楔子 编辑华华2020/5/1516:26:01 大神,你休息好几个月了,有没有想新文呀~该干活啦~ 作者-命运之神2020/5/1516:26:19 最近有考虑记录一个系列小说。 编辑华华2020/5/1516:26:45 大神你又把创造故事说成是记录故事了,果然是“命运之神”人设不倒啊哈哈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故事? 作者-命运之神2020/5/1516:27:35 是恐怖题材的系列小说,目前确定下来的有《古宅鬼神》《沼泽怪物》《极地凶兽》《城堡幽灵》这几篇。 编辑华华2020/5/1516:29:00 咦……恐怖题材啊。其实,我是建议大大不要写恐怖题材,最近这个题材有点敏感,最好还是规避一下。 作者-命运之神2020/5/1516:30:21 嗯?人类的规则不允许写吗,人类群体真是每时每刻都在出现新的规则啊。 编辑华华2020/5/1516:31:00 唉,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也不敢多说。 总之,我个人建议命运大神把这些恐怖题材改成爱情题材,你知道的,这种题材最不容易出问题了,保真稳妥! 作者-命运之神2020/5/1516:33:34 把恐怖故事变成爱情故事吗……这想法还挺有趣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能单纯记录,需要给我的故事“主角”们安排一场命运的相遇了。 编辑华华2020/5/1516:35:01 哈哈哈~你可是“命运之神”,改变命运不是手到擒来嘛~期待大大的新作哟~ . 电脑另一边的编辑,顺着这个作者的笔名“命运之神”玩了个梗,却不知道,在电脑这一边,真实名为命运之神的生物——祂具象化出的化身黑猫,蹲在电脑前,收回敲键盘的爪子,猫脸上露出一个诡秘的微笑。 人类为祂起的尊名为“命运之神”,或许就是因为祂喜欢观察并且记录那些时间与空间长河里稍纵即逝的东西,更喜欢将那些流动在时间与空间河流里的生灵搅成一团——祂随手而为的,便是所谓的命运安排。 在祂的眼前,世界有着另一种模样,无数世界重叠在一起,处于同一个空间中的不同维度,那些密密麻麻游动的点是无数生灵原初的模样,它们组成了无数世界。而祂要做的,是捕捉其中一些点,将她们投放到另一个空间内,投放到与她们最契合的另一点身边。 “命运使你们相遇。” 黑猫愉悦地甩了甩尾巴。 祂将记录这些故事,这些有趣的故事,这些无聊的故事。 01 古宅 在被那些检察者抓住,投进渝林区监狱的时候,罗玉安一度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架上行刑台,由审判者处决。 但是,在渝林区监狱过了半个月,她的命运忽然之间走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 “您看,这些都是符合要求的死刑犯。”负责看守她们的监管者用从未有过的谄媚语气对身边那个男人说。 男人正装打扮,穿着讲究,眼神落在屋子里的囚犯们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哪怕说起话来还算客气,浑身上下也充满了高人一等的高傲感。 他说:“只有这些?”似乎看不上她们。 罗玉安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她只是在早上和其他人一样被要求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然后被赶进这个牢笼里等待。 微微弯着腰的监管者擦了擦额上的汗,赔笑道:“您知道的,上个月刚好是处决月,那一批的死刑犯已经被处置了,这一批是最近半个月才进来的,所以人数是少了点。” 外面两人旁若无人的谈话被囚笼里的死刑犯们听得清清楚楚,这群死刑犯有男有女,都是因为杀人、抢劫或者强.奸等等犯罪行为被抓进来,其中不乏胆大聪明的人。 他们大多将在不久之后迎来处决,最久最久也就只能活到明年的处决月而已。但是外面的男人让他们看见了希望,他似乎想要在他们之中选择死刑犯去做什么。不管他要做什么,肯定都比在这监狱内等死强。 “不知道这位先生是想做什么,选我怎么样,我什么都愿意做。”牢笼内很快有一个男人主动上前说道。 他走近囚笼那一侧,外面的正装男人随着他的靠近微微皱起眉,装模作样地拿出手帕捂了捂鼻子,完全没有搭话的意思。站在他身边的监管者好像收到了什么讯号,一改卑躬屈膝的模样,一瞬间变回了平常的趾高气扬,将手中的电击棍拉长伸进牢笼里,狠狠一挥把那人打得趴在了地上。 “谁许你开口的!闭嘴!给我在地上趴着!” 蠢蠢欲动的其他囚犯见状,纷纷后退,不愿意让自身和那倒霉男人一样被迁怒。罗玉安也跟着往后退了退。她站在人群最后面,从头到尾都像一个影子,不说话也不动,安安静静待在角落里,怯懦又平庸。 在这个世界二十多年的生活中,她确实一直是这个样子,平凡朴素干活踏实,看着好像挺好说话,容易被欺负,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女人。 她不敢自荐,也不敢去想外面那男人有什么身份,又要去做什么事,她只是希望快点结束,回到监狱去。但是—— 她的眼前突兀出现了一只黑猫。 那只黑猫从她面前悠闲地走过,长长的尾巴扫了一下她的脚。罗玉安微微瞪大眼睛,不清楚这里面怎么会忽然出现一只黑猫,而且它悄无声息,仿佛是凭空出现。 “那里面那个女人。”正装男人的声音带着穿透性,刺进罗玉安的耳朵里。 罗玉安感觉前面遮挡着的人群散开,脚下忽然一亮,不由得慢半拍地抬起头来。正装男人的手遥遥指着她,“那个女人,过来看看。” 眼角余光中,那只黑猫忽然消失了,就好像是她的错觉。 罗玉安在监管者的呵斥下走到囚笼前方,看着外面两个男人,略显局促地低下了头。 正装男人打量了她两眼,问:“她犯了什么罪?” 监管者立刻拿起随身携带的本子翻看,很快回答道:“她是犯了杀人罪。” 正装男人有些诧异,似乎不太相信这种看着老实的瘦小女人还能杀人,“就她,杀人?” 监管者补充道:“是的,她杀了三个人,一个知名大学教授,一个企业老板,还有一个小有名气的演员。三人都被她斩断了手脚和头,身上也被砍了很多刀,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不错,那就她一个。” 罗玉安被监管者单独带了出去,随即,她又看到正装男人选择了三个人,包括她一共四个,两男两女。她们被带去再一次洗漱,换上了新的衣服,然后又被人带出了监狱。 看到渝林区监狱的大门,还有灰白色的围墙,鲜红的路障,罗玉安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出来,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从未坐过的高档宽敞汽车载上他们,渐渐远离了渝林区监狱,开上了一条大路。繁华的高楼和交错纵横的车道,乱中有序,所有在这里生活的人们都遵循着规则。而在这个平时最拥挤堵塞的街道上,这辆车拥有特权,一路没有因为任何一个通行灯停留,畅通无阻地通过了中心区。 车子开了很久,车上的人都没有说话,有种令人窒息的安静。终于坐在罗玉安身边的另一名女囚犯忍不住开口:“我们要去哪里?” 车里除了刚才的正装男人,还有另外一个看上去颇年轻的男人,他也是同样的正装打扮,笑呵呵的仿佛脾气不错。听到这个问题,他望一圈不安的四个囚犯,呵呵一笑:“对你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一个男囚犯眼睛一亮,追问:“是什么好事?” 最开始那正装男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的谈话:“闭嘴,真是吵死了。” 笑脸男人无辜地摊了摊手,闭了嘴不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再问,只是心里都生出期待来。既然不是坏事,还是好事,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事?只有罗玉安还是感觉不安,但她也不敢出声,老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快要黄昏时,车子慢慢地驶入一片森林中,清冽又带着腐木味道的山林气息顺着微敞的车窗冲进鼻子里。罗玉安默默看着窗外,有点不确定这是不是还在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渝林区,渝林区已经被完全开发,应该没有这么大面积的山林了。 宽阔干净的长长山道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座门楼,横跨在道路上方。车子开得太快,罗玉安看不太清晰那些门楼的模样,只看到每一重门楼左右都挂着红灯笼,在黄昏中亮起的两点红光仿佛渐渐苏醒的怪物眼睛。 车子终于停在了一重门楼之前,罗玉安和其他人一起下车,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门楼。翘起的三层屋檐被漆成红色的石柱支撑起,石柱上雕刻了许多没有具体形状的奇怪花纹,交错复杂的纹路看久了之后让人觉得头晕眼花,恍惚间那种被风雨侵蚀的红色斑驳痕迹都好像是血痕一般,正在顺着柱子缓缓往下流淌。 在车上显得倨傲和轻浮的两个正装男人同样下了车,看到门边两位提着红灯笼等待的老人,连忙躬身行礼,乖得像一对孙子。 那是两个头发花白,穿着白裙的老太太,两人的长相不太一样,但相似的装扮又是同样的面无表情,乍一眼看上去简直一模一样。其中一个老太太朝罗玉安四人招手,接着转身在前面带路,走进了门楼之内。 至于那两位把她们送过来的男人,他们什么都没说,表情敬畏而肃然,很快回到车上,掉头把车开走,像是完成了任务的送货员。 古怪的地方,古怪的人,在这种黄昏的逢魔时刻,四个死刑犯看看远去的车子,又看看前方的领路人,迟疑却别无选择地跟着两个老太太一起走进门楼,仿佛是主动将自己送进了怪物的巨口。 门楼之内出现的建筑,让四人再度惊讶震动了一次。 如今外面大部分的地方都已经建起了繁华高楼,像这样由木头瓦片建造的建筑,似乎是几百年前或者更早以前的风格,是几个世纪前的遗留物,早已经消失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哪怕是各种电视影视剧里,她们都没见过这样大且豪华精致的古宅。 置身其中,他们只觉得穿越了时空,连世界都错乱了,心头的恐惧和疑虑不断叠加。 一重又一重的门,阴郁斑驳的树影,寂静无声的长廊和庭院。影子一般在前方领路的老人将他们带进了迷宫古宅的内部,带到一个极为奇怪的院落。 整个院落如同一个口字,四个方向分别是四个房间,院落正中央单独建着一座稍小的建筑。不同于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古建,罗玉安觉得口字正中间那座建筑更像是一个放大的神龛——她曾经和妹妹一起在某个风俗馆见过这种样式的神龛,据说是最高规格的一种神龛。 “你们,分别住在这四个房间内。”一个老太太开口说道。 她站在那里,略显浑浊的双眼看着他们,那种毫无感情,像看着死物一样的眼神让人打从心底不舒服。 四个人都被这诡异的地方给吓住了,不自觉按照她说的话去做,在她的注视下乖乖进入了四方院子的四个房间里。 罗玉安进入的是右手边的房间,房间里很空旷,什么都没有,地面光滑干净,墙壁上漆着红漆,房梁是重重叠叠的木头,因为光线不好,看不清雕了些什么。 门外的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是那两位老太太,她们在走廊上走动,依次合上了四个门。那轻轻一声关门的砰响,让罗玉安无端感觉心里一跳。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屋内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透过窗棱隐约的一点点光,罗玉安忍不住凑上门缝往外看,看见两点红光退出了院子。那是两个老太太提着灯笼,从她们进来的那处小门离开了,应该还落了锁,她听见锁的响声了。刚才进入这个院子的时候,她注意到过那个小门上面的锁,有两重锁,都很粗大沉重。 罗玉安在黑暗中抱紧自己,她环顾空荡荡的漆黑房间,总感觉会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悄然出现,可能是一双手,突然拽住她的脚,可能是丝丝缕缕的头发,突然从房梁上垂落到她眼前。罗玉安有点控制不住这样的想象,忍不住把自己缩成一团。 在不知道多久的安静之后,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四个人中有一个人开了门,应该是男人,他走在走廊上的脚步声特别沉闷,哪怕特意放轻了仍然很响。 那人去敲了旁边的门,低声说:“开门,都出来!” “喂!都快点出来,这什么鬼地方,你们不会真准备就这么在屋子里缩一晚上吧?都出来说说要怎么办!” 罗玉安透过门缝看见男人模糊的黑影站在隔壁一扇门前,抿了抿唇,她分辨出这是四人之中个子最高的那个男人。 在这样诡异的环境里,能和其他人待在一起确实更有安全感,但是……这个男人是因为强.奸并杀害了十几个女性才入狱的。男人没能敲开那一扇门,骂骂咧咧地朝她这边走过来,罗玉安迅速抬手把自己这扇门死死按紧。 就在这时,深沉的黑暗里幽幽亮起了一盏红灯——在最中央那个神龛一样的屋子里。 02 祭品 一点红色如同烛火飘飘摇摇亮起,透过纱帘,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鲜红。罗玉安从门缝中露出的眼睛也印出了那一点红光,覆盖于她骤然缩紧的瞳孔。 门外男人的脚步声忽地停住了,他刚好走到罗玉安所在的门前,两人就隔着一扇门,罗玉安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了男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恐惧,无形的恐惧在空气里如同逐渐绷紧的丝线。 “什么鬼东西。”门外的声音显露出些中气不足的虚弱。 骤然间,中央一盏透帘的红灯变成了好几盏,陆陆续续亮起的红灯将神龛内部照得通红一片。神龛建筑的四周都只是用了几层帘子遮蔽,此时红光透在上面,她们都能清晰地看见神龛内部有一道阴影摇摇晃晃地出现了。 她……或者是他,从黑暗里走到红光下,细瘦支棱的身躯,移动的姿态古怪,看影子仿佛身上拖着长长的一件衣裳。 门忽然发出一声轻响,罗玉安的视线被遮住了,因为门外那男人不自觉后退,刚好挡在了她的视线前方。 罗玉安退后一步抬起头,发现外面红光更盛,男人贴在门上的影子她都能看得清晰。 “有人?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咕唔……咕……”男人骂声突然中断,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的声音,这声音令人浮想联翩,同时感觉毛骨悚然。罗玉安双眼有些发直地看着门上出现的一片水痕,几乎能想象出这一大片痕迹刚才是怎么泼洒上去的。 紧接着,外面响起了尖利的叫声,那叫声属于另一个女囚犯。饱含恐惧意味的刺耳尖叫和男人濒死时发出的细微声音混合在一起,由远或近刺进她的耳朵里。她没能看见男人刚才遭遇了什么样的袭击,但是在左右两边房间里的两个人肯定看清楚了。 来这里之前,罗玉安在渝林区监狱里待了半个月,身边都是死刑犯人,大多拥有着超过常人的冷酷。隔壁那个女囚犯,据说她和自己的丈夫一起,在十年间接连犯下数十起重大抢劫杀人案,后来又因为不满意财产分配动手杀死了丈夫。这样一个女人,现在却这样如此恐惧的尖叫。 罗玉安僵硬地看着门外的人影消失,看着再次透出光的门缝,缓缓凑过去。 她首先看到门外的走廊边缘有一只脚,孤零零被丢下的一只脚。 刹那间,她的感官都苏醒了,尤其是嗅觉,她好像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屏息着的,骤然倒吸一口凉气后,那股混合着不知名花香的血腥气,浓烈地冲击着她的所有感官。 一只断脚不至于让她如此恐惧,在半个月之前,她已经见过最恐怖的场景。但那只脚流出的鲜血,慢慢变成了一根根红线,连接进神龛之中,这样诡异的场景超出了她的想象。 血怎么会变成红线?甚至那血线不止一条,散落在地面的阴影里,细碎的块状物上都蠕动起红线,如同被人牵引,落入神龛之内。 罗玉安看见神龛中立着的奇怪影子,那些线连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提线木偶。提线木偶被血线拉动,影子不断在帘子上放大,好像即将要离开那个神龛出来。 未知的恐惧钉住了她的心口,罗玉安不敢再看下去,可是身体僵硬到无法动弹。只能徒劳地按住门,寄希望于这扇门能保护她不被神龛中的怪物所抓住。 但是,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徒劳的,伴随着两声尖叫还有门扇被撞开的声音,罗玉安感觉身子一轻,在茫然中倒飞了出去。 面前的门大开,几根红线抓住了她,将她拖向外面那个可怕的世界。从门缝里看到的世界骤然间铺开在她面前,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满地的红色,还有其余几扇大开的门,另外两个躲藏在屋子里的人也被红线拖拽了出来。 女人在试图挣扎,男人在疯狂抓挠身上的红线,而罗玉安,一动不敢动。她的眼睛只死死盯着红光大亮的神龛内部,惊惧到了极点。 那个身上连着无数红线的影子靠近一道帘子,血色的丝线将帘子往外拉开,露出人影真实的模样。 头颅低垂,脸庞藏在漆黑流水一般的长发阴影下,身躯被一件样式古怪的白色衣服完全包裹,里面仿佛没有血肉一般空荡。身侧长长的白色袖子拖曳在地上,从袖子底下延伸出无数的血线。 似人,又不似人。 不知道何时开始,整个院落里都变成了血线交错的牢笼,无数血线把她眼前所见到的世界分割成碎块,白袖的怪物就踩着那些血线,像一只白色的蜘蛛趴在红色的蛛网上。 血线吊起碎块送到他面前,仿佛有生命一般的袖子覆盖上去,一阵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咀嚼声后,肉块迅速消失。 罗玉安猛然间明白过来,她们这四个死刑犯,就是作为肉食来到这里的!原本以为是生的希望,却没料到根本是死亡的深渊。意识到这一点,她又看到怪物踩着血线去到了另一个男人身边。 那男人挣扎得厉害,口不择言地慌乱大喊大叫。大概是因为他的“吵闹”,让那个怪物首先选择了他。 吞吃了血肉的袖子仍然洁白,像云一样轻飘飘地覆盖在了男人的脑袋上。刹那间,喷涌而出的红色变成了无数血线从袖子底下延伸出来,将整个院落的红线布得更加密密麻麻。 罗玉安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和另一个女囚犯一样徒劳尖叫,她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像她从前遇到难以接受的事情时一样。 接着,那个女人的尖叫声也戛然而止,空气里馥郁的花香和铁锈味都更加浓重了,浓重到让人有些窒息的地步。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虽然不曾尖叫,但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那个怪物靠近她了,轻软如云,还带着一股不知名花香的袖子飘飘然笼罩住她。 来了!来了! 脖颈处猛然一痛,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罗玉安想象着自己的脑袋在下一刻被咬断,然后就像其他三人一样什么都没能留下。 脖子上的疼痛一直在持续着,但她想象中更加尖锐的痛却没有到来,笼住她的袖子停滞住,然后猛然开始颤抖。 罗玉安眼前一亮,重新看到了上方被血线切割成无数块的天空。绑住她的血线骤然松弛,垂落下去,而立在她面前的那个怪物,忽然间弯下了腰—— “呕……” 罗玉安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怪物慢慢趴在地面吐出了一口血,弓起的背部如同支棱起的骨刺,随时要刺穿那一层薄薄的白衣。 呕吐平复之后,他被血线吊起,长长的袖子垂在身侧。罗玉安感觉他好像看了自己一眼,接着像一只风筝迅速退回了那座亮着红光的神龛里。 周围的血线还在,寂静的院落里没有了任何声音,只剩下她一个人。 猛地打了一个寒颤,罗玉安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这个院子唯一一个出口。门被锁住了,门外传来那两个老太太平淡的说话声。 “里面没声音了,氏神已经吸收完这次的‘恶’了吧,明日就又要结茧了。” “嗯,仪式需要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放心吧。” 罗玉安即将摸到门的手一颤,又收了回去。她终于从那种死亡和怪物的冲击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如果现在敲响这扇门,外面那两个人不会理她,甚至还会杀死她。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是从她被送到这里的过程中看到听到的所有,她能得知这是一个隐秘而古老,拥有特权的特殊存在,她们想要杀死她就好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无法逃离,而这四方院落……罗玉安扭头惶然看着地面上的痕迹,还有那些黑洞洞大开的房间,她根本无法逃跑,房间里也没有地方能躲藏,只要等到明天,她可能就会被找出来。她们会杀死她,或者将她送回渝林区监狱等待原本的裁决。 这一刻,罗玉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虚弱的眼神和发软的脚步都再次坚定起来。 “不,我还不能死。” 天明破晓。 鬼月,十五日。 还挂在天边的圆月有一点泛红,两位头发花白的氏女提着红灯笼打开院门,准备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准备氏神的重生日仪式。然而映入眼帘的不是空荡的院落,而是从昨晚就没有改变过的满院血线。 “砰——” 红灯笼滚落在地,迅速燃烧了起来,在燃烧的火光下,两位老人的脸庞僵硬煞白,“怎么会!” “氏神怎么还没有开始沉睡?” 院落中的三处血迹十分明显,两人目光一扫就看见了,但无论如何都没能寻找到最后一处痕迹。 “糟了,这次的祭品出问题了!” “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赶快让他们再送祭品过来,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慌乱中,院门被重新关上。又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再度开启。躲藏在走廊底下黑暗空隙里的罗玉安,听到杂乱脚步声在自己头顶响起。 似乎有一个人被绑着安放在了走廊上,送人的脚步声离去,接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 罗玉安抱住自己紧紧蜷缩着,大睁着眼睛,看着太阳光从走廊缝隙里照进来,还有红色的液体也顺着那缝隙滴下来。 “滴答、滴答……” 罗玉安躺到浑身僵硬,终于在漫长的寂静里动了动手指,尝试着把自己从这里挪出去。她小心地从走廊下方的空隙里探出头,看见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漫天的血线不见了,大约下午三四点左右的阳光照亮了大半个院落,中心处的华美神龛建筑在阳光下明亮灿烂。 如果不是附近的一片血迹残留,她几乎要以为昨晚的噩梦真的只是一个梦。 忽然间,院门处有了动响。罗玉安迅速把自己藏了回去,她听到院子里进来了好几个人,每一个人都很沉默,尽量放轻着动作,那两位老太太压低了声音说: “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已经被她影响了氏神的结茧,不能再让她在这里打扰氏神休憩!” “动作都快一点,就算氏神已经开始‘入睡’,也不能打扰氏神太久。” “氏女,找到人怎么处理?” “杀了。” 这些冷漠的对话就在她头顶,罗玉安颤抖了一下。随时随地会被找出来杀死的恐惧让她努力把自己往缝隙里蜷缩。可是她又很清楚,这个院子只有这么大,她很快就会被找出来。 将绝望的目光投向神龛,罗玉安心里出现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藏进那里面呢? 03 藏身 她们叫那个可怕的食人怪物为“神”,还说他现在已经“入睡”,那是不是表示,自己就算暂时藏身于那座神龛里也不会被那个“神”发现? 想到昨晚上命悬一线,想到“神”对她这个食物无法入口的事,罗玉安心里陡然出现了一点安心庆幸的情绪。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她在心里不断念叨着,悄悄听着外面那些人的动静。他们分散到房间里去寻找,如果房间里找不到她,很快就会想到走廊底下的空隙,但是她不知道现在出去会不会恰好被看见,迟疑了好一段时间后,她觉得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了。 抬手脱掉自己走起路来会出现明显脚步声的鞋,飞快地探头看向外面,目光中除了一个老太太的背影,其余人都进了房间,是个好机会! 不要看到我不要看到我不要看到我! 她迅速蹿了出去,心脏狂跳,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中只看着微微晃动的神龛帘子。她从未有过这么敏捷又迅速的动作,一抬脚迈上神龛边沿的走廊,帘子已经近在眼前! 这时,那个老太太转过了身,罗玉安心里一咯噔,扑进了帘子里。她不知道刚才那个动作有没有被看见,只觉得下一秒说不定就会有人掀开帘子来查看,不由僵硬而急促地抬起头扫视神龛内部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一眼看见位于正中央被重重帷幔包裹的区域,想也没想地冲进去把自己藏在了重重帷幔之后。 神龛建筑的内部地面是颜色深沉光滑的木地板,似乎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淡香,她坐在地上,也丝毫感觉不到地面的凉意,双眼发直盯着前方一动不动垂着的帷幔。 外面的隐约人声变得极遥远。透进来的光线也一寸寸落了下去,有人在外面轻声说话,听不太清晰。 “时间……晚……” “没办法……外面等着……总会……出来……” “先离开……不管……不能再打扰……” 听到离开这个词,罗玉安瞬间就放松了一些,刚动了动脚,有脚步声走进了神龛之内。她立刻停下动作屏息凝神,好在进来的人没有掀开帷幔的意思,只在帷幔外面躬身跪拜,然后又迅速退了出去。 罗玉安花了好一阵才确认她们真的已经全部离开了。她还不太敢相信这些人这么快就放弃了找她,但是想一想,或许对她们来说,就像是院子里跑进了一只老鼠,哪怕想要捉老鼠,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也不敢为了抓一只小小的老鼠太过打扰这里的主人。 毕竟对他来说,一只老鼠不可能有太大的危害。 危机暂时解除,罗玉安瞬间被深重的疲惫压垮了肩,疲惫来自于昨晚一夜没睡以及今天一天的精神紧绷,期间她还没有进食没有喝水。这种状态令她反应迟钝,甚至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身后就是那个“神”。 夜幕再一次降临,寂静的空气里浮动着昨晚一样的幽幽香味,一盏红灯突兀在她身后亮起,罗玉安瞬间想起了昨晚看到的一切,背后汗毛倒竖。 她先前埋头冲进来时没能看清这里面的情景,这一刻,她盯着自己被红灯照出来的影子,一寸一寸地转过头去。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出现了很多很多恐怖的画面,比如转过去之后发现两条白袖子垂在面前,比如身后是变成了怪物模样的“神”在凝视自己。 但是,真的转过头去,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一盏红灯是红烛的光,看上去像是寻常的烛台,充满了古旧的气息。比这个烛台看上去更加厚重华美的是帘子中间那一座……神台。 那大概能被称作神台,罗玉安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它,和神龛建筑相似的风格,但是更华丽无数倍。黑中泛红的巨木雕琢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和花纹,组成里外三层的玲珑小阁。最外层摆了许多香炉,有燃过许多香的痕迹;中间层放着许多贡品,水果和点心之类;最里层像是一个小小的单独房间,铺着垫子,此时那里面挂着密密麻麻的红线,最中间悬挂着一个红色的茧。 罗玉安一时间忘记了害怕,被面前这个无比精致的艺术品和充满了庄严神秘气息的氛围给震住了。 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她的目光也没有停留在最里面那个红茧上,而是不自觉在第二层的供品上流连徘徊。这是最本能的行为,因为此时她真的又渴又饿,胃里烧灼,手脚无力。连着昨天一起,她还在监狱里就没吃过饭,现在已经两天滴水未沾,稍微舔一舔唇都能舔到开裂唇瓣里溢出来的鲜血。 她迟疑着上前几步,想要靠近第二层那些吃的。上前几步又紧张地看着红茧,然后,她端正地跪了下来,就像是去寺庙里拜佛那样,小心翼翼对这位“神”拜了一拜。 红色的大桃子拿在手里,冰凉,撒发着水果特有的清香。点心小巧精致,散发着甜香。罗玉安坐在帷幔边一口一口地吃着这些食物,这期间,不断地注意那个红茧有没有动静。 她是个胆子不大的女人,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对待任何人都和善宽容,不喜欢和人计较,又好说话,所以总会吃亏。 她这一辈子做的最大胆的事,唯一和人计较到底的事,就是那次杀人。可是哪怕杀了人,她还是从前那个胆小的人,平凡挣扎地活着。 填饱肚子,她终于觉得放松了。 红色的烛火静静燃烧,却不见红烛减少,习惯了之后,罗玉安觉得这红光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她舒展一下身体走了出去。就算茧子没动静,她还是不太敢一直留在这里面。 外面不是完全沉在黑暗里,一半藏在云层中的圆月光芒让她能清晰看清楚院子里的一切。昨天黄昏刚来这里,因为紧张没敢多看,谁能想到在什么可怕的事情都发生了之后,她反而能在这里静静观察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忽然发现,神龛一侧种了一排植物,红色的花朵在枝叶间若隐若现。那是十几株连成了排的单瓣红山茶,凑近就能嗅到幽幽花香,原来从昨晚上就闻到的香是这些红山茶散发出来的。 罗玉安在这一侧的走廊上躺下去。她太累了,一躺下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人的梦境总是无法捉摸,而且,人在做梦的时候无法得知自己在做梦。梦里的罗玉安忘记了自己身处危险,忘记了惊魂一夜,她回到自己那个住了二十几年的家。房子是几十年的老居民楼,三层阳台上摆着一盆盆小花的就是她的家。 十几岁的妹妹刚刚放学,帮着她一起择菜,和她说起在学校发生的事。 “姐,等我以后出去工作了,赚很多钱,我们就换个地方住吧,搞个别墅,能在院子里种花种草。” “好啊。” “姐,你觉得我以后去当演员怎么样?” “可以啊,小静长得好看。” 妹妹笑起来,一张美人脸上满是青春年少的光。 后来这灿烂的光消失了。她留下一封遗书,从楼顶跳了下去。从此,相依为命的妹妹就定格在了一张扬起笑容的黑白照片上。 梦境从快乐转向绝望,也就只是眨眼的时间,罗玉安浑身发冷地醒过来,发觉天还没亮,自己浑身都被冻僵了,她还发现自己正在小声抽泣,脸颊上都是湿润的泪水,她是哭醒的。 她很久没有在夜里做梦哭醒了,大概是因为这两天精神太紧绷。 外面的温度很低,她哆哆嗦嗦又进了神龛里面。只是隔了一层帘子,神龛里面和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这里面温暖如春,一进来就有种被暖阳照耀的感觉。罗玉安将目光投向那盏红烛,发现室内的温度好像是那盏奇怪的红烛带来的。 她躺在温暖的地上,试图再次休息,但是怎么都睡不着。她躺着的位置刚好能看见红茧,茧一直吊在那没有动静。她开始想象会从里面出来什么东西,一般来说,茧里面应该会出现蝴蝶。 然后她又开始想自己今后要怎么办。她不可能一直藏在这里,也不能出去。可不管怎么想,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死亡的注定结局,她想不到任何一个求生的办法,不由陷入茫然的颓丧。前路迷茫,她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地活着。 在神龛躲藏的第二日,她吃了些第二层神龛的供品。 第三日,依旧如此。 在此期间,院子里的门再也没被打开,她尝试过靠近门,听到外面有轻微走动的脚步声。院子里没有任何可以攀爬的东西,就算能爬出去,她也能预料到,院子外面肯定早已经围满了人,正等着她自投罗网。 她看着红茧,心里很清楚,等到那个“神”从茧里面出来,她的死期也就到了。 可她没想到,那个神“破茧”的速度如此快。第三天夜晚,她再度从睡梦中醒来,迷蒙中,看见红茧落在了垫子上,红丝缠绕的茧表面出现了一抹白,那是一条白色的袖子。 罗玉安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就那样睁着眼睛看到天明,又看到黑色的长发从丝茧里露出来。 封闭了整整三天的院门打开,有人踩着初升的阳光进来了。她们直奔神龛,罗玉安听到动静连滚带爬藏进帷幔后方,看见两个老太太把外面的四方帘子都挽了起来,而且她们还在继续往里走,把垂下的帷幔也一层层勾起,使阳光穿透神龛。 罗玉安被逼藏进了最内层,但是这样还是无法藏住她的身形,眼看最后一层帷幔也要被掀开,罗玉安六神无主地跑到了红茧旁边。还没完全破茧的“神”露出大半身体,红色丝线组成的茧在散开的过程中堆叠起来,像被子一样堆在他身侧,罗玉安一头扎了进去。 04 氏神 罗玉安一扎进那红色丝线堆积出的“被子”里就后悔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些红线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身体瞬间僵硬成一块石头,弓着背保持趴伏的动作不敢动弹。 更让她感到僵硬的是,她的手和脑袋,好像都碰到了红茧里的另一具躯体。那种紧挨着一具冰冷之物的感觉是如此鲜明,鲜明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心脏都要停跳了。 没有等她自己把自己吓死,最里面一层帷幔已经被人拉开,阳光照耀,四周一片大亮。 两位老太太手持香柱走了进来,她们在最外层燃起香柱,虔诚地下跪,匍匐身体,将脑袋磕到地面,语气无比担忧而小心翼翼,“氏神,这一次只沉睡了如此短暂的时间,是否因为祭品之事没能完全恢复?” 在一段时间的安静后,罗玉安听到一个声音,从她头顶极近的地方传来。 “确实未能恢复。” 这声音是隐秘的流泉,柔和,且缓慢。 随着这回应,罗玉安感觉身边的神动了动,似乎是坐了起来,于是他不可避免地同样碰到了她。罗玉安只感觉轻飘飘的袖子拂过脸颊,瞬间头皮发麻,大概是因为那天晚上对白袖子产生了心理阴影。 发现旁边有一个异物,那位神似乎也顿了一顿,但随即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重叠的红色丝线中坐起来。他坐在中间,就好像是神龛中的一尊真神,让外面的两位氏女不敢抬头直视。 “一切都是因为这次负责祭品的秦氏子弟疏忽,他们都会得到应有的处罚。” “让您没能恢复全盛状态,是我们的失职,请您责罚。” 两位高龄氏女身躯颤抖,悔恨自责,罗玉安在一片饱受惊吓的空白中,听到她们沙哑的声音,觉得她们仿佛是已经哭了出来。 “小惩大诫,下不为例。”柔和缓慢的声音再度响起,瞬间就能驱散人心头的阴霾。 不管外面那两位年迈的氏女是什么反应,罗玉安已经自然而然放松了下来。这实在是很古怪的一件事,因为她靠着一个会吃人的神的背部,怎么想都应该害怕才对。可她好像被迷惑了,甚至都没听清楚接下来的简短对话,只发现那两位氏女退了下去。 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但她面前的神移开了,有一只手从白色的袖子里伸出来,那只手雪一样苍白,霜一样冰冷,拂开了她脸上的一堆红线。 前几天的夜晚,她差点被这个神吃掉,但那个时候他的身形动作都十分诡异,而现在的他,只看外表更像是一个人类。 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和她的妹妹差不多大。在黑色的长发遮掩下,是一张出色的少年脸庞。他仿佛是在神龛里摆了千年的微笑神像,维持着亘古不变的模样,缭绕的烟气熏陶出他一双平静的眼,凝视她的时候就像在凝视人世间。 罗玉安茫茫然和他对视了一眼,感觉自己看到了许多飘渺混沌的东西,就是没有看到一个“人”的感觉。哪怕他拥有着人的外貌,那双眼睛也给人一种“非人”的感觉。 高台上的神像活了过来,坐在她身边,语气平和声音含笑地问她:“你怎会躺在此地?” 那些堆积成一团的红线自动自觉地蠕动着钻进他两条宽大散开的袖子里。 “我、我是……”罗玉安爬起来,局促地低下头,不敢再直视这个莫名散发着一股威仪气息的神,“我好像……是祭品。” “原来如此。”他说话不紧不慢,语气是毫无波澜的平静。 罗玉安听着这温和的话语,心中涌出无限希望,她乞求道:“您是神的话,能不能请您放我平安离开?” 氏神依旧带着笑问她:“你曾杀人?” 罗玉安毫无隐瞒,“是。” 氏神:“每个人心中都有恶念,但‘恶’却只会在伤害他人之后汇聚于身体。不管因何原因,杀了人,便有足以令我吞噬的恶,你却有些不一般。” 罗玉安迷茫:“我不知道。”在来到这之前,她都没想过如今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神的存在。 氏神含笑望她,微微摇了摇头,不知是什么意思。罗玉安还想说些什么,看见两个老太太又来了,还带来了一队穿白衣的人,他们手中端着供品,托着淡红色的香柱。 没人敢直视神龛中央那位氏神,自然也没人看到躲藏到氏神身后的罗玉安,氏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曾主动暴露罗玉安的存在。她们换上新的供品,燃起香柱,熟练地对着氏神叩拜,又迅速而有序地退了出去。 神龛内青烟缭绕,被罗玉安下意识当做了遮挡物的氏神看着那些青烟,拢起两条袖子走出……飘出了神龛。他的头发微微往外散开,好像被无形的风牵引,袖子也是,令人不敢靠得太近。罗玉安愣了一下,不远不近地跟上他,像一条尾巴似地跟着他转了两圈,“您……这是在举行什么仪式吗?” 氏神和蔼地回答:“只是出来散步透气罢了,烟气有些呛人。” 罗玉安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回答,一下子呆了。散步?明明就是用飘的,而且烟……呛人?虽说那个烟确实有点呛人,但是,神怎么会嫌弃烟呛人? “那,把烟熄灭?”她就像面对妹妹的时候,下意识顺着问道。 氏神:“不可,那烟是用来驱蚊的,熄灭了夜间会多蚊虫。” 罗玉安听到这回答,再次露出了迷茫呆滞的神情。驱……蚊? 氏神于是轻笑两声,“我与你开玩笑罢了。那是有特殊用途的香,只要我醒着,每日都必须燃起。” 有那么一瞬间,罗玉安觉得氏神好像一位略带顽皮的老者,和他过分年轻的面容完全不同,和她先前的想象也完全不一样。 她的肚子忽然咕噜两声,发出饥饿的轰鸣。 氏神感叹道:“是了,普通人每日都需要食物。” 罗玉安低下头,“我先前偷吃了您的供品。” 氏神:“无事,那些供品放在那本也是浪费,我并不能吃。” 罗玉安小声请求:“那我可以再去拿一点供品吃吗?” 氏神:“不可。” 罗玉安:“……?” 氏神:“我记得,凡人应当是要吃五谷的,只吃那些供品似乎不行。”他说着,笑着抬起了一只手,将袖子垂在她面前,模样又有点少年的明朗。 罗玉安一时之间都反应不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缩着手看着他的袖子。 氏神:“抓着吧。” 罗玉安战战兢兢地抓住那柔软的“杀器”,跟着氏神走向院子出口。氏神寻常地飘了出去,她也被迫跟着快步走出去。院子外面果然守着许多人,个个神情严肃,穿着与现代习俗完全不同的古式衣衫,偏偏腰间插着枪。看到这些人,罗玉安就一阵紧张,拽紧了手里的袖子。 但她很快发现,这些人对于她和氏神都表现得视而不见,目不斜视。 罗玉安紧随着氏神的脚步,回头看了眼那些一动不动仿佛雕像的守卫们,走向了外面一座院落,又看见了那两个自称氏女的老太太,她们正带着几个年轻的女子跪在众多牌位前,口中念诵着不知道什么的歌。她们一边念一边叩首,似乎是在教导什么礼仪。氏神带着罗玉安从她们面前经过,她们的神情也没有丝毫改变。 她们大概是真的看不见他们。 原来这个大大的院落里还有这么多人,她先前来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看见,还以为这里只有那两个老太太。白天的院落和夜晚的院落,也像是不同的表里两个世界。 “到了。” 罗玉安看见一个厨房,还有布置成餐厅模样的食堂。虽然外表是古建,但内里还是能看到现代化的机器和设备。走进去之后让人有点错乱感。 “人都是在此享用食物。”氏神给她介绍,像个周到而礼貌的主人正在待客。 罗玉安看见许多食物放在干净的盘子里等人取用,她好几天没吃过正常的饭菜,而且这些食物香味浓郁,根本控制不住咽口水。 氏神含笑抬手示意,罗玉安取了一次性的碗筷,试着去取餐。她一手还不敢放开袖子,生怕显露出身形被不远处做菜的厨师们看见。 看罗玉安迟迟没有动手,氏神建议道:“不妨尝尝这个。” 他指着一道酱香浓郁的鸭肉,罗玉安听话地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氏神语气和缓略带好奇地询问她:“如何?是怎样的味道?” 虽然很美味,但罗玉安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表达,只干巴巴地描述说:“就是,肉的味道。” 氏神感叹:“肉的味道……听上去似乎不太好吃。” 奇迹般的,罗玉安瞬间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画面,顿时觉得嘴里美味的肉有些令人作呕,但她不敢吐出来,坚强地把嘴里的肉咽了下去。 不过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吃肉了,好在氏神也没有一直劝她吃肉的意思,颇有兴致地看着那些食物,时不时建议她吃某一种,然后询问一下味道。就好像是他自己不能吃,所以只能看别人吃,然后问一问味道自己想象一下。 再一次在他的建议下试吃了一个猫猫形状的小面包,罗玉安含糊地问:“您不能吃这些吗?” 氏神:“不能。” 罗玉安本想问一下吃了会怎么样,又想起那天式神咬了自己一口,结果趴在地上吐的样子,默默闭上了嘴。 吃饱之后,她又抓着氏神的袖子离开,看到自己来时的走廊,她忍不住看了好几眼,问道:“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氏神仍是和平交流的模样,回答说:“你暂且在此处待一段时间。” 罗玉安听明白他的意思,眼睛一下子亮了。这已经比她先前预想的情况好了无数倍,氏神没有杀她的意思,或许一段时间后,她就能平安离开这里。只要能活着离开就好,她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氏神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个神龛里,像一座无趣的雕像,而那两位氏女一天三次过来上香叩拜,进行祈祷,至于其他人,他们没有事都不能靠近神龛,连院子也进不来。 两个老太太来做祈祷,罗玉安就躲在氏神背后,其实她有点疑惑,作为被这里所有人敬畏的神,氏神为什么不直接把她的存在告诉这些人,要搞得好像偷偷摸摸在背着家人养野生小动物? 两位氏女退下后,氏神会从神龛里出来,他会去那一丛红山茶旁边,带着笑容,静静地看着那些花。 罗玉安走到他附近,问出自己的疑惑。氏神含笑不说话,她也就不敢再问了。 见他一直望着红山茶,挺喜欢的样子,罗玉安走到神龛里,从那些包裹香柱的红纸上抽出一张,手指灵巧地折叠,很快折出了一朵山茶花。 氏神望着被送到自己眼前的折纸山茶,看了罗玉安好几眼。 被这眼神看得不安起来,罗玉安问道:“您……怎么了?” 氏神捻起那朵纸花山茶,沉吟片刻,笑起来,“我从未收过这样的供品。” 罗玉安:“不是供品,是给您的礼物。”虽然有些羞愧,但是她想讨好这位神明,以求他早日让自己走。 氏神:“原来如此。” 不过,没有人敢给一位氏神送礼物,这大概就是无知者的勇气。 05 隐秘 那朵红山茶被一根红线吊在了神龛里。 罗玉安确定氏神应该确实挺喜欢红山茶,所以她收集起香柱上所有的红纸,折了一大捧红山茶,还用纸卷起来做了花枝——这是妹妹年幼的时候她用来哄妹妹的办法之一。 姐妹两人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她这个姐姐比妹妹大好几岁,妹妹上小学六年级,她上大一,所以那时候还经常用些小玩意哄一哄妹妹,有很长一段时间,妹妹房间的花瓶里都插着她折的五颜六色装饰纸花。 用来包香柱的红纸质地非常好,上面还有撒金花纹,所以用来折山茶花也很好看。虽然拿着这一大捧红色纸花献给氏神的场面看上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好像是什么老套的求爱现场,但是罗玉安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她对于神完全不敢有想法,那位神当然也没什么感觉,不过从他笑容的弧度上看,他没有表示出排斥的意思,欣然接受了。 那捧花得到的待遇和先前的那朵一样,被红线吊在神龛里,而且是最里层,比罗玉安自身的待遇要好上很多,罗玉安晚上都只躺在神龛最外围睡觉。因为这么一件小事,罗玉安奇异地都不怎么害怕那些红线了。 她一开始以为氏神只是喜欢红山茶,可是被他带出去吃了几次东西,途中看到氏神驻足观赏其他的花卉,似乎也是喜欢的模样。 “您喜欢这些花?如果喜欢,为什么不让人种到您的院落里呢?” “氏神不会偏爱任何事物。”氏神这样回答她。 罗玉安不是很懂,但她仔仔细细从氏神的笑容、从他弯起的眼睛、飘起的头发、拢起的袖子里,只看出了两个大字。 ——想要。 神龛的供品神台上,多了一只小小的瓶子,上面插着两朵院外路边摘来的鲜花。 氏女们对于神台上多出的花毫无察觉,唯独氏神端坐神台时,偶尔会注视那两朵寻常的花。它们往往会在一两天之后枯萎,但是在枯萎之前,悄悄把它们插进花瓶的人就会换掉它们,换上新的鲜花。 相比旁边那些价格高昂,被精心培育挑选出来的果实,这实在是寒酸的供品。 罗玉安对于自己这“借花献佛”的行为感到很羞愧。花是路边摘的花,玻璃瓶是厨房拿的装饮料的小瓶,她都不好意思说这是礼物,只能默默当做供品混在了那些水果点心一起。 面对神,作为一个普通人她总是畏惧的,但是一方面神又表现得非常温和无害,而她只能依赖他,又经常被他太像人类的外表迷惑,觉得他就是和自己妹妹差不多大的少年。 拉着氏神的袖子被他带去吃饭已经很多次,罗玉安能很平静地面对了。她们大部分时间都不会在食堂里有很多人的时候过去,但偶尔也会没有错开时间,所以罗玉安端着饭菜缩到了人最少的单独房间,这里面只有两个人在用饭。 那两位氏女老太太吃完饭还会喝茶,并且闲聊一阵,罗玉安一边吃一边听她们说话。 “这两天去神龛给氏神上香的时候,似乎闻到了一股臭味。” “我也有闻到,若隐若现的,怎么回事?” “我觉得是不是先前那个逃脱的祭品死在了院子里哪个角落,开始腐烂所以有点臭气?” “有可能,藏了这么久,差不多是该饿死了,得快点循着味道赶紧把尸体找出来处理了。” “臭味在神龛附近,那人不会躲到神龛底下了吧?” “普通人怎么会不惧怕氏神,怕不是疯了。” 罗玉安默默吃东西,觉得这两位老太太像是说起家里某个角落死了一只老鼠。 然后就是……她伸出胳膊嗅了嗅自己的味道。好像,真的有点臭,这就让人觉得很羞耻了。她也想过洗澡,但是那个院子里没有能洗澡的地方,她想出院子都必须由氏神带着,她不太敢麻烦氏神,所以一直拖着。 现在不清理真的不行了,要熏着氏神他老人家了。 “洗澡?”氏神似乎才被提醒,含笑说:“是啊,人类需要清理身体。” 提出这个要求的罗玉安见氏神没有嫌弃麻烦,心里松了一口气。氏神在前面飘,她在后面追,找到了一个澡堂。这宅子里的澡堂和食堂一样,外表古意盎然,一走进去里面建造得标准舒适,有十几个隔断的洗澡间,还有浴池。 终于能痛痛快快洗一个热水澡确实舒服,只是过程令人提心吊胆,倒不是因为氏神飘在附近,而是因为洗到一半澡堂里来了其他人,而且她还终于发现,这是个男澡堂。 她在最内侧一间,旁边几间进了人,那几个人一边洗一边聊天。几位大哥似乎是负责守卫神龛院落的,虽然表面上一派冷硬严肃的风格,但是洗澡的时候竟然很能聊。 罗玉安听着他们从换班周期聊到销假回去之后去哪玩,再聊到了氏神。 经过这段时间偶尔在外面院子听到的三言两句,罗玉安已经知晓氏神是秦氏一族的氏神,秦氏是有神庇佑所以庞大繁茂的家族,这些人都是秦氏族内挑选过来,除了两位氏女,其余人隔一段时间都会轮换。 “听氏女说,这一次苏醒的氏神性情很温和,先前秦明朗和秦明城犯了那么大的错误,疏忽了祭品,都没有剥夺他们的姓氏,只是把他们赶到边缘区去了。” “那我们这一期的护卫任务应该是比较轻松的,至少不会死人。” “前两年那一期才是惨,那一次苏醒的氏神性格冷酷,在他苏醒期间犯错了的秦氏族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连守卫都因为被他察觉有不当行为死了两个。而且那位对‘刑’非常偏爱,那一年送到本家来接受‘祝福’的婴孩估计以后都会被影响变成‘酷吏’。” “说到这个,以前也有一次。知道叔祖秦非珺吗?现在当首席判决官,被誉为‘行走法典’那位老人家。据说叔祖出生那一年,氏神苏醒的性格就特别严苛冷酷,所以叔祖他们那几个被氏神祝福过的孩子也被影响,他们修改过制定的律法,还有叔祖作为判决官判的那些案子,犯人统统都得到了最严重的处罚。” 罗玉安听着这些八卦,脑袋越来越低。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在八卦他们氏神的时候,氏神本人就坐在旁边的洗澡间隔断上,带着温和笑容静静听着。 稍稍抬头往上瞄了一眼,罗玉安看见氏神垂下的白袖子,加快了洗澡的动作。 趁着那些人还在洗澡没出来,罗玉安赶紧换上干净浴衣溜出去,再次拉上了氏神的袖子,在他的带领下回去。她第一次来这里时走过的走廊,还是同样黯淡的光线,她却不觉得害怕了,甚至还想聊天。 “您是每次隔一段时间就会沉睡吗?” 氏神微笑点头。 “那,每一次苏醒都会呈现不同的性格?” 氏神微笑点头。 “您会记得从前发生过的事吗?” 罗玉安三连问,只有她一个人发出的轻微脚步声回响在走廊里。 氏神终于不再微笑点头了,他的语调和这夕阳一样徐徐沉落:“氏神不会忘记任何事,每一个家族的式神,都是一本越来越臃肿的族谱与家族记事。” 罗玉安诧异,“每一个家族……难道除了您还有其他的氏神?” 氏神侧头,带笑的神情像神像被凝固的面具,他说:“这个世界并不似普通人眼中那么简单。” 风声呜呜穿过走廊,穿过她空荡荡的浴袍,让她感到有些冷。 是的,这隐秘世界的真实模样,才在我面前揭开一角。罗玉安没有再试图询问相关的问题,看见路边一丛开得正好的菊花,折了两枝拿在手里,准备回去换下神龛里即将凋零的花。 . “我怎么觉得最近换下来的供品偶尔会少掉一点?” “那股若有似无的臭气也不见了。” “躲藏的祭品还是没有痕迹,究竟是死在哪个角落里了,我们没找到难道是氏神已经处理了?” “要让氏神亲自处理这样的小事,我等真是太羞愧了。” 罗玉安听到两位氏女例行的唠叨,心中毫无波澜,吃完饭就走。她就像个活着的幽灵一样在这处古宅里生活着,比起最开始被她们吓到,她觉得现在应该反过来,如果哪天她现出痕迹,估计会把这两个氏女给吓到。 跟随两位氏女学习的几个年轻女孩子似乎是作为下一任侍女来培养的,虽然氏女强调要将侍奉氏神作为生命的唯一,希望几个接班人能专心学习,但是有两位总是不太认真,会悄悄躲起来玩手机。 罗玉安许久没看到手机了,有一回恰好撞见两人在那玩手机,忍不住就凑过去看,氏神也顺着她的意思过去了。罗玉安站在那两个女孩子身边探头去看她们的手机屏幕,氏神则飘在一旁注视。 两个女孩子在玩游戏,罗玉安没有玩过,但她记得妹妹好像也是玩过这游戏的,看着两个女孩子不由觉得亲切。 游戏制作精良,两人专心操控着游戏小人战斗,氏神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何物?” “是手机,她们在玩游戏。”罗玉安迟疑,“您对这个感兴趣的话,可以让氏女们上供手机。”她说这话其实有一点私心,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太久,她想多接触自己熟悉的世界。 氏神语气平和:“氏神不会偏爱任何事物。” 罗玉安:“……”好熟悉的话。 虽然不会主动开口想要,但是拿到他面前的话还是会接受,是这个意思吗?罗玉安用和青春期妹妹交流的经验猜测道。 氏神,该说他像个不善于提要求只喜欢等人来猜的老人家,还是说像个想要什么却不开口要等人来猜的青春少年? 虽然没能得到手机,但是每天去外面院子的时间,注意寻找的话,也能看到不少人在暗地里用手机。打电话、聊天、看新闻、玩游戏的都有,罗玉安每次看到了都要拽一拽氏神的袖子,如果能拉动就表示氏神允许她过去看。 每次都允许了。 透过这样的行为,罗玉安终有又有了和现实世界联系上的感觉,那些手机上偶尔出现的推送新闻,也有她熟悉的东西。 在古宅里众人不曾察觉的情况下,罗玉安带着氏神几乎看光了他们的手机。所以有一些秘密也无所遁形,比如有一位守卫男子,同时背着妻子在和好几位情人交往。 男人放下手机去拿东西,罗玉安站在一边望着那手机,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欲言又止地看向氏神。 氏神笑着颔首。 罗玉安瞬间觉得氏神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还表示了支持。于是她拿起手机,迅速把刚才那男人的老婆和情人们全部拉到了一个群,然后分享了所有的聊天截图,并且在男人回来之前,飞快把手机放回了原地。 做完这一切,她看向氏神,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氏神还是那个不变的微笑表情,但是过了一会儿,稍感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仿佛是在问:“你在做什么?” 罗玉安也不自觉歪了下脑袋,露出同样疑惑的表情:“……?”您不知道我刚才在做什么?那个点头,不是默许的意思吗? 06 赐福 上完香的氏女没有如同往日一样迅速离开,她们恭敬地对着上首神台叩拜,说道:“氏神,快到神诞月了,最近族内有九个新出生的孩子有资格得到您的赐福。” 躲在氏神身后折纸花的罗玉安一愣,神诞月?她还从没有听过这种说法。还有那个新生儿的赐福,让她想起之前听到的八卦,似乎是某种仪式。 氏神声音温和,“依循惯例,令他们神诞月第二日来此。” “是。” 两位氏女离开后,罗玉安从藏身处出来,看了眼外面浅灰色的天空。她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来的时候是秋末,如今都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 一回头,见氏神望着自己,似乎在等她问些什么。没准备问问题的罗玉安在这种目光下试着问道:“刚才说的神诞月,是氏神诞生的时间吗?为什么是神诞月而不是神诞日呢?” 她想起那些通用的节日,一般来讲传说中的仙神佛祖,都有诞辰,但都是某一日。 “因为,氏神的诞生,需要一月时间。”氏神缓慢地回答道。 罗玉安忽然感觉一阵说不出的古怪,又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您……氏神是从哪里诞生的呢?从天地之间吗?” 氏神笑了,“氏神从人中诞生。” 罗玉安不是很明白,但她也不是事事都想弄个清楚明白的性格,所以也就算了。在她印象中,仙神诞辰是寺庙道观举行法会的日子,原以为到了那个神诞月,这个古宅里也会比平时喜庆热闹,可事情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院落外面所有的红灯笼被更换成了白灯笼,在外院行走的人们不论男女都穿上了黑色的衣裙,佩戴着白色的花,连往日私底下常有的嬉笑打闹声都消失了,院落里哪怕人来人往,也弥漫着一股肃穆死寂的气氛。 神龛的帘子和帷幔换成了黑色,垂下来时,整个神龛里面光线暗淡。氏女她们上完香之后在院落外烧纸,黄纸为底,描绘满了红色的抽象花纹。一边烧纸,一边念着不知所云的祈祷词。 这样的行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祭拜死人。 罗玉安像一个无法被人看见的幽灵行走在外院偏僻的小路上,听见两个从附近澡堂出来的年轻女孩低声聊天。 “每次到了‘鬼月’我都觉得怕怕的,好像这个宅子突然活了过来,然后又死了一样。” “别说得这么吓人!还有氏女不许提起‘鬼月’,应该说‘神诞月’,被听到了你又要被罚了!” 鬼月?罗玉安知晓的风俗习惯里,鬼月应当是指的七月份,因为有个中元节,是祭祀先祖超度亡魂的节日,不过如今的大部分人早已不在意这个。她们的鬼月和普通人意义上的鬼月不太一样吗? 黄昏时分,神龛院落比往日更早地关上了,院外传来一阵乐声。那乐声不知道是什么乐器发出的,其中还夹杂着细碎的铃声,令人觉得悠远宁静,伴随着一道似有若无的人声念诵,好像一首催眠曲。 罗玉安睡了一觉醒来,四周还是漆黑的,她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外面还没天亮,而那入睡前听到的音乐声和人声竟然还没有停止,只是好像隔开了很远的距离,只能听到远远的一点动静。 忽然间,她感觉有些不对,转头往里面的神龛看去。 往日端坐在神龛最里层的氏神不见了踪影,狭小的空间被大量的红线充斥。罗玉安一咕噜爬起来,胆战心惊地凑近了最外围一层,轻声呼唤道:“氏神?” “您怎么了?” 一只白袖子从红线里面伸了出来,垂下一只瓷白的手,无力般朝她招了招。 罗玉安小心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捧住那只垂落在她面前的手,触手一股凉意,仿佛是托着一只陶瓷制成的手。 骤然间。 那只手在她手掌中突兀溃散成了一团散乱的红线,从她的指缝里滑落下去。 罗玉安一惊,整个人忍不住站了起来,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内,她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光芒黯淡下去,莫名来到了一个古怪的地方。在空旷无边的黑暗里,她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被回响放大,这里唯一散发着淡淡光芒的是一个古旧朴素的神台,神台上放着一尊等人大小的瓷制神像。 神像周身缠着密密麻麻的红线,脸上带着罗玉安很熟悉的氏神笑容,一道裂痕处于瓷神像头部,正正劈开了那张笑脸。 神像对她笑着,裂开的笑脸里面却传出幽深的叹息。 ——好痛啊。 ——痛啊。 . 罗玉安猛然睁开了眼睛,已经天光大亮了,院门被打开的声音让她下意识起身想要躲藏进氏神身后,跑到神龛最里间时她才突然一个激灵,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刚才那个是做梦吗? 和梦中一样的白袖子伸到她面前,露出一只瓷白的手,那手的主人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望着她:“快来。” 罗玉安不再去想那个有些诡异的梦,躲到了他身后。 这是神诞月的第二日,氏女们依照先前所说的,送来了九个婴孩。这些婴孩沉睡着,由他们各自的亲人抱着送进了神龛里,在白色的锦垫上拍排成了一排。 那些身穿黑色连衣裙或西装的人们每一个看上去都保养得宜,气质高贵,但同样的,他们每一个人对待氏神的态度都是谦卑而恭敬的,甚至不敢和氏神说一句话,磕头跪拜后就在氏女的带领下离开了院落。 他们将在黄昏到来时回来接走自己的孩子,在此之前,这些孩子将由氏神进行赐福。 这个过程向来是一件隐秘的事,连氏女也不曾看见,但罗玉安就这么懵懵懂懂地作为一个外人旁观了全程。 其实过程并不复杂,氏神只是一一拂过这些小孩子的额头,然后从袖子里拉出一根根红线,在他们的脖颈上松松绕上一圈。 虽然不复杂,但有点可怕。红线缓缓蠕动着,融进了那些孩子的脖子里,慢慢在他们脖子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红色痕迹。罗玉安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自己的脖子也一阵缩紧。 在她看来这应该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可是九个孩子都只是沉沉睡着,没有任何反应,所以对于他们来说,这种‘赐福’仪式应该是不痛苦的。 刚这么想着,有一个孩子忽然间动了动,皱着鼻子小声哭了起来。 “啊……这有个孩子醒了。”罗玉安看神台上的氏神。 氏神含笑道:“赐福中途苏醒,这孩子的天赋不错,灵感也强。” 氏神的夸奖并没有让这个几月大的小婴儿停止哭泣,她哇哇的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可以称作吵闹了。哭成这样,外面应该能听得到,但院外的人没有进来哄孩子的意思。罗玉安听着这小孩扯着嗓子哭,都担心她会不会哭出问题来,频频将目光转向氏神,氏神每次都笑着看她,毫无反应。 罗玉安按照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经验,试着问道:“我哄哄她?” 氏神点头,罗玉安都觉得他是不是就是在等她自己说出这句话。 没有带过小婴儿的二十多岁年轻女子,小心翼翼抱起包在包裹里的小孩,轻轻摇晃。这确实有点用,小婴儿的哭声小了点。罗玉安再接再厉,抱着孩子在神龛里走来走去,因为神龛面积不大,她只能绕着氏神走了一圈又一圈。 在小孩终于停止哭泣后,氏神笑着说:“真是太吵闹了。” 婴孩的眼睛明亮漆黑,被罗玉安抱着靠近氏神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里映出他的模样。几乎是氏神话音刚落,原本平静下来的小孩哇一声又哭了。 罗玉安很有耐心,可能是从前抚养妹妹的缘故,她再度把孩子哄好。刚准备把孩子放回原地,氏神说:“孩子真吵闹啊。” 下意识低头去看孩子,果然看见她嘴巴一瘪,又要哭了。罗玉安赶紧把孩子重新抱起来,拍着孩子的肩背,“乖乖乖,不吵不吵,一点都不吵闹。” 氏神他,究竟是像个被人忽视了就觉得寂寞的老人家,还是像个偶尔想要调皮一下的少年? 罗玉安发现自己最近经常思考这样的问题,对于氏神的印象总在这两个之间不停跳跃。 虽然中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插曲,但是在黄昏之时,氏神的赐福很顺利地结束了,九个孩子被他们的亲人带走,院落再次恢复了寂静。 每天院落一关,罗玉安就可以在院子里自由行动,因为在夜晚,她们都是不敢进入这个神龛院落的。前一天晚上响了彻夜的乐声再度响起,罗玉安躺在神龛温暖的地面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仍是昨晚上做过的那个梦,她梦见氏神在神龛的神台上,身躯散落成红线,白色的衣服则像蜡烛一样融化流淌,变成了一堆奇怪的东西。 她一靠近,就会去到那片黑暗里,看见神台上陶瓷制成的神像缓缓从头顶裂开,黑暗的缝隙里传来幽幽的,仿佛地底溢出的声音。那样不断重复的呓语回荡在脑海里,好像精神都被不断蚕食污染了。 满头冷汗地醒来,罗玉安抚了抚自己急促跳动的心脏,来到神台前,跪坐在一个锦垫上,双手合十用标准的求神拜佛姿势说道:“氏神,我连续两天做了相似的梦,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帘子被风拂开,光线浮动中,神台上塑像一样的神忽然间好像活了过来,居高临下望着她,微微笑道:“你怎么知道,那是梦呢。” 罗玉安一愣:“不是梦吗?那是我晚上在迷迷糊糊时看见的情景?” 她松了一口气,“不是梦就好。”似乎就此放心了。 氏神含笑一阵,略带遗憾地叹息一声,“你似乎不害怕?” 罗玉安:“知道是现实发生的事,不是未知的梦就没那么害怕了。”主要是,奇怪的东西是氏神的话,感觉没那么怕。 氏神发出预告:“今晚还会有,这一个月都有。” 罗玉安:“好的。” 果然,晚上她又看到了类似的场景。对于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她有点分不清楚,但是既然氏神说不是梦,那就当它不是梦吧。 裂开一条缝隙的陶瓷神像立在黑暗的神台上,仍旧从裂缝里发出呓语。前两天罗玉安没敢做什么,今天问了氏神之后她胆子稍微大了点,觉得或许可以看看是什么情况。 踮起脚望向那裂开的缝隙内里,她朝里面问:“是氏神吗?你为什么说痛?” 缝隙里麻木不变的声音停顿片刻,猛然间变得嘈杂,无数相同的声音相同的语调重叠回荡。 “好黑。” “好烫。” “不能呼吸。” “好痛。” 07 裂缝 这些相似的呓语有那么一刻让罗玉安产生了自己脑子即将被刺穿的错觉,她在剧烈的头疼中,将手捂在了那条缝隙之上。人高的瓷质神像本该是冰冷的触感,但是她的手一放上去就被烫得一哆嗦,这神像表面竟然是一片灼热高温。 “好烫”和“好痛”的声音停止了一瞬,越发激烈地从缝隙里钻出来。 罗玉安现在也是既烫又疼,如果不是很快恢复神智,睁开眼看见现实中的黑色帘子,她可能真的要被那种痛苦感染,跟着呻.吟起来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来到氏神面前。氏神端坐神台,和那个黑暗世界里的陶瓷神像模样不太一样,但是给人的感觉很相像。 “氏神,我应该怎么做呢?”罗玉安不是十分聪明的人,遇上这样的事,她并不敢自作主张,只能来询问氏神。如果那个神像和氏神有关系,那他肯定会有指示。 氏神聆听了她的问题,微笑着给出了建议:“不如你试试看那裂缝里有什么?” 罗玉安:“看不清楚……难道要打碎了看吗?” 氏神语气慢悠悠的,格外平和:“打碎啊?那就打碎了看吧。” 因为这语气太平和淡然了,罗玉安心里那点忐忑都慢慢消失。既然氏神表现得这么无所谓,那应该没关系吧? 她做好准备,这天晚上再度看到裂开缝隙的陶瓷神像时,一鼓作气,想把它推下神台摔碎,结果神像比她想象中要沉重很多,她没能推动,反而手心被烫红了。罗玉安没有轻易放弃,她爬上神台,瞧瞧那缝隙,伸手卡进去四根手指头,想要用力往外掰。 她想着有缝隙的话更容易被掰碎,如果能把小缝隙掰成大口子,也能看见里面是什么了。手指头伸进那黑暗的缝隙里,瞬间就感觉不对,那里面的温度比陶瓷外面还要高上许多,简直就像是里面燃烧着熊熊烈火。 罗玉安被烫得缩回手,抱着通红的手束手无策。脸颊边的头发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微风吹到她嘴边,罗玉安抬手把头发勾到耳后,收回来时发现手指上抓着两根长发。 头发? 她捏着那两根头发凑近神像缝隙,试着把两根头发放进了缝隙里,又凑近了想嗅一下有没有头发燃烧发出的气味。 没有头发的焦味,只有一股淡淡的不知名香味。不过,缝隙里面恐怖的声音停下来了。 好像有一点用?一会儿之后,那声音再度响起,罗玉安抓着自己浓密的头发思考了一下。人每天都会长出新的头发,相对的,也会有很多头发自然掉落,所以她耐心地用手梳了一会儿,梳理下来十几根头发。只要缝隙里的声音响了,她就赛一根头发进去。 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屏蔽声音的办法。 早上醒来,她按照习惯来到氏神面前,还没说话,就见氏神忽然捂着嘴咳嗽了一阵,放下手后,手掌里出现十几根长发。 罗玉安看着氏神瓷白手心里十几根头发。 氏神温和地说:“下次,不要在我的身体里乱塞东西了。” 您的身体里……? 罗玉安讪讪接过了自己的头发:“好的,对不起。”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其中蕴涵的意思,惊讶道:“那是您的身体吗?既然这样,您怎么会让我打碎它?” 氏神笑着说:“正是因为你打不碎才让你去试,左右也无事要做。” 想起那噩梦一样的经历,罗玉安忽然反应过来。难道,每天晚上的那个,是氏神在玩什么游戏吗?他是不是太无聊了?如果是这样,氏神要她陪玩,她好像也不能说不。 晚上去到那里,再次听到裂缝里的呻.吟,她觉得头疼,就开始唱歌,想要盖过氏神那个能钻到人脑子里去的声音。这真的有效果,至少她的声音盖过裂缝里的声音之后,裂缝里的声音就消失了,她一刻不停地唱,唱了很久,早上起来感觉嗓子有点疼。 双手合十,问氏神:“昨晚上,您感觉怎么样呢?” 氏神含笑点头:“可以,但是,希望你能换一首歌。” 罗玉安汗颜,她不太会唱歌,而且记不清歌词,所以唱的是楼下超市经常放的那首,非常洗脑的歌曲。 “那给您讲点故事,背点诗词什么的,可以吗?” “好像比昨晚上那首歌容易接受。” 恐怖的场景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奇怪的场景,除了罗玉安感觉自己成了夜猫子,日夜颠倒,白天需要一段时间补觉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问题。 正午时分,院外没有乐声,氏女们又在外面烧纸了。 那些都是秦氏族人亲手抄写的祭文,希望能平息氏神在神诞月的痛苦,只是一代一代过去,这个习惯已经成为了一种形式,祭文抚慰痛苦的作用早已消失。在久远的时间之前,人们为族中的氏神抄写祭文,感谢他的庇佑,浓烈的歉疚和真挚的感谢都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达,而如今,那些祭文里传达的都是十分稀薄的情绪,再没有强烈的感情了。 还有那彻夜响起的安魂乐曲,对他的抚慰甚至比不上一个小姑娘的真心担忧。 被他留下的人类小姑娘正蜷缩在他身后睡觉,多亏了她,这个神诞月似乎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虽然和他先前所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 神诞月结束那一日,外面下了雪,安静的大雪覆盖整个院子,遮住了那一丛红山茶。氏女们踩着雪走进院落里,神情比平时更严肃两分。 她们端来一棵枝丫繁多的树,树干金色,树枝银色,无数分叉的枝干上缀着数不清的白色珠子。 “氏神,族树送来了。”她们说完,退至帘外等待。 氏神的长发和衣袖微微浮动,从他的袖子里延伸出数不清的红色细线,一点点将那棵族树缠绕了起来。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当那些红线全部被收回,原本金银色的族树上,出现了零星几点红色,有几个白色的小珠子变色了。 氏女们进来,仔细看了那几颗变成红色的珠子,找出了它们在族树上对应的族人。 “氏神,这一次有四人,明日就会将人送到此处来请您判决。” 罗玉安探出头去看她们端着树离开的背影,有一点好奇,“氏神,那是什么?” 氏神:“秦氏族树,每一粒珠代表还活着一位秦氏族人。树大根深,难免出现枯枝败叶,需要由我找出修剪罢了,年年如此。” 第二日,氏女领来了四个人。两个年纪在四十到五十之间,两个看上去才十几二十几岁,四人被带进来,无一不是脸色灰败。 氏女放下帘子退下,氏神袖中钻出四根血线,落到四人额前,蠕动着准备穿透他们的额心,看透他们的一切。年纪较大的两人不敢反抗,年纪最轻的那个却是吓了一跳之后,往后想逃。他身手不错,眨眼就要逃出神龛,见他如此,另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蠢蠢欲动,抗拒着探到面前的红线。 不等他也退后,先前那个跑出去的年轻人已经倒在了雪地里,一阵惨叫后,扑倒在雪地上的人融化成一堆红色的血沫,在白色的雪地上留下一个红色的人形痕迹。 神情和善的氏神含笑望着三人,并不开口说话,那年轻人惊恐而颓丧地委顿在地,任由一根血线刺穿自己的大脑。三人额头连接着血线,氏神闭目细探,过了片刻,轻叹了一声,收回了血线。 罗玉安从始至终躲在氏神身后,没有看见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那一声惨叫和氏神的一声叹息。 三人神情呆滞地被氏女带走了,氏女询问这三人如何处置时,氏神只轻轻说了一个死字。 院子里红色的雪被清理了。 “他们身上是有恶吗?” “不只是恶,更被恶意充满,不得不剪除了。” “我以为,您会吞噬他们?” “被我吞噬的人,再无来生。” 罗玉安沉默片刻,抱着自己的膝盖出了会儿神。没有来生,这是个很严重的惩罚吗? 神诞月之后,就是新年的历正月。如今的普通人家过年也不怎么讲究了,但这里不一样。神诞月令人倍感压抑,新年的历正月则从头到尾都很热闹。古宅里的人们喜气洋洋,连食堂里吃的食物都丰富了很多,而且宅子里还多了很多秦氏族人,这些人都是来祭拜氏神的。这座古宅好像就是他们的祠堂。 有些人只能在神龛院落外面叩拜,所以罗玉安出去吃饭的时候看到院落外多了一排排香炉,上面插满了粗壮的香柱,烟气萦绕着整个院落,氏神都忍不住对她感叹,这些烟实在是太熏人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说。 少数人能进入院落里来祭拜,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氏女叫他们为族老。一个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跪在神龛里给氏神上香,领头那位气质十分威严,说道:“祈求氏神来年也继续庇佑家族。” 罗玉安怀疑他们其实看不见氏神,也可能是氏神使了什么障眼法,总之他们对着神台上叩拜那会儿,氏神其实站在他们身后围观。罗玉安拉着他的袖子站在他身旁,听到氏神指着领头的几个老头说:“这几个孩子刚出生时也是我给他们赐福,如今他们又要回归死亡了。” “人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 这些年老的老人们离开后,陆续有人送来供品,都是秦氏族内有一定地位的人送来的,几乎要把整个神龛摆满。 “好多供品啊,都是吃的。” “嗯,这些食物你都可以吃。” 罗玉安现在已经完全不介意吃供品会不会被氏女发现不对,因为她们这段时间发现过无数次不对都没能找到原因,只能归咎于闹老鼠了。 翻找一阵,从那些昂贵糕点天然果脯之类的供品里翻出了一份特殊的供品,竟然是包装精美的许多零食。 氏神捏了一下窸窣响的包装袋:“这个好吃吗?” 罗玉安撕开包装尝了尝,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零食。但是,都与时俱进到送零食了,为什么没人给氏神上供手机电脑之类的? 因为神龛大部分空间都被供品们占满,罗玉安不得不睡到了神龛第二层,距离氏神很近的地方。迷糊中,她嗅到一股冰雪的清冷气息,还有一点幽香萦绕在鼻端,是她这段时间以来很熟悉的气味。 睁开眼睛,看到脸颊边有一朵带着绿叶的红山茶,微微合拢的花瓣里还积着白色的雪,仿佛是刚刚被人从雪地里摘下。 这是氏神的礼物? 08 归去 罗玉安摘过外院路边的花,但是从来没想过去摘神龛院落里那一大丛红山茶,因为在她的认知里,那是氏神喜欢的,氏女们平时打扫院落上香,都不碰那丛红山茶,罗玉安当然也不敢,她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 但是,在这个新年伊始的节日,她收到了这么一朵花,心脏都忍不住快速跳动了两下。在氏神是“神”的前提下,这朵花出现的是那么突兀,那么令人惊讶动容。 她托起那朵花,来到氏神面前,“这是您送我的吗?” 氏神微笑着对她说:“昨夜风急雪紧,这一朵花迎着风雪开放,十分美丽。可惜没有枝叶遮掩,仍是被急风折断了。” 罗玉安被他的话带入了那个情境里。昨夜风雪交加,氏神在雪中看花,见到被吹断的一朵,于是拾起来放在了她面前。 氏神是神,他夜晚也不会休息,大部分时候静静坐在神台上,像一座真正的神像那样。是不是从前无数个日夜他都这样独自一人度过?他看过多少年的花开花落了?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那应该是很寂寞的事。不过寂寞可能只是人类的自作多情,或许神不会这么觉得。 不管怎么样,这天中午出去吃饭,罗玉安特地偷偷借了一个小姑娘的手机,坐在食堂角落里玩游戏给氏神看。对,玩给氏神看。他对于那种年轻孩子们喜欢的恋爱养成、冒险经营等等游戏都不感兴趣,倒挺喜欢那种最简单的贪吃蛇类游戏。 小小一条蛇,从开局开始吞吃小球,吃得越多,身体越粗越长,罗玉安坐在那玩多久,他就能静静待在一边看多久。罗玉安觉得他好像看得津津有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整个历正月,从新年开始,氏女们每日都会送来玉刻符箓,请求氏神开光。 罗玉安以前看见过邻居和同事们去寺庙道观参拜,求转运,求桃花,求健康等等,有时候还请符回来,据说都是被开过光的。那些灵不灵验罗玉安不知道,她从前并不相信这个,但她如今亲眼看着氏神从身体里分出一根根红神落在那些玉牌上,觉得这些被氏神“开光”过的,肯定是有用的。 莹润的绿色和白色玉片之中,融入了一丝鲜艳的红,宛如游动的血迹。 氏女们每日送来玉片,收走玉片,历正月过去之后这种开光仪式才告一段落。 历正月过去,神龛重新安静下来,再没有秦氏族人过来祭拜祈求,那些摆满了神龛的供品也被一一收走,神龛重归清冷寂静。 罗玉安觉得,氏神似乎有了一点变化……不太好的那种变化。 他裹在宽大白袍里面的身体,平时不会露出来,但给人感觉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躯体四肢都显得很正常,如今,罗玉安觉得他的身躯变得空荡了一些。当他漂浮在地上,衣摆浮动时,仿佛底下并没有躯体。 罗玉安想起第一次见到氏神时他的模样。几个月过去,她又刻意遗忘,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只有那种面对异类时害怕的情绪还残留在心里。 她默默观察着,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拉开氏神的袖子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情况,但是最后还是没敢。 她没问出的疑问,被氏女们给点了出来。察觉到氏神变化的不只是她一个人,作为侍奉了氏神几十年的氏女,两位老太太对于氏神的状态也格外敏感。 “氏神,您这次,这么快就进入衰败期了吗?” “还是先前的祭品出了问题,才导致您这次衰败器提前。” 两位氏女说起这事,异常愧疚。祭品本人在一边听着,也觉得愧疚起来。 氏女走后,氏神望向罗玉安,笑得温和,“你为何愧疚?愧疚没被我吃么?” 这么一提醒,罗玉安反应过来,对啊,她好像不应该为了别人没吃掉自己而感到愧疚啊,毕竟这听上去真是怪怪的。 “但是……如果当时不是我,是另一个死刑犯,是您能吸收的恶,您就不会这么难受了。”罗玉安一边说,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信仰神明了,简直变成了信徒一样。 以前信佛的邻居大婶就这样,她觉得佛祖说的都是对的,庙里大师说的也对,每天惦记着给佛祖上香,经常念经,添香油钱……如果以后离开了这里,情况允许的话,罗玉安也想给氏神供个神像,每日送点供品,上香诵经都可以,表一表心意。 她会有这种想法产生,肯定就是变成氏神的信徒了,既然是信徒,会有那种愧疚的感觉也能理解。 罗玉安暗暗对自己的想法点头,听到氏神说:“我并不难受。” “人的生死与草木枯荣相像,氏神看似超脱生死,却仍旧在这场永不止歇的循环中。衰败、沉睡、复苏……无数次。当它成为一个规律,自然就无所谓难受一说。” 罗玉安听得仍是不能释怀,小心问他:“我以后能供奉您吗?如果不嫌弃的话,给您送上些供品香烛还有鲜花之类的。”就像邻居大婶从寺庙里请了个小神像回去。 “你想要供奉我?”氏神神情有些奇怪。 罗玉安:“是不可以吗?也是,我不是秦氏族人,应该不能供奉您的。”她有点失望,但是也能理解,毕竟是氏神,而不是其他的神,氏神可能是比较特殊的存在。 氏神还在用奇怪的目光看她,而且若有所思,看了很久。 罗玉安:“……”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终于,氏神的外貌变化开始变得明显了起来。他的手再也不会从袖子里露出来,脸上的微笑神情越来越呆板,好像画上去的神情,脸颊瘦削得有些可怕。他不怎么说话了,枯坐在神台上一动不动,属于“人”的感觉从他身上慢慢抽离。 氏女们来上香,对待他的态度恭敬而畏惧,斟酌着问他:“再过一个月,我们是否就要为您准备这次的祭品了?” 氏神的反应有些缓慢,他点了点头说:“可以。” 所以下个月,氏神就会变成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样子?到时候她还是待在这里吗?罗玉安刚这么想着,耳边响起氏神木然但和缓的声音,他说:“你该离开了。” 想了很久的离开突然摆到了她面前,罗玉安一下愣住了。她恍惚地看着逐渐显露出狰狞恐怖模样的氏神,低低嗯了一声。 “好,谢谢您。” 她很感谢氏神,感谢这段时间他的庇佑与纵容。原本她就是个快要被处决的死刑犯,但是现在她能活下去,或许还能做完自己想做的那件事,她很感谢这一场相遇。 留在神龛里的最后一夜,罗玉安又折了很多的山茶纸花献给氏神,除了这些,她孑然一身,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表达谢意。 第二日,氏女们前来上香,听到她们的氏神开口说:“你们送她安全离去。” 安全离去?送谁?两个老太太盛满疑惑的眼睛迅速被惊愕覆盖了。 只见氏神身边的神台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头发乌黑,略显不适应地站在那里,对上她们瞪大的眼睛后,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朝她们点了点头。 罗玉安当了几个月的“幽灵”,突然间现身在人前被看见,还有点不习惯。两个老太太眼里的诧异和震惊太过明显了,罗玉安都觉得她们会不会受刺激过大直接晕倒过去,这么大的年纪确实挺危险的。 “你……你是那次的祭品?你还活着?怎么会,我们都没发现……是氏神……”一位老太太失声惊呼,被另一个老太太拉了拉,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看一眼上首的氏神,连忙噤声。 “送她安全离开。”氏神再度开口。 两位氏女绝不质疑违抗氏神的话,低头称是,示意罗玉安跟着自己走。罗玉安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离巢的鸟,胆怯得不敢迈步,但胆怯只是转瞬间,她没有犹豫地抬脚跟着两位氏女走了。 走出神龛,回头看了一眼,帘子恰好落下去,遮住了华丽厚重烟气缭绕的神台,氏神的身影完完全全沉没在了黑暗中。 她沉默地跟在两位氏女身后,就像是初次来这里那天,走廊空荡无人,春日的风还不算暖和,她觉得有些冷。跟着氏神走过这条走廊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冷。 走到外院,冷静从容的老太太好像坚持不住了,忽然间一个大喘气,捂着自己的心口痛呼:“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另一个老太太虽然没有痛呼,但看着罗玉安的神情也十分复杂。 接着,院子忽然乱了起来,年纪太大受刺激太大的老太太被火速赶来的医生救治,还是坚持要起来亲自把罗玉安送走。 “这是氏神的吩咐!” 两位老太太一声令下,车子开进了古宅里,穿着西装的男人将她们迎进了车。罗玉安坐在两位老人对面,在她们的目光之下如坐针毡。 她以为老太太们会盘问她许多问题,结果没有,这两人只是一直在用一种冷漠严肃的不善眼神盯着她,像在挑剔一块不合格的肉。 森林长路上的一座座红柱门楼在车子的呼啸下落到身后密林深处。来到森林路口时,那里已经有另一辆车在等着,罗玉安将会独自乘上这辆车,远远离开这里。 车内的中年男人下车迎接,看见两位极少露面的氏女,露出殷勤笑容,“氏女,吩咐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由我来送这位离开旧宅。” 氏女们嗯了声,态度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高傲,除了面对氏神,她们对谁都是这个态度。对于即将离开的罗玉安,其中一位氏女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她就像是自己的一生信仰被玷污那般难受,愤愤道: “你亵渎了我们的神!” 罗玉安下意识想辩解说自己没有,然后一瞬间想起自己曾躲藏在氏神的红线里、经常藏在他的身后、每天拉着他的袖子吃东西、请他带自己去洗澡、吃他的供品还不小心往他的神像里扔过头发……这些算亵渎吗?她底气不足,想想还是保持了沉默。 老太太还在悲愤欲绝地大喘气:“你这个卑劣的……!” 哪怕她没说完,罗玉安也能猜到她十有八九想说她是卑劣的老鼠。没关系,她只是个挣扎活着的小人物,本身就平庸如鼠,有这个自知之明。 不过,她知道氏神肯定不会这么觉得。越是崇高伟大的人,越是会平等对待所有人。 倾身钻进车里,将老太太的愤怒关在车门外,罗玉安握紧了手里一个小小的红纸包。那是她唯一从这里带走的东西,里面包着一朵干花山茶。 09 作恶 “你这书生,一脸穷酸相,也敢肖想我家小姐!我家小姐金尊玉贵,貌若天仙,吃的是龙肝凤髓,穿的是绫罗绸缎,你呢?我家小姐若是跟了你,那得吃天大的苦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还不赶紧找面镜子照照自己,我呸!”面相伶俐的丫鬟泼辣叉腰,横眉怒目。 穿长衫的书生羞愧难当,说道:“我……我虽然身无长物,但我是真心爱慕小姐,若能得小姐相伴,便是倾我所有也会好生供养小姐!” 丫鬟吊起眉梢哼一声,快人快语讽刺道:“倾你所有?你有什么呀,这一身破布烂衣?还是你这一条小命!” 一旁白衣的小姐终于忍不住开口,她阻止了忠心的丫鬟继续说下去,望一眼那书生,半是娇羞,半是含情道:“书生有一颗真心,只此一样,便已经胜过无数绫罗绸缎金银珠玉了。” 丫鬟气得跳脚,不断喊着:“小姐小姐!哎呀我的小姐呀!你是被这书生迷了心智了!” ——这也不知道是什么剧,老套的富贵小姐爱上穷书生的剧情,任忠心丫鬟百般阻挠,也没能阻止小姐要委身下嫁,真是可惜了。 罗玉安抱着一盆花站在花店老板身后,跟着她一起看完了这一小段电视。中途插起了广告,胖胖的老板意犹未尽地转头,发现店里来了客人,正抱着一盆花在后面等着,忙露出笑容来招待。 这处花店在小市场附近的一条老街尾,地方逼仄,许多花盆杂乱而拥挤地摆在店铺外面。若是人这样挤着一定会难受,然而花并不需要大房间,它们只需要阳光泥土,再给一些营养就能长得很好。在这处施展不开的小地方,花开得一片热烈灿烂。 罗玉安在附近买东西,恰好路过,一眼看见成堆花盆中一株红色的单瓣山茶,不由自主就走了过来。 小小一盆山茶,两朵红瓣金蕊的花被叶子托着。罗玉安把它买下,端着这盆花回去自己暂租的地方时,忍不住走神想起了那处古宅,还有氏神。 回想起那五个月,好像梦一般虚幻。 她离开古宅已经好些天了,那天她被一辆车子送到了渝北区——在她从前住的渝林区旁边。因为她在记录上已经是一个被处决了的死刑犯,所以那个接她离开的男人还贴心地为她准备了新的身份证以及一笔钱。 在车上,那男人就一直试图问清楚她的身份,想知道她在秦氏旧宅到底做了些什么,又和他们秦氏那位传说中的氏神发生了什么。 他也是个人精,就凭借着氏女那一句“你亵渎了我们的神”不知道脑补了多少东西,觉得罗玉安肯定不简单。要真做了什么渎神的事儿,她还能平安离开?男人带着一点小心思,觉得交好她说不定能结个善缘,所以给她准备的身份很妥帖,给的钱也挺丰厚。罗玉安虽然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但还是接受了,从前的东西拿不回来,她现在确实很需要这些。 不过因为氏女对她的厌恶态度,男人并不敢和她过多接触,生怕真惹怒了那两位地位很高的秦氏氏女。 那天之后,罗玉安彻底和秦家没有瓜葛了,她一个人带着新身份,找了个地方暂时住着,并且开始着手做自己先前没来得及做的那件事。 她想要杀一个人。 那个人叫马骏茂,是一个律师。 . 罗玉安提着一袋速食食品,抱着花回到暂租的小房间。房间很小,也很空,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没有其他家具,被子和衣服都整齐叠放在一边,日用品少得可怜。 她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正对着窗户,新买来的花摆在面前的桌上。罗玉安给它浇了点水,然后撕开包装袋吃面包。 手机忽然亮了一下,显示收到了新邮件,是一家“信息咨询”公司发来的。信息咨询公司,也就是私家侦探,他们会做一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私人调查委托。罗玉安得到的大部分钱都花在了这里,她委托他们查找马骏茂的行踪和其他信息。 在马骏茂的三个朋友被杀之后,哪怕凶手罗玉安已经被抓,这个马骏茂还是很快离开了自己原先住的家,来到了渝北区定居。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缘分,罗玉安不必冒着被认出来的危险回去渝林区,省了很多事。 点开邮件,上面写着马骏茂的行程。他今天出门谈了工作,还和自己手中一个案子的雇主一起吃了饭,又去了个俱乐部健身。 在此之前,马骏茂有很长一段时间中断社交,连门都不怎么爱出,大概是被三个朋友的惨死给吓坏了。虽然杀他们的凶手被抓,但是他做过的那种事不少,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样的疯子冒出来?亏心事做多了的人,难免心虚害怕。 不过他的害怕,也就持续了这么几个月而已。如今他显然已经走出阴影,开始和从前一样的生活了。 但是她还没走出那个阴影,这辈子都走不出去。 马骏茂住在一个高档小区,对外来人口进出管理得非常严格,罗玉安只能考虑在他外出的时候寻找机会。他的工作、放松和玩乐时间都比较规律,罗玉安耐心等待了一段时间,终于决定了在他去酒吧放松猎艳的时候动手。最近几周,每周六晚上,马骏茂都会独自一人去一个叫做“深色”的酒吧。 上一次,她真正动手之前都没有想过要杀人,但这一次,经过了深思熟虑,临到事前还是格外紧张。 在妹妹死前,她是个懦弱胆小的老好人,但是再懦弱胆小的人,如果最重要最想保护的东西被人毁了,也可能变成食人的野兽。 提前三天,罗玉安去深色酒吧找了份工作。那边并不招人手,罗玉安几次恳求,又主动提起减少工资,老板才答应了。那是个有些混乱的酒吧,不少年轻男女在那里做临时工,有两个才十几岁的模样。罗玉安去的第一天,就一直在低着头搬酒瓶子,打扫卫生。 有个年纪挺小的临时工妹妹,穿得非常暴露,神情叛逆,看到她一副老实胆小的模样,还特地跟她说过几个注意事项,让她不要往前面最热闹的地方去,不要去楼上哪几个包厢,因为那边的人都玩得比较野。 “看你这样就知道你受不了,别跑过去把自己吓坏了,到时候被那些客人拉进去做点什么,都没人听得到。你这样的,要是能做其他的事,就别来这种乱糟糟的地方工作了。”年轻小姑娘的关怀藏在浓浓的妆底下。 罗玉安又想起自己的妹妹了,心中一片酸软,眼底带着水光,和这个好心的小姑娘说了谢谢。 周六,去酒吧上班之前,罗玉安把自己买来的那盆红山茶移植到了附近的小花坛里。花又开了两朵,开得很漂亮。摸摸柔软清香的红色花瓣,罗玉安给它浇了最后一次水。 晚上的深色酒吧非常热闹,喝得醉醺醺的大律师,一改往日衣冠楚楚,放肆地和身边不认识的女孩们调笑,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和人调情,完全没注意到送酒过来的服务人员长什么样,在酒吧朦胧晦暗的光线下,他感觉到自己漂浮起来,那是酒精的副作用。好像喝多了,他想,但是完全没在意。 今天的酒比以往更加醉人。 罗玉安脱下身上的马甲,把醉醺醺的马骏茂从后门带到了酒吧后巷。她给马骏茂送的酒加了些料,所以他现在神智不是很清醒,轻易就被她带了出去。 马骏茂闻到一股垃圾桶的臭味,一股恶心感袭来,哇一声吐了,吐完,他稍稍清醒了一点,看见面前有一个女人。看不清楚脸,但她凑得很近,问他:“你还记得罗玉静吗?” 罗玉静?谁?马骏茂被酒精麻醉的脑子迟钝了一会儿才想起那是谁。他和几个朋友一起玩过的小女孩不少,这个罗玉静并不特殊,就是挺脆弱,听说是抑郁自杀了。她还有个姐姐,发疯了的女人,杀了他三个朋友,搞得他做了好几天噩梦,还搬了家。 谁知道会这么麻烦,早知道,当初就不招惹那个小女孩了,惹得一身臊。 “我之前问那三个人,问他们后不后悔,有没有觉得对不起玉静……他们,一个说给我钱了结了这事,一个说不知道玉静是谁……你们对她做了那种事,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是人,是我最重要的妹妹,不是你们的玩具你知道吗?你们真的该死!你们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刀子抵在脖子上不停颤动,看清了罗玉安模样的马骏茂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酒都吓醒了几分。他感到心脏一阵缩紧,都不知道这是已经死掉的人回来报仇,还是越狱的杀人犯,吞咽了好几下才辩解说:“等下,我……我也没做什么,她不是自杀的吗,跟我有什么关系,你都杀了三个人了,就算要偿命也早就够了……” 罗玉安突然笑了一下,眼泪滂沱,“是,你没有杀人,你们没有杀她——你们只是一起,合伙吃了她,你们吃人,你们才是真正吃人的恶鬼!”她厉声说着,一刀捅进马骏茂的肚子。 . “你看到安姐了吗?”打了唇钉的浓妆姑娘提着一瓶酒,随口问自己的伙伴。 那人也喝得有点多,想了下才说:“刚才好像和一个男的从后门那边出去了?” “哈?不会是被喝醉酒的客人拉走了吧?草,都跟她说了小心了,怎么还没点防备心!”小姑娘骂骂咧咧,走向后门。 . 马骏茂痛呼一声,眼泪鼻涕一齐滚了满脸。罗玉安神情似哭似笑,手里毫不犹豫又捅了一刀。 就在她准备最后给马骏茂一个了结的时候,后门突然被拉开,妆容很浓的小姑娘出现在门后,她犹豫担忧的目光在看到垃圾桶旁边的杀人现场时,猛地凝固了。 “啊——” 一声尖叫,后门哐地关上了。被罗玉安捅了两刀的马骏茂趁着她出神回头的间隙,猛地抓住她手中的刀,反手插进了她的胸口,然后狠狠推开她,捂着肚子上的伤,踉踉跄跄往前跑。 “救命……杀人了!” 罗玉安的胸前淙淙冒出血来,巨大的疼痛让她一时间无法起身去追,而且那一刀大约刺中要害,她几乎站不起来,眼看着马骏茂要跑掉了,她咬着牙神情狰狞地试图站起,却又一次摔在了地上。 后巷一股酒味和臭味,从这里能看到繁华都市高高的灯塔一角,霓虹的灯光闪烁照亮了整个夜空,但这里很暗很暗。如果死在这里,真的就像是一只老鼠死在垃圾堆边。 罗玉安靠着墙,看着马骏茂的背影越来越远,心中的愤怒不甘烧红了她的眼睛。 忽然间,她感觉眼前好像落下了一片雪,落在她的眼皮上,凉凉的。一角仿佛散发着纯白光芒的长袖在她眼前微微浮动。 “氏……神?”罗玉安呆住了。 “你快要死了。”氏神低头看她,“为了对你之前的陪伴表示感谢,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罗玉安几乎要觉得这是自己的幻觉,伸手攥住了那洁白的袖子,才确定面前并非幻觉。她狰狞的神情渐渐变得平和,望着氏神说:“那我,请求您,吞噬刚才那个马骏茂。” 氏神似乎仍是微笑的一张脸,温和地对她说:“那人虽然满身恶意,却没有‘恶’。” 罗玉安记得,氏神能吞噬的,是“恶”,只有杀了人才会有“恶”。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袖子,胸膛起伏,急促地说:“我很快就要死了,等我死了,您就可以吞噬他,是不是?” 氏神含笑点头:“既然如此,如你所愿。” 罗玉安终于露出放松的笑容,静静躺在那凝视他。 氏神见她带着血的手垂落身侧,抬手将她已经变得无神却仍睁开的眼睛阖上。然后,他迎风而起,拖着无数鲜红的血线,将前方挣扎逃跑的男人吞噬殆尽。 纯白的人影消散在漆黑的暗巷里。 10 喜事 “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听到氏神这句话的时候,罗玉安有一瞬间想说:“请您救我!”或者提出其他更加贪婪的要求,可是她最终还是克制了贪婪,也克制了想要活下去的欲望。 她自己的死亡,在准备杀马骏茂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当她第一次杀人,杀了那三个人,她就想,等这四个人死了,她也要死的。 伤害别人,总要付出代价,她觉得他们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她第一个杀的人叫段乐严,一个企业家。当时因为妹妹的死差点崩溃的她,为了接近那四个凶手,辞掉了工作,去当了保姆,费尽心机才成功应聘。她在段家当保姆,主要负责照顾段乐严的女儿,四岁多的小女孩梅栗。 段乐严有一个搞艺术的太太,温柔知性又美丽,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他在家中时完全是个疼爱孩子的好父亲,关心妻子的好丈夫,一个光鲜亮丽的成功企业家。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家庭之外,做出那么可怕的事?罗玉安想不明白,她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向段乐严询问这件事。她最开始只是想弄清楚他们这些人究竟做了什么,对自己妹妹的死有没有哪怕一点愧疚,她只是想讨个公道。 那天段乐严醉酒回家,独自在书房沙发里休息。他被司机扶回来,脚步都不稳了,罗玉安觉得这是个机会,于是悄悄进了书房。 她向这个成功人士问起自己妹妹,他坐在椅子上露出厌恶不耐烦的神情,打断她说:“你妹妹死了,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就是睡过她一次,你找到这里来不就是想要钱,要多少?” 罗玉安站在那,听到自己声音漂浮着,“玉静……我妹妹死的时候,还没满十七岁。” “你自己也有女儿,你做那种事的时候,有想过你自己的女儿吗?” 段乐严勃然色变,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呵斥她:“你给我滚出去,再胡言乱语我就叫保安了!你妹妹是自杀,跟我没关系,你可以去找律师,尽管去告我,但我告诉你,没用!” 罗玉安听着这些话,看着他面上不屑的冷笑,忽然间被激怒了,她抄起放在身上的剪刀,扑过去,把剪刀扎进了男人的喉管里。 于是他傲慢不屑的神情凝固了。她从愤怒中抽身,有点迟钝地抽出剪刀,看到鲜血喷涌而出浸透了他的衣服,泅湿了沙发。 她还沉浸在杀人的怔愣里,书房门忽然被打开,段乐严四岁的小女儿午睡起来,揉着眼睛看着她,喊她:“安安。” 她没看到,背对着她的沙发上,她父亲临死前的抽搐,没看到那混乱的血迹。罗玉安下意识将染血的手和剪刀背在身后,露出一个笑容,温柔地对这个孩子说:“栗子,午睡醒了?你先去自己洗脸,然后到楼下等我,安安给你拿布丁雪糕,好不好?” 那孩子欢呼一声,她最喜欢吃布丁雪糕,给了她一个可爱的飞吻,乖乖跑走了,“安安~我等你哟~你要快点来~” “好,我马上来。” 罗玉安清洗了手上的血迹,对着书房沙发上的尸体看了一会儿,找出了他的手机,在他的联系人中找到那三个人,分别给他们发了信息,请他们现在来家里。 然后,她去楼下,给乖乖坐在那等待的梅栗拿了布丁雪糕,给她切了水果,和她说话。虽然照顾她不久,但是梅栗已经很喜欢她了,平时黏她比黏妈妈还厉害。她做什么,梅栗就跟在她身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罗玉安看着她灿烂的笑脸,总想起自己妹妹小时候,心里痛得喘不过气来。既为妹妹痛,也为这孩子痛。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会让这个孩子以后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她还能抱着这个孩子,用那只杀了她父亲的手,抚摸她的脑袋。 她联系的三个人,只来了两个。罗玉安不能再等下去了,等到段太太回来,段乐严的尸体一定很快会被发现。她用极为镇定的态度,为这两人端上加了料的饮料,请他们稍等,说段乐山正在书房有点事。两人毫无防备,还逗了会儿梅栗,听着她的童言童语大笑。 罗玉安站在一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维持那么平常的笑容,她的手一点都不抖,神情也不慌乱。之后她把梅栗送到房间给她放动画看,并锁住了她的房间,避免她中途出去撞见不该见的场景。最后,她去厨房拿了刀。 …… 那到处是血的场景,真如地狱一般,等她回过神来,身边已经一片狼藉。 提前回来的段太太,被这场景刺激到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尖叫着跑出去。罗玉安下意识想追,但追出去两步就停下了,之后就是被抓,毫无疑问被判了死刑。 后来她还见过一次梅栗,那孩子坐在母亲旁边,从前盛满阳光和星星的眼睛里,下起了连绵大雨,她紧紧抓着母亲的胳膊,朝她看了眼就瘪着嘴低下了头。 罗玉安没有后悔杀人,她对于自己杀的四个人毫无愧疚,但是,她对梅栗感到很愧疚。她伤害了这个会捧着脸嘟着嘴撒娇喊她安安的小姑娘。 伤害了别人就该付出代价,她也终将付出代价。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妹妹,我亲爱的妹妹,姐姐真希望你可以安息。 . 渝北区,深夜。 往常这个时间,宿江大街还有许多车辆来往,不远处的宿江边也还有行人,但是今天,这边一片不知道为什么被封锁,车辆行人都不能入内。此时街上并不是空无一人,相反,这条空旷大街上有一条长长的队伍,仿佛是古代的送嫁队伍,有人奏着欢快的喜乐,有人抬着轿子。 只不过,没有围观人群的嘈杂声音,唯独那欢快的喜乐,在深夜的街道上传得很远,莫名有些渗人的意味,听的人起鸡皮疙瘩。中间的轿子虽然精美华丽,却十分小,里面根本坐不了一个人,透过帘子往里看,里面只有一个瓷白的小坛子而已。 这一列人数众多的送嫁队伍人人穿着红衣,腰间系着白布。在长长的队伍后方,沉默地跟着一排车队,这些车中坐着的宾客将去参加喜宴,所有人穿着黑色西装和衣裙,胸前鬓边佩戴白花。 穿过宿江大街,队伍慢慢进入偏僻的山道大街,最后进入一片森林。这片森林后方,是神秘无比的秦氏旧宅,几千年前秦氏就聚居在这里,如今秦氏一族人数众多,分散住在各个区,这里便成为了秦氏祖宅,他们的祠堂所在。 每年,只有历正月才允许部分秦氏族人前往的旧宅,今日门户大开,从未有过的热闹。 从森林中的山道开始,道路两旁点满了红灯笼,宛如一条蜿蜒在山中的火龙。平日里一个人影都少见的山道上各种豪车拥堵,进度缓慢,却无人催促。 过了无数重红柱门楼,进入旧宅范围,到了这里,人越来越多,终于有了几分办喜宴婚礼的热闹感。秦氏德高望重的族老们,平时散在各地忙碌的秦氏族人们,全都到齐了,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推杯换盏,轻声谈笑。 清冷寂静的偌大古宅灯火通明,那种古旧森然的感觉都被驱散了不少,从前没有机会前来的秦氏一族年轻人们好奇地瞧着这个旧宅,时不时猜测一番最里面供奉氏神的神龛又是什么样的。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喜宴,由氏女与族老们主持,不见两位新人。他们自顾自举行了颇为隆重的礼仪,将那只喜轿送来的白瓷坛送入祠堂最高处,再供上一个黑底红字的牌位。 大礼告一段落,已经临近凌晨三点,年纪大的族老们都有些困倦,坐在休息室里喝茶休息。 一个瘦削老头端着茶感叹说:“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氏神娶妻。” “可不是,我们秦氏这么多代,恐怕就数我们这一代最特殊。”另一位笑呵呵的老人说道。 “只是,氏神怎么突然就选好了妻子,这也太快了,我听氏女说起氏神吩咐要娶妻,差点吓得提早去见老祖宗们了。” “是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氏神选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见。” “他老人家想选谁就选谁,你这个老头子还当是你子孙要娶媳妇呢?清醒一点,氏神取了妻,那位就也是我们老祖宗了,论辈分大家见了都要磕头的。” “嗨,你急什么,道理我们都知道,就是好奇而已,你看张氏韩氏魏氏……他们那几家的氏神都是早早就选了人,就咱们家这老祖宗几千年没个动静,现在忽然有动静,还不许我们好奇啊。” 不只是这些族老们,外面还在喜宴上活跃的年轻人们更加好奇,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喝了些酒,想偷偷摸到神龛去看。 “闹洞房不是传统吗,氏神他老人家今天大喜之日,应该不会动手吧?” “对啊对啊,论起来我们都是孙子,氏神应该不会和我们计较,怕什么!” 可惜这几个发飘的混蛋小子还没出这片喜宴院落,就被那些恪尽职守的保镖守卫给架了回来,又被两位板着脸的氏女给训了一顿。 在整个院落最安静的神龛里,帘子换成了红色,布置成了喜堂一般。里面空无一人,唯独香烟袅袅,神台上人高的瓷质神像上蒙着一层红布。 . 罗玉安听到热闹的喜乐,乐声越来越近。她本来浑浑噩噩走在河边,漆黑的河水不知不觉漫过她半个身子,渐渐让她遗忘了很多事,只木然往水深处走。她潜意识里知晓,自己应该往前走,脱离此世一切烦恼。 只是那喜乐扰人,像一根线牵着她的心神。罗玉安稍稍清醒,忽然看见河面上出现了许多红色的山茶,一朵连一朵,从上游流下来。她顺着这红山茶组成的路往上游走,走到了一处岸边,被那里早已等待着的喜轿给带走了。 喜轿摇摇晃晃,如踩云端。她只觉得走了很久很久,恍惚中身边的乐声和其他东西都消失了,她来到了一个很安静的地方。低头看去,身上的衣服变成了繁复的喜服红裙,手里还端着个白瓷小坛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死了吗?罗玉安仍然感觉茫然。 黑暗里出现一点微光,现出她十分熟悉的一座神台,还有神台上的一座神像。裂开了一道缝隙的神像带着那种画上去的不变神情,静静凝视她。 11 神婚 神台,裂开缝隙的神像。罗玉安看过这样的场景。 在神诞月那一个月,每天夜晚她都会看到这个氏神神像。只不过和那时候不同的是,现在的神像缝隙里,没有不断呼喊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只有丝丝缕缕逸散出来的黑色烟气,汇聚在神像周围,凝而不散。 平心而论,这是任何人看到都要感觉害怕的场景,但罗玉安知晓这是氏神,心里不仅不害怕,甚至还有种惊喜的感觉。 “氏神?”她轻声呼唤。 “来,到我这里来。”氏神熟悉的温和声音在黑暗缝隙里飘出。 随着他的话,神像裂开的缝隙突然变大了,那种飘散的黑气形成一条直通神像体内的通路。罗玉安不曾犹豫,就穿着那身喜服,紧紧抱着白瓷小坛子,踩上那些黑烟,最后落进了放大的黑暗缝隙里。 前方好像是一片深渊,又好像是一片深海,漆黑而深邃的世界,不断翻滚的黑气越来越浓,让罗玉安有种将要窒息的错觉。被这些浓稠黑气包裹着,许多负面的情绪开始侵蚀她,越往下沉没,那种黑气越发凝滞,简直像是有无数双手拖拽住她往四面八方拉扯。 在这样漆黑又混沌的世界最深处,有一个散发着光芒的白色人影。他孤单地漂浮在深深的黑色里。身上散发出的白光驱散周围的黑气,让他像是一颗落在污泥中的珍珠,那么显眼美丽。 他睁开眼睛,远远看了罗玉安一眼,罗玉安瞬间觉得自己拥有了莫名的力量,奋力挣脱开那些黑色“淤泥”的束缚,像一只归巢的倦鸟朝他坠落而去。 她自己在这片黑色的世界里,有着另一种颜色,红山茶的红——代表着情感与欲望的红。那红并不来源于她的喜服,更来源于她本身。 红色落入那片纯白,相融在一起。 罗玉安恍惚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抱住了氏神。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上,紧紧抱着。 这是她第一次和氏神这么亲密,在那之前的几个月里,她只是时常牵着他的袖子,连他的手都没有触摸过。 她下意识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其实,她早就想明白了。离开旧宅,她谋划着杀人和自己的死亡,心底深处一直有着一种沉甸甸的想念。她忍不住买下那盆红山茶,日日对着它发呆的时候,心里就慢慢明白了。 她对氏神,崇拜、尊敬、畏惧、好奇,在这之外,更有一个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情。只是这感情不合时宜,难以开口,她又很清楚,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什么都没有,哪怕阴差阳错遇见了氏神,也绝不可能有以后。 她并不贪心,在死亡之前再见了氏神一次,她就觉得已经非常满足。 可是现在,这又是什么呢?难道是死亡后的臆想世界吗?人死后还会做梦,还会幻想? . 被自己选择的妻子用吃奶的力气紧紧抱着不愿松开,微笑的氏神倒也没挣扎,只是抬起袖子,在她背后抓了抓,抓出一片片无形的黑气。这是杀人之恶,和这里无数浓稠的黑色一样。 这些顺着她黑发流淌的黑气被他抓出来,驱散在白光之外,和外面那些黑气混合,然后罗玉安身上就只剩下了一片情与爱的鲜红。 “你说过要供奉我,我准许了。” 罗玉安听到这一句,终于从他怀里抬起头,看到氏神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她无意识地露出个珍惜又讨好的笑容,抱得更紧了点,心想,这样死后的世界真让人快乐啊。 被人黏着不放,真是个新奇的体验。氏神还是微微笑着,任人抱着,继续说:“因此,你以后便是我的妻子了。” 氏神可以选择妻子,一位氏神终身从诞生到消亡,仅有一位。按照古老的习俗,当有人赠送氏神心悦的礼物并提出单独供养氏神,便等同于主动提出缔结婚姻契约,如果氏神愿意,便会将人变为“鬼”,赐予她与自己一般的存在,从此共同存亡。 每一位氏神的妻子,不论男女,都是他们行走于人间的使者。 当然,供养氏神缔结婚契最重要的一个要求,是对方心中炙热的感情与强烈的意愿,如此才能打破生与死的界限,从一切的起源和归处冥河离开,追寻心的向往回到氏神所在,从而完成这场神婚。 “妻子?”罗玉安有点愕然地想,自己还真是敢幻想啊,在死后的世界里想着自己嫁给氏神这种事,这算不算亵渎神?应该是算的,但是…… “真好啊。”她嘀咕一声,又把脸埋进了氏神的胸口,舒服地蹭了蹭。 虽然不应该这么想,但是感觉真快乐。 氏神看到妻子在自己怀里小声笑起来的样子,觉得她好像有点热情,比之前那样热情多了。难道,这便是成婚之前与之后的区别?他不是很了解,抱着妻子缓缓沉入黑暗。 等罗玉安终于高兴够了,发现两人漂浮在浓稠的黑气里,还在不断下沉,缓慢又安静。她忍不住做了一件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摸到氏神的袖子,将手伸进他宽大的长袖里面,摸到他的手。指甲、指腹、骨节,手心手背的每一寸。 瓷一样冷白的手温驯地被她从长袖里拉出来,罗玉安低下头,小心地将脸颊贴在那手心上,闭上眼吸了一口气。 “有一种很好闻的香味,是什么香呢。”罗玉安嗅着那只手,自言自语。 氏神笑着回了一句:“恐怕是我骨灰散发的香味。” 罗玉安:“……”她抬起瞬间变得木然的脸,看了一下氏神的笑容,猜测他是在故意逗人玩。 她假装自己没有听到,把整个脸,鼻子都埋在氏神的手里,变本加厉地蹭了好几下。 氏神笑着重复:“是骨灰的香,烧铸神像之时融进了我的骨灰。” 被氏神两次提起骨灰,罗玉安忽然想起自己手上拿着的那只白色小瓷坛,稍稍放开氏神,将小瓷坛拿到面前。她觉得这里面好像是自己的骨灰。 为什么会有骨灰,她是被火化了吗?人死后被火化了,骨灰会出现在自己手里?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死后世界啊。罗玉安托着那只小瓷坛子,给氏神看。 氏神用那只被她从袖子里摸索出来的手点了点小瓷坛,“你的骨灰,你想将它放至何处?” “放到哪里?”罗玉安反问了一句,她很疑惑。 氏神建议:“那就放在我身体里,如何?” 罗玉安再一次开始自我反省,觉得自己死后世界幻想的是不是太过分了点,如果这个氏神的行为都是她的梦想,那她心底深处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诉求?都在想对氏神做些什么事啊?她原来是这样的人吗?事到如今才认识了一个新的自己。 她当然是不会拒绝的,如果她死后,骨灰真的能放在氏神那里——不敢奢想存放在他的身体里,放在神龛里供在他面前也好啊。可惜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又不是花,摆着还能好看,现在这都是虚幻罢了。 “唉。”罗玉安叹气。 “怎么,不想如此么?若是想存放在祠堂也可以。”氏神纵容地说。 “不,想放在您这里。但是,这要是真的就好了。” 氏神明白她是怎么回事了,解释道:“是真的。” 罗玉安叹气。 “是真的呢。”氏神又说了一句。 罗玉安把头靠在他胸前,满足地又吸了两口气。 嗯,算了。氏神含笑看着胸前的脑袋,伸手拉开衣襟,敞开胸膛,露出一条横亘在胸前的裂口。那就像瓷器摔碎后的裂口,完美无瑕的瓷器上,异常显眼的裂缝丑陋狰狞。 罗玉安惊讶地看着,从裂缝里看见氏神的身体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而氏神张开手,微微笑着对她说:“来,放进来吧。” 她存放在白瓷小坛子里的骨灰是红色的,鲜艳的红色落进氏神胸膛上的裂口,在这个过程中,氏神一直微笑凝望她,罗玉安看着看着,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强烈冲动,她感觉很温暖很安心,仿佛回归了最眷恋的家,有什么将她包裹保护了起来。 几点鲜红的灰落在瓷白的裂口缝隙,将裂缝附近的瓷白染成了红色,罗玉安伸出手在上面擦拭抚摸了一下。她摸过那条长长的裂缝,感到手下冰冷的瓷也有了温度,暖融的,散发着香味。 这样的氏神很诡异,但罗玉安毫不害怕,她的眼神落在那条身体的裂缝上,只觉得一阵怜惜。裂缝好像一道长长的、无法愈合的伤口。她不自觉凑上前去,用鼻子和嘴唇轻轻摩挲着裂缝周边。 氏神:“……”嗯,如何说呢,年轻人真热情啊。 罗玉安一抬头,看到氏神的神情和眼神,莫名感觉一阵羞愧和不好意思,低头道歉。 “……对不起。”一边道歉,还一边抱着人家不放。 氏神宽容地将洁白的袖子搭在她身上,问她:“想要看一看我的诞生吗?” “您的诞生?”罗玉安又茫然了,我还能想象出这种东西吗? 她下意识点点头。 氏神于是抚着她的脸,将她捧起,轻轻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的动作十分温柔,毫无力道,但罗玉安只觉得身体一下子沉重起来,宛如一块石头,骤然间陷入了淤泥,从氏神的胸膛处陷了进去! 12 追溯 罗玉安陷入氏神的胸膛,如同陷入他记忆的漩涡。 在一片黑暗里,有人高声欢呼,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秦氏终于也有神胎出生了!” “这样一来,今后我们再也不用害怕那些鬼怪侵蚀,能得氏神庇佑,能求大家平安顺遂,求家族兴盛!” “我们一定会越过越好的,太好了!” 这时候的秦氏,还只是一个大姓底下分出去的氏族支脉,人数极少,形成一个小小村落聚居在山林中。在这个硝烟四起,连年战乱与天灾频发,民不聊生的时候,连妖鬼都出现得要比从前更频繁。族中的孩子一个没看好,都有可能会被妖鬼之流吸走魂魄,甚至抢走肉身吞吃。 然而比妖鬼邪物更加可怕的是灾荒,疾病找不到办法医治,地里长不出粮食,还有那些凶狠的流亡之徒袭击村落,抢劫粮食与女人,就连附近稍大的小城村寨都能欺压他们。 但是他们这一支诞生了一个神胎!神胎是神明降世,他们借由人的肚子出生,就是为了兴盛家族而来。最开始,是由商姓一氏用神胎造出了“氏神”,他们的族长得到上天启示,得知了将神胎塑成氏神的办法。 一旦完成仪式,那么氏神就真正成为了人间神灵,可以镇守家族几千年,只要有他们坐镇,一定范围内妖鬼不侵,恶疫不生,人们可以向他祈求,得到氏神馈赠的力量。但凡有氏神的氏族,都一定会成为盘踞一方的霸主,如今的许多大姓城池都是由此而来。 所以,当秦氏这一支出生了神胎,所有人都欣喜若狂。 所谓神胎,骨带异香,可辟邪,他们生而知之,但他们也往往会出现一定的残缺。秦氏一族这位神胎便是自一出生四肢就无法动弹,只能每日躺在床榻上。 在神胎长到十几岁,可以用仪式转化为氏神之前,都由他的血亲小心照顾,由全族供养。 “人类的血肉身躯会束缚神胎,只要等到长大了,变成氏神,超脱血肉的束缚,他就自由了。”氏神的生父,秦氏的族长时常这么说。 族长夫人平香是位温柔的夫人,她每次听到丈夫这么说,却都会默默哭上一场。虽说神胎肯定要化作氏神,可那仪式如此残忍痛苦,只要想到她的孩子长大后会经受那样的痛苦,她就觉得心痛难忍。 神胎不仅仅是她的孩子,更是一族的希望和未来,是他们的神,因此他注定没有名字,只能以氏神为名,不过平香夫人私底下悄悄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安,平安的安。 “安,你今日觉得怎么样?” “安,昨日你小叔叔家的孩子撞了邪,给他佩了你的一缕头发,今日那孩子的情况就好多了,你小叔叔他们都很感激你。” “安,多亏了有你在,今年我们的日子又好过了一些,村中没有孩子被妖鬼抓走,恶疫也没有侵染到我们这里。” “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今年大约是个丰年。” 她每日陪伴在这个孩子身边,悉心照顾着他,与他说起族中亲友们的事情。孩子安安静静聆听着那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琐事。 “他除了是我们的孩子,更是我们的神,你不该给他取名字的。”族长这么说着,私底下去看孩子的时候,也忍不住喊他的名字。 相比起父母长辈们对这个神胎复杂的情感,安的兄姐则更加简单,他们年纪还不大,只知道自己多了个弟弟,这弟弟长得玉雪可爱,躺在床上不能动,温柔爱笑,和母亲一样。 族中的人们大多都对安敬畏中带着亲近,毕竟这时候的他们都有着很亲近的血缘关系,而且并没有后世那么多的规矩,亲戚们过来探望,都会直接来到安身边,问候两句。族中的孩子们,除了安亲生的兄姐,还有其他堂兄堂姐,也时常会扒拉在墙上,去看那个被好好藏在大屋子里的珍贵神胎。 “那是我弟弟!什么神胎神胎的,难听死了!”几岁的小男孩是族长和夫人的第一个孩子,性格顽劣。他反驳自己的小伙伴,却因为母亲的再三叮嘱,不敢告诉别人自己的弟弟名叫安。 他和小伙伴们玩耍归家后,去看望弟弟,嘻嘻哈哈地逗他玩。他曾经试图悄悄把弟弟带出那个房间,带到外面去玩,让这个从出生就待在这里的弟弟看看外面的世界。 结果,他自然是被爹娘狠狠惩罚了,打得一瘸一拐,然而下一次,他还敢。手脚无法动弹的安被哥哥背在背后,第一次看见了外面的蓝天绿水。 哥哥背着他在偏僻的路上疯跑,道路两旁繁茂的草叶与野花划过他垂下的白色袖子。哥哥露出自豪骄傲的笑容,语气兴奋地给他介绍周围的东西:“安你看,那是稻子,稻子你知道吧,就是咱们吃的食物,它们在地里长出来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还有这个,这是花,这是蚂蚁,这是甲虫!喔——大虫子!你怕不怕!” 小男孩故意用那只黑甲壳虫吓唬背后的弟弟,安却只是睁着眼睛瞧着,微微歪了下脑袋,露出个疑惑的笑容。 小男孩嘿嘿笑起来。他把那只甲壳虫藏到弟弟的枕边,说是要送给他当礼物,给他作伴。给孩子换衣服结果从被子里抖出一只大甲壳虫,平香夫人惊得尖叫,揪着大儿子的耳朵又狠狠揍了他一顿。 被打得眼圈都青了,小男孩仍是死性不改,没法带弟弟偷偷外出,他就在外面乱七八糟折了许多东西回来,撒在弟弟榻边。 “安,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这个是可以吃的,你尝尝?” “哥!你不要乱给安吃东西!还有那个很酸的,你别塞安嘴里!”门外走进来的小女孩阻止了大哥的动作。 身为第二个孩子,姐姐远比哥哥懂事,从很小时候就会主动和母亲一起照顾弟弟,细心又周到。 有一回,她发髻上戴着一朵山茶花,发现弟弟一直看着,似乎有些喜欢的模样,她特地央求父亲,在山中挖来了几株红山茶,就种在院子里,躺在床上的弟弟一侧头,就能透过大开的窗户看见。 “安喜欢这个花?听说其他地方还有更多好看的花,我们这里还是太偏僻了,等以后如果有机会去外面,姐姐给你带其他好看的花回来吧。” 她会在他们传统的节日里,细心编制祈福的手环分给所有家人,安一个人能得两个。从她学会裁衣制衣,家人们的衣服都是她和母亲一起制作,她给弟弟制作的衣服尤其舒适,因为他只能躺在床上,担心他不舒服,姐姐还会每日给他翻身,为他梳头擦脸,像另一个母亲般。 后来,安又多了几个弟弟妹妹。刚出生的小小婴孩纯洁无垢,睁着好奇的大眼睛,趴在他的被褥上流口水。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他心上。 母亲笑着看着孩子们,对他说:“安,弟弟这是觉得你闻起来很香呢。” 在地上爬的弟弟牙牙学语,会喊哥哥了,会走路了,和他们的大哥哥一样,时常偷偷跑来看他,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把地板踩得噔噔响,格外吵闹。 小小的妹妹也很吵,因为身体不太好,不舒服了经常哇哇大哭,只有待在身为神胎的哥哥身边才会安静,所以她还很小的时候,经常偷偷钻进这个哥哥的被子里,团在哥哥身边入睡。 家人们用尽一切办法对他好,因为爱,更因为歉疚。 终于,日子一天天过去,要举行转化仪式了。 人们相信,神胎的天生神力源自于骨头,所以剖开血肉,取出骨头。散发着幽香的骨头磨成粉与秦氏祖地里的土混合,用来烧制陶瓷神像。 人们觉得,人的情绪与欲望来自于五脏六腑,私欲使神堕落,所以摘下脏腑。 人们觉得,污浊来自于血液,所以放干血。 …… 皮肤绣上符文,失去了骨与血的萎缩躯体用红线紧紧缠绕包裹,放进骨灰和泥土所塑的神像里,送进窑中烧制。 加了神骨的陶土变得莹白,在火中煅烧一月方才能成型。 在那之前,用泥土制神像时,人们在还未烧制的陶像上附上鬼神面具。神情威严的面具、神情冷漠的面具、神情和善的面具……一层层贴在神像脸庞上。 一边抚平那些面具,巫人一边吟唱: “愿您公正严明,愿您仁和宽厚……兴盛家族……以续万代……” 在这一个月里,族人们举行盛大的仪式,虔诚跪拜祈求。这就是神诞月。 那是多痛苦的经历啊—— 神胎天生长生不死,哪怕躯体破坏,仍在重生,所以一边不断生长,一边不断死亡。 他听见家人们在哭泣,年幼的弟妹哭闹着,任性地说不要哥哥做氏神了,他们连氏神是什么都还弄不清楚。年长的父母兄姐,沉默着一言不发,默默流泪。 成为氏神收到的第一个祈求,来自于家人,她们在哭求说:“希望氏神再不要有痛苦!” “希望氏神远离痛苦。” “希望氏神不要有怨恨。” 成为氏神确实是很痛苦的,只是,作为人时的安,心甘情愿庇佑家人。 父母在衰老,白发苍苍的两人死去之前,还在神龛中为他祈福上香;哥哥早已继任族长,靠着氏神的庇佑和赐福,扩大了秦氏一族的地盘,村落变成了城池;姐姐嫁去了另一氏族,每年回来,都带上那边生长的鲜花;弟弟妹妹们也慢慢长大,结婚生子,儿孙满堂,然后一个个接连老去。 秦氏族人越来越多,他的家人越来越少。 被包裹在华美屋舍中央的神龛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亲人们的踪迹。他端坐在神台上,看着长日西斜,落在神台之下,日月交替,四时轮转。 人的时间过得真快,只是一转眼,曾对他露出好奇目光的孩童,就已经变成枯朽的老者。此时在神台前跪拜的老者是谁?他想起来,是最小那个弟弟的小孙子,也已经这么老了。此时被带到神台前请求赐福的孩子是谁?是哥哥那一支的孩子,是第九代了吧。这个身体里充斥着恶意,被人押到神龛前请求裁决的孩子又是谁?眼睛长得有些像哥哥,是他第十三代的孩子啊。 一代又一代,供奉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不再清楚记得每一个人,他们在他这里留下的就只剩下一个名字。他们仍然延续着多年前的习惯,供给他食物,因为在他诞生的年代里,最珍贵的就是食物。 走过最艰难的那段时光,秦氏一族已经成为了一方霸主,附近的城迁移到了其他地方,唯独神龛仍留在这里,受着香火供奉。最好的工匠花费一辈子心血建造的宅子,在时间的侵蚀下慢慢变旧,曾经城池的痕迹被森林覆盖,族人都去了远方。 如今当那些孩子们再来祭拜,他已经无法从臃肿的谱系中回溯他们的祖先究竟是谁。 实在过去太久太久了,连那几株红山茶,都已经老死了好几回。只有他,时间慢得几近凝滞。 . 罗玉安从寂寞的漫长记忆里苏醒,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无法停止抽泣。氏神传达给她的情绪是浅浅的,浅浅的惆怅和感叹,浅浅的欢喜与怀念。平静的无数岁月,哪怕有痛苦的神诞月,他也不曾怨恨,因为那所有的秦氏族人,都是他看着出生长大的孩童,是他记忆的一片剪影。 她如今心中满溢的难受来自于自身。 “如何会哭成这样呢。”氏神托起她的脸,像对待一个孩子般抚了抚。 13 真实 对于氏神那漫长的时间来说,或许她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而已,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她非常想要安慰氏神,但是氏神并不需要安慰,反倒是把她安慰了。罗玉安抓住氏神的手,贴着缓和了好一会儿。然后在沉默的氛围里,开始怀疑自己。刚才那个氏神诞生的过程那么真实,还有那些记忆,她能幻想出这种东西吗?这死后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简直不像是我的幻想,更像是真实发生的。”她低语出声。 “怎么有些傻气,还不相信这是真实?”氏神微微笑着问。 罗玉安眼神慢慢变了,讪讪说:“可是,我已经死了啊,死亡也很真实,既然死了,那现在这些肯定不是真的。” “嗯……为何觉得死亡之后便没有真实?”氏神语气和缓地和她慢慢讲道理,“你之前确实死去,但是你与我结了神婚契约,今后会以另一种有别于人类的状态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此处是我的神像之内,如同一个混沌的天地,你以鬼之身暂且不能出去,需要在此浸染我的气息凝聚身体。” “因要待上一段时间,担忧你觉得无聊,才让你看了看我的诞生。” 罗玉安,如遭雷劈。 这些都不是我的想象? 她看到自己紧紧抓着氏神的手,另一手还死死搂着他,一副恨不得钻进他身体里的热情姿态。如果是真的,那她先前所做的一切,不就像是一个变……不,痴汉?她迟疑地将这个词用在了自己身上,羞愧不安,惊魂不定。 随即她又反应过来,如果是真的,那她也是真的嫁给了氏神,妻子对丈夫做这种事的话,也不算变态? 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很正常,抬起眼在氏神带着笑容的脸上转了一圈,仍然想要点理由证明面前发生的事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您怎么可能和我结婚呢?我什么都没有,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你有啊,忘了么。”氏神说:“你虽杀了人,身体里有‘恶’,我却吞噬不了,这样的情况,我只见过一个你而已,如此还不特殊?” 对啊。罗玉安想起来,她先前就猜测过,氏神留她在这里五个月,就是为了观察她到底为什么不能吃。 “那您找到理由了,才会和我结婚吗?” “那倒不是,既然你已经死去,自然寻不到理由了。”氏神含笑,悠悠地说:“不过,虽未寻到理由,却寻到了个妻子,也算有所得。” 罗玉安莫名哽了一下,有点想笑,氏神在逗她吗? “那您和我结婚了,是不能离婚,不能反悔的吧?”她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 得到氏神摇头的否认后,罗玉安瞬间觉得有点膨胀。不管理由是什么,她真的成为氏神的妻子了!就算她在这里摸氏神的手,不,就算她摸更多的地方,氏神都不能反悔了! 罗玉安忍不住地笑起来。 两人坐在混沌的黑色世界里,氏神撑了撑下巴,看见小妻子在偷着乐,乐完,不太好意思,又有点期待地瞧着他的胸口,应该是好奇他胸口上的缝隙。浑身上下显露出一种不敢动手交织着跃跃欲试的矛盾感觉。 氏神见她坐在那想了半天还没决定,善解人意地体贴了一把,说道:“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生气,更不会怪罪你。” 罗玉安惊喜,她觉得氏神洞悉一切,自己的那些小心思他都知道,并觉得机不可失,所以她在氏神的笑容中抱了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双手穿过颈脖,从下往上摸过他的长发——那也是她早就想摸的地方。 手感果然如她先前所想的一样,清凉,像流水一样。那股淡淡的幽香又飘散在鼻端,想起所见到的氏神诞生,再联系氏神先前那句笑言一般的“是骨灰的香”,罗玉安心里一痛。 她觉得这香味一定有什么能迷惑人心的地方,让她不自觉就想要更贴近氏神,本来刚才抱上来的时候只是想要摸摸头发,现在被香味所迷,神魂颠倒地直接就亲上去了。 氏神:“嗯……?” 他侧了侧头,感觉颈侧被亲了两下,心道,原来不是想看裂缝啊。 感觉头发被不断轻轻抚摸着,他微微让了让,把沉迷吸他的妻子捧着脸端开,还未开口,见她清醒过来,脸上露出了忐忑愧疚的神情,似乎马上就要道歉忏悔,只好又在她还没蔫下去之前,把她按回了原地,纵容道:“罢了,既然喜欢,你随意即可。” 被按回了脖子边上,罗玉安反省了一下,她不该像个毛手毛脚的小流氓,简直就像个对着自己国色天香的老婆把持不住,不顾人家乐不乐意就要硬上的那种糟糕的人。可她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 她收回手,忍着黏上去的冲动,低头说:“我错了。” 氏神宽慰:“你刚与我结了神婚,确实有受到一些影响,想要亲近汲取我的气息和力量,以便离开这里之后能适应外面的世界,这是正常的,不必如此。只是……” 他捞起自己的长发放在手中,展示给罗玉安看,“我这头发,在此地藏了许多恶。” 罗玉安仔细看去,果然见他漆黑的长发里流动着丝丝缕缕的黑气。氏神拉过她的手,让她看自己手中不知什么时候缠绕上去的丝丝缕缕恶气。“因此,你莫要长久摸它们,另选一处喜欢的地方吧。” 原来不是嫌弃我,而且也不是我问题!罗玉安瞬间就被安慰到了,心里觉得再也没有氏神这样温柔的存在,他怎么会这么好呢。 氏神捞着自己的头发放回身后,也只能再次感叹,年轻的小妻子,实在太过热情了。 . 神龛是熟悉的模样,只是周围的帘子变成了红色,和她身上穿着的红色喜服非常相衬。罗玉安站在神龛中间,环顾了周围一圈,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但身体有点轻,好像只要她想,轻轻踮脚就能跳得很高。 两个氏神老太太站在神龛外面等待,见她出现,态度比起从前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恭敬地低了头,“夫人。” 罗玉安见到她们两个,下意识扭头去看神台上的氏神,但是氏神不在。两位氏女也跟着她的动作去看,斟酌着问她:“氏神可是有什么问题,怎么不曾出现?” 罗玉安同样茫然,她也不清楚。她只记得自己抱着人睡着了,一醒来就在这里,难道氏神是出去了?他在院子里散步吗? 她往前迈步,走出了神龛。 两位氏女见她动作,惊呼一声:“夫人!”赶紧跟上去,将手中早已备好的黑伞展开,遮在罗玉安头顶。只是两个老人家年纪大了,动作有些迟钝,没来得及赶上罗玉安的动作,还是让她晒了一点太阳。 罗玉安只觉得晒到太阳的地方一阵灼痛,像是被浇了热水,有些烫。她停在黑伞的阴影下,瞧瞧自己晒了一点太阳,显出粉红色的手背。 两位氏女见她没有大碍,放松之余,看她的眼神又变得奇怪了起来。其中那位脾气比较差些的说道:“夫人如今刚被转化,这段时间暂时不能走在太阳底下,严重些可能会被太阳晒成青烟。” 罗玉安一惊,心想,这不就是鬼吗?原来鬼是真晒不了太阳?她问:“被太阳晒化了……会死吗?” 氏女回答:“夫人已经同享了氏神的生命,自然不会死,被太阳晒化为青烟,也只会回到神龛深处的氏神身边重新凝聚。只是,夫人不要觉得不会出事就掉以轻心,您重新凝聚的力量,是氏神给予的,您若是受到损伤,您本身没有事,但氏神却是要为您消耗力量的。” 这么说,罗玉安就明白了,她更不愿意氏神受苦,自然好好记住这个叮嘱。 脾气不好的那位氏女再怎么掩饰,说话时还是忍不住带出了几分不满,她说:“一般情况下,氏神娶妻,妻子化鬼初生的时候会十分脆弱,被太阳晒了一下都要承受不住,您这状态却是好过了头了,可见是从氏神那里得了许多力量……可这原是一个长久的适应过程,不可急于一时,哪怕氏神自己不在意,您也要知道适可而止,莫要索求无度,否则容易损害氏神。” 罗玉安目瞪口呆,随即尴尬得脸色爆红,感觉好像是嫁人第一天被批判房事无度。她、她没有做什么啊,只是抱了抱,她问的时候,氏神都是笑着说随她高兴随她喜欢,这、这原来不行吗?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犯了忌讳,于是疑惑而不好意思地轻声说:“我不知道怎么从氏神那里得到力量,我只是抱了还有……亲了,没有做其他的事。” 不对,还有沉进他身体里看了他的诞生!想起来这茬,罗玉安又添了句:“还看了氏神的过去与一些记忆,难道是这个吗?这对氏神有害?” 两位年纪一大把的氏女闻言,脸上的抽搐已经无法用多年职业素养掩藏了,她们对视一眼,眼中写满了痛心疾首。想说什么,但无法张口,最后只喃喃说:“难怪氏神今日未曾出现,原来是消耗太大。” 罗玉安:“……?”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重了。 氏女们不再提起这个,罗玉安自觉也没脸提了,她走在氏女们举起的黑伞下,都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一眼神龛。 氏女们给她撑着伞,用询问的语气说:“您如今在秦氏地位极高,是我们的老祖宗,族中许多人要拜见您,只是旧宅这边不方便,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先去渝菡区的秦氏别宅住上几日,让族中子弟们前来见过?” 罗玉竟然一下子从这段话里听出了两位老人家的言外之意。 两位老太太担心她不知轻重回去再缠着氏神要……力量,所以希望让她消停点,先迂回地用族人拜见这种事拖一拖她。 罗玉安捂了捂脸,语气发虚:“可以。” 14 客人 秦氏一族的势力主要分布在渝州,一州内几十个区,疆域广阔,都以渝字开头命名。罗玉安从小在渝林区长大,连渝州本州的很多区都还没去过,比如这个渝菡区。 渝菡区距离旧宅比渝北区还要近,从秦氏旧宅山林的另一边,就属于渝菡区的范围。渝菡区在渝州并不是最繁华的城区,但是非常特殊,既因为这里的历史,也因为这是许多大型古代建筑遗留保存最完好的地方。 妹妹玉静还在的时候,曾经对她说过,以后想去一次渝菡区旅游参观,罗玉安答应过她,等她考上了大学就请假陪她出游,结果一直等到妹妹去世,她们也没能来。 快要过去一年了,想不到,最后是她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车子穿过渝菡区现代化的热闹街区,进入古建区之后,就再也看不到高楼大厦和不夜霓虹,外面渐渐寂静下来。秦氏有一段时间主城就建在渝菡区,也就是她现在下车的这个地方,不过现在,这里已经改建成了一座更加低调内敛的大宅。长长的白墙青瓦,竹林古松流泉全都被囊括在院子里。 “这里从前是被封存的秦氏老宅之一,不过每年都有人细心维护,如今这里属于您的名下。”一位氏女为她撑着黑伞,边走边介绍。 两位氏女,一位留在古宅,另一位陪同她外出,除了氏女,还有另外几人,都悄无声息跟着她们。 罗玉安坐上车,被这些人簇拥着来到这个一看就历史厚重且造价不菲的大院子,感觉自己好像忽然间进入了什么豪门剧情。 其后,看到等待在那的无数秦家人,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按理说,她不该这么紧张,毕竟她不是来当豪门少奶奶,而是来当豪门太奶奶的,但她才二十几岁,看到那些几十岁年纪能当她爹的人,甚至快要百岁的爷爷辈对她磕头跪拜,罗玉安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她从前就尊老爱幼,如今感觉屁股底下的椅子相当扎人。 她看向自己唯一认识的氏女,“不用跪我了吧,都是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了。” 氏女是脾气好那位,波澜不惊地说:“我们秦氏一族向来最是遵守规矩,您既然是氏神的妻子,是他的人间代行者,我们就必须尊重您,这不仅是您,更是氏神的脸面。” 在场这么多人,只有她一个人介意这事,其余人都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算了,都是些固执的老头老太太们,争论这些没意义,反正也就见上这么一次而已。刁难是不存在的,不仅如此,罗玉安还敏锐地感觉到,相当一部分人对她都有种畏惧感。 为什么?因为氏神吗?罗玉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大家齐刷刷站起,目送她离开这个会客厅,氏女为她撑开黑伞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对啊,她现在和他们都不一样,她算是“鬼”了,难怪他们怕她呢,换成她自己以前,要是看见了活生生一个鬼,大概也要怕的。 这宅子同样是古宅,但显然没有山林旧宅那边的古老,这边更加适合现代人生活,各种家电和便捷的生活系统都藏在古老的建筑外表之下,到了夜晚,灯火通明,不像旧宅那边仍有许多地方用灯笼。 床和各种用品,也更加符合现代人的喜好习惯。罗玉安在太阳下山后,往宅子里转了转,她现在和人其实没有多大区别,仍然可以吃东西,只是吃下去也没什么感觉,真是神奇。她还偷偷在屋子里蹦了蹦,发现自己果然能蹦得很高,一下子坐在了房梁上,又赶紧跳下来,免得吓到人。 不过,虽然这里很便捷,她还是更想回到旧宅去,她有点想氏神了。也就一天没见到而已,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种粘人的类型。 可能是她太孤单了,已经失去所有亲人,甚至失去了人类的身份,周围恭敬对待她的都是她不认识的人,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或许比起氏神,她才是最害怕寂寞的那个人。 所以明天早上就回旧宅那边去吧。氏女们不乐意就让她们不乐意去,反正她们其实不能管她,唯一能管她的是氏神。 想到这里,罗玉安心情好了起来,也有心思看这个名义上属于她的屋子了。这里花木扶苏,花园被打理得尤其好,罗玉安格外喜欢那一架蔷薇,看见那瀑布一样的花,她忽然就想起了氏神。 “这花,我可以把它移植回旧宅那边吗?种在氏神的神龛院子里。”她用一贯的商量语气对氏女说。 氏女诧异,老太太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大约是觉得她的行为太过随意轻佻,不赞同地皱起了眉:“神龛是氏神所在,他不吩咐,我们不敢擅自做主,万一惹得氏神发怒就不好了。” 但是罗玉安有种莫名的笃定,氏神不会生气,他会高兴的,他喜欢这样热烈灿烂的东西。 于是她无师自通地换了个语气说法,说道:“让人来帮忙把这株花挖出来,明天我要把它栽到氏神的神龛边。” 氏女:“……是。” 第二天一早,罗玉安没能如愿回去旧宅,因为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客人穿着一身衬衫长裤,扎着长长的马尾,看上去青春靓丽。她在太阳底下朝她走过来,进入屋后取下遮阳镜,和她随意地打招呼。 “你好啊,你就是秦氏氏神的妻子?刚看你们家的氏女给你打着黑伞,你才刚转化不久吧?听我家氏神说秦氏的氏神娶妻了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我是梁氏一族氏神的妻子,叫齐季。我们梁氏的地盘在隔壁的锦州,锦州你去过没?地方没渝州这边大,但景色还不错,近些年大力发展已经成为了最宜居现代化城市之一,下次有机会可以去我们那边玩玩,嗯,等你稳定下来,不需要这个黑伞保护的时候我会邀请你的。对了,我们梁氏与秦氏关系不错,过去经常联姻,现在这时代虽然不兴联姻这事了,但还有不少合作关系,所以我才听到消息就赶来看看,顺便祝贺一下。希望你不要怪罪我这么随便跑过来,毕竟我们家都是随便的人。” 她一口气说完,听得罗玉安一愣一愣的,尤其最后一句,把她给逗笑了。虽然知道还有其他的氏神,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看到其他氏神的妻子,和她想象中的还不太一样。而且她说梁氏,罗玉安一下子想到在氏神的记忆里,他最初的姐姐就是嫁到了梁氏,难道就是这个梁氏?那他们的联姻关系真的可以追溯到很久远之前了。 “你好,我叫罗玉安,多谢你特地赶过来祝贺,请坐。”罗玉安笑着招待她。 齐季并没有客气,直接一屁股就坐在了她身边,端了氏女送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叹道:“茶真是没滋味,还是可乐好喝啊。” 说完笑着抬头看氏女:“氏女小姑娘,我和你们夫人说说话,你们都下去自己玩吧。” 被个小姑娘叫作小姑娘,氏女竟然毫无异样,面无表情就行礼下去了。 偌大个装饰华丽,三面通透的屋子里就剩下她们两个人,罗玉安还在为她刚才喊氏女那句小姑娘而感到微妙。哪怕她一早猜到这位年纪大概不会太小,可还是觉得太古怪了。 “我几十年前和我家氏神一起去过你们旧宅,那时候这个氏女确实还是个小姑娘呢。我呢,是从前一个小国家的公主,不过那个国家千年前就灭亡了,所以我就不多聊了,你知道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额,或者我已经死了一千多年就行了。”齐季随便自爆了年纪,却像个好奇又多话的小女孩,问她:“你才二十多岁吧?” 罗玉安分心想着那个一千多年,心里惊叹,点点头说:“是。” 齐季吹了个风流婉转的口哨,“你们秦家氏神真是够可以的,老牛吃嫩草,娶了你这么个年轻的小妻子,肯定很纵容你吧,事事都随你高兴是不是?” 这话罗玉安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但也不需要她接,齐季似乎是个自得其乐的人,自己很快接着自己的话头说:“我懂我懂,毕竟我从前也是这样的嘛,只可惜在一起过久了,什么老夫少妻的情趣都不存在了。” 罗玉安一直耐心听着这位陌生客人絮絮叨叨,她是做惯了姐姐的人,瞧见长得嫩的都把自个儿当姐姐,此时放松了些,便搭话问道:“梁氏的氏神,也在梁氏旧宅里吧,你一个人离开这么远过来,没事吗?” 齐季一顿,啧了一声,“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啊。” “不是所有氏神都会住在旧宅里当个活神像的,应该说,就我所知,如今也就你们秦氏的氏神还遵循着古老的那一套传统了。” 罗玉安真切愣住了,“什么?” 齐季:“像我家那位,他早就去上班了,最近忙着加班呢,要不然都要和我一起过来了,我们梁氏也不会有事没事去上香拜他,要见他就每年年会汇报业绩的时候见,我们平时住在城市中心,摩天大厦最高层,要不就住森林别墅,玩手机玩电脑,和现在大部分富豪的生活其实没什么区别。” 这一席话听下来,罗玉安简直要颠覆这段时间以来的认知。她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这个现代社会世界还有特殊的存在,接受氏神的生活完全脱离现代生活,结果现在发现并不是这样?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们的氏神可以这么自由,但是我的氏神,他现在还被困在旧宅里……是因为秦氏的族人的要求?”罗玉安想到氏神痛苦的神诞月,想起那守备严密的旧宅,眉头皱了起来。 “噗,小姑娘你搞错了吧。”齐季好像听到了个笑话一样乐了,“不是秦氏族人困住你们氏神,恰恰相反,是你们秦氏一族的氏神,死死地困住了所有的秦氏族人。” 她说这句话时,笑容诡异,也终于有了几分活了上千年该有的深沉。 “几百年前,这个世界发生了一些动荡,有些东西被改变了,从前威胁着人们的妖鬼恶疫在慢慢消失,同时也有很多家族没落。你知道吧,一旦家族没落灭亡,那一族的氏神就会彻底死去。灭族,这也是唯一能杀死氏神的方法。很多氏神都从几百年前那时候起,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无法再庇佑家族,所以如今总共也就只剩下十几位氏神而已,散布在各个州,过着和我们梁氏氏神差不多的日子。” “唯独你们秦氏的氏神和其他氏神不一样,直到现在,他还保留着绝大部分力量……你知道他是怎样保存了力量吗?” 齐季盯着罗玉安,笑容越发诡异,轻声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我们知道,他在几百年前的衰弱期,主动吞噬了一整支几百人的秦氏族人,从那以后,他就可以依靠吞噬人恢复力量。你们秦氏的氏神,可是所有氏神公认的,最凶残可怕的一位呢。” 凶残……可怕?她的氏神?罗玉安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这个词安在他身上。 “这样可怕的氏神,只要他不想,族人怎么能困得住他,相反,他才是最不愿意改变,最不愿意族人离散的那一个,所以整个秦氏在他的牢牢掌控之下,仍然在这个现代社会保留着古代的习俗,尊卑身份,族老宗嗣……这些老一套的东西。” “小姑娘,不要太天真,你们那位氏神呀,凶残着呢。”齐季边说边摇头。 罗玉安听着这些话,突然感觉心脏急促跳动起来。 她不是害怕,她是忽然觉得……好心动啊。 15 二哥 罗玉安在太阳落山前,终于赶回了旧宅。车子进入山林,远远地看见山道上红柱的门楼和灯笼,她忽然就有种回家了的感觉。从相依为命的妹妹离去,她的家就没了,但是现在,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家。 哪怕过去千百年,许多人和事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氏神也仍然会在这里,相比人短暂而无常的生命,他就像是永恒。只要想到这里,罗玉安就觉得无比安心。 梁氏的那位客人已经离开,在说了一通似是而非别有意味的话之后,见她没什么反应,哼笑着走了。她好像真的只是随便来看她一眼而已,而且除了她,并没有其他氏族相关的人前来,罗玉安心里猜测,氏族之间大约也是有着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表现得友好不一定是真的友好,表现得不友好,也不一定是真的不友好。 在旧宅门口下车,跟着她一起外出的西装保镖将那棵蔷薇小心从车上卸下。为了移植后能更好地成活,枝叶花苞都被修剪了许多,光秃秃的并不怎么好看。 修剪下来的许多蔷薇花枝,罗玉安挑选了花型饱满美丽的,全部扎了起来,做了个花束。抱在怀里,巨大的花束几乎把她的脸都遮住了,一路上保存得很好,花束刚从枝上剪下来一般娇嫩欲滴。 她抱着花去见氏神,像一个新婚出门干活,回家后给妻子带花想讨她欢心的丈夫。她脚步轻快,给她撑伞的氏女都有点跟不上。 “太阳已经下山,不用再给我撑伞了。”罗玉安看见夕阳西下,对身边的老太太笑笑,抱着花快跑了几步,抬脚跨进了神龛院落里。 属于氏神的院落分割了世界的内与外,好像是一道无形的结界,在这里面,空气更加静谧,时间的流逝也更加缓慢,幽幽的花香和经年累月的燃香气息混合在一起。繁复雕琢出的华丽神龛顶部折射天边最后一点霞光,璀璨鎏金,片刻后光芒消散,又重归漆黑沉寂。 罗玉安的脚步不自觉稳重起来。很奇怪,在氏神面前,她非常想要表现出自己稳重成熟的一面,但是心里又好像突然退化成了一个小姑娘,总是轻浮又冲动,想要向他撒娇。 “氏神……我回来了。”她抱着花走进神龛里,看见原本漆黑的神龛中悠悠亮起一点红光,瞬间照亮了整个神龛。 氏神端坐神台,仍是那个姿势,但是——他的神情和容貌都变了! 变成青年模样的氏神如冰雪雕琢,仍是黑发白衣,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失去了从前拂面春风一般的温和,只有风刀霜剑的凛冽与山石冷玉的坚硬。 罗玉安停下脚步,怔怔看着面前冷漠的氏神,脑子里一下子翻涌出从前听过的传言。氏神每一次沉睡苏醒后的性格都不同,她是知道的,还曾向氏神求证过。 算算时间,她死时那段时间氏神应当就沉睡苏醒了,但是昨日早上分明见到的还是那个温和的氏神,怎么今日回来就变了?在她身后的氏女神情如常,一如往常姿态恭敬,对于氏神的变化,她们早已习惯。 放下罗玉安让人带回来的花树,两人自然退下。 罗玉安抱着花站在神龛中,忽然觉得夜风有些冷,这时候的夜风本不该这么冷的。她微微颤了一下,还是抱着花慢慢走向氏神,捧起花送到他面前,如同从前为他送上纸折的山茶。 “这是……我想送您的花。” 声音说出口,略显迟疑,先前那种迫不及待和无法掩饰的喜悦都如同遇上了冷雨的花丛,被打得七零八落,心中有种道不明的轻微不适感。 这是氏神,是我熟悉喜欢的那个氏神,虽然是不同的神情,但还是他,他记得的。罗玉安在心里再三强调,不希望自己对这个稍显陌生的氏神露出什么排斥的情绪。 氏神冷漠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将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接过她的花束。 罗玉安不着痕迹地放松了紧绷着的肩,缓缓呼出一口气,又露出些不知道怎么办的无措。 就在这时,氏神的另一只手伸出袖子,握成拳放在她面前,在她疑惑的目光下翻转张开,露出手心里一朵红山茶。 单薄鲜红的几片花瓣,围拢保护着中央金色的花蕊。 看着氏神手心这朵红山茶,罗玉安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喜悦。她心底的忐忑与不适瞬间被这朵花带走,伸出手拿过那朵山茶,抬头露出个亲近的笑容,说出在路上早就想说的话: “我在那边看到一树很好看的蔷薇,想把它移栽到这里,但是园艺师说想要成活那些枝叶都要修剪掉,觉得太可惜了,又很想让您也看看它开着花的样子,就把剪下来的花都带回来了。” “您喜欢这个花吗?”她说话时,目光紧紧盯着氏神冷漠的神情看。他虽然神情冷漠,却回答了她的问题。 “这花,开得很热烈。” 那是喜欢的意思。罗玉安仔细辨认着氏神的心情,抓着红山茶的手紧了紧,又试探着将手伸过去,附在他那冷白的手背上。 氏神没有推开或排斥的意思,仍是随她触碰着。 罗玉安的心就像是一朵花,先前缩成一朵花苞,在这轻微的试探中慢慢放松,缓缓绽开。 她将脑袋靠在这个冰冷氏神的膝头,没有忍住自己的失落,“……您变成另一个样子了。” “嗯。” 她带回来的蔷薇是很香的,比山茶浅淡的幽香要浓烈许多,氏神身侧放着那么大一束的蔷薇,身上也沾染了这香。沾了陌生的香,好像也添了几分陌生,罗玉安心中生出几分惶惑,不自觉更加抓紧了他冷香的手。 “怎么?” 罗玉安艰难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了关怀的意味,她摇摇头,头发在氏神膝上晃动。 “没有,就是想您了。”如果知道他这么快会变成另一个样子,昨天早晨不要那么匆忙离开就好了。 氏神在红色光芒照耀的神龛里,脸上漠然的神情如同画上去的面具,连眼睛都是木然地望着膝上的妻子,“你不习惯我的模样?” 罗玉安仿佛做错了什么,低下头抿了抿唇,“我很快就能习惯了。” “如此,我明白了。”他将罗玉安拉起来。 罗玉安略带茫然地被他拉着撞向自己的身体,只感觉眼前一暗,突然出现在了那片涌动的粘稠黑色里。那是前两日她穿着喜服来到的地方。 氏神如同那天一样沉没在黑色里,见到她,睁开眼睛朝她微微一笑,“过来。” 罗玉安看见他的笑容,眼睛瞬间亮了,离开前想着的矜持一下子全都抛开,只觉得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扑过去,紧紧抱着这个会对她温柔微笑的氏神,拼命嗅着他身上的气息。 氏神便略有些苦恼地叹息了一声,“都是我,怎么反应如此不同。” 罗玉安搂着他的脖子,有些尴尬,“您,怎么在这里是这个样子,刚才是另一种样子?” 氏神顺了下她蹭乱的头发,缓声道:“是面具而已。公正严明、冷酷无私、仁慈和善……都是族人为我奉上的面具,唯独在这里,是我真实的模样。” 罗玉安若有所思,因为这里,其实是氏神力量所在,是他陶瓷神像内部的世界吗? “不用害怕,只是不同的面具而已,本质都是我。” 被他的态度安抚了,罗玉安终于感觉彻底放松,她摸到氏神的手抓了抓他的大拇指,“嗯,我不怕,以后还有很长时间,我一定会习惯您每一个样子。” 相似的话语,第一次说时是紧张保证,这第二次说,充满了哄人开心的意思。 氏神笑说:“你方才乍然回来见到我,被吓一跳的模样,倒是有些可爱。”尤其是小心试探他会不会生气的那些小动作,有趣,有趣。若不是看她确实被吓到了,便不把她带到这里来安抚了,多看看也好。 突然皮一下的氏神让罗玉安心里蠢蠢欲动。她抬起头,直直望着氏神,说出自己想了一路的那句话,“我可以单独给您一个称呼吗?” 氏神歪头:“嗯?” 罗玉安:“您是他们的氏神,是所有秦家人敬畏的一个意象,但是对我来说,您是不一样的,是我能见到能触摸到的一个具体的人,您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只把您当做一个神,所以我不想叫您氏神。” 氏神静静听着她这一番毫无保留的大胆发言,漆黑双眼中的一点亮光如映在湖中的明月,波光微微荡漾。 他问:“你想叫我什么?” 罗玉安吸一口气,“我想叫……二哥。” 见氏神没有反对的意思,她略有些紧张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在我老家那边,妻子称呼丈夫,有时候会叫哥,我小时候母亲就喊父亲叫大哥,因为父亲在家中排行第一。” 而氏神还是神胎的时候,他们秦家的习俗是男女分开排序,他排行第二,所以是二哥。 在她老家那边,夫妻之间这样称呼,是一种很亲密的叫法,通常只有感情很好才这么称呼。 “我想叫您二哥,可以吗?” “好。”氏神凝视她热切期盼的脸庞,声音柔和,“你可以叫我二哥。” 这对他是个极新鲜的称呼,在几千年前那个时代,大家都习惯喊名字,哪怕弟弟妹妹也并不喊他二哥,而是更加庄重些的兄长。 她叫二哥时,莫名有种缱绻亲昵的意味。就像她此时缠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一样,明明纤弱柔软,却又坚定执拗。 罗玉安舔了舔有些干的唇:“您可以叫我玉安,从前我父母和朋友都这么叫我。” 氏神却含笑唤了她一声,“安。” “我从人中诞生,安既是我,也不是我,我承认这个名,但它早已被人遗忘。如今我将这名送与你,从今以后,你也是我的安。” 16 变化 罗玉安将那株蔷薇种在了神龛另一侧正对面的廊柱下,种在这里,等到蔷薇花枝重新铺开生长,在神龛里面就能看到花开如瀑的样子。 “二哥,氏女说为我在外院准备了新的院子,但是我更想住在这,院子里有三间空着的屋子,我选一间住好吗?”罗玉安种完花洗了手,问神台上的氏神。 虽然他还是冷漠的模样,但二哥这个亲昵称呼给了罗玉安很大的安全感和底气。 果然,冷漠的氏神没有问什么,直接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两位氏女听到罗玉安决定抛弃外面的舒适大院子入住神龛,对视一眼,心里嘀咕:明明当初瞧着是个懦弱胆小的,怎么主意这么多这么正,压根就管不住,氏神还完全一副纵容的姿态随她去,再这样下去以后怕不是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说来也奇怪,两人都看过罗玉安的资料,知道她杀过人,可是每每看到她的外表,都觉得她就是个无害的女人,还总有种说什么她都会听的错觉。 除了历正月那会儿,今日的神龛大约是最热闹的,因为罗玉安要入住,负责照顾她生活的两位氏女哪怕不愿意,也尽职尽责地为她准备了很多生活用品,那些必须的家具也是最好的,这些东西都需要人手搬进来,所以一天下来,人进进出出的,就算每个人都自觉保持安静,还是显得嘈杂吵闹。 两位氏女监工一般站在那,时不时低声要求所有人保持安静,罗玉安看看那边被帘子遮掩,满面冷漠,给人一种正在生气错觉的氏神,走到两位紧张的氏女身边,宽慰了一下她们。 “不用这么紧张,二哥不在意这点吵闹。”不如说,她觉得氏神心底其实喜欢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只是他从来不说。 听到“二哥”这个称呼,两位氏女又露出了那种心脏病快要发作的神情,其中一位氏女从袖子里掏出药瓶吞了粒丸子。罗玉安假装自己没有看见,她也不想总是刺激这两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可是不管她做点什么,两位都要被刺激到,相比她们那多到数不清的雷点和随便踩踩就能踩到的底线,氏神……二哥真是随意多了。 折腾一天,一个讲究又大气的屋子被迅速布置好,比起氏神的神龛,这个古色古香的房间才是能住人的房间。 “那您休息,我们这就退下了。”两位氏女见到终于完事,刚准备告辞,听到罗玉安提出了个要求。 “麻烦你们给我准备两部手机。” 手机?两位氏女怔愣,看了看这个毫无现代气息的神龛院落,问道:“您是准备在这里玩……手机?” 罗玉安没想到要个手机她们反应也这么大,迟疑问:“难道,这里面没有网络或者信号?” 可是,她以前和氏神出去吃饭,看到其他人都在偷偷用手机,都有网,应该是有覆盖的。 “您要当着氏神的面玩手机这种东西?!” “怎么了吗?”她要两个手机,还想让二哥一起玩呢,而且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不管守旧的两位老太太怎样想,手机还是很快送到了。罗玉安拿着手机走到神龛里,准备教二哥玩手机,但是好好的手机一到氏神手中,三秒钟不到就冒烟黑屏。 罗玉安:“这个手机坏了?那二哥玩我这个吧。” 冷漠的氏神冷漠地拒绝了,“不用。” 罗玉安反应过来,问:“难道,是您不能用手机吗?”她想起那五个月,偶尔她偷偷玩玩别人的手机,氏神都是笑眯眯地飘在一边看着她玩,从不动手。不是他不想玩,而是不能玩? 那天梁氏的齐季说他们家的氏神在工作,既然工作,肯定要对着电脑手机,他们怎么可以? 她问出这个疑问,只听氏神回答说:“我与他们不同。得到什么,自然会失去什么。” 如齐季所说,他是最特殊的一位氏神。不知道食物的味道,不能使用这样精密的现代化产物,以恶为食,让自己活成历史,长久地守护家族……都是他的选择。 “那我玩给二哥看,二哥想看什么,我来点给你看。”罗玉安举起手机温柔地笑起来,有了几分从前氏神的模样。她把自己当个手机支架,满心想着能给心爱的人一点乐趣,如果能给他长久不变的生活增添一些简单的快乐,那就好了。 氏神凝视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脸上写了大大的两个拒绝,但嘴里吐出来的却是:“贪吃蛇。” 罗玉安一点都不意外,熟练地寻找游戏下载,“二哥还真是喜欢看这个啊。” 她很有耐心,尤其对待自己重要的人,愿意为对方做任何事。神台有阶梯,氏神坐在最上方,罗玉安就坐在他的下方,看上去好像是正坐在他怀里一样,氏神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的头顶,还有她手上拿着的手机游戏画面。 贪吃蛇的音效在这个古老神龛里回荡,略显幼稚欢乐的音调不断重复,但一个玩一个看都没有觉得枯燥。罗玉安如今已经不是人,也不觉得困,玩贪吃蛇玩到深夜,她一局能玩很久,玩完了就仰起脸看一眼氏神,想看他是不是觉得腻了。 看一眼,接着玩,看一眼,接着玩。 “二哥看我玩了这么久,还没腻吗?”她再一次仰起脸问。氏神冰凉的手盖在她的脑袋上,和他的表情一样冷,可罗玉安分明觉得他是在催她开下一局。 罗玉安也突然想学他皮一下,退出游戏,点进了另一个游戏,“我们来看看新的游戏吧,还有很多游戏,我们每一个都看看,说不定二哥喜欢呢。” 她点进了一个抽卡游戏,新出不久,十分火热。刚进入游戏没多久,她就被那繁多的功能晃花了眼。她平时其实不怎么喜欢玩游戏,都搞不太懂现在这些手机游戏一个游戏里这么多功能板块。 “嗯,那我们直接抽卡吧。”她哪怕不懂,也没在年长许多许多许多的老古董二哥面前露怯,直接去到抽卡环节。 她点一下,看见屏幕上出现的角色,脸颊边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头发飘飘的角色。 “二哥是问他是谁吗?我来看看介绍……嗯,掌控风的神灵?这一个是食神?心动皮卡皮卡……呃……”罗玉安退出了游戏,她觉得还是玩贪吃蛇算了。 但原本一个贪吃蛇就能打发的氏神仿佛发现了手机其他游戏也挺不错,准备再见识见识,虚虚点着屏幕上其他的图标。罗玉安只能认命点开给他看,心里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教导九十岁的爷爷玩手机。 “这个是支付的软件、这个是阅读小说的软件、这个是社交平台软件……嗯?这里已经加上了两位氏女?” 罗玉安有点惊讶地看着那个备注了氏女名字的头像,给氏神介绍,“用这个联系的话,能打字能发语音,还能即时通话,视频连接,就好像面对面一样。二哥还记得吗,我们之前有看到一个小姑娘和家里通视频。” 氏神的手指又开始点点点了。 罗玉安点开给他看,一不小心按下了视频通话,而且对方很快就接通了。手机屏幕里一下子出现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氏女老太太,她似乎是起来喝水,没看清楚什么人发的视频就接了,随便瞥了一眼过来。 “……” 视频里出现罗玉安还有她背后面无表情的氏神,散发着红色光芒的神龛作为背景。老太太愕然,彻底清醒了,手里的水杯啪地摔在地上。 “对不住,我不小心按到了,你好好休息。”罗玉安迅速挂掉了视频通话,仰脸看一眼氏神,忽然抱着手机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倒在氏神怀里,脑袋抵着他的肚子,笑得浑身颤抖。 冰凉的手按在她的脸颊上,“调皮的孩子。” 罗玉安的笑变成闷笑,把脸埋在他怀里,心里想,如果没有面具,二哥现在脸上,应该也是笑着的,他会和她一起笑的。 就着这个姿势,她继续给氏神介绍着手机里的其他软件。 “这个是外卖软件,里面都是吃的喝的……看,各种吃的都有。”罗玉安随便划了划准备退出,被一只手摸了摸脸,只好停下动作,细细划给背后的氏神看。 氏神看得仔细,颇有趣味,点点其中一个,“吃这个。” “二哥不是吃不了吗?”罗玉安无奈,“是让我吃啊?但是我们这周围都是森林,没有店铺,都超过配送范围了,而且已经是深夜了,要不然,我明天吃好吗?” “这个。” “好,这个也吃,我都加收藏。” 收藏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外卖,氏神这才准她退出软件。罗玉安退出,又点开一个听歌软件,随便放了首流行情歌。 平时听着这歌,应该还好,可是在这种环境下,那女声略带哀怨忧伤的细细歌声,配着红色的光与神龛里的一切,怎么都有种恐怖片配乐的氛围,而且氏神还毫无反应。 罗玉安想起从前街上邻居爷爷奶奶们,都是喜欢听戏的,于是找了个戏曲播放。咿咿呀呀的嗓音,在这种环境氛围下,似乎更加有恐怖片的感觉了。 氏神说:“我曾听过。” 罗玉安:“二哥听过这种戏,什么时候?” 氏神:“一段时间以前。” 罗玉安猜测:“五十年前?” 氏神伸出三根手指。 罗玉安:“三十年……三百年啊?” 最后她开始播放相声,这下好了,在两位相声大师你一言我一语的逗唱中,整个神龛神秘诡异的氛围被完全破坏。 氏神意外地还挺喜欢听这相声,只不过手机没电了,没能听多久。神龛里不用说,完全没有能充电的地方。 罗玉安放下手机,“这手机没电了,明天充了电再听吧。” 说完又被凉飕飕的手摸了脸。 罗玉安:“……二哥,凌晨三点,你要我现在出去找地方给手机充电吗?” . 一早起来,氏女对另一位氏女说:“昨晚上,夫人给我发了视频通话,我看见她和氏神了。” 老太太叹气:“你是压力太大了,才会做这种古怪的梦,近来确实发生了不少事,叫个医生来给你看看,再做个检查吧。” 17 退休 秦明宇正玩着手机,瞧见自己那个老古板爷爷板着脸踱步过来,立即把手机藏到身后,摆出若无其事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样子。 他这爷爷是个典型的固执老人,常说什么玩手机对眼睛不好,对身体不好,年轻小孩子玩多了手机,玩物丧志,不注意锻炼身体,沉迷网络不知道关心身边的生活等等,每回被他瞧见了玩手机就要好一通说教,说得秦明宇头疼不已。 “爷爷?您老人家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秦明宇半是做作半是真惊讶地问。他爷爷平时一个人住在郊外花园别墅,懒得和他们这些小辈住一起,没事很少会过来这边。 “过来看看你们。”老爷子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说。他面容刚硬,是做了几十年裁判长的习惯,坐在小孙子身边,看上去比这个孙子还要挺拔硬朗。 秦明宇不自觉地学着爷爷板起腰坐端正,免得被骂,就见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最新款超大屏手机。对手机这些东西最唾弃的爷爷拿着他垂涎许久的手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秦明宇心中瞬间有了个激动人心的猜测,莫非,这是爷爷送自己的礼物?!靠!这真是亲爷爷啊! “你教我怎么用这东西。”爷爷说话了。 秦明宇:“谢……嗯!?” 他弄明白了爷爷突然来这里干什么,竟然是让他教他玩手机!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爷爷这是中邪了?心里奇怪,面上还得陪着笑,卑微的孙子打开手机,一步步教导爷爷如何使用。 瞧着爷爷一改往日嫌弃,学得还挺专心,他心中的好奇怎么都忍不住,“老爷子,您怎么突然想学手机了,你平时不是很嫌弃的吗?” 老爷子拿着手机,不太熟练地操作着,加上了几个好友,如今正对着一个头像为红山茶的联系人稀罕地瞧着,秦明宇瞄了一眼,看见这红山茶头像名字是“氏神”,顿时噗了一声。 “什么啊,谁这么大胆用这个名字?不怕氏神他老人家来一个天降正义制裁他吗!”他笑着笑着,瞧见爷爷看自己的目光满是嫌弃,突然间明白过来,从沙发上蹦了起来,“这……这不会真的是氏神的联系号吧?!” 这才是真活见鬼了!氏神还玩手机的吗! “咋咋呼呼干什么,这么大人了一点都不稳重!”老爷子浑然忘记了自己先前接到这消息时失手摔了两个上好茶壶的事,开始数落他:“历正月的时候让你帮家里准备供品,你倒好,直接准备了一大堆零食,要不是你爹妈拦着,又没被氏神怪罪,我都要抽你一顿!当年氏神给你赐福,你灵感不错,结果呢,这么大年纪了也不为族里做贡献,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就知道玩手机,简直辜负氏神的期待!要你这孙子有什么用!” “爷爷……我还没毕业呢,贡献什么的,毕业后再说吧。”秦明宇嘴里说着,眼睛不断瞟着爷爷手机上那个氏神联络号,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氏神这么厉害,守护着代代秦家后人,不知道求他保佑一下抽卡会不会有用啊。 想起自己五百抽都没能抽到一个金卡的悲惨经历,秦明宇忽然间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试一试老祖宗的威力。趁着爷爷午睡,他把老人家的手机偷了出来,打开氏神联络号的页面,对着拜了两拜,正好家里有香,他还点了三根。 “求氏神保佑我抽卡十连抽到金卡!”拜完刚准备抽,他又觉得这样似乎有点不太尊重,求氏神帮忙没点供品也没有诚意啊,他头脑一发热,拿起手机,给氏神发了个两百元红包。 “老祖宗保佑,十连两个金卡就可以了,我一点都不贪心!”秦明宇跪坐在沙发上,紧张地点了抽卡,瞪着眼睛等着奇迹出现。 无情的铜卡白光刺痛了他的双眼,当第五个铜卡出现的时候,秦明宇已经绝望了,彻底相信玄学改变不了命运。然而,下一秒,至尊的金色卡光芒闪耀起来,一张、两张、三张……五张!最后五张全是金卡!这个出了名出金卡率低的游戏,什么时候出现过这样可怕的掉率!这就是他最高光的时刻! “我靠!氏神好吊啊!”一声激动的大吼从客厅里响起。秦明宇激动地狂喜乱舞中,忽然听到手机叮咚一声,他一低头,发现自己的两百块红包被领取了。 从疯狂的快乐中回神,他呆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啊……原来氏神这个号,对面真的有人用的吗?” . 罗玉安整理着手机上许多新的联系人,那些都是秦氏族中有头有脸有年纪的人物,她一一分类备注,并且时不时和氏神说两句话。突然收到红包时,她感到格外讶异,“二哥,有人给你发红包,你看。” 见识过这些老人家们对于秦氏老祖宗氏神的尊敬,自从加上这些号之后大家都是毫无动静不敢打扰的状态,这个第一个发红包的人就显得非常突出,真是有勇气有魄力。 氏神忽然嗯了一声,说:“小孩子太调皮。” 小孩子太调皮?罗玉安看看那个发红包的人头像,一位长得特别板正严肃的老人家,规规矩矩的半身照。这个,小孩子?好吧,在氏神眼中,确实是小孩子。 氏神冷漠地吐出两个字:“抽卡。” 罗玉安茫然:“抽卡?什么抽卡?” 冷漠脸的氏神问她:“你要抽卡吗?” 罗玉安:“我不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氏神:“小孩子抽卡很高兴。” 没头没尾的,罗玉安不太懂他的意思,但她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一手拉住氏神的白袖子说:“我跟二哥在一起最高兴。” 刚走进神龛的两位氏女恰好听到这话,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进来打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夫人她不能讲究一点吗,这种情话张口就来!这些小年轻真是太不端庄了! 两位氏女看着夫人面前的几个手机平板电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大概是真的需要退休了。她们两人今日,就是来请示退休的。 氏女对秦氏一族来说,是一份终身的职业,她们不能结婚,需要常年留在这里侍奉氏神,与此相对的是,她们的家人都会得到补偿,而她们在族内的身份会极为特殊,人人尊敬,吃穿住自不用提,待在氏神身边,自然会拥有普通人梦寐以求的健康与长寿,而等到老迈退休之后,也会得到妥善照顾。 从前求着来侍奉氏神的族中女子十分多,但是这些年,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变化,自愿来当氏女的年轻族人越来越少了,因为许多人都不愿意忍受几十年的寂寞。哪怕是她们挑选出来的这两个,也没有了从前人们的虔诚。 想起自己年轻时刚来当氏女的光景,两位氏女略觉心酸惆怅,又觉得自己未能尽到职责,教导出合格的继任者,感到羞愧难安。 “我们二人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再继续侍奉氏神,今后,就由这两个孩子延续我们的责任。” 两个穿着氏女服饰的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走上前来叩拜,年纪大约刚成年,也就比妹妹大上一两岁的样子,罗玉安记得她们两个。 从前总在外院看到她们跟着氏女背各种祈祷词,有一个挺贪吃,尤其爱吃小蛋糕,她拉着氏神的袖子过去偷偷吃饭,撞见过好几次这孩子偷吃。另一个偷偷玩手机,玩的和她妹妹从前一样的少女养成游戏,也让她印象深刻。 两个小姑娘很少看见氏神,突然接过了氏女的重担,忐忑不安但强装镇定。 氏神对两位老迈的氏女抬抬手,她们卸下担子后过两天就要走了,此时双眼通红,虔诚地望着他们的神灵。氏神如同安抚两个孩子,在她们布满时光痕迹的额头上点了两下。 这是他的赐福。长久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能一直陪伴他的存在,哪怕是这些孩子的一生,对他来说也就是短短的几十年而已。他经历了无数个这样的一生。 “这几十年,多谢您的照顾,但是我们没能照顾好您……实在惭愧,希望您日后能更加开心。”两位老太太终于还是流下了眼泪,望了眼在旁边静静看着的罗玉安,第一次没有露出挑剔的神色,反而是有些欣慰安心。 两位氏女退休,新的氏女上任。大约是每一任氏女都要求端庄稳重,不苟言笑,两个十八九岁私底下还喜欢说说笑笑的姑娘,一进神龛就板起脸,规规矩矩地学着从前的两位老氏女。 不过,在罗玉安看来,她们两个这样子,实在像小孩子。她看着她们,总想起自己妹妹,所以爱屋及乌,对待她们很是温柔。 两个小氏女听着氏神的各种可怕传闻长大,对比之下罗玉安这个夫人显得温柔可亲,再加上气质实在太无害,因此没过多久,两个小姑娘在没有氏神在场的情况下,就能和她说笑了。 不过那个“没有氏神在场的情况”指的是“两个小氏女看不见氏神的情况”。两个小姑娘坐在外院瞧着罗玉安玩游戏,和她讨论游戏,随便聊天,浑然不觉她们又敬又畏的氏神就飘在一边。 虽然有着一张冷漠的面具,但罗玉安总感觉二哥比从前更喜欢待在自己身边……也有可能是手机的魅力,她到外院来充电,他也会跟着,只是隐藏了身形没让人看见而已。 “安姐,你这样每天在外面充电也挺麻烦的,不如叫人来在神龛里面装上电。”叫明茴的小姑娘建议。当然,如果没有罗玉安,她绝对不敢提这种“大逆不道”的建议,因为神龛里任何的变化都令人害怕。 罗玉安说:“还是算了,也不怎么麻烦。”其实,她是觉得有点网瘾老年趋势的二哥,在手机没电时默默跟着她跑到外面来充电的样子,非常可爱。 “安姐,外卖我拿回来了!”明黄提着一大堆外卖回来,快手快脚地把那些小吃都摆上,一边摆一边吸口水,“以前上学的时候偶尔还能偷偷吃一点,自从到了旧宅,这些都吃不上了,压根没有外卖会配送到这边,要兴师动众每天让人去买来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嘿嘿,现在终于能跟着安姐蹭到吃的了。” “安姐,你现在吃这些还能尝到味道吗?” “能啊,就是没有饱腹感,吃了和没吃一样。” “这样多好啊,都不会长胖,而且胡吃胡喝也不用担心闹肚子,真是极致的享受。” 罗玉安瞧着她们笑,但看一眼旁边飘着的二哥,心里又觉得难受。要是他能尝到这些味道就好了。 凉凉的手安抚地摸了一下她的脸颊。 “安姐,我一直有个疑问,你能不能给我解答一下?”明黄忽然鬼鬼祟祟地小声凑过来问。 “什么?” “我绝对、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就是特别好奇!” “好,我不生气,你问吧。” “你跟……”明黄小声而谨慎地指了指神龛方向,眼中充满了求知的渴望和八卦的光辉,“是夫妻关系,那你们有没有那个夫妻生活啊?和咱们人类一样的形式吗?” 现在的孩子,真是什么都敢问啊。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感觉二哥的袖子搭在肩上,手指碰了碰她的脖子,轻轻唤了她一声:“安。” 被这一声喊得心里一动,罗玉安吸一口气,把手里的鸡翅放到明黄面前,“多吃点。” 明黄哼哼唧唧还想求个明白,她按着肩上无人看见的袖子笑了一下,吓唬小孩:“再问下去,会被诅咒的。” 明黄立即怂成一团,对着神龛拜了两拜,“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 18 秦稚 罗玉安在神龛院落有单独的房间,但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那个房间,而是更喜欢待在神龛里。这个对其他人来说神秘可怕的地方,最令她觉得安心。 冷漠的氏神,顶着一张冷漠的脸,做着完全不冷漠的事情,甚至似有若无地表现出一些缠人的意味。 罗玉安晚上偶尔回到自己房间里静静休息,但没过多久,就会感觉氏神悄无声息从神龛飘到她的房间里,飘到她身边,也不说话,就那么飘在一旁,然后她就被勾回神龛里去陪他了。 这么怕寂寞的话,从前那么久的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罗玉安牵着白色的袖子回到神龛,瞧着氏神雕像一般在那一动不动坐了一夜。在她不主动做些什么的时候,氏神都是这个状态,当她做出什么动作,氏神才会被她吸引视线,仿佛雕像活了过来。 每次看到氏神充满神性的样子,罗玉安心里都有种不可言说的萌动。漫漫的长夜,就像漫长的生命一样。她将脑袋靠在氏神膝上,蜷缩在他身边,听着外面夜风簌簌。 她摸到氏神的袖子,将手伸进去漫无目的地摸索。摸到他的手还有手臂,在这身白色的衣服之下,他的身躯大部分时间都和普通人类相差不大,只是从无人敢觊觎也无人敢探索。罗玉安在袖子里悄悄摸他的手,想起初次见他,从袖子里蠕动出的无数红线,有些好奇那些红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藏在身体里?还是藏在手臂里? 既然没有被阻止,她就慢吞吞地一点点摸索过去。还好袖子宽大,随她怎么折腾都行。摸着摸着,她两只手臂全都伸了进去,突然间,她感觉手里抚摸着的手臂消失了! 突然落空的手被袖子里的线绑住,那种被束缚的感觉非常鲜明。她吃了一惊半坐起身,想也不想将自己的手从白袖子里拉出来,果然手上连着密密麻麻的红线。 这先前能将人切割成碎块的邪异红线,此时如同最普通的红线一样绑着她的手指手臂,松松地打着许多结,还是蝴蝶结。 氏神闭着眼睛。 “二哥?”罗玉安晃了晃手上的红线们,它们一动不动。 她不自觉地笑起来,扒拉开宽大的袖子,直接把脑袋钻进去——她想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白色的世界里红线错乱纠结,找不到来处,她试图抓住那些红线整理好,见到它们忽然有生命一样蠕动起来。 “啊!” 被袖子罩住大半个身体的妻子发出一声玩闹的低呼,头发乱糟糟地从袖子里把自己扒拉出来。氏神瞧一眼,又闭上眼睛,好像不是自己做的好事。 这回不只是手和手臂,脖子头发上全都挂满了红线。罗玉安好好的、整齐的头发,被红线七零八落地绑着蝴蝶结,异常滑稽。 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她觉得这个满脸冷漠的二哥,心里肯定在笑。 “二哥,打成死结了,解不开。”她解了半天都没能解开手上那些线,如果是一般的乱线团,她这么耐心早就解开了,然而这些线有生命,她越解,它们绑越紧,分明是故意不让她解开的。 “二哥?” “哈哈哈哈!”罗玉安笑起来,因为有红线在点她的耳朵,有点痒。她一头钻进氏神怀里,没头没脑一顿乱蹭,都快钻进氏神衣服里了,那些红线终于自己把自己解开,规规矩矩回到袖子里。 罗玉安好不容易摆脱红线的纠缠,又伸手去摸氏神的手,将那完美无瑕的手拿出袖子。 “二哥,红线是从哪里来的呢?” 仿佛为了回答她这个问题,搭在她手心的手突然散成一把细软的红线。 鲜艳的颜色,柔软流水一样的丝滑触感。罗玉安顺着这一把红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顺手用它们做了个如意结。 啊,不小心把二哥的手打结了。 氏神睁开眼看着她,看看那个鲜红的如意结。 罗玉安拎着如意结,猜测这是手上的哪一个部位,略觉不安,“二哥可以恢复原状的对不对?” 然后她就被拉进了那个混沌黑色的世界,见到了会微笑的氏神。这个地方是氏神神像之内的世界,是他的力量源泉,罗玉安除了新婚和后来那次,没有再来过这里,她猜测这里大约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突然被拉进来,罗玉安看到温和带笑的氏神,心中马上抑制不住生出喜悦。 “好调皮的妻子。”氏神将她抱起来,笑着打趣。 “是和二哥学的。”罗玉安回抱他,紧紧抱住。她从前和妹妹相依为命,一直是处于照顾保护的位置,调皮这两个字离她很远,那是有人宠爱才有的特权。而现在,不知不觉中,她有了一些改变。 “我本来早就死了,您给了我新的生命。”罗玉安低头凝视抱着自己的氏神,捧着他的脸,虔诚地亲吻他。 她有时候会有种很可怕的贪欲,想独占他,甚至吞噬他,融化他。 氏神被她亲的微微仰头,抬手隔开妻子的脑袋,有些感慨无奈道:“在这里,太过激烈的情绪会感染我。放松一点,安,你不想被我融化吞噬吧。” 罗玉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舔舔唇,“……想。” 氏神:“……” 罗玉安:“我现在觉得,就算当初被吞噬,变成养分也好。”至少,比在监狱里死于审判者的处决要好。 “真是个小孩子。”氏神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拍着她的背,“我等待许久的妻子,要好好珍惜自己才好。” . 罗玉安从神龛里醒来,发现手上缠绕着一枚如意结,是她昨天用氏神的红线随手编织的。鲜红美丽的红线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像一个精致的手链。 . 旧宅的日子过的规律又与世隔绝,忽然间出一次旧宅,穿过森林回到那繁华现代的都市,罗玉安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不习惯,不习惯这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 她这次回渝林区是为了给妹妹扫墓。因为是妹妹的生日,她带了妹妹喜欢的花,还特地做了个小蛋糕。蛋糕样式是氏神选的,在一边看着她做完了装起来,还把她送到了旧宅门口,摸了摸她的脸才让她出门,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情有些低落。 不是常规扫墓的节日,渝林区巨大的墓园里人非常少,从墓园入口进去,走了许久一个人都没碰见,只有明茴陪着她,替她打着伞遮挡阳光。 明茴比明黄沉默些,做事细致,举着伞生怕不小心让她晒了太阳。阳光灿烂的日子,墓园这种地方也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阴森感。罗玉安抱着花提着蛋糕慢慢往前走,望着周围被阳光照耀的一排排石碑,有些走神。 迎面走来一个十八九岁的男生,挺拔俊朗,瞧见她们,往旁边避了避。忽然,他的目光停在明茴身上,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秦明茴?” 明茴讶异地抬头看过去,“秦稚!” 罗玉安现在对秦这个姓很敏感,听这男生姓秦,又和明茴认识,当即猜测他也是秦氏族人。只是,秦家按字排辈,都是三个字的名字,如果和明茴是一辈人,名字中间应该有个明字,但他却是两个字的名字。 疑惑在心里一闪而过,罗玉安停下脚步,体贴地让明茴和他聊了两句。 “我听说你被选去当氏女候选了,怎么会在这里?” 明茴没有提起罗玉安的身份,只含糊说:“我陪一个姐姐来扫墓,你呢?也是来扫墓的?” 秦稚:“嗯。” 明茴看了眼罗玉安,又多问了句:“你最近怎么样?听说你毕业成绩很好,毕业后应该被族里安排了工作吧?” 秦稚沉默了一下,苦笑,“没有,不过没关系。” 两人短暂地交谈后,擦身而过。 罗玉安往后瞧了眼,微笑着低声问:“是你的同学?” 明茴有点脸红,“嗯,我们秦家年轻人一般都在家族私立的学校上学。哦,对了,他叫秦稚,也是我们秦家的人。” 罗玉安:“是吗?秦稚?我第一次看到两个字的名字。” 明茴听她这么说,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说:“他那一支比较特殊,好几百年前开始,就是两个字的名字,不参与我们的排辈。他们那支人数很少很少,一直处在家族边缘,现在也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明茴流露出一点同情。 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秦稚走到墓园门口,没有直接离开,他迅速找到停在附近的一辆车,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站在黑伞下的人,心里确认了那人的身份。那应该就是最近在族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夫人了,氏神选定的妻子。 那样冷血非人的鬼怪,也像人一样有妻子,它知道人类的爱吗?真是太可笑了!秦稚垂下眼帘,摩挲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机,终于还是拿了出来,发了几个消息出去。 罗玉安将花和蛋糕放在妹妹墓前,凝视她笑容灿烂的照片,忍不住伸手抚了抚。虽然她们都已经死亡,但完全不一样。死去的人无法相见,遗憾也无法弥补。 妹妹留下的遗书里一直在道歉,对她说对不起,她离开人世的时候唯一的牵挂就是她。 “不用担心阿姐了,阿姐过得很好,希望小静也是。” 中午,阳光最灿烂的时刻。从墓园里走出来,明茴问:“安姐,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不,先去买点东西吧,难得出来一趟。”罗玉安说着,忽然听到一阵嚣张的叫骂。 “狗崽种,你有能耐,你再跑啊!跑啊!得罪了老子还想躲,打不死你!” 一个染了银灰色头发的年轻人带着好几个打手,聚在墓园拐角处,一边叫骂一边动手。罗玉安顺着他们抬脚踢出去的动作,看到刚才遇见的秦稚蜷缩在地上,发出痛苦的闷哼。 19 邀请 “啊!秦稚!”明茴惊讶而焦急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想要去阻拦那些人的暴行,但是很快又想起身边的罗玉安,只能眼巴巴站在原地眼,小声央求地喊道:“安姐。” 罗玉安安抚地朝她笑笑,对附近停着的车招了招手,那边立刻下来两个黑西装保镖,匆匆朝这边赶来。因为她的要求,这次出门,除了明茴,就只有两个秦家人跟随。 “过去帮一下忙,让他们别打了。” 银灰色头发的年轻人正踢得兴起,口中胡乱骂着些难听的话,忽然被人阻止,脾气暴躁地回过头瞪视那两个保镖,以及走过来的明茴两人。 “哪来的野鸡多管闲事,没事赶紧滚,不然老子心情不好连你们一起打!”他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挥挥手。 罗玉安还没什么反应,明茴和那两个保镖都是脸色一沉,明茴更是一改往日在罗玉安面前的沉稳羞涩,毫不客气道:“你又算什么东西,在渝州地界,敢和我们这么说话,还敢欺负我们秦家的人,想死吗?”语气是毫不输于那年轻人的高傲。 银灰头发年轻人打量她们几眼,语带讽刺:“哟,你们也是秦家的?秦家又怎么样,又不是只有你们秦家才有氏神,吓唬谁呢?你们那个氏神不是只待在老屋子里吗,他还能跑到这来教训我?再说了,我教训的是秦稚,他在你们秦家都查无此人了,我就算在这里打死他,你们秦家老祖宗也不会管你信不信?” “我管。”罗玉安站在黑伞的阴影下,说道:“我不管你是谁,现在离开这里。” “草,挺嚣张啊,在我面前装什么逼呢?我最讨厌有人在我面前装逼。”银灰头发年轻人显然是个为所欲为惯了的人物,出乎意料地上前冲着两人就是一脚踢过去。 罗玉安迅速拉着明茴退后一步避开,同时那两个保镖冲了上来按住这年轻人,可他带来的那几个人竟然也不是泛泛之辈,而且人数是她们的两倍,很快就把年轻人从两个保镖手下夺了回去。 “妈的,你叫什么名字,是秦家谁的老婆还是情人?我记住你了!”冲动的年轻人被两个保镖差点扭断手臂,面庞扭曲地被几个手下护在身后,还不忘叫骂。 罗玉安穿着一身长袖长裙,裹着披肩,她将披肩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背,平静地说:“罗玉安,秦氏神的妻子。” 年轻人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嗤笑道:“骗谁呢,你们老古董的老婆不被收藏在祠堂里,带着两个小喽啰跑这里干什么。” 他身边一人却露出凝重的神色,迅速打量了一下黑伞和罗玉安,拉住年轻人小声说了句什么。年轻人听得面色微变,很不甘心地看了眼蜷在地上低着头的秦稚,强忍着愤怒,扯了扯嘴角算是露出个笑,强行改口说:“算了,不管你是不是,给你们秦氏一个面子。” 说完,他迅速带着人离开这里,只是临走前,大约还是不甘心,路过秦稚身边时,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你!”明茴简直被这小流氓的行径气得颤抖,要不是氏女多年教导,她现在就有无数脏话要骂。 银灰色头发的年轻人迅速钻进路边随便停着的跑车扬长而去,脸色难看地骂了句:“草,我不会被秦稚那孙子给阴了吧?我说他怎么躲了这么久找不到,今天突然就有消息说他在这,我刚把他堵住收拾一顿,就遇上了他们家氏神的老婆……这孙子是故意的,他算计好了!” 骂完秦稚,他仍不太相信地问旁边的人:“你刚才没弄错吧,那真是秦氏那个老古董的老婆?他们不是最讲究排场吗,怎么会就这几个人出现在这?” 坐他身边的寸头男人神情凝重:“秦家人不敢冒充这种身份来骗人,前段时间就听说他们秦家确实出了个夫人。梁少,你刚才那些话有些不尊重,要是她们要计较,在渝州这个地方,我们也没有办法,以防万一还是回锦州去吧。” 年轻人显然也有些知道害怕了,只是不愿意丢了面子,强撑着说:“就算是又怎么样,我们梁氏不是一向和他们秦氏关系好,我又没做什么,说了两句难听话而已,最多被骂一顿咯。” 说完,他还是忍不住加了句:“算了,反正这里的事都快做完了,回锦州算了。这破地方哪比得上我们锦州。” . 秦稚被两个不苟言笑的保镖扶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看了眼罗玉安温柔无害的样子,眼神微微闪烁地道了谢,“谢谢……你的身份真的是……?” 既然罗玉安都亲口说出来了,明茴也不用再隐瞒,直接回答说:“当然是真的,秦稚你没事吧,刚才那个是谁,为什么会打你?还对我们秦氏毫无尊重,竟然敢叫我们氏神叫老古董,那是什么语气,我一定要告诉族老们,给他一个教训!” 氏神是她们一族的精神象征,是她们秦氏的信仰,怎么能被人这么冒犯! 秦稚摇了摇头,苦笑,“他是梁文晔,梁氏的小公子,在他们梁氏地位挺高的。我先前因为一点事得罪了他,后来他看到我一次就打我一次。” “太嚣张了!”明茴绷着脸,心中对梁文晔的厌恶达到极点。 秦稚说着话,一边留心观察罗玉安的反应,她只是静静听着,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有明茴在说。看上去是个十足柔弱没有主见,半点都不强势的那种女人。 “我们该回去了。”罗玉安看了眼秦稚,“你能自己去医院吧?” 秦稚:“……能。” 坐到车上,明茴犹犹豫豫地看一眼车窗外秦稚缓缓离去的背影,小声说:“安姐,秦稚伤得好像挺严重的,我们不帮一帮他吗?” 罗玉安微笑:“他不是拒绝了吗,这说明他是个坚强的男孩子。” “这倒是,他从小就很要强,比族里那些娇生惯养的男生好多了。”明茴这话,显露出几分少女的心思。罗玉安听出来,但没什么反应。 她按照之前的计划,特地去买了些东西。虽然明茴替她打着一把大黑伞有点吸引路人目光,不过这么大的太阳,街边打着伞遮阳的人不少,还不是特别显眼。 带着许多东西回到旧宅,罗玉安提着个袋子走进神龛。 “二哥,我回来了。” 刚走进去,那白色的人影就从神台上飘下,微微俯身凑近她,将她披肩下的手抬了起来。随着袖子往下落,她手背上露出一块焦黑的痕迹。 是之前和那个梁文晔起争执的时候,为了躲他那一下突然的攻击,不小心暴露在炽烈的太阳底下造成的。 氏神带着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性冷漠,低下头,在她那一小块焦黑的手背上舔了舔。他的神情和动作,给人一种截然相反的感觉。 罗玉安只觉得宛如烫伤的手背在轻柔的触碰下,缓解了疼痛。不仅不疼了,还有点痒。 接着,氏神就像是对待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那般,将她牵引到神台,抱着她,让她埋在自己怀里,摸着她后脑的头发,并且不断摩挲着她手背上那块焦黑。 罗玉安:“……” 罗玉安:“……二哥?我没事,只是一点小问题。” 她勉强自己从美人膝温柔乡里爬出来,拿过自己带来的小袋子,从里面翻找东西。 “看,这是支架,以后我要是出门,就把手机放在这,我们可以视频,到时候我可以带二哥看看外面,二哥也能知道我出去做了什么……” “……还有这个,梳子和发圈。我一直想二哥这么长的头发散着披在身后有些不方便的样子,不如我帮你绑起来?” 罗玉安只是试着问了一下,就得到了这个梳头的待遇。事实上,氏神的头发并非单纯的头发,不过见她跃跃欲试,氏神也就顺从了她的意愿。 长长的黑色头发顺滑无比,拿在手里,绸缎一样的手感,稍不注意就会滑落,微微飘在空中。罗玉安哼着不知名的歌,将他的头发梳好,结成辫子,再用红色的发圈绑好。将那长长的辫子搭在肩上,她端详了一下,仍是没能克制住伸手去摸的冲动,眼神有些痴迷。 真好看,像一个可以把玩的精致人偶。哪怕“把玩”这个词像是渎神,她还是想用这个词,因为他看上去是如此无害而柔软。 . 旧宅,就是秦氏的宗祠。宗祠只有历正月和神诞月才打开进行祭祀活动,平时由氏女进去整理清扫。 罗玉安第一次进宗祠,她独自走进那略显阴森古旧的院落,略过前方层层叠叠的牌位,翻看里面放置的族谱。 这些族谱每隔十年会翻修一次,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因为从氏神诞生开始,这么长的时间里,这么庞大的家族,一切都有记录。 她按照从明茴口中得知的年份,大致推算,翻找着百年前的族谱。寻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一份疑似她想找的东西。 大约是在两百多年以前,秦氏有一支消失在了族谱上,大约四百多人。原本繁茂的一支,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属于他们的族谱上擦除,只剩下一片沉默的空白。而这四百多人的灭亡,族谱中只有一句话记录。 ——氏神使此脉绝。 罗玉安的手指划过这一句话,翻开另一本族谱,继续寻找。几乎是同一年,另一支多了一个养子,这养子的名字只有两个字,这许多族谱中,只有这个“养子”是两个字的名字,没有按照秦氏习惯排序。此后,这养子所生的后代,都只有两个字的名字。 顺着这顺序查看下去,果然,在最新的一本族谱中,看到了秦稚。这一份族谱是前两年新修,而那个时候,秦稚这一家,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母亲生下他就去世了,父亲患病,前些年也已经去世,那之后十二岁的秦稚一直是家族在供养。 除了这些,她还在很多族谱里看到一些特殊的标记,几乎每一代都有几个到几十个不等的名字被红笔圈出,不曾褪色的鲜红落在黑色的名字上,莫名有些触目惊心。最新的一本族谱里,也被圈出了四个名字,这让她想起先前的秦氏族树和那四个被氏神判定了死亡结局的秦氏族人。红圈的标记,从两百多年前开始,和那四百多人的消亡处于同一时期。 合上族谱,罗玉安离开这里。 “安姐,有一封给您的请柬。”趁她还没走进神龛,明黄匆匆将一封白底红字的信笺交到她手中。 “这是梁氏徽印,还挺正式的。” 信是以梁氏的氏神妻子齐季名义送来,邀请她前去梁氏所在的锦州做客。才刚看完那封措辞讲究风雅的信笺,电话忽然响起,一个陌生号码。 她现在这个电话号码极少人知晓,知道的也不敢给她打电话,所以她心中有些猜测。 接起电话,那边齐季的声音随意自然,“是我,你收到我的邀请了没有?” 罗玉安捏着信,“刚收到了。”所以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直接打电话? “本来不想这么早请你过来的,可谁叫我们家里有个小孩子太调皮,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你说了点冒犯的话,所以这次请你过来玩也是为了让他当面给你道个歉,免得伤了和气。怎么样,过来玩吗,我们还可以聊一聊关于你家氏神的小秘密。” 罗玉安:“这样啊。不好意思,我不想去。” 20 梁氏 这话一出口,电话对面很久没声音传来。 罗玉安礼貌地等待了一会儿,又说:“抱歉,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挂断电话了。” 虽然她嘴里说着不好意思、抱歉,但这种话一点都不令人愉快。齐季忽然笑了下,感叹:“很久没被人这么直头楞脑地拒绝了,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 罗玉安语气平静,全无嘲讽的意思,“因为作为氏神的妻子,人人都追捧尊敬,这种日子习惯了,就觉得没人能拒绝自己了。” 她成为氏神的妻子才很短的时间,但是处于这种环境,也快要习惯这种“高人一等”的感觉,齐季当了这么多年的“大人物”,自然感受更深刻。 齐季又沉默了下,“你说得对。”她话音一转,说回之前的话题,“既然你不肯来锦州玩,让我尽地主之谊,那我只好带着不争气的家中后辈,亲自去渝州给你道歉了。” 罗玉安:“欢迎,让我来尽这地主之谊也好,我在旧宅等你们。” 齐季:“我在你们家旧宅住不习惯,就去我们上次见面的那个宅子好了,这次我可要多住几天,你不要嫌弃我烦哪。” 罗玉安微笑:“当然不会。” 友好的通话结束,一旁竖着耳朵听着的明黄有点呆滞地问:“安姐,你就、就这么拒绝她呀?我听说梁氏神的妻子已经活了许久了!” 罗玉安叹气:“看上去是个比我还年轻的人,我没办法尊老。” 明黄:“我不是说这个,以前看氏女们偶尔和各家来往,都非常含蓄,安姐你好直接!不过直接真爽啊,嘿嘿。” 罗玉安歪了歪脑袋,朝她笑起来,“你和渝菡区宅子那边的人联系一下,让她们准备好待客。” 眼看她说完匆匆要走,明黄一愣,“啊?您不赶去那边主持吗?” 罗玉安摆摆手,“明天再说。” 客人什么的,明天再招待吧,她得去看二哥了。 “二哥,我明天要去渝菡区,估计要待两天,到时候我给你发视频,我让明黄给你接通好不好?”罗玉安替氏神梳着那柔顺无比的头发,语气轻柔地说。 氏神摇了摇头,“不。” 罗玉安将他的长发散在自己膝上,细细梳着,“好吧,二哥不想看就算了,但是二哥,秦氏和梁氏的关系真的很好吗?” 虽然大家口中都是这么说的,但罗玉安见到的两个梁家的人,包括梁氏神的妻子齐季,她们对秦氏的态度都有一些微妙。梁文晔先前提起秦氏语气的轻浮,还有齐季两次提起的关于秦氏神的“小秘密”,这可以解释为亲近戏谑,也可以理解为别有用心。 “一朵花开花时,是好的,当它凋谢,就坏了;结果时,好,腐烂,坏。好与坏,并不永恒。”氏神背对着她,看不清神情,但语气冷漠毫无波动。 罗玉安给他梳好辫子,在发尾系了个蝴蝶结,搭在肩上,从背后环抱上去,脸埋在他的肩背,深深吸一口气冷香的气息。 . 梁文晔因为口不择言得罪了秦家,匆匆跑回锦州,谁知道一天没到,就被吩咐要他回渝州去给人上门道歉。 “凭什么啊!”梁文晔在自己父母面前,脾气更大了,大吵大闹,“我不就说了两句难听话,还要上门道歉,那女的也太小题大做了,听说以前是个没见识的平民,他们秦家氏神随便选的,这是一朝麻雀变凤凰抖擞起来了,拿我立威呢!” 不管母亲在一边怎么苦口婆心地劝,他就是一扭头,“我不去,丢人!” 梁氏不比秦氏,如今族人所剩不多,每一位族人都十分珍贵,梁文晔更是梁氏这一代实权人物的小儿子,因此才养出了这么个嚣张跋扈的性子。 只是这一次,他却不能再任性下去了,他的父亲难得沉着脸斥责:“老夫人都亲自说了,你还想违抗她吗!你要是不去,打断你的腿,抬也要把你抬过去!我就说你这性子不肯收敛,迟早要惹出大祸!” “嗤,这算什么大祸。”见父亲暴怒,梁文晔气焰稍微压了压,仍是嘴硬不服:“去就去,我就不信了,我跟着老夫人一起去的,他们秦家还敢对我做什么吗。” 梁氏的族人很少见过他们的氏神,但氏神的妻子是常能见到的,她作为氏神的人间代行者,常在外行走。梁家的年轻人基本上都会在家族的私立学校学习,齐季还是那学校的名誉校长,梁家的孩子们从小就认识她,每一个都是她看着长大,梁文晔自然也是。 因为他们这一脉有一位老祖宗据说曾是老夫人齐季亲手抚养长大,有这么一份特殊,梁文晔得了齐季青眼,有了这靠山,更是行事张狂。 见了齐季,他还颇为亲昵地抱怨了一句,“老夫人,他们秦家不会这么小气,要处罚我吧?您可得帮我啊。” 齐季淡淡瞟他一眼,让他安心待着,“你年纪还小,她们做长辈的当然不会和你计较,只是祸从口出,以后你也注意一点。” 被轻轻敲打了一句,梁文晔毫不害怕,甚至觉得更有底气了,因为他听出来,老夫人肯定是要护着他的,毕竟他年纪还小嘛! . 罗玉安在渝菡区的大宅接待了齐季和梁文晔一行人,齐季仍是那个热情自在的样子,和她打了招呼后,就拍了拍梁文晔的手臂,让他道歉。 梁文晔老老实实说了句对不起,瞧着倒比先前乖顺多了,可惜他那暗地里撇嘴翻白眼,都给罗玉安看见了。 “我早就想多和你聊聊,要不是你不肯去我们锦州,我还想带你到处走走看看呢。”齐季对罗玉安说:“我很久没见过其他氏神的妻子了,你跟我身份相同,虽然年纪相差大了点,但肯定有不少共同话题。” 她说着些没什么意义的场面话,又聊起这个宅子,夸了两句。 罗玉安:“比起这个宅子,我更喜欢旧宅那边,这边不常住人,招待你们怠慢了,如果你愿意去旧宅住就好了,那边空气环境都更好。” 齐季笑容顿了顿:“算了,就不打扰你们氏神了,住这里挺好的,以我们两族的关系不用这么客气。” 安排她们去住下后,陪同的明黄悄声说:“我刚才看到那个梁文晔悄悄翻白眼了,果然和明茴说的一样是个弱智,他当我们不会发现呢!他们哪是来道歉的呀,太敷衍了吧。” 罗玉安并不在意,她心里有其他的疑惑。齐季两次拒绝了去旧宅,她总觉得齐季似乎是在害怕着旧宅。她肯定不是害怕旧宅本身,而是害怕里面的氏神。 为什么? 梁文晔进了安排的房间,把门摔得哐哐响,眼神挑剔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宽敞是宽敞,布置得古色古香,但绝对不符合他这种年轻人的口味。 “真是土掉渣,现在谁还搞这种装修。”嘀咕了两句,他随便躺在椅子上,摸出手机和人聊天。聊着聊着,感觉一阵睡意朦胧,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太阳西沉,屋内忽然亮起了一盏烛火,梁文晔在摇曳的红色火光中睁开眼睛,被眼前陌生又惊悚的场景吓了一跳。 “操!这怎么回事!” 原本宽敞的屋内,竟然凭空多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红线,这些线纵横交错,布满了整间屋子,像是人体内的经络血管。 秦家人故意布置这些东西吓唬我,想教训我?梁文晔的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这种想法,愤怒压下了刚醒来看到这种场景的惊吓。 红线,这种东西随便一抓就断了,想用这个吓唬他简直好笑。他嗤笑着随手在面前交错的红线上挥了一下。 看上去十分脆弱的红线连晃都没晃一下,梁文晔迟钝地感觉到手上的剧痛,他看见自己的血喷溅了出来,挥出去的手指和手臂被那些红线切割成了碎块,包括骨头也是。好像是最锋利的刀切豆腐那般轻松。 “啊……啊——!”梁文晔看着面前可怕的一幕,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恐而痛苦地抱着血如泉涌的断臂失声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救命啊!救命啊!”他呼吸急促满头冷汗地盯着红线,那上面还滴着他的血,粘稠的,缓缓滴在地板上。 “谁来救救我!老夫人!救命啊呜呜!” 梁文晔痛得脸庞扭曲,跌坐在细小的红线空隙里不敢动弹,也不敢再触碰这些看上去无害柔软的红线。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他绝望求救的尖叫。 “嘣——”一声轻微的线绷紧声,让梁文晔瞬间头皮发麻。 “不要、不要、不……” 静止的红线忽然间好像被人拉动,它们微微交错,向着中间的空隙拉紧—— 梁文晔的声音戛然而止。无数鲜红的液体顺着红线滑落,被割成无数块的肉块在红线的包裹下消失。 秦氏旧宅 神台上的氏神动了动袖子,洁白手掌中的红线在他随意拨动下微微震颤,这一个很寻常的动作过后,他垂下手,于是垂下的丝丝缕缕红线蠕动着钻回袖中。 白色的氏神飘下神台,仰起头,张开宽大的袖子。 神龛内的红烛光芒忽地熄灭了。 一阵突兀狂风卷过旧宅之外的森林,千年古树在大风摧折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这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远在锦州的一座梁氏秘密宅邸内,檐下挂着的铃铛忽然间剧烈晃动起来,不断发出嘈杂的叮铃声,最终断裂破碎,砸在木制的走廊上。白色的衣角飘飞着,掠过这些破碎的铃铛,原本身在旧宅的秦氏神,悄无声息出现在了这里。 在他飘飞往前时,面前紧闭的门不断开合,他如同此地主人,毫无阻碍地一路飘到了内里最开阔的房间。 房间中最显眼的是一张柔软的床铺,床铺上陷着一个人。那“人”的模样极为可怕,仿若一座斑驳脱落的石像,全身布满了裂缝与半脱不脱的碎壳。 察觉到不速之客的到来,床上那“人”缓缓睁开眼睛说道:“秦氏神,许久不见了。” 漂浮在床边的白色人影居高临下望着他,“许久不见,梁氏神。” 这深陷于床铺的,竟然是齐季口中那个忙于工作,过得很不错的梁氏神。 “多亏你梁家一个血脉后代,我才能来这里。”秦氏神神情虽冷漠,语气却平和,“你的妻子把你藏得很紧。” 梁氏神的语气同样平和,甚至带着和老朋友聊天闲话家常的味道,“是,她太担心我了,做事是不稳重了点。你呢,听说你也有了一个妻子,她怎么样?” 他浑浊僵硬的目光定在秦氏神肩上的大辫子上,那里用红线打了个蝴蝶结,于是嘴角微微僵硬地扬起一个笑容,“看来,是个可爱的孩子啊。” 秦氏神赞同,重复道:“是个可爱的孩子。” 21 阿季 “咔嚓——”梁氏神灰白的脸上又出现了一道裂缝,脱落下一块碎块,但他仿佛全无察觉,仍是看着床边漂浮的人影,语气寻常地聊天。 “你也终于明白感情的滋味了?”像个哥哥调侃弟弟。 秦氏神毫不避讳地说:“她的骨灰在我身体里,使我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她的情与欲,这是你曾经说过的感情吗?” 梁氏神:“是与不是,应该问你自己才对。” 秦氏神点点头:“嗯,如此,我已明白了。” 梁氏神:“明白什么了?” 秦氏神:“红色,果然十分美丽。” 梁氏神忽然笑出声,“你啊,还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等他的笑停下,秦氏神继续用那闲聊语气说:“那么,你准备好被我吞噬了吗。” “你今日果然是来吞噬我的。”梁氏神叹气。 “不然我还能来做什么呢。”虽然秦氏神神情冷漠,但梁氏神莫名觉得他说这话时,应当是笑得挺友好的。这个被最残酷的方法塑造出来的氏神,就是这样可怕的东西。 口中说着吞噬,但气氛友好,在秦氏神张开袖子,吞噬的红线翻飞的时候,躺着的梁氏神甚至还用商量的语气说了句:“唉,我还没和妻子道别,不若你一天后再来吞噬我吧?” 换了寻常人在这里听到这话,大概要笑出声来。毕竟人家来者不善,夺命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突然说一句请人明日再来杀,谁会听呢? 但是,秦氏神却真的停下了动作。他微一欠身,白色的长袖微微浮动着,宛如一个来拜访主人的客人,极有风度礼貌,“既然如此,我明日再来。” 梁氏神也半点不意外他会答应,说了句:“那就多谢你了。” 秦氏神手中托起一根红线,等到红线飘到梁氏神身上,落入他的手中又消失。再度点了点头示意,身后紧闭的门扇自动打开,他宛如夜色里一只白蝴蝶,飘飞消散。 平地一阵风,吹得屋内布置的银铃等物发出轻微声响,响声止歇,门再度合起,屋内又变得死寂。 . “作为氏神的人间代行者,我们拥有许多权利,梁氏现在很多资产都是我在管理,你呢,没兴趣管一管秦氏族内的事吗?”齐季端起一杯她要求的冰饮料,喝了一口,笑眯眯问。 罗玉安不知道她这么晚了还特地找自己聊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聊,“我并不算很聪明,秦氏内部许多事物我一窍不通,管理不好。而且秦氏运转得很好,不需要我插手。” 她如今已经明白,氏神在神龛,看似是一个万事不管的吉祥物,但实际上牢牢把控着这个家族,那她实在没必要做多余的事。 如果哪一天,氏神衰弱,族人不愿再供奉信仰他,那她或许会为了维持氏神的存在,去争夺这个家族的权利,利用权力为他维系生存。 “你不爱权利?”齐季笑着打趣,“只爱你的氏神吗?” “不过,你真的明白氏神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吗?”她忽然话音一转。 哦,来了,东拉西扯这么久,终于要开始挑拨了。罗玉安坐正了些,等着听她想怎么挑拨。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齐季的话,罗玉安清楚地看见她脸色骤变,迅速拿出电话,接通后厉声问:“发生了什么!被谁闯入?怎么会有人能闯入!”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齐季猛然扭头看向罗玉安,怨恨与厌恶的情绪刺透先前的友好热情,明明白白暴露在双眼里。 “是你?!你和秦家那氏神商量好的!声东击西,好一个声东击西!”她紧紧捏着电话,厉声道,看神情仿佛恨得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撕碎她。 罗玉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她这模样,心中警惕起来。不着痕迹看了眼外面的漆黑夜色,暗暗庆幸。还好,不是大白天,也没有太阳。 她们两人在这里说话,不管是秦氏的人,还是跟着齐季来的梁氏的人,都在院子外面,如果齐季真的要动手,她还真没什么把握。 罗玉安心念急转间,露出疑惑而无害的神情,“怎么了?我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你还装。”齐季双眼发红,“好,我就说你们秦氏神怎么会选了个废物当妻子,原来你是深藏不露,是我看走了眼。他不是要毁了我的氏神吗,那我就毁了你!我绝不让你们好过!” 罗玉安迅速起身,脚步急促地后退,口中喊道:“明黄!” 齐季怒火攻心之下,手掌中泛出淡光拍向她的脸。 椅子翻倒声中,庭院里的风声也忽然大了。 罗玉安抬起手臂阻挡,忽然感觉手腕上一热,是那红色的如意结手绳在发热。风声飒飒,耳边仿佛有衣袂翻飞的声音,她没感觉到痛楚,一抬眼,看见了一片白色的衣袖,还有那缠绕着红色蝴蝶结的辫子飘在面前。 肩上轻轻搭着一只手,她的二哥漂浮着,从身后半揽着她。 脸色难看的齐季僵在半米之外,她还伸着手,但无法前进半步。见到秦氏神出现,她眼中的怨愤更加鲜明,厉声问道:“你对我的氏神做了什么!” 秦氏神按着罗玉安的肩,轻飘飘将她环在袖中,看向又急又怒的齐季,说道:“梁氏神要与你告别,你应该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齐季面色大变,误会他已经吞噬梁氏神,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转头匆匆往外跑。听到院中动静的人恰好前来查看发生了什么,正撞上脚步匆忙的齐季。 “老夫人?发生了什么事?” 齐季大力挥开他,尖声大喊:“回去!快回去!” 梁氏的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她如此疾言厉色,只好跟着她走,最后只剩下明黄等秦氏的人。明黄满脸疑惑走进院中,“安姐,她们这是干什么呢,好像家里着火了一样急,她们这是要走啊?梁文晔还在后面院子休息呢,她们不管他啦?” 罗玉安看一眼身边的氏神,发现其他人应该又是看不见他。 氏神微微低下头,俯身在她额角蹭了一下,“安,早点回来。” 罗玉安一下子忘记了齐季,柔声回答:“好,我马上回去。” 她刚应罢,抓在手中的袖子抽离而去,消失不见。 明黄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又上前两步,“安姐,你说什么?” 罗玉安摇头,“既然客人走了,我们也该回旧宅,至于梁文晔,找个人把他送走吧,说不定还能赶得上梁氏的人。” 没过一会儿,有人匆匆回来,“夫人,梁文晔他不在屋里。” “听到动静已经自己走了?” “不是,房中有……血与碎肉的痕迹。”来回报的人语气有些颤抖。 “血和碎肉,”罗玉安顿了顿,语气如常地吩咐,“那就把房间打扫一下吧。” 罗玉安在夜色中坐上车回旧宅时,齐季也已经火速赶回了锦州。她不相信其他人,谁都没带,独自一人来到那个秘密的梁氏宅邸,看到廊上砸碎的铃铛,她头发微微凌乱,一层一层奋力推开门,冲进了最里间。 “氏神!”她扑到床边,看见床上那布满裂缝的灰败神像,毫不犹豫抱了上去,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回来了。”梁氏神声音醇厚,“刚才秦氏来了,我想起还没和你道别,就请他明日再来。让我看看,你有段时间没来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齐季猛地抬起头,大颗泪水从眼睛里掉出来,“一定还有办法的,你一定可以继续活下去的!” 梁氏神:“活得够久了,阿季,死亡并不可怕。” 齐季尖叫起来,“不!我要你活着!再活千万年,活的比所有人都久!” “为什么会这样……”她说着说着,整个人颓丧下去,手上紧紧拽着被褥,喃喃:“究竟是哪里搞错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秦家那老东西现在还有这么强的能力,而你却已经虚弱成这样,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地让族人繁衍后代,让他们信仰你,为什么……” 梁氏神石像一样的手按住她柔软的手,“我知道,辛苦你了,如果不是阿季,我大概早就像其他许多氏神一样消散了,可是,终究还是要自食恶果。” 齐季被这“恶果”一词刺激到了,目光中流露出强烈的怨恨不甘,“什么恶果!凭什么大家都做了一样的事,你要承受这么严重的恶果,秦氏神却不用!明明是他先开始吞噬族人的,他不是通过吞噬族人获得了不同于信仰的新的力量吗!为什么你不可以啊!” 两百多年了,她一直承受着这“为什么”的绝望,变得越来越偏执。 梁氏神一动不动望着她,她的容颜停在了最美好的十九岁,像是琥珀里凝固的花。哪怕过去千年了,他还记得第一次见这孩子的模样。 一千多年前的梁氏,如日中天,连秦氏也有所不及,梁氏的城池遍布两州。氏族与国家不同,当时大大小小的国家有许多,不断改朝换代,但氏族却十分稳固,拥有着一套完全独立于王朝之外的体系,每一个国家都想尽可能拉拢更多的大家族,于是每年,梁氏族内都会迎来附近国家的使者。 阿季那时是一位公主,年纪还小,好奇氏神是什么模样,悄悄混在使者的队伍里来到梁氏。她误以为他是梁氏一位病弱的族人,见他独自一人住在湖边“偏僻”的小屋里,在梁氏居住的那段时间里常偷偷来找他。 最开始是想接济他,后来,她每日都过来,承诺要找最好的大夫为他治病,不让他被困在那小小的院子里。湖边有茫茫芦絮,她在秋日的夕阳下,抱着芦絮挥舞,追逐着那些灿烂的金色,笑声像银铃一样动人。 那么生机勃勃的孩子,那么柔软善良的孩子,在那个对女子束缚极大的时代里,勇敢地追寻自己的爱情。她爱上他了,所以请求自己的父亲,执意嫁给一个没有身份的病弱之人。 国主大怒,将她软禁,想要为她指一位夫婿联姻,结果等来了梁氏氏神迎娶公主的队伍。 从一国公主,变成心爱之人的妻子,氏神的夫人,一千年了。无数国家消亡,无数氏族衰落,她也变了许多。 他花一般的阿季,终于还是……腐烂了。 22 不甘 齐季从疯狂中回过神来,她这些年总是会这样时不时爆发,每次看到梁氏神的模样,她就无法忍受心中的痛苦,慢慢地,她甚至不愿意再来见他,只是把他藏得紧紧的,不让族人知道他衰弱,尤其不敢让秦氏知道他的衰弱。 她把一切都掩饰得很好,还拼命在想办法。可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最多只能延缓他的衰弱。绝望之下,她想起如今还留有强大力量的秦氏神,如果能吞噬他,她的氏神一定可以变成原来的样子。 一般而言,氏神之间并不能互相吞噬,但就如她们都知道的,秦氏和梁氏两族从几千年前起就互相联姻,无数代下来,两族血脉都各自有许多参杂。 几十年前,梁氏神还没有衰落成这个模样之前,他们曾去过一次旧宅。那次,秦氏神忽然看着梁氏神微笑起来,语气很随意地说道:“你这个模样,我似乎可以吞噬你。” 齐季当时便是一惊,她觉得秦氏神并不是说笑,他真的可以吞噬梁氏神,而且他在考虑这件事!从那以后,本就为氏神衰弱而痛苦不已的她,更加警惕紧张,随着氏神的状态一日不如一日,这种紧张慢慢发酵成了恶意。 如果秦家的氏神可以吞噬梁氏的氏神,那她的氏神为什么不能反过去吞噬他!只要他也开始衰弱就好了,只要秦氏的族人也开始死就好了! “我还没有准备好……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可以……” 梁氏神摸着她的脸,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阿季,我们早就错了,两百多年前,我不该吞噬梁氏的族人。” 齐季神色一僵,“是秦氏神先开始吞噬的,他吞噬了他的族人,得到了力量,为什么你不行,反而得到了这么多的诅咒,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在秦氏神忽然发狂吞噬了秦氏几百个族人之前,从未有氏神吞噬人。如果,所有的氏神都注定衰落消亡,她或许不会那么执着于让梁氏神永远活下去,可是偏偏出了一个秦氏神。所有氏神都开始衰败,唯独他因为吞噬族人得到了新的力量,从此还可以通过吞噬恶来补充力量,多么令人嫉妒和愤恨!他原本是比不过她的氏神的! 他的成功自然引起效仿,秦氏梁氏关系一直很好,正因为很好,梁氏最先知道了这件事。 当时正在为了梁氏神衰弱而忧心的齐季兴奋不已,然而正处于大发展中的族人们却再没有从前的虔诚,更没人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让梁氏神来做这个试验。哪怕有人愿意,也不过寥寥十几人。 “消亡是我等宿命。”梁氏神如此说。 可齐季不愿信这命。 那一日,齐季以祭祀为名,秘密召集了几百个梁氏族人参与,将前来参加的族人们都杀死了。 氏神前来时,只看见满地尸体,齐季浑身是血,僵硬地朝他伸出手,露出一个笑,“你有救了,快,快吞噬他们,你就可以和秦氏神一样了。” 然而并不一样,他没能得到力量,只得到了诅咒,雪上加霜的诅咒。 到现在,齐季仍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与秦氏神的诞生方式不同。”每一家氏神的塑造并不完全相同,据说秦氏的氏神塑造时尤为痛苦惨烈,而越强烈的感情就能带来越强大的能力。爱会随时间变浅淡,痛却会随时间变浓烈。 “阿季,你真的累了。”梁氏神说:“陪我沉睡吧。” “我不!我不要,明天,秦氏神明天才会来,我们还有机会,我可以现在去用尽一切办法杀光他的族人……” 齐季说着说着,对上梁氏神的视线,狰狞的神色逐渐变得迷茫。 “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她摸着梁氏神的脸,被他的眼神所刺痛,“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我是为了你啊,你不能因为我做了那些事就讨厌我,你要爱我,和以前一样爱我好不好?” 她太害怕了,或许心里早就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当初的错误决定,因为她逼迫氏神吞噬了死去的族人们才加快了他灭亡的速度。知道自己错了,却没办法挽回,只能一错再错,纵使丢弃了自己最柔软的东西,仍然不能挽回秦氏神的生命。 到头来,一场空。 “我好不甘心……” “我明白。”梁氏神伸出石头一样僵冷的手,将她抱在怀中,身躯散发出一阵柔和的金黄色光芒,齐季在这样的光芒中,整个人变得模糊起来。她好像看到了千年前那个湖边的小屋,夕阳真美,漫天都是飘飞的芦絮。红色的蜻蜓停在她指尖,她一回头,看见披着外袍的男人站在屋内的阴影里,凝视着外面的落日。 他好像独立于那个乱世之外,看上去那么孤独,又那么坚韧,身上充满了复杂神秘的感觉。她是个公主,别人觉得她身份高贵,她却时常觉得自己好像湖边的芦絮,不知将飘往何处。她忍不住想,若是此时有风,真想像这芦絮一样,飘到他的手掌中。 叮铃、叮铃,挂在檐下的铃铛在响。 半个身躯沉没进梁氏神的胸口,齐季失神地伸出手朝虚空抓了一把,最终眼带茫然地被他拖入了胸口,完全消失不见。 随着她消失在他身体里,梁氏神身上的裂缝与僵冷稍微恢复了些,看上去更像人类了。为了能让妻子在外自由行走,他借给了她自己所剩不多的力量,但是只要他想,这力量就随时会回到他的身体里。 坐起身,梁氏神撩开垂下的头发,一手抚着胸膛,“我明白,所以阿季就好好沉睡吧。” 如果他被吞噬,作为他庇佑下的妻子,与他同生共死的齐季也会消失。消亡已经无法避免,所以,不如趁现在回到他的身体里……变成他的养分吧。 按照她的心愿,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 天边有蓝色的幽光,这幽微的光线如同黎明前的池塘一般沉静,旧宅周围的树林深邃茂密,浓郁的绿色混在深蓝里,组成油画一般的色调与笔触。 罗玉安连夜回旧宅,林道中只有一辆车子在穿行,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将车子吞没进去。这个时间的旧宅是最安静无声的,随同的人都露出些疲倦的神态,罗玉安让她们各自去休息,独自走向神龛。 她推开神龛院落的门,一眼就看见了她的氏神。他坐在神龛之外的走廊上,正凝视着先前她栽下的那株蔷薇。它生命力顽强,已经长出许多新叶,甚至还有一朵小小的花苞,不知何时就会开放了。 罗玉安倚在门边看他,觉得他如同幽蓝池塘上一朵朦胧的白色睡莲,宁静而美丽。 每次看到他,她总是觉得自己会更爱他一些,大概是因为,他是她如今唯一拥有的。 “安,来。” 罗玉安走到他身边,将手放进他冰凉的手里,在他身边坐下来。 “二哥今天是不是出去做了什么,齐季那么紧张的样子。” 氏神:“没什么大事,只是发现梁氏神了,准备吞噬他。” 罗玉安被他这平淡的语调说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吞噬梁氏的氏神?氏神之间可以互相吞噬吗?” “别的或许不行,但他可以。” “嗯?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梁氏与秦氏多年联姻,血脉混杂,而且梁氏神身躯中有无数的‘恶’。” 罗玉安一时有些不明白,“恶……” 恶究竟是什么呢,之前她的认知是,人只要杀过人,身体里就会有‘恶’产生,但这样一概而论似乎太过简单粗暴,而且氏神也会产生这样的恶吗?恶是只有杀人才会产生?它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二哥为什么能从吞噬它们中得到力量? 她脑中思考着这些问题,手上不自觉地绕着氏神边子上的蝴蝶结,拽着拽着就拽散了,折蝴蝶结散了,他的长发也瞬间散开,罗玉安就用手替他梳理。 “吞噬了他,会助我蜕壳,你也很快便不用再惧怕阳光了。”氏神抱着她,同样替她梳理了一下头发,“他们的妻子转化后,都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习惯阳光,但你很快就能如同正常人一般走在阳光下了。” 罗玉安有些担忧他是为了自己才去做这样的事,抱住他的手臂,“我并不着急,二哥要吞噬梁氏神,这样做危险吗?” “危险?”氏神神情朦胧浅淡,“看陷入泥沼中的人垂死挣扎,危险吗?” 罗玉安仔细瞧着氏神的神情,什么都瞧不出来,毕竟是面具。她仍是有些担心,坐起身来,隔着衣服轻轻抚摸着氏神的胸口处。那里有一道长长的裂缝。他说梁氏神身体里有很多恶,其实他也一样。 “二哥,我知道你很厉害,但还是很担心你,还经常觉得想要保护你。” “我明白。”氏神没有表情,但莫名给人感觉十分温柔,他说:“我已经明白了,你在外时,知晓没有危险,仍是希望你快点回来。不在我身边,便莫名担心你被人欺负。是这样的感情吗。” 罗玉安没想到能听到这一番话,有些诧异,但随即就忍不住高兴起来。说着这些话的氏神,又像个少年了,第一次明白自己心意,说出自己感受的少年。因为不熟练而格外坦率真挚。 氏神望着她的笑容,“红。” 罗玉安和他对视,“什么?” 氏神:“安是红色的。” 鲜血的红,红山茶的红,情.欲的红。 罗玉安望着氏神近在咫尺的面容,动了动嘴,忽然被抱进了氏神怀里。氏神抱着妻子,看向神龛门口,问道:“缘何深夜来访?” “打扰二位了,不过,我的时间不多,还是提前过来了。” 梁氏神出现在神龛院落中。他已经不同于先前那碎裂僵硬的模样,只身体上还留着许多开裂般的纹路,脸上也有许多。他穿着梁氏精致的金色锦衣,在夜里也散发着光芒。 “虽然知晓不敌你,但阿季并不甘心,因此还是与你打一场吧。” “你这般深夜过来打扰别人的夫妻生活,未免太随便了。”氏神久违地语出惊人。 罗玉安:“咳咳咳!”为什么这种要决斗的氛围下突然一本正经说这个! 还有,二哥原来觉得刚才那个就算夫妻生活吗?!二哥你认真的? 23 吞噬 氏神抱着罗玉安,飘到神龛前,轻轻将她放下。 此时此刻的氏神,好像半夜被一个电话叫起来工作,有些不愉快的男人。 罗玉安什么都没说,退进神龛里,透过帘子的缝隙注意外面的情况。两位氏神并没有进行友好的战前会谈,也没有互放狠话的环节,双方都干脆利落地动了手。 几乎是在一瞬间,罗玉安看见缝隙里布满了红线,一层一层不断交错覆盖,而梁氏神浑身散发出微光,仿佛初升的太阳,点点金色的光芒从他身体里溢出,在红线缝隙里肆意飘散。 当这些光点撞在红线上,将红线包裹,红线会迅速燃烧起来。 在罗玉安的滤镜之下,连秦氏神在她心里都变成了一个需要保护的柔弱男子,这些美丽的红线,自然同样变成了“脆弱”的线。她仿佛忘记了第一次见面,这诡异的线是怎么在她面前活活切碎了几个人,只记得它们在她手里温顺被绑成蝴蝶结的样子。见红线燃烧起来,她焦急地往前走了两步。 不过只是片刻,那火光就熄灭了,因为红线中溢出浓稠的鲜血,吞没了火苗。红线上滴落的鲜血拉长,又变成了另一根红线,将“天罗地网”编织得更加紧密。 可惜线终究是线,总有空隙,梁氏神身上那些逸散的光点又太细小,被阻拦了大部分,仍有小部分能飘散而出,穿过红线飘到其他地方。两粒光点从帘子里飞进神龛,罗玉安看了两眼,觉得这光点的模样像是随风飞舞的芦絮。 猜到沾上这些东西会有些危险,她退后两步躲开。帘子缝隙里钻进来一根红线,冲着那两点光抽过去,将它们黏住,并用鲜血吞没。罗玉安瞧见红线上出现一点焦黑,不自觉伸出手去,那红线自然而然地迎上来,勾着她的手指转了一圈,又缓缓退了出去。 紧接着,神龛被更加紧密地包裹住,她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了。 外面好像有什么其他东西烧了起来,罗玉安嗅着这股淡淡的焦味,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明黄。 明黄才刚睡下不久,接了电话迷迷糊糊问:“嗯?安姐?” 罗玉安:“明黄,你们都醒醒,让人起来拿灭火器灭火,神龛里有个梁氏神在放火。” 这实在是个可怕的消息,明黄听着都有些懵了,好不容易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翻身爬起,穿着睡衣往外走。她住的地方离神龛很近,一出门就看见氏神的院落里确实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飘飞,那些光芒在哪处落下,哪处就被烧焦冒出青烟。 她一声低呼,又听电话里安姐叮嘱道:“里面有点危险,你们守在外面不用进来,最好离远一点,看到哪里有火星就拿灭火器扑灭,别把屋子烧了。” 听着她平静的声音,明黄也冷静下来,按铃惊醒了所有人,大家按照吩咐拿着灭火器严阵以待。 “里面,梁氏神和我们氏神对上了?”明茴拿着分给她的灭火器,不敢置信。 “当然啊,安姐都说了还能是假的吗。”明黄说。 “这些光是梁氏神造成的……我们拿着灭火器对付,是不是有点奇怪?” 其实明黄一开始也觉得奇怪,但她迅速就被罗玉安给说服了。发生火灾肯定要用灭火器啊,旧宅在森林里,要是一个不好发生森林火灾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灭火器确实派上了用场,那些光点从神龛院子里飘飞出去,点燃什么,只要见了明火,迅速就会被旧宅里的秦氏族人端着灭火器嗤嗤扑灭,唯一遗憾的是,有些光点落在四周建筑上,烧出一些焦黑的痕迹。 明黄瞧着颇为心疼,“唉,又该找人来修缮旧宅了。” 明茴的思绪也被她带歪,“刚好可以给神龛通电。” “你是特地来烧我房子么。”秦氏神漂浮在红线上,两条袖子与衣袍底下都是细密的红线,在他面前不远处,之前有个人样的梁氏神随着身上不断溢散出光,躯体又慢慢变成了破碎石像的模样,并且快要被红线缠满。 他说道:“我都要被吞噬了,临死前力量逸散造成的损失,当然应当由你来承担了。” 这才是他为什么主动送上门来的原因,总不能最后还烧自家的房子。到了这最后的时刻,两人的谈话还是寻常平淡,没有一点火.药味。 “唉――” “秦氏,消亡是氏神的命运,你终究也会与我们一样――” 梁氏神发出这么一声叹息,浑身彻底凝固。缠在石像上面的红线不断交错,将这一尊石化的神像绞碎。 被绞碎的一瞬间,磅礴的光猛然从破碎神像里喷涌而出,照亮了整个神龛院落,连黑夜都似乎被这光驱散,提前现出了璀璨的朝阳光芒,被这光近距离照耀到的所有东西忽地开始燃烧起来。 在院落外等待的人都看到了这光,眼睛被强烈的光线刺痛,忙捂着灼痛流泪的眼睛不敢再看。 无数红线也烧起来,红线中央白色的氏神被火光热气冲击,如同火光中的飞蛾,但他却没有被这大火烧灼,反而长袖挥动,身上涌出铺天盖地的红线将强烈的光芒完全包裹了起来,要将这爆发的力量全部吞噬。 一切发生得极快,强光爆发,随即被红色覆盖,不过两三秒的时间,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神龛院落之内,除了被红线缠满的神龛,其他地方都被烧得焦黑。 “这是……结束了?”院外的明黄勉强睁开刺痛的双眼,抱着灭火器问。 静静站在神龛里听着外面动静的罗玉安只觉得眼前明亮了一瞬,又再度黑暗起来,接着遮盖了神龛的红线潮蠕动着退了下去,她知道,一定是结束了。 上前两步一把拉开帘子,她一眼看见氏神黑发披散立在庭中。袖中和脚下拖着一大把红线,凌乱地散在周围,而他的脸――那不是脸,是一块凸起的面具,威严而僵硬,凸起的部分和脸颊边缘密不可分,面具之上有一道裂缝。 罗玉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看见这样奇怪的氏神,心里第一感觉竟然不是害怕,她几乎是想也没想踩着走廊就跳下去。 “二哥!” 脚下一软,那些红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蠕动了过来,被她踩在脚下,那种感觉太过诡异了,仿佛踩着一堆纠缠的虫。 静立在院中的氏神朝她看过来,抬起袖子。 罗玉安扑过去,接住她的不是手,是那些有生命一般的红线,与其说扶着她,不如说是缠着她的腰。 罗玉安只来得及喊了句二哥,感觉耳边风声呼呼,瞬间从外面进到了神龛里。拖着无数蠕动红线的氏神忽然间身躯鼓胀了一下,在她身上溃散成一团红线,只剩下一件白色的衣服落在她怀里。然后,红线一层层将她连同那衣服一起包裹起来。 好像变成了一个茧。 她知道氏神每一次吞噬了力量都要化茧,她还撞上过一次,胆大包天地躲在那茧旁边以躲过氏女们的搜捕,但她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裹进茧里去,这实在是有些惊悚的体验。 红色的茧里非常狭窄,随着她的动作,那些红线会呼吸一般伸缩着,罗玉安只慌张了一瞬就平静了,伸手抚摸着那些红线。她裹着白色衣服蜷缩在里面,觉得这红色收缩的茧又像是一颗心脏。 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有这个“心脏”搏动的起伏。她紧紧抱着柔软的白色的衣服,发觉衣服里有什么圆圆的东西,拉开衣服往里看了眼,是个红线汇聚成的小球。小球随着外面这个巨大心脏的呼吸而跳动着。 罗玉安直觉这小球里面是氏神。 它在慢慢长大,等到长到一个怀抱那么大时,红线球散开,露出一个玉一般的小婴儿。 突然抱着孩子的罗玉安:“……啊。” 一句二哥,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怎么都叫不出口。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从乖巧靠在她胸口的大小,慢慢长成了半人高的小孩,又变成修长单薄的少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一点点长大。罗玉安不清楚外面时间的流逝,大约过去了两天?还是三天?她只能清晰地感觉到氏神的成长。 终于,他的个头超过了她,变成了美丽的青年。两个人在茧中的姿势则完全调换了过来,从她抱着他变成他抱着她。 罗玉安一动都不敢动,因为氏神穿着的那件宽大的白衣正盖在她们身上,氏神现在又是初生的状态…… 手不好乱动,不然显得自己像个流氓,眼睛也不好乱看,只好一直看着他的脸。他的脸变成了她熟悉的温柔模样。唇角微微往上,好像在笑一样。 这一具不知道怎么变化出来的躯体,完美无瑕,触手冰凉,胸膛里没有心脏的跳动,手腕与颈边也没有鲜血流过的脉动。 但该有的东西都有。 空间狭小,两人挨得很近,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罗玉安整个人被挤进氏神怀里的姿势,虽然没看见,但她的腿是感觉到了。 我从前真的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癖好。罗玉安靠在氏神躯体的胸口上,嗅着那股淡香,羞愧地想,为什么我对一个人偶神像一样的躯体都会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大概没人会像我这样了。 她想着,察觉耳边响起细微的碎裂声,抬头看去,只见氏神白皙的胸膛上如同被人砸了一下,突兀地出现一条长长的裂缝。 咔嚓―― 裂缝迅速扩大,形状和大小,都和她之前看过的一模一样。氏神的胸前又出现裂缝了,这道裂缝不会随着他每一次的蜕变消失。 这道缝隙,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玉安的手拂过裂缝边缘,低下头饱含抚慰疼惜地轻轻吻着裂缝,随着她的动作,裂缝周围竟然好似染上了红色的颜料,慢慢透出鲜艳的红色。 24 红色 这是怎么回事? 罗玉安没见过这样的变化,瞧着指尖下红色的痕迹往胸膛周围蔓延绽放。不规则的红色痕迹,有些像是散乱的花瓣,仿佛正从裂缝里开出花,印在他的身躯上。 鲜艳的红与玉色的肌肤,这画面绮丽万分,让人移不开目光。 “红色真是美丽的颜色。” 罗玉安迅速抬头,看见氏神睁开了眼睛。他微微笑着,揽着她的腰,长长的头发有大半被她压在身下,裸露着胸口与半个手臂,凌乱却又给人一种圣洁不可亵玩的感觉。 她怔怔地与他对视,不属于活人的躯体里应该早就没了心脏,但她分明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在咚咚敲击着胸膛。 氏神偏偏还要在这个时候抚着她的脑袋,让她看自己的胸口,温柔无比地说:“安,你看,这是你给我的红。” 她的骨灰在他身体里烧灼,从里面生长出来,变成了这样的痕迹。他的身躯从被塑造出来开始,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颜色。看上去脆弱的妻子身体里,有着最顽强生长的根系,因此才能开出如此鲜红的花。 “好热。”他笑眯眯地抒发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感受。同样是热,但和被塑造出来时烧灼的痛又是不一样的。 罗玉安知晓他是在说胸口热,但真的很难不想歪。这就是明黄她们常常说的“撩”吧,撩人于无形还不自知。 “二哥,你这次又变成了这个会笑的样子了。”罗玉安努力把目光定在他的脸上。 氏神的脸凑得很近,他说:“安看着这张脸会更高兴,是不是。” “二哥,我先认错。”罗玉安忽然说。 氏神:“嗯?” 罗玉安深吸一口气,动了动腿。 氏神:“安在做什么呢?” 罗玉安看着他的神情,手上摸索的动作变得艰难,有种自己在犯罪的错觉。但是,她很快想,自己又不是没犯过罪,而且,她还已经死了,也已经先道过歉了,所以没关系的。 “……我可以做这种事吗?” 氏神歪了歪脑袋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笑,神情温柔又纯粹。 这种深厚的罪恶感到底是怎么来的?罗玉安咬了咬下唇,心中天人交战。她刚才一时冲动,现在箭在弦上……有点想退缩。 氏神忽然笑出声来,拉着身上的白衣将两人裹住,鼻尖对着她的鼻尖,“安,调皮的孩子。” 罗玉安的声音有些颤抖,“二哥,你是不是又在故意逗我玩?” “分明是安在动。” 罗玉安忽然低呼一声,感觉腿和手被什么缠住,“等下,二哥?”这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氏神笑着捂住她的嘴。 “唔――”罗玉安觉得身边原本淡淡冷香的气息变得异常浓郁起来,而且这冷香也变成了暖香,暧昧又缠绵的香味如同四周的红线,看似柔软,却无孔不入。 为什么他能用这样干净又温和的神情做这种事啊?罗玉安抓着他的一只手,不断往他怀里钻,想要躲避那种纠缠的感觉。 “唉,妻子真热情啊。”他这句感叹,说得好像个长辈,罗玉安一阵羞耻,用力拉下他的手,“二、二哥!” “嗯?怎么了?” 这种时候还用这种语气问我怎么了?罗玉安简直要被他这种矛盾的神情和行为逼疯了,一咬牙,搂住他的脖子,手上下意识抓紧了他的头发。 “唔。”被她用力拽住头发往后拉扯,氏神被迫微微仰起头,露出修长白皙的颈脖。 真像一只引颈的白鹤,美丽又干净―― 罗玉安用力抱住他,一口咬上去。 香味浓郁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 红线结的茧仍是安安稳稳挂在神龛中,罗玉安从散乱的红线中坐起身,看见身边一个新的茧。氏神结了新的茧,但她出来了。 她按住自己因为回忆而发热的脸,起身往外走。想着之前发生的事,她魂不守舍,魂都好像还被缠在红茧里,完全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直接一脚踩进了阳光里。回过神迅速抬脚后退,罗玉安隔了一会儿才发现,脚上似乎没有那种被太阳烧灼过的疼。 不疼?伸出手去,与氏神有些相似的白色手掌,在阳光下呈现出几乎半透明的莹润质感。阳光照在皮肤上,那种温暖懒洋洋地洒下来,灼痛消失了! 她的转化已经成功了吗?从此也会和正常人一样不再惧怕太阳?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眼神龛中的红茧,再度抬脚往前,走进明亮的阳光下。 是真的。她笑起来。 可惜这笑容,在看到焦黑的院子时消失了。除了神龛分毫未损,院子里其他东西都被烧灼过,她移栽的蔷薇,还没来得及开出第一个花苞,还有二哥喜欢的那一丛红山茶同样死去了。 她推开同样焦黑的院门,走出安静无比的院子,等在外面的明黄和明茴跑过来围在她身边。 “安姐!你没事吧?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没看到你出现,真是吓死我们了。” “氏神没事吧?梁氏神又怎么样了?” 罗玉安等她们说完,才一一回答:“梁氏神已经被吞噬,氏神还在茧中,里面的院子……” 她叹了口气,“还是趁二哥没有醒来之前,先把院子重新修缮一下吧。” 她不知道氏神什么时候会破茧,明黄这两位新上任的氏女也不知晓,她们找来了氏神谱,也就是记录着氏神一直以来结茧规律与日期的书,翻给罗玉安看。 “在安姐你来这里之前,氏神结茧都是很规律的,没有发生过意外,我们根本没有遇上异常问题的参照。” 罗玉安翻着这氏神谱,意外地发现上面还记录着每一次氏神吞噬的人数,关于从哪里找来的人,每一次的筛选由秦氏的谁来负责等等信息。她往前翻翻,看到了自己那次,她的名字也在那,但是被朱笔划掉了。而她这样的情况,翻遍整一本,都没看到第二例,果然是像氏神说的,先前从未遇见过她这样的情况。 “从前氏神基本上是一年一次蜕变,差不多到了时间,看见氏神开始有变化了,就寻找合适的人过来给他吞噬,但是现在规律被打破,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这件事了。”明茴叹气。 罗玉安收起书说:“以后,我来选。” 明黄:“啊?” 罗玉安:“以后二哥的事,由我来管。” 明黄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明黄嬉笑着说:“这就是娶了老婆和没娶老婆的区别啊,我们这一届的氏女可太轻松啦!” 氏神这一次的破茧用了很久,连罗玉安都没预料到这个情况,她让人将院子重新修整,又让人送来许多的红山茶以及蔷薇花,自己一点点种好,让焦黑的院子变得焕然一新,氏神还是没有破茧。 她坐在那红线茧旁边,偶尔担忧,想着是不是自己用掉了氏神太多力量,才让他无法破茧。这样的想法让她觉得焦虑,明茴等人也略觉忐忑,不过远比她们更糟糕的是梁氏那边。 梁氏的氏神和夫人都消失了,他们成为了没有氏神的家族。哪怕如今这个时代,梁氏神对于他们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可是失去了这位老祖宗,还是让梁氏很多人忍不住惶恐惊惧。 而他们的老夫人齐季,把控着梁氏许多产业,她这么一消失,梁氏许多公司着实乱了一阵。 当年齐季秘密杀死梁氏族人逼梁氏神吞噬的事早已没有了知情者,梁氏并没有记载这件事,于是两百多年过去,再无人知晓当时内情。齐季因为当初的滥杀,对于剩下的梁氏族人感到愧疚,一味纵容疼爱,在许多梁氏族人眼中,她都是护短且强大的保护伞,不管外族人怎么看她,在他们心中齐季都是十分重要的存在,她的陨落才是梁氏动乱最大的原因。 梁氏与秦氏合作不少,早在梁氏神被吞噬那一日,就有梁氏族人找上秦氏要说法。秦氏族人自然不会让他们找上旧宅来打扰氏神,将那些诘问与麻烦都挡了回去。 就在罗玉安仍在茧中的那段时间,秦氏与梁氏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张,其实早在近百年,两家关系就有些微妙,常有小摩擦,如今算是彻底结了仇,梁氏这一动荡,秦氏也受了不少影响。 听说罗玉安出来了,很快有族老赶来聚在旧宅,对她说起梁氏的事。 “我们与梁氏打了几千年的交道,有过摩擦,也有过融洽的时候,但是现在梁氏神消亡,梁氏也终究要分崩离析,怕是再回不到从前了,如今我们应当怎么做,必须要询问氏神才好。”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严肃老人说道。 另一位脸色红润身形微胖的老人脾气有些火爆,张口便说:“这事要我说根本不用打扰氏神,既然大家都撕破脸了,也没什么情分好讲,现在早不是从前两族和睦相处的时候,这些年那帮梁氏的孙子就没少打着两族和睦的旗号占我们便宜,如今也不用再继续容忍他们了!明里暗里炫耀他们锦州如今发展如何如何,看不上我们渝州,他娘的什么东西!早看他们不顺眼!” 瘦长脸老人冷着脸附和:“正是如此,梁氏作风与我们秦氏有许多不同,大家早就分道扬镳,还讲什么情分,早日散了才是好事。” 满脸笑容的一位老人不紧不慢说:“诶,各位老哥哥们,脾气也不必如此暴躁,大家好歹有不少商业上的合作,想要撕裂分割清楚也没那么容易,不必急于一时。梁氏动荡,颓败已成定势,何必着急赶尽杀绝,惹得他们反扑倒不美了,徐徐图之,徐徐图之为好啊。” …… 这些族老们性格不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罗玉安在上面坐着,看着他们,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她想到这些长寿的族老们大多是刚出生就被氏神赐福过的孩子,性格也多多少少会受到赐福时氏神的状态影响,所以透过这些脾气火爆的、冷淡的、严肃的、和蔼的老人家们,她可以想象到从前的氏神在某一段时间是什么样子的。 诸位秦氏族老:“……”为什么上首年纪轻轻的夫人,突然看着他们这些老人家露出那么慈祥的笑容? 25 筊杯 “夫人,可是有什么意见?”族老们问。 罗玉安从满脑子的二哥里回过神,想了下说:“看梁氏是什么态度吧,他们要是不再来招惹我们,大家各自安好,也不必刻意去找麻烦,如果他们因为这事不甘心要来找麻烦,我们当然要自保反击。” “至于生意上的事,我不太懂,但是生意场上的事就按照生意来,不用考虑其他。” 虽然她年纪轻,语气又温温和和,但没人敢不把她当回事,既然她这么说了,族老们都是纷纷点头。 “夫人说得是。” 罗玉安见他们都点头赞同,倒也没觉得自己说的就一定对,添了句:“如果大家不放心,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梁氏,不如询问氏神。” 族老们议论一阵,觉得这种大事,还是询问一下氏神他老人家比较好,以示尊重。于是又纷纷起身,跟着罗玉安前往神龛。 如今的神龛与原来的不太一样,那些焦黑的木头被重新替换,新刷的颜色浓郁鲜艳,是厚重的黑色与红色,但空旷的院中新种了许多花木,那些柔软轻盈的鲜花中和了这股沉重肃穆的感觉。 两位氏女请来R杯,这是问神的工具,氏神在特殊的状态下,无法以明确话语告知他们做法时,他们就会使用R杯投掷,来询问此事是否可行。 R杯形状如同贝壳或者半弦之月,一面圆弧,一面平整,称为“阴面”与“阳面”。 族老们敬畏地看了一眼神龛中红线织成的茧,虔诚地上了香,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人从氏女手中接过那一对R杯。 “氏神是否允许我们对梁氏做出有害的行为?”R杯掷出去,落地后一正一反。 “氏神允许了。” “那么请氏神示下,我们是否要先动手,彻底让梁氏毁灭,以免他们怀恨在心前来报复?” R杯两支皆为反面,氏神不允。 “是,我们明白了。”这两个问题问出,大家心中都有了谱。 他们问完,不敢继续打扰氏神,很快离开,罗玉安跟着走了出去,见到一个年轻人在神龛院落外面举着手机虔诚拜了几拜,接着一脸凝重地盯着手机。听那手机发出的声音,似乎是在玩抽卡游戏。 真是个人才,竟然来拜氏神求抽卡转运吗?罗玉安想笑。 “秦明宇!给我滚过来,你还敢在神龛玩你那破游戏,像什么话!你再也不许玩游戏了!”一脸严肃的某位族老压低声音骂道。 一般人不能随便过来神龛,这年轻人果然是跟着族老过来的,应该是那族老家里的孙子。见那族老板着脸一副要大义灭孙的模样,小男生又缩着脖子可怜兮兮的,罗玉安说了句:“这倒是没关系,上回我和氏神也稍微玩了一下这游戏。” 族老们:“……???” 秦明宇:“!!!”卧槽,要是氏神夫人也玩这游戏,氏神肯定把把都保佑她抽金卡吧,好羡慕啊!甚至想当氏神夫人……开玩笑的,氏神勿怪氏神勿怪! 罗玉安:“不过,你抽卡拜氏神是没用的吧,氏神应该不管这些?” 秦明宇见爷爷他们都愣住,又见传说中的夫人很好说话的样子,忍不住说了实话:“氏神管的,我上次拜了氏神,连抽了五个金卡!” 虽然后来被爷爷发现他给氏神发红包,着实挨了一顿打。 罗玉安:“……”啊,原来二哥是会偷偷帮族里小孩子抽卡转运的吗?他每天坐在神台上,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结果私底下会听孩子们的愿望?这么一想,忽然觉得二哥好可爱。 年轻的孙子最后还是被黑着脸的爷爷揪走了,不过等他们走出外院,笑眯眯的那位族老忽然摸出手机,招呼他,“明宇啊,来来,来给我下载一下,你那是个什么游戏啊?” …… 去了一趟旧宅,原本被梁氏牵连有些动荡的秦氏再度稳定下来,但并不是所有秦氏族人都高兴,有一部分先前与梁氏来往亲密的秦氏族人心中尤为忐忑。密闭的会议室里,五六个中年人神色难看,他们都是管着一些产业的秦氏族人,属于秦氏家族的中层。 “怎么回事,梁氏神和梁家老夫人怎么突然就没了,老夫人先前还和我们谈了那事儿的合作,现在她人都没了,咱们这事要怎么办?” “咱们族中有好几个族老都对梁氏有意见,现在发生了这种事,他们肯定要趁机结束和梁氏的合作,到时候这么一查,我们这么多年的小把戏还不马上就被看穿了,就算侥幸没被发现,梁氏一倒,咱们这些人又上哪赚钱去?” “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在担心钱?” “你说得轻松,不担心钱,不担心钱你担心什么?” “担心命啊,氏神为什么会忽然吞噬梁氏神,是不是他察觉梁氏那老夫人拉拢我们要对秦氏做手脚?如果真是这样,现在老夫人没了,我们这些人会不会被氏神清算?你们没想过?” 这话问得所有人都冷汗直流。他们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敢想。 良久才有人颓丧道:“做都做了,现在后悔也没用了,最近收敛点吧,说不定看在咱们终究姓秦的份上,氏神不会将我们怎么样,毕竟我们这么多人,法还不责众呢。” “哼,这么多人?当初四百多人氏神他也说杀就杀了,我们这几个人算什么……我就不懂了,都这么时代了,我们怎么还要听家族摆布,要是不能摆脱氏神的控制,这么大一个家族,我们这些人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 “摆脱氏神?你当氏神吃素的吗,哪有那么容易,你真是疯了。” “你才疯了,背叛都背叛了,现在还在这说这种话。氏神而已,终究是人造的东西,其他家族的氏神都能消散,他为什么不能?秦家倒了,对于那些有权有势的族老们、对于得到利益的主支来说很糟糕,但对于我们这些出不了头的人来说就是机遇……各位,我们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左右都是死,我可不想坐以待毙!” 会议室里再没人说话,大家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因为秦氏与梁氏的决裂,秦氏内部人事调动,连旧宅这边的人员流动都变得频繁。罗玉安察觉到有不少眼熟的人离开了,又来了新的人。 来旧宅守卫氏神,是一件荣耀的事,主要会挑选一些年纪比较大,性格比较沉稳的人,所以罗玉安在新来的一批人中发现了秦稚,着实惊讶。 秦稚太过年轻,像他这样的年纪,本不应该被分到这里来护卫氏神。 “其实……我也帮了忙。”明茴不好意思地承认了这事,“他一直很崇敬氏神,早就想来了,只是没有机会。前不久他被分配进秦氏一家公司实习,发现了梁氏安插的间谍,才使得那家公司没有受损,作为奖励,他可以换取更好的工作,然后他就说想来旧宅。” 明茴老老实实把原委向罗玉安解释了一遍,“我和明黄作为氏女,也会管一管旧宅的人事调动,秦稚来请我帮忙,毕竟是同学,他又那么诚心,所以我就稍微提了几句,让他过了审核。” 这并非什么大事,想来旧宅的人很多,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只要有能力,老一辈人都希望让自家子女来这边轮岗一阵。像从前两位老氏女,她们的家人都回来这边轮岗一阵。 明茴脸皮比较薄,说着说着就脸红了。明黄马上看出了不对,神色中有几分揶揄,“脸红成这样,还冠冕堂皇说什么同学,你其实暗恋人家吧!” “别胡说!”明茴焦急地打断她,不好意思又忐忑地看了眼罗玉安。 “担心什么。”明黄拍拍她的肩,“虽然以前氏女不能结婚,但现在咱们氏神都有妻子了,我们都没多大用处,你要是真和秦稚成了,安姐肯定也不会棒打鸳鸯的,安姐你说是不是?” 罗玉安微笑:“如果你们真心喜欢对方,当然可以在一起。” 只是,怕是要让明茴失望了,秦稚来这里怕不是为了她,而是有其他目的。她想起族谱上那四百多人的空缺,还有秦稚那一支单独的两个字名。 秦稚长得很好,俊秀又挺拔,穿着旧宅的制服站在那,有种十八九岁少年人独特青涩的魅力。 见到罗玉安和明茴两人走过来,秦稚对着罗玉安露出个濡慕尊敬的笑容:“夫人。” 罗玉安笑着和他点点头,和对其他人的态度一样。 秦稚又接着问了句:“夫人,氏神今日还是没有破茧吗?”语气神情里满是担忧。 罗玉安:“还没有,但是不必担心,氏神不会有事。对了,我记得你工作的区域在另一边吧,特地过来这里等着,是为了问氏神的状况?” 秦稚脸色有些尴尬,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捏成拳,悄悄吸了一口气,“我不该问这么多,还请夫人不要责怪。” 说完,他好似不经意般看了眼明茴,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特地等在这里,其实是为了偶遇她。明茴果然在他的目光下变得局促,脸红地低下头。 罗玉安看着她们的神情,笑了笑,“你担心氏神,我当然不会怪你。” 她说了两句就要离开,明茴跟着她,扭头悄悄去看秦稚,见他笑着做了个口型――等、下、见。秦稚来到旧宅后,她们经常能见面,发展迅速,如今正处于暧昧期。 明茴抿嘴一笑,笑容明媚地点了点头。她将罗玉安送到神龛,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见她带着忍不住的雀跃离去,罗玉安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她又想起自己的妹妹。 所有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去欺骗伤害无辜小姑娘的人,她都不喜欢。 走进神龛,她坐在神台前,摸出一对R杯。 “我想做一件事,可能二哥会生气,但我还是想做,二哥允许吗?” 两个R杯一正一反,笑R,表示神明应允。 罗玉安再度拿起R杯,补充说:“这件事和秦氏一个族人有关,结果可能不太好,二哥允许我按照心意去做吗?” 一正一反,神明应允。 罗玉安拿起R杯,“我再试最后一次,如果这次二哥也答应了,以后可不要生我的气。” 红色的两支R杯摔在地上,仍是与先前一样的一正一反。 26 命运 仿佛听到了二哥说“可以、可以、都可以”的声音。 把两支R杯从地上捡起来,罗玉安想,二哥的意思是,不管她做什么都行吗?想一想,从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很纵容她。嗯,老夫少妻,是这样的。但是在这样放纵的态度下,天长日久,她或许很容易就被纵容坏了。 人的欲望如果不加以克制,就会无限膨胀。如果二哥是这样的类型,她只能更加注意了。 不过,这个R杯还挺好玩的。 “我想以后撤掉氏女这个职位,可以吗?” “啪。”一正一反,可以。 “我想改建旧宅可以吗?” “啪。”可以。 “我想管秦氏的公司也可以?” “啪。”可以。 这些都可以?罗玉安又酝酿了下,说:“我要独自一个人去其他地方住上几年。” “噼啪。”不可以。 罗玉安松了口气,还好,还会说不可以,二哥这还是有底线的嘛,放心了。 她心满意足地收起R杯,“我不出去住,二哥要早点出来啊。” . 旧宅整个建在森林里,院落之中也有葱茏古木,秦稚和明茴并排走在古木小径下,身边时常有开着花的藤蔓从树上吊下来,随着风徐徐摆动,林中鸟鸣深深,有种与世隔绝的幽静。 “太阳快落山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秦稚开口说。 “嗯。”明茴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往回走,秦稚似是不经意地说:“我感觉夫人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她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明茴噗一声笑了,不知道想起什么,语气羡慕:“很正常啊,安姐对除了氏神之外的男人都是这个态度,她心里只有氏神呢。” 秦稚默然,又说:“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当初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看到我和梁文晔闹矛盾,所以对我有意见。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身份,我在族里……夫人应该知道我这一支的事吧。” 明茴:“安姐是问过,但知不知道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哦,对了,她之前进过祠堂,应该翻看过族谱,所以可能知道吧。” 秦稚露出痛苦的神情,“都说我们这一支从前冒犯了氏神,才会落得这个下场,夫人在乎氏神,所以对我有偏见,我能感觉到。” “别这样说,不管你这一支从前做了什么,现在和你也没有关系。”明茴很认真地说:“但是,如果真像你猜的这样,那你就少去安姐面前,也不要去神龛周围了,不然如果她真的对你有意见,我也护不住你。” 秦稚:“??”这回答和我想的不一样。 他管理好自己的表情,答应了下来,心里却像吞了苍蝇一般难受。说什么喜欢他,听说他因为出身被氏神夫人讨厌,都不愿意和他同仇敌忾,不愿意帮他改变这一切,反而要他避让,这也算喜欢?这些小女生的喜欢果然没什么用。 秦稚告别了明茴,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思索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旧宅里护卫的工作很轻松,因为这里有氏神镇守,大家都很老实,所以来这里的秦氏族人基本上都是为了近距离瞻仰氏神,还有一部分是为了强身健体――常年生活在氏神身边,身体是会自然而然变好的,不然秦氏也不会有那么多身体健康年纪又大的族老了。 这些年纪很大,经历了几十.年动乱与繁华的族老们很受族人尊敬,但是在秦稚看来,他们都是些老而不死的老贼,就是因为有他们在,秦氏才会日渐腐朽。 当然,最大的罪魁祸首是氏神。他才是笼罩在秦氏之上的阴影,吃人的魔鬼变成牢笼,禁锢了所有人。 所有想要脱离他掌控的人,比如他的先辈们都被吞吃了,就算他这一支侥幸活下来,也被氏神诅咒,人人都早死病弱。他还利用给婴儿“赐福”,掌控了一代又一代掌权秦氏族人的思想,他毫不留情地消灭反抗他的族人,控制族人的思想。这哪里是神?分明是恶鬼! 终有一天,他会揭露氏神的真面目,还要想办法让他彻底消亡,让两百多年前的悲剧再不重演。新的时代早已到来,他们早就不再需要这个旧时代的悲哀产物了。 在他沉着脸走进屋内时,一只黑猫轻盈地掠过屋檐,踩过那些青黑色的瓦片,又突兀消失在原地。 罗玉安提着水壶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从前只有一个阳台能让她发挥,现在一整个院子需要她打理,大约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成为园艺大师了。 正浇着水,她忽然感觉到被人注视,一抬头,看见墙头上蹲坐着一只黑猫。 旧宅里时常出现一些小动物,鸟、松鼠和狐狸什么的,毕竟在森林里这些都很常见,之前还有一头梅花鹿悠闲地一路闯进院子,最后被几个护卫送了出去。 但是她从未在这里见过猫,这只黑猫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它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让她一下子想起当初在渝林区监狱,被秦家人选中当祭品之前,也曾见过这样一只黑猫。黑猫的尾巴在她腿上扫了下,原本站在人群最后方的她就忽然被注意到了。它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 这只黑猫,是从前看过的那只吗? 黑猫跳下墙头,迈着优雅的步伐朝她走过来,一跃而起踩在了她面前那株刚移栽不久的红山茶上,不甚粗壮的枝桠都快要被它压断了。 罗玉安一看,放下水壶,抬手就把这神秘优雅的黑猫给举了起来,安置到一边的大石头上,免得它把二哥的花给压坏。 黑猫甩了甩尾巴,倒也安稳地待在那大石头上。忽然,它口吐人言。 “想知道秦氏神原本的结局吗?” 罗玉安:“……猫会说话?” 人类的反应还真是一致啊,明明自身遇见过更加奇怪的事情,却还是会对猫说话这种事感到惊讶。黑猫缓缓甩着尾巴,又说:“想看吗,如果你没出现,这里会变成什么模样。” 罗玉安试着解读黑猫的话,问它:“你可以让我看到那些?有什么样的目的?” 黑猫露出古古怪怪的笑,往前一跃,罗玉安下意识抬手后退,然而没有用,那只黑猫穿过了她的手,虚幻的身体掠过她的脑袋。在那一瞬间,罗玉安眼前一花,周围已经变了一个样子。 这里是……旧宅的大门口?她诧异地发现自己正站在旧宅的大门前,半透明的身体像个鬼魂。 这个旧宅的大门十分破旧,仿佛许多年没人使用维护过,精致的雕花朽烂了,红漆剥落,饱受风雨侵蚀,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她看向倒塌了半扇的大门,刚准备进去,忽然听见一阵节奏激烈的音乐伴随着车子的轰隆声由远及近,她等了会儿,见到一辆花里胡哨的车呼啸着从路上开过来。两男两女四个陌生的年轻人下了车,说笑打闹着朝这边走过来。 “哇,这就是那个秦氏老宅啊?还真被我们找到了!牛逼啊我们!” “你看这门,啧啧,这么大的门,不愧是从前的大户人家啊。唉,你们说这里面不会还藏着什么古董之类,要能找到咱们不是发了?” “嘶,不是,你们没觉得这风凉飕飕的吗,真有那种鬼宅的感觉……怎么还没信号啊,我还准备直播呢!” “正常,这种深山老林,路都找不着了,哪还有信号。走走,都上车,咱们直接开车进去。” 罗玉安瞧着他们重新回到车上,伴随着动感的音乐,欢呼着开车冲进了旧宅,把只剩一扇的大门彻底撞破了。瞧着门板被撞飞出去,几个年轻人一起大笑起来。 “喔哦~耶~” “冲冲冲!” 跟在他们身后,罗玉安紧紧皱着眉,看着周围陌生又熟悉的一切。旧宅里的样子大致没有变化,但是就像那扇大门一样,到处是被打砸烧过的痕迹,还有被长时间风吹雨打留下的痕迹,明显已经荒废了很久。 路被植物覆盖,还有原本精致的房屋也倒塌了,从倒塌的地方长出一丛丛树木,屋顶覆盖着树藤。 几个人的车子开不进去了,被迫下车。 “一个破屋子,直接撞过去啊!停车干嘛!” “不是你的车你不心疼,撞坏了我回去怎么说!” 他们下了车,四处乱看,打头那个男生胆子尤其大,走在前面瞧见门就一脚踢飞。顺便进去转一圈,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后,他十分不爽地拍拍手走出来,“什么都没了,都是些破烂木头。” “你还真想找宝藏啊,得了吧,咱们是探险来的好吗。”另一个男生端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往里面看看,这外围都没什么好看的。” 他们继续往里,走过一段还算完整的走廊。 一个女生指着前面大喊:“快看那个!” “哇,那个露出一个顶的房子,快过去看看!” 那露出院墙的一角屋顶,和外面那些残垣断壁相比,格外与众不同,那种精致哪怕蒙上了灰尘,有些斑驳,还是足以震惊他们。 几个人兴奋地跑进那个院落,看清那栋建筑的时候,都有点呆住了。端着相机的那个男生反应过来,举起相机拍个不停,嘴里不停感叹,“这老房子真绝了,这是怎么做出来的,也太精致了?怎么都没人过来拍过的吗,等回去传网上肯定要火!” “你说咱们把这柱子拆一个拿回去能卖钱吗?”一个女生走上前,摸着那黑沉的雕花柱子,爱不释手。 端着相机的男生喊道:“林洛别站在那,一边去,让我拍照!” 林洛翻个白眼,叉着腰故意站到两个柱子中间,拽着上面摇晃破损的帘子,“我就不!就知道拍照拍照,刘元冬你都不要女朋友了是吧,敢嫌我碍事?” 另外一对男女乐得看热闹,举着相机的刘元冬忽然脸色一变,放下相机盯着林洛身后。这个建筑并不大,四面都是帘子,按理说应该挺明亮,但不知道是不是用的木头都黑沉厚重的缘故,内部看上去晦暗不清,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 “林洛你快下来!” “我不!” 刘元冬语气都有点变了,“我刚才看到你后面有个白色的影子!” 林洛一愣,都没敢往后看,尖叫一声赶紧跳了下来,扑到他身边,“你是不是在骗我?!” 刘元冬没说话,拿起相机翻看刚才自己的照片,眉头渐渐皱起。他刚才明明感觉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好像还是长长的袖子从上方垂下来,但是拍出来的什么都没有。 另一个男生凑上来,“你眼花了吧,我们怎么没看到什么白影子。哥们,不是我说,你这胆子也太小了吧。” 他说着,直接长腿一跨走进阴森的建筑内部,里面并不大,东西也不多,他一脚踢翻了供台和几个香炉,大摇大摆转了一圈出来。 罗玉安跟在他身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里是她最熟悉的神龛,但是没有了她最熟悉的氏神。黑猫说这是未来,那她的二哥去哪了? “里面什么都没有,不信你们进去看看?” 刘元冬半信半疑,快速拍了几张照片,“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别待在这了,去其他地方看看。” 因为他的坚持,几个人又往外走。先前进神龛那男生走在最前面,扭头嘲笑他,“冬子,你这是怂了吧?诶林洛,没想到你男朋友胆子这么小吧,是不是想跟他分手了哈哈哈!” 林洛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砸他,“乱说什么,去死啊你!” 男生跨过院门,脸上还带着得意的笑。 忽然间,他的头飞了出去,身体喷着血,软软倒下,就倒在门槛上。 其余三个人看着这一幕,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 “啊――!!!” 只有跟在她们身后的罗玉安看见,院门里悬着一根红线,刚刚那男生的脖子撞上这条细细的红线,瞬间就被割断了。 27 灭亡 红线! 那红线还在滴着血,另外三人吓得腿软,连连尖叫后退,但罗玉安立刻越过他们扑了上去试图触碰红线。可惜她的手直接穿了过去,没能碰到。 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很不甘心,她又转头看向那个空空荡荡的神龛。既然红线还在,那说明二哥应该也还在这里!她还以为旧宅这个样子,秦氏说不定已经没落,二哥也已经消亡了。 “这是怎么回事?大威?!” “死人了、死人了,大威死了!” 在三个人语无伦次的惊恐尖叫声中,空荡的晦暗神龛里出现了一个影子,影子晃动着,长长的袖子拖曳在地上,明暗之间出现又消失。这次罗玉安和那三人都注意到了,而且罗玉安比那三人看得更加清楚。 那是个她从未见过的可怕模样,白色的衣服里面包裹着扭曲成团的黑气与线,连头发也变成了扭曲的虫蛇一般纠缠蠕动着,黑色线状物从白色衣服里淌出来,混乱游荡在地上。如果不是还有那件白色衣服包裹着,这个身形极度不稳定的混乱物体几乎不成人形。 他在尖叫声中缓缓扭过“头”,一团漆黑没有五官的“脸上”只有偶尔凸起的黑色线状物,那种强烈的注视感不知道从何而来,带着一股令人寒毛竖起的惊悚。 像是注意到了院子里哭泣尖叫的三个人,他离开神龛走向院子。在这个过程中,神龛里的晦暗跟随着他一起,从里面移动到了外面。 他在哪里,那种晦暗的黑色就跟到哪里,很快,整个院子都变成阴雨时的昏暗天空。 “啪嗒。” 一团团蠕动的黑线从他身上掉下来,有生命一般靠近那三个人。 “不……什么怪物!不要过来!”短发女生崩溃了,她被这一幕吓得忘记了门口莫名死去的男生,想也不想往门口冲去,于是下一秒,她整个身躯被切成了好几块,鲜血不规则地喷溅在周围。 门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好几根细细的线。 剩下的那对男女,已经连尖叫都无法发出,脸上蒙着极度的惊恐与绝望,眼睁睁看着那混乱的人形物越来越近,不知道还能往哪里逃。 氏神抬起袖子,伸出“手”――一团在黑气中蠕动的线,放在了那个男生刘元冬头上。 “是我秦家的孩子们回来了吗。”古怪的声音从每一根线条的缝隙里钻出来。 “不是啊。”他自言自语,没有起伏的声音重叠回响着。被他那些黑线与黑气触碰,吓得不断颤抖的男生,忽然间发出一声濒死的喘息,鲜血从脑袋上淋漓而下,不再动弹。他的身体被切碎了,并且每一块碎末和血都被那些黑线饥渴地吞噬掉。 吞噬了血肉的黑线短暂变得鲜红,但是很快的,那些鲜红又再度被黑色覆盖。罗玉安看见这一幕,莫名想到了一个词――污染。 这个时候的二哥是被污染了吗,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我秦家的孩子们回来了吗。”吞吃完一个人,氏神又问剩下那个女生林洛。 林洛吓得快要神智不清了,竟然还坚强地出声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大概误以为说是就能避免被杀,颤抖着说:“是,是。” 那些黑线蜷缩着放在她的头上。氏神的声音听上去竟然还有些诡异的温柔,他说:“不是啊。” “别杀我――啊啊――” 翻涌的黑线又有那么一瞬间变成了鲜红。原来门上那些红线也是,它是割裂了人,沾染了鲜血才短暂变红的,此刻已经重新变成了黑色。 面目全非的二哥吞噬了剩下两具尸体,罗玉安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游荡徘徊,仿佛在寻找什么,最后又缓缓挪回了神龛里,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罗玉安站在原地,望着周围阴晴雨雪迅速轮转变化,这个寂静无人的荒废古宅死去已久,直到下一拨人来到这里,才会短暂复活。 “哇……你们看这房子,真的好漂亮啊,不然我们今天晚上在这里睡吧,就这里保存比较完好。” “周围都是古木,我们放下东西先去四周转转。” “这地方也太好看了,以前怎么没人发现?” 人活动的气息和声音,惊动了沉睡的鬼神,罗玉安看见晦暗的神龛里,再度出现了那个扭曲的身影。他如同上次一样,吞噬了来到这座院落的每一个人。很显然,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遵守“吞噬恶”的原则了。 身后有人说:“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呢。” 罗玉安一惊之下扭头,看见诡笑的黑猫朝自己跃来。眼前又是一花,她再度站在了旧宅大门前,这个时候的旧宅大门更接近她印象中的模样,并没有之前那么破败荒凉。 此时的旧宅大门前热闹万分,挤了许多的人和车,混乱得像是菜市场。 “现在大家应该都相信我了,我们的氏神,早在两百多年前开始吞噬族人的时候就被污染了,它已经堕落成了怪物!”二十五六岁模样的秦稚站在所有人前方,语气激昂,“它利用所谓的婴孩赐福,污染了族中新生的孩子,让他们不知不觉中被掌控思想,狂热虔诚地维护它,我们不能再这样被它控制!” “那些固执的族老都已经死了,被它控制的族人也已经被铲除,只要今天我们能彻底毁灭它,那我们今后就能脱离控制,我们就要自由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狂热和兴奋,他们应该都是秦家人,但没有一个人是罗玉安熟悉的。这些人拿着武器,在秦稚的带领下冲进了旧宅。 “从前我们没有资格来的地方,现在就让我们毁掉它!就像毁掉这个腐朽的老怪物!” 他们疯狂地打砸抢烧,汹涌的情绪像声势浩大的浪潮,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就这样,他们一路冲进神龛,两位头发花白的老氏女拼命拦在众人面前,大声呵斥众人,尤其是呵斥秦稚,“我们这样栽培你,秦稚,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秦稚上前推开两人,冷笑:“老怪物的两条走狗而已,已经完全被它控制了。” 有人将她们绑在一边,而秦稚带着人走进神龛内部,露出结成了茧的氏神。他看着这茧,不像其他人一样露出迟疑和惊恐的神色,反倒是满脸恨恨,举起手中的刀毫不迟疑狠狠捅了进去。 “都上来,我们一起把这东西剖开!它刚吞噬了梁氏神,现在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没有办法反抗!” 跟在他身后几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第一时间响应,冲上前来,三下两下切割着红茧。最终,他们从红茧里剖出了一个陶瓷神像。陶瓷神像胸口上一道裂缝,正不断往外溢着黑气。 秦稚抬起刀,插进那个缝隙里,“我们今天就把这东西砸碎!” “打碎它!打碎它!” 两位老迈的氏女发出凄厉地大叫,却没能阻止汹涌的人群,众人宛如疯魔了一般,涌上前去摔打神像。 “住手!你们住手!” “你们一定会受到诅咒的!” 两个老氏女被情绪激动的年轻人踢倒在地,呼吸急促地抽搐着,在混乱中停止了呼吸。而那原本坚硬无法毁坏的神像,随着这些秦氏族人的疯狂破坏,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缝隙。 秦稚见状面露惊喜,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没错,果然是这样,只有秦氏族人才能毁掉秦氏神!” “喀――嚓――” 神像完全破碎。 秦稚还没来得及欢呼,宣布他们的胜利,铺天盖地的黑色就从破碎的神像里涌出来,覆盖了整个旧宅。 “这是什么?” “这、这不会是氏神吧?” “不是说砸碎了神像氏神就会消失吗,这是怎么回事?” 激动的人群稍稍冷静下来,开始知道害怕了,可惜已经太迟。黑暗笼罩了所有人,无数红线从黑暗里探出来,吊住这些人的脖子和手脚。在一片惊叫和哭喊声中,他们被吞噬殆尽,包括那两具氏女的尸体,全都被吞噬。 旧宅之外,还源源不断有人前来,有的是被秦稚煽动,想和秦稚一起推翻氏神掌控,抢夺更多利益的;有的是反对秦稚,想要前来阻止的。不管是谁,进入旧宅之后,都再也没能出去。 所有人都被氏神吞噬了。他的红线,也慢慢变成黑色,变成那个不成人形的古怪模样。 旧宅再也没有秦氏族人前来,不知道是没有秦氏族人了,还是剩下的不敢再来。时间往后推移,开始出现一些听到消息来探险的年轻人,过来游玩误打误撞找到这里的背包客……每一个人,只要来到神龛吵醒了氏神,都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 “秦稚。”罗玉安看着这一切,站在原地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 夕阳无限美丽,浅粉与橘黄的云彩在天空中完美过渡。罗玉安站在花丛中,发觉自己回来了,周围的一切没有变化,面前的花叶上还有晶莹的水珠,是她前不久刚浇的水,而神秘的黑猫不见踪影。 她忽然扭头跑向神龛,掀开帘子,到最里间紧紧抱住了那个悄无声息的红茧。 刚才,她无数次想要拥抱那个被污染的可怕氏神。想要阻止他,想要挽救他,可是毫无办法,只能在一边看着。氏神的神像碎裂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也跟着碎了。被自己守护的族人打碎,二哥该有多痛! 他诞生时被磨骨削肉,被狠狠打碎过,绝对不能再碎一次! “二哥、二哥、二哥……” 罗玉安抱着红茧,将脸埋在上面,惊魂未定地摩挲着。 过了会儿,她稍微冷静下来,发现自己身上已经缠满了红线,那些鲜艳的红线正慢悠悠地往她身上贴,有的还饶有趣味地在她胳膊上打蝴蝶结,搞得她整个人都快被绑在红茧上了。 她彻底冷静下来,拉开身上那些松松垮垮的红线,缠回红茧上面,站起身,“二哥,我忽然想起有点事要做,待会儿再来陪你,你好好休息。” 她拉下帘子,走出神龛。 夜晚的旧宅除了氏女,其他人一般是不会出来乱晃的,大部分人都会在天黑后自动自觉地进入自己的房间。所以此时的旧宅格外安静,罗玉安先去厨房转了一圈,接着走向旧宅守卫们居住的地方,直接进入秦稚的房间。 她已经不是人了,只要她想,就可以穿透这门,并且拥有了普通人抵抗不了的力量,这是二哥给她的力量。 秦稚还没睡,几乎是立刻发现屋内多了个人,从床上弹坐起来,语气警惕地问:“是谁?” 问完这句话,他看清楚了罗玉安,脸上霎时布满疑惑,“夫人?你怎么在这?” “我想来向你求证一个问题。”罗玉安站在房间中央,望着他,“你是不是想要毁灭氏神?” 秦稚脸色一变,矢口否认,“怎么会!当然不可能!” 罗玉安:“是吗?不过其实你的答案不那么重要。” 秦稚:“什么意思?夫人,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 罗玉安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从前,你们需要他,所以用残酷的方法把他制造出来,期望他庇佑家族。到了现在,你们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庇佑,所以他又成了糟粕,成为了需要毁灭的牢笼。享受了好处,还什么都不想付出,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你们都被他宠坏了。” 秦稚的脸色一变再变,没忍住露出了真正的情绪。他如今才十九岁,被人完全揭露了心思,再没法继续保持冷静,反驳道:“你说的好听,庇佑家族,那他当初为什么吞噬了我这一支的四百多人?你知道他为什么吞噬?只是因为他们要脱离秦氏!这样的氏神,根本就不值得我们供奉!” 罗玉安朝他走过去,“是吗,如果你觉得你是正义,那就是吧。只不过很可惜,我属于邪恶。” 她露出手中的刀,“不好意思,就在刚才,我决定杀了你。” …… 明茴和明黄提着灯穿过走廊,看见罗玉安提着一个大袋子走向神龛,两人和她打招呼。 “安姐,你这是又拿了什么准备送给氏神吗?” 罗玉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对两人温和地笑了笑,嘱咐她们:“早点睡,不要熬夜。” “好,知道啦。”两个女孩子笑着离开。 院门关上,罗玉安提着那沉重的袋子,分毫不见吃力。袋子的密封性很好,半点血水都没有滴出来,她像以往种花那样,挖出一个大坑,袋子里的尸块被她倒进挖好的深坑里,用土掩埋一层。 最后,她在上面新栽了一株红山茶。 28 问题 罗玉安有些被那黑猫给她看的未来吓到了,不敢随意离开神龛,总是觉得自己一离开,就会有人趁着二哥现在状态不好,来剖开他、毁灭他。 在经过妹妹的死,经历了监狱生涯与杀人事件,并且自身也遭遇了一系列的事情过后,她不知不觉改变了很多。 比如她没想到,自己杀了秦稚,会这么冷静。尸体就埋在院子里,但她毫无感觉,旧宅里有人在寻找失踪的秦稚,她也一直未曾开口,冷眼看着他们寻找。至于担忧伤心的明茴,至少她不用知道自己喜欢过的男孩在利用她。 默默利用氏神夫人的权限查看了一些资料,罗玉安在神龛外面的走廊上开了一场视频会议,与会的是秦氏族老以及许多秦氏掌权的人物。 罗玉安准时点开视频,几乎是立刻,所有人都进入了视频会议,可见早已在等了,包括那些年纪很大,平时不喜欢使用手机之类现代科技的老人家,全都正经危坐在摄像头前。有好几个人身后还跟着年轻人,负责教导他们怎么使用。 “爷爷,镜头在这,您往这看哪。” “我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教,走开点。” 她可不知道昨晚上一条视频会议的通知发下去,炸得多少人没有睡好。见所有人都到了,罗玉安笑着对所有人打了个招呼,然后直接说出了自己召开这个会议的主要目的。 “如果秦氏家族里,有人觉得如今的家族对于自己来说束缚大于助力,那么可以选择另改姓氏,脱离秦氏。”罗玉安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出去,炸得所有人都惊愕怔愣,久久回不过神来。 脱离家族?另改姓氏?他们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事。氏神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那时候人们都以有氏神庇佑为荣,一直到现在,这些老一辈人都从未想过要脱离家族,这对他们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 而且,作为如今唯一一个还拥有着强大氏神的家族,他们心中有着天然的优越感,以及无法言说的压力。家族衰落会影响氏神,氏神衰弱又会反过来影响家族,他们只会想方设法扩大家族,绝不会希望有人脱离家族。 “不行!”终于有人反应过来,铿锵有力地应了一句。 哪怕他们尊敬氏神夫人,但她说这种话,他们还是无法轻易接受。有了这么一个敢于发言的人做代表,视频会议几乎立刻就吵成了菜市场。 “夫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事,这种大事哪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事关家族兴衰当然要更加慎重。”这是说话比较含蓄的。 “这绝对不行,脱离家族,这不是损害家族利益吗?”这是说话直接的。 “怎么会有人愿意脱离家族呢,真是开玩笑。”这是不敢相信的。 年纪大些的人议论纷纷,老脸上都是固执和不赞同,如果不是碍于罗玉安的身份,此刻大多数人都要跳起来拍桌子骂街了。 倒是他们身后的一些年轻人不怎么在意,还有人嘟囔:“有什么不好的,大家自由选择不就行了,这都什么时代了,有点改变又怎么了。” 结果马上就被老头子们训斥。 罗玉安看着镜头,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她变成氏神夫人之后,容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是身上那种非人的感觉日渐趋近氏神。当她这样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坐在镜头前,那双墨黑的眼睛盯着众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古怪的压力,他们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最后完全安静下来。 “觉得氏神无法再给自己带来庇佑,觉得家族无法给他带来好处,觉得家族束缚了自己,因此心生不满的人,是存在的,存在于这个家族的每一个角落。”罗玉安抬起手,指着镜头,“存在于你们看不到的角落。” 每个人都觉得她在指着自己,心中难免生出些不舒服的感觉。对于他们来说,氏神高高在上,但是他们对于家族其他人来说,也是高高在上。可氏神俯身,注视下方的所有人,他们大多却不会。 罗玉安没有往日对他们的温和耐心,她的眼中仿佛藏着燃烧的暗火,指着他们的手指缓缓放下去,“我知道,你们对这件事不满,就算我要求了,也会阳奉阴违,甚至只用一些小小的手段,就能让人不敢脱离家族。” “但是没关系。”罗玉安重新露出笑容,“因为诸位终究会死,而我不会。我要做的事,你们阻止不了,如果现在不解决这个问题,等到诸位死了,一旦我觉得问题更加严重,只会使用更加激烈的办法去解决。” 一群老人家被她堵得说不出话,脸色乍红乍白,有稍微年轻些的中年人拧眉问:“敢问夫人,为什么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罗玉安:“为了氏神。” 所有人都没有问过这究竟是不是氏神的意思,似乎大家都默认氏神不可能同意,这只是氏神夫人的一时心血来潮。 一位老爷子缓了过来,挥开身边扶着他的孙女,说道:“夫人,这件事,氏神不会同意,他绝不会想看到我们的家族子弟离散!恕我们不能听从您的意见!” 罗玉安语气固执:“这不是意见,是通知,我要求你们这么做。” 被她的态度激怒,老爷子砰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语气有些冲,“夫人年纪小,大概并不清楚,从前想要脱离家族的人,都有什么样的后果!不只是我们不愿意,氏神更是不会愿意!” 罗玉安:“你是说两百多年前的事?” 这是一件在秦氏内部也极少被人提起的事,如果不是被她的态度给激到,老爷子也不会口不择言说起这事。话一说出口,视频里许多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尤其在罗玉安态度寻常地直接提起后,大家都是态度暧昧,眼神躲闪,不少人眼中的恐惧都无法掩藏。 罗玉安沉默片刻,“你们都说,那四百人是因为想要脱离家族所以被氏神吞噬,但是我觉得不是这样。” 她在这里的时间不长,只见过几次秦氏族人与氏神的相处,她时常觉得,氏神对于家族确实有一种执念,他对于这些“孩子们”太过宠爱了,他们想要他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他会单纯因为有人要脱离家族而吞噬对方,她并不相信。 从最早开始,她就能发现氏神的心情和喜好。他对什么感兴趣,他想要什么,她大多能猜到,并非因为她有着特殊的能力,只是因为她从那时起就时刻注视着氏神,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人来观察了解。 她的二哥,是一个很纯粹的存在,兼具了少年的赤诚与年长者的宽容。 “他是你们的氏神,也是我的。”罗玉安拿着摄像头站起来,走进神龛,“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直接问一问氏神吧。” 原本还想说话的人,见状都闭上了嘴。大部分人看着诡异红茧的目光,都是畏惧的。 摄像头放在一边,罗玉安跪坐在神台前,拿出那对R杯。 视频中的老人们也屏息看着,神龛中非常安静,只能听到罗玉安的声音,她说:“我希望氏神允许秦氏族人根据自己的意愿脱离家族,另改姓氏。” 两支红色R杯在她手中抛出,旋转着掉落在地。 “啪。” 罗玉安扔下R杯时,也不确定二哥会不会同意,但是……她看着面前一正一反的R杯露出一个笑。 “氏神说,可以。” 明明白白的笑R,氏神同意了,如此轻松简单,显得他们刚才的争执与坚持有些可笑,这种结果显然大出老人家们的预料,还有人失声说:“怎么可能!” 罗玉安没有捡起两支R杯,让摄像头对着拍了会儿,她自己在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凑过去亲了亲红茧,低声说:“谢谢二哥。” “那么,大家还有异议吗?”她坐回镜头前问道。 “如果……真的有许多人要脱离秦氏,怎么办?”还是有人忍不住问。 罗玉安:“那就让他们走。” 她并没有秦氏老人们那种根深蒂固的家族荣辱观念与强烈的掌控权力欲望,她所想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爱的人,所以可以这么干脆利落。 这件事推行下去之后,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秦氏内部几乎人人都在讨论这事。 可是一段时间过去,脱离秦氏的人远没有罗玉安想象中的多。 “我傻了才脱离秦氏,整个渝州都是秦氏的地盘,咱们背靠大树好乘凉,谁没事脱离家族啊。” “虽然有时候家族一些规矩是挺麻烦的,但好处也多啊,家里孩子读书都有补贴,优秀还能直接分配工作。” “上面这些人又在搞什么,不会是觉得我们这些族人对家族没什么用,想把我们赶走,好让他们自己占更多便宜吧?”说这话的年轻人,是黑猫展现的未来里,跟随秦稚一起疯狂打砸神像的人之一。 她以为那些人的疯狂,是因为不满家族的束缚和限制,现在才知道,并不是这样,他们只是愤怒为什么掌握着权利的不是他们。 大部分人并不在乎所谓束缚,利益才是驱使这些秦家人跟随秦稚覆灭氏神的根本原因,秦稚让他们看到了巨大的利益回报。 在没有人带领的时候,这些人只是一些散沙,当他们被同一个利益驱使,才会变成洪流。 然而,这些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而已。 因为那个未来对他们产生厌恶的罗玉安,在想明白这一点后,最终没有对这些被她找出来的人做什么。 秦稚死了,这件事已经结束。 她回到神龛,心情莫名低落,无意间一抬头,发现院子里的山茶花丛旁飘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像一轮散发着朦胧光辉的明月,映照在花前。 他这一次的结茧,几乎用了整整三个月。 罗玉安实在太想他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等到回过神,整个人都已经埋在那散发着幽香的怀里。使劲抓着他的头发,勒着他的腰。 她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事,仰起头,“二哥,我有很多事都没能做好。” 脸上带笑的氏神凝视着她沮丧的脸,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罗玉安闭了下眼睛,感觉流水的头发将自己笼罩,心中的焦虑与愤怒都被这柔和的抚慰给驱散。 “安还是个小孩子啊。” 罗玉安:“……二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不然你就是在犯罪。” 氏神从善如流,“好的,不说了。” 但眼神分明还是这个意思。 罗玉安揪着他的衣服和头发不放手,“说我像孩子是说……我的做法幼稚吗?我之前没有经验,又太着急了……” 氏神:“不是,是可爱的意思。” 罗玉安瞧着他的笑容,发觉他可能真的没把这次的事放在心上,一个问题脱口而出:“二哥,两百多年前那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能跟我说吗?” 秦氏族人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从前齐季也和她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秦稚更是坚信氏神与魔鬼无异,但是他们的话,她全都不信,她只信自己爱的人所说的话。 氏神被她紧紧搂着,笑眯眯地摸着她的头发,忽然又皮了一下,“你用R杯问一下,可不可以说。” 罗玉安:“……”你都醒着为什么还要用R杯问?但看着二哥这个样子,绷紧的心情不自觉放松下来。 她当真默默摸出一对R杯,当着氏神的面抛了出去。 毫无意外是个一正一反的笑R。 接到她的眼神示意,氏神笑笑,依言说道:“很久很久以前……” 29 历史 很久以前,第一位商族“氏神”出现,开启了漫长的氏族制度。氏族独立于国家之外,往往拥有森严的等级与繁多的规矩,族人信仰供奉氏神,氏神庇佑族人,使家族繁荣。氏族并不像国家那般经常经历改朝换代的变动,所有氏族从诞生开始,就拥有着稳定的结构与发展。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许多小国都在庞大的氏族势力挤压下生存,所有的国家都期望能得到大氏族的支持与帮助。 秦氏神诞生于早中期,他见证了几千年的历史,在百国混乱的年代里,还曾见证过十几个氏族的灭亡――因为那些氏族各自支持的国家卷入混战,亡国的同时,家族也一齐灭亡,于是氏神同样消亡。 人类一直在发展,从前的几千年,变化极度缓慢,然而到了近几百年,忽然间一切都像是被一种神秘力量支配,变化之快令人应接不暇。曾经最困扰人类的鬼怪恶疫消失,近代甚至大部分人都不再相信它们存在过。人类有了截然不同的全新发展,对氏神的信仰也慢慢消失。 两百多年前,正是长达几千年的分裂被终结,东大洲三十六个州政权大一统的时间。长达一百多年的战争,终于奠定了如今的局势。 百年战争中,许多氏族的存在受到了冲击,有不少人觉得龟缩在氏族的保护之下没有意义,许多人渴望着在这个乱世创造出全新的世界。秦氏有一支的掌权人毅然离开家族,带着那一支的族人投入战争,建立了一个军团。 最终,这一支成为了战争胜利者的一员,掌权人依靠手下的军团当了个将军。毫无疑问,他将有大好前途,但他对于自己的成就并不满足,想要得到更多权利。 当时,氏神们大部分都进入衰弱期,但氏族的号召力仍然是巨大的,对于新建立的东洲政权来说,氏族的存在就像是几千年的痼疾,如果不能祛除这陈年旧患,他们就不能完完全全改变过去几千年氏族强大的局面,无法彻底掌握东洲。 出身氏族,又成为了东洲新政权一员的秦将军站了出来,他决定从自己的氏族开始,毁灭氏族制度。一旦他开了这先河,狠狠打击了氏族,那么他的功劳将是巨大的,得到无氏族普通人的支持后,还能有机会争夺东洲最高政权――区区一个秦氏占据的渝州,自然比不过整个东大洲。 带着勃勃的野心,他回到秦氏族地。可惜,他提出的毁灭氏神,解散氏族的意见不仅没被族人们接受,还得到了斥责。秦将军早有准备,一声令下,他的军团立即包围了秦氏族地,控制住其他支脉还未反应过来的族人,并带着自己那一支的族人前往神龛准备毁去氏神。 在那之前,所有人都默认氏神消亡只有氏族消亡一途,但他不知从何得到的办法,带去了一群恶徒杀死在神龛,试图污染氏神,使他堕落为无神智的“鬼”,然后再利用氏神杀死族人将被反噬的方法让他消亡――秦氏族人这么多,只要变成鬼的氏神神智不清杀上一大半,就会衰弱到再不构成威胁。 “当时发生了一些小意外,我未曾失去神智。那孩子的做法着实令我有些生气,便吞噬了他们。” 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氏神从未和剩下的族人们说过,他们也不敢问,只是见到秦将军与那一支的族人,以及带去的那些恶徒全都被吞噬,便噤若寒蝉,将此事视作族内秘事。之后,他就彻底异变成了与其他氏神不同的存在。 “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是我兄长的后代,野心太大了。”氏神语气平缓,甚至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小孩子调皮没有关系,但是闯下大祸,就要受罚。” 罗玉安听得回不过神,秦氏神活得太久,见过太多,在他口中随意几句话,就是千年的时光过去,在这期间,不知道多少家族兴衰,被他平平淡淡一句带过。 再一次的,罗玉安感觉到氏神与自己的不同,心中不由自主生出曾经有过的那股惶恐――为什么是我呢?我为什么能够成为这样一位氏神的妻子呢? 她忍不住更紧地抱住了氏神,氏神误以为她有些害怕,便拍拍她的肩,微笑,“不必害怕,虽然我确实被‘污染’,但并不会胡乱吃人。” 罗玉安拼命摇头,下巴抵着他的胸膛,“我不怕,我只是想,二哥胸口这道裂痕是那个人弄出来的吗?” 氏神:“是那不懂事的孩子敲的。” 他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感叹着说:“可惜他力气太小,要不然直接敲碎了,或许就成功了。” 罗玉安一瞬间想要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拿刀早早捅死那个秦将军。 氏神:“哈哈哈,开玩笑的,其实是吞噬恶才会裂开。” 但罗玉安并没有觉得好一点,她想起之前看过的梁氏神,他身上就有许多裂缝,不由得抓紧氏神的胳膊,追问:“二哥,这样继续吞噬恶,缝隙是不是会增加?等到最后,你会变成什么样?会死吗?” 相比她的紧张,氏神仍是不紧不慢,“哪怕氏神的‘生命’漫长,也会有终点,氏神的时代已经过去,我将是这时代的最后终结。” 见小妻子仍是不展眉,他将人抱起来,像抱着一个孩子,在这罗玉安一手新建的花园里徘徊,“安害怕死亡?” 罗玉安伏在他肩上,嗅着他脖子与头发散发的幽香,“我早就死了,我只是怕二哥难受,如果二哥痛苦,我会更痛苦。” 氏神:“但是多亏了安,我有了许多难得的快乐。” 罗玉安不敢置信,“真的吗?我有给您带来什么快乐吗?” 氏神笑着,“我从前只有秦氏的孩子,但是现在,你也是我最宝贵的孩子。” 罗玉安:“……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年纪对二哥来说真的是个小孩子,但是拜托二哥不要再叫我孩子了,真的像在犯罪。” 氏神:“好的,不叫了。”他老人家认错倒是积极,就是总记不住,顺口就是一句充满怜爱的孩子。 “其实二哥也累了吧。”罗玉安忽然抱住氏神的脖子,“哪天二哥自然消亡了,或者主动放弃了,我也陪着二哥一起。” 齐季第二次和她见面时,曾说过她想要永远。但罗玉安觉得她太贪心,世上哪有永远,贪求太多不是好事。她作为人时早已体会过人的脆弱和人生的短暂无常,她可以面对氏神的自然消亡,只是无法忍受氏神被阴谋打破,被他守护的族人击碎。 “好,陪着我。只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起码还有百年的时间,也可与你做一辈子的人世夫妻了。”氏神说完这句,罗玉安忍不住脸热。 他突然说这种话,她感觉胸膛里好像有火在烧一样。 这到底是她的感觉,还是氏神的感觉传达给了她?心如火烧,身体更如烈火燎原,放火的氏神还在那满脸纯洁悠然地笑。 罗玉安忍不住悄悄亲面前那截白玉一样的脖子。 一边亲她一边心中唾弃自己,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每次看到氏神就忍不住,这样说不出口的冲动到底是怎么来的,难道说她天性就是这样只不过从前没发现?还是太喜欢氏神了,才会看见他对自己这么亲昵就把持不住? 氏神低声地笑,歪了歪脑袋,和她对视一眼。 罗玉安讪讪地收回手,克制自己。 氏神:“我明白了。” 罗玉安:“……我自己不太明白。” 氏神蒙上了她的眼睛。 罗玉安满脸的疑惑,被二哥捂住眼睛让她一下子回想起先前红茧里面发生的事,整个人都躁动不安。 但是,突如其来的一股睡意侵袭了她,她很快就闭上眼睛,安安静静伏在氏神身上睡了过去。这自然不是正常的睡眠状态,氏神是让她陷入了一种魂魄休眠的情况。 氏神托着妻子,落在神台上。他的手指贴在她的额心,缓慢地探进了她的脑子里――如同雪化进了水里。 这大约是难受的,罗玉安原本凝实的身体都有点溃散,氏神一手稳稳地往她的脑子里探,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安抚地不断摩挲。 那只白玉般的手稳稳地从罗玉安的脑子里抓出了一团黑中带红的东西。甫一和罗玉安的脑子分离,那东西就仿佛失去养分,蔫了下来,同时还不断在氏神手中扭动,似乎想要从那只手中汲取力量。 氏神一手抱着妻子,在她背上轻拍,一手抓着那东西仔细看。 良久,他露出个“原来如此”的笑容。 颇为友好地对着那东西说:“原来是罗氏神。” 那东西没有给他回应,秦氏神又看了一会儿,觉得有趣。罗氏,记得从前是在砚州一带,罗氏神应当在两百年前就早已消亡,没想到还留下了这种东西,并未完全消失。 “虽然是妻子家中的氏神,但躲在她这里,汲取我的力量,怕是不好吧。” 妻子很爱他,心里也很想和他亲近,但那种被什么东西影响诱导想和他亲近的状态确实有点不正常,她自己大约也觉得不对,克制得很辛苦,真是难为她了。先前他便有一些察觉,现在吞噬了梁氏神,才清晰地看见她脑海中的这东西。 “难怪我当初无法吞噬她,看来也是你的缘故。” 一边保护她,又一边催发她的情绪与各种欲望,爱欲、恨欲。这个寄生的氏神碎片想做什么?秦氏神手中涌出红线,迅速把那蔫成一团的东西包裹了起来,裹成一个红线小球。 他刚准备唤醒妻子,忽然又疑惑地“嗯”了一声,再度伸出手去,从妻子脑中拽出了一团小小的黑红之物。 它们似乎能以情绪作为土壤,不断滋生。 “无法根除,这便有些麻烦了。”口中说着麻烦,脸上仍是笑容的氏神将这团东西塞进先前的红线团里,低头唤醒了罗玉安。 罗玉安满眼的茫然,“二哥……?” 氏神应一声,含笑问:“要夫妻生活吗?” 为什么二哥每次都可以这么直接问出来?罗玉安眼神飘忽:“……不了。” 她现在就好像刚睡醒,有点连不上之前的事,还有点迷茫。又听氏神说:“那就来玩游戏吧。” 罗玉安摸出手机熟门熟路打开新的游戏俄罗斯方块。 玩了一会儿,渐渐清醒,身后的氏神说:“安,我方才知晓,你是罗氏神族人啊。” 罗玉安手指僵在半空,豁然扭头:“什么?!” 虽说很久以前,同姓是一族,但一族也会分出许多氏,有氏神庇佑的只是其中一氏。而且并不是每一族都会出现氏神,没有氏神庇佑的才是大多数,罗玉安在遇到秦氏神之前都不清楚氏族的存在,也从未想过自己和其他氏神有什么关系,忽然听到这么一说,整个人都震惊了。 一根红色的长条俄罗斯方块径直落在最中间,高高凸起,没能嵌进旁边的缝隙里。 氏神:“哎,可惜了,这一根放在旁边就刚好合适。” 对上她一动不动震惊的眼神,氏神疑惑:“嗯?怎么不玩了?” 罗玉安:“……”二哥??为什么突然随口说起一个大秘密,还要我继续没事人一样玩游戏?! 30 砚州 低调的豪车停在旧宅门口,身穿西装的一男一女从车上下来。 秦非莫整理了第三次衣服,心里虚的一批。秦非常虽然是堂妹,但比他稳重多了,满身精英气质,一眼看见旧宅门口等待的氏女,朝对方点头,“劳烦氏女了。” 明黄提着红灯笼,绷出不苟言笑的样子,将两人往宅子里领。进入那古色古香的大宅,发际线颇有后移趋势的秦非莫霎时就有点腿软。他虽然在秦家是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但一直就有个毛病克服不了――怕鬼。 从小到大,每次家里人想带他来旧宅,他都是一秒变成熊孩子,躺在地上大哭大闹不肯来,而不得不来的时候,也是心惊胆战,总不自觉想抖腿。 “别抖腿了,待会儿见了氏神和夫人你也这样就太失礼了。”堂妹秦非常严肃地小声叮嘱他,秦非莫往常肯定要和她杠上一杠,但现在,实在是杠不动,这么大个男人差点怂成一团。 两人穿过庄严神秘的旧宅,来到神龛,神龛中仍是那股被香柱燃烧的香气熏透了的味道,但多了许多盛放的红山茶。那位极少露面的夫人,独自一人端坐在神龛中央,像一幅古典油画。 秦非莫迅速扫了眼神龛,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稍稍放松了一点,终于能强撑着完成自己这次的任务了。 堂兄妹两人在秦氏负责的工作比较复杂,也很繁忙,平时家里人想找他们都得预约,但氏神夫人需要,他们当然是马上换衣服带上资料奔赴旧宅。 秦非莫没有浪费一秒的时间,抽出资料开口说道:“夫人,关于您家庭的情况,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具体的档案刚从渝林区调过来,在这里,请您过目。”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忽然见到夫人突兀地侧头朝身边的空气看。夫人身边好像有看不见的东西存在!他整个人一僵,舌头也捋不直了,直接成了个怕鬼的废人。 秦非常对他这个状态很了解,暗叹一声,上前救场,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说道:“经过我们的调查,夫人的父亲和他的双亲在四十年前辗转来到渝州,后来结婚成家,就一直定居在渝林区。我们找出了当年的入关档案,他们来自砚州,原户籍地在砚州苏V区,我们已经和那边进行了初步的沟通,得到反馈,证实了这一点。” 她放下手中的资料,拿出另一沓资料。 “关于砚州的罗氏家族,我们也进行了调查,因为时间太紧,过去太久,没能调查得太详尽。砚州从前有两个氏神家族,一个林氏如今还存在着,只是规模不比从前,族人很少。一个罗氏,按照记录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消亡,剩下的族人极少,还大多陆续离开了砚州,暂时没能查到所有人的情况,如今的罗氏就剩下一座祖宅还在苏V区……” 罗玉安静静听着,微微有点走神,忍不住去看身边飘着的氏神。 昨天氏神忽然说她来自罗氏神的家族,今天就叫来了两个秦氏族人把这事整理的明明白白,她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家是从砚州搬过来的,这其中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然父母长辈不会完全不提起一个字。 罗玉安不是不能接受,她只是不明白,二哥为什么忽然在意起这件事。 氏神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眉眼都带着抚慰人心的笑意,“安,你去砚州一趟吧,去罗氏祖地看一看。” 罗玉安认真问:“二哥想让我去那做什么?” 秦非莫看见夫人莫名对着空气开口说话,整个人都吓白了,要不是旁边的堂妹伸手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他当场就能吓到晕厥过去,这会儿鼻梁上的眼镜还在颤抖。 夫人应该是在和氏神说话,氏神就算在神龛,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的,秦非常比堂哥出息多了,坐在原地听着夫人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好,我去一趟。” 夫人要去砚州,秦非莫秦非常兄妹两个要作为随行人员一同前去,因为他们两位所在的部门,就负责协商渝州与其他州的关系,负责交流信息等等。他们两位部门老大,还是第一次作为陪客陪人出行。 两位精英是第一次担任这种陪客角色,迅速地进入了状态。他们先给砚州那边发了入关公文,并且联系了林氏神所在的林家,哪怕林家如今已经完全不能和秦氏比,但这种几千年的礼仪还是需要的,然后就是为夫人安排一系列出行事宜,包括吃穿住行玩,务必要让她满意。 虽然江湖传言这位夫人脾气很好,但秦非常细心地将她的档案研究了好几遍,自然没有漏看她当初的杀人壮举。 “看上去气质很无害,但是从这份杀人现场的报告来看,不是个简单人物,我们要谨慎对待。” 秦非莫听着堂妹的话,露出麻木的笑容,“还用看这个分析吗,从她这么短时间就搞定了咱们氏神来看,就知道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了……反正我是觉得我望尘莫及。” 两人全程小心,就差没把罗玉安捧起来呵护。罗玉安被二哥一句“你就当去砚州游玩散心好了”忽悠上了去砚州的飞机,心中满是疑惑,但看见这两位戴着同款眼镜的秦家人如临大敌的样子,还是觉得啼笑皆非。 “我没有什么要求,你们也不用忙了,坐下休息吧。” 两人这才依言坐下。这架从渝州起飞的飞机,除了罗玉安,只坐了氏女明黄和一干人高马大的保镖、厨师等人,以及秦非莫兄妹和他们的助理,几乎都围着她转。她被簇拥着从旧宅坐车前往秦氏私人机场,立刻安排起飞,飞到砚州也只花了两个小时不到。 飞机落地,她又被簇拥着下了飞机,晕头转向地被人请到了一间宽敞舒适的休息室暂作调整。站在这房间,透过大面的玻璃窗,能看见砚州入关站的字样,视角绝佳,入关的人群在她的俯视下,像黑色的洪流。 每一个州都设立有入关站和出关站,民众们出关入关都需要经过这两个站进行身份验证。罗玉安身份特殊,先前出渝州的时候,没有这个出关的环节,但是来到砚州就需要进行检查,因为身份不同于普通人,甚至更加麻烦一点。 “夫人,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了,您可以先休息一下。”秦非常跟在她身边尽职尽责地介绍,像个导游般滔滔不绝,“如果不想休息,您还可以选择去高塔参观,砚州的入关高塔是东洲第三大高塔……” 罗玉安见她好像很担心自己会因为入关检查而不耐烦,心下无奈,随口和她闲聊了两句。 “那些是什么人?在我们渝州的入关站,好像没见过。” 秦非常见她指着一队身穿黑衣佩戴红色徽章的持枪人员,了然道:“他们是监查员,每一个州的入关出关都有配备,隶属于东洲军部,不过我们渝州没有这些监查员。” 罗玉安疑惑,她从前并不关注这些,完全不知道这事。 秦非常:“夫人应该知道,我们渝州是东大洲三十六州里,除了边境两个州之外,唯一一个自治州。” “虽然民众并不清楚,但州内几乎所有机构都由我们秦氏支撑着,从两百年前的东洲政权确定开始,我们渝州就一直独立于其他州之外。从前军部有派监查员入驻渝州,但是被挡在了渝州之外。” 罗玉安:“为什么?” 秦非常那张严肃的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一些骄傲之色,“因为我们的氏神不允许。” 她清清嗓子,“据说,从前因为某件事,东洲军部得罪了我们氏神,氏神生气了,给了他们一个教训,所以只要氏神还在,他们就不敢介入我们渝州的内部管理。” 罗玉安一下子明白了,大概是两百多年前秦将军的事,二哥可能是觉得自己好好的孩子出去一趟就被教坏了,要回来搞掉家族,所以后来对“入侵者”也很不善。 不过,二哥还会生气吗?想一想,他就算生气了,可能也是一边笑着,一边说“我生气了”,一点都不可怕。 想到这,她忽然想氏神了,拿起手机拨了个视频通话。明茴很快接通,二话不说走进神龛,把接通的手机摆到正对着神台的方向,然后迅速退出。 在罗玉安和明黄都不在的时候,她不太敢停留在神龛。 她没能看见氏神,所以以为氏神待在神台,罗玉安看着空荡的神台,半天没见到人,喊了声,“二哥?” 在她的呼唤下,氏神飘到了手机前方,垂着衣袖坐在神台上,像个精美的展览品。 安透过手机看他,笑着说:“二哥,我到砚州了,你看,入关站。” 氏神感叹:“嗯,真是奇怪的屋子。” 罗玉安:“哪里奇怪了,听说是知名设计师设计的,还有你看那个高塔,听说是东洲第三大高塔,是不是很高?” 秦非莫看着这一幕,听着夫人和氏神进行寻常的视频寻常的聊天,有种莫名其妙的错乱感,敬业肃然的脸上露出无法排遣的茫然。氏神,为什么会视频聊天?为什么视频能拍得出氏神?!这一点都不玄幻! 准备来通知可以离开的秦非常拿着证件,恰好见到罗玉安手机上的氏神,他稳健的步伐一个踉跄,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受到了极大冲击,朝着身边的助理就软了下去。 助理:“……”老大,我一个女生真的扛不住你这一身的肌肉,你坚强点站起来好嘛。 罗玉安拿着手机一路走一路说,见到不同于渝州的风景,都要和手机另一边的氏神说一说。 “这边的建筑和渝州不太一样,看那,刚才那个花树是什么,开得真好,渝州好像没有,二哥喜欢吗?喜欢我就带一些回去种。” “二哥,你又跑哪里去了,对这个景色不感兴趣吗?” “没有就好,那你看那个,跨江大桥……” 秦非莫早就在座位上化成一滩,神魂出窍已经废了。秦非常还坚强地坐在夫人身边,听着她一改先前沉默,不断和氏神说话。 怎么说,先前她觉得夫人沉静稳重,有种贤良人.妻的感觉,但是现在,听她和氏神的交谈,又觉得她像个年轻的小孩子。呃……也确实是这样,二十多岁的年纪,比她还小呢。 等她终于意犹未尽地挂掉了视频,车内凝固的空气这才再次流通,秦非莫挣扎着恢复人形,继续自己的工作,语气还有点虚弱地汇报:“夫人,我们今天的行程是前往林氏拜访,明日正式去苏V区的罗氏祖地,您觉得怎么样?” 罗玉安再一次展现自己的好说话:“可以。” 林氏处于市区,竟然是闹中取静,门前一座桥,进门便是一处小园林,屋舍精致,风景秀丽如画,只是地盘不太大。 前来接待的人有些惶恐,将她们带进屋内后,看到等在那的一个娇小的姑娘,这才放心将她们交接过去。 那姑娘穿着一身长裙,身形有些缥缈。她冷着脸瞟了眼罗玉安,一声冷哼将不友好三个字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是林氏神的妻子,欢迎。住处给你们准备好了,请自便。”她没有感情地说道。 罗玉安略有些尴尬:“打扰了,只是来拜访一下,我们很快就会离开。” 姑娘瞧她一眼,表情稍微好看了点,“看你倒是懂礼貌,和你们那个秦氏神不太一样。” 她冷淡地交代完就飘走了,罗玉安举起手中的手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接通了视频通话,镜头那边的氏神正微笑着。 “二哥,林氏神的妻子对你好像有些意见,你和林氏神曾经有误会吗?” “哈哈哈,惭愧,惭愧,从前林氏神来问过我衰弱期的事,只是那时我刚被污染,还无法控制,差点把他吞噬,虽然最后没能吞噬又吐出来了,但他的妻子大概还是有些介意。” “安且放心,林氏神脾气不错,不会找你麻烦的。” 罗玉安:“……” 她扭头对秦非常说:“拜访的礼物放下,我们这就离开。” 将心比心,如果二哥被其他氏神吞了又吐出来,她大概要记仇一辈子,对比起来,林氏神的妻子刚才的态度太友好了,真是令人羞愧。 31 罗氏 砚州在东洲三十六州里,属于发展比较慢的州,许多地方还保留着几百年前的习俗,有着知名的名山大川,两湖三山,是个风景优美,适合旅游的地方。 罗氏祖地所在的苏V区,处于砚州东南,比较偏僻,因为恰好有一座知名的行云山就在附近,才有了不少前来旅游的游客。 罗玉安来到苏V区,辗转了两处才找到了传说中的罗氏祖地。毕竟在大众看来,已经是个没落了两百年的氏族,族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已没人关注。 “从前小时候,听老人说,罗氏祖地几乎占了整座行云山,那么大一座山都是罗氏的地盘。早年不是灾荒吗,罗氏还没彻底没落,留下了些人,他们也不下山,就在山中过日子,偶尔我们山下的人见了他们,都觉得像是见了神仙一样,家里老人还说他们会飞呢……嗨,流言多有夸张,一传十十传百就变成这样了。” 带领他们前往行云山脚下的老向导一路上给她们介绍,说着些不知真假的传闻,言语间对这个没落的氏族很是可惜,“如今的行云山都划成了旅游风景区,罗氏祖地就剩下那么一小块地方,两个老人守着几栋破屋子,也就是我从前和他们打过交道,否则一般人还真找不着地方。” 确实,他带的路早已偏离大道,这边都是荒僻的小路,甚至有些地方都没有路,他们一行人不得不下车步行,两个保镖在前方挥开那些芒刺荆棘,就这么走了几个小时,才找到向导口中的罗氏祖地。 那是一栋典型的砚州建筑,灰白的高墙和黑色的木质梁,以及高高翘起的燕尾檐,显得轻灵又纯粹,只是多年不曾修缮过,看上去败落荒芜,屋子周围长满了野树枯草,不像是有人在居住。 向导指一指那屋子,“就是这里了,我也很久没来,不知道那两个老人还在不在。这地方有些邪性,我是不敢进去,你们给我把钱结一下,我这就先回去了。” 他拿了钱走人,也不管这些人是跑来这里干什么的,反正他们这么多人,肯定出不了事。 罗玉安上前敲门,好歹是她这一氏的氏神所在,自然要有礼貌。可她敲了好一阵也没见有人来应门,秦非常站在她身后推了下眼镜,“夫人,应该是已经没人了,直接进去吧。” 看着门上厚厚的灰尘,罗玉安点头,秦非常一招手,两位保镖立即上前,拿着工具对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一顿盘,直接把两扇门给卸了下来。 秦非常还说道:“夫人放心,我们离开时,会原样把大门上回去的。” 虽然罗玉安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但在秦非常和秦非莫她们的日程安排中,夫人这次的出行定义为“回门”或者“回乡探亲”,她们作为夫家人,当然要更有礼貌,不能给夫人丢脸,哪怕这里没有罗氏族人了也要注意自身的素质。 一行人踏着有礼貌的步伐走进屋子。屋子里面意外的干净整洁,没有荒废许久的屋子那种灰尘蛛网齐飞的萧条感,只是也没什么人气。 罗玉安参考着秦家的神龛,往这屋子深处走,想要找找宗祠或者神龛,准备上个香就走。一行人走过中庭,见到晾在院子里的衣服,还有一辆似乎是卖凉茶的小推车,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罗玉安:“……啊,原来还有人住在这。” 秦非常推推眼镜,“……”失策。 废了一路的秦非莫强打精神,“住在这里的人应该是有其他出入的地方,所以前面的门不用了……” 一阵奇怪的呜咽声从漆黑的房屋深处传来,乍一听是女人的哭声,再一听又好像是甬道的风声。秦非莫瞬间一个激灵退后,平移到了堂妹身后,而保镖们训练有素地围上来,警惕地把罗玉安围在了中间。 罗玉安心道,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在这里可就我一个不是人啊。如果真遇上什么问题,团灭了也就只能剩我一个人。 “你们是什么人!闯进这里想做什么!”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家扛着锄头过来,一眼看见他们这么一群人杵在院子里,顿时瞪大了眼睛,仿佛地盘被冒犯,举着锄头就冲了过来。 见他暴怒冲过来,两个保镖下意识把他制服,结果这时甬道那头又来了个老太太,见到这么一幕,发出一声尖叫,抄起大扫帚,“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老伴!” 罗玉安觉得自己这一行人仿佛恶棍,忙示意两个保镖放下老人家,赶紧解释,“误会了,都是误会,我是罗氏后人,今天是特地找到这里来祭拜的。” 她还怕这两个老人固执不信,准备拿点什么东西让他们确认身份,结果话音刚落,两个老人同时露出了狂喜的神色,那老太太一把丢掉手里的扫帚,以一种不符合她年纪的敏捷冲上前来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一阵细看,脸上每一个褶子里都写满了慈爱和热情。 “你是我们罗氏的后人?我们罗氏还有后人?你是哪一家的?” 罗玉安将自己父亲和爷爷的名字报上,那老人家也围了上来,喜笑颜开道:“是是,我记得,我记得!确实是我们这一支的,只是他早年离开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再没有联系,没想到后人竟然会回来,真是太好了。” 两个老人喜不自胜,慌忙去屋里端凳子,又去忙着倒水。 罗玉安:“两位老人家不用这么客气,坐着歇歇吧,我带了些礼物。” 秦非常适时带着助理和保镖站出来,“这些礼物,我替两位老人家放进屋里,茶水我们自己倒就好,不劳烦你们了。” 两位老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屋子里没有灯,黑得很,你们不习惯的。”说完不等他们反应,就进了屋,很快端了水出来。 罗玉安和他们闲聊,“之前不确定有人在住,不小心把门给拆了,但是放心,我们待会儿离开的时候会重新装好的。” 两位老人脸色一变,“你这么快就要走?” 罗玉安:“我的爷爷父亲都去世很早,从来没和我说过祖地的事,所以我这次来也不准备打扰太久,来祖地看看,顺便上柱香祭拜一下就好了。” 老人热情挽留,“好歹也住一晚上,我们祠堂还在,但是按照规矩,你要祭拜,得等到黄昏,那时候下山的路可不好走。” 盛情难却,罗玉安只好点了头,又问了他们两个老人平时怎么生活。 “我和老伴两个人在这住了一辈子了,平时自己种些菜吃,后面有个后门,从那里出去,走上半天,那边被划成风景区了,我们推着车过去卖凉茶,也能换些钱。” 说完了自己的情况,两个老人眼巴巴问起罗玉安如今是什么境况。 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的明黄精神一振,刚准备站出来给自家夫人介绍来历提升逼格,就被拽了回去。罗玉安满身无害,细声解释:“我父母早逝,不过运气不错,嫁了个有钱人。前不久无意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所以才会过来看看。” 看一圈周围的保镖,两个老人家对视一眼,试探着问:“看这阵势,难不成,也是有氏神的家族?” 罗玉安摇头,“不是,只是普通的有钱人家。我嫁的人年纪比较大,又非常疼爱我,不放心我跑这么远,才特地给我找了这么多保镖。” 秦氏众人:“……”一个娶了年轻老婆的有钱老头形象忽然出现在脑海。 下午,两位老人在院子里摆出几张桌子,张罗了十几道菜,还不让她们帮忙,甚至不知道从哪挖出来两坛酒。 “我们罗氏没落了,你千里迢迢过来,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这些酒埋了十几年了,是我们罗氏独家的酿酒方子,其他地方喝不到的。”老人家给众人满上酒。 见众人开始吃喝,两位老人站起来,老太太收拾了些菜品做祭,笑着对罗玉安说:“时间差不多了,先跟我们去祠堂祭拜一下,待会儿再来吃吧。” 罗玉安:“嗯,好。” 秦非常也跟着站起来,一副要跟着一起的架势,两个老人满脸为难,“我们祠堂不许外人靠近的,你们放心,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罗玉安还是那副非常好说话的样子,“也对,你们继续吃吧,我很快就回来。” 秦非常明黄等人瞧着她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只能听话地坐下来。等到罗玉安和那两个老人的身影消失在甬道,所有人齐齐放下了手里的碗筷。有个黑着脸的保镖嘟囔,“这是劣质迷药的味道吧,也太明显了,放在酒里不是糟蹋酒吗。” 还有人说:“我感觉这迷药好像有点过期。” 秦非常站起来,“赶紧的,分两个人去屋里看看,其余人跟上夫人,万一真出了事,氏神可要生气的。” 所有人都是一激灵,迅速行动起来。 这边罗玉安跟着两个老人来到一座塔前,四层高的六角塔,塔旁有一个弯月形状的荷塘。罗玉安多看了两眼那荷塘,塘里什么都没种,光秃秃的,塘泥黑中带一丝红,散发出一股奇特的腥臭味。 “来,咱们罗氏的祖先们都在塔里。”老人家枯瘦的手有力地钳着她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她往塔里走。 塔里一层层的牌位叠在架子上,密密麻麻落满了灰,越往上走,牌位就越少,到了第四层,只剩下一个牌位,被一张红布蒙着。 “这是?” “这是我们罗氏的氏神牌位。” 罗玉安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们的氏神不是已经没了吗?” 两个老人眼里有热切的光,枯朽苍老的脸庞在塔中晦暗的光线下显得阴森可怖,“那都是传言,其实我们的氏神还在这里,保佑着我们罗氏的后人!来,你快拜一拜。” 罗玉安神色如常地接过两个老人递过的香,拜了几拜。当她站起来,老太太站在窗前往外看,忽然讶异地喊道:“那是什么?” 罗玉安也走过去,刚走到窗边,身后传来一股巨力,将她往前一推。 老太太脸上狰狞的笑容在发觉自己推了个空的时候,变成了错愕。她明明推到了人,但手下却忽然一空,她自己因为太用力,反而从窗户里跌了出去,直接砸进了底下的小荷塘里。 头朝下,四层高度,噗的一声。 罗玉安好端端站在窗户边,一手搭在窗棱上,平静地回头看了眼另一位老人家,“婆婆掉下去了。” 32 结束 老头子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是亲眼看着老婆子对这女娃动手的,结果明明推到了人,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一眨眼的时间,他好像眼花了,看到这女娃变得透明,老婆子直接穿过她的身体,扑了个空栽倒下去。 他愕然地瞪着罗玉安,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发生的,直到听到罗玉安说“婆婆掉下去了”他才猛地爆发出一阵悲鸣,冲到窗户前往下看。 底下的荷塘里,老太太大半个身子栽倒进了塘泥里,就露出了两条细瘦的腿还在外面,像两截枯树干,一动不动地杵着。 “她是不是死了。”罗玉安给他让出了位置,在耳边轻飘飘地问了句。 老头子连滚带爬往楼梯去,此时底下忽然嘈杂起来,秦非常等人宛如救场的警察,手拿武器冲了进来,摆好阵型准备守卫夫人。一进来,看见荷塘里倒插了一个老太太,众人都是一愣,又看见一个老头子从塔里冲出来,趴在塘边悲恸大哭。 秦非常看着从塔里出来的罗玉安,走上前来问:“夫人,这是什么了?”为什么搞得好像她们这边才是反派一样。 罗玉安:“我什么都没做。” 秦非莫带着两个保镖跟在后面也过来了,两个保镖手里还扶着一位年轻女孩子,女孩穿着牛仔裤和T恤,打扮普通,灰头土脸,手腕脚腕有被绳索捆绑过的痕迹。 “夫人,我们在房间里发现了一个人。”秦非莫一身精英模样恢复如初。他先前听到屋子里那种幽幽的哭声被吓得不轻,现在发现那其实是个活人,瞬间就好到不能再好。他还十分高效率地从这女孩嘴里问出了她的身份以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女孩只是个无辜的游客,前两天独自一人来行云山旅游,爬山时遇上了一对卖凉茶的老夫妻,和两人攀谈了一阵,得知了她姓罗之后,两位老人家就热情地说大家都姓罗,非要额外送一杯凉茶给她。 后来那老太太一不小心崴了脚,两位老人推着车不方便,求她送他们回家,女孩见他们年纪这么大了,人又和善,就答应了下来,结果走到半路忽然头晕不省人事,等到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被两个老人绑在了屋子里。 她还以为是遇上了什么拐卖人口的老骗子,这会儿情绪激动地破口大骂。 罗玉安等她发泄完情绪,问她:“你姓罗?” 年轻女孩子瞧一眼周围的保镖,咽下嘴里还没说完的脏话,又有点胆怯起来,因为面前这伙人看上去好像也没有比那两个老人贩子好到哪里去。她不由小声说:“是,我姓罗。” 罗玉安见她害怕,给她递了一瓶水,朝她友善地笑了一下,才继续问:“你是罗氏神后人?” 女孩接过水,稍稍放松了点,语气疑惑:“什么罗氏,什么神后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氏神的存在,现如今大部分氏神家族没落,还存在的氏神家族都十分低调,哪怕是管理着渝州的秦氏,都是掩藏在各种公权机构和私人企业之下,真正的情况只有家族内部才清楚。至于普通人,大多是不清楚氏神家族的,就像从前的罗玉安,她也是被选作了祭品才得知氏神的存在。 这个女孩对氏神一无所知,只是来这里旅游,大概率也不是罗氏后人,除了姓罗,和罗氏毫无关系,两个老人为什么要把她弄到这里来? 眼看姑娘坐立不安,眼神越来越怀疑,罗玉安只好先让秦非常把她送走,免得她再待在这担惊受怕。 联想到刚才老太太想要把自己推下荷塘的事,罗玉安开口问那老头子,“你们是不是在用无辜的人进行奇怪的祭祀活动?” 老头子趴在荷塘边一动不动,对她的话也充耳不闻,只盯着荷塘和里面的老太太尸体。 罗玉安也看那荷塘,转而对不苟言笑的保镖们说:“麻烦找些工具来把荷塘挖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听了她这话,雕像一样的老头子瞬间跳起来,张开手徒劳地护在荷塘前方,歇斯底里大喊:“不许!不许动这荷塘,你们滚,都滚出去!” 把这情绪激动的老头子移到一边,众人依言开始挖荷塘泥。 一铲子下去,臭气熏天,第一个动手的保镖随手一翻,竟然翻出了好几截长长短短的白骨。这一伙保镖不是一般人,挖出了白骨也没有一个人大惊小怪,连秦非常兄妹都站在塘边面不改色地看着。 但是随着保镖们不断地挖掘,所有人的面色都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因为,荷塘里的白骨实在太多了,在粘稠的黑红色塘泥包裹下,几乎全都是层层叠叠的白骨,甚至还有未曾腐烂的尸体。 罗玉安一时陷入沉默,她有个可怕的猜测――这塘泥,真的是塘泥吗?还是血肉腐烂后形成的物质? 秦非常联系了更多守在山下的人过来帮忙,前来询问她的意思。 罗玉安:“全都挖出来,要是可以的话,把这些白骨都清理好放在一边。”这些尸骨,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人,但之后她会让它们好好葬进墓园。 这是个浩大的工程,哪怕后来又上来了一百来个带着工具的壮汉,清理这么个不算大的荷塘,也一直清理到了深夜。 十几盏明亮的灯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还能分得清的完整白骨单独放在一起,底下散乱混杂的则堆放在另一处,最终清算下来,这里的尸体最少在五百具以上,根据刚赶到不久的专业人员分析,最早的大约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间了。 在两个老人屋子里搜出了许多杂物,包括旧衣服、各种背包等等……这些明显属于不同人的东西,在一些包里找到的证件也证明了这一点,唯一的相同点是,所有证件都属于姓罗的女孩。 “这么多,他们是在骗杀无辜的人来供养罗氏神?可是罗氏神不是早就已经消亡了吗,这是没有用的啊。”秦非常拿着那一叠身份证件,颇为唏嘘。 那边的老头子被控制住了,正对着一旁老婆子沾满了淤泥的尸体发呆,苍老颤抖的模样尤为可怜。罗玉安看着他萎靡瑟缩的样子,忽然起身站了起来。 她一起身,嘈杂但有序的现场忽然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荷塘里的白骨已经清理干净,就剩下一堆堆散发着腥臭难闻气味的淤泥,浑浊的泥水覆盖在淤泥上方。 罗玉安走向颓丧的老头子,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拖到荷塘边。 老头子剧烈地挣扎起来,惊恐地扭动着,张口要说话,却被罗玉安按着脑袋埋进了泥水里。 “咕咕――噗――” 老头子拼命摇头,想要摆脱这种窒息感,然而他的力气完全比不过罗玉安,整个人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弱。终于,他不再动弹了,浑浊泥水里溢出一丝丝鲜血的红,老头子鹰爪一样的手指抠抓在荷塘边,鲜血直流。 看着他失去生命,罗玉安感觉胸口沸腾的那种不知名的情绪一下子平息下来,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出去。 不是错觉,真的有黑红色淤泥一样的东西从她按在泥水里的手中溢出来,散进恶臭的荷塘里。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一声长长的、长长的,仿佛终于摆脱了束缚的叹息声。 她一松手,满场被她动作惊呆的人都回过神来,秦非常迅速跑上前来递给她一条毛巾,“夫人,请擦手。” 罗玉安转头,发现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种“果然如此就知道你是个杀人狂魔”的了悟。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突然的动作,刚才冥冥之中,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她去做这种事,应该就是那已经离开的粘稠物质。 秦非莫夹着文件过来说:“夫人请放心,这里的事我们都会处理干净。” 这话一说,搞得她们更像是见不得光的非法犯罪群体了,不过想一想其实也没有错,秦氏同样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氏神的存在已经不被普罗大众知晓,像这样与氏神有关的恶□□件,一般也不会把实情告知大众。 她默默清理干净手,仍觉心绪起伏不定,忽然很想看一看二哥,走到一边拨了视频通话出去。 秦氏神通过手机看到她身后的一片狼藉,微微笑着,语气如常问道:“事情解决了,安什么时候回来?” 罗玉安:“二哥,你是知道这里的情况,才让我过来的吗?” 氏神微微摇头,没人给他绑的长发散在一边,随着动作飘飘荡荡,“不知,只是罗氏神似乎有执念未消,所以让你去一趟。” 他原本还打算找到原因,等妻子回去,再帮她处理掉这事,没想到妻子自己就解决了问题。 “安,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像个寂寞的孩子,不断追问家人什么时候回家,虽然语气和神情完全不对,但罗玉安就是有这种感觉。她因为那无数尸骨而滞涩沉甸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舒展开眉眼回答说:“我马上就回去了,很快。” 秦非莫留在这里处理后续,秦非常带着人送她回渝州。路上,因为她异样的沉默,明黄担忧地悄悄跑来开解她。 “安姐,你之前忽然动手虽然有点突然,但是我觉得你没做错。这事要是直接交给砚州这边的公检处,他们还要走流程,那老头年纪太大,可能还会启动保护机制,让罪犯在监狱度过晚年,砚州这边的风俗习惯,最讲究‘尊老爱幼’,嗤……想想就气,还是安姐你直接把人解决了比较爽快。” 虽然很感谢她的开解,但其实罗玉安想的并不是那个老者的事,而且,她心理压力远没有明黄想的那么大。 她只是在想,氏神和族人的关系,有二哥和秦氏这样的,也有齐季和梁氏神那样的,现在的罗氏又是另一种不同的状态。有氏神想要永远留存,有族人强留氏神,还有族人想要毁灭氏神,人的欲望各不相同,氏神也各不相同。 结局也是,各不相同。二哥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只离开了两天,再看到熟悉的旧宅,罗玉安油然而生一种安心感,鼻端一直充斥的那种荷塘腥臭味也瞬间被山林草木的清香给驱散。 秦非常将她送到门口,尽职尽责地结束了这次的陪同任务,并微红着脸要到了她的联络号,离开这里之后,她还得回去砚州帮堂兄一起处理这次的事。 明黄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要把次去砚州的经历告诉明茴,保镖们各自散开,去自己原本的岗位,回到旧宅,他们的脚步也变得懒散自在起来――除了罗玉安,所有人都看不到,长袖白衣的氏神在门口等候她回来,飘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走回神龛。 旧宅没有外面的热闹,这里古木森森,深林寂寂,不熟悉的人来了这里或许会觉得阴森可怖,但罗玉安熟悉了之后,只觉得这宅子就好像是二哥一样。乍一看有些森然,其实全都是岁月沉淀的生机,郁郁葱葱。 “二哥。” “嗯?” “罗氏神……是怎么回事?” “他啊,应当是早就消逝了,只是族人不愿意,强行用污染的办法留下了他的一部分。这恶业留在所有罗氏后人的身体里,既是诅咒,也是保护。”氏神悠悠的感叹道:“人当真是奇怪,不管是爱还是恨,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爱着氏神,想要留下他,恨着氏神,想要毁灭他,用的却都是污染氏神的办法。 早有猜测的罗玉安低下头。她的手很快被牵起,握着她的那只手冰凉,但语气却温柔如春风,“安,这次出门,吓到了吗?” 罗玉安如实说:“没有,但是其他人好像被我吓到了。” 氏神发出那种从容的哈哈笑声,“实在奇怪,我有时候也会这样,虽然没做什么,但会吓到那些孩子们。” 罗玉安:“这个……二哥,我觉得你和我的情况不是一样的。” 氏神:“我们是夫妻,怎会不一样?” 罗玉安见他坚持,只好改口,“好吧,一样一样,我们都一样。” 和二哥这样说着话,心情彻底平静了下来。 “二哥,我想抱你。” 氏神笑脸不变,顿了几秒,抬头看向周围的古木深林,半人高的花墙,随时都可能有人路过的小径,问:“你要……在此处吗?” 罗玉安:“……二哥,只是普通的抱。”总感觉二哥对她好像有什么误解。 氏神笑吟吟张开袖子,罗玉安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果然是很纯洁的拥抱,罗玉安心如止水,连手都没有移动,氏神微笑着,心中想,把罗氏神的诅咒拔出是不是有些失策?妻子好像没有从前热情了。 “安,罗氏神残留下来的那些,需要处理,不如你再去一趟?”氏神忽然说。 罗玉安迷茫地抬起头,“是说荷塘里那些淤泥和尸体吗?可是,我已经让他们处理了,尸体火化埋葬,那些淤泥因为看上去很不详,我就让他们用水稀释一万倍分别冲进五大海洋……” 氏神身体一震,连着头发袖子都一齐震了一下,他语气古怪地询问:“你说,稀释一万倍,冲进……海洋了?” 罗玉安看他反应不对,顿时有点迟疑,“是啊,怎、怎么了,这样处理不行吗?虽然是麻烦了点,但我想,五大海洋离得远,又宽广……” 氏神看着妻子懵懂茫然地重复自己的想法,忽然间抱着她大笑起来。他第一次发出这样的大笑声,罗玉安险些给他吓懵了,真以为自己坏了事,勒着他的腰眼巴巴地看着他的下巴。 “二哥,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没有,安真聪明。”氏神抱着她的脑袋晃了晃,爱怜地亲了一下,“多亏了安,罗氏神应该彻底自由了吧,只是……哈哈哈哈!” 所以为什么二哥会笑成这个样子呢?罗玉安无奈又新奇地看着他笑,心里同样高兴起来。 “二哥,以后你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氏神停下大笑,放开她的脑袋,拂过她的眉心,手掌中豁然绽放出一朵红山茶,送到她面前,“有安在,一定是个不错的结局。” 困扰了罗玉安一路的问题,在这一句轻松的话语中消散。她深深吸了一口氏神身上的冷香,将手按在那红花上,直接压着花握紧氏神的手,和他隔着一朵花十指相扣,“好,我们去玩游戏。” 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密不可分,交织着消失在花丛间。 33 各家式神小故事 【司马氏】 在最混乱的时期,有一些氏族因为极速扩张,最终转变成了国家。司马氏就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一族,他们以司马氏族为根本,建立了晋国,也是曾经盛极一时的强国之一。 司马氏的氏神,据说不是个善茬,只是很少有人见到,这位氏神名气最大流传最久的不是他的性格,而是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这位祖宗曾说:我司马氏代代都喜欢咸鱼。 此咸鱼一词,当时在民间意为得过且过胸无大志,抓不住机遇翻身,且喜好享乐安于现状的人。 当然也有人说这是后人讹传,这句话其实不是司马氏的氏神所说,而是司马氏一朝的某位君王所说。 司马氏族最风光时,曾一连出过好几个厉害的君主,那些聪慧过人各有手段的君主们,喜欢的人却都是咸鱼一般的普通女子,总之就是平平无奇,史书上对于这几个晋国皇后的记载都十分简单。 有传言说,这几代君主都是受他们氏神所影响,因为他们氏神那段时间刚好找到了心仪的氏神妻子,给他们赐福的时候一不小心也把自己这个特质传染给了他们,于是造成了他们这种奇特的偏好。 因为这句话,还曾闹出过一个笑话。说有在海边一位专靠卖鱼起家的富商,听闻晋国的皇帝代代都喜好咸鱼,不清楚内情的他只听懂了表面意思,特地收购了一大堆的咸鱼,前往晋国献礼,此事件被记载在晋国志上,史称“献鱼事件”。 【水氏】 水氏一族的氏神,是一位女子,一位魄力惊人的守护者与开拓者,与大部分氏神只保护家族,不限制家族发展方向的做法不同,水氏神对家族拥有着极强的掌控力。 水氏一族同样建立了一个国家,名为银国,然而这银国与其他国家不同,是个女子为尊的国家。 史上出名的女皇,在银国六百年历史中就出现了五位。她们励精图治,治下的女子们拥有着极高的权利,在当时女子普遍被压迫的境况下,银国是无数女子心中的圣地。 一直到今日,水氏一族早已消亡,但她们曾经的祖地银水区,也是女孩子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地方,每年的东洲军政会,只一个银水区出来的女性军官,就占据了三十六州总体女性军官数量的五分之一。 而且因为各种渊源,银水区盛产好男人。 只是水氏的氏神一直沉迷建设国家与家族,在当时大部分氏神都有伴儿的情况下,水氏神是与秦氏、罗氏等几个氏神齐名的老光棍。 【游氏】 游氏的氏神,在还是神胎,没有成为氏神的时候,是一位“瓶中美人”。 许多神胎一出生就会有各种身体上的缺陷,游氏这位氏神出生时的模样格外可怕凄惨些,她的大半个身体都没能长好,当时有一位巫医称要将她泡在装满药水的瓶中才能继续存活,于是她从一出生就待在瓶中,一直到十几岁。 因为只在瓶中露出半个身体的模样极为妖冶可怕,兼之神胎这个身份,就连负责照顾她的人都害怕,不敢在她面前多待。她便独自困在瓶中,被放置在空荡华丽又安静的房间里。 她十八岁那年,终于要被制作成氏神,族人们将她抬出去,放在精致华美的花车里,在游氏的城池中巡游。那真是热闹至极的场面,所有人都在欢呼庆祝,她生来第一次看见那样多的人。 巡游到一半,出了意外。城中恰好有一位富商要趁着这大好日子娶妻,但那新娘是被家人卖给老富商,自己并不愿意嫁。池姓女子十分烈性,大婚当日找到机会跑了出去,恰好遇到游氏花车巡游,穿着一袭红衣在花车前撞了个头破血流。 遇到如此不祥之事,在场所有人都面色大变,喧哗吵闹中,瓶中的游氏神看着地上嫁衣如火的美丽女子,问:“她今日是要嫁人吗?” 游氏的家主道:“是,只是如今人都快死了,怕是嫁不了了。” 游氏神思索片刻后,又说:“不如嫁给我好了。” “你愿意吗?”她问那女子。 那濒死的女子鬼使神差点了点头,然后她就成为了游氏神的妻子,与她同一天死,同一天浴火重生。 “都说你是可怜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死在面前,才会把神妻这个位置给了我,让我重获新生,你自己怎么说?” “我觉得,你穿喜服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嗤,因为你被他们当古董摆了十几年,见识少。” “可是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这一位氏神与她的妻子,相伴长久,感情甚笃。 【辛氏】 辛氏族地在巴州,大山连绵,翠竹千里,人杰地灵,不止人才辈出,非人之物也辈出,在几千年前盛产妖鬼等非人之物。 辛氏神的妻子,据说就是个妖物,是竹林中的凶兽化人。辛氏神,一位奇女子,所有氏神中唯一一位不走寻常路,找了个非人生物处对象的鬼才。 因为辛氏神的爱人喜欢竹子,辛氏祖地周围有大片竹海,每一代的辛氏族人都会自动自觉地多种竹子,天长日久下来,等到辛氏族消亡,那大片的竹林仍然好好留存着,成为了现今著名的旅游景点和影视剧拍摄基地,隔壁翻过两座山还有个熊猫保护基地。 另外一提,因为有大片竹林,这地方几百年前的人们依靠制作贩卖笋干为生,巴地笋干,几百年老品牌。 【张氏】 张氏祖地南岳,这一支出了氏神的张氏家族,没有像其他氏族那般参与了风起云涌的势力争夺,他们默默盘踞在南岳,不怎么引人注意,异常低调。这一支人虽然不多,但是每一个张氏族人都能力超群。 若在南岳周围的山中看到一身黑衣劲装,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少年少女们,那就是张氏的年轻小辈在锻炼自己。可能因为他们的氏神不太靠谱,这群族人对自身的要求格外高。 一般氏族的氏神都会安稳待在神龛中,但张氏这位氏神却很不喜欢见人,族人们经常好些年见不到他,这位氏神会随机把自己藏在地下的某具棺木中,一自闭就是几十年,没有大事绝不出现,而且每次揭棺而起后都不太记得从前发生过什么,记性奇差。 曾经,张氏的族人们以为,自家的老祖宗这么自闭,还是个哑巴,估计也是和秦氏那几个氏族的氏神一样要当千年老光棍的,谁知他却忽然就找到了妻子,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犯罪嫌疑人吴某跟随家中长辈前去盗墓,恰好挖出了某棺中的张氏神,吴某一度以为自己是被鬼缠身,受到许多惊吓后才终于搞清楚状况,最终与张氏神喜结良缘。 可喜可贺。 【祝氏】 在诞生之初,祝氏神就喜欢穿鲜艳明媚的衣衫,他虽然是个男子,但容貌姣好,是出名的美人。因为他这个喜好,祝氏族内也有许多族人向他学习,爱穿鲜艳彩衣,在祝氏的家族辖地内,这几乎成为一种潮流。 也因此,祝氏所在的锦川曾是最大的丝绸产地,各种丝织品纺织品,各种美丽的布料花样都从这里产出,销往各地,这里的百姓人人都以穿着鲜亮为荣。 锦川有一位绣娘,她心灵手巧,但凡是她绣出的纹样,制作的衣裳,祝氏神都格外喜爱,日子久了,祝氏神对这位绣娘也偏爱几分,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妻子。 可那女子拒绝了他,祝氏神虽然遗憾,却不曾逼迫,只是祝氏族中有人无法接受这女子拒绝氏神,悄悄前去再三威逼利诱,最终逼死了这女子。 祝氏神知晓此事后,一把火烧掉了自己从前最爱的锦衣,自此之后只穿素色白衣。祝氏的族人们此后也只能穿素衣,为那无辜丧命的女子而穿。 因为此事,祝氏的氏神又被称为“白衣祝氏”。 【魏氏】 魏氏神诞生时,家中已有好几位兄长,家族争斗内耗不休,他的出现则加剧了这情况。 所有哥哥都试图拉拢他,唯独六哥魏A,对他厌恶至极,因为同样是生来残疾,魏A一出生就被父母厌弃,最小的弟弟双眼残疾却是尊贵的神胎,嫉妒使他心性扭曲。 等到魏A长大,娶了妻子,他忽然间有了个绝妙的主意。他让自己的妻子去引诱神胎,他想让这神胎丢脸,让其他家人们看看神胎做出丑事――这实在是个愚不可及的疯狂想法。 魏A的妻子芙蕖胆怯而温吞,是个性格温柔的女子,她被丈夫逼迫去引诱神胎,也是行事端方,只当自己是姐姐照顾弟弟。 魏氏神性格冷清孤僻,对所有人都冷淡漠然,芙蕖耐心温柔照顾他许久,两人不知不觉,竟是日久生情。 发觉妻子爱上了弟弟,魏A怒不可遏,要求她将两人的私情公之于众,芙蕖不允,魏A一怒之下失手将她掐死。 那时魏氏神还未到适合制作氏神的年纪,但因为心爱之人的死,他强制成为了氏神,想借此让芙蕖复生。结果因为芙蕖死去的时间太久,没能成功。 他作为人时喜欢的女子,在他生命中留下鲜明温柔的印记,宛若昙花一现,追之不及。 魏氏神,是所有氏神中对族人最为冷漠的一位氏神,他冷眼看着家族因为他的存在而兴盛,又看着他们一夕衰败,一千年不到的时间,他与整个魏氏家族便一齐消亡了,也是所有氏神中存在时间最短的一位氏神。 ――芙蕖芙蕖,花开一季。 【关氏】 关氏神从少年起便希望能看遍世界各处的风景,可惜他作为氏神,必须留在族中。那时正值恶疫爆发,只有他安稳待在族中,族人们才能稍稍放心。 不能离开族地,他只好每日悄悄在城中游荡,听着南来北往的商人们聊起别处的风土人情。不过关氏这边民风剽悍土地贫瘠,又不临海,少有外地商人前来。 这一日,他遇上一位卖杂货的小少年。黝黑瘦小的少年背着大大的杂货箱子,像一只蜗牛,依靠自己的力气,在各处游走卖货。关氏神觉得有趣,跟着他许久,发现她竟是个女子。 “你为什么要扮成男子,四处背着个箱子卖杂货呢?”关氏神轻飘飘地坐在她的箱子上问。 那女子也不怕,对他说:“我想看看更多没见过的风景。” “可惜我是个女子,又是单独一人,听说远方还在打仗,路上有恶鬼和盗贼,没有办法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是个同道中人! 关氏神拍着胸脯:“这简单,你做我的妻子,等到你拥有了力量,不用害怕那些,就替我去看看远方的风景,然后隔一段时间回来一次跟我说说,怎么样?” 这两位一个敢说,一个敢信,最后,两人还真的就这么相处了几千年。 关氏神的妻子名为路游,她成为关氏神的妻子后,当真再度背着自己的杂货箱子,从关氏族地出发,看遍了无数风景。 每隔几年,她就会风尘仆仆地回到关氏族地,与关氏神分享自己的一路所见。她一生写了数百本游记,还有一本百家氏神录,专门记录了她一路上拜访过的氏神家族,以及听到的各家氏神传闻。 “我去了罗氏,罗氏的许多族人都习武,住在行云山中,我看他们爬树狩猎非常厉害,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罗氏的族人都怕水,很少有会游泳的,一群旱鸭子……” “回来的路上经过了秦氏的地盘,秦氏的家主正在为他们氏神没有妻子而担忧,生怕他们的氏神孤单寂寞,他还问我有没有什么好人选能介绍……” 【秦氏】 秦氏某一代家主秦叔恪,从小就是个好奇心重的孩子,三岁就敢爬围墙翻进秦氏重地神龛,去偷看氏神。 他那时候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熊孩子,见神龛里没有大人们说的可怕凶猛的氏神,只有一个拢着袖子笑眯眯晒太阳的年轻哥哥,便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小基地,四处撒欢,还薅光了院子里开的山茶花。 “唉,小孩子真是调皮啊。” 那哥哥感叹着,一点不见生气的样子。 三岁的秦叔恪嚣张过后,当天晚上就遭到了报应,他半夜尿急醒了,看见床头一个白色人影被红绳吊在他床前,飘飘荡荡,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后来,那一幕就成为了他童年的阴影,好些年都没能忘记。 “祖宗诶,我算是您重重重重重孙子了吧,您老人家也好意思跟我个小孩子计较,还特地跑去吓唬我?” “我是在和你玩闹啊。” 秦叔恪长成少年后,已经完全不害怕家里的氏神祖宗了,将他当做一个孤单的空巢老人,时常偷偷跑去看他,和他抱怨一些青春年少的烦恼。 “爹娘都催我结婚,我才多大就要结婚,找个女人生孩子有什么意思,我绝对不会结婚生子的,太麻烦了!”信誓旦旦这么说着的少年后来遇上了一个喜欢的姑娘,终于把人娶回来,觉得圆满的同时,忽然就开始操心家中老祖宗氏神的终身大事。 此后秦叔恪几十年间,都一直在苦恼着这件事。 “氏神您老人家这么多年就没有个能看上眼的人吗?” 氏神笑而不语。 “别人家的氏神早都找到妻子了,您也不差呀,怎么就找不到呢?没道理啊,现在就您还有罗氏那位,水氏那位……反正就你们几位找不到妻子了,我们秦氏家大业大,传出去您连个妻子都没有,我们这些儿孙辈的多不孝顺。” “您又不愿出去,其实现在大家都过得挺好的,您偶尔出去一下也没关系,像这样一直待在神龛里,怎么找得到妻子。要么,我找些人来给您相看相看?”秦叔恪这么试探着问,当天晚上就看到床头上吊着一个人,重温童年噩梦,吓得差点英年早逝。 “唉,氏神,我年纪大了,真的经不得吓呀,我不找,不找还不行吗。” 秦叔恪成为家主之后,要操心的事多了很多,导致脱发严重,平时只能戴着帽子才能维持作为家主的威严,有时候看到氏神那一把浓密的黑发,心中不知道有多羡慕。 后来他的头发慢慢变白,都没什么头发能脱,牙齿也掉光了,成了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氏神啊,我这一辈子几十年,要是没有我的阿英陪着,都觉得很寂寞,您要活得那么长久,没有一个人陪在身边,该有多孤单啊,那么长的时间,您一个人要怎么度过呢?” 氏神微微笑着,抚摸着这个孩子生机黯淡的眼睛。 “真希望您能找到一个喜欢的人陪伴在身边……” 又见证了一个孩子的逝去,秦氏神抬起手,回到神龛中。他已经这样度过了千年,以后也将一直如此。 红色的单瓣山茶,在风雪中轻轻摇晃。不知道多少年后,会有一个人将它折下。 (第一个小故事完) 01 新世界 晨光熹微,远处的树林与近处的草地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白雾中,朦胧的浅金色阳光穿透白雾洒在树梢上,蒸腾雾气在光芒中分散盘旋。 行走在开满野花的小径上,鼻间嗅到的都是青草和露水清新湿润的气息。梅栗提着篮子,枣红色长裙划过路旁草叶,被露水沾湿,留下一道道痕迹。 晨雾中的森林边上屹立着一栋灰白色砖石的尖顶建筑,梅栗顺着小路走到那栋房子前,打开院门,路过种着金雀花与杜鹃花的庭院,踩过翠绿的地苔藓,走到房屋一侧的门边,那边墙面上的绿色爬藤像是一幅巨型挂毯。 梅栗走进侧门厨房,抬手摘下被露水打湿的披肩,见到一只黑猫慵懒地从门口走进来,一下跃上旁边的橱柜。她放下篮子笑着说:“翡翠,我回来了,看,我给你买了小鱼。” 说着从篮子里提出两条腹部有青绿色细花纹的小鱼。这里的食物种类不多,像这种青鲑鱼是最常见的一种鱼类,刚才的小集市上只有这一种鱼卖。 橱柜上的黑猫看看那两条小鱼,打了个呵欠,没有一般猫看见鱼的激动,显得格外矜持。 梅栗抬手要去摸它,它一扭头就让她的手落了个空,梅栗习惯了,放下手去做其他的事。她从这个叫做梅莉的女孩子身上苏醒,已经快一周了。当初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只黑猫,眼睛像是绿色的翡翠一样,所以就叫它翡翠,毕竟她也不清楚这猫从前叫什么。她没能接受这个身体原本主人的记忆,什么都是自己摸索着来。 家里养的猫还算好处理,它只是个宠物,不会看出来它的小主人身体里换了个灵魂,真正让梅栗为难的是这个身体的母亲。 她迅速把早餐准备好,用托盘端着走上二楼。木质的楼梯发出吱呀的呻.吟,梅栗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提着过长的裙子,走得稳稳当当,直到走到佩格夫人卧室门前才放慢步伐,敲了两下门。 佩格夫人身体不好,卧病在床,房间里紧紧拉着窗帘,屋子里一股憋闷潮湿的感觉,还有一股不知道是什么发散出的异味。 梅栗将早餐放在窗前,唰地拉开窗帘,让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 深陷在床上,面色枯瘦双颊下陷的女人咳嗽两声,沙哑道:“把窗帘拉上。” “人就像植物一样,要适当照射一点阳光。”梅栗没听她的,把手中的窗帘勾好就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替她清理面颊,梳理头发。 佩格夫人有一头鲜艳的红发和一双翠绿的眼睛,哪怕现在因为疾病瘦脱了形,仍能依稀看出从前的美丽动人。作为她的女儿,梅莉大概是长得更像父亲,容貌只算清秀,琥珀色的眼睛和褐色的头发,完全没能遗传到母亲的特质。 佩格夫人神情冷漠,一如对她的态度,从梅栗第一次见到佩格夫人开始,她就一直是这个态度。 按理说,她和女儿梅莉两人相依为命住在这里,应该是很亲近的,但是梅栗这几天发现,佩格夫人对于自己的女儿毫不在意,她甚至没有询问她这几天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内里换了个人,性格行为肯定和从前那个梅莉不一样,但佩格夫人不关心,连问都不曾问起。 她只是每日待在房间里,让人弄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换一个人,可能会觉得奇怪和麻烦,但梅栗却没什么感觉,她很熟悉这个状态,十有□□是抑郁症。这不是巧了吗,她上辈子相依为命的妈妈,也是患上了抑郁症,最后因病去世,和佩格夫人的状态挺像。 端上来的食物只动了很少的一点,梅栗把剩下的食物端下楼,又给自己做了点吃的。 虽然她很尽力地想要贴近从前那位梅莉的习惯做符合这里口味的食物,但是也没个参照,只能随便做,而且比起面包牛奶以及各种奶油炖菜,她更喜欢味道重一点的煎炸炒食物,为了不亏待自己的胃,她都是单独给自己做符合胃口的菜。 还有给家中宠物黑猫的。不过,今天的黑猫依然没有吃她给的食物,懒洋洋地跑出去散步了。 看着那两条没动过的小鱼,梅栗疑惑,翡翠之前不吃就算了,为什么今天买了鱼它也不吃,它以前也是不在家里吃东西,自己出去加餐的吗?不给家庭增添负担,自己养自己,真是只懂事的猫啊。 吃完饭,她收拾好家里,搬了椅子去外面晒太阳,顺便慢吞吞地洗一下衣服。 这里的日子,和她从前繁忙的学习生涯相比,过得太悠闲了,她还处于穿越的冲击里,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不是很多,一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点什么。 怎么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了呢? 梅栗晾好衣服,看看自己陌生的手,往后一仰躺进绿茸茸的青草丛中,将手背盖在了眼睛上。 她四岁的时候父亲在家中被杀,母亲因为亲眼看到杀人现场受了刺激,后来又得知一直以来恩爱的丈夫其实私底下做了许多强.奸未成年少女之类的事,越发难以接受,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总是了无生趣,好像是为了她才勉强活着,母亲很难感觉到快乐,经常没来由地躲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大哭,后期病情严重就一直住在医院里。在她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了,那之后她就成为了孤儿,亲戚们不愿意收养她,幸好她运气不错,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资助人。 她不知道资助人的全名,只知道她姓秦,偶尔信件来往,都是称呼她为秦夫人。秦夫人资助了她上学,节日生日会给她送礼物,每月给她写信,在信中鼓励她或者分享自己的生活,对梅栗来说,秦夫人就是她另一种意义上的父母。 只是可惜,她还没能大学毕业,没能赚钱报答秦夫人,也没来得及去见她一面,就来到了这里。 在她那个世界,人们都习惯了方便快捷的通讯,很少有人写信,但是梅栗和秦夫人的通信长达几年,到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初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梅栗心中很不安稳,是依靠写信让自己平静下来。用羽毛笔沾墨水写汉字,是个有点糟糕的体验。晚上睡前,她就坐在窗边,就着油灯的光写信。 窗外的天是深蓝色的,有厚厚的云层堆在天空中,树林的轮廓是漆黑的,远处的旷野中野草被狂风卷得簌簌作响。 梅栗吃力地用羽毛笔在纸上写道: “夫人,今天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八天,我又去了前两天的那个小镇,在市场里买了些东西,大概弄清楚了这边的货币情况。回来的路上我遇上了一个认识梅莉的姑娘,她说我和之前有点不一样,好在我虽然没有梅莉的记忆,但听得懂这里的话,也能说,用生病敷衍了过去,不然情况就太糟糕了。下午我在这个家进行了又一轮探索,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从前的梅莉好像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 一封信虽然不长,但写了很久。写完的信无法寄到另一个世界,只能和先前的几封信一起锁在抽屉里。 她用这样的办法,慢慢适应着现在的身份和生活。 收拾好桌上的纸笔,提着灯去洗了手,拆散头发准备睡觉。忽然,她听见旁边的房间门响了,似乎是佩格夫人出了门。脚步声一直往楼下去,然后楼下的大门也响了。 梅栗从床上翻身坐起来,走到窗边,撑着桌子往楼下看。一个纤细的人影走过花园,出了院子往旷野的方向去了。 佩格夫人?梅栗觉得不对,重新点亮了灯,提着灯跑出门。 经过佩格夫人的房间,她的房门大开着,床上没有人。梅栗一脚踩了好几格楼梯,迅速下了楼,冲出院子。 “佩格夫人!”她站在山坡上朝远处那个白色的人影大声喊,但她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梅栗没办法,只好提着灯追了过去。 夜里的风很冷,她没来得及拿上披肩,凉风从白色的宽松睡裙里钻进去,褐色长发散开着,在风中狂舞。随着她的奔跑,手中提灯不停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摇晃黯淡的光像是一点萤火,勉强照亮她身前的方寸之地。 路旁的草叶不断划过睡裙和光裸的小腿,有些刺痛。她边跑边喊,然而前方的佩格夫人充耳不闻,离她越来越远。 她究竟要去哪里? 天色漆黑,又看不清楚路,梅栗跟在后面追的吃力,慢慢偏离了之前熟悉的那条道路。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一脚踩空,踩进了一汪浅浅的水坑里,脚陷进了泥中。 将自己一条腿拔.出来,后退几步,等她再抬头,佩格夫人那一点白色的影子消失了,周围的景物完全是陌生的。 她提着灯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左右四顾。长长的草茎在身边招摇,天上的月亮此时从云层里探出来,梅栗赫然发现自己站在旷野中,来路隐没在草丛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 动动沾满了泥的脚,她抓了把乱糟糟的头发,继续往前走。 佩格夫人该不会是去自杀吧?她的妈妈以前抑郁最严重的时候,也数次都想自杀,被她撞见后抱着她痛哭。 虽然她没办法把这位佩格夫人当做母亲,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具身体的母亲就这么一去不复还,死在旷野的某一处。 梅栗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提灯因为太过摇晃已经熄灭了,好在能借着月亮的一点光勉强看清前路。走着走着,她只感觉脚下的泥土越来越软,草丛也稀疏起来,每走一步脚都会陷下去,已经没过了她的小腿肚。 还要继续往前走吗,前面不会是沼泽吧? 正犹豫中,她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那人影半个身体陷入泥中,弯着腰,脑袋也几乎扎在了泥里。 “佩格夫人?!”梅栗杵着路上捡来的一根树枝,艰难地挪到那人影旁边,去拽他的胳膊,试图把他从泥地里拽出来。 但是,当她抓住那人的胳膊,忽然发现不太对劲。手中的胳膊冰冷湿滑,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这不是属于佩格夫人细瘦的女性胳膊。 梅栗一顿,来不及松手,那埋在泥地里的脑袋缓缓抬了起来。 02 沼泽怪物 当那个陷在泥里的人影抬起头,用一种略扭曲的姿势看向她,梅栗才发现,这人高得离谱,或者说身体长得有些吓人,如果算上埋在泥中的半个身体,至少有两米五高!这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而且这瘦长人影的双手,更是长得诡异,和身体显得很不协调,只这一双手,起码有一米七一米八的长度。 她刚才就是抓住了这么一个东西的手,梅栗的身体瞬间有了反应――皮肤冒出一层层鸡皮疙瘩,从后脚跟一直凉到了后脑勺。 僵硬地松开手,她有些呼吸不畅,眼睁睁看着那东西像是被她吸引,弯腰将脑袋凑过来,阴影瞬间笼罩了她。 在不甚清晰的黑夜里,梅栗抬起头,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啪嗒。”似乎有什么湿湿的泥水从那东西的头发上滴下来,砸在她脸上。梅栗一阵战栗,同时那种因为恐惧造成的身体僵硬散去了,她压下尖叫,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棍子对着凑近的那东西就是一棍。 一击过后,棍子应声折断,她不管不顾提起裙子飞快地扭头奔逃。 跑快点!跑得再快一点! 那东西根本就不是人!那或许是这个世界的鬼,或许是其他的东西,但绝对绝对不可能是人! 月亮不知何时又重新隐没进了云层中,周围一片晦暗。梅栗踩在泥中,因为疯狂的奔跑,溅了满身的泥点。 身后安安静静,那东西似乎没有追来。 梅栗没忍住扭头回望了一眼,发现那东西停在原地,佝偻着背,像一根伫立在水中的枯木,遥遥望着她。 梅栗喘着气停下脚步,看见那东西又缓缓地、缓缓地把脑袋埋进了泥地里,重新摆成了最开始那个姿势,整个身体弯成一个U形。 梅栗:“……” 所以……不追过来吗? 看了几秒,梅栗再度扭头狂奔,离那片沼泽泥地越来越远。天上的云层厚重,地上的风越来越狂,她走在茫茫的草丛中,被风吹得左右摇摆。 很幸运的,她误打误撞找回了之前的路,满身狼狈朝那栋孤零零没有光亮的屋子走去,梅栗一时想着佩格夫人究竟去了哪里,想着要怎么把她找回来,一时又想着刚才碰见的那个非人的怪物。 这个世界原来还有那种东西吗? 她心绪不宁走进屋子里,一进门就瞧见了黑暗里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又是一个激灵。 是黑猫翡翠,它趴在高柜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翡翠,你在啊。” 好吧,好歹猫还在,这屋子里不只有她一个活物,这让人稍微安心了那么一点。梅栗拧着眉舀水清洗双脚,洗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手里有一层薄薄的灰泥,是她之前抓住怪物的那只手。 “哗啦――”将手伸进冰凉的水里用力搓了两遍。 带着一身湿气走上楼,梅栗忽然看见佩格夫人原本大开的房门是关着的。被风关上了?她迟疑一瞬,上前拧开门。屋内仍是沉闷的气息,床上被子盖着,露出佩格夫人那一头红色的长发。开门的声响惊动了沉睡的人,佩格夫人有些黯哑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这么晚了,做什么?” 梅栗站在门口,神情有些愕然。佩格夫人不是跑向旷野,她没能追上吗,怎么现在又好端端躺在这? “您刚才是不是出去了?”梅栗意识到什么,有些不确定地问。 佩格夫人从睡梦中惊醒,语气冷淡:“你在说什么?” “我刚才看到您跑出去了。”梅栗还在试图描述刚才发生的一切。 佩格夫人冷冷说:“好了,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因为做了噩梦就跑来打扰我。”说完又咳嗽了两声。 梅栗没再说什么,关上了门。 佩格夫人病得很严重,她来这里几天几乎没见她下过地,所以之前看她跑向旷野的时候,她就感觉很奇怪,因为那人影跑得太快了,不像个病人。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一回想起,仿佛确实是做了一场噩梦。 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的佩格夫人,旷野上的怪物……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沾了泥和水的睡衣,钻进被子里,冷得颤抖的身体终于慢慢恢复了温暖。被子里有一点浅淡的香味,是晒干的玫瑰花瓣香包,从前那位梅莉做的。 无意识的,梅栗蹭了蹭脸颊,蹭下来一点干结的泥块。 捏着那泥块,梅栗忽然想起来,是那时候!那个沼泽里的长条怪物滴在她脸上的,她竟然忘记了脸上也有泥,都没擦洗一下。 搓了两下,梅栗从指间嗅到了一股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味,干净而清新,像是嫩芽在土壤里生长。 她不知不觉睡过去,浅浅做了个梦,梦中一直嗅到那股青草泥土香。 第二日,她被轰隆的雷声和瓢泼大雨给惊醒。窗户外面的天空是漆黑的,乌云密布,偶尔有闪电刺破阴云,在远方的树林梢头炸开,带来一瞬间的光亮。 从床头摸到小巧的怀表看了眼,竟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匆匆起身,做早餐,和往日一样,如果不是脱下的睡裙和鞋子上沾满了草屑和淤泥,她都要怀疑昨晚上确实是自己的梦。 这一场雨下得很大,直到午后才慢慢停下来,梅栗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雨。大雨把她昨日踩进院子里的泥都冲掉了,嗅着雨后清新的空气,梅栗穿上皮靴带上篮子,前往离这里不远的小集镇。 走下山坡,穿过一道白色石头砌的矮墙。这矮墙是许久之前造的,如今荒废了,矮墙上都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草和苔藓。 过了这道矮墙是一座小石桥,站在桥上就能看到对面的集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梅莉母女两个远离人群居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 “梅莉!” 刚踩上小集镇前泥泞的小路,就有个褐色卷发的姑娘挎着篮子在路边朝她招手。 “赫莎。”梅栗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听到她热情地问:“梅莉,你今天怎么又来集镇了?从前半个月才来一次的,最近你已经来了三次了。” “昨天和猎人乔迪说好了,今天过来拿定好的猎物。”梅栗很自然地转开话题,“你呢,挎着篮子准备去做什么?” 赫莎果然不记得自己之前的疑惑了,苦恼地说:“昨天下了大雨,我觉得南边矮树林里肯定长了很多白菇,想去摘一些回来炖蘑菇汤,但是大家今天都没空,没人陪我去。” 说着她犹豫着看梅栗,试着问:“梅栗,你和我一起去吗?不是很远,我们傍晚之前就能回来了,而且白菇炖汤特别鲜美,我有个白菇汤秘方可以教给你!” 梅栗直接答应了下来。她对这个世界还不熟悉,需要和这里的人交流,赫莎就是很不错的人选,大大咧咧没什么心机,年纪轻又好骗……呃,又可爱。 见她答应,赫莎露出灿烂的笑容,亲密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快活道:“你病了一场后比以前活泼多了,再也不戴着那大帽子和围巾,也愿意说话了,还愿意陪我去摘白菇,这样真好!走,我带你去找猎人乔迪拿猎物,然后我们就直接去南边矮树林!” 穿过泥泞坑洼的小镇街道,从猎人那里拿了一只野兔,两个小姑娘手挽着手走上一条小路。走过一段,路边一个小屋里晾晒衣物的妇人看到她们,吆喝了一声,“赫莎,去哪呢?” “玛吉大婶,我们去矮树林。” “才下了大雨,别跑太远,离沼泽远一点,别遇上沼泽怪物了。” “知道啦~” 两人加快脚步,梅栗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东西,扭头问身边的小姑娘,“沼泽……怪物?” 赫莎吐了吐舌头,“都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的,玛吉大婶还拿我当小孩子呢。什么会把人吞噬进沼泽的沼泽怪物、会让人迷失在森林里的月夜妖精、能给人带来梦魇的海格斯、看到就会被诅咒的腐烂马鹿……很多这样的故事,你小时候没听过吗?” 梅栗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你知道的,我以前不怎么和别人说话,家里母亲也不会给我讲故事。” 赫莎立刻露出同情的神色,拉着她安慰:“别难过,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有什么事可以问我。”她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早就对你很好奇了,但是你以前都不理人。” 梅栗:“以后我可以邀请你去我家玩。” 赫莎:“啊!真的吗!太好啦!” 她开心地蹦蹦跳跳,主动和新朋友说起那些集镇孩子们耳熟能详的故事,“沼泽怪物是徘徊在沼泽和荒原上的怪物,它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慢慢变成沼泽,沼泽会吞噬森林和动物,也会吞噬人类。它喜欢大雨,所以会在大雨之前的夜晚出现,如果有人遇上它,就会被它拖进沼泽里……” 梅栗想起昨晚上看到的那个瘦长人影,攥着篮子的手紧了紧,“沼泽怪物长得什么样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没人亲眼看过,但我觉得,应该是浑身披满了泥,像个泥巴怪一样很丑很可怕吧。”她忽然来了兴致,拉着梅栗往另一边的小路跑过去。 梅栗跟随着她的脚步,两人的裙边扑过路边一丛丛金黄色野花。 “去哪?” 赫莎笑嘻嘻的,拉着她跑了一阵,来到一片稀疏的树林间,指着前方布满了绿苔的地方说:“你看,这就是离我们最近的沼泽,如果真的有沼泽怪物,那肯定会出现在这里。” 小孩子们都对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好奇,所以她小时候也曾经和小伙伴们一起到处玩耍探险,寻找传说中的非人生物,可惜什么都没能找到。 大雨停歇后,太阳已经重新出现,明亮的阳光照在雨洗过的鲜嫩草叶上,所有的一切都干净清晰。 梅栗站在野草丛边,听着赫莎在耳边说话,眼睛一动不能动地盯着不远处的沼泽。 那里有一个人影!是她昨晚上见过的身形瘦长的怪物! “梅莉,你怎么了?”赫莎见她很久没出声,朝她望着的方向看过去,又奇怪地转过头来,“你在看什么呢?” 梅栗望着埋在沼泽中的人影,语气有些奇怪,“你看不见吗?那里有一个人。” 明明离得这么近,赫莎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哪有?什么都没有啊,你在吓唬我,我才不怕呢!”赫莎仍然认为她在开玩笑。 梅栗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拽住赫莎往回走,脚步急促,“好可惜,骗不到你,走,我们去摘白菇,看谁摘得多。” 赫莎一听,抢着跑到她前面,“肯定是我赢!” 她们离开之后,沼泽中瘦长的人影抬起头,看着她们的背影,像一座诡异的灰色雕塑,许久没有动作。 03 追人 赫莎是个很单纯的小姑娘,从小生长在这里,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年纪又小,才十几岁,梅栗和她聊了一阵就从她嘴里知道了不少信息,并且确认了她刚才真的没有看见那个沼泽里疑似沼泽怪物的瘦长人影。 午后阳光热情而浪漫,还带着大雨之后湿润水汽的矮树林都被阳光镀上一层灿烂金色,不曾看到刚才那个诡异人影的赫莎很快开始在矮树林里寻找起白菇。梅栗则心不在焉地巡视着周围的景色,嘴上和她说着闲话,心里还在想刚才那怪物。 她是真的没想到,这个世界竟然真的有这种非人的东西存在。 连续两次看到那东西,并且确认了自己不是眼花也不是在做梦,这让她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有点被颠覆。 可能来到新世界,就是要换一个新的世界观,但这真的太突然了。 树林里长着许多的松树,自然倒塌的大松树横亘在松林里,腐烂的树干上长着青苔,同时在湿润的树干底部也长着一丛丛白色的菇。 形状圆乎乎的,大大小小十几个一丛挤在一起,是个大家庭。 把菇从树干上揪下来时,不仅有菇原本的香味,还夹杂着一股松树的清香。 赫莎认认真真采菇,不一会儿篮子都快装满了,一回头见到小伙伴篮子里才装了一个底,她语调活泼地笑话她动作慢,顺手把自己篮子里的菇抓着分给了她一大半。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又听过了小姑娘的蘑菇汤小秘方,两人在回去的一条岔路上分别。 这个季节的日照时间似乎很长,梅栗把沉重的篮子跨在胳膊上。 铺满金色阳光的小道上只有她一个人纤细的身影,远处的森林,近处的山坡和草地零星点缀着野花。 一派清新美丽的田园风光宛如油画,可惜这样的画面中,忽然出现了不和谐的东西。 大雨过后还未晒干的泥潭里,忽然涌动几下,从泥潭中拉长一般长出了一个瘦长人影,恰好在梅栗前方不远处,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怪物完全站起来的时候仍是微微佝偻着肩背,逆着金色的光看不清具体模样,只感觉那身体轮廓无限趋近于她上辈子看过的某些灰白色抽象人体雕塑。 两米多高的高度令人望而生畏,一双几乎垂到膝盖下方的手上拿着两截断裂的木棍。 ――是她昨天晚上打了那怪物一下结果打断了的棍子。 这怪物现在提着这凶器来拦路是什么意思,找她报仇? 才因为美丽风景而放松了心弦的梅栗瞬间再度紧绷起来,她停下脚步,警惕地望着眼前的拦路猛虎。 这东西……是因为发现她看得到它,所以跟上她了吗?被怪物跟上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一般按照惊悚影片里的发展,被鬼怪跟上的人很快就要被害死了。 梅栗迅速看过周围的地形,路虽然只有一条,但周围的野地都是能走的。她提起裙子一脚踩进草丛里,直接避开那怪物的位置,再不多看他一眼。 裙子上沾满绿色草汁她也顾不上了,听着自己紧张的喘息声埋头跑出去一段距离之后扭头回望,发现后方泥潭里的人影不见了,前方一个泥潭里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他竟然能在泥潭中自由行动的,这种“闪现”移动的方式简直作弊! 她暗骂一声,下过大雨之后的泥潭怎么这么多! 把碍事的裙子绑起来,宛如一位障碍跨越的勇士,避开所有怪物可能出现的泥潭,风一样往前冲。 瘦长人影不依不饶跟在后面,出现在每一个泥潭里面,步步逼近的感觉令人心脏狂跳,仿佛在参演什么被怪物追杀的惊悚电影。 长满绿草和野花的草地并不好走,时不时就会出现隐藏的泥坑,梅栗没能注意,跑着跑着,猝不及防看见自己下一个落脚点忽然冒出来一个灰色的脑袋。 就这么短短一瞥的瞬间,她紧急一个加速,直接趁着那东西还没完全冒出来的时候从他头顶跃了过去。 轻灵矫健的身姿,简直像是树林里的小鹿。 再一次没能跟上她的步伐,半个身子长出泥潭的怪物拔出自己两条长胳膊,看了一眼手上断裂的两根木棍,继而消失在泥潭里。 拼命跑了一段时间,已经快要到家了,家那边一段路好像都没有泥潭,如果那怪物只能从泥潭里冒出来,那么她很快就能安全…… 刚这么想着,那阴魂不散的怪物从前方一个泥潭里长出来,一副静静在路边等着她的架势。梅栗感觉自己跑掉了半条命,累极了,怪物却像猫抓老鼠一样耍着她追着她,一时间恶向胆边生。 见那怪物伸长双手,抓着断裂的木棍朝她这边伸过来,似乎想要打她,梅栗干脆扬起篮子,劈头盖脸朝他那边一甩。 一大篮子的白菇阻挡了沼泽怪物迟缓的动作,梅栗趁机一个矮身,从他身边的空隙里跑了过去。 她终于还是逃出生天,就是原本一大篮子的白菇,只剩下十几朵还在篮子底部晃荡。 好在篮子底下的野兔没有丢,不然她真的要心痛死。这是花钱买来加餐的,梅莉手里的钱用一点少一点,可不能白白浪费。 回到家里之后,梅栗还是不放心,放下篮子就把屋子前前后后都检查了一遍,连碗口大的一小块泥坑都用泥土和石头填掉了。 呵,看那东西还怎么从泥坑里冒出来。 因为连续两天遇上沼泽怪物的经历,梅栗在家待了几天,不敢再随便外出,等到几天的大太阳过去,她琢磨着路边的泥潭可能都被晒干了,这才小心地出门。 仍是前往集市,准备购买一些菜种和菜苗。 她这几天闲着没事,把屋子旁边的空地开出来两块,准备种点菜自给自足。这里的人们大多都是自己种菜自己吃,天天买菜的话,手里没那么多钱能挥霍。 长达十年的独居生活,从十几岁开始就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梅栗可以算得上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资助人秦夫人并没有在生活费上苛待她,相反算得上予取予求,不过梅栗自己并不愿意去心安理得的享受,她在花钱这方面总是很克制。 虽然疑似被沼泽怪物盯上了,但日子还是要过,工作还是要做。 种菜,迫在眉睫。 向卖菜的大婶请教了种菜的问题,梅栗又匆匆赶回去。还没走出集市,又遇上了赫莎,这回还有她弟弟,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满脸好奇地盯着她,眼神还有点畏惧的样子。 “你要种菜啊,最好今天就种下去,今晚应该有雨呢,刚好可以浇地。” 赫莎忙着干活,只简单地和她交谈了两句就带着弟弟离开了,梅栗目送她们,看见那弟弟还在不停地扭头看她,仿佛她是个什么稀罕人物。 集市里不少人对她的态度都是这样的,好奇,又有点避讳。 从这些人的态度中,梅栗能推测出从前的梅莉母女应该是远离人群孤僻古怪不爱接触人的,这样的性格行事,难免被人议论。 她还听过几个闲散汉子在背后聊起梅莉的母亲佩格夫人,说她年轻时候真是个美人,只是可惜了。 语气令人有些不舒服。 平安回到家,梅栗松了口气。 她一边挖地,一边想着自己这第一次尝试究竟能不能有所回报。她选择了种卷心菜,豌豆还有土豆和圆菜头几种菜来试手。 傍晚时分,云层开始聚集,就像赫莎说的,晚上可能要下雨了。 挖地的笃笃声,在这几天时常响起,二楼常年拉着窗帘的窗户,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瘦削的女人。 神情憔悴的佩格夫人不知何时站在窗边,暗绿色的窗帘映衬下,她红色的头发像燃烧的火焰。 居高临下望着底下挥舞锄头的少女,她翠绿色的眼睛里是毫无感情的漠然,以及冰冷的打量。 她朝底下的“女儿”望了一会儿,又遥遥看向天际,天边阴云汇集,形成一条铅灰色的线。 在大雨下来之前,梅栗完成了自己的种植任务,跑进屋子里关上门,各处都锁好。天黑之后,她决定不再出门。 今天带回来的白菇和野兔,都被做成了能抚慰心灵的美食。 尤其赫莎倾情推荐的白菇,确实味道鲜美,给佩格夫人送完餐,一个人坐在桌边默默啃白菇的梅栗,开始有点后悔浪费了那一大篮子的白菇。 屋内昏暗,点上灯之后,还是黑黢黢的,只有油灯附近一片被照亮。 看到油灯,她想起前几天那个夜晚,跑出门去寻找佩格夫人,那盏油灯不知道掉哪了。 有点心痛,油灯价格不低,平白又多支出了一笔钱。 点着油灯写完了今天的“信”,她再度拿出个本子记账。 这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滴滴答答的雨点砸在窗户上,不一会儿就连成了片,变成稀里哗啦的雨声。 吹熄了灯,掀开被子躺上床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忽然间,一声清晰的“啪”声让她惊醒,带着迷梦的恍惚与被吵醒的不耐侧头,往发出声音的窗户那边看,赫然见到两只长长的、宛如枯枝的手,啪地拍在她的窗户上,仿佛厉鬼索命。 04 惊吓 风雨交加的夜晚,两只手拍打着窗户,在玻璃上留下几道泥水拖拽的痕迹――多么经典的恐怖片场景。 外面的天色比屋内要亮,因此那两只贴在窗户上的手也尤其明显,枯瘦细长的手指像是树枝的枝桠。 梅栗一激灵吓得完全清醒了,她躺在温暖的被子里,看着那两只手慢吞吞拍打她的窗,头皮不断炸起,感觉像是往脑袋里灌了一瓶汽水。 她的房间在二楼,底层高几乎有三米,想要将手拍在二楼的窗户上,无疑就是那个长条条的沼泽怪物。 是因为下雨,他才能脱离沼泽来到屋子周围吗?梅栗按着胸口,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脏在急促地跳动着。 她瞪着那两只手,微微起身,用汗湿的手摸到床边放置的一把凳子。 如果沼泽怪物能进屋,她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可是,随着雨势渐小,拍窗的手慢慢移开了,外面安静下来。 沾满了水汽,朦胧如雾的玻璃窗上,只剩下浅浅的两个手印。 从被惊醒之后就再没睡着,梅栗瞪着眼睛生生熬了半夜,等到夜晚过去,晨曦降临,她才揉了揉自己有点酸涩的眼眶,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 这里的雨下得又急又快,干脆利落,半点不爱拖泥带水,搞什么阴雨绵绵的缠绵架势。太阳一大早又赶着细雨的尾巴出来了,照旧是光芒穿透树林间的朦胧水汽,呈现出一种美丽的灿金色。 梅栗站在自己窗户底下,看见那原本长满了野草的墙根,如今多出了一小块泥潭,里面还汇聚着一层雨水。 在泥潭旁边,放着两根沾着泥的木棍,看着那两根断裂的木棍,梅栗的眼角忍不住抽搐。 还是她当初打了那怪物打断的棍子。 那沼泽怪物因为记仇所以跟着她?不知道如果让他打回来,能不能把这事了了。 她沉默片刻,回去抄起工具,把泥潭里的水舀出来,然后架了一堆柴在那泥潭上开始烧火。 只要能把土烧结实了,泥潭就不复存在。 为了不浪费柴火,她还在上面架了个锅烧水。 坚决堵住一切沼泽怪物可能出现的漏洞,自认为已经在沼泽怪物手底下死里逃生三次的梅栗,如临大敌,神情沉重地做着这一切。 至于那两根断裂的棍子,被她警惕地推进火堆里一起烧了,碰她是不敢碰的,万一有什么诅咒怎么办。 确认解决了家里周边的所有安全隐患,梅栗迎来了一位访客。 赫莎提着篮子,犹豫迟疑地站在花园门口张望。 “赫莎?”梅栗并没有问她怎么来了,而是直接上前打开院门,说道:“欢迎你过来玩。” 果然,赫莎立刻露出了放松愉悦的神情。她突然过来,还以为梅莉会有点不高兴呢,结果她这么友好,一下子就让她觉得她是真心把她当做朋友了,心里喜滋滋的。 “昨天听到你说要种菜,没有经验,今天我刚好没事就过来看看你种的菜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帮忙?” 梅栗将这个热情的小姑娘带进屋子里,“你能帮忙就太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些菜种的对不对,你替我看看。” 两人走到菜地边上,赫莎果然像模像样地指点了她一番,“……这个种的太密集了,相隔最好要一个手掌宽,还有这个,不能浇太多水,不然叶子很容易发黄……” 说着说着,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抬头一看,见到二楼窗户边上似乎有个人影。她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深绿色的窗帘而已。 见她忽然停顿,梅栗问道:“怎么了?” 赫莎犹豫着,摇了摇头,继续给她讲解种菜小常识。梅栗邀请这位小伙伴留下来吃顿饭,赫莎也欣然应允了,并且答应自己来做菜。 梅栗心中满意――太好了,总算能看到本土姑娘是怎么做菜的了。 她平时做的那些不伦不类的菜色,佩格夫人都吃得很少,这样下去她都担心再过一段时间就该举办葬礼了。 午餐是在花园里吃的,花园里开满了灿烂的花,还有能遮荫的大树以及鲜花拱门。 梅栗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院子里野草丛生,缺少打理,后来她一边思考人生一边顺手就把院子修整了,现在这花园已经重新焕发了生机与美丽。 修整院子和修剪花木的知识,是资助人兼笔友秦夫人偶尔写信分享生活时提起过的,秦夫人似乎是个生活悠闲人过中年的贵妇,家中有很大花园的那种。 受她影响,梅栗也有意识地看过一些园林和种花相关内容。 不过早知道回落到现在这种境地,或许当初应该多看点种菜知识才更合适。 赫莎对她的花园艳羡不已,不停夸奖,“真好,梅莉,你的花园好漂亮啊,我们这里再没有这么漂亮的花园了!” 梅栗专心品尝赫莎做出的食物,心里有点失望。不是土生土长的人,果然不太适应这边的口味。 留赫莎在花园里玩耍,梅栗端了食物送去给佩格夫人,结果她仍是一副没胃口的模样。 下楼之后,赫莎提出要回去,她需要帮家里干活,不是每天都能自由自在玩耍。 梅栗见她的目光还流连在院子里的花上,特地剪了几枝花放进她的篮子里。 “送给我吗?梅莉你真好!”赫莎捧着花陶醉地嗅了嗅,挥手和她道别,“你一个人住在这房子里也太寂寞了,我下次还会来找你玩的!” 看她转身离开,梅栗脸上的笑容忽的僵住。 赫莎为什么说她一个人住在这?不是还有佩格夫人吗? 她站在院子门口,身后是灿烂的花园和静默的房子,身上还披着阳光,可后背却一阵阵发寒。 看到赫莎的背影越跑越远,她艰难地开口叫住了她,“赫莎……” 小姑娘疑惑地停下脚步看过来,用眼神询问她还有什么事,梅栗露出个难看的笑容,“我忽然想起来有点东西要买,我和你一起去市集。” 她连屋子都没进,直接关好院门就追上了赫莎。 一路上她过度沉默,连赫莎都看出来不对劲,还以为是朋友舍不得自己离开,便对她说:“梅莉,你放心,我以后还会经常去找你玩的,就算我父母不允许,我也会悄悄过去。” 梅栗:“……”好像又发现了什么。 “他们不希望你来我家,是因为我的原因吗?”她问。 赫莎立即摆手,生怕她难过一般,“不不不,也不是因为你,是……是你家离大森林太近了,听说那边有许多猛兽出没,不安全,所以大家一般都不过来。” 她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梅栗轻易就听出了话里的其他意思。 在小路上走了一会儿,梅栗稍稍冷静下来,她想了想再度开口,“你的家人很关心你,我忽然也想起我的母亲了。” 眼角偷偷观察着赫莎的反应,她果然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挽着她的胳膊安慰:“梅莉,不要再难过了,佩格夫人已经去世了,她肯定也希望你能遗忘她,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梅栗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尖叫。 佩格夫人已经去世了? 已经死了?! 那这段时间她天天看到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佩格夫人的……鬼魂吗? 后怕的感觉像是水泡不断上涌,又在她心底炸开。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没关系的,她都和那位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了,也没见她对她做什么,所以应该是安全的。 反正都看见沼泽怪物了,也不怕多一个鬼魂。 梅栗不断在心中说服自己,勉强维持住了脸上的表情。她在市集借着买东西的机会,多打探了一些关于佩格夫人的事。 终于明白从前听到的“可惜”是怎么回事了。 佩格夫人死在两个月前,就葬在她家附近的森林里,并没有和镇上其他人一样葬进统一的墓地。 梅栗坐在矮墙边的白石头上,看着脚下的野花发呆。任谁知道家里有只鬼魂,也不会想要回去。可是,不回去,她还能去哪里? 她在这个世界独孤一人,无家可归,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不远处的一个泥潭咕嘟一声,冒出来一个灰色的人影。 沼泽怪物又来了。 梅栗掀起眼皮看了眼,满脸漠然,没有动弹。 换成昨天,她会马上跳起来逃跑,但是现在,她还没能接受和鬼魂共住的现实,有点麻木,更有点烦躁。 什么鬼魂,什么沼泽怪物,有本事就来,真当我怕你们吗。 从泥潭里长出来的沼泽怪物脱离了泥潭,用一种蜗牛般缓慢的速度朝梅栗靠近。 梅栗甚至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抱着胳膊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个可怕沼泽怪物的模样。 他垂到膝盖的手提着一个东西,被泥巴包裹看不清楚是什么,随着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顺着膝盖往上看,灰白色沾着泥浆的皮肤,薄薄的肌肉线条有些明显,腰间竟然还围着一块破布,滴答滴答往下低着泥水。 胸膛、肩膀、脑袋,梅栗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眼神首先被他肩上头上长着的大大小小白菇给吸引了。 生长在潮湿腐木上的白菇,长在沼泽怪物的身上,似乎也还算适应环境,撑着小伞挺立着。 是她之前砸了他一脑袋的那些白菇,竟然直接就长在身上了。 “噗嗤――” 她听到这个声音,才发现自己被沼泽怪物滑稽的模样给逗笑了。 因为对方长着满头蘑菇的样子太好笑,梅栗对他的害怕忽然间就减轻了很多。 沼泽怪物终于来到她面前,朝她伸出长长的胳膊,将手里那个嘎吱响的泥巴球递到她面前。 身子后仰的梅栗不自觉跟着他的动作,看清楚了泥巴里裹着的是什么。 是她先前丢失的那盏提灯。 05 月夜妖精 梅栗身体后仰,看清楚那提灯的模样之后,脸上露出古怪微妙的神情。 她没有动作,沼泽怪物也不动,只是把那裹着泥巴的提灯又往她面前递了递,似乎想让她接过去。 这种简单易懂的肢体语言,忽然间让梅栗产生了一个想法――该不会,沼泽怪物一直追着她就是为了还东西吧? 先前那两截木棍,还有这个遗失在荒野的提灯,以及……砸过他的白菇。 梅栗伸出两根手指接过那盏提灯之后,高瘦的沼泽怪物又缓缓弯腰低头,把自己的脑袋和肩膀凑到了她面前。让那些生长状态良好,在他身上安家的白菇们正对着她。 一伸手就能把它们摘下来。 因为他这个弯腰凑近的动作,梅栗嗅到一股雨水湿润的气息,同时也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沼泽怪物竟然长着一张……并不算可怕的脸。 之前几次照面都没敢细看,见到他出现就跑,只是印象中觉得他像是立在水中的奇怪类人雕塑,皮肤有种灰白石头的质感,现在才发现,他的脸同样宛如雕塑一般立体。 灰色的嘴唇和皮肤,灰色的眼珠,看上去带点茫然无情绪的傻。 还有灰色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原本应该是有种忧郁、森然又凝固的气质,但那些圆乎乎的白蘑菇破坏了这种感觉。 僵持一会儿,梅栗终于还是动了,她试探着伸出手,摘下了沼泽怪物脑袋上的一朵白菇。 他一动不动。 梅栗观察他一会儿,发现他确实没有翻脸动手的意思,反而很耐心地等待着,便迅速把他身上那些白菇全都摘了下来,兜在自己的裙子里。 最后一个白菇被摘下,沼泽怪物才缓缓地动了动,他重新抬起脑袋,转过身,用和来时一样缓慢的速度走向泥潭,竟然真的准备就这样离开了。 从后面看过去,那佝偻的沼泽怪物异常削瘦,背部中央的一截脊椎清晰,两块肩胛骨凸起,隐约能看见肋骨排列的痕迹,湿润的灰色短发搭在后脖子上。 仔细一看,除了诡异之外,竟然还有点……好看? 梅栗抱着一兜子白菇,手边放着一个提灯,眼睁睁看着沼泽怪物沉入泥潭消失不见,一时还有点恍惚。 就……真的是给送东西啊?失物归还,素质这么高的吗? 可是,但凡她胆子小一点,早几天就要被这“活雷锋”给活活吓死了。 梅栗心情复杂,哭笑不得,半天才提着东西兜着白菇往回走。 因为沼泽怪物这突然的一出,她现在连家里那个鬼魂佩格夫人都不太害怕了。 她现在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天的恐惧,真的太不值了。 并且越回想,越替之前的自己感到莫名尴尬。 她回到那栋静默的房子,在花园里停了一会儿,打算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用从沼泽怪物身上摘下来的白菇做了晚餐,梅栗吃的时候,觉得和之前的白菇味道不一样,多了种青草的香味。 用油煎过后,还挺好吃的,口感很清新。 像往常一样,她给佩格夫人送了餐。踩着沉重的脚步上楼,她想,比起人的食物,可能给佩格夫人准备一些纸钱更好,但是想想又觉得也不太合适,毕竟这里的风俗并不是给死人烧纸钱。 这一次,她没有再自作主张拉开房间里的窗帘,也没有说话。 佩格夫人用那种漠然的目光刺着她的背,直到她端着食物离开。 梅栗背后竖起的寒毛直到走到楼下厨房,才缓缓平静下来。柜子顶上的黑猫仍然不让她摸,但看着这个小生物,梅栗还是感觉到了莫大的安慰。 至少,这屋子里不只有她一个活物。 被清洗干净淤泥的提灯晾干后,再度用上了。 在这灯光的抚慰下,梅栗写完了今天的信(日记)。 “夫人,前些天的‘恐怖片’生活,在今天,好像忽然变成了喜剧,我遇到的沼泽怪物,似乎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这让我感到很惊讶,或许这一切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 “从好的一方面来想,既然佩格夫人已经去世,和我一起生活的只是她的鬼魂,那我也不用再担心她会因为病重又吃得少而去世了……” 今夜没有下雨,外面刮了很大的风。 经过峰回路转,又柳暗花明的一天,梅栗对于身边的非人生物已经淡然了,她开始用更加积极的态度,为了生活而忙碌。 比如从附近的小河接了一道管子进家中,彻底解决洗漱和浇菜用水; 再比如制作了个手推式简易小型割草机,用来修理屋前屋后野蛮生长的野草; 虽然材料和工具都不齐全,但好歹是制作成功了。 十年以上的独立生活,她的动手能力超过大部分同龄人。 推着自己自制的割草机去割野草,梅栗心想,自己这穿越,莫非是来推动这个世界农业发展的吗?依靠各种手工制作的工具? 她清理的范围很大,因为屋子距离森林近,这次清理几乎扩展到了森林边缘。 第一次靠近这边的大森林,梅栗意外发现一道向阳的小山坡上,被野草覆盖的地方摆着许多的小石头。 手掌大的圆石头,一个接一个,在这片小山坡上组成了一个个圆圈。 梅栗把野草清理了,才看到这些石头摆成的圆圈。 这显然是人为的,镇上的人几乎不靠近这边,所以很有可能是从前的梅莉摆的。 她没有伙伴,或许从前会一个人偷偷在这里摆弄石头,自娱自乐。 这种事,梅栗以前也做过,现在忽然看到这个,还有些亲切感。 看着被自己不小心踢歪了的石头,梅栗拢着裙子蹲下,将它们一一拿起来,另外摆成了一个巨大的花朵图案。 凌乱的圆圈变成了一朵完整的花,一个花芯,六片花瓣,在清理干净野草的山坡上异常显眼。 梅栗随手摆完图案,提着割草机返回家中。使用了一天,这简陋的手动割草机就需要修理了。 夜晚降临,天空中出现一轮圆圆的月亮,明亮的月光照在森林与那片山坡上,白日里不显眼的普通白色石头在月光中散发出莹白的光芒。 “叮铃――” “叮铃――” 森林里传出细小的嬉闹声,仿佛是一群小小的人在悄声说话。 歪倒的草丛中,忽然印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脚印,接着,脚印越来越多,那脚印延伸到石头花的图案边缘时,一个小小的脑袋凭空出现在了石头花圈出的范围内。 那是一个手掌大小,身体像铃兰花,四肢细瘦,眼睛占据了半张脸的小东西。 它站在一块发光的圆石头上,转身朝后面招了招手,不过片刻,就有其他几个和它模样相似的小东西也出现在了石头花中间。 它们绕着石头花图案转圈。 “好漂亮的花~” “这是给我们的礼物吗~” “哈哈哈~” “是谁用妖精的石头为我们做了这个呢?” “我喜欢这个图案,我要把她带回森林~” 小小的月夜妖精们在散发光芒的石头圈中转着圈,嬉笑着,在其中一个月夜妖精说完那句话后,它们聚在一起,发出细小的笑声。 梅栗在梦中一直听到细细的笑声,笑声很清脆动听。她有种很快乐的感觉,好像拥有了很多伙伴,和她们一起唱歌跳舞,大家都很开心。 寂静的房间,躺在床上沉睡的少女忽然间掀开被子坐起来,她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微笑,离开房间,走下楼,朝着夜色中的山坡走去。 一步一步,直到脚尖踢到了一块石头,她才猛然一震,睁开了眼睛。 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近处的森林浮现出朦胧的光晕,夜风柔和,鼻端嗅到不知名的花香。 她站在白天除草的山坡前,眼前是她用石头摆出的石头花图案。 梅栗有一瞬迷茫,她记得自己好端端在睡觉,怎么一醒来会站在这里? 感觉睡裙被拖拽着,梅栗低头一看,看见几只奇奇怪怪的小东西正在拽着自己的睡裙裙角,试图把她往石头花的圈圈里拽。 它们细小的声音说: “快来,成为我们的伙伴~” “快来,进入森林,成为我们的一员~” 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梅栗吓了一跳,拉住自己的睡裙后退了一大步。 不管它们是什么,她半夜出现在这里,肯定是它们搞的。 但是现在的她,经过沼泽怪物和佩格夫人的洗礼,已经不是区区几个小东西就能吓唬到的了。 “不了,你们自己玩吧,我要回去睡觉了。”她冷静地说,转身就想往屋子那边走。 “不行,不可以拒绝月夜妖精的邀请!” 那细细的声音似乎有些生气,梅栗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和腿有了自己的想法,它们在那些小东西的牵引下,慢慢踩进石头花中间。 此时,不远处的森林沙沙作响,几个月夜妖精才拽着梅栗快乐地跳舞,忽然间全部停住动作,发出几声尖叫。 “啊!脏东西来了!” “我最讨厌泥巴了!” “今天是月夜,又没有下雨,脏东西怎么会从沼泽里出来!” “讨厌!” 小东西们发出嘈杂而慌乱的声音。 梅栗艰难地抬起头,看到远处幽暗的森林边缘,出现了一个缓缓移动的瘦长人影,随着他的靠近,湿润水汽与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不远处长满野草的荒地变成了泥潭沼泽。 身边的几个小东西见状,叫得更大声了,它们放开梅栗,像是几只闪光的萤火虫,匆匆忙忙消失在了朦胧的森林中。 06 浆果 梅栗一下子脱力,跪坐在石头花芯中间。 那些自称月夜妖精的小东西,看上去美好无害像是盛开的铃兰花,实际上危险程度很高。赫莎之前和她说过那些童话故事里的怪物们,就提起过月夜妖精。 在赫莎的描述里,月夜妖精是一种会将人类引入森林,让他们迷失在森林中的怪物。 它们尤其喜欢迷惑小孩子,因为孩童更加纯真。所以人们会让家中的孩子远离可能有月夜妖精栖息的大森林,就是害怕他们被月夜妖精带走。 一旦被月夜妖精带走,它们玩腻了之后,迷失在森林中的孩子就会葬身野兽的腹中。 梅栗也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这种待遇。 她都超龄了,过了做魔法少女的年纪了吧。 不远处沼泽过境,梅栗站起来,朝沼泽怪物那边喊了声:“谢谢啊。” 结果那一直佝偻着身子往前走的沼泽怪物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看向她这边,忽然转了个方向,朝她走了过去。 “……不用过来了,我就是打个招呼感谢一下你,朋友,真的不用……” 脚下的山坡变得湿润,有种踩着软泥的触感,梅栗干巴巴闭了嘴,瞧着沼泽怪物越凑越近,将脑袋凑到自己面前。 嗯,这又是什么意思? 梅栗看着眼前湿润的灰色头发陷入沉思。这沼泽怪物也不知道是自闭不想说话还是不会说话,这样子要怎么交流? 他一动不动,仿佛是一道没给提示的数学题,需要她自己去解。 这姿势,莫非是想摸头? 梅栗试探着将手放在面前的脑袋上摸了摸。摸到了一手带着青草泥土气息的灰泥,沼泽怪物侧了侧脑袋,还是没动。 这又是什么意思? 梅栗又摸了下他侧面的脑袋。 沼泽怪物抬头看了她一眼,灰色的眼珠里都是茫然,和梅栗的茫然仿佛照镜子。他可能终于意识到梅栗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缓缓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脑袋,扒拉开头发。 随着他缓慢的动作,梅栗终于发现,他脑袋侧面长出了一个小小的白菇。 梅栗:“……” 所以这究竟是先前的漏网之鱼,还是那一大丛白菇留下的子孙后代,才刚长出来? “就这么一个,真的不用还我了。” 梅栗捏着那个拇指大小的白菇,有点担心沼泽怪物身上会继续长白菇,那他不是每次都要过来还蘑菇吗,搞得她好像把人家当养蘑菇的菌包一样。 良心有受到谴责。 和之前一样,把白菇还她之后,沼泽怪物继续刚才的行走路径,沿着森林边缘往前走。 好像没她什么事了,但是梅栗犹豫了一下,提起裙子追了上去,隔着一米远走在沼泽怪物身边。 据说沼泽怪物经过的地方都会变成沼泽,不过梅栗仔细观察后发现他只是经过的时候,土壤会变得松软,不会立刻变成沼泽,需要停留一段时间才会变成泥潭。如果想要把周围变成沼泽,可能需要停留更久才行。 她被那些月夜妖精引到这里,是没有穿鞋的,脚上被石头硌得有些疼,现在走在沼泽怪物附近,脚下都变成松软的泥土,走起路来倒是很舒服。 湿软冰凉的泥土,一直有种雨水的湿气萦绕在身边。 她跟了一会儿,沼泽怪物好像才发现她跟在身后,扭头看她,那大概是个疑惑的意思。 但他也没有赶人,只是看了眼,就不在意地往前走了。 梅栗跟上来是一时冲动。除了那一天晚上去追佩格夫人,她从来没有这么悠闲地行走在夜色中,因为陌生世界的夜晚令人害怕,但是今夜,她只觉得很静谧闲适。 身边的沼泽怪物才吓唬走了月夜妖精,今夜的月色也确实很美,适合外出散步。 她把玩着手里那朵小小的白菇,背着手遥望森林与原野,深深呼吸,感觉整个人放松下来。 “你要去哪?”她问。 沼泽怪物没反应,步伐缓慢,拖泥带水地往前走,连路也不看,只低着头,梅栗怀疑他根本是漫无目的地乱走。 虽然没法和她交流,但是这么静静地月夜漫步也挺好。 “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 “第一次见的时候太害怕了,打了你一棍,对不住啊。提灯落在路边,也多亏了你帮我找回来,还有刚才,谢谢。” “我走了,拜拜。” 她挥了挥手,也不管沼泽怪物给不给反应,朝着屋子那边走去。 走得太快,她并没有看见沼泽怪物停下脚步,朝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夜色中少女白色的睡裙随着她的跑动飞扬起来,朦胧的月光披在她的身上。 . “梅莉!”赫莎提着篮子站在花园外面,大声地和她打招呼。 梅栗正挽着袖子和裙子站在菜园里浇地,听到这声音,放下裙子去打开院门。 赫莎来这里玩了几次,现在已经对这里很熟悉了,一进院子就叽叽喳喳地说:“我们去摘浆果吧,往年这个时间,树林里许多浆果都已经成熟了。” “好啊。”梅栗对于本土小姑娘们的日常活动还是挺感兴趣的。 这里的生活太过单调,如果不找些事情做,每天待在家里也很无聊。 两个小姑娘不是第一次相约出门,这一次也手挽着手一边聊天一边前往小树林。聊天内容在梅栗有意识的引导下多了很多传说故事,让她积累了许多相关知识。 “……我们常说起的怪物还有若登多尔,是一种长得很丑陋的妖精,它们会把自己的孩子和人们刚出生的婴儿替换,就是为了让人类替它们抚养孩子,所以有些长得很丑的人,大家就会叫他们‘若登儿’,意思就是若登多尔妖精的孩子。” 赫莎说着举了个例子:“市集里不是就有个人经常在广场边躺着什么事都不做吗,猪鼻子大耳朵小眼睛,牙齿凸出来的那个,都说他也是若登儿。” 梅栗:“那只是个长得丑的普通人吧?”至少她没发现那人身上有什么不对。 赫莎:“我也不知道,我又认不出来,但他不仅丑还很懒惰啊,若登儿也是很懒惰的。” 讨论完若登儿她又说起其他的怪物:“丽丝妖精是狐狸的女儿,她会迷惑年轻的女人,所以如果去到森林里,看到红色的狐狸,千万不能理会,如果没能忍住诱惑和她说了话,就要和她互换身份了。” 赫莎也是个胆大的女孩子,内心深处藏着孩子般冒险的天性,对于各种神异的传说与古怪的童话如数家珍。 她是讲故事,梅栗却是全都记上了,毕竟她能看得见,说不定哪天就全都遇上了。 不管真假,多了解一下肯定没错。 除了这些流传很广的怪物传说,赫莎对于周围的几个小树林更加熟悉,哪个小树林里有什么好吃的,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边的小树林里有很多灌木,浆果也是最多的,我知道哪里的浆果最甜。”赫莎刚刚才炫耀地说,结果两人进了那片小树林,发现里面并没有多少成熟浆果,似乎是已经被人摘过了。 “啊,怎么会这样,被人先摘光了!”赫莎有些不高兴地嚷嚷,但是很快,她又安慰梅栗,“没事,我还知道另一个地方,那边也长了很多的树莓,我们去那边。” 赫莎带她去了从未去过的一片野地,那边刺丛很多,路也难走,赫莎在路上就告诉她:“小树林那边经常有小孩子去玩,应该是他们摘掉了,但是这边靠近南边森林了,小孩子不常到这边来玩,所以浆果肯定还有很多。” 迎接她们的是空荡荡的枝丫,还有被摘去的果蒂。 赫莎懊恼:“我是特意带你来摘浆果的,现在一点都没摘到。” “不行!我们再换个地方!”她握起拳头,气汹汹地走上另一条路。 “赫莎,再走就进森林里了。” “对啊,就是进森林里,小孩子是不能进森林的,所以森林里的浆果肯定没被摘掉!” “你不是说森林里有很多妖精吗?” “不管啦,那都是骗小孩的,我又没见过。而且我们只在外围,遇不到大型野兽的,肯定没问题!” 赫莎注定要失望了,她们进了森林,找到的几株树莓都是空落落的,零星几个黄色的小果子都明显没有成熟。 “怎么回事啊,今年的浆果都被人摘掉了吗?” 赫莎埋头在树丛间不死心寻找,梅栗侧着脸,看着身旁树枝上一枚红色树莓直直坠落,被一双圆乎乎的小手接住。 那接住树莓的小东西长得和月夜妖精不太一样,胖乎乎圆滚滚的,用树叶包裹着身体。 几只小东西藏在叶子后面,摇晃树枝,等到成熟的果子坠落,就上前接住。一个树莓都有它们整个脑袋大。 赫莎和梅栗的到来打扰了它们,小家伙们不开心地窃窃私语了几句,一人抱着一个树莓从叶子底下消失了。 梅栗蹲下,捡起它们掉落的一枚红色树莓,听到它们临走前说着什么“妖精聚会”。 赫莎还在那嘟囔怎么没有成熟的浆果,梅栗起身拉拉她,一本正经地说:“浆果都是森林里的妖精们摘的,它们要办聚会。” 赫莎一愣,扶着树干哈哈笑起来。 “梅莉,你都会开玩笑了~” 07 金雀花之月 八月,在这里又叫做金雀花之月。 这个季节,有着一年之中最适宜的温度。 田野中的作物在这个时候飞快生长,山林中的野果接连成熟,连鲜花也竞相开放。 鲜艳、温暖、馥郁和美味,是金雀花之月给人们最大的印象。 进入金雀花之月,梅栗的花园几乎变成了花的海洋,尤其是金雀花和杜鹃花,在花园里连成了片。粉色白色的云霞,簇拥在金色的金雀花丛里。 梅栗终于在森林边缘摘到了成熟的树莓和野生蓝莓,可能是妖精们的聚会在前几天已经举办完,所以这几天没看见那些小东西在摘浆果了。 她独自前往森林边缘,摘了一小篮浆果回去,盘算着是做成果酱还是做成果干,路过一片水泽,忽然看见了水泽中一个凝固的瘦长人影。 是沼泽怪物。 最近几乎没有雨水,所以她也再没有见到沼泽怪物,忽然间看见他,还有种遇到了朋友的惊喜和意外。 “嗨,好久没见了。”她站在草丛边打招呼。 沼泽怪物真就像个水泽里的雕像般不动。 梅栗也不知怎么想的,瞧见路边的野花,顺手摘了一朵抛向沼泽怪物。 离得近,花直接落在了沼泽怪物的脑袋上。 然后他就缓缓动了,几乎要垂到水里的脑袋抬起来,插在水里面的手也抬起来。 他摸到脑袋上的花,枯瘦的大手捏起那朵袖珍的黄白色小花,走过水泽来到梅栗面前,伸出手臂把小花送还到她面前。 梅栗忍不住笑。 怎么回事,这家伙也太可爱了吧。 “谢谢你的花。” 她接过那花,假装这是人家送她的,又从篮子里拿出一把红色紫色的浆果,放到沼泽怪物的手掌中。 “这些树莓和蓝莓,请你吃。” 沼泽怪物会吃东西吗?梅栗也不清楚,她还挺好奇的。 沼泽怪物滴着水的脑袋垂着,看着手掌中的浆果,一颗圆圆的浆果顺着手掌滚落,咕咚一声落进了水泽。 他便伸手进水泽里去摸那颗小小的树莓,结果这么一动,另一只手掌上的浆果接二连三掉进了水泽,很快那只手掌上就空空如也。 摸出了一颗树莓的沼泽怪物只能呆呆看着其他的浆果咕咚咕咚全没了。 梅栗已经扶着腰快要笑死了。 怎么这么呆啊。 沼泽怪物微微张开了灰色的嘴唇,似乎想要把脑袋钻进水泽里,梅栗蹲下,从篮子里拿了个紫红色的树莓,眼疾手快塞进了沼泽怪物的嘴里。 长手长脚的灰白色怪物维持着一种奇怪的姿势顿在原地。 梅栗动作很快,拉起袖子把手伸进水泽里,在泥巴里找了找,把那些掉落的浆果都找了出来,洗了洗重新放到他的手里。 “好了好了,送你的,不要再还给我了。” 她一边笑,一边沿着开满野花的小路走远了,脚步轻快,心情悠扬。 梅栗发现,自己最近遇到沼泽怪物的频率变高了。 他似乎是不喜欢太阳,每次出现,都在树荫里,身边长着绿苔浮萍还有菖蒲水草,有时候连野花也会长到他身上。 人们看不见他,植物和动物们将他当做石头。 梅栗见过他身上长青苔野草,也见过他在水泽中伫立时,小鸟将他当做暂时的落脚点。 这样的状态,他能不能被看到? 梅栗拉了拉身边的赫莎小姑娘,指着水泽中间绿荫下的沼泽怪物,“赫莎,你看那,有一只小鸟。” 此刻停在沼泽怪物头顶的是一只羽毛蓝绿色的鸟儿,非常漂亮,踩着他的脑袋仰着头啾啾叫。 赫莎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哪儿呢?” 她不仅看不到沼泽怪物,连站在沼泽怪物身上的鸟儿也看不见了。 这就厉害了。 鸟儿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停在水边一棵老树上,赫莎这才啊一声,“我看到了,那只蓝色的小鸟,但是它刚才从哪飞过来的?” 她满头问号四处张望,被梅栗胡乱应付了过去。 过了十几天,梅栗独自去森林边缘,再度遇上了水泽里的沼泽怪物。本想打个招呼就走,可是他背上长着的那根树枝真的让人无法忽略。 梅栗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长草就算了,这身上怎么还长树了呢,难道是最近太阳晒多了,金雀花之月的植物都长得很快? 想看个究竟,她又摘了朵花丢过去,再次顺利把他勾引了过来。 他一凑近,梅栗就看清楚了,那棵小树从他的脊椎后方长出来,几根枝条上都已经开花了。 再仔细一看,梅栗瞳孔一震……这、这好像是树莓啊。 难不成,是她上次给他吃了一个树莓,所以从身体里长出来的? 吞了果核或者种子,会从身体里长出苗来都是骗小孩的,结果他真的会长?梅栗瞧着那些枝条和花,整个人都傻了。 半晌她才尴尬地咳嗽一声说:“我……是真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对不起啊,不然,我替你拔掉?” 沼泽怪物太高了,她够不着,一手按着沼泽怪物的肩,试图让他蹲下来点。他确实缓缓低下头,可是当梅栗伸手想去拔那棵树莓的时候,他又直起身子。梅栗:“等下,我还没拔到!” 可他已经站了起来,并且一手捂住后颈,走回了水泽中间。 干嘛呀,不让拔啊? 梅栗在水泽边蹲了半天,也没见他有过来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干脆脱了鞋,踩进了水泽里。 这水泽看上去只有薄薄一层水,但踩下去之后,底下的淤泥还挺深,几乎淹到了梅栗的大腿。她过不去沼泽怪物那边,看了看自己半身的泥水,只好吨吨吨,郁闷地往回走。 附近有个小湖泊,她在那边洗掉了一身泥,才湿淋淋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她还在考虑这事,换了衣服去给菜地浇水,又想起这事。 说起来,那树莓在沼泽怪物身体里长得好快啊,这才十几天就开始开花了,如果换成蔬菜……梅栗的眼神不自觉看向自己种的菜,因为没经验,这些小菜长得一般般,还很慢。 如果给沼泽怪物吃点蔬菜种子,或许过几天他身上就能长满了菜,长得又好又快。 不不不,这也太丧心病狂了,她都有这么大一块菜地了,怎么能还馋人家身子。 ……可他那棵树莓真的养得很好啊,令人羡慕。 自从发现沼泽怪物身上的那棵树莓,梅栗就时常去找他,想亲眼看看那棵树莓的变化。 晴天的时候,沼泽怪物就时常站在水泽里,会跟着太阳光的照射范围,移动方向。 梅栗去蹲了两天,蹲着蹲着就觉得困了,第三天开始学会了带上自制的吊床。 吊床绑在水泽附近的一棵大树上,可以用来午睡,有时候还会带上自制的食物,布巾铺在草地上,搞一顿野外下午茶。 当年大学选理工,戴着施工帽跟随老师学长们一起去工地测量的时候,她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过上这样自然淳朴的田园生活。 人生的际遇真是妙不可言。 那棵树莓的花谢了,长出了一个个果子,果子变红,偶尔会有鸟儿停到沼泽怪物的肩膀上,试图去啄食熟透的果实。 沼泽怪物就举起手臂,慢腾腾地挥两下,赶跑了小鸟。 梅栗在岸边瞧着,心想,像个尽职尽责的稻草人。 果实熟了,沼泽怪物主动凑近了她。他弯腰,一棵挂满了果实的树莓就在她面前摇晃。 这姿势她熟,就是让她拿的意思。 梅栗沉默,怎么都没想到他是要把这棵树结的树莓送给她。 捧着一捧树莓回家,梅栗才发现自己恍恍惚惚,吊床和篮子那些都忘记拿回来了。 她捂住自己的脸,呻.吟了一声。 怎么回事啊,他真的是沼泽怪物?根本就是天使吧?这是什么品种的天使啊! 那棵树莓的果实让她吃了三轮才结束,某天梅栗再去看,那棵树莓已经从沼泽怪物身上消失了,他的背脊处毫无痕迹,没有她想象中拔了树之后留下的洞。还好,还以为他准备一直就带着这棵树莓树过日子了。 天气炎热,梅栗每天下午都往森林跑,就在外围那个小湖里洗澡,距离沼泽怪物常待的水泽很近,因此每天来来去去都能遇上他。 “嘿~”有时候她打个招呼就走了。 有时候想聊聊天,就随便用点什么把他勾过来。最常用的就是花,摘一朵花或者捆一束花扔过去,他很快就会拿着花过来还给她了。 “我院子里开了很多金雀花,我修剪了一下,顺便带了几枝过来送你。” 金黄色的金雀花放在沼泽怪物的手上。 看他愣愣地,梅栗又拿了一枝花笑着在他鼻子前面晃了晃,“送给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不用还给我,是给你的。”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总之是拿着两枝花走了。 梅栗回去一想,他该不会又在自己身上种金雀花吧? 不至于不至于,就是两枝花而已,又没有根也没有种子,他怎么种。 她乐观地回家,没有想到自己低估了沼泽怪物的神奇之处。隔了一段时间再见到沼泽怪物,他身上已经长了一丛金雀花了。 那花开得真好,远看去像是披了件黄色的花衣。 一开始梅栗还没发现那是沼泽怪物,只以为是水泽边长出了一丛金雀花,仔细一瞧才发现不对,花丛会移动! 梅栗:“……” 她发誓,她是真的没想把沼泽怪物当田来种,也没想让他当盆栽,真的。 总而言之,送出去两枝金雀花,又收回了一大捧金雀花。 08 夜色湖泊 阳光灿烂的金雀花之月过去之后,雨水又多了起来。 难得有一天晴天,梅栗将被子抱出来晾晒。 院子里的花凋谢了许多,但仍然很好看。 她从前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宿舍里,每天忙于功课,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证明什么,日子过得匆忙,除了阅读秦夫人的信,她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去审视自己的生活。 单调、无趣地过了那么多年。 现在,她仍然是一个人生活,但是失去了那些知晓她家庭过往的人,没有了繁忙的学习和工作压力,她不知不觉就有了很多的改变。 在原本的世界,她吃饭随便而匆忙,而在这里,她每一顿吃什么都由自己亲手制作,很多食材甚至是自己亲手种植采集。 没有了品种繁多的外卖和食物,少了五花八门的调料,她制作的食物远没有上辈子的好吃,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远离人群,交际简单,每天劳作,生活意外的平静充实。 感到劳累了,她会自由地休息,手边的工作并不会催促她,可以缓慢而随意地去完成。 天气很好的时候,她偶尔会坐在花园的树荫下小憩,也会去附近的森林野餐,还会修剪花朵插在花瓶中,用来装饰房间――在原来的世界,她并不会做这种事。 从前秦夫人给她寄信时会带上鲜花,在信上说:“随信附赠院中新开的一束花,愿小朋友有好心情。” 离开了那个世界,她才发现,自己稍稍能体会到秦夫人的心情了。 “夫人,我已经越来越习惯这个世界的生活,之前恐惧的事不再让我觉得恐惧。而且,我有了一个会送我鲜花的朋友,只是这个朋友稍稍奇怪了些,相比人类,他更让我觉得安全有趣,这是不是有些奇怪?” 空气闷热,写信时手心汗湿,手肘贴在纸上,不好移动。 梅栗写完了短短一封信,仍然了无睡意。 她推开窗,外面的凉风迎面吹来,吹去了一身燥意,比屋子里要凉爽许多。 下午洗了澡,临入睡前又是满身的汗,睡裙后背都湿了。 梅栗趴在窗边,忽然看见不远处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那和正常人差别很大的瘦长人影一看就知道是沼泽怪物。 屋前山坡下的旷野前两天下大雨被浸了,草泥松软,沼泽怪物经常漫无目的在四处游走,今夜恰好走到了这里。 梅栗心中一动,提着灯出了门。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沼泽怪物的那天夜晚,也是这样,但她的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提着灯走下山坡,隔着一丛野草喊了声。 “诶,你又在散步呢?” 缓慢行走的沼泽怪物听到她的声音,停下动作,朝她走过来。 可能是形成条件反射了,之前他有时候没反应,梅栗都要故意丢一朵花,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然后现在,他会主动过来了。 梅栗自己想一想,心里就觉得又抱歉又好笑。她真是越活越小,变得像个小学生。 “嘎吱嘎吱――”梅栗摇晃了一下手里的提灯,灯光照着她半个身子,草丛里散发光芒的小虫趋着光,在她脚边飞舞。 沼泽怪物无神的灰色眼珠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怪吓人的。 梅栗习以为常,站在原地和他无聊地干站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个想法。 “我想去那边的小湖里游泳,但是一个人又有点害怕,你能陪我去吗?” 沼泽怪物也不知听没听懂,他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梅栗揪了一朵野花抛到他手里,“送你。” 趁着沼泽怪物捏起那朵野花放到她面前,梅栗顺势拽住了那只冰冷湿润的手。 梅栗:“我就当你答应了。” 被她拖着往前走,沼泽怪物乖乖跟上,虽然是个高高的可怕怪物,但是似乎不会反抗,像个乖巧的小孩子。 梅栗一手提着灯,一手拉着沼泽怪物,顺着有水的泥潭往前走。 沼泽怪物可以走在没有泥潭的地方,但是他更喜欢湿润的各种泥潭沼泽和水坑。 两人走了一段,前面没有水坑了,还没等梅栗思考怎么办,沼泽怪物就从水坑里走上来,踩上青草小路。 过了一会儿,走到小湖边。 月光下的湖泊泛着明亮的光,梅栗想也没想就脱掉了汗湿的睡裙,脱到手肘了才想起来身后的沼泽怪物。 梅栗:“……”没关系的吧,反正他也不算是人。而且那么迟钝懵懂的样子,他知道什么,比起来他可能更危险点呢,毕竟她馋他“身子”。 默默在心底说了个冷笑话,梅栗滑进了湖水中。 月光下少女的肌肤盈润洁白,不像水边那沼泽怪物般灰白,身体没入湖水中,使得湖水泛起阵阵涟漪,湖面波光也一时被打碎。 梅栗泡在水里,感觉一阵凉爽,暑热全消,回过头去看岸边的沼泽怪物。她刚才把他拽到哪,现在他就停在哪,也不动一下。 “我只泡十分钟,绝对不让你等久,所以,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梅栗有点担心他扭头走了,没敢往湖水另一边游,只在岸边蹬着水。 见到沼泽怪物身上流淌的泥水,和脚上的草叶,她忽然想,不知道能不能替他洗干净。 抬手往他身上泼了一点水,沼泽怪物动了动,扭过头,抬起脚似乎要走。梅栗立刻把他拽回来。 “别别别!再等我一会儿!” 沼泽怪物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意思,又把手伸给了她。 梅栗顺手就拉住他的手,试图让他蹲坐在岸边,想给他洗一洗身上的泥水。 可是她拽着拽着,就把沼泽怪物整个拽进了湖里。 噗通一声响,梅栗抹了一把脸,瞧着半靠在岸边浅处的沼泽怪物。 “我没想占你便宜,我就是每次看到你身上沾着泥水就难受,想给你洗干净。” “哇……你看这,长青苔了啊,我给你弄掉了噢?” 她到底没好意思上手就给人家擦胸膛,离了一米远,试着洗了洗沼泽怪物的胳膊。她卖力擦了两下,那种湿滑的感觉没有了,但还是冰凉凉的触感。 洗干净了看着真的舒服多了。 梅栗瞧着眼前的胳膊,有种洗干净了所有脏衣服的舒适感。 沼泽怪物一动不动,像个假人雕塑随便她刷,梅栗刷着刷着就忘记了他还是个活物。 就这么刷了一阵,她抓着沼泽怪物的手臂往上拉了拉,“起来点,我不好洗了。” 沼泽怪物睁着灰色的眼珠,软趴趴地往水里沉。 梅栗终于发现了不对。 “等一下……你是不是……化了……?” 梅栗往下一捞,捞出来一把灰白色的泥。 梅栗:“……” “你真的是泥人啊?!等下,别!” “啊啊啊不要啊!” “快起来!” “啊啊啊啊啊――!” 她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从水里把沼泽怪物往外捞,但他越化越快,眼看着连人形都没有了。 梅栗快给他吓死了,还以为他被水一洗真的原地去世,捞着水里的灰白色泥就往岸边堆。 捞了好几下,捞出来一块布巾。 沼泽怪物围在腰间的那块。 梅栗:“……”默默放在一边,继续捞泥。 岸边堆了一堆白灰色泥土,梅栗束手无策。现在是要怎么样?用这堆泥原地造一个沼泽怪物出来吗? 但是,她没学过雕塑,也没玩过泥巴,真动手,连个人样都捏不出,更别提捏成原来那样了。 不对,冷静点思考,沼泽怪物应该没有那么容易死的,不然他经常雨天出门乱晃,早就被雨冲没了。 那现在怎么办?这堆泥没反应,难道是还缺了什么? 她又从水里捧出来一些灰泥,看见自己肩上胸前刚才无意间溅上的泥,擦了擦,全都混进了泥堆里。 良久,那泥堆终于有反应了,就在她眼前变成了一个熟悉的沼泽怪物。 梅栗不错眼地盯着那堪称可怕的大变活人场面,拍了下胸口。好了,没事了。 一眼又瞧见沼泽怪物空荡荡的腰间。 梅栗:“……!” 手比脑子更快,捞起旁边那块布巾围上去遮住,手指唰唰两下把布巾打结,死结,防止掉下来。 “呼――”梅栗按住脑袋,后知后觉地发现,虽然经受了一遭惊吓,但自己的初衷应该是达到了。 现在的沼泽怪物显得很干净,虽然还是湿冷,但没有流淌的泥水了,身上的青苔小草也没了,看上去像是刚塑造好的雕像,似乎还白了一度。 “我真被你吓死了。”梅栗从水里爬上来,坐在岸边穿衣服,背对着沼泽怪物说道。 说完扭头看他,见他那灰色眼珠里还是茫然,头发往下滴水。 回去的路上,想起自己被吓到的一幕,梅栗忽然笑得停不下来,觉得自己那时候怪傻的。 “好了,你自己去散步吧,我去睡觉了,晚安。”散着湿润的头发,和傻乎乎的石膏人挥手告别,梅栗提着灯爬上山坡,很快进了花园消失不见。 沼泽怪物却没有回去继续先前的散步,他停留在原地,望着梅栗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 梅栗再去到那个洗澡的小湖边时,意外发现岸边有一处草丛长得尤其茂盛,比周围的草高出了一大截,那一块的野花也开得格外好。 再一看那位置,不正是沼泽怪物先前泥堆放着的位置吗。 所以说,他身上的泥还能帮助植物生长? 这……好肥的肥料! 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出现沼泽怪物站在自家菜园子里,她往他身上浇水,然后那些泥水流进菜园子,她的蔬菜全都茁壮生长的场景。 梅栗:“……不,我不想!” 她又不是什么魔鬼。 09 紫菖蒲 赫莎诧异地发现,一段时间不见,梅莉的菜园子里各种蔬菜都长得茁壮茂盛起来,瓜藤缠绕着木架子,搭成一道绿色的帐篷; 圆圆的卷心菜像绿色的花骨朵,整整齐齐排列在菜地里;长长的翠绿色芜菁叶子因为种得太密有些挨挤…… 就像她的花园一样漂亮。 “前段时间我来看的时候,这些菜还长得很一般呢,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赫莎惊叹。 她整个金雀花之月都在忙碌,几乎没有过来看望朋友。等到家里的事情都忙完了,才匆匆跑来和朋友玩耍。 梅栗琥珀色的眼睛略有些心虚,语气却很镇定:“烧了些草木灰做肥料。” 赫莎很容易就信了,还在嘟囔着为什么自己家从前也这么做了效果却不太好。 在黄昏时送走了赫莎,梅栗吃过晚饭后,趁着天色还亮,熟门熟路地往森林附近那个小湖泊走。最近天气热,她都会去那里游水,那边水质干净,可以直接洗澡。 天还没黑,她一个人过去也不怕。 而且最近,沼泽怪物一直待在附近这一片。 沉入湖泊底下,水面上的光线能直接穿透下来,梅栗憋了一会儿气,轻松地一甩双腿,像是一条鱼般钻出水面。 眼睫上还滴着水,她眯起眼睛,瞧见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吓得往后一仰,才看清楚那是沼泽怪物。 “你今天又在哪个泥坑里待了一天?”梅栗和他打招呼,瞧见他肩上长着一株小草,开了朵小小的白花,正在迎风飘摇。 她拧干头发爬起来,忽然快步走到沼泽怪物身边,跳起来摘下了那朵花,转头就跑。 她扭头哈哈大笑,“这个送我了!” 晚上忽然下了急雨,梅栗忙起身关窗,站在窗边时,远远地看见雨幕中有个移动缓慢的身影徐徐朝这边走来。 他走过了旷野,又走上了山坡,走进了她的院子。 梅栗:“???” 她站在窗边朝下望,顾不得外面的雨,把脑袋伸出去。 “你怎么忽然过来了?”她小声说。 想到隔壁的佩格夫人鬼魂,她总有种莫名的心虚感。毕竟她现在这个身体可是佩格夫人的女儿,而现在这场面,一旦脱开了恐怖片的氛围,似乎就变味了,变成了个好似偷摸幽会的场景。 沼泽怪物长长的手臂举起来,刚好伸到二楼窗前,他手中拿着一支紫色的菖蒲花。 梅栗看着那紫色菖蒲花,愣住。 菖蒲花淡淡的一点香味,早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了,只剩下一股水汽与泥土芬芳。 梅栗接过花,手中一片沁凉雨水。 不等她再说些什么,沼泽怪物转头走了,和他来时一样沉默突然。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梅栗关上窗。手中紫菖蒲的花瓣上滚动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一路拿着过来,被雨水打得可怜兮兮的。 梅栗忽然意识到――这是沼泽怪物第一次主动给自己送花,在她没有先故意招惹的情况下。 菖蒲放在花瓶里养了几天,快要枯萎凋谢了,赫莎过来玩时见到,随口问:“你去西边那个大水塘啦?” 梅栗:“什么?” 赫莎指指紫菖蒲:“只有西边那个大水塘才长了这种紫菖蒲,最近正开花呢,你这朵不是在那摘的吗?” 梅栗:“……这是在路边捡到的。” 赫莎最近闲下来,又琢磨着带小伙伴到处去玩耍,闻言提议:“那我们等下去那个大水塘看看吧!你可以摘新的菖蒲花回来,你这朵都枯了。” 梅栗答应下来,赫莎领路,她记路,已经快要把周边的小路和小森林都记熟了。 西边的大水塘是她没去过的,这次也算是开拓了新的地图,那边距离她的家尤其远,两人走了许久才到。 还没走到地方,远远就看见那水塘边一丛丛绿色,其中夹杂着一片紫色的花。 “这边有很多野鸭蛋呢,我小时候还经常过来捡的,可惜这两年少了……”赫莎走在前面,一如既往多话。 眼看走到菖蒲花丛前,梅栗忽然上前两步,拦腰抱起赫莎,轻巧地将她送出去两步。赫莎踉跄地站稳,有点摸不着头脑地回头看她。 梅栗指着刚才赫莎差点踩到的草丛,一本正经地说:“刚才那里有一条蛇。” 赫莎:“啊!蛇!在哪!” 梅栗:“已经跑水里去了。” 说话间,她眼角余光瞟向脚下。 那里,赫莎看不见,她却是能看见的。 三天没见的沼泽怪物半个身子扎在水塘里,手臂和脑袋都耷拉在路边的草丛中,那模样真是忧郁又自闭。 刚才赫莎差点就踩着他的手臂了。 虽然赫莎根本碰不到他,踩着也没关系,但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动了手。 这行为也未免太傻。 赫莎去一边摘花,梅栗留在原地,装模作样地折了两朵紫菖蒲,见赫莎没有在意这边,便迅速蹲下来,摸了一把沼泽怪物的脑袋。 之前洗干净了,但是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变成了那个湿哒哒的石膏盆栽,身上长着青苔和小草,或许这次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点,背上都爬上了几根细细的藤蔓。 梅栗把他的脑袋搬动了一下,拨开那湿润的灰色头发,看着他无神的灰眼珠。 “你趴在这,人家路过会踩到你的。” 也不管他有没有反应,她顺手就把他搭在路边的手臂推到了水塘里,压在草丛上的半个身子也给他推下去。 “梅莉,你在做什么呢?”赫莎走过来,有些奇怪地问。 梅栗下意识站起来,露出一个笑容,“刚在草丛里看到一只漂亮的虫子,想抓,结果跑了。” 脚下无意般轻轻一踢,沼泽怪物还搭在小路边上的脑袋也进了水塘。 水塘边缘的水比较少,多是淤泥和水草,只要不是湖泊那种干净清澈没多少泥的水域,梅栗都不担心沼泽怪物一个不小心又给洗化了。 专心应付了一会儿赫莎,再回头寻找,她发现沼泽怪物站在菖蒲花丛边,身体弯成一个U型。 梅栗:“……”他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 “梅莉,走啦!” “来了。”梅栗抱着一束紫菖蒲追上赫莎,路上不自觉频频回头。 “怎么了,落下东西了吗?”赫莎问。 “没……只是觉得这边的大丛紫菖蒲真好看。”梅栗回答。 “我也觉得很好看,可惜这紫菖蒲只长在这边的大水塘里,其他地方都不长。” 据说其他地方不长的紫菖蒲,没过一段时间,梅栗就在自己洗澡的小湖泊附近那片水泽里见到了。一小丛的绿色菖蒲叶中间,才刚抽出几支花骨朵,露出一点紫色的尖尖。 沼泽怪物弯着腰,静静埋在新长出的菖蒲旁边。 长进了,至少这次没有把花种在自己身上。 面对这诡异的画面和扭曲的身体,梅栗毫无心理负担地伸出手,摸了一把他拱起的背部。 湿滑冰凉的背部,拂过去,手掌能清晰感受到内里骨头的凸起。 ……他不是泥巴捏的吗,哪来的骨头? “你最近就是忙着种花呢?”梅栗跪坐在岸边,强行把他埋在水泽里的脑袋拉了起来。 沼泽怪物仿佛一个睡觉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女朋友喊起来聊天的男人,双眼无神,反应迟钝。 梅栗也不为难他,说完了,又把他的脑袋按回水泽泥里,可以说很贴心了。 沼泽怪物没头没尾的送花行为只有那么一次,梅栗渐渐也不去思考他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主动给她送菖蒲花了,因为她发现,沼泽怪物好像根本不考虑。 秋季,她囤积了一些食物,又和赫莎一起到处跑,采集了不少的干果山菌。 在冬日来临前,她菜园子里的菜也全部收获了,比她最开始预想的要好很多。 她花了两天才完全收拾完,除了一些可以过冬的菜没动,其他的都收了存放进屋子里,光是土豆和圆菜头就有足足四筐。 天气晴朗,菜园子的事忙活完了,梅栗开始大扫除,准备把整个屋子都清理一遍。 她清扫出一些灰尘和蜘蛛网,又端着水楼上楼下走了两遍,把栏杆和楼梯以及几个窗户都擦了。 拖地的时候,眼前一花,梅栗忽然看见脚下窜过去一个灰色皮毛的小动物,那种形状和大小,似乎是老鼠。 “翡翠!家里有老鼠!”她提着拖把去质问家里的宠物猫,结果忙着晒太阳的猫大爷瞟她一眼,不做理会,猫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有老鼠关本大爷什么事”。 梅栗只好绑上袖子拿起长杆和笤帚,自己前去制裁老鼠。她在一楼一阵地毯式搜索,连各个橱柜底下和角落都没放过。 可那只老鼠好像凭空消失了,任她怎么都没能找到。 老鼠虽然没有找出来,但梅栗在搜寻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地下室。 就在西边那堵墙下方,移开一个小橱柜,地板上有一扇能向外拉的小门。 “笃笃――”底下是空的,好像还挺空旷。 梅栗看了一会儿,拉着上面的门环就要往上提。 忽然,身后有一个人说:“不要动。” 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手上一松,被拉开一道小缝隙的门又摔了回去。她慌乱转身,一脚踩在那门上。 一直待在阴暗房间里的佩格夫人不知道为什么下了楼,站在那冷冷看着她。 梅栗扯了扯嘴角,“我只是觉得地下室更适合存放蔬菜,这两天收了很多菜……” 佩格夫人重复了一遍:“不要动那扇门。” 梅栗感觉有一股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她点头说好,不再说什么,迅速把之前搬开的橱柜移回原位。 佩格夫人这才走回了二楼。 梅栗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的红发这段时间黯淡许多,没有最开始那么鲜艳了。 10 水仙花 “咚――”移开橱柜。 “嘎吱――”拉开那扇嵌在地板上的木门。 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像是蛛网黏在了脸上,挥之不去。除了木头的霉味,似乎还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是锈味?还是淡淡的腐味? 那些味道太混杂了,令人分辨不出。 梅栗看见自己提着灯,一步步走进了黑暗的地下室。木质的楼梯随着她的脚步轻响着,火苗摇晃,脚下的影子张牙舞爪。 漆黑的地下室里,一切都看不清晰,只有一盏幽幽的烛火,与她的提灯交相辉映,那烛火散发出一种仿佛不存在于此时空中的老旧光芒。 那光芒静止着,它照亮的人也是静止的。灯光之下,躺着一个闭目的少女。 少女脸色青白,毫无声息,是一个死人。 那是――梅莉! 梅栗猛地睁开眼睛,一阵恍惚头疼,过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被子包裹的身体汗湿,抬手按在额头上时,也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侧头看窗外,时间比她往常起床的时间要晚一点,热烈的太阳已经照进了屋子里,将窗前的书桌和地板照出一片明亮的光。 起身换衣服,一边扎头发一边走下楼。走到一楼,梅栗脚步顿了顿,看向角落的小橱柜,很快又移开了眼神,去开了厨房的侧门和大门。 秋末的阳光十分难得,暖烘烘的太阳驱散了噩梦带来的恍惚,梅栗在阳光中伸了个懒腰。 今天她要拆洗被子。从赫莎那里得知,这里的冬天湿冷,很少有机会能晾晒被子,所以趁着这几天的阳光好,被子要反复晒过,冬天盖着才会柔软蓬松。 热闹了好几个月的金雀花已经凋谢了,花园里失色许多。但是在梅栗眼中,那些凋谢的金雀花枝桠上,有更加令人好奇的东西。 像是花苞一样的东西结在金雀花枝条上,赫莎看不见,只有她能看见,所以大概又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今天她把被子抱下来晒,随意一瞥,意外见到金雀花枝条上的“花苞”们绽放了。 她走过去低头细看,见到那些绽放的花苞里面,蜷缩着手指那么大小的金色小人。 梅栗:“……” 她没有理会,自顾自去做自己的事,忙了一阵再过来,那些花苞已经空了,那些和太阳光一样灿烂的小人则嘻嘻哈哈趴在她晾晒的被子上翻滚。 梅栗走过去,它们也不跑,舒展着身体晒太阳。 好奇之下,她伸手摸了一下距离最近那个小人的肚子,一瞬间她的手指就被烫红了,像是摸了一块火炭。 ……这什么东西! . “赫莎,我忽然想起来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就是长在金雀花枝条上,金黄色拇指大的小精灵……记不太清了,似乎是这样,你听说过吗?” “嗯?好像没有,我回去问问奶奶,她什么都知道!” 奶奶不愧是奶奶,赫莎从她那里就得到了完整的答案。 “奶奶说那是日光妖精,金黄色的金雀花开放的时候吸收了很多阳光,枝条上偶尔就会长出发光的花苞,等到冬天即将来临,日光妖精就从花苞里出来了。它们喜欢阳光和火焰,冬天还会躲进人们的屋子,藏在壁炉火焰里呢。” “如果冒犯了它们的话,它们会在冬天的火炉边,把你的裙子烧出一个个小洞!有的日光妖精可能还会故意用火焰点燃你的屋子!” 梅栗:“……烧屋子?”是这么暴躁的老哥吗。 赫莎:“对啊,镇上的劳伦一家,就总是说他们以前的屋子是被日光妖精烧的,不过他们爱骗人,大家都清楚,其实是他们家小儿子玩火才烧掉的。” 各种各样妖精怪物的传说,有一些可能是真实的,但也有一些,只是人们无法解释发生的事,或者想要推脱责任,所以全都编排到非人生物身上。 “啊,我也好想见一见日光妖精啊,老一辈人都说我们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妖精,我们怎么就见不到呢!”赫莎拍着晾晒的被子说道,丝毫不知道她手掌拍下去的地方,几个日光妖精小声笑着躲开。 梅栗移开视线,举着自己被烫出一个小水泡的中指,也装作自己看不到这些小家伙。 那水泡长在指腹上,做事都不方便。 天气冷了之后,梅栗再也不去小湖泊游泳了,只是还会经常往森林边缘转一圈。沼泽怪物偶尔消失,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 梅栗散步过去,果然又遇上了沼泽怪物。 “你看,手指上烫了个水泡。”梅栗伸出手指,放在灰色的眼睛前方晃了晃。 沼泽怪物缓慢地凑近她的手指。 梅栗觉得他可爱,顺手就把那根手指按在了他脸颊上。 凉冰冰的,能镇痛。 回到家,梅栗才发现自己先前的行为,简直就是在撒娇。 “……我这是干嘛呢!”她自言自语,敲了下自己的眉心。 就算向他撒娇,傻乎乎的泥巴天使又不会给什么反应,撒了个寂寞啊。 这天下午,彩霞漫天,梅栗在自家的花园里修剪枝桠,看见沼泽怪物披着落日云彩的光从森林里走过来。 他瘦长的身体剪影从森林中分离,镶上暖橘色的边。 不是夜晚,不是下雨,没有踩着泥潭出现。他就寻常地走在草丛中,带出一地的泥水。 梅栗感觉到什么,还拿着剪刀,跑出花园迎上他。 迎面被一捧香气馥郁的水仙花给惊住了。 他不知道从哪薅来的水仙花,连着叶子和一点根茎都还惨兮兮地吊在下面。 中午才拿一点小伤,无意识和他撒了娇,下午他就一反往常的习惯,忽然来给她送上了一捧水仙花。 她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还从没见过附近有长水仙呢。 虽然他们无法用语言交流,但是梅栗此刻毫不怀疑,他是特地带着礼物来安慰她的。 只是这么一猜测,梅栗就觉得自己要被这散发着泥土青草气息的泥巴人给甜晕了。 会心一击。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这让人有些无法适从,又莫名雀跃的感觉,像是还没到季节就想提前绽放的花。 . 水仙被养在玻璃水瓶里,放置在书桌上。梅栗一边写信,总忍不住抬头去看一眼,伸手拨弄一下,或是端过来嗅一嗅。 那香味持久而漫长,入睡之后,在床上也能嗅得到香味。 这一晚,她大约会有一个水仙花一样芬芳的梦……猜错了! 入睡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做梦,梅栗就被幽怨的呜呜哭泣声给吵醒。那声音细细嫩嫩的,似有若无地从书桌那边传来,梅栗差点以为自己又做了一个噩梦。 小鸟一样大小,穿着白色小裙子,戴着黄色项圈花环的小人,坐在水仙花下哭泣。 “我的家……这是我的家……” “把我的家还给我……” 梅栗:“……”看它这个样子,就算没听小伙伴说过,她也能猜得到,肯定是水仙花的妖精。它一直抱着那几朵水仙花,哭诉着那是它的家,大概它是休憩在水仙花上的。 连着两天晚上,那水仙花妖精都跑来哀悼它的家,梅栗也两天没能睡好。 她顶着黑眼圈去森林里砍了棵小树,用树皮树枝和树干,做了个简易小巧的鸟房子――小学手工课上做过的那种。 掐一朵水仙花插在鸟房子前面,这所小房子看上去就更加精致漂亮了。 这天晚上,水仙小妖精果然又来了,而且顺理成章地被那小屋子给吸引住。 梅栗和她讲道理,“我用这个小屋子和你换行不行?” 水仙花小妖精高高兴兴地抱着小屋子走了,还给她一个安静的夜晚。 可惜这并不是结束,隔天晚上,梅栗被浓郁的花香给熏醒,一睁开眼看见自己的枕头边上四个白裙子水仙花妖精,每个妖精都捧着好几朵水仙花。 难怪这么浓的花香。 梅栗:“阿嚏――” “呀!”差点被吹出去的某个水仙花小妖精连忙躲在了另一个小妖精身后。 打头那个小妖精挺一挺自己的黄色花围脖说:“我们是森林深处的水仙花妖精,我们想用我们的花和你换屋子!” 梅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手艺人,她陆陆续续做了十个小屋子,这才再没有被人打扰睡眠。 还好,只有水仙花妖精,没有其他的野花妖精、菖蒲花妖精,不然她就再也不随便摘花了。 . 冬日渐近,每日清晨山林中都有浓浓的雾,时近中午才会彻底消散。 梅栗在雾气中看见沼泽怪物瘦高的影子。 他不再在水泽边驻留,而是去了更远旷野的沼泽里,就是她第一次遇到他的那片地方。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水泽和附近蓄了一点水的泥潭都结了冰。 他可能不喜欢结了冰的水泽。 天气冷了,水会结冰,沼泽怪物也会结冰吧,他身体里都是泥水,所以应该也是会结冰的。 结冰了怎样?冻成硬邦邦的一个? 梅栗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好几天没见到沼泽怪物回到这里,她坐在屋子里觉得无聊,穿上厚厚的衣服,裹上围巾,用披肩包住脑袋和肩膀,前往旷野寻找那个可能冻成雕像的沼泽怪物。 黄色的草叶上凝固了白色的霜花,踩在鞋底嘎吱作响。 鼻子和嘴巴里呼出的白汽很快就散开,消失在晦暗的天色背景中。 靠近森林的地方,风都被森林挡住,而到了旷野,狂风毫无阻拦地肆虐,许多草叶被卷上天。 梅栗就在这寒风中看见了那孤零零一个,将脸埋在泥里的沼泽怪物。 11 冬季 看是看见了,可惜过不去。 这片沼泽太大了,沼泽怪物距离岸边十几米的距离,她一个全无装备的普通人,自然没法过去查看他的状态,只能寄希望于沼泽怪物自己过来。 但是看他现在自闭的那个样子,梅栗真怀疑他是不是在冬眠。 她站在一丛枯草旁边喊了一阵,沼泽怪物也许久没反应。 站得双腿麻木,眼看天色也越来越不好了,她只能转身往回走。 走着走着,无意间回头看了眼,后面追上来一个人影――沼泽怪物竟然醒了,还主动跟了过来。 在沼泽中他行进的速度非常快,梅栗只是停下来等了一会儿,就见他来到了面前。 梅栗露出一个笑容,“你刚才是在睡觉吗,怎么喊都没反应。” 说着,她又伸手好奇的摸了摸他的胳膊,想看看到底有没有被冻成冰雕一样硬。 结果,还是又软又冷,表面凝结着一层白色的霜。 全身上下,只有一条围住腰间的布巾,其余部位都是裸露的皮肤,梅栗看着他身体上结的霜花就觉得冷。 虽然不知道他冷不冷,但她还是默默解下了身上的披肩,手一扬,披在了沼泽怪物的身上。 苋菜红的格子披肩,罩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有点好笑,他身上的恐怖气氛都被毁了。 梅栗缩了缩脖子,系紧身上的围巾。她把披肩给了沼泽怪物,自己在这冷风中就更加冷了,就这么一会儿,脸颊就好像被刀子刮了似的。 “我只是来看看你怎么样了,天气不好,我先回去,下次再来看你。” 说着,她跺跺脚准备跑着回去。 沼泽怪物缓缓地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格子披肩,又看向头发被风吹得乱飞的少女,忽然踩上小路,离开沼泽。 梅栗正奇怪他要做什么,就被一个阴影笼罩住。 高高的沼泽怪物弓着背,像一把伞罩在她头顶,披在他身上的那块围巾垂下来,就是两道帘子,替她挡住左右的风。 ……他好像总是在做让她觉得惊讶的事。 她往前走,这个移动的“保护伞”就跟着她往前走。他在岸上移动的速度很慢,梅栗也放慢步子,按照他的速度往前。 两人慢吞吞地走在旷野上,沼泽怪物走起路来没有声音,她只要一仰头,就能看到他的下巴和脸颊。 虽然风仍然很冷,但梅栗却觉得脖子里莫名发热,一直烧到脸上。 左右和身后都被拦住,梅栗能看见的只有前方。阴沉的天空中,落下了灰屑一样星星点点的雪。 “下雪了。”梅栗伸出手去接了一下,雪灰落在她手掌中后化开。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场雪。 “感觉会下得很大,你要回刚才的沼泽吗?我自己回去吧,不用你送了。” 梅栗伸长手臂,摸了下沼泽怪物的脸颊。 灰色的眼珠看向她,凝固般一动不动,脚下行走的动作不停。 “好吧。”梅栗眼看着雪越下越大,很快雪灰就变成了一片片的雪花。 终于她到了家,身上没沾什么雪花,倒是沼泽怪物身上脑袋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她跳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雪,拢紧围巾快走出去几步,朝沼泽怪物挥挥手告别。 可沼泽怪物仍是跟着她。 梅栗有些迟疑,难道他是想跟她回家吗?好像不太好吧。 ――所以是在花园里给他划个地盘让他自由地变成泥潭,还是领进屋子里? 在屋子里的话,长时间待着会把地板也变成泥潭吗? 梅栗没有边际地思考着这些问题,又看了眼沼泽怪物。她其实最担心的是沼泽怪物万一进了屋会不会被佩格夫人打,看他这个不会还手的样子,怕不是要被打成一滩。 “你真的想跟我回家?”梅栗问道。 如果他坚持的话,她也不是不能想办法。 沼泽怪物只是抬起手,掀起身上的披肩朝她递了递,意思很明显。 梅栗:“……”切,竟然是自己自作多情。 她拉住沼泽怪物身上的披肩,一左一右捏着两个角,迅速打了个死结。 扭头跑回家,没再理他。 有本事就再追着她要把披肩还她啊。 回头见到沼泽怪物的身影消失了,梅栗也不知道是放松还是失望。 好几个月过去,这家伙没有从前那么死脑筋了嘛。 回到家烧起壁炉,她坐在边上烤火,盯着火出了一会儿神。火中爆出一个火星子,啪的一声,她也忽然笑了一下,自言自语说:“这么可爱,不如以后叫可爱算了。” 黑猫翡翠踩着猫步凑近壁炉,慵懒地躺下。 梅栗回过神看到它,抬手要去抱它,被它躲过,便悻悻地放下手。 “你怎么一直不让我抱,难道是你知道我不是原来的主人?” 黑猫没理会她。 梅栗不自觉又看了眼角落那个地下室的位置,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到了晚上,外面的雪已经大得看不见三米外的事物,梅栗吃过晚餐,坐在壁炉边上烤火,温暖的火光令人昏昏欲睡。 几只金雀花枝上长出来的日光妖精在火焰中嬉戏,一只和伙伴笑闹着退到她脚边,梅栗把脚挪开,免得衣服被它们烫出洞。 她怀疑这些日光妖精和她有仇,碰一下就被烫伤,它们单独碰到地毯地板和其他地方都没事,但穿在她身上的衣服,它们碰到就会烫出一个洞。 怕了怕了,惹不起。 “砰砰――”突然的敲门声惊醒了梅栗,她从椅子上坐起身,警惕地看向门口。 这个时间,这个天气,谁会来敲她的门? 难道是什么东西被风吹得撞在门上了? 总不会是沼泽怪物吧? 梅栗侧耳细听,又听到砰砰两声。她起身,拿起墙角支着的一把铁锹,靠近门边压低声音问道:“谁?” “你好,我路过这里,风雪太大不好赶路,想借个地方休息一下。”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语气很有礼貌。 除了这声音和风雪,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可惜现在的门没有猫眼,没法透过猫眼看外面。 梅栗犹豫了一下,还是举着铁锹,拉开了一条门缝向外看去。 第一眼没能看见想象中的老人家,门外空荡荡的。 “嗯?”她刚疑惑地嗯了一声,就听那老人家的声音从底下传来。 “我在这里。” 梅栗低头,看见了一只……猫头鹰。 小小的、圆滚滚的,白色耳状羽毛,像是两道飞出去的眉毛。 “你好。”猫头鹰说。 梅栗第一反应是:“……猫头鹰会说话!” 猫头鹰:“哈哈哈,我是森林的信使,和一般的猫头鹰不一样,当然会说话。” 梅栗敲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拉开门让它进来。 没什么好惊讶的,她都见到各种怪物和妖精了,动物会说话有什么奇怪,要是哪天家里的黑猫翡翠会说话了,她也不惊讶。 她关好门,猫头鹰已经飞到壁炉前方,展开翅膀抖擞羽毛,一边抖擞,还一边用那种和蔼的老人声音和她闲聊。 “这场雪下得真大啊,我从南边飞过来的时候还没有下雪呢,到了这边连路都看不清了。虽然森林已经很近,但我都要冻僵了,看到这边有火光就过来了……真是感谢你啊,小姑娘。” “没事,需要毛巾擦一擦吗?”梅栗问。 “好啊,那谢谢你啦。” 梅栗给它拿了一条布巾,还端了杯热水过来,这才坐回椅子上。 猫头鹰打理好自己,长长呼了一口气,神情姿态安逸。 他端详着梅栗,又看了看被橘色火光照亮的屋子,忽然说:“小姑娘,你这屋子里,有一种诅咒的气息啊。” “死亡的诅咒……啊,还有人类的不甘与怨恨……” “一股浓浓的悲伤,来自于年轻的灵魂……” 猫头鹰苍老的声音,有些神神叨叨的。它金色圈圈的眼睛,在火光中扩散又聚集。 说到这里,它语气忽然一转,“哦哦,是的,我还闻到了老鼠的味道……这么一说肚子就有些饿了……” “小姑娘,你介意我吃点老鼠吗?” 梅栗:“……不介意。” 猫头鹰动作迅速,三分钟不到就揪出了梅栗一直以来都抓不到的那只老鼠,三两下吞了,那享受的小模样,看得梅栗也忽然想吃一顿夜宵。 “啊,对了,为了感谢你让我进屋烤火,我送你一根羽毛吧。”猫头鹰用喙在自己的翅膀上啄了啄,叼出来一根灰白色的羽毛。 “当你十分想念一个人的时候,这根羽毛可以为你传达你的思念。” . 梅栗从沙发上醒来,壁炉早已经熄灭了,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屋外明亮的白光从窗户透进来。 昨晚进来烤火休息的猫头鹰已经离开了。 梅栗昨晚上没有回房间,就在壁炉边待着,和猫头鹰聊天,他脾气不错,愿意回答她的许多问题,和她说了说森林里的各种妖精们。 他们还聊起了沼泽怪物。 关于沼泽怪物,猫头鹰没有多说,只是告诉她,沼泽怪物十分难对付,妖精们见了他都会避开,是最不受欢迎的一种怪物。 因为沼泽怪物走到哪里,时间久了,哪里就会变成沼泽,侵吞其他妖精们与人类的栖息地。沼泽怪物不喜欢移动,所以一般都不会离开自己栖身的沼泽太远,会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 ……所以这不就是宅吗。 梅栗披着毯子起身,打开屋门看雪。 一夜的雪过去,外面已经是白色的世界。 花园外面,有个身上落满了雪的人影在徘徊,苋菜红的披肩在雪地里异常显眼。 梅栗几乎是下意识笑了,跑出去。 “这位可爱先生,我大胆猜测,你是来看我的,是不是!” 12 她的屋子 纯白雪地里,露出一丛结了红色果实的荆棘。一只棕色羽毛的小鸟落在刺丛枝上,啄了啄红色果实,啾鸣两声,一展翅又飞走了。 随着它的翅羽扇动,荆棘丛上的雪簌簌往下落,露出更多藏在雪中的红色。 几个手指大小的小人从远处跑来,它们乘着冷风,抓着偶尔飘落的雪花,见到这一丛荆棘红果实后,呼朋引伴地停了下来。 这里的冬日,人们习惯于用荆棘果实与常绿的杉木枝制作成花束,挂在门前和窗前。 那些非人的妖精们,也喜欢这难得的鲜艳颜色。 几个小小的妖精正抱着红色的荆棘果拖拽,忽然发出短促的惊叫。 “啊――” “它来了!” “是沼泽怪物!” “讨厌,它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这个冬天,森林附近生活的妖精们都得知了一个消息,那个生活在旷野的沼泽怪物,时常会突然跑到森林这边来。 按照他从前的习惯,是很少离开旷野的,冬天更是一动不动,往年一整个冬天都不会看见沼泽怪物,直到春日雨水绵绵的时候,沼泽怪物才会四处游走,现在隔两天就能见到他。 “快走快走……” “不要被他注意到了!会被缠上的!” “太可怕了――” 几个小妖精抱着红色果实,躲避瘟疫一样匆匆躲开了那个越走越近的瘦高人影。 身上披着格子披肩的沼泽怪物缓缓走到荆棘丛面前,看了一会儿那些鲜艳的红色,伸出手折了几枝红果子。 然后,他走向固定的路径――这个冬天,他经常去的那个地方。 没有沼泽和泥潭,但是去那里,会让他觉得快乐。 梅栗从森林里砍了些软杉木枝条回来,细致地把它们一一清理,同时想着去哪里找些荆棘果。 昨晚上在躲在屋子里享用壁炉的几个妖精,谈论起软杉木和荆棘果制作的花束,她反正闲着没事,就准备试着做一下,也给屋子里添一点新鲜摆设。 冬天之后,花园休眠,野花凋零,世界看着都单调了许多。 “咔嚓――”她正在修剪软杉木枝条,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院外,将半个身子探进来的沼泽怪物。 “嗨,又来看我吗?”梅栗一见他就笑,已经习惯了这位可爱先生时常主动送上门来。 好像就是她那次过去找他,把他从旷野带回来,后来不用她再去找,他就会自己过来了。 不过,也不是每次过来,都会带着礼物。 梅栗瞧着他手里的红色荆棘果,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绿色杉木,按照她那个世界的话来说,这应该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将软杉木绕成一个圈,配着红色的果子扎好,做了个花环。 梅栗将做好的花环在沼泽怪物面前晃了晃,“看到这个花环了吗,送给你。” 她说着,提着裙子踩到一边的大石头上,伸长手将花环戴到了沼泽怪物的脑袋上。 其实本来是想做戴在颈上的花环,但是做小了,只能戴在头上了。 觉得这样还不够,梅栗又做了两个软杉木荆棘果手环,一个戴在沼泽怪物手腕上,一个戴在了自己手上。 看一眼自己手上的手环,再看一眼梅栗手上的,沼泽怪物朝她伸出手,梅栗也很自然地将手伸过去拉住他比寻常人大许多的手。 “走,我们去森林里散步。” 冬日的森林比起其他季节,多了很多妖精的踪迹。在雪地上各种各样的脚印,普通人看不见,梅栗却是能看得见的。 许多妖精在冬天会离开更加寒冷的森林深处,更多地向着人类聚居的地方靠近,现在每天晚上,她生起壁炉,都会有许多妖精不请自来。 她经常看着窗外的雪,就想起沼泽怪物。 这么冷的天,他能不能离开旷野的沼泽,干脆住到附近来? 问起他这个问题,他也是傻乎乎的,每次过来看过她之后,如果她不挽留,他就会很快原路返回旷野。 如果她挽留,那他就等到她走进花园,然后回去旷野沼泽。 ……头疼。 所以这段时间她悄悄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梅栗把他拉到了之前他最喜欢待着的水泽边。 “你看。” 水泽边有一棵倾斜向水面的大树,树枝上多了一个木制的棚子。 棚子整体搭建在大树的树干上,遮在水泽一角上方,用树干做的架子,树枝结成的棚顶,再用晒干的茅草和树枝铺上。 现在那顶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 “咳,那是我做的。如果你只能住在沼泽,其实暂住在这也可以啊,这里风不大,还能挡雪……” “不然,你搬到这边来?” 梅栗不确定他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沼泽怪物只是看了一眼那个棚子,就一直盯着她。 梅栗略有点苦恼,伸长双手,等他弯下腰后,捧住他的脸用力搓了搓。 “你不住这边,是不是因为这边的沼泽太小了?” 沼泽怪物缓缓弯腰凑近她,梅栗感觉他的姿势不太对,似乎是一个拥抱。 她一愣,接着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 梅栗:“啊!” 她被沼泽怪物抱起来了!整个人的视野瞬间拔高。 沼泽怪物抱着她,走进水泽。 冬日的水泽结着薄薄的冰,浅浅一层水十分平静,倒映着两岸的白雪与树丛。 她搭着沼泽怪物的肩,看着自己做的那个木棚子越来越近。 她做的时候是从另一边到达树下,为此还特地劈开了一条荆刺丛生的路。 考虑到沼泽怪物的高度,这个木棚子也很高,因此里面其实不怎么保暖,还十分简陋。梅栗做的时候,根本没想到沼泽怪物会真的愿意进来。 站在棚顶下面,梅栗托着神情茫然的沼泽怪物脸颊,问他:“你答应住到这里了?” “是不是?” 沼泽怪物当然是不会回答的,但梅栗抱着他的脑袋让他强行点了下头,然后自顾自宣布:“好了,你答应了。” “以后我会每天过来,把简陋的小屋子好好修整,你一定要在这等我,行不行?” 有时候梅栗觉得沼泽怪物听不懂自己的话,有时候又觉得他其实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第二天,她忐忑地来到水泽边,做好了棚子里空荡荡的准备,却看见了沼泽怪物乖乖待在里面,虽然姿势还是很自闭,但他没有把脑袋扎进泥里――可能是因为脑袋上顶着那个花环,一弯腰就会掉。 梅栗笑着喊了一声可爱,见到沼泽怪物抬起了头,不等他过来接,就提着裙子朝自己先前劈开的那条小路钻进去,从另一边走到小棚子后方。 她手里还提着许多工具,是来替沼泽怪物修整屋子的。 她砍来更多树枝,将它们扎起,一一固定在棚子周围。这是一个需要耐心的工作,梅栗独自生活的时间长了,动手的能力比较强,什么都能自己琢磨着做。 她也不急,冬天没什么事要做,她可以一直琢磨小棚子,还画了图纸,然后每天过来做一点工作。 慢慢的,棚子两边都盖上了厚厚的“挡风墙”,至于靠着大树的后方,梅栗在那里搭起了一个新的小棚子,连在大棚子一起。 小棚子搭在岸边,是她每天待着的位置,等到外观不是很好看,但很实用暖和的小屋子搭好,她一天之中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甚至还在这放了个能烧火的小炉子,带来了一个能放东西的小桌子,提灯以及能盖在身上的小毯子等等。 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越来越多,不知不觉,这里就成为了她另一个居住地。 待在这简陋的屋子里,梅栗觉得很安心,她坐在岸边,背后角落里生着炉子,并不觉得很冷。 外面在下雪,正对着水泽的那一面她没有做严密的遮挡,但是砍了新鲜的杉木枝条插在水泽里,挡下了偶尔吹过的风。能透过杉木翠绿的枝条,看到外面安静的落雪。 沼泽怪物不会发出声音,不管她做什么,他都静静陪在旁边。 梅栗做着自己的事,经常忘记他,偶尔一回头,就会对上一双灰色的眼珠――他常这样看着她,连眼睛也不眨。 梅栗猝不及防会被吓一跳,反应过来又觉得他很可爱。 她有种小时候独自躲起来,躲在只属于自己那个小天地里,没有其他人知道的单纯快乐。 她现在住着的屋子很好,可惜她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家,佩格夫人徘徊不去的鬼魂提醒着她,她只是一个异世界的来客。 还有那神秘的地下室,也一度让她做奇怪的噩梦,无法在那房子里安睡。 但是这里不一样,这是她亲手做出来的,她披着小毯子,坐在岸边的草垫子上,不知不觉就睡过去,整个人都很放松。 睡着睡着,感觉脚上凉凉的,睁开眼睛,看到沼泽怪物的脑袋搭在她的小腿上。 梅栗迷迷糊糊伸手摸了摸那个凉凉的灰色头颅,心里想:以后老了可能会得关节炎吧。 宁愿以后患上关节炎也不想推开他,这肯定是真爱了。 有附近的小妖精好奇地过来光顾这个小屋,结果看到沼泽怪物就吓跑了,再也不敢凑近,于是就只剩下一些鸟会落在棚子上,好奇地歪着脑袋看她们。 在梅栗不知道的地方,关于她的传闻已经传遍了森林附近。 妖精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谈论着这个冬日还停留在森林边缘的沼泽怪物,以及那个住在女巫留下的屋子里,又和沼泽怪物待在一起的奇怪女孩子。 13 开始 这里的冬天并不漫长,几乎就是几场大雪过后,天气就慢慢转暖了。积雪一天天融化,小溪没日没夜叮叮咚咚响个不停,田野边湍急的水流流向各处。 冬雪融化,底下蛰伏的野草迫不及待钻出残雪,露出一片片嫩绿的芽尖。 几乎是转眼间,山野间又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绿色。 这绿色尤为温柔,带着勃勃生机的嫩黄。 梅栗花园里的金雀花们也长出了新的芽叶,杜鹃花也是,沉寂了一冬的花园卯足了劲准备在今年再次开出一片灿烂的花海。 看着这些植物们,梅栗的心情总是很好。 不过,和这些每一天都在向阳生长的植物们比起来,家中佩格夫人的鬼魂,看上去好像正在枯萎。 梅莉还记得自己刚来这个世界时看到的佩格夫人,虽然苍白而消瘦,是个十足的病人模样,但是鲜艳的红发和翠绿湖水般的眼睛,让人看一眼就心旌摇曳。 可现在,她的碧绿色眼睛变得浑浊起来,鲜艳红发也不知不觉褪色了。 照常给佩格夫人送上食物,梅栗离开她的房间时,看见她从前漂亮的红发,已经变得如同稻草一般。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美好春日,佩格夫人似乎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 是因为鬼魂无法长期滞留在这里吗?佩格夫人的鬼魂又是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不愿离去? 梅栗踩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下楼,心中有些无法言说的忧虑。 “砰――砰――”有规律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这敲门声并不是从大门那边传来,而是从厨房侧门传来,只要听到这个敲门声,梅栗就知道这是谁来了。 先前的忧虑也一下子被冲散。 她拉开门,外面堵着门的,果然是那个因为身高太高,让人一眼都没法看见脑袋的沼泽怪物。 他现在已经学会敲门了,敲门声和别人不一样,慢吞吞的,很有特色。 “你来啦,等我一下。”梅栗对着门外的沼泽怪物说了一声,换了双更适合外出的鞋子,提上篮子带上雨伞,顺便从一边架子上拿了件披肩随手披在身上,这才出了门。 今日外面又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是春日特有的温吞柔缓,甚至朦胧如烟雾。 梅栗举着伞走在沼泽怪物身边,过了冬日,沼泽怪物身上的那件披肩已经被她重新拿回来洗干净,现在正披在她自己身上。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披肩在沼泽怪物身上披久了,她总感觉上面有股青草味洗不掉。 春天的沼泽怪物一改冬天的宅,只要下了雨,他就会在旷野上徘徊,充分让那些春天的雨水浸透他的身躯。 梅栗一两天没看见他,就会发现他身上长满了青草,比那些田野上的青草长得还要快。 有一次,她去旷野上寻找沼泽怪物,半天都没找到他,最后他自己动了动,她才发现他就抱着膝盖蹲在在她刚经过的路边,因为身上长着的野草太多了,她才没有发现,误以为那真是路边一块被野草丛遮住的大石头。 “你身上这些草,能不能拔?”梅栗种了一段时间的菜,经常除草习惯了,看见沼泽怪物身上长草就手痒。 悄悄拔了一回,也没见到他有不适,于是后面只要看到他身上长草了,就动手帮忙除草。 就是……春天的草实在长得太快了! 走在朦胧细雨中,近处的田野,远处的树林,都不见人影,只有她们两个。梅栗时常打着伞出来和沼泽怪物一起漫步雨中,顺便摘一点野菜回去。 可能是她摘那种野菜的次数太多了,后来她发现沼泽怪物身上都开始长那种野菜。 看着长了野菜,又送上门来的沼泽怪物,梅栗沉默。 她强烈怀疑,沼泽怪物身上的野菜就是他自己种的! 明明她已经克制自己不要想在他身上种菜,结果他自己动手了! 他根本不知道要克制自己血脉里的种田之力有多困难,因为爱情,她都忍痛放弃肥田和肥料了,他还要一次又一次地主动。 ……如果一定要种,希望种点其他的菜,这野菜就吃个新鲜,其实也不是很好吃啊。 在她的拒绝下,沼泽怪物总算是没有再继续往身上种野菜。 他先前是个不挑剔自己身上长什么的天然系沼泽怪物,但是和梅栗在一起时间长了,他竟然也学会挑剔自己身上长什么了。 野草们长得茂盛之后,会被梅栗毫不客气地拔掉,显然它们不受喜爱。 倒是有一次身上长了野花,梅栗多看了两眼,没有拔掉,沼泽怪物发现了,并且他慢慢回忆起了从前,梅栗每次见到他都要故意扔一朵野花给他。这下子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沼泽怪物身上长着的植物从杂草过渡成了各种野花。春天这种野花大爆发的季节,几天时间,沼泽怪物身上就开出了一整个花园。 各色野花在他身上安家,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五彩缤纷。 梅栗忙着整治自己的菜园子,三天没见到沼泽怪物,再见到,就被他这个“心花怒放”的模样给惊呆了。 ――梅栗的移动花园,这很可以。 开了满身的花,跑来送给她。 沼泽怪物不会说话,很多时候他的表达也很迟钝缓慢,但是梅栗总能清晰感觉到他回赠的喜爱。 “怪物”的喜欢,好像比人类更加单纯直白。 梅栗简直招架不住这个人形花园,仔仔细细把他身上的花们稍稍修剪了一下,让它们看上去更好看,剪下来的花做了个花环给他戴头上了。 大约是她这个花环惹的祸,又过了几天,梅栗赫然发现,沼泽怪物头上的花环中间,多了个新搭的鸟巢。 梅栗:“……”什么眼神不好的倒霉鸟儿,在人家脑袋上做巢。 她只好把那鸟巢取下来,放置在了路边的树上,至于那眼神不好的鸟能不能找得到自己的新家,她也不知道。 . 赫莎又跑来她家里找她玩耍,冬天大家都不敢靠近森林,梅栗也没有去过市集,一冬没见的两个小伙伴开开心心聊完天,又相约去市集买东西。 赫莎脚步轻快,连蹦带跳走在前面,招呼梅栗,“快点呀!” 梅栗在后面走得慢吞吞的,时不时还要趁赫莎不注意看看身后。 沼泽怪物巴巴地跟在她后面,他平时移动是很慢的,跟不上小姑娘的步伐。一直跟在她们身后,越落越远,努力追赶的样子看着还有点怪可怜的。 路过一个泥潭,梅栗推了推沼泽怪物,让他进去待着,小声跟他说:“你就在这等我,我买完东西就回来了。” 沼泽怪物就老实地站在泥潭里,目送她远去。 梅栗往后看看,突然感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但是东西还是要买的,不少生活用品经过一冬的消耗都需要补充了。 市集里比之前更热闹,许多人都站在家门口聊天,梅栗瞧见好几个年轻男人从身边匆匆跑过,神情有些异样地谈论着些什么。 “这是怎么了,跑什么呀?发生什么了?”赫莎奇怪地问。 她拉住了一个去看热闹的年轻人,那人看了她们两个一眼,随口解释说:“住在南树林那边的玛吉大婶好像失踪了。” “什么?怎么会!”赫莎惊呼一声,拖着梅栗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前去玛吉大婶家。 玛吉大婶一家三口,住在距离市集一段距离的南树林附近,梅栗记得从前自己和赫莎去摘白菇的路上,还曾碰见过她,模样记不得了,就记得是个很寻常的中年大婶,嗓门很洪亮。 玛吉大婶的丈夫在外面做了两天工回来,没看见妻子,又询问在外面疯玩了一天的小儿子,他也不知道母亲去哪了,父子两人到处都没找到人,又过了一晚上,这才确定人失踪了,如今朋友和邻居正要帮着他们去各处寻找玛吉大婶的踪迹。 到底不是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除了亲朋好友,许多人也只是单纯看个热闹。 人群很快散了,谈论两句这桩新鲜事,又很快聊起其他话题。 梅栗提着许多东西回去,路过那个泥潭边,沼泽怪物像个开满鲜花的春天路标,把自己从泥潭里拔.出来,跟着她一起走回去。 有白色和黄色的小蝴蝶绕着他飞来飞去。 梅栗在市集里被影响的心情,看到这一幕,又慢慢变好了。她笑着伸出手,拂过他身上那些野花。 . 安静的夜里,忽然被一个关于地下室的噩梦惊醒,梅栗摸着额头上的冷汗坐起来。 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了楼下传来一些细微的动静,再仔细一听,又好像是幻听。 耳边只有小雨淅沥的声音。 她摸了摸急促的心跳,慢慢躺回去,很快再次入睡。 “玛吉大婶还没有找到,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大家把她平时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都没找到人。”赫莎沮丧地说。 因为一直没找到人,下午她的父母也跟着去找了,仍是一无所获。 梅栗只能安慰她:“可能是一时被困在哪里了,或许明天就找到了。” 赫莎:“真希望能尽快找到玛吉大婶。” 一转眼过去三天,梅栗又去了一趟市集,发现有许多人都围在小教堂前祷告。 玛吉大婶的丈夫与儿子,正跪在人群中央大哭。 见到赫莎也在人群外围抹着眼泪,梅栗悄悄走上前去拉拉她。 “赫莎,是不是玛吉大婶有消息了,找到她了吗?” 赫莎红着眼眶说:“找不到了,玛吉大婶被沼泽怪物拖进沼泽了,连尸体都打捞不到。” 14 哭泣 玛吉大婶的丈夫和儿子声称,昨天夜里,他们寻找玛吉大婶的时候,在矮树林附近那个沼泽里,看到了失踪几日的玛吉大婶,她在沼泽中央,被一个人影拖进了沼泽。 他们无法进入沼泽,只能眼睁睁看着玛吉大婶被沼泽淹没,所以如此伤心地跪在小教堂祈祷。 “被沼泽吞没的人,找不到尸体,可怜的玛吉大婶,死后也无法登上天堂了。”赫莎悲伤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梅栗没想到这件事最后竟然牵扯到了沼泽怪物身上,狠狠拧起眉,“为什么那么确定是沼泽怪物害死了玛吉大婶?” 赫莎理所当然地回答说:“不管人还是动物,只要走进沼泽里就会陷进去,沼泽深处更是谁都过不去,只有传说中的沼泽怪物才能把人拖进沼泽……” “以前玛吉大婶叮嘱过我不要靠近沼泽,免得被沼泽怪物带走,我还不相信她,没想到她现在自己遭遇了可怕的沼泽怪物……” 见赫莎情绪激动地哭泣,梅栗没再和她讨论这个问题,只是她并不相信那玛吉大婶是沼泽怪物杀死的。 如果说人是神智不清自己走进了沼泽,或者无意中陷进沼泽,这都有可能,但要说是沼泽怪物特地把人拖进沼泽,她绝不相信。 沼泽怪物最近正忙着种花,怎么会忽然去杀人。 匆匆离开市集回家,梅栗准备找自己的移动花园先生确认一下这个问题。 没有在路边看到等待的鲜花路标,家中附近也没见到他留下的泥,梅栗在家中放下篮子,又走向森林那片水泽。 冬日搭起的棚子还在,只是周围厚厚的遮挡已经拿开了,几只鸟儿停在棚子上,里面空荡荡的。 竟然这里也不在,对比沼泽怪物最近每天跟着她走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她走遍了周围所有小水泽和泥潭,都没看见那熟悉的人影,只能猜测着他可能是回去旷野了。 已经是中午,她连饭也没心思吃,顶着阳光前往旷野。 她曾去那边寻找过沼泽怪物几次,每一次,她都能找到他,但这一次没能找到。 风吹过她的裙边,将新长的野草吹出一层层碧绿的波涛,带来清新的草香。 她站在明媚的春光里,感觉到一种与周围景色截然相反的压抑。 他去哪里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黄昏时,她终于回到家中,疲惫和饥饿让她无力多想,吃过晚饭后仍是不想休息,干脆又提了灯出门。 今夜有朦胧的月光,屋子附近向阳山坡上,有一些闪烁的光点。 梅栗想起从前在那边遇见过的月夜妖精,提着灯走了过去。 “呀――是她!” “你来陪我们玩吗?” 发现了她的月夜妖精停下转圈舞蹈,趴在白色的石头上和她说话。 梅栗在距离它们一米处停下,问它们:“我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沼泽怪物?” “啊――” “讨厌――” “我们才不说!” 几个月夜妖精尖声叫着,从石头花的图案中消失了。 梅栗也是刚想起来自己或许可以问问森林附近生活的妖精们,有没有看到沼泽怪物的踪迹,请它们帮帮忙,结果第一次询问就失败了。 没事的时候,常能看到妖精们在身边来来去去,现在有事了想要寻找它们,却一个都找不到。 梅栗蹲在小湖泊边休息,掬起水洗了一把脸,忽然瞧见一个光点,点着水面飘过来,像一只萤火虫,在她耳朵附近绕了一圈。 “你要找的沼泽怪物出现啦,在野地里――” 细声细气的声音钻进耳朵,梅栗抬起头,听到那小光点又说:“他在发疯啦,好吵呀,你快去管管他。” 说着,那小光点妖精又捂着耳朵,很是苦恼地飘走了。 梅栗不清楚它是什么妖精,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没敢耽搁,往野地那边跑去。 野地就是从这边树林去旷野中间的一段路程,梅栗白天从那边经过了两次都没看见沼泽怪物的影子。 薰然的风吹过面颊,带来一股雨水泥土气息。晴朗月夜出现的湿润水汽,无疑是从沼泽怪物身上传来的。除了这熟悉的气味,梅栗同时听见了恐怖诡异的哭声。 梅栗精神一振,带着疑惑加快脚步,终于远远瞧见了那瘦长的影子。 他仍是用拖沓的步伐走在草地上,只是和以往低着头佝偻着身子不一样,现在他是仰着头,对着天,发出……凄厉的哭泣声? 那哭声回荡在旷野,尖锐刺耳令人难以忍受,不敢靠近。 她从没听过他发出声音,这是第一次。原来他不能说话,却是能发出声音的。 但他为什么在哭? 为什么哭声这么尖锐痛苦? 梅栗感觉耳朵一痛,忙扯下裙子上的一条装饰裙边,团成团塞进耳朵里,多少隔绝了一点那刺耳的声音。 她捂着耳朵,奔向那行走在草地中的沼泽怪物。 当她追上他,看到他走过的地方,野草眨眼间被沼泽吞噬,沼泽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向两边蔓延,显然过不了多久,这边一片也将成为新的沼泽。 真是瘟疫一样的传播速度。 梅栗心里一跳,避开那些陷落的沼泽。 “可爱!停下――” 她给他取了一个“可爱”的名字,每次叫他时,心里都充满了轻盈飞扬的情绪,像是蒲公英摇晃了一下,整个心房里都是乱飞的絮。 听到她的呼唤后,他会看向她,并且将手伸给她,温驯得像个大型宠物。 “可爱!” 沼泽怪物尖声的哭泣响彻在旷野,完全遮盖了她的声音,他不停往前走,身上原本盛开的鲜花已经没了,正融化一般往下掉落许多粘稠的灰泥,就是这些泥掉落在地上,将地面迅速变成了沼泽。 梅栗一下子没注意,踩进了沼泽里,费劲地把腿拔.出来,鞋子却陷进淤泥里拔不出来,她一咬牙,也不管那鞋子了,光着一只脚继续追。 有锋利的草叶割伤了她的脚,脚下隐隐作痛。 梅栗忍着耳朵和脚下的痛,越跑越快,终于追上那似乎又变高了的沼泽怪物,丢下手里的提灯,扑上去双手死死拽住他的手。 她的力气和沼泽怪物比起来太小了,当他不再温驯,不会配合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再也拉不动他。 现在的他像一个无法被撼动的巨人,她抱住他那只胳膊,不仅没能阻止他,反而被他带着往前走。 “可爱,停下!停下!”梅栗大声喊。 靠得太近,他的哭声杀伤力更大了,她甚至感觉自己耳朵里好像流了血,听什么声音都模模糊糊的,哪怕是从她自己嘴里喊出来的声音,听在耳朵里也是支离破碎。 被拖着往前走,嗓子喊得发疼也在不停喊他,不知过了多久,梅栗忽然感觉身上传来的震动停下了,哭声也忽然停下了,耳边一阵骤然安静下来后造成的耳鸣。 沼泽怪物顿在原地,缓缓低头看她,似乎是清醒了一些。 梅栗仰起脸,看见沼泽怪物那张雕塑一般毫无情绪的脸上,有两行异常明显的泪痕,先前发出凄厉哭号的嘴还张开着,正在她的注视下慢慢闭上。 “啪嗒――”沼泽怪物眼眶里不停溢出的透明水珠砸在她脸上。 将忧郁和悲伤的情绪也传递给了她。 “你怎么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梅栗扯开耳朵里的两团布,朝着他伸长了手臂。 沼泽怪物便低下头颅,两只长长的手臂交叉在她身后,环住她,几乎将她包裹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梅栗的后背抵在他的手臂上,在狭小的空间里无法退后,只觉得沼泽怪物的泪水越落越急,像是大雨一样劈头盖脸掉在她脸上、身上。 他的泪水和人类的泪水不一样,有一股泡过青草的雨水味道,梅栗就感觉自己现在坐在草丛里淋雨。 “……我要被你的眼泪淹死了。” “啊,你先别哭啊……我头发都湿了,衣服也湿了……” “噗――咳咳――”呛水了。 梅栗双手摸索到沼泽怪物的脸颊,捂住他脸上那两个“水龙头”。 透明的雨水又从她手指缝隙里溢出来。 虽然梅栗也很想等他情绪平复一点之后再做打算,有什么问题大家慢慢交流弄清楚,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她们身边这一块正在形成新的沼泽,她的小腿从膝盖往下已经快要完全陷进泥里。 沼泽怪物还在“下雨”,等他自己恢复过来,可能她已经被他制造出来的沼泽给埋了。 这简直惨剧吧? 她只能抓着一动不动的沼泽怪物,努力把自己的腿从泥巴里提出来,踩在他的手臂上。 强行拔高了自己的地势之后,梅栗抬起袖子在沼泽怪物脸上一顿擦。 “别哭了大泥巴,再哭你女朋友都没了。” “你沼泽收一收,眼泪也收一收。” “你受什么委屈了?” “被欺负了?谁敢欺负你呀?”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这些絮叨,但他好歹是有了其他的反应――一把抱起梅栗,往前走。 梅栗坐在他的手臂上,总忍不住去看他的脸,他的眼泪没有刚才多,但还是淙淙往下流,她怀疑他脸上那两道泪痕就是被泪水冲刷多了形成的。 如果以后都消不了,岂不是变成猎豹一样自带泪痕? 甚至忍不住把手凑到他的下巴上去接水洗了个手。 沼泽怪物抱着她走了一路,梅栗的袖子都因为给他擦眼泪吸饱了水。 “你要带我去哪?” 15 小泥人 梅栗一开始并不清楚他要把她带去哪,他除了那可怕的哭声,不能发出其他声音,也无法和她解释。 她捏着沼泽怪物的耳朵,观察到周围景色慢慢变得有点熟悉,还隐约看见远处有一户人家的木屋顶,这才想起来,这边分明就是矮树林附近的沼泽。 玛吉大婶就是死在了这片沼泽里,据说她的尸体现在还沉在沼泽里,没人能捞得起来。 他把她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不会吧? 该不会,是想让她帮忙捞尸体吧? 梅栗的脑子里第一时间出现了这个念头,并且有种莫名的肯定。 沼泽怪物抱着她走到沼泽中间,缓缓松开手似乎想把她放下去。 梅栗一惊,一把勒住他的脖子,腿缠住他的腰不放,扒在他身上低声说:“清醒一点,你把我放下去我就沉了!不许放!” “你傻乎乎的,万一我真沉下去了,你记得把我捞起来吗?” 感觉到她的排斥,沼泽怪物将她放下的动作停在那,望着她的神情是茫然无措的,眼泪还在默默地流,像被人骂了一样可怜。 梅栗:“……” 算了。他肯定不会是想把她弄死在沼泽里,而是希望她能做什么,就当她猜的是对的,他想让她来捞尸体,试试看吧。 梅栗试探着放开了腿,用脚尖往下探了探。这边的沼泽更加软烂,有一点重量就往下陷。她勾着沼泽怪物不放,指示他弯腰,顺着他倾斜的姿势靠近沼泽。 忍着不适,大半个身子几乎都歪进了沼泽里,将一只手臂伸长,在沼泽里面划拉。 没一会儿,她忽然碰到了沼泽里的一个东西,再仔细一摸索形状,分叉的,五根手指。 她摸到了一只人手。 那一刹那寒毛倒竖,梅栗下意识闪电般缩回了手。 低声骂了声,给自己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 摸都摸到了,总不好半途而废。她僵硬地再度摸索过去,艰难地拽住了那只冰冷滑腻的手。 勾住沼泽怪物脖子的另一只手使劲勒他脖子催促,“拉起来。” 已经被她扯得要贴近沼泽的沼泽怪物慢慢直起腰,带着她和手里那具尸体一起往上。 “嘶――不行不行,手疼!”梅栗放开要被扯断的手,沼泽的吸力实在太大了,光靠她一只手要拔起一个成年壮硕大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往四周望了下,很快想出了办法,指着沼泽边的树丛,“去那边。” 沼泽怪物还在看那只被拉扯出来,支棱在沼泽上的人手,梅栗一把移开他的脑袋,催促,“先别看啦,去那边。” 沼泽怪物抱着她跋涉过大半个沼泽过去,梅栗在树丛里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根结实的树藤。 用尖锐的石头砸断树藤,她卷着树藤靠着沼泽怪物回到沼泽中心,用树藤死死捆住那根手臂,还伸进泥里绕过尸体的腋下,以防待会儿直接把尸体的手臂给扯断。 “好了,去岸边。” 树藤紧绷,随着她们的拖拽,玛吉大婶的尸体被扯出沼泽,一路拖到了沼泽边。 裹着泥的尸体离开沼泽,梅栗发现沼泽怪物的眼泪一下子就停住了。 她还以为他是在乎玛吉大婶,结果人的尸体一拖离沼泽后,他就全然不在意了,看也不看那尸体,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抱着她准备走。 梅栗却不想就这么走了,辛苦找出来的尸体,当然要看看有什么线索。 她相信不是沼泽怪物害死的玛吉大婶,如果可以,她也想知道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 有了亲手摸尸的经历,心理承受能力又上了一个台阶。梅栗蹲到尸体边,忍着一股臭味看了看这具玛吉大婶的尸体。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些异样。 玛吉大婶的面容,苍老了很多,她的头发变成灰白色,脸上出现了许多皱纹,和她去年见到的那个中年女人相比,简直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几岁,这很不寻常。 在她失踪之前,应该是没有这样的变化的。 她的身上还有一道伤口,从胸前一直划到肚子,有泥浆从那灌进去,让尸体的肚子微微鼓起。 那是一道很明显的人为伤口。 梅栗从一边小水潭里舀水过来冲刷了一下尸体,继续深入地观察。这一次,她发现尸体胸膛里的心脏没有了。 那长长的刀口,是为了取心脏? 是什么人,能让玛吉大婶一下子变老这么多,又将她的尸体扔进沼泽中心,还让玛吉大婶的丈夫儿子看到那一幕? 其中涉及了她不知道的神秘力量? “就把尸体放在这里吧,明天早上会被发现的,我们走。”梅栗悄悄将尸体放置在附近的一片空地,拖着沼泽怪物离开了这里。 她心中满是疑问,一路上很是沉默,倒是沼泽怪物,看上去已经没有事了。 经过这么一遭奔波,她身上全是泥,走到半路就难以忍受,刚好路过一条小溪,梅栗从沼泽怪物身上跳下来,走到溪边去清洗身上的泥。 她掉了一只鞋,另一只鞋在沼泽和泥里踩来踩去,也几乎没了原样,变成一只灌满泥的鞋子。 脚底细小的伤口在水流的冲刷下隐隐作痛,梅栗抬起脚朝一旁的沼泽怪物扬了扬。 “你看,都流血了。” 沼泽怪物又露出那种好像被骂了的忧郁感,巨高的身体朝她倾倒下来。 梅栗发出一连串唉唉唉的叫声,差点以为他要来一个当场倒塌把自己压倒,最后发现他只是软趴趴地耷拉下来,大半个身子虚虚搭在她膝盖上。 梅栗想摸他的头,可惜摸不到,就顺手摸了摸他的腰。 滑滑的,像在摸雕像。 “你刚才哭得那么恐怖,是怎么了?因为玛吉大婶的尸体在沼泽里?” “是的,人类的尸体留在沼泽里,他会很痛苦,就像是身体里有一个伤口在腐烂,那是污染源。” 突然听到来自身后另一道声音的解释,梅栗愕然之下扭头看去。 只见身后草丛摇晃,被人拨开,露出一个大约十厘米高的灰黑色皮肤小人。 小人穿着落叶做成的衣服,小小的脸上神情严肃,在它身后,接二连三有和他长相相似的小人从草丛里走出来,粗粗一看,起码百来个。 挤在一起像一堆刚捏的泥人。 “我们是住在沼泽里的沼泽妖精。”沼泽妖精朝她弯了弯腰,“我们听到沼泽的哭泣,所以从地底来到这里,准备帮助他清除人类的尸体,没想到你已经帮他清理了。” 除了这第一个人开口说话,剩下的泥巴小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还真有点沼泽怪物看人的精髓。 沼泽妖精?梅栗看向用长长一条拦腰搭在自己腿上的沼泽怪物。 这有一条沼泽怪物,怎么还有一群沼泽妖精? 梅栗:“从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都是你们帮他把沼泽里的尸体捞出来?” “是的,因为他无法自己清理尸体,所以需要我们帮忙。他是制造沼泽的存在,是沼泽本身,对于我们来说,就相当于我们的父亲,帮助他是我们应该做的。”沼泽妖精板着脸一板一眼地说。 梅栗:“……父亲?” 沼泽妖精:“是的,我们敬爱的父亲!” 那我岂不是……突然当妈? 沼泽妖精们没能通过她微妙的神情看穿她在想什么,他们似乎只是单纯地来探望一下老父亲。 他们的“老父亲”终于从她身上站起来,接近三米的高度和这些十厘米小人比起来,越发高大,只是从双方的神情上来看,十厘米小泥人们反而更慈祥一点。 一群小泥人在沼泽怪物脚下绕来绕去,交流了一阵,觉得他一切还好,放心地准备离开了。朝着梅栗点点头,排着整齐的队列,有序地钻进草丛,原路返回。 此时,夜晚过去大半,很快都要天亮了。 梅栗手脚冰凉从溪水中站起来,一夜没睡的困倦让她走起路都摇摇晃晃。 “你要送我回去,你蹲下来一点。” 梅栗不客气地爬上沼泽怪物的背,反正衣服上有很多泥,她顾不上那么多,脚底划伤的地方还疼,又走了一天的路,浑身酸痛,靠自己是走不动了。 高高的沼泽怪物背着她,走进了黎明前的晨雾中。 天空是苍茫的深蓝色与青色调和的颜色,白色的烟雾将她们与树林一起笼罩起来。 沼泽怪物背着她走过树林,开着花的树梢在她身侧,一抬手就能摘到。 被折下花枝的树叶抖落一排露水,洒在她们身上。 清晨的鸟儿往树丛里啾鸣,梅栗几乎就这么在轻微的摇晃中沉入梦乡。 快要睡着的前一刻,沼泽怪物在花园外停了下来。他越过花园的栅栏,把半个身子都探进了花园,趴在他背上的梅栗就那么直接给他送进了花园里。 . “吱呀――”门扇轻轻响了一声,梅栗睡眼朦胧,提着只剩一只的鞋子走进屋子,动作轻巧地准备上楼。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窗户照进来的一点光,梅栗一抬头,瞧见楼梯边静静站着一个人。翠绿色的眼睛像是猫一样,在黑暗里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梅栗吓了一跳,瞬间醒神了。 是佩格夫人,她看着她狼狈的模样,说道:“你身上的泥土味,太重了。” 梅栗:“……不小心掉进了泥潭里,弄了一身泥。这个时间,夫人您没有休息吗?” 佩格夫人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一阵,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借着黯淡的光线,梅栗忽然发现,她枯草一样的头发仿佛恢复了些鲜艳的红色。 16 风的流言 院子外面一个沼泽怪物在探脑袋,他一手提着一只装满了泥的鞋子,另一只手提着灯,都是梅栗之前去找他的时候落在路上的东西。 梅栗一出门,鼻子前面就出现了一只鞋。 “好吧,谢谢你帮我找回来。”梅栗捏着鞋子提到一边,和另一只鞋子泡在一起。 沼泽怪物跟着她,走到了她特地引水做的小水池旁边,附近就是菜地。 看着自己空置了一半的菜地,梅栗感觉浇水的手蠢蠢欲动。 “可爱,帮我一个忙吧?” 听到可爱这个词,沼泽怪物将手给她。 梅栗就嘿嘿笑着,将他拉到了菜地边,让他站在菜地中间,然后试着往他身上浇水。 因为前车之鉴,怕一个不小心把他原地给浇化了,梅栗眼看着那些“洗澡水”差不多流进了菜地各处就停下了手。 这画面已经想很久了,忍到今天才动手。 终于还是对他做了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我会负责的。”梅栗忍着笑,又把莫名其妙被冲澡的沼泽怪物从地里拖出来。 沼泽怪物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骚话,茫然又很好骗的样子。看到他这样就想逗他玩,梅栗从一边扯了根草茎,编了个大的指环,在上面缀一朵野花。 然后她举着这“戒指”,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问:“经过昨天的事,我觉得已经更加深入地了解了你,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是时候应该再进一步了,请问你愿不愿意当我的男朋友呢,可爱先生?” 听到可爱两个字,沼泽怪物把手递给了她。 梅栗大笑,握着他的大手,一边笑一边把那个戒指套进了他的手指,因为质量太差,一套进去就散了。 梅栗:“……咳,我重新给你做个。” 她重新做了个更加结实的草环,缓缓推进那灰白色的手指中时,笑意稍稍收敛,忽然有一点说不清的惆怅。 她好像对这个沉默的怪物心动,却不能确定他是否明白人类的感情。 这样半冲动半玩笑着,给了他这样一枚草做的戒指,大约是她最大的勇气和最深的怯懦。 绿色的草戒指套在手指里,梅栗捏着那根长长的手指,沉默片刻,仰起头朝沼泽怪物笑了笑,“……好了。” “我当你答应了。” “反正你也不亏嘛,白给的女朋友这么可爱。” 梅栗下一句话在喉咙里忽然卡住,因为沼泽怪物用那只戴着戒指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她的脸。 花园里的花开了,惹来了许多小小的蝴蝶,刚浇过水的翠绿菜苗上滚动着水珠。 梅栗眨了眨眼,从恍惚中回过神,握住他的手,“你这又是跟我学的。” 她之前就偶尔会伸手摸他的脸,现在他也会了,他许多的动作都是和她学的。 稍一回想,就能发觉,沼泽怪物和最开始相比,有了许多的变化,她也是这样。 对他从恐惧到喜爱,转变得快而自然,梅栗有时候自己想一想也觉得很惊讶。 他是个可怕的怪物,被妖精们,人类们讨厌的沼泽怪物,可是脱开那恐怖的外表与传说,她认识的这个沼泽怪物,如同一个寂寞的孩子。 渴望被人听到、被人看到、被人喜爱、被人陪伴。 笨拙而真诚。 沼泽怪物学着她的样子,从地上扯了一根做草戒指的草茎,递给了她。 梅栗几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接那草茎,只故意笑着说:“我送你草戒指,你送我一根草啊,我不要我不要,等你学会做草戒指了再给我!” 沼泽怪物看她不接,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微微张开灰色的嘴唇,又把手里那根草往她面前送了送。 梅栗没有去接,只伸出一根手指,沼泽怪物将那根草茎放在她的手指上,轻飘飘就掉了。 他又弯腰把那草茎捡起来,捏着草茎呆住了。 梅栗:“……”感觉自己在欺负他。 . 楼下菜园边站着的两个身影,清晰倒映在二楼一双翠绿色的眼睛里。 她听到了下面那荒唐的对话,看见了她们无法想象的交流,变得有些浑浊的翠绿色中仿佛凝结了一层寒冰。 梅栗哼着轻快的调子走进房子里,看见佩格夫人难得在白天下了楼。 她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她,仿佛暂时拿下自己的高傲冷漠,真正将她看进眼中。不过这打量,也带着一股浓浓的不愉快。 “你知道你在做多可笑的事吗?”佩格夫人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两人中间隔着一层阴翳,梅栗站在厨房门口,脚下踩着光。她迎向佩格夫人锐利的眼神,说:“我在做快乐的事。” “我一直没管你,但你最好不要给我添麻烦。”佩格夫人冷冷说。 “我做什么会给您添麻烦?”梅栗问。 “现在外面那东西就是麻烦,不要再随便去招惹它。”佩格夫人用一种不容许反驳的语气说完,显然也不想再听她的回答,姿态优美而端庄地踩上楼梯,回去二楼。 梅栗耸耸肩,也不管她的警告,从厨房里拿上篮子就走了出去。 沼泽怪物还在外面等着她,梅栗上前和他走在一起,小声对他说:“你刚才可是被丈母娘嫌弃了,不过无所谓,反正对我来说她最多就是个后妈。” “反抗后妈可是经典的童话剧情。” 沼泽怪物还捏着那根草茎发呆。 梅栗:“……”行,看你要对着它苦恼到什么时候。 . 玛吉大婶的尸体被找到,举行了简单的葬礼,被埋葬在了墓地里。 赫莎去参加了葬礼,心里难受,跑来寻找小伙伴聊天。 她循着那条少有人走的路,还没走到森林边的花园小屋,就看见梅莉坐在小溪边,满头都是细碎的花,旁边的一丛白色小野花都被薅秃了。 “梅莉,你这是怎么了?” 梅栗清理着头上的花,干笑:“我……在玩花。” 刚才她一个手贱,摘了一大捧野花,丢到沼泽怪物身上了,然后她坐在这洗手,没防备,沼泽怪物又开始学她,摘了一大把野花,照着她的脑袋就这么丢下来。 现在许多细碎的花夹进头发里都弄不出来。 看见小伙伴这样子,赫莎沉重的心情好了许多,她上前帮忙把梅栗脑袋上的野花都挑出来。 梅栗领着她往家走,趁着她不注意,扭头拍了一下沼泽怪物的手。他手里还拿着没扔完的野花,要是这个时候扔下来,肯定吓到赫莎。 警告完沼泽怪物,梅栗扭过头去和赫莎说话。 赫莎说了些市集上发生的事,等到梅栗走到她前面,她忽然咦了一声,“梅莉,你头上怎么还有几朵野花?”她刚才明明都清理干净了。 梅栗摸了下自己的脑袋:“是我自己放的。”肯定是沼泽怪物放的。 赫莎心不在焉说了一阵闲话,还是没忍住说起了那件事,“梅莉,你还不知道吧,玛吉大婶的尸体找到了。” 梅栗眨了眨眼睛,神情惊讶:“啊?不是说沉进沼泽找不到了吗?” 赫莎低声说:“这件事很奇怪,大家议论纷纷,都在说,玛吉大婶其实……是被女巫杀死的,因为她的尸体出现了一些可怕的变化。” 这一次梅栗的惊讶更加真实了,“女巫?真的有女巫的存在吗?” 赫莎:“大家都说有,但我不太相信,其实……” 她犹豫着看着梅莉,欲言又止。 梅栗疑惑,“怎么?” 两人已经走进花园,梅栗头上的花要掉不掉,脸上是健康的红晕,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她,显得清澈而明媚。 赫莎抿了抿唇,含糊地说:“没什么。” 她在这里玩了一会儿就要回去,梅栗又从花园里剪了几枝花送给她。 赫莎抱着花回去,她的弟弟埃文从楼上探头看见了她怀中的花,蹬蹬蹬跑下楼来。 “赫莎,你又去那个女巫的屋子了?” 赫莎一把捂住他的嘴,嘘了一声,表情里满是不赞同,“埃文,不要再这么说了!” 埃文年纪不大,被姐姐训了,噘嘴不服,“大家都这么说,从前住在那的佩格夫人其实是个女巫。” 赫莎:“佩格夫人已经去世了,现在那里只住着梅莉,她是个好姑娘,根本不是什么女巫!” 埃文嘟囔,“可是巴里他们都说梅莉和她的母亲一样也变成女巫了,还说玛吉大婶的死就是她干的……” 赫莎拿起手里的花,在弟弟头上砸了一下,“不许再跟着他们一起胡说!” 见她哼一声拿着花要上楼,埃文揉揉鼻子跟上去,“可是赫莎,她是个怪人,你不要再去森林那边的屋子了,那边很危险。” 赫莎捂住耳朵,表示不听。 玛吉大婶的尸体被找到,很多人都看到了她变老的躯体,还发现她身体里的心脏没了。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玛吉大婶是被女巫杀死的消息。 女巫是邪恶的,她们能用神秘的力量杀人,还会吃人的心脏。 因为习性古怪,所以女巫都是孤僻的,在她们这里,最孤僻古怪的人就是居住在森林边缘的佩格夫人母女。 “我早就怀疑那个佩格夫人是个女巫,长得那么好看,就是为了诱惑人的,那是女巫的能力!”邻居的大婶信誓旦旦这么说。 从前和她一起玩耍的一个伙伴也说:“我早就觉得现在的梅莉和以前的梅莉不太一样,她这样的变化,肯定是因为她也变成了女巫。” 还有很多这样的话,随着玛吉大婶的死,在暗地里传播。 赫莎听了很多这样的话,心里为梅莉焦急,她和梅莉相处这么久,清楚她是个友好勤劳善良的女孩,可是她却没有办法帮她去解释。 本来今天过去,是想告诉她这件事,结果最后也没能开口。赫莎看着花瓶里的花,忧虑地叹了口气。 17 怀疑 女巫的存在,就和各种妖精怪物的传说一样,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几乎没有人亲眼见过她们的样子。 只是在各种流言中,他们都是极端可怕的。 梅栗提着篮子去市集买东西,发觉一路上总有人悄悄看她,等她看过去那些人又会马上欲盖弥彰地收回眼神,这古古怪怪的态度,实在令人怀疑。 从前她来市集,也很少会有人主动和她说话,对她的态度敬而远之,但是这一次,那种被排斥的感觉太过鲜明了。 在这样令人不舒服的气氛下,梅栗迅速买了东西就准备离开。 可是还没走出市集,她就被人拦住了,一个提着刀的少年双眼通红地瞪着她。 是玛吉大婶的儿子朱利安。 “我的母亲是不是你杀的!”他冲上来就是这么一句。 梅栗被他吓了一跳,警惕地望着他手里的刀,有点担心这人心理状况不对直接动手。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杀玛吉大婶?” 她心中忍不住猜测,莫非他看到了她之前把玛吉大婶的尸体从沼泽里捞出来,所以才误会了? “你是个可恶的女巫,你的母亲也是女巫,如果不是你做的,那是谁做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梅栗只觉得荒谬。什么证据都没有,仅凭怀疑就能拿着刀上来拦人,该说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就是冲动无脑,还是这个世界法律缺失。 周围有许多人围上来看,指指点点,只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看她的眼神都带着畏惧和怀疑。 梅栗原本还想尽量保持镇定,但是转念一想,她就抿唇露出个害怕的神情,眼睛一红,当场哭了起来,“你凭什么污蔑我!” 她也是个清秀的小美人,露出这么恐惧的神情一哭,尤其显得可怜,对比拿着刀的朱利安,更是弱小无助。 眼见朱利安一动,梅栗就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喊道:“你要做什么,我根本不是什么女巫,你才是可怕的杀人犯!” 她一退,在她身后围观的人也跟着后退,有个大婶忍不住说:“朱利安,你先放下刀吧。” “是啊是啊,一个小姑娘,都被你吓哭了。” 还有个大婶直接撸着袖子站出去,大着嗓门道:“你不要听别人说了几句闲话就当真,这么冲动跑出来,你还真想杀人啊!” 朱利安本来也是这几天听多了各种猜测闲话,又沉浸在母亲被杀的悲痛中,一时冲动才会跑过来质问,如今被周围人一说,又动摇了,愤怒的神情退了大半,站在那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人总是这样,轻易迷失在流言里,像是随风摇摆的小船。 梅栗还在哭,抬起眼,畏惧地看他,“我……我和你家又没有仇,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去杀玛吉大婶,而且,我连兔子都不敢杀,怎么会去杀人,你随口一说就抹黑我的名声,我以后怎么做人,我、我也不活了!” 说着说着,大哭出声,这一片就只听得见她的哭声在回响。 周围一群围观群众面面相觑,不少人露出讪讪的神色,感到尴尬。 在这里的人,谁没那么随口猜测几句玛吉大婶的死。 要说流言这东西,大家随便传传,都是人云亦云,跟风说几句,也美人觉得是个什么大事。 怀疑要什么凭据,怀疑就是人心里的成见而已。 可是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闲话把个小女孩给逼哭了,这就不好看了。 梅栗也豁出去,哭喊着:“你就是看我父母双亡,一个小姑娘好欺负罢了,我知道玛吉大婶死了你伤心,但是你伤心你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 她也不牵扯其他人,只针对朱利安。 这世上总是看上去比较惨的人更让人同情,顿时,情况就变了。 不少人心里也觉得,说闲话归说闲话,真拿刀欺负个小姑娘不道德,便站出来谴责两句朱利安。 “朱利安,你真是太过分了。” “是啊,你都是一个大男人了,来欺负个小姑娘算什么事。” “赶紧回去吧,别再闹了,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朱利安脸涨成猪肝色,瞪着这些人,明明这里面就有很多人都信誓旦旦说梅莉母女是女巫,结果他们现在反口就不认了,还来谴责他! 这些人……这些人! 他心里委屈愤怒得不行,大叫一声扭头跑出了人群。 一群人被他的大喊吓了一跳,一个女人捂住胸口,不怎么高兴地说:“以前也不知道朱利安是这样的人,他的脾气也太暴躁了。” “是啊,突然大叫,吓到我了,他该不会因为玛吉的死受了刺激吧?” “可能是,他最近都不爱出来玩了,也不爱说话不爱笑,怕是真出了问题。” “人也越来越阴沉了,别说,有点吓人呢,还随身拿刀。” “他父亲怎么也不管管他。” 转眼间,这些人嘴里,又传起了流言。 这些流言就像风一样,吹过每一个人,永远不会止息。 赫莎在一切结束后才听到消息匆匆赶过来,见到还在默默流泪的梅莉,连忙上前扶住她,将她从人群里带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安慰了几句,还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两人坐在市集外面的路上,梅栗捏着手帕,情绪平静,只剩下眼睛还有点红。她本来就是装的,当然恢复得快。 “你没事了吧,梅莉?” “没事了。” “朱利安怎么能这样对你,他真是犯傻了!” “算了……赫莎,大家都说我是女巫,你也这么觉得吗?”梅栗现在才反应过来,上次小伙伴来找自己玩,为什么欲言又止忧心忡忡的样子,怕是听到了那些流言。 赫莎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没有!我没有这么觉得,她们都是胡说的,我相信你!” 梅栗看着她的神情温和下来,“谢谢你,赫莎。” 其实,她并不在意那些流言。在上辈子,她经历过太多这种事了。 最开始,是因为她爸爸,她爸被杀后,他做的那些坏事被查出来披露在网上,她和母亲一度因此被人辱骂,她那时年纪不大,还不太懂事,只记得本来就敏感的母亲因此大受刺激,日渐忧郁消沉。 后来这件事,到她上小学还不断被人提起,没人愿意搭理她这个强.奸犯的女儿。 妈妈去世之前那段时间精神出现了问题,她经常出入精神疾病治疗中心,认识她们的人会用怜悯或嘲讽的语气和人说起,她的母亲是神经病。 她上初中,班级上也有同学谣传她从母亲那里遗传了精神疾病。 她因此痛苦过,怨恨过,并且学会了示弱让自己更好过一些。当她以受害者、弱者的形象出现时,总会有同情的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只是这些嘴上官司,看多了,不管输赢似乎都没什么意义。 等她长大,稍微成熟了些,在秦夫人的开解下慢慢也就学会不去在意这些事了。 只是多少还留下了后遗症,她变得不怎么合群,也不喜欢生活在人群之中,宁愿独自一人。 或许这也是她会喜欢上沼泽怪物的原因――他身上没有人的特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那么平静,靠他再近也不会受到伤害。 哭了一场,心情有些低沉,她走在小路上,双眼看着天空浅淡的蓝色出神。 沼泽怪物的身影忽然从小路那头出现,身影在浅蓝色的天空幕布下越来越浓。 梅栗的心情又慢慢向上升腾,她略显沉重的脚步变得轻松了,走向沼泽怪物的每一步都好像踩着风。她朝他跑过去,到了近前又慢下来。 沼泽怪物将手伸给了她,梅栗顺手就把篮子挂了上去。 然后她跑到沼泽怪物身后,一个冲刺起跳,把整个人挂在了他背后。 “啊――我累了,你背我回去――” 梅栗勒着他的脖子,吊在他身上晃了晃腿。 身上挂着一个篮子和一个梅栗,沼泽怪物转身往森林挪。 梅栗吊了一会儿就累了,自己跳下来,抓着沼泽怪物的一只手继续走。 虽然有不好的事,但生活还是美好的,梅栗看着身边的大高个心想。 . 市集上发生的事并不愉快,而且没造成什么太大的后果,梅栗没有再放在心上,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然而母亲疑似被女巫杀害的朱利安却没有那么轻易放下这件事。 在市集里被人反驳责怪的一幕幕,反复折磨着他。那些人越是说他做得不对,他越是不服,非要证明自己没有错不可。 照进屋子里的月光惨淡,他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双手握成拳,在床板上重重锤了一下。 隔壁传来父亲的咳嗽声,从母亲死后,父亲一下子也老了很多。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胸口乱撞,找不到出口,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拿起床边放着的刀,悄悄走出了屋子。 对于森林边的那座屋子,他是好奇的,从前还曾和小伙伴一起去附近探险过。趁着夜色,他走上通往那座屋子的小路。 树林里有OO@@的声响,他感觉到一股注视的目光,看向树林,只见到一双闪着光的眼睛。 “什么东西!”他举起刀。 “咕咕――”一只猫头鹰飞了起来,从他头上掠过去。 树影摇晃,被风吹一吹就好像树后都站着人。 朱利安紧张无比,一路走到了那座带着花园的房子附近,心中的冲动已经消失了,再度开始犹豫。 他在屋外徘徊了一会儿,最终咬咬牙,握紧刀翻进了院子里。 18 最后的夕阳 梅栗早已入睡,整栋屋子都安安静静沉在黑暗里。 一点晦暗不明的月亮躲进云层,朱利安看不太清面前的景物,好一会儿才摸索着来到屋门前。 他的喘息声很大,刀也拿的不太稳。 屋门是木制的,里外两层,都从里面拴上了。 朱利安尝试着用刀去撬,因为没经验又看不清楚,撬了一会儿也没能撬开第一层。 就在他犹豫着是不是算了的时候,忽然,啪嗒一声,门栓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朱利安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被发现,慌张之下扭头就要跑。 他跑得太快,眨眼跑到院子里,正要翻墙,不自觉扭头看了眼,见到门边立着一道穿白色睡裙的女人,上半身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晰,似乎正静静地望着他,一双在黑暗里发亮的眼睛,就像是之前在树林里窥伺他的猫头鹰。 朱利安忽然间一个恍惚,停下了动作。 他被迷惑了一般,竟然扭头走了回去。 站在门边的女人伸出手,朝他张开双臂。神情略显呆滞的少年只感觉自己看见了母亲,母亲没有去世,母亲站在家门口呼唤他回家。 他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喜欢四处去玩,不耐烦待在家里听着母亲唠叨,还经常嫌弃她。 但是此时,他看着站在门口的“母亲”,只觉得满心都是濡慕,不管“母亲”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一步步走向屋门,表情越发木然,动作也越发呆滞,一停一顿地走向那双消瘦白皙的手臂,走进黑暗里。 咚―― 手中的刀无力滑脱,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门扇轻轻合上,掩盖了他的背影。 咚―― 梅栗被一声炸雷般的钝响给惊醒了。她有些迷茫地听了一下,又不确定刚才那一声响到底是真的还是做梦。 她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可是胸口好像闷着什么东西一样难受。 她起身走到桌前喝水,随意从窗户看了眼外面。 月亮挂在云层边缘,比入睡前更清晰一些,照着底下的花园,有一大丛金雀花好像被人踩了,倒伏折断在一边。 梅栗:“???”我好好的金雀花怎么被人踩断了,有森林里的动物跑进院子里了? 想到刚才那一声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咚响,梅栗警惕起来。该不会,是有贼吧? 她在这里住了快一年,最开始还是警惕的,但是后来发现屋里有个鬼魂,外面森林里到处是妖精,时不时还有个沼泽怪物在屋外徘徊,渐渐的她也就不太注意防备人了。 因为根本也没人过来。 暗骂自己松懈,她拿上放在屋里的铲子,推门出去。 佩格夫人的房间门开着,她并不在里面。 发现这一点,比屋里可能进了贼,更让梅栗感到紧张。 佩格夫人出去了?为什么?去哪了? 她拿着铲子下楼,一楼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声音,她在房间里和厨房都转了转,也没发现黑暗里藏着什么人。 走到大厅角落时,梅栗发现那个小橱柜被移开了,露出了通往地下室的门。 她盯着那扇门,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佩格夫人该不会是进了地下室吧? 关于地下室里有什么,梅栗做过几个噩梦,所以她对地下室敬而远之,不敢去窥探究竟。好奇心太旺盛可是会害死自己的。 她提着铲子默默准备回楼上去睡觉,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两声痛苦的呻.吟,声音有点变调。 梅栗的脚步又停了下来,犹豫着扭头看那扇门,她脱了鞋子悄声走近,见缝隙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光,俯身去细听,又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传出来。 “……求求你……放过我……” 隐约听到这么含糊一声,梅栗只觉得眉心一跳。 靠,不是吧,里面在搞什么犯罪活动吗? 虽然不想管佩格夫人的秘密,但是里面好像在杀人啊?! 因为玛吉大婶而对佩格夫人怀疑起来的梅栗,一下子联想起了不好的画面。 她没再犹豫,一把拉开地下室的门―― 和她想象中漆黑阴暗的地下室完全不同,这底下更像是另一个空间。上百根金色的柱子连绵出去,闪烁着柔和金色的光芒,像是一片长在地下室里的森林。 地面上铺着许多白色鹅卵石,一个清澈透明的水池就在柱子中间,而佩格夫人赤身坐在池边,睡裙挂在一侧。她红色的长发湿润,好像正在洗澡,一手还拿着一个红色的苹果咬了一口。 一群日光妖精月夜妖精以及其他不认识的妖精,围在她身边翩然飞舞,姿态友好,那副场景美好的就如同童话里的画面。 一时冲动的梅栗站在那,看见妖精们和佩格夫人一同转过头来看自己,不由对这个现状感到尴尬又疑惑。 这……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呢?她又悄悄看了眼四周,仍是没看到哪里不对。 一群小妖精围在佩格夫人身边,对着突然闯入的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没穿衣服的佩格夫人漠然地盯着她,那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误入别人澡堂的变态。 梅栗:“……不好意思,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您继续洗。” 佩格夫人这是什么毛病,半夜不睡觉在地下室洗澡,不是白天什么东西都不吃吗,晚上自己偷偷吃苹果,还有地下室住着那么多小妖精她怎么不知道? 她又到底是不是女巫? 这个世界她不知道的东西看来还太多了。 梅栗默默扭头往回走,关上了通往地下室的门。 在她关上地下室的门之后,地下室里那美好如童话的场景,慢慢褪色变化。 ―― 佩格夫人拿在手里的“苹果”变成了一颗鲜红的心脏; 清澈的水池变成了鲜红散发着腥气的池水; 挂在一旁的睡裙是朱利安被剖开胸口的尸体; 而那些鲜活的妖精们,此时一个个都成为了死状凄惨的干瘪标本,被丝线穿着吊在空中,用一双双暴突不甘的怨恨双眼,瞪视着佩格夫人。 挂在一边的朱利安尸体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血水滴在池子里,随着鲜血的流失,朱利安年轻的容貌也慢慢老化。 佩格夫人随手撩起鲜红的池水,用这水梳洗头发,逐渐枯干的发便慢慢恢复了从前的光彩。 她吃完了手里的“苹果”,嘴唇被染成红色,孱弱薄削得快要变成纸张的身体也稍稍丰盈。 . 黄昏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金黄色,一道人影匆匆从小路跑过来。 梅栗站在家门口的山坡前远远看见了,眺望了一会儿,见那人影和她招手,才确认那是赫莎。 快要入夜了,这个时间她本来不应该来这里的。 “怎么了,赫莎,你怎么现在跑过来?”梅栗疑惑问,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朱利安失踪了,梅莉你知道吗?”赫莎语气急切。 “什么?”梅栗抓了下手里的围裙,猜测道:“朱利安失踪,你们在找人吗?我跟你去看看。” 看来情况很危急,如果不是这样,赫莎也不会这个时间跑过来。 赫莎忙把她拦住,神情焦急,“梅莉……你最好还是不要过去了。” 梅栗心中一沉,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和朱利安才起过争执,现在口口声声说她是女巫的朱利安失踪了,这情况对她很不利。这可不是个讲究证据和法律的世界。 “他是真的失踪了吗?是不是躲藏到哪里去了?”梅栗第一反应就是朱利安那小子故意躲起来想嫁祸她,但是随即她就想起昨晚上那仿佛错觉般的一声哭求。 她当时以为自己幻听了,可越想越觉得古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她脑子里一个激灵,猛然发觉那声音仿佛有点像是朱利安的。 她和朱利安不熟悉,也不敢肯定,只是越发难以安心。 见她神色难看,赫莎抓着她的手,语速很快地说:“布鲁斯大叔今天找了朱利安一天都没能找到他,又想起玛吉大婶的事,他和市集里许多人都说好了,如果今晚还找不到朱利安,明天就带着人过来这里搜查!” “他们太激动了,说不定会做出过激的事情。” 梅栗眼皮一跳,如果真像她想的那样,地下室有问题,那她的下场几乎能猜到――说不定会被烧死,也可能直接乱棍就打死了。 “我是来提醒你做好准备的,你千万要小心。”赫莎还在真心实意为她担忧。 梅栗看一眼身后的屋子,夕阳快要落山,最后的一抹余晖照在墙面上,金色褪去,留下一丝如血的残余,有些不详的意味。 她拉住赫莎,将她带离那个屋子,按住她的肩膀,“赫莎,听着,你现在赶紧回去,晚上不要出门,也绝对不要再来找我!” 赫莎看见她肃然的神情,有点被她的凝重吓到,只好点点头。 梅栗摸摸她的脑袋,“好姑娘,快回去吧,路上小心,记得我的话,一定不要再来找我了,我肯定会没事的!” 赫莎提着裙子跑了,梅栗站在山坡上,看到她的身影追逐着最后一抹太阳的光芒,心中说不出的沉重。 她没有回到花园,而是走向森林里的沼泽。她想再去看一看地下室,不过在那之前,她要先去找沼泽怪物,有他在,至少她会觉得安心一点。 . 赫莎快步往前走着,眼看快要走过那一道白石矮墙,忽然身后有人喊她。 是梅莉,她又追了上来。 “梅莉?怎么了?”赫莎见她朝自己招手,要自己过去,顿了顿,还是扭头跑了回去。 “赫莎,我觉得害怕,你今天能不能陪我一晚上?”梅莉祈求地看着她,“我们是朋友,你会陪我的是不是?” …… 最后的夕阳彻底消失了。 赫莎走在“梅莉”身边,被她牵着,走进了那座花园房子,消失在漆黑的门洞中。 19 地下室 今晚的市集格外热闹,许多人聚集在广场和酒馆,还有市集上唯一一个旅馆附近,指着那边拴着的十几匹马议论着什么。 除了偶尔有人提起“玛吉”“朱利安”“女巫”,大部分人谈论的都是今日入夜来到这里的一队骑士。 那一队十几个骑士,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穿着打扮看着就光鲜,说话也与这乡下地方不同。打头那青年金发碧眼,身材挺拔,其余骑士也是年轻力壮的男人,一来就住满了旅馆。 市集上的人不敢进去旅馆与他们说话,心中又好奇这些人来这里做什么,便都聚在附近。 旅馆老板从门里出来,相熟的人扬声问他:“老丹尼,这些骑士大人来咱们这种乡下地方做什么的?” 老丹尼去给那些骑士的马喂草料,摆摆手,“这我可不知道,你想知道自己问去。” 他瞧着那些人不好惹,可不敢乱说话。 “不是听说咱们这里有女巫,来抓女巫的吧?” “胡说什么呢,赶紧闭嘴吧!” “布鲁斯说了一天了,说今天晚上找不到朱利安,明天就要请人一起去森林那边的屋子搜,他还真敢去啊?” “谁知道呢,可怜的布鲁斯,玛吉死得那么惨,唯一的儿子现在都没了……” “朱利安也可能没死啊,说不定是跑了,这样大的孩子受了刺激躲起来也有可能,布鲁斯也太心急了点。嘿,不过我明天肯定要跟着布鲁斯去看热闹!” “看什么热闹!万一真是女巫……有你好受的!” 这地方难得发生一件大事,如今又突然来了这么多生人,几乎大半人都出来凑热闹了,聚在一起说着闲话。 一群小孩子胆子大,跑到旅馆后门和窗边去偷瞧,见那十几个骑士坐在一楼大口喝酒吃肉。扭头兴冲冲地和小伙伴分享,“瞧,他们在吃东西呢!” “看见那个长得最好看的骑士了吗?金色头发的那个!”有年纪稍大的小姑娘问,被人一通嘲笑。 扒窗户的一个男孩扭头要和同伴说话,忽然见到一个熟悉人影往暗处走,不由出声喊道:“埃文,你去哪呢,快来看!外头来的骑士,是骑士!” 埃文正是赫莎的弟弟。 他黄昏时看到姐姐出门去了森林那栋屋子,到现在还没回来,整个人在家中坐立不安,也没心思看什么新鲜事,就担心姐姐是不是也被女巫抓走了。 父母在广场看热闹,他刚才去父母身边转了转,有心想告诉他们,可想起姐姐离开前几次三番告诫不许他说,又不太敢开口。 他年纪不大,面对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干脆一咬牙,自己去找姐姐去。 没有理睬小伙伴们的呼唤,埃文偷偷走进了夜色里。好在那条通往森林小屋的小路并没有岔路,埃文一路心惊胆战,找到了地方。 他一个孩子,在花园外边探头探脑,见屋里没有火光,迟迟不敢进去,急得直挠头。 这时候,却从他身后传来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梅栗才刚从森林里找到了沼泽怪物,牵着他走回来,见到一个矮小的人影在院子外面磨蹭,还以为是贼,仔细一看才认出来是赫莎的弟弟。 都这么晚了,他一个小孩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埃文吓了一跳,回头瞧见是梅莉,更是几乎吓得贴在栅栏上。但他想起自己的姐姐,又勉强找回一点勇气,挺起胸脯大声问道:“你把我姐姐弄去哪里了!” 听他声音颤抖,梅栗脸色稍变,“你姐姐,赫莎没有回去吗?太阳落山的时候她来了一趟,但是现在应该回家了。” 埃文立刻说:“你说谎!我一直在家等她,她没回去!” “就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这个女巫!把我姐姐还给我!” 梅栗不想和小孩子争执,丢下一句,“你在这等着,别乱跑。” 手上悄悄捏了一下沼泽怪物的手,推门就进了院子。 赫莎如果失踪了,那肯定和之前的玛吉大婶以及朱利安的失踪有关系,毕竟隔得太近了。 她越想越觉得,这事和佩格夫人脱不了干系。 总之,先找佩格夫人问清楚。 佩格夫人并不在二楼的房间。 梅栗又冲下楼,带着昨天晚上没能用上的铲子,第二次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门。 佩格夫人果然在这里,地下室里也还是昨天看到的模样,一派童话梦幻。 她这回穿着衣服,坐在水池边,手边卧着一头温驯的小鹿。 梅栗蹬蹬蹬踩下楼,搅乱了这梦幻的场景,她语气直白地问:“赫莎在哪?是不是你抓走了她?” 佩格夫人望着她,并没有回答她问题的意思,只冷声说:“出去,不要打扰我。” 看来话疗没有用。梅栗闷不吭声地寻找了一会儿自己想找的东西,忽然抬起铲子,出人意料地用力砸向旁边的一道金黄色“树干”。 咔嚓一声,散发光芒的金色树干碎裂成片,掉落在白色的圆石上。 佩格夫人脸色一变,红发在身后漂浮起来,发怒道:“滚出去――” 声音尖利,和沼泽怪物夜哭的时候也不相上下。梅栗见她这么紧张,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加快速度举起铲子一顿乱砸。 三四根金黄色树干被她砸碎后,梅栗只觉得眼神一闪,梦幻地下室世界,瞬间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什么友好的妖精,清澈的水池,什么金色树干,统统都变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地下室,还挂在那滴血的朱利安尸体,什么都不用说,梅栗已经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场面反转得太刺激,哪怕有些心理准备,梅栗还是怔愣住。 佩格夫人狂怒着飘了过来,动作迅速,枯瘦的双手一把卡住了她的脖子,语气森冷地说:“还没到处理你的时候,你偏偏要给我惹麻烦。” 梅栗被她掐住脖子,看清了那边窝在池水边的“小鹿”,是她最担心的赫莎,她还没有被伤害,只是受到了许多惊吓,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还没出事就好,梅栗小小松了口气,顺势把手里的铲子往佩格夫人身上挥去,想要逼开她,谁知这铲子直接毫无滞碍地穿过了她的身体。 梅栗:“……”草,对付鬼魂,物理攻击果然没有用吗,那我这岂不是来送菜? 喉咙上掐着的力道并不重,可见佩格夫人并没有准备杀死她。 不过梅栗并没有因此而乐观,因为从佩格夫人的语气来看,她似乎是在等什么恰当的时机才好处理她。 啧,自作多情了,她从前还以为佩格夫人变成鬼魂也不走,是因为担心留下女儿梅莉一个人不放心。 丢下没用的铲子,梅栗双手按住佩格夫人的手,用她这一年干活锻炼出的力气,拼命把佩格夫人铁钳一样的手挪开片刻。 抓住那一点空隙,梅栗挣扎大喊:“可爱!” “可爱――!” 从梅栗冲进家门,沼泽怪物就在屋外徘徊。和从前一样,梅栗回家,他在屋外等着,因为他进不去这栋屋子。 这里面有什么东西,阻挡了他的脚步。每次梅栗走进这里,他就再也嗅不到梅栗的气息。 她呼唤的声音传到耳边,沼泽怪物感知到了那股急切,顿时停下脚步,第一次试图将自己高大的身躯塞进那低矮的门框里。 “嗡――” 如同无数蜜蜂振翅的声音,在沼泽怪物将身躯探进门内的时候忽然响起。 一道柔和的光芒包裹住整栋屋子,仿佛忠诚的卫兵,抵抗着沼泽怪物的侵入。 “咳咳……唔……”梅栗仰起头。 佩格夫人瘦得不像话的手掐着她的脖子,露出一点嘲讽的笑,“你在呼唤那只沼泽怪物?可惜,它帮不了你,那毕竟只是个怪物而已。” “我的时间已经差不多要到了,因为你,第一次失败了,这第二次,绝对不允许再失败。” 佩格夫人的语气越发柔缓,神情却狰狞可怕。 梅栗拼命拉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用气声说:“你想做什么,我们可以……商量……或许我可以……配合你……” 佩格夫人露出古怪的笑,看着她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轻蔑,就好像她抓在手中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随时可以使用的工具。 工具不应该说话,也不应该反抗。 梅栗瞟了一眼鲜红水池边瑟瑟发抖的赫莎,还想再说些什么拖延一下,忽然感觉脖子一痛,佩格夫人尖利的指甲扎进了她的脖子。 “啊――” 带着痛楚的叫声传到屋外,无法进入屋内的沼泽怪物变得急切起来。他的缓慢动作似乎也快了两分,只是不论他怎么试探都无法突破那一层柔和光芒进到屋内。 无奈徘徊了一会儿,瘦长的怪物身躯忽然整个扒在屋子外。 罩着屋子的柔和光芒急急闪烁几下,亮光更甚,爆发出强烈的驱逐意味。在这光亮中,沼泽怪物融化一般开始往下淌着泥水。 随着那啪嗒啪嗒的泥水落在地上,地面迅速变成了沼泽。他围着屋子走动,屋子四周都变成了沼泽。 包裹屋子的光芒大亮之后好像开始力竭,慢慢变得微弱,出现一些灰色。 沼泽怪物将头探进那灰色的空隙里,抓住里面的砖石,坚硬的砖石在他手中也慢慢变成了粘稠的沼泽泥,随着他的手直往下掉。 . 埃文躲在花园外,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屋子里有人在喊,然后是尖叫,那声音让他不安极了,正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进去看看,他眼前蓦然亮光一闪。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 一个高大的怪物趴在屋子上,身上不断掉落着泥,身体好像在融化一样。 它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一刹那后又突然消失,埃文看不见那人影了,只看得见凭空出现在房子周围的沼泽,以及被破坏的房子。 “怪、怪物――!” 他跌倒在地,手软脚软地往后爬去,跌跌撞撞跑上了来时的小路。 . 从市集里的旅馆三楼窗户,能远远看到森林边缘。 那里闪烁着朦胧的光,只是普通人无法看见。 曲起一条腿坐在窗边的金发男子把玩着手中的蓝宝石项链,望着远处的森林,语气感慨,“无论看多少次,还是觉得这些东西十分神奇。” “你说是吗,波乐先生?”男子扭头看向屋内的架子,一双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闪烁着细碎的光。 架子上立着一只圆润的猫头鹰,脑门上两片白色耳状羽毛飞出去。它像一位绅士般颔首,用苍老的声音说:“是的,亚历克斯,神秘的自然力量总是令人着迷。” 它扇动翅膀飞到窗边,也看向森林边缘,“哦,我上次过来看情况还是冬季,这里的冬天可真冷。” 20 被困 金发亚历克斯望着远处的森林,忽然问道:“波乐先生上次去,有看到芙瑞丝的妹妹佩格夫人吗,她长得和芙瑞丝像不像?” 猫头鹰动了动爪子,“我并没有看见她,我很小心,并没有惊动她。我只见到了那可怜的小女孩梅莉。噢,她的脾气不错,只可惜长相比不上芙瑞丝夫人,没有红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 “真可惜。”亚历克斯耸了耸肩,摘下手上缠绕着的蓝宝石项链。 那项链一离开他的手,他的双眼就再也看不见森林那边的光,于是他又将项链重新缠回手上。 缠在他手上的蓝宝石光芒黯淡下来,与此同时他的双眼变得更明亮,也能看见那些普通人看不见的景色。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蓝宝石项链打发时间。 忽然,底下的街道哄闹起来,嘈杂的声音一直传到楼上。 “……是女巫……怪物……” “……快去……叫上布鲁斯他们……” 亚历克斯收起蓝宝石项链,探出身子听了会儿,等到下面的动静远去,才带着灿烂笑容回头对猫头鹰说:“波乐先生,我们来的很及时,这些人发现那位佩格夫人了,现在似乎正准备要过去找她的麻烦呢。” “既然这样,我们可以等在这里,等到他们坏了佩格夫人的事,我们再去接手处理也不迟。”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意见很好,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猫头鹰叹气,语气有些愁苦:“亚历克斯,万一被她成功了,芙瑞丝夫人可是要生气的。虽然佩格夫人急了点,但她的时间快到了,这些普通人又没办法阻止她。” “好吧。”亚历克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看来是没办法待在这看热闹了。” 说着,他一脚踩上窗户,高呼一声抓着窗棱从三楼往下跳。 借助着窗棱和凸出的砖石,亚历克斯成功下到一楼,站起来整整衬衫领子,用脚尖踢开旅馆一楼大门,“伙计们,吃好了吗,我们该出发了。” 蜿蜒的火把从市集里,朝着通往森林的小路涌去。 没过多久,十几位骑士牵着马,也跟在后方追了上去。 . 佩格夫人将梅栗扔在地上,口中发出一串含糊呢喃的吟唱,梅栗只觉得脑内剧痛。那些标本似的挂在地下室的干瘪妖精尸体忽然飞了过来,钉子一般扎住她的四肢,将她固定在原地。 梅栗无法动弹,只能发出几声抑制不住的呻.吟。她的脖子上被指甲扎出几个血洞,佩格夫人的手指在她伤口边一擦,嗅了嗅那血气,然后便不再管她,任由她躺在地上挣扎。 “虽然还没到最合适的时间,但也差不多了。”佩格夫人说着,走到了赫莎身边,将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打开,让她看上去如同待宰的羔羊。 吟唱了一段未知语言后,无数金黄色的光点从四面汇聚,落入佩格夫人手中,最终凝聚成一把黄金铸成的短刀。 她将短刀抵在赫莎胸前。 赫莎瞪大了眼,如同小鹿的眼中满是恐惧。 “不、不要――救救我――” 她在生死之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然而求救的语气虚弱,只有眼泪不断往下淌。 佩格夫人态度冷淡,全然不理会她的痛苦,刀尖一用力就要扎下去。 “滚开!” 身后突然撞上来的力量,让佩格夫人猝不及防间一个趔趄,手里的黄金刀只划破了赫莎胸前的一片衣襟。 一回头,手腕上鲜血直流的梅栗拖着同样浸着血的双腿,手里还抓着几只干瘪的妖精标本,神色狰狞地扑上来。 佩格夫人没有料到她会冲破自己的魔法束缚,神色惊讶地被梅栗按倒在地。 她张开嘴,梅栗不知道她是要骂人还是要念什么咒语,顺手就把手里的妖精尸体塞进了她的嘴里。 佩格夫人:“……!” “赫莎!起来!快跑!”梅栗按着佩格夫人,大喊一声,同时去夺她手里的黄金刀。 吓呆了的赫莎捂着胸口爬起来,被她的动作惊呆了的佩格夫人也在这一声大喝下回过神,气得发抖,一头红发几乎要炸开。 她手中一用力,黄金刀就溃散开,那只手再度掐上了她的脖子。 梅栗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耳边呼呼风声,她整个人被重重摁在地上,脑子撞上地面,一阵嗡响。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我要的只是你这具身躯……不,这并不是你的身躯,你只是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占据了这具身躯,破坏了我第一次复生的荒野鬼魂……” “我本来可以让你再多活一会儿。” 佩格夫人说完,口念咒语。那声音重叠回荡,令人晕眩。 梅栗躺在地上,慢慢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往上升。 她的灵魂仿佛要变成一个气球,飘离躯体。 听不懂的咒语越念越急,那种轻飘飘的眩晕感也在不断加重。梅栗透过一层模糊的视线,看见佩格夫人露出一个笑容。 梅栗勉强挣得清醒,心里大骂――你笑个屁!呸,我现在过得好好的,才刚找到个男朋友,想搞我,做梦! 或许是因为她的意念太强烈,那种眩晕的脱离感减轻了,她的身体和佩格夫人的手形成一种微妙的拉扯状态。 处在这种奇妙的状态下,一切骤然静止下来,被她挣扎中带起的灰尘停滞在半空。她看见一只黑猫踩着优雅的猫步走近。 是黑猫翡翠! 这只从来不让她摸的黑猫,如同行走在无人能看到的空隙里,将尾巴在她脸上轻扫了一下。 一刹那间,梅栗感觉自己重重落地。黑猫消失,佩格夫人的咒语散成一片,串不成句。 梅栗尚在惊魂未定,佩格夫人看上去却快要气疯了,神色狰狞地掐着她的脖子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没办法脱离这具躯体!” “这是属于我的躯体!” “我的力量……我还要更多的力量!” 她猛地扭头去看赫莎,赫莎已经奔跑向楼梯,想要从那里逃离。 赫莎夫人伸出一只手,对着赫莎的背影呢喃。 瞬间,那通往楼上的楼梯消失了,赫莎尖叫一声,退后一步摔倒在地。 梅栗看得清楚,赫莎夫人每用一次咒语,她的红发颜色就褪色一分,身体也更薄弱一分。 她也心中发狠,见佩格夫人要起身去杀赫莎,反手抓住佩格夫人那简直能称得上凶器的手不放。 我特么耗死你! 梅栗也不管自己手上的伤,甚至爆发出一股让佩格夫人也一时无法挣脱的力气。 赫莎回头看见,神情更加惶恐无助。她想跑,可是楼梯已经消失,不知道往哪才能逃出去。 梅栗又大喊提醒:“楼梯就在原地,往上走!” 赫莎看不见,但她能看见,被佩格夫人弄消失了的楼梯,分明还在原地。 佩格夫人被她几次三番拖住,不耐烦地再一次将她甩脱,头发炸开扑向赫莎,“给我你的心脏!” 赫莎尖叫一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地方,闭眼抬脚踩上去。 眼看佩格夫人的手要抓向赫莎的后背,地下室突然摇晃起来。 那震荡太过剧烈,有浑浊的泥浆从头顶缓缓渗漏,恰好滴在佩格夫人脚下。 她意识到什么,双目微微睁大,抬头看去,“怎么会!” 这个屋子里有一个妖精的祝福圈魔法,不被她允许的沼泽怪物是无法进来的! 头顶的震动越来越厉害,那动静简直像是整个屋子都要崩塌了。佩格夫人眼睁睁看着地下室破开一块,露出沼泽怪物的脸,心中后悔不已。 她早该把那个占据了梅莉身体的家伙囚禁在屋子里,不该让她到处乱跑,竟然给她招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是她小看她了! 谁知道这沼泽怪物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梅栗躺在地上,头疼剧烈,手腕和脚上为了摆脱妖精控制而撕裂的伤口还在不断往下流血,染红了她的裙子。 她一时起不了身,但忽然间,被地下室那股血气充满的鼻子,嗅到一股雨水和青草的气息。 这股气味破开了地下室的凝滞,来到她身边。 她看见一只手伸到眼前。 是沼泽怪物的手,只是那手好像融化了,正在不断往下淌着灰泥,形状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她之前给他戴上的草戒指还卡在手指上,编织随意的干草圈正在被融化的灰泥淹没。 她毫不犹豫将手抓上去,“可爱……” 撕开了屋子,几乎将这一栋屋子都变成沼泽的沼泽怪物,先是探下来一只手,很快带着半融化的躯体整个挤进了地下室。像一块泥一样掉下来,溅起一片泥点。 随着他的到来,整个地下室都在慢慢变成泥潭。 透过他破开的洞,能看到外面被毁掉大半的屋子,以及漆黑的夜空。 沼泽怪物瘦长的身躯爬起来,凑到梅栗身边。 梅栗这才看清,他的脸正在变形融化,身躯更是已经化了一小半,半个胸膛完全消失。 但他自己完全不在意,那双灰色眼珠看了她一会儿,就伸出双手托起她,似乎想要将她抱起。 梅栗挣扎着坐起身,自己投入他的怀抱,抱了满身的泥。 眼看沼泽怪物要将她带走,佩格夫人再顾不上赫莎了,她可以再去找人来取心脏暂时维持力量,但梅莉只有一个,如果被她跑了,她就再没有机会。 她从衣襟中取出一条绿宝石项链,握在手中快速张口吟唱。 地下室里铺满的白色圆石,随着她的吟唱散发出月亮的光辉。 许多半透明的月夜妖精影子从圆石里生出,它们手牵着手,围绕成圈,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圈,层层叠叠套住沼泽怪物和梅栗,几乎要像锁链一样把他们锁起来。 21 黄雀 沼泽怪物不管想从哪一个方向离开,都只能被这些散发着光芒的月夜妖精影子给困住,他徒劳地在不断缩小的圈子里徘徊,身上掉落的灰泥看得梅栗心惊肉跳,恨不得捞起来全给他贴回身上。 走着走着,梅栗发觉他越来越矮了,低头看去,才看见他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融化,地面上铺着厚厚一层沼泽灰泥。 她再也忍不下去,从沼泽怪物身上跳下来,忍着脚上的痛,抬脚想要踢开那些困着她们的月夜妖精。 佩格夫人神情冷厉,还带着一丝傲慢地看着她们,那眼神似乎在说:“没用的,不管你怎么做都逃不了。” 梅栗发觉自己无法驱散那些月夜妖精的影子,回身紧张地抓住沼泽怪物,“你是沼泽怪物,不会这么容易死的是不是?他们都说沼泽怪物很麻烦很难对付的!” 她仰着头,脖子上还有血迹,琥珀色的眼睛倒映着周围的光,灼灼发亮。 沼泽怪物伸手,将她举了起来往上送去。 屋子都塌了一半,他看到自己融化的腿,便伸着手准备将她送到一层。 然而那些月夜妖精组成的圈随着他的动作往上,拉长了再度圈住了她们。沼泽怪物的一只手撞在它们围成的圈上,就像是碰见了大火的蜡烛。 “嗒、嗒――” 干草戒指混着灰泥砸落在地,沼泽怪物看看自己光秃秃的一截手腕,只好避开妖精圈,用仅剩的一只手又把梅栗放了下来。 梅栗去抓他的手,抓到一手软烂的泥。 . 森林边缘破损的屋子陷在沼泽里,随时都会塌陷。 神秘的吟唱声,伴随着明亮的光芒,从屋子深处散发出来。 普通人看不见的光芒,在吟唱中越来越明亮。 夜色中的漆黑森林浮现出点点光芒,许多月夜妖精被魔法波动所吸引,从森林中现身。 它们乘着风坐在树梢上,远远地看向那栋屋子,对于那里传来的同类气息有些迷惑。 “那是同伴的气息吗?可是……有些奇怪。” “那里为什么聚集了那么多同伴?它们在那里做什么呢?” “好好奇~” 花园中的金雀花枝下,也闪烁起淡淡的光芒。 远处的森林和草地,近处的花园,无数光芒向上漂浮,组成了一幅普通人无法看见的梦幻图景。 玛吉大婶的丈夫布鲁斯,赫莎的父母,几乎带着市集上大半的人跑了过来。人们手中举着火把,气氛沉闷而古怪。 埃文被父亲拽着,走在最前方引路。 “就在那,我之前看到的怪物就在那!”埃文的一声喊让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站在山坡下,看到那栋好端端的房子倒塌了大半,坚硬砖石上挂着泥,周围更是一片无法接近的泥潭。 “这里、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有人小声问。 也有人恍然大悟,“难道是沼泽怪物?玛吉最开始不就死在沼泽里吗?” “确实啊,玛吉就是被女巫杀死,被沼泽怪物吞噬的,女巫和沼泽怪物都是一伙的吧?” 人们谈论着,却没人敢上前,只有挂心儿子的布鲁斯大叔忍不住了,举着火把往前走,大喊着儿子的名字,“朱利安!” 赫莎的父母也跟着上前喊:“赫莎!” “我在……这里……!”一个浑身是泥的狼狈人影从后面还未彻底变成泥潭的菜园跑过来。 埃文和赫莎的父母看见她,惊喜地上前一把将她抱住,“赫莎!” 趁着沼泽怪物出现,地下室有了出口,佩格夫人又顾不上她,赫莎才从地下室跑出来。 借由佩格夫人的魔法咒语,她隐隐约约看见了那些超出她想象的东西,整个人都恍惚了,此时终于逃出生天,看见父母和这么多熟人,才突然大哭出声。 她的父母想要将她抱着带下去,布鲁斯大叔上前拦住,“我家朱利安呢,你有看到我家朱利安吗?” 赫莎想起那挂在地下室的朱利安尸体,整个人一颤,哭着说:“他、他死了,被佩格夫人杀死了……对了,梅莉!梅莉还在下面,佩格夫人要杀她!” 赫莎又拉住父母,“人是佩格夫人杀的,梅莉是好人,她为了救我要被佩格夫人杀死了,我们要救救她!” 众人一阵哗然,乱糟糟地说着话: “佩格夫人没死?是鬼魂?!” “怎么可能没死!差不多就是去年这几天,佩格夫人不是据说病死了!我看她分明就是女巫!” “朱利安死了?可怜的朱利安……” “梅莉也是女巫吧,她们不是母女吗?” “查尔斯快把你们家赫莎带走,她被女巫蒙骗了!” ……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先动手,将手中的火把扔向了倒塌的屋子。屋子里面铺着许多木板,还挂着窗帘等容易燃烧的东西,恰好火把点着了窗帘,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有人带头,健壮的男人们纷纷甩着胳膊,将火把扔进了屋子,恨不得就此能烧了里面的两个女巫,省得她们继续出来作恶。 亚历克斯带着一队骑士赶过来时,屋子已经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给覆盖了。 他们骑着马,这一路上只有一条小道,反而来得晚些。 “噢――这些人也太心急了,这火又烧不死一个只剩下灵魂的女巫,只会烧死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罢了――” 飞在亚历克斯身边的猫头鹰低声嘟囔,又连声催促,“亚历克斯,赶紧去救人,如果那孩子没了,芙瑞丝夫人一定会生气的。” “好吧好吧。”亚历克斯招呼手底下的那些骑士排开喧闹的人群。 “这些骑士跑来做什么?” 亚历克斯对着人群中传来疑问的地方一笑,“我是来这里找人的。” 人群被带着刀剑的骑士排开,都不敢再闹,刚得知儿子死讯的布鲁斯大叔冲上前来,拦住亚历克斯的马,“这位骑士大人,您是不是知道这里有女巫,特地带人来杀死女巫的?求您为我的妻子和儿子报仇!” 亚历克斯笑着用脚把他踢开,随口抱怨,“你们这些人,不仅没帮忙还给我添麻烦。” 他说着,也不管别人,让骑士隔开众人,下马走向那栋烧起来的房子,伸出缠着蓝宝石项链的手。 猫头鹰波乐先生飞到他的手臂上站定。 项链上的宝石轻轻摇晃,猫头鹰发出一串听不懂的呓语,周围的空气像水波一样往外震动。 银色的光冲向院子,涌进了地下室。 在妖精圈中的梅栗抱着已经融化得只剩下一个脑袋的沼泽怪物,狠狠望着外面的佩格夫人。 挂着绿宝石项链的佩格夫人刚要露出胜利的笑容,忽然察觉到那银光涌入,她的神情瞬间僵住了,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不――!” “不!芙瑞丝!” “可恶的芙瑞丝!” 佩格夫人感受到那熟悉的魔法波动,慌忙握紧绿宝石项链要去阻拦银光,然而她的力量已经所剩不多,又怎么抵抗得了这股力量。 银光力量充沛,转眼覆盖了她淡金色的魔法光芒,破开了她想要隐藏的东西。 那些妖精们喜爱的圆石头,还有那些妖精们的尸体,全都被银光覆盖。 沐浴在这银光之下,围困住梅栗和沼泽怪物的妖精影子们露出恍惚的神情,最终消散。 它们是早已被女巫杀死,困在这地下室的妖精。 银光带着这些妖精们被杀死时遗留下的不甘和怨恨,像清风一样吹过地下室,吹向远处的森林,给它们的同伴带去讯息。 森林里的妖精们仰着头,嗅到了那屋子里吹来的腥风,听到了风中惨死同伴的呓语。它们纯净美丽的眼眸猛然变红。 “那个女巫――” “那个女巫杀死了我们的同伴――” “好多的同伴,它们死得好惨――” “该死的女巫,背叛了我们的女巫,应该得到惩罚――” 森林里涌出的妖精们汇聚在一起,扑向那栋燃烧着的房子。各色的光点仿佛一道银河落了下来,钻进被魔法结界覆盖的地下室。 普通人无法看见这样的场景,他们只看到森林里无端刮起了大风,神奇地吹拂过来,竟然压下了燃烧的火焰,吹得人们睁不开眼。 当即就有人吓得尖叫,朝着市集的方向狂奔而逃。 没有管身后那些受到惊吓的人,亚历克斯托着手臂上的猫头鹰,缓步走向还在散发着白烟和热气的屋子废墟,“我们去看看。” 地下室里,已经看不见佩格夫人的身影,只能看见汹涌的妖精们聚在一起密密麻麻宛如蜂窝的模样。它们正在撕咬着佩格夫人的灵魂。 “女巫的力量来自于自然,来自于这些妖精,但是一旦被反噬,真是可怕啊。”亚历克斯说了两句,对于注定会死的佩格夫人失去了兴趣,转头看向一旁的梅栗。 她坐在泥潭之中,因为湿润的泥围着她,倒是没有被刚才的大火烧到,只是她看上去也不太好,胡乱抓着地上的泥,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东西。 亚历克斯捏着下巴,“她是叫梅莉吧,她在找什么?” 猫头鹰:“可能在找沼泽怪物,她身边那些泥就是沼泽怪物留下的。嗯,那股味道,是麻烦的味道――” “哈哈哈,我记起来了,你上回还和芙瑞丝说这个大胆的女孩招惹了一个沼泽怪物,惹得那沼泽怪物一直跟着她。”亚历克斯爽朗地笑了几声,“沼泽怪物是不是被佩格夫人给杀死了?这样也好,省得我们把她带走还要顺便带去一个麻烦。” 猫头鹰在他手臂上扇了下翅膀,眼皮动了动,像是翻了个白眼,抱怨道:“沼泽怪物可是最麻烦的东西了,它是不会死的。” “亚历克斯,动作快一点,趁着它还没有再度凝聚,赶紧把小姑娘带回去,只要离这里远远的,让沼泽怪物找不到就没事了。” “知道了,一切都很顺利,在芙瑞丝的预料之中,还能有什么问题呢。”亚历克斯跳下地下室,避开那些发狂的妖精,走向匍匐在地的梅栗。 22 新地图 十几匹马如同闪电般往前奔跑,卷起一片草屑尘土。 梅栗在这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颠簸中醒来,差点吐了出来。她身上裹着一卷毯子,被人抱在马上,眼前看到的是陌生而模糊的深绿色山峦,以及低垂的灰色云层。 “哦?你醒啦?”亚历克斯低头看了眼,笑着说:“才一天就醒了,看来波乐先生的昏睡魔法对你没有太大的效果嘛。” 梅栗整个人都快颠散架了,一脸木然地看着他,随即眼神又移到了他的头顶――那里飞着一只很眼熟的猫头鹰。 猫头鹰正说着:“快要下雨了,亚历克斯,快一点到前方的小镇借宿吧,我可不想打湿翅膀……噢,我们的小女孩,你醒啦!” 梅栗:“你是……冬天见过的那只会说话的猫头鹰,自称森林的信使,对吧?” 猫头鹰:“噢,是的,是我,真高兴你还记得我。” 梅栗:“所以呢,你们把我带走,想做什么?” 她是想用严肃的语气进行这场对话,奈何在马上颠簸,又迎着风,说出的话都一顿一顿的,听上去一点都不严肃,反而很搞笑。 猫头鹰笑了一声,收了翅膀停在亚历克斯的肩上,“这个再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梅栗闭了嘴,神情深沉地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被陷入疯狂的妖精们撕咬的佩格夫人,还有融化了的沼泽怪物。 她当时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但现在清醒了再回想一下,就能猜到沼泽怪物肯定不会那么容易死。 他不是第一次原地化掉了,所以,应该没有大问题? 想通这一点,梅栗放松了很多。 还有赫莎,她当时看着她逃走了,也没有事。 只是当时情况混乱,后来还来了许多人在外面喊杀死女巫,把屋子都给烧了……她恐怕是回不去了。 想到这又有些默然。 至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骑士和曾见过一面的猫头鹰,梅栗大胆分析,觉得他们带走她估计也不是为了什么好事,毕竟这具身体亲生的母亲佩格夫人都不干人事,这一伙来捡漏的难不成还是别无所求救人来的吗?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忽然,抱着她的那只手顺着她的腰上下摸索起来。 梅栗:“……” 她看着亚历克斯的神情变了,没想到长得人模人样,是个色胚。 “你要是想跟我一起摔下马就继续摸。”她说。 亚历克斯哈哈笑起来,“别紧张,我只是提前熟悉你而已,毕竟我们很快是要结婚的。” 梅栗:“谁和谁结婚?” 亚历克斯:“你和我啊。” 梅栗:“你和我什么?” 亚历克斯:“结婚啊。” 梅栗:“你什么婚?” 亚历克斯又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满脸毫不掩饰的排斥,便挑了下眉毛,“你也不用这么排斥,到时候跟我结婚的只是你的身体而已,安心吧,那时候你的灵魂应该已经升天了。” 梅栗:“……”来了,又是冲着这具梅莉的躯体来的,所以这身体到底有什么秘密? 看他毫不在乎剧透的样子,要么笃定她根本跑不掉,要么就是笃定她跑了也能抓回来。这就有点难办了,才出虎穴又入狼口,难不成就坐以待毙? 亚历克斯策马狂奔的时候,还不忘记又在她腰上摸了一把,“所以,我只是在提前熟悉这具我未来妻子的身体……” 话没说完,梅栗手掌朝上,往他下巴上一推―― 也是恰好,这一下正好配合着马的颠簸,成功让他重重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亚历克斯:“呃……” 望着他狰狞的神色,梅栗冷静以对。 呵呵,不是特地来抢这具身体吗,就赌你现在气疯了也没法杀人。 谁怕谁呢。 终于缓过了那阵疼劲,亚历克斯朝她咧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行,行,你很不错!” 之后他那无处安放的手终于是安分了点。 等到这一队人停在了一个小镇旅馆前,众人下了马,梅栗一改在马上的老实,就要挣脱亚历克斯的怀抱。 亚历克斯却不放手,嘴里还说着:“刚才在马上的事,我们应该好好聊聊。” 聊聊两个字被他说得格外暧昧。 梅栗用手肘顶着他,毫不客气,“麻烦放手,你自己有狐臭,那味道多熏人不知道吗,离我远点好吧。” 那一队骑士里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亚历克斯脸色一黑,扭头瞪了一眼他们,拽着梅栗往里走。 站在亚历克斯肩膀上的猫头鹰也看热闹地科科科笑起来,猝不及防被梅栗一把抓住了脚倒提过去,顿时发出一阵惊惶尖叫。 亚历克斯抓着梅栗不放,梅栗揪着猫头鹰不松,猫头鹰只好拼命叫着亚历克斯……真是一团热闹。 大雨哗啦啦下来,一行人热闹地坐在大厅里吃饭,梅栗独自被关在房间里吃,猫头鹰站在旁边的架子上负责看守她。 梅栗迅速吃掉了并不算美味的食物,坐在窗边看外面的大雨,有些出神。 自从认识了沼泽怪物,每到下雨天,她就会想起他。 森林里许多妖精说,从前的沼泽怪物只会在雨天出现,他喜欢雨天时在旷野上行走。 可是自从和她认识,他便不只是出现在雨天,晴朗的月夜,她也曾睡不着觉,悄悄提着灯出门去寻找沼泽怪物,让他陪着自己在山林间漫步。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看着窗外的雨出神,或许心底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期待着能在雨夜中看到那忽然出现的瘦长人影。 “你是在想沼泽怪物吗?”猫头鹰飞到她身边的小桌子上,一副要和她谈心的模样。 梅栗看也不看他,自言自语般喃喃:“他在我面前融化了,不知道有没有受到伤害,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猫头鹰:“在佩格夫人的魔法干扰下,想要恢复原样,需要三天,或许七天,我也不清楚,不过如果你想他找过来,那就不可能了。” 他用翅膀抚了抚自己的鸟喙,像个老先生,“沼泽怪物通常只会待在一个地方,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远行,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它根本不会找过来的,而且还有芙瑞丝夫人的魔法掩盖了你的气息……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和沼泽怪物做朋友。” 猫头鹰大大的圆眼睛里散发着好奇兴奋的光,“你不怕沼泽怪物吗?” 梅栗:“他那么可怜又可爱,还乖巧听话,哪里可怕了。” 猫头鹰:“呃――听起来你似乎很喜欢它。” 梅栗望着窗外,语气平静,“是的,我喜欢他。” 她从醒来后说了这么多话,唯独这一句没有用尖锐警惕的语气,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猫头鹰瞪大了眼看了她一阵,终于明白了什么,自己低声叨叨咕咕了一阵,才说:“我以为人类只会喜欢人类――嘿,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小女孩,人类的小女孩不应该都是喜欢亚历克斯那种长得好看的男人吗?” 梅栗扭过头,“哈?我的眼光可没那么差,就那种第一次见面会摸陌生女人腰以及其他部位的色胚……” 亚历克斯刚好推门进来,险些被这一句话里弥漫的嫌恶之情给逼出去。 “嘿、嘿,听着,我只是和你开玩笑,作为一个长相出色的男人,我以为你会很高兴我对你那么‘热情’的。” 梅栗捂着胸口翻了个白眼,啊,好油腻!好油腻一男的! 还好饭已经先吃过了,不然肯定油的吃不下去。 像是不甘心自己的魅力在这里遭到质疑,亚历克斯摆了个风流的姿势靠在门边,“怎么样,我们还有两天在路上相处的时间,对我敞开胸怀,你会重新认识到我的好。” 面对他的搔首弄姿,梅栗的回答是:“he――tui――” 再没有比这杀伤力更大的回答了。 亚历克斯还不甘心,想再撩一撩,猫头鹰小声提醒了一句:“被芙瑞丝夫人知道了你可就完了。” 摸摸鼻子,亚历克斯干笑两声:“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芙瑞丝怎么会怪我。” 话虽如此,后面两天他没敢再对梅栗动手动脚,只是偶尔说几句油腻语录,梅栗就当没听见,兀自沉思。 第三天下午,她们转过一座山,眼前豁然开朗。 梅栗坐在马上,看到了深蓝色与浅绿色交织的海湾。 水晶一样干净,波光凌凌的海面在右侧往前延伸,左侧则靠着连绵的山,远远地能看到前方的山脚下建着许多屋子,那些大大小小的屋子聚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不小的城镇。 一队骑士没有在城里停留,直接从城中那条大路上掠了过去,奔向更远处的峡谷。 那处峡谷里有一座被森林包围的庄园,在绿色的杉树与松树中露出一点尖尖的屋顶。 海风与森林的气息在这里交汇,和她生活了一年的地方有着截然不同的气味。 骑士们停在了庄园前,除了亚历克斯和梅栗,其余人都各自离开。 庄园里的仆人朝他们行礼,亚历克斯对这里十分熟悉,带着梅栗往那座大大的庄园里走。 大大的喷水池里两尾拥抱的人鱼雕像吐着水柱,花园里栽种了各色花卉和植物,一走进去就嗅到玫瑰浓郁的香味,小池塘里养着睡莲,池边一座圆顶的白色小亭子。 一位女士背对着她们,坐在亭子里喝茶。 亚历克斯大步上前,从背后拥抱住她,热情地亲了她一下。 “亲爱的芙瑞丝,我成功完成你给我的任务,把人带回来了!” 那位正在喝茶的女士放下茶杯,姿态优雅地转过身看向梅栗。 她有一张几乎和佩格夫人一模一样的脸,同样的红发绿眼,只是相比病弱削瘦的佩格夫人,她看上去更加健康丰盈,年轻美丽。 23 森林女巫 梅栗猜了一路猫头鹰口中的“芙瑞丝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现在亲眼见到她,立刻明白了。 就冲这长相,芙瑞丝夫人和佩格夫人一定是姐妹无疑了。 “梅莉?”芙瑞丝夫人望着她,站起身朝她走过来,态度矜持而优雅,语气里带着长辈一般温和的笑:“从你出生我就知道你了,只是,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应该猜到我和佩格的关系了。” “确实,一眼就能看出来。”梅栗不卑不亢地回答。 芙瑞丝夫人于是点点头肯定地说:“是的,佩格是我的弟弟。” 梅栗:“???”什、什么弟弟?稍等一下,这个我还真没猜出来。 对她满脸的迷惑视而不见,芙瑞丝夫人自顾自地端详她,笑着抬手撩了一下她褐色的头发,“你长得不像你的母亲啊。” 梅栗还处于震撼中,一时间脑子里只回荡着“那究竟是母亲还是父亲”的哲学问题。 她很确定佩格夫人是个女人,保真。 所以这个“弟弟”是在逗她玩? “你或许有一些疑问,但你赶路了这么多天一定累了,还是先去休息吧。”芙瑞丝夫人语气一转,做了安排。 梅栗就像是被剧透了一半的观众,恨不得继续往下听,弄清楚她们究竟在搞什么,奈何人家不想说,还一挥手就招来两位仆人。 两位双臂结实的女仆,不顾她的抵抗,把她送到了庄园城堡里的某个房间。 还在外面上了锁。 清脆的上锁声提醒了她,她不是被人请来做客的,那位芙瑞丝夫人再客气也不能当真。 几乎是被押送进房间的梅栗走到这房间唯一的一个窗户前看了看。 底下光溜溜的墙面,怕不是有十米高,跳下去不死也要摔断腿,如果想从这里逃跑,恐怕得学长发公主,用长长的头发做绳子吊下去。 可惜她也没那么长头发。 . 花园里,亚历克斯单膝跪在芙瑞丝身前,握住她的一只手,“芙瑞丝,你要的人已经带来了,泥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芙瑞丝笑了一声,将手放在亚历克斯面前。 亚历克斯很快解下缠在腕上的蓝宝石项链递给了她,又从胸前掏出了另一条绿宝石项链,同样放在她手中。 这是佩格夫人灵魂被妖精们撕咬殆尽后留下的,他顺手就捡回来了。 芙瑞丝白皙的手掌托起两条项链,“这条属于佩格的魔法项链,还是我为他做的。” 如今两条项链摆在一起,绿宝石项链被衬托得黯淡无光。 “芙瑞丝,你准备什么时候举行仪式?”亚历克斯问道。“不急。”芙瑞丝又喝了一口茶。 “可是,”亚历克斯转而坐到她身边,倾身凑近她,神情显得忧虑而深情,“我不忍心你再受折磨了,每到夜晚,你都无法入眠。” 芙瑞丝还是那端庄而优雅的神情,含笑望他一眼,“不要急躁,亚历克斯,我要看一看她的身体被我的好弟弟改造成什么样了,虽然是他花费心血的杰作,但毕竟也是我今后要使用的东西,我要亲自验过才放心。” “好吧。”亚历克斯一改在路上的油嘴滑舌和风骚,变得礼貌而乖巧,将她的手贴在脸上,“我等着芙瑞丝成功的那一天,到时候我们成婚,就在这里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 芙瑞丝拍拍他的脑袋,笑着不说话。 . 第二天早上,梅栗再次见到了芙瑞丝夫人,她在巨大的书房里等她,像是一位接见臣下的女王。 梅栗坐到对面的沙发上,见她膝上摊开着一本书,猫头鹰站在一边,殷勤地替她叼着一支羽毛笔。 “昨晚休息得怎么样?”芙瑞丝夫人像长辈一样关怀她。 梅栗面不改色,“休息的不太好,临死前,人总忍不住想太多,您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芙瑞丝夫人:“哦,是吗,那我教你一个沉睡魔法吧,能睡得好一点。” 不知道应该先感谢她这种要杀猪前先给猪打麻醉的行为,还是先惊讶她愿意教她魔法。 梅栗:“教我学魔法?” 芙瑞丝夫人:“是的,从今天起,我会教你学一些魔法。” 梅栗:“我以为你是要杀我。” 芙瑞丝夫人微笑:“这两点并没有冲突啊。” 梅栗果断闭了嘴,“好的,请你教我一些杀伤力强大的魔法。” 芙瑞丝夫人被她逗得笑出声,“你这孩子,我怎么会教你这种魔法,让你来对付我呢。” 两人这么坐在一起说话,不听内容的话,还真有点母慈女孝的意思。 书房的几扇窗户大开着,坐在里面能看到外面连绵进峡谷的森林。 芙瑞丝夫人笑完,指着那片森林,“我和佩格出自于诺伊塔家族,有着森林女巫的血脉,只是到我们这一代,就只剩下我与佩格。女巫血脉只流淌在女性后裔的身上,佩格刚出生时,并不能使用魔法。” “只是,他慢慢长大,不甘心于自己只是个普通人,领略到魔法的神秘与奥妙之后,他沉迷于魔法,在他的恳求下,我找到办法将他变成了女人,他才如愿以偿,跟着我学习魔法,成为了森林女巫。” 芙瑞丝夫人缓缓叹了口气,“然而,是我太纵容他了,让他走上了歧路。我们森林女巫想要使用魔法,必须借助妖精的力量,而他为了更加强大的力量,囚禁杀害了许多的妖精,如今遭到了反噬……” 梅栗听着这些话,没什么反应。芙瑞丝夫人有没有说真话,她其实不在意,这些关于佩格夫人的事她也不是很关心,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 “芙瑞丝夫人,您让人把我带来就是为了我这具躯体吧,佩格夫人想要这具躯体是因为她已经死了,需要一个躯壳复生,您呢?您也快要不行了?” 芙瑞丝夫人再次叹气,“孩子,说话如此直接,并不是好的习惯。” 梅栗欣然受教,换了个问法,“好的,那么请问您是不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 芙瑞丝夫人对着她摆不出那张宽厚的长辈脸了,皱起好看的眉,“佩格这些年看来并没有好好教导你礼仪。” 梅栗:“这个和他倒是没什么关系,只要您不想杀我了,我可以立刻做一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两人都不再说话,安静的书房里气氛紧绷,一下子只能听见猫头鹰“嘶……呃……咕……”之类被惊吓到发出的无意义声音。 两个当事人稳稳坐着,旁观猫头鹰的毛都炸起来了,在桌子上站立不安。 “算了。”芙瑞丝夫人看上去放弃和她斗嘴了,一勾手指,抬起膝上的那本红色封皮书,让它飘飞着落到梅栗身前,“还是让我们来学习魔法吧。” “好的。”梅栗拿着那书,稍稍乖巧了一点。 怼人归怼人,学魔法什么的肯定是要学的。说不定学好了能想办法逃跑呢,再不行也长长见识。 她本着多学一门外语,多掌握一项技能的心看向书籍,看到一堆像是图画一样,毫无规律,笔画潦草的……文字。 就这?能称作文字? “这是妖精的语言。”芙瑞丝夫人的手指点了点第一页的文字,“你先试着念一下这一句。” 她说完就一副准备聆听的模样。 梅栗默然半晌,拿起书问她:“从哪里到哪里是一句?这个点是字还是这个花一样的图案是字?怎么念?” 被学渣的无知所震惊,正统森林女巫出身的芙瑞丝夫人笑容消失了。 . 雨连续下了三天,从梅栗被骑士带走那天开始,这里就一直在下雨。 那座被烧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和几面墙壁的屋子,在雨中沉默伫立,三天来没有任何人和动物敢靠近,因为这是邪恶女巫和怪物出没的地方。 连妖精们也不再靠近这里。 屋子周围的泥潭,因为下雨的缘故扩大了许多,几乎要淹没花园里的金雀花和杜鹃花。 忽然,安静的泥潭里冒出一个泡,接着,有一只手从泥潭中伸了出来,然后是头、佝偻的身子、削瘦的肩背。 灰色雕塑般的沼泽怪物从泥潭里爬出来,有些茫然地环顾着四周的残破房屋,站在原地转动脑袋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当然没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于是又迈着拖沓的步子走到外面,绕着被烧毁的屋子走了一圈。 在外面的地上捡到一盏提灯。 他拿着那盏提灯转遍了整个屋子,又缓缓往森林走去。 森林水泽边,搭在树上的小棚子还没拆。 他走进小棚子里探头看了看,里面空荡荡的,于是转身走了。 附近清澈的湖泊里停了一只水鸟,岸边开了很多野花,他从旁边走过去,藏在野花底下的两个妖精窃窃私语,瞧见他回过头,又捂着嘴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沼泽怪物从森林里走出来,回到了那栋烧毁的屋子外面。 他像以前一样,在花园外面探头探脑,可是没有一个人会从屋子里跑出来见他了。 徘徊了许久,他终于再度离开这里,走向其他地方。 “昨天夜里,我好像听到了有什么东西从我家门前经过的动静,早上起来一看,发现门前竟然有很多泥!” “我也听到了那种嘎吱嘎吱,好像提灯晃动的声音!” “我家附近还多了个泥潭,你说,这是不是……” “嘘,别说,要是听到了会被缠上的!” “不是说女巫已经死了吗,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市集里最近因为女巫的事一直没有停下过议论,本就人心惶惶,许多人的屋子附近无端出现泥潭和泥痕,更让人觉得害怕,甚至有些人准备搬走。 对于这些人的害怕一无所知,没人能看到的沼泽怪物日日夜夜在市集周围徘徊,走在他从未去过的街道上,循着一点将要消失的淡淡气息,提着一盏提灯,徒劳又茫然地寻找。 24 羽毛 高大厚重的书架下,穿着淡蓝色长裙的少女低头看书,偶尔拿着羽毛笔摘抄些什么,带着森林气息的风从大开的窗子吹拂进来,扬起她微微卷曲的褐色长发。 少女对面,端坐着一位红发的夫人,同样端着一本书。 两人的身形沐浴在夕阳橙黄的光芒中,朦胧光晕模糊了她们的轮廓,静谧的书房看上去一片和谐安详的气氛。 亚历克斯找过来时,看到这样的场面,站在门外一时没敢出声打扰。 芙瑞丝夫人忽然放下了手中的书,轻轻嗒的一声后,她问:“写得怎么样了?” 对面的梅栗满脸苦大仇深地放下羽毛笔,把自己写了半天的东西递过去。 芙瑞丝夫人只看了一眼,就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是个从小优雅到大的人,但是这些天下来,她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学渣,在她的悉心教导之下,梅莉竟然连最简单最基本的妖精语言都无法掌握,她像是无法理解这种语言,学的万分吃力。 芙瑞丝夫人看了几天乱七八糟的作业,深深怀疑起了她到底是不是自己弟弟亲生的,到底是不是诺伊塔家族森林女巫的后代。 虽说只有继承了红发绿眼才代表拥有绝佳的女巫天赋,但她也不该这么没有魔法天分。 “你这写的究竟是什么,吟诵就罢了,连最基础的抄写都无法做到吗?”芙瑞丝声音严厉。 梅栗板着脸,看上去也有点恼怒,“我又没学过这种文字,太难了,连最基础的单个词语你都不教我,上来就让我学那么难的句子,我怎么学得会。” 芙瑞丝:“我已经说过了,妖精的语言没有单个的词语,这是魔法的媒介,每一句话都有独特的意思,你给我照着书上的写,不要想那些东西。” 梅栗:“我有啊,我有照着书上写的一句句写啊!” 芙瑞丝:“我叫你理解了之后去写,不是让你照着上面描图!” 梅栗:“我上次自己写的你又说我写的不对!” 芙瑞丝:“我让你加上对魔法的理解!” 梅栗:“可我不理解魔法!” 看着她们要吵起来了,亚历克斯默默地关上了门,不准备在这个时候去打扰。 他在芙瑞丝身边十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无法维持优雅的样子,从这一点上来说,梅莉还真是个勇士。 早已被里面的魔法教学逼得在门外守门的猫头鹰波乐先生,站在门外的花瓶上,“芙瑞丝夫人对于魔法非常有天分,这大概是她第一次遇上不开窍的学生,也难免被逼得气急败坏呵呵呵~” 亚历克斯:“波乐先生,你是在嘲笑芙瑞丝吗?” 猫头鹰:“我可没有,芙瑞丝夫人是我尊敬的契约者,我怎么敢嘲笑她呵呵呵~” 芙瑞丝夫人面无表情走了出来,门外的亚历克斯和猫头鹰瞬间闭嘴。 亚历克斯迎上去,露出爽朗的笑容说:“芙瑞丝,夕阳真美,不如我们去森林里野餐?或许你想去海边走走?” 芙瑞丝夫人却没有心思玩耍,“不,我要去一趟实验室。” 亚历克斯遗憾松手,看着猫头鹰跟着芙瑞丝一起去了她的魔法实验室。 走进实验室,芙瑞丝夫人忽然说:“我怀疑那女孩在故意欺骗我,装作学不会的样子,想要拖延时间。” 猫头鹰:“咕……是吗,她怎么敢在芙瑞丝夫人面前装模作样呢?” 芙瑞丝夫人笑了一声,“那她就是故意不认真学,以为这样就能避开死亡的命运。” 不管是哪一种,都太傻了。 她只是想看看梅莉这具被弟弟改造过的身体究竟有没有魔法亲和力,如果梅莉不愿意配合,那么她也不介意换一种方法去试验。 “看在她是佩格孩子的份上,我会再给她一点时间。”芙瑞丝夫人说罢,挥挥手,“波乐,你去看着她,看看她到底是学不会还是故意不学。” “是的,芙瑞丝夫人。”猫头鹰又从窗户飞了出去。 芙瑞丝夫人走到书桌前,随手一挥,书架上一本厚厚笔记飞到她面前,自动翻开。 纸张陈旧发黄,显然已经是多年前的留下的笔记。 芙瑞丝夫人的手指一一划过那些不同的字迹,这是诺伊塔家族流传下来的,上面记载着的,是关于改造女巫的方法。 诺伊塔家族从古至今出生了许多天才般的森林女巫,她们都拥有着强大的魔法亲和力,能借助几乎所有妖精的力量。 然而,越是强大的女巫,越是寿命短暂,因为人类的身体无法承载过于庞大的魔力,她们都会随着魔法的使用变得虚弱或者慢慢崩溃。 所以,许多的森林女巫都在研究如何改造出能适应承载更多魔力的躯体,甚至是让躯体变得和妖精一样,永远拥有青春与活力。 在她手中,这个研究最终完成了。 而她的好弟弟,也没辜负她多年的培养与引导,终于贡献出了梅莉这个成果。 翻过那些前人研究记载的古旧纸张,后面的纸张逐渐变得崭新,那上面是芙瑞丝夫人这些年的研究与记载。 早在十几年前,梅莉出生起,这本笔记上已经记载了她的名字,那上面写了佩格对于梅莉的实验。 佩格诱捕了无数的妖精,在地下室布置了魔法实验室,将不同类型妖精的生命力提取转移到梅莉身上,从她出生开始,持续了十几年。 芙瑞丝当初故意让弟弟从自己身边逃离,又暗中帮助他诱捕妖精,冷眼旁观着他生下一个血脉契合的孩子,用从她这里盗取的资料进行实验―― 等待了这么多年,就为了这一个珍贵的试验品,如今眼看就差一步,哪怕是她也难免心浮气躁。 她实在等待太久了,不想再出现一丝的意外。 梅莉这具身体,如果不是她预想中那么完美,她所做的一切就全无意义了。 看着笔记上那些记载,芙瑞丝夫人恍惚间觉得每一行字都纠缠起来,像是被缝合的伤口,从里面淋漓下鲜艳的血色。 外面的夕阳沉下去,屋内花朵形状的魔法灯自动亮起,在灯托上缓缓旋转。 芙瑞丝感觉到身体里的痛楚随着夜色降临而复苏,撕扯着她的心脏。 这是她延缓衰老与魔力崩溃的代价。 . 梅栗待在巨大的书房里,点着灯学习妖精的语言。 猫头鹰已经在窗外笃笃笃敲了很久的窗框了,梅栗也没有起身把他放进来的意思。 她端着厚厚的妖精语言书,时不时露出痛苦的神情,是个地道而标准的学渣模样。 猫头鹰看了她这么久,都觉得芙瑞丝夫人肯定是怀疑错了,这个小女孩哪里像是在骗人,她就是真的学不会而已。 见她又努力了一阵,似乎是想要放弃了,一推手上的书,整个人仰倒在椅子上。窗外的猫头鹰连忙又发出噪音吸引她的注意。 “嘿!梅莉,快放我进来!” “虽然我是芙瑞丝夫人的信使,但是你要相信我对你并没有恶意。” “学习了这么久,不如我们来聊聊天。” 梅栗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 猫头鹰又说:“不如我们来聊聊沼泽怪物,你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梅栗站起身打开窗户放他进来。 猫头鹰跳到书桌上看了眼,见她写的妖精语言还是乱七八糟,毫无魔法波动,咂咂嘴,“芙瑞丝夫人说了,如果你一直学不好,就要把你关在这里,不许你休息,没日没夜地学……” 梅栗一伸手,拽住他的腿,“你要是说这个,我不想听。” 猫头鹰扑扇翅膀:“等等等等,我们来聊沼泽怪物!” 他离梅栗远了一点,梳理了一下自己被抓得乱糟糟的羽毛,嘀嘀咕咕,“我的羽毛都要被你拽下来了,我这可是很珍贵、有着特殊用途的羽毛。” 被他这话提醒,梅栗想起来去年冬天这猫头鹰还给她送过一根羽毛,说是可以传达思念……嗯?传达思念? 梅栗忽然间神情古怪地看了猫头鹰一眼,见它还在痛心地梳理羽毛,仿佛没意识到自己提醒了她什么。 伸手戳了一下它圆鼓鼓的胸脯,梅栗追问:“你刚才说沼泽怪物,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猫头鹰:“我猜他肯定已经重新凝聚了,说不定正在到处找你,可惜找不到,真是可怜啊嘿嘿嘿嘿~” 听着它的笑声,梅栗再一次抓住它,扔出了窗外。 . 深夜,梅栗从床上爬起来,在贴身的小荷包里拿出两根小小的羽毛。 一根是去年冬天猫头鹰送她的,被她贴身放着,和手帕以及一些零碎的小东西一起带到了这里。另一根是刚才抓猫头鹰的时候,趁机从它身上薅下来的。 如果这“森林信使”的羽毛,真的可以传递思念。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再见那个可爱的沼泽怪物,想和他一起回去。 她握着那两枚羽毛坐了很久,也没见它们出现什么异状。失望低落的时候,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白天看过的妖精语言书。 那确实很难,她学得吃力,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一窍不通,实际上她已经悄悄摸索出了一点点内容。 口中无意识吐出一个短短的、发音古怪的句子,梅栗忽然感觉手掌一热,两片羽毛变成了两只拇指大小的小鸟,从窗户飞了出去。 梅栗追过去,趴在窗台上看着那不引人注意的两只小小鸟飞快消失在夜色里,心中猛然升起一些希冀。 站在她房间尖顶上的猫头鹰睁开一只眼睛,瞧了瞧那两只小小鸟飞走的方向,又闭上了眼睛,装作自己没看见。 它年纪这么大了,难免有一点小小的疏忽。 . “嘎吱嘎吱――” 提着灯在湖泊、水泽、市集和森林到处走的沼泽怪物,引起了妖精们的议论。 “它还在找那个奇怪的人类小女孩吗?” “是啊,已经找了很多天了,还没有放弃。” “啊,它又来了,快避开!” 片刻后,淌着泥的沼泽怪物经过这里,把好好的一块小路变成了泥潭。 躲起来的妖精们聚在一起看了看这泥潭,都有些苦恼,“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不要再难过吗?这边都要被它变成泥潭了!” 沼泽怪物痛苦的时候,会加快周围变成沼泽的速度。 最近森林边缘都出现许多沼泽泥潭了,森林附近的妖精们对这沼泽怪物没办法,只好一边骂他,一边往森林深处搬。 两只小小鸟飞过烧毁的屋子,飞到了行走的沼泽怪物身边,啄啄他的头发。 不停行走的沼泽怪物蓦然停下来,动作迟缓地看向这两只小小鸟,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他想要寻找的――很喜爱的人―― 25 寻找而来 沼泽怪物离开他的沼泽地,走上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跟着两只小小鸟。 那两只小鸟动作灵巧,绕着沼泽怪物的脑袋转来转去,像是吊着驴子的胡萝卜,勾得沼泽怪物一直往前走。 途中,路过骑士们曾经留宿的旅店,沼泽怪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稍稍偏离了一些路线,走到旅店前面,支起脑袋看向二楼的窗户。 一张雕塑似的灰色脸庞在窗口一闪而过,住在那间旅店的旅人半梦半醒间见到窗口的脸,吓得一个激灵醒了,可再仔细看去,又似乎是自己眼花看错。直到第二天早上,看到窗户上留下的两道比普通手掌大许多的泥掌印,旅人才发出一声后怕的尖叫。 这一路,莫名出现的泥潭,窗前的泥手印等,留下了许多耸人听闻的恐怖传说。 两只称职引路的小鸟每次见到沼泽怪物偏离路线,都要上前提醒,啄啄他的头发和脸,把他引向正途,偶尔因为他走得太慢失去了两只小鸟的引导,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两只小鸟还要飞回来捡他这个被落下的大泥人。 沼泽怪物还在路上跋涉,梅栗已经因为功课不行彻底被芙瑞丝夫人关进了书房。 她没日没夜埋首学习妖精语言,连这座庄园都不能出,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一日没看到芙瑞丝夫人过来检查功课,试探着问了来送饭的仆人。 “芙瑞丝夫人在那里?” 仆人和之前一样一个字也不说,收了东西匆匆走了。 在芙瑞丝夫人的要求下,这座庄园里的所有仆人都不会开口和她说话,只有庄园的主人芙瑞丝夫人以及亚历克斯,还有一只猫头鹰会和她说话。 梅栗:呵,心理战。 她没能从仆人嘴里得到答案,推开窗户,揪住了在窗台上打盹的猫头鹰。 “芙瑞丝夫人今天不在庄园?” 猫头鹰掀起眼皮,打了个呵欠,随口回答:“芙瑞丝夫人和亚历克斯去巡视领地了,晚上才会回来。” 这个地方叫做森海领,芙瑞丝夫人是领主夫人,而亚历克斯,他是过世领主的侄儿,也是森海领的继任领主。不过他目前还没有上任,按照他叔叔留下的遗嘱,他需要在二十二岁成婚之后才能正式继承森海领。 如今,亚历克斯只是带领着森海领的骑士们做一些清扫流亡盗贼之类的事。 森海领地方不大,环境却得天独厚,少有灾害发生,亚历克斯除了偶尔清扫流亡盗贼,每天就是打猎游玩,活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梅栗还想过借助亚历克斯逃跑,结果发现这家伙有贼心没贼胆,见到芙瑞丝就乖得像个小鸡仔,根本指望不上。 眼看逃跑的路一条条被堵死,芙瑞丝夫人的目光一天比一天紧迫,梅栗也不免焦躁起来。 刀子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落下来的感觉,太难熬了。 听说芙瑞丝夫人要外出一天,她心里一动―― 刚动了没两下,猫头鹰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咳嗽一声低低说:“你最好别想着逃跑,小女孩,芙瑞丝夫人虽然离开了,但是你根本跑不出这座庄园。” 梅栗抿抿唇,哐一声关上窗,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她用力抓了抓头发,趴在桌上抵着那本妖精语言书,无声发泄了一阵,才继续抓起书边看边写。 只有魔法才能对付魔法。所以,学!学特么的! 就算最后逃不了,要死之前也要努力挣扎,糊芙瑞丝一脸血! 梅栗学得面色狰狞,在外走了一天的芙瑞丝夫人黄昏时回到庄园,换掉外出的衣服,坐在窗前无声吟诵一句。 许多绿色的妖精乘着风从外面的花园里飞进来,围绕在她身边,对着她的耳朵窃窃私语。 “她今天没有尝试逃跑!” “她今天也没有学会用魔法,真是个笨蛋!” “她问了芙瑞丝去哪里了!” “她在书房看书,还偷偷睡觉了!” 芙瑞丝夫人静静听完这些眼线们的回报,还算满意。她今天特地外出了一天,给梅莉一个逃跑的机会,她竟然也没有尝试逃跑,看来是乖驯了些。 她想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封火漆信笺。 火漆上印着菖蒲花,那是湖泽女巫的标记。 信笺脱开她的手,丝带自动解开,里面的文字扭曲变成了一个拇指大小,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文字组成的女人站在紫色的菖蒲花纹信笺上,朝她优雅行礼,开口说:“我们诚挚地邀请您,森林女巫诺伊塔?森?芙瑞丝,前来参加女巫集会。” 女巫集会的邀请帖,是昨天被信使送来的。 每隔几年都会举办这样的女巫集会,作为森林女巫一系仅剩的女巫,芙瑞丝必须代表家族前去参加女巫集会,可是偏偏是在这样的关头……她都已经决定在这几天开始举行仪式了。 她昨天思考了一晚上,终于还是决定暂且让梅莉多活几天,等到参加完女巫集会再来处理。只是她离开的这七天时间,必须让这个有小心思的女孩安分一点。 今天她虽然表现乖巧,但她仍然不放心。 芙瑞丝夫人招来猫头鹰。 “波乐,我即将去参加女巫集会。” 猫头鹰点头,“是的,芙瑞丝夫人,我这就准备陪同您前去,不知道今年的女巫集会在什么地方?” 芙瑞丝夫人:“不,你不去,你留在这里看着梅莉,等我回来,我要看到她好好地待在庄园里。” 猫头鹰的语气颇为可惜,“芙瑞丝夫人,不能陪您一起去真是太遗憾了,您可一定要记得从集会里多带一些妖精的美酒回来。” 黎明时分,梅栗还在沉睡,芙瑞丝夫人穿着绿色的长裙,站在庄园的花园里。 “亚历克斯,我将在七天后回来,你要管好领地和庄园。” “当然!”亚历克斯像骑士一样握住芙瑞丝的手亲吻了一下,眼神含情脉脉,“我一定会为您管好领地和庄园,只希望您能尽快回来,不要让我思念太久。” 芙瑞丝转而面向森林,口中吟诵起轻灵如歌谣的句子。 这声音回荡在空中,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声音在重复、在歌唱。 从森林中飞来许多散发淡淡光芒的绿色枝桠,那些不同树枝上折下的枝桠互相纠缠着,变成了一只白色的独角兽。 芙瑞丝夫人骑上独角兽,将信笺在独角兽的独角上轻轻一碰,那信笺就化作紫色丝带,为她指引方向。 白色独角兽踩着风,顺着紫色丝带的指引,悄无声息地快速远离了庄园,进入远处郁郁葱葱的森林里。 . “芙瑞丝夫人今天怎么又不在?”梅栗抓住猫头鹰问。 猫头鹰熟练地从她手里挣脱出来,抱怨了一句:“小女孩,不要再偷偷薅我的羽毛了。” 梅栗半点没有羞愧,大大方方地把手里那根羽毛塞进荷包,给了它一个笑:“别这么说,我只是不小心抓下来的,不想浪费了而已。你跟我说说,芙瑞丝今天又去哪了?” “去参加女巫集会了。”亚历克斯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梅栗回头看了眼,见到在芙瑞丝眼皮底下乖巧听话的小鸡仔又抖擞成大公鸡了,散发出一股风骚的气息,靠在书房门边朝她挤了挤眼睛。 “嘿,你学习的怎么样?天气这么好,待在这里学习也太闷了,不如去花园坐坐?” 梅栗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确定芙瑞丝夫人估计离得远了,不然他不敢跑来乱撩。 在猫头鹰“被芙瑞丝夫人知道你把她带出去就糟糕了”的喊声中,亚历克斯摆摆手,“又不出庄园,只是在花园里而已。” 两人走在花园里,周围也没有其他人,亚历克斯很快就露出本性,问她:“芙瑞丝要走七天,等她回来你估计就要没了,不趁这个时间和我谈一场恋爱吗?” 梅栗:“女巫的集会要开七天?你知道在哪开吗?” 亚历克斯:“你放心,我们悄悄地,芙瑞丝肯定不知道!” 梅栗:“听说你在芙瑞丝夫人身边十年了,你有见过其他女巫吗?” 亚历克斯:“其实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流氓,我只是怜惜可怜的女孩子。” 梅栗:“芙瑞丝夫人走了,庄园里有没有留下什么能限制我的结界和魔法什么的?” 两人各说各话,一句都对不上,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纷纷捂着额头吸气。 一场花园散步,不欢而散。 亚历克斯实在啃不动她这块硬骨头,去找其他的乐子了,梅栗转身就去了花园里那个池塘,扎着袖子从里面掏泥巴。 仆人们远远看着她,有一个跑来阻止,对方也不说话,只是想要强制拉梅栗上来。 梅栗躲开她,继续掏泥巴,大声说:“我想玩泥巴,你管得着吗!” 芙瑞丝夫人不在,她也抖擞起来了。 森海领附近都没有沼泽,庄园里更是连个泥潭都没有,芙瑞丝夫人在的时候,梅栗连花园都不能去,现在终于找到机会,直接掏了一盆泥巴端回了房间。 猫头鹰见她盯着那盆软泥,不由劝道:“你再看,沼泽怪物也是没办法从里面长出来的。” 梅栗:“我睹物思人不行吗。” 梅栗:“森海领这破地方,连个沼泽泥潭都没有,万一沼泽怪物真找过来了,住都没地方住!” 猫头鹰:“……你担心这个,不如担心被芙瑞丝夫人发现。她虽然不能杀死沼泽怪物,但能掌控你的生命。” “早晚都是死,我还怕什么!”梅栗说完,语气和缓下来,眼神诚挚地望着猫头鹰,“猫头鹰先生,我看你是个好鸟,不如帮我和沼泽怪物见一面吧,我保证就见一面,什么都不干!” 猫头鹰没说话,闭上一只眼睛。 梅栗看了它一会儿,恍然大悟。它这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心里想见沼泽怪物,放出去一只又一只羽毛变成的小小鸟,但梅栗并没有把握沼泽怪物真的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找她,毕竟他那么宅,动不动就在旷野沼泽里自闭,生活的地方一直很固定。 他真的会来吗?被芙瑞丝杀死前,她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如果不来,希望那些小鸟能找到他,陪他一段时间也可以。 . 梅栗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一边惆怅一边自学妖精语言,沼泽怪物已经走过了那条临着海的大路,来到了庄园前。陆陆续续找到他的五只小小鸟围在他脑袋边转圈圈,惹得他经常抬起头左看右看。 走到庄园,那些鸟儿像是归了巢,都离开他身边,飞向一扇半开的窗户。 这一次,沼泽怪物也不再需要它们指引,直直走到了塔下。 26 相见 “嗯?竟然真的找来了?”站在尖顶上的猫头鹰睁开一只眼睛,往底下看了眼,语气诧异。 这有点突破它对于沼泽怪物的认知了。 房间里的梅栗才刚放下妖精语言书,准备休息,忽然见到窗户里钻进来几只小小鸟朝她冲过来,撞在她身上变成了轻飘飘的羽毛落在被子里。 梅栗:“!!” 她摸起那些羽毛,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掀开被子扑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塔下站着一个瘦高的人影,正抬头看着上面。 是沼泽怪物! 他真的找来了! 梅栗一瞬间眼眶酸涩,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翘。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惊喜与尘埃落定的放松。 见到她,沼泽怪物似乎也很高兴,扒在塔壁上,伸长了手。 可惜他虽然很高,但面对这个高塔上的房间,仍然是碰不到梅栗。梅栗看到他徒劳朝自己伸手的样子,踩着窗框,差一点不管不顾地往下跳了下去。 还好及时想起来这个高度会摔死人才停下动作,只往外探身,几乎是把自己吊在窗边。 “可爱!”她喊他。 沼泽怪物又不会说话,连应她一声都做不到,就那么伸长了手默默看着她。 梅栗焦急起来,回头在屋子里看了眼,又找不到能把自己吊下去的绳子,跑到门边,尝试了一下自己这些天学会的妖精语言。 她记了很多句子,但是芙瑞丝夫人在的时候,她从来不敢用出来,都是假装没学会。 现在双手搭在门上,她闭上眼睛念了一句,侧着耳朵听到外面门锁转动的声音。 成功了! 她用力将门拉开,还不忘提上那把锁门的大锁――如果遇到什么人拦路她就直接动手了,谁也不能阻止她。 等她顺着长长的楼梯和大门跑出去,庄园里也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被吵醒出来阻拦。 她顺顺当当地跑到了花园里,看到了还扒拉在塔壁上的沼泽怪物。 “噗嗤。”她笑出来,扔下手里的锁,跑过去拉住了他的手。 湿润的雨水与青草气息,瞬间冲入她的鼻端,她回到了那有着连绵雨水的春日山林、阳关灿烂野花烂漫的湖泊边、冬日安谧的水泽草棚里。 这熟悉的气息令她感到无比安心,仿佛回到了家。 她以为自己没有家,现在才发现,原来家的气味早就在他这里鲜明起来。 沼泽怪物比她高大许多,她抓住他的手喊他可爱的时候,他弯下腰凑近她,用那双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甚至主动把脸凑到她颈边靠着。 这是冬天时养成的习惯,他喜欢挨着她。 梅栗抱着他湿润的头发,看着他扭曲不似常人的身体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心底满是怜爱和莫名激动。 “你走了这么远的路……” “你真的过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被带来这里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想他,又很担心他像以前那样孤零零待着,以后再也没人看到他理会他。 她已经万分确定,自己在爱着他,就是一个人类爱另一个人类,一只鸟爱另一只鸟那样。 “你能明白吗?”梅栗紧紧抱着那颗凑到自己面前的灰色头颅,吐出一口气,“你应该是不懂的。” 但是。 她捧起沼泽怪物的脸,在他湿冷的灰色唇上亲了一下,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就算你不懂,你也已经在爱我了。” 他早就在用他的方式爱他了。 从那一棵长在他身上的树莓结果时就开始了。 她的眼神那么柔和,却藏着将要下雨的铅灰色阴霾,那里面藏着的雨水,几乎要滴下来。沼泽怪物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把提了一路的灯拿出来小心放在梅栗面前。 梅栗才注意到他还带了个灯,想起来从前好几次忙乱中把提灯落在旷野,都是他送回来的,抱着那盏灯笑了下。 “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她开了个玩笑,慢慢收敛起笑意,摸摸那盏灯,“是从家里带来的吧。” 那里已经被烧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陪你回去。”梅栗想到这里,露出一个苦笑。 芙瑞丝是很厉害的女巫,哪怕她学会了一点魔法皮毛,也绝对对付不了芙瑞丝。 至于沼泽怪物,她从猫头鹰那里得知,女巫无法彻底杀死沼泽怪物,但是沼泽怪物也无法抵抗强大的魔法,它会融化。 梅栗几乎能预见到,等芙瑞丝回来,沼泽怪物为了她再一次被融化,然后他再次聚合后,或许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就不再是她,而是芙瑞丝了。 只要想到万一沼泽怪物认不出来她,也像这样待在芙瑞丝身边,或者可怜巴巴地被芙瑞丝赶走,她就快要气死了。 这段时间偷学的各种妖精语言在脑海里翻涌,她都不想着怎么挣扎求生了,就想着到时候就算是死了也不让芙瑞丝得到这具躯体! 谁也不能抢她的小泥巴! 她正在想着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悲剧结局,忽然身体一个颠簸,沼泽怪物把她抱了起来。 他的双手托着她的脚,梅栗被迫站在他的手上,扒着他的脑袋站稳身体。 沼泽怪物托着她,走向庄园外面,往他来时的方向走。 他是个懵懵懂懂的怪物,不知道梅栗心中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他只感觉到他的“喜爱”正在不开心,所以他要带她回去。 回到阳关灿烂,鲜花繁盛的日子里。 回到快乐里去。 眼看她们快要走出庄园范围,从头到尾围观了这场重逢的猫头鹰从阴影里飞出来,“可怜的小梅莉,你要知道,你是出不去这座庄园的,从你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被困在这里了。” 梅栗:“因为芙瑞丝在庄园留下的魔法圈?” 猫头鹰:“是的,所以你是无法离开的,除非你也学会了魔法圈魔法,但那很困难。” 梅栗抱着沼泽怪物的脖子,看向庄园门口的喷水池,神情变幻莫测,最后将脸埋在了沼泽怪物的肩上,一句话也不说。 猫头鹰还在絮叨让她停下,沼泽怪物已经一脚踩在了庄园门口,当他怀里的梅栗要离开庄园范围时,莹蓝色的光从地面渗出,阻隔了她们的去路,并且像是一张网,要将梅栗黏住。 这是和佩格夫人相似的魔法圈,只不过她们借来魔力的妖精来源并不相同,所以展现出来的模样也不相同。 梅栗趴在沼泽怪物的肩上,抬起双手,不太熟练地吟诵起那些生涩拗口的句子。 同样莹蓝色的光从不远处飘过来,落在她的手掌上,虽然不多,但是就像一个小小的水泡,竟然排斥开了芙瑞丝夫人的魔法圈。 猫头鹰吃了一惊,发出惊愕的“呃――”声。 这是森林女巫一系的魔法圈,这个小女孩是怎么学会的、什么时候学会的?! 真是个聪明的小女孩!波乐先生最喜欢聪明的小女巫了。 眼看她手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要将自己半个身体都送出去,旁边的树丛阴影里忽然传出一声口哨。 “真是令人感动的跨越物种的爱,我都情不自禁要为你们的勇气鼓掌了。不过,为了不让芙瑞丝回来生气,我必须得阻止你们。” 亚历克斯从阴影里走出来,手腕上吊着的蓝宝石项链轻轻摇晃着。 “波乐先生,还不过来帮忙阻止她们,你是想背叛芙瑞丝?”亚历克斯伸出手臂笑着提醒了一句。 猫头鹰飞到他的手臂上,干笑:“怎么会,我只是一下子太惊讶了而已,谁能想到她已经能使用这个魔法了呢。” 亚历克斯:“是的,太令人惊讶了,芙瑞丝回来知道了一定会感到高兴的,她的新身体也拥有着绝佳的魔法天赋。” 说话间,蓝宝石项链已经荡漾起银色的光,梅栗感觉到危险,瞬间放弃了手上的动作,翻身从沼泽怪物身上跳下来,退进了庄园范围内。 那道银色光芒覆盖着庄园的莹蓝色光芒,在表面多出了一层电弧。 “再试图出去的话,就会被攻击。”亚历克斯收回手,行了个请的绅士礼,“你可以继续尝试逃跑了。不过,被这魔法击中,你会全身麻痹,好几天都动不了。” 沼泽怪物已经走出了那个莹蓝的圈外,发觉梅栗还在里面,又扭头走回来。 梅栗拉着他的手,有些愧疚,“对不起,我恐怕真的不能和你一起离开了。” 亚历克斯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着,摸着下巴问肩上猫头鹰,“我今天才发现原来真的有人会爱上怪物,这实在太……刺激了。所以她就是为了这个沼泽怪物拒绝了我吗?” 猫头鹰:“很显然。” 亚历克斯仔细瞧着那个可怕的沼泽怪物,“它……他到底哪里好了,难不成是那种方面做得特别好?” 他说着做了个下流的手势,“人类和沼泽怪物真的可以吗,真想见识一下。” 没能成功逃跑的梅栗看向亚历克斯,瞬间拉下脸,流露出后妈看到讨厌继子的表情,不耐烦道:“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破坏别人的好事,不觉得自己很烦吗?麻烦离我们远一点好不好!” 亚历克斯被她这理直气壮的话语说得一愣,“嘿,明明是你想要偷偷逃跑,违背了芙瑞丝的规定,被我抓住,你这是什么反应,都不害怕求饶吗?” 梅栗自从被抓来这里,整个人都暴躁了很多,现在尤其暴躁,冷笑一声:“求饶你们就会放过我吗,不跑难道等死?” 说罢越过他们,拉着沼泽怪物往庄园里走。 猫头鹰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沼泽怪物在哪里待久了,哪里就会变成沼泽。” 亚历克斯望着梅栗和沼泽怪物的背影一惊。 ……我美丽的庄园?! 他激动起来,挥着手上的蓝宝石项链,“不行,我们必须把这个沼泽怪物赶走!” 猫头鹰为难:“可是,沼泽怪物是赶不走的。” 27 逃走 今年的女巫集会在湖泽小岛,是湖泽女巫格洛丽亚的地盘,她是一位年长独居的女巫,有着湖泽女巫们普遍的特点,喜欢将屋子建在湖边。 芙瑞丝乘着白色独角兽,走在湖水上,踏出一阵阵涟漪。 引路的紫色丝带在她到达之后变成了一朵紫色菖蒲花,落在她手里,而独角兽则变成了一把翠绿的枝叶,芙瑞丝随手在这些绿色树枝上点了点,让它们开出美丽的花。 她将这一束花交给了前来迎接她的湖泽女巫格洛丽亚。 “欢迎你的到来,芙瑞丝。”已经露出苍老模样的格洛丽亚接过她的花,将她引进屋内。 外表看上去平常的屋子内部,像是有着另一片天地,寻常的花草在这里变得异常庞大,人走进去,像是身处小人国。 芙瑞丝早已习惯,如常地和其他女巫打招呼。她已经是来得比较晚的一位,但仍然还有人没到。 “海洋女巫阿瑟妮怎么还没到?” “芙瑞丝,阿瑟妮距离你最近,你有见到她吗?” 端坐在座位上的芙瑞丝扯了扯嘴角,“并没有见过,或许她又到处旅行去了。” 阿瑟妮就住在森海领的海洋附近,只是作为森林女巫,芙瑞丝并不喜欢这个爱管闲事惹麻烦的邻居。 “呼啦啦――”一阵咸湿海风忽然间冲进了屋内,冲进这个魔法构建的巨大世界。 黑发蓝眼的海洋女巫阿瑟妮像海浪一样卷进来,先拥抱了这里的主人格洛丽亚,然后坐到了芙瑞丝的身边,不怀好意地朝她笑。 “芙瑞丝,你猜我为什么来晚了?” 芙瑞丝端起格洛丽亚准备的茶喝了一口,“哦?难道跟我有关?” “我看了一场有趣的热闹!”阿瑟妮几乎趴在她身上,语气幸灾乐祸:“来的路上,我见到了沼泽怪物,沼泽怪物竟然跑到我们那里了,天啊,过不了多久,你的领地里应该就能有一大片沼泽了,或许全都会变成沼泽也不一定呢哈哈哈哈哈!” 芙瑞丝几乎是立刻想起来梅莉曾和沼泽怪物是“朋友”。猫头鹰波乐和她说过这个问题,但她当时并没有在意。 沼泽怪物虽然麻烦,却不会随便移动,更何况隔得这么远,不用担心它会追过来。 现在,她的预测似乎出现了问题,那沼泽怪物真的去到她的领地了。 预料之外的发展令她有些不安,甩开阿瑟妮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起身走向格洛丽亚。 看来她要准备提前回去了。 坐在阿瑟妮身旁的女巫感到奇怪,“沼泽怪物不会随便迁徙,阿瑟妮,你知道那沼泽怪物为什么去你们那里吗?” “谁知道呢。”阿瑟妮撇撇嘴,想起自己看到的东西,又笑起来,“芙瑞丝经常做些神神秘秘的事情,或许就是她藏了什么宝贝,才把沼泽怪物引去了。” 还挺有趣的,不然她再去凑个热闹好了。看到芙瑞丝匆匆离开,阿瑟妮也站起来。 . 梅栗暴露了自己已经学会一些魔法的事实,再也不遮掩了,用得光明正大,也把整个庄园闹得天翻地覆。 她不再老实地待在书房里假装学不会,而是抱着妖精语言书,带着沼泽怪物占据了花园。 她将池塘里的水抽掉,只留下浅浅一层,用来安置沼泽怪物,并且在花园里人为制造泥潭。 仆人们都以为她疯了,想要阻止,然而谁能阻止一个彻底放飞自我的女巫呢。 她们看不见沼泽怪物,但能看见莫名出现在庄园各处的泥,无法阻止梅栗,只好每日忙于打扫卫生。 想要阻止的亚历克斯在梅栗连番打击下,大喊着“疯女人”跑出庄园去外面躲清净。 他已经放弃了,只希望等芙瑞丝回来收拾她,反正也没几天时间,只要她跑不出庄园就行了,管她在里面做什么呢。 花园里再也没人敢去,梅栗就坐在池塘边,一手拉着沼泽怪物,一手翻着妖精语言书想尽量多学点东西。 “我可能只能再陪伴你这几天了,所以我不会让人来打扰我们的。”梅栗捧着沼泽怪物的手,悲戚地说,内心充满了离别的不舍。 沼泽怪物看她时不时露出下雨天的神色,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面无表情的灰色脸庞上都有些无措。他在池塘里自闭了一会儿,忽然把脑袋钻进泥里,摆出了个拱桥的形状。 正在倾诉思念和不舍的梅栗:“……” 为什么突然不听了,难道是听烦了? 好在沼泽怪物很快又抬起了脸,那些泥沾不上他的身体,仍是灰白色的沼泽怪物从泥里掏出一个东西,摊开在她面前。 是一只小小的沼泽妖精。 灰黑色皮肤、落叶做成的衣服、神情严肃……这个沼泽妖精她见过! 她还没表达疑问,那只沼泽妖精就开口问她:“你怎么了?” “沼泽很担心你,你的心情在影响他。”小泥人一板一眼,无比正经,“我感觉到他的求助,所以替他问问你。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说,我们沼泽妖精会帮助你。” 她是把可爱逼急了吗,让他学会了主动去找小泥人们求助? 她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心里又软又想笑。 “其实,我快要死了。”梅栗说:“我不得不离开他。” 沼泽妖精疑惑:“可是你和普通人类不一样,你这具身体有着和我们妖精一样的旺盛生命力,还可以活很久。” 梅栗并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她立刻就明白过来,可能这就是佩格夫人和芙瑞丝都想要她这具躯体的原因,原来特殊在这个地方! 她又解释:“有一个很厉害的女巫想要夺取我的身体。” 沼泽妖精:“那你为什么不打败她呢?” 梅栗:“……打不赢。” 沼泽妖精:“我明白了。” 它看到梅栗抱在身前的妖精语言书,从沼泽怪物的手掌中跳下来,说道:“女巫们的魔力来自于我们妖精,她们吟诵的其实都是各种妖精们喜爱的歌谣,能被记载下来的是一些寻常的魔法,但真正厉害的女巫,都有着独属于她们自己的魔法,那是喜爱她们的妖精只送给她们一个人的歌谣。” “我可以送给你我们沼泽妖精特殊的歌谣,你可以使用我们的力量。” 小小的沼泽妖精飞起来,绕着梅栗的脑袋转了一圈,唱了一段短短的歌谣,最后用额头在她脑门上撞了撞。 “好了。”他认真地说:“沼泽喜爱你,你会拥有强大的魔力。” 沼泽妖精钻进泥里离开了,梅栗还有点恍惚。她摸着额头,揪了下沼泽怪物的灰色头发,“刚才,小泥人的意思是,我可以用很厉害的,和沼泽有关的魔法吗?” 难道是:土系魔法?! 带着兴奋和不确定,梅栗对着平整长草的土地点了一下,吟诵刚才那段沼泽妖精的歌谣。 眨眼间,那一片地面往上抬升,瞬间升到五米高。 她只是,普普通通试验一下而已。 这是魔法的力量,这才是最简单的魔法而已。 梅栗胸口起伏,抓住池塘边一丛鸢尾花绿色的叶片,在她闪烁着黄色光芒的手中,鸢尾花猛然长成了几米高,枝叶粗壮,几乎能让人往上攀爬。 她看着自己的手,有一瞬间迷惑,让植物生长这也算土系? 但是,管她的呢! 扭过头,梅栗眼睛晶亮地扑到了沼泽怪物身上,克制不住地大喊:“天啊!你好厉害!” 这是沼泽借给她的力量。 原来他根本就是个发电机,之前用法搞错了! “我一定可以陪你回去的。” . 芙瑞丝匆匆赶回来,发现她的魔法圈失效了,庄园已经变得一片狼藉,看得她面色一黑。 “谁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亚历克斯灰头土脸地站在塌了一半的庄园前,见到她,眼睛一亮,随即露出尴尬而忐忑的神情,“我也不清楚,梅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拥有了强大的魔力,我们的庄园都被她毁了……” “虽然被她跑了,但是波乐先生已经追了过去,芙瑞丝你肯定很快能把她抓回来。” 芙瑞丝神情难看,“你们为什么都没能拦住她?” 亚历克斯小心地凑过去抱了她一下,有些郁闷,“她的身体以后会是芙瑞丝你在使用,我怎么能伤害她的身体。而且,你留在魔法项链里的魔法太少,都已经被我用完了。” 芙瑞丝一把推开他,拿走了他手中的蓝宝石项链,朝着空中挥舞了两下。风中的妖精们传来梅栗的气味,她立刻朝着那个方向追去。 “芙瑞丝!等等我!”亚历克斯骑上自己的马,跟上她的脚步。 . 梅栗带着沼泽怪物走在临海的峡谷中,为了从庄园里逃出来,她几乎是耗光了身体里的魔力,只能由着沼泽怪物抱着她往外走。 她想,接下来她们应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她变得更厉害,就不再需要害怕芙瑞丝。乐观点想,或许那时候芙瑞丝都已经死了。 只是,要躲到哪里去呢? 左边是深绿色与蓝色交织的海水,右边是青色与绿色混合的峡谷草地。 飞在头顶的猫头鹰忽然落了下来,“我感觉到了芙瑞丝夫人的气息,她追过来了。” 梅栗抱着沼泽怪物的脖子猛地坐了起来,“她怎么这么快!” 这还能往哪躲啊? 一个黑发蓝眼的女人忽然出现在她们面前,摆了摆手里的大海螺,“嗨,小女孩,要不要先到我这里躲一躲呢?” 28 女巫集会 “海洋女巫阿瑟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芙瑞丝脸色不佳,仍然竭力保持着端庄问。 阿瑟妮坐在海边的石头上吹着海风,听着海螺,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就住在附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芙瑞丝:“你应该还在格洛丽亚那里参加女巫集会。” “你不也提前回来了,我当然也是有事才会提前回来,不过――”阿瑟妮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我现在忽然又觉得无聊,想回格洛丽亚那里继续了。” 见她要走,芙瑞丝狐疑地叫住她:“等等,阿瑟妮,你应该有看到一个少女过来这边了吧。” 阿瑟妮笑眯眯的,“看是看到了,不过她去了哪个方向,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哈哈哈,你要是再不追上去,就真的找不到了,小女孩跑得很快呢!” 她在故意拖延她的时间?芙瑞丝又怀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再也懒得理会她,顺着地上沼泽怪物留下的痕迹追踪而去。 阿瑟妮拿着大海螺,嘻嘻笑着,“趁她被骗走了,我们也赶紧走!” 她准备前往格洛丽亚的女巫集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最要面子的芙瑞丝也不好把人强行带回去了。要是去闹也没关系,她最喜欢看到芙瑞丝出丑了。 海螺里传出梅栗的声音,“您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呢?” 阿瑟妮:“因为我看芙瑞丝不顺眼!” 而且她第一次看到沼泽怪物,特别好奇,也想带过去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下。沼泽怪物很长的时间都会停留在某一处的沼泽,如果不特地去寻找是很难看见的,像她这种海洋女巫,就从没见过。 芙瑞丝顺着泥痕追出去一段距离,看到猫头鹰波乐先生晕倒在地上,她一个魔法让它漂浮起来。 猫头鹰勉强睁开眼睛,“芙瑞丝……夫人……噢,我的头好晕,梅莉,突然拥有了强大的……魔力……把我打伤了……” 说完它眼睛一翻,两只爪子一蹬又晕了过去。 芙瑞丝皱着眉将它抓在手里,终于察觉不对,猛地扭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不对,她被阿瑟妮骗了! “阿瑟妮!” 她一向优雅的面庞上露出些许狰狞之色,转身奔回海边,果然发现阿瑟妮已经不见了踪影。 肯定是她带走了梅莉!这种对她没有任何好处的事也要去做,就为了和她作对,真是个无聊至极又可恶至极的女巫! 芙瑞丝还想追上去,可是海洋是阿瑟妮的地盘,在这里,她拥有着天然的优势,她根本追不上。 阿瑟妮已经飞出去很远的距离,但她能通过放在海边的一个小海螺,听到芙瑞丝气急败坏的大喊,在海面上笑得格外嚣张。 今天的大海风平浪静,是个好天气。 女巫集会里的女巫们交流着各自的魔法,或分享自己的生活,气氛闲适轻松,虽然不是每个女巫之间都和谐相处,但有格洛丽亚在,也没人闹矛盾。 除了女巫,这里还有一些妖精与非人生物,它们得知女巫集会的消息,也会来凑热闹,女巫们并不驱赶它们。这些诞生于自然的奇异生命们,对于女巫大多青睐,互相之间的关系称得上友好。 这场集会要持续几天,外面天黑之后,这里用魔法制造出来的世界仍然是一片明亮,众女巫们分享着食物,忽然间感觉魔法世界再度有了波动,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伴随海风的气息闯了进来。 “阿瑟妮?她不是跟在芙瑞丝身后提前走了吗,说是有急事,怎么又回来了?” 阿瑟妮一出场,吸引了许多女巫的目光,她跳上一张桌子,大喊一声:“各位女巫,看我带来了什么!” 她把海螺拿出来往下一倒,倒出了个抱着梅栗的沼泽怪物。 沼泽怪物动作慢吞吞的,换了地方也没什么反应,只低头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的小姑娘。 慈祥和蔼的格洛丽亚走过来询问情况,看见沼泽怪物,有些惊讶,“这……是沼泽怪物?”她是湖泽女巫,居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些沼泽,所使用的魔法也和沼泽有关,她还偶尔能看见据说最不爱和人类来往的沼泽妖精,但沼泽怪物也是第一次见。 “阿瑟妮,你怎么会带来了沼泽怪物?”她感到惊讶,沼泽怪物不是喜欢避着人的吗? “我在芙瑞丝那里抢来的!”阿瑟妮骄傲地回答。 女巫们纷纷聚集过来看热闹。 梅栗晕头转向地被倒出来,还没看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就见到周围围了许多长相不同,年龄各异的女性。她们围观着她和沼泽怪物,就像是在围观一只大熊猫带着一只小熊猫。 有人在关注沼泽怪物。 “这就是沼泽怪物?” “阿瑟妮说从芙瑞丝那里抢来的,难道芙瑞丝想办法囚禁了沼泽怪物?” “这可不好,我们应该和它们更友好的相处。” 有人在关注梅栗。 “瞧,这好像也是个小女巫。” “我也感觉到了,她好像是森林女巫?” “我还以为森林女巫只剩下芙瑞丝一个人了。” 梅栗抓着沼泽怪物的手,听了会儿她们说话,勉强弄明白这里的女人们都是女巫,她们正在开集会,并且都认识芙瑞丝。 简而言之,这些人是芙瑞丝的同好圈子。 这不是巧了吗! 正好主持人模样的格洛丽亚女巫上前问她:“孩子,你是谁?” 梅栗眨眨眼,回答她说:“我是梅栗,我的母亲是芙瑞丝夫人的……妹妹,前不久她死了,芙瑞丝夫人把我带到她的庄园。因为使用了一些禁忌的魔法,她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所以想毁灭我的灵魂,占据我的身体,我刚逃了出来,正好遇上阿瑟妮把我带到这里。” 众女巫听得一阵哗然,连把她们带过来的阿瑟妮都一脸惊讶,她只是习惯性和芙瑞丝作对,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事。 虽然也有些女巫私底下做了些不太光明的事,但这么多女巫在这里,她们反而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形象,纷纷谴责芙瑞丝。 湖泽女巫格洛丽亚是个真正善良睿智的老女巫,她看一眼在座女巫们的目光,仔细询问起梅栗。 梅栗将自己知道的和猜测的全都说了出来――几乎等于编写芙瑞丝夫人的黑料邮件,抄送她全公司。 在她说话的时候,沼泽怪物静静待着,旁边飞过的一只妖精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抬起头看见头顶垂下来的金雀花枝条。 他伸手摘了一枝,送给了梅栗。 说个不停的梅栗突然卡了一下:“……咳咳。” 有对沼泽怪物更感兴趣的女巫问:“沼泽怪物似乎很喜欢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是啊,我看你们的关系似乎很亲密?” 果然,比起黑料,大家更关心桃色新闻。 梅栗拿着花,牵着沼泽怪物,一脸镇定,“他叫可爱,是我的丈夫。” 众女巫:“!!!”这简直比芙瑞丝要做的事还令人震惊! 连格洛丽亚这个老人家都震撼得说不出话,唯独阿瑟妮最快反应过来,赞道:“你这小女巫真是个独特的勇士,既然这样,不如你就不要继承森林女巫了,以后就直接叫沼泽女巫好了。”反正她最讨厌森林女巫了。 众女巫们忽然就此事议论起来。 “虽然以前没有沼泽女巫,但她确实更适合叫做沼泽女巫。” “这样说的话,她不就是唯一一个沼泽女巫了?” 梅栗:“……”我们不是在说芙瑞丝的黑料吗各位姐姐阿姨奶奶们? 她和沼泽怪物被暂时留在了这里。 格洛丽亚态度友好:“安心吧孩子,先留在我这里,至少女巫集会这些天,芙瑞丝不敢乱来。等到之后,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继续住在这。” 阿瑟妮拍着她的肩安慰她:“等到女巫集会结束,我也会留在这里,保证不让你被芙瑞丝抓回去!” 不管怎么样,梅栗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可以暂时放下心来,并且有了很多可以请教魔法的人。 她在这里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小女巫,被年长的女巫们围在中间。 她们捏捏她的手,看看她的眼睛和头发,要求她试着使用魔法,并且给她纠正讲解。 梅栗陷入大型多对一教学课堂,这么多老师辅导她一个,而且她们教起东西随心所欲,梅栗一下子弄不懂也记不住,压力格外大。 学得瑟瑟发抖的时候,她忍不住去看不远处在泥里自闭的沼泽怪物。因为她在他身边,他已经安心了,安安静静待在一边,一副有女(朋友)万事足的样子。 “好了,梅栗,不要再看你的沼泽怪物了,你应该认真学习!”一个严肃的女巫打断了她的求助信号。 这位阿姨长的好像她的一位数学老师! 梅栗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被塞了一脑袋的各种魔法,终于女巫们都过了教导她的瘾,重新聚在一起说话聊天,暂时放过了她。 梅栗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习惯性地去看沼泽怪物待着的泥潭,结果这一眼没能看到他的身影,她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梅栗:“可爱?!” 一个喝酒的女巫指了指门口:“如果你在找你的沼泽怪物,它刚才出去了。” 梅栗焦急地跑出门,外面是湖泊和水泽,月亮照在水泽上,天地之间一片温柔荡漾的银色月光。 沼泽怪物踩着水朝她走过来,手里拿着几朵新摘的紫色菖蒲,走到她面前,送给她。 梅栗连着花一起握着他的手,上前两步,将自己的脑袋抵在他身上。 看着那边一高一矮两道倒映在水里的影子靠在一起,阿瑟妮感叹道:“这真是美好的一幕,不是吗格洛丽亚,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拥有着感情。” 格洛丽亚和蔼点头,“是的,但是他摘的菖蒲花,是我种的。” 29 风平浪静 梅栗留在格洛丽亚这里,蹭吃蹭喝蹭课上,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芙瑞丝夫人上门来抓人,心底放松了许多。 但是女巫集会一共七天,终究也是要结束的。 时间一到,参加集会的女巫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这里的主人格洛丽亚站在门口送她们离开,梅栗就站在她身边帮忙。她抱着一大捧的紫色菖蒲花,等到有人离开,就送上一朵。 这是格洛丽亚施过祝福魔法的菖蒲花。 那些接过紫菖蒲花的女巫们性格不同,温柔些的和格洛丽亚打完招呼,还要招呼梅栗一声,对她说:“梅栗,再见,希望下次还能再见到你。” 性格冷淡点的只朝她们点点头就走了。还有更孤僻的,提前离开,连花也不要。 “女巫集会结束,芙瑞丝肯定会来找你,你要多小心。以后好好学习魔法,有不懂的可以写信问我。”说这话的是那个很严肃,长得像她某任数学老师的女巫。 梅栗收下了她给的一块彩色小石头,有点受宠若惊,手一抖送出去了两朵菖蒲花。 格洛丽亚略有一点心疼,倒也没说什么,还和她解释说:“莱拉是山地女巫,住在很远的里奥尔斯山脉,她经常独自一个人,虽然性格严肃了些,但是个好女巫。” 梅栗慎重点头。这个严肃的莱拉女巫总让她想起当年被数学支配的恐惧,但在这里,这位“数学老师”也让她倍感亲切。 当女巫们全部离去,妖精们也散去,格洛丽亚用魔法构建的那个巨型世界就消散了,她的屋子变成了一座普普通通的木屋子。 她的木屋处处都很温馨,各种针织品套着家具,屋里摆设着一些可爱的手工制品,装饰了鲜花……有一种家的感觉。 阿瑟妮履行了她的诺言,暂时也没有离开,大大咧咧在格洛丽亚这里住下了,抱着市集上换到的某种金黄色果酒喝得醉醺醺的,躺在沙发上像个大爷。 梅栗蹲在小屋附近的水泽边,这里是格洛丽亚种菖蒲花的“花园”,她格外喜欢紫色菖蒲,连女巫的印章都是用的菖蒲花。 “对,就是这样。”格洛丽亚看着在梅栗手底下生长起来的菖蒲花们,满意地颔首微笑。 这几天她的“花园”规模扩大了很多,这让她很高兴。 梅栗总是被她老人家拉过来这边,美名其曰练习魔法,但其实就是种花来的。 “你继续练习魔法,我去给你烤一点小饼干,待会儿我们去喝下午茶。”格洛丽亚摸摸她的头发,带着老祖母一般的神情走了。 这几天投喂的力度,也很符合老祖母的人设,可能年纪大了的老太太就是喜欢看年轻孩子吃东西。 梅栗见老祖母走了,提起裙子跑到另一边,那里的水很浅,只零星长着几株紫色菖蒲,沼泽怪物正静静待在那里休息。 他还是那个脑袋扎在泥里的姿势,脊背弯起。 梅栗翘了自习课跑过来看男朋友,见他好像在睡觉,抬手就摸他的腰,半天没见他有反应,眼睛一转,脱了鞋直接爬到他身上去了。 她趴在沼泽怪物的背上,撸起袖子,将手臂伸进泥地里摸索,想把他的脑袋摸出来。 “可爱?可爱?醒一醒。”她小声喊着,沼泽怪物就慢吞吞把脑袋探出来了。 梅栗被他这一动作,差点摔进水泽里,伸手抓住一边的一株菖蒲,心下一动,那株菖蒲瞬间拔高长大,长到三米高,茎叶强壮。 抓住那叶子稳定自己,梅栗看见平静的水面忽然荡起一点涟漪,下雨了。 在屋里烤小饼干的格洛丽亚听到雨声,又见梅栗还没回来,就拿着伞准备出去接一下。 她走到水泽边,看见了梅栗和沼泽怪物。几棵巨大的菖蒲花,叶子搭在一起,组成了一个能遮雨的小棚子,沼泽怪物就蜷缩在那小棚子里,让梅栗坐在他的手臂上。 梅栗手里捏着几根野草在做什么,沼泽怪物就低着头看着她做那个小玩意,认认真真的。 雨不大,淅淅沥沥地打在绿色的叶子和水面上,那是一幅让人看着就觉得宁静的画面。 格洛丽亚带着岁月痕迹的脸上轻轻舒展开一个笑容,又举着伞回到了屋子里,没有过去打扰。 但她想起那几棵巨大的菖蒲,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叹。这个孩子真是深受沼泽的喜爱,连长在水边的花也因此格外垂爱她。 . 森海领,被魔法修复的庄园里又来了一位客人。 亚历克斯只看着她突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就知道那应该也是一位女巫。 这两天,这里已经来了好几位女巫。 “芙瑞丝,我在格洛丽亚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消息。”这次来的这位女巫虽然和阿瑟妮一样也是位海洋女巫,和芙瑞丝的关系却不错。 “听说你找到了能保持青春和生命力的办法,怎么从前一点都没透露给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芙瑞丝神情冷艳,“朋友会在这种时候来嘲讽我?” 那女巫坐在窗边笑,“我不是嘲讽你,是来请教你的,你真知道夺取那个小女孩身体,并且保持魔法能力的办法吗?” 芙瑞丝很清楚她在想什么,直接打破了她的妄想,“需要亲近的血缘关系,你以为什么人都可以吗。” “唉,那看来我是不能和你抢了。”女巫遗憾地说:“可惜我的亲人都已经死了,不然我也有兴趣试试你的办法。” 又送走了一个拐弯抹角来打听消息的女巫,芙瑞丝戴着蕾丝手套的手狠狠拍了下桌子。 梅莉!那个大胆的梅莉!还有可恶的阿瑟妮! 她竟然直接就把这些事给捅出去了,这原本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却变得这么复杂,令她头疼。 想到梅莉现在躲在格洛丽亚那里,芙瑞丝也不敢轻举妄动。 格洛丽亚是一位老女巫,她拥有着很强的魔法能力,芙瑞丝一直以来都对她很是友好,可现在这份友好都被梅莉毁了,她将梅莉留在那里,显然是要护着梅莉。 没到逼不得已的时候,芙瑞丝并不想和格洛丽亚成为敌人。 究竟该怎么办? 她的手指不知不觉点起了桌案。 站在架子上的猫头鹰波乐因为没能阻止梅栗的逃跑,不敢引起愤怒的芙瑞丝夫人注意,缩在一边当个雕像。 亚历克斯顶着这沉闷的气氛走进来,撑在芙瑞丝身前的桌子上,“芙瑞丝,或许你也不用这么烦恼。” 芙瑞丝看他一眼,亚历克斯便像得到了鼓励一般,继续说道:“我们并不用上门去讨人,只要想个办法偷偷过去,把梅莉引诱出来,到时候我们直接举行简单的仪式将你的灵魂换进她的身体里。等到事情结束,就算那个格洛丽亚女巫生气,应该也不至于杀死你,你不是说她心软吗?” 芙瑞丝神情一动,若有所思。 亚历克斯还在侃侃而谈:“这段时间或许她们会警惕,但是时间长了就会放松,我们可以先等一段时间,到时候找到机会,一定能成功!” 芙瑞丝的神情终于舒缓下来,用手指蹭了蹭他的脸,“你说的不错,是我想得太复杂了。” 亚历克斯握住她的手,神情骄傲,“芙瑞丝,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好好守护你,不让你出一点问题。” 她的灵魂离开身体的时候,也是她最脆弱的时候,需要有人来守护,她选择的就是亚历克斯,这个对她痴迷,一心想着和她结婚的年轻男人。 角落里的猫头鹰睁开一只眼睛,又很快闭上。 . 一连过了一个月,预想中会找过来的芙瑞丝都没有来。 喜欢冒险和热闹的阿瑟妮女巫有点待不住了,坐在椅子上抖腿,“不应该啊,芙瑞丝为什么没来找你,难道她知道我和格洛丽亚要护你,害怕了,所以放弃了?” 看她实在待不住,格洛丽亚说:“想出去玩就去吧,我会看着梅栗。” 阿瑟妮就等着这句话,立刻站起来,拍着梅栗的肩:“那你就好好待在这里,我顺便去看看芙瑞丝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说完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 她一走,格洛丽亚就把她坐着的椅子搬出去修了修,“唉,我好好一把椅子都要被她抖散了。” 阿瑟妮这一走,就再没回来,只让信使寄了个信回来,说芙瑞丝老实地待在森海领庄园,段时间内怕是不会再来惹麻烦。 梅栗在这里待久了,也不免有点顾虑。她这白吃白喝人家的,眼看着也没个尽头,万一芙瑞丝真放弃了,难不成她要在这住上好几年? 格洛丽亚看出她的心思,摸了一把她的头发说:“你不是帮我养花了吗,多亏了你,我的菖蒲们越长越多,还开得那么好,我都希望你能一直住下来了。” 梅栗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就继续在这里打扰您了。” 格洛丽亚又露出祖母般慈祥的笑容,又给她端来一盆小饼干,“尝尝我新做的小饼干,来,多吃点。” 梅栗悄悄掂了掂自己的肚子,觉得自己好像是胖了。 拿着格洛丽亚硬塞的小饼干,梅栗跑到水泽边,给沼泽怪物喂了一块,让他帮自己分担一点。 自从给他喂了个树莓,结果导致他身上长树莓树之后,梅栗就再也没敢给他喂东西,但是这个饼干不一样,他总不能在身上长饼干树吧。 她好奇地撬开沼泽怪物的嘴,把小饼干塞进去,也没见到他咀嚼,但过一会儿再看,嘴里的小饼干没了。 好奇之下,多喂了几块。 梅栗:“……”这感觉仿佛是往存钱罐里丢硬币。 没过一会儿,梅栗看到两个小小的沼泽妖精从泥地里爬出来,拿着比他们身体还大的小饼干很是苦恼地看着她。 “拜托你,不要再给他喂这个了,砸到我们的屋子了。” 梅栗大惊:“你们住在他的肚子里?!” 沼泽妖精们:“当然不是。” 梅栗看着沼泽怪物的嘴,又看他的肚子。所以他这肚子,到底是连接到哪里的??? 30 结束 芙瑞丝夫人那边又是两个月没动静,梅栗都要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放弃了。 哪怕经常提醒自己要警惕,可是在没有危险的环境待久了,警惕心难免会下降,毕竟人不可能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 梅栗前两个月还一直待在格洛丽亚的屋子附近,绝不走远,现在已经偶尔会去远一点的地方摘蘑菇了。 她魔法学得不错,只要出门都带着沼泽怪物一起,就算遇到危险也能逃跑,格洛丽亚没有限制她的行动,主要也是因为这边一片湖泽,都属于她的地盘。只要她还在这里,芙瑞丝就不敢光明正大来做什么。 只是,不巧的是,她收到了家乡亲人寄过来的信。 她的弟弟去世了,家中小辈们给她写信要她回去参加葬礼。这一趟肯定是要去的,只是因为那个家庭复杂的原因,她不好带上梅栗一起。 “我已经给阿瑟妮写了信,她会过来照看你几天。”临走之前,她还是把梅栗好好安排了。 阿瑟妮赶到这里的当天,梅栗和阿瑟妮一起送走了悲伤的老祖母格洛丽亚。 看着她乘坐菖蒲花花纹的马车离开,梅栗心里不太.安心,又在屋里乖乖待了几天。 “不用这么小心,都这么久了,芙瑞丝那个胆小鬼肯定已经不敢来了!”阿瑟妮抱着格洛丽亚地窖里翻出来的果酒,躺在摇椅上,“她要是有胆子,格洛丽亚刚走她就来了!” 梅栗半信半疑,她始终觉得芙瑞丝夫人不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人。但事实是,她一直都很安全。 眼看到了格洛丽亚快要回来的日子,梅栗也放松了两分。她最近很少在外面陪伴沼泽怪物,看了眼外面阳光很好,忽然就很想见他。 沼泽怪物平常都会在屋子附近的水泽里待着,梅栗出了门,按照以往的习惯过去寻找,结果在半途就看见了他,他正在往屋子这边走。 梅栗远远看见那瘦长的身影过来就露出个笑容,喊他:“可爱!” 可是沼泽怪物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不仅没有过来,反而转身,慢慢走进了附近的一片树林。 梅栗一愣,他不是特意过来找她的吗,怎么又走了?总不会是因为她这些天都没去见他,所以生气了吧? 梅栗有点忐忑,沼泽怪物比起最开始的时候,是有了很多变化,学会了生气也很正常。 或者,他只是单纯想带她去看什么。 梅栗想到这,小跑着跟了上去,“可爱,等等我!” 在另一边的水泽,那个把自己弯成一道桥的沼泽怪物忽然动了动,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眼身边。 他听到她喊他了。 梅栗追着那个埋头走路的沼泽怪物走进了树林,因为他走得并不快,她一下子就追上了,拉过它湿润的大手,语气带着点哄人的意味,“可爱,你怎么了,你要去哪儿啊?” 她还在笑嘻嘻着,突然毫无防备被那只湿润的大手给紧紧抓住,甚至她仰起的脖子都被另一只手死死掐住。 梅栗猝不及防被这力道钳住脖子,整个人往地上跌去。 她惊愕一瞬,察觉不对,沼泽怪物根本不会这样对她,这不是沼泽怪物! 心念电转间,梅栗嘴唇阖动,她身侧一圈那些野花野草瞬间蓬勃生长,冲开这“沼泽怪物”钳制的同时也将他牢牢捆住。 梅栗手指一指,被困住的“沼泽怪物”眨眼露出了真实的模样――那是用树枝扎成的草人。梅栗看清楚的瞬间,她身边的野草就将那树枝草人撕碎了。 “三个月不见,有些长进。”这声音几乎就响起在耳边,梅栗来不及反应,感觉身上一重,顿时匍匐在地。 她的身下光芒闪烁,梅栗看见隐藏在树丛之中的魔法圈,这才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陷阱。 好几个月没见的芙瑞丝夫人披着一件披风,手中握着一根蓝宝石项链,站在她的对面。 来了,她终于还是来了。 这一刻,梅栗心中竟然诡异的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梅栗勉强支起脑袋,想要再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芙瑞丝夫人,格洛丽亚马上就要回来了。” 芙瑞丝笑了笑,竟然没有发表任何反派宣言,直接动了手。 银色光芒从她手中的项链里散发出来,和她们身处的魔法圈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芙瑞丝的动作格外快速利落,梅栗还在试图用魔法脱身,就见她的手已经变成一片银色光芒,探进了她的脑袋里。 那种眩晕的脱离感,梅栗曾经体验过一次,在佩格夫人想要抽出她灵魂的时候。 那一次还是因为黑猫翡翠忽然出现,她才得以逃过一劫。 不过,就是因为曾经经历过一次,她才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踩两次坑。 想要勾出人的灵魂原本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可惜她的灵魂和这具身体并不是完全契合,所以梅栗这段时间向格洛丽亚请教了许多办法。 每一天,她都会使用一种能安定灵魂的魔法,将自己的灵魂死死钉在这具身体里,虽然有一点痛楚,但至少现在,芙瑞丝夫人也不能轻易拉出她的灵魂,除非她想把这具身体一起破坏掉。 那种脱离感是轻微的,芙瑞丝夫人也发觉了问题。 如果她有足够的时间,花上一整天或者两天,当然能剥离她的灵魂,可她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附近的阿瑟妮随时都有可能发觉不对,赶来破坏她的仪式。 还有那个沼泽怪物也是个麻烦,上次就是因为没有在意它的存在,才会失败。 梅栗感觉到情况的僵持,勉强朝芙瑞丝露出个灿烂的笑。 见到她的笑容,芙瑞丝夫人红唇扯了扯,忽然也笑了。 遇到这样的难题,她不像佩格夫人那么慌乱疯狂,仍然显得很冷静。只不过片刻,她就做下决定,“既然抽不出来,那就吞噬掉好了。” 吞噬别人的灵魂,也是一件很冒险的事,还有一定的后遗症。 “亚历克斯,看好我的身体。”芙瑞丝的声音轻柔却冷漠。 佩着剑的亚历克斯从树后走出来,神色肃穆,眼神深情,“我会好好保护你的,芙瑞丝。” 芙瑞丝将手中的蓝色宝石放在梅栗额头,身体散发出一阵银光,那银色的光像是一层飘渺的晨雾,围绕着她半透明的灵魂,扑上梅栗的身体。 梅栗的身体猛地一个颤抖,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 站在远处树上的猫头鹰波乐先生耷拉着翅膀唉声叹气。 它是芙瑞丝的契约信使,虽然偶尔会背着她做点小动作,可也无法在任何情况下伤害她。 哪怕它确实有点喜爱那个小女孩梅莉,也只能看着她被芙瑞丝夫人杀死了。 看见沼泽怪物从树下经过,猫头鹰动了动爪子,还是闭上了眼睛,没有预警。 芙瑞丝夫人要求它守在外围看守,但是……总之还是当做没看见吧。 . 亚历克斯站在魔法圈外,光芒映照下,他的神情忽明忽暗。 他静静地看着、等待着,见到梅莉琥珀色的双眼,出现了重叠的绿色瞳孔。 时间差不多了,他上前一步来到芙瑞丝夫人的身体前方,拔出腰间的剑,带着多情的模样,毫不犹豫刺穿了芙瑞丝夫人的心脏。 心脏是女巫身体的力量来源,一具身体的心脏被破坏,女巫就再也无法使用。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哪怕是陷入痛苦正在挣扎的梅栗都稍稍停顿了一下。 她和芙瑞丝夫人都为这一幕感到震惊。 因为芙瑞丝夫人正企图占据她的身体,那一瞬间梅栗也感觉到了芙瑞丝夫人的怒火与不敢置信。 怒火过后,芙瑞丝夫人清晰的杀意也同时涌动在她的心里。 梅栗:……这么愤怒的话你赶紧离开我的身体去找这混球算账啊! 可惜芙瑞丝夫人没有被愤怒夺去理智,她发现自己原本的身体被破坏,第一反应就是必须尽快夺取梅莉的身体。 至于亚历克斯,只要她不死,迟早能处理。 亚历克斯对上梅栗一只变成绿色的眼睛里涌出的怒火,笑了笑,“芙瑞丝,我当然是爱你的,不必怀疑。” 只是,爱她和想杀她,这并不矛盾。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绿宝石项链,随手一抛,直直落在了梅栗身上。 淡金色的光辉中,本来早该被妖精们噬咬而死的佩格夫人灵魂竟然钻了出来,虽然已经很薄弱透明,但她脸上那种疯狂和狰狞令人不寒而栗。 “芙瑞丝!芙瑞丝!” “你一直在骗我!你是故意让我看到那本笔记!” “是你害死了我!” 她也扑到梅栗身上,狠狠咬住了芙瑞丝的灵魂,姐妹两个瞬间打成一团,一时间把梅栗遗忘在脑后。 梅栗:“……” 拜托,要打去练舞室打!都往这身体里挤,要被挤爆了! 她还被困在芙瑞丝夫人的魔法圈里,感觉身下的泥土变得湿润起来。 艰难地伸出手摸了一把,摸到一手的泥。 沼泽怪物找来了! 亚历克斯也看见了那瘦长的沼泽怪物,他不再欣赏芙瑞丝和佩格夫人相斗的场景,两步走到梅栗身前,长剑又干脆狠厉地刺入了梅栗的身体。 他既然要杀芙瑞丝夫人,就不会让她成功夺取梅栗的身体,这样,干脆直接连梅栗和她身体里的芙瑞丝一起杀死。 千钧一发之际,梅栗一个侧身,避开了那直刺心脏的一剑,被扎穿了胸口。 和疼痛一起袭来的,除了阿瑟妮由远及近的大骂,还有突然出现的黑猫翡翠。 它踱着优雅的步伐从她胸口踩了过去,长长的尾巴一扫,芙瑞丝夫人与佩格夫人的灵魂扭成一团被抽离出她的身体。 这只神秘的黑猫看了她一眼,消失不见。 梅栗胸前剧痛,看到鲜血止不住地从身体里涌出来,洒在地面上。她身下的泥土飞快变成沼泽,将无法动弹的她包裹起来,拖入沼泽深处。 最终陷入泥里之前,她看见佩格夫人虚弱的灵魂被芙瑞丝吞噬,看见阿瑟妮困住了芙瑞丝,看见亚历克斯转身而逃…… 泥沼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黑暗。 黑暗里有很熟悉的气味。 雨水、青草――沼泽怪物身上的味道。 有柔和的东西时不时拂过她的脸颊,她从一个长而深的黑甜梦乡里清醒过来。 蜷缩在清澈的水里,四周都是青色的野草和零星野花,它们同样浸透在水中,茎叶招摇。 长发和裙子在水中荡漾,她缓缓翻了个身,发现这个蛋型的空间里,只有水和青草包裹着她,分不清上下,如同一个新生的世界。 伤口处有一点痒意,低头看去,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一道浅粉色的痕迹,有水泡汇聚在那里,摇摇晃晃往上飘。 梅栗愣愣地顺着那个小水泡往上看,见到一只灰色的手从茂密飘摇的水草丛中伸了进来,小水泡撞在他的手指上。 刚刚醒来的梅栗看见那只大手,一下子安心了,主动握住。 那只手碰碰她的脸颊,像是碰一朵初生的花。然后他带着她,往上提去。 冲破那个小小的“蛋壳”,她像一粒种子发芽,两旁有无数迅速生长的草叶,重重叠叠的野花,发出簌簌的声音,雨水在那些草叶和野花上滴答滚落,给她展现了一个光怪陆离又蓬勃生动的奇妙世界。 她忽然明白过来,这里是沼泽怪物的世界。 “哗啦――”破开污浊的泥浆,梅栗从地底被拉了出来,身上却没有半点泥渍,只有一股清新的青草气息。 外面阳光灿烂,沼泽怪物站在开着紫色菖蒲花的水泽里,一只手被她抱着,缓缓勾下身子,用自己过长的手臂把她圈了个结实,脑袋也搁在了她的背后。 ――是个很热情很结实的拥抱。 梅栗眨眨眼,反手抱住他,看见不远处满脸欣慰的格洛丽亚和一脸庆幸的阿瑟妮。 “你终于醒来了,欢迎回来。” 31 过去、现在和未来 【关于森林女巫芙瑞丝】 芙瑞丝十岁的时候,有了一个弟弟。 诺伊塔家族的男性后裔无法继承魔女血统,但他们会继承家族的产业。 从一出生,弟弟佩格就得到了父母的偏爱,父母曾经给她的关心和爱护,都转移到了弟弟的身上。他抢走了她的一切。 大雪纷飞的冬日,芙瑞丝走出家门,走进了森林。 她的父母一心照顾弟弟佩格,过了一天才发现她的失踪,从森林里把她找回来。 那天晚上她在森林,遇见了一只快要冻僵的猫头鹰。 “我叫波乐,是一个信使,不过我没有和女巫缔结契约,所以快要冻死了,这边的冬天可真冷。”芙瑞丝睁着清澈的绿色眼睛看它,把它从雪地里抱起来,裹进了自己的衣服里。 她小小的身躯其实也十分冰冷,只剩下胸口的一点温热。 “嗯?你是个小女巫?” “是,但是我不喜欢魔法。” “为什么?” “如果我不会魔法,不是女巫,我的爸爸妈妈可能就会更爱我了。” “可怜的小女孩……” “但是,我现在忽然想明白了,其实和魔法没有关系,只是我以前太天真了。” 这样的话,从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嘴里说出来,还带着童言的稚气,令人有些好笑,猫头鹰波乐先生就在她胸前用那苍老的声音笑了出来。小女孩戳戳它的胸脯,神色很认真,“你要当我的信使吗,我跟你缔结契约,给你分享魔力,然后你代替我的爸爸妈妈喜欢我好不好?我也会喜欢你的。” 波乐先生已经是个很老的猫头鹰了,他其实并不想再和女巫缔结契约,只是,小女孩孤零零走在森林里,那双绿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好吧、好吧,我以后就是你的森林信使了,我的小主人。”它是只心软的猫头鹰。 后来它就在芙瑞丝身边待了很久很久。 最令它难过的是,人类总会长大,总会因为想要得到什么开始学会去做坏事,也总会遗忘自己曾经许下的约定和诺言。 芙瑞丝十岁那年误入森林被找回来后,开始对魔法产生兴趣,从前她虽然拥有着很强的魔法天赋,却并不怎么认真学习魔法。 当她开始认真学习,短短几年时间,就已经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森林女巫。而且,她变得听话懂事,再也不排斥弟弟,反而对弟弟很是照顾。 她的父母欣慰地感叹她长大了,她顽皮的弟弟佩格也喜欢跟在她身后玩耍。 佩格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姐姐会神奇的魔法,可他不能,为此,他曾经无数次哭闹过,质问过父母为什么他不能和姐姐一样学习魔法。 他对姐姐羡慕极了,他也想要进入那个神奇的魔法世界。 “佩格真的想要学习魔法吗?”疼爱他的姐姐芙瑞丝,在他又一次吵着要学习魔法后,温柔摸着他的头发,“真的这么想学,姐姐帮你想办法好不好?只是,你不能告诉爸爸妈妈。” 佩格双眼发亮,抱着姐姐的胳膊发誓,“我绝对不会告诉爸爸妈妈的!” “想要使用魔法,除非你变成女巫,你愿意吗?” “我……我、我愿意!”佩格没有犹豫多久就点了头。 “那好吧,姐姐帮你。”芙瑞丝笑得异常开心。 依照诺伊塔家族历代女巫留下的隐秘笔记,芙瑞丝成功将弟弟变成了女巫,只是她并没有告诉他,变成女巫要付出的代价――他将会早早死于魔法枯竭。 等佩格高兴于自己能使用魔法,并且开始毫无节制随心所欲地滥用魔法后,他自然而然发现了这一点。 他跑来质问她,为什么不早早和他说清楚。 “可是,不是你说不管怎么样都想拥有魔法吗?姐姐只是在满足你的愿望啊。”芙瑞丝微笑着说。 满足弟弟的愿望,顺便试验一下自己改造过的魔法。 然后在不经意间,她让绝望的弟弟看见了自己的笔记,那上面记载着制造魔法躯体的办法。用和自己血脉相连的身体,从小开始灌溉妖精们的生命,等到成年,将自己的灵魂换进那具身躯。 他太想摆脱自己日益虚弱的身体,也太想继续使用魔法了。芙瑞丝很清楚他会怎么做,并且乐于推着他去这么做。 所以她故意放他逃跑,一直暗中注视着他,看他为了生存下去,咬牙生下了一个孩子作为试验品。 那同时也是她的试验品,毕竟,就算弟弟成功了,那具躯体也注定属于她。 在等待的过程中,芙瑞丝离开家,嫁给了森海领的领主默菲特。 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海边,她刚从森林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开花的树枝,身边围绕着榉木妖精。在海边散步的病弱男人,转身看见她,久久没有反应。 他对她一见钟情,恰好她需要一个地方住下,便答应了他的求婚。 他们在一起三年,默菲特去世。 在他去世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被病痛折磨得异常痛苦,芙瑞丝亲自动手,帮他解脱了。 这世上唯一毫无缘由深爱她的男人死在她怀里。 . 亚历克斯亲眼看到,自己憧憬着、悄悄爱慕着的女人杀死了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叔叔默菲特。 他当然知道,她只是为了终结叔叔的痛苦,这个看上去温柔实则可怕冷漠的女人,将自己少有的心软给了他的叔叔。 他知道叔叔让他继承森海领,是为了让他代替他照顾芙瑞丝,也知道芙瑞丝对他宽容,允许他接近,也是因为他的叔叔。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尤其清楚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仍然爱着芙瑞丝。 只不过,比起爱,他还有更想得到的东西。 权利,或者自由之类的,他想要一个没有被女巫魔法控制的森海领,想要摆脱这长久以来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感情。 就像芙瑞丝用死亡终结了他的叔叔默菲特,他也将会用死亡终结她。 他在她身边,被她教导长大,当然应该和她一样。 【关于赫莎的女巫朋友】 自从十几年前,森林边缘那栋出现了女巫的房子被集市上的人放火烧了之后,就再也没人敢去那附近。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开始,通往那边森林的野地变成了一片沼泽,集市这边的人就算想要过去也没办法靠近。 “那边有可怕的女巫,她们会杀人,吃人的心脏,还有沼泽怪物,会把它看到的人拖进沼泽里!”大人们都这么吓唬家里那些顽皮又好奇的小孩子,用来告诫那些孩子远离沼泽。 艾登家的孩子们也是听着那些恐怖传说长大的,只是她们家的父母并不会用女巫和沼泽怪物来吓唬她们。 相反,她们每次问起那些恐怖的故事,她们的母亲赫莎就会抱着她们,用神秘的口吻给她们讲述一些奇妙的故事。 关于女巫、怪物还有妖精们。在她的口中,那仿佛是另一个天地。 艾登家最小的小女儿黛安娜才几岁,这么小的孩子总是容易染上疾病,可怜的孩子在床上躺了三天也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 看着陷入昏迷的孩子,赫莎在一个夜晚用毯子包裹住她,抱着她离开家门。 她从一条隐秘的小路穿过了那片隔离市集与森林的沼泽,来到森林边缘。 那里有一栋木头做的小屋。在黑夜里,小屋散发着温馨的亮光。 小屋主人察觉到她的到来,裹着披肩推开门,提着一盏提灯出来迎接她。 过去了十几年,赫莎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昔日的伙伴仍是少女的模样,但赫莎早已习惯。 “孩子生病了?怎么病得这么严重才来找我,快把孩子抱进去。” “我也是不想麻烦你,你上次不是说最近准备去雪山看看……黛安娜真的能治好吗?” “放心吧,我可是一个厉害的女巫,一定能治好你的黛安娜。至于雪山,我还在准备,过几天才去呢。” 小女孩黛安娜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一股清凉从自己的额头流进身体,那些压着她的沉重消失了,慢慢睁开双眼。 她看见母亲赫莎垂在胸前的褐色卷发,伸手抓住,这才看向周围。 她在一个很漂亮的屋子里――这里有各种花纹繁复漂亮的针织品和手工制作的玩具摆设,都是她从没见过的模样。 她还看见了一个大姐姐,朝她温柔微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 小女孩被母亲抱着,离开了那栋小屋子,走出门,她又被屋子外面的大花园给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多么漂亮的花园啊,灿烂的金雀花和杜鹃花开成一片,还有菖蒲花水仙花以及其他许多她不知道名字的花,那个大姐姐站在门口朝她们摆手,就像是站在花丛中间。 黛安娜趴在母亲的肩上,忽然隐隐约约在那大姐姐身边看到一个瘦高的人形。还有许许多多散发着光点的小人,在花园中飞舞。 小女孩眨眨眼睛,又慢慢睡着了。 后来,她终于病愈,但是那梦境一般的夜晚,成为了她铭记一生的场景。 “母亲,那真的是我生病时候做梦看见的场景吗?” 母亲笑起来,“谁知道呢。” 谁也不知道,那个叫赫莎的普通小姑娘,和一个女巫做了一辈子的朋友。那是她平凡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和快乐。 【关于梅栗和沼泽怪物】 芙瑞丝的问题解决了之后,梅栗又在格洛丽亚那里学习了三年魔法,然后才带着沼泽怪物回到了她们一开始认识的那个地方。 从前佩格夫人的屋子已经被烧毁了,梅栗没有选择在原地重建,她在森林里的湖泊边用木头建了一个木屋。 这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意义的家,属于她和沼泽怪物。 从集镇那边过来的路全部变成了沼泽,于是她们的小屋除了偶尔会光临的赫莎,就只有其他的小妖精们会来串门。 用魔法帮忙,建造一个舒适的家,对于现在的梅栗来说已经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乐在其中。 不管是花园还是菜园,都是她一点点种起来的,当然,沼泽怪物作为这个家里的另一个主人,需要负责浇水,所以这些植物们都长得异常茁壮。 从格洛丽亚那边带来的紫色菖蒲长满水泽,不知道什么时候长起的水仙花混杂在其中,还多出了许多水仙花妖精在这边入住,晚上梅栗经常会听到它们在水边唱歌,那是很好的催眠曲。 梅莉的身体被佩格夫人改造过,她拥有比一般女巫更漫长的生命,除了学习魔法,她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譬如玩泥巴。 她用泥在水泽边,照着沼泽怪物的模样捏泥人,一开始不成人形,后来随着她对沼泽怪物身体的了解,手下做出的泥人越来越精准生动。 做好的沼泽怪物泥人被她用魔法凝固成雕像,摆放在水泽中间当做装饰。 沼泽怪物最开始看到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泥人雕像时,绕着那雕像走了两圈,看了好一会儿。 梅栗觉得有趣,又用泥试着捏了不同的人脸,不记得是谁的脸了,大约是她曾玩过的游戏里某个角色。 新做的半成品泥人像放在湖边,沼泽怪物果然也感到好奇,盯着看了一会儿。 那天晚上,梅栗在小屋里等着沼泽怪物回去,等回了一个自己新做的泥人像,那游戏角色脸的泥人朝她走过来,吓得她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她还傻乎乎地跑到周围去寻找沼泽怪物,看到湖边那个半成品泥人像还在,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家里那个是沼泽怪物――他竟然还会捏脸! 应该是觉得她喜欢新做的泥人,所以变成了那个模样。这真是……太刺激了! 总之,女巫梅栗,沉迷玩泥巴。 女巫集会几年一开,梅栗参加了几次,所有人都开始叫她沼泽女巫,唯一的一个沼泽女巫,因为她身边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沼泽怪物。 沼泽怪物不喜欢到处走动,他更喜欢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只是梅栗需要出门。 她要参加女巫集会,要拜访山地女巫,还有新认识的雪山女巫朋友。 “我要出门半个月,你确定不和我一起去?”梅栗蹲在沼泽边,戳着弯成U形的沼泽怪物。 “你不理我的话,我就自己去了?” “我真的要走了?” 沼泽怪物一直没反应,梅栗站起来,“好吧,那我走了。” 她收拾东西,慢腾腾地开始赶路,走过一片森林,停下来休息一天。当天晚上,她就能等到一个拖泥带水跟上来的沼泽怪物。 沼泽怪物虽然不喜欢出门,但是更不喜欢离开他的沼泽女巫。所以当他们的家安静下来,周围没有了沼泽女巫的动静,他将脑袋从地底拔起来,无可奈何地循着气息追上去。 他的女巫早有预料,站在石头上朝他张开手,“快来!你背我走!” 因为沼泽怪物速度很慢,导致沼泽女巫每次出门去哪里,都要提前很久。 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第二个小故事完) 01 佣兵团 菲尔兹圣城,又被称作巨石城,地处北方,建筑风格粗犷而豪放。城内占地面积第三大的建筑是一所拍卖行,九月底的最后一场拍卖会在刚才完美落幕。 此时,拍卖行后方存放货物的仓库,许多人忙忙碌碌准备将这场拍卖出去的货物清点交接。 珍稀的活物货品存放区域,摆放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笼子,为了符合这些货物的高昂价格,笼子都是特制的,用了一些坚固而漂亮的材料。 摆放在最前方的笼子就是用铬银制作,上面还有一些花纹,同样铬银制作的颈链与手铐扣在笼中那个活物纤细的手腕与脖颈上。 ――那是一个有着火红长发的少女。 在刚才的拍卖会上,这个少女以五千金币的高价被人拍下。 “嗯,不错。”衣着华丽精致的金发男人站在笼子外面,用手杖撩开笼子里少女的红发,仔细欣赏了一番她的脸,“不错,和在拍卖台上看着一样漂亮,这个礼物也算送得出手。” 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男人笑着说:“毕竟是快要灭绝的洛蒂特后裔,她们这一族不就是以身体和美貌闻名吗,被称作‘美神后裔’之类的。你送上那么多宝贝,再加上这个礼物,罗兰伯爵总该帮忙满足你的愿望吧。” 金发男人又和他谈论两句,叫来管事吩咐:“我拍下的东西,都要尽快送往普达拉,特别是这个,路上给我照顾好了,万一半路死了,我可要你们三倍赔偿。” 管事笑容可掬,“那是当然,男爵您放心,我们拍卖行这次会给您安排一支最厉害最靠谱的佣兵团,为您护送货物……” .拍卖行后街,是一处酒馆妓馆混杂的大街,那些常年帮拍卖行运送货物的佣兵团在等待货物的间隙,就会待在这里消磨时间。 三十多人的金狮子佣兵团在这里已经算是数得上号的大佣兵团之一,佣兵团成员大多是壮年男人,正是耐不住寂寞的年纪,一群男人坐在取酒台前,一边喝着麦酒,一边和取酒台后的女员工调情,开一些露骨的玩笑。 这些酒馆往往都会兼职做地下妓馆生意,像这种衣着格外大方风情,脾气热辣,张口就讲荤段子,一句话能从男人们口袋里掏钱让他们乖乖买酒的酒馆女员工,大多也兼做皮肉活。 “爱丽,我都在你这买了十杯酒了,不如让我亲一下?”喝得脸上满是酡红的男人笑嘻嘻地说。 爱丽撩了撩敞开的衣襟,风情万种地夹了他一眼,“你买的是酒,又不是我。” “别这样绝情嘛,我又不是没买过你,都这么熟了……” “是啊是啊,所以我都腻味你了,你这臭男人真是抠门,瞧你上次给我买的那镯子,一个假货,搞得我都被人嘲笑。” 其余男人们听着同伴认错讨好,又碰壁醉倒,纷纷大笑。 爱丽应付了几个腆着脸想不付钱就上来占便宜的男客,目光转向最黑暗的角落里。 那里坐着一个高壮的奇怪男人。 他比这里最强壮的佣兵还要高大,一件黑灰色的披风厚厚地裹在身上,手上戴着手套,最奇怪的是他头上罩着一个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头骨,连脸都看不清楚,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点皮肤都没露出来。 在其他男人们都忙着喝酒调戏女人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东西。 他连吃东西都不把头上的古怪头骨给取下来,只拉开头骨上可以移动的下颌骨,将巴掌大的肉排从那塞进嘴里。 爱丽注意了他好一会儿,发现他一直在埋头吃东西,除了吞咽声,几乎没发出别的任何声音。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看到这个男人了,但是这个男人好像对她毫无兴趣,这让她生出一些想法。 “嘿,要喝酒吗?”爱丽端起一杯酒走过去,将那杯澄黄的酒液推到他面前,并且有意地俯下身子,摆出了一个魅力十足的姿势。 只要身前的人抬头看一眼,就能看到绝美风景。 然而,那高大古怪的男人仍是在埋头吃肉,连一个停顿都没有,更别说抬头看她。 爱丽等了一会儿,有些不信邪,涂着红色指甲的手指在他的餐盘上敲了敲,“我请你喝酒啊,你怎么不理我?” “我叫爱丽,你也是金狮子佣兵团的,你叫什么?” 不管她说什么,那个小山一样魁梧的男人都只是坐在那里吃东西,表现出一种令人恼怒的冷漠。 “嘿!爱丽,你别在那费劲了,穆里根本不喜欢女人!”旁边喝酒的佣兵们注意到角落的情况,大喊,“还是过来陪我们玩吧。” 爱丽扭头翻了个白眼,“不喜欢女人难道喜欢你们这些臭男人吗!” 她骂完又转头,朝男人露出个甜蜜的笑,“你叫穆里?我上次就注意到你了,怎么样,要不要和我睡一觉?我经验丰富,哪怕是你这种体格……我也能受得住哦~” 她的目光在男人身上上下扫过,猜测着他这身衣服下藏着多么伟岸的身材。以她老辣的眼光来看,这绝对是个极品,越看越是意动。 那边不甘寂寞喝酒的男人们见她不肯放弃,忽然笑了起来,一个人咣咣敲着酒杯大笑说:“爱丽,没用的,他还是个不知道女人味道的小崽子呢!” 爱丽:“……哈?” “他还没成年呢哈哈哈哈!”男人们笑成一团。 爱丽僵硬地看一眼那还在埋头吃吃吃的大块头。这么大一个,还没成年?这是哪里的孩子,怕不是野兽吧? 但是很快,她嘿嘿笑起来,“还是个小少年啊……那岂不是更好?” “怎么样,小弟弟,姐姐不要你钱,要不要体验一下人生极乐?” 戴着头骨的男人终于停下了动作,将吃空的餐盘往前一推,说:“再来一盘肉。” 声音嫩嫩的。 爱丽:“……” 她神情微妙的把餐盘丢到后厨,“再上一份肉排,多给点肉吧。”看上去挺能吃的那小孩。 直到第三份肉排被吃完,金狮子佣兵团其他成员在门口招呼他们离开,爱丽也没能听到那小山一样的男人说第二句话,更没能说服他和自己试试,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由可惜地哀叹了一声。 走出酒馆,金狮子佣兵团那几个男人锤了锤穆里的胳膊,“你可真是不知道珍惜机会,如果爱丽愿意不收钱让我睡,我现在都跟她走了。” “是啊,你这家伙真是艳福不浅!” “你不会是个傻的吧。” 这些酸溜溜的话,穆里没有理会,就像先前没有理会爱丽的纠缠。 他一直都是这样,性格沉默而古怪。 和这些正式的金狮子佣兵团成员不同,穆里是临时加入的成员,这是第二次随队行动,队里的其他人对他并不熟悉,甚至都没看过他被掩盖在动物头骨下的脸。 “都给我醒醒酒!大白天的喝得醉醺醺的,像什么话,我们今天下午就要押送货物去普达拉,这一次报酬丰厚,谁都不许掉链子!”金狮子佣兵团的团长长了一把大胡子,身材矮壮像一座大钟,说起话来就像是敲响了钟。 没形没状的佣兵们都站直身体,不敢再打打闹闹。 佣兵团团长骂完人,见到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穆里,神情和善许多,“穆里啊,这一次你也好好干,等这次成功送货,你就能正式加入我们金狮子佣兵团了,到时候也能多赚点。” 实际上第一次临时招了穆里进团的时候,穆里就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战斗力,几乎一个人对付了一个强盗团。 这样的能力足以让他加入佣兵团,甚至能直接成为副团长之一,从团长手上得到翻上好几倍的雇佣费用。 但是,团长并没有直接让他进团,还压下了应该分给他的奖金,只给了他两个金币。因为他太听话也太好骗了。 长得再大个,打架再厉害,还是个没成年的小孩子,几句话就能摆弄。 金狮子佣兵团的团长特别喜欢这种“好用”的团员。 他和善地鼓励了这年轻人两句,很快招呼起团员们将货物装好,分配每个人的任务。 最开始这三十多人的队伍还算有秩序,等到拍卖行的人抬出一个蒙着黑布的笼子,佣兵团团员好奇把黑布掀开看见里面关着的少女,没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围过去了。 有人愣愣看了一会儿,骂了句粗口,“这么漂亮一女人,也是货物?!” 有人趴在笼子边,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去,“红色头发,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红色头发的女人!” 后面的人闻言不断往前挤,都想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美人,“让开让开,让我看看!” 佣兵团团长正和拍卖行管事说起这个货物,见底下人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提起嗓子大骂了几句,让他们全都散开。 一群男人们不情不愿地退开来,还恋恋不舍不愿意走远,有人忍不住说:“团长,反正要分配负责的货物,不如让我负责这个?” 其余人也很快反应过来,纷纷涌上前自荐,“团长!选我!这家伙又打不过我,选我我肯定能好好保护这个货物!” “好了!吵什么!都住嘴!”团长大喝一声。 他对自己手底下这些团员都很了解,一个个没见过女人似的,这么漂亮个女人落在这些人手里,路途这么远,还要相处一个月,万一真出了个什么意外,他可不想赔上五千金币。 “都给我滚开,回去做事!”他骂骂咧咧把人都赶走了,扬声喊:“穆里,你过来!” 独自坐在远处的穆里走了过来,团长指着那笼子对他说:“这个货物,归你负责了。” 02 红发 穆里没什么反应,其余人闻言一片哀嚎,很是不甘心,等到货物都装上车了,还有很多团员在不停往这边看,惹得团长发了两次火,教训了一个人,才让他们收敛了。 二十几个人骑马护在两侧,十个人坐在中间的几辆车上看顾货物,金狮子佣兵团一行人离开巨石城,前往南方的普达拉。 穆里坐在其中一辆车上,因为他硕大的身形,还有他负责的那个货物笼子也不小,他们单独占据了一辆车。 车子是敞开的,笼子放在外侧,旁边骑在马上的团员偶尔会故意用马鞭挑开笼子上的黑布,瞧一瞧里面那个女人。 一群男人在一起赶路,聊天无非就是吹牛和女人,现在队伍里有这么一个漂亮得让人眼睛发直的女人,自然都将注意力分散过来,谈话也是绕着她在进行。 有团员听到了拍卖行管事和团长的聊天,向同伴复述了这漂亮女人的身价。 “听说拍卖了五千金币,啧啧,金子造的人也就这样了。” “好像还是什么很珍稀的人种,快灭绝了,看到那红发没有,还有绿色的眼睛呢,像高档翡翠的那种绿。” “绿眼睛?没瞧见啊,她不是一直躺在那睡觉吗,都没睁开过眼睛。” “怎么没动静,该不会是死了吧?唉,谁去把她弄醒看看?” 几人聊得火热,其中一人抬脚踢了踢坐在笼子边的穆里,“穆里,你去戳一下那女人,看看她是不是死了。” “对啊,让我们看看她的绿眼睛。” 他们聒噪了一路,穆里都没什么反应,在这不断的骚扰下,他终于动了。 在其他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抓起笼子,轻轻松松将它推到了车子内部,自己往外面一坐,完全遮住了笼子。 “靠!让你逗逗她看看,你在做什么!” “嘿,还不让人看了,快把笼子弄出来,你遮什么遮!” 前方传来团长的一声怒吼,“后面又在吵什么!” 几个吵得最凶的男人一缩脖子,安静了。 这段路程很漫长,赶路是枯燥的,炽烈的太阳照在身上,所有人都又热又累,那些人也没心思一直去看笼子了。 被黑布笼罩的笼子里,安静躺着的女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果然是一双很漂亮的绿眼睛。 她看着面前的黑帘子随着路途颠簸稍稍晃动,露出一点光线。那一束光线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红色的头发上。 红色的头发。 梅莉看着自己铺在地上的头发,眼神有些迷茫。 她很小的时候,一直很希望自己能拥有红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可惜她没能得到母亲的任何遗传,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一直都不喜欢她,甚至连母亲都不让她喊,她只能喊她的母亲为佩格夫人。 十几年的时间,从她出生起,身边就只有一个病弱的母亲。 母亲很美丽,但是她知道,美丽的母亲其实是个可怕的女巫。她会杀死毫无防备的妖精,还会杀人,吞吃人的心脏,如果被集镇上的人知道,他们会用火烧死她们。 她在惶恐和痛苦中孤独地长大。没有能聊天玩耍的朋友,没有爱她的亲人。 后来……后来她记得她死了,母亲杀死了她。 那一刻的痛苦,比十几年来,每天被魔法灌注妖精的生命更加难以忍受。 但她其实心里并不难过,甚至在强烈的痛苦中觉得解脱了。 可是,人死后怎么会来到另一个世界,变成另一个人呢? 她变成一个拥有着红色头发和绿眼睛的漂亮女人,被当成货物摆在台上卖,台下那么多陌生人看着她。买下她的人又把她当成礼物,要送给另一个人。还有很多目光可怕的男人围在旁边,仿佛要将她吞下去。 这所有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恐惧。 她从一个名为母亲的笼子,来到了另一个笼子。 不知道这样睁着眼睛发呆了多久,缝隙的光从明亮变得黯淡,遮掩住外面视线的黑布忽然被掀开了,橙色黄昏的天猝不及防冲进她的眼底,在绿色中漾起一抹亮光。 梅莉一愣,看见坐在笼子前面的高大男人。他太高大了,戴着的头骨又很可怕,她不自觉抱着膝盖后退,身体贴在另一边的笼子上。 食物的香气发散过来,梅莉看见男人手上端着的盘子,一大堆肉几乎堆成小山。 他一手拿起一块烤肉,伸进笼子里递给她,另一只手叉起盘子上的烤肉,大口大口地吃。 梅莉没有伸手去接,他也没有把手缩回去,只是一直拿着那块烤肉,也不催她,自顾自吃自己的。 梅莉呆呆看着,看到他盘子里的肉飞快减少,感觉自己肚子越来越饿。 她吞了一下口水,还是默默接过了那块烤肉。 和她的手比起来,那只拿着烤肉的手实在太大,他还戴着手套,看上去就更大了。那块在他手里显得有点小的烤肉,梅莉拿到手里,发现分量十足,她甚至吃不完。 那块烤肉并不好吃,她艰难地啃了一半,外面的男人已经吃完了在盘子里堆成小山的肉。 实在吃不下了,剩下的半块肉放在手里慢慢变凉。男人放完盘子回来了,见她这个模样,把手伸进了笼子。 梅莉一惊,警惕地看着他,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将吃不完的烤肉放在了他的手上。 然后她见到他拉开脸上那头骨的下颌骨,将带着她牙印的半块烤肉塞进嘴里吃掉了。 梅莉:“……”他真的吃好多。 “你还没吃饱吗?”她实在很好奇,都忘了害怕和保持安静。 “吃饱了。”一个嫩嫩的少年声音从高大男人头骨罩子下传来。 在她迷茫的神情中,穆里把黑布放下来,坐回原来的位置。吃完东西,他都是习惯休息的。 入夜了,佣兵团在营地里修整。他们在这条路线上往来很多次了,知道能在什么地方建造营地休息。许多人还在吃吃喝喝,只有看守货物的人留在车上。 几个吃饱了的男人又起了来看漂亮姑娘的心思,溜达到这边,发现笼子被穆里那高大的身体给挡得看不见,只能骂两句悻悻地离开。 梅莉能很清楚地听见外面那些人的动静,发现他们没有过来围观自己才放松下来。挡在笼子外面的那个背影,莫名给人一种安全感。 他不像其他的那些男人们一样,用那种令人不舒服的目光看她,也没有过多关注她,甚至显得很冷漠,但这样的态度让她放松。 她爬起来,走到背对着她靠在笼子上的男人身后。 他坐着,肩膀也很高。她凑上去小声说:“我好渴,想喝水。” 穆里罩在头骨下的耳朵动了动,抬手解下腰间挂着的水壶,往后塞进笼子里,连眼睛都没睁开。 梅栗抱着这个大水壶,喝了好几口水,缓解了喉咙里的干渴后,又拧上塞子放回原地。 营地里渐渐安静下来,除了轮班的人,其余都在抓紧时间休息。穆里被一点细微的动静给吵醒,坐起来摸向腰间的水壶。 摸了一个空,他想起之前把水壶塞进笼子里了,随手摸索了一下拿回来,打开喝了一口。 壶口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好像还有点甜。 穆里喝了一口水,看着水壶有点奇怪地想:为什么有点甜?明明是普通的水。 身后又传来那个软软的声音,“能不能放我出去,我想……方便一下。” 穆里收起水壶,打开笼子让人出来。 梅莉的脖子和手上还系着链子,扣在笼子的栏杆上。看到穆里解开了那头的链子,梅莉有一瞬间想要逃跑。但是,她很快看到周围的人,还有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又沮丧地放弃了。 她跑不了,而且,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唉,穆里,你把她放出来干嘛呢?”负责巡夜的一个佣兵明知故问,又自顾自地说:“撒尿去是吧,我跟你一起去看着,免得她逃跑,也免得你待会儿背着我们搞了这货物,那可不行!” 穆里没什么反应,他连一个字都没说,戴着那头骨也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梅莉走到营地边缘,发现那个跟上来的佣兵大喇喇看着她,目光下流,不由转了个方向,避开他的目光。 那人流里流气说:“诶,你干嘛,就在这里撒,躲什么呀,是不是想逃跑!” 梅莉躲到穆里身后,用他高大的身子遮住自己,谁知道那男人又转了过来,摆明了要看。梅莉气得眼圈都红了,却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她看一眼那想占便宜的男人,又看一眼一动不动的穆里,咬咬牙,拉开了穆里那宽大的黑灰色披风遮住自己。 流氓!给他看也不给你看!梅莉恨恨地想。 穆里往身前看了眼,意识到了什么,退后一步。 他展开披风挡住那个娇小的红发女人,扭过头盯着不依不饶还想过来看的佣兵。 巨大的白色动物头骨在黑夜里显露出狰狞带着死气的轮廓,黑洞洞的眼眶中,两点红色光芒像是某种凶狠的野兽,正在冷冷注视着他。 满心占便宜的佣兵感觉后背一寒,后退了一步。 梅莉听到那人骂了句什么,站在另一边没动静了。 03 袭击 从菲尔兹圣城去往普达拉,路途遥远,中间共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城池。除此之外,这些城与城之间,几乎没有村落和聚居地。 因为住在荒野里,没有高耸的城墙保护,除了会被强盗劫掠,一旦到了冬季潮汐,还会被突然出现的魔兽袭击。 住在城外,是很危险的。 只是仍旧有一部分穷人无法在城内定居,只能流亡在外,这些人被称作“野人”。 他们在毫无保护的野地里生活,依靠打猎或者种植为生,往往无法填饱肚子,一个个瘦骨嶙峋。 他们短暂的生命可能会终结于饥饿疾病,或者强盗与魔兽的手中,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才能躲过那些危险,在恶劣的环境下多生存几年。 穆里跟着金狮子佣兵团去菲尔兹圣城接收货物的时候,曾经经过这一片。这里先前住着十几个野人,他们在这里开出了几块小田,种一些菜和粮食。现在,他们再次来到这里,这个小小的野人聚居地已经被毁坏了。 “应该是被强盗团抢劫了,看这些刀痕和脚印,应该就是个小强盗团伙。” 佣兵团的人在那个被毁的聚居地查看了会儿,回来报告团长,“东西基本上都被拿走了,就剩下田里一点烂菜叶子。” “那些强盗团穷疯了吗?” “哈哈哈哈哈!那些小强盗团可不是穷疯了,他们和野人也差不了多少吧!” 正规佣兵团从来看不起那些劫掠野人的小型强盗团――他们基本上也都是些野人出身,稍微胆子大点就去当强盗了。至少强盗比普通野人好过一点。 在贫瘠的荒原上,人类和其他动物一样都是可以被猎杀的猎物,比起那些警惕的动物们,野人属于最好猎杀的一种。 所以,这个被毁的聚居地里,连一具尸体都没有,他们作为猎物被带走了。 “收拾收拾,今晚就在这休息,都给我把眼睛放亮了,别让那些野狗有机会靠近货物。” 野狗也是指的那些强盗。 不是中型大型的强盗团,佣兵团团长不怎么在意,直接吩咐人今晚就在这里休息。 其余人也习惯了,拆了那些野人们搭建的破棚子当柴火烧,还有人去地里寻摸些没被毁的菜,拿回来炖个汤。 反正他们不吃,这地里的菜最后也只会便宜了周围的野兽。 梅莉跟着他们吃了好几天的肉,无法很好地消化,肚子疼了一天。她一直都安安静静的,蜷缩在笼子里不出声,痛也默默忍着。毕竟这样的痛,和从前被母亲用魔法灌注妖精生命的痛比起来,并不算什么。 昨天休息的时候,看守她的穆里也和往常一样递给她烤肉,见她一直没接,有点疑惑,想了想又帮她把烤肉撕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再递给她。 正忍受痛苦,根本吃不下的梅莉只好对他说:“我吃不下,你吃吧。” 然后他就一声不吭地吃掉了。 从昨天开始,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梅莉能感觉到饥饿,但痛得吃不下。又到了休息进食的时间,梅莉捂着肚子,想着今天大概也是烤肉。 如果一直都是这样,她可能会死吧。 穆里和往常一样去拿食物,其余人已经见识过了他的食量有多可怕,可看他不停往盘子里拿烤肉,还是忍不住咋舌。 拿完烤肉的穆里,看到附近有人在炖汤,原地顿了顿,拿了个碗过去。 “我要一碗汤。” 熬汤的人听到这声音,手上一抖,回头看到他高大的身形,嘴角又是一抽,什么都没说给他舀了一大碗汤。 等穆里端着汤和肉离开了,那人才搅着手里的汤和人嘀咕,“怪不得穆里不爱说话,他这声音和他也太不搭了。” “咔嚓。”梅莉听到笼门被打开,睁开眼睛,一碗热腾腾的汤被放在她面前。 小块的肉和绿色的菜叶子,白色的根茎在热汤里混成一团。 她把脑子里关于死亡的思考丢到一边,勉强爬起来喝了那碗汤。 最后碗底剩下的一点肉果然又被穆里吃掉了。只是短短几天相处,梅莉发现,他不会浪费任何食物。 这是一个生存艰难的世界,人们的生活比她原来那个世界还要困难得多,食物是来之不易的。 休息时,佣兵团成员照旧跑到这边来看她。 “我说穆里,你是怎么照顾的货物?你看看她这脸上,抹了灰泥还是什么?脏兮兮的,脸都看不清楚了!” “是啊,你倒是给她擦擦脸啊,这能看吗!” 来的两个男人又发出昨天一样的抱怨。 自从梅莉故意用黑灰摸了脸,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之后,来看她的男人就越来越少了。负责看守她的穆里态度冷漠,对任何人都是不爱搭理的模样,对她也是。 他并不会因为怜惜或者什么保护她,只是基于不让货物受损的目的在看管她。 团长也过来看过。他和那些满脑袋女人身体的佣兵团成员不同,看她的目光是一种评估考量,注视值钱货物的目光。 “等快到普达拉的时候记得给她换件衣服擦擦脸,免得到时候弄得不好看要赔钱。” 夜里,梅莉因为隐隐作痛的肚子没能睡着。 她听到营地里噼啪的篝火声,靠在笼子外面穆里的呼吸声,附近佣兵睡觉的鼾声,还有……慢慢靠近的脚步声。 有什么人朝这边放置货物的车过来了。 她爬起来,瞧见几根沾着油污和血渍的手指掀开帘子,扒在铬银栏杆上。 她吓了一跳,刚想提醒守在一边睡觉的穆里,抬头就见穆里靠着的那边已经没人了,而那几根扒拉栏杆的手指啪嗒滚进了笼子里,洒了一地血。 外面有人痛得大喊,惊醒了整个营地的佣兵。 “是强盗团偷袭!” “起来起来!” “强盗团偷袭!” 醒着的佣兵们用力敲击盾牌和铁刀,整个营地苏醒过来。 黑布外面不断响起人的尖叫,梅莉盯着笼子里的几根断指,又想起看到母亲佩格夫人杀人取心脏的场面。 她捂住嘴压下想吐的欲望,将那几根手指从笼子里踢了出去,又抖着手掀开黑布往外看。 外面很混乱,她的视野只看到正前方,举着刀一脸凶悍的强盗――他穿着破烂衣服和一件破皮甲,剃着光头,完全不像佣兵的样子,无疑就是强盗。 这个强盗正举刀劈向穆里。 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抬手接住他的刀,像折断一根树枝那样轻易折断了刀刃,并且,他宽大的手掌顺势往前按住那强盗的脑袋,往前拍在附近一棵树上。 梅莉听到瓜果被敲碎的声音。 她放下黑布,更用力地捂住嘴。 外面的战斗结束,营地里重新点起火把,又热闹起来。有人在收拾尸体,处理尸体的男人们在附近那棵树下发出几声低呼和议论。 “穆里杀的?他力气也太大了吧!” “可不是,就刚才那一下,这人脑袋和树一起碎了。” 之后有人来检查货物是否完好无损。 她也被检查了,坐回原地的穆里说了句:“没事。” 也没人敢要他掀开帘子看看。 后半夜,梅莉同样没能睡着,她这具身体嗅觉很敏锐,能闻到浓浓的血腥气,这股味道直到离开那个营地很久了还萦绕在鼻端。然后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血腥气是从穆里身上传来的,他的披风上沾了血。 那些血干了之后,很寻常地融入了他黑灰色的披风里,像是一块普通的污渍。 被强盗团夜袭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隔几天的夜晚,他们又遇到了一次强盗团,大概也是小型的强盗团,战斗没过多久就结束了。 这一次因为强盗没有摸到这边,穆里都没动手。他一动不动坐在笼子外面睡觉,梅莉听着尖叫声藏在他背后,听到他发出小小的打呼声。 路程过半,梅莉开始适应这样的赶路还有并不好吃的食物。如果就这么顺顺利利,她会在半个月后被送往普达拉某个贵族宅邸,成为一个宠物或者其他的消耗品。 这似乎是她无法反抗的结局。 上路第十六天,金狮子佣兵团遇到了一只魔兽。 那是一座发狂的肉山,忽然从树林里站起来扑向佣兵团。佣兵团的人根本没有防备,当场就有两个人连人带马被那魔兽给踩成了肉泥。 “是魔兽!该死的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魔兽!”团长目眦欲裂,心中大呼倒霉。一般情况下魔兽只有在冬季潮汐才会越过极地范围来到人们聚居的城市附近。 他们这是遇到意外情况了! “看好货物,谁敢跑谁就死定了!”团长抽出自己的长剑大喊,“用弓箭!你们这些废物!赶快拦住它!” 十几个人举着弓箭射击,也只是稍稍阻止了那只可怕怪物的脚步,眼看又死了好几个人,团长也扛不住了,心生退意,扭头吼道:“穆里,穆里在哪,还不过来帮忙?!” 只是转瞬间,他就想好了一个办法。让穆里阻挡住这只魔兽的脚步,他们带着货物走人,牺牲穆里一个,其余人也好活命。 魔兽这种东西,就算是大型佣兵团遇上了也要损失惨重,他们只是中小型佣兵团,一个不好说不定要把命全搭在这。 他只知道穆里杀强盗厉害,却不知道他能不能阻挡魔兽,如今只能祈祷这年轻好骗的厉害打手能多阻拦这魔兽一段时间。 虽然想得好,但扭头却没看见穆里,还以为他是跑了,团长顿时大骂起来。只有梅莉知道,穆里早就悄悄进了树林,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摸到那只魔兽的身后去了。 来到魔兽身后的穆里双手抽出腰间两根白色骨刺,那是他的武器。 两根骨刺扎在魔兽坚硬的鳞甲上,准确地从缝隙里插进去,他就借着这两根骨刺,迅速爬到了魔兽肩上,双手十字交错,划开了它的脖子。 他的动作太快了,令人眼花缭乱。 团长等人从看见他突然出现在魔兽背后,到发现他割开了魔兽脖子,这中间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 还有人傻乎乎地在射箭,击在魔兽厚重的鳞甲上又反弹开。 同样覆盖着鳞甲的魔兽脖子却在穆里手下猛地喷出一道血线,穆里就在这血雨中跳下魔兽的肩。他半个身子都沾了魔兽的血,雪白头骨上一道蜿蜒血痕往下流淌。 抖抖沾血的披风,把武器插回腰间,穆里就这么在团长等人惊愕的注视下,走回装笼子的车前,沉默又稳重地坐回他的位置。 04 强盗团 “嘭――” 魔兽尸体重重砸在地上,将所有人震醒了。 金狮子佣兵团团长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睛盯着那魔兽尸体,又去看另一边安稳坐着的穆里。 忽然倒抽一口凉气。 独自杀死了一只魔兽!独自一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杀死了一只魔兽! 这是什么样的战斗力?哪怕那些大佣兵团的团长也不敢说能做到这种程度,结果这样的人就这么随随便便被他当做临时佣兵招进团了?!他甚至还克扣他的金币。 他是还没睡醒吗? 被魔兽踩伤的人发出呻.吟,其余人才慢慢开始回神收拾战场。 哪怕有穆里这么个人形兵器在,出手杀死了魔兽,他们的损失也很是惨重,被魔兽在混乱中踩死的就有好几个人,还有几个受了重伤,估计也活不了了,三十几人的佣兵团一下子减员超过小半数,这直接导致他们停下来修整的时候,气氛沉闷。 有人凑到穆里身边和他说话,也被他一言不发的态度给逼退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魔兽身上许多的东西剥下来之后可以卖出高价,也算是弥补了损失。 虽然这是穆里杀死的,但是团长转念一想,自己等人也有在一旁帮忙,大家都是一个佣兵团的,猎到的东西一起分享也很正常。 他带着比往常更加热切和蔼的笑容走到穆里身边,“穆里啊,这魔兽身上的东西,等到了普达拉卖出去,再给你分金币你看怎么样?” “你也知道,咱们现在失去了很多伙伴,接下来可能要一直赶路,也不好去下面的城里多留,这些小城段时间卖不出好价钱。我知道能杀这只魔兽多亏了你,肯定不会亏待了你,你尽管放心。” 反正到时候他用自己的人脉一运作,金子过了他的手,多少是要刮下一层油水来的。 穆里沉默地听他说完,点了点头。 团长见状立即就放心了。他才刚见识了穆里的能力,心底多少有些顾虑,但是再见他涉世不深的好骗样子,心中贪婪占据了上风。 穆里的来历他稍微知道一些,据说是从小居住在极地的遗民,没接触过太多人,所以他不仅敢骗他,甚至在心里盘算起该怎么更好地利用这个小家伙赚更多的金币。 遇到这样的好打手可是难得,要是能想办法把他收服,说不定他们金狮子佣兵团以后就能成为一个大佣兵团了! 做着这样的美梦,团长满意地离开了。 笼子里的梅莉听着他们的对话……听着团长一个人的自说自话,忍不住搓了搓裙子。 她在这个佣兵团半个月,发现穆里虽然很厉害,但待遇还比不上那两个经常不干活溜过来试图看她的男人。 刚才团长那些话,应该是在试探穆里,只要他拿出一点杀魔兽和强盗的力量威胁一下,团长就会许诺给他更多切实的利益,或者直接邀请他成为佣兵团的副团长之类,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穆里什么反应都没有,这种不在乎的态度,那个团长看样子是要占他便宜了。 自己打理生活十几年,习惯看人脸色的聪明梅莉想着。穆里究竟有没有看出团长的企图?肯定看出来了,说不定是因为他太强了,不在乎这些东西。 算了,她自己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哪里管得了他们的事。 她躺回笼子里,看着缝隙里穆里血染的披风往下滴着血,回想起刚才他杀死魔兽那一幕。 太厉害了,是和母亲佩格夫人不一样的厉害。 真希望有一天,她也能成为一个厉害的人,掌握自己的生命。 马车颠簸,摇摇晃晃,再次上路。 他们也是倒霉,才遇到那只魔兽不久,又经过了一片荒林。这片荒林在几个月前还没有太大危险,不过就在最近,来了一个大型强盗团。 强盗团追着一头魔兽来到这边,想要活捉这只落单的带甲魔兽,到时候用高价卖给那些大城里无聊的贵族们,用来进行斗兽表演。 他们追逐了这么久,却被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小佣兵团给截了。 负责打探消息,监视魔兽的几个强盗没能看到金狮子佣兵团杀魔兽的现场,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些佣兵已经在分解魔兽尸体了。 他们赶紧回去传报这个消息。 那大型强盗团起码有百来人,因为手里不少人命,又吃过人,比普通佣兵团更凶狠。向来都是他们抢人,哪里忍得了别人抢了他们定下的东西。 二话不说,上百人倾巢而出,直奔那只剩下二十多人的佣兵团。 “走快点,到下面的一个城里修整,都别磨磨蹭蹭的!”金狮子佣兵团团长骑着马走在前方,时不时催促几声。 他们带着魔兽尸体,浓浓的血腥气会吸引野兽,又死了那么多人容易被强盗盯上,难免要更警惕。 荒野的狩猎法则,就是狩猎者与被狩猎者,随时都有可能转换位置。 为了自身安全,他不断催促所有人加快速度。等到了下一个城市,他就能先处理了一部分魔兽身上不值钱的东西,再雇佣一些临时的佣兵保障路途的安全。 只可惜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距离,厄运再次降临。 马蹄震动,伴随着怪异的尖啸,这是强盗到来的征兆,敢这么嚣张摆出这种阵仗的,一般都是大型强盗团。 金狮子佣兵团团长听到这声音,脸庞发黑,比刚才遇到魔兽更加绝望。如果遇到魔兽还有机会逃跑,但遇到大型强盗团,基本上就没有活路。 可这条路不是没有大型强盗团吗?!怎么这些几年遇不上一次的今天全都一起遇上了! 片刻间,他们的车队已经被人围住了。 围住他们的强盗和之前路上杀的那些野人强盗不同,他们骑着马,穿着各种兽皮和动物骨头制作的铠甲,武器明晃晃闪着寒光,比他们用的武器更好。 佣兵团团长用眼角余光寻找了一下队伍里穆里的位置,脑子里疯狂转动,脸上和善地笑道:“各位,我们是给巨石城拍卖行送货的佣兵团……” 一般来讲,那些大型的拍卖行和荒野强盗们多少也有点生意往来,大家互相之间心照不宣,也不会做的太难看。 团长想试试这伙强盗给不给巨石城拍卖行面子。 “哼,拍卖行。”强盗团的人哼笑两声,语气轻蔑。他们是强盗,最喜欢翻脸不认人,哪怕真是从前有过合作,惹了他们也是照抢不误的,只要杀得干净点,没人知道不就行了。更何况,巨石城拍卖行算什么东西。 首领也不多说,长刀一举,强盗们怪啸着冲散了这支才经历过伤亡的佣兵队。 就知道这些贪婪该死的野狗没一个好东西!佣兵团团长心中暗骂,拿起武器反抗。 对方人数是他们的几倍,再多反抗也就是垂死挣扎。想到自己这些货物和好不容易拉起来的佣兵团,他心头滴血,大喊:“穆里,快过来!” 他虽然打不过这些强盗,但说不定厉害的穆里能带着他逃出强盗包围呢。 穆里站在车架上,一手抓住一个强盗砍来的刀,握着刀刃将刀夺到手中,一抛一接顺手向前一捅,捅死一个强盗。 另一只手用同样的动作夺过一把刀,横切过去,那力道瞬间把三个强盗腰斩。 其余人这时候才刚和强盗兵刃相接,他已经弄死了四个。 拉车的马受到惊吓,往前奔跑,车队乱糟糟的,都想要冲出包围圈,但大多数人都被涌上去的强盗给杀死,唯有穆里站在车前,身边一窝蜂的强盗都被他甩飞出去,有些是完整的打飞,有些是七零八落地被甩飞。 注意到这边的战况,一开始骑着马在战圈外悠闲看着的强盗首领眼睛一眯,取过自己又重又长的长.枪,手臂猛地鼓起,带着万钧之力朝穆里掷去。 他曾经用这一招杀死过很多敌人,从没有人能在他的重枪下逃生。 头骨罩子下的耳朵动了动,听到破空之声的穆里抬手,五指张开,纹丝不动地接住了来势汹汹的重枪,并且手腕一转将它当做自己的武器,抡起来往身边横扫――十几个强盗被这重枪打得胸骨碎裂,倒了一地。 他动起手来实在太凶,所有靠近的强盗都没能活过五秒,其余聪明人眼见自家老大的重枪一击都没能制服这怪人,一时间骇的纷纷后退,让他的车子通畅地冲到了队伍最前方。 佣兵团团长大喜,眼看穆里就要过来了,他一蹬腿,从马上扬起身子想跳到穆里的车上。 “噗嗤――”他感觉自己飞出去,身体变得很轻。太轻了,他有些奇怪地往下一看,原来飞出去的只有他半个身体,另外半个身体还牢牢坐在马上呢。 上半截身体重重摔在车上,团长瞪大的眼睛正对着黑布缝隙里往外看的梅莉。 穆里低头看了眼,见到团长还在抽搐的尸体,动作稍顿了顿。但也只是稍顿了一下,那个杀了团长的强盗首领举刀冲杀过来。 “哪来的小子,杀了我这么多人,很嚣张啊!你真是找死!” 他一刀砍掉了拉车的马头,车子去势一顿,霎时翻倒。 手上两把刀被首领的大刀劈开,穆里将短刀丢开,扎了两个想偷袭的强盗脑袋,一手抓起车上同样即将翻倒的铬银笼子举起来。 黑布早已在战斗中弄掉,强盗们这才发现黑笼子里还有个女人,强盗首领也是一愣。 铬银坚硬而沉重,大笼子被穆里抓在手里,看上去轻飘飘,实则重重地砸在了骑马的强盗首领身上,将他狼狈地从马上砸了下去。 05 两人上路 笼子被举起,梅莉慌忙抓住笼子栏杆,被连着笼子一起砸出去的瞬间,她身体一轻,腾空片刻又往下摔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地上压着的强盗首领脸色狰狞,一张大脸被栏杆挤压,脸上横肉像是海绵一样从栏杆中间凸起。 梅莉坐在了他的脑袋上,瞬间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又在他的脸上踩了两下,大概踩到了鼻子,有点硌脚。 “臭、娘、们――”强盗首领看上去要气疯了,一口黄牙暴突,用力将压在身上的笼子推开。 梅莉眼前一花,发现笼子又回到了穆里手中。他好像是把这个笼子当做武器了,拿回去又是一个横扫,打飞围上来给首领帮忙的其余强盗。 那首领脸色精彩地爬起来,大刀朝笼子上砍去。 穆里见状将举起的笼子一个倾斜――梅莉往后滚落窝进了笼子角落里。 尖锐的一声锯响过后,笼子被硬生生削掉了一块。 强盗首领不依不饶,第二刀砍下来。他是故意对着笼中的梅莉砍的,还记着刚才这女人踩了他的脸。 穆里再次将笼子一个倾斜,梅莉抱着脑袋滚到了另一边,刚掉到那边,先前窝着的栏杆就被大刀给削掉一半,连扣在她脖子和手腕上的链子都顺便给斩断了。 笼子顿时有了一个大缺口一个小缺口。 穆里直接把她从缺口里倒了出来,手掌托住她的腰。梅莉头昏脑涨,滚到他硬梆梆的手臂上,又被他随手甩到肩上,感觉腰都要断了。 被滚来滚去,甩来甩去,梅莉捂住自己的嘴,勉强没有立刻吐出来。 而她像个毛坎肩搭在穆里肩上时,穆里抓住了强盗首领第三次砍来的刀。 那是一把又锋利又重的刀,哪怕首领力气比一般人大,三次全力挥动之后也开始力竭。 不等他再次把刀抬起,穆里就这么牢牢抓住他的刀,一手从腰间抽出雪白的骨刺,半蹲下身体,欺身上前,带着巨大的力道由下往上,将骨刺往他下巴斜上方刺进去。 梅莉感觉到自己裸露的腿上一阵温热,什么液体溅在腿上,缓缓往下流淌。 周围喊打喊杀的强盗们都忽然安静下来,眼神恐惧地望着穆里和他们的首领。 这个强盗团的首领对整个强盗团都有着绝对的掌控力,所有人都畏惧他,可是现在,他被杀了,还死得很惨。 见到那个满身鲜血,高大又打扮古怪的男人随手抽出骨刺擦了擦,插回腰间,其余的强盗都不由自主后退。 等到他抬起头,用那双藏在沾血头骨中的眼睛看向周围,有强盗大叫着转身逃跑。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其余的强盗接二连三地扭头逃跑。亲眼见过了男人动手,并杀死了首领的一幕,别说再围上去杀他,他们连头都不敢回。 顷刻间,这个刚才还吵闹嘈杂的战场,变得安安静静,只剩下穆里一个人还站在满地狼藉中间。 佣兵团的人死光了。 强盗们跑了。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眼佣兵团团长变成两截的身体,又看看散了一地的货物,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 梅莉已经完全忍不住了,挣扎着从他肩上滑下来,跌跌撞撞跑到一边吐了个痛快。 穆里走到一边的树林,用强盗首领那把锋利的大刀挖土,他挖出了个大坑,准备把这满地的尸体就地掩埋掉。 梅莉吐完,见他准备埋尸体,犹豫了一下,在身边的尸体身上摸了摸,摸出了一个装钱的小袋子。 她摸的是个强盗尸体,口袋里竟然有好几枚金币,真是个有钱的强盗团伙。 她默默地摸了好几个强盗的尸体,手上的小钱袋都装满了。 面前忽然一黑,她抬头看去,穆里低头看着她,因为那沾血的头骨罩子,看不清神情。梅栗摸尸体的手微颤,将自己摸到的金币上供给大佬。 她是第一次摸尸体,动作从生疏逐渐熟练,除了钱其他东西不拿,最后也攒出了一小堆钱币,全都被她上供给了穆里。 当然,乘他不注意,她也偷偷藏了几个金币,以防万一。 穆里将佣兵团和强盗们的尸体全都丢进坑里,一把火烧了。不然就这么掩埋的话,会有饥饿的野人过来把尸体重新挖出来。 坑里烧着大火,穆里又动手把佣兵团那些散乱的货物都放回车上绑好,被砍死的拉货老马替换成强盗团逃跑时留下的马匹。 因为没有其他人了,他将所有的东西放在一起,收拾出两辆大车。 梅莉待在一边,看他动作干脆利落地收拾,很是能干,她想帮忙一时都插不上手。 收拾好了,穆里对她说:“你驾车,那一辆。” 梅莉神色说不出的迷茫,“我,驾车?” 她不会驾车,而且,就在不久前,她还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货物,现在要她单独驾车? “很容易学。”刚才令强盗闻风丧胆的凶残佣兵,用嫩嫩的少年声音对她说,语气认真而严肃,但是一点都不可怕。 才因为那过于可怕的杀人现场对他生出畏惧心,不自觉想要讨好他的梅莉,感觉没有那么害怕了。听着这个声音,真的害怕不起来……忽然好想有点明白穆里为什么不爱说话。 尸体烧完了,只剩下两个人的佣兵团离开这里。 两辆大车,前面的一辆车稳稳当当,后面的一辆车歪歪扭扭,甚至没走出去多远就冲出路面,摔进了路边的野地里。 新手上路,技术糟糕的梅莉头顶草屑在路边的坑里挣扎,被穆里捏着肩膀拔萝卜一样提起来放在一边。 然后他走进野地,将倒下的大车举起来,轻轻松松退回路上放好。 梅莉看不清他的脸色,总担心他会一只手把她的脑子给捏爆,因为她帮不上忙。 被提放到车辕上,眼看着那只戴着手套的大手伸到面前,梅莉下意识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那只手捏断刀刃,捅穿下巴,拍碎脑袋和树的画面。 穆里伸出两根手指,按住那个对他来说小小的女人头颅,放轻力道免得把她捏碎,让她微微低下头。 “看这里,我再教你一遍。” 梅莉带着“再学不会驾车可能会被脑后这只大手当场爆头”的紧迫感,认真学习,终于能磕磕绊绊地成功上路了。虽然马还是不太听话,偶尔也会控制不住,但能跟得上。 穆里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看到红发的女人花着脸,清澈的绿眼睛紧张又认真地盯着马车,没出什么问题,就回过头继续休息。 他有些烦恼地垮了肩膀。 这些货物,到底是要送到哪?他之前不用管这些,没有记住。 晚上,他们照旧找了个地方休息,梅莉驾了这么久的车,累得昏昏欲睡,靠在车辕上动弹不了。 穆里也没指使她干活,自己熟练地去找了柴火生火烤肉,还翻出个锅特地给梅莉煮了肉汤,因为想起她之前吃一点烤肉都很难咽下去的样子。 普通人类比他想的要脆弱很多,那些佣兵团和强盗团已经很脆弱了,一不小心就死了很多,这个女人更加脆弱。 汤端到面前来,梅莉才猛地醒过来,傻乎乎地端着那碗烫手的汤,看着穆里又坐回火堆边,用刀一块块地割下烤焦的肉塞进嘴里。 她看一眼手里热腾腾的汤,又觉得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可怕男人,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喝一口汤……他的厨艺比较可怕。 梅莉端着碗,迟疑地坐到了火堆边。 果然穆里埋头吃肉并没有理她,他每次吃东西都很认真,没有什么能打扰。 梅莉慢慢地喝着汤,消化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 佣兵团没了,就剩下一个人,所以,她是不是有机会能跑?她不想成为什么贵族的玩物。 如果能跑,她可以去哪里? 这半个月的路程,她了解到只有有身份证明的人才能住在城里,她没有,可住在城外很危险,随时会被强盗杀死,不只是强盗,就是普通的野兽也能杀死她。 她的手上和脖子上还扣着锁链,垂着一截链子。梅莉拉着那一截链子发呆。 穆里吃完靠在大车边休息,梅莉也走到另一辆车车辕上坐着。车上没有多余的空间给她躺下来休息,只能坐着。 旁边有一片小湖,夜晚小动物过去喝水,湖边草丛里有OO@@的动静。 梅莉还听到了车子旁边树丛里有些动静,她睁开眼,紧张地盯着树丛,总觉得树丛里有眼睛在看着自己,不知道是野人、强盗还是猛兽。 她离穆里太远了一点,说不定睡着睡着就会被树丛里什么东西给叼走。跳下车辕,走到穆里身边,坐到距离他半米的位置。 穆里闭着眼睛休息,但没有睡着。他一直都是这样,看上去好像睡着了,其实时时刻刻都在警惕周围的动静。 那个红发女人走过来了,他知道,她很快睡着了,大概觉得冷,蹭着蹭着蹭到他身边,把脑袋钻进了他的披风里。 穆里睁开眼睛,拉开披风看了眼。本来想把她推开的,躺在腿上真的有点碍事。 但是,她轻飘飘的其实也不太重,而且可怜兮兮的,像是一只瘦巴巴的红狐狸――很好吃的那种。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猎到的红狐狸,注意力被转移,没有第一时间把人推开,干脆就让她这么枕着了。 只是…… “为什么有点香?”穆里疑惑。 她身上偶尔会有一点香,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就闻到了,到底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 06 小熊 清晨,梅莉在露水的侵蚀中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看见浅淡的白光,还有不远处湖边高大的人影。 那小山一样的男人抬手取下了罩在头上的白色头骨,露出底下的……毛茸茸的头颅。 两只白色圆耳朵顶在头上,大概是被头骨帽子压的往下折起,被他大大的手掌扒拉一下又重新竖起来。 那雪白的毛发,在晨光中散发着朦胧的光,看上去很软的样子。 毛茸茸的脑袋低下去,水声哗哗,他在搓手洗脸。 洗了没两下,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身朝她看过来,露出了正面。 果然是只白熊,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黑乎乎的湿润鼻子,底下的熊嘴两边天然往上翘起,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笑容。 ――圆头圆脑笑容甜得像蜜的一只小熊。 梅莉:“……”是小熊!不,是我还没睡醒。 她一脸呆滞地想,重新闭上眼翻个身。 过一会儿,梅莉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看向湖边。 穆里高大的身影正蹲在那洗手套和披风,他的披风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洗完后拿起来甩一甩,上面的水珠就纷纷往下滑落,一点都不沾水。 他将甩干的披风重新系回身上。 梅莉的目光停在他的头上,那里好端端戴着头骨,完全看不见底下的脸是什么模样。 她真的开始怀疑刚才自己是在做梦,看到的那一幕是她臆想出来的。 虽然穆里是高大得有些吓人了,她承认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他站起来的样子像是一只熊,但他半个月来说话做事,分明就是人,她怎么会怀疑这身衣服底下是只小熊呢? 这不应该。 她跑到湖边,把脏兮兮的自己清理了一下,顺便醒醒脑子。 脸上的黑灰被洗掉,露出一张美丽的脸。梅莉只听佣兵团的人说过她很漂亮,现在才照着湖水看清了长相。 是陌生的脸。 她摸了摸这张脸,眼里有些迷茫,很快回神对着湖水把散乱的头发编成辫子,紧紧盘在头上,又从车上找来一块布,撕下一块绑在脸上,剩下的一大块当成披风裹在身上,除了少个脑袋上的头骨帽子,她看上去和穆里画风一致了。 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确实很有安全感。 梅莉早就受不了自己身上那条礼物包装一样的裙子,只是先前在笼子里,什么都不方便,现在不同了。 她忙活着打理自己,穆里已经做好了早饭,两人吃过后就要上路。 梅莉坐在他对面,还忍不住经常将目光投注在他的脑袋上。 头骨帽子底下真的是只可爱的小熊吗? “你看什么?”少年音似乎有点不高兴。 如果是个壮汉声音凶恶粗鲁地问“你看什么”,梅莉肯定会害怕,但是对着这个声音,她只觉得是对面的弟弟要闹小脾气了。 她脑子里想起早上那个梦中看见的小熊,嘴里说:“我是觉得你这个头骨帽子很好,看上去很厉害。” 穆里不爱说话,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梅莉以为自己敷衍了这么一句,穆里就不会再接话了,可是很快就听到他说:“这是一种魔兽的头骨,我打到的第一只魔兽。” 虽然尽力稳重端庄了,梅莉还是听出来一点小男孩式的骄傲。 只从他这接的一句话,梅莉就听出来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头骨帽子,所以她又小心夸了两句。 “这个牙齿这么长,嘴这么大,肯定是很厉害的魔兽,你好厉害。” 再顺嘴夸了披风。 “还有这个披风,好像不是一般的布,我看到它不沾水,太方便了。” 本来一天都不见得说一句话的穆里,说完了今天的两句话,不准备再接话了,可是听她说起披风,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又说了句,“这也是一种魔兽的皮,也是我打到的。” 梅莉的目光不由自主变得慈爱起来,她笑了一下:“你真的好厉害啊!” 经过这一场简短的谈话,气氛好了许多。一副不想说话模样的穆里,在上路之前还再教了她一次驾车技巧。 梅莉学着驾车,心里有点意外地发现穆里其实挺好哄的。 其实穆里也在想,这个红发女人不错,说话又好听,和那些佣兵团的人不太一样。 他确实不怎么习惯说话,毕竟很长一段时间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可那些佣兵们排斥他,聊天的时候还总说些睡女人之类的无聊话题,他才越来越懒得和他们说话的。 最要紧的是,这个红发女人听到他的声音后没有嘲笑他。 他想了下,觉得这可能是外面男人和女人的区别,难怪那些佣兵们总是说女人好,他现在也觉得还是女人比较好。 因为那个大强盗团在这边驻扎下来,附近没有了其他强盗和野人的踪迹,梅莉和穆里这两个人的队伍得以安安稳稳没人打扰地赶了一天的路。 途中只遇到一只长角的野兽,它才刚冲到路边挑衅地扬了扬头上的角,穆里就跃了出去,等到梅莉发现前方的小事故,那只长角野兽已经被穆里弄死放到了车上,然后成为了他们的晚餐。 一天只吃两顿,晚上停到有水源的地方休息,穆里提过那只倒霉野兽去剥皮拆解。 梅莉经过昨天的缓冲,今天状态还行,手脚有些发软酸疼,但没有瘫在那不能动。她主动凑到穆里身边,想去帮他处理猎物。 穆里从来没有主动要她干活的意思,他习惯于做什么都自己上,并且都能做得很好。 梅莉看着他两刀划开猎物的皮肉,完完整整把一张皮撕下来,又用刀把前蹄后腿各个部位分割成块,那动作干净利落,下刀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切过几千只这样的野兽。 梅莉愣是没能帮上忙,束手在一边看着他,见到血水喷溅在他的白骨头罩上,有股天然凶残的气质。 ――他剁猎物,和之前砍魔兽、砍强盗的动作没有任何区别。 梅莉伸手擦了擦头骨上那点血水。穆里利落地动作停下来,看了她一眼。 头骨上的眼睛黑洞洞的,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大概是没生气的。 处理好的肉架在火堆上烤,是最粗糙的做法。梅莉想到昨天见识到的穆里厨艺,主动对他说:“我会烤肉,让我来吧?” 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穆里又比她最开始想的要好相处,或许她可以有其他的出路。她心里有些小小的打算,决定好好和穆里打好关系。 梅莉从小就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起居,为了讨好对她冷漠的母亲,她小时候曾努力学过很多东西,想要做出好吃的食物……和穆里比起来,她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能干。 撩起袖子拿出从车上翻找出来的厨具和一点调料,梅莉找回了些自己熟悉的感觉。 生活,就是她的战场。 生存,是穆里的战场。他在恶劣的极地环境下长大,只要是食物都能吃,从来不嫌弃,一路上吃到的食物,都是制作简单没多大区别,可今天这肉,实在太香太好吃了! 他抱着盘子,叉起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散发着焦香味的肉排,往嘴里塞,连停顿都没有,吃得抬不起头。 梅莉翻转着烘烤的肉排,将熟了的加到穆里抱着的大盘子里。 “好吃吗?”她问。 好像不用问,他比以往更快的进食速度足以表明一切。 含含糊糊的少年声音回答说:“好吃……唔,好吃。” 听上去很惹人怜爱。 像是饿了很久,一直吃不饱的小可怜。 两条后腿肉被削了烤制,几乎全部被穆里塞进了肚子里,她都听到他吃得很开心的时候发出“啊呜”“哇呜”的声音了。 这一餐吃了很久,穆里看上去吃饱了,两只戴着手套的大手掌拍拍稍微鼓起来的肚子。 忽然满足地往后躺倒,一动不动。 梅莉被他摔倒的动静吓了一跳,然后发现他只是睡着了。 她把东西收拾好,裹着布披风坐到穆里身边,坐了一会儿,觉得穆里头骨罩子的大嘴边,那些油光在火焰的光芒中闪烁,看着有点难受。 她凑过去,用布轻轻擦了擦头骨嘴边的油。 穆里其实没有睡着,他只是吃得很饱,正在休息,懒洋洋的不太想动。 红发女人在他看来是很弱的,所以她凑过来他也没反应。吃饱的猛兽不会在意身边出现的小动物。 但是她给他擦嘴……感觉很奇怪。那只是头骨罩子,不是他的身体,为什么会觉得嘴有点痒痒的。 他没动,透过头骨的眼眶看那个红发女人,好像现在才第一次看清楚她到底长得什么样。 ――她现在是活的,不像之前关在笼子里那些天,那时候的红发女人是死的。 梅莉小心擦完了头骨,挪回自己的位置,抱着膝盖慢慢陷入沉睡。 寂静的夜晚,火堆熄灭。睡梦中觉得冷的梅莉又蠕动着,找到了附近的热源。 她将脑袋靠在了穆里的胳膊边。 树林里的树丛动了一下,一道放轻的呼吸声走向两辆大车,有人在偷车上的东西,还有拿出刀器的动静。 看似睡着了的穆里耳朵动了动,抬起胳膊,手上摸过腰间的骨刺,扬手甩过去。 一声闷哼后,再没有其他动静。 清晨,穆里休息够了,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地起身,越过还在熟睡的梅莉,走到大车边一具尸体旁,抽出尸体脑袋上的骨刺放回腰间,将尸体拖进树林,挖个坑埋掉。 07 为什么 在被圈起来的城池之外,多是不适合居住的荒芜土地,有些地方连野人都不会长久生存在那。 临近水源的地方会有树林和野草,长久没有水源的地方则会呈现出一种风化的岩土红色,地表上长着贴地的干草,除此之外就是稀疏的树木。 长长的一段路,经常连一个活物都看不见。 梅莉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环境,和她原来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有着她没有见过的风景。 环境是恶劣的,但正是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往往会出现更加震撼人心的自然场景。 和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奇怪男人一起在路上,仿佛流浪般往前走,路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危险。 梅莉靠在车辕上,听着车子压上路面发出的嘎吱声,心情竟然莫名其妙地开始明朗起来,就像是这时候的天空那样疏阔。 最开始她们是一前一后两辆车,到现在,两辆车并排,梅莉偶尔会和旁边的穆里说话。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酷酷男人……酷酷男孩子一开始话很少,但梅莉摸清楚了他对什么感兴趣之后,他的话就越来越多了。 他和她讲起一个杀魔兽的故事,就是他用来做披风的那个魔兽。 “……它们生活在冰川底下,常常待在水里,会在冰面上挖出一个洞,等到有猎物经过的时候,它们就突然蹿出来把猎物拖进洞里。洞里的水很冷,长着毛的话掉进去就被打湿了,它们就不会被打湿,因为身上的皮只有一层很短的细毛,不沾水……” ――一口气说这么多,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十天前一整天都不会和她说一句话。 梅莉托着下巴,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他以前住着的地方很冷,是冰天雪地,有冰川,而且在这边难以见到的魔兽经常都能见到。 他对于魔兽的了解比佣兵团那些人多多了。 穆里说着,还给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披风。 梅莉没有拒绝他的友好,上手仔细看了看。他把那不沾水的一面放在内里,手感滑溜溜的,会沾染污渍的放在外侧,因此看上去有些灰扑扑。 “真好。”她摸了摸披风,有些疑惑,“为什么不把不沾水的穿在外侧呢?” 穆里很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习惯了,我一开始就这么穿。” 行。 梅莉又从他的话里推测出他从很小开始就是一个人生活,什么都是自己摸索着来,没人照顾,所以很多事不懂,过得也很随意。 这让她想到自己。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想对他更好一点。 她又用那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他了。 穆里张了张手掌,套在手套里的熊掌毛毛炸开了一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被红发女人这么看着会忍不住炸开毛毛,但是,太不习惯了。 他很小时候还打不过魔兽,面对强大魔兽的威胁就会炸开毛,但是这个女人又不吓人,他也根本不害怕,她这样的他一只手能打十个!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 小熊疑惑.jpg 旁边的红发女人打开水囊喝水,他也渴了,伸手过去接了水囊。这是他的水囊,他们一共也就只有一个水囊,只能一起喝,这并不算什么,很多佣兵都是自己的水囊喝完了就抢其他人的喝。 但是,他又尝到一点甜的感觉了,很轻微的甜。他对甜很敏感,忍不住去在意。 这又是一个令他觉得疑惑的问题了。 明明是普通的水,被红发女人喝过之后就会有一点甜。 他观察过了,她没有往里面悄悄放东西。 “为什么是甜的?”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梅莉:“甜的?水吗?” 她接过自己刚才喝过的水囊,又喝了一口。因为穆里不在意,原本有一点在意的她也不介意两人喝一个水囊的水了。毕竟,先前,再尴尬的事他也见过了。 “只是普通的水,并不甜啊。”梅莉没感觉出来。 穆里接过,又喝了一口,肯定地说:“是甜的。” 好吧。梅莉心想,这个弟弟说不定年纪还很小,他难道是想吃糖了吗? 有些可爱,尤其是和他高大的身形,古怪的装扮以及可怕的头骨帽子比起来。 上一刻还在用嫩嫩的少年音坚持水有点甜的穆里,忽然间一个暴起,抽出车上放着的一块断刀,往路边一掷,鲜血瞬间溅起半人高。 埋伏在路边的一伙强盗见被发现,也不继续躲藏了,丢下那个喷血惨嚎的同伴,挥起刀凶神恶煞地冲过来。 只有两个人,带着这么多货物,大喇喇走在佣兵团和商队送货往来的大路上,一看就很让强盗心动,不劫一发都对不起他们强盗的身份。 强盗们,尤其是小型的强盗们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他们会游荡在荒野,抢劫完了就跑,因此他们不知道这条路上出了个杀神,先是杀了个魔兽,又吓得一个大型强盗团仓惶逃走,他们现在就是双眼发光,看看货物,再看看蒙着脸的梅莉,兴奋无比。 在这里,女人也是很少的,有很多的用处。 梅栗听着他们的怪笑,心情还算平静。这种场面见多了,任何人都会像她一样平静。 最重要的是穆里在身边,只要想起他动手的样子,她对这些强盗就一点都害怕不起来。不知不觉,她已经非常相信穆里。 路两旁都埋伏着强盗,梅莉这边有五个人冲过来,穆里没管他那边的,站起来跳到梅莉这架车上。高大身影瞬间笼罩了她,梅莉看见他的披风飞扬,下一秒他站在车上长腿一扫。 ――因为力道太大,画面太过惨烈,难免有鲜血喷过来,穆里同时拉住自己鼓起旋飞的披风挡下淋漓鲜血。 一气呵成。 这暴烈的景象吓住了后面的强盗们,他们从贪婪中清醒过来,凄惨的尸体唤醒了他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再顾不得什么货物女人,大叫着扭头逃跑。 还有人太过慌张,才跑出去两步就摔倒在地,吓得以为自己马上要被杀,屁滚尿流地爬起来追上那些跑远的强盗。 穆里没有去追杀那些恐惧奔逃的人,哪怕全杀完对他来说也是很简单的事。 在那些强盗大叫狂奔的背景中,穆里放下腿跳回自己的那辆车上,拉起缰绳控车,让偏离了道路的马车回来,然后拿起水壶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喝过就变得有点甜了,为什么?” 梅莉出神地看着他随意自然的动作,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目光定在他的脑袋上,“……啊,你头骨帽子上有一点血。” 她摸出一块擦手的布,抬起来。离的距离有点远,坐着擦不到,她站到车辕边,扶着车厢边缘,隔着两车之间的距离,弯腰伸手在那个狰狞头骨上轻轻一擦。 她身上的披风滑落,里面的裙子散开像一朵风中摇曳的花。 头骨上轻柔的触碰一沾即走,轻微的几乎感觉不到。 她擦完就退了回去,也没注意到穆里呆住了。他脑袋都罩在头骨下,就是发呆梅莉也看不出来,还以为他只是又陷入了沉默。 穆里好一会儿才从莫名其妙的呆愣中回神,又不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突然发呆? 而且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 可又觉得刚才发过呆之后,不应该再问这个问题了。他只好悻悻地靠在那休息,不再开口。 随着普达拉城越来越近,梅莉心里也有许多焦虑。 她犹豫了好几天,决定在这天晚上打探一下穆里的想法。 梅莉:“穆里,金狮子佣兵团已经没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为什么还要去送这些东西呢?” 穆里回答:“我已经答应了。” 梅莉:“可是连团长都死了,就算你不去送也没关系的吧。”如果他不坚持去送,那她就自由了。 穆里还是回答说:“我答应了,和团长死了有什么关系。” 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是爷爷告诉他的。 梅莉:“……一定要去送吗?” 穆里:“嗯。” 梅莉不说话,低头摆弄篝火。穆里看了她一会儿,看出来了,奇怪道:“你不想去?” 梅莉无奈笑笑,她本身就是货物,有什么想不想去的权利吗?但她心里还是带着一点小小的希冀,抬眼看向穆里,“如果,我说不想去呢?” 穆里说:“那就不去。” 他太理直气壮了,梅莉怀疑他已经忘记自己也是个货物了,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一下他,免得到时候突然想起来又把她送走。 穆里这时候却说:“死的货物可以送,但你是活的,不想去就可以离开。” 梅莉试探着问:“那我现在走也可以?” 穆里:“嗯。” 他觉得她实在有点奇怪。为什么不可以,她活过来了,现在又没人拿笼子关着她。 他答应的这么直接,梅莉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路她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危险,她一个人的话,走不了多久就会死,而且会死得很惨。 她坐到穆里身边,抱着膝盖侧身问他:“那我可以暂时待在你身边吗?我可以给你做好吃的。” 她开始担心他会把她赶走了。 穆里还是回答得很干脆,“可以。” 心里莫名高兴,刚才听到她要走了还有点失望,他才吃了几天的好吃肉排,而且她还会陪他说话。 他从极地出来有段时间了,外面的人不是想骗他就是想杀他,剩下的又都很无聊。 “你不错。”他抱着胳膊,很成熟地评价道。 08 算数 “如果,我和你一起去送了这些东西,他们发现我也是之前的货物之一,要把我留下怎么办?”梅莉好奇地问。 “你可以遮住脸,像我一样。”穆里回答说。 过一会儿梅莉又问:“那我跑了,少了一样货物,他们对不上,说不定会扣下我们的,这怎么办?” 穆里指了指车后绑着的魔兽甲和一些魔兽身上值钱的东西,“用那个代替。” 梅莉听佣兵团的人聊过魔兽能卖许多钱,确实能抵得了她,但是,这魔兽是穆里杀死的。就这么赔给她了,不等于是用他的东西换了她吗? 如果这样,她该怎么回报他的恩情? “穆里,就算你完成了这个护送任务,那个伯爵家还有雇佣金狮子佣兵团的拍卖行,都不会老实把佣金交给你的。” 雇佣的钱分三次给,完成任务后在目的地可以拿到一部分,剩下的还要回到菲尔兹圣城的拍卖行才能拿到。她听到佣兵团的人抱怨好几次那些人给钱不利索了。 “只剩下你一个人的佣兵团,拍卖行那边很有可能会赖账,或者欺骗你,有时候人是不讲道理的。”梅莉为他不能拿到佣金操碎了心。 谁知穆里仍然平平稳稳地抱着胳膊坐在那,很酷地说了句:“只有跟我讲道理,才不会死。” 梅莉:“……”想起这路上的每一具尸体。 她不该总是因为穆里声音很嫩就担心他被人欺负,事实上只要他不愿意,应该没人能欺负他。 梅莉不再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比起前几天,她又放松了很多,哪怕戴着帽子和披风,只能看得清一双眼睛,穆里也能看出来她很高兴。 之前有佣兵说这个女人的眼睛像是绿色的草叶,或者什么翡翠,但他觉得这双眼睛更像是极地冰川的颜色,会随着季节的变化呈现出深绿与浅绿。 “你很开心?” “嗯,这都要谢谢你,是你让我变得开心。我觉得我好像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 看着她凝视自己,穆里又觉得毛炸了一下,不由自主稍稍后倾,结束掉这个话题。 而且,他觉得自己又没做什么,她明明就是突然自己变得开心的。 单调的二人旅途在这天中午发生了变化,他们第一次遇上了同行的商队,那是个规模不小的商队,自己养了一队护卫,他们正在一个难得的绿荫下休息,躲避这炙热的太阳。 除了突然跳出来的强盗,梅莉已经很久没见过正常人了。她对这个商队有点好奇,便犹豫着问穆里要不要过去休息一下。 穆里看她一眼,点点头。 两人佣兵团的到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两个人,带着满满当当两辆大车的货物,甚至还有魔兽甲,大摇大摆走在这条被称为“强盗之路”的路上,这景象真是从未见过。 两个人能干什么,怕不是随便遇到点强盗就被劫杀了。 他们能走到这里,也不知是多好的运气。 商队的人见他们过来,也没有驱赶,任由他们占据了一片绿荫。 眼馋魔兽甲的商队主人对自己的下属吩咐几句,让他过去探探消息。 梅莉打量着商队的大车,想着他们会卖些什么,就见一个人走过来。 他直接走到穆里面前,笑呵呵问:“我们是要去奥克城的商队,不知道你们从哪来啊?” 穆里不说话,梅莉就猜到他是又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嗓音很可爱的事了,替他简单回了句:“菲尔兹圣城。” 那人听到女人声音,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客气的笑容也收敛了,只是惊奇,“哦,那可不近,就你们二位,这一路上怕不是遇到了很多麻烦吧,要是愿意,你们可以跟着我们的商队一起走。” 他看到大车旁边那些新鲜血迹,心道肯定是遇到了强盗,其余人都被杀了,只逃出来这两个,估计现在也正在害怕呢,才会蹭上他们商队,这个时候正好捞上一笔。 他想到这,姿态就高了点,“我们是做生意的商队,不可能白白保护你们,不如用你们车上的魔兽甲来换我们的保护?” 梅莉去看穆里,见他摇头,便答:“那个不换。” 没想到他们这么直接,男人有点不愉快,“你们可想好了,除了我们,可再没有好心的商队愿意接纳保护两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些魔兽甲就是再珍贵,你们不能活着去到城里,也没用,还不如换给我们保住性命。” 梅莉继续看穆里,发觉他连动作都没变,心想他大概不耐烦听这些,估计现在都闭上眼开始休息了。 她只好自己应对,“我们不换那个魔兽甲,不知道你们商队是卖什么的,有糖换吗?” 男人脸色奇怪,“你要换糖?” 捕捉到糖这个词,穆里头罩里的圆耳朵也动了动。 但男人没有马上回答,他扭头回去商队里。 梅莉远远看见他站在一架最精致结实的马车边朝里面的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那车上下来一个裹着红色头纱的女人,身姿袅娜地走了过来。 梅莉裹着布遮住脸,让自己变得不起眼,但这个漂亮的女人裹着纱,面容若隐若现看上去更加诱人。 她一过来,也是直奔穆里,“你想换糖?糖可不便宜,喏,这么一块要一枚银币外加六十枚铜币,这可是最好的白雪糖。” 看着她从小袋子里拿出来的糖块,梅莉问:“还有更便宜的糖吗?”她当家做主习惯了,会过日子的精打细算,必须要问清楚才肯买东西。 女人挑剔地看了一眼她的眼睛,语气一下子就变了,“就这种,爱要不要。” 穆里已经拿出了一袋子金币――之前尸体上摸的那些,大多来自于强盗的贡献。 女人一见就笑了,“还是您大方,这一袋子全都要吗?那我数数,嗯,这有三十六块糖,您买得多,我就少收点,一共算六枚金币。” 见男人点了点头,她露出个笑,快手快脚从袋子里拿了六枚金币就要走。 梅莉却拦住她:“等等,一块糖一枚银币加六十枚铜币,三十六块糖应该是五十七枚银币外加六十枚铜币,你只应该收我们五枚金币七枚银币和六十枚铜币,你拿了六枚金币,应该找给我们两枚银币和四十枚铜币。” 女人没想到她算得这么清楚,愕然地看了她一眼,轻骂了句,终究还是从自己口袋里数了银币和铜币丢给她,甩着脸走了。 梅莉把钱币放回穆里的钱袋子里。赚钱不容易,当然要算清楚。 她看向穆里,“你虽然有不少钱,可能也不在乎这么一点,但是我觉得还是不要给人占便宜的好,别人知道能占你便宜,就会一直来占你便宜了。” 这是她的经验之谈。 看穆里这买东西的样子,就能猜到他以前可能没少被占便宜。 她没能看见穆里藏在头罩底下的那张小熊脸,他现在看着她,连眼睛里都写满了敬畏和惊讶,就是从她刚才脱口而出应该收多少钱的时候,穆里就呆住了。 他以前也和人买过东西,因为从来不出声,只用手比划,对方说多少他也算不好,每次都是任对方拿钱……钱币总是用的特别快。 “我……不知道怎么算。”小熊的声音闷闷的。 梅莉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不是用钱大方,而是算不清楚。 她应该能想到的,他没有人教可能不懂这些,而且好像是才从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出来没多久。 她又不由自主觉得这个高高大大的弟弟可怜了,凑得近了些,仰头对他笑了笑说:“那我教你好吗?” 她给他讲:“一枚金币等于十枚银币,一枚银币等于一百枚铜币,一块糖一枚银币加六十枚铜币,两块糖就是三枚银币二十枚铜币,这个你能算好吧?” 良久,穆里罩着头骨帽子的脑袋轻轻摇了摇,然后垂下来。 梅莉还看见他大大的手掌,搭在膝盖上,不自觉的屈伸,抓了抓膝盖上的衣服。 她明白了,他算不出来。 “没关系,我们可以算简单一点。” 梅莉想起那些佣兵说过的物价,拿出来给穆里举例,“你看,一杯麦酒二十枚铜币,两枚麦酒是多少枚铜币呢?” 穆里仍旧看着她,没有吭声。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梅莉莫名觉得他的目光一定很无助。 她只好又安抚地拍了拍穆里的胳膊,“没事没事,这太难了,我们慢慢学,先学简单一点的。” 她伸出两只手,“你看,假如一根手指是一枚铜币,一块肉五枚铜币,两块肉多少枚铜币?” 在这样的低等级教学下,穆里终于学会了四只手以内的计算。因为他们两个人,一共只有四只手,再多他就没得数了。 把两只手借给他学数数,看他坐在那,用大大的手指点着她细细的手指数来数去,梅莉就非常想笑,又怕笑出来了惹小男孩生气,只好憋着。要想个办法,让他好好学一学,不然以后又被骗可怎么办呢,太叫人不放心了。 算这些太难了。穆里张着自己的手掌,皱起鼻子。 他还是一个不会捕猎的幼崽时就失去了爷爷,后来饿极了去外面找吃的,受过很多次伤,自然而然就会捕猎了,但算这个,比捕猎还要难多了。 他想说不学这个,但看到梅莉带着期盼与温柔的眼睛,立即就感觉后背一麻,扭过头继续看自己的手指头。 09 魔兽 一切关于生存的知识,穆里都是用自己的伤口换来的。 她教他这些,就好像是在担心他的生存一样。可她应该知道,她自己比他弱小很多,这样的担忧是很奇怪的。 “穆里,两杯麦酒加一份肉排,要卖多少枚铜币呢?” 旁边传来女人耐心的问话。 穆里坐在颠簸的车上,下意识开始数手指。 太阳没有那么晒人,他们已经上路了,那个商队也跟在她们后面,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穆里没有在意他们,他一心算账,很是为难。她都已经问了他三个问题了。 梅莉等他算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了他的答案,“……八十五枚铜币。” “算对了!”梅莉眼睛一亮,笑起来,“穆里,你真聪明啊,又算对了!” 穆里抱着胳膊,语气冷酷,“这很简单,你可以再问我一个问题。” 梅莉:“真的吗?那我再问你一个,我们两个人去吃东西,你要了一杯麦酒和三份肉排,我要了一份肉排和一杯麦酒,我们一共要付多少钱呢?” 穆里,刚说完就后悔了,此时听着梅莉的问题,又皱了皱鼻子,瞧着自己的手指。 这太难了。 梅莉坏心眼地暗暗笑了,悄悄拿出一小块糖,放进水囊里晃了晃。等到穆里好不容易再次回答出了问题,她递过水囊给他,“你太辛苦了,快喝水。” 穆里喝了一口,语气有一点意外的昂扬,“甜的!” 他果然喜欢吃甜的,听这声音多可爱呀。梅莉注意到他悄悄晃了两下脑袋,也跟着开心起来,托着下巴笑:“对,这回真的是甜的。” 穆里看看水壶,又把水壶给了她,但是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 梅莉觉得他好像是有点害羞,晚上停下来休息,他坐在那背对着她,摆出抱着胳膊的冷酷姿势,好像连觉都不想睡了。 穆里这晚确实没有睡觉,因为他一直有听到身后那商队跟着他们的动静。商队停在他们不远处,夜深后,还有人蹲在附近偷看,有点烦。 只要利益足够,商队偶尔也会做一些强盗做的事。 实在是那魔兽甲太招摇,商队主人知道那东西的价值,更何况穆里买糖的时候随手拿出一袋子金币,显示着他的富有。 干掉两个人,白赚一大笔,这生意太划算了。 商队老板睡了一觉起来,准备接收胜利果实,结果发现昨晚上派去的人都没回来,再让人去找那两个人,他们早已经走了。 梅莉也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她一直都被圈在穆里的保护下,很安全。 “那个商队今天没跟来。”她回头看了眼,没有太过在意。回头又想逗穆里,“今天还要算吗?” 穆里严肃地说:“没有买东西,不用算了。” “好吧。”梅莉猜到他肯定不想算了,另想了个办法。她翻出来一个小包,里面是昨晚上意外捡到的一大捧坚果。 “穆里,接着!”她扔了个坚果过去,穆里直视前方看也不看一伸手就接住了。 见他接住,梅莉就开始数:“一个。” 扔第二个,扔的有点偏,穆里还是看着前方不为所动,但伸脚一踢,那个坚果刚好弹进他的手里。 梅莉:“两个。” “三个。” …… 梅莉慢腾腾地数了一百多个,不管她怎么扔,穆里都能接住。他接了一大捧坚果,梅莉拿着空空的小袋子说:“你可以数这个,多练习就很简单了。” 总不能一直让他数手指头,那可要数太久了。而且他很聪明,学会了以后就再也不会随便被人骗了。 她正想着,看到穆里抓起那堆坚果塞进了嘴里,咬的嘎嘣响。 两口吃完了那堆她准备让他用来数数的坚果,他说:“……你帮我数。” 还是看着前方,也不看她。 梅莉想,看来他是真的怕了她的问题了。 “好吧。”她说:“只要我还在你身边,我就帮你数。” 穆里再一次觉得,女人真好。 只是,这只小熊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遇见过好几个人类女人了,但是一直让他觉得女人很好的只有一个梅莉。 那只损失了大半护卫的商队狼狈万分地逃到了最近的一座城里。商队主人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魔兽甲,反而失去护卫,最后险些被个小强盗团给洗劫。 他恨得咬牙切齿,发现这城里有一个圣堂,眼睛一转有了个想法。他指使一个仆人去圣堂,告诉他们路上遇到了魔兽――他没说那魔兽已经被人杀了。 魔兽这个时候出现在附近可是大事,圣堂那些人肯定要出去解决,一旦出去了,就不会空手而归,只要看到那只被杀死的魔兽,肯定要将魔兽甲带回来。 事关魔兽,大部分时间都要靠圣堂解决,凡是牵扯到魔兽被圣堂发现了,让他们占便宜就是心照不宣的事。 他要让那两个该死的混蛋付出代价,哪怕只是让他们损失一部分财物也行。 圣堂接到魔兽出没的消息,很快就有十几个战士和两个黑袍牧师一起出城寻找。 城门士兵见到这群人连忙让路,一边关门一边嘀咕,“他们这时候出去,难道是外面有魔兽出现?” “肯定是,要不是魔兽,这群人哪会出动,平日都在圣堂苦修呢。” “得了吧,什么苦修,你难道没听说圣堂的人暗地里喝酒睡女人啊。” “可不能说这话,被他们听到你就惨了!”“本来就是,他们每年杀那么多魔兽,卖都能卖很多很多金币了,还时不时要我们这些普通人捐钱,都用去私底下吃喝玩乐了。” 一群圣堂战士出了城,骑马追了半天没见到魔兽的踪迹,一位脾气暴躁的战士大声说:“哪来的魔兽,戒指都没反应,那家伙该不会是在骗我们吧!” 另一人安慰:“谁敢骗我们,不要命了吗。惩戒之戒没反应,估计是离得太远,说不定魔兽已经跑了。” “既然跑了那我们回去好了。”一行人中唯一的女战士懒洋洋朝前方喊:“两位牧师大人,咱们转一圈就回去吧,免得晚上还要睡外面。” 一位牧师不赞同地回头看了眼这些战士,“都认真一点,我确实感觉到了一点魔兽的气息。” 所有人闻言都是精神一震。他们还以为假的呢,没想到是真有魔兽,这个季节,什么魔兽会跑到这里来? “真的?在哪呢?我们的惩戒之戒怎么都没反应啊?” 一位牧师抓着一根雕刻着荆棘花纹的米字手链,冥想着,口中说:“这魔兽的气息有些特殊,你们不要大意。” 他睁开眼,指着一个方向,“在那边!” . 梅栗望着夕阳,忽然见旁边的穆里直起身,往后看了眼。 她也不由跟着往后看了眼,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路,和两旁越来越多的嶙峋怪石。 但也就是片刻,她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这周围石头很多,围在一起会传出回声,让这马蹄声听上去震耳欲聋。 梅莉很快看见那队骑着马的人,有男有女,在两个黑袍老人的带领下飞奔而来。她以为他们会掠过她们远去,谁知他们却绕着他们停了下来,将他们围在中间。 他们看上去不太像强盗啊。梅莉心想,这一路除了强盗,原来还会有其他的人来抢劫,真是个危险的世界。 穆里坐在那一动不动。 那伙人也盯着他一动不动。 “一只魔兽……”领头的一位老人看着穆里说。 梅莉想起车上的魔兽甲,心说原来是来抢魔兽甲的。 但他们为什么都盯着穆里? “一只魔兽,装成人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老人把话说完,身后的一位年轻战士已经提着刀冲了过来,直奔穆里。 这年轻战士和之前遇到的所有强盗都不同,他的力气很大,并且身形灵活,躲开了两次穆里的攻击。 穆里似乎也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动作间不知为什么有点犹豫。 这么一犹豫,又是两个人扑了上来,将他困在中间。 他们都在专心对付穆里,没人在意旁边的梅莉。梅莉才刚想清楚那个老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盯着穆里,神情了悟中带着惊讶。 眼看着穆里陷入困境,她担心地上前两步。 后面的战士也纷纷涌上前来,有人嫌她碍事,一脚踢开她的大车,骂道:“普通人滚远一点,别妨碍我们。” 梅莉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从车辕上摔了下去。 在人群中的穆里听见声音,扭头看了眼,忽然一个矮身,架住所有砍过来的刀剑,腿往下一扫,冲出了几个人的包围,跳过大车一把捞起梅莉。 “想跑?站住!” 战士们追上来,穆里抬脚把一辆大车踢出去,翻滚的大车压向他们。另一边几个本来闲闲等待的战士见状围堵上去。 穆里被这些人拦住,往前跑的脚步一停,他的语气有点烦恼,还有些不耐烦,“我不想杀你们。” “啥,魔兽会说话!”那女战士挠了挠头,扭头问牧师,“这什么魔兽,怎么还会说话,咱们该不是认错了吧?” 自始至终没说话的那位严肃牧师开口道:“不,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魔兽和人生下的。” 一位男战士啧啧两声,“第一次听说人和魔兽也能生孩子,这听上去可怪恶心人的。” 还有战士笑道:“赶紧把这小怪物抓住,看看人和魔兽能生出什么东西!” 他们都是杀过许多魔兽的战士,完全不把面前这个藏在人类衣服里的小怪物放在心上,指着他有说有笑。 穆里捞着梅莉,第二次重申:“我不想杀你们,让开。” 10 可怜可爱 圣堂建立千余年,最开始就是人类抵抗魔兽侵袭的第一道防线。只是渐渐地,魔兽越来越少,几乎全部退居到极地之内,而圣堂则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知道,魔兽能卖出高价,只要能进圣堂当战士或者牧师,每年冬至都能猎杀魔兽,大赚一笔。 圣堂战士们又被称为猎魔人,他们会将跑出极地的魔兽消灭,也会每年组成猎魔小队,前往极地主动狩猎魔兽。 这一队十几位猎魔人战士,都是曾经进入过极地狩猎魔兽的战士,自问不是那种一般凑数的圣堂战士能比的,因此往日里都颇为自傲。 尤其其中领头四位,三男一女,狩猎经验丰富,一般魔兽都看不上眼,是真正的精英战士。 然而今天,他们的骄傲被打碎,自身也从狩猎的猎手,变成了猎物。 其余的战士早已躺了一地,虽然没死人,但每一个都是缺胳膊断腿再也爬不起来,伤口鲜血直流,放在那不管,估计很快就要死。 四个精英战士还在苦苦支撑,各个身上带伤。如果不是周围还有两个牧师在为他们祈祷,恢复他们的精力缓解他们的伤痛,他们早就和其他人一样倒下了。 刚才嘴上说得多开心,现在几人心底就有多后悔,看着被他们围在中间,披风破烂满身鲜血的高大魔兽,嘴里直发苦。 这究竟是什么魔兽?!打了这么久,他们各个身负重伤,这家伙还能横冲直撞没事人似的。 从前他们遇上过体型高大像一栋屋子一样,气势恐怖的双角鳞甲兽也没有被打得这么惨过! 难不成人和魔兽的混血会变异,会更厉害? 这个魔兽混血的体型在人类里虽然算高大,但是在魔兽里,只能算是普普通通,难道不应该是那种很弱,随便什么魔兽或者战士都能拿下的吗? 照这样下去,他们怕是不妙。 四位满头鲜血的骑士对了个眼神,忽然间同时退开,拉长自己武器另一端――那里有着荆棘般的长鞭,缠绕在手臂上后,荆棘刺进身体里,变得鲜红。四人身上陡然爆发出一阵光芒。 “感谢您赐予我们力量……”他们喃喃着祈祷词,猛然抬头,双眼中一阵精光闪烁,带着燃耗生命力的最强一击猛击向穆里。 如果刚才他们还想着制服这个难得的魔兽混血,将他关起来弄清楚他究竟是什么特殊魔兽后代,那如今,他们只想杀掉他。 出现这样的魔兽混血绝对不是件好事,一旦他想作恶,谁又能阻止得了他,更可怕的是他还会扮作人类混进城里,隐患太大了。 猛烈的气流平地而起,穆里在气流中心,头顶巨大压力,身上的衣服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就连趴在他肩上的梅莉,都因为这股压力感到一阵窒息,胸口痛楚,口中泛出血腥气。 这些战士们压根没有理会梅莉这个和魔兽为伍的普通人,甚至发现魔兽混血在保护她之后,特意针对她,好让这个强得有些可怕的魔兽混血为此受伤。 这样的小动作惹怒了穆里,他的回击越来越重,才打得这四个精英战士不停吐血,只能拿出这最后的一击。 被巨大气流裹挟无法动弹的魔兽,最后都会被头顶压下的武器穿体而死,穆里却生生用一股蛮力挣脱开了束缚。 一阵令人心悸的怒吼过后,气流陡地平息下来,四个战士口吐鲜血往后倒去。 穆里用力拔下扎在自己身上的一把刀,随手甩出去,扎进了那个用刀骑士的肩。 “呃啊……”那骑士都已经倒下了,又抱着胳膊坐起来惨呼。 穆里:“还给你。” 所有骑士都已经倒下,只剩下两个老头牧师还站在一边。他们向来只是辅助战士们作战,寻找魔兽踪迹的,自己上去打魔兽估计不行,而且还是这么个奇怪的魔兽。 眼见这个一人打完了十几个战士的魔兽混血朝他们走去,他们不由神情严峻,心中都有种即将脱离□□前往圣山的预感。 “不!不要伤害牧师!” “住手啊混蛋!” “牧师快走!不要管我们了!” 躺在地上的战士们挣扎着悲鸣起来,每个人的语气里都充满了悲伤与愤怒。 穆里充耳不闻,身上那个伤口还在不停流血。他走到两位老牧师身边,看了看他们身上的黑袍,闷闷地说:“那两辆货物,要送到普达拉,是给什么伯爵的,金狮子佣兵团的货物,你们自己送去吧,我不管了。” 说完就抱着头晕胸闷的梅莉一个加速跑了出去,三下两下消失在风化的岩石之后。 乱糟糟的战场突然变得一片寂静,悲鸣的战士们都不吭声了,他们面面相觑,捂着流血的伤口,有点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躺在地上的女战士拄着自己的剑颤巍巍爬起来,掏掏流血的耳朵,“他刚才说什么?送货?要我们帮他送货,想得美,他给我们佣金了吗!” “不,这根本不是佣金的问题。”胸口一道大口子的骑士捂住伤口,“我们不是在打架吗,他为什么这么自然地吩咐敌人给他送货?他在羞辱我们吗?” 暴躁的那个战士爬不起来,丢下自己的枪大叫:“他在干什么,就这么跑了!他怎么不杀我们,还有牧师在这里,两个珍贵的牧师在这他都不杀,不是说魔兽最喜欢吃牧师吗,他这样算什么魔兽!” 全场唯一毫发无伤的两位老牧师脸色一僵,“你很想让那家伙吃了我们?” 暴躁骑士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瞬间倒下去闭目装死……也可能是真的死了,毕竟脸色实在难看惨白,和死人也差不了多少。 “要赶紧通知其他圣堂,追击那只逃走的魔兽,绝不能让他逃逸到其他地方。”面色慈祥的那位牧师看看穆里跑走的方向,神情担忧。 “一定要尽快抓住他,连奥和蔷薇他们的最强一击都留不下他,其他战士们就更拿他没办法了,一旦被他进了城,不知道要造成多少伤亡……” . 穆里一口气跑出去很远,他跑得特别快,比之前那两辆马车也快多了,而且还不颠簸,只是偶尔跳得很高,落下去的时候会感觉心脏也蓦然一停。 梅莉在他怀里感觉头晕胸闷都平复了不少,再看他胸前的伤口还随着他奔跑的动作溢出血来,赶紧用手按住。 因为刚才那一场大战,他原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都有不少撕裂开的地方,露出底下……白色的毛毛。胸口处那一块露出最多,伤口附近的白色皮毛都染上了血。 梅莉摸着那缝隙里漏出的毛毛,想起那些人说他是魔兽和人的混血,于是也就肯定那天早上湖边看到的小熊,根本不是做梦。 那就是穆里头骨帽子下真正的样子――一只看上去很甜蜜的小熊。 和他的声音倒是很配。 真是奇怪,她竟然不觉得害怕。她抬头看他,见他心爱的头骨帽子上都有一道小小的裂痕。心想,他大概要心疼的,这是他很喜欢的头骨帽子。 “你一直在流血,还是先停下来处理一下吧?”梅莉窝在他怀里说。 穆里狂奔的动作猛地一顿,从空中落下来,咚一下踩在地上,一个弯腰减轻了奔跑时产生的震动。 他停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我能打赢他们,我是让着他们的。” 语气很不高兴。 如果不是爷爷从前告诉过他,看到穿和他一样黑袍的人就要躲开,不让他杀,他刚才就不会束手束脚,被压着打了。 他们一点都不厉害,他还可以再打一百个! 梅莉已经熟练地摸着他的胳膊安慰起来,“你当然能打赢他们啦,你看他们都站不起来了,你还能跑这么久呢,我觉得他们肯定都怕了你了,你真厉害!” 可是这次穆里没有那么容易被哄好了,他还在生闷气,“我不怕他们,但是爷爷不让我和那些人打,要我避开,可是他们先打我的!” 梅莉按住他的伤口,“对,是他们不讲道理。我们先停下来,你处理下伤口好不好?” 穆里终于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梅莉从他怀里下来,看到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伤口,却没有动作。 她推了推他,“怎么了呢?” 穆里老大一个坐在那,莫名垂头丧气的,又还要强行保持语气的冷酷,“不管它也会好的,只是小伤口,我不在意。” 梅莉看见他的头骨帽子底下也有一点血迹,好像是从里面流下来的。 她按住那头骨帽子,犹豫,“可以拿下来吗?” 穆里不动。 梅莉:“我已经知道你是魔兽啦,我好像还看见过一次,你不用怕……我拿下来了?” 穆里低低哼了一下,声音有点委屈,像是在撒娇,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发现。 梅莉踮起脚,双手抓着那个头骨帽子上两个角,把它拔了起来。 似乎有“啵”的一声。 梅莉看见了那只嘴角天然翘起的小白熊。虽然他的个子比她大很多,但看到这张圆圆的、毛茸茸的脸时,她更愿意称呼他为小白熊。 脖子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还好不是脑袋上有伤。梅莉抱着那个头骨帽子,仔细地看他。 穆里一开始还强撑着用那双黑漆漆的圆眼睛和她对视,好像很凶的样子,后来就垂下了脑袋躲避她的目光,抓着自己的两只大手看。 如果戴上头骨帽子,这姿势是很深沉的,但现在看上去只有可爱和可怜。 梅莉又去看他的手,他的手套也破了,白毛从缝隙里钻出来。她很辛苦地强忍着才没有上手去摸摸他的脑袋安慰他。 11 弓箭 “你叫什么?”奔逃的路上,穆里才问出了这个迟了很久的问题。 最开始他没想过笼子里的那个人叫什么,后来两人在一起上路,他又直接称呼“你”。更多时候,他在心里将她叫做红发女人,因为她那头红发和其他人比起来实在太醒目了,而且在他眼里越来越鲜明。 问题是脱口而出,他问完也没什么反应,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梅莉愣了一下,也随口回答:“我叫梅莉,你可以叫我莉莉。” “哦。”穆里点头表示明白,但是接下来仍然和从前一样,还是不叫她的名字。 他们在逃亡的路上,周围除了稀疏的草叶,看不到其他任何动物和植物。自从第一次遇上那些黑袍人之后,他们又遇上了一次围追堵截,也是黑袍牧师和圣堂战士的组合。 穆里第一次吃了亏,第二次根本不给他们机会围住他,看见他们就跑,将这群人溜得跑了一夜。马都累死了,那群人弃了马追过来,最后还是全部脱力,眼睁睁看着前方的穆里和他们拉开距离,还要回头对着他们嘲讽地哼一声。 梅莉从头到尾就乖乖缩在穆里的怀里,不给他添麻烦,中途给他喂一点水。 “你累了吗?已经跑了很久了。”半途上,梅莉给他喂水的时候问他。 穆里把自己那个头骨帽子推到头顶,露出小半张毛茸茸白乎乎的圆脸,语气骄傲又不在乎,“我以前连续跑三天三夜都不怕,他们追不上我。” 确实,那些追他们的人,生生被耗得停在半途了,连动手都没能找到机会,气得在身后无能大骂。 甩开他们,穆里停下来找了个避风的安全地方,抱着胳膊原地躺下,开始呼呼大睡,大约还是累了。 梅莉在他怀里睡过,并不累,就替他拉开头骨帽子,想给他擦擦脸,结果发现他虽然一身皮毛却根本不出汗,只有被衣服和头骨罩子压得贴伏的白毛,可以让她帮忙梳一梳。 因为被梳毛比较舒服,穆里没有挣开,湿润的小黑鼻子一动一动的,还哼哼了两声。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样很不成熟,连忙克制地停下来,再也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梅莉给他梳理了一下脑袋上的毛毛,又看了看他的伤口。短短时间内,那伤口已经快要好了,这样的愈合速度实在令人震惊,梅莉惊讶之余感到放心了。 她起身到周围看看,想找到一点吃的。转了一圈,毫无所获。 在穆里手上看上去很容易的狩猎,在她这里变得异常难。那些猎物,哪怕是最小的动物都拥有着强烈的警惕心,不等她看清楚就跑了。 大一点的动物更没有办法,不是跑得特别快,她追不上,就是她不敢上前狩猎,如果真上前去,恐怕是对方吃她。 梅莉想起穆里用各种武器的样子,也生出想要学习使用武器的想法,哪怕没有穆里那么厉害也是可以的。 不远处躺着的穆里忽然一个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梅莉听到动响,回头去看,见他飞奔过来,再一眨眼,已经越过她,扑向了一只刚溜达过来的小兽,没一会儿把晚饭带了回来。 一天没吃东西的穆里吃的非常香甜,听到梅莉询问他关于学习使用武器的事,他两只圆眼睛眨了眨,抬手就抓住了梅莉的胳膊。 梅莉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他的手完全包裹住,他都没怎么用力,她就感觉自己的胳膊要掉了。 “嘶――” 听她抽气,穆里吓了一跳,烫手一样迅速丢开了她的胳膊。 “你的手这么细,还没有力气,会用武器也打不赢别人……你连剑都拿不起来。” 梅莉垂头丧气,揉了揉自己泛红的胳膊,“那我还能学什么呢。” 穆里边看她边大口吃肉,没再说什么,梅莉也不提了,只自己苦恼。 他们第三次遇到了圣堂的战士,这次人比较少,只有几个人。 穆里皱了皱鼻子,还是没有上去和他们打,准备避开。 这一回,他们之中有个弓箭手。那英姿飒爽的女弓箭手骑马狂奔在最前面,见到目标出现,直起身拉开弓一箭射出去。 飞箭的破空之声在穆里的耳朵里很明显,他抬起一只手就直接抓住了那箭,直看得那几个战士怀疑人生。 没伤到他就算了,还这么直接接住了,那一箭的威力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接下的! 射出那一箭的弓箭手也开始怀疑自己,平时别人夸她神射手难道是开玩笑的吗?!那家伙接她的箭怎么跟玩似的! 穆里回头看了眼那几个人,看到最前面的女弓箭手,忽然猛地一个转身,朝他们跑去。 那群人没想到他跑得好好地突然回头冲上来,一下子都有点慌张。 ――这个魔兽混血的战绩已经通报附近城池的所有圣堂了,他一个几乎废掉了十几个战士,被他们崇拜的几个精英战士都栽在他手上。 几人下意识勒马,但一时停不下来,穆里奔跑的速度更比马还要快,双方很快接近。穆里不管其他人,一脚把最前面那匹马给踢倒了。 马上的弓箭手惊呼一声想稳住身体,穆里一扯她的头发把她从马上扯下来,直接抢走了她手上的弓和马上的箭筒,又是一个猛回头,继续甩开他们往前跑。 这一手操作看呆了所有人,他们一阵混乱,几个人都去看那个被抢了东西还摔下马的弓箭手,没有及时追上来。 梅莉抱着穆里的脖子稳定身形,也从他肩上往后看。 “草!他抢我们东西!” “我的弓!我的弓!魔兽把我弓抢走了!那弓很贵的我才刚买没多久!” 穆里把抢来的弓和箭给了梅莉。 “刚才那个女人的胳膊也很细,她用这个,你也可以用这个。” 梅莉反应过来他是在给她解决她前两天的那个问题,抱着弓箭呆呆地看着他毛茸茸的下巴。 从出生起,第一次收到礼物。她感觉到被人关心着,被人爱着。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她忽然伸手抱住穆里的脖子,温柔地在他湿润的鼻子上亲了一下。 矫健的穆里一个趔趄,噗通往前摔倒,脸着地。 他很快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梅莉被他抱在怀里倒是没怎么被摔,弓箭摔地上了。他绷着脸快速把弓箭捡起来扔到梅莉怀里,绷着脸往前跑,把地面踩得咚咚响。 梅莉:“……”强忍住笑,把脸埋在自己怀里。 穆里弟弟摔跤的样子,可爱极啦。 她凑上去想帮他拍拍他脸上的灰土,穆里猛地一个后仰避开,心有余悸地说:“你不能再像刚才那样!” 梅莉看他警惕地竖起耳朵,赶紧放下手,“不不不,我不会了,你别怕。” 穆里不服:“我不怕!” 说完默默把自己的头骨帽子罩好,变回了那个又凶残又神秘的样子,不肯露脸了。 梅莉得到了一把好弓,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就试着拉弓射箭。必须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拉开,没一会儿胳膊就酸疼起来,手也疼,连一支箭都没能成功射出去。 “没关系,多练练总会好的。”她试着朝乐观的方向去想。 梅莉能拉开弓歪歪扭扭射出去一支箭时,他们来到了一片寒冷的荒原。 天气明显越来越冷了。 黑袍的牧师和骑士不依不饶地追着穆里,几乎是将他赶到了这里。 穆里不再继续往前走了,他看上去有些犹豫。 “他们一直追着我,我要先回去了。” 梅莉熟练地生了火,坐在火堆边问:“回去……回极地吗?” 她听他说过他从前一直住在极地,据说那里很冷,还有许多魔兽――那里基本上就是魔兽的地盘。 “嗯,你走吧,人类在极地是活不下去的。”穆里认真地说。 他想起了爷爷。 他从有意识起,身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冰冷白雪,饥饿是他身体里最鲜明的感觉。快要饿死的时候,是爷爷从冰川将他捡回去。 爷爷是个穿黑袍的人类,自称是苦修士,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独自居住在极地。他抚养了穆里一段时间,教导了他一些东西。 穆里不是很懂他说过的一些话,不等他长到能理解那些话,爷爷就死去了。从此以后,那里就只有他一个。 人类在极地很容易就会死,他们太脆弱了。 穆里又看看梅莉。她身上没有厚厚的毛发,没有利爪和锋利的牙齿,力气小小的,连极地里最弱小的魔兽幼崽都打不过。 肯定更容易死。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梅莉抱着弓箭,跳跃着火光的眼底露出些茫然与愁绪。 穆里也想,如果把她放在这里,说不定马上会被野兽叼走吃掉。 他犹豫着说:“不然我送你去一个城里?” 说完开始盘算着拐个大圈子,把人送到城里去。 梅莉:“你不能靠近有人的城池,会被圣堂的骑士们发现的。” 穆里再次强调:“我不怕他们,只是不想杀他们!”他一点都不肯服输。 梅莉忍不住嘴角一翘,很快又落下来。 “我不想去城里。”她眼睛里带着希冀,盯着穆里,“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吗?” 穆里还在犹豫,“可是极地真的很冷,你会冻死的。” 梅莉说:“我离开你,很快就会死,如果是这样,我宁愿在极地里冻死。” 她已经看清楚了这个混乱无序的世界,并且清晰看见了自己独自一人的悲惨未来。不想当一个美丽的货物和玩物,也不想成为路上强盗的肉食。 放下弓箭,她走到穆里面前,抓住他的大手,“不要在这里丢下我。” 穆里感觉身上的毛炸起,如果没穿衣服,现在他整个身体看上去都会圆上一圈。 见梅莉越靠越近,他动了动,有点结巴地说:“好、好吧。” 意识到自己声音太软,他又瞬间直起身子,语气硬邦邦地说:“我会努力不让你死的。” 梅莉这才笑了,晃了晃他的大手,“我也会努力活下去的。” 12 极地 温度彻底从炎热过度成了寒冷,地面上是一片凝结的白霜,细小的雪屑随着寒风飞旋。 梅莉用披风把自己紧紧裹住,她穿上了厚衣,鞋子也是皮质靴子。靴子暖和但不合脚,略有些大了,毕竟是临时从追杀他们的圣堂战士身上抢来的,不合适也没有办法。 鞋子踩在地上,被冰冻支棱起的草茎发出嘎嘎的声响。她走在穆里身边,脸色有些红,呼吸略急促。 她跋涉太久了,难免感到疲惫。 越往前走,他们看到的景色就越单调,连多余的颜色都没有。这里甚至还没有到极地的范围,已经冷得令人有些受不住。 梅莉吃力地往前走着,紧跟着穆里的脚步。她稍稍拉开捂住嘴的披风,想说说话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穆里,你从前为什么离开极地?” “极地有几个月温度稍微高一点,就会有人进去狩猎魔兽,就是那些圣堂的人,他们太烦了。”穆里回到这里,感觉到空气中冰冷的气息,如鱼得水,走起路来都更有劲了,不过说起这个他的语气里满都是不高兴,“我避开他们跑出来的。” 又说:“我从出生就在极地,也想出去看看。” 梅莉喘了口气:“那你喜欢外面的这个世界吗?” 穆里干脆地说:“不喜欢。” 梅莉:“外面的世界让你觉得失望?” 穆里:“太浪费了。” “浪费?”梅莉不太明白。 穆里:“在极地,我捕杀的猎物都是当食物吃,在外面我杀的大多是人,人又不能吃,浪费。” 真是……淳朴的狩猎观。 梅莉看到自己嘴里扑出的白汽,她笑了一下,脚下忽然一绊跪倒在地。 她憋着一口气往前走,但是这一下子摔跤,有点脱力站不起来。 身体一轻,穆里把她抱了起来,“你累了?” 梅莉:“……嗯。” 穆里:“那我抱你走算了。” 看他好像没有嫌弃的样子,梅莉慢慢放松背部,窝在他宽厚的怀抱里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 在梅莉看来自己是跟着穆里一起赶路,但在穆里看来,只是陪着她一起散步。这么一小段路对他来说连热身都不算。 他会让她在身边这么慢悠悠地走,是因为没有感觉到那些圣堂战士们追过来。 平复了呼吸的梅莉感觉身上因为赶路发散的汗意渐渐变成凉意,忍不住更加靠近穆里,哪怕隔着一层衣服,他身上的热度也染到了她的身上,太温暖了。 她悄悄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那里有一只兔子。”穆里看着不远处说。 梅莉挣扎着爬起来,“哪里?” 地上都是一片白,她一时找不到同样白色的兔子。 穆里也不放下她,就换了个姿势,一条手臂横在胸前,让她坐在手臂上,另一只手臂拦在她胸前,“我再走近点你就能看到了。” 梅莉赶紧摸出弓箭架好,对着前方一顿寻找,终于她看到有什么动了动。 “在那里!”她压低声音,闭上嘴仔细地对准猎物。 箭射出去,都没射进那只兔子三米范围内,歪歪扭扭插进地面。 梅莉见怪不怪,叹口气,将后脑勺靠在穆里的胸口,仰头看了眼他的下巴,“又没有射中。” 穆里毫无戳心的自觉,直说:“你从来没射中过。” 兔子已经受惊钻进一个小洞里跑了,穆里抱着她过去捡起那支箭,“下次再射。” 梅莉:“好,我会好好练习的!” 以后狩猎能帮上忙就好了。 接下去的路程,他们走走停停,梅莉休息好了会自己下来走一段,等到累了穆里就抱着她走,途中遇到小动物,他都会停下来让梅莉试试弓箭。 极地附近这一片区域,是荒芜的冻土白霜区,长久走在毫无变化的景色里,很容易令人发狂,穆里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比起来他更喜欢极地里面的雪地。 但这一次,多了一个人类,他只觉得这段路比以往自己快速奔跑用的时间还要短,一下子就过去了。 “到极地了。”穆里推开脑袋上的头骨帽子,仰头任由风扑了他一脑袋的雪花。 他语气里有些雀跃,仿佛第一次离家的游子回家,迫不及待。 梅莉靠在他身上汲取温暖,也起身在周围看了看,好奇问:“周围没有什么记号,也没有界碑,你怎么知道这已经属于极地的范围?” 穆里:“感觉。”他说着,一把将自己的披风往前拉,裹住怀里的梅莉,加速往前跑。 他的披风给那些圣堂战士割破了,上面很多口子,梅莉透过一道口子往外看,听到他快速奔跑时大喊一声抒发自己的情绪,天地之间都回荡着他的喊声。 这一声大吼过后,天上的雪花下的更急了。 梅莉感觉到了穆里说的那种感觉,极地的感觉就是一个字――冷。 和之前那片冻土区完全不同的冷,深入骨髓,冷得纯粹。她窝在穆里怀里,还是听到了自己牙齿冷到发颤的声音,只好抬起手用手指抵住牙齿。 她在自己的世界也经历了许多冬天,也有大雪,但和这里相比,她经历过的冬天是温柔的,雪温柔地覆盖在她的花园、附近的森林与野地里。大雪底下有待发的花草,树木也在白色雪被下入睡,偶尔还有许多小动物在雪地里跑动。 可这里不是,这里的雪急而凛冽,像刀。寒冷从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想要让她和这里的寒冷同化,熄灭她身体里的温度。 随着穆里往前走,梅莉不止是牙齿发颤,身体也不自觉开始发抖起来。 穆里发觉了,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真这么冷吗?” “……我还是送你回去。” 梅莉蹭着他的胸口猛地摇头,声音发颤:“不、不要,等我习惯,习惯了就好。” 这是她的选择,哪怕真的冻死在了这里,她也不觉得痛苦。她不想要很多东西,只希望能有选择而已。 她控制不住地发抖,穆里感受得清清楚楚,她就像一只濒死的可怜动物。 红色的头发在他怀里,是这片白色世界里最鲜艳的颜色。穆里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忽然拉开自己的衣服,把她塞进自己的衣服里。 梅莉感知有些迟钝,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感觉脸上有点痒痒的,这才发现手上摸到的已经不再是粗糙的布,而是柔软的白毛。她无意识地摸了一会儿,双手环抱上去。 穆里被怀里蜷缩的梅莉摸的浑身毛都不对劲了,下意识想要将人丢出去然后赶紧跑,但是又清楚不能这么做,不仅不能丢,还要抱紧一点,不然她就要冻死了。 手掌张开搭在怀里那个凸起上面,随着梅莉的每一次动弹,而张开、握紧。 梅莉在热气的包裹下恢复了意识,她动动脑袋,听到穆里哼哼了两声,又把她抱的更紧了。他身上的皮毛太暖和,经历了寒冷后,她现在只想一直抱着这暖和的穆里不放。辛苦你了,她在心里不太好意思地默念。 . “那只魔兽混血进了极地,还要追吗?”一行圣堂骑士停在极地外的冻土区,为首的骑士扭头问道。 队伍中穿着厚厚魔兽皮毛的黑袍牧师缓缓摇头:“就这样吧,只要把它驱逐回去就算了。” 也有人发表了不同的看法,“现在不追过去杀了它,万一它以后又出去呢?” “得了吧,极地那么大,跑进去你找得到它吗,而且这都快到冬季了,极地里的冬季根本不能进,进去就是找死,你想去你一个人去好了。”另一人毫不客气堵他。 极地里一年之中没有四季之分,在漫长的冬季之外,只有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稍微没那么冷,圣堂骑士们进入极地狩猎魔兽,都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 而到了极地的冬季,他们不会轻易进入极地,不只因为极致的寒冷,也因为冬季有潮汐,极地里的魔兽会较往常更加狂躁,它们之中有一部分会主动离开极地,接近人类的城池,圣堂骑士们不用进入极地也能猎杀魔兽。 骑士们吵了几句,最终还是听从了牧师的意见,转头回去。 只是空手而归,人人脸色都不好看。 这段时间,几个城池圣堂的骑士几乎都出去围追堵截,然而压根没有人能拦住那个魔兽混血,还几次被他反抢了东西,白白被遛了这么久。 “别再让我看见它,不然我一定要扒了它的皮做衣服!” 旁边的伙伴听他放狠话,嘀咕:“话说得好,可你打得过吗。” 放狠话的骑士一噎,恼火地瞪他一眼,憋屈的不吭声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真的打不过啊。 穆里这个时候已经带着梅莉回到了他的家。这里并不是极地深处,甚至在几百年前的大战时,还属于人类战士狩猎魔兽的边界战场。不过如今人类早早退出了极地,这个范围已经成为了极地里的危险地带。他的家――一座屹立在风雪中的灯塔,属于旧日战场的遗留建筑。 他留在这里的气息变淡了一些,不过并没有其他魔兽或者野兽过来占据他的地盘。 推开门走进去,一瞬间外面的风雪声就小了很多,呼呼风声远去,明亮的光线也骤然暗下来。 高高的灯塔面积不大,高而空旷,靠着墙壁有一道窄窄的楼梯旋转往上,一直通往最顶部,可以在高处t望远方。但是这个楼梯太过窄小,穆里小时候还能爬上去,等到长大变成这么个高大的身形,就再也上不去了。 从高高的窗户照进来一束光,斜斜落在墙壁上。 穆里一手按在胸前,在四处翻翻找找,翻出来一堆魔兽骨头,扔到灯塔中间的火坑上,点燃了一个火堆。 橘色火光摇曳,照亮四周,灯塔里面的温度慢慢升高。 穆里坐在火堆前,胸前的衣服动了动,梅莉从他怀里探出一个脑袋。 13 养家小熊 凶悍而狂躁的吼叫响彻雪原,这是等级比较高的魔兽正在狩猎。那些等级不高的弱小魔兽听到这声音都躲藏起来,野兽们更是被吓得一路狂奔逃离。 很快周围一片就只剩下那只长毛尖角的巨大魔兽和另一只长着长尾,被咬断了一截身体的魔兽。 穆里循着声音找过来,途中经过那些恐惧狂奔的野兽,也没有去狩猎它们。 他来到那两只魔兽的战场附近,长毛长角的魔兽正在啃食另一只魔兽的身体,享用自己的战利品。 这只长毛长角魔兽拥有雪白的皮毛――在极地生活的大部分魔兽与普通野兽都有着白色的毛或者鳞甲和皮肤,因为只有这样的颜色才能更好地掩藏自己,在极地里生存下去。 穆里也有一身雪白的毛发,但他更愿意穿着衣服,做雪地上最显眼的存在,因为他完全不怕被魔兽们当做猎物,所有敢于来狩猎他的魔兽与野兽,最终都会成为他嘴里的食物。 察觉到他身上不善的气息,那只魔兽已经警惕地看过来,并且发出了威胁恐吓的吼叫。穆里对着这个比自己高上一大截的魔兽毫不畏惧,直直冲了过去。 他看中这种魔兽又长又厚的皮毛,找了两天才找到这么一只,当然不会放过它。 一般来说,魔兽的体型越是高大就越是厉害,然而,高等级的魔兽与低等级的魔兽之间差别是巨大的,这种差距与身高体型都没有关系。 高等级的魔兽拥有着强悍的身体,还有和人类一样的智慧与思想,但他们数量稀少,而且大多生活在极地最深处,人类无法探寻的地方。 越是外围的魔兽,就越是智力低下,如同这只中等级的长毛魔兽,虽然力量惊人,智力却不高。至于最外围的魔兽,基本上就和一般野兽一样。 穆里很早就知道自己是魔兽与人的混血,捡到他的爷爷告诉他,他可能是极地深处最高等级的某种魔兽后代,所以当初哪怕他还是幼崽,也能在这里狩猎魔兽养大自己。 现在,他即将步入成年,这里早就没有了能威胁到他的魔兽。 那只长毛魔兽也感觉到了危机,一边虚张声势地怒吼威吓,一边转身就想逃跑,甚至不惜丢下自己苦战得到的战利品。 如果是对方也是为了食物,那么它放弃的食物就能救它一命,可惜,穆里是为了它的皮毛而来的。 穆里在雪地里的速度比在外面更快,他像一道影子,一晃就来到了长毛魔兽的后背,抓着他的长毛朝它身上攀爬而上。 他想要这张完整的皮毛,所以没有攻击他的身体,一晃踩到它的头顶,拽住那支锋利的尖角,以此为着力点去攻击两边的眼睛。 长毛魔兽厚厚的眼皮没能阻挡他的攻击,痛苦之下猛地甩动脑袋,想要将他甩下来。穆里借着它身上的尖角,晃动着身体,踩着它大张的嘴巴吊到它肩上。 被掩藏在厚毛里的双耳也是它的弱点之一,穆里抽出自己的尖刺武器深深扎进长毛魔兽的耳朵里,直接捣进了它的脑袋―― 过了片刻,穆里从这只巨大魔兽身上跳了下来。被肆虐过的雪地上霎时溅出一片血色。 他从地上摸了一把雪在自己的尖刺上擦了擦,擦掉脏污后放回腰间,对着这座毛发厚长的肉山发了一会儿愁。 他从前杀魔兽,一般只会取走魔兽身上的一部分肉,够他自己吃就行,因为他懒得处理其他的部分。剩下的扔在原地不管,很快就会被其他的动物们分食掉。 他丢下的食物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专门捡漏的弱小动物。 可是现在他家里有一个人类,她需要暖和的皮毛御寒,除此之外也需要食物,所以肉也是得带回去的,最后她还需要灯塔里面一直燃烧着火堆。 极地里没有能燃烧的树木,只有些野兽皮毛和魔兽的骨头能用作燃料,魔兽骨头放置一段时候后会溢出厚厚的油脂,可以燃烧很长一段时间。 穆里自己不怕冷,除了烤肉,并不经常燃烧火堆。家里的人类很需要温暖,没有火堆不行,同时也就需要很多魔兽骨头。所以骨头也要带回去。 看来看去,这么大只魔兽只能全部带回去了。穆里举着魔兽尸体往回走,在雪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一张可爱甜蜜的熊脸上写满了稳重。 他已经是一个要承担起养家生活重担的熊,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偷懒了。 . 梅栗从火堆边站了起来,她披着一块皮毛,脚上用小块皮毛做了简陋的鞋子。绕着火堆转了几圈,她看看灯塔的大门,心里有些焦急。 穆里已经出去很久了,还没有回来。看着顶上的窗户照在墙壁上的光一寸寸消失,她就忍不住担心。 外面风雪很大,只是开门去看一眼,她整个人都要冻上了。才来这里两天,她还没有适应这极致的寒冷,只能暂时躲在灯塔里,待在火堆边上维持身体的温暖。 拿过自己的弓,在火堆边试着练习了一会儿,感觉身体稍稍发热。她裹好皮毛,踩上了固定在灯塔墙壁上的狭窄楼梯。 小小的楼梯旋转往上,她扶着冰冷栏杆和石壁,一阶一阶往上挪。爬到一半时低头看了眼,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钉在墙壁上的一块布,在半空中晃荡。她不再低头去看,专心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最顶层,眼前骤然一亮,还有一股清新冰冷的风雪气息迎面扑来。 最上层是一个小小的平台,紧邻着窗。用一种透明材料镶嵌出的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 有一个窗口破了一块,风雪就是从那里吹进来。梅莉感觉这风雪带走了自己身上的热度,连忙随手捡了个东西盖住那破口,又凑近完好的窗口,擦擦上面沾染的灰,从那里往外看去。 她有一瞬间被自己看到的景象所震撼,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雪原,辽阔干净,白茫茫一片,仿佛天地间的色彩都被夺走,世界只剩下这一个颜色。 远处的冰川因为天色的原因看不太清晰,只有个模糊的轮廓,那好像就是天的尽头。 没有看多久,她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的雪地上有什么在移动,白色的一团。再仔细看看,她才发现那团白色下面的穆里,他带了很大的一只猎物回来。 . 灯塔屹立在雪原上,像是一叶孤独的小船。穆里远远看见它,心里有种莫名的振奋,扛着一只巨大的魔兽再度加快了脚步,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去。 他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他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想到梅莉见到他带着猎物回去会高兴,他也觉得高兴起来。 把猎物丢在门边,穆里推开大门进去。一眼就能看尽的灯塔里不见梅莉的影子,只有橘色的火苗被风雪吹得摇曳,灯塔墙壁上四面八方的影子都开始摇晃。 不等穆里四处寻找,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穆里,我在这里。” 他仰起头看见灯塔最上方的平台,梅莉从缝隙里伸出脑袋。 穆里走到狭窄的楼梯前,试着往上挤,上去了两三阶,他就被卡在了栏杆和石壁中间。 略沮丧地把自己解救出来,他站在楼梯底下往上看,见到梅栗脚步飞快地顺着窄窄的楼梯跑下来。 陡峭的楼梯让她一时间有些刹不住脚步,走到最底下的楼梯时,几乎是飞奔扑进了穆里怀里。穆里没把这点冲劲看在眼里,顺手把她接住,抱着她来到火堆边。 因为梅莉无法忍受寒冷,这两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被穆里抱在怀里取暖,他们两都习惯了这样的接触,穆里也不再动不动就炸毛了。 “我找到了一只长毛魔兽,它的皮毛很厚,剥下来可以做衣服。”穆里说起自己今天的战果,语气飞扬,带着点惹人怜爱的骄傲。 梅莉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就想夸他。 穆里被夸得轻飘飘的,强忍住笑,做一个宠辱不惊的沉稳小熊,只是脚步轻快又热血上头地跑到外面去处理魔兽尸体了。 梅莉从门的缝隙里往外看,见小熊剥了长毛魔兽的皮,正在雪地上摩擦皮毛,处理皮毛上残余的血肉。 他对着那很大一团白色皮毛又搓又甩的样子,就像是在雪地上打滚撒欢。 梅莉:“……”他玩的好高兴啊。 过了一会儿,他拖着皮毛和一大块割下来的肉,迈着沉稳的步伐回来了。 肉是晚餐,皮毛还需要继续处理。梅莉准备烤肉,一边看着穆里掏出火坑底下烧出的雪白魔兽骨灰,一层层洒在皮毛上鞣制。 他两只大大的手掌按着皮毛飞快地搓动,专心致志的样子,只有脑袋上的圆耳朵偶尔会动一动。 梅莉看着他,看着看着,脸上就满是笑意。 穆里无意间抬头,看见她满脸的笑,疑惑地问:“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笑?” 啊,因为小熊搓皮毛的样子太可爱啦。 梅莉:“……你搓的真好,这皮毛肯定很舒服。” 穆里一下子相信了,觉得她在羡慕自己的力气,“这是给你的,放心,我会好好帮你处理。” 梅莉笑着点头,努力不笑出声。 夜晚,火堆慢慢熄灭,穆里摊开四肢仰躺在火堆边呼呼大睡,梅莉躺在他的身上,盖着一块旧皮毛。她整个人都蜷缩在皮毛里,窝在最温暖的怀中,只露出一头红发。 睡着睡着,穆里忽然一个翻身,梅莉迷迷糊糊摔下去,抱着皮毛躺到他身边继续睡。只是身下薄薄一层皮毛贴着地面,还是有些冷,她睡得不太好。 穆里醒过来,看到她缩在一边,顺手把她提起来再放回自己怀里,继续仰着睡。 梅莉半梦半醒间听着身下胸膛里温热又规律的心跳起伏,整个人都舒展开,睡得更加香甜了。 14 披风和衣服 鞣制好的厚皮毛堆在灯塔一角,梅莉努力用刀划开厚厚的皮毛,将大大的一张皮分割成块,用来做床垫子、盖被还有衣服鞋子。 制作衣服对她来说是很简单的事,生活上的一切问题都难不倒她,只是工具缺少,她只能做得很简陋――不过这个“简陋”在穆里的认知里,已经属于精致了。 他还穿着之前被圣堂骑士们割出许多小口子的衣服,梅莉稍稍适应了极地寒冷后,就想办法给他补上,可惜那件被他炫耀过的披风,实在破烂的不成样子,又少了一大块,已经补不好了。 “我再抓一个冰洞魔兽,就有新的披风了。”穆里心想着,她之前也很喜欢那个披风,这回要抓两个冰洞魔兽,做两件披风,他一件,她一件。 想到这,他就有点懊恼从前怎么不多抓点冰洞魔兽。 冰洞魔兽不难杀,但找它和抓它都很麻烦。它们常年生活在冰层底下,隔着厚厚的冰层也能听到雪地上面走动的动静,一有动静就远远避开跑了,很少会从冰洞里钻出来,在水里又灵活,就算跳进水里也追不上。 他从前那只抓得很艰难,那时候他年纪还不大,正对其他魔兽好奇,遇上什么没见过的魔兽都想按住看个清楚。第一次见到冰洞魔兽,它要跑,他就直接跳进冰洞里面去追,差点被冰层下湍急的水流给带走。 后来过了那股新鲜劲,他就懒得费力气去抓更多,有一件战利品就够了。 现在不一样,和梅莉说起披风,他马上就想出去抓两只冰洞魔兽回来,心里也不再嫌麻烦。 梅莉抱着他脱下来的衣服替他缝破口,“下次遇上了,我给你做新的披风,做两层的,里外都滑溜溜不沾水。” 穆里越发感到期待,要不是外面天黑了,不好把梅莉一个人丢下,他现在就出去找。 想穿新衣服的小熊正想着自己的新披风,梅莉已经把缝补好的上衣抖了抖,挂在火堆边烘烤。 “裤子也给我吧,膝盖都磨破了。”梅莉顺口说完,穆里就顺手脱了裤子给她。 他现在是一只彻彻底底没穿衣服的小白熊,全身都是雪白的柔软皮毛,摆出和人一样的姿势坐在那里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可爱,不会让人觉得不好意思。 所以梅莉看了他很多眼。可爱的东西总是让人难以拒绝。 穆里也不觉得有什么,他从小学会穿衣服是爷爷教给他的,他不是纯粹的人类,只是下意识地去模仿,实则没有多少不能袒露身体的羞耻感。他遇到的魔兽没有一个会穿衣服,只有他穿衣服,是最奇怪的那一个。 小时候刚被爷爷捡到,他教他说话,让他穿上衣服,穆里很不乐意穿,觉得那些衣服束缚着身体不舒服。 他那时也没有合适的衣服,一件爷爷自己改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宽宽大大的,总是拖在地上。他套着衣服去爬灯塔狭窄的楼梯,一个不小心绊到衣服下摆,就会咕噜咕噜像个球一样从上面滚下来,摔得晕头转向。 他还喜欢到处乱动乱跑,去和路过的魔兽打架,没过多久一件衣服就会变得破破烂烂。 爷爷唉声叹气地给他补衣服,一点都不熟练,他就像现在这样,抖着身上的白毛毛坐在火堆边看着,还要去捣乱。 已经过去很久了,这是他记忆深处的画面。 梅莉低头补衣服,说起话都是笑着的,不像记忆里的爷爷念叨责怪他。爷爷很早就去世了,那样的场景在他记忆里也只有几次,过去太久,画面就变得模糊黯淡,好像火堆熄灭。 现在,灯塔里的灯又亮起来了,穆里被那橘光照着,感觉全身暖烘烘晕陶陶的。 梅莉补着裤子,随口回答对面穆里的话,忽然发现穆里蹭到了自己身边坐着,白色的软毛挨到她身上。梅莉抬头一看,见他正经危坐,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小山一样杵在她旁边,忽然显得严肃起来。 她也悄悄朝他那边靠了靠。 真是太棒了,靠着又软又暖和。 新做的毛垫子层层叠起,躺在上面能让人陷进去,再在身上盖上一层,冰冷的手脚总算能回温。梅莉睡着了。 只是穆里有点不习惯她不躺在自己身上了,见她睡着,悄悄把她和长毛被子卷一卷,裹得密不透风放在自己身上,然后熊抱着这个长条条的“抱枕”睡觉。 梅莉热得满脸通红醒来,发现自己一动不能动。 她放弃了新床,仍然睡回会自动发热的小熊软垫上,再在身上盖上两层毛被子。 每天早上一醒来,穆里就能看见她散开的红色长发铺在自己胸前白色的毛毛上。 看上去真好看……想要这样红色的衣服。穆里想。 红色衣服是没有了,他积极地寻找冰洞魔兽的踪迹,想要早点得到一件新的披风。他在雪原上寻找破开的冰洞,等在旁边,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半点冰洞魔兽的影子。 他的气息太危险了,就算守着洞口,冰洞魔兽也不敢浮上来。 越是抓不到,他越是不服气,找到了十几个冰洞天天来回晃悠,终于有一天远远看见一只冰洞魔兽在冰洞周围挪动。 生活在冰洞底下水中的魔兽是圆滚滚的,灰色皮毛,在冰面上看着异常显眼。 穆里兴冲冲地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眼睁睁看着它在最后一刻咕咚一声落进了水里。 他气得抬起拳头砸破冰层,直接跳到水里去追。 最后当然是没追上,哪怕他已经比小时候厉害很多,但湍急的水里就不是他称霸的地方。 他从水里浮起来,从冰洞口探出脑袋,郁闷地吐出嘴里咬着的一条大鱼。 没抓到冰洞魔兽,张口咆哮的时候刚好一只大鱼撞到嘴里,他就顺便叼上来了。 从水里爬起来的穆里浑身湿透。脱掉衣服后,他抖了抖身体,身上的毛发根根竖立,眨眼就结上了冰,像是坚硬的冰针,他整个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冰针小熊。 他也不在意,用力抖抖身体,那些冰稀里哗啦一顿撞击变成了雪灰,被他抖落,又是一个干干爽爽的白熊。 今天也没能抓到冰洞魔兽的穆里,闷闷不乐地带回去一条大鱼,得到梅莉惊喜的目光。 “好大的鱼!你抓到鱼了,真好,我很久没有吃过鱼了。” 穆里沉重的步伐逐渐轻快,低垂的头颅慢慢抬起,“你喜欢吃鱼?很容易抓的,我明天抓更多回来。” 第二天果然就拖回来一堆鱼,梅莉看着他身上的长毛,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抓到的这么多鱼。 “怎么抓鱼?跳到水里抓的。”穆里说。 梅莉瞪大了眼睛,“水里……你跳到水里了?不冷吗?”她上前担忧地摸了摸他的胳膊,好像想看看他是否受了冻,但摸到的仍然是一手暖和的毛。 穆里疑惑地歪了歪头,对她的紧张感到奇怪,“我又不怕冷。” 这样寒冷的地方,才是他最习惯的。 梅莉看他歪头的可爱样子,语气一软,“不冷就好,因为我太冷了,所以总是担心你也冷。” 听到她的语气,感受到她摸着自己胳膊的柔软力道,穆里忽然感到膝盖一软。他疑惑地看自己的膝盖,不知道它们怎么了。 两人一起把大堆的鱼处理好,因为吃不完,全都挂在了灯塔外面,一会儿就连血水一起冻成冰鱼,寒风一吹,啪啪敲打在灯塔的墙壁上。 想要找到足够的食物,对于穆里来说很简单,但是对于极地里其他许多生物来说并不容易,食物吊在外面,当天晚上就有“小偷”前来偷鱼。 穆里睡着睡着,忽然睁开眼睛,他看着门口,可爱甜蜜的熊脸莫名显出一种狰狞,还没燃烧尽的火堆残火映在他眼底,幽幽地跳跃。 他悄无声息地放下梅莉站起来,打开门扑了出去。 梅莉被野兽的怒吼声惊醒,爬起来看一眼门口,正看到穆里走回来,嘴边一圈新鲜的血液。 外面已经安静下来。 他回来躺下,一秒钟后又开始小小声打呼。梅莉分不太清他刚才有没有清醒,可能他是依靠本能去战斗。 她是清醒了,坐起来用湿布擦了擦他嘴边的血。穆里被她擦得睁开一只眼睛,幽幽看了她一眼,又很快闭上。 梅莉觉得有趣,摸出小块的糖屑,塞进他嘴里。 穆里咂咂嘴,尝到嘴里甜甜的味道,很快身上那股吓人的感觉就没了,融化成一滩软乎乎的毛绒熊毯,任由梅莉怎么擦都不动弹了,还无意识哼哼两声。 梅莉揉揉他的脑袋。 早上看到塔外面冻着两只猎物,梅莉知道昨晚上就是它们在偷鱼吃。有现成的猎物在,穆里不狩猎了,出去蹲守冰洞,等着自己的披风材料现身。 独自待在灯塔里,梅莉穿着厚皮毛缝制的衣服、帽子、手套等等,一下又一下地练习弓箭。坚持不懈的练习,多少还是有些成果,而且她感觉自己对于弓箭似乎很有天分,进步令她振奋。 她来到极地这段时间,除了寒冷,并没有其他的危险。不过这一天,独自待在灯塔里的梅莉,听到了外面传来的野兽吼声。 就在距离很近的地方,梅莉被吓了一跳,很快明白过来,可能是冻在外面的猎物吸引了觅食的野兽。 她看着门,并不敢贸然过去开门查看,提着弓箭迅速走上了楼梯,喘着气跑到灯塔最顶上的平台,从那个破口的窗洞探身往下看。 底下果然有一只野兽,比穆里的身形还要高大一点,它吃了半只冻上的猎物,又动着巨大的鼻子,在灯塔大门处嗅闻,似乎被什么吸引,又不太敢进去。 梅莉有些紧张,随即意识到自己必须把它赶走。 拉开紧紧罩在头上的厚皮帽子,她架着弓箭从上往下对准那只野兽。裸露在外的手和脸被寒风吹得冰凉,她忍着手臂的酸疼,一动不动对准那只野兽。等待了一阵,等到它仰头露出眼睛和鼻孔,梅莉瞬间放开弓弦。 15 抓到了 又是没有抓到冰洞魔兽的一天,穆里拍打着身上因为湿气凝结的冰霜,一路走一路往下抖,把雪灰都抖落干净。 远远地看见一只野兽嚎叫着狂奔而来,穆里一眼就瞧见那只高壮的大鼻子野兽眼睛里插着一支箭。 那是梅莉的箭,她每天都要在灯塔里练习拉弓射箭,他经常看着,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穆里的脚步停了一下,接着猛然暴起,他从雪地上刮过去,带着暴烈的愤怒,直扑那只受伤的野兽。只一下就撕开它的脖子,生生剥掉了它半张皮,又拖着血流不止的野兽快速奔回了灯塔。 梅莉还不能习惯外面的风雪与寒冷,一直都好好待在灯塔里,从不出来,这只大鼻子野兽眼睛里扎着梅莉的箭,只能说明它去了灯塔附近,威胁到了梅莉的安全。 越是凶猛的高等级魔兽,越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地盘被侵犯,穆里半是焦急半是愤怒地把那大鼻子野兽拖在冰面上狂奔,等到回到灯塔,那只大鼻子野兽只剩下了半个血糊糊的身体。 梅莉还抱着弓箭待在灯塔最顶层,从窗户看着外面。 她那一箭幸运地扎中了大鼻子野兽的眼睛,把它吓走了,但她不敢放松,仍然警惕着出现其他的敌人。 没有待在火堆边,身体冷得难受她也没有下去取暖。万一真有其他野兽被吸引过来,闯进了灯塔里面,那她待在这上面就是最安全的,身体越庞大越上不来。 见到穆里熟悉的灰黑色身影跑近,梅莉高兴地跺跺脚,从楼梯上下去。 穆里在门口停下,一把丢下手里的半只野兽尸体,打开门钻进去,看见梅莉正下楼梯,朝他露出了一个高兴的笑。 “穆里,刚才有一只野兽过来偷鱼和猎物,被我赶跑了!”对于自己赶跑了野兽这件事,梅莉感到非常兴奋。 穆里一路因为愤怒怒张的毛发一下子都软下去,他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半晌“噢”了一声,扭头又出去,把一支沾血的箭送回到梅莉手里。 “啊,我的箭,太好了。”梅莉把失而复得的箭擦擦收起来。 她一共只有这么一筒箭,没有其他的补充,丢一支就少一支。 穆里晚上吃的就是那只大鼻子野兽的肉,咬得恶狠狠的,把整整半只都吃完了,梅莉听到他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只觉得一阵牙酸。 见他吃完了还抱着胳膊在那生闷气,她拿了糖块在热水中化开,端了碗甜甜的糖水给他。 穆里抱着碗喝完了糖水,竟然还是没有缓和的样子,一脸凶凶的气质坐在那。梅莉早就不怕他了,见他鼻子上还沾了亮亮的糖水,抬手就擦了擦,又把他手里那个骨头做的碗拿走。 气了一阵,穆里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梅莉,看她在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收拾床铺,一会儿整理那些新的兽皮和骨头。她还烧了些热水,躲在一旁擦身体。 穆里不知道避嫌,这是他的地盘,他又习惯了一直看着梅莉,见她躲到角落里擦身体了,也跟着看过去。 光亮的部分,被橘色火光涂上了一层暖黄的釉色。凹陷与侧面,都跳动着晦暗不明的界限,藏着黑暗未知的秘密。 梅莉以为他还在对着墙壁生闷气呢,无意间一回头,瞧见他抱着胳膊坐在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梅莉:“……”灯塔里面实在太小了,躲都躲不开。 她放下头发,遮住背部,快速地擦完了全身,赶紧裹上皮毛,抖抖索索地滚进了厚厚的皮毛垫子里。 太冷了。如果不是流了汗不舒服,她真不想在这么冷的情况下擦身。 缓和了一会儿,她从皮毛毯子里钻出脑袋,被凑到近前的穆里吓了一跳。他坐在旁边,圆圆的黑眼睛里有好奇的色彩。 掀开毯子往里看了眼,声音嫩生生地说:“你身上也没有毛。” 梅莉:“……”她拉下穆里掀开的毯子盖好,有一点羞恼和无奈。 这笨笨的小熊,什么都不懂。 穆里还要和她严肃地讨论关于人类有没有毛的问题:“佣兵团里的男人们身上都有毛。” 是的,梅莉知道,那些男人们大胡子长了满脸,手臂和腿上都是旺盛的毛发,他们都觉得身上的毛多更有男人味,经常比来比去。 难怪那时候穆里坐在一边总是不屑的轻哼,谁能比得过他呀,他全身都是毛,谁叫他是只小熊呢。 穆里又掀开看了眼,“为什么一点毛都没有,是太冷了掉毛吗。” 梅莉推开他的手,“不许再拉开看了!” 穆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她的身体感到好奇,但她都这么说了,他就不看了,只是仍然有些不解,“你都可以看我的,我为什么不能看你的?” 梅莉:“……因为我身上没有毛。” 穆里恍然大悟,顺手把她卷紧了一点,“你冷,所以不能看。” 虽然他好像理解的不太对,但梅莉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的脸颊在火光映照下有一点发红,睫毛垂下覆盖住绿眼睛,只流露出一点清新鲜活的翠色。 穆里看着看着,忽然伸手张开盖在她脸上。 梅莉被熊掌糊了一脸,有点懵地把他的手拿开,听到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的脑袋好小。” 稀奇的语气仿佛他现在才发现这显而易见的事。 穆里又接着说:“这么小的脑袋,我一按就碎了。” 说着还快乐地弯起嘴角,骄傲。 梅莉随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感觉脑袋一疼,侧过身子把脸埋在厚皮毛毯子里,不理他了。 穆里一歪脑袋,以为她是困了,“你今天不睡我身上了吗?” “不,我今天就睡在这。”梅莉闷在毯子里说。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穆里的动静,她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轻轻拉扯着,露头一看,穆里已经在旁边躺下了,眯着眼睛,半睡半醒地在用毛茸茸的爪子扒拉她的头发玩。 玩着玩着,打个哈欠就这么睡着了。 梅莉反而睡不着,伸出手去,戳了戳他黑色的湿鼻子。 穆里被戳的打了个喷嚏,梅莉连忙收回手装睡,闷在毯子里偷偷笑了。 因为大鼻子野兽的事,穆里隔了两天没有出门,第三天他要出门,还要带着梅莉一起出去。 “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万一被野兽和魔兽叼走了。”穆里竟然还吓唬她,“你肉这么少,一口就被吃掉了。” 他以前没想过这事,任由梅莉一个人待在灯塔,但是上回的事让他突然惊醒过来。极地里的野兽们越到寒冷的时候越凶,它们饿极了就会无视周围的气息警告,冒险闯入其他凶兽的地盘。 梅莉继续一个人待在这,说不定就会被吃掉。只要想到这个,穆里就气得想跑出去找魔兽打架,想锤雪地。 梅莉总觉得穆里最近说起话来不大中听,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冷酷的男孩了。 但是她也发觉穆里是在担心自己。 她已经适应了一段时间,厚厚的皮毛衣服也做好了,可能是时候该出门去看看,她总不能一直待在灯塔里。 她做好了出门的准备,穿上厚皮毛衣服和裤子,鞋子是用之前的皮靴改装,在里面和外面都垫上了厚厚的毛底子,恰好合脚。 把鞋子和裤子牢牢绑在一起,又披上一层厚毛毯子,她跟着穆里往外走,离开这座庇护了她很久的堡垒。 外面的世界寒冷、苍白,同时也纯澈、干净。 梅莉听着呼呼风声,跟在穆里身后往前走,走出去一段距离往后看,灯塔屹立在雪中,孤单而醒目,离他们越来越远。 如果从天上往下看,就能看到雪地上一大一小两个披着白毛毯子的活物在移动,看上去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带着自己的幼崽。 穆里这回也披着一件白色的厚毛毯,只是他并不冷,这毯子是给梅莉准备的,如果走到半途她太冷了,就可以用毯子把她裹一裹抱回去。 “我们去看冰洞魔兽出现的冰洞。”穆里把她带到最近的那个冰洞边。 梅莉发现那个冰洞圆圆的,而且冰层极厚,靠近了能听到底下的水流声。 穆里看她蹲在那看冰洞,哪怕穿的厚厚的也还是很小的样子,心里想,她真小啊。垂在一边的手下意识张了张。 梅莉准备起身,眼前的冰洞里有什么东西突然间蹿了出来,两根雪白的尖牙直冲她的脸。她冻得反应不及,只仰了仰头惊险地避开牙齿,但裹着脑袋的厚毛毯一紧,被那东西咬住了。 同时,身后传来一股巨力把她拉开,几乎就和那东西一前一后,所以她被拖开的时候,那东西也跟着被拔了起来。 梅莉倒在雪地上,一转眼看见身旁一个一人多高圆滚滚胖乎乎的东西在扭动,而穆里已经扑上来掐住那东西突出的牙齿,把它抡起来猛地一摔,砸在冰面上又弹起。 摔了几下,那东西发出嗷嗷的叫声,慢慢不动了。 这场捕猎与反捕猎发生的太快,梅莉晕乎乎地从地上爬起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是冰洞魔兽?能做披风那个?”她指着这只圆胖的东西问。 穆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气呼呼地嗷嗷锤了两下雪地,这才嗯了一声。 他自己来守着冰洞的时候这种魔兽从来不敢出来,没想到带着梅莉出来,她就差点被藏在下面的冰洞魔兽拖走,这太让他气愤了。 ――这只冰洞魔兽把梅莉误认为是他的幼崽了,才会冒着危险出来捕猎。 16 潮汐 冰洞魔兽是一种等级很低的魔兽,进食欲望强烈,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吃东西,为自身囤积大量的能量来抵御寒冷。 它们大多数时候吃的是冰河里的鱼以及一些浮游藻类,但最喜欢吃的是魔兽的幼崽。 在水底,冰洞魔兽几乎没有天敌,如果不是因为会被幼崽吸引跃出冰面,从而被带崽的魔兽给吃掉,早就繁衍泛滥了。 这样躲藏在冰层底下又滑溜跑得快的魔兽,遇上美味幼崽就走不动路,所以梅莉跟在穆里身边,几乎是路过一个冰洞附近就能看到冰洞里咻地跳出来一个圆胖魔兽。 主动送肉上门,真是为了口好吃的不要命。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冰洞魔兽在,那些带着幼崽所以生活艰难找不到充足食物的魔兽,都会试图来捕猎它。 不过最后到底是冰洞魔兽叼走幼崽,还是带崽魔兽捕捉到它饱餐一顿,这就要看带崽的魔兽动作是不是能快过冰洞魔兽了。 一只冰洞魔兽跳出冰洞亮出尖牙企图把“幼崽”拖回洞里,却不料这次这位“带崽母亲”动作这么快。迎面一只巨大的熊掌,拍得它在冰面上弹出老远。 因为浑身肥肉,它在冰面上弹得停不下来,一路滑行恰好到了另一个冰洞边,死里逃生的冰洞魔兽一个翻身又躲回了水里。 穆里大怒,立刻就想钻进水里和人家一较高下,梅莉死死抱着他的腰把他拦住,安抚这个年轻气盛的小熊。 “好了好了,我们已经抓到两只了,可以做披风了,我们回去做新的披风!” “嗷――!” “穆里,我们回去了,我好冷啊,快要冷死了――” 总算打消了他跳水追杀冰洞魔兽的念头,只是他回去的路上仍然气哼哼的,梅莉看着他,觉得要不是自己在旁边,他可能要气得在地上打滚。 他还是很年轻的小熊,在这个他熟悉的世界里,远没有在人类世界时伪装出来的稳重。 梅莉实在走不动了,穆里一手提着一只冰洞魔兽,没法抱她,就蹲下来让她趴在自己肩上。 趴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脖子,身上盖着他的那件厚毯子,在风雪中就是一个温暖安稳的巢穴。 梅莉趴在他耳边继续安慰他,“下次我们可以再去抓冰洞魔兽,你带着我,想要多少都能抓到了。”特也不介意当一下鱼饵。 穆里却说:“不抓了。” 梅莉摸摸他脖子里露出的白毛,说起其他的话题,语气和缓:“这里真有趣,都是我没见过的东西。” 穆里侧过头想看她,“真的?你喜欢这里?” “喜欢。”梅莉是真心的,比起人类世界,同样充满了杀戮的动物世界,她反而更加喜欢。因为人类的欲望远比这些兽类更多更复杂,他们会做出的事也更令人害怕。 她上辈子的十几年,因为母亲的身份和自己的遭遇,只能远离人群,甚至看到人她都觉得恐惧,生怕下一秒就会被抓走打死烧死,她把自己藏在宽大的衣服和帽子里,习惯避开人群的生活。 来到这个世界的短暂开局,也令她觉得恐惧。血淋淋的混乱世界,她同样无法感到安定。 现在这样真好,没有其他人,再不用忍受日复一日的痛苦,只要努力就有希望好好活下去,这是她最渴求的生活。哪怕还有一些小小的不如意,都更加显出快乐满足的时候是那么难得。 她想着,又摸了摸穆里的脖子。 从前没人对她好,现在有了。从前她不知道能在乎谁,对谁好,现在也有了。 穆里不知道背上的人一路沉默在想些什么,他听到她说喜欢这里,背着她高兴地回去了灯塔,帮着她处理冰洞魔兽,搓着两块皮等着她给他做新的披风。 梅莉处理了冰洞魔兽的肉,它的肉和其他魔兽的肉不同,大块脂肪包裹下只有细细一条的脊骨。这些肥肉滤出的油有一股淡淡的海藻味,她储存了油块,并考虑着明天出门去寻找更多东西回来填充这个家。 她决定在这里好好生活,不过生活用品还缺少了很多。穆里从前过得太随便了,以后她会好好照顾他。哪怕和他比起来,她仍然弱小,但也总有她能做的事,她们会互相照顾。 极地雪原的生活是平静的,梅莉第一次跟着穆里出门探索,回来后双手双脚红肿,在火堆边烘烤后又慢慢发痒,十分难受。但她还是把种种痛苦慢慢熬了过去,初步适应了这里的风雪与极寒。 她跟着穆里走的越来越远,除了冰洞魔兽,她还见到了许多其他各种各样的魔兽,都是她从未见过的,这个新奇的世界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远方风雪席卷,在风雪中有身形巨大的魔兽正在迁徙,小山一样的身体令人望而却步。 梅莉挨着穆里站在那,看着对面那巨大的魔兽带着风雪远去,心中的震撼久久未能平复。 时间久了,她发现了雪原上生活着许许多多的动物,甚至还有植物也在雪层底下顽强生存着,这里一点都不单调,只是需要人去发掘这里的秘密。 巨大魔兽骸骨散落在地上,小半被风雪掩埋。这只魔兽已经死去很久,血肉早就被一层层啃噬干净,只留下一堆白骨架子。 穆里把冻住的骨架从雪中拉扯出来,带回去烧火,梅莉就跟在一边捡拾。她捡起一截肋骨,忽然发现白骨掩盖的地面上,长着白色的植物根茎,不细看还以为是雪。 穆里也看到了,他拉扯起一根白色草根嚼了嚼,又扯了一根塞进梅莉嘴里。 梅莉下意识咬了一口,一股清淡的甜味弥漫在口中。 “是甜的!”她笑起来,冷得通红的脸上几乎凝结上了一层白霜,显得笑容有些僵硬。 穆里放下骨架子,拉开自己的手套,搓了搓熊掌,把自己毛茸茸的两只熊掌在她脸上一顿揉搓,就和平时搓皮毛一样。 梅莉被他搓脸搓得东倒西歪,忍不住发出一阵笑声。被放开时,脸都被搓红了,但感觉舒服了很多。 吐出一口热气,她把手里的甜草根递给穆里,“你吃。”他比较喜欢吃甜的。 这种“意外之喜”让梅莉养成了探索雪原的习惯。找到能吃能用的东西,搬回去填充灯塔,就是她的乐趣。 从前很懒的小熊,也开始觉得有趣,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第一次发现原来这片雪原还有他没见过的东西。 像是雪层底下各种草茎,它们的根系发达,往往延伸出很远,几十株结成网,连成一片。其中有许多都是可以吃的,因为冬日要积蓄力量等待温暖的日子到来,它们大多有着充沛的汁液。 穆里以前没事宁愿吃饱了睡大觉,不会去挖雪,所以一直没发现这些草根冬天的时候这么好吃。 “明年温度变高,雪就会化掉,这里有十几天的时间会开满花。”穆里回想起往年,随意地给梅莉描述了一下短暂的极地夏日。 他不觉得有什么,梅莉却很是期待。 他们走得有些远了,回去灯塔的路上,天彻底黑下来。 极地的冬天越往后,太阳就越少出现。清晨太阳斜斜地挂在地平线上,到了中午也不见它升上天空,并且很早就下坠了。 一整天,梅莉都觉得自己沉在夕阳里,她从前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穆里对此早已熟悉,他在黑暗里也能看见,就拖着找到的骨头杂物,手上抱着梅莉往回走。 途中,梅莉发现黑蓝色的天空上,忽然间慢慢有了光。那光芒像是柔和的飘带亦或是仙女的纱裙,从远方摇曳而来。蓝绿色的光带交错纵横,缓缓铺满了天空。 梅莉瞪大了眼睛,从穆里怀里直起身呆呆看着这一幕。 多么美丽的景色啊。 “这是什么……?”她喃喃地问。 穆里习以为常,跟着看了一会儿说:“这是潮汐。” 极地的潮汐一来,就代表着真正的冬日要开始了,魔兽们会一日比一日躁动。 美丽的绿色飘带很快从天空上摇曳而过,梅莉意犹未尽,一直仰着头,直到最后一丝绿色消散才重新窝回穆里怀里。 “真好看。” 穆里:“每年都有,等冬天快结束了,还会有紫色的。” 梅莉又多了一份期待,她想看冬日结束时紫色的潮汐,就像是等待穆里话里那个短暂夏日鲜花一样。 她想,生活里如果有很多小小的期待,混合在一起,生活就有意义了。 看见潮汐这天晚上,梅莉被一阵阵大地的震动和魔兽嚎叫给惊醒。 她紧张地坐起来,去看旁边的穆里,“穆里,外面有很多魔兽。” 穆里翻了个身,睁开一只眼睛,“因为潮汐,它们要离开极地。” 见他不在意,梅莉就知道应该没有关系,可是四周此起彼伏的嚎叫声让她睡不着,她索性披上毯子,踩着狭窄的楼梯爬上了最顶层的小平台,从窗户往外看。 天上又有了那种绿色的光带潮汐,地面上一夜之间出现了无数的大小魔兽,它们如同迁徙的野马群,浩浩荡荡从远处飞奔过来,又越过灯塔,奔向极地外围。 这座灯塔几乎被淹没在魔兽群里了! 魔兽的洪流淹没灯塔,在快要撞上时分开,又在掠过后重新聚合。梅莉趴在窗户边看得屏息,一双眼睛不知道该看天上,还是看地上。 过了很久,大群的魔兽远去了,只剩下零星的魔兽缀在后面。最终,魔兽全都离开,雪原又恢复了宁静。 “嗷――”穆里在下面喊她回去睡觉。 梅莉搓搓手,裹着毯子跑下去。 17 蓝色冰河 “潮汐来了,魔兽都会跑到极地边缘和外面去吗?” “只有等级不高的魔兽才会这样。” 她们走在雪原上,梅莉总觉得现在的雪原比以往更加空旷。因为她的体力跟不上,她们不能离开灯塔太远,走出去一段距离就要回头。 穆里告诉她,在前面更遥远一些的地方,有一条不会结冰的冰河,哪怕是最冷的时候,那条冰河也还是脉脉流淌。 “站在附近的冰山上看,是蓝色的水脉,旁边还有断崖一样的冰山。”穆里发现了,梅莉喜欢这样的景色。虽然不说,但她看见这些稀奇的景色都会瞪大了眼睛,看的仔仔细细不肯眨眼。 梅莉果然对他说的感兴趣起来,“真的吗?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穆里:“去看,今天就去。” 梅莉又迟疑起来,“太远了,晚上赶不回去。” 穆里哼笑一声,语气自信又傲气,“赶不回来就在那边睡,有我在,什么都没问题。” 梅莉就真的准备了东西,跟着穆里去看那不会结冰的极地冰河。 前面一段路的风景是相似的,到后面,她开始看见之前没见过的景色。一座座冰山组成的冰山群落,小的只有两人高,大的走到近前往上看,仰着头也看不到顶。 这些雪白坚硬的大小冰山,毫无规律地堆积在途中,每一座冰山都陡峭嶙峋,看着无法攀爬。 路过一座冰山,梅莉见到冰山的山壁上冻着一具魔兽骸骨,许多骨刺杂乱凸出在冰山之外,像是从山体里长出来的一根树。 “穆里,你看,那座冰山上冻着一具魔兽骸骨。”梅莉拉了拉穆里,和他分享。 穆里:“这里之前都是水,现在冻上了。那只魔兽可能是死在了海里,被浪打起来,又堆积成冰山,才冻在那。” 其实这些冰山里,很多都冻着各种兽类骸骨,还有些冻着鱼。 穆里见那一丛骨刺离地面不是很高,拉下披在身上的厚毛毯,拔出腰间挂着的两根骨刺,忽然一个加速跳起来两米高,手中骨刺扎在了冰山壁上。 借着这根骨刺晃动身体跳到更高处,他将另一根骨刺扎入冰壁,踩着骨刺三下两下就上到了覆满冰霜的山壁中间。 梅莉抱着他的厚毛毯追着他来到山壁边,摸摸白色山壁,立刻就冻得收回手,只抬头看他要做什么。 穆里摇晃了一下山壁中冻着的魔兽骸骨,对地下喊:“让开。” 梅莉退开,见他抬手一掰,随随便便就把冻硬在冰山里的魔兽骨头给掰下来了,任由它们一块块全都摔在地上,发出接连不断的噼啪声,扬起一片雪尘。 他把那一丛魔兽骸骨都掰下来,看了下那高高的距离,竟然直接就这么一跃而下,途中还不忘记收起骨刺。 新做的披风在他身后飞扬起来,他落在地上,用一个下蹲的姿势轻松缓冲了落地的压力。 梅莉被他吓了一跳,看看那吓人的高度,再看看他,看看他,再看看那高度。 穆里蹲下去摆弄那堆骨头,嘴里随意地说:“更高我也能跳。” 梅莉再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叹:“你可真厉害啊!” 感叹完又问他:“你在做什么?” 穆里每次被她夸了之后都很好说话,有问必答,语气软乎乎,“我做个东西给你玩。” “给我玩?” 梅莉不明所以,看着他把几根弯曲的骨头卡在一起,很快组成了一个浅口的盘子形状。 做好这玩意,穆里兴冲冲地把她放进盘子里,在她一脸茫然的时候,将这个大盘子用力往前一推―― 这边一片从前都是水,如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上面只有薄薄的雪,比较滑。骨头做的盘子受了力,在冰面上飞速滑了出去。 梅莉:“啊啊啊啊――” 穆里:“哈哈哈哈哈哈――” 这可太刺激了,等到身下的大盘子慢下来,再停住,梅莉惊魂未定地吐出一口气。穆里那一下太突然了,她没做好准备,心脏都在砰砰跳。 穆里追了上来,还问她:“好玩吧?” 这怎么都称不上好玩,但梅莉确实也没玩过这样的,现在想想,惊恐之中还有点别样的刺激。 她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点头,穆里已经按住那个大盘子,再度把她在冰面上甩飞出去。 这一次比刚才更加刺激了,她在冰面上转着圈往前滑,头都晃晕了,一下子没有坐稳往前倾倒,连人带大飞盘向前栽倒。 如果不是抱着厚毛毯,她的额头估计要摔出个大包。 穆里看她摔倒了,也是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把她从雪地里拔.出来。 “为什么会摔倒?”他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她没有他那么好的平衡感。 梅莉甩了甩脑袋上的雪,看一眼穆里兴奋的样子,觉得可能比起她,他自己才更想玩这个。 她爬起来说:“我不玩这个了,你来吧,我推你。” 穆里觉得她这么细细的胳膊推不动自己,但还是依言坐在了大盘子上,把一个大盘子盛的满满当当。 梅莉站在他背后,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推他。 刚才梅莉飞出去的像是一片落叶轻飘飘,现在穆里就是一块石头沉甸甸,飞不动,推着才能慢慢挪。 穆里面朝远方,静静感受着蜗牛一样的移动速度。 梅莉:“呼哧――呼哧――” 穆里听到她在后面吭哧,回头一看,半天推出去两米多点。 “我们一起坐。”穆里提出建议,并且贯彻落实。他把梅莉放在身前,伸出两只脚在旁边,开始滑冰。 滑是滑出去了,但速度仍然很慢,也不方便。更糟糕的是这么折腾了一阵,承受不住他们两个加起来体重的骨头大盘子,原地粉碎性骨折了。 坐了一屁股的碎骨头,穆里站起来,有些遗憾,他还没玩够。 片刻后,穆里又想出了新的玩法,他拿过梅莉抱着的厚毯子,垫在冰面上,大掌啪啪地拍打厚毛毯,“你上来坐在这,我拖着你走。” 梅莉依言蹲上去了,像一只乖巧的红狐狸。 穆里一手拽着厚毛毯两只角,招呼都没打一个猛地跑出去。 梅莉身子往后一仰,直接翻了个跟斗,翻了出去,拖着毯子的穆里都冲出去老远了,她呆呆坐在原地还回不过神。 梅莉:“???”就这? 发觉手上的重量变轻,穆里又甩着毯子跑回来,他还没有对这个游戏死心,很是认真地建议梅莉,“你可以躺着,然后抓住毯子上的长毛,这样不容易摔。” 梅莉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这次一定可以。 她躺上去,安稳地抓住长毛,支会了穆里一声:“可以了!” 穆里听到信号,箭一样飚了出去。 最开始其实还是不错的,梅莉只看到了飞速倒退的冰山群,但是穆里好像越跑越兴奋,实在太快了,她有点抓不住毛,然后,她感觉手中一空,就自然而然地滑脱,一脸安详地躺倒在了雪地里。 而不小心把她漏下的穆里再一次带着空毯子远去。 又转回头来找遗失的梅莉。 穆里跑回来,看见梅莉背对着他坐在那,双肩颤抖。他一个激灵,心想,她该不会是摔疼了在哭? 太可怕了。 他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到她身边,“你……” 却见梅莉抬起头来,满脸的笑,她看到他,甚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穆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笑得这么开心。她平时也笑,那种笑让人觉得她很好,却不会让人觉得她很开心。 她像一只红狐狸,没有其他的狐狸狡猾,还比其他的狐狸忧郁。 穆里蹲在她身边,和她对着一起笑了一阵。 好一会儿,梅莉停下了笑,她看看自己手里抓着的长毛,松手丢掉,慢吞吞想要爬起来,脸色又忽然一苦,低声说:“摔疼了,嘶――” 穆里把厚毛毯往肩上一搭,熟练地把她抱起来,“那就不玩了。” 梅莉靠在他胸前,揉揉自己的脑袋和腰,“下次再玩吧。” 穆里装作自己不想玩的样子,答应下来,“好吧,下次再说。” 他还很小的时候,爷爷似乎也曾经陪他玩过类似的游戏。这样的记忆同样是短暂的,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他可以独自在这里活下来,却不可以得到很多乐趣。 梅莉看到了穆里说的那条冰河。 比她想象中的更加美丽,因为太深邃,变成了梦幻的碧蓝色,在两岸白色的对比下,惊心动魄的鲜明,宛如一块凝固的蓝色水晶。 她们沿着冰河岸边慢慢行走,行走在最澄澈分明的边界线。 对岸的高耸冰山如同一只匍匐的巨大雪兽,一动不动凝视着这片冰雪之地。 一切都显得太干净了。 梅莉还想在冰河边看得更久一些,但她的身体有些受不了这寒冷,裹着毯子还在发抖。 穆里在附近的小冰山上掏洞,这些冰山存在了可能千万年,无比坚硬,在穆里的爪子下,坚硬的冰块碎块咔咔往下掉。 快速挖好洞,穆里抱着梅莉钻了进去,入口用碎冰和雪堵住,只留下小小的缝隙。 梅莉又回到了刚进入极地那几天的状态,躲在穆里的衣服里,依靠温暖的白毛抵御寒冷。 缓过来后,她动了动,穆里放开一只抱着她的手,垫在脑后,看着头顶。 雪洞里并不黑暗,相反,这些被抓碎的冰层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像是碎钻一样。半透明的冰层本身更像是朦胧凝固的雾,把她们裹在中间。 18 远方的呼唤 梅莉拉开厚毛毯子,露出眼睛,看见洞中碎冰的光芒,她如同置身水晶的溶洞,又如同徜徉瑰丽的星河。 “这些光是哪里来的?”她动动脑袋,蹭了一下穆里的胸口。 穆里抬起手,抓下一块碎冰给她看,梅莉仔细看了很久才发现那块碎冰中间有细小的闪光颗粒。 “是魔兽死后很久,骨头里析出的东西,会发光。这些冰山里都冻着很多久远前死去的魔兽。” 所以冰山内部并不黑暗,反而因为这些物质的扩散,绚烂明亮。这也是他从前无意中发现的,想带她来看看。 梅莉果然喜欢,伸出手来接过那块冰块。她的手红彤彤一片,和他的熊掌比起来小小软软的,捏着那块冰一会儿后感觉冷了,又把冰块放回他的手掌里,发出满足的叹息。 外面起了大风,冰山洞口处用来透气的缝隙发出一阵仿佛人哭泣时的呜咽声。 声音并不可怕,传进这小小的洞中甚至显得有些空灵,梅莉听着听着就感觉一阵困意上涌。 就在她差点睡过去的时候,她感觉身下的穆里动了,他被什么惊动一样忽然坐起来。 梅莉立刻睁开眼,看见他正认真看着那条细小的缝隙,微微侧着耳朵好像在倾听着什么,圆耳朵动了动。 她跟着听外面风声,却什么都没听见。 等到穆里终于动了,她抓了抓他脖子上的毛,“你在听什么?” 穆里说:“有一种奇怪的喊声,在呼唤我。” 在这种地方被人呼唤,那可真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 梅莉抱紧毯子问:“是什么样的声音,是在喊你的名字吗?” 穆里:“不,是一种吼声,很多不同的声音,不是在叫我,但意思是呼唤我。” 往年冬日他也偶尔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只是都模模糊糊听不清晰,今年这声音清晰太多了。他曾经追寻着这个声音跑了很久,跑到最远处的冰川,但什么都没找到,最后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 他们在冰河边过了一晚,动身回去。 走在回去的途中,穆里好好的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空无一物的远方,再次露出在倾听着什么声音的姿势。 “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了。”穆里流露出一点苦恼之色。 比昨天晚上听到的还要清晰。这声音在吸引着他、催促着他。 梅莉细细分辨风声中的其他声音,仍然什么都没听到,但见穆里在意的样子,不由问他:“声音从哪里传来的,不然我们去看看?” 穆里直接拒绝了她的提议,“不去。” 他莫名觉得这呼唤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它从极地最深处传来。他从没去过极地深处,但他的本能告诉他,那是很危险的地方。 如果和往年冬天一样,他一个人什么都不怕,再去看看就是。可是现在……他看了眼怀里红色头发的梅莉。 她是个脆弱的人类,再冷一点都能把她冻死。他要去极地深处,她肯定不能跟着他,留她在这里不管,也可能会被其他魔兽叼走吃掉。 她很艰难努力地在这里活着,他不能丢下她,也不愿意。 穆里决定把这烦人的声音丢到脑后,不去管它,照旧和梅莉待在灯塔里生活。 然而这声音一天天更加清晰起来,从开始的断断续续,到不间断地响起,让他没办法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声音的影响,穆里感到难以抑制的焦躁。 他去狩猎时,遇到一只厉害的中级魔兽。还留在极地的中级魔兽也被潮汐影响,比往常更加狂躁,一旦战斗起来就无法停下。 穆里被它缠上,不能轻易脱身,只好和它打起来。看着鲜红的血从魔兽身体里溢出,他感到越来越兴奋,也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 当那只魔兽终于倒下,身体已经被他撕扯得破破烂烂。 穆里回过神,发现自己咬在那只魔兽的脖子上,口中一股腥味。 他擦了擦嘴,感到奇怪。他是人和魔兽的混血,爷爷早就告诉过他,虽然外貌和人类不同,但他更多时候以人类的方式活着,不喜欢倾向于兽类的习惯。 只有在年纪尚小,野性未驯的幼生期,他才会像魔兽那样撕咬猎物。 他每天都会出去狩猎,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越发频繁,每一次,他都能更清晰地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在发生变化。属于魔兽的躁动血脉在他身体里沸腾,让他享受狩猎杀戮的过程。 这一天,他没有把自己杀死的猎物带回去,因为那只魔兽的尸体已经被打的稀烂。 他不太想让梅莉看到这样的画面。 衣服上沾满了血,他在雪地上滚了几圈也没能除去血腥味,苦恼地板着脸回去了。 远方的呼唤又随风而来,他动了动耳朵,脚步不曾停留,也不往后看,加快速度往灯塔走去。 梅莉在练习弓箭,她拿了一张旧的兽皮和一些骨头做了靶子,不仅在灯塔里面练习,还把靶子摆放在外面的雪地上练习。 他们从冰河回来没多久,原本每天出门都不放心,要带着她一起去的穆里,忽然让她一个人继续待在灯塔。他说,因为潮汐的影响,这边的魔兽剩下不多,灯塔比较安全了,但他去狩猎的魔兽变得更暴躁凶猛,所以不再带她一起去。 梅莉也没有异议,就待在灯塔认真练习弓箭。她天赋很好,拉弓射箭已经有模有样。每一次射箭,她的手臂都在变得更有力,而眼睛则看得更清晰、更远。 这样的进步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她的身体在朝着某种好的方向发生变化。她想,这具身体可能隐藏着一些秘密。 和她相对的是穆里。 穆里实在是个简单的人,极地简单的世界塑造了他的性格,但凡他想隐藏的小秘密,梅莉都能通过观察发现。 像是他最近情绪上的异常,还有身体的不舒服。 “你回来啦……身上这么多血,衣服都破了,去换一身吧。” “……唔,嗯。” 梅莉打开大箱子,从里面给穆里找衣服。他前段时间才第一次深入人类的世界,进入城池,但之前几年他也曾经在人类生活的区域边缘徘徊,遇到过一些商人,用兽皮之类的东西和他们交换过衣服。 他曾经那些衣服,都是破了就扔到一边再没管过。 梅莉前些日子整理灯塔的杂物,把一堆衣服找出来,还以为是些破布,清理干净才发现都是好好的衣服,破损的一些地方缝一缝就好了。 几套小一点的衣服变成了她的换洗衣服。看到那几套小的衣服,她想象从前穆里穿这些衣服的样子,他还有那么小的时候,那才是真的小熊。 穆里坐在火堆边等着她给找衣服,坐立不安地挠着背部和手臂。 梅莉拿着衣服回来,“身上痒吗?” 穆里声音闷闷地应了一声。其实不是痒,而是疼。 从开始听到那种呼唤开始,他的身体就有了变化,越来越明显。 他在最安静的夜里,能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像是冰层底下的暗河一样汹涌又沉默。骨头互相挤压着,如同破碎融化的冰块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一整个极地的变化,在他的身体里静静发生。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样的情况从前从未有过。 “痒的话我帮你挠挠吧。”梅莉柔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抱着他的胳膊,在他感觉疼痛难忍的地方挠了挠。 不比他自己那好像能抓裂皮肤的力道,她的动作不轻不重,又很细致。 穆里一直觉得很难受,但是此刻,他感觉好受多了。他被安抚住,痛苦暂时平息,趴在梅莉的膝上,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腿上。 梅莉的手指轻轻擦过他嘴边没有清理干净的一点血渍,顺势给他梳理背上的毛发。抓了一会儿,她的手上缠上了很多白毛。 她将那些白毛悄悄弄下来放在一边藏起来,手下的动作放得更轻了。但是不管怎么放轻力道,她还是能从穆里身上抓下来大把大把的白毛。 这是最冷的冬天,他会在这个时候脱毛吗?梅莉觉得不太可能。 而且,这些毛发底下,她看到了点点渗出来的血迹。 穆里,是不是病了? 梅莉满怀担忧地抱着这个能以一敌百全灭几百强盗、能凶残咬死两吨重魔兽的穆里,觉得他这样乖巧地把脑袋塞进她怀里的样子,真是可怜极了。 她以为情况会慢慢好转,可是穆里的情况日渐变得严重起来,他再也无法掩饰身上的变化。 不只是脱落了许多毛发,皮肤龟裂流血,还有他的爪子和牙齿,都在快速生长,让他变得更加狰狞。 外出一趟回来,梅莉都分不清他身上的血是来自于其他魔兽还是来自于他自己身上。 浓郁的血腥味刺鼻,他一贯藏起来的尖牙露出在外面,上面挂着血丝和碎肉。梅莉看到他转过头来凝视她,有一瞬间冒出了鸡皮疙瘩,本能地感到恐惧。 他的眼神是捕猎者的眼神,冰冷漠然,只有强烈的食欲和嗜杀欲。 “穆里。”她喊了他的名字。 眨了一下眼睛,穆里绷起的背脊慢慢松下来。他发现自己嘴边的血迹,抬起手掌擦了擦,低头不出声,也不看梅莉。 梅莉拿出湿布,对他伸出手,“我给你擦擦。” 穆里这才凑过来,任她擦拭嘴边的血迹。 拖着他温热满是血腥味的下巴,梅莉的手有些颤抖。穆里闭着眼睛,把脑袋交给她,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察觉她的颤抖一般。 过了一阵,梅莉抱住他的脑袋,将额头抵在他的鼻子上,“穆里,你是不是生病了?” 19 混乱之地 暴烈的嘶吼响彻雪地,白色积雪被热血浇透,融成一块块红色的斑。 魔兽沉重的身躯倒下,胸腹处被撕开,脏器掉了一地。 一脚踩碎那颗前不久还在跳动的魔兽心脏,穆里站着不停喘息。身体里沸腾的血液就是融化的雪水,湍急流淌。 他试图去平息那种无来由的暴躁与杀意,面目却始终是狰狞着,利齿不断往下滴着血,掌上的尖爪也无法收回去。 他好像失去了理智,又好像比从前更加理智。身体中兽性的一面占据了上风。 风中那种呼唤更加清晰起来。穆里久久凝视着远方,胸口不停起伏。忽然间,他朝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离灯塔越来越远。 梅莉一直弄不太清楚极地的时间。这里和外面不一样,拥有着“极夜”这样特殊的情况,太阳失去了作为时间的指向标,梅莉只能大概地估算现在是上午还是晚上。 每天穆里回来了,那就是到晚上了。 今夜,她感觉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也没等到穆里回来。 天仍然是那样昏暗不变的样子,她抱着弓箭靠坐在灯塔上方的平台往下眺望,始终见不到穆里回来的身影。 她心中有很多不好的猜测,一时想到他脱落的毛发,一时想到他夜里颤抖的身体。 手脚冷得麻木,她下了楼梯坐到火堆边,看着火光中燃烧的魔兽骨头,出神地揉搓腿上盖着的兽皮,把一角兽皮拧的皱巴巴。 穆里从来没有这么晚都不回来。他的年纪不大,但是似乎天生知晓承担责任,把她这个半路随手捡来的责任背在身上,一句抱怨也没有。 她起身了两回,想要带着弓箭出去找找,但是最终还是坐了回去继续等待。她清楚自己仍然是一个无法自保的脆弱人类,只要离开这里,她连回来的路都找不到。 这时候出去寻找,她只能暂时舒缓自己的焦虑,却做不了任何有实际意义的事。因此她压抑自己的焦急,像是将暗火用灰堆掩埋,默默等待。 时间慢慢流逝,梅莉根据自己身体里饥饿的感觉推测,已经是第二天了。屋门忽然被重重推开,穆里带着一身冰雪的气息出现在门口。 他在剧烈地颤抖,紧抿着嘴,想要将蠢蠢欲动的尖牙藏在嘴里,不叫它们露出来吓人。 梅莉在火堆边惊醒地跳起来,跑过去拉住他之后,才发现他的异样。他一身狂乱而疲惫的气息,仿佛一座随时将要喷发的火山。 穆里昨夜失去了意识,向着那个呼唤的声音跑了一夜,跑到冰川边,他在冰冷的河水拍打下清醒过来,茫然了一瞬,很快想起自己心中的灯塔,又咬牙掉转身跑了回来。 一天一夜,他一直在快速奔跑,和自己的身体拉锯争斗。 见到梅莉跑过来,他在极度的痛苦与疲惫中,下意识地嗷了一声。兽类的叫声总是饱含情绪,这一声嗷软软的像是幼崽撒娇的声音,和他现在凶狠的状态不太相符。 梅莉抱着他,看着他休息了很久。 “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她的手穿过他冰凉结着冰的毛发,为他拂去那些碎冰。 穆里死死闭着眼睛,喉咙一直在动。 他狠狠睡了一觉,恢复了一些精神。 他起身后,将梅莉的弓箭提起来,把一袋子金币放进她的箭筒里。再用厚毛毯裹在她身上把她抱起来,走出灯塔。 梅莉还以为他今天要带着自己出门狩猎。没想到他这次离开的方向并不是极地内部,而是灯塔外面,极地外围。 梅莉看着那袋子金币反应过来,“你要送我离开极地?” 穆里简短地嗯了一声。 再不把她送走,他担心会发生可怕的事。 昨夜,他趴在她的膝上睡觉,她是那么信赖他,不害怕他显露出的一切异样,可是他当时脑子里想的却都是自己跳起来,撕扯掉她的脑袋,用利爪抓开她胸膛的画面――就像是对待那些魔兽一样。 她的手温和的落在他身上,帮他梳理毛发,可他几次想要回头张开大口咬掉她的手,嚼碎了咽下去。 他现在还能控制,但是他担心自己短暂失去理智的间隙里会控制不住。 他想象自己把她吃掉了,清醒过来看到零散的尸体碎块,就感觉身体里的骨头更加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送你回人类的地方。” 穆里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怀里的梅莉是这么沉重。 梅莉不想离开极地,但她猜他应该是要去追寻那个呼唤的声音,不好带着她。她张了张嘴,问出一句:“等你没事了,可以再来找我吗?” “好!”穆里飞快地答应下来。他本来就是这么想的,等他没事了,他肯定还要来找她。 和她在一起,他总是觉得很舒服。 要不是担心自己不小心把她给吃掉了,他也不放心把她送回人类的世界,那里有那么多人,万一她回去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怎么办。 到了极地外围,出现了许多的低级魔兽,它们被潮汐影响,比中级魔兽还要狂躁,互相之间不小心撞上了也能撕咬成一团。穆里不放心把梅莉放在这里,抱着她跑到更接近人类的城墙。 那里是从前大战时遗留的城墙遗迹,冬日来临后加固了,城墙后面是人类的临时聚居地,那里现在聚集着很多圣堂骑士与牧师,还有许许多多想要依靠狩猎魔兽发一笔横财的猎人与佣兵团。 低级魔兽大多无法越过那道被死死守住的城墙,但穆里可以。 他甚至试图把梅莉直接送进城内的人类驻地去。 “不用了,就在这里放下我,你会被发现的。”梅莉还记得当初那些骑士们追杀穆里的样子。 现在穆里的身体正在发生未知的变化,不能让他冒险靠近那些圣堂骑士。 梅莉把自己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抱着弓箭推了推穆里,“你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来找我。” 穆里站在她面前,他又把那个头骨帽子戴上了,虽然身材高大,但身上一股失落的气息,让他看上去无精打采的。离开的步伐拖沓,一步一回头,全没有刚才来时的迅捷。 他回头喊了一声:“……莉莉。” 她以前对他说“我叫梅莉,你可以叫我莉莉”,不过他一直以来都没叫过她的名字,也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 梅莉就笑起来,“嗯。” 穆里叫了她那个名字,精神一震,“最晚等到潮汐结束前我就来找你了,到时候还可以带你去看紫色潮汐。” 梅莉:“好。” 穆里深深看了她一眼,很快消失在她的面前。 等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梅莉拿着弓箭往城墙的方向走。 城墙是用各种魔兽尖刺和砖石修建的,并不规整。开着的城门里时不时走出骑着马的战士和推着堡垒车的佣兵。梅莉绕了一个大圈走到进出口,坐在附近观察那些人。 来这里的几乎都是以一个团队为整体,看不到独自行动的人。一旦遇上魔兽,一个人不可能打得过,就连和魔兽.交战这么多年的圣堂骑士都是最少一个小队一起出动。 所以梅莉在观察其他人,其他人也在看她。 “那个人怎么一个人待在这?” “好像是个女人。” “女人没事跑这来干嘛,喂魔兽吗?”几个佣兵哈哈大笑地谈论着,忽然被旁边一个骑着马路过的圣堂骑士抬手一马鞭抽得摔倒在地。 那皮肤黝黑的女骑士骑在马上,狞笑:“你过来,我这就送你去喂魔兽。” 发现她身上的高级骑士勋章,还有马上挂着的几把沾血长剑,说话的佣兵不敢动手,但仍然不怎么服气的低声嘀咕,“我也没说你……” 骑士咧开嘴笑了,一鞭甩出去勾住佣兵的脖子,二话不说拖着他骑马飞奔,当真把他丢进了魔兽聚集的区域。 眼看同伴被带走,其余佣兵大呼晦气,“才刚出来就没了一个,赶紧地再找个人来凑数。” 敢来这里发魔兽财的,大多是些亡命之徒和活不下去想来碰运气的穷苦人,每年不知道要在这填多少人命。 被魔兽咬死的、冻死的、闹事斗殴死的、被抢劫杀死的……各种各样的死法多了去了。团队死了人就招新的人,厉害的人可以当主力猎杀魔兽,那些不敢动手的也有用处,可以当饵吸引魔兽注意。 “诶,不如就去问问那边那个,凑个数。”其余几个佣兵指了指梅莉的方向。 梅莉看见那几个佣兵过来,握住了弓箭。 那几人上上下下打量她,才发觉她藏在衣服底下的身材不错的样子,心思越发活络起来,“怎么样,第一次来这里?要不要加入我们佣兵团?” 另一人则不住在她遮住的脸上巡视,似乎想扒开看个清楚,“对对,你是个女的,进了我们佣兵团,哥哥们肯定都照顾你!” 梅莉摇摇头,那几人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凑上来嬉皮笑脸地要她同路。梅莉起身要离开,又被那几人磨蹭地拦住。 “不去和我们打魔兽就算了,”一个人伸手拉她,抬手就掀她脸上的布,“让我看看你长得怎么样,要是长得不错就去我们那住几晚。” 这本来就是个没有法规的混乱之地,周围人多,没有一个过来阻止,还有许多人在看热闹。 “你们不是来杀魔兽的?”先前那个骑着马的圣堂女骑士又回来了,她停在那几个佣兵身后,鞭子上还缠着一个人头。 那几个佣兵畏惧地转过头,她手一动,把那颗头颅甩到他们怀里,“你们的同伴,我带他去看了眼魔兽,就剩个头了,还给你们。” 几个人吓得抬脚就跑。骑士也懒得再看他们,从马上俯身打量梅莉。 “不会杀人就不要往这里跑,不然你会遇到比死还会可怕的事,赶紧走吧,离开这里。”说完一扯马缰要走。 梅莉低声说:“我要在这里等人,不能走,杀人可以学。” 骑士有些意外,忽地抚掌大笑,“对,你说得对,可以学!” 说完她一把拉起梅莉,将她拉到自己的马上,“我看你顺眼,今天就教教你。” 她骑着马追上刚才的几个佣兵,用马鞭一指:“看到刚才那个佣兵了吗,就是那个想把你拉到他们营地里睡你的那个,把你的弓箭抽出来,给他一箭!” 梅莉的弓箭被布仔细裹着,毫不起眼,女骑士注意到了弓有经常使用的痕迹,她觉得她应该是会用弓箭的。 见她迟疑,女骑士哼笑:“动不了手我就把你扔下去。” 梅莉不吭声,抽出弓箭,对准了那个刚才拉着她不放的佣兵。 20 带我回去 第一箭没能射中,移动的人不比她之前练习的静止靶子。 躲开了第一箭的佣兵回过头来看她,脸色完全变了,先前令人作呕的油滑淫邪眼神此刻转变成了惧怕。 梅莉待在灯塔的平台上驱赶下方野兽的时候,经常会瞄准它们的眼睛。 面对死亡威胁的眼睛,会呈现出相似的色彩,梅莉处于一种茫茫然的放空专注中,听到身后的女骑士大笑,她才发现手中搭上的第二支箭已经空了,不远处那个佣兵应声惨叫摔倒在地。 “不错嘛,刚才手一下子都没抖,就是你这弓箭的准头还需要再练练。”皮肤黝黑的女骑士畅快地笑着,丢下那边的小小骚乱,载着她往城墙里去。 不知名的女骑士把梅莉载到墙内人们暂住的聚集区,将她从马上放下去,放下她后,顺手撩起她裹着头发的披风看了眼,看见了她红色的头发。 梅莉没防备这女骑士,以为她还要拉下自己面罩,忙裹紧披风后退一步。 女骑士却没有拉她面罩,反而将她披风遮了回去,俯身对她说:“我猜到你是洛蒂特人了,红发绿眼的美神后裔。” 洛蒂特后裔,梅莉记得,在她最初醒来的拍卖场,那些人将她当做商品拍卖时,就是这样介绍她。 “我的母亲也是个洛蒂特人。”女骑士望着她的绿眼睛,声音变得低沉了点,“你们拥有特殊的天赋,应该是天生的战士,不该只是美丽的玩物。” 说完,她利落地驾马远去。梅莉看到她的背影挺拔,飘起的长发乍一看是深褐色,在阳光下飘散起,却显露出一种深深的红。 离开聚集区的偏僻处,梅莉行走在杂乱的街道上。这里因为各个佣兵团驻扎,也吸引了许多商人前来,聚在一处售卖东西,还有人捡了些魔兽身上的鳞甲长角等零碎,在这摆摊售卖。 来来往往大多是男人,女人很少,不是和之前那女战士一般打扮,身上一股凶狠悍气让人不敢接近,就是美艳可人,陪伴在各个大商人身边,仿佛一座移动的商品展示架。 梅莉将这一切看进眼里,沉默地行走,想要找到一个暂住的地方。 经过一处破旧帐篷,她看见一个女人,衣不蔽体地端着水进出,神情麻木。一会儿工夫就有两个附近的佣兵提着裤子进去。 见她看着这边,一个佣兵吹了声口哨,“干嘛呢,要不要跟我进来仔细看看啊哈哈哈!” 梅莉移开目光,离开这里。 她用一下午在整个营地转了一大圈,竟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能休息。每到一个地方,那些人都会用别样的目光打量她,尤其是那些佣兵,看见她就故意大声说些荤话,见她走了再哈哈大笑。 梅莉只好尽量选择商人们聚集的地方,但是这样也没能得到安生。才过来没多久,一个不认识的商人带着两个护卫过来,说要邀请她过去休息。 梅莉奇怪:“我不认识你。” 商人背着手笑:“不认识没关系,看你一个人来这里,估计也是想赚钱的,狩猎魔兽不是简单的事,你要是急着用钱,不如把自己卖给我,别的不说,就你这双眼睛,我可以给你一个好价钱。” 梅莉明白了,他是个贩卖奴隶的商人。 她转身就走,去寻找新的落脚处,那商人的一个护卫不远不近跟在她后面。 大多奴隶商贩手中的奴隶,都不是买来的,而是在各种偏僻混乱的地方抓来的。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梅莉发现自己很想那片安静的雪原和温暖的灯塔。 她想回去。 为了摆脱身后那个人,她来到了圣堂战士们的驻扎地。在这里,擅长狩猎魔兽的圣堂战士对于其他人有种威慑力。 她只在门口徘徊,因为从前一些圣堂战士追杀穆里的时候曾见过她,她怕被认出来,不敢靠得太近。 跟踪她的那个人站在远处,时不时瞥她一眼,显然不愿意这么放弃。 “唉,门口那个。” 梅莉听到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往圣堂骑士营地里看去,发现是今天上午那个女骑士。她坐在火堆边,独自一个人正在吃东西,她招招手,“过来!” 梅莉想了想,还是拉拉脸上蒙着的布,走了过去。 女骑士踢了下脚下的一头猎物,“要吃你自己烤……看你样子就知道你没找到地方住,今天可以让你住在这。” 梅莉坐在火堆边,“谢谢,你今天和我说的洛蒂特人,天生的天赋,是什么意思?” 女骑士伸长了腿靠在一边,用刀随手扎着旁边一块木头,“就那个意思,洛蒂特人住在遥远的虹色森林,是天生的弓箭手……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的天赋,怎么会选弓箭。” 这个是穆里随手抢的。梅莉还真不知道这些,但她恍悟了自己为什么会进步这么快,果然是这具身体的原因。 她还想再问一问,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圣堂骑士过来,立刻闭嘴低头。 “阿比,怎么又一个人待在这,走,去和我们一起喝酒啊!”这骑士对女骑士说。 女骑士阿比厌烦地挥手赶他,“走远点,别来烦我!” 那人看上去也习惯了,和她关系不错的样子,不仅不走还特意坐了下来,饶有兴趣地去看梅莉,口中说:“这是谁啊,阿比,我怎么没见过?” 他看到一双火光中的绿眼睛,口中的话骤然一停,一瞬间有种被绿色溺毙的窒息感。 梅莉觉得这人不怎么眼熟,应该没有参与过追杀穆里的事,不认识她。 下一秒,见他忽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热情微笑,探过脑袋问:“我叫阿伦,是个高级骑士,你叫什么?你是阿比的朋友吧,那就也是我朋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阿比在一旁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把手上的小刀甩向同伴的脸,打断了他腆着脸凑近的动作。她语气嫌恶,“好色男人滚远点。” 阿伦接住刀,不满道:“嘿,是兄弟就不要妨碍我追寻爱情!” 阿比狞笑:“再恶心我把你打出屎来。” 两人说打就打,很快就约到一边比划去了。因为这个热情的骑士,梅莉放弃了今晚在这里休息的打算,趁着那两人在一边打得热闹,悄然起身离去。 她最终找了个没人的墙根底下,烧起一个火堆,准备在这里休息一晚。 冬日夜晚外面很冷,但是经历过了极地里的严寒,这样的寒冷梅莉已经习惯了。她听到远处聚集地里众人喝酒欢笑的声音,默默出神。 她一下子回到了极地的灯塔,安静的只能听到风声和穆里的呼吸声。 “就在这附近,我刚才一直盯着,看到她一个人过来这边了。” “再去前面找找。” 梅莉睁开眼,她的耳朵灵敏,能听到远处的声音。有三个人往这边过来了,他们是在找她。 她起身,拿着弓箭离开火堆。 梅莉的眼睛能在夜里看清楚很多东西,那三个找过来的陌生男人却不能。他们见到火光,脸上一喜,抽出腰间的刀和绳子包围了过去。 “奇怪,怎么没人?” 和他疑问同时响起的还有利箭破空声,一个男人捂着脖子倒地,另外两人一惊,迅速背靠背警惕四周。 梅莉射出一箭后伏在城墙的凹陷里,不敢出声,静静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时机,或是等他们自己离开。 “草,那臭娘们胆子还挺大!” “快出来,再不出来,等我们找到你就别怪我们兄弟不客气!” 两人大声叱骂着,忽然一个影子从城墙上翻了过来落在他们身边。 感觉这身影高大,还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两人骇然挥刀去砍,那人却将他们手臂反折,让他们送出去的刀刃扎在他们自己的脖子上。 噗通两声倒地,梅莉从暗处探出头看了眼,见到火堆边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戴着头骨帽子,肩膀起伏,正在用力呼吸。 梅莉睁大眼睛,失落了一天的心情昂扬起来。她抓紧弓箭从城墙凹陷处跳下去,心也跟着猛然跳了一下。 “穆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到他的手臂上,她只觉得无比高兴。分明只过去一天,但她觉得已经分开很久了。 穆里的声音里有一点变调的沙哑,他说:“你遇到危险了吗。” 梅莉更关心他的状态,用力抓着他的手,又高兴又担忧地问:“穆里,你不是要去极地深处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确实离开了,可是中途就觉得很担心,连那个呼唤的声音都没心思听了,等回过神,他已经回头来找她。 她身上像是有一根线牵着他,使他不能远离。穆里苦恼地看着面前的梅莉。 梅莉已经从他的沉默中明白了,“不放心我吗?” 穆里垂下脑袋,他刚才一来就杀了两个人,现在脚下还踩着血,但这么一低头的样子,像是犯了错的少年人,又焦躁又可怜。 梅莉想过,和穆里分开的这段时间,她要好好地学习独立生存,最好能变得很厉害。 可是此时此刻,看到回转过来的穆里,她心口一热,脱口而出:“你带我回去吧。”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极地深处,去看看你说的那个声音是什么。” 穆里紧盯着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只是在安慰他,但他看见一双盛满了期待的眼睛,于是又一次感觉到那种毛发蓬松张开的感觉。 “极地深处很危险,还很冷,你要是去了可能会死。”穆里从来没有这么纠结过,他一边不放心,一边又不想放手。 梅莉笑了,笑的特别好看,“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才不怕死!” 她张开手臂,“穆里,快带我走,我不喜欢这里。” 穆里在头骨罩子里也笑了,他一把抱起梅莉,越过分割人类与魔兽的城墙,往极地跑去。 梅莉感觉到吹拂在脸上的寒风渐渐带上了冰雪的气息。 她很快再度看到了那片白色的雪原。 穆里迎着风大吼了一声。 高兴的梅莉推开穆里头上的头骨帽子,亲了他一口。 过去的情景再现,穆里一个踉跄,一头栽进了雪地里。 他皱着鼻子爬起来,甩了甩脑袋上的雪,觉得自己有些丢人,“……你说过不会再这样的。” 梅莉老实道歉,“对不起。” 21 路途中 越过灯塔,越过冰山群,穿过那条不结冰的蓝色冰河,她们跋涉在一条风雪严苛的极地之路。 穆里用最快的速度跑了很久,他身体里的剧痛在催促着他到达某个地方,所以他抱着梅莉,在路上几乎是一刻都不曾停歇地追赶那个声音。 他们到达了一块飘满浮冰的汪洋前方,穿过这里,才能真正到达极地深处范围。穆里小时候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追寻着它跑到这里,因为太过幼小无法横渡这片冰海,只能回去。 上一次他失去理智,跟着那声音的指引也来到了这里,被冰冷的海水泡清醒后,想起独自等待在灯塔的梅莉,硬生生抗拒着冰海另一边的吸引转身回去。 如今,他又一次来到了这里。 他跳下冰冷的海水,将近处一块浮冰推了过来,让梅莉裹着毛毯子坐在上面,自己推着那块载人的浮冰往前游。 浮冰露在海面的面积不大,但底下往往都很厚重,甚至是倒锥形的冰山杵在海面下。在这片海域上,想要推动浮冰无疑是一件困难的事,哪怕是一直很厉害,几乎没什么能难倒他的穆里,也第一次显露出了吃力。 梅莉裹着毯子瑟瑟发抖,时时注意着水中的穆里。 带她过来,他多了许多麻烦,但是他看上去并不后悔,她也是。 拥有感情的生物,总是爱做一些会给自己添麻烦的选择,有些人称之为错误,有些人称之为快乐。 推累了,穆里暂时停下来,将下巴搁在浮冰的边缘呼气。梅莉凑过来,摸着他的鼻子和脑袋。 穆里一下子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连身上的许多痛楚都能忽略。 如果他是一个人上路,来到这里大概会更顺利,但是,他也一定会更加痛苦。在看不到边缘的冰海中,孤独地失去方向,甚至失去前进的动力,变得疯狂。 现在,看到自己推着往前的浮冰上,梅莉坐在那,他心中就有一个很坚定的念头――带她渡过这些危险,到达彼岸。 在漫长的冰海行程中,他有几次和之前一样短暂失去理智,在发现这个征兆之前,他担心自己失去理智会吃掉梅莉,于是一脑袋撞上了旁边的一块浮冰,将那块浮冰撞得四分五裂,慢慢沉进了深蓝的海水里。 他同样因为这撞击眩晕,沉进海中。不过沉到一半就醒了,忽然睁开眼睛用力往上游。 他迷糊中也惦记着还有个梅莉在上面,要是没人管,她会死的。 梅莉趴在浮冰上差点准备跳下去了,见他从水里冒出来,嘴里竟然还咬着一条奇怪的鱼,甩着头丢在冰面上,含糊地对她说:“这里还有鱼,你吃不吃?” 梅莉哪还管得了什么鱼,她之前还以为他会死。想哭又被这小熊抓鱼的情况逗笑,于是抱住他的脑袋,一边笑,一边把眼泪都滴到他脸上。 “醒了不赶快游上来,还抓什么鱼啊。”梅莉用力抓他的耳朵。 穆里动动耳朵,辩解了一句,“我没抓它,是它自己撞上来的。” 极地的鱼都是傻的,动不动往他嘴上撞。小熊委屈。 他没有事,梅莉激动地亲了好几下他的鼻子,穆里这下子是不摔跤了,毕竟这水里也摔不了,他就是不吭声,忽然爆发出很大的力气,推着浮冰往前猛冲了好一段距离。 他还有一次是忽然失去了意识,梅莉死死抓着他的胳膊,让他趴在浮冰上不至于和其他碎冰一起沉进海里。 他在梅莉不停的呼喊中醒来,迷迷糊糊地舔了舔她冻得通红的手背,打起精神继续推着她往前。 梅莉也有因为太过寒冷而失去意识的时候。那时候她就趴在浮冰上,一动不动,面色冷白好像凝结着一层霜,眼睫毛都被冻住了,哪怕裹在毛毯子里身体仍然冰凉。 穆里一度以为她被冻死了。他从水里爬起来心急地清理掉身上的水,把她抱在怀里想让她暖和起来。 身下的浮冰失去方向,缓慢地移动,他抱着梅莉等待她苏醒,细细去听她柔软胸腔里那点心脏跳动的动静。 那一阵子,他感觉自己走在漆黑的夜里,手里捧着一点微弱的火苗,小心翼翼,生怕一阵风吹来,这火苗就彻底熄灭了。他从来没有过这么紧张的感觉,连呼吸都不敢。 好在,最后那摇曳的火苗又慢慢壮大了,她坚强地燃烧着。 发现她在自己怀里清醒过来,穆里高兴极了,将脑袋搁在她胸前蹭了好一阵,也待在浮冰上陪了她很久。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梅莉笑着对他说,“梦见你说的极地夏日开的花了。” 还梦见了一只小熊,他还是幼崽的模样,虽然只有孤零零的一只,但他在鲜花盛开的苔原上打滚,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 穆里表示奇怪,“你都没见过,为什么能梦见?” 梅莉:“一定要见过才能梦见吗?” 穆里坚持:“当然,不然你怎么知道是什么样子。” 梅莉:“可是,我有看过很多的花,我觉得花和花都差不多。我以前的家里还种了很多的金雀花,你见过金雀花吗?” …… 她们说了很多这样的对话。 哪怕身体与能力有强弱之分,但他们能清晰感觉到,他们都在互相依靠支撑着对方。 冰海的中央,有一片浮冰连成了小块的陆地,她们在那里停下来修整,吃了难得的一顿熟食,好好睡了一觉。 梅莉睡了太久,没有睡着,窝在穆里的怀里看天上的星空。这个最严酷寒冷的地方,拥有最瑰丽惊人的美景。 星星明亮地织成了一条光带,深色的夜幕下,铺垫了蓝紫色的背景。 身下是铺满碎冰的海,天上是铺满碎星的海。 广大的天地不断蔓延出去,在想象中无边无际,世界上的一切在这里都变得纯粹。 置身在这样广大的世界,她本该感觉到人的渺小和寂寞,但是……穆里太累了,打呼的声音有一点响,于是她就感觉不到那样辽阔的寂寞,只忍不住去寻找他呼声中的规律。 他借给她的温暖太有存在感了。 他们终于渡过了满是碎冰的海,冰海另一边的“陆地”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流动的蓝色海水在渐渐变成固体,到了某一个界限后,浮冰已经无法再靠近,它撞上了坚硬透明的冰块,海水在那里结成完整的一块陆地。 深蓝色海洋与冰岸中间,还有一层浅浅的绿色薄冰地带,那里的冰层可以让梅莉踩着经过,但体重更重的穆里踩上去,半个身子都会陷下去。 梅莉只好一个人往前,走到安全的位置等待,穆里在后面扑腾着爬上岸。 两人踩在冰岸上,来到一个洁净透明的世界。 在这里,积雪很少,只存在于凸起的冰柱上方,地面上没有积雪,只有一层层厚厚的冰块,低头看能看到冰块底下的东西。 还保留着水流动形状就被冻住的冰层显露出特殊的纹理,冰层中凝固的水泡仿佛鱼群。 梅莉踩在冰面上,透明的特殊冰面,她能看到下面十米深。 穆里牵着她,也很稀奇地低头去看,他同样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这里冻着一条鱼。”穆里发现这奇怪的鱼背上还有四片小小的翅膀,“我没见过这种鱼。”“真的……这是什么时候冻上的?”梅莉往前走,忽然被吓一跳,退后一步撞在穆里身上。 在那条奇怪的鱼前方冰层里,冻着一条更大的鱼,身长起码十几米,一张巨口朝上方张开,好像随时都会破冰而出将上方的人一口吞下。 梅莉连它巨口中的每一颗尖牙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猩红的大口里褶皱般的纹路,生动到令人害怕。 “我们绕着走。”她说。 穆里很感兴趣,勒着她的腰就直接踩上去,还站在那张巨口的中央往下看。梅莉原本踩在冰面上的脚抬起来,怎么都不肯踩实。 走过那张凝固的巨口,冰原后面才是真正神奇的地方,这里的透明冰层里凝固着大大小小的动物,隔一段距离就能见到,不只是鱼,还有其他的动物。 这些动物为什么会被凝固在这里?这里形成多久了?这些又是些什么动物,都是魔兽吗?梅莉有许多的疑问,但是这里亘古不变的寂静冰原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她们在冰原上走了一段时间,第一次看到活着的生物。穆里比梅莉更早发现,他停下来,抱着梅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向某个方向。 那边移动过来一座雪白的雪山,大雪山后面还有一座小雪山。 等他们走近了,看清楚那原来不是雪山,而是一大一小两只……熊。 他们长得和穆里很像,毛发更加蓬松雪白一些。那只个头小的熊,身形比穆里稍微大一点点,但是他的日子看上去比穆里好多了,身上皮毛干净,脸圆又肥,姿态悠闲。 梅莉再看看自己这个有点狼狈,毛发都失去了光泽的穆里,忽然觉得他受了很多委屈,有些可怜。 穆里没有她这样的心思,他的反应就和平时遇到了难对付的魔兽一样,进入战斗状态的凶狠警惕。见小熊好奇观察他,露出一脸凶恶的神情,把那只小熊吓唬得贴紧了前方那只大熊。 体型是小熊五倍大的大熊扭头看了眼穆里,没什么反应。 梅莉觉得那眼神很像是人类的眼神,看穆里就是大人看小孩。 那只小熊又撞了撞大熊的腿,大熊就发出有些不耐烦的声音说:“快一点,你一路磨磨蹭蹭的,都快赶不上了。”小熊嗷一声,“我不是最后的,赶得上。” 等他们走远,梅莉抓着穆里的肩,惊叹地对他说:“他们……会说话!” 穆里不知道她惊奇什么,“我也会说话。” 22 翡翠湖 “我也会说话。”穆里一脸的奇怪。 梅莉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她心里,穆里从一开始就是个人类,就算长相不太一样,她也一直将他当做和自己一样的存在。他是特殊的小熊,就算再有长相一样的小熊出现,也和他是不一样的。 穆里没有一定要她回答什么,随口说完就抱起她跟在前方那两只熊身后,保持一段距离往前走。 梅莉问他:“他们是你的同族吗?” 穆里:“不知道,可能是。” 他从有记忆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来,长这么大也从没见过什么同族。 现在靠近那个奇怪的声音,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些什么。他快要成年了,必须来到这里,才能成功度过成年最后的危险期。否则,他会无法承受成年期的快速生长,皮肉崩碎而死,就算侥幸不死,也会变成疯狂嗜杀,形体畸形的怪物。 所以哪怕他是一个流落在外,独自长大的混血魔兽,存在于血脉里的传承也会指引他来到这里。 他们往前走,除了那一对看上去像是母子的大小熊,又看到了三只熊,两大一小,那只小熊同样被照顾得很好,灵动的眼神像是真正的小孩子。他发现最后面远远跟着的穆里和梅莉,试图过来看个仔细,被两只大熊给揪住。 越往前,看到的熊越多,粗略一数,已经有三十多只。 这群小山一样大的大熊们汇聚成了一个队伍,每一个大小组合之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互相之间并不怎么交流。 梅莉感觉到穆里的紧张和警惕,他一直把她往怀里藏,不让她露出半点,好像生怕那些巨大的熊们会突然凶性大发冲过来把她吃了。 确实有可能,梅莉想,他们在这里是真正的异类。 好在那些熊没有理会她们的意思,他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仍然需要穿过一片无垠的冰面。 忽然间,梅莉发现最前方的大熊消失在了地平线上,接二连三,队伍前列不断消失。远远缀着的穆里快跑几步,赶在最后一只大熊后面,看见了他们是怎么“消失”的。 原来前方竟然是一个巨大凹陷,熊们都顺着那几乎垂直往下的陡峭冰面滑下去了。 走在后面那只小熊不愿意下去,有些磨蹭,大熊不耐烦地把他抱在怀里,护着他滑下去。 穆里在最后,看也不看前方的熊母子,先仔细观察了一下最先滑到底下的熊,见他们没什么事,已经重整队伍开始上路,便选了个坡度稍微和缓一些的地方,毫不犹豫抱着梅莉往下一跳―― 梅莉捂着嘴免得自己叫出声。 穆里没有那些大熊们的体积,他滑到一半就因为惯性摔倒了。他反应迅速地把梅莉团在怀里,自己几乎蜷缩成一个球。 梅莉伸手抱着他,嘴里咬着毛毯子,紧紧闭着眼睛扛过了那段颠簸。 滑落到最底下的冰面上,穆里张开自己蜷缩的四肢,把裹在里面的梅莉扒拉出来。 梅莉坐在他肚子上,整个人晃晃悠悠晕头转向。 他们滚下来的速度太快了,闹出的动静有点大。先前那个在他前面的小熊慢了一步才被母亲带下来,刚好滑在他们附近。 小熊凑近过来看梅莉,“啊,你是人类吗?” 话刚说完,穆里一个暴起,一熊掌打在他的鼻子上,把他打哭了。打哭了还不算,还要露出凶相警告他离远点。 那只小熊委屈地回到母亲身边,梅莉有点担心那只大熊会过来教训穆里。 大熊连看都没看他们,直接把自己那带着哭腔的孩子给揍了,看那样子,似乎是嫌弃孩子没出息。 “哼。”穆里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又小心把梅莉藏了起来。 他不放心任何魔兽接近梅莉,这些同族他也不相信,试图靠近梅莉就是向他挑衅。 这些大熊体积庞大,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怕他们。 到了这里,熊们的终点已经很近了,前方是几座白色的山,合围出一个三角的形状。 山外有一圈橘红色的河环绕着,他们需要渡过这条红河。 前方的大熊都自觉把自己的小熊顶在头上渡河,并不深的河无法淹没到他们头顶,因此在他们头顶的小熊们没有沾到一点河水就平安过去了。 在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大熊带领帮助的小熊就是穆里。 他学着那些大熊们的样子,让梅莉也坐在自己的脑袋上,然后试着踩进红河。 一进入这条红河,穆里就感觉到自己的皮肉好像被河水侵蚀撕裂了。 这条河里的水拥有腐蚀性,只有皮毛坚韧的成年高级魔兽才能忍受住,还未成年的幼年白熊魔兽皮肤就算比一般魔兽更厚,也抵挡不了这样的侵蚀。 可穆里忍住了,他咬着牙,尽量把梅莉举到水面上。 中间一段稍深一点,穆里一下子被河水没顶,梅莉的脚也跟着浸了水。那一瞬间的痛感让梅莉闷哼一声,一条腿因为疼痛颤抖起来。 穆里没有听见,但他猛地挺身,又把她推到水面,之后也没让她再碰到河水。 好不容易上了岸,他甩了甩身上的水,抱着梅莉跟上那些熊。 梅莉趴在他肩上,看到他每一脚踩下去,都会在地上印出一片红色。不是红色的河水,是他身上在流血。 她咬着牙不出声,只用手托住不停往下掉的眼泪,就像刚才忍着腿痛。 穆里还是发现了,看她满脸的泪,注意到她的脚湿了,还以为她是脚痛,托起她的脚看了看。 梅莉喘不过气,哽咽地说:“我没事……是你、你在流血。” 穆里一脸不解,安慰她:“流血而已,我不会死的,你放心。” 他小时候为了狩猎填饱肚子,受了再重的伤都没事,虽然刚才是有些痛,但他才不放在眼里,他可是最厉害的! 梅莉觉得自己嗓子里堵着什么,说不出话,从衣服口袋里翻出最后一块糖,塞进穆里嘴里,又抱着他的脑袋,摸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穆里用脑袋拱了拱她,甜的眯起眼睛,感觉还能再去河里游一圈。 河岸那片围成三角的白色山群不是雪山,梅莉看见山壁上凝固的雪白颗粒和灰,沾了点尝了尝,尝到一嘴又苦又涩的咸味。 这是白石山。 一汪蓝绿色的水被白色石山围在中央,那绿色就像是梅莉眼睛的颜色,让穆里感到亲切。他一下子就觉得这个地方很不错。 不规则的翡翠绿湖边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白石头,上面坐着一些雪白的大熊。原来除了这一队的三十多大小熊,这里已经先来了不少其他的白熊。 到了这里,不再需要大熊们催促,那些小熊一个个欢快地跑进了绿湖里,沉到水底去了。 穆里还是最后一个,他也能感觉到绿湖对自己的吸引,但是要他把梅莉一个人放在外面,放在这么多的大熊堆里,他不放心。 他犹豫地抱着梅莉在湖周围转来转去,有些焦躁。 梅莉从他怀里挣扎着跳下来,把他往湖里推,“穆里,你快去,就剩你一个了!” 穆里被她推着往湖里走,扭头看她。 梅莉:“我在这里等你,多久都会等你。” 得到她的保证,穆里走进了湖里,和那些小熊一样消失在蓝绿色湖水中。梅莉蹲在湖边看了很久,但底下的景象看不清晰,她只能和那些大熊一样坐在湖边一块比较小的白色石头上,静静等待。 湖面平静无波,其他的大熊离她很远,不动的样子不注意看会以为他们也是一块块石头。 这里的温度比外面要高上许多,她的毛毯子都盖不住了,脱下来放在一边。 梅莉出神地坐在原地,目光凝聚在湖面。 她感觉自己被人注视着,猛地扭头,正看到不远处一只大熊扭过头去看湖面。没过多久,她又感觉到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注视感,看过去,那边的一只大熊同样抬起头看天。 她确定了,这些大熊在悄悄看她。 因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不一样,他们大概对她好奇。 梅莉一个人待在这么多的大熊中间也有些心虚,她默默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弄出一点动静。 慢慢的,那些大熊不再关注她了,专心等着湖里的动静。 湖水深处,长着许多金黄色的草。穆里是最晚进去的,但他动作很快,见那些同类都在寻找金色的草吃,他立刻跟着学。 湖里的金色水草不是很多,而且已经被那些先来的熊们占据了大部分,尤其有一只单独占据了一大片,他已经比其他的熊长大了很多,身形膨胀了两三倍。 穆里直接朝他冲了过去。 湖水变得更加浑浊起来,甚至水面上还能隐隐看到下方的血色,可见下面的战斗激烈。 大熊们都安静待着,没有掺和未成年打架,只有梅莉紧张地捏着自己的弓,生怕穆里带着伤打不赢其他的小熊。 穆里成功抢夺了最大的那片金色水草,也有其他的熊想要学他之前的样子来抢夺,却被他不客气地一脚踹出去。 这个气息有点奇怪的同族真是太凶了!每一只被他打过的小熊,都提前体验到了成年世界的残酷。 他们是高级魔兽,天生拥有着强大的力量,生存在极地深处,罕有天敌,大部分白熊魔兽在成年前都很少自己动手狩猎,怎么会打得过经验丰富的穆里。 23 人类形态 最早进入绿湖的小熊们开始陆续从水中冒头,爬到岸边。 他们和刚进入水里时的样子完全不同了,整个身体长大了许多,和那些成年魔兽相比,也就只小上一点点而已。 这是怎样可怕的成长速度! 这些刚刚成年的魔兽找到自己的父母,亲昵地蹭着他们表达喜悦,然后很快离开了这里。 一只、两只、三只……一连上来很多只,湖边的大熊们也很快少了一半。 又过去了一段时间,梅莉注意到和他们一起来的一只小熊也从湖里爬上来了。 没关系,梅莉想,穆里是最晚进去的一个,肯定也会很晚才出来。 可是看着湖边的白熊越来越少,最后一对白熊父子也离开了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坐在湖边,她不可避免地感到忐忑,站起来在湖边绕圈。 为什么穆里还没有出来呢?难道是因为他是混血魔兽,成年期也比其他小熊更加艰难吗? 青色的湖底深处,穆里身形已经膨胀到刚来时的五倍大,和他们一路上过来看到的那些大熊一样,他还在不停地吃那些金黄色的水草。 遍体鳞伤的身体在水中治愈。他长出了新的蓬松毛发,皮肤骨肉都变得更加坚实,变成一只货真价实的巨兽。 其他的小熊长到这么大后,感觉到身体无法再继续增长,便会往上浮,穆里始终没有那种饱足的感觉。 他不停吃着,原本膨胀的身体,忽然又慢慢缩小。 缩小的速度比他之前生长的速度还要快许多,眼看着没过多久,他变得比最开始的小熊还要小。在变小的同时,他的身体还有着其他的变化。 毛发被皮肤取而代之,四肢和脑袋,都在往更像人类的方向变化。 . 梅莉独自坐在湖边,她已经等了很久,没办法再继续这么等着。试了试这湖水的温度,觉得自己可以承受,她脱下外衣钻进湖中准备去寻找穆里。 她没有魔兽的天分,不能在湖水里长久呼吸,只能尽量快的去寻找。 穆里现在应该也变成一只大熊了,那样的体积在湖水里会比较显眼,然而半透明的水底根本没有白色的影子。 一口气快用完,梅莉回到水面上换气,立刻再次下潜。她找的仔细,一圈圈去看湖底白色的地方。 一无所获,梅莉趴在湖边休息了片刻,再度下水寻找。 怎么都找不到穆里的踪迹,她几乎要绝望了,再一次气息用尽,她感觉胸口滞闷。忽然间,一道影子从水底冲了出来,她被人抱着腰,托上了水面。 “咳咳――”梅莉咳嗽着,还没看清楚,先惊喜地喊:“穆里!” 她抓到了一只手,很大的手,但上面没有毛,她捏到了粗粗的指节。 梅莉一怔,不顾眼睛里的水,往身前看去。 把她从湖里带起来的男人半个身子还站在蓝绿色的湖水里,他有着深棕色的皮肤和白色的短发,眼窝深深,鼻梁高挺的脸庞。因为气质的剽悍显露出和一般人不一样的野性与凌厉。 尤其他的一双眼睛,是金色的,璀璨如雪山上映照的金色阳光。 “……穆里?”梅莉对着这陌生男人喊出这个名字,心底已经确定就是他。 “嗯。”穆里应了声,他自己也不太习惯这个新的样子,张了张手掌,又抬头看梅莉。 她浑身湿透地坐在岸边石头上,散开的红发凌乱搭在脸颊和脑后。他刚才在水底,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上方一掠而过的红发。这颜色散开在水里的时候真好看。 他顺着自己的心意,张开手臂抱住了梅莉的腰,用长着白发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肚子。 梅莉在他这个动作里找到了熟悉感,同样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小心摸摸他的头发。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之前那些小熊都不能变人的,只有他不一样,所以这就是混血的不同吗? 这种事问穆里,穆里也什么都不知道。变了个样子虽然不习惯,但他还能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比从前更加充沛。 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这个意外,他们没有立刻离开。 夜晚,穆里用四处搜集到的魔兽骨头燃起火堆,又不知道跑哪里抓来了一只魔兽填饱肚子,他还再次潜入湖底,扯了一把水草出来。 “之前这些水草都是金黄色的,现在变成普通的绿色了。”他把这水草递给梅莉吃。 口感脆脆的,味道还不错。 梅莉分了两根给他,穆里顿时露出嫌弃的神情,“我再也不想吃这个了。” 他已经吃了满肚子的水草。 穆里每次吃东西都很凶很快,他会形成这样的习惯,是因为还很弱小的时候,食物来之不易,不赶紧吃掉就会被抢走。现在没人能抢他的食物了,他还是这个吃法。 一只野兽凶狠吃肉的感觉,和一个人凶狠啃肉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不过梅莉在他一如既往的动作中找到了亲切感,那点因为陌生而起的疏离一下子散去了。 看到他脸上的油光,梅莉和从前一样,伸手过去给他擦了擦嘴边。白皙的手指碰到他的脸颊和嘴唇。 穆里抬起眼睛看她,一双金色的眼睛在夜色里仍然明亮。他现在是人类的模样,可这双眼睛看人时,那种凶兽的煞气就扑面而来。 梅莉被他盯得收回了手。穆里继续吃,不过这回他一边吃,一边还若有所思地看梅莉,看得她坐立不安。 怎么了,为什么要这么看着她? 赶路这么久,他们都累了,吃饱喝足,穆里一把抱起梅莉,找了个石头躺下睡觉,毛毯子盖在身上,和从前在灯塔时一样。 他动作太快,梅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穆里胸前躺好。毛茸茸的小熊变了个样子,这样睡真的很奇怪。 她就是再累,这样子也睡不着。 穆里的衣服早在一路上过来时折腾没了,他从湖里起来,梅莉只好暂时把自己的披风给他遮一遮身体。但披风还是太小,包不住这个人高马大青年模样的穆里,她就是躺在这不动,也能碰到他发烫的皮肤。 好不容易熟悉了小熊,现在又要熟悉他另一个样子。 梅莉叹气。她叹气,头顶也响起一声叹气声。“太奇怪了,你这样躺着,我睡不着。”乍一听这变了些的声音,梅莉还没反应过来这是穆里在说话。 “身上没有毛了,躺着睡不舒服。”他原来也不习惯。 梅莉下意识就想安慰他。一瞬间忘记了他变化的模样,在他下巴上顺手摸了一下,“石头硌人的话,毛毯子你垫在下面吧。” 穆里感觉下巴痒痒的,整个人不自在极了。明明身上都没毛,他还觉得自己的毛炸开了。 梅莉爬起来,把盖着的毛毯子垫好,让他躺在上面睡。 穆里不答应:“你不盖会冷。” 梅莉:“没事的,这里不怎么冷。” 穆里想到了一个办法,“那你躺着,我睡你身上。”他现在又不是之前的样子了,一点都不重。 梅莉:“……不。” 穆里奇怪,“为什么不?” 不就不,为什么要脸红。 最终两人还是维持了最开始的睡法,毯子盖在梅莉身上。 早上起来,梅莉发觉自己像个娃娃一样被穆里抱在怀里,两只手牢牢箍着她,挣都挣不开。 被她的动静吵醒,穆里坐起来,看到自己属于人类的手和身体,突然露出被吓一跳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变样了,恢复冷静跑到湖边去喝水。 目睹了这一切的梅莉:“……”为什么会被自己吓到啊。 还是那只可爱的小熊,刚睡醒竟然还会被自己没有毛的手吓到。 “穆里,你还能变回去吗?”梅莉坐在湖边梳头发。 穆里看了一眼她,手掌里捧着的水不停往下漏,有点走神地应了声,“过几天就可以,现在还不行。” 他也想赶紧变回去,这样怪怪的,他把手里剩下的水泼在脸上,颇嫌弃地瞧了眼自己的身体。人类的身体还有不能控制的部位,完全比不上魔兽。 梅莉同样稍稍松了口气。 如果一直这样,她太不好意思了,早上起来的时候,她不小心看到……总之,还是赶紧变回从前那样比较好。 话虽如此,她的眼神不自觉飘到了穆里的脸上。 这样的穆里,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了。异于常人的深色皮肤,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反而更好地衬托出他身上那种复杂的野性,使他有种吸引人的危险感。 她都被吓到了,看一眼心跳都会吓得加快。 可怕。她悄悄呼出一口气,锤锤胸口。 “你胸口不舒服?”一直在悄悄关注她的穆里走到她身前。 他动作一大,身上的披风就裹不住,梅莉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比较好。 穆里:“你捶胸口是因为这里痛?” 梅莉心跳一停,手忙脚乱拉下他的手,“不要乱碰。” “我经常抱着你走来走去,碰到过很多次了。”穆里发现她偶尔会在意一些奇怪的事情。 “那不一样。”梅莉说着,烦恼地扭过头去,转了个方向。 穆里看见她红红的耳朵藏在同样红红的头发里,伸手捏了一下,大笑起来说:“变成一样的红色了哈哈哈。” 梅莉瞧见他还在笑,忽然恼怒地扬起脑袋,亲上了他的鼻尖。 穆里感觉鼻尖一热,人在原地傻眼,过了一会儿他别扭地坐下来,拿手遮了遮,再也不敢笑了,也不敢再去捏她的耳朵。 梅莉:活该,让你再笑。 24 夏日到来 三天后,穆里在翡翠绿湖里游水的时候,再一次变化了模样。 下去时是个高大男人,起来就变成了一只出水巨兽。梅莉听到湖里的动静扭头一看,见一只体型比先前那些大熊还要大的白毛兽,小山一样从水里站起来,水珠淅淅沥沥从他身上往下滑。 梅莉呆了呆,目露惊喜。 穆里变回来了! 巨兽走上浅水边,习惯性地甩了甩身上的水珠,那一瞬间就好像是下了一场雨,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飞上四面八方。梅莉首当其冲,被淋了一身的水。 下意识甩水珠的穆里僵在原地。他忘记自己现在体型不一样了。 梅莉擦擦脸上的水,看他做了坏事一般的反应,笑了,上前挠了挠他身上的长毛,“快上来。” 穆里走到岸边,离她远了点才继续刚才甩动的动作。 不只是身形有变化,他身上的毛也变成了半透明的颜色。因为毛层太厚,铺在身上看上去仍然是雪白一片,随着他甩动的动作,整个大熊就像是蓬松的毛球,又大了一圈,最外围的毛发微张,白的朦胧发光。 这么甩一甩就能让毛发变得清爽干净,梅莉觉得有点羡慕起来。 她每次在极地洗澡擦身,都冷得哆哆嗦嗦。 “我变回来了,我们要回去了。” “嗯,我们回家了。” 穆里把她抱起来,放在怀里。梅莉感觉整个人一轻,一下子滚进一片绒毛中,被包裹了起来。 穆里颈下和胸前的毛发比其他地方更加柔软一些,伸手去抓,抓到厚厚一把毛毛,那种触感真的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幸福。 来时曾让穆里倍受痛苦的红河现在已经对他没有影响,还有他们来时的冰原、冰海……在成年后的穆里眼中,都已经不再是挑战。 为了尽快赶路,穆里四脚着地奔跑,梅莉换了个位置,趴在他的颈后,用力拽着他身上长毛保持平衡。 穆里的毛发和体温都温暖着她,支撑着她度过最寒冷的地带。 他用这样的形态奔跑起来,速度实在太快了,导致梅莉看到自己熟悉的那片灯塔附近雪原时,一下子都没能回神。 回到家了! 梅莉激动地从穆里身上滑下来,背着弓箭跑过去推开了灯塔的门。看着里面又落了灰的用具和皮毛床垫,心里自然而然思考起要怎么清理打扫。 她来到这里,就好像回到自己的领地,整个人散发出自在的气息,撸起袖子走进去。 灯塔晃了一下,后面同样高兴,准备跟她一起进门的穆里默默把卡在门上的小半脑袋拔了回去。 灯塔的门不大,先前穆里那个大小都是勉强挤进去,现在这个吨位是万万不可能再进去了,别说进去,他现在一屁股就能把灯塔给坐倒。 梅莉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站在屋内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下一刻,她看见变成人类的穆里从外面走进来,还有点稀奇地用这个人类的模样跨过大门,并且踩了踩地面上铺着的石头和木板。 梅莉转过身不看他,走到箱子里找衣服。 穆里变成人的身高和先前的小熊模样差不多,但没有那样粗壮,整个人精壮结实,肌肉分明不夸张,粗手长腿。 他穿上从前的衣服,衣服显得有些宽松了,但是这略宽松的上衣套在身上,裤子一收脚,在野性危险之外别有一种慵懒的味道,十分好看。 穆里把腰带系紧,也不管那裤子的腰大了多少,就准备这么胡乱穿一通。 梅莉默不作声上前,解开他乱七八糟扣上的腰带,量了量他的腰,“裤子的腰都大了很多,我给你改改,穿的更舒服。” 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但是穆里看着她脑袋上红色的发涡和低垂的眼睫,忽然间就发起呆来。 在遇到梅莉之前,穆里日子过得随便,和真正的野兽相比,也就是会穿衣服,会吃熟食,其他都不讲究。 自从梅莉在他身边,他才有了更多人类的习惯。 她比他细心,会在一些细微的地方关怀着他。他有时候都不会察觉她做了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发现一点,心里就会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吃饱了又待在安全温暖的地方睡觉一样舒服。 他这一生,很少有这种感觉,却频繁地从她身上感觉到。 他从前一个人,每天饿了出去吃一顿,家里从来不存着食物,半夜忽然饿了也不愿意出去,蒙着脑袋继续躺着。 但梅莉在他身边时,会细心地储存食物,来极地一段时间后,半夜有一次听到他肚子里咕噜噜地叫,默不作声爬起来生火,又给他做了顿吃的,让他吃饱了才继续睡。 他因为成年期快要到来那段时间,总是很焦躁,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她每天都会坐在火堆边等他,给他喝加了糖的甜水,用那种担忧和疼惜的目光看着他,在夜里长久地轻柔抚他的脑袋。 他狩猎或者和其他魔兽打架,身上偶尔会有些小伤口,他自己不在意,梅莉每次都会仔细翻看他的皮毛,给他把那些从不在乎的小伤口处理好。甚至有时候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小伤口,她却能一眼看出来。 她还会在给他缝补弄破的衣服时,在上面绣小熊,小熊身边再绣上几朵小花。 在灯塔门口堆上一只和他一样的小熊,用来迎接他回家。 …… 她不是天生适合生活在极地的魔兽,只是一个小小的人类,手脚、脑袋和身体都小小的。但她不仅能照顾自己,还在照顾他。 她夜里冷得睡不着会蜷缩成一团,比他见过的所有魔兽幼崽都要脆弱,可她的手被冻裂了也要咬牙练习弓箭,哪怕杀不死一只魔兽,成功驱逐了灯塔附近的野兽,她也会很高兴。 她一直和他吃一样的魔兽,身体会不舒服,但她不说,因为知道在这里食物珍贵,从不挑拣嫌弃。 穆里看着她,总能感觉到她在非常努力地活着,像雪下的幼苗一样。 有一天夜里,她不知道做了什么梦醒来,忽然哭了,哭得无声无息,咬着自己的手不发出声音。 几乎是她发出第一声轻轻的抽泣他就醒来了,但被她的眼泪吓蒙,一动不敢动,等到她哭完了擦擦脸,很是依赖地抱着他的脖子再度睡过去,他才敢把手搭在她身上。 那时,他心里涌出很多陌生又说不清楚的情绪。 他想和那些母兽藏起幼崽一样把她藏在自己的怀里。 可她又不是他的幼崽。他觉得自己很奇怪。 . 梅莉量着裤腰,又看着穆里的光脚考虑着怎么把大了两号的鞋子改合适一点。作为一个逐渐开始掌握着家庭大小事务的女主人,她要照顾好一个刚成年的可爱小熊,还需要考虑许多的问题。 量完刚准备后退,穆里忽然抱住了她。 梅莉:“……”为什么突然抱过来?而且穆里太高了这样被抱起来她的脚不能着地。 “穆里?”被毛茸茸小熊这么抱住和被一个男人这么抱住是完全不一样的,尽管他们是同一个人。 穆里又忽然放开她,光着脚走出去了,不一会儿带回来一只魔兽,把魔兽.交给她,深沉地说:“你多吃点。” 梅莉发现,自从穆里成年,变成了一只大熊,她越来越搞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因为他的体积变大,灯塔盛不下他,只要待在灯塔里就必须维持人类的样子,所以晚上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用他的皮毛取暖,但穆里坚持自己作为人类也会很暖和,仍然和她躺在一起。 他确实像是一个暖炉,躺在旁边觉得很暖和,梅莉就默认了这事。 穆里猎回来更多的厚皮毛,还有比较柔软的薄皮毛也有,快要把灯塔铺满。 梅莉以为他是在测试用人类的模样狩猎,就没有阻止他囤积这些皮毛。 但她不只是带回来皮毛,还主动寻找回来很多她能吃的脆甜草茎,每天给她带回来不同的鱼――他在冰面上砸出大洞跳到水里面抓的。 像收集不同一样,每一种鱼都抓回来给她。 梅莉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好像是在讨好她。 或者说,他好像觉得自己长大成年了,在试图肩负起照顾她的责任。学着她对他做的那些,也同样回报给她。 真是个成熟的大熊。 在他慢慢学习做个会照顾人类的成熟大熊时,极地的漫长冬天终于过去了,短暂而珍贵的极地夏日到来。 这里的夏日,和梅莉记忆中的夏天并不一样。 在她那个世界的夏日,是深绿浅绿交织的森林,是灿烂的阳光和同样灿烂的各种野花野草,以及饱满的浆果。 极地的夏日一点也不热,温度对人类来说还算适宜,这样的温度已经足够让极地外围的冰雪融化,让那些荒芜苔原在几日内被融化的雪水滋润,长出绿茸茸的地衣苔藓,还有各种各样的花。 所有的植物都紧贴在地面生长,不会长得太高,仿佛积蓄一冬的力量都用来开花,十几日中,它们长出花苞,并且迅速盛放了。 最多的是碗状的花朵,一丛丛生长在薄薄的土层里,石缝中。 梅莉见到自己期待了许久的极地夏日,被这些鲜艳的花迷住了。 他们的灯塔属于极地中部,周围冰雪不会融化,在那里看不到这些花,梅莉不愿意错过短暂的花期,于是他们决定在整个夏日,暂时住在极地外围,等到苔原上的花凋谢了,再回去灯塔。 穆里变成大熊的模样,抖擞着毛发,躺在苔原上,尽量摊开身体,和周围的花们一起汲取暖融阳光。梅莉靠着他柔软的肚子,陪着他一起晒太阳。 白色大熊感到非常舒适,趴着睡着了。搁在地上的鼻子边有一大片红色的花,那花随着他呼气的动静摇摇晃晃。 25 美好的日子 苔原上有各种颜色的花,在他们停下来休憩的这一片,紫色和黄色的花最多,连成片,花毯一样铺在地上。 梅莉在附近摘了一小捧花拿在手上。她也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喜欢这些漂亮的花花草草。 阳光很好,她难得没有用厚披风裹住全身和头脸,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庞,仰起头眯起眼睛晒太阳。 穆里就趴在远处看她,看她走在花丛里,时不时停下,弯腰采一朵花,扎成辫子的红发从肩头滑落,又被她随手搭回身后。 她好像看见了什么,露出一个笑容,拢起裙子蹲下去仔细地看。 过一会儿,她拿着那一小捧花回到他身边,在他巨大的脑袋前坐下。 “穆里,我在那里看到一个洞,刚才有一只长着毛尾巴的动物钻进去了。” 梅莉才知道,原来这个季节的极地是这么热闹的,只是这片开着花的苔原上就生活着许多的小型动物。除了会钻洞的长毛灰鼠,她还看见了长腿的兔子以及狐狸。这些都不是魔兽,只是普通的兽类。 这些小型动物处于换毛季,绒毛斑驳发灰,有些难看,跑的还很快。 梅莉决定在这里暂住,也不是每天休息看花,她还想趁机多练习一下弓箭。这样的温度和天气,还有这个环境,都正适合她用弓箭。 她的目标是猎取足够自己吃的食物……至于穆里,他现在的食量更大了,每回要吃一整只魔兽,吃完就好几天都不再进食,梅莉觉得自己目前还养不起他。 狩猎并没有那么容易,就连最普通的动物,生存在这样的环境里,都天生擅长逃避和躲藏,梅莉背着弓箭走上半天才能发现它们的踪迹,稍稍靠进,它们立刻就会躲藏起来。 梅莉无奈地回头看身后跟上来的穆里,“穆里,你到远处等我。”他这么大一个走过来,动静那么大,只要那些动物没傻,都知道提前跑了。被梅莉赶走了,穆里只好趴到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脑袋垫在熊掌上等她狩猎回来。 一箭射出去,又是落空,箭扎在洞口的泥土里,猎物已经钻进了洞。 梅莉也不气馁,跑过去把箭收回来,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忙活一天,饥肠辘辘的梅莉收获了自己第一只猎物――一只兔子。 她把这只兔子烤的香香的,填饱了自己的肚子,心里有种巨大的满足感。 穆里还懒散地趴在一边,梅莉给他留了一条兔腿,也让他尝尝味道,毕竟是她第一次亲手猎到的食物,她想和小熊分享。 虽然只有这么一点点肉,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但穆里看着梅莉高兴的样子,还是觉得非常欣慰,就好像母兽看到跌跌撞撞的幼崽学会捕猎,终于不会那么容易把自己饿死了。 他开心地跑去猎了一只魔兽,大吃一顿,并且同样给梅莉分享了一半。 梅莉:“不,我真的吃不下了。” 从猎到第一只兔子开始,梅莉越来越熟练,她每天捕猎到足够自己吃的食物就不会再对那些动物动手,只是拿着弓练习准头。 每一支箭都能吓跑一个忙着吃东西或者晒太阳的小动物。 她和穆里不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每天都走更远一些,所以她经常能看到不同的东西。 他们今天到达的这一片,附近有一个大湖泊。这里冬天的时候是一望无际的冻土,因为湖泊都冻住了,上面再铺上一层雪,什么都看不出来。到了这个季节雪化冰融,湖泊才重新出现。 湍急的雪水带来了海洋的鱼群,它们经过湖泊,吸引来大群的鸟捕食。 有这么一个可以获取食物的天然鱼塘在,这湖岸边的花丛草堆就成为了鸟群的地盘,许多的鸟正在孵蛋,有些已经孵出了小鸟,麻麻灰的小鸟们唧唧啾啾叫个不停,张大了嘴等着父母喂食。 梅莉悄悄过去看,看见那些柔软的小鸟藏在苔藓做的窝里,头上几根新长出来的绒绒白毛迎风飘摇。 她稍微靠近一点,那些大鸟们张开翅膀发出怪叫驱赶她,一群群飞起来往她身上扑。梅莉赶紧抱着脑袋跑走了。 穆里不愿意靠近鸟群,等在外围看她笑着跑回来。 就算是食物链顶层的高级魔兽,也不想招惹这些鸟群,因为穆里只要靠近它们,这些鸟就飞起来,在他头顶盘旋。鸟都是自带“炮弹”的,一不小心就要砸他满身的鸟粪。他这么大个目标,受打击面太广了。 穆里心有余悸地看一眼附近淋满了鸟粪,变成白色的石头,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好奇跑来这里玩小鸟,结果……最后只能跳到水里不停翻腾打滚才能洗干净毛毛上的东西。 有些小熊一掌可以打死魔兽,看到随地放炮的鸟群却要躲着走。 她们自觉地绕过了这片鸟儿们的领地,离开的时候,梅莉看见附近一个洞口冒出来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那是一只狐狸,它正在观察那边的鸟群。这里的狐狸是鸟的天敌,它们也正处于哺乳期,需要大量的食物哺喂幼崽。或许过一会儿,它就会找到合适的机会,从那些鸟窝里叼走一两只幼鸟。 几乎所有的动物们都在这个美好的季节抓紧时间繁衍生息,努力生活。梅莉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正在成为这极地生物链的一环,和它们一样。 当她习惯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也就接纳她了。 他们在附近找了个小一点的河流,停下来休息。这边也有零星的鸟在捕鱼,从天上俯冲下来,迅速抓起水里溯游而上的鱼群。 梅莉瞧着那些闪着银光的鱼,决定今天抓鱼吃。 她踩到水里,险些被急急的水流冲倒,好不容易稳定了身体,可脚边到处都是小鱼,有的都撞到她脚上了,她还是一只都抓不住。 它们速度太快,又滑不溜手,她每次伸手都落空。 穆里在岸边看了会儿她抓鱼的笨拙样子,抬脚走进了小河里。 这条小河不宽,他一走进来,往下一趴,顿时整个河道都被拦截,一群以百米冲刺速度奔向产卵途中的鱼群,噼里啪啦撞在一堵白毛墙上。 梅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穆里的肚皮边拦住了一大堆鱼,挨挨挤挤地跳起来,有些都跳到岸上去了。 几只鸟跑过来占便宜,叼了一条小鱼就走,穆里也不驱赶它们,只示意梅莉来享受胜利果实。 这都挤成一团了,瞎子也能抓得到。梅莉看着那么多鱼,兴奋地淌着水摇摇摆摆跑过去,闭着眼往鱼群里捞,捞了丢到岸上,抓也抓不完。 这可太开心了。 但是…… “这么多鱼,我吃不完,这么多就可以了。”梅莉意犹未尽地看着鱼群。 穆里把脑袋搁在岸边,安心当一个堵鱼的堤坝,“我今天也吃鱼。” 梅莉精神一震,接着低头捞鱼,捞了个大丰收。 这种鱼群只有这个时候才会经过这里,所以一年里想要吃到这种鱼也就这一个机会。 不只是穆里和梅莉,在它们这一路上,还要经历无数猎食者的捕捞,最后剩下的幸运儿才能回到海洋。 远道而来的客人贡献自己,让沿途的人和动物都填饱肚子。梅莉抓鱼又烤鱼,还吃了一肚子的鱼,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鱼腥味。 她跑到小河边去洗澡,吃饱了准备打瞌睡的穆里不放心地跟了过去。他半个身子搭在水里,留出一半的距离让河水通过,剩下的隔出一个流水比较和缓的区域,梅莉就靠着他软乎乎的大肚子洗澡。 这样的温度洗澡,仍然很冷,但梅莉已经差不多习惯了,咬牙忍一忍就可以克服。 洗完了躲在穆里的长毛里,不一会儿身体就能暖和起来。 虽然幕天席地,可穆里身上躺着实在太舒服了,吹着夜风,听着篝火的噼啪声,看着天上的星河……任何烦恼在这一刻都能消失。 . “今年夏天比往年要长。”穆里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说。 这对于极地的花草和小动物们来说是件好事,但对于大部分魔兽来说不是好事。夏天时间更长,代表着会有更多的冰雪融化,一些住在极地中部的魔兽也会迁徙往其他地方。 出来这么久,他们决定回去灯塔一趟。还没走到灯塔,远远看着梅莉就惊呆了。 灯塔附近的冰雪竟然已经开始融化,这边地势不高,融化的雪水形成浅湖,把灯塔附近都淹没了,他们的灯塔此时就立在湖中间呢。 还好湖水不深,只到小腿肚,梅莉坐在穆里身上,被他背回灯塔。 平心而论,这景色是十分美丽动人的,镜子一样的清澈浅湖倒映了蓝色的天,水天一色,清澈明净。 可是! 他们家!遭水泡了! 灯塔内部也有浅浅一层水,把她们的地板、箱子、衣服和床垫毛毯全都打湿了。水面上还飘着她们的锅。 梅莉一僵,接着捂住自己的脸,“啊――!” 穆里还没什么反应,听到梅莉忽然发出一声崩溃的大叫,吓了一跳,耳朵都要吓倒了。 她就连之前遇到了生命危险,一度快要死去没发出过这样的喊声。 他无法理解一个家的女主人看到这一幕受到的冲击,见梅莉扶着额头靠在他胸口,有气无力双眼发直的样子,整个熊都不安极了。 他试图安慰:“等到冬天,水就没了。” 从前也有一年夏天很长,淹没了大半灯塔,他就在极地其他地方流浪,每天吃吃魔兽睡睡觉,过的也不错。 他晃了晃手中的梅莉,见她猛然抬起头,绿色的眼睛里重新燃起战斗般的火光。她撸起袖子,脱下鞋子丢到他手上,跳到水里,开始利索地把水中的东西一样样收拾好,一趟趟通过那个狭窄的楼梯,送到灯塔最顶层的平台上去。 水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淹到那里。 穆里在门边探头探脑,见她劲头十足地半拖半抱或者举着沉重的东西,蹬蹬蹬踩上楼梯,心中觉得奇怪,她的力气有这么大吗。 憋着一股气把家里东西都收拾好了,腰酸背痛的梅莉这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穆里身上。 “水退不了,我把东西都收好了,穆里,我们这段时间去其他地方暂住吧。” 被她刚才气势吓得缩起脑袋的大熊舒展开来,“我有经验,我知道去哪里!” 极地这么大,她还有很多地方没见过呢,他可以带她都去看一遍。 26 极地旅行 从还未融化的雪线往前走,离开穆里经常活动的范围,有一处地貌更加特殊的区域,那里生活着极地里种类最多的大小魔兽。低等级的魔兽数量最多,还有少量中级的魔兽。 那些冬天最冷的时候,因为潮汐躁动,跑到人类活动区域去的魔兽,在一个多月前潮汐结束,温度升高之后,纷纷回到了极地。 梅莉自从穆里成年回到灯塔,很少看到魔兽的踪迹,心里猜测它们是在和人类的一冬对峙里全部被杀了。听了穆里的解释才明白,原来它们现在大部分都在另一片更适宜生存的区域里。 在这个季节,它们需要聚在一起繁衍后代,所以再隔一段时间才会散开前往从前的住处。 一个多月前代表冬日结束的紫色潮汐,梅莉没能看到,十分遗憾。可结束时的潮汐悄无声息,并且格外短暂,在天上洋洋洒洒散出一片光带后就消散无踪。 没有潮汐开始时那些魔兽狂奔的震动提醒,当时还在睡梦中的梅莉自然而然错过了。 穆里对这些本该很敏锐,可他那时刚习惯自己变成人没多久,用人类的模样躺在那睡觉,周围没有危险,只有梅莉身上一种特殊的香味,一不小心睡太熟,他也没反应过来,就让潮汐这么过去了。 他是很懊恼,梅莉反过来安慰他,反正等到来年冬天结束,她还有机会看见。 为了补偿她没能看到想看的潮汐,穆里才会带她跑到苔原上看花,一看那么多天连灯塔都不回。 这次因为他们的灯塔被淹,他又特地带她去了那个特殊的、有许多魔兽聚集的地方。 这里属于极地外围,当然也是冰消雪融,唯独高高的雪山上还有不化的雪顶。高山脚下是一个个大小盆地。这些盆地因为被雪山围住,挡住了北方吹来的冷风,温度比更外围的地方都要高。 这样温暖湿润的地方,孕育出了更多植物与动物。 梅莉看见那片长在盆地里的针叶林时,也感到非常惊讶。她来极地这么久,几乎没有在极地见过树林,这样浓郁苍翠的绿色,真是久违了。 雪山上一部分雪水融化,蜿蜒流淌进附近的盆地,汇聚出湖泊,流经的地方得了雪水滋润,都长出和外面苔原上一样的鲜花来。各种颜色在这里肆意涂抹,涂出了无边的热闹。 只不过这地方虽然好看,同时也不怎么安生,因为现在住在这附近的魔兽实在是太多了。 梅莉还没来得及细看那片针叶树林,就见树林里跑出两只魔兽,互相撕咬摔打,打得身上血肉翻飞,疯狂凶狠至极。 穆里带着她站在盆地上方,看了一会儿说:“它们是在争夺和雌兽的繁衍权。” 这边两只魔兽还没打完,树林里又跑出来一只比它们身形更大的魔兽,将这打得两败俱伤的两只雄性魔兽咬死吞吃。 梅莉咋舌:“这只长得不太一样的魔兽是什么魔兽?” 穆里:“这就是它们争夺的那个雌兽,有的时候雌性魔兽不喜欢追求者,就会吃掉它们了。” 梅莉感觉自己开了眼界,她从前都不知道还能有这样的事情。 “我们要去树林吗?那里好像有很多魔兽,很危险吧。” 穆里疑惑,说了句大实话,“我去了,危险的就是它们了。” 梅莉默默闭嘴,跟着他一起慢慢走进盆地,接近那片针叶林。 之前两兽打架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几根骨架,那只雌兽把它们吃掉大半后,剩下的尸体被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许多小型魔兽一拥而上哄抢光了。 梅莉看到那场面,才知道这个看上去美丽的地方,究竟有多么的危机四伏。 但她走在很厉害的大熊身边,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危险,平平安安走进了针叶树林。 这里的树林和外面的树林差别巨大,里面的树几乎只有一两种,全是叶子细长坚硬的针叶树,树底下稀疏长着半人高的灌木,也只有一两种,脚底下则是苔藓和蕨类,构成简单。 树林里有些地方树木断裂倒塌,地面被踩的下陷,明显是被大型的魔兽给践踏出来的。就算是穆里,他保持着大熊的模样,一进树林,所过之地都是一片的树木断裂声。 梅莉走在他胸前,他的大脑袋在前面开道,所以走的顺利,但他开的这个道也太大了。 梅莉问他:“你能变成人的样子吗?” 不要再糟蹋这些难得长在极地里的树了。 穆里更喜欢用大熊的模样陪着她,因为这样她会觉得更轻松,但她既然这么要求了,他也没意见。 白色的大熊消失,黑肤白发的高大男人从原地站起。他赤着脚踩在绿色的苔藓上,坦坦荡荡。 梅莉立刻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他的衣服给他,因为他是可以变身的熊,又不能自带衣服,她已经学会随身替他带衣服了。 不然,穆里肯定不会觉得尴尬,只有她会被影响,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颜色。 穿好了衣服的穆里仍然让梅莉走在自己胸前,只和她隔了一两步的距离,这样的距离,他伸出手就能替梅莉拨开前面拦路的树枝。可惜这片疏阔的针叶林,也实在没多少能让他开路的必要。 梅莉拿着弓箭想要狩猎几只小动物,刚看到个影子拿起弓箭,穆里咔嚓一声折断了头顶一根树枝,那小型魔兽就立刻跑了。 她又看见一只小型魔兽正在树根下吃什么东西,才想抬起弓箭,穆里又一把踢开横亘在她面前的一根枯树。 失去了藏身物突然暴露的梅莉,眼睁睁看着又一只猎物受惊逃跑。 梅莉:“……” 穆里一脸疑惑:“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梅莉对他伸出手,穆里顺着她的意思伸出手,见她忽然在自己手掌上打了一下,没头没脑的。 满头问号的大熊思考着这一下到底什么意思,总算没有再在不经意间捣乱了,梅莉得以认真地在针叶林里发挥自己的弓箭技巧。 她很适应在森林里的狩猎,比在雪原和苔原上更加如鱼得水,第一箭就射中了一只小腿高的魔兽。 只是魔兽的生命力比野兽顽强多了,中了一箭不仅没倒下,还带着插在身上的箭就飞快逃窜。 眼看它要带着箭逃走,穆里捞起梅莉,整个人冲了出去。他变成人形后力量不减,还更加敏捷,一步跳到半人高的大石头上,跨过一个两米长的水坑,一脚踢倒了一棵树,让那只试图躲进树洞里的魔兽无处可藏。 梅莉看他掏树洞把魔兽掏出来的熟练动作,发现他抓着自己的姿势和抓着猎物的姿势是一模一样的。 穆里放下梅莉,一把抽出插在魔兽身上的箭,“差点这支箭就找不回来了。” 说着顺手把那只还在挣扎的魔兽给丢到了一边,任由它跑掉了,只把箭擦干净递还给她。 梅莉一向很爱惜弓箭,尤其箭用一支少一支,一支都不能浪费,穆里几乎快养成看她射出去一支箭就帮她捡回来的习惯。 待会儿要吃的食物跑了。 梅莉神情复杂:“抓都抓到了,为什么只拿回箭,要放了它呢?那个魔兽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难道它有毒不能吃? 穆里这才反应过来,“你要吃它?”他还以为她是在森林里玩弓箭呢,就和在苔原上一样。 既然这样,穆里又一把捞起梅莉,三两下就把那只倒霉的魔兽第二次抓了回来,还安慰地对她说:“跑了没关系,随手就能抓回来。” 梅莉一噎,沮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弓箭,很快又重新振奋起来。 没关系,虽然穆里很厉害,但她以后也会越来越厉害。 首先,她要吃饱,让自己变得更强壮。 两人在森林里生火烧肉,湿润的树叶燃烧升起白烟,熏得附近一只沉睡的魔兽昂起头颅,打了个喷嚏。 梅莉抬头,瞧见那只巨兽的脑袋出现在树林上方。这是她目前为止见过最大只的魔兽,没有一点准备就突然出现在这么近的地方,吓得手一抖,食物掉进火堆里。 穆里伸手从火堆里捞出外皮被烤焦了的肉,见她害怕,起身坐到她身后,两条长腿摆在她身侧,下巴搁在她脑袋上说:“那是吃腐烂落叶的魔兽,不吃人。” “它虽然有很多的肉,但一点都不好吃,肉也有一股腐烂落叶的味道。”穆里说着,露出想起不好回忆的表情。 梅莉一听就知道,他肯定是吃过了。 穆里长到这么大,只要他遇得到,什么魔兽都被他抓过,他也什么都敢吃。 这片森林里,但凡有巨型魔兽死亡的地方,新长出来的树都格外茂盛茁壮,土里会孕育出更多的生命。 梅莉填饱肚子,又看到了好几种从没见过的魔兽。 有表皮像是石头一样,看着很坚硬的,从附近路过,看一眼穆里就扭头跑走了。 有四肢趴在地上,尾巴长长,动作灵活的,梅莉没看清楚它长什么样它也溜没影了。 ――穆里身上已经成年的高级魔兽气息毫不遮掩地在空中发散,明明白白展示出驱逐的意思。 梅莉感觉不到这样宣告地盘的魔兽气息,但她清楚只要穆里在,周围就很安全。 “你想住在这里吗?我们可以做你说的那种屋子。”穆里开始考虑赶走那些对梅莉来说危险的魔兽。 梅莉摇摇头,“我们在这住几天就走吧,我还想看更多地方。” 现在不多走走,等到冬天最冷的时候,就不能经常出来走了,她很珍惜现在的机会。 . 梅莉和穆里停留在针叶林里的时候,一群骑士离开了人类驻地边境,前往极地,开始一年一度的夏日狩猎。 这对他们来说,是磨练自身的修行,也是个积累财富的机会。 “听说你们之前遇到了一个魔兽和人类混血?长什么样子?” “我也没亲眼看见,亲眼看见的骑士现在还躺在床上养伤呢。” “这可有趣了,要是有机会真想见见那个混血魔兽。”“这有什么难的,看我到时候抓来关笼子里给大家仔细看。” 一群年轻的骑士们,刚刚经历过冬日的魔兽潮,杀了不少低级魔兽,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一个个说笑着,分成好几个小队在极地里散开,各自顺着一个方向去了。 27 狩猎 极地夏日开满花的苔原,是绝佳的美景,可惜,对于此时慌忙奔逃的两个骑士来说,再美丽的景色也没心思去观赏。 他们骑着白马,穿着亮银色的铠甲。刚进极地的时候,只有腰间挎着的剑上沾了血,不过现在,他们全身上下,包括身下骑着的马身,都是淋漓的血色。 那血有魔兽的,也有他们同伴的。 他们这一队骑士十个人,和其他队伍分开之后,就向着极地里前行。除了一个带队的骑士有过进入极地狩猎的经验,这一队的其余人都是第一次进入极地。 这些骄傲的年轻骑士们,经过一个冬天猎杀魔兽的锻炼,已经完全不把这个据说是魔兽巢穴的极地看在眼里了。 所有的年轻骑士们都觉得,在极地猎杀魔兽,就和冬日杀魔兽是一样的――现在,他们已经为这个自大的想法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们进入极地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只皮肤像是石头一样坚硬,能像巨猿一样人立而起的魔兽。 “嘿,这是什么魔兽?我还没见过呢,让我去杀了它仔细瞧瞧!” “别和我抢,第一个猎物,让我先来!” 遇到那只魔兽时,两个骑士还嘻嘻哈哈着争着扑了上去。他们都以为他们被开光过的长剑,足以刺进这魔兽的皮肤,他们多年锻炼出来的速度,也不可能让这只魔兽逃跑。 结果却是,这两人连人带马,被那只魔兽给扯断了脖子。 两颗头颅伴随着红色喷泉飞出去那一瞬间,他们身后的其余骑士还没能回过神来,直到那只魔兽开始进食,一口咬掉了一个骑士的手臂,他们才意识到短短的眨眼间发生了什么。 这魔兽的力量太强大了,和他们在冬日里杀死的那些魔兽比,根本不像是同一个等级。 当这只魔兽注视他们时,类人的目光带着评估与捕猎者的挑剔。 所有骑士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再也不敢小瞧它。没能及时救人的领队经验并不是特别丰富,这时才根据它的力量推测他们是遇到了中级魔兽。 他连忙要求其余骑士注意配合,想要围困这只魔兽,再合力攻下他。 可中级魔兽比低等级的魔兽,已经不是只高出一个等级这么简单而已,它们的力量达成了一个质变。这一个已经慌了手脚的小队杀不了它。 最终,十人里逃出了两人。两个年纪最小,最慌乱,幸运地站在最外围的骑士。 他们被这只不同寻常的魔兽吓破了胆子,同伴们一个个被那魔兽开肠破肚吃掉内脏的画面不停出现在脑海里,他们吓得只敢向前奔逃。 然而遇到猎物的魔兽又怎么会放弃,它吃掉了猎物最美味的部位,就追上了逃跑的这两个骑士。 不过片刻,开满鲜花的苔原上就失去了马蹄奔跑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猛兽进食撕咬血肉的声音。 地面上的残肉在魔兽离开后,被其他躲藏的小魔兽瓜分,最后野兽们也来搜刮了一遍,很快就只剩下一些血迹散落在花丛中。 这样的猎食场面,是极地里最平常不过的,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次。 和这只被全灭的骑士小队有相同遭遇的,还有其他的骑士小队。 这群天真的年轻人在经历了血的教训后,纷纷明白过来,极地狩猎和他们冬日狩猎魔兽完全不一样,哪怕面对的都是魔兽,但魔兽与魔兽之间的差异巨大。 他们冬日遇到的多是狂暴失去了神智的低级魔兽,人多势众一拥而上杀起来自然简单。 现在,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低级魔兽,还有极难对付的中级魔兽。 每一个幸运活下来的骑士,只要没有被吓疯,都因为目睹了同伴的死亡而迅速成长,仅仅过了三天,这些个光鲜亮丽的队伍变得狼狈万分,损失惨重。 夜色里,一队只剩五人的骑士队伍围在火堆边,沉默而警惕地大口吞吃着食物。 食物来自于今天他们猎杀的魔兽,这只魔兽吃掉了他们三个伙伴,又被他们反过来杀死吃掉。 在进食后的短暂休息时间,这支队伍的领队骑士紧紧颦着眉头,和身边的同伴商量:“今年出现在外围的中级魔兽比往年多太多了,我记得好几年前也曾经有过这种情况,是因为夏日太长,极地中部的冰雪融化,那些栖息地被淹了的中级魔兽都往外迁徙。这情况有点棘手,要不要通知其他的骑士队伍,重新分配人数,再让那些没经验的骑士回去?” 在他身边抱着胳膊靠着石头休息的副领队脸色冷漠,“这是我们的考验。我们是圣堂骑士,诛杀魔兽就是我们的任务,不能因为魔兽强大就畏惧。那些死去的骑士并不可惜,他们死了就代表他们还不是一个合格的骑士。只有经历了浴血厮杀和生死绝境的骑士,才是圣堂真正的骑士。” 领队苦笑叹气,“可是今年,我们来的年轻骑士实在太多了,他们没有对付中级魔兽的经验,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话音未落,抱着手臂的副领队忽然间跳了起来,长剑划过地面,斩断了一截细长的舌头。大喝一声做出预警:“魔兽偷袭!” 其余人也迅速站起来,拿起手边的武器注意四周。 只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趴在几米外的地上,它拥有像人一样的四肢,一条长长的尾巴在地面上甩动。在火堆的火光之外,这魔兽绿色的眼睛发出幽幽的光。 “是一只中级魔兽!注意它的舌头!”领队大喊。 这种魔兽的舌头尤其厉害,细长柔韧,能激射出五米的距离,上面附有粘液和毒性,接触到了就会身体发麻,他从前到极地狩猎,也曾遇上过这样的魔兽,每一次都会损失队友。 现在他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骑士,可面对这个身形不大的魔兽,仍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保护好身后的队友。 那只狡猾的长尾魔兽围着他们虎视眈眈,片刻后遁入黑暗,没有和他们正面对上。 它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等了一夜,在这几个骑士最疲乏的那一刻,猛然吐出长长的舌头,卷走了一个走神的年轻骑士。 领队与副领队同时追了过去,谁知这时候身后又忽然吐出一条长舌,卷走了另一个骑士。 这里竟然有两只中级长尾魔兽在潜伏! 他们一时间无法分身,只能选择放弃其中一个,专心营救另一个。领队重重刺了长尾魔兽一剑,副领队狠狠割下了那条卷着骑士的舌头。 人虽然救下来,受伤的长尾魔兽却跑了。 五个人,变成了四个人。被救下的那骑士手上红肿,连剑也拿不住,忽然哭出了声,被副领队狠踢了一脚。 “哭什么!这里还有很多魔兽在盯着我们!你再哭下去就只能喂魔兽!拿着你的武器给我爬起来!” . “要是有绳子就好了。”梅莉苦恼地看着地上十几只地鸡。她在森林练习弓箭,发现了一个洞穴,运气很好地把洞穴里十几只地鸡一锅端了。她准备把它们当做下一顿的口粮带走,但是又不好拿。 如果有个绳子把它们全都捆上提起来就容易多了。 梅莉在这边翻找自己带来的小包裹看有没有合适做绳子的,穆里思考了一下,忽然捞着她的腰把她提起来,“我知道哪里有绳子。” 说完这话,他跑到附近转悠,在梅莉疑惑的目光中,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只藏在树根阴影处的长尾巴魔兽。 那只魔兽见到穆里冲过来,立刻趴在地上要溜走,穆里一把抓住它的尾巴将它拖了回来。长尾魔兽滋滋叫了声,扭头张口要吐出舌头攻击,穆里又是一脚刚好踩住了它张开的嘴巴。 很快,他弄死了这只魔兽,伸手往它嘴里掏了掏,掏出来一根红色的“绳子”,拿到附近的水洼里洗洗干净,送给了梅莉,并露出一个甜蜜的大熊微笑,“这个绳子还算结实。” 梅莉:“……是吗。”这不是绳子吧?这是舌头吗? 但是,确实挺好用的。 她默默用“红绳子”把十几只地鸡捆好,跟着手提长尾魔兽的穆里离开了这片盆地。 她们自带食物,前往下一个地势更缓和一些的盆地。 这里没有针叶树林,只有稀疏的几根针叶树,长势并不好。旁边有非常宽广的湖,靠近岸边的地方呈现出清透干净的碧绿色,站在岸上都能看到附近水底下的水草丛,还有在水草丛里游动的小鱼小虾。 穆里带着她在这湖边转了一圈,巡视领地一样确认附近没有什么危险的魔兽,才放开她,让她蹲到湖边去看底下的水草。 “这些水草能不能吃呢?”梅莉来到极地生活后,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肉食者,这导致她现在看到绿色的植物第一个念头都是能不能吃。 穆里一点都不喜欢吃素,他只爱吃肉,但面对梅莉信赖的目光,他还是义不容辞走进水里,薅了一把肥厚的水草,选了一根塞进自己嘴里嚼了嚼,给出答案,“可以吃。” 梅莉就笑起来,“太好了,那我们在这里多留几天。” 她真的好想吃点素菜啊。 在她想要走进湖水里之前,穆里咀嚼水草的动作顿了顿,他一手按在梅莉胸前,阻止了她继续往前,扭头盯着平静的湖面。 他发现水里藏着一只想要猎食的魔兽。 “穆里?” 穆里盯着湖面,开始脱衣服。 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了梅莉拿着,瞬间变为原型,踩着水冲进了湖中心。 被他发现,湖里的魔兽不再隐藏,伸出一个黑色的头颅,露出长满利齿的大嘴朝他咆哮。梅莉站在湖边看不清晰,只隐约看见湖里是个带壳的魔兽。 威风凛凛的大熊和那只魔兽一番水中激战,最终抬脚踩在魔兽的壳上宣告胜利,掏出了那魔兽藏在壳里的脑袋,把它拖回了岸边。 梅莉看到这只魔兽巨大坚硬的壳,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壳,如果掏空了,就是个天然的小屋子,可以藏在里面睡觉。 既然她有要求,穆里当然是满足她。 一只大熊坐在带壳魔兽身边,伸出爪子使劲往壳里掏,掏出来一堆无法形容的东西。除了还没消化完全的食物,甚至还有银色的铠甲碎片、带刀鞘的银色小刀之类的。有些东西比较新,有些看上去已经是陈旧了,被腐蚀坏了一部分。 穆里掏完了壳,在湖里洗洗手和脸,梅莉就在他旁边把找到的那些属于人类的小零碎给洗了洗。 28 三人小队 皮肤黝黑的女骑士阿比双手握剑,将之从魔兽皮肉下拔了出来,暗红色的血顿时浇了她一身。她喘一口气,随手擦掉溅到脸上的血,跳下魔兽的身体。 “要命,怎么会遇到这么难杀的中级魔兽。”她拧眉抱怨道:“我们这都还没进去极地中部。” 和她同队的另两位同伴也正好对付完了其他魔兽,拿着武器气喘吁吁坐到附近。 因为她们三人都是高级骑士,比一般骑士厉害许多,又是圣堂里出了名的不好相处和独来独往,因此在普遍十人小队里,她们三个自行组成了一个小队。 这小队中另一名短发女骑士弗拉擦擦手中的刀剑,又捡起放在一边的弓,“连我们对付都吃力,那些鼻子朝天的小兔崽子估计要死一堆。” “唉,出来赚钱,难免的嘛。”队里唯一的男骑士阿伦坐在魔兽尸体旁边,动也懒得动了,就近割了一块肉生火烤着吃。 一天没吃东西,光杀魔兽,他都快饿死了。 三人正围到一起休息,忽然听到远处狂奔的声音,女骑士阿比还以为是又来了什么魔兽,不爽地大骂一声,“没完没了了!吃个肉都没时间!” 三两步踩着魔兽尸体走到上方朝远处眺望。 谁知,她看到的是一队剩下五六人的骑士。顿时意兴阑珊地滑下魔兽脊背,继续去吃自己烤焦的肉块。 那处于惊惧之中,忙于逃命的几个圣堂骑士看清了阿比的身影,见她身上代表高级骑士的红色斗篷,个个都像是看见了救星,双眼发亮地直奔她们而来。 到了近前再看到三只被杀死的中级魔兽,那几人更加激动了。 可惜队伍里两个女骑士都懒得应付他们,只让男骑士阿伦去和这些快要哭出来的软脚虾说话。阿伦笑眯眯的让这些人坐下一起吃一顿,一边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他们被什么吓成了这个样子。 这队骑士的运气还算不错,一路过来遇到的都是低级魔兽,也没减员,这让不知道其他骑士小队遭遇的他们胆子大了很多,于是不断往里走,无意间去到了靠近中部区域的盆地。 因为那里地形复杂偏僻,每年的圣堂骑士都很少会去到那里。这群人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竟然摸到了那里,并在那顺利杀了些低级魔兽,兴致勃勃在水边大吃了一顿。 “晚上,我们……在湖里遇到了,遇到了那只魔兽……”想起昨晚上发生的事,说话的骑士仍然是满脸的惊惧后怕。 抱着剑听着的女骑士阿比听他们说几个死去的同伴是因为去水里洗澡玩闹被突然出现的魔兽吃了,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大晚上跑湖里游水,这个找死的方法还挺别致的。” 湖边从来都是最危险的地方,尤其夜晚看不清楚,就算是她们这种艺高人胆大的高级骑士都不会去做这种找死的事,那几个年轻骑士不如说是被蠢死的。 恼怒尴尬的年轻骑士不敢反驳她,只能把自己遇到那只魔兽的可怕加倍夸张描述出来。 “……像是一座房子一样大,外壳坚硬黑沉,我们的剑划在上面连一丝痕迹都没办法留下,就连伸出的脖子也根本砍不动,它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大嘴在最前方,一张开,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利齿,深的看不见底……” 在一边不怎么说话的女骑士弗拉忽然直起身问:“生活在水里,带壳的魔兽?你们是不是在一个盆地湖泊里看见的?!” 阿比按了下同伴的肩,让她别激动,阿伦也收起刚才的懒散随便,仔细问了问附近的地形。 他们和弗拉相处好几年,是互相信任的好朋友,当然知道她一直以来的心结是什么――弗拉最为敬爱的哥哥,也是一位高级骑士,在几年前的一次夏日狩猎中死在了极地,侥幸逃回去的骑士告诉她,她的哥哥被一只盆地湖泊里生活的魔兽给吃掉了,那只魔兽有一身坚硬的甲壳。 从那时起,弗拉就一直想要找到那只魔兽,为哥哥复仇。可惜那个唯一知道地方的骑士受伤很重,回去后还没能等到第二年的夏日狩猎就死了。这样一来,再也没人知道那具体是在什么地方。 极地范围这么大,弗拉年年都参与夏日狩猎,到处寻找,也没能找到那所谓的盆地湖泊。 阿比和阿伦陪她找了几年,没想到会在今天忽然得到消息。 她们硬是抓着几个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骑士,带着他们原路返回去找那片盆地。 赶了大半天的路,险些被累死的几个骑士指指前方雪山,“就是、就是那边了。” 他们不敢再去那片湖泊,指完路就匆忙离开。三个高级骑士见他们离开的背影,撇嘴耸肩。“他们该不会觉得我们要去送死吧?” “我们这可不就是送死吗。听他们的描述,那要真的是吃了弗拉哥哥的那只魔兽,肯定不是中级魔兽,说定还是我们没见过的高级魔兽。” “这地方,最多就是中级魔兽,圣堂里的老牧师不都说,高级骑士都在极地深处,想见也见不到,你就别吓唬我们了。” 三人连同最紧张复仇的弗拉,都没有轻举妄动,嘴里说着闲话,动作上小心仔细。他们没有贸然接近,选择了一个地势高的地方远远地观察那湖泊的动静。 这一看,三人都看见了湖边一个黑壳魔兽。 “这畜生跑岸上来了?”见那黑壳一动不动停在水边,阿比扬眉问。 弗拉摸了摸自己的刀,强压激动呼了口气说:“说不定它在岸边没有在水里那么便利,这是我们的机会。” 阿伦观察最仔细,拦住了两位姐妹,“等等,有点奇怪。” 就在这时候,三人都看见那壳里爬出来一个人。 三骑士:“……???” 那人穿的并不是骑士的衣服,看纤细的身形也知道是个女人。在她从壳里出来后,又从壳里出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这场景实在容易叫人想起一些和春天有关的事情。 风流男骑士阿伦,下意识就想吹出一个风骚的口哨,被深知他本性的弗拉一拳头塞进嘴里堵住这一声口哨。 阿比则是摸着下巴,忽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是她啊,那个红头发!” 她还记得这个和自己母亲是同一个种族的红发女人,毕竟红发的洛蒂特后裔实在太稀少了,哪怕看不清面容,她也几乎能确定就是她。 她怎么跑到极地来了? 想到这,她一跃而起,直接往盆地里走去。 阿伦和弗拉没拦住她,眼看她都暴露了,对视一眼后跟上了她。 . 梅莉把那个大黑壳子里面清洗干净,又在附近割了些干草,用来熏壳子内部,祛除里面的血腥味。 穆里原型进不去这小屋子,就变成人形,方便跟着她进进出出,时不时帮个忙或者帮个倒忙。 阿比三人还没走近,刚出壳屋的穆里就警惕地朝他们看过去。 他对穿这种衣服的人可谓是印象深刻。他们大多都没有他吃的魔兽厉害,可是都不能杀,这样就很麻烦。 梅莉也还记得穆里被那些圣堂骑士追杀的事,心里同样警惕。不过,让她意外的是,这靠近的三个骑士,领头那个女骑士她认识。 “是你。” 女骑士阿比一听,见她还记得自己,哈哈一笑,“是我,看到红头发我就猜是你了,没想到会在这看到你,上回你怎么招呼不打一个就跑了。” 看她态度友好,梅莉也没办法冷脸不理人,解释了句,“当时有人来接我。” 阿比跟她说话,其余两人已经和穆里互相打量了一轮。穆里没什么反应,两个和魔兽打交道多年的骑士已经忍不住脊背一凉,差点在他的注视下后退。 “这位兄弟眼神也太凶了,我一不注意还以为是遇到了厉害魔兽呢。”阿伦随口哈哈了两句,想要活跃气氛。 一个小队三个人,有两个自来熟,在这样的情况下,有过一面之缘的双方又从那只带壳魔兽身上搭上了话。 “我们是特地来找这只魔兽的,我们弗拉要找它报仇,没想到被你们杀了哈哈哈!” 五个人分两边,泾渭分明地坐在火堆边。阿伦倒是想和那个美人坐近一点,但是对面满身野性的男人虎视眈眈看着他们,三人被看的头皮发麻,都明智地坐远了点。 穆里坐在梅莉身后,脑袋抵在她的头顶,用眼神和动作防备着对面的三个人类。 梅莉也默认了他的保护姿态,毕竟她也不清楚这三人会不会突然动手。 不过,两人这个姿态在阿比三人眼里,就只有一个意思:这么对着我们秀恩爱,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阿伦都忍不住无语地对目光炯炯的穆里开玩笑说:“兄弟,真不用防备这么紧,我就欣赏一下,真没准备抢你的。” 穆里最近在梅莉面前已经变成了一只彻彻底底的甜蜜大熊,不过在出现陌生人后,他再次表现出了当年在佣兵队里不爱理人的姿态。看着就很孤傲,令人看不顺眼。 然而在知道这只带壳魔兽是他独自一人杀死的,三人都对他肃然起敬,纷纷觉得这样厉害的家伙有这样的姿态也很正常。 弗拉更是再一次向他们道谢。 梅莉听说她哥哥被这只魔兽吃了,愣了一愣,想起来什么,站起身要去拿东西。穆里当然是寸步不离地跟上她。 被留在原地的三人对视一眼,“我们看上去很像是坏人吗?那男人那么厉害,不用这么防备我们吧。”“我和阿比是女人,又不会和他抢女人,你这样看着就像流氓的男人才让人警惕,我们都是被你连累!” 梅莉很快提回来一袋零零碎碎的东西,给弗拉看,“这都是从那只魔兽肚子里找出来的东西,你看看有你哥哥的东西吗?” 弗拉没想到她竟然还会想到这一点,低头看向那堆零碎,一眼就看见其中一个黄金吊坠。 吊坠上是一朵花,那是她的东西,那次哥哥出发前,她亲手给哥哥戴上的。 金色吊坠黯淡,链子断裂,有些地方被腐蚀了。她把那吊坠拿起来,眼泪忽的控制不住往下流淌。 两边的朋友拍拍她的肩,无声安慰。 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看向梅栗,声音沙哑地再次说:“谢谢你,真的谢谢。” 她很清楚,自己三人不是那只带壳魔兽的对手。就算它已经死了,他们坐在壳边都能感受到那种可怕的气息。对面的两人杀了这只魔兽,替她报了仇,她应该感激。 “这份恩情,我会回报你们,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我。”弗拉握紧吊坠,“这个吊坠,我可以带走吗?” “当然可以。”梅莉也朝她安慰地笑了笑。 经过这件事,双方气氛又好了不少。穆里总算不时时刻刻把梅莉揣在怀里了。 两个女骑士和梅莉说话,弗拉擅长弓箭,难得开口多说几句,给梅莉指点了些技巧。在场只有两个男人,阿伦见状自觉凑近穆里和他聊天。 “嘿,我说兄弟,刚刚来的时候就见你们从那个壳里爬出来。”阿伦轻声说着,露出个微妙古怪的笑容,“你也真是艺高人胆大,带着人来这种地方培养感情,效果很好啊,还幕天席地在这里……嘿嘿,你很会玩嘛!” 穆里高冷地盯着这个挤眉弄眼的人类男人不吭声,心想,人类男人都一个样,和当初相处过的佣兵们一样喜欢说些奇怪的话。 29 身份 高级骑士们进入极地,最少要猎到三只中级魔兽才算合格,阿比三人提前完成了任务,他们没有再去狩猎更多魔兽以提升资历或换钱的想法。 之所以年年都来夏日狩猎,只是因为同伴弗拉,如今她心愿已了,拿着哥哥的遗物一时陷入低落的情绪里走不出来,眼看着是没有继续待下去的意思,三人就决定提前离开极地。 在离开之前,他们颇为热情地邀请穆里夫妻――他们已经确定这两位是夫妻了,毕竟看他们的相处方式如此自然和谐,比他们见过的所有夫妻都更像夫妻。 瞧这一个喂一个吃的姿态;瞧这对视时忽然就不一样的眼神;瞧那一个洗澡一个在旁边守着的自然而然,阿伦用自己多年老色批的眼光肯定,这起码当了五年夫妻才能这么娴熟。 弗拉无语,指出:“从莉莉的年纪上看,我就能确定你的猜测是错的。” 阿比则说出自己常说的一句话:“人类男人真恶心。” 穆里压根没理会这三个不请自来的奇怪人类,梅莉则作为代表回绝了三人邀请。 她确实被提醒了,想去城里走一趟,不过她始终没忘记圣堂对魔兽的态度,她要尽量隔绝穆里和这些人的接触,所以哪怕他们态度不错,她也不愿意和她们同路。 等他们离开之后,梅莉和穆里商量,“我们去城里走一趟吧,刚好趁这个时间,我们可以买一些东西。” 家里被水淹,穆里的衣服都被泡烂了,除了现在他身上这一身,就只有一身替换,他不在意这些,但她想让他能过更好的生活。 糖也早吃完了,最近不能再喂糖给熊吃,她感觉亏待了家里的熊。 见穆里竟然露出一点畏惧的神色,梅莉感到意外,他从前那个样子都敢随便套个头骨帽子往城里跑,现在怎么会怕? 她迟疑地安慰:“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去到城里,应该也没关系的。” 穆里的神情很微妙,最后才有些别扭地说:“买东西……我不会算。” 梅莉想破脑袋都没想到,他脸上那点畏惧是因为想起了被她算钱题目支配的恐惧。嫌弃算钱麻烦的小熊被她连哄带骗做了几天“买东西该付多少钱”的题,后来没有用武之地,变成大熊后也理所当然地忘记了。 她一下子哭笑不得,试图和他讲道理,“穆里,你很聪明,只是不习惯算这些,多算算就会发现很简单……” 穆里一脑袋扎进她怀里,下巴搁在她腿上。虽然是个块头很大的男人,眼神又野又凶,但这样拗着身子都要把长着白毛的脑袋往她怀里塞的动作,实在太可爱了。 受不住这沉甸甸的“糖衣炮弹”,梅莉感觉大腿被撞疼的同时,嘴里已经不自觉改了口,宠爱地摸着他的头,“好吧,你不用算,我来算就好了。” 就这样,他们把魔兽甲壳小屋子放在湖边散味,一起离开极地前往人类生活的城池。 进入城里的过程是无波无澜的乏味,和其他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没什么不一样。 梅莉想好了,首先给穆里买几身好穿的衣服,所以她第一个去了卖衣服布料的店铺。 进门第一眼先瞧见里面三个人,两个女骑士正拿着一套裙子细看,男骑士蹲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过往女孩子的腿。 这个时候再想退出去躲开已经来不及了!阿伦看见了她们,一个招呼把另外两个女骑士的目光也吸引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们是真的想在那破地方再待一阵,没想到你们只是不想我们三个打扰你们的单独相处。”阿伦语气幽幽,阿比弗拉的目光更加微妙。 梅莉硬着头皮将这尴尬场面应付过去,专心买衣服。她看好了几套衣服,询问穆里的意见。 抱着胳膊站在她身后的穆里,像根成精的乌木柱子,不说话,只摇头。 “这个也不喜欢吗,你想要什么样的?”梅莉还真没想到穆里对衣服这么挑剔,之前不都是随便穿吗。 穆里说:“我要身上这一样的衣服。” 就要破衣服?这是什么爱好。梅莉疑惑了半晌,看到他衣服上的补丁绣的简陋小熊,忽然间明白过来穆里的意思。 于是她对老板说:“给我拿布。” 又回头问穆里,“我给你做衣服?” 穆里这回点了头,又很好说话了。 她自己也买了两套衣服,替换掉身上那套用穆里旧衣服改的男装。 这家门面不大,货品繁多得有些拥挤的店,货架上满目琳琅的衣服,四面墙壁都挂着花色不同的各种布,里面还有不少客人在吵吵嚷嚷地挑选衣料布匹。 当穿着新衣服的梅莉从小帘子后面走出来,她就那么寻常地一抬眼,所有人都不由将目光定定地看着她,露出两分呆相。 红发绿眼的白肤美人哪怕穿着最简单的衣服,以那些精美布料做背景,仍是突出无比,光彩照人。 一片安静中,刚才还亲手拿了布料给她的老板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喃喃说:“这是刚才那个……”那个一身灰扑扑,藏头藏脸的怪人?! 才发现自己没遮脸,梅莉扭头回去拿了个披肩遮住头发和大半张脸,一行人这才得以离开,不那么引人注意地走在街上。 三位骑士跟在她们身后,第一次看清梅莉长什么样的阿伦捂住嘴哭了出来,羡慕的眼泪从嘴角直往下流。 “太好看了,这样的美人一般不都藏在那些贵族和大商人的宫殿城堡里吗,没想到还能看见活的。这要是让她不遮脸在街上走一圈,马上就要被人抢走……” “前面的!停下来!”听到这一声吆喝,阿伦闭上嘴,两位女骑士也同时露出“见鬼了这就被你猜中了”的表情。 身后的大街上走来一头长牙象,象身上盘着一座可容纳十几人的圆顶宫殿,四周威武的护卫各自带着武器,还有仆人搬运着各种珍奇货物。 大街上的平民们如同遭到威胁的鱼群般自觉后退,训练有素地避开捕食者的巨口,站在远处观望。 说话的是个站在象车车架上的男人,他居高临下问:“我们要买他,多少钱?” 被贵族和大商人看中买走,大部分平民都会欣然同意,换一笔自己一辈子可能都赚不到的钱。少部分不同意的,最终也会被迫同意。 阿比三人认出来,这是城内有名的大商人盖伊家的象车,她们同时拦在了梅莉身前,“不巧了,我们这朋友不乐意。” 象车上的男人摆摆手让她们站开,明确地指向穆里,“我们主人要买这个男人。” 护着梅莉的三人:“……”这就没想到了。 阿伦扭头,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穆里。他们三个一开始就被穆里的力量给惊住了,因此完全没怎么在意过他的容貌,现在撇开对他武力值的惊叹仔细看看,他这模样其实格外英俊特殊,就连阿伦这个男人都不得不承认:兄弟,是我小看你了。 长得好看,看上去却没什么身份,不管男女都容易被抢。 象车宫殿里,珠光宝气,保养得当的中年女人掀开帘子,语气傲慢,“你们谁是他的主人?我愿意花一袋宝石来买他。” 穆里那一身不肯换下的破衣服,瞧着就像个穷人,这位大商人盖伊的女儿一点没想过会被拒绝。 但被堵在这里心情不好的穆里,更没有什么拒绝不拒绝的概念。在他这里,只要没穿牧师骑士服,主动上来找麻烦的,都可以杀。 他拥有魔兽外表的时候,行事更像是人类,拥有人类外表的时候,行事反而更倾向于野兽。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他跳到象背上,一脚把那个装饰华丽的小宫殿给踹了下去,砸到地上滚了两滚,尖叫声霎时响彻大街。 在这片混乱中,穆里很自然地带着梅莉离开这里。 梅莉能预见接下来被人追杀的结果了,但她并不觉得害怕,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只惦记着自己还没买完要买的东西。 “我们还是早点买完东西回去吧。” 骑士三人跟上来,建议他们:“不如你们先暂时去我们圣堂避避风头?刚才那个大商人特别有钱,又很宠女儿,肯定要找你们算账,如果你们去圣堂待着,他们就不能拿你们怎么样了。” 再一次被无情拒绝骑士三人组带着对盖伊家打手生命安全的担忧,回去了圣堂。 她们作为今年第一拨从极地回来的骑士,队长阿比还需要去老牧师那里讲述这一路发生的事。 她告别两位同伴,独自前往牧师塔。夏日的圣堂比其他时候要清冷很多,她穿过中庭,经过了牧师塔下面的药堂。 养伤的几个骑士从窗户看见她的影子,大喊:“嘿,这么早就回来了,你们又偷懒?” 阿比撑着胳膊站在窗外往里看,“没意思,就提前回来了。哦,你们上次说的那个混血魔兽身边,不是带着个红发绿眼的女人吗,我看见了。” 养伤的骑士猛然坐起:“什么!你看到那个混血魔兽了!”他们这几个受伤的骑士可都是被那家伙所伤,早想着一雪前耻。 阿比耸耸肩,“没看到那个混血魔兽,女人被它丢下了,现在跟在另一个人类男人身边,你们想通过她来找那只混血魔兽是不可能了。” 说完也不管这些人什么反应,伸手关上了窗,脚步轻快地爬上了牧师塔。 这里住着的是一位最年迈的牧师,说话做事总是慢吞吞的,也许是年纪大了,在一群激进仇恨魔兽的牧师里,他是难得的平和派。 阿比摇着椅子和他随意聊了聊这次的夏日狩猎行程,走了个过场。做完记录后她忽然问:“德温牧师,我记得很多年前听你讲故事,你说有些等级特别高的魔兽,可以变成人的模样,是不是?” 德温牧师耷拉的眼皮慢慢掀开,瞧了她一眼,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来,“你也说了,那都是故事而已,魔兽怎么可能变成人呢。” “好吧。”阿比起身潇洒地走了。 她早就怀疑穆里并不是人类,而是那些骑士口中的魔兽混血,但是到底是不是都和她没太大关系,她又没有其他被洗脑的骑士那么介意。 德温牧师独自坐在塔上,戴着眼镜一行一行地看书。划到某一行,他枯皱的手忽然停下来,苍老的嘴唇里溢出一声悠长叹息。 他想起弟弟的女儿,那可怜的孩子伊薇。伊薇并不适合当骑士,却在她父亲的要求下成为骑士,进入极地狩猎。 她失踪几年回来,生下了一个浑身长着白毛的怪物。从那时起,德温牧师就知道,古老的典籍中记载,特殊的高级魔兽能变成另一种形态,很可能是真的。 他那一生只为了神圣牧师职责奉献的弟弟德鲁,得知女儿和魔兽有染,愤怒无比,将那个怪物孩子带走,并告诉伊薇他已经将那只小怪物打死丢弃,结果伊薇因此受到刺激一病不起。 伊薇死后,德鲁大约是后悔了,最终放弃了牧师的身份前往极地,直到死也不曾再回来。 30 酒馆 梅莉用最短的时间买好了要买的东西,在夜幕降临时找了个偏僻人少的酒馆吃晚餐。 这些廉价酒馆一般都昏暗狭窄,拥挤的大厅,供人吃饭喝酒的桌子老旧又油腻,空气里漂浮的味道也让人不愉快。 站在台面后面充当了临时服务员和陪酒工作的是附近的妓.女,如果肯花上八十枚铜币,一般就能带着她到附近的旅馆睡一觉。 从穆里带着她坐到这个酒馆角落里之后,看上去年纪不小但风韵犹存的陪酒女人就在不断试图挑逗他,只可惜,穆里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专注,没注意她的各种暗示。 梅莉坐在身旁也在专心吃菜,她实在很久没能好好吃些蔬菜了,因此抱着蔬菜汤喝得虔诚而满足。 没能挑动穆里的女陪酒,气恼泼辣地瞪了梅莉一眼。 梅莉:“?” 穆里吃完一份肉排,又叫了一份。 梅莉已经吃饱了,看他开始消灭第二份肉排,忽然想和他开个玩笑,于是问他:“三份肉排一份蔬菜汤和面包,要付多少钱呢?” 哪怕是在这么昏暗的地方,梅莉也清晰看见穆里那张猛然抬起的脸上,满是惊愕,叉起的肉排都掉盘子里了,那略带惊恐的金色眼睛微微瞪圆,写满了“不是说好不让我算钱”的质问。 梅莉:“啊,我不是在问你,没事。” 安下心来的穆里再度吃起来,动作比先前的大开大合迟滞了很多,他心里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样的思考与曲折,从自己的餐盘里插了一块肉放到她盘子里。 穆里身上仍然有很多更倾向于兽类的习惯,比如食物,他并不允许别的什么抢夺他的食物,除非他主动不要了。也没有人能在他没吃饱的时候分享他的食物――梅莉除外。 从他把她带回去之后,梅莉莫名其妙就成为了那个分配食物的角色。 在魔兽类的世界里,很少会有雄性养家的例子,它们大多都是些只负责留种不负责管的懒货,这只独自长大什么经验都没有的小熊,对她所做的,更倾向于魔兽中雌性抚养幼崽的行为。 其实不想吃肉的梅莉,在一阵复杂而感动的情绪中,勉强啃着他讨好般送过来的一块肉。 “找到了!你们在这里啊!”阿伦骑士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这骑士三人组换下骑士的服装,一身气息看上去和佣兵相似,又更加精悍些――一看就有钱。 他们坐到穆里两人身边,马上得到了热情招待。阿伦风流地朝台面后的女人一笑,大方地在她那买了这里最贵的酒,请穆里两人一起喝。 “我们打听了很久才找到你们在这里,我们都能找得到,被穆里摔了个半死的盖伊家女儿肯定也能找得到,你们做好了准备没有?” 听上去阿伦像是在真切地担忧着。 不过在场其他人都没理他,弗拉递给梅莉一个袋子,从那细微的碰撞中梅莉听出来那是一袋子金币。 “这是感谢你们杀死那只魔兽的报酬。”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弗拉已经看明白了,自己没什么人情好欠给他们的,还不如直接用钱做报酬。 梅莉没有过多推辞就收下了,不意外地看到弗拉大松一口气的模样。 她以为她们报完恩了,提完醒了,也该走了,谁知他们三个就这么稳稳坐下来开始放松地喝酒聊天,看上去和每一个干完活下班放松的人没什么两样。 梅莉稀里糊涂就陷入了她们的聊天里,并且本着不浪费钱的原则,学着两个豪爽的女骑士一样,尝了尝那杯昂贵的酒。 穆里吃着吃着,发觉旁边的梅莉因为听人聊天入神,越坐越远。他觉得自己手里的肉都不香了,盯着梅莉看个不停。 渐渐被酒精麻痹的梅莉没能注意到他的视线,听着两个女骑士夸张吹牛。 “我说兄弟,你别好像个不能断奶的崽子一样,咱们做男人的,要有尊严你知不知道?”阿伦看不下去他这样子,酸溜溜地说。 他本想勾着穆里的肩表示亲热,像他往常见到不熟的人也能上去勾肩搭背,但对穆里,这手怎么都搭不下去,像是他肩上长了刺似的。 穆里一如既往的模样高冷,不理睬他。阿伦不好加入那边的三位英雄女子,只好发挥自己厚脸皮的优势,对着穆里叨叨,“这男女相处,是有技巧的,就算你真的真的特别爱她,也不能让她看出来,不然她就会仗着你喜欢,越来越过分。” “你看弗拉,直接把金币给了莉莉,你也不反对,你们家是莉莉管账吧,你这也太实诚了,男人要是不留点小钱,怎么出去喝酒玩乐?你现在是还不懂,等到再过几年你就会后悔了。”他越说越小声,脸色也十分严峻。 穆里:“哇呜哇呜――”(嚼嚼嚼) 陪酒女人凑上来,笑盈盈地加入他们的对话,同样小声说:“是啊,这世上哪有一个男人不偷腥的,要是不偷腥,那就是没钱……不过,这个客人长得这样子,不给钱我也乐意试一试。” “我一看客人就知道,是没经验的,不如在我这里学学技巧,到时候也免得被嫌弃不是?” 阿伦一口酒喷出来,见鬼了一样瞧着穆里,又看那女人,“他?雏儿?你怎么看出来的?” 女人咯咯笑,“瞧你说的,别小看我啊,我身经百战,一眼就瞧得出来。” 阿伦简直不敢置信,内心里就好像看到有人不把珍贵的绿宝石用来做首饰,反而用来垫桌脚一样难受,忍不住对穆里说:“莉莉长成那样,你们还单独相处,这样你都忍得住,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穆里:“哇呜哇呜――”(嚼嚼嚼) “你别吃了,求你跟我说说话!这难道就是强者的世界吗!”阿伦痛心疾首,“你该不会是不行吧?你要是没经验不敢上的话,先找个经验丰富的试一试,不然到时候中途不能收场,莉莉肯定直接踢了你找别人了!” 穆里其他都没听清,就听到最后一句,抬头用一双带着凶气的眼睛盯向口无遮拦的阿伦。 听到他嘴里的肉块被牙齿咬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阿伦感觉自己一阵莫名肉痛,讪讪说:“你看你这反应,我又不想抢你的。” 他终于明智地意识到这个话题不能继续,话题一转:“我以前听说有种传说中的魔兽,浑身长着甲,非常喜欢亮晶晶的红宝石,它会把红宝石藏在自己的嘴里,连吃东西都不舍得吐出来,不许别人多看一眼……我看你对莉莉这么在意,和那种魔兽都差不多,你该不会是这种魔兽化身吧哈哈哈!” 他对天发誓自己只是想活跃气氛开个玩笑,结果那边端着空酒杯的梅莉,忽然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站起来拿起弓箭对着他,一脸换了个人似的肃然,“放开穆里!” ――梅莉醉了,迷迷糊糊中听到那边阿伦对穆里说什么他是魔兽化身,顿时以为穆里的身份被识破,要被阿伦抓走了。始终没能对他们放下心的梅莉,紧张地板着脸射出去一箭。 比她更紧张,吓得退出去好几步的阿伦,手里的酒杯被一箭射破。他咽了咽口水大喊:“冷静!我就是和穆里开玩笑,没想真的撺掇他去找其他女人睡觉,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要杀我吧,你千万冷静啊!” 除了这个,他想不到一直看上去无害的梅莉为什么会突然对他横眉怒目。 在此危急时刻,他的两个同伴不仅不救他,还在一旁大笑撺掇梅莉,“我就知道他又嘴贱了,莉莉快射他!” “对他脸射,给他一个教训。” 喝得迷迷糊糊的梅莉,迷茫听从耳边的声音,又射出去一箭。阿伦抱头鼠窜,阿比弗拉笑声震天,大力拍桌。 穆里仍然在吃。 …… 在某一刻,梅莉忽然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头顶空旷的天空,身上盖着软和的布和皮料,身下的车子颠簸摇晃。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从堆满各种生活用品的大车上坐起来,看着轻松拖着车子往前走的穆里背影,又发了一阵呆。 身前身后都没有路,这已经是广阔没有人烟的极地范围了。 发生什么了?她们怎么到了这里了。梅莉按着自己的脑门,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在酒馆里听到阿比和弗拉描述她们第一次合力杀死一只中级魔兽,觉得她们很厉害。 梅莉:“穆里?我们什么时候出城了?” 穆里回过头来,她看到穆里怀里抱着一罐蜂蜜,嘴边亮晶晶的。这罐蜂蜜她记得,买下来的时候花了三个银币,现在看样子快被穆里偷喝完了。 “昨天晚上出来的。”穆里舔舔嘴唇,把那半罐蜂蜜递给她,“剩下的给你。” 梅莉瞧他的眼神,摸出来一根勺子,伸进罐里搅拌一下,放进自己嘴里。 穆里的喉结很明显地动了一下。 她又舀了一勺递给穆里,“最后一口。” 等穆里美滋滋地吃了这一口,她把罐子封起来,“剩下的以后再吃。” 她尝着嘴里的甜味,整个人彻底清醒了,极地吹来的冷风扬起她的红发。她再度询问起昨晚上的情况,“怎么晚上就连夜走了,阿比他们呢?” 穆里还在回味蜂蜜,语气都不自觉带出一股甜味,“昨天在酒馆,有一伙人找上门来,我们就走了。” 梅莉:“是那个盖伊家的找过来了吗!” 穆里:“嗯,来了几百个人,屋子挤破了。你冲上去和他们打架,另外三个人也是,不过都没我厉害。” 梅莉:“……?” 穆里:“他们追了我们很远,你坐在车上对他们射箭,射中了十几个,你也不错。” 梅莉:“……???” 穆里:“箭我都捡回来了!” 不,问题绝不在这里。 梅莉将双手放在腹部,安详地躺了回去,她已经不敢去想昨晚上究竟是什么乱糟糟的场面了。 天真蓝啊。 31 夏天的熊 极地夏日的最后一批花,在苔原上迎接她们回归。 灯塔附近的水退去,残留的被冻上结成一层厚冰块,等到天再冷一些,大雪吹到这边,冰块会重新被雪覆盖。 梅莉一回到这里,就把在人类城池那边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一心收拾处理她们家,忙得热火朝天。 先前被水泡过的皮毛和器具,能用的处理一下再用,不能用的扔掉,再把新买来的各种东西一一填进灯塔里。 穆里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了,但他某些习惯和野兽也差不了多少,很少会打扫灯塔。梅莉挥舞着扫帚,把多年积灰的灯塔内部彻底清扫了一遍,还有地面,挖掉朽烂的木头,铺上穆里找来的石板,将地面垫高了好几层。 这样一来,再出现地面积水的情况,就不会那么容易把家里的东西打湿。门也要随之重建,还有外面的新阶梯,这些都被穆里主动抢着做完了。 他看着像是被梅莉的劲头影响,干活特别有劲,从很远的地方一口气拉回来小山那么高的一大堆石块来修葺灯塔。梅莉都有些被他的兴奋给惊住。 但他努力干活,总归是件好事,梅莉一时没有太过注意。 家里差不多收拾好,他们前往盆地把先前放在那的大黑壳给搬回来。 途中,遇到些正忙着繁衍的魔兽。这是一年之中,魔兽因为繁衍而躁动的最后时期,暴躁的求偶期魔兽让其他魔兽不敢靠近。 穆里则不管这些,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两只魔兽办事,抓住先前还快乐繁衍的魔兽准备把它当晚餐,梅栗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是人和高级魔兽的混血,但是在他心里,好像觉得自己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魔兽,对于双方他都没有亲近的意思,显得孤僻又孤单。 这是他成年后的第一年,相比之前,成年后的穆里似乎更加冲动暴躁一些,找的食物都是那些很凶狠的魔兽。 难道这样的魔兽会比较好吃一点吗?梅莉疑惑。 对于他的捕猎,梅莉从来不发表任何看法,因为在这方面,穆里才是最有经验的,但是他最近捕猎时的状态,让梅莉感到担忧。 她想起穆里成年之前的那段时间,也是这样躁动的状态。 而且,情况在变得更严重。睡到半夜,发现穆里消失的梅莉披着皮毛走出去,一打开门差点撞进一片白色的毛绒大山里。她退后一步,发现穆里变成原型堵在灯塔门口。他卧在雪地里,静静看着远方的夜色。 这太反常了。 梅莉从他厚厚毛发的缝隙里挤出去,走到这个白色小山的前方,“穆里,你怎么了?” 大熊看她一眼,把脑袋钻进了两只熊掌下面。 梅莉摸摸他的脸,“你又不舒服了?和以前一样听到了奇怪的歌?” 大熊捂着脸不肯说话,最后梅莉半拖半拉才把这只不知道闹什么脾气,大半夜跑出去睡雪地的大熊拉了回去。 她因为担忧,更加仔细地注意着穆里的异常动静。 他常常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变成原型,跑到雪地上一脸凝重而忧虑地看着远方,而且似乎觉得身上痒痒,会在雪地上打滚,把脸埋在雪地里,一拔起来熊脸上都是雪。 更加奇怪的是,他改变了之前一直和梅莉睡一起的习惯,独自跑到灯塔顶上的小平台去睡觉了。 那上面的小平台被梅莉修整过,窗户也擦干净补好,地上还垫着厚兽皮,确实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变成人形后,穆里已经能通过那条窄窄的楼梯上去,稀罕地想睡在上面是没问题,不过梅莉还是觉得他怪怪的。 她晚上独自躺在下面睡觉,一睁开眼,猛然看到上方的平台里穆里伸出个脑袋在幽幽看着她。那伸出栏杆的一个黑乎乎脑袋,以及两点会在黑夜里反光的眼睛,晚上突然看见,真的有些吓人。 一旦被她发现,那颗头颅就迅速缩回去,悄悄摸摸的。 生怕他又和之前那样身体出现什么问题,穆里又一次变成大熊跑到雪地上打滚、用脸钻雪地时,梅莉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寻找伤口。 “没有伤口,毛发也很健康,没有脱落……穆里,你这是怎么了?”梅莉为家里大熊愁的头发都快掉了。 某天她们出去狩猎,穆里再次打断了一对魔兽的好事,冷酷无情地带走了其中一只当食物,梅莉忽然间啊一声,反应过来。 难道说,成年后的穆里也有求偶期吗,他的异样是因为这个? 穆里拖着一只魔兽回来,看见原地等他的梅莉满脸通红。 穆里:“?” 这下,换成了梅莉坐立不安了。她给穆里收拾晚餐,心不在焉,含蓄地和他提起这个话题。 “穆里,魔兽,一般成年魔兽在这个时候都会想要……繁衍的吗?” 穆里的反应是出乎意料的深沉,他抱着胳膊说:“魔兽的繁衍,很可怕。” 梅莉:“……是吗?” 穆里:“有的雌性魔兽会在结束后吃掉雄性魔兽。” 梅莉:“……啊。” “更多的雄性魔兽会强迫雌性魔兽,还会让她们很痛苦,有些甚至会死亡。”穆里说到这,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 梅莉跟着看了眼自己纤细的身形。所以穆里他,这个眼神,还有叹气,究竟是什么意思! 穆里没有察觉到她复杂的心情,抱着胳膊,微微抬头,像个酷哥,“但是我和它们不一样,我会忍住的,你放心。” 梅莉:“……” “啊,是吗。”梅莉面无表情地把烤肉翻了一面。 短暂的夏日很快就过去了。 魔兽的繁衍期结束,只不过,穆里还是先前那样,时不时变成原型跑到灯塔外面的雪地上趴着,迎风沉默。 等到梅莉喊吃饭了,他才爬起来回到灯塔里,坐在火堆边托着下巴,眉眼深沉严肃,“夏天都过去了,为什么我还是这样?” 火光照耀在他皮肤上,折射出的光泽如同蜂蜜一般甜美。 梅莉默默地拿来一块布,披在他身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成年后第一次经历这种问题的穆里,束手无策,疑惑无比。他不知道,他的求偶期并不因为夏日到来,而是因为梅莉在身边,他每时每刻都被她吸引着,所以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 天气越来越冷之后,穆里再也不能自己跑到一边独自睡觉了,他得给梅莉当个人形暖炉。可是,这实在让大熊觉得难受。 躺在他身边的梅莉,在这严寒天气里,硬生生被热出一身汗。身旁的大熊已经不是热,是烫,她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烧着,烧成一块红色的炭火。 她在黑暗里睁开眼,叹了口气。 “天气越来越冷,我再给你做两件皮毛衣服吧。”梅莉若无其事地拿出一根测量尺寸的绳子。 “可是我又不冷,不需要皮毛衣服。”穆里奇怪。 话虽这么说,看到梅莉不出声,只比划了一下那根绳子,穆里还是站过去让她量。 先量手臂长度,梅莉动作慢吞吞的在他手臂上比划,轻柔的动作简直像是抚摸一样。穆里敏锐地感觉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只本能地如临大敌,同时又困惑与自己的反应。这里并没有敌人,只有一个莉莉。慢腾腾地量完手臂,接着量腰。梅莉用绳子环过他的腰,绕过一圈,借着动作抱了上去。 她感觉这个大熊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结果仍然半晌都没动,就这么石头一样让她抱着。 最后她一咬牙量了下腿长,有意无意碰了下他的大腿。 “咚――”穆里摔了个结实,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跑了出去,只听他一路发出嗷嗷嗷的声音,远远地砸进了雪地里。 还举着一根绳子的梅莉:“……” 她放下绳子,关上门,开始裁皮毛。“咔嚓、咔嚓”,一刀又一刀,重重地回荡在整个灯塔里。 裁了没一会儿,门被拉开,穆里带着一身冰雪的气息又跑回来,站在门口探头看她。 梅莉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又关上门。再打开、再关上。 “穆里,你过来。”她抬手散开了头发,站起来朝他伸手。 穆里露出惶惑而天真的神情,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猎物,要被人类虏获了,他的经验告诉他应该逃跑,但他同时又觉得梅莉才像是一个猎物,等着他去捕获,因而跃跃欲试。 红发的姑娘上前勾着他的腰,他像是小熊张开熊掌那样张了张手,紧绷着肩随她一步步往后退,倒在了厚厚的皮毛垫子上。 这是他熟悉的垫子,也是他熟悉的人,但感觉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他成为了一只第一次捕猎的小熊,不知道该先用自己的爪子好,还是先用自己的牙齿好。 “不要咬。”梅莉捂住了他的嘴,把自己有点泛红的肩膀解救出来。 野兽天生就会捕猎。 幼兽捕猎时也会从慌乱到熟练。 很久以前,还是幼崽的白色小熊为了捕捉到猎物填饱肚子,非常努力地在雪地上奔跑,变成了一只雪做的小熊。后来,他终于美美吃了一顿,开心地挖了个雪洞把自己藏进去,团成一个球,美美地睡了一觉。 这天之后,梅莉发现穆里有了个新的习惯,他每回睡着之前,都非要把她团成一个球,塞进怀里,两人裹成一个馅饼。 这一年的冬天,对于梅莉来说,严寒的记忆远没有去年深刻,再大的风雪都显得温柔起来。当这个漫长冬日过去那一日,梅莉还在睡梦中,被穆里唤醒。 他们躺在灯塔顶上的小平台上,梅莉透过窗看见了代表冬日结束的紫色潮汐。 如果不曾站在这亲眼看一看,绝无法体会这样的震撼。那仿佛来另一个世界,最神秘的投影。 天空上的紫色只剩下一点尾声,梅莉靠在窗边,枕着自己的胳膊与红发,“夏天又要到了。” 穆里望着她柔和的侧脸,觉得他的夏天已经来了很久了。 他就像是一只雪做的熊,会融化在夏天里。 32 朋友和爸爸 【骑士三人组】 阿伦是个破落贵族后裔,家里死的只剩下他一个,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女人,是个光明正大的流氓。 他和后来的同伴阿比相遇时,情况有些糟糕。那个满脸厌恶高喊着“男人真恶心!”的家伙才刚从一群色胆包天的佣兵手里逃出来,身体软绵绵的无法动弹。 当时看着这么一个漂亮女骑士毫无反抗之力地躺在那,阿伦第一反应就是:还有这样的好事! 但是,阿比骂人实在太凶了,也可能是他当时脑子抽了,竟然没有把握好这个好机会,反而坐在旁边守了她一夜,帮忙赶走了好些个小流氓。 他那时候甚至妄想过这个女骑士会不会因此爱上他,从而主动和他……当然后来他发现自己纯粹是想屁吃。这个叫阿比的女骑士好起来之后,不仅没有感谢他,反而把他打得满头包,后面更是见他一次打他一次,打得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一度差点对女人产生阴影。 能和她变成固定的队友去打魔兽,是因为被她打多了,认识到她的武力值,从而产生了安全感才会成为同伴。大概。 至于第二个队友弗拉,那是另一场缘分。 当时,弗拉那厉害的骑士哥哥才刚死在极地没多久,弗拉自己还很弱,阿伦正好撞上她被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欺负。他把那些人打跑,并照顾了生病的弗拉一夜。 阿伦:等到这个小姑娘醒来之后就会感动于我的帮助,从而主动和我……嗯?等等,这剧情有点熟悉?总之,历史再一次重演了。立志为哥哥报仇的弗拉很快成长为别人口中不怕死的疯狂女骑士,能单枪匹马杀中级魔兽的那种。 可喜可贺,他又多了个强力队友。 都以为他一个人和两个女骑士组队,共享齐人之福,谁知道他就是个左右挨打的底层队友。 还有其他羡慕嫉妒的骑士故意挑衅挖苦他,“阿伦,你怎么总跟两个女人待在一块,你该不会也是个假男人,真女人吧哈哈哈!” 阿伦捏着嗓子朝他风骚一笑,拍拍那骑士的屁股,意味深长地说:“不如我们试试,让你看看我是男是女。” 那骑士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迅速远离他,再也没敢过来挑衅。后来就传出谣言说他男女不忌,连八十岁老牧师都不放过。 阿伦:“啊这?” 阿比、弗拉:“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拥有队友的第三年,风评彻底被害。阿伦再也不把这两个队友当女人了,同样,两位队友也不把他当男人了。 阿伦:“神圣的主啊,只要您能赐给我一个美丽的女人,我就永远对您忠贞!搞快点!” 阿比:“男人真恶心!” 弗拉:“该去训练了,你们陪我去训练。” 【白熊爸爸】 一个风急雪紧的冬日,灯塔附近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白色熊兽。他比穆里还要高大好几倍,在雪中几乎有遮天蔽日一样的效果。他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走了很久的路,身上堆积着厚厚的雪层。 察觉到危险,穆里变回原形扑出去想要阻拦陌生魔兽的靠近。 然而,和那只陌生熊兽对比起来,穆里又成了一只小熊。他一口咬在那只大熊兽身上,晃晃荡荡吊着的样子,像个可爱的玩具小熊。 和穆里凶狠警惕的态度相比,大熊兽脾气好得像是一只吃素的熊兽。 他在雪中观望了一下灯塔,缓缓转头带着身上挂着的穆里离开了,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举动。 梅莉分辨出他没有恶意,带着弓追上去时,看到他一爪子把穆里按在地上,和他说话。 大熊兽说:“过几年,你就要进行二次进化了,到时候我会来找你,带你去那里。” 他说着,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梅莉。在这个庞然大物的爪子下,梅莉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但她走到挣扎刨雪的穆里身边,大熊兽没有阻拦。 他只是又加了句:“到时候可以带她一起去,不然等你回来,她就不见了……第二次的进化,需要很长的时间。” 说完,他放开穆里,自顾自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穆里被这只大熊兽没头没脑的态度气得不行,扑过去又咬了他一口。 大熊兽让他咬,连步伐都没有慢一点。穆里挂在他的皮毛上,被拖着往前,梅莉跟在后面猛拽穆里的尾巴,“穆里,算了算了。” 穆里愤愤松口,看着那只大熊兽走远,最终消失在天边。 生平第一次遇到打不过的魔兽,穆里战意昂扬,直到梅莉提醒他,“那只大熊兽,是不是你父亲呢?” 穆里:“嗷?”什么东西? 梅莉猜,那只突然出现的大熊兽应该就是穆里的父亲没错了。 没过多久的晴朗一天,穆里出去打猎,梅莉从灯塔里出来,看到灯塔旁边悄无声息出现一座白色大山。灯塔在他身旁,对比起来像是一根小树。 大熊兽站在灯塔边,远远眺望着极地外围人类城池的方向,一动不动。 “你是穆里的父亲吗?”梅莉走到他旁边问。 大熊仍看着远方,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的声音,也不知道算不算回答。在穆里回来前,他就离开了。 当然,因为他留下的气味,穆里回来后气得差点追过去打架。可惜他在那之后,再也不曾出现过。 几年后,穆里的身体出现了异样,那只大熊踩着风雪来到她们的灯塔前。 他说,他们要一路往北,到达地心深处。 梅莉收拾了许多东西,放在那个大黑壳子里,这就是她们途中休息的屋子。穆里变成熊,推着那个大黑壳往前走,再次踏上一条未知的路。 大黑壳子坚硬无比,飞速往前旋转,穆里在后面追,接近了又快速地一拍,将它拍得更远。 “停、停一下!我不行了,好晕!”黑壳子里的梅莉发出认输的声音。 然而兴致勃勃的穆里没听见,还想继续让莉莉体验飞的感觉。当他又一次抬起熊掌,他的脑袋上出现了一个更大的熊掌――他被沉默的巨熊拍到了雪地上。 梅莉这才晃晃悠悠地从大黑壳里爬出来。 巨大的熊并不爱管她们做什么,沉默地走在一边,偶尔看她们一眼,只有在发生这种类似的“惨剧”时才会出来阻止。 结果就是被他拍飞出去的穆里又一口咬在他的后臀肉上,被他拖着往前走。 梅莉瞧瞧那没人理的黑壳屋子,试着推了推,推不动。大熊兽往旁边经过,随手一碰,把梅莉推不动的黑壳推到前方。 梅莉跟在他们身侧走,走一段路觉得累了,她喊一声:“穆里。” 穆里松口跳下来,吐着嘴里的毛,把她放在身上,背着她往前走。 远远看去,一大一小两只白熊走在一起,像几年前,他们走在那条成年之路上时见过的场景。 她们穿过极寒地带,在那片不曾到达过的冰雪之后,竟然是个开满了鲜花、长满了树木的地方。 适宜的温度还有悠闲的各种动物,让人怀疑是不是瞬间转换了季节,或者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回望身后,还能看到高耸的冰川山脉,但只隔着一条短短的白色分界线,两边泾渭分明。 这实在是个太漫长的旅途,路上走了几个月都没到达巨熊说的目的地。 中途停下来休息,他们停在了一棵大树下。这里的植物,大部分都是正常大小,但小部分巨大得有些奇怪,像是这棵树,树冠能遮住巨熊大半的身体。 梅莉绕着大树走了一圈,见到树上结的果实,想摘几个尝尝。当她想着该怎么爬树时,大树突然开口说:“你怎么又来这里了?” 巨熊躺在树荫下,寻常地回了一句:“带着他们来的。” 穆里在大树说话时就扑过来把梅莉遮在了肚子底下,并退出了树荫,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真是个机灵警惕的小家伙啊。”大树摇了摇叶子。 巨熊翻个身,踹一脚树干,在大树哎哟哎哟的叫声里,树冠抖落了许多果实。 “可以吃,过来吃。”巨熊爸爸这话当然不是对自己只爱吃肉的儿子说的,是对另一个乖巧的孩子说的。 梅莉拽着穆里嘴边的毛毛,把他拖回去,收拾了很多的果实才跟着继续上路。 “刚才那是什么树?” “那是一只魔兽。” “树也是魔兽?!” “当高级魔兽拥有了感情,能摆脱本能与兽性,就会成为特殊的魔兽。他们会在不断的进化中变成不同的样子。” 或许从前有一只魔兽想当一棵树,于是他就变成了树。 所以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有可能是魔兽。 梅莉紧张地抱紧自己的小熊,“穆里,你千万不要变成奇怪的样子。” 穆里语气严肃坚定,“放心,我会变成比这只巨熊更大的熊,把他团成一个球在地上滚。” 梅莉:“……”穆里,这种话不要当着他的面说。 果然,等到她从穆里身上下来,巨熊爸爸瞬间站起,两只巨掌按在不知天高地厚的穆里身上,把他团成了个球在地上滚。 …… 后来进化成功的穆里有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因为他们打架的时候滚太远了,梅莉没看清战况。 打完一场架,巨熊走了,只有穆里一个人回来。 他满身比先前巨熊爸爸还要漂亮的雪白长毛,载着梅莉回去了灯塔。 “穆里,你以后继续进化,还会变成其他的样子吗?越变越大的话,我们家附近的雪原都装不下你了。”梅莉坐在他的鼻子上说。 穆里看着自己鼻子上小小的一只莉莉,闷闷地说:“不变大了。” 变得这么大,他都不能再抱着莉莉,而且不放在眼睛前面,总担心会不小心把她踩到。还是变小一点吧,变成她们一开始见到的大小。 (第三个小故事完) 01 诅咒 厚重的窗帘紧紧拉着,昏暗的室内弥漫着浓浓腥气和淡淡花香混合的气味,几根蜡烛摇晃地照亮了大厅里涂画着诡异图案的地面,以及或坐或站或躺的三个人。 头上披黑色纱巾的老妇人端着蜡烛站在大厅中央,略带沙哑的嗓音毫无规律反复念诵着一段歌谣般的句子。 随着那古怪的发音,室内蜡烛照不到的黑暗里,似乎变得扭曲,有不知名的呓语从昏暗处传来。 老妇人左右两边的地板上,都用鲜血画着凌乱的图案。左边图案中间坐着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一头染成栗色的短发,打着鼻环和唇钉,原本还算帅气的脸因为上面写满的恐惧和僵硬、因为他不停转动的眼珠子,变得滑稽可笑。 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腕,盯着身边的黑暗角落,像是一只被魔鬼盯上的羔羊,惶恐害怕极了。 他的手腕上有一团无序的深黑色线条,纹路扭曲邪恶,乍一看会让人觉得那些线条仿佛正在扭动纠缠。 这充满不详意味的图案随着老妇人的声音慢慢剥落,随后竟然从这年轻人的皮肤上浮起来。 “出、出来了!它离开我的手了!”年轻人惊喜地喊出声,忙不迭就要赶紧爬开,离这个黑线团图案远远的。 老妇人拿起身边一根长满了树结的长木棍轻轻敲了这忘形的年轻人一下,他这才想起仪式开始前祖母的话,忍住后退的欲望,坐在原地煎熬等着。 从他手腕上脱出的黑色图案漂浮着,在室内那些此起彼伏的古怪音节中,跟随地板上用鲜血涂出的纹路,转移到了老妇人右边的图案上,钻进躺在那的一个女孩子身体里,最终浮现在她的手腕上形成一个深深的烙印。 老妇人吐出一口气,身形变得更加佝偻。 “成功了。”她放下手里的蜡烛,声音疲惫地说:“这诅咒已经转移到你妹妹洛兰身上了。” 年轻人再也抑制不住地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膝行过来握住老妇人的手,语无伦次,“太好了,我没事了,我不会死,也不会疯了是不是?我没事了!”他想起这两天的提心吊胆,几乎想嚎啕大哭。 老妇人慈爱地看着他,将他搂进自己瘦小的怀抱里,像是抱着一个还很小的小男孩,“是的,我的朗索,你已经没事,不用再害怕了。” 这祖孙两人表达喜悦的时候,独自躺在一片鲜血图案中的少女动了动手指,从昏迷中醒来。 . 怎么回事? 秦非常坐起身,感觉右手手腕上一阵灼痛,抬起一看,见上面有一个黑线团一样的纹身,还有一道略显狰狞的新鲜伤口。 与此同时,她还看见自己身下乱糟糟的干涸血痕。一股血腥味冲进她的鼻子里,她嗅到血腥味中参杂的薰衣草和玫瑰精油淡香。 身上完全不符合她穿衣风格的毛线和裙子、无力的手腕和瘦弱纤细的双腿,感觉太过陌生,让秦非常觉得自己处境不太妙。 ――这身体绝对不是她的。 她抬起头,看见这个仿佛大型邪.教召唤仪式现场的大厅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老一小两个人,她们正一起转头看向突然坐起来的她。 老妇人面色在黑纱里看不清晰,另一个年轻男人倒是冲她得意一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不认识。 秦非常站起来,避开地上那些鲜血画出的线条,她摸到自己手腕上的伤口,怀疑地上这些用来画图案的血,是这具身体里流出来的。 旁若无人地走出那图案的范围,来到窗边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让外面的光猛地照射进来。 秦非常看见外面一个庭院。在庭院之外,是铁门栏杆以及笔直的街道。这似乎是个离市中心不远的别墅区,看这占地就知道,价格不菲。 远处各种造型别致的高楼林立,现代与古老的气息交融汇聚。马路上同时跑着汽车和马车,行人络绎不绝。 秦非常确定这不是渝州,也不是东洲任何一个地区。所以她是怎么跑到这里来,还进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体里的?她只不过是工作间隙里太累,在飞机上休息了片刻而已。 “转移诅咒的仪式已经完成。洛兰,你哥哥是我们家仅剩的男孩了,他不能出事,你应该理解我的做法。” 秦非常听到身后老妇人的声音,稍稍一想就结合现场情况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和那个叛逆打扮的年轻男人是兄妹,她们把年轻人身上的诅咒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来了。 诅咒吗?作为供养氏神的秦氏族人,秦非常对这些突破常人认知的东西也有一些了解,但她看这仪式材料和这两个人的样貌,觉得这更像是海外某些偏远国家的特色。 本着情况不明少说话的原则,她只看着这两人,并不回应他们。 果然,见她没反应,老妇人又缓和语气开口说:“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由你来替你哥哥承受诅咒,怎么现在又闹起脾气来了,你难道是在怪祖母偏心吗?” 秦非常从小就听不了这种疑问句式,不由自主开口用最简短的话语回答了她:“对。” 老妇人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脸拉下来,语气里带着指责:“你太自私了,洛兰。” 说完冷哼一声转头离开,那年轻男人没走,笑嘻嘻地朝她挑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背着诅咒的感觉不错吧,听说时间快到了,这诅咒随时都可能会发作。你平时胆子那么小,现在怎么不哭啊。” 秦非常打量他,心想这对兄妹看着感情也不是很好,转移诅咒估计不是自愿,而是被自愿。 她对这里一无所知,也没心思在这里和小男孩多纠结,越过他去探索其他房间。 她得赶紧查查东洲离这里多远,然后找个办法坐飞机去渝州,尽快找回自己原来的身份。只要找到人,就能证明自己,她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突然撒开手,底下人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秦非常习惯性在鼻梁上推了推,推了个空。 噢,忘了,这具身体没戴眼镜。 她在这别墅二层碰到一个瑟缩的仆人,在她口中找到了自己的房间。一个普通女孩子的房间,衣服不多且旧,都很保守老气,经典的老年人审美。化妆品和首饰稀少,看得出来这女孩子之前过得朴素并且不爱打扮。 镜子里年轻的女孩子脸庞苍白,黑发黑眼,眼睛和鼻梁的轮廓有一点深,长得还不错。 只转了一圈,秦非常对这个家的情况基本上已经心里有数――这是个曾经富裕辉煌过,如今早已没落,还在强撑着面子的家庭。这么大的别墅只请了一个看上去脑袋不太灵光的仆人。 主人有三个,一个老太太,一个老太太的宝贝孙子,一个不被重视性格内向的孙女,孙女平时也当半个佣人用。 “电脑和手机,太珍贵了,家里只有朗索少爷在用。” 从女仆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秦非常敲响了朗索的门,并在他打开门的那一个照面中,一棍放倒了他,神色如常地踩着他走进房间,顺手把他拖进去,关上门。朗索的房间比她的大了很多,是这个古老房子里最多现代化产品的地方。他的电脑正开着,界面上显示着他和某个人的聊天对话框。 [安迪:我完了,我手上也出现那个诅咒了,该死的,我们的家族为什么会遗传这样的诅咒!] [朗索:我的诅咒被转移到洛兰那个可怜的小老鼠身上了!哈哈哈哈我没事了!] [朗索:我的祖母竟然是个厉害的灵媒,我以前都不知道她这么厉害,还以为她是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婆,这太酷了!] 秦非常只随便看了眼就叉掉对话,开始寻找自己本家的信息。 然而,不论她怎么寻找,都不曾找到任何关于东洲区域的消息,更没有渝州秦家的相关信息。 找了很久仍然一无所获,直到此刻,秦非常的脸色才变了。 她不得不直面一个可能:这个世界不是她的世界,她熟悉的一切都不存在。 “咚――”她冷漠精英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重重踢一脚桌子,双目喷火。 她努力了这么久,每天加班干活,眼看就要升职了!现在是怎么样,她的升职泡汤了?!在竞争激烈的秦家,想在她这个年纪走到这个地位,是多难的一件事! 秦非常毕竟是秦家培养出来的精英,在短暂的失态后,又很快考虑起更加现实的问题。失去了本家的身份,她该如何在这个陌生世界立足。 搜刮掉朗索身上所有的钱,秦非常出门观察周边环境,先买了一副细银边的眼镜戴着,熟悉的感觉回来了,这才觉得浑身舒服了点。 接下来她走进路边一家店吃了一顿下午茶。这具身体真的有点虚弱,估计还贫血,走了这么一会儿就手脚无力,眼前发黑。 在往来的人群眼中,这个独自一人的女孩穿着一身柔软的毛线与保守长裙,静静坐在窗边喝茶,却没人知道此刻这少女心里想的全都是如何赚到第一桶金在这里开办新公司,选择哪一行才能最快打开市场,怎么招人怎么找到靠谱的合作对象等等问题。 没有本金就很麻烦,如果能继承她们家那个大别墅,转手卖出去,本金就有了。 秦非常抵着眼镜沉思。 她在秦家做的不全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所以必要的时候她不介意使用一些手段来达成目的。那对祖孙说让她继承了诅咒,那房子也给她继承,不过分吧。 说起这诅咒,这东西是真的吗?看着只是个普通的纹身而已。她审视地盯着纹身,忽然感觉一阵困意袭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大约就短短一瞬间,她恍然醒神,发觉自己突兀地出现在一个布满灰尘的空旷大厅里。 残破水晶吊灯砸在腐朽的木质长餐桌,勾着蕾丝花纹的桌布耷拉在发裂的大理石地砖上,斑驳脱落的壁画有被划破的痕迹……每一个细节都表明,这里是个荒废已久的古城堡宴会厅。 除了她之外,周围还有许多迷茫惊恐的男女,他们一个接一个凭空出现,粗略一数,人数已经达到了五十多个。 “咔咔咔――砰――” 一具脖子上套着绳子的骷髅从前方二楼栏杆上摔下来,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这骷髅全身的骨头被绳子连接在一起,悬在空中发出僵硬诡异的声音:“欢迎你们――欢迎你们这些被诅咒的后裔――来到我的城堡――这里将是你们、最甜美的坟墓――” 02 古堡 空气里漂浮着腐朽的气味。 阳光里满是飞尘。 一群仿佛误入此处的年轻男女,面对着一具突然出现又突然说话的骷髅,反应各不相同。 有的人受到惊吓,尖叫地往外跑了出去;有的人强忍恐惧,大喊“是谁在这里搞鬼”,想要找出那个在背后说话的“恶作剧”人士;还有的人留在原地不安顾盼甚至喊起了爸妈……反应各不相同。 这些人看着都是些年纪相差不大的年轻人,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手背上的黑线图案。 秦非常属于站在原地不曾乱跑的一个,她没有被那个骷髅吓到,还趁着骷髅说话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的时候,将所有人都粗略过了一遍。 她审视的目光从那不良青年打扮的酷帅男孩、瑟缩胆小的内向女孩、看上去出身富贵教养良好的少爷、脾气不好盛气凌人的大小姐、不安寻求其他人意见的普通大男孩等等这些寻常的人身上一一略过,最后停在了角落里一个穿着复古白色长睡裙的女孩身上。 这孩子看着像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最多不过十六七岁,长得实在太好,就算在秦非常这样挑剔的眼光下,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皮肤白皙,漂亮的嘴唇红润,让人不由想起玫瑰花。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波浪般散在肩头,漆黑双眼往上望着一束从缝隙里照射进来的光,是这大厅五十多人里唯二没有在听骷髅说话的人。 ――另一个是秦非常。 这个走神的女孩气质也非常好,看着同样是出身良好。从衣着气质上来分析,除了少数几个,这些年轻人几乎都是家庭富裕,娇生惯养出来的孩子。 短短时间里,嘈杂的人群就像是一盘乱糟糟的散沙,四散开来。胆大的人去观察那说完一句话就不再动弹的骷髅,孤僻的人独自走到人群之外,没主见的人像蚂蚁一样团团转。 原本充满了静谧的古老城堡遗迹,一下子就在这些人的说话声喊叫声里变得吵闹起来。 秦非常没有兴趣在这一群年轻人之中当头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她眼里都算是小孩子,这个年纪最是听不得别人指挥,觉得全世界自己最厉害,麻烦得很。 她独自走出大厅,看清眼前一切的瞬间,觉得自己置身在一段古老的历史里。 充满了时间感的建筑太过宏伟,身后这个宴会厅前后,抬眼看去都是城堡建筑群落的一角,尽管破损至此,仍不难从那些造型和细节中想象出这座占地面积极大的城堡在完好时有多么惊人。 建筑随着时间败落了,然而花园中的植物随着时间越发繁茂。 花坛中的爬藤玫瑰缠上褪色的雕像,又从地上蔓延至建筑内部,和野草野花争夺着地盘。 带着探索这个神秘之地的目的走了短短的一段路,秦非常就开始用欣赏的目光看待这个大型艺术品。 这些死去的建筑和生长的植物,比那些毛毛躁躁大喊大叫的年轻人有趣多了。 哐―― 有胆子大的人结伴跑到二楼去,一把推开了上面的窗户,看着下面开始惊叹大叫。 秦非常避开头顶这些年轻人,准备朝另一个方向探索。 忽然,她看见在大厅里注意过的睡裙女孩,她也一个人走出来了。秦非常刚才就觉得这女孩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她稍一想,直接改变想法跟上了那个女孩。 女孩连鞋子都没穿,身上就一件睡裙,但是走在这种诡异的地方,一点都没有恐惧的样子,一边走一边看着周围的花花草草,身上一股天真烂漫的气质,活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秦非常不远不近跟着,见她在半路捡了个什么东西,似乎是个小盒子,抱着就摆弄了起来,脚步很轻快。 茂盛的植物垂在路边,遮挡住前路和视线。秦非常一个错眼,就见前方白影一闪,女孩不见了。 她也不着急,朝前方慢慢走过去,尽头是一栋还算完好的圆形建筑。花苞一样的圆顶,周围排列着十二扇窗户。 秦非常听着那里面传来叮叮咚咚清脆的音乐声,像是八音盒。她来到门口,见到刚才那女孩子正在这个圆形的建筑里,她拿着一个落着灰的八音盒,张开双臂扬起脑袋,在空地上转着圈,脸上露出笑容。 没有打扰她,秦非常从一边的楼梯走上了二楼,站在栏杆边,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个不大的空间。 这里应该是从前的主人专门修建用来跳舞的。只是如今破损得厉害,地面那些灰尘在女孩的踩踏中被激起。缠满了外墙的藤蔓从窗户爬进屋子,鲜嫩的绿色拱卫出的圆形舞台,白色睡裙的女孩自顾自地追逐着阳光下的灰尘颗粒旋转着。这光影与颜色,这黯淡背景和鲜活人物,值得一拍。 可惜没有相机。 秦非常繁忙工作里唯一的爱好就是拍摄,见到这一幕却不能拍,有些遗憾。 她在栏杆边静静往下看着,那个女孩也看见了她,但她的眼神只是给了她一秒而已,仍然旁若无人地转着圈。 这孩子如果不是从前与世隔绝养成了天真无知的性格,那就是一个心性坚定的人格缺陷者,大概率是个变态。秦非常很肯定地摩挲了下自己的眼镜。 她的看人眼光,在秦家也是有名的,很少出错。 在她默默看着下方时,背后贴在墙壁上的藤蔓仿佛被风吹动一般摇晃了一下,朝着她的脖子伸去。 秦非常猛地扭过头,狐疑地看着背后。 随着八音盒的音乐戛然而止,转动的人也突然间随之倒在了地上。秦非常神色如常看去,女孩蜷缩着一动不动,身上的白裙铺在地上,一头黑色卷发散开遮住头脸和表情。 她蜷缩在那里,像一件被丢弃的白裙子――曾经华丽柔软,如今落在灰尘堆里,沾了污浊的泥水又干透了,变得僵硬死气。 走下楼梯,秦非常走到女孩身边,拿起砸落在地上的八音盒转了转,让它重新发出声音,然后伸手给她:“起来吧,地上都是灰。” 一双黑色的眼睛透过头发缝隙看她,隐隐绰绰的,女孩红润的唇弯起来,她在笑。 一只修长适合弹钢琴的手放到她手中,秦非常用力把倒在地上的女孩拉起来。比她想的要重,而且站在对面,这女孩竟然还比她高上那么一点,只是身形太纤瘦。 秦非常猜测她是学过跳舞的,身形好看,腿也长。 习惯性地打量分析着,秦非常顺手替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女孩站着不动,很习惯被人这么照顾。她也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她,只是目光令人不太舒服,像是玫瑰花上的刺,细细密密地扎在人身上。 “你叫什么?”秦非常问她。 女孩歪了歪脑袋,黑色卷发落在红唇上,神情无辜而纯洁,她显然没有说话的意思,笑起来,忽然转身跑了出去。 果然很奇怪,难道她是因为精神不太正常,所以才对这个奇怪的地方没什么害怕情绪?秦非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只留下一个八音盒还在原地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一直安静爬在地上的绿色藤蔓忽然间蠕动起来,将那八音盒卷进了藤蔓底下。 阳光一寸寸往下沉,先前还算明亮的光已经开始镀上夕阳的颜色。 过不了多久,黑暗即将降临。虽然这个奇怪的地方现在看上去并没有危险,但秦非常没有放松大意。 她四处转看,是为了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落脚,但是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让她觉得不太好。 这片建筑群还有许多地方没有查看过,她犹豫了下是继续去找晚上的落脚处,还是回去先前的大厅。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男生的笑声。 “长得这么漂亮,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乱跑,太危险了吧?”这语气之油滑猥琐,令人不适。 果然,刚走过去就见一个穿着身花花绿绿的二十多岁年轻人,嘻嘻笑着把刚才那白裙女孩推倒在一片藤蔓铺成的绿毯上,压上去撕她的衣服。 那女孩傻了一样,全不知道反抗,甚至还在笑,十分开心的模样。 秦非常拿起脚边建筑坍塌掉落的砖,无声无息走过去对着那年轻男人的后脑勺狠狠砸下去。砖碎成两半,人也应声软倒。 在秦家,武术格斗是强身健体的必修课,只不过她工作太忙不怎么在这上面花心思,只学了些简单的技巧,知道怎么最快让人失去反抗能力。 秦非常拉开那年轻男人,要把躺在地上的女孩拉起来。谁知把男人一推开,看见那女孩的睡裙被从领口往下撕开了个大口子,露出平坦胸膛……这“女孩”竟然是个男孩! 再看一眼她……他的脸。长成这样,年纪又不大,难怪雌雄莫辩。 就这短短的时间,秦非常两次把这人从地上拉起来,再看他还是晃荡着那破衣服,一脸天真神情,毫不在意。虽然是个男孩,但不知道怎么养的,白皙的脖颈和皮肤有种纤细脆弱的少女感。 她自问还算是个有道德有良知的大人。无奈暗叹一声,秦非常把自己身上穿着的那件毛衣脱了下来,露出底下的衬衫。 “穿上这个,直接套在外面穿。” 男孩没接,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磁性,极为动听,“我不会穿衣服。” 这到底是哪里养出来的小王子,连衣服都不会穿?秦非常随手把毛衣罩在他头上,露出那颗漂亮头颅,抓着他的手塞进衣袖里,一气呵成穿好。 “你自己小心。”说完转身就走。 站在那的男孩没有在意她的离开。仿佛被身上的毛衣给吸引了,将柔软的袖子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在他脚边,藤蔓陡然活起来,像是绿色的蚁潮,爬到了倒在地上那男人的身上。细嫩的藤蔓覆盖他的后脑,钻进伤口里,啜饮红色的汁水。 03 舞蹈 秦非常来到先前的大厅。果然,不少人都待在这里。黑暗即将降临,人多的地方当然更让人有安全感,所以之前分开到处去看的人,大多都回来了。 在这个环境下惶恐害怕的人多,感到兴奋的人也不少。 “这么大的城堡太少见了,连我之前去过的伯爵家都没有这么大的城堡,我家虽然也有两个城堡,不过都比这小。”高傲的年轻男人带着几个人从二楼下来,嘴里滔滔不绝,“我家那两个城堡在爱尔默,每年修复的钱都能再重建一个城堡了,像这个城堡破成这样,其实没有太大价值……” 一个穿着大牌裙子提着镶钻手提包的大小姐坐在收拾出来的一把破椅子上,本就因为这诡异的环境心浮气躁,再听这傻逼炫耀,当即翻起一个白眼故意大声说:“有些听都没听说过的暴发户,家里有两个钱就以为了不起了,一个伯爵算什么,家里才两座城堡也好意思拿出来说,丢人。” 眼看一场争吵不可避免,其余人的注意力多多少少都被拉到了那边。秦非常低调地绕过这些人,走到角落里站着,默默思索等待。 关于这里,关于诅咒,她知道的信息都太少,分析不出什么,现在只能等待,等待接下来发生的事。那个诅咒把这么多人弄到这里,总不可能是让她们来这里参观的。 在一场无谓的争吵中,天黑了。 当太阳完全沉没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钟声。这钟声浑厚悠长,突然响起,把不少人吓得跳起来,立刻停止了吵架。 秦非常记得,自己到处走动时见到远处有一座钟楼,这钟声应该就是那里发出来的。 昏暗得看不清室内模样的残破建筑,在钟声停止的余韵里,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脚下地板变得光滑干净;四周墙壁上的壁画褪去黯淡,变得色彩鲜亮;暗红色的双重大窗帘被金色的流苏勾起;通往二楼的楼梯木制扶手与栏杆闪着油润的厚重色泽;水晶吊灯璀璨明亮;家具焕然一新……就连那显眼的长餐桌都完全变了个样子。 整洁华丽的餐桌上放满了鲜花与香气扑鼻的食物,等待着主人前来享用。 所有人不知不觉挤到了一处寻找安全感。秦非常没有过去,她想到什么,快步走到了外面。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废墟一样的古堡焕发生机,成为了一座夜色里美轮美奂的梦幻建筑。 黑夜来临的古堡,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它复活了! 大厅里没人说话,他们等待很久也没能等到其他的变化,心情又渐渐放松起来。面前灯火通明,奢华无比的一切,都太具有迷惑性,这些害怕了大半天,又饿了大半天的人,注意力慢慢被分散开。 最开始并没有人敢去动周围的一切,直到一个胆子大的女孩摸了摸桌上的花,低呼:“这是真的花!” 其他年轻人也耐不住了,四处寻摸起来。 就是这时,所有还留在大厅里的人见到一个穿着睡裙,套着毛衣,打扮奇怪的漂亮女孩走向放满食物的餐桌,径直坐到了最上首的位置。 他就像是这里的主人,非常自然地坐下,开始享用自己的晚餐。 切开的肉排带着红色的汁水,沾在他柔软的唇瓣上。他放下刀叉,回视那些齐刷刷盯过来的目光,奇怪又天真地问:“你们怎么不吃?” 听到他的声音,那些因为他长相先入为主把他当做女孩子的人,这才发现他是个男孩。 “长成这样怎么是个男的。” “刚才怎么没注意他,这也长得太好看了!” “这地方这么奇怪,你怎么敢吃这些东西?”有看他长得漂亮的女孩出声提醒。 “可是,这食物没问题啊,好吃。”他甜美地笑着,神情是全然无害的真挚,“不信你们试试。” 他自顾自动作优雅地吃起来。虽然穿着的衣服奇怪,但用餐的姿势格外好看,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是出身良好,十分有教养礼貌的人。 在他的带领下,几个早就觉得饥饿难耐的年轻人也顺势放弃了坚持,纷纷坐过去开吃。 人都有从众心理,一旦有人牵头,剩下的十有八九都会跟从,很快几乎大半的人都围到了桌边。椅子不够的站在桌边吃,早早占到了椅子的沾沾自喜。 这些没经历过饥饿、娇生惯养的小宝贝们,怎么忍得住美味食物的诱惑,而吃了这些食物之后,他们很快变得放松起来,开始觉得这地方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漂亮的睡裙少年坐在最上首的座位,始终姿态优雅,不疾不徐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偶尔看一眼其他人,眼里满是愉悦。 被他的态度所影响,自觉身份高贵的几个年轻人也开始慢条斯理的吃东西,还特地倒了酒遥敬他。 这仿佛宴会一般平和的场面,就是秦非常从外面回来后看到的场景。她的目光在这群吃东西的人身上转了下,注意到穿着自己毛衣的少年。 他看见她回来了,朝她露出一个笑,邀请道:“大家都在吃晚餐,你也一起来啊。” 秦非常没有多看那些散发香味的食物和争抢的人,走上前问少年:“是谁第一个吃这些东西的?” 少年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还是回答说:“是我。” 秦非常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了一些,“你为什么要吃?” “我饿了,所以吃了,不能吃吗?”少年长长的睫毛和漆黑的眼珠,让他在凝视别人的时候,像是灵动纯粹的某些小动物,不谙世事,对人充满信任。 面对这样的一张脸和眼睛,恐怕没人会对他产生恶感,但秦非常和他对视片刻,眉头不自觉拧起。她拿起桌上一块餐巾,语气冷淡地低声说:“你出来。” 说完就走,也不管少年会不会跟上。她用餐巾擦着手指,站在门外等了片刻,少年出来了。 秦非常坐下,朝他招手。在她定定的注视里,少年将手交给了她,结果就是被她猛地拉过去,肚子撞在她的膝盖上,而她的手毫不客气伸进他的嘴里,按住他的喉咙――这是个催吐的动作。 如果是一般人,立刻就会吐出来,最少也会出现干呕的情况。但少年没有任何反应,他缓缓扭过头,长发披散遮在面庞上,嘴里还被迫含着她的手指,那双漂亮眼睛在明明白白问她‘你在做什么?’ 接触到他这一瞬间的眼神,秦非常感到很不舒服,就像是猛然看到玫瑰花芯里睁开了一只眼睛那么悚然。 她不动声色将手指从少年嫣红花瓣一样的嘴唇里拿出来,用餐巾擦了擦上面的口水,说道:“我觉得食物有问题,所以想让你吐出来而已。” 他吐不出来,这一点很符合她刚才的猜测。这少年果然不对劲。 “原来是这样,你是想帮我啊。”少年听完她的解释,趴在她膝盖上,撩起遮住面容的头发,笑容再一次变得快乐起来,“可是,我吐不出来。” 秦非常用起身的动作把他轻轻推开,“吐不出来就算了,反正吃也吃了,你自己接下来小心吧。”少年却好像对她产生了信赖,“那我不吃了,我跟着你。” 秦非常:“你去大厅里,那边人多,你待在那更安全。” 少年:“你比他们更关心我,我想和你一起。” 秦非常:“既然这样,我们一起待在大厅。” 重新回到大厅,里面的气氛更加安逸,吃饱的众人已经把这当做了一个游戏,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肉眼可见的放松,甚至还有人觉得无聊,提议玩游戏。 秦非常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想,这些没经历过风浪的年轻人们,真像是一群小羊羔,看不到隐藏的危险,被眼前暂时的安全轻易麻痹。他们每一个人,都比她身边这位小王子天真多了。 注意到他们两个,几个“聪明人”凑上来和他们说话。秦非常冷眼看着大少爷和大小姐拿腔拿调地试图和少年攀谈,打听他的出身和家庭情况。 他们把这当成了交际场呢?全都在拐弯抹角打听些没用的东西。 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说话,兴趣缺缺的样子,秦非常更是一句话没有,惹得过来想交朋友的人没坚持多久就悻悻走了。这些出身良好的年轻人大多骄傲,没办法放低姿态,他们更愿意被追捧而不是去追捧别人。 很快,这个角落除了秦非常和少年再没有其他人。 突然对她感兴趣起来的少年主动问:“你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说话?” 秦非常简洁回答:“我累了。” 这具身体原本就虚弱贫血,突然来到这里,她又逛了这么久,还不愿意吃这里的食物。这么长的时间里始终保持警惕,没有放松,当然会觉得累。 “那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端正地坐着,侧身说话时脖颈纤长优雅,声音更像乐器一样动人。 秦非常稍稍打起精神应付这个诡异的少年,她说出这具身体的名字,“洛兰,你呢?” 少年:“我……爱格伯特。” 这名为爱格伯特的少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突兀地问:“太安静了,你觉得城堡的夜晚应该有什么?” 秦非常凝视他的面庞,考虑片刻,缓缓说:“音乐。” “是的,音乐和舞会!”爱格伯特眼睛微微一亮。 宴会厅里毫无预兆响起悠扬的音乐。这音乐声不知道从哪来,惊得安逸的羊儿们咩咩叫。 咔哒,门被打开了。 哒、哒、哒、哒,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仿佛有两个看不见的人从门外走进来,他们只能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人群中。 “啊!我的脚、我的手!突然不受控制了!”“我怎么突然站起来了,救命,什么东西!” 人群中一男一女站了起来,他们的身体摆着最优雅的姿势,同时脸上带着最恐惧的表情,伴随音乐走到了宴会厅中央。 他们在音乐里跳着舞,女孩优美地旋转,哭得快要崩溃了,男生绅士地抬手扶着她的腰,嘴里为了缓解恐惧不断咒骂大吼。 但是他们的意志与身体分离,场面滑稽中带着诡异。所有人都远离了他们,不敢接近。 在一个男士托住女士脖子的动作时,突然,那男孩手上一个用力,喀嚓一声,扭断了女孩的脖子,女孩的哭声顿时停住,只剩一点喉咙里的嗬嗬残响。 她死了。她瞪大着眼睛,身体仍然在翩翩起舞。 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杀死了一个人,不停咒骂的男孩也惨白着脸停下了所有声音。 直到他抱着尸体又转了好几圈,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般惊叫了一声,“噢!不――” 他哭的太伤心太害怕了,于是下一秒,死去女孩动作深情款款地抱住他的脖子。又是一声喀嚓,男孩也安静了下来。 这一对脖子扭曲的舞伴,安静地在音乐中跳完了剩下的舞,在音乐结束的瞬间,身体扑倒在地。 “啊――!” “啊啊啊啊――!” 尖叫声响彻整个宴会厅。亲眼见到死亡的年轻人们终于意识到,这个古怪的世界并不安全,并且对他们充满了恶意。 秦非常侧过头,看见身边坐着的少年爱格伯特像小鹿一样,满眼天真地笑起来,语气愉快,“他们跳得和我的舞蹈老师们一样好。” 04 画 惊慌之下混乱的年轻人们扑向大门,想要逃离这里。可他们又很快想起,刚才大门打开,不知道走进来了什么东西,才让那两个人撞邪一样跳舞而死,顿时不敢靠近那边的大门,转而想通过另一边的侧门逃跑。 他们连是什么杀死了那两个人都不知道。唯独秦非常,她将爱格伯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确定了他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爱格伯特不是和她们一样被诅咒弄到这里的人,他原本就属于这里。借由先前几次牵手的机会,她早已看清楚了他的手腕,并没有那种代表诅咒的黑线图案。 不过她坐在这个可怕的少年身边,没有赶紧起身逃跑的意思。这种时候因为恐惧仓皇逃跑,最大的可能只有迎来仓皇的死亡。 在几个跑得最快的年轻人带领下,好几个人已经进了那道侧门。侧门不大,后面的人都想超过其他人,一下子全堵死在了门口。 有人在喊:“不要挤!” 有人在尖叫:“有人死了!又有人死了!” 尖叫声越来越大,最前面的人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嘶吼:“后面别他妈挤了,前面不能过去!前面人都死了!” 原本跑在前面的人拼命往后退,一窝蜂拥挤的人这才茫然停下了往前挤的动作。 在他们退开后,那个敞开的侧门忽然消失。原本是门的地方变作一堵墙壁,而先前跑得最快的七个人,如今全都镶嵌在墙壁上。他们面上惊恐的神色和奔跑时的姿态都被留在了墙上,栩栩如生,宛如一幅生动的画作。 “他们、他们都……死了?”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刚才那是门,那后面是走廊,他们怎么会进到墙里面去?” “这是做梦,这一定是做梦!”有人承受不住这恐怖的画面,用力抓着自己的手臂,抓出了道道血痕,感受到那股真实的痛苦后忍不住大哭出声。 坐在角落沙发上的爱格伯特拉起秦非常,将她带到人群后面,近距离去看那些被镶嵌在墙壁上变成壁画的几具尸体。 “教我绘画的老师说我不擅长画人,只擅长画景物,我只好花很多时间去练习画人了。”爱格伯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可怕的话,“这幅画,洛兰你觉得画得好吗?” 如果只把这当成画,那当然是很好的,写实细腻,那种恐惧感都从画面里溢出来了。 爱格伯特像个挑剔自己作品的画家一样说道:“我觉得这幅画,还少一点鲜艳的颜色,如果再多加一点红色会更好看。” 正在恐慌的一个高大青年距离她们很近,模糊听到了爱格伯特用轻松带笑的语气说了后面一句话,顿时大怒。 他之前是跑的最快的人之一,差点就和墙壁上那几个人一样进入墙壁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正是最害怕的时候,这个漂亮得像个女人一样的家伙竟然还在这开玩笑。 “长成女人样的臭婊.子,该死的垃圾,你说什么!”他用力拽住爱格伯特的衣服,手臂和脸上挤出暴怒的青筋。 秦非常不忍直视,“你先放开他。”不然你恐怕要死。 爱格伯特脸上的神情还是笑着的,“不要弄坏了我的衣服。” 高大青年看到他这张毫不害怕的笑脸更加愤怒,人在极度愤怒和恐惧中,都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所以他听不到任何人的劝告,撕拉一下将爱格伯特身上的衣服――秦非常先前给他套上的毛衣撕掉了。 他将撕扯下来的那件毛衣扔在地上用力踩踏,“垃圾!小白脸!撕你的衣服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啊!” 爱格伯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不是说了,不要弄坏我的衣服吗,我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 他身上只剩下那件最开始的复古睡裙,上面还有个大的裂口,领口挂在手臂上,露出白得晃眼的肩膀。 尽管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也有人看他看直了眼睛。 不过,惊艳没能在他们眼中停留太久,就已经变成了惊恐。 因为玫瑰一样纤细美丽的少年,突然间露出疯狂的神色,忽的掐住那高大青年的脖子,就像是他撕开毛衣一样,也将他撕成了两半,并且疯狂地踩踏着他的尸体。 他没有和青年刚才踩踏毛衣一样咒骂,但他这样阴郁沉默地踩踏更叫人毛骨悚然,因为他脚下的并不是一件毛衣。 鲜血喷了他一身,他终于停下动作。 人群早已吓得散开。他的突然爆发让人措手不及,很多人连逃跑都没有力气了,只觉得双腿发软,想要呕吐。 在那些恐惧的目光里,少年爱格伯特神色恢复成正常的模样,他浑不在意地脱掉身上红红白白的睡裙,踩着一地鲜血,将一旁的窗帘撕了一块下来。 暗红色的窗帘被他披在身上,衬得他胸膛更加白皙,红与白的对比惊心动魄。 爱格伯特拖着身上那暗红的长布,宛如各种传闻中以血腥与美貌闻名的鬼怪。他拉着那具尸体来到墙边,用手掌上沾着的鲜血,在墙上涂抹,姿态认真。 过了一会儿,他退开看了眼,满意地转过身,张开双臂对独自站在原地的秦非常展示自己的作品,“你看,加了红色,果然更好看了。” 在他身后的墙上,是一朵巨大的花,淋漓血色带着手印的痕迹被涂抹在白墙上。站在图案前的少年和身后的血花背景有着同样糜烂妖冶的感觉,然而他脸上笑容真诚而期待,纯真又动人。 ――吓得所有人都是一阵尖叫哭嚎。 年轻人们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个疯狂又诡异的美少年,恐怕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类。 秦非常也觉得棘手。恶意太大,必死之局。 “你怎么不说话,不赞同我吗?”爱格伯特追问。 秦非常并没有接话,她只是沉吟,并且打量他的神色。 爱格伯特于是又问其他人,问那些躲在远处,无法逃跑的人,“我的画不好看吗?” 他的神色间还有些委屈,仿佛很需要别人的赞同。 有人在他的目光下颤抖着回答说:“好,很好看。” 说话的女孩大约是想讨好他,好让他放过自己。只是那讨好的笑容,极其僵硬。爱格伯特愉快地笑了一声,又问其他人:“你们觉得呢,我的画好看吗?” “好看……好看!” 陆陆续续有人回答,没人敢再惹怒他。 可是这么多人夸他,爱格伯特仍是不太满意的样子,不知道想要一个怎样的回答。 他委屈地看了眼自己的画,再一次问秦非常,“好看吗?” 秦非常回答道:“很晚了,应该休息了吧,我累了,有什么明天再说。” 大厅里其余人都愣了下,爱格伯特也是。观察他的神情,没有发怒的征兆,秦非常默默走回了角落的沙发,闭上眼睛休息。 虽然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会引发爱格伯特的疯狂,但是她知道,最好不要按照他的思路和行为模式继续走,否则大概率只会走出死亡结局。 一片寂静中,秦非常听到爱格伯特走过来,坐在了她旁边,他说:“那明天你要告诉我答案啊。” 猜对了。在他不可控的行为中,任何事都可以做,但是需要一个能被他认可的理由,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免他疯狂。 后半夜竟然是意外的平静,虽然还是有很多人在试图逃出这里,弄出了一些声响,可发现逃不出去后,他们只能被迫安静下来,最终在距离她们最远的地方坐下休息。 秦非常一直闭着眼睛,始终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所以她发觉这个夜晚和普通夜晚相比太过短暂了,这并非她的错觉,由此可知这里恐怕并不是某个真实存在的地方。 时间流速不同的问题,让她有了一个猜测。 这是幻境?亦或是梦境? 清晨第一缕光线照进来的刹那,远处又传来了浑厚钟声。 华丽的建筑再次发生变化,它迅速褪去所有鲜艳亮色,重新变为了废墟。与他们昨天来时看到的破旧宴会厅唯一区别就是,多了几具尸体。 昨晚死去的的尸体在墙边散发腥味,墙上镶嵌的人也还在。 秦非常睁开眼睛,第一眼就见到爱格伯特的笑脸。他说:“你还没评价我的画。” 秦非常看向变化颇大的墙壁,鲜艳生动的人与斑驳灰暗的墙壁背景仿佛割裂的两个世界,又诡异融合在一起。鲜红的血花图案则是点睛之笔,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带着满满恶意在看着画面里挣扎逃跑的人。 “现在比昨晚的画更好。”秦非常的态度和面对一副普通画作的态度没有两样,冷静点评,带着局外人的漠然。 爱格伯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最终他笑出了声,靠在沙发上前仰后合,不停鼓掌,“是的,是的!没错,昨天晚上的画只是半成品,根本就不好看,他们都在说谎,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美丽!” 大厅一角忽然响起窃窃私语声。 “唔――” “你怎么了?” “天哪,她的肚子!” 发生骚动的角落,有许多刚醒来的人抱着肚子表情痛苦地打滚。 有的人不断咳血,吐出了玻璃渣;有的人肚子里的东西发生了形状变化,将肚皮撑破,露出一根木头栏杆;有的人肚子鼓起来,像是肚子里被塞了个花瓶…… 秦非常猜到,这是他们昨天晚上吃了那顿晚餐的结果。他们吃下去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现在幻觉消失,他们吃下去的“食物”也变了一个样子。 恐怕昨晚吃得越多,现在越痛苦。 诱惑他们吃下那些东西的爱格伯特,裹着暗红色泽的布,一步步走到他们身边,像小孩观察蚂蚁一样观察着他们爬动的样子。 他走走停停,饶有兴趣。 秦非常趁着他转移注意力的间隙,悄无声息离开了这里。 爱格伯特察觉到,抬头看向破损的大门,见到那边影子一闪而逝。他落满阳光的脸庞与眼睛,一起笑起来。 真有趣,真有趣―― 05 教堂 秦非常走在藤蔓缠绕的长廊,按了按腹部。 饥饿,还有口渴,虽然目前她还能忍耐,但是根据她的猜测,这个地方的食物和水都有问题,那她就算能避开所有危险,最终也会饿死渴死。 她必须在到达界限之前找到办法离开这里,如果坚持不下去之前没能找到办法离开,她只能进行最后的尝试――尝试杀死爱格伯特。 没猜错的话,他就是这个世界的关键。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触发这个必死选项。 她离开大厅,是为了离开爱格伯特的注视,同时也是因为她想去钟楼看一看。这黑夜白昼翻转的古堡,都由钟声开启,或许钟楼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钟楼很高,能看见尖塔上四面巨大的表盘,在前往钟楼的路上,秦非常见到庭院里茂盛的植物和花草。她稍稍考虑了一下这些东西能不能吃,但最终都放弃了。 路边开得娇艳的玫瑰在微风中转动,虚虚拂过她的手指,在秦非常走过去之后,花蕊中忽然翻出一个眼球。 成千上万朵玫瑰,像是追逐阳光的向日葵,全都转到同一个方向,露出花蕊中的眼睛,盯着远去的秦非常背影。 秦非常踩过的藤蔓,在她离去后,纷纷抖动叶子,似乎想要追上去将她拖进藤蔓里吞噬掉,又好像畏惧她身上的某种气息,犹豫不前,OO@@叶子摩擦的声音,像是人的窃窃私语。 途中路过一个喷泉雕像。大贝壳形状的白色水池和贝壳上站立的裸体女神像,神像托着水瓶倾倒,清澈的水汇聚在贝壳中。秦非常舔了舔唇走过去,随手撩了下清亮的水,沉思良久,还是放弃了喝这些水解渴。 等到她走开,水池中哗哗流动的水忽然间涌动一下,形成了一个圆球形状的眼睛,咕噜噜转动着看着秦非常离去,最终又哗啦啦掉回了水里。原本自然流淌的水,失去了迷惑人心的表象,变成了奇怪的模样――水流从水池中逆流向半空的水瓶。 秦非常走的比较慢,在快要接近钟楼的时候,遇到了一行五个人。他们都是一副萎靡没有精神的模样,从钟楼方向过来。 凭借着自己超强的记忆力,秦非常想起最开始在大厅见过他们,但是天黑之前,这几人没有回到大厅,应该是分散在其他地方过了一夜。 见到她,几人都是又惊又喜。 “太好了,我们遇到其他人了,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 你们?秦非常一顿,顺着几人的目光侧头看向自己斜后方,全无防备见到了爱格伯特那一张笑脸。他还披着暗红色的长布,不伦不类,但赏心悦目。 他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了她后面,她竟然全然没有发觉。 “哇,他长得好漂亮啊。”五人中还有个女孩小声感叹。 也就这几个没见过他发疯的人,才有心思关注他的脸漂不漂亮了。不过这也可以反推出,他们昨晚上估计没有遇上太过可怕的东西,不然现在恐怕没心情想这些。 “你们昨天晚上有看到鬼魂了吗?太可怕了!”两个女孩想起昨晚上黑暗里人形的影子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爱格伯特走到秦非常身旁,他露出好奇的神情,“是吗?这里有鬼魂?我从来没见过。”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鬼魂,是一个人的黑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女孩对上爱格伯特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细声细气说。 秦非常:“……”他恐怕没法体会到你的恐惧,这位被美色所迷的小姑娘。 “我去那边看看。”她说完要走。 队伍里一个男人不太乐意,上前拦住她,“你态度这么傲干什么,我们都是莫名其妙来到这种地方,只有互相帮助才能出去,我看你们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昨晚上估计没遇上可怕的鬼魂吧,你们躲在什么安全的地方?” “是啊,如果有安全的地方,那带我们一起过去,你一个人走说不定会遇到危险呢。”另一个女孩含蓄说。 最大的危险,就是站在你们旁边笑的很天真的那个少年了。 秦非常暗叹一声,实在没有心力和精神跟这些小朋友们沟通讲道理,她指指来时的宴会大厅,“我们昨晚都在那边,就是刚出现在这里的那个宴会厅,你们可以过去看看。” “这里地方太大,我们不记得路了,你带我们过去。”有个长相不错的男孩理所当然地吩咐道,听着语气也是个小少爷,被佣人伺候习惯了。 地方虽然大,但找个高点的地方,多逛逛,不难弄明白布局,很容易找到方向,只是他们几个似乎不愿意动脑子。秦非常从前打交道的都是些聪明孩子,什么工作都讲究效率,实在有点受不住这样什么都等着送到手上的年轻人。“我没有义务给你们带路。”她提醒了一句,“这里很危险,你们最好多注意。” “现在是大白天,又不会有鬼魂出现,怕什么,女人就是胆子小。”拦她的男人嗤笑一声。 爱格伯特看着他们争吵,晃着海藻一样的长发,嘴边的笑容变得诡异。 忽然,垂在一群人身边的藤蔓像绿蛇一样晃动起来,扑向他们几个。 秦非常反应最快,闪身避开,拦着秦非常的男人动作也不慢,拉着身边的两个女生躲开了,唯独有个态度散漫的男青年背对着那些藤蔓,没能反应过来,直接被拖走。 他悬在半空,上半身被藤蔓遮住,双脚吊在走廊上,摇摇摆摆。最开始几秒钟时间还能听到他在喊叫的声音,接着就只剩下某种咕嘟咕嘟的吞咽声。 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去救人,就见他不动了,有鲜血顺着他的脚滴下来。 拉着两个女生的男人大着胆子去看了一眼,立即受到了刺激,大叫一声,丢下其他人疯跑,惹得其余几个人也跟着他一起跑。 他们恨不得离这些吃人藤蔓远远的,秦非常当然也是。 她也是第一次发现这里的藤蔓还会杀人,并且很快联想到了其他的植物。如果都和这藤蔓一样,那…… “你要去哪啊?”爱格伯特没管那几个逃跑的年轻人,笑着问她。 秦非常见他追过来时就明白,他大约是对她感兴趣。这也怪不了别人,谁叫她最开始觉得这少年奇怪,主动去试探过他,惹来了他的兴趣。 她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语气平静:“想去钟楼看看。” “那我跟你一起去看。”爱格伯特心情不错地走在她身边,踩过地上的藤蔓,还随手摘了一枝那在手里把玩。 和他保持着一个距离的秦非常看着前方,突然感觉身边伸过来一根藤蔓,立即侧身避开。 “哈哈哈哈!”爱格伯特拿着藤蔓朝她笑,“你是不是在害怕?只是藤蔓而已啊。” 秦非常:“喜欢吃人的藤蔓,不该害怕?” 爱格伯特:“它们不喜欢吃人,它们是死的东西,死的东西怎么会有喜欢这种想法。”说罢,随手丢掉了那支藤蔓。在他的手中,残留着淡红色的植物汁液。 他嫌恶地看了眼手上的藤蔓汁液,伸到秦非常面前,“我的手都弄脏了。” 看他一眼,秦非常抬手擦掉了他手上那两点藤蔓汁液,放在鼻端嗅了嗅。 一股淡淡的腥味夹杂在植物的味道里,有些恶心。 空旷无人的长廊,秦非常的皮鞋踩出嗒嗒的轻响,爱格伯特的脚步则没有声息,唯独暗色红布拖在地上发出蛇类行走般的沙沙声。 钟楼很快到了,秦非常站在底下,仰望上方。在一片废墟建筑里,钟楼的破损程度不高,上方的尖塔基本上没有破损,只有中间和下方繁多的柱子断裂了不少。 更加奇怪的是上面的大钟,竟然还在行走。她绕着钟楼走,看完了四面大钟的时间,每一个大钟的时间都不一样,充满了混乱的意味。这是一段混乱的时间,是一个混乱的空间。秦非常猜测道。 钟楼不远处,是一座小教堂,秦非常是冲着钟楼来的,但现在她又对这教堂产生了兴趣,因为这座教堂,是她见过的古堡里保存最为完好的建筑,尤其显得特殊。 于是她不动声色观察爱格伯特的表情,试着走向那边。 爱格伯特跟着她走,漆黑的眼睛里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他并不畏惧教堂。 在教堂门口站了片刻,秦非常伸手推开教堂大门。 入目是高高的穹顶,两侧细而长的玻璃窗将阳光投射进来,印出一道道明亮的光柱。最前方的巨大圆形花朵彩绘窗将五彩缤纷的图案投射在教堂中央。 这是一座造型巧妙精致的教堂,走进这里的人应该能感受到那种庄严圣洁的气氛,然而踏入教堂的那一刻,秦非常只感觉一阵悚然。 教堂的木制椅子上,坐着上百个骷髅,他们被人打扰了宁静,纷纷回过头来。 秦非常暗道一声不好,心中有些后悔。但门已经被关上,显然这些东西并不想让她出去,或者说,身边的爱格伯特不想放过她。 “你不是想来教堂吗,怎么才进来就想出去。” 他揽着她的肩,凑近她耳边说。天真笑容之下,全是森然的恶意。 “喂!这边,你们两个快到这边来!”一个男孩的声音从边上圆形门洞里传来,他声音放得很轻,但在这样空旷有回音的地方仍然显得引人注意,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闭上嘴,只露出个脑袋朝他们用力招手。 爱格伯特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他的手搭在秦非常的肩上,额头抵着她的肩,眼睛转而看向那边的男孩,“啊,这里也藏着一个人呢。” 他拉着秦非常的手臂,姿态有些亲密地把她一起拉了过去。 那个男孩已经一个人在这里躲了一天一夜,他从误入这里后就出不去,和一群骷髅共处一室,好不容易看到其他活人出现,显得十分激动。 “我叫安迪,你们……”他看清楚了秦非常的样貌,忽然一愣,马上变得更加激动起来,“你是洛兰?朗索的妹妹对不对!我是你哥的朋友!” 秦非常也想起来了,她在朗索的电脑上看过他和一个叫安迪的人聊天。 06 骷髅 “朗索没骗我,他真的摆脱诅咒了!他真的逃过去了!”安迪说着,忽然抓住秦非常的肩,激动地说:“是你祖母做的,她是个厉害的灵媒对不对,她可以帮朗索摆脱诅咒,也可以帮我!” “呜呜呜呜!来不及了,我已经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了,我想回去,我要回去呜呜呜呜!”安迪看上去好像快疯了,不等秦非常动手把他掀开,他就松开她,靠在墙上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呜咽哭泣。 虽然一头不良少年的社会摇黄毛,但此时窝在那哭得像条可怜的狗子。 这些年轻人的承受能力实在太差了。秦非常想,这大概就是生活顺遂,温室里养成的结果。 而且这个叫安迪的大男孩也不想想,如果摆脱诅咒这么容易,那也没必要牺牲孙女去换孙子,随便找个其他人就行了,显然想摆脱诅咒是有条件的。 “啊――我就说你诅咒的气息不太一样,原来,是这样吗。”爱格伯特长卷的睫毛眨了眨,眼里细细碎碎的光,他将秦非常的手拉起来,放在自己眼前仔细端详。 黑色凌乱的线条,代表诅咒的图案,在他注视下变得灼热。 红色柔软的唇似有若无地擦过那图案,爱格伯特的唇悬在秦非常的手腕上,眼睛斜斜地看向秦非常,这个角度显得他尤其美艳动人,超出了男女的界限。他声音动听,如吟唱歌曲,“没人能逃得开我的诅咒。” 秦非常冷眼看着,抽回自己的手问:“所以,你会让原本被诅咒的人和我替换回去吗?” 爱格伯特噗嗤笑了,晃着长发靠在她身上,“哈哈哈~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们做了让我不高兴的事,想要逃避我的诅咒,当然要付出代价。” “所以你们都要――被诅咒。”他的语气从天然变得阴森。 真是个变脸超快的小变态。秦非常早猜到他没有这么好的心,也没抱什么幻想,继续说:“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就让他过来陪我。” 爱格伯特歪了歪脑袋,从她身上起身,撑着下巴,“你是在试探我的能力?” “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发了一阵疯的安迪听到他们的谈话,越听越觉得不对,他困惑地看着爱格伯特,“你说,你的诅咒?” 爱格伯特凝视惊惧不安的安迪,同样露出个i丽的笑,“是呀,我的诅咒。” 安迪也跟着僵硬地笑了笑,他不安地看向秦非常“他在开玩笑吧,都这个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在开玩笑。” 秦非常没有说话,她不擅长安慰人。她要是这个时候回答,真怕这位安迪立马吓疯。 安迪看着他们两个,忽然见鬼般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远离了他们身边。 正在这个时候,教堂门第二次被打开了,来人肯定地说:“这是教堂,教堂不可能会有鬼魂,那些脏东西也进不来,我们只要躲在教堂就好了……” “啊――!!!”话没说完,尾声就变成了尖叫。 最先走进来的人看见教堂里那上百个静坐的骷髅,差点没有当场吓疯。 安迪这会儿反应倒是快了,他再次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大门,想要逃离这里。 可他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把那几个人都给吓到了,场面一下子变得乱糟糟起来。 “让开!让开!让我出去!”安迪推搡着堵在门口的几个人,好不容易跑到大门边,眼看就要跨出去了,忽然间,两扇不算厚重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上,恰好将他夹成两半,门缝里顿时溢出一条红线。 嗅到血腥味,那些只是坐在椅子上动动脑袋的骷髅们躁动起来,它们齐齐站起,穿着褴褛衣衫,骨架子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围住被堵在门口的几人。 几个反应不及的人眼睁睁看着骷髅们围过来,再也顾不得门边的尸体和血迹,扑上去用力拍打大门,但是那门纹丝不动,牢牢地将他们堵在了这个笼子里。 有人往教堂里面跑,避开骷髅们的追逐,场面一下子变成了躲猫猫游戏。只是这“躲猫猫”游戏没有一个人觉得有趣,只有恐怖与焦急的情绪在蔓延。 他们徒劳地寻找躲藏的地方,又绝望地被那些不知疲倦数量众多的骷髅抓出来,最后被它们活活咬死。 破破烂烂的尸体躺在地上,过了一阵,又爬起来,跟随那些漫无目的的骷髅一齐坐到椅子上,变成了做祷告的信徒之一。 混乱之际,在教堂里的秦非常自然也受到了攻击,只是她从骷髅们骚动开始就进行了预判,乱象开始的时候,她拉过爱格伯特――看上去是想带他一起逃跑,其实是用他当盾牌。 这么一个不是人的家伙,用来当盾牌还是挺好用的,如她所想,这些骷髅根本就不会伤害爱格伯特。 她拉着爱格伯特躲到了窗玻璃的夹缝里,问他:“你喜欢这所教堂吗?” 爱格伯特正看着那些人慌不择路的被骷髅啃脑子,尖叫声回荡在空旷教堂里不停重叠,他仿佛欣赏音乐剧一般听着,心情愉悦地随口回答道:“不喜欢。” “好。”秦非常抬起刚才在角落里捡到的一个小神像当做武器,重重砸在玻璃窗上。漂亮的玻璃窗应声碎裂。 玻璃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压过了几个人的尖叫,吸引了注意力。还活着的人看见秦非常砸开的玻璃窗,挣扎着跑过来。 在他们领着骷髅们聚集过来之前,秦非常已经当先从破开的玻璃窗逃了出去。 他们的命运会是如何,秦非常不清楚,但最坏的家伙已经跟着她一起离开教堂了。 “你把教堂的窗户砸破了。”爱格伯特说。 “你不是不喜欢教堂?”秦非常反问。那她砸了应该不会触发他的死亡条件。 “所以我就不怪你了。”爱格伯特阴魂不散地跟在她身后。杀了这么多人之后,他已经完全不再掩饰自己的异常与疯狂。 按照从前的习惯,他会留在死亡的地点观看那些人临死前的反应,只是他看了这么多年,发现人死前的模样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他已经开始觉得厌烦了,还不如这个看上去普通却反应极快的女孩有意思。 痛苦怎么比得上挣扎有趣,就是可惜一直以来,来到这个死寂无趣之地的人,连挣扎都不会多挣扎。 离开教堂,秦非常的脚步慢下来。她换了个方向,开始探索自己还没有去过的其他地方。她心里清楚这里是个必死之局,但她不习惯过早放弃,仍然想把这个地方探索清楚。 路过宴会大厅附近,她在路边看到一具尸体,尸体的肚子微鼓,嘴边带血,附近还有咳出来的玻璃渣。这是昨天晚上吃了那些餐桌上食物的人之一。可以看得出来,她从宴会厅跑出来,来到这里,吐出这些玻璃,期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秦非常沉默片刻,脚步仍然不停,继续往前走。 “一共五十多人,如今已经快死光了吧。” 爱格伯特伸手碰了碰路边娇艳的玫瑰,“确实差不多了,还剩下四个人……噢,现在是三个了。” . 实在渴得无法忍受,再顾不得什么优雅仪态和讲究,长相俊朗的男青年狼狈地捧起水池里的水喝了一口,缓解嗓子里几乎冒烟的干渴。 只是,清凉过后,他从喉咙里生出一股痒意,那股痒意越来越严重,让他忍不住抓挠起自己的喉咙。太痒了,他恨不得把手指扣进去。 “唔……呕……”他掐着自己的脖子,无法控制地把嘴张开到最大,源源不断吐出一滩滩清澈的水。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变得干瘪起来,随着他的呕吐失去了所有的水分。 这些水很快浸润土地,被附近的藤蔓和玫瑰吸收,只剩下一具干瘪得看不清原貌的尸体倒伏在地。 秦非常经过附近,看到了这一幕,同时听到身后的爱格伯特数道:“二。” 往前走,到达一座庞大的玫瑰园,郁郁葱葱的玫瑰几乎要长成迷宫。这些本该形容娇弱的花,长势汹汹,枝干和叶子都长成了狰狞凶狠的模样,唯独枝上开的花,还是柔弱艳丽――就像是爱格伯特给人的感觉一样。 秦非常直觉这里或许会有些特别的东西。秦家人的直觉往往是对的,因为在这种无法捉摸的“直觉”背后,往往是来自于他们老祖宗氏神的无声指引。虽然她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但她仍然愿意相信这样的直觉。 “你要进去?” 爱格伯特这句似是而非的问题,对他来说有些多此一举。并不十分确定的秦非常,从他的突然出声询问里,确定这里面有特殊之物。 “这里面可是很危险的,说不定进去就会死。”爱格伯特听上去似乎很是为她着想,但眼睛里恶劣的光芒不加掩饰。 秦非常已经不止一次地觉得这漂亮的小东西欠教训了,她没有理会,走进荆棘丛生的玫瑰园。爱格伯特停在玫瑰园外,没有跟着她一起走进去,只是在秦非常走进去之后,缓缓说道:“一。” 07 玫瑰园 秦非常听到了那个“一”,但她已经没有最开始那种焦虑。 她猜到在这里的一次死亡恐怕并不代表结束。这个诅咒,才刚开始。她现在该做的,就是先探索这里所有的异常,然后进行分析,为之后可能发生的事做准备。 玫瑰园里的玫瑰枝上长着许多的刺,碰到就能轻易在身上划出一道血痕。发现它们缓缓动起来之后,秦非常就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 是个糟糕的死法。但是死亡应该有价值,她要在死亡之前到达玫瑰园深处。 她狂奔的背影在玫瑰花枝的掩映下,像是一幅被框进画框里的装饰画。 爱格伯特同样走在开满玫瑰的荆棘道路上,不过他走过时,所有的刺都会避开他,所有的花都温驯垂在他身边。如果忽视那些花蕊中咕噜噜转动的眼睛,这应当是相当美丽的画面。 透过无处不在的眼睛,爱格伯特可以看见秦非常的一举一动,如果他想,他可以马上让周围的荆棘穿透这个女孩的身躯,将她杀死在这里。 只是,他有些犹豫,这一次这些人死得太快了,他或许应该再给这个最后的幸存者一点时间,让她再陪着玩一会儿。 好吧,那就再给她一会儿――让他看看最后这个人脸上露出失望不甘的表情。 . 秦非常穿着的白衬衫上透出一道道血色的痕迹,连脸上都有划痕在溢出点点血珠。 这座玫瑰园面积很大,道路杂乱,容易迷路。不过秦非常恰巧非常擅长记忆和分析,她的方向感也是绝佳,因此在力竭之前,她成功闯过重重棘刺,来到了玫瑰园深处。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途中,但那些荆棘并没有很认真地攻击她,它们只是逗弄一般在她身上弄出些小伤口,又像是并不把她放在眼里,耍着她、驱赶着她让她通过。 这比阻拦她把她杀死在半途还令她觉得恼怒。 作为秦氏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代表渝州秦氏与其他州交流的领导者,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戏耍过。虽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愤怒,但秦非常眼镜下的眼睛里都是压抑的冷光。 她在玫瑰园的中心深处,见到了一座雕刻得异常生动的圣母像,这座圣母像,就是这里唯一特殊的东西。 而爱格伯特坐在那圣母像托起的手臂里,身上披着的暗红长布迤逦垂下。他仿佛已经等待许久,有些不耐烦地用脚拨弄着圣母像下方的鲜红玫瑰。 看见她如此狼狈地到达这里,爱格伯特大笑着拍着圣母像的手臂,那圣母像缓缓动起来,将他放下,他便踩着玫瑰花走到秦非常面前,兴致勃勃问她:“怎么样,你是不是以为玫瑰园里面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其实,这里什么都没有,惊喜吗!” 他特意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看她千辛万苦走到这里结果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 “你是个聪明人,猜到了很多东西,可是我也最喜欢看聪明人绝望,你猜错了。”爱格伯特发出恶魔般的低语。 秦非常现在的情况十分糟糕,她身体虚弱,精疲力竭,因为失血过多和脱水而眼前发黑。 她的脾气其实不错,从前在秦氏也不经常动怒,只是工作时间看上去严肃冷漠了点,毕竟工作繁忙到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她又管着一大堆人,谁都不可能总保持着一脸笑容。不过现在,听着耳边少年带着恶意的笑声,她却难得的感觉到了自己爆发的怒气。 她伸出手,狠狠拽住爱格伯特身上的暗红长布,用身体的重量将他压倒在地。 爱格伯特显然没将她放在眼中,倒在地上也不挣扎,只用那副天然纯真的神情说:“怎么,想杀我吗,可惜你做不到……” 秦非常抓住爱格伯特微卷的黑色长发,往前一拽,俯身重重咬住了他的嘴唇。 爱格伯特神情僵住,难得地露出些惊愕神色。 他仰面倒在地上,头发铺散一地,背后都是被压倒的红玫瑰,一抬眼就能看见坐在身上的女人那冷峻的面容。 她毫不羞怯,哪怕还压在他的唇上,眼神也是冷冷打量着他。 狠狠咬了一口,嘴里尝出一点血腥味。秦非常放开爱格伯特,掐着他的脖子哑声说:“你真欠操。” 挑衅又不屑。 爱格伯特瞳孔骤缩,他神情扭曲片刻,笑容变得异常可怕,“哈――哈哈――” 他猛然一个翻身,反手将秦非常按倒在地,抬手去捂她的嘴和鼻子,要让她窒息而死。 秦非常张口咬下,几乎要将他漂亮的手掌咬穿,红玫瑰一样颜色的血霎时流到她的脸上和口中,浸透了她干裂发白的唇。 爱格伯特将手扯出来,怒极而笑,他一直以来将他人的死亡和痛苦取乐,但他不允许别人以他取乐。 他掐住秦非常的脖子,秦非常却已经再度扯着他披散的长发,将他的脸拉了下来,并且不客气地再度咬住了他的喉咙。 她确实是想要咬断这喉咙的,做不做得到,试试才知道。 只是,后面的发展让秦非常自己也没预料到。 她的行为只是故意的挑衅,虽然成功了,但一发不可收拾……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搞的。 玫瑰花枝被压断了一大片,馥郁浓香和鲜红汁水全染在暗红色的长布上,身上被刺划开的伤口在纠缠中,让痛感比愉悦更清晰许多。 她死了,怎么死的? 似乎是快感灭顶时的窒息而死,她当时都差不多失去理智了,差点咬断了爱格伯特的喉咙,爱格伯特更是疯的不遑多让。 “小姐,小姐你还好吧?”服务员轻声的提醒让秦非常清醒过来。 太过清晰的感觉还在脑海里盘旋,但身体没什么异样。 “没事。”秦非常坐起身,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她还坐在那个甜品店的窗边,桌子上摆着未喝完但已冷透的咖啡。 窗外人来人往,店内轻音乐悠扬,弥漫着甜品的香气。 “没事就好,那您还有什么需要吗?”服务员带着礼貌的微笑问。 秦非常神色如常,又拿过单子点了一份甜品和饮品:“麻烦再给我上一份这个。” “好的,您请稍等。” 身边没有了其他人,秦非常往身上看了眼,没有任何异样,在那个世界最开始给了爱格伯特的毛衣都还在她身上好好穿着,仿佛她只是做了一个梦,只是梦中的一切都清晰又真实。 . 爱格伯特低垂着头坐在那具尸体身上,黑发遮住了他的脸颊,他缓缓松开掐在纤细脖子上的手,手指神经质地颤了两下。 “不错,真不错――很好!” 他站起身,露出胸前凌乱的红痕,还有脖子上深深的咬痕。 他再也笑不出来,漂亮的脸庞扭曲着,眼神可怕地摸了摸秦非常的脸,“没关系,还有下一次,我等你,我、等、你――” . 身体上没有问题,但精神已经格外疲惫,秦非常慢慢地又喝完了一杯咖啡,眼看天快黑了,这才起身离开。 她回到那栋屋子,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乱糟糟的哭喊声。 有这具身体的哥哥朗索,他像个大猩猩一样对着他们的老祖母发狂般吼叫,“你不是说诅咒转移了就没事了吗,你不是说你会救我吗,为什么它又出现了,这是怎么回事!你必须救我!你再转移一次,转移给其他人!” 朗索的手腕上也出现了那个黑色的线诅咒图案。果然就像爱格伯特说的,他不会放过任何逃避诅咒的人。 不过……现在想到爱格伯特,秦非常就觉得头疼。 她是真后悔了,冲动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她走进屋内,朗索一眼看见她,立即想起今天被她打晕还被她拿走了钱的事。他刚醒来时确实愤怒得想要找到这个妹妹教训她一顿,但他很快发现了自己手腕上重新出现的诅咒图案,于是其他的东西都被他抛到脑后,恐惧重新占据他的脑子,他顾不得妹妹了,歇斯底里地和祖母闹起来。 灵媒祖母也没想到这诅咒会重新出现,她对于这个家族遗传而来的诅咒并不了解,只是她年轻时候曾经用这办法转移过一些诅咒,她就以为这一次也不会有问题。看到孙子手上再次出现的诅咒,她才发现是自己低估了这个诅咒的厉害程度。 在秦非常回来之前,老祖母已经再一次尝试帮孙子祛除诅咒,只是这一次毫无反应,甚至她自己也被反噬,吐了一口血后样子萎靡了很多。 秦非常在这个时候回来,朗索一腔愤怒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大步走过来,秦非常站在门边淡淡说了句:“诅咒前不久已经发作过一次,想知道这个诅咒的事吗?” 朗索愤怒的表情一滞,他后退一步,不敢相信,“什么,已经发作了,那你怎么没事?” 屋外一声鸣笛,停下一辆车,一头黄毛的年轻人脸色发白地闯了进来,是在教堂里被大门生生夹成了两半的安迪。 他像一只惊弓之鸟般,魂不守舍,恐惧地看了一眼大门,飞快蹿进了屋子后,眼神在好朋友朗索以及沙发上的老妇人之间茫然地转了转,语无伦次地说:“朗索,你救救我,你让你的祖母救救我,我可以给你们钱,给你们很多钱,救救我――” 他说着,忽然双眼发直,盯着朗索手上的黑线图案,僵直在原地。 “呵呵、呵呵,没用的,你也被诅咒了,我们逃不了了……” 朗索被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心里加倍恐惧起来,他大声说:“怎么回事!这个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迪跌坐在地,抱着自己的脑袋抽泣,“我看到祖父留下的日记本里说,所有被诅咒的人最后都会发疯而死,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了。” 秦非常早已猜到,现在更加确定。他们这些被诅咒的人,应该会一次次去到那个可怕的世界,经历各种恐怖的死法,次数多了,在现实生活中都会发疯。 这个诅咒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这里。能结束的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结束的死亡。 08 现实世界 将电脑上安迪发来的日记本照片反复放大观看,短短三页纸,秦非常看了近半个小时。 纸上记录的内容并不多,只是安迪的祖父记录了他的一个弟弟在二十岁时,有一天忽然开始脾气暴躁,不久之后完全发疯,神智不清跑到街上去杀人,最后被击毙的过程。 [从他的手上出现那个诅咒的图案开始,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多疑、充满了恐惧,他觉得随时随地都会出现什么人伤害他,他不敢睡觉,害怕任何食物和水,很快变得消瘦……] 日记本上这个记录,大约是在五十年前了。事实上,在洛兰和朗索这个家族里,也流传着诅咒的传说,只是上一代早已去世,他们都并不清楚这些情况。 就像秦非常,这什么诅咒,在她亲身进入那个废墟世界之前,说实话她都没把这东西当一回事。 只是现在,这个诅咒变成了她目前最需要关心的问题。否则,她带着这么一个随时随地会爆炸的定时炸.弹,真的很难安心开展工作。 她坐在电脑前,搜索着有关于诅咒和爱格伯特那个废墟古堡的事,可惜零零碎碎的信息碎片几乎都不是她想要找的。 她有想过把这经历当做故事写出来,放在社交媒体传播,用来找寻其他进入那个世界的人,并且收集相关信息,可惜的是她做不到。 关于那个世界的一切,她都无法诉说于口,当然也无法通过手写和打字进行描述,她还尝试画出那里的某个场景,当然也没有办法。 当她想要打个擦边球,把那个世界当做梦境,拆解成碎片,或者用虚虚实实的办法改写,最终都失败了。 最后,她还试着拍下手腕上的诅咒图案上传到网络,结果拍出来的是一片黑色,模糊得看不清。至于用画笔绘画出来,她试图画这个图案的时候,一落笔就差点吐出来,让家里的女仆试了试,她同样是惊恐地表示自己头晕眼花,没法落笔。 不只是她,被诅咒的安迪也是一样,脑子里的剧烈疼痛会阻止她们倾诉,并让她们保持沉默。 也因此,秦非常只能寻找像是安迪祖父留下的这类日记的消息,由旁观者观察描述出来的异常。 这样庞大的工作量,她当然不会自己一个人完成,说服安迪,让他出钱雇佣人专门筛选网络上的消息,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毕竟这个大男孩几乎已经被上次的死亡吓得崩溃了,他又没什么主见,只要有救命的希望,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连那个吓得不轻的哥哥朗索都一起解决了。 秦非常要做的就是罗列出一系列的碎片词汇,让他们一起找人进行筛选,然后汇总给她。 通过网络的普及,信息的发达已经远远超过几十年前,所以这样大海捞针式的搜索还真有了一些成果。 经过一晚上的筛选,找到了五条有用的消息。 一条是曾经某个知名的企业大亨一夜之间变得疯疯癫癫,新闻报道他疑似撞邪,半个月之后,他在家中别墅的游泳池内自杀。他的妻子在后来接受采访时,透露他好像被什么诅咒了,因为他死前一直痛哭着说这是来自魔鬼的诅咒。 那个时候已经有相机存在,作为当时的一个名人,死者的照片也有不少。虽然都是不太清晰的老照片,但在其中一张尸体照片上,能看出他手腕上的一团漆黑。 这是诅咒图案被照出来的模样。 其他的四条消息,都是突然发疯的死者,由他们的熟人描述他们死前的异样,基本上时间都在五十年前左右,和安迪祖父的日记时间基本符合,这些人无一不是突然变得奇怪,最后又都是在短短半月内疯狂自杀。 因为这四个死者都只是普通人,又过去太久,除了这些回忆录般的只言片语,他们的信息很难找到更多,不过从他们经历的重合率来看,秦非常能确定,这样的大型诅咒已经流传了很久,而上一次很有可能在五十年前。 将这五个人的名字以及他们家族的名字记录在单独的笔记本上,秦非常用笔划过这一排名字,最前面的,是朗索洛兰以及安迪的名字。 她将这挑选出来的五条相似度重合率过高的信息整理给安迪,给他发消息。 [洛兰:你应该能找到喜欢这种神秘领域相关的网络知名人士吧,把这些投稿给他们。] 虽然她不能描述,但是,收集消息再将它们整理好发散出去,完全是可以的。 如果是在从前那个消息闭塞的时代,只要当事人无法开口透露,这个诅咒相关的信息就永远只能被掩埋在时间里。 但是如今,时代变了。 在这个网络与新闻的时代,任何博人眼球的消息都能得到人们的关注,尤其是这个,还有个五十年前知名企业家神秘死亡的噱头,只要炒作得好,完全可以引发热度。 只要热度足够,看的人多,总能吸引到和她们一样被诅咒的人,得到更多消息。 虽然办法迂回了点,但总算能达到目的。 更多的消息还在搜寻,目前能做的事都做了,秦非常暂时关掉这满屏的诅咒信息相关,拿起另一本笔记。一翻开,赫然是一系列投资计划。她按了按额角,又扶了下眼睛,开始投入地了解这个世界的文化娱乐产业。 她目前手上的钱不多,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还不够,没有把握一上来就掺和那些特别赚钱的,只能先搞点简单的投资试试水。 在她还忙着搞商业策划的同时,许多惶惶不安的年轻人,正在家中哭嚎发疯。 . “爸爸,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坐在床边的少女扑到父亲身上哭个不停,她想要告诉父亲自己遭遇了多么可怕的事情,那座废墟古堡,看不见的幽灵、杀人的藤蔓还有那个可怕的杀人狂魔。 可是她怎么都张不开嘴,每当她想说什么,脑子里就会痛起来,于是她只能一边哭着说害怕,一边抱着脑袋喊疼。 她的父亲是个家产颇丰的商人,最是疼爱她这个女儿,见状连忙喊人将她送去医院。 检查很快出来了,医生拿着报告单对他们说:“您的女儿身体并没有任何问题。” 父亲不信,皱着眉头重申:“她一直说头疼,还是再做个更仔细的检查。” 医生只能斟酌着建议:“她的身体真的很健康,脑部也没有问题,或许,她应该看看心理医生。”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少女闻言又激动起来,她紧紧抓着父亲的袖子,“我没有心理疾病,我被诅咒了,我……呜呜呜……爸爸,救我!” . 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脸色惨白的青年一把将餐桌上的食物全都挥到地上,女佣们吓得站在一边,只有他的母亲上前担忧地询问:“科姆,你究竟是怎么了,从今天醒来开始就什么都不肯吃,这些食物不合你的胃口?那我让她们换其他的上来?” “不,我不吃!”青年捂住自己的肚子,又想起了那种肚子被撑开到涨裂的痛苦,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不要让我看见这些食物!”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做了个噩梦,但他宁愿相信那是梦。 那太可怕了! .“罗兹巫师,怎么样,我儿子这诅咒能不能祛除?”大富豪唐卡斯神情焦虑,迫不及待地问,眼睛看向半开的房门。 那个燃烧着蜡烛和各种烟雾的房间里,躺着他唯一的儿子,此时他正安静地躺着,比来时那种不停呕吐的模样好多了。他稍稍安心,可是看到罗兹巫师从未有过的凝重神色,他又吊起了心。 “这是一个很恶毒的诅咒。”罗兹巫师一头白发,高颧骨高鼻梁,脸上有着一片片奇怪的老人斑,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灰翳,看上去神秘而古怪。 他缓缓说:“来自于血缘的诅咒,我救不了他,你把他带走吧。” 唐卡斯脸上的肥肉一阵抖动,他忽然跪下,双手合掌祈求道:“您是最有名的黑巫师,您一定有办法的,这是我唯一的孩子了,只要您肯救他,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罗兹巫师摇摇头,不再多说。 他确实很厉害,但是,这诅咒他没有把握祛除,而且他越是看越是觉得这诅咒的模样有种惊人的眼熟,很快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他才十五岁,他的老师也曾经为一位神秘的客人解除诅咒。他当时觉得好奇,多看了一眼,那客人手腕上似乎就是这么一个凌乱的黑线图案。 他的老师远比他厉害,可是最后,那个人还是发疯死了,而他的老师也在一个月后突然衰老而死。临死前,他的老师说:“这是个可怕的诅咒。” 时隔五十年,他终于明白了老师当时的感觉。 . “瑞亚?瑞亚,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究竟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还在为我不肯给你买那件毕业礼服生气?” “我告诉你,我不可能用半个月的工资给你买件礼服,你最好别闹了!在我上班回来之前,你要是再不出来,晚饭也别吃了!” 表情愤怒的中年女人站在女儿门前吼完,提着包穿上鞋就气冲冲地离开了家。她并不知道,那紧闭的房门之内,她的女儿并没有闹脾气,她只是用被子紧紧把自己包裹起来,如同一只惊恐的老鼠,不停看着四周。 .“这些虽然能投资,但是回报太慢了,风险也比较大……做实体还是做网络……这边的网络似乎没有我们那边开发力度大,或许能从这里入手……资金还是个大问题……” 秦非常看着电脑屏幕,随手拿过一块面包吃了两口,配上牛奶。她手边放着食物和水,经常会补充一下,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什么时候会再次被拉进那个世界,得保持身体最好的状态。 不止是手边的食水,她换上了更适合行动的衣服,在衣服的口袋里放上了一些小工具,还背了一个包,藏着枪支。她想试验一下这些东西,能不能带到那里。 忽然,眼前的电脑屏幕一阵模糊,她无法克制地感到一阵倦意袭来,终于眼前一黑。 再次睁眼,她果然又来到了那废墟般的宴会厅。 09 第二次 秦非常第一时间发现自己背上的背包不见了,再一摸口袋,里面准备的各种小工具也没了,除了这一身比较方便活动的衣服,她什么都没能从现实世界带过来。 失望,但不意外。 几乎所有人都是猝不及防过来的,他们有的人还在医院进行身体检查、有的人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辅导、有的人正在家中大吵大闹……但现在,他们的心情几乎都是一样的。 ――怎么又到了这里?! 这些人很快发现了和上一次不同的地方,废墟大厅还是那个大厅,但是里面多了些东西。那些被镶嵌在墙壁上的惊恐人像、在墙角被撕成破布的尸体以及大厅角落里许多肚子破裂死状凄惨的尸体,全都没有消失,它们直面众人的目光,像是一块块保鲜状态良好的冻猪肉。 人群中,许多人亲眼看到自己的尸体,更加崩溃了,连看都不敢多看。 他们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对这里不说熟悉,也基本明白了这里的危险与诡异,唯一一个在状态外的就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朗索。 他是个个子高壮的青年,可惜秦非常亲自体会过,他这高壮个子基本等于白长,没用得很。 看到墙角那堆尸体,他已经快不行了,整个人站在安迪身边,身子直往下软。 秦非常的目光蜻蜓点水一样略过周围环境,落在角落的一个破旧沙发上。 那是她上次坐过的,现在,爱格伯特就坐在上面。 经过第一次的事,他这次没有了混在人群中继续装无辜的兴趣,还换了个装扮――仍然是散着微卷的黑色长发,但穿上了蕾丝繁复的一件白衬衫,黑色长裤和一双靴子,手中拿着银色镶嵌蓝宝石的手杖,面无表情坐在阴影中。 秦非常和他对视一眼,看见他令人不适的恐怖眼神。 移开目光,秦非常忽然说:“大家现在最好交换一下联系方式,方便回去后联系,不想交换联系方式的,关注我在飞网上新开的账号‘古堡解密’,以后有什么消息可以在上面互通。” 她的语气之平静,就像是上司在公司群通知业务内容,一下子把年轻人们的注意力拉了过来,听到什么飞网和账号之类,突然连恐惧都莫名少了两分。 “回……回去?”一个少女愣愣地问。 秦非常:“是的,再次死亡后应该会回去,大家记得关注,至于现在……你们先逃跑吧。” 毕竟她就说了这么两句话的功夫,爱格伯特看上去就快要气疯了。 “你们好啊,又见面了。”爱格伯特语气带笑,脸上的神情却绝对称不上友好。他握着那根手杖从偏僻处走出来,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除了没见过他真实面目的朗索,大部分人在看到这个美少年的第一眼都是发出尖叫或者脸色发白地退后。尤其是被他活生生撕开,和亲眼目睹他杀人的众人,想也不想就要远离他。 “哐――”爱格伯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大门瞬间关上,将想逃跑的人关在了这个空间之内。 这一行为传递出来的讯息让人不安,害怕的少女已经忍不住哭出了声,不住小声求饶。他们都以为,这个可怕的杀人狂魔,马上又要露出真实面目,将他们一一杀害了。 然而,众人眼睁睁看着他迈着那双长腿,走过一个又一个惊恐的男女。他完全没有理会其他人,眼睛只盯着前方。 “哒、哒、哒――”手杖规律地敲击地面。 随着其余人畏惧地后退,当爱格伯特停在秦非常面前时,他们身边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连不明所以的朗索都被安迪拉到了一边。 秦非常心知自己怕是拉到了这小子的全部仇恨值了,所以他现在谁都不看,只盯着她。 这真是早有预料的事。 “有什么想说的吗?”爱格伯特抬起银制手杖,点在她的喉咙。 秦非常避了一下,用手指隔开这手杖,说:“就事论事,上回的事是我冲动了,对不起。” 但爱格伯特显然不是想听到这个,他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变得扭曲,咬牙切齿地笑了,“是吗,我以为你现在该求饶了。” 他简直浑身都写满了想让她痛哭求饶忏悔的意思。 秦非常:“不必了,求饶你也不会放过我,我不做没必要的事。” 说完她自己又默了下。上次好像就因为气昏了头,做了没必要的事。 她多少能理解爱格伯特现在这个反应,因为他显然只把她们这些人当做玩乐,但上次从结果来说,他是被她玩了。 他们两个当时情况有点复杂,她脑子不是特别清醒,一怒之下主动……几乎是半强迫地把他做了,他大概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事,当时好像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都结束了,估计后面他一个人在这越想越气愤。 本来就是个变态,现在还不知道要想出什么办法折腾她出气。 秦非常几乎想要叹气了,又一次在心里后悔起自己的冲动。 瑟瑟发抖的围观群众: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她们的对话,总感觉气氛有些微妙。 “他是谁?为什么洛兰要和他道歉,你们怎么看上去都有点怕他,他也是和我们一样被诅咒的人?”朗索成功用自己无知的问题,吸引到了爱格伯特的注意。 他将眼神从秦非常身上稍稍移开,给了朗索一点注意,忽然发现了什么,嫣红的唇一弯,“啊,这个是你哥哥?你愿意为他承受诅咒,感情很好吧。” 秦非常思索片刻,避重就轻地回答:“我父母早就去世,这是我唯一的哥哥,你不要伤害他。”朗索确实欠教训,在这里让变态教一下他怎么做人也不错。 愤怒之中的爱格伯特没能看穿她严肃表象下的心思,他现在只想慢慢折磨这个羞辱了他的女人,所以他笑着说:“那就好。” 朗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觉自己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抓住了脚踝,接着他摔倒在地,被空气拖着往前。 “什么?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东西,救命!救我!洛兰!该死的,快救我!” 他在地板上乱爬,大喊洛兰的样子,逗乐了爱格伯特,不过他更想看到秦非常露出恐惧后悔的神情。 这就有点为难秦非常了,她把这个自大又自私至极的朗索代入了一下自己秦家的哥哥,这才勉强露出一点符合兄妹情深的反应。她皱皱眉,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去阻止朗索被看不见的幽灵拖走。 但爱格伯特的双手牢牢按住了她的肩,他靠在她耳边,略兴奋地说:“嘘――你仔细看着你的哥哥,看他是怎么死的――” 朗索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拖出一条小路,又一路被挂上了墙。他倒挂在墙上,双腿和双手被拉开,看不见的幽灵用废弃生锈的铁钉钉在他的四肢上,将他钉在了墙面高处。 鲜血垂直流下,在墙上留下一道道红色的痕迹。 秦非常无动于衷地看着,心想,等到这回出去,朗索应该会被吓破胆子了,这样一来要说服他把大宅卖掉就变得很可行,这一笔卖房子的钱她是一定要拿到手的,不然先期投资没法解决。 爱格伯特听着朗索的痛苦哭喊笑出声,“你的哥哥怎么不像你,你痛的时候一声都不会叫……”他说到一半,看清楚秦非常现在的眼神,话不由顿住。 她的眼神像是在计算着什么的冷漠,既没有其他人那样露骨的恐惧,也没有半点亲人受苦的不忍和焦急。 爱格伯特立即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他再一次收敛了笑容,“你骗我,你和他感情根本就不好?” 秦非常淡淡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和他感情好?” 她的每一句话都戳在爱格伯特的雷点上,爱格伯特怒极而笑,漂亮的脸庞像是怒张的玫瑰。 他克制不住地一把掐住秦非常的脖子,因为极度的气愤,他连力度都没收敛,就这么轻轻松松把秦非常给掐死了。 然而,看到她临死前眼睛里露出的笑意,爱格伯特又瞬间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再一次被她耍了。 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 秦非常这一次进入那个世界,唯一做的事就是激怒爱格伯特,不断地激怒他。 在愤怒状态下会失去理智,这是真的,她已经体验过。 如果爱格伯特冷静下来,她恐怕要被他不断折磨致死,现在这样就轻松多了。 在电脑前睁开眼睛,秦非常坐直身体,算了下时间,自己这次去到那个世界,这边过去了差不多就一分钟。 她扭动脖子,起身站在窗边活动了一下,顺便把身上这些东西都放下――既然带不去那个世界,那放在身上也没用。 应该想点其他的办法了。 废墟大厅里,连挂在墙上的朗索都还没咽气,被爱格伯特亲手掐死的秦非常成为了第一个死的人。 可是爱格伯特并没有因为她的死而感到愉悦,他此刻浑身都在颤抖,那样子看着格外吓人。 “噗通。”尸体跌在地上,爱格伯特抬起脑袋,露出一张疯狂的愤怒面容。他抽出自己银色手杖,内里是一把开刃的长剑。 “都给我――死!” 不知道是谁哭着喊了句:“BOSS暴走开大了!” 大厅里众人奔逃四散,抱头鼠窜躲避这个陷入疯狂的美艳杀人狂。少数几个人想要反抗,结果举起的武器停在半空无法砸下,拳头也挨不到爱格伯特身上,只一眼,爱格伯特就能让他们趴在地上无法起身。 不反抗的人都是一下毙命,反抗的要多受折磨,因此其他人眼看逃跑无望,都选择了受死――像乖乖排队打针的一群小学生。 大厅里到处都是尸体,爱格伯特也浑身是血,他踩在堆积的尸体中央,仰着头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有史以来,最快的一次全员死亡。 全员死亡的速度越快,下一次梦魇开始就越快,所以,他们很快就会再见。 10 皮带 秦非常才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就听到楼上传来朗索杀猪般的尖叫。 虽然,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流速不一样,但这次也太快了。看上去,爱格伯特确实很生气,说不定一怒之下直接就把所有人都杀回来了。秦非常合理怀疑再接着狠狠气他几次,说不定能把他气活。 她不知道怎么的,想起这次去看到的那个衣着整齐的爱格伯特,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受过专业的训练,一般不会笑,除非真的太好笑了。 朗索还在楼上大叫,叫声里带着哭腔,秦非常站在楼下,遮住自己下半张脸,将涌起的笑意咽回去,又恢复了那张成熟事业人士的脸。 朗索的房间里,神色萎靡的老祖母和一脸苦相的女仆都在朗索床边,试图安抚这个突然发疯的家伙。但他一个壮男,过去又是这个家里备受宠爱的小宝贝,老祖母和女仆哪能制住他,只能看着他大喊大叫。 秦非常走上楼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发现他不断捂着自己完好的手和脚,就知道他是在那个世界创伤过重,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所以哪怕现在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伤害,也还是沉浸在那种疼痛里。 她能理解那些因此疯狂的人,毕竟痛苦是真实的,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感同身受那种绝望,普通人死一次都怕,又何况是不停地死。 而且身边没有人能理解他们的痛苦,只觉得他们疯了、病了,他们也无法倾诉,在这样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压力之下,一般人最后陷入疯狂真是毫不意外。 朗索看样子是其中比较脆弱的那种。秦非常走进屋内,捡起朗索丢在椅子上的一根皮带,抬手在他身上狠狠一甩。 “啪――”朗索被这真实的剧痛猛地抽回了魂,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他死里逃生般瘫倒在床上,双眼发直,身下一片汗湿。 秦非常丢掉他的皮带,“收拾一下,等下来找我。” 朗索还没反应,他们那位当过灵媒的老祖母出声叫住了她:“洛兰!” 秦非常回头看她,看见她满脸的颓丧死气,饶是这样虚弱,仍是一脸刻薄凶相:“你不是洛兰,你是占据了她身体的厉鬼,是不是!” 秦非常诧异,倒是仍保持着礼貌说:“我以为您早就看出来了,毕竟我从未想过伪装。作为灵媒,选择舍弃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失去她的准备了,现在,为什么又露出这幅仇恨着我的表情?这孩子不是我杀死的,是你自己杀死的不是吗。” 作为尊老爱幼的秦家人,看见老人家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愤恨的光,她只好又安慰了一句:“不用如此伤心,如果您真的想孙女洛兰了,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和她重聚……我还有事,先告辞。” 动了这诅咒,按照爱格伯特的说法,肯定活不了多久了。 “我诅咒你!” 听到身后老人的怒吼,秦非常回以礼貌的点头。在她们那里有个俗语,叫“债多了不愁”,已经有了一个这么恐怖的诅咒,还怕什么其他的诅咒。 她新开的聊天室里,多加进来了几个人,这边是和飞网账号‘古堡解密’联动的,只要通过了问题,确认是被诅咒的人,就能进入聊天室。给她帮忙的安迪正在聊天室里狂发消息,诸如什么“我死了我死了好痛好痛”之类,看着也是刚回来不久。 她们有限制,很多东西不能说,能说的东西都要经过斟酌,秦非常也只能钻些空子。 她将那些之前搜集到的消息发出来,发动所有人去挖掘寻找更多类似的消息。 [洛兰:我们要找到更多更加详细的消息,弄清楚这诅咒的来源,才能想到办法彻底解开它。] [莉比:这样真的有用吗!就算找到来源我们也不能解开诅咒!就凭我们怎么可能做得到!我快要死了,我不想再经历这可怕的事了!] [莉比: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再经历这样的事了!] 见到这丧气的话,秦非常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哒哒哒按着键盘。 [洛兰:或许你死了,你的灵魂还会在那个可怕的地方不停轮回死亡,只是没人知晓。] 这一句话,细思极恐,叫莉比的姑娘瞬间没了消息,秦非常都能想象她在另一端崩溃大哭的模样。 聊天室很快又有人回复了新的内容。 [莱丝丽:我不相信你有办法,我会让我的父亲去寻找很多巫师法师和灵媒,他们一定会有办法解除诅咒。] [利昂:我的父亲带我去找过罗兹巫师,他说这是来自血缘的诅咒,他没有办法。] 罗兹巫师的出名程度,哪怕不相信这些的人都有所耳闻,这下子,先前那莱丝丽也不吭声了,接下来其他人乱七八糟的回复都是些丧气话。 秦非常查完罗兹巫师的基本信息,回头来继续发消息。 [洛兰:如今可知,死亡会脱离那里,无法承受就立即自主选择死亡。] [噢,不!!!太痛了,我做不到!] [我也不敢,我害怕!] [说得这么轻松,你难道敢自杀吗?!] …… [洛兰:回来后找心理医生调节心理状况,服用镇定药物。都是成年人了,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只会哭闹。先找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利昂:你说得对,我会帮忙寻找这些消息,以后找到的信息我会在这里共享,洛兰,你还有什么建议吗?] 秦非常其实并不想作为这群年轻人的领头人,她建立起这个聊天室把人集合起来,纯粹是看不下去他们继续没头苍蝇一样浪费时间,另外也是希望他们尽快帮上忙多找出点有用的消息。她希望有人能主动出来顶事,这个利昂看起来就不错。 至于她―― [洛兰:我最近在考虑投资网络项目,有兴趣的可以联系我合作入股。] 她发了个链接。这些人里不乏有钱的少爷小姐,说不定真能拉到投资。 不去看那些年轻人茫然的问号,秦非常端着咖啡看向门口,朗索正站在那,前所未有的乖巧。 秦非常:“进来。” 她拿出了从前和下属聊生意的态度,“为了找出我们身上诅咒的秘密,尽快解决这个诅咒,我需要钱,所以我想卖掉这所大宅筹措资金,你负责说服祖母,没问题吧?” 朗索却畏惧地看着她,哆哆嗦嗦问:“你、你不是洛兰,是恶魔吗?你找我,是要我出卖自己的灵魂吗?” 秦非常:“……”嗯,有那味儿了。 没有让她们多做准备,这天晚上她们第三次毫无预兆地进入古堡世界。 仍然是第一时间看向自己身上,秦非常这次又做了点小小的试验,打火机和糖果这样的小东西在口袋里被带过来了,脖子上挂着的小刀项链也还在,大一点的水果刀没带来。 再一眼,她看见尸体遍地的大厅,地上墙面上全都是血,还有个浑身血也没换衣服的爱格伯特等在那。 从这惨烈的景象看,他先前确实气得不轻。 已经有了前两次打底的年轻人们,又一次被满地熟悉的尸体给冲击到了。自己的尸体就在脚边,倒霉一点的,还能看见自己的胸口划拉出的大口子,里面软嫩的内脏十足新鲜。 再一扭头看到另一具尸体,忍住恶心把眼神移开,又豁然看见尸体的主人同样脸色难看地站在旁边。 这次都不用人提醒,他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就要跑出大厅,远离杀人狂爱格伯特。 然而,大门又一次在眼前被关上。 爱格伯特在他们绝望的注视下,收起了自己的剑,将它重新插回手杖里。 他的目光盯着秦非常,嘴里说道:“这样吧,我们不如来玩一个游戏。” “她――”他指着秦非常,“你们所有人,追杀她一个人的游戏。只要你们杀了她,我就不杀你们。” 秦非常:“别被他骗了,就算他不杀你们,你们也要死的,不然在这里过一辈子吗。” 爱格伯特哼笑一声,“你们杀了她,至少我会让你们死得干脆一点,否则……” 秦非常眼皮都没抬:“想死的来找我,我也可以帮你死得痛快点。别忘了,我们才是一伙的,他可是‘反派角色’,大家应该没少看恐怖电影,和他合作会是什么后果不用我说。” 这一代人虽然心理承受能力脆弱了点,但至少恐怖片是看过不少的,套路都懂。 见自己的谎言被秦非常拆穿,没能达到让他们互相残杀目的的爱格伯特也不在意,他这会儿完全冷静下来了,脑子里转动着无数的死亡游戏。他露出一个笑容,“既然这样,那就算了。你们不肯和她玩游戏,让我来和你们玩游戏吧。” “现在,可以跑了。”大门咔哒一声打开,爱格伯特敲敲手杖,扯起笑脸,嘴唇猩红像食人花,“被我抓到,会死得非常痛苦的。” 人一窝蜂跑了出去。 哪怕知道逃跑没有意义,但是出口在面前,身后是可怕的杀人狂,第一反应仍然是想要逃避死亡。 很快,大厅变得空荡荡,爱格伯特看向最后一个没有跑的人,“你是知道跑不掉了,所以不跑?” 秦非常站在原地,从容地回视他,“我看你好像还没想好要怎么折磨我。” 确实,爱格伯特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地让她死,最好是让她越痛苦越好,他已经在等着她逃跑,到时,他将用这座城堡里所有的恐怖之处来招待她。 能让他置其他人不顾,只盯着她一个,这样的殊荣,多年来也就只有她了。 秦非常若无其事地走到爱格伯特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根丝带,说道:“给你的礼物,我看你一直散着头发,用这个来扎头发吧。” 大厅里没人说话,爱格伯特变得又面无表情,看着她手上的丝带没做出任何反应。 将那丝带搭在他的手上,秦非常离开了大厅。 刚走出去,一旁蹿出个人,是黄毛安迪,他还是那副惊恐不安的样子,一激动就语无伦次,“洛兰,你刚才说、你能不能让我死得痛快点,我不敢自杀,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你帮我!” 秦非常:“好吧,你回去继续收集消息,别忘了吃药稳定情绪。” 她说着,抽出自己的皮带,在安迪疑惑的目光中从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安迪:“呃――” “咔!”秦非常松开皮带,把他的尸体拖到一边摆好。 11 跳舞 想要用一根皮带勒死人,需要技巧和力道,秦非常有这个技巧,力道却不太够,主要是这具身体太弱了点。 揉揉自己勒红的手掌,她拿着皮带缓缓绕在手上。刀子带不进来,这根特意挑选过的皮带,她准备用来当做武器。 辨认了一下方向,秦非常朝着第一次死亡的玫瑰园走去。她仍然相信自己的直觉,觉得那里存在着什么特殊的地方,想再去看看。 五十多人分散跑出去,在这个巨大迷宫一般的废墟古堡,分分钟就看不见其他人,秦非常做好了独自一人的准备,谁知走出去没多久,就看到好几个人聚在不远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领头的男青年见到她,眼睛一亮,朝她招手。 “你就是洛兰吧,我是利昂。”青年朝她礼貌地笑笑,“我们都进了你的那个聊天室,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们就不能谈论这里面的具体情况,所以趁现在聚在一起交换情报。我们准备集合这个古堡里的各种危险,也好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 不错,终于冷静下来能开始动脑子了。秦非常点点头,改变了立刻离开的主意,准备听他们怎么说。 “我第一次是喝了水池里的水死的。”利昂想起当时的痛苦,还是脸色发白,“喝了这里的水,会不停呕吐,就像有一只手把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挤出你的身体,大家最好离水池远一点。” 其余人也忍着难受,纷纷开口:“我是吃了食物死的,撑破了肚子,这里的东西都不能吃。” “我在旁边那栋建筑的一楼,好像是个厨房里,遇到了幽灵,它控制着我的身体,用菜刀剁掉了我的手,流了很多血……是在晚上,晚上幽灵很多。”长相不错的女孩说着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是被藤蔓杀死的,那些藤蔓会动,绞着我的脖子,一下松一下紧,过了很久我才死了,我觉得它们好像是活着的。” “我被教堂里的骷髅活活咬死了……太痛了。” “我是……” 秦非常听完,说道:“试着把这当成一个游戏吧,百分之百痛感的恐怖全息游戏。” 其余人看着她,神色都有点复杂。 如果所有人都绝望,那么其余人也会不由自主被这种绝望感染,可是在他们这群恐惧害怕的人中间,冒出来这么一个冷静到可怕的人,就让他们觉得,自己的恐惧似乎都变得很懦弱。 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们,都是最矛盾的,一边懦弱,一边勇敢。所以才会有这最不肯服输的几个人聚在一起,试图对抗这一切。 “洛兰,你真的很厉害,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你了,你好像并不害怕这些。”利昂感慨地望着她,眼神微微闪烁,“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让我觉得我作为一个男人,输给了你。” “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一起对抗那个恶魔。虽然这里很可怕,但我们都不会屈服,就像你说的,我们肯定能解开这个诅咒!”他说得很诚恳,伸出手的样子,像是某个热血青年领袖。 秦非常推了下自己的眼镜,没有被他的热血和诚恳感染,“如果你足够聪明,就应该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接近我。相信你们都看出来了,爱格伯特会针对我,你们和我一起,只会死得很惨。” 利昂:“只要你答应加入我们,就是我们的队友,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会放弃队友,你不用担心我们,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会陪你一起承担。” “我的意思是――”秦非常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我现在是爱格伯特看中的猎物,所有凑近我的人,都会被他针对,比起我,企图待在我身边的人反而会更惨。” 她已经差不多摸清楚了爱格伯特的性格特点,刚才送了一个小小的礼物丝带作为试探,更让她确定了一点。 只要她能一直吸引爱格伯特的目光,做出出乎他预料的事情,她可能真的不会被怎么样。但是其他人,如果试图和她组队,和她接触,都会被爱格伯特认定为“妨碍”或者“工具”。 妨碍是妨碍他复仇和寻找乐趣的东西,会被他残忍杀害。工具是他可以用来折磨她的东西,同样会被残忍杀害。 现在爱格伯特的目光大半在她身上,剩下这些人如果随便自己去跳个楼脱离,或者小心一点去探索这个古堡,应该都会比较轻松――当然这个对比是和从前进入这里的倒霉蛋们相比。 见她要走,利昂仍然不太甘心,“等等,那你有什么建议吗?” 秦非常转头,“调整心态,尽量别疯。”对这些年轻人来说,这已经是个不低的要求。 花坛里的娇艳玫瑰张开眼睛,静静注视着他们交谈的这一幕。 忽然间,阳光隐没,钟楼的钟声奏响,她们所处的庭院变了个模样。荒僻废墟再一次随着钟声变成了华美城堡。 路边的玫瑰开得更加美丽动人,远处的建筑灯火辉煌,甚至还能听到人们参加宴会的歌舞声遥遥传来。只是一想到这些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不由让人觉得心里发寒。 近处也有喧闹,仔细一听,好像是一队守卫经过庭前,他们的鞋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那声音近在咫尺,但是却看不见人。 “是幽灵!”有之前死在幽灵手下的人惊恐地叫了一声。 “都安静,我们赶快离开这里。”除了一个利昂强作镇定,其余人都骚动起来。 秦非常还没来得及远离这里,就见利昂神情一变,变得惊恐无比。 “我被幽灵控制了!”他大喊。 几乎就在眨眼间,其余几人也陆陆续续发出类似的哭喊。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身体违背他们意志地扭曲着。 在发觉其他人被幽灵控制,自己却没有的时候,秦非常就知道,这突然变换的日夜和被幽灵附身的人,肯定是爱格伯特的手笔。他果然一直在看着这里的一切。 难怪他之前在大厅里挑拨离间时那么随便,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可以让她们互相残杀。 这小子不知道是想看他们追杀她,还是想看她反杀他们。 秦非常心里想着这些,在那几个人朝自己跑过来时,卷着手里的皮带,绊倒了跑在最前方的利昂,勒住他的脖子一脚踩在他的背后,利用身体重量的冲击,直接弄断了他的脖子。 这些被幽灵附身的人不怎么灵活,秦非常又抓住机会绊倒一个,利用刚才一样的办法弄断了脖子。 接二连三,除了喘息逐渐加重,秦非常连表情都没变过,杀最后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孩时,见她神情特别难看,她还难得说了一句:“回去好好休息吧。” 几个人的尸体倒在地上,唯一还站着的秦非常靠在柱子上仰头喘息,太累了。 “你的同伴都被你杀死了。”爱格伯特的声音格外好听,能让人稍微原谅一下他这话里的幸灾乐祸。 秦非常低头,看见开满玫瑰的花坛边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坐了个爱格伯特。月光下的美少年托着下巴,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脚尖恰好点着秦非常的影子。 他的手指上绕着一根丝带,笑容甜蜜,“刚才做得很不错,所以我决定邀请你参加舞会。” 在听到他这句话的下一刻,秦非常感觉有一股阴冷的感觉从背后的柱子里涌出来,进入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的四肢像是被冻僵了,完全无法动弹。 原来这就是被幽灵附身的感觉?确实,行动有些滞涩,自己无法自控。 爱格伯特这会儿又变得像个优雅的小王子,伸手扶住了她的手,笑着将她带到了旁边的一栋建筑里。这里秦非常并没有来过,相比可以容纳很多人的大厅,这里更像是一个比较私密的小厅。 在她们进入之后,原本死寂的小厅骤然活了起来。里面亮起无数烛火,照亮了四周繁复的花纹壁纸、挂在墙上的油画以及放满酒水鲜花的小桌和沙发。 这里面明明空无一人,但秦非常听到了许多人的交谈声,就好像那些沙发上其实都坐着衣裙华丽的夫人和小姐,小桌边窗边也都站着绅士们,还有角落的钢琴自动弹奏着悦耳的音乐。 看不见的幽灵说着听不懂的话,爱格伯特带着她走进去,穿过了“人群”。 秦非常的目光在周围的家具摆设和各种细节上一一掠过。 在他们走到休息区时,音乐骤然停下,交谈声也停了下来,好像所有“人”都在欢迎主人的到来。 秦非常感觉自己置身于人群中,她被看不见的人按坐在一个沙发上,有什么脱掉了她的鞋,露出双脚。 爱格伯特还穿着那身沾了许多鲜血的衬衫长裤,他站在沙发边打了个响指,忽然四周响起窃窃私语,还有小小的笑声。 OO@@声中,秦非常看见地上多出了一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铺满了垫着绒布地毯的地面。 音乐声再次响起,爱格伯特上前牵着她,两人一齐走向那玻璃铺成的舞台。 “我可以陪你跳一晚上的舞,高兴吗?”他注视着她说,漆黑的眼睛里全是虚假的深情和真实的期待。 秦非常看了眼自己踩在玻璃上,已经开始流血的双脚。跳一晚上,她的这双脚大概要矮上一截。真不错,这小疯子真能折腾。 她的手搭在爱格伯特的肩上,说道:“被幽灵控制着跳舞有什么意思,不如让我自己控制身体跟你跳。” 爱格伯特笑着说:“解开控制,你就会挣扎逃跑了。” 秦非常:“我会痛到挣扎逃跑,不是更有意思?现在这样,再痛我的身体也不会有反应。” 爱格伯特:“嗯……你说得对。”他被说服了。 秦非常感觉身体一重,重新得到了身体的支配权。脚下的玻璃割破她的皮肤,哪怕她再能忍,也不免露出点痛色。 爱格伯特搂着她的腰,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等着她痛到失态挣扎的模样。可是等来等去,只看见她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踮起脚踩上玻璃的动作格外轻盈。 没能看到自己想看的画面,爱格伯特的笑容淡去一些,他恶劣地笑着,故意握着秦非常的手,配合着音乐要让她转圈。这么一圈转下来,她半个脚掌都要割裂。秦非常看他一眼,忽然搂住他的脖子,踩在他的鞋面上,在他眼睛里骤然露出冷光的时候,张嘴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嘴唇。 她从来不做亏本生意。吃过的亏,都要换个方式找回来。 12 夜 殷红的唇被毫不留情地咬破了,溢出血珠,撕开小小的裂口。 “嘭――” 秦非常猛地将爱格伯特推到了一旁休息区的红绒布沙发上,她听到了些惊讶的喊叫和OO@@声,像是沙发上有什么急急忙忙地躲开了他们。 接着,她又被爱格伯特反过来按倒在沙发。他似乎挺喜欢按人的脖子,秦非常被他卡着脖子,仰躺在沙发上看着他。 “又想激怒我,让我干脆地杀了你?”爱格伯特说话间,唇上的血珠滴到了她的脸上。 秦非常神情冷淡,心想,这小疯子果然特殊,在这个世界里唯独他拥有和她们一样的身体,会流血,也会……有反应。 “还是你又想像第一次那样愚弄我?你真以为我控制不了你?”他语调轻缓,手下掐着她脖子的动作渐渐用力,眼睛里是冷冰冰的情绪。 秦非常曲起一条腿,“我知道你完全可以控制我,可以阻止我做任何事情。”就是因为他明明可以阻止,结果没能阻止,所以他才会气成这个样子。 她忽然笑起来,抬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似乎想推拒,转眼又变成了一个轻佻的动作――她伸出手指插进了他的袖口,缓缓往上推去,触摸他的手臂。 然后在他手掌的力道下勉强扬起脖子,凑近他说道:“是因为我第一次给了你不好的回忆,所以你害怕地换上了这套……更不好脱的衣服吗?” 要说爱格伯特怕什么,那是不可能的,他这恶劣的性格,只有别人怕他,没有他怕别人的份,但秦非常就是故意这么说了。 果然,爱格伯特又被她的故意挑衅气得手下一重,秦非常低哑地呃了一声,将脑袋撞在了沙发上,撞落了自己的眼镜。 他们这个熟悉的姿势,很难不让她想起之前的某些意外,她的膝盖曲起后,恰好磨蹭着他的大腿,顺势不轻不重地顶了顶。 爱格伯特只觉得不可思议。她不仅不畏惧这里的一切,甚至还敢觊觎他。 他抬起一条腿压住秦非常的膝盖,松开她的脖子,两手压住她的手臂。居高临下脸色怪异地望着她:“你觉得我害怕你?” 他的语调拖得长长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暴起然后狠狠把她扔到地上。 秦非常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是我猜错了,你不怕我,只是第一次太匆忙了没有尽兴,所以不高兴。” 爱格伯特的愤怒有种被堵住的感觉,他一腔郁气不知道该怎么发散,只觉得身下这女人像一个狡猾的对手,抓不住她的恐惧,也没办法掌控她,这让他觉得异常不爽。 他一时间竟然犯了难。他大可让她在这座城堡里四处跑,可他又很清楚那些幽灵、藤蔓之类能吓住其他人,却不一定能吓住她,既然不能激发她的恐惧,那又有什么意义。他也可以轻易地杀了她,但同样的,她并不害怕死亡,所以这仍然没有意义。 爱格伯特思考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模样比他故作天真的残忍模样顺眼一些,秦非常又动了动自己的脑袋,一口咬住他垂在自己脸颊边的头发。爱格伯特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阵,忽然俯身咬住了她的嘴唇,和她刚开始一样,报复性地用力撕开了她的唇。 他不知道怎么让这人痛苦挣扎,但他有把她捏碎泄愤的冲动,这股冲动在她又冷漠又挑衅的矛盾眼神里,变成了另一种冲动。 秦非常任他凶狠地亲吻……与其说亲吻,更像是发泄地撕咬。丝丝缕缕的头发早就被推开,只有一股血腥味混在舌尖,浸透味蕾。 她被牢牢地按在沙发上,脚上流出的血染红了沙发,但她没有在意,耐心地等待着爱格伯特松开膝盖。 所谓战场,是无处不在的,哪怕拥抱亲吻,哪怕纠缠沉沦,也有不见血的刀锋在彼此的每一个动作里。 深陷在红色的沙发里,被攥住的手腕往上推去,无意中打翻了沙发旁边的小桌,一整个装满鲜花的花瓶摔倒在地,发出破裂的声音。馥郁浓香的柔软鲜花则劈头盖脸砸到沙发里,流泻而下,被手臂肩膀和背部缓缓碾成糜烂的汁水。 音乐早已停下,人声在他们对峙时就变得寥落零星,当他们开始撕咬对方,周围连灿烂烛火都完全熄灭了,唯独一角窗户投进月光,打在无人弹奏的钢琴上。寂静黑暗的小厅里,只余下呼吸声与摩挲声。 一切激烈的挣扎与粗暴地回敬都隐藏在黑暗里,不为人知。 当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秦非常能看见身上玫瑰一样的少年那张动人的脸庞轮廓,他凶狠而不耐地狂躁着,为她没有迷乱失态而不满。 他好像慢慢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是让她痛苦,而变得执着于让她失态。 “现在,你觉得是我害怕,还是你该害怕?” “我只知道,你上次大概真的没尽兴。” “你真的让我很生气。” “你也没有让我高兴到哪里去。” 爱格伯特大约是又生气了,秦非常闭了闭眼忍耐片刻,下一刻就回敬了回去。 虽然不知道他在这里过了多少年,但可以看出他的心性并没有成长,仍是个傲慢自我的糟糕少年。他像是凝固在琥珀里,不再变化。 窄小的沙发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充满了过于浓郁的香味。 她抓到身下微凉的柔软花瓣,是玫瑰,他拉起她的手狠狠咬住,连她攥在掌心的花瓣都咬到了嘴里。 秦非常并不纵容他的发疯,另一只手狠狠拽住他柔软的头发,将他的头颅拉下,用同样的力道咬住他的颈侧。 如果不幸遇到了一个发疯的对手,那就只能和他一起共沉沦了。 失血过多的头晕让她阖上眼睛,她扬起脖子问:“这次尽兴了吗?” “除非你哭着说不要,不然我都只觉得不愉快。”爱格伯特的伏在她耳边说。 秦非常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抓着他脑后的头发,“那你只能再努力一点。” 爱格伯特:“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故意的算计,我最厌烦你这样的人。”带着目的性去做每一件事,坚定的,不能被他玩转在掌中,只会破坏他的游戏。 秦非常:“我倒是挺喜欢你的。” 她必须得承认,第一次的阴差阳错,她有被美色所惑。只是不知道他又是被什么迷惑了。 这是充满血腥味与花香的夜晚。 外面幽灵聚会,骷髅穿行,吸血的藤蔓与吃人的玫瑰都在微笑,有的人尖叫着变成尸体,被挂在高高的窗户上。 这个黑暗太过于漫长,钟楼终于响起钟声,日夜颠倒,华丽的殿堂变成被时光遗落的废墟。 爱格伯特坐在沙发边,黑发遮在胸膛,他一身的血,有他自己的,更多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他伸长腿,白皙修长的腿踩在血泊中。 在他身后躺在沙发上的躯体冰冷,她这次可能是死于失血过多。 看一眼对方过于平静的面容与身体,爱格伯特哼了一声,撩起头发,露出自己斑驳不堪的脖子。他能感觉到,她咬上他脖子的时候,确实是想杀他的。 狠狠按着自己的脖子,爱格伯特神情阴郁。他也想杀她,但同时,她确实对他有不一样的吸引力。 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站在舞蹈室的二楼看着他,他也看到了她。她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但比起恐惧和兴趣,她眼里更多的是漠然和打量,哪怕过来对他伸出手,都是假装的友好。她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他从未见过。 特殊的东西总能吸引目光,在其余人的对比下,她尤其不一样。 特别是她一直神情冷漠,却能纠缠上来咬住他脖子的时候,他突然就有种无法言说的兴奋。 这份兴奋和兴趣,让爱格伯特觉得难以接受。 他拧着眉,穿上衣服,头也不回地踩着那些沾血的玻璃,走出这个小厅。 “咔嚓――”门关上了,无风的室内,枯萎花瓣散发出腐烂的味道。 散着长发,爱格伯特漫无目的地走在废墟里。 这里的每一处,他都十分熟悉,就像是熟悉自己的身体。当他走过藤蔓爬满的庭院,那些藤蔓会规矩地缩回到道路两侧的角落里。 含成花苞的玫瑰会在他路过时绽放,开成灿烂的花墙。 庭院中的雕像带着微笑,朝他俯身。 它们讨好着这里的主人,只是主人并不高兴,他皱着眉,就算是阳光也不能让他稍稍露出明媚的颜色。 “人都到哪里去了,不会都死在昨天晚上了吧?不会就剩我们两个了吧?”前方有两个幸运地没有在昨晚被狂欢幽灵找到杀死的人。他们像是两只离群的动物,茫然找不到路,缩着脑袋战战兢兢警惕着四周可能会出现的危险。 他们很快看见了穿着衬衫长裤,似乎正思考着什么的美少年。 看到爱格伯特那张脸,两人脸色煞白,对视一眼扭头就跑。爱格伯特没有理会这两个人,就这么走进了那片荆棘丛生的玫瑰园。 走到深处时,他的脚步顿了顿,因为那里的玫瑰丛中间也躺着一具少女的尸体。 他走到尸体旁边看了一会儿,随手摘了朵玫瑰扔在她身上,那些玫瑰像是得到什么信号,迅速将尸体卷进了枝叶根系底下。 爱格伯特坐在圣母像下,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过了片刻,他梦呓般说道:“都找出来。” 城堡中所有的玫瑰都睁开眼睛,残破的建筑都活了过来。 玫瑰伸出枝条捆住身边路过的人,将他拖进了花丛里。 躲在废墟角落里的人,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前方,全然没有注意身后的墙壁,变成一张巨口,将她吞噬了进去。 藏在一棵树下困倦睡去的人,忽然被土壤里钻出来的骷髅手臂抱住,脑袋被埋进了土里,窒息而死。 13 推测 秦非常醒来,从床上坐起,静静看了会儿外面的黑暗夜色。 平复了那种还萦绕在大脑神经末梢的痛感之后,她抬脚踩在地上,去端了杯热茶站在窗边。 从前她的生活几乎只有工作,偶尔工作间隙,感到疲惫的时候,她就会端一杯热茶站在窗边往外看。 秦氏大楼外面有一片湖泊,白日里水光粼粼生波,但她最习惯的是寂静深夜里漆黑暗沉的水面,偶尔有月亮的夜晚,才会有一轮白色的月影倒映在水面。 这样的景象大概以后都再也看不见了――不过她可以考虑以后建一个大楼当做办公室,底下挖个湖也不错。想看的景色,总会有办法能看见的。 喝完一杯热茶,秦非常走进浴室洗澡。 根据她前两次总结的时间来看,下一次估计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早上,今晚可以稍微放松一点。 脱衣服时,口袋里的丝带掉了出来,秦非常看了眼,将它捡起来搭在一旁的架子上。 在这个世界带过去的东西,并不会在这个世界消失,做过好几次试验的秦非常已经确定,那边的世界只等于是个“脑内世界”,那个诅咒完全作用于精神。 虽然那个世界的一切都过于真实,但秦非常仍然将它定义为“虚假”,只是还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机制。 不过只要是虚假的东西,她就不会畏惧。所有的感觉,不管是痛苦还是欢愉,都由大脑主宰,不想在虚假中疯狂,等到她也无法承受时,会尝试着催眠控制自己的大脑。 站在水流中,感觉温热的流水漫过全身,虽然身上完全没有伤口,但清洗时手擦过脖子手臂大腿,仍然有种不自觉的战栗感。 小疯子不愧是小疯子,为了看她失态,什么都敢玩,可惜她大部分心神都放在控制痛觉上了,要说配合……他估计没有享受到。 闭上眼睛伸手抚慰身体,平静下来后,眨掉睫毛上欲落不落的水珠,冲洗干净,穿上衣服,戴上眼镜,又是个稍显冷漠的女人――哪怕这具身体十八、九岁,还可以被称作少女,但内里的人不同,气质也截然不同,任谁来看她,都不会觉得她适合少女这样的称呼。 坐到电脑前,聊天室再一次喧闹起来,秦非常随便看了看,就没有再管他们的鬼哭狼嚎。她回忆着在那个小厅里看到的一切,手指微动,在电脑上搜索起油画。 这个世界的历史不是她所熟识的历史,人种混居,生态多样,她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多久,对它们的历史并不清楚,但这次去到那个世界,在小厅里看到的几幅油画,让她发现了一个突破口。 她在一些油画鉴赏的小众网站搜索,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通过仔细的对比,她锁定了一位画家。 拉里奥?莫朗?维克托,三百多年前的著名宫廷画师,留存于世的作品共七十九幅。 他的绘画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细腻的笔触与光影,尤其喜欢画景物,网络上还能找到的作品里,有六十幅景物图。同一个画家的绘画风格在稳定后基本上不会再发生太大改变,他们的特点都十分鲜明,让人一目了然。 秦非常将那些景物图一一看过,确定了在华丽的夜间古堡里,见到的那些油画作品肯定是他的。 如果根据这个画家维克托的活跃时期和成名时期来推算,她基本上可以确定那座古堡存在的时间至少在三百年前。当然也不排除那些画是在维克托死后被收集的。 看完景物图,秦非常又将少数几幅人物图排列在面前。维克托画的人物多是当时的王室及贵族肖像。 罗曼家族的洛斯特十四世、洛斯特十五世以及王后苏菲娅,有他们的幼年时期、青年时期以及中年时期。 将他们的名字记下,再去搜索他们的生平。网络上能找到的信息有限,大致的只有洛斯特王朝历经十六世而亡,洛斯特十六世在位仅仅两年,就被反叛军从王宫里拖出来,最终在王宫大门口被斩掉了头颅。 长达四百年的罗曼家族统治时期就此结束,接下来就是一百多年的混战期,以及近代的民主革命。 可以说,洛斯特家族就是最后的王朝末裔。 正在查找着各种消息,安迪发来消息。 [安迪:我觉得我的脖子很痛,我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只看文字,都能感觉到他的期期艾艾和死亡恐惧。 秦非常觉得时间宝贵,本不想理会他,可听着楼上再度响起的朗索哭声,她又觉得黄毛安迪还算不错,于是回复了他。[洛兰:没有后遗症,脖子痛是因为在电脑前坐久了,你可以休息一下。][安迪:我不敢睡,我感觉睡了就会去到那个可怕的世界!] [洛兰:那就工作,继续筛选信息,想要解开诅咒,需要更多的信息。] 接下来再也没有理会他,她转而开始搜索三百年前流行的各种建筑风格。 洛斯特王朝末期,政治混乱,却是文化鼎盛的时期,那时不管是衣服首饰还是建筑,都倾向于华丽繁复的风格,尤其喜欢巨大彩绘玻璃窗的装饰。 三百年前遗留至今的著名教堂、钟楼还有建筑大楼与城堡……所有能找到的图片,秦非常都仔细看过。 她靠在椅子上,望着这些繁杂的图片,眼镜上闪烁着电脑屏幕的冷光。 查找到某个图片时,秦非常的动作顿了顿,放大了看。 那是一张建筑顶部的雕像图,太阳神与月亮女神,十二位自然之神,身边环绕着温驯的骏马,仿佛行走在云彩间。 这样风格的建筑,秦非常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入那个废墟古堡的时候,就曾经见过类似的。 她当时就觉得有意思,还多看了几眼。那个建筑顶部雕刻的不是太阳神,但同样有骏马和神明,只可惜损坏了太多,她也没机会在夜间到来的时候去看看它们完好的样子。 看着这些具有时代气息与特色的建筑装饰,秦非常几乎能确定,那个诅咒古堡最早存在于三百年前,那里很有可能是依托于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 她要把那个地方找出来。 不然的话,每天都要经历这么一回折腾,真的影响她工作。她到现在都还没能完全开展自己的工作计划,都是因为这个诅咒麻烦。 查找的资料太多太杂,秦非常熬到凌晨才休息了片刻。她已经习惯了,很快喝着咖啡恢复精神。吃早餐时,手机里收到了一个课程通知。 她才想起来,洛兰是个大学生,前几天放短假,今天假期结束,她该去上学了。 早已从学校毕业多年的秦非常,拿着手机考虑了三秒钟,查了查洛兰上的大学,果断起身决定去学校。 她并不是去上学,她是要去那个号称拥有最多藏书的大学查找资料。 网络上能找到的资料毕竟不那么完善,她昨晚就发现了自己想知道的很多事都查不到。一般像这种知名的大学,拥有许多藏书,历史之类的肯定能找到更多详细的资料。 哪怕身边都是陌生的景色和人,秦非常也没有任何畏惧。她带上钱和手机,查找附近的地图,选好前往学校的路线。 阳光灿烂,走在校园里,身边尽是无忧无虑打打闹闹的年轻学子,他们或是为了学习苦恼,或是为了爱情苦恼,就连忧虑也显得那么幸运。 秦非常习惯性地观察身边的环境与人,那种不带情绪的注视让她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 从她身边路过的年轻男孩们注意到她,被她吸引了目光,干脆凑上来问她有没有兴趣当朋友。这样的热情是秦非常没有感受过的,她上学的期间,根本没有男孩敢接近她。 面对太优秀的人,大多数人都会自惭形秽,更何况她还一副不好亲近的样子。喜欢她的她不知道有没有,当年讨厌她的同学倒是有挺多。 在这里,那些躁动的年轻男孩们没什么顾虑,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搭讪。 秦非常年轻的十几岁都没躁动过,现在就更加不会被这些毛毛躁躁的小男孩所吸引,真要说起来,他们的颜值连爱格伯特的一半都达不到,所以她只觉得不耐烦。 “洛兰?你是洛兰?你……几天不见,你好像变得很不一样了。”好不容易走到校图书馆前,遇到了一个认识洛兰的同学。 如果爱格伯特的颜值是满分十分,路上遇到的年轻男生们大多在三分到五分之间,那这个和她打招呼的男生,在七分。 从他的态度和肢体动作来看,和洛兰应该并不熟悉,不用应付。秦非常和他点了点头,没有聊天的意思,越过他就要进入图书馆。 “等下,洛兰,马上要上课了,你不去上课吗?”男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又提醒了她一句。 秦非常:“我还有事,再见。” 见她当真没有半点停留就走了,连话都没和他多说一句,男生诧异无比。他是这一届的风云人物,因为长相出色,身边有许多爱慕他的人,洛兰也是其中一个。他很清楚,只是平时没有多注意过这个内向畏缩的女孩。 可是放了个短假回来,这个经常用爱慕眼神望着他的女孩,怎么完全变了个模样? 秦非常没被这一路上遇到的任何人牵走半点注意力,她在图书馆里寻找到自己想找的书柜,一看就是半天。 在这里,果然有关于洛斯特家族的更多详细资料。 她的重点在三百年前后那段时间,恰好是洛斯特十五世在位期间。这位前后娶了七个妻子,生下了十九个孩子。 秦非常主要研究这一大家子的人际关系,年纪生平。 她怀疑爱格伯特和洛斯特家族有关,如果要问为什么……他整个人给她的感觉就像个困在城堡里的小王子。 或者说公主更加贴切。 不是糟糕的王室,养不出这么糟糕的公主。 14 坠落 洛斯特十五世的妻子和数不清的情妇们,一共为他生下十九个孩子,不过这只是个模糊的数字,有名字的公主和王子一共才十个,有具体生平的只有其中五个,还有九个连详细名字都不清楚。 秦非常按照年龄从大到小看下去,筛选掉了那五个有详细生平的。 她习惯了快速筛选消息的阅读方式,身边堆放的书本在快速增加。手中这本是关于洛斯特十六世的研究,洛斯特十六世是洛斯特十五世的第九个孩子,死时二十二岁。 既然这样,大概率可以直接从洛斯特十五世的后面几个孩子去找。只可惜那一阶段的政权格外混乱,连历史记载都胡乱应付,特别不走心。 在秦非常看来,这都不能叫正经的历史记载,而是些乱七八糟的皇室艳情史和悲剧史,她光是把这一大家子乱糟糟的各种关系理清楚就觉得不简单。连她这样能记住整个秦家关系谱的人才,都觉得错综复杂。 但她还是从那些语焉不详的记载和一些旁枝末节的佐证里,初步推测出了那位“糟糕公主”的身份。 他很有可能是洛斯特十五世最小的一个儿子,名字年纪生卒年月都没记载,但某本记录洛斯特十五世的书籍里写过他晚年最喜欢小儿子,因为这个小儿子是他的一个漂亮情妇所生,长得更是格外漂亮。 她提取出漂亮这个关键词。 和所有历史记载过的昏君一样,洛斯特十五世到了晚年就开始各种造作,大兴土木建造行宫之类,还一口气建造了九个大型行宫,带着他的一大票情妇换着住。 因为这些行宫建造不久,还在王朝灭亡的时候,被反叛军给烧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个加夏行宫保存了一部分,后来更是经历长达百年的战火,因此连它们在什么地方,具体是什么模样都没有记载。 如今的人们也就只能从一些流传下来的诗歌和简短文字里,以及加夏行宫的遗迹上,猜测这些行宫从前是如何华美。 秦非常觉得,这事已经非常清晰了,那个将他们拉进去的世界,绝对就是洛斯特十五世建造的某个行宫。 接下来就是要筛选那些已经消失在历史上的九座行宫,看哪一座是她要找的。 这里不愧是号称拥有最多藏书的图书馆,那些研究历史和皇室的书籍并不少,连研究九座行宫之谜的书籍也很多,省了她不少事。 不过,历史的魅力就像是美人戴着面纱,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因此不清楚她到底长成什么样,推测也是各不相同,林林总总加起来起码有超过三十个地方,疑似行宫遗址。 目前被证实的遗址有六个,还有三个没有定论。 但有一篇关于洛斯特十六世的记载,引起了秦非常的在意。 洛斯特十六世继位不久后,去过一趟某个行宫,因为他的父亲偏爱住在那个行宫的儿子让他不满意,所以他在那个行宫和自己弟弟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争吵。 虽然仍然是猜测,但她觉得很有可能这里说的弟弟,就是小王子。 记载并不详细,只有一句比较有价值,洛斯特十六世是坐着大船去的。 既然需要坐船,那难道会是在岛上? 她刚想详细再翻找一下这方面的信息,忽然感觉眼前模糊。这熟悉的感觉,又到了进入废墟古堡的时间了。 秦非常果断将书一和,坐在书架前的窗边,闭上眼睛。 根据之前的情况,去一趟要不了多久,回来可以接着看。 大厅,还没有开始腐烂的尸体堆叠,像是游戏里刷新不掉的尸体,但给人的冲击远比那更大。 参与这个“游戏”的五十多位年轻人,有的人开始麻木,有的人开始崩溃。 只有秦非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再一次下意识开始寻找爱格伯特的踪影。 没找到。 爱格伯特不在这里。 稍稍想想,秦非常明白了。那小疯子比她想的要聪明果断点,还以为他要和她继续纠缠一两次才能想明白呢。 不来缠着她也好,刚好这次出去找到了不少有用的资料,她可以在这里一一验证自己的猜测。 “等等,洛兰!” 还算英俊的男青年利昂带着几个人走到她身边,盯着她咽了咽口水。看到他喉结滑动,秦非常了然,他可能是上次被幽灵附身的时候,被她用皮带扭断脑袋,落下了一点阴影。 “我们几个在现实中已经见过面了,希望你也能加入我们,我觉得面对面说话更方便。”利昂和她保持了三步的距离说。 秦非常干脆地说:“好,回去给你发地址。” 看着她一个人离去,几人中的那个女孩子低声说:“感觉她好像个独行者,又冷又酷,好厉害啊。” 其余几人看着她,女孩叉腰回视:“难道不是吗,特别是杀人的时候,简直像个杀手,但她外表一点都不像个杀手,这样的反差太帅了!” 另一个男孩嘀咕:“有什么厉害的,我家的保镖也能做到。” 女孩翻个白眼:“你的保镖厉害,你又不厉害,有本事让你的保镖到这里来保护你啊。” 利昂打断他们:“先前我们在外面说好了要互相动手的,谁先来?” 一时沉默。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碰了面,互相都是差不多的家世,也有自己的骄傲,当时一个个都不肯服输,十分硬气地表示一进入这个奇怪的世界就自杀,动不了手的能让对方帮忙杀死,可现在真到了这个时候,都有点怂。 过了会儿,一个一直不出声的女孩小声道:“不然,我们还是去找洛兰吧,她上次都没让我怎么痛。” “不行!”那个先前夸洛兰的女孩昂起脑袋,“她能做到的,我们也能,说好了要靠我们自己的!” “那你先来。” 拿着带过来的袖珍小刀,女孩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怎么都下不了手,在其余人的目光下,她勉强给自己找了一点面子:“我觉得,这个小刀可能杀不死我,不然我们去找找有没有大一点的刀?” 利昂呼出一口气,“算了,我看我们还是集体跳楼吧,这样可能会好一点。” 他们都是些普通少爷小姐,从没动手杀过人,这比他们想象中难太多了。 一行人来到最高的钟楼,好不容易你拖我我拉你地上去了,抬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钟楼最顶上,踩着尖塔的斜面,一手抓着尖塔的塔尖,眺望远方。 “洛兰?你怎么在这,你也是来……跳楼吗?” 站在边缘远眺的秦非常松开手,从斜面塔尖上下来,“没有,我上来看看。我看完了,你们去吧。” 给他们让出来跳楼的位置。 上都上来了,哪怕有人后悔,这会儿也不能后退,几个人站到边缘,就这么往底下看了一眼,顿时有人哭了出来。 “呜……我怕高!” 看他们站了半天都没动,像一排鸽子,秦非常问:“……要我帮忙吗?” 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不,我们可以的!” 好吧,秦非常抓着楼梯,直接下去了。她爬到这个最高的地方,是为了看清楚这个地方是不是个岛屿,但上来后她发现,她只能看见宽阔的城堡建筑群,更远的地方笼罩着一层白雾,看不清楚。 或许,高处看不清,只有走到边缘才能看清楚。 秦非常走了,站在边缘摇摇欲坠的几人还是僵硬站着,不敢往下跳。 “不敢跳……要我帮忙吗?”和刚才秦非常一样的话语,但这个声音,几乎立刻引起了几个人条件反射的恐惧。 是那个疯子! 说来也奇怪,爱格伯特杀过他们,洛兰也杀过他们,但他们看到洛兰有种莫名的安全感,看到爱格伯特就变成了说不清的恐惧。 一个男生看见爱格伯特站在身后,甚至吓得不假思索往前跑,他大概忘了自己站在哪,这一跑就摔了下去。 底下霎时绽开一朵血花。 其余几人脸上泛绿,他们想往后退,但是发现自己动不了。爱格伯特缓缓走上前来,嗒嗒的脚步声像逼近的死亡。 利昂感觉到背后一阵风,身边多了一个人。爱格伯特站到了他身边,并不看他们,手里拿着那根曾经捅死过他们的手杖,穿着一身新的衬衫长裤,站在边缘细细的栏杆上,半个身子都在空中,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 以为他会把他们全推下去的利昂,等了半天,等到心都被冷风吹透了,也没见他有所动作。开始盯着他扎头发的那根发带发呆。 或许是他看了太久,爱格伯特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动作随意地伸出手杖在他背后轻轻一推―― 利昂感觉自己身体一轻,整个人往下坠落,距离那张可怕的脸越来越远。 第二朵红花在底下绽开。爱格伯特看着这“开花”的一幕,神情更加索然无味。他用手杖把站在原地的几个人一一推下去。 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金色阳光从云层里落下来,照在身上,仍是一股冷冷的感觉。 他望着远处的白雾,近处的荒芜废墟,忽然也从高处一跃而下,落到一半,整个人消失无踪。 秦非常走在倒塌一半的建筑旁,她觉得这一次的废墟古堡,比之前几次更安静许多。之前她不管走到哪总能听到些OO@@的声响,像是有什么虫子在附近爬行,又像是植物被风吹动,但这次,这些细微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无边的死寂。 这样不同寻常的安静,秦非常有种自己正走在一幅画里的错觉。太安静了。 她走到路边,盯着那些无处不在的玫瑰花丛,忽然伸手摘了一朵。 一瞬间,看着寻常的玫瑰齐齐动了,它们盯着她,露出花蕊里的眼睛。她拿在手里这朵也是,眼珠咕噜噜转动着。 秦非常思考片刻,这难道是……监控? “爱格伯特,如果你在看的话。”秦非常顿了片刻,“你的父亲是洛斯特十五世,你是他最小的儿子,这里是他建造的行宫,对吗。” 本该是个疑问句,因为她的笃定,变成了肯定句。 爱格伯特没有出现,她手里那朵玫瑰里的眼睛化成一滴血水,从花上坠落。 好吧,看样子他不想出现,也不想跟她说话。 秦非常扔下手中的花,继续往自己之前看好的方向走。不出现就不出现吧,她还要忙着探索这片废墟的边缘。 落在地上的花被一只靴子踩住,眨眼枯萎。爱格伯特拿着手杖,踩过秦非常走过的路,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15 卧室 西北角的画廊,有一整面的墙画着天界众神天国花园饮宴,虽然被破坏了大部分,但是剩余的部分,还是能看到不少形体丰腴神情动人的女神们,她们垂下眼睫,仿佛将目光朝画面之外望来。 那眼神有种莫名的魔力,令人入迷。秦非常从画廊下经过,仔仔细细看了这个画廊的建筑结构以及剩下的残图。 然后,她将目光放在了另一侧,那里有一张和图画中差不多的餐桌,看样子是用来举办花园小宴的。天气好的时候坐在这里吃吃喝喝,一面看着壁画,一面看着花园,确实享受。 只是,现在那张餐桌旁坐着十几具僵硬的尸体。他们有的面带微笑摆出正在吃东西的姿势;有的站在座位边指着外面的花;还有的微笑靠着柱子……姿势和壁画上画着的人一模一样。 这群人不知道遇见了什么,被凹成这样的姿势。不过比起大厅里死状凄惨的尸体,他们还算体面。 秦非常走过那面墙,墙上画着的人纷纷动了,它们一改刚才自得其乐的姿态,交头接耳地看向秦非常的背影,露出贪婪嘴馋的模样。 只不过很快,拿着手杖的爱格伯特走到画廊中间,那些画中的人们立即收敛了神情,老老实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爱格伯特也没有对这些壁画做什么,他就是这么不远不近地缀在秦非常身后,既不动手也不现身。 在这里死亡的尸体不会被刷新,死了几次这里就会出现多少具相同的尸体,所以每一个有尸体出现的地方,一定意味着周围有危险。 秦非常有意在好几个有尸体的地方逗留,却都没有遇见任何危险。 这太不寻常,她一猜就猜到,十有八.九是爱格伯特跟在附近,如果不是他跟着,这个本该处处都是危机的地方怎么会变得这么安静。 她倒是接受良好,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往最边缘去了。可惜她探索古堡废墟边缘的行动没有那么顺利,她在黄昏时分来到白雾边缘,看到白雾后就再也不能前进半步――按照游戏的说法,她遇到了空气墙。 可能前方的地图根本没有加载出来。 她在这等到天黑,整个天空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转换成夜空,然而白雾还是那个白雾,不曾因为黑夜的原因散开,只是因为光照的消失变得黑沉沉的,看上去更加不怀好意,有种一进去绝对没好下场的感觉。 既然碰不到看不清,秦非常也就罢了,问题可以换一种方法解决,没必要死磕。 夜晚的废墟古堡,是幽灵的游乐场。秦非常看不见它们,只能听到各种声响。脚步声、拍掌声、音乐声等等,但说话的声音就会显得模糊细碎,听不清晰。 她有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走在路上,不远处有幽灵路过,每次她觉得幽灵该过来和她“玩耍”的时候,它们都会很快消失。从那一连串哒哒哒的脚步声来看,还是跑走的。 毫无疑问,它们肯定不是在怕她,而是怕附近不肯现身的爱格伯特。 这个前两次还恨得要杀她的小疯子,突然间变了个态度,秦非常也不奇怪,她借着这个机会,去仔细看了那些有特色的建筑。 从建筑特点和艺术品风格上去猜测年代,算是艺术鉴赏课的常规任务。她在外面的世界猜测完了,到了这里主要任务就是确认。 她走到哪里,哪里的幽灵就会避开,远处听着还热闹的声响,她一靠近就消失,连原本照亮的蜡烛都会熄灭。 这很好的诠释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意境。 在这种奇怪的局外人气氛中,秦非常逛完了三栋建筑。她觉得差不多,不用再看了。这地方虽然大,但很无聊,死气沉沉,继续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去继续查资料和工作。 这个时候,她发现死亡成为了一个问题。 准备用来割喉的刀眨眼生锈弯折、房间里找的尖锐烛台还没碰到脖子就腐烂、上吊的绳子断裂、跑到高处跳下去,半途被疯长的藤蔓给拽住。 人被藤蔓吊在半空,秦非常叹气。爱格伯特不肯让她这么轻易死,这就有点麻烦了。 “就算暂时阻止了我,最后还是会死的,这里没有我能吃的食物和水,最多三天后我就饿死渴死了。”她看着捆着自己手腕的绿色藤蔓说。 藤蔓将她缓缓拉到三楼的位置,秦非常透过敞开的窗口,看见爱格伯特坐在窗边。她踩住窗沿,抓住窗框钻了进去,在她成功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藤蔓很自觉地松开了她,潜伏在窗台。 “我看你应该不是因为和我睡了,所以舍不得杀我。”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用最平静的语气说了最骚气的话。 爱格伯特坐在她对面,衣着整齐,神情高傲又冷淡地摩挲着手里的银制手杖,“谁让你不怕死,我就不想让你死了。” 秦非常透过眼镜打量了他一会儿,目光在他脑后的发带上停留片刻,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你的房间吧。” 这是一间卧房,就像她之前查找到的资料中显示的一样,属于洛斯特十五世统治末期,贵族崇尚的繁复华丽风格。 三盏大大的琉璃吊灯,烛光通过琉璃折射,将房间照得光华璀璨。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毯子,墙壁上是鎏金的花纹,天花做了拱顶圆角设计,同样是枝叶缠绕的鎏金花纹往上蔓延。 两边镶嵌大块的镜子,最吸引人注意的则是中间一张大床,红色四角帷幔从天花上垂吊下来,将蓬松柔软的大床半遮半掩。 爱格伯特没回答她,一副不配合的样子,托着腮看外面的夜色。 秦非常坐起来,面不改色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小外套。 爱格伯特还是看着外面,但稍稍坐直,语气不太好地问道:“你干什么?” 秦非常:“我累了,准备休息一下。” 脱衣服当然是为了睡觉,不然呢?不能回去休息,只能在这休息了。 她这几天在外面也没怎么好好睡过觉,不如试试在这里补觉之后回去能不能恢复精神。 看她就这么走向大床,爱格伯特瞪着她的后背眉毛一跳,说话大声了些:“这是我的床,你敢睡在这?” 秦非常取下眼镜坐在床边,“你的人我都睡过两次了,睡你的床有什么问题。” 说话间,她已经很自然地拉开绣花被角准备躺下。爱格伯特看着她的动作,嘴角忽然一翘。 躺下的动作顿住,秦非常看到那大床里面藏着的一具骷髅骨架扭过头来,用两个黑洞洞眼眶望着她。 “这骷髅,是你的尸体?”秦非常扭头问。 爱格伯特换了个姿势坐着,撑着下巴看她怎么办,“你猜。” 秦非常:“我猜不是。”说着她已经将被子一抖,把那个骷髅架子掀下了床。 骨架子摔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爱格伯特脸色一沉,怒道:“你敢这么对待我的尸体!”秦非常:“这具骨架最多十二岁,根本不是你,别演了。” 见她没上当,爱格伯特脸上的怒火又瞬间消失,这变脸极快的小崽子失望又无聊地敲了敲手杖,就见那躺在地上的小骷髅爬起来,咔咔咔打开门走了出去。 秦非常扒掉一层小骷髅躺过的被子,反正底下铺着许多床被子,少一层也能睡。 只是这床太软了,她从没躺过这么软的床,整个人一躺下就完全陷进软绵的被子里,而且她总感觉嗅到了一股玫瑰花的香味。 见她真的躺在床上不动了,爱格伯特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床边,刚要开口,见一只手从被子里面伸出来,手中拿着一条裤子扔到床边。 爱格伯特:“……” 秦非常还真的小睡了一觉,她都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面休息。她刚醒来还不太清醒,第一反应是下次不知道能不能把工作带进来做,这样可以节省现实生活中很多时间。 然后她就被身上沉重的人体彻底压清醒了。 拉开被子往里看了眼,一颗脑袋搁在她的胸前。 压在她身上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漂亮的脸。这一幕香艳中带着诡异,真像是某种恐怖片的场景,还是未成年人无法观看的那种等级。 把被子拉回去,秦非常呼了一口气准备起身,但身上沉甸甸的她推不开,于是只好望着上方垂下的帘幔开口说:“我有没有说过,你的技术真的不行,再来几次我可能要变成性冷淡了。” 被子里的爱格伯特哼了声,“那不是更好。” 他本来并没有想做什么,但是她一睁开眼,他就觉得她这股装模作样冷静从容的模样特别烦。 他张开嘴,埋头咬住。 秦非常倒吸一口凉气,手伸到被子里拽住爱格伯特的头发把他拽开,低声说:“松口,再不停又要变成之前那样了。” 被子拱起来,把她完全罩在里面,爱格伯特的声音略带兴奋,“怎么,你怕了?” 秦非常:“……我不愿意你好像更兴奋一点?” 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面对挑衅,她只会上不会退。 一不小心把这变成另类的战争,谁都不想输,结果就是,又在这大床上抱着翻滚了很长一段时间。 …… 秦非常最后把自己淹死在了卧房旁边的一间浴室里,她起身去清洗,顺便就解决了一下死的问题,顺利登出。 爱格伯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再阻拦她,秦非常失去意识前,透过扭曲的水面看见他站在门边。 . 女人柔软的身体沉在水池里,爱格伯特赤着脚走过去,坐在水池边百无聊赖地待了一会儿。 早该结束的黑夜在这时姗姗退场,他脚下踩着的光滑地砖变得斑驳破旧,坐着的水池快速干涸,明亮华丽的一切,瞬间变成废墟。唯独他,在这片黯淡的色彩里仍然保持着鲜亮的颜色。 16 岛 青杉大学附近的一所会馆,十几个年轻男女坐在一个包厢内,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相似的苍白和虚弱。他们带着焦急不安的情绪,时不时看向门口。 终于,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孩。她一身简单的长裤和毛衣,手里拿着几本书,像是附近大学的学生。 “洛兰!”利昂首先站起来,站起来后又发现自己这行为显得太急切了,掩饰般笑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 “我答应了就不会反悔。”秦非常走进包厢,看到同样站起来的一个女孩看向自己时,眼睛里崇拜信赖的目光。 这眼神她熟悉,从前带着的下属们跟了她一年以上,基本上都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现在显然是特殊情况,一群快要崩溃的年轻人,在几天时间内对她产生了信赖的情绪,主要是因为对比太惨烈,只有她从头到尾没表现出过害怕,还建了个聊天室将他们集合到一起,好歹没让他们全都放弃自救。 “发生什么了?”秦非常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看到他们不断下意识看手机,露出克制不住的糟糕情绪,她一猜就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 一头卷发的玫姗坐到她身边,厚厚的妆都遮不住难看的脸色,她说道:“就在刚才,聊天室里一个人自杀了!” 秦非常并不意外,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有些人像是钢球,很难被压扁;有的人像是橡皮球,应对压力有很大的弹性;还有的人像是气球,轻轻一压就爆炸了。 五十多个人里,或迟或早,总会出现这样的人。 她就着女孩伸过来的手机看了眼,那个自杀的人将自己割腕的图片发了上来,鲜红一片的浴室,哪怕隔着屏幕都好像能嗅到那股铁锈味。 秦非常看着男人瘦削凹陷的脸颊和厚厚的眼袋,忽然想起来这位是谁了。第一次进入废墟古堡,这位勇士还试图强.暴爱格伯特,被她砸破了脑袋。 他和那时的模样截然不同,她差点没认出来。 现在一想,秦非常发觉自己和这男人似乎还算是“同道中人”,他当初想做的事没做成,被她做成了。 “他的情况是所有人里最严重的?”秦非常心里想什么没人知道,脸上还是那个淡淡的表情。 拿着手机的玫姗别开脸没有去看那张血腥照片,只白着脸说:“他好像在那里被折磨得比较惨,之前就在这骂人,我让他去看心理医生,他还反过来骂我。” 秦非常懂了,这倒霉蛋肯定在那个世界被爱格伯特针对了。那小疯子喜欢找别人的弱点痛击,别人越害怕他就越快乐。他是拿她没办法才态度一变再变,但对付其他没有过任何训练的年轻人,那是手到擒来,稍微针对一下就能将人玩到崩溃。 这男人自己崩溃了,特意把这图片发出来给其他人看,还不忘留下一句话,“我不想再死了!这就是我最后一次死亡,你们迟早会和我们一样的,我们都要死在这诅咒里!” 他的目的就是影响其他人的心态,他成功了,聊天室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受不了这频繁的死亡,有这个开头,估计很快有人要效仿自杀。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利昂拿着手机坐到秦非常另一侧。 坐在这里的他们同样有受到男人死亡的影响,他们需要一点挣脱诅咒的希望,不然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秦非常想了想说:“我找到那个废墟古堡在哪了。” 所有还沉浸在死亡阴影中的年轻人们:“???” 秦非常:“在托曼尼岛。” 利昂满脸的茫然:“什么?那是什么岛?那个废墟古堡,是真实存在的吗?” 玫姗更加迷茫:“我以为、我以为那只是存在于我们脑海里的想象?” 看他们一个个这么茫然无助的模样,秦非常只能把自己的推测和结论简单复述一遍。 “……通过油画、建筑等风格确定了时代后,我推测那是洛斯特十五世建造的九大行宫之一,根据目前学者给出的三十多个猜测地点,我锁定了托曼尼岛。这个岛又被称作雾岛,据说被大雾包裹,十年前有一条新闻报道过一艘轮船搁浅在雾岛附近,发出求救信号,搜救十几天没能成功……” “我知道!”一个坐在角落的男孩说:“我在一个恐怖冒险论坛看过一个帖子,也是说有个雾岛,只要靠近就会导航失灵,几年前也有一艘海船失踪在那附近……好像是,我不太记得是不是这个托曼尼岛。” 所有人都有无数的疑问,一个长得清秀可爱的女孩忍不住问:“洛兰,你为什么猜是那里啊?” 秦非常看利昂几人,“你们在钟楼上没看见吗,废墟古堡的边缘都是大雾。” 利昂几人想到坠楼的失重感,都是脸色一白,点头:“是,我们都看到了。” 秦非常:“还有就是,那个废墟古堡里有很多玫瑰,最多的是两种,和市面上的朱丽叶、雪莉这两个品种很相似,这两种玫瑰适宜生长在温润的环境里,不耐寒。只有托曼尼岛所在的地区符合这个气候条件,另外和托曼尼岛处在同一片地区的埃塞半岛特产是玫瑰……懂了吗?” 年轻人们呆呆听着,又呆呆点头。 利昂回过神,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智障,同样是去了那个古堡几次,他只顾着害怕,每天惶惶不安,还要靠着洛兰调整情绪,结果洛兰已经观察得这么仔细,把那个地方所在都推测出来了。 “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玫姗喃喃说。 利昂默默点头,是的,他也觉得。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激动过后,有人弱弱地问。 玫姗精神焕发,“当然是去岛上看啊!对吧洛兰!” 利昂也说道:“巫师说这个诅咒来源于血脉,所以我们现在是不是要查一下我们的祖先们做了什么事?就像是那些解谜的游戏,我们要找到原因才能彻底解除诅咒。” 两人说完,都等着秦非常的肯定。秦非常却说:“三百年前,祖先发生过什么,不容易弄清楚,我们时间不多了,最好尽快安排船去雾岛。” 再拖上几天,她怕这些年轻人全都要崩溃自杀。 利昂意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去雾岛又要怎么解除诅咒?” 秦非常平静地看着这些家庭条件不错的少爷小姐们:“现在,就到了你们应该出力的时候了。” “这个世界上不是有很多灵媒巫师吗,你们应该有办法请来一些,让他们和我们一起前往雾岛,直接想办法除掉这个诅咒的核心,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诅咒的核心?” 秦非常笑了一下,“当然是爱格伯特,他那么特殊,只要除掉他,我们的诅咒肯定会解除。” 她十分肯定这一点。 虽然她确实喜欢长得漂亮的人,但是这个诅咒不解除,她也不能好好开始新生活,连工作都不能全力去开展,只能先想办法除掉这个障碍了。 对于能不能杀掉爱格伯特解除诅咒,所有人都一边忐忑一边期待。但终于有了他们能做的事,这种参与感大大振奋了所有人,连来时最低落绝望的女孩离开时,眼里都闪着坚定的光。 他们各自去努力,很快,利昂说服他的父亲,安排了家里的船。 “我这边的船安排好了,明天上午,我们就可以出发去雾岛。我还会和父亲一起去请求罗兹巫师,请他和我们一起去。” 玫姗也很快说:“我父亲说要给我们带上最先进精密的仪器,说不定这次我们可以成功到达雾岛!还有,我还用私房钱请了个灵媒,虽然很年轻,但据说也很厉害的!” 这个消息也在聊天室里通知了,利昂组织活动是一把好手,大部分人都被他们的态度影响,积极响应。 一直看不到希望的年轻人们准备着明天的出海,甚至难得有人在聊天室里开玩笑,“我感觉我们现在就像是电影里的主角们,要为了拯救我们的生命而战了!你说以后这事解决了,我们能不能拍个电影?” “对啊,我也想说,我要把这个可怕又难忘的经历告诉身边的亲人朋友,现在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们都觉得我是疯了……我才没疯!到时候他们就知道我究竟受了什么样的折磨了!” 一片热闹中,也有人仍然丧气悲观,“万一我们迷失在雾岛了怎么办?去了那里,万一回不来了怎么办?万一现实世界的那里更加可怕,我们这次去如果死在那,就是真的死了!我不想去,你们要去不要拉上我。” 玫姗脾气最爆,当即不客气地回他:“不敢去就不要去,在家里抱着你的娃娃痛哭吧,藏在你妈妈的怀里别出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好事,你不去,万一诅咒被我们解除了,你就什么都不用做,万一我们失败了,你也不会受牵连,是不是?” “我告诉你,这诅咒我们每个人都有份,谁都躲不了。如果你不去,到时候只有我们去的人解除了诅咒,你可不要哭。” 聊天室里沉默了一会儿,有一个先前崩溃说要自杀的女孩发了一条消息,“我已经承受不住了,不管这次去是什么样的结果,都不可能比现在更坏。” 这话引发了更多人的赞同,“是的,我快要受不了了,死亡的感觉太痛苦,如果还要承受无数次,我宁愿就在这一次彻底结束。” “我一直是跟着其他人跑,什么都不会,胆子又小,这次我要跟着大家一起去,我必须勇敢起来了!” 聊天室里的热闹,秦非常并没有关注,她回家时正好遇上了一场闹剧,朗索闹着要自杀,灵媒老祖母在阻止他。 秦非常看一眼朗索架在脖子边的刀,微微一哂。他才不敢自杀,最大的可能是稍稍割破一点皮就要丢下刀,大惊小怪地喊着去找医生。 “天哪!好痛,血、我的血流出来了!快救我,找医生救我!” ――就像这样。 包扎回来的朗索瘫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充满绝望颓丧的气息。 同样坐在大厅的老祖母,一天之内又憔悴了许多,几乎干瘦成一把枯柴,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恐怖片里的鬼怪。 她为了帮朗索转移诅咒,现在自己也遭受了反噬,随着他们进入那个诅咒世界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也会越来越憔悴,看这样子,估计再来两次她就要死了。 “来谈谈吧。”秦非常端着茶杯坐到两人身前。 十分钟后,老祖母答应了售卖这栋房子,并将其中大部分的钱转给她。 “这是洛兰应得的,我就不多谢二位了。明天早上去公证,然后我们去码头乘船,今夜好好休息吧。” 秦非常态度平和地端着热茶回去了房间。 她其实还有许多其他的办法赚钱,只是,她现在用着洛兰的身体,要她放过那对自私的祖孙,实在不是她的风格。不拿到应得的东西,她为这小女孩难受。 17 最后一次 一艘蓝白相间的游轮停靠在私人码头,陆续有车子停在附近的停车场,有好几辆豪车,也有普通的私家车,从车上下来的人大多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基本上都是独自一人。 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视死如归的凝重神情登上游轮,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坐在最大的一个娱乐厅里,默默等待。 在那些不明所以的船员们看来,气氛实在是古怪极了。不是说他们大老板的儿子要带着朋友们出海游玩一圈吗,怎么一个个都好像是去参加葬礼一样肃穆沉重? 利昂作为游轮主人,要做各种准备,一晚上没睡,黑眼圈都遮不住。就算这样,他在安排完船上的事情之后还坚持跑到船下等。 他父亲派来的秘书跟在他身边,看他那翘首以盼的样子,纳闷他究竟是在等待什么重要人物。 秦非常带着那对祖孙去做完了公证才过来,虽然还没到船出发的时间,但比起其他提早到达的人,她们已经是最晚一批。 利昂一见到她从车上下来,马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放松安心的笑容,迎了上去:“你总算来了,就剩下你了!” 秦非常仍是那个平静得好像要去上班的模样,“其他人都到了?” “没有,一共到了四十个,其余人都没消息,也没联系我,估计是不会来了。”利昂本来要给她引路,见她熟练地登船,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她身后,跟着她汇报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秘书一开始看到少爷那么激动热切的样子还以为来的是他的小女友,现在一看,他整个人都迷惑了,这模样,怎么和他平时跟在老板身后汇报生意那么像?? 迷惑归迷惑,少爷跟着人跑了,他好歹没忘记安排同来的另两位客人――一个半死不活的朗索和一个看上去僵尸一样的祖母。 秘书自觉地把两人分成了两拨,带到不同的地方。 年轻人肯定是少爷的朋友,往娱乐厅里带就是了,至于另一个,长相那么奇怪,又带着一身奇怪的吊饰首饰,估计是请来的灵媒,和其他几位灵媒一起安排去休息。 这一次在船上的灵媒和巫师共有十位,所有人都在猜测这群年轻人神神秘秘地,还请了这么多巫师,究竟是要去干什么。 大部分人都以为他们是大学的什么研究灵异事件的社团,闲着没事干专门探险去的。 秦非常走到娱乐厅,里面所有人瞬间看过来。除了在古堡里,还是第一次众人在现实中聚到一起。秦非常什么都没干,她只是往那里一坐,拿出电脑开始哒哒哒打字,就好像给一潭死水注入了活力,其余人都觉得放松了些。 玫姗坐过来,期待地问:“洛兰,你在做什么,查找关于那个古堡的资料吗?” 秦非常专注地看着屏幕,手下不停,“不是,我在做公司策划,我不是说过准备开公司吗。” 玫姗:“……啊,可是我们很快就要上雾岛了。” 秦非常:“要航行一天才能到,不急。我们下午可能还要再去一趟废墟古堡。” 她是说得平常,但其余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的人都慌了。 “还要去?!” “洛兰,你怎么知道的?”玫姗只要想起那个地方,就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痛。 “按照几次的时间间隔算出来的。”她推了推眼镜,望向一脸菜色的其他人,“最后一次了,怕什么。” 玫姗脸色几经变换,最后狠狠道:“没错!最后一次了,怕什么!” 秦非常按着电脑键盘,随口说了句:“怕的话你们可以打牌玩游戏,免得越想越怕。” 已经有好几个年轻人默默把她当成了精神领袖,听她这么一说,纷纷觉得不愧是大佬,她的建议简直太棒了! 连利昂也是想都没想叫人拿了牌过来,一群不太熟悉的年轻人们,就围在一起开始玩牌,旁边放着果汁零食,很快有了聚会的气氛。 船来到海上,接近下午三点,坐在娱乐厅打牌正火热的一群人,忽然感觉一阵困意袭来。 戴着眼镜的男孩紧捏着手里的牌,嘴里迷迷糊糊说了句:“对A――”接着一头倒在了旁边的沙发上。 还是那个尸体满地的大厅。还是那群倒霉的被诅咒年轻人,他们环顾四周,先是下意识想害怕,但紧接着就看到了自己手中的牌。 “那个……牌都带来了,不如我们继续打完这一盘?”眼镜男孩建议道。他不是不怕,是他们玩了这么多盘,他一直输,眼看着这一盘终于要赢了! “这里这么多我们的尸体摆着,你还玩得下牌!”玫姗抓着手里的牌说:“我们好歹换个地方打吧!” 奇迹般的,也许是因为他们正在赶往雾岛的路上,也许是因为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所有人都没那么害怕了。 有人响应,“是啊,找个干净地方接着打牌吧,不然去外面?” “去二楼吗,二楼地方大。” “不要不要,二楼我上次死那了!” “去隔壁楼呢?” “隔壁的楼,墙壁会吃人啊,我上次直接卡墙壁里憋死了。” “那要不去钟楼?” “这样吧,我们去钟楼楼顶玩牌,谁输了谁就从楼顶跳下去。” “靠,你玩很大啊!” “但是我觉得不错,很刺激,玩不玩?” “玩了,走!” 所有人都感觉很刺激,前所未有的期待,只有秦非常不太愉快。她是空着手来的,她的电脑没带过来。 凭什么其他人拿在手上的牌都带过来了,她手上的电脑就不行?理智告诉她可能是这个地方的限制,但情感上她不愉快,正是灵感爆发的时候,这个时候打断她工作和床上办事到一半要走人有什么区别? “洛兰,你也去钟楼和我们一起玩牌吗?”有人招呼她。 秦非常冷淡着一张脸,看看这些从气球逐渐变成橡皮球的年轻人们,“不了,你们去吧,我去找个地方休息。” 虽然知道她来到这里从来不怕,但是听到她这么从容地说要去找个地方休息,众人还是感到一阵敬畏。 顶着他们崇拜的目光,秦非常径直走向了后面的一栋楼。她上了三楼,走进爱格伯特的卧房。 现在是白天,那个繁华富丽的房间还是一片废墟,地砖上铺着的地毯残破,墙壁上的浮雕花纹被人砸掉,水晶吊灯碎了一地,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翳,空气里有种腐朽的尘土气息。 她走进去,看见帘幔散开,锦绣蒙尘的大床上,披散长发的美少年穿着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条睡裙,坐在大床上。 床铺上一层沉沉的红色,乍一看还以为是鲜血,下一刻嗅到空气里馥郁的花香,才反应过来那是红色的玫瑰花瓣。 爱格伯特坐在那些花瓣上侧头看过来,手里还抓着一朵花,被他毫不怜惜地一把扯掉了所有花瓣,随手扔在床上,掉在脚边。 他像是褪色油画里的一抹鲜亮色彩,夺人眼球。又像是某种神话里食人的妖精,摄人心魄。 秦非常看着不动声色,但她必须承认,她有被这旖旎景色煞到。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爱格伯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随手一抓,不知道怎么凭空变出来一朵玫瑰,用手指揉搓着。 “猜到你在这。”秦非常随口说,走过那些破损的地毯,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看了太久电脑,脖子僵了。 后颈传来微凉柔软的触感,爱格伯特用玫瑰花砸在了她的脖子上。秦非常没理会他的小动作,过了会儿听见他在背后说:“你这人,真的很奇怪,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声音是从没有过的平静。没有了那些故作天真的柔弱和刻意疯狂的恶意,只有一点困惑。 秦非常听着,想起了自己堂哥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觉得一个人奇怪,又不觉得他讨厌,那就糟了,你一定会爱上他的。 虽然她一直认为堂哥是个口头上的“情感大师”,为人婆妈爱八卦,说的都是些不能当真的屁话,但她的脸色仍然有些微妙起来。就她和他这些奇妙的短暂相处,也能对她产生感情的话,那这少年还真是个奇葩。 她感觉自己的毛衣被人撩起来,一只凉凉的手按在她的后腰,玩闹一样往上,顺着她的脊骨摸索。 秦非常:“……”也行,她确实是来睡觉的,毕竟她们先前几次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要离开这里先睡一觉再说。 就当她是在拉怪吧,把这位最难搞的BOSS困在床上,免得他再去折腾那群小年轻,就让他们保持一次良好心态去迎接这次的死亡。 铺满玫瑰花瓣的床比垫满被子的床还要更软一些,秦非常倒下去,感觉一股浓浓的香浸透了全身,钻进她的骨髓里。 爱格伯特似乎并不急着做什么,就抓着她玩闹,猫一样发神经。 他那件睡裙,很快被花汁染成红色,像是从他身体里晕出来的血迹。 …… 安静的娱乐厅里慢慢有人醒来,躺在沙发上的眼镜男孩猛地一蹬腿,从沙发上摔下来,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四周,半天才摸着心口回过神来,喃喃说:“跳楼太刺激了。” 其他人也很快醒来,大家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聚在一起讨论自己跳楼的感觉。 “其实和蹦极一样,下次去体验一下蹦极?” “我不敢,等这次的事结束,我就每天好好吃饭睡觉上学……活着真好。” 秦非常独自坐在一边,她是最后醒来的。 玫姗平复完心情,端了杯饮料过来给她,走到她身边,忽然嗅到一点淡淡的玫瑰花香味。 可能是玫瑰香水吧,玫姗想。 利昂在外面透了一会儿气回来,“我们马上要到埃塞半岛了,在那里停一下,然后我们就要前往雾岛。” 等到进入没有信号的区域,他们会换小一些的船,和灵媒巫师们一同探索雾岛。 18 梦魇 游轮停在海上,四十多个年轻人和十位巫师灵媒乘上另一艘较小的船。船上除了他们,还有花重金请来的船长、经验丰富的水手以及保镖。 海上情况复杂,经常会出现海底暗潮,那些能让仪器失灵的特殊海域也有不少,经常在这一片的游船都清楚有什么地方去不得,那座传说中的雾岛就是其中之一。几次迷失方向无意间靠近了雾岛的船只,最后都没能找回来。 那岛上毕竟没听说有什么动人心的财宝,还那么凶险,渐渐地也就没人过去了。这一次,也是看在雇主出钱多,不仅带上了各种先进导航仪器,还带上了许多巫师,才有人肯上船当船员,载着他们出海寻找雾岛。 一群人站在甲板上朝远方眺望,前方海面平静,看不到雾岛踪迹。慢慢的,太阳落到海面上,天边出现橘黄光芒,融化在碧蓝的天空、散在深蓝的海水。 一阵机器的嗡鸣声突兀响起,刺耳的声响让沉迷海面夕阳的众人猝然望向上方的船长室。 “仪器突然失灵了!” 一直沉默,闭目养神的罗兹巫师站起来。他走到船头,伸出双手在空气中晃动,口中念念有词,过了片刻他说道:“水底有沉船尸骸……困在底下的幽灵,扰乱了磁场。” 他是出名的巫师,利昂好不容易才请动了他,这时上前小心地问:“罗兹巫师,这很棘手吗?” 罗兹巫师摇了摇头:“这只是最普通的幽灵怨气,船上的仪器被影响,只要有经验还是能离开这片海域,但是我能感觉得到,越靠近那个雾岛,这样的怨气会越重,到那时候,想要离开才是最困难男。” 就像他所说的,他们的船往前行驶,等到看到那片隐隐绰绰的白雾时,船上的仪器都已经彻底失灵了。 海面上没有风,太阳落进海里,辉煌的黄色光芒已经转变成橘红色。在这红色的背景下,雾岛的轮廓若隐若现,站在甲板上的众人看见了岛周围搁浅的大船们。 那些漆黑的模糊形状,高高升起的桅杆交错在一起,仿佛是从地底伸出的枯黑手指。 不只是罗兹巫师,其余几位巫师灵媒都已经开始感受这附近的情况。他们几乎都是一脸惊疑沉重,还没上岛,他们已经发觉这里隐藏着巨大的黑暗。 几人中,朗索的灵媒祖母最为不济,她浑身颤抖,望着越来越近的岛,脸上都是惊惧后悔。 到了这里,她才发现从前在朗索手腕上感觉到的那种诅咒气息有多么微弱。如果早早让她知道诅咒的发源地是这样的情况,她根本就不会敢去碰那个诅咒!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她绝望地想,这样的地方,恐怕来了就再也走不了了! “这么厉害的地方,早知道我就不来了,这回亏大了。”那个最年轻的灵媒苦着脸扭头说:“前面太危险了,现在就转身回去吧,说不定还能活。” 请他来的玫姗沉着脸,“你拿了我那么多钱,什么都不做就想走,你以为我很好骗吗?” 年轻灵媒讪讪,他这不是以为小女孩最多和朋友去什么鬼宅冒险,也就十几个幽灵作祟,很好处理,这才答应的吗。他是把自己的能力吹嘘夸大了,但谁知道他们会跑到这么一个凶地里来。别说十几个幽灵了,这里的幽灵气息多得数都数不完,他只是感受一下就要吓死了。 说话间,海上忽然起了雾,将他们的船包裹住,周围一瞬间变了个世界,天上是阴沉沉的云,先前平静的海面起了浪,拍打着船身。 “都进船舱去!”船长大喊。 好几个灵媒巫师也跟着慌张的年轻人们一起躲到船舱去了,再也没有之前那故作高深的气质。 罗兹巫师和其余几个巫师还站在甲板上,罗兹巫师掏出什么东西扔进了海里,大声念咒。一位年长的女性巫师拿出一盏小小的灯,那灯无风自燃,悠悠亮了起来,被她高高举起,照亮这片灰沉的世界。 黑暗和浓雾被驱散开,船只的颠簸也平复了不少,又有一位巫师拿出一只手鼓,轻轻敲击鼓面。 咚咚的沉闷鼓声,配合着灵媒的吟咏,海浪彻底平静下来。 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滔天巨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看的所有人都敬畏不已。一群年轻人纷纷重燃信心,这些巫师们并不都是骗人的,他们有着各自的能力,或许登岛之后真的能破除他们的诅咒。 在这样的平静中,船靠近了岸边。 秦非常抓着甲板上的栏杆,看向附近搁浅的船只,那船离她们很近,黑黝黝的破烂船身,漆黑的船窗口,像一只只怪物的眼睛,凝视着她们经过身边。 下船,登岛,一切都比秦非常想象中要顺利很多,除了靠近雾岛时那突然的海浪和风暴,她们几乎没有再遇上其他的问题。 船员们留在了船上,年轻人和巫师灵媒,在保镖的护送下上岛。 雾蒙蒙的光线,抬头看去是阴沉沉的天,让人分不清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那些包裹着岛的雾气,在真正上岛之后变得稀疏,她们能看见在雾气里的建筑轮廓。 那是和她们在虚幻世界见到的废墟一模一样的古堡建筑。唯一不同的只有岛上的植物,那些茂盛的玫瑰和藤蔓,在现实中都是枯干的枝叶,死气沉沉地耷拉在地上。 “我们要去玫瑰园。”秦非常不知不觉走到了带队的位置,她带着一群人直奔那曾经去过一次的玫瑰园。 她想象中的阻挠全没出现,平平稳稳到了玫瑰园前。 那些组成了迷宫的玫瑰枝条上无花无叶,只有黝黑粗壮的荆棘交错在一起,织成了无法让人轻易通过的藩篱。 “诅咒的中心就在这里面吗?”“是。” “确实,我也感受到了那股力量,邪恶的血源诅咒的力量。” “整座岛上都有诅咒,但这里的诅咒最强势。” “接下来该怎么办,用刀割开这些刺吗?” 保镖上前想要拨开那些刺,结果发现黑色的荆棘坚硬无比,极难砍断。 “用火烧试试。”在秦非常的建议下,保镖们又试着点燃那些荆棘,这一下火光冲天而起,那些荆棘竟然特别容易燃烧,轻而易举就烧了起来,片刻后大火连绵,挡在他们面前的荆棘烧毁了一大片。 保镖和几十个年轻人拿着武器,踩着灰黑色的灰烬往前走。 周围是恐惧又兴奋的年轻人,前面是神情严肃的巫师,还有不断开路的保镖。秦非常越往前走越觉得她们的行动异常顺利,顺利得她总感觉不太对劲。 她们一层层深入玫瑰园,毁掉了这个迷宫。 大火烧到内层后,遇上一圈水池,大火就此熄灭。一群人走到这里,诧异地发现中心区域竟然与外面截然不同。 这里的玫瑰看上去很正常,翠绿欲滴的叶子托着鲜红的花,最令人惊奇的是,一只纯白的独角兽正卧在玫瑰丛中。它的腿被玫瑰花枝紧紧缠住,挣脱不了,每动一动,血珠就滚落而下。 这只独角兽望着她们,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哀求,秦非常感觉一阵恍惚,听到身边有人说:“这、这是独角兽吗,太可怜了,我们把它救出来吧。” 秦非常瞬间清醒过来,一把拉住要往前走的玫姗,又一脚踢倒被迷惑的利昂。 “罗兹巫师,他就是诅咒之源。” 这种明明是个变态,非要装成无害模样的恶趣味,不是爱格伯特又是谁。 罗兹巫师几人没有被迷惑,他们拿出自己的法器对付这只在玫瑰丛里的“独角兽”。在几人的联手下,很快,“独角兽”现出了真正的模样。 是一匹通身漆黑的马,肌肉流畅身姿矫健,颈脖修长,长长带着波浪的马鬃毛从一侧垂下,黑亮幽深的眼睛与长长的睫毛……十足的优雅美丽。 秦非常闲暇也会去骑马,在秦氏的马场有属于她的几匹马,都是血统纯正的优良马匹,但她见过的任何马都比不上眼前这匹黑马。 比起刚才那只独角兽,她更喜欢这只黑马,只可惜,如果她没猜错,这匹黑马应该和爱格伯特有关系,或者干脆这就是他。 才想到这,爱格伯特声音带笑道:“你们是来杀我的?啊,你们这么多人,我打不过呢。” 秦非常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爱格伯特这态度,根本是在逗她们玩。 站在最前方的罗兹巫师忽然停下攻击,恍然说:“这是……这是梦魇幽灵!” 他看着四周和自己的手,露出慌张的模样。 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慌张,秦非常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准确捕捉到了关键词。 “梦魇?” 梦魇、梦魇――这里是梦境? 她同样去看四周,想要找出异常,又开始回想从下船后发生的一切。如果现在是梦境,不是现实,那她们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进入梦境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爱格伯特从轻笑变成了大笑。看到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他快乐极了。 黑马从荆棘丛里站起来,哪还有刚才假装出来的虚弱。在他脚边,黑色的荆棘生长,迅速长成囚笼,把所有人全都困在了里面。 “你们找到这里已经很厉害,但是可惜,还是失败了。” 黑马走到秦非常身边,黑亮的眼睛望着她,“这一次,你是真的要死了,怕不怕?” 他好像很期待她吓得满地乱爬的样子。 秦非常面无表情地攥住长长的马鬃毛,用力一扯―― “你为什么总是要抓我的头发,很痛的。”爱格伯特撒娇一样地抱怨。但语气里对于她失态的愉悦,毫不掩饰。 秦非常张口想说话,眼前猛地一黑。 她猝然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此刻并非身处玫瑰园里,而是雾岛边缘,身后不远处是他们的船,前方是浓浓的雾。在她身边,其他人都跪伏在地上,摆出忏悔的姿态,他们闭着眼睛陷入梦魇,身上缠满了带刺的玫瑰藤,怎么都叫不醒。 看来她们是上岛没多久就陷入了梦魇。 那她为什么突然醒过来了? 秦非常正觉得奇怪,忽然感觉肩膀一重,一只黑猫从她肩上跳了下来。她第一反应是爱格伯特,但随即看见黑猫爪子下按着的一根红线,瞳孔骤然一缩。 她盯着黑猫看了一会儿,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道:“是……氏神老祖宗吗?” 缠在她身上的荆棘忽然开始生长,爬上她的手臂,最后在她眼前开出一朵红色的玫瑰花。这朵花对着她摇了摇,秦非常听到爱格伯特的声音。 “我等你来找我。” 说完,那些荆棘松开她落在地上。秦非常一脚踩上红玫瑰,见黑猫往前走,似乎有要带路的意思,她从身边一个保镖身上抽出枪和刀,跟上了前方的黑猫。 19 反噬 秦非常并不是擅长打斗的类型,只是作为秦氏本家子弟,以前也被长辈操练过,掌握了一些必要的自保技巧。 她带上武器,追循着那只神秘的黑猫,一脚踏入迷雾之中。 她猜测她们一群人是刚一上岛就陷入了爱格伯特的梦魇。在那个梦中,眼前这片迷雾稀疏,轻易就能走过去,但是现在,迷雾重重,看不清前路,雾里还有许多的人影。 他们身形飘忽,在雾气中来回摆动,只要碰到他们,身体就仿佛浸在了冰水里,麻木僵硬。 如果不是前面那只黑猫带路,开辟出一条勉强可以容她通过的路,她大概过不了这迷雾。 要她开公司赚钱、调.教下属、安排工作,这些她能做得井井有条,但让她面对面和这么多幽灵以及非人生物对战,这根本不是她的强项。 现在,她就如同是一个擅长文科的学生进了理科实验室,毫无发挥余地。 幽灵们对她虎视眈眈,她只得紧跟黑猫,好不容易过了这片迷雾。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比数次梦境里更加荒凉破败的废墟。 被烧毁的斑驳建筑在晦暗天光之下,凄冷灰暗,有种恐怖片的经典色调,随处可见变成骷髅的尸体,更让这里添了几分死气。 哪怕秦非常对这方面没有研究,看到这样的景象,心中也十分确定,这里是一片死地。这比她想的更棘手许多,几天时间找过来,还是太匆忙了。 她踩着黑猫足迹往前,回想几次梦中发生的事,仔细分析,突然发觉是爱格伯特后面几次的行为迷惑了她。 从一开始保留着的危机意识,到后面她几乎有恃无恐,都是因为爱格伯特有意无意的放纵,于是她开始觉得这地方也不过如此。 但是仔细一想,爱格伯特真的是那么一个“恋爱脑”吗?和她睡了几次,就变成了玫瑰小甜心? 所以她还是被他的外表和表现出来的性格给欺骗了。 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想杀她们,他的行为太拖沓随意,说不想杀他们,他的梦魇又让他们全都倒在了入岛的第一步,如果没有这只黑猫出现,她大约也要沉溺在梦中,一同死在这。 所以,他还是想戏耍他们? 恐吓他们让他们绝望,纵容他们让他们找到希望,再打击他们让他们失望……这还真是恶劣的性格。 秦非常想了一路,脑子里再也没有别的想法,她连工作都不想了,只想打死那个狡猾的小疯子。 还是那个黑色荆棘丛生的玫瑰园,现实中的荆棘并没有长成那铺天盖地的囚笼模样,只是稍有些杂乱,枝条缝隙里露出后面的迷宫。黑猫停在迷宫入口,看她一眼,身形渐渐消失,只留下一根红线在原地。 秦非常按了按眼镜,捡起那根红线,默默系在手腕上。 氏神是她们所有秦氏族人的信仰,不管这黑猫和她们家的氏神老祖宗有什么关系,她现在都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一个能变成黑马的梦魇幽灵而已。 她抽出刀,砍断拦路的枝条,进入迷宫。这迷宫和她梦中第一次过来又不一样,复杂得能困死人,依靠强大的记忆力和计算能力,她迅速在脑海里生成一个地图。 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惊扰了这个沉寂几百年的玫瑰园,玫瑰园深处一具骷髅动了动。 “……奇怪,她怎么来得这么快?” 秦非常来到迷宫深处,便见到一座面容和蔼慈祥的圣母像,在圣母像弯起的双臂里,蜷缩着一具被猩红披风包裹起来的骷髅。石像脚下丛生的荆棘枝条缠绕,将骷髅和石像缠在了一起。 骷髅骨架是莹白的,表面有着温润的光泽。 秦非常:像做了烤漆。 她看到这具骷髅的第一眼,骷髅脑袋也动了动,转头朝她“看”来,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秦非常抬枪就射,对准那两个眼眶。 砰砰砰几声巨响过后,她眼睁睁看着圣母像倒塌,石块四散。 骷髅呢?秦非常眼睛在地上的碎石块中寻找骷髅,忽然感到自己背后一凉,有什么东西靠在了她肩上。 爱格伯特的骷髅挂在她脖子上阴森森地说:“为什么一见面就对我动手,不好吧?” “被你玩死之前,总要出口恶气。”秦非常心道物理手段果然没用,扔了枪,试图扯开脖子上挂着的一堆骨头架子。 “你比我想的要厉害,我以为你到不了我面前呢。”骷髅裹着红色的披风,语调又从阴森转成了赞叹。 早已见识过他的变脸绝技,秦非常没被他影响,仍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平静说:“难道不是你特意引我过来的吗。夜间的城堡,那些华丽的建筑装饰,你带我去看过的宴会厅和卧房,你展示出的这些都是线索,只要有心,都能找到这里。” 说到这她转过头,和那具诡异骷髅对视,笃定地说:“我猜,你是被困在这里了,想借助上岛的人离开。” 是的,她猜对了。 这么久的时间,从他死亡,变成了梦魇幽灵,一直待在这里。最开始,他在诅咒中寻找快乐,但是那些来到这里的人都是一样的,懦弱、愚蠢,没有任何惊喜。怨恨消失之后,他们的死亡并没有那么有趣。 诅咒潜伏的日子,他就困在这个死寂的、被遗忘的岛上,这里这么安静,连那些幽灵都再也不敢靠近过来。 因为那个诅咒,他将那些人的后代束缚在噩梦里,同时他自己也被那个诅咒束缚。慢慢地,他开始觉得厌烦了。 然后这一次,他恰好遇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骷髅架子终于放开了她,那黝黑的眼眶里仿佛燃起了萤火般的火焰,他幽幽说:“太聪明的人,不惹人喜欢。” 确实,太聪明的人不容易被骗,喜欢骗人的人都不喜欢聪明人。 “直说吧,你想怎么做,我可以帮你,换取解开诅咒平安离开这里。”秦非常说的直接。 爱格伯特也不再绕圈子,“我要借助你的身体离开这里。” 秦非常瞬间明白了他为什么在梦境中一次又一次和她滚到一起,原来是为了借用她的身体。 “看来,从我第三次进入你的噩梦世界,你就选好我了。”所以他从那次开始才会变得主动起来,秦非常问:“你就没想过,如果我没能找到这里,你的算计会白费?” “我在你的身体里留下了许多记号,你会找到我的。”爱格伯特笑起来,“而且,就算失败了,我还可以等下次。” 秦非常不置可否,“你想做什么就请吧,不要浪费时间了,早点离开这里。” 骷髅握住了她那只带着漆黑诅咒图案的手,语气困惑又感叹,“到了现在,你还是不怕……难道你真不怕我现在对你做什么?” 秦非常:“不管你想做什么,难道我能拒绝?” 既然怎么都不能拒绝了,那还怕什么。她当初刚从学校出来,长辈安排她去秦氏的公司学习,就告诉过她,哪怕占据下风,也不能失了风度。怨恨、愤怒、不甘,这些负面情绪,都是她很早就开始学会克制的。 爱格伯特最喜欢看人走投无路,失败时的脸色,只是在秦非常身上,他没有一次如愿。这实在让他不得不在意。 “既然这样,好吧,我会和你定下一个契约。”他转念想到什么,语气里又满是期待。 秦非常只感觉手上冰冷沉重,那个黑色的诅咒在她眼前变化,凌乱的黑色线条在她皮肤上游走,生成了新的图案,那是顺着她手臂缠绕而上的枝条和绽放的玫瑰。 图案不断蔓延,没有停歇的意思,很快占据了她大半个手臂。那种细细密密针扎般的疼痛带着冰冷的感觉,在她身体里下坠。握着她手腕的骷髅随着图案的蔓延,慢慢覆盖上了活色生香的皮囊。 他像是一株扎根在她血肉里的玫瑰,露出娇艳的笑容。托起她的手臂轻吻,爱格伯特说:“这是契约,也是另一种诅咒,从今以后,你的身体和灵魂,都将彻底属于我,你会成为我一个人的奴……” 他的声音顿住,忽然面色变了,微微睁大眼睛,惊讶道:“怎么回事!” 秦非常手臂上的黑色图案,在逐渐变成红色。爱格伯特能感觉到自己的诅咒在被另一股力量改变反噬,它们混合在一起,从他的指尖爬上手臂,同样在他手臂上留下一个红色的图案。 看到系在手上的那根红绳消失,看着爱格伯特面色变化,秦非常嘴角一翘。 她们秦氏的氏神老祖宗,最爱护他的孩子们。那根红线,她猜到不简单,没想到会这么厉害。契约或者说诅咒的变化停止,她也自然而然地感应到,这个诅咒连接着她们两个。 秦非常反手握住爱格伯特的手,似笑非笑,“不仅我属于你,你也属于我,这才是公平,对吧。” 爱格伯特的面色变得黑沉沉的,他终于剥开自己重重的伪装,露出了底下真实的愤怒,事情超出他的控制,他根本无法忍受,“你――!” 秦非常好整以暇地抱着自己的胳膊,觉得面前的爱格伯特好像个不想结婚,结果莫名其妙被结婚的大小姐。 她忍不住就故意凉凉地说:“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凑合过吧。” 爱格伯特面色一阵扭曲,咬住了自己的手指,他眼神闪烁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红色的诅咒图案,用另一只手覆盖上去。 秦非常一阵晕眩,发觉眼前的景物扭曲,猜到肯定是爱格伯特要做什么,当机立断抓住他的手。 这么一抓,她手臂上的红色玫瑰图案变得灼热起来。 她暂时地失去了意识,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但她很快嗅到了玫瑰的香味。 玫瑰――这是一个开满了玫瑰的庭院。玫瑰花丛里躲着一个孩子,他长得如同天使,长长的睫毛半遮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许多人在寻找他,他却躲在花丛里不出声,满脸的狡黠和快乐。 他从玫瑰丛里爬出来,躲着女仆和夫人们跑到大厅里,踩着那些满是花纹的毯子,爬上高高的台阶,又藏到二楼一个房间的衣柜里。那不知道是哪位夫人的衣柜,漂亮的裙子被他拖过去盖在身上,把自己藏起来。 他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这座无边无际的华美行宫,就是这孩子的乐园。 秦非常看见这小孩又长大了一点,被神父领着走到教堂里,他穿上华丽的衣衫,在教堂的彩色窗户底下唱着圣歌。童声澄澈空灵,回荡在教堂,底下许多人慈爱地望着他。 一转眼,他又在画廊下坐着,对着外面盛开的鲜花学习绘画。他的老师板着脸,严厉地教导他,这十岁左右的孩子不服气地用手蘸了颜料,在画布上一通乱擦,扭头跳下凳子跑了,气得他的老师在后面大喊。 画面再变,他在那个圆形的舞蹈室里学习舞蹈。十二岁的少年已经长得高挑,脖颈修长,旋转时优雅美丽,轻盈如同天鹅。 阳光洒了他一身,他的眼睛里满是骄傲的光。 20 带走 爱格伯特十三岁生日晚宴,他牵着一位夫人的手,走到人群中间。那是他的母亲,洛斯特十五世众多的情妇之一,曾以美貌闻名一时。 那位夫人已经如盛开到极致的鲜花,而她的孩子仍如同含苞的玫瑰。 这座玫瑰庄园建成后,洛斯特十五世最疼爱的小王子便大部分时间住在这里,他在这长大,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地方。 奢华的晚宴对他来说是无聊的游戏,于是他与母亲跳完了一支舞,踩着音乐消失的尾巴,笑嘻嘻地在母亲的手上亲吻,转身钻进人群,越过那些期待着和他跳舞的夫人小姐,跑了出去。 玫瑰庄园所在的托曼尼岛上建有大片马场,他时常会骑着自己最爱的黑马沿着岛屿驰骋,他可以骑到海岸边最高的一座山坡上,眺望海面,可以任由马儿慢慢往前走,载着他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的父亲洛斯特十五世偶尔会来看他和这里住着的几个情妇,但更多时候他都在其他行宫享乐。 十六岁那年,洛斯特十五世猝死,在一阵混乱后,他的一位兄长继位,而那时,外面时局动荡混乱,并且影响到了这座玫瑰庄园。 洛斯特王朝的末期,洛斯特十六世被杀,政权混乱,数个势力互相掠夺资源,玫瑰庄园也和那些珍藏了无数宝物的行宫王庭一样,遭受了外来者的劫掠。 那些人坐着大船,冲到岛上。 教导他绘画的老师因为舍不得画作被毁,被杀死在画廊,头颅里喷出的血洒满了墙壁; 教他跳舞的老师吊死在宴会厅; 教父和岛上的许多仆人藏在教堂,被活活烧死; 他的母亲被从衣柜里拖出来,绝望地从楼上摔了下去。 他愤怒、痛苦,拿着剑想要去和那些人决斗,照顾着他长大的女仆们拦住了他,把他藏在茂密的玫瑰丛里,她们牵来他的黑马,请求他快点躲藏起来。 “就像小时候躲迷藏那样,躲起来,不要被人找到了。”年长的女仆声音颤抖着说,最后一次慈爱地抚摸他的头发。 他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小王子,是这里的主人,这座岛屿是他的乐园……他看到所有人被杀,家园被毁,却无能为力。 只剩下他一个,被困在岛上无处可逃。 最终他带着伤躲进了迷宫一样的玫瑰园,蜷缩在圣母像下,望着四处燃烧起的大火,说出凄厉的诅咒: ――“我死后,将变成梦魇,将他们全都困死在这里,永远、永远无法离开我的噩梦!” 钟楼的钟声,沉沉奏响。 . 秦非常从地上坐起来。她的手腕上有一圈红色的藤蔓玫瑰图案,前方本该被她用枪打碎的圣母像好端端立在那,臂弯里有个裹着披风的骷髅。 秦非常:“……”之前又是梦魇?这小疯子的梦魇怎么套了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圣母像前,拉开披风,看见骷髅的小臂骨头上有着和她一样的红色图案。 很好,不管之前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诅咒是生效了。他们两个人的性命现在连在了一起,爱格伯特不能拿她怎么样,她也不能拿爱格伯特怎么样。 虽然是抱着消灭诅咒和小疯子来的,但按照效果来看,她简直是送上门来和人结婚的。 秦非常把那件红色披风抖一抖,兜着里面蜷缩成一团的骨头打了个结,提着就往外走。情况都这样了,不带回去很难收场。 骨头架子爱格伯特在简易包袱里一动不动,没什么反应,秦非常心想他被自己的诅咒反噬了,受到的刺激这么大? 走出玫瑰园,秦非常发现岛上的雾气正在缓缓流动着,那些先前被排斥在岛外围的雾气进入了庄园内部,雾气里面半透明的幽灵,也随着雾气的弥漫,一同出现在周围。 她带着爱格伯特的骨头架子,那些轻飘飘藏在雾气里的幽灵们没有靠近。 普通的幽灵是没有记忆和神智的,大多数人死后,灵魂会慢慢消散,没有特殊的情况,能以幽灵形态留存的时间很短暂。这里这么多的幽灵,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还没消散,只可能是因为爱格伯特。 他死后不知为何变成了梦魇幽灵,因为强大的怨气和诅咒,隔绝了托曼尼岛,也强行留下了这些一早就该消散的幽灵。 ――真像个小孩子,抓住美好的时光不愿放手,哪怕她们早已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你的怨恨其实早就消失了吧。”秦非常走在湿润的雾气里。旁边是她没有来过的马场,她还记得刚才看见的片段里,少年骑着黑马从这里疾驰而过,意气风发。 刚这么想着,她身边掠过去一阵风,模模糊糊的,似乎是几匹半透明的马跑了过去。 秦非常:“……你真行,马的灵魂都要留下。” 一直装死的骷髅说话了,他说:“我留下了什么。” 明明什么都没留下。 他很早就后悔了,当怨恨随着时间消散,他发现自己的诅咒困住了那些仇人,也困住了自己和死在岛上的人。 他死前的愿望强烈到影响了这岛上的生灵,他不知道那些死去的,是自愿,还是被强迫着留在这里陪着他。 最开始的怨恨消失了,又不断有新的怨恨产生。他确实想离开这里,只有他离开这里,这座岛才能不再被他影响,幽灵们才会消散。 可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离开。 “你真的要带我走?” “不然呢,留在这里陪你长眠?我觉得你睡够了。” “你不怕我去了外面的世界,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的语调渐渐诡异。 秦非常冷笑一声,“老实点,不然把你骨灰扬了。” 爱格伯特不敢置信,“你是在威胁我?” 秦非常一本正经:“公主您醒了?洛斯特王朝亡了几百年了。” 爱格伯特:“谁是公主?!” 秦非常自然地改口:“口误,是王子。” 他可不是公主吗,一通骚操作把自己困在城堡里,等着人拯救的公主。 有爱格伯特的骨架子在手,秦非常走在岛上没有再遇见任何问题,她来到岛的边缘,刚好看见一群人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 “我……我们这是怎么了?” “我们怎么在这里?” 秦非常抓着原本要打的boss骨架,神色自若地走过去:“走吧,上船,我们回去了。” 年轻人们更加茫然,他们总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跟上过洛兰的进度。怎么就要回去了?他们不是刚上岛吗,还没进去呢! 罗兹巫师眼神更加疑惑一些,他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但梦境像碎片一样消失在脑海深处。 “我们的诅咒还没解决呢,怎么就要回去?”利昂问道。 “呀!”玫姗抬起自己的手,又不敢置信地拿出灯照亮,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没了,那个诅咒的图案没了!” 所有人都连忙查看自己的手腕,很快,一群人发出逃出生天的哭声和笑声,互相拥抱在一起。 见他们喜极而泣,秦非常背后传来一个不怀好意的冷笑,某骷髅架子在她耳边说:“他们高兴得太早了,诅咒并没有解除,哈哈哈~” 秦非常动了动嘴,“闭嘴吧。” 发现手腕上的诅咒图案莫名消失,一群人连探究都不想探究了,只想着赶紧离开,当即回船返航。 秦非常带着的那个包袱被所有人无意识的忽略了,只有罗兹巫师感觉到什么,忍不住去看秦非常。 利昂满面笑容地来到他身边表达感谢:“罗兹巫师,这回多亏了您的帮助,等回去,我会和父亲一起好好感谢您。” “不,我并没有做什么。”罗兹巫师皱紧眉头。他答应来这一趟,想过会发生任何可怕的事,可是事实却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根本就没能做什么,“如果真的有人做了什么,大概是那边的那个女孩。” 他神情严肃地指着秦非常,忽然感觉那边传来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气息,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收回手指。 “您怎么了?”利昂疑惑。 罗兹巫师嘴唇抖了抖,含糊道:“没什么。” 他独自坐到房间里,回程的路上再也没说一句话,而且一回到码头就匆匆离去。远离了那艘船后,他才露出后怕的神色。 如果他没猜错,那个女孩,从岛上带了极可怕的东西出来了。 “洛兰,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玩吗?”“是啊,我们竟然真的就这么简单解除了诅咒,难道不值得庆祝吗!” 秦非常拒绝了他们的邀约,提着行李回去了。 诅咒的事告一段落,她也是时候该专心做事。她回到洛兰的那个家,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准备这就搬到先前看好的一套房子里。 她从楼上下来,刚好看到朗索和老祖母。因为诅咒解除得快,老祖母还没有死,但也只是时间问题。 自觉和她们的恩怨已经结清,秦非常礼貌地朝他们点点头离开。 她能想象得到接下来这里会发生什么。这个宅子已经不属于他们,他们很快要搬走,朗索是个自私的人,他会拿走祖母所有的钱,老祖母会死在她最疼爱的宝贝孙子手里,而朗索,这样的人如果不改变,那结局悲惨几乎是注定的。 和爱格伯特的那个契约签订后,她忽然能看见其他人身上的气,那祖孙两个身上有黑色的气,很浓厚。 她暂时租住的屋子在青杉大学附近一个复古的老街二楼,家具之类都是现成的,提着行李就能入住,房东老太太是位和蔼的音乐老师,租给房客的屋子也打理得很好,颇有格调,一些细节处的装饰都显露出她的品位。 整个二楼都被秦非常租下,一个人住足够宽敞。 将行李放好,秦非常脱了衣服走进浴室。没一会儿,她的行李箱啪嗒一声被推开,一具骷髅架子从里面站起来,踩着她的衣服,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在浴室的水声响起时,骷髅慢慢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散着长发的美少年。他面无表情地托着下巴,打量这个对他来说太过窄小的屋子。 太旧了,头顶的天花没有浮雕彩绘,没有水晶吊灯,地板有划痕,地毯太廉价……不过,有很多他没见过的奇怪东西。 爱格伯特站起来,用手上的银色手杖敲了敲电视,又敲敲另一边的冰箱。 这都是些什么? 秦非常带着满身水汽从浴室里出来,她踩着拖鞋来到爱格伯特身边,打开冰箱,看见里面有房东放的水和牛奶。 她拿了一瓶冰水,顺手给了爱格伯特一盒牛奶。 关上冰箱门,她喝了口冰水,用毛巾擦着湿发去找衣服。 爱格伯特看着手里凉冰冰的盒状物,学着秦非常的动作打开冰箱。 秦非常在行李箱里翻衣服,听到身后冰箱不断被打开关上的声音,头也不回说:“公主,别玩冰箱了。” 21 购物 青杉大学附近,因为正值周末,有不少学生在这条商业街上消磨时间,本就拥挤的一条街道,今日几乎堵成一团,前面的人一直不往前走,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都想往前挤看个究竟。 靠近街心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都会不自觉将脑袋转向某个方向,然后露出惊艳的目光。 爱格伯特走在这全然陌生的宽阔街道,对于身边拥堵的人群视而不见,目光一一扫过两旁的高楼和门店。 他身上穿着讲究的礼服,长发用丝带扎在脑后,戴着手套,拿着手杖,活生生一个从中世纪油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 看到路边一家店大面积的玻璃窗,还有里面璀璨发光的灯具,爱格伯特朝那边走过去。原本站在那玻璃窗前的人都不自觉为他让开道路。他走过的地方,瞬间就让出了一片空地。 他在玻璃窗前站定,瞧了一会儿里面转动的璀璨光球,忽然感觉眼角有灯光一闪。 是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她满脸兴奋地举着手机对着他,见他看过来,脸瞬间就红了。她的同伴死死抓着她的胳膊,几个女孩子压抑着喉咙里的尖叫,双眼发亮地盯着他,生动展现出了当代年轻人的颜控特性。 “嗷嗷嗷长得好漂亮!” “这是真人吗是真人吗世界上真的有长成这样的美人吗!” “天哪,我死了!快去要联络号!” “啊啊啊他走过来了!” 爱格伯特走到几人面前,伸手拿过那女孩手里的手机,用两根手指拈着翻来覆去地看。 被美貌迷了眼睛的女孩,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动作自然地把自己的手机拿过去,一时间都没想着拿回来,只顾着盯着他长长的睫毛和高挺鼻梁看个不停。 直到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把那个美貌少年手里的手机拿过去放回到她手里,女孩才醒悟过来,捧着手机发出一声“啊!” 秦非常提着一个袋子,她刚从旁边的店铺买完东西出来,就看见爱格伯特捏着人家小姑娘的手机翻看。 她就知道,这小疯子跟在她身后出门,肯定会遇见这样的情况――周围的路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在打量她们,更多的是光明正大在看,都快造成拥堵了,简直就像是什么明星出街。 离开了他的岛,她还以为他以后都只能当个骷髅架子了,没想到不仅能变成人样,还能像普通人一样出来闲逛,堵塞街道。 不仅如此,这位小王子还挺讲究,出门之前特意换了身比较正式的衣服――他的衣服都是随心所欲变化的,倒是方便,就是和这个大环境格格不入,画风差了几百年。 把小姑娘的手机还给她,秦非常又带着这么个“天外来客”继续逛街。她刚在附近租房住下,还有些生活用品需要购买。 两人走后,女孩恋恋不舍地收回眼神看向自己的手机,突然,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啊!照片怎么糊成这样,完全看不清楚脸啊!” 她身边的朋友也凑过来看,发现那手机照出来的是扭曲模糊的影子,顿时大感可惜,“你这拍照技术真的太渣了!” 伤心片刻,女孩摸着手机又高兴起来,“刚才那个美少年拿过我的手机……我感觉我的手机都有股花香,是香水吗?” 这边爱格伯特没走出去多远,又被路边一个男生拍了。这回他没看见闪光灯,但听到了咔嚓的声音,他路过那个拍照的人,又顺手拿过他手里的手机――他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但似乎这大街上每个人都有。 看着美少年拿着自己的手机走出去好几步,那男生才反应过来大喊:“诶,我的手机!” 秦非常扭头,再次把手机归还给人家。然后她顺势拐进路边一家手机店,很快又带着爱格伯特出来。拿着一部新手机的爱格伯特按照秦非常说的脱下手套,点着那个拍照键。 无意中按了一下,前面秦非常的背影就生动地出现在手机里。 爱格伯特脚步顿了顿,开始学着路边的其他人,对着各种东西拍照。 秦非常听了一路的咔嚓拍照声,也沐浴了一路陌生人的目光。爱格伯特是“目中无人、我行我素”,她是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两人就这么一路走进了购物中心。 路上暂时被拍照功能吸引了注意力的爱格伯特,进入购物中心后,又被这聆郎满目的商品货架给震了一下。但他不动声色,始终端着优雅的仪态,只是目光移动的速度快了些。 外面的世界似乎变得有些快,他不止一次地想。虽然多了许多他没见过的东西,但只要观察其他人,他就大致能猜到大部分东西是什么作用。 可是购物中心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秦非常有种带着孩子逛超市的错觉,她推着购物车走一段,就要回头看看爱格伯特有没有跟上。倒不是怕他走丢,是怕他突然生气引起什么公众事件,当街杀人是要上社会新闻的。 见他站在货架边,隐蔽观察其他人的动作,然后捏着一桶泡面,在耳边晃了晃,露出些疑惑的目光,秦非常莫名想笑。 她把推车推过去,撞了撞爱格伯特的腿。 对方很快看懂了她的意思,将手里那桶泡面放进了她的购物车里。 接下来的情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只要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都要塞到秦非常的购物车里。 秦非常看他一眼,也没阻止,自顾自买自己的东西。 爱格伯特拿起一包卫生巾捏了捏,随手放进了购物车。秦非常拿起那包东西放回去,另外拿了一包。 爱格伯特皱眉:“为什么要放回去?” 秦非常:“因为是我要用,不是你,如果你一定要买,就自己给我把它用掉。” 爱格伯特再一次把那包东西扔进购物车,并且理直气壮表示,“我要用。” 路过的一对小情侣看着这一幕窃窃私语。 “啊,原来是女孩子啊,我还以为是个美少年呢。” “是演戏剧的吧?长得真漂亮……嘶别掐我,我没别的意思!” 爱格伯特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秦非常:“哈。” 爱格伯特瞬间变脸,“你在笑我?” 秦非常也瞬间变脸,“没有。” 爱格伯特耿耿于怀,并且疑神疑鬼,接下来每拿一样东西都要观察秦非常的反应,见她没有露出嘲笑的目光这才放进购物车。 站在化妆品区,有几个女孩子和他搭话,“哇,你皮肤好好,你平时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啊?” “你的口红色号好好看啊,是哪一款的?能不能给我们推荐一下?” 爱格伯特矜持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秦非常从旁边经过,“走了。” 路过洗洁用品区,爱格伯特站在一排不同香味的洗衣液附近,思考这是不是香水,实在太香了。他站的时间有点久,隔壁一位中年家庭主妇忍不住说:“你是不知道买哪个好吗?听我的,买这个,这个香味最好。” 爱格伯特一言不发拿了另一瓶走人。 秦非常看见那瓶子上的“持久留香玫瑰浓香型”,任由他把那洗衣液塞进了购物车。 很快到了另一个货架,爱格伯特又停下来拿起架子上一副墨镜。 好像是……黑色的眼镜?还有点意思。 习惯性地往后看了一眼,看见公主戴着一副墨镜。秦非常没能刹住车,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哐当撞在了货架上。 秦非常:“……”这是什么阴间搭配。 行吧。 零食饮料就算了,生活用品之流也没问题,但是他要买儿童游泳圈和婴儿床就离谱。 东西都送回去之后,秦非常坐在沙发上一时陷入沉思。她在思考,为什么家里的哥哥姐姐都会结婚生孩子,他们带着孩子出门的时候,不会产生这种对人生的怀疑吗?幼稚的小孩子能幼稚到什么地步? 拿着浴袍准备去浴室泡澡,结果推开门看见浴缸里飘着一个儿童游泳圈,里面躺着一具烤瓷骷髅,浴缸里全都是泡泡,瓷砖上还有一堆散发着玫瑰香味的沐浴露洗发露身体乳混合物――秦非常关上门,站在浴室门口再度陷入沉思。 她在想,哥哥姐姐们为什么都会结婚,要和另一个人一直住在一起,难道不会产生对前世今生的思考吗?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今生才会遇见这个人。 还是工作。 工作总是快乐的。 她对着电脑打字,脸上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时,滑溜溜散发着香味的骷髅占据了她的床,在被子里一个翻滚变成一个美少年。 凌晨三点,秦非常关掉电脑,取下眼镜捏着鼻梁去冲了个澡,躺到床上。刚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幽幽的一声,“你就这么和我一起睡?” 半睁开一只眼睛看他,秦非常冷静地说:“不如你去睡今天买来的那张婴儿床?” 爱格伯特:“你要是早告诉我那是婴儿床,我怎么会一定要买。” 秦非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拖着婴儿床不肯松手,非要买的人是谁。” 爱格伯特很不愉快地坐起来,似乎想发脾气,但很快他又笑起来,故意凑近秦非常,邪恶地低声说:“买了总会用上的,不然我让你怀孕生一个我的孩子,给他用好了。” 秦非常:“不错,你这个恐怖故事有吓到我。” 她翻个身,眨眼睡了过去。 临近中午,秦非常醒来,还不甚清醒时在被子里胡乱一摸,摸到了一根长长的棍子。拿起来一看,花三秒钟认出来,这是一根腓骨,就是人腿上的骨头。 一具骷髅背对着她坐在床边,透过镂空的胸骨,秦非常看见他的手上端着一个杯子,散发出咖啡的香味。 变得这么骨感要怎么喝咖啡?只闻味儿吗?秦非常又思考了三秒钟,将手里的骨头递了过去,“你的骨头。” 爱格伯特随手接过,安在了腿上,随即大变活人,变成了个穿睡裙的美少年。他端着咖啡站起来,朝她示意了下手里的咖啡,不无得意地说:“我已经会用咖啡机了。” 喝着咖啡,晃悠去了客厅。 剩下秦非常面无表情坐在床上,按住额头,略觉头疼。 这不应该,在她的设想里,爱格伯特借助她离开那座岛之后,就会四处去兴风作浪,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总之和她没关系了,结果他现在一副要安心住下的样子? 22 同居 爱格伯特确实十分聪明,短短一周,他就完全适应了外面的环境,不管是各种现代电器还是更加复杂的网络,他都有了一定了解。 秦非常忙于自己的公司,基本上没有怎么管过他。一个新公司的建立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她很忙,忙到有两天没回家,如果不是担心爱格伯特把她住的地方拆了,她还能再在外面待一天。 晚上七点左右,秦非常提着包和资料回到租住的屋子。路过一楼,她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房东太太大概是在烤蛋糕。 她走到二楼用钥匙开门,推开门,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电视,在播放迪某尼的公主系列动画电影,长着翅膀的精灵公主,开了十八级美颜的锥子脸在电视屏幕上放大。 而爱格伯特,他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的音效响个不停,身前的茶几上都是零食袋子。秦非常瞄了眼排成一排的空可乐罐,很难想象前几天爱格伯特还在嫌弃这东西颜色像是毒药。 游戏结束的提示音伴随着爱格伯特的怒骂,“这些白痴会不会打游戏!我&%¥#!*” 很好,他连网络骂人流行语都学会了,还特别熟练。 所以,她只是两天没回来,而不是两年没回来,对吧? 秦非常放下包,坐到沙发上按了按额头。 捏着手机路过她身边的爱格伯特将眼神从手机屏幕上拔.出来,给她匀了两秒钟,“哦,你还会回来啊。”秦非常:“……” 见他熟门熟路地去厨房烧水准备泡面,秦非常放弃了拿手机点餐的动作,她不太想动,对着厨房的美少年说了声:“麻烦顺便给我也泡个泡面,谢谢。” 爱格伯特新一轮的游戏又开始了,他单手操作,没有回答秦非常,但顺手又从柜子里拿了一桶泡面。 虽然他并不需要吃东西来维持生命,但是显然,他很享受这些垃圾食品。之前买的泡面早就吃完了,秦非常看到柜子里那一大堆各色包装的泡面就知道,他大概是自己独自去购物补充了存货。 真是聪明。 有很久没吃过泡面这种东西了,作为秦氏有名的子弟,秦非常吃穿住行都讲究,上一次吃泡面这种东西还要追溯到学生时代。 家中的哥哥姐姐说她有必要和普通同学交往,于是她住进了宿舍,但是她学生时代脾气不怎么讨人喜欢。其他室友在背地里说她大小姐不合群,有天晚上聚在一起吃泡面时吐槽她,说她估计连泡面都没吃过。 恰好听到这的秦非常嗤之以鼻,转身就去买了各种口味的泡面,带回去给全家煮了一顿泡面大餐,搞得爸妈怀疑她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吃完那顿泡面大餐,她针对各种泡面的口感成分等,写了很严谨的产品意见,发给了生产泡面的公司――是她某位叔叔的产业。之后那公司进行了一轮产品优化,做出来的改良产品更加受欢迎。 在吃下两口泡面的时候,秦非常的脑子里已经回忆起那个叔叔过年时在旧宅和父母寒暄夸她的那些话。没什么诚意的空话,连笔奖金都没给她发。这个叔叔是出了名的抠门小气,深受脱发困扰,三十岁之后每年去旧宅拜氏神的时候都祈求氏神治疗脱发,氏神没理过他。 “操!他敢骂我!我*&%¥#!”对面爱格伯特的怒骂打断了秦非常的回忆,她抬头看过去,正看到这曾经在岛上折磨死了许多人的恐怖小疯子,对着手机阴森森地说:“我要诅咒他!” 秦非常:“……你要从网线里钻过去诅咒他?”一看就是因为游戏起了口角,这就要动用诅咒武器,不愧是公主。 爱格伯特:“他‘问候’我的母亲,我就让他真的去见见我的母亲,希望他到时候还能这么嚣张。” 想起他本体是个梦魇幽灵,秦非常猜到他会用什么方法折磨对面的人。无非就是噩梦,反正死不了人,秦非常没有管他。 与此同时,某个城市里戴着耳机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骂骂咧咧打出一连串脏话,忽然感觉困意袭来,脑袋一歪睡了过去。他开始做梦,梦中情绪激烈,连睡梦中的身体都颤抖着,眼皮狂跳,冷汗直流。 爱格伯特拿着手机,突然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秦非常吃完这一桶泡面,擦擦嘴,看着对面俨然已经变成网瘾少年的幽灵,心想,网络游戏果然是当代年轻人的精神药物,容易上瘾。看看这个恐怖BOSS沦陷得多快,所以她选择最先搞游戏产业果然是对的。 网络游戏封印了无所事事的BOSS,让他没心思去搞事情,网络游戏拯救世界。 秦非常并不知道这种网络诅咒事件在这几天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某个游戏论坛里流传着“打游戏时骂人会做超可怕的噩梦”这样新的神秘传闻,并且越传越广。有好几位受害者已经因为这噩梦成功戒掉了游戏和脏话。 饭后休息完,秦非常准备去泡个澡,然后今天早点休息。前往浴室的路上,她的脚步慢慢沉重起来,总感觉不会看到什么愉快的场景。 果然,她望着浴室沉默了。她早该想到的,这小公主怎么可能会打扫卫生。 拿出手机拨打电话,片刻后她走出来对窝在沙发的爱格伯特说:“我联系了家政公司,明天开始会有人上门帮忙收拾家里,你注意一下,不要对人家动手。” 刚说完,门被敲响了,她走过去打开门,房东太太端着一盘小蛋糕站在门口,见到是她,老太太有些诧异地笑了笑,“你今天在家啊,我看你好像平时挺忙的样子。” 虽然在这里租房,但秦非常和她并不熟悉,因此也只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我烤了些小蛋糕,爱格在吗?”房东老太太问。 秦非常:“……爱格?” 爱格伯特已经走到她身后,越过她自然地接过房东老太太手里的盘子,拿了一个小蛋糕塞进嘴里。 老太太慈爱地问:“怎么样,这次的新口味你喜欢吗?” 爱格伯特一点也不客气,“嗯,不错,比之前的好吃。” 两人态度熟稔,至少比秦非常和老太太之间熟多了。 等到老太太下楼去,秦非常关上门思考,这小公主怎么和房东熟起来了?她还以为以他那目中无人的傲慢性格,会不把普通人看在眼里,也不会和她们交谈呢。 秦非常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很了解这小公主。 第二天离开家,秦非常才知道爱格伯特是怎么和房东老太太熟悉起来的。老太太是个退休的音乐老师,家中摆放着钢琴和各种乐器。 透过花草的缝隙,秦非常看见爱格伯特坐在钢琴前面的背影,优雅贵气,而他弹奏出的音乐也十分优美。 被当时著名音乐家教导过的王子,音乐造诣不低,站在一旁的老太太含笑听着,眼里都是欣赏和慈爱。 恍惚觉得好像看过这一幕,秦非常仔细回忆,想起那好像是在爱格伯特的过去里看见的,他也曾这样和教导自己音乐的老师一坐一站,在音乐声中消磨时光。只不过,她看到的那一幕里,爱格伯特还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头发被女佣和夫人盘了起来,看上去更加像个漂亮的小姑娘。 秦非常心中对于爱格伯特隐隐的警惕忽然就消失了。好吧,她其实一直在警惕着他做出什么糟糕的事情。 恰好一首曲子弹奏完,老太太端了一盘小饼干给爱格伯特,爱格伯特也拿着吃了。看着这一幕,秦非常觉得自己的担心好像没什么必要。 她转头离开了这里。 爱格伯特回头看她离去的背影,哼笑一声,接着投入到面前的音乐。 旁边的老太太不停地夸他,“真棒!爱格真棒!” 秦非常忙着着的商业计划,其他几十个逃脱诅咒的年轻人才刚从长达半个月的庆祝中回过神。 他们数次邀请,秦非常都以忙碌为由拒绝,不过她没有拒绝几位少爷小姐的投资。 玫姗和利昂是投资最多的两人,他们心底都觉得洛兰开的这个公司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就算她很厉害,不怕死亡和诅咒,但她毕竟是个刚上大学的女孩,她懂什么开公司呢。 不相信她能成功的两人完全是怀着帮助朋友的心思,他们就像是创伤被医生治愈,从此对医生产生信赖和喜爱的病人。 玫姗还好,毕竟是同性,她又是个坚定的异性恋,所以只决定要和洛兰做好朋友,但利昂就有些不妙。 这短暂的时间里,他经历了许多波折和煎熬,当痛苦过去之后,他经常想起洛兰的一举一动,对她的从容冷静印象深刻,在不甘被比下去和欣赏她的头脑之外,他感觉自己心动了。 他考虑了很长时间,终于下定决心。他想要追求洛兰,请她做自己的女朋友。 他们拥有着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也会有共同的话题――他的父亲就是个大富豪,他从小就接触这些,洛兰想要做生意,他可以教她。从这一点来看,他们是天生的般配。 在这个世界,年轻人们更加热情大胆,所以想清楚了的利昂,打理出精致的造型,带着一大束鲜花去找了秦非常。 本来告白的场合应该带玫瑰,可惜每一个去过废墟古堡的年轻人都对玫瑰以及一切带有玫瑰香味的东西产生了心理阴影,所以他带的是一大束的向日葵,寓意为“你如同我的太阳”。 来到秦非常暂住的地方,利昂微微侧身,露出自己最俊朗的角度,按响门铃。 门被打开,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庞。 那张脸在利昂心里比洛兰还要深刻,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利昂原本火热跳动的心,瞬间跳不动了。 23 婚姻生活 “你好洛兰,我经过几天的思考,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我喜欢你,请你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想我们是最合适的一对。” 这是门被打开之前,利昂准备说的话。在他的设想里,他应该优雅稳重,显露出最好的一面。 可是门被打开之后,他双眼发直地看着门内的人,瞬间忘记其他的话,只干巴巴地挤出来一个名字,“爱……格伯特?!” 他不是只会出现在古堡废墟,出现在噩梦里吗?他是虚假的疯子,是幽灵鬼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他在这里,那这真的是现实世界吗?他是不是其实还沉浸在噩梦里,根本没能逃脱生天?!他以为的现实都是假的? 一不小心想太多,利昂整个人苍白失色,一阵天旋地转后,他踉跄着靠在墙面,盯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爱格伯特,瞬间猛男落泪,喃喃说:“我还在做梦,我还在被诅咒着……呜。” 爱格伯特站在门口,他已经抛弃了自己的小靴子小皮鞋,套着一双柔软毛绒的拖鞋,手里拿着一听可乐。 他一个字没说,靠着一张脸把人吓到差点崩溃。 “哦……是你,我忘记你的名字了,你叫什么?”爱格伯特看够了,向前一步走到利昂面前,伸手接过他还紧紧握在手里的向日葵花束,随手拨弄了一下金黄色的花瓣,朝他露出一个和向日葵一样灿烂的笑容。 利昂几乎听不清爱格伯特在说什么,然后他眼前出现一个端着茶杯的秦非常。 洛兰!洛兰也在这里! 如果说爱格伯特代表噩梦,那洛兰就代表希望。看到她,利昂总算冷静了一些,能清醒地面对眼前这个神奇的境况了。 “洛……洛兰,你、他、你们……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非常一看就知道这年轻人想太多,自己把自己给吓到了。她直接说:“利昂,这是现实世界,他从那个岛跟着我们离开了,目前住在我这。” 利昂露出天塌了的神情,那恐惧的神情如同放出了匣子里的魔鬼。 秦非常:“没事,他在这住了一段时间了,并没有害人,你不用害怕。” 这话,就算是从秦非常的嘴里说出来,利昂都不敢相信。 一个之前残忍杀人,眼都不眨一下的非人类,出现在和平的现实世界,什么都不干,这话谁能信?不管让谁来看,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爱格伯特听他们交谈,漫不经心拔下一片向日葵花瓣,“你叫利昂是吧,刚好,我在这住烦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利昂,笑着说:“我就去你家住几天吧。” 利昂:“!!!” 他不想答应,但是不敢拒绝,谁能拒绝这样一个疯子,万一他刚拒绝,他就一剑把他捅死了,那他还能活过来吗? 在这瞬间,利昂开始后悔来寻找洛兰,如果他不来,怎么会把这个煞星招惹回去?他在绝望之下,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站在门边的另一个人。 他想,既然之前爱格伯特没来找他们,而是住在洛兰这里,可见他对洛兰也很特殊,说不定洛兰能让他改变主意。 但他失望了,秦非常听到爱格伯特说要去他家住几天,没什么反应,只说道:“好,你去吧。” 毫不犹豫就把他推给了他。 爱格伯特什么都没带,拿着那束向日葵,和利昂一起下楼。 利昂僵硬地随着他走到楼下,一直微笑着的爱格伯特忽然转过头来,那张没有任何缺点的面容被灿烂的向日葵遮了一半,只露出一双森然的眼睛。 “拿着花,我猜你是来向她告白的?” 被吓得完全忘记了这回事的利昂:“……” 爱格伯特:“属于我的,我不喜欢别人觊觎。” 金黄向日葵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眨眼间败落腐烂,只在他手中留下灰黑色的干枯花束,又被他随手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 利昂脸色煞白,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上了车,又把这个可怕幽灵载回家。 . 门被关上,秦非常端着茶杯走到柜子前。她本来是准备泡点茶喝,但现在,她独自坐在桌边,开了一瓶酒。 抿一口酒,她靠在椅子上,放松地长舒一口气。 她终于明白,从前一个生了孩子的姐姐,为什么会在幼儿园开学,把女儿送去上学后,会那么兴奋开心地邀请一众朋友去家里庆祝喝酒。 她当时收到那姐姐的消息时正在工作,对她的行为万分不解,不就是幼儿园开学了吗,有什么好庆祝的? 没想到,时隔好几年,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体会到了当年那个姐姐的心情。 太好了,磨人的小公主终于走了! 秦非常靠在椅子上,回忆了一下这些天自己在家办公发生的事。 爱格伯特玩游戏时不时因为对面说脏话而发出阴森森的诅咒,还有一次太生气,竟然在客厅里当场表演了一个召唤幽灵。 屋里原地起雾,轻飘飘的半透明幽灵在雾气里穿梭,几乎挤满了她的客厅,爱格伯特还非要它们钻进手机里去找人麻烦。秦非常不觉得这能成功,但是那些幽灵嵌在她的电脑屏幕上扭动,在她的键盘和书桌上狂舞,这就很糟糕了。 偶尔他不想打游戏,就从楼下拿了房东老太太收藏的各种乐器,在屋子里各种折腾。 是,他正经演奏时是好听的,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为了宣泄在游戏里受的气,锯着大提琴的模样,就像是在锯人的脑袋。 时高时低,猛然拉长拔高的音调,听起来的感觉就像是头皮被人拉扯。 如果这个用降噪耳机和耳塞可破,那他来了兴致准备画画的时候,就太糟糕了。他不在纸张和画布上画,要在墙面上狂涂。 他在家里大搞行为艺术,以他那个血腥审美,整个墙面都是血红的手掌印,扭曲挣扎的血色人影,秦非常走进卧室准备休息,看到床对面的墙上这些闹鬼一样的图案,感觉自己血液流动的速度都加快了。 大半夜的,她看着墙上仿佛还会动的那玩意儿,身边的幽灵竟然还兴致勃勃地要和她一起赏析这画。 爱格伯特:“这样的风格你不喜欢?” 秦非常:“我明天买新壁纸,你自己贴上。” 后来? 后来……你看过凌晨三点,出现在天花板上的红色手掌印吗?秦非常看见了。 秦非常自以为是个很冷静的人,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绝境和困难,她都要保持从容的姿态,她曾经做得很成功,不过现在,她有好几次考虑过要不要把那具骷髅架子按在颜料里,再把他砸成散装的骨头塞进冰箱。 小疯子的恶行罄竹难书,秦非常一度怀疑他是故意在折腾自己。他在废墟古堡拿她没办法,但现在他显然已经找到了折腾她的正确方式,每每在她爆发的边缘徘徊试探,踩着她忍耐度的底限来回蹦Q。他可能很擅长悬崖踩钢丝这种极限活动。 …… 在这样的情况下,利昂来了,把爱格伯特带走了。 秦非常觉得自己终于解放,然而解放只是暂时的,因为手上这个绑定他们两个的双向诅咒,他们锁了,爱格伯特迟早还会回来。 她如今又体会到了以前某个哥哥婚后不愿回家,宁愿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公司工作的心情。 秦非常不由思考,等到公司办公场所搞定,要不要常住办公室,不要回来了。 很快,她做出假设,假如她不回来,爱格伯特很有可能回去公司玩一玩。想到如果他在公司会发生何等糟糕的事情,秦非常的目光猛然犀利起来。 不行! 她衷心希望,利昂那边有趣一点,能把爱格伯特留得久一点。 好歹还有点良心,秦非常考虑了一下是不是要发个信息给爱格伯特,让他少吓唬利昂,但很快她就放弃了。 以她的了解,如果她发出这条信息,爱格伯特只会更加折腾那年轻人。 那就算了。 再次投身工作的秦非常不知道,临时接管爱格伯特的利昂有多么弱小无助。 他们被诅咒时组建的聊天室并没有解散,因为年轻人们发现手腕上的诅咒图案消失后,他们仍然无法说出被诅咒期间遭遇的那些事,于是偶尔也会在里面交流。 利昂想在这里面通知大家关于爱格伯特的消息,被爱格伯特当场抓获,于是他只能流着冷汗,眼睁睁看着爱格伯特拿着他的账号,在那聊天室里和其他人聊天。 “为什么要告诉他们,直接说就不有趣了,要是他们亲眼看见我那才有趣呢。”爱格伯特将他的手机还给他,按着他的胳膊笑着说:“对吧?” 利昂只能闭紧嘴巴,不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余人。 他想,他必须去找罗兹巫师,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消灭这个可怕的亡灵。 趁着爱格伯特不注意,他抖着手拍了一张照片,想要发给罗兹巫师。拍完拿起来一看,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 幽灵身边的磁场不稳定,无法用机器拍摄出来,梦魇幽灵的磁场更加混乱,拍出的就是一团模糊。 “我完了……他一定会杀了我们的!”利昂捂住自己的脸。 听到爱格伯特在楼上的喊声,利昂手一抖,迅速把手机关掉。咬着牙忍辱负重去到楼上,爱格伯特站在他的更衣间,捏着里面的那些衣服打量,回头对他说:“这些衣服挺有趣的,我也要这样的衣服,你去叫人来帮我做。” 红着眼圈的利昂:“……做衣服?”都到我家了,你不杀人?! . 三天后,秦非常回家,在楼下看到房东太太在和一个年轻人说话。那人穿着宽松休闲裤和球鞋,印着骷髅头的背心T恤,戴着棒球帽和墨镜,手上套了一堆手环手链。 如果不是他那头微卷的黑色长发,秦非常真的没认出来这个画风大变的人是爱格伯特。 她们好像是三天没见,不是三年没见? 24 沙发 “虽然你以前穿那些礼服也好看,但年轻男孩子嘛,还是要多穿点时尚的潮流的衣服嘛,你看看这样多好看。” 房东老太太夸奖着,看到秦非常来了,立即拍了拍爱格伯特的肩,又小声说了句:“你女朋友回来了,小情侣闹脾气正常的,你也不要和她冷战,有什么事情要说开的。” 房东老太太,对这对租住在她家二楼的小情侣实在有点担心。女孩子年纪不大,但是忙碌,很有事业心,男孩子就没什么上进心,总是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地玩游戏,两个人总这样,以后怎么办?不对等总是不能长久的,难怪会吵架。 ――如果她知道其中一个早就死了几百年,或许就不会这么觉得。 秦非常消化了一下这个时尚玫瑰,假装自己没看见他脖子上的骷髅头项链,主动问:“这几天在利昂家过得怎么样。” 爱格伯特拉下墨镜,盯了会儿她的表情,忽然笑了,“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再在那边待一阵,嫌弃我在家打扰你了,对吧。” 他露出一个“随便你怎么说,看你能怎么把我忽悠走”的表情。 秦非常确实是准备用话术把他一波送走,但是都被人看穿了,也只能算了。她遗憾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暗自感叹这假期太过短暂。 回到家,秦非常继续自己的工作,爱格伯特坐在她的书桌上,托着下巴看着她,像个书桌摆件。 良久,见她被他的目光盯也不为所动,爱格伯特手一转,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个篮球,砰砰砰在桌面上玩起了球。 秦非常犀利的目光看过去,爱格伯特笑问:“你怎么不问我这几天在那个男人家里,有没有杀人?” 秦非常:“幼稚。”他是个聪明鬼,这种问题不需要问。 她抱着电脑走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爱格伯特一把扔掉手里的球,又跟着她坐到了沙发靠背,抬起一只脚踩在沙发扶手,脚踝上的银链子们在她眼前摇摇晃晃。 她换到餐桌,爱格伯特悠悠地跟过去,长腿一跨坐在电脑前方,两条腿往前垂在餐桌边缘,正对着秦非常。 秦非常的手按在电脑上,她想起她某位表哥,有一个很黏他的女朋友,那小女朋友又作又娇还特别粘人,表哥去哪她都要跟着,表哥有一会儿没理她就要故意去捣乱,每到这个时候表哥就放下手里的工作去和女朋友腻歪。 她不幸和这个表哥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亲眼见证过这两人的相处,一周过后,她果断让这个表哥去了另一个部门,离她远一点。 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经受这种考验。情感大师堂哥秦非莫曾经说过,每一个女人都会遇到一个能让她成长的男人,秦非常觉得自己遇到了,她最近真的成长了很多,关于人生的感悟时时刻刻都出现在脑海里,她变得更能理解别人了。 秦非常深吸一口气,一手把电脑合下来。 她站起来走到卧室里,脱下外套,似乎准备去洗澡,爱格伯特果然也跟了上来。这家伙把这里当成他的地盘后,不把她搞得露出崩溃的表情就不舒服。 “怎么不继续工作了,几天没见,你的忍耐力没有之前好了。”爱格伯特一手插着裤袋,满脸的无辜。 秦非常默默抽掉皮带,突然转身用皮带勒住爱格伯特的脖子,一把把他拖到了床上。 她一肚子火,取下眼镜和扎头发的绳子,坐到他身上,拽住爱格伯特的头发就亲了上去。 对她的行为有一点点诧异的爱格伯特在短暂的停顿后,也毫不客气地一个翻身把她压倒。 老实说,他纯粹是故意招惹秦非常生气的,但没想过和她做这个。不过看到她一脸自持的冷静,动作则是说不出的暴躁,那个模样,他瞬间感觉就来了。 秦非常不像是喜欢做这种事的,她看上去应该是那种擅长压抑自己欲望的女人,但她每次做出的事都和她的外表完全相反,大胆狂放,极致的冷静之下也是极致的暴躁。 “我怎么觉得,你每次生气就想压我?”爱格伯特按住秦非常的胳膊,舔了舔自己唇上的裂口。 秦非常也舔着自己唇上的血珠,“你不觉得自己有时候很欠艹。” 说罢勾住他的腰顺势一个翻身。 一楼的房东太太听到点动静,抬头看了眼,摇了摇头。唉,年轻人哟,这也太激烈了。不过吵架了用这种办法和好,也是年轻人最喜欢的方式。 深夜,拉上一层的朦胧窗帘被一只手拽住。落地窗边的墨绿色沙发,前不久秦非常坐在这工作,但是现在,坐在上面的有两个人。 亲非常坐在爱格伯特怀里,他的手交叉穿过她的胸前,搭在她的脖子上,环抱着她。 她修长的腿点在地板上,脚尖绷紧,踩着另一双漂亮的脚背。 室内明明没有鲜花,却有股玫瑰花香,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凉夜里,远近的灯光都熄灭了,秦非常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穿上一件衬衫,重新架上眼镜,恢复了冷静的模样,端着电脑坐在餐桌前继续之前未完的工作。 白色的腿和粉色的痕迹,在灯光下尤为明显,颊边仍带着潮湿的气息。 不远处的小客厅,爱格伯特仍然坐在沙发上,旁边的小落地灯将他的面庞起伏打出暖色的阴影。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他敞着胸膛,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那边的秦非常。 他神情懒洋洋的,仿佛半开的玫瑰卷起花瓣,有股慵懒餍足的感觉。 “我感觉你是嫌弃我烦人,随便应付我。”他捏着自己的一缕卷发说。 秦非常头也不回,“嗯。” 爱格伯特却没有生气,他抬起手腕在鼻端嗅了嗅,感觉在自己快要腐烂的玫瑰香气里,混杂了一些淡淡的特殊气息,那是秦非常身上的气息。一开始他没有注意到,但是一旦注意到这气味,就再也无法忽视,明明这么浅淡的气息,却能在浓郁的玫瑰香里凸显出来。 “你身上都是玫瑰的香味,我的气味。”爱格伯特打量自己手腕上那个诅咒图案。 秦非常:“哦。” 工作告一段落,再也没听到爱格伯特的声音,秦非常随意地转头看了眼,却见沙发上已经没有了他的踪迹,旁边的窗开着,白色的薄纱窗帘被风吹着轻轻飘起,搭在沙发上。 她收回目光,做完了手里的事情,这才疲惫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沙发上,意外发现沙发上躺着一枝红色玫瑰。 捡起那枝玫瑰随手插在卧室花瓶里,秦非常赤着脚坐在床边,揉着自己的眉心。 怎么每次对着那小疯子都容易控制不住情绪。 爱格伯特穿着一件简单的衬衫长裤,站在附近的一座高塔上眺望下方的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汇聚成地上星河,这是一个他从没想过的新世界,不属于他的世界。 来到这里时,他想过毁灭这些弱小平凡的人,这对他来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可是,人实在太多了,那么多的人,每个人眼里都有着对周围环境的信任,因为这是他们的世界,平静而安全。 爱格伯特看着他们,觉得像是看到了玫瑰庄园被毁灭之前的人们,她们也曾这样自在,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家园里。 他可以轻易打破这平静的一切,但脑子里这么想着,他站在街道上,却什么都没做。 他常常无端感到愤怒和痛苦,借由极度的愤怒和痛苦他才会变成这样的幽灵,因此这些糟糕的情绪就是他的内核,他也喜欢看到别人的愤怒和痛苦。他是恶劣的幽灵,从来只有他对别人做恶劣的事,现在有这么一个人,愤怒时反而会拥抱他,通过这样的事来消除愤怒。 她真是奇怪,他们是敌人,做过最亲密的事,若即若离地相处。 他琢磨不透这矛盾的人,只能一直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等到反应过来,手腕上这缠枝玫瑰的诅咒图案已经开了花,肆无忌惮地散发吸引人的香味。 这张牙舞爪的香味暴露着他内心的隐秘。 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爱格伯特听到一声信息的提示音。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拿出手机看了眼,是秦非常发来的,她说:“我要关窗了。” 爱格伯特看懂了这话的意思,她在让他回去。 挑了挑眉,爱格伯特哼笑一声,身体周围出现一团雾气,下一秒他的身影出现在塔下,周围是迅速消散的雾。他行走在现实与梦境的缝隙里,很快就看见了那窗户半开的二楼阳台。 从窗户走进去,屋内一片漆黑,只留下床边一盏小壁灯。 第二天早上,秦非常被一通电话铃声吵醒。 她闭着眼睛接通了电话,声音略微沙哑,“喂。” 对面传来玫姗的声音,这位想和她做朋友,投资她公司的大小姐在电话里撒娇说:“洛兰,我最近有时间来找你玩了,想去你那里住几天好不好?我好无聊,你陪陪我吧~” 秦非常还没说话,她的手机被旁边的一只手接了过去,随即耳边响起爱格伯特的声音,他的声音比电话那边的玫姗还要更甜上两分。 “你说你要过来住?” 电话那边的玫姗一愣,皱起眉不高兴,“你是谁,怎么接洛兰的电话?” 她说完又觉得这声音有点莫名熟悉。 “啊,你不记得我了?”爱格伯特笑了一声。 这笑声传到玫姗耳朵里,她浑身过电般一个颤抖。猛然想起来了!这声音!这声音是……爱格伯特! “你觉得无聊,那我陪你玩玩吧。”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这句话,玫姗满脸惊恐,下意识挂掉电话,触电般将手机扔了出去。 25 骑马王子 见鬼一样地盯着不远处躺着的手机,玫姗脸上满是惊恐。 她又做噩梦了?不然为什么会听到爱格伯特的声音,诅咒和噩梦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 忽然,铃声响起,玫姗身体一抖,下意识抓住身边的一个抱枕。 她咬着唇不敢去碰那手机,但是手机很快被自动接通了,爱格伯特温柔甜蜜的嗓音从电话那边清晰传来。 “我这就去找你,等着我。” “啊――!” 听到电话里玫姗的一声尖叫,秦非常从床上坐起,很平静地接过了爱格伯特挂掉的手机。她拿起衣服换上,腰被人从身后抱住。 “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都吓成这样了你怎么不管?” 秦非常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个和别的女人暧昧被老婆发现的渣男。她扣着扣子说:“你是他们的心理阴影,现在多接触就当脱敏治疗了。” 这对他们来说,或许还是件好事。 她根据之前在爱格伯特那里看到的记忆片段,这段时间默默查找了很多资料,查清楚了被诅咒家族的来历,差不多猜到诅咒事件的来龙去脉。 托曼尼岛上的玫瑰庄园,当年是被另一个争权的大贵族毁灭的,他手底下的军队和小贵族们到达托曼尼岛后烧杀抢掠,杀死了当时住在岛上的人们,抢走了大量珠宝金银,但是这些人没能全身而退。 他们之中许多人突然间陷入疯狂,互相残杀,最初上岛差不多一千人,最后侥幸乘船逃走的只剩下不到一半。 之后那些侥幸逃生的人大多都隐藏起来,对于托曼尼岛这个地方讳莫如深,再也不曾提起,也因此托曼尼岛在历史上沉寂。 他们的后代依靠他们从岛上带走的宝贝起家,在之后的百年间四散各处,各自发展。 三百年过去,那些曾去过托曼尼岛参与过屠杀的家族,只剩下了五十多个。 不知道爱格伯特是故意还是能力所限,每一次让人进入废墟古堡的世界,他都只会在那个家族血脉里抽取一个人,才会让那些家族延续至今。 秦非常一早就猜到,哪怕离开了托曼尼岛,爱格伯特也不会放过这些人。只是他好像厌倦了简单粗暴的杀人游戏,才让他们有了喘息之机。 所以她说,被爱格伯特找上门并不是件糟糕的事,至少现在的他没有了在岛上说杀人就要杀人的狠厉。 离开了岛上经年累月生成的死气和幽灵怨气影响,她认为现在的爱格伯特只要不受到大的刺激,基本上不会大开杀戒,这些年轻人们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被他折磨一段时间就当做社会的历练,没什么不好的。 大家都是朋友,一同承担诅咒的折磨没有任何问题。 另外,这段时间秦非常经常收到那些年轻人们的信息,他们的态度有些热情过头。她并不希望这些年轻人把自己当成心灵寄托去依赖信仰,这不是正常健康的心理状态。 就让爱格伯特去帮她们进行治疗吧。 总之一句话:让他们去互相折磨,别影响她工作。 多亏了玫姗这一通电话引走了爱格伯特,秦非常又多出了好几天的时间扑在自己的工作上,她的工作效率非常之高,又有着丰富的经验,因此很快就在某个商业大厦落成了她的第一家游戏公司。 因为事务繁忙,她最近几乎都睡在了公司,一时间忘记了还有爱格伯特这个□□的存在。 某日,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她叫了下午茶请公司的员工们一起吃,正坐在窗边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忽然有个员工呆呆看着窗外,哇了一声。 “哇,好帅!” “什么好帅……哇哦?好帅!” 都是些年轻人,闻言一股脑跑到窗边往下看,好些人都被挤得贴在玻璃上。 秦非常油然而生一种预感,她捏着咖啡杯也朝着楼下看去。只见宽阔的街道上,有一匹白马飞驰而来,马上坐着一位穿骑装的少年。 爱格伯特,穿着一身小王子标准骑装,骑着白马这么招摇地过来了。那理所当然的姿态仿佛正驰骋在某个马场,而不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几天不见,再次画风大变,这出场比上次的潮流嘻哈更让秦非常意外。她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但坚强的忍住了,只有一线咖啡憋不住从嘴角往下流。好在其余人都忙着看美少年,没人注意到她的这一点失态。 默默擦着嘴角,秦非常听到身边的年轻员工不断激动喊着好帅,放下咖啡杯很是冷静地指出:“他骑马上街,应该违反了交通安全法。” 小姑娘忙着拿手机拍视频,苦恼着画面莫名发生扭曲,听她说这话,下意识给下面的骑马美少年找理由,“长得这么好看,应该是什么明星吧,在拍街拍?” 她随口说着,又忙着折腾自己的手机,一个劲嘟囔着怎么拍不出来。 “而且我们这里路上又没什么人,骑马也没事嘛。”另一个员工说道。 下方的街道并不是热闹的主街,这边最多的是办公大厦,路边走着的大都是附近工作的人,现在她们也都站在路边望着骑马经过的美少年,发出一点都不矜持的赞叹。 这个世界的人们对于美丽的追捧比她之前那个世界狂热多了,对待感情也不喜欢含蓄。 听着员工们的赞美和向往,秦非常按住额头,下一秒猛然反应过来。 爱格伯特会来这里,肯定是来找她的。她迅速看向旁边的办公室,严肃道:“赶紧把容易摔碎的东西都收起来,昂贵的物品放抽屉里,文件都保存好备份!” 忙着看白马王子的员工们摸不着头脑:“啊?” 在秦非常的要求下,办公室一阵兵荒马乱。刚准备停当,玻璃门就被推开,爱格伯特踩着靴子进来了。 还好,他好歹没把马一起牵上来,秦非常想。 近距离看见爱格伯特的脸,十几位被高强度工作折磨得双眼无神的员工们都是突然目光闪亮,天哪,这颜值暴击,受不住! 少年的纤细透明感在他身上和另一种更加独特的气质融合在一起,满分的气质加满分的脸。 有些美人像是鲜活生动的花,而爱格伯特更像是凝固在画框里的精美花卉,停在一个最漂亮的姿态,赏心悦目,很能迷惑人。 不管办公室里其余人的窃窃私语和激动莫名,爱格伯特越过其余人来到秦非常面前,直接给了她一个吻。 围观众人瞪大眼睛,抓紧了旁边的同伴:“嗷!!!” 是男朋友!是老板的男朋友!不愧是她们最厉害的老板,能搞到这么漂亮的男朋友!好羡慕嗷! 秦非常听到了咔嚓个不停的手机拍照声,心想她们明明尝试了拍不出来照片,怎么还拍。 一吻后放开她,爱格伯特靠着办公桌,适合弹钢琴的手搭在她的电脑上:“我回来了。” “嗯。”秦非常拿过镜子瞧了眼自己被亲掉一点的口红,再看爱格伯特,他的唇是天生的红,那点口红沾在他唇上甚至都比不过他唇色本身的艳色。 爱格伯特注意到她的目光,舔了舔唇,神情又纯真又纯洁,不知道的可能真会以为他是个傻白甜小王子。“怎么不问问我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秦非常瞧了眼他的骑装,“你看上去过得不错。” 她早听玫姗炫耀过家里的马场,一直想邀她去玩玩,现在看样子爱格伯特在那玩的不错,连人家的马都牵回来了。 听着他们对话,员工们脸色一阵扭曲。老板对男朋友太冷淡了吧!简直不是人,这么极品的一个男朋友,哄他,亲他啊!这什么断情绝爱的反应,就这?不行让我来! “马送回去吧,家里没有马场给你养马。” 听到老板这么说,大家又是一阵表情失控。 买!买马场!什么都买! 大约是听到他们的心声,老板朝他们看过来。虽然老板年纪不大,但是进公司没多久的员工们已经开始为老板的头脑和手腕折服,此刻被她冷淡的目光一看,瞬间都冷静了,心虚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竖起耳朵假装工作。 “一起去骑马吗?”爱格伯特问。 “不用了,我没有时间,你可以自己去,或者我让人陪你一起玩。”秦非常开始考虑聊天室里那五十人下一个选谁陪玩。 爱格伯特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秦非常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吭扭头走人。 员工们:“……”啊啊啊这是生气了?! 见美少年走了,老板还稳稳坐在座位上,若无其事继续工作,有个员工忍不住问:“老板,你男朋友是不是生气了,你不哄他?” 秦非常看着电脑屏幕,眼里有不易察觉的笑意,“不用。” 心肠好硬一老板!员工们心里感叹着,万分怜爱刚才的小美人。 她们并不知道,她们的冷酷老板现在的电脑界面并不是工作,而是购物网站。她正在搜索的,是宝石发扣和发带。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直温柔对待反而没什么感觉,一直冷漠,偶尔表现出一点温柔和在意,却很抓人。 早在当初废墟古堡,发现自己随手送出的试验用发带,被爱格伯特用来扎了头发,她就明白应该怎么对待他。 看似无动于衷,不甚在意,但她其实曾仔细研究观察过爱格伯特,日夜思索他的行为,分析他的心理,并模拟过和他的相处模式。这样一个麻烦人物,要降服他,她费尽了心思,如今,初见成效。 一味纵容和一味强硬都不行,若即若离才最适合他。 不过,秦非常略有点嫌弃地看着这个购物界面。这个购物网站比起她那个世界差远了,用起来很不方便,等到手上的投资都收回来,公司开始盈利,她要准备进军网络购物这一块。 她真喜欢工作,和爱格伯特比起来,工作要简单太多了。 26 计划进度 玫姗坐在自己的豪华衣帽间里,背靠着柜子。相比几天之前的妆容精致面色红润,现在的玫姗哪怕涂着口红腮红都掩饰不住一股因惊惧而产生的苍白无助。 从那天,亲眼看见爱格伯特出现在她的面前,玫姗就差点当场哭出来。噩梦卷土重来,而她一个人,连反抗都不敢。 这些天里,爱格伯特并没有对她做什么,但是只要他那张脸出现在她面前,玫姗都感到煎熬。 好不容易今天爱格伯特离开,玫姗想也没想就躲到了卧室最深处的更衣室,抖着手给利昂打电话。爱格伯特不允许她联系其他人,但她真的要被吓死了,她不敢打给洛兰,只能打给利昂。 电话一接通,玫姗立刻把爱格伯特的事告诉了利昂,电话那边的利昂声音沉沉,“我已经知道了,爱格伯特之前在我这里住了几天。” 双方都是一阵沉默,玫姗捂着嘴,压抑地哭了一会儿,“怎么办,我们怎么办,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利昂:“我怀疑,他是跟着洛兰一起从那个岛回来的,我最开始遇到他,就是在洛兰家里……” 玫姗激动起来,“你是说他还控制了洛兰!洛兰也被他折磨威胁了!” 利昂:“不,洛兰从一开始就不怕他,她现在很可能被爱格伯特蛊惑了,和他是一伙的,要不然就是她为了摆脱爱格伯特的纠缠,故意让他来折磨我们其他人。” 说到这,利昂的语气变得沉痛愤怒。 “你放屁!”玫姗比他更愤怒,眼泪瞬间收起来,张嘴就骂,“你怀疑洛兰干什么,她和我们一样,难道能反抗得了爱格伯特吗,她肯定也被爱格伯特缠上了。之前那段时间我们都以为没事了,全都在庆祝,只有洛兰什么都没说过,也不和我们联系,我还以为她是不想交我们这些朋友,现在想想,肯定那时候爱格伯特就在她那里,她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不让我们去找她!” 她越说越来劲,不知不觉连害怕都忘了,“洛兰本来就比我们厉害,脑子又聪明,她要是想害我们,我们早没了,如果不是她,我现在都进精神病院了,你怀疑她,你有脑子吗!” 被这么一通大骂,利昂噎住,脸上那好几日没消失的沉沉郁色都摆不下去,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这……我只是怀疑而已,这不重要,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把爱格伯特解决掉。” 一说到这,玫姗又怂了,“我们怎么可能解决得掉他,万一被他发现,我们就真的完了。” 利昂冷笑,“为什么不可以,这里已经不是他的主场了!” 和玫姗单纯的恐惧不同,利昂心里还有说不清的愤怒,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看见爱格伯特从洛兰家里出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样子,还有爱格伯特对他那个警告。他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你听我说,我前几天已经去找了罗兹巫师,他告诉我当初确实感觉到洛兰带了气息很邪恶的东西从岛上回来,他那时候就在想办法解决,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另外两个很厉害的灵媒和法师,正在回去的路上,等到我们回去……” 玫姗听着听着,双眼慢慢亮起来,或许真的可以呢?爱格伯特在废墟古堡再厉害又怎么样,现在他都不在那岛上了! 她拿着电话匆匆走出更衣室,“我这就去见你,还有,这个消息我们要不要悄悄通知洛兰,让她配合我们?” “不行!”电话那边的利昂立刻反对,想起玫姗之前对洛兰的维护,他没有说出自己担心洛兰会把计划告诉爱格伯特,而是换了个说法,“如果洛兰也被爱格伯特威胁,那我们让她配合就是让她陷入危险,这次我们不告诉她,由我们来解决这件事。” “……好吧。”玫姗犹豫着回答,她走下楼,刚抬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爱格伯特,登时手一抖,手机滑落。 在手机摔到地上之前,被一只漂亮的手接住。站在门口的爱格伯特,一眨眼就来到了玫姗面前,他捏住已经挂断的手机,笑着低声问:“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心虚?” 他是不是听到了?!玫姗背后发虚,手心湿汗,但是出乎意料,爱格伯特只是意味深长地对着她的手机挑了挑眉,随手丢回给了她。 “哦,对了,你的马我给你送回来了,我就先走了。” 马不马的玫姗不在意,听他说要走,玫姗才真的感到放松,只是很快她又苦恼起来,爱格伯特走了,要去哪?该不会是回去折磨洛兰吧? 她纠结得团团转,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沙发上坐立不安时,女佣拿着一个礼盒进来。 “给我的?谁寄来的?”玫姗拆开礼盒,看到里面是一条Forest的项链,莹绿色的宝石镶嵌在银托上,清新可爱。 这款项链的名字叫做勇气之林。 她记得之前只在和洛兰聊天时随口说起过,所以这是洛兰送给她的!勇气之林,她是在暗示她要鼓起勇气面对这一切吗? 玫姗瞬间感觉自己被鼓舞了。 . 秦非常会送玫姗小礼物,确实是为了安慰她,被爱格伯特吓了一通,送点小礼物聊表心意是有必要的。毕竟是合作伙伴,属于需要好好处理的人际关系,她在这方面也颇为讲究。 ――表面看上去冷淡只爱工作,但只会工作,真的没情商的人,很难真正把事业做大。秦非常习惯摒除无用社交,更加精准有效率的处理一切问题,不管是工作问题还是感情问题。 她当年上学时心理学也学得不错。 将买给爱格伯特的礼物拿到,算了算时间,秦非常难得提早完成了工作,提前下班。 她回到家,不出所料,爱格伯特待在那玩游戏。她进门的时候,爱格伯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生气了,正常,联系他从小到大的生长环境以及他的王子身份,她一直拒绝他冷落他,受得了才不正常。 秦非常也没理会他,她难得有兴致亲自下厨,做了一顿饭。这个世界的饭菜和她那个世界偏好的口味并不一样,至少爱格伯特就没见过她做的这些菜色。 平时总是冷漠,只有在做那种事时才会显露出几分不一样的女人,穿着休闲裤站在厨房里,拿起菜刀锅铲,陡然间就有了股生活气息。而且她在工作室总是有条不紊,做起菜倒是有些生疏。 不知不觉,爱格伯特的目光就转到了秦非常的背后,手机上的游戏角色早就因为没人操作而死了。 他干脆丢下手机,就这么托着下巴看着秦非常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身影。 “过来吃饭。”将菜端到桌上,秦非常仔细清洗双手,头也不回地说。 屋子里就两个人,这话当然是对爱格伯特说的。她没听到动静,但是转头看见之前坐在沙发上的爱格伯特已经悄无声息坐到了桌前,正好奇地戳着桌上那些菜。 “你还会做菜?” “我还会很多事。” “比如?” “比如弹钢琴。” 爱格伯特撑着脑袋,“哦?那你待会儿弹给我听。” 秦非常一口答应下来,“好。” 她答应得这么干脆,倒是叫爱格伯特意外,吃饭的过程中,几次探究地盯着她的神情,都没能看出什么。 见对面爱格伯特那样子,秦非常就觉得自己好像是看到了一只警惕疑惑的猫,天生的敏锐让他觉得有问题,但好奇心又让他一脚踩进陷阱。 她稳稳端着碗,吃完后,果然主动去楼下的房东太太琴房里给爱格伯特弹琴。 爱格伯特靠在附近的窗子上,看着秦非常动作娴熟的弹奏,略有些意外。她之前从未表现过在音乐方面的擅长,但是从她的弹奏看来,她的技巧很不错。 她今天穿的是一条裙子,上身一件吊带背心,从背后看去,舒展的脊背和颈项都有着动人的弧度。她神情投入,似乎忘记了还站在后面的他。 爱格伯特听了一会儿,忽然走上前弯腰抱住秦非常的腰,他的脸埋在她的肩上深深吸一口气,两只手从她腰间衣服里伸进去,缓缓往上勒紧。 秦非常就着这个姿势弹完这一首曲子,然后她站起来,按住箍在腰上的两只手,“回去了。” 这是一个旖旎绮丽的夜晚,卧室里充斥着玫瑰的甜香。秦非常贴在爱格伯特颈边,鼻子碰了碰他的喉结,那里她曾经狠狠咬过,几乎咬穿。她记得他的血喷在她脸上的时候,听到了他的笑声。 疯狂又性感。 从疯狂,变得温驯,需要几个阶段? 在秦非常心里,有一个详细的计划表,还有一个进度表。当爱格伯特对她的态度达到她计划时,进度达标,就代表着可以开始下一个阶段。 现在就是时候该再进一步。 . 第二天秦非常仍然起得很早,她换上一套更符合这个身体年纪的衣服,而不是往日偏正式的工作装。 “我今天要去学校。”秦非常坐在镜子前,透过镜子看了眼爱格伯特,随意问道,“你要去吗。” 之前事情太多,她几乎忘记了这具身体还在上大学,后来她的老师亲自打电话到她这里,秦非常想起来这回事,去学校和老师谈过几次,争取到了现在这个待遇――只要满足一周去一次学校上课的最低要求就可以,但每月考核和中期期末考核都必须进入前三。 秦非常对于现在的大学学习没有太大兴趣,研究过课表,结合工作计划,选择了最合适的学习时间,就当一周一次的休息。 “你要我去?”爱格伯特从床上走下来。 秦非常拆开一个盒子,拿出一条玫瑰色发带,将头发扎到脑后。 爱格伯特走到她身后看了眼,一抬手把她的发带抽出来,绕在手上把玩,并坐在了她身边。秦非常不在意,又拆开另一个盒子,取出一个宝石发扣,随手扣在了爱格伯特的头发上。 他的长发柔顺,触感很棒。秦非常收回手,拿过平日用的黑色发圈扎了头发,起身离开。 爱格伯特神色微妙地抚摸头上的宝石发扣,又看一眼手上的发带,忽然心中一动。 她平时根本不在意这些,从没买过发带之类的东西,刚才是故意当着他的面给他看。这是她特意买给他的。 “你买给我的?”爱格伯特猜到,直接问出来。 他看见秦非常停下脚步,侧头看过来,忽然露出一个笑。这笑一点不冷漠,甚至称得上明媚,可惜稍纵即逝。 爱格伯特回过神,收紧了一下抓着宝石发扣的手。 27 拦路 爱格伯特跟着她去了学校,并且换了一套比较正常的衣服。T恤长裤和板鞋,戴一顶鸭舌帽,两缕头发落在颊边,其余的用玫瑰色发带扎在脑后,看上去青春洋溢。 他的外表极具迷惑性,第一眼看到他的人会以为他是个矜持贵气的小王子,笑起来又天然一股纯真,足够美丽又没有攻击性。就像自然界许多猎食者,习惯用无害的模样伪装自己。 除了那些经历过古堡废墟被杀的诅咒承受者,任何一个见到爱格伯特的人,都会为他的容貌惊叹,继而喜爱他。 这份特质在进入大学后,尤其明显。 哪怕戴着帽子一句话不说,这么低调,还是引起了一阵围观。 秦非常成为洛兰之后,几乎只来过学校几次,原本认识她的同学都对她感到好奇,可惜她从前孤僻,现在冷淡,都不好接近,发觉她身上翻天覆地改变的同学,就算想和她交朋友,也没有机会。 这一次,同样有许多同学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当然更多的目光是放在她身边的爱格伯特身上。 青杉大学校风开明,像这种课上,并不禁止校外人士进入课堂旁听,只要能保持安静不影响学生上课,都没有问题。经常会有学生带着自己的男女朋友过来一起上课,但能引发围观的也就只有爱格伯特。 有同学跑过来搭讪。 “洛兰,他是你男朋友吗?陪你来上课的?” 秦非常摆出外交标准微笑表情,回答:“是的。” “他好帅啊,是明星吗?” 秦非常:“不是。” “能不能拍照啊,我想发网络上!” 秦非常:“不好意思,不太方便。” …… 几轮交谈下来,所有为了爱格伯特而来的人都扫兴而归。秦非常听到了她们不满的嘀咕,大意就是她态度不好,不给人面子,不好相处之类,这种话秦非常上学时都已经听厌了,翻着自己书无动于衷。 时间宝贵,浪费在和人口舌之争上是最没有意义的。 爱格伯特坐在她身边,一手撑着下巴打量那些窃窃私语的学生,一手搭在秦非常的椅背,殷红的唇上扬。 他察觉到某道视线,转头精准看向右侧后方的某个男生。 这教室里这么多人,几乎都在看他,但那道视线时不时看的人是他身边的人。 他转头,那男生看清楚了他的正脸,愣了一下。爱格伯特抬起帽檐,忽然朝他露出个甜蜜的笑容,男生一下子红了脸。 那男生的同伴还以为他是看到洛兰脸红,撞了撞他低声笑道:“怎么洛兰每次回来,你都这么关注她,你喜欢上她了?要是喜欢就赶紧追,你肯定能追到手,她以前不是暗恋你吗。” 爱格伯特带着满脸的笑,凑近秦非常的耳边,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说:“你从前暗恋那个男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还盯着后面那脸红的男生,纯黑的眼睛里带着诡谲流动的恶意。 秦非常往后瞟了眼,有一点印象,她第一次来到学校,在图书馆门口遇见过。她拉住爱格伯特的帽檐,将他的脑袋强行转过来,不让他往后看,声音平静,“你觉得我会暗恋什么人?” 爱格伯特思考片刻,得出结论,“你不会。” 秦非常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他,让他打发时间,免得无聊的时候顺手来个大噩梦术,让全班同学体验一下幽灵校园副本。 很快开始上课,有老师和助教在,其他人总算不再频繁盯着她们。爱格伯特拿着那支笔画画,也没闹事。 秦非常上着课,分心关注爱格伯特,觉得他未免太过安静,过了一会儿看了眼他纸上画的图。 这个美少年一脸纯洁自然地在搞黄色。画的是他们的小黄图,昨天晚上的某一幕……大概。 正在某个位置仔细描画的爱格伯特注意到她的目光,笔尖在纸上晃了晃,故意暧昧地笑道:“怎么,我画的不对?” 秦非常看着以自己为主角的小黄图,心情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没什么,你继续画。” 这一天平平稳稳地过去,走出校园门的时候,秦非常在自己的计划表某一项打了个钩。 今天的测试很成功,在这样的环境下,现在的爱格伯特始终没有表现出伤害普通人的倾向。 他是被她从雾岛带出来的,既然留在了她身边,她就有必要保证他的安全性,最大程度降低他的危害。她要把自己变成能束缚他的绳子或者其他的什么。 爱格伯特拿着几张在学校画的小黄图翻看,秦非常问道:“既然这么喜欢画画,我的公司最近在做游戏,不如去我公司帮我画宣传图?” 爱格伯特:“?” 他的表情有点不可思议。 秦非常:“我在公司给你布置一个工位,你想学电脑绘图也行,不习惯的话,画布颜料之类都会给你备好,你想去就去。” 爱格伯特:“你让我去帮你……做游戏?” 秦非常和他对视,“不可以吗?” 前?恐怖片BOSS?爱格伯特,没想过自己再就业的方向会是这么的奇怪。 他一脸的惊奇变成若有所思。他在雾岛太久了,来到新世界,如果说不想尝试新的东西,肯定是假的,可他没想过这种尝试。这个提议有点打乱了他的想法。 两人走在街道上,周围的人越来越稀少,很快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秦非常停下脚步,看看空旷的街道,这条街道被笼罩在蓝色的阴影里,街口处另一条大街上的阳光是暖黄色,两条街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察觉不对,果断扭头要往回走,爱格伯特却脚步不停,揽着她的肩带着她往前走去,“不用怕,有人准备了有趣的节目,我们一起看。” 听到他这个有点兴奋的语调,秦非常就知道他这是疯批发作了。 “谁的节目?”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心里有了猜测。 “你‘朋友们’的节目啊。”爱格伯特的回答证实了她的猜测。 秦非常暗叹一口气,她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是医生看着病人明明脱离了危险,家属又给病人乱吃东西,导致病情复发。 忍一忍就过去了的事,为什么要添乱。 这条街道很短,但仿佛走不完一般,前方暖阳覆盖的街道离她们原来越远,她们脚下的道路出现了扭曲,慢慢的,前方景物变换,变成一座小小的教堂,两旁建筑变成大树。 路边点着蜡烛,许许多多蜡烛的焰火整齐划一地跳跃着,突然火焰升腾,熊熊的烈火将他们包裹起来。 “噗嗤――”爱格伯特将脑袋靠在秦非常肩上,撒娇一般抱怨道,“好粗糙的幻境啊,他们难道是在逗我玩吗?” 秦非常感觉到火焰扑面而来的热度,那种被烧灼的感觉确实鲜明,但比起爱格伯特古堡废墟的真实度,有很大差距。 肩上爱格伯特的两只手牢牢禁锢着她,冰凉浸透衣服烙在肩上,驱散了周围的热度。 空气里一股烟气缭绕,秦非常吸入这股烟气后,整个人一阵眩晕,再也抬不动脚步。她心知自己怕是应付不了这场面,只能在陷入晕迷之前,低不可闻地说:“法制社会,最好不要杀人,一定要杀的话,麻烦处理干净一点,我不想卷进任何命案。” 不等爱格伯特回答,她就闭上双眼倒在了爱格伯特怀里。 还没看见制造幻术的人,秦非常已经十分确信,爱格伯特不会输。她对于爱格伯特的认知,是所有人中最深刻的,如果不是意识到他的可怕程度,她不至于毫不挣扎就接受了和他绑定,也不至于为了安抚他费心至此。 爱格伯特笑得像花一样,舔舔鲜红的唇,摸了一下秦非常的脸颊,低喃:“我就知道你最聪明了。” 聪明的人能认清形势,愚蠢的人认不清。 他离开雾岛时说过,诅咒还没有消失。因为只要他们之间有怨恨产生,诅咒就永远存在。不只是他的怨恨,还有那些被诅咒人的怨恨。 在真实的街道上,以爱格伯特和秦非常为中心,两男一女三个巫师灵媒组成一个三角形。盘腿坐在一角的老者身边点着一圈蜡烛,虚无的火焰在他身边升腾。 爱格伯特抱着秦非常,身边弥漫起浓雾,这股雾气一出现,嚣张灼热的火焰瞬间被压制到最低,半透明的幽灵从下水道里、墙壁里、马路上钻出来,在雾中发出尖啸,不断往外扩散。 围绕在老者身边的蜡烛,火光由橘色变成幽蓝色,坐在蜡烛圈中的巫师浑身颤抖起来,翻着白眼,癫狂地扭动肢体。 “不好,奥拉巫师被幽灵附身了!”在另一角的罗兹巫师大喊,抽出手杖念起驱除幽灵的咒语,但是奥拉巫师身体里的幽灵被勾出,立刻就有其他幽灵哄抢他的身体。 罗兹巫师见状,只能暂时不管他,拉出脖子上戴着的一个小瓶子,将里面金黄色的液体朝爱格伯特洒了出去。 爱格伯特身边的幽灵越聚越多,他们并不是雾岛上的幽灵,而是从附近召唤而来,这些没有神智的幽灵被活人气息吸引,试探着凑近昏迷的秦非常。 正看着外面巫师挣扎的爱格伯特猛然扭头,笑容狰狞,“滚开。” 凑近的幽灵瞬间发出痛苦的啸声,躲入迷雾中。 罗兹巫师洒出的金黄色液体变成几束灿烂金光,幻境中的教堂虚影来到爱格伯特面前,无数圣洁的唱诵声从教堂内传来。 聚在周围的幽灵仿佛被驱赶的鱼群,慌乱地被这光芒驱散。爱格伯特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建筑离自己越来越近,宏伟的金光教堂,将他衬托得渺小无助。 突然间,无数玫瑰荆棘拔地而起,覆盖了整个教堂,枝上开放的红色玫瑰眨眼凋零,红色遮蔽金色光芒,蚁群般吞噬掉了这座高大的虚影。 罗兹巫师握着的圣瓶碎裂,吐出一口血。 剩下的那个灵媒老太太脸色一变再变,收回手上的摇铃,低哑地说了一声:“走!” 她和罗兹巫师抓住幽灵附身的奥拉巫师,三人远遁到了另一条街。回头看去时,他们眼中都带着惊惧后怕。 “那个梦魇幽灵,怎么会这么厉害?” “没想到,还是小看他了……快走,他追过来我们就走不了了!” 恢复安静的街道,深蓝色阴影渐渐退去,爱格伯特睁开眼睛,把沉睡的秦非常搂在怀里,心情不错地走了出去。 28 游戏制作 秦非常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卧室天花板上爱格伯特的血腥向审美画作。 爱格伯特本人坐在床边玩游戏,游戏杀人音效隐隐约约传来。 “尸体处理好了没有,不会被人发现吧?”秦非常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爱格伯特抬起头看她,“你觉得我一定会杀人?” 秦非常反问:“主动找上门来杀你,以你的性格,不会反杀回去?” 确实,在最开始爱格伯特是想杀了那三个巫师灵媒,但是听到秦非常昏迷前那句处理好尸体,他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阵索然无味――他本来还想看看如果他杀了人,秦非常会不会因此和他发脾气。 结果她的反应那么平淡。 他心中同时出现“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和“她怎么不按我想的来”两种想法,欣慰与遗憾交加。 “没杀。”爱格伯特在游戏里做他的五杀大佬,“反正日子无聊,让他们跑,说不定还能再给我找点乐子。” 有一点出乎意料,秦非常想。又在自己的计划表上把排名比较后的一项拖出来打了个钩,这样的刺激测试在她的计划里,应该是在爱格伯特比较稳定之后进行的,但现在提前了,爱格伯特表现得还不错,她心中有点欣慰。 他看上去很适应现在这个社会。可能是他最开始生活在玫瑰庄园,那里本身是个比较简单的生活环境。 “我之前建议你去帮我做游戏,你考虑好了吗?”秦非常再一次提出,她观察爱格伯特的反应,“如果你不想去就待在家,我要去公司住几天,这段时间正好很忙。” 爱格伯特丢掉手里的手机,“我去。” “那好,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就走。”秦非常起身打理自己。她都昏睡过去一晚上了,现在大约是早上七点,刚好起床上班。 “都准备好了……?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爱格伯特一脸怀疑,他记得她昨天吸入迷烟昏迷之前才和他说起这事,现在就准备好了? “最开始就准备好了,”秦非常平静地给了他一个甜枣,“我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工作。” 希望他能把搞事情的动力化作工作的动力,全心投入到事业中去,不要再闲得无聊折磨她了。 爱格伯特:“……”听她这么说,竟然,有点高兴。 一代恐怖BOSS至此陷入了名为社会人的漩涡。 最开始,秦非常只是安排爱格伯特用画布颜料画宣传图。 “你想我画什么?” “废墟古堡,那种荒凉寂静的感觉很符合我们这个恐怖游戏的背景。” 没人比爱格伯特更熟悉废墟古堡,他当然画得出来。爱格伯特深深看一眼秦非常,坐在画布前开始了他的绘画。 在他的手中,变成废墟的古堡寂静森然,灰暗的画面里,似乎每一个地方都有着扭曲的影子,黑洞洞的窗户里隐藏着说不清的混沌,所有直面这幅画作的人都感觉心底发寒,画面有魔力一样抓着他们的心神,看久了好像真的要透过这幅画进入了画中的世界。 “太厉害了!”原本只是因为爱格伯特的脸而喜爱他的公司员工们,彻底被他的才华所折服,一天三顿地对他吹彩虹屁。 爱格伯特喜欢别人吹他彩虹屁,这一点是秦非常前段时间通过他和房东太太相处观察出来的。 “很不错,我觉得这个系列可以多画几幅,如果能画出完好的玫瑰庄园全景,就更棒了,两套图对比起来会更震撼。”秦非常一句话就白嫖了爱格伯特两套图。 员工们:“对啊对啊,一张图就这么好看,一套图,我简直不敢想象!太豪华了,这个宣传图一定会变成我们游戏的灵魂!” “殿下的才华和美貌一样耀眼,和殿下比起来,我感觉我简直一无是处!” “殿下太棒了呜呜呜我没有任何语言能去夸奖,能和殿下一起工作我好幸福!” …… 因为爱格伯特第一次进公司就像个小王子,员工们私底下调侃都称他为王子和殿下,于是当他来工作,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他的称呼默认变成了殿下。 爱格伯特:“……”这些夸张的赞美让他想起在玫瑰庄园的那些日子,女仆和夫人们都是这样的。 他对着画布,一点点画出了自己最熟悉的废墟古堡,也一点点回忆起玫瑰庄园完好时的模样。那些水池花园草场湖泊……所有的一切都还在他脑海里鲜活着,又被他落到笔端。 秦非常工作累了,会端着茶杯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画画。爱格伯特正经画画的时候,笔下画出来的东西都是让她欣赏的美,像是这一幅夏日玫瑰花园荷池,暖黄色的主色调,显得整个画面都异常温柔。 老实说,这样乖巧又认真画画的小疯子,比任何时候都让她觉得有性致。 图没画完,秦非常又撺掇起爱格伯特搞游戏背景设定。 除了正在制作的一款手机游戏,她准备制作的第二款单机游戏就叫做《玫瑰庄园》,以爱格伯特的废墟古堡为背景,还原真实历史和故事。 因为那个诅咒的原因,她和其余被诅咒的人到现在都还无法描述废墟古堡里经历的一切,也不能进行绘画、写作。既然这样,让爱格伯特自己来进行描述就行了。 她用一句话就说服了爱格伯特接下这个任务。 ――“你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玫瑰庄园里发生的一切吗?” 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在这个游戏里作为一个角色“活着”,而玩家将会成为侵略者的一员,根据他们在岛上所做的事,会产生不同的结果。是死在岛上,还是逃离岛屿,然后经历爱格伯特的诅咒。 爱格伯特,自学游戏制作,很快成为了优秀的游戏大佬,自己搞背景、剧情、设定,绘画策划一条龙,他尤其喜欢做玩家死亡情节设定。 看过他的设定,秦非常不禁怀疑,这个游戏做出来之后到底有没有人能够通关。 但是管他的,让他做,这家伙是个鬼才,她当老板的就是要信任手底下的人才,不随意干扰他们发挥。 进入工作模式的秦非常已经快忘了爱格伯特是个危险人物,还是她绑定的“男朋友”身份。 在这边的两位已经走上工作的正轨时,那边遭受了打击的巫师灵媒正在利昂提供的秘密住处疗伤,筹谋下一次的行动。 他们决心要铲除梦魇幽灵这个不安定因素,但出师不利,千里迢迢请来帮忙的奥拉巫师被幽灵抢夺身体,好不容易驱逐了所有幽灵,现在身体还僵冷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只剩一张嘴还能动。 “他不仅可以驱使那些幽灵,还增强了它们的力量,不然我不会变成这样。”奥拉巫师艰难地说。 灵媒萝妮卡神情凝重,“那些浓雾好像是他将真实变成虚幻的媒介,在浓雾里就是他的幻境,我的幻术和他比起来差太多了。” 罗兹巫师也是忧心忡忡,“梦魇幽灵不是一般的幽灵,他能把现实变成虚假,可能我们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被他拖进梦境里杀死,我们对付他应该更加慎重。” 罗兹巫师最开始不想多管这件事,但是被利昂父子请动,跟着上船去了一趟雾岛,发觉他们要对付的是多么可怕的幽灵之后,他已经是不得不管了。 这不仅事关他多年经营出的名声,还事关他自己的性命。去过雾岛的他身上,也多了一个隐晦的诅咒,他知道这是他被那个梦魇幽灵标记了。 “我有个想法。”灵媒萝妮卡摩挲着自己的摇铃法器,“我要去见梦魇幽灵身边的那个女孩,我和她之间还有一些渊源。” .“你是说,你是我祖母的师父?”秦非常被人拦住的时候,还以为面前这打扮奇怪的老太太是算命的,谁知她上来就表明身份,摆出了长辈的架子谴责她,“你知道你的祖母两周前去世了吗?” 秦非常还真不知道,她一直很忙。她露出礼貌性的遗憾神情,“是吗,那还真是遗憾,请节哀。” 看她这个反应,萝妮卡更加愤怒,“你是被那个梦魇幽灵迷惑了吗,那幽灵杀害了你的祖母,你竟然还和他如此亲密,你应该给你的祖母报仇!” “不好意思。”秦非常脸上带笑,眼神冷淡,“你那位弟子的孙女洛兰,早已经被她牺牲了,如果她还在,或许可以承受你的指责,我却没有这个必要。抱歉,我有点忙,就不奉陪了。” “站住!”萝妮卡不依不饶地拉住她,精光闪烁的双眼在遍布褶皱的脸上瞪视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洛兰?” 她说着捏住秦非常的手一番查探,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皱眉道:“你是责怪你祖母偏心才说这种话的吧,但她已经死去了,你现在这个态度像什么样子。” 秦非常出生在秦氏家族,虽然讲究尊老爱幼,但也很注重长辈的德行,如果长辈自己都不慈爱,如何让后辈心甘情愿去尊敬?因此从一开始,秦非常就十分不喜欢那位老祖母和哥哥,她并不认为那两位能当她的亲人。 “如果你来这里是和我讨论这个,恐怕没什么好说的。”秦非常礼貌的微笑也淡下来。 “慢着,我来这里,还有其他事。”萝妮卡意识到她不吃自己那一套,立刻换了个说法,“就算你怪你的祖母,不愿意替她报仇,但你真的就愿意屈从那个幽灵?你知不知道他是很危险的一种梦魇幽灵,你被他诅咒了,随时可能会被她杀死,你不想逃脱他的控制?” “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有办法让他在你面前现出原型,他的真身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美丽模样,等你看到他可怕的样子,就会后悔现在的固执!” 秦非常陷入沉思。 她倒不是被这个搞不清状况的灵媒老太太说动,而是觉得眼前这剧情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思考片刻,她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白娘子传奇》的剧情吗。 蛇妖白素贞隐瞒身份和凡人许仙成亲,被和尚法海认出原型,于是法海前来说服许仙,告知他妻子是个妖…… 所以她这是拿了许仙的剧本? 秦非常无语片刻,看了眼手表。很好,她已经为此浪费了人生中宝贵的十分钟时间。 29 玫瑰庄园 她不准备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就算是提前两个月这个法海老太找上门来让她配合对付爱格伯特,她都会嗤之以鼻,更不要提现在――爱格伯特现在可是她公司正开发的第二款游戏《玫瑰庄园》不可或缺的重要工作人员,要对付他,他留下的那些工作让谁顶上? 见秦非常要走,萝妮卡灵媒终于明白,她们这是谈不拢了。她恼怒地大喝一声:“既然你不配合,就不要怪我!” 说着从随身包包里拿出一柄上了铜锈的手摇铃,摇铃摇晃,奇特铃声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响起。 秦非常的脚步随着铃声慢下来,她整个人摇晃挣扎了一会儿,眼中神彩慢慢消失,被控制着走回了萝妮卡的面前。 “这就是对你骄傲自大的惩罚。”哼笑一声,萝妮卡从包里掏出一根干草燃烧,配合着一小瓶精油,让烟气和精油的特殊香味钻进秦非常的鼻子里。 她干枯的手指在秦非常鼻子前面拂动,低哑着声音说:“洛兰,你因为祖母的死怨恨那个梦魇幽灵,今后你会配合我杀死梦魇幽灵……” 见到秦非常缓缓点头,闭上眼睛,萝妮卡满意地笑起来。再叛逆又怎么样,一个没有能力的普通女孩,她想让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 高兴于计划成功的灵媒萝妮卡,完全没有发现离她不远处,秦非常神色清明地站在一边,身后还靠着一个笑容明艳的爱格伯特。 刚才那一通燃烧干草精油的蛊惑巫术,萝妮卡完全是对着面前的空气做的。在她的意识中,秦非常就站在她面前,被她成功蛊惑,但是实际上,秦非常看完手表走人时,萝妮卡就陷入了梦境,之后发生的事都是她的“白日梦情节”。 造梦大师爱格伯特来得及时,恰好无缝衔接让萝妮卡在梦中编排了一出阴谋。 “她想蛊惑你杀死我?”爱格伯特笑出了一股血腥气。 “大概。”秦非常只看到萝妮卡的无实物表演,没有爱格伯特的梦境视角,只能从动作猜测萝妮卡刚才想干什么。 她瞧了眼把脑袋搁在自己肩上的美少年,见他红唇上扬,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就猜到他可能想杀了这灵媒。 这里是她的公司楼底下,在这里出现凶杀案件,吓到员工怎么办,影响工作怎么办?秦非常不易察觉地拧了下眉,然后她说道:“她现在陷入梦境,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不如你在她的梦境里制造一些可怕的东西。” “嗯?”爱格伯特扭头看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什么。 秦非常:“营造出她疯疯癫癫的样子,会吧?她看上去是个很注重面子,很需要人尊敬的灵媒,如果在公共场合发疯,上一趟新闻,被警察抓走……”她留了个意犹未尽的尾音给爱格伯特自己想象。 爱格伯特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样确实更有趣,眨了眨眼睛,“好吧。”他说着,朝萝妮卡恶劣地笑了笑,用手指在她眼睛前方画了个圆,“这就是对你骄傲自大的惩罚。” 萝妮卡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画面,瞪大了眼睛望着周围的空气。 在她的意识中,忽然出现了许多幽灵和浓雾,几乎瞬间覆盖了周围的建筑和树木。 是那个梦魇幽灵发现了她!他赶来了,发怒了!萝妮卡躲避着空中呼啸而来的幽灵,不断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巫术材料,想要驱散围上来的幽灵,但它们太过厉害,她的巫术对它们没有作用。萝妮卡只能一边大声念着咒语,一边往外逃,试图逃出浓雾的包裹。 …… 在正常人如秦非常的目光中,萝妮卡就是原地发疯了。她对着空气狂舞、蹦跳,嘴里大喊大叫,从包里掏出乱七八糟比如符咒、人骨头、草扎小人之类的东西丢到空中。 秦非常:“……”虽然不知道她在爱格伯特制造的梦境里看见了什么,但看这慌不择路的模样,估计很可怕。 事情解决,她准备上楼工作,可爱格伯特要看热闹,推着她跟上了萝妮卡。除了她们,街上还有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萝妮卡的夸张举动,纷纷凑上来,拿着手机拍照录视频。 “她是怎么了,发疯了?” “有没有认识她的?” “靠,她好大的力气!把路灯推倒了!” “她是在跳舞吗……哇,她在烧什么东西!快踩掉,灭火啊!” “赶紧打电话叫警察,把这个病人送回精神病院去,让她在外面乱跑太危险了!” 在一群人的围观中,萝妮卡灵媒先是跳了个猩猩一样的奇特舞蹈,又在地上泼了一片腥臭的液体,最后还想点火烧路边的树,被热心的围观群众制止,交给了赶来的警察。 “噗嗤――”爱格伯特从头到尾都戴着鸭舌帽,把半张脸埋在秦非常的肩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笑个不停。等到萝妮卡被警察带走,他还意犹未尽地看着远去的警车。 秦非常又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很好,二十分钟过去了,她又浪费了宝贵的二十分钟时间。 “现在可以上楼工作了?” “当然可以。”被逗乐了的小公主格外好说话,终于松开她的腰,从她的后背上脱离。 不过两个小时,社交软件上,以萝妮卡灵媒为主角的视频就火了。 #点击就看恐怖老太太推倒路灯,三分钟完整版# #装扮奇怪的老人当街神秘舞蹈,疑似新型宗教# #孤寡老人当街自焚,被路人救下# #……# 爱格伯特连画也不画了,对着手机时不时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其他员工也看热闹,讨论着刚才楼下发生的事,在网络上激.情聊天。 秦非常心想真那么有趣?打开最大的社交网站看了会儿,刷了十分钟,她对已经火上首页的萝妮卡灵媒没什么想法,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网站真的使用体验感太差,有必要搞一个新的。 排在购物网站和支付软件后面吧。 围观了一上午八卦,也摸鱼了一上午的爱格伯特,心情大好,对待公司员工们也亲切了不少。 最近几天一群在他压榨下瑟瑟发抖,每天都被他嫌弃的同事,不约而同感到放松。 制作一个游戏是复杂的,虽然爱格伯特边做边学,承担了许多工作,但还有一些部分需要其他人合作。 正常情况下审美在线,有点完美主义,可能还有点强迫症的小王子,对自己制作的东西要求颇高,而其他人达不到让他满意的程度,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变成另一个模样,开始社畜狂躁―― “我要的是这个效果,你做的是什么?!” “你不是说你可以完成我的要求吗!啊!” “不行,再做,重做!” “下次再拿这种完成度的东西给我看,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我现在叫个幽灵过来,教他三天,他做的都能比你好。” 每当爱格伯特用这样凉飕飕的眼神和语气说话,员工们都有种被恐怖无形的东西笼罩的感觉,因此不仅完全生不起气,还在巨大的压力下进步飞快,勉强跟上了爱格伯特的要求。 乖得像一群小绵羊。 秦总乐见其成,除了良心发现给大家加了工资,其他什么都没干涉。 不过,秦非常怀疑爱格伯特可能真的想过召唤幽灵过来亲自教导他们做游戏,组建一个游戏制作小组。 如果这样,她是支持的,不过为了其他人类员工的身心安全,她可以考虑在附近另外租个办公室安排幽灵员工入驻。 可惜,爱格伯特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付诸于行动。 秦总感到非常可惜,本着不放过免费劳动力的原则,她还试探着问了一次,“幽灵不是没有神智吗,教他们制作游戏可行?” 爱格伯特似笑非笑地看她,“你还想要其他幽灵?” 秦非常:“当我没说。” 在爱格伯特的大力鞭策下,游戏开发进度一日千里,他们平平稳稳搞完了游戏并安排发售后,终于从暗无天日的工作地狱里转移了注意力的秦总,这才意识到最近似乎很平静,没再出现什么巫师灵媒捣乱。 难不成意识到爱格伯特的厉害,放弃了? 罗兹巫师没有放弃,他只是有心无力。 奥拉巫师还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萝妮卡灵媒又被抓了,就算有利昂父子帮忙,很快把萝妮卡捞了出来,可她的状态比奥拉巫师还要麻烦,她现在经常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为了驱除身边的“幽灵”,差点把别墅给烧了。 罗兹巫师为了解除他们身上的负面效果,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主动找麻烦。 就连最开始去请他帮忙的利昂,看到他们接二连三地失败,也开始后悔了。 最近他什么糟糕的事都没遇上,爱格伯特也没来找他麻烦,早知道这样,当初忍一忍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就因为这样的顾虑,他不敢撕破脸,没敢对秦非常的公司出手。 不敢主动去接触秦非常和爱格伯特,他只能盯着秦非常的游戏公司,默默关注他们的动作。 他们发布出的宣传图,上面眼熟的废墟古堡,让利昂心惊肉跳,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迷茫。 啊……怎么会把这做成游戏,谁做的? 名为《玫瑰庄园》的游戏一开始发售,他立刻买了。体验过程中,他浑身冷汗,太真实了,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还有那些死法,每一种都让他觉得感同身受,那种被困在某个地方,怎么都逃不出去的感觉让他回想起之前的经历,几乎发疯。 利昂脸色难看地注视着游戏画面。这个剧情,难道,这就是他们诅咒的来源吗? 没经历过诅咒折磨的普通游戏玩家,也被这款制作精良的游戏给惊艳了,发售当天,游戏论坛就到处可见吹这款游戏的玩家,吸引了更多人前去购买。 这款游戏真正火热爆炸是在三天后,一些通关了游戏的玩家在论坛发帖。 这些人用迷幻的、带着恐惧和兴奋的语气,描述了自己玩了这款游戏后经历的真实梦境。 “我在梦中真的去到了那个古堡,一切都像是真的,我能闻到玫瑰的香味,被杀死的痛苦都那么真实,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全身都汗湿了,缓了好久才缓过来。” “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做了那个梦,太可怕了,我已经有两天不敢玩游戏,我害怕再做那个梦。” “我真的不敢相信,我觉得这款游戏……有神秘的力量,那太真实了,玩过的都知道我在说什么。” “太刺激了!简直太刺激了,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游戏!” “这游戏有一股魔力,明明很害怕,但我不由自主又打开了游戏。” “统计了一下论坛里做梦的人数……所以这游戏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感觉你们都在骗人,为此我决定也去玩一玩这款神奇的游戏。” 游戏《玫瑰庄园》热度跃升到第一,各种猜测和讨论,引发了无数人的好奇心。 寻找刺激是人们的本能,这就是恐怖片为什么受众那么广的原因,也是《玫瑰庄园》这游戏大爆的原因。 那些做梦的玩家,都是在游戏里乱杀了庄园NPC,一直关注着这款游戏的爱格伯特对他们不爽,于是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让他们也体验被杀的感觉。 他引发了这场热度,无意中狠狠宣传了一波游戏。 对此,秦非常笑而不语。 她只能说,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30 月色真美 《玫瑰庄园》彻底爆了,各大平台热度第一,就算不玩游戏的人都听说了这款游戏的神秘,从此游戏史上第一大未解之谜就是《玫瑰庄园》游戏变成真实噩梦之谜。 这已经不仅仅只是一款游戏,还是一个寻找刺激的活动。 秦非常的游戏公司因为这款游戏的火爆,一时间也是风头无两,那些玩过了《玫瑰庄园》感觉意犹未尽,或是不敢玩又蠢蠢欲动的玩家,都开始关注她们公司还做了什么游戏――就在这个时候,秦非常上线了公司制作的第一款手机游戏。 这款游戏在爱格伯特没入职之前就开始制作,被她压到现在才上线,秦非常卡着时间,正好蹭了一波热度,反手把这款手机游戏也送上了热门。 手机游戏比单机游戏更加容易普及,受众更广,秦非常在游戏制作过程中并没有参与太多,只综合了上辈子热门手游的一些核心要点,给了员工们一些大致方向,做出来的成品意外地不错,因为后期被爱格伯特调.教,员工们制作的手游和《玫瑰庄园》还有一点联动,总之,秦非常的游戏公司因为这两个游戏火了。 员工们从游戏发售时就开始庆祝,等到手游上架,又庆祝了一波,公司里每天都是喜气洋洋。 秦非常没什么感觉,她在游戏这边其实没有投注太多心血,这段时间她的繁忙大多是因为她在做其他方向的发展计划,比如社交软件、购物软件、支付软件等等,那些才是她准备今后三年重点发展的方向。 娱乐游戏和生活之外的方向,她当然也有野心,不过现在说那些还太早。 至于游戏,她纯粹是用来先期收割资金,顺便给爱格伯特发泄一下,解决诅咒的后遗症。 而且她想进军其他产业,总要有个成功案例抬高身价,现在她这个游戏公司就是很好的跳板。 野心勃勃的秦总不疾不徐,按部就班地搞自己的商业帝国计划,在一众乐疯了的员工中间巍然不动。 另一位成功把游戏捧红了的主角爱格伯特,同样冷静淡定,从头到尾都没参与其他人的狂欢,坐在他那个采光良好风景绝佳的角落里画他的油画。 他还有秦非常,两个人仿佛都自带一种与其他人隔绝的气质。 为了游戏加班了好些天的员工们拿到奖金,又得了两天假期,一到下班时间立马走人。出去玩的、回去休息的、陪男女朋友的……公司里又只剩下了秦非常和爱格伯特。 秦非常的位置上关了大灯,只剩下一盏昏黄的小台灯。 她做完下一步的计划,略疲惫地取下眼镜,按了按眉心和太阳穴。 就算再厉害,每天要思考那么多的东西,前阵子也和其他人一样在公司里熬着,当然会感到疲惫,如今事情告一段落,她也暂时放松下来。 公司里没有其他人,她不用端着架子,任由疲惫出现在自己的眼睛里,靠在椅子上放空发呆。 她的目光看向另一边,属于爱格伯特的位置,他那边的大灯没关,整个人和他面前的画布都在明亮的光里。 坐在高脚椅上的爱格伯特,一条腿曲起,一条腿搭在地上,一身更加现代化的衬衫长裤让他看上去腿长而直。 他正注视着面前的画布,不断往上叠加颜色,拿着画笔的手在灯光照耀下隐隐露出少年的骨感。 他已经画了一天了。秦非常很忙,不清楚他在画什么,现在完成了工作,但一时觉得疲惫,靠在椅子上有些不想起身绕过去看,于是只静静注视着那边。 爱格伯特注意到了她的注视,手下动作顿了顿,隔着一段距离和她对视片刻。很快,他又添了几笔,完成了这幅画作,顺手把画笔工具之类都扔到一边,从椅子上起身。 秦非常就这么注视着他走到面前,一动不动。 爱格伯特双手撑在她的椅子上,用阴影和浅浅淡淡的玫瑰花香将她笼罩,微卷的长发从肩上滑落,打着卷儿搭在她的胸前。 “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爱格伯特问。 “哪种眼神?”秦非常还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什么眼神。 爱格伯特不再说话,突然伸手把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秦非常坐了这么久,感觉自己浑身酸痛,懒得动弹挣扎,顺势就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肩上,任他抱着走向那边的画板。 画板是巨大的,摆放在那就像一小面墙。爱格伯特抱着她坐上那个小小的高脚椅,让她面对面坐到自己腿上。 秦非常用手指支起自己的脑袋,这才看清楚那幅油画。第一眼,浓郁的蓝紫色调就霸占了她的视线。那是一个森林中的湖泊,画面中最亮的朦胧月光洒在湖面上……这是一幅沉静忧郁的画。 或许因为爱格伯特已经变成了梦魇幽灵,他所画出的画都能感染人心,让人陷入到画中的意境,秦非常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世界。 想起秦氏大楼外面的那片湖泊,想起无数个独自站在窗边静静凝视湖面的夜晚。 “这是玫瑰庄园里的一个湖,很少有人会去那里,我小的时候很喜欢悄悄去那里玩耍。”爱格伯特也看着画面。 有月亮的夜晚,十岁的小王子悄悄从华美柔软的大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裙跑出去,他穿过空旷宽阔的宫殿和走廊,避开喧闹的夜宴人群,兴奋又期待地跑到宫殿后面的树林里,在宁静的湖泊边玩水,抓虫子,做一切小孩子喜欢做的事。 然后带着满身的草叶土屑回去,照顾他的女仆们给他擦拭脸蛋上不小心被草叶划开的血痕,夫人关心地询问他到底去哪玩了,告诉他不可以再夜晚一个人偷跑出去。 但他不在乎,因为没有束缚,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夜晚是那么美妙。 后来……他的世界就全是夜晚。 秦非常坐起来,走到一边抬手关掉了旁边的大灯,霎时一切都黯淡下来。她抬手解开胸前的扣子,对还坐在高脚凳上的爱格伯特张开手,“来。” 她被人揽住,一步步往后退去,最后靠在了玻璃墙边。 爱格伯特呼吸着她颈边的气息,忽然轻声说:“你是个狡猾的人,你会欺骗我,利用我。” 话虽如此,亲吻舔舐她的姿态却异常温柔缠绵。秦非常想起第一次进入废墟古堡,比起那时候,他的态度变了太多。 她抬手拂开爱格伯特垂在脸颊边的长发,拂到脑后,露出他干净的脸颊和漆黑的眼睛。不言不语地用手指拨弄他长长的睫毛,将温热的手心贴在他凉凉的脸颊上,朝他微微地笑。 爱格伯特也在轻轻地笑,睫毛半垂着划过她的手指,鼻尖从她掌心嗅过。 她们每一次,最开始或者结束时总是激烈的,但这一次,从头到尾都脉脉无声,像月光下的湖泊,轻柔荡漾。 秦非常深深吸气,抬起的手被人握着按在了画布上。油画那带着肌理的凹凸不平感蹭着她的手背。已经干了的部分坚硬粗糙,还有些湿润的部分则有一丝凉。 她靠在画布之前,抬头就是那朦胧的明月,手按住的地方则是湖面。 “你喜欢这月夜的湖泊吗?” “……嗯。” …… 结束后,秦非常坐在高脚凳上,领口大开,再一次细细观赏那幅画,爱格伯特靠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把玩。 “这幅画,放在家里吧。”刚好遮住墙上那些扭曲的血色人影。 贴了墙纸那些扭曲的人影图案还能穿透壁纸透出影子,实在让秦非常有些头疼。 爱格伯特大约是听懂了她暗藏的抱怨,忽然露出个粲然的笑,拉着她猛然一拽,两人一同倒向画布。 两个人的重量没有如秦非常想的那样把画布撞倒,猝不及防地闭了下眼睛,她忽然听到不同于城市的嘈杂虫鸣,还有扑鼻而来树林特有的木香与草气――她来到了那个画中一模一样的森林湖泊边。 寂静深沉的水面上洒着凌凌波光,来自于天上的一轮明月,周围是深蓝色的树影。 这是爱格伯特创造的梦境,和古堡废墟一样,无比真实。 “你不是喜欢?那就仔细看看。”爱格伯特朝她歪了下脑袋。 秦非常深吸一口气,动了动被他牵着没放的手指,“我好累。”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撒娇一般的话。 爱格伯特扬起嘴角,又放了下去,“好吧――” 他一下子抱起了秦非常,像抱着个洋娃娃,从草丛里走过去,走到湖边。秦非常眉头一跳,搂住他的脖子,避免他心血来潮把她扔进湖里。 但爱格伯特没有这么做,他只是这么抱着她,慢悠悠地绕着湖边走。 秦非常感觉自己长久工作的疲惫都在这种氛围里慢慢散去了,她的手无意识地绕着爱格伯特的头发,望着湖面说:“夜晚的湖泊应该有风。” “沙沙――” 湖边的树木摇晃起来,她感觉到有风从湖面吹来,拂过她的脸。 爱格伯特:“应该有风,还应该有什么呢?” 秦非常:“有风就够了。” 她听到OO@@植物生长的声音,侧头看去,身边长出了一丛玫瑰花,拔高的枝条飞快结出花苞,在她的注视中开出了一朵鲜红的玫瑰。 爱格伯特:“我觉得,还应该有花。” 因为王子和玫瑰花更配吗? 那朵花就在她手边,柔软无害地张开花瓣。秦非常碰了碰花蕊,心想还好,里面没有眼睛。很显然,这是爱格伯特送她的,她在爱格伯特的注视中把花摘下来,见他露出笑容,脑袋一侧她刚才无意识编的一个小辫支棱着。 秦非常:“……” 她默默把那个支棱的小辫编到他脑后。爱格伯特便接过她手里的花,给她插到耳边。 按理说,这应该还算浪漫,但看到他动作的那一瞬间,秦非常脑子里想到的是之前在废墟古堡看到的一幕。 那时爱格伯特折下一朵玫瑰,也是露出这么甜蜜的笑容,把玫瑰插进人眼睛里去了。 秦非常:“……” 爱格伯特:“你好像不太感动?这不是现在人类社会很流行的吗?” 秦非常想笑。秦非常忍住了。 31 狡猾 秦非常工作时接到了玫姗的电话。许久没联系的玫姗在电话里大哭,秦非常听她哭了起码三分钟,才开始抽泣着表达自己的恐惧。 “那个游戏,《玫瑰庄园》我玩过了,所以,所以那个游戏的剧情是真的吗,我们的祖辈是曾经上过雾岛的……那些人,所以爱格伯特要诅咒我们。”玫姗边哭边说,“如果真是这样,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怎么办啊。” 沉默片刻,秦非常想起昨天晚上,爱格伯特抱着她的腰,亲着她的耳朵,确实在她耳边说过“我不会放过你的”这样的话。 不过,这个不放过,好像和玫姗的意思不太一样。 她推了下自己的眼镜,“待会儿我有时间,你过来我公司这边,我们聊一聊。” 她是真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爱格伯特都没去折腾她,玫姗还能恐惧成这样,她也是小看了爱格伯特给他们留下的阴影。 玫姗来得很快,落座时仿佛是在搞什么地下恋情,生怕被人发现,坐立不安地观察四周。 秦非常一眼就看出她在担心什么,“爱格伯特不在这里。” 但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她就不知道了。 玫姗不清楚,听到这放松了许多,抓着自己的包包,把最近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我本来是准备和利昂一起寻找靠谱的巫师来对付爱格伯特,但是我这边没有门路找到厉害的巫师,至于利昂,他之前失败,也很久没有消息传来了,我又看到那个游戏,太害怕了,所以才忍不住来找你……怎么办啊洛兰?!” 将一杯热茶推过去,秦非常说道:“玫姗,像你从前那样过日子就行,不用这么绝望。” 絮絮叨叨诉说的玫姗一愣,“洛兰,你的意思是,爱格伯特不会再对我们做什么了吗?”她不由充满希冀地问。 秦非常:“不要再去惹他,就不会有事。” 玫姗:“可是,我们的祖辈杀了他,抢走了他的宝物,他会报仇,会杀了我们的!” 秦非常无奈,这件事一心记着过去的恩怨仇恨没有任何用处,她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始终想着如何去处理摆在面前的事,如何安抚住爱格伯特,最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 她已经成功将爱格伯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其余人只要不主动站出来,爱格伯特估计不会费心再去对付他们。毕竟这对他来说是个新鲜的世界,比他们有趣的人和事多得是。 她在雾岛一行看清形势,果断改变态度,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但是显然其余人还没看清。 玫姗还在眼巴巴望着她,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让人安心的回答。 秦非常喝一口水,语气平淡,“人类的时间是很短暂的,爱格伯特已经存在很久了。你和我,其余人,我们最多都只能活几十年,这几十年是我们的一辈子,但可能对爱格伯特来说不算什么,你明白吗?” 就好像能活百年的人,对比只能活一个夏天的蝉、好像能活一个夏天的蝉,对比只能活一天的蜉蝣。 “从头到尾,在爱格伯特眼里,我们就是一个乐子,他无聊的时候可以将我们玩弄在股掌之中,同理,不无聊的时候也可以将我们轻轻放下。”秦非常说到这里,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现在,他已经轻轻放过你们了。” 玫姗听着她冷淡的声音,整个人呆了一下,喃喃道:“是吗……” 秦非常:“或许某天,他心血来潮,还会继续这个诅咒,但根据我的看法,可能性很小,最大的可能是等我们死后,他会再抽取我们的后代进行一场特殊的‘游戏’,但那时候已经和我们无关了。” 玫姗打了个冷颤,“那就,真的没有能彻底解决的办法了吗?” 秦非常:“我的建议是,好好活着,不要去挑衅他。” 玫姗心情复杂,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放松,还是感到压抑。爱格伯特的存在,就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们的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 在她心情无比压抑的时候,秦非常打开了她带来的包,抽出了几个合同,语气一如刚才的平淡,“公司收益不错,你之前的投资有了回报,接下来我准备再开一个公司,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兴趣继续参股。” 玫姗:“???” 秦非常:“你家也有不小的商品渠道,之后我们可能还要合作……” 玫姗无比茫然,她们刚才不是还在说爱格伯特的事吗?为什么突然就开始谈工作? 所以秦非常这一趟,真不是来闲聊的,她确实是来谈工作的。虽然玫姗这小姑娘能力不太行,但胜在心性还不错,她家里的公司也符合她下一步的合作要求,能搭上这个关系当然最好。 最后玫姗迷茫地带着她的合同和计划书回去了,并保证会帮忙说服她父亲合作。 秦非常送走玫姗,独自坐在椅子上喝水,再一抬眼,对面已经坐了个爱格伯特。 他撑着下巴把玩白色的瓷杯,笑盈盈地说:“我不太喜欢你刚才对我的那些说法。” “你说错了。”他将手指搭在秦非常的手背上,“你知道你哪里说错了吗?” 她当然知道。秦非常面不改色,“你会轻轻放过她们,但不会放过我。” 爱格伯特:“哈哈哈哈~” 他大笑,很是开心的模样,抓住秦非常的手,眼里却没有笑意,秦非常明白,他是对她刚才的那些话不满。 “那些愚蠢的家伙,可能死了就摆脱我了,但你不可能,就算你死了,只要我想,你还是会变成幽灵陪在我身边,明白吗?招惹了我,没有好下场。” 秦非常没被这小疯子的变脸吓到,她很平静地回答他:“我每个月都做检查,身体很健康,如果没有意外,应该能作为人类活到八十岁,我的习惯是每十年做一个计划,现在还没计划到我死后,等到了该计划的时候,我会考虑死后的事。” 很符合她风格的一番话。 爱格伯特气极反笑,“好,你真是!” 小公主一个生气,扭头就不见了。秦非常看着空空的座位,端起水又喝了一口,眼中藏着笑意。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以惹她生气为乐。 爱格伯特不痛快,就要找人发泄,于是他一下想起了前段时间给他找麻烦的利昂以及那没能挑起风浪就被他废了的三位巫师灵媒。 很快,那些玩了《玫瑰庄园》后做梦的游戏玩家,都发现在他们无比真实的梦境里,多了三位巫师灵媒。这三位全新的“NPC”会出现在他们被幽灵追杀的逃亡之路上,作为他们的伙伴一同承受种种危难。 那些游戏玩家们觉得新鲜有趣,毕竟他们只是玩过游戏后偶尔做一个噩梦,可对于那三位被迫入梦的巫师灵媒来说,情况就很糟糕了。 他们不得不经常和不同的人一起体验“全息噩梦游戏”,在游戏里锻炼自己对付幽灵和怪物的技能,很快就变得像是熬夜通宵玩游戏的网瘾青少年,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和眼袋,每天呵欠连连。 至于利昂,他的救兵们自顾不暇,他更是只能被爱格伯特玩弄,他父亲给他的公司,差点被玩破产。 他患上了铃声恐惧症,每一次听到电话铃声响起,就不自觉头皮发麻,但是又不敢不接。 电话那头一次次传来魔鬼的声音:“我,爱格伯特,打钱。” 利昂是真的后悔了。 在他被玩死之前,秦非常及时地挽救了他,她把爱格伯特从利昂家里接了回去。 在她去接人之前,她拿着利昂父亲那边传来的合同,露出满意的笑容。 工作是顺利了,但生气的爱格伯特就不那么好哄了。 秦非常眼睁睁看着美少年坐进自己的车里后,瞬间变成一具骷髅,顿时明白,他这是还在生气呢。 她直接取消了刚才准备好的烛光晚餐行程安排,不然她怕她带着一具骷髅去餐厅吃饭,会把人吓到,而且她也不想因为什么特殊爱好上新闻。 就这么载着一具骷髅回到家,骷髅架子一句话不跟她说,推开车下去,光明正大地往楼上走。 房东太太听到声音,出来和他们打招呼,爱格伯特也没有避开的意思,虽然他只剩个骷髅架子,但秦非常肯定他现在绝对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这家伙就是故意在找麻烦。 眼看房东太太一个转头就要看到爱格伯特的骨头架子了,秦非常一个大步上前,扶住老太太,硬生生把她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房东太太:“?” 秦非常一本正经地问:“您没事吧,刚才看您晃了一下好像要晕倒,是低血糖吗?” 她说的诚恳又正经,房东太太都开始怀疑起自己,“啊?我刚才?好像没有什么不舒服?” 把老太太应付过去,秦非常看见爱格伯特的骷髅架子靠在楼梯上颤抖。 一人一骷髅一前一后进了门,骷髅架子把自己关到浴室。 浴缸里一层泡沫遮住了水面,骷髅架子套在儿童游泳圈上,只露出个脑袋在水面,两只手搭在浴缸边缘。 秦非常打开浴室门就感觉里面充满了玫瑰浓香――来自沐浴露沐浴球等洗浴产品。 这位殿下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泡个澡要放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比如这个会持续不断在水里释放彩虹泡沫的洗浴球。 裹着浴巾进来的秦非常可疑地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放进这个彩虹浴缸里去。 最终她还是面不改色地挤进去了。用脚把浴缸里的骷髅架子推到另一边,自己占据了一边。 “干什么?”爱格伯特骷髅架子在浴缸里摆了个抱胸的姿势。他很清楚这狡猾的狐狸肯定是要来道歉的。 结果他听到秦非常开口就说了句――“你很麻烦,耽误了我很多工作。” ……什么?爱格伯特发【-醋溜儿文学首发】现自己没听错,骨头在浴缸里划拉了一下,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声音。 秦非常没理会这凶残的威胁,继续说:“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花过这么多的时间和心思,你是我人生里第一个也是最大的麻烦。” 尖锐的骨头划拉浴缸的声音戛然而止。 虽然这不是什么好话,但……爱格伯特诡异地有被愉悦到。 秦非常最后说:“在我以后的人生里,再不会出现另一个能让我浪费这么多心思和时间的人。” 这大概是她所能说出口的,最直白的告白了。 骷髅架子沉默片刻,在浴缸里变成美少年的模样,恨恨地把手上的泡沫弹到她脑袋上,“狡猾的女人!” 32 某一天 《玫瑰庄园》游戏还没制作好的某一天。 秦非常独自去青杉大学上课(休息)。 因为她的特殊情况,也因为大学的环境,秦非常和任何一个同学都不算熟悉。她维持着自己独来独往的人设,对人态度礼貌,却绝对称不上热情。 时间久了,她如愿以偿在这里找到了一个能休息的清净之地。 她想起几年前一位嫂子哭着来找她,说她某个堂哥好像在外面找了小三,经常以加班的名义在外面开房间待一段时间。嫂子要她陪着一起去抓奸,结果她们找到了某个很隐私的酒店,看见堂哥一个人放松地躺在床上,所谓的小三,根本没有影子。 后来堂哥跟她说,婚后面对老婆的脾气,压力太大,有时候想一个人静静,所以才会独自去开房。 当时秦非常觉得这堂哥脑子有问题,现在她才悟了。 如果婚后另一半脾气很大,确实很需要独属于自己的空间清静一下。这就是她每周按时过来上学的原因之一。 最近爱格伯特的情绪不太稳定,不知道是生理问题还是心理问题,毕竟是梦魇幽灵,她又不能把他带去医院检查一下。 “……真的好烦哪,他特别喜欢捣乱,经常在家里大肆破坏,就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 正坐在位置上放空休息的秦非常忽然听到前方一个女生这么说。 她下意识想起了经常被爱格伯特搞得一片狼藉的屋子,忍不住仔细听。 “他还偷吃我的零食,我吃什么他都要凑过来看,不饿也要抢我的尝尝。” 秦非常:“……”她想起自己每次在家吃东西,都会被爱格伯特抢,不由点了点头。 女生又说:“有时候我忙着干活呢,没时间理他,他就会突然发脾气,不是过来捣乱弄掉我的笔就是合我的电脑,还会从背后给我一下!太过分了!” 秦非常:“……”她想起自己在家办公的时候,爱格伯特闲着无聊差点把她的工作台拆了,好几次要不是她直接用某种方法转移他的注意力,都没办法好好给工作收尾。最近他也会突然从背后冒出来给她一下。 女生还在抱怨,“太缠人了,时时刻刻盯着我,我出门他也想跟着。” 秦非常:“……”她想起和工作伙伴吃饭的时候,神出鬼没的爱格伯特。 原来人的烦恼都是一样的。 另一个女生说:“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也想要一个粘人的小猫咪陪伴啊!待会儿下课我要去你家吸猫!” 秦非常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那女生抱怨的是家里的猫,而不是男朋友。 她脸色有些微妙地沉思了一会儿,拍拍前面那女生的肩,“你们好,打扰了,刚才听到你们说猫,有点事想请教你们一下,我家里也有一只猫。” 两个女生原本对她比较陌生,听她说起猫,立刻热情了些,“你也养了猫啊,是什么猫?” 秦非常:“……捡来的,黑色,卷毛,血统……比较高贵,脾气有点大。他最近经常会咬我的肩膀和手,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两个女生你来我往地讨论了一下,排除了磨牙之类的可能,最后说:“很多猫都很骄傲的,在它们看来,我们不是它的伺养者,是受它庇护的两脚兽。我有一段时间去朋友家玩,把我家猫托付给其他人照顾,回去后它就抱着我的手咬,这是不满我忽视它,在宣告它在这个家的地位呢,它希望我一直陪着它,提醒我他的重要性。” 秦非常开了眼界了。她只是因为听着感觉比较像,突然鬼使神差问了这个问题,没想到还能从这方面去解释。最骚的是,代入想一想竟然真的有道理。 女生肯定地说:“你的猫在咬了你之后应该又舔你了吧?” 秦非常:“确实。”只不过这个舔不是那个舔。 女生笑起来:“那就没错了,如果猫一直用嘴巴蹭你,就是在把它身上的一种味道蹭到你身上,这是一种独占欲,宣告主权,它把你视为所有物。” 秦非常:“……”爱格伯特身上的玫瑰香味太浓了,搞得她每天不用香水,其他人都以为她洒了玫瑰味的香水。 “原来如此,受教了。”秦非常听那热心的女生讲了一整节的养猫课,下课时还加了那女生的联络号。 等她走了,两个女生谈论起这个神秘的洛兰同学,“之前还以为她不屑理人,现在看来传言有误,挺好说话的。” 叮咚一声提示音,女生拿起手机看了眼,愣住。 同伴问道:“怎么了?” 女生迷茫地举起手机,“洛兰给我发了个大红包。” 这边秦非常经过提醒有了新思路,精研养猫技巧,段位更上一层。 老祖宗说,万事万物其实都是相通的,这话果真没错。 《玫瑰庄园》游戏发售十年后的某一天。 秦氏这个由秦非常一手打造的品牌旗下,已经有了十几家不同的公司,涉猎游戏、影视、购物、互联网甚至地产与科技制造等各方面。 在初初崭露头角时,许多媒体就很好奇,她为什么要给品牌起“秦氏”这样奇怪的名字,接着就听说她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做“秦非常”。 对于她名字和品牌的意义与由来,媒体猜测许多年,秦非常始终没有做过任何回应。 她远离故土,孤身一人在这异世,总要铭记些什么,这样才不会忘记自己是谁,从哪来,要到哪里去。 在她换了这个名字的时候,爱格伯特问她:“你的名字和你的秘密有关吧,你什么时候会告诉我你的秘密?” 秦非常对他说:“你可以自己寻找答案。” 最好他永远保持这份好奇心。 如今的秦氏大楼,是前几年新搬的,一百多层高的大楼,由秦非常亲自选址建造,楼下挖了一个大大的人工湖,模样形状,都和她记忆中那个湖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是在湖边,她让人栽种了许多树木,造了个面积颇大的树林。 那本来应该是个绝佳的散心赏景地,但由于湖边种植的红玫瑰,秦氏公司大部分员工都不敢过去那边,尤其是晚上。 这其中原因还要从秦氏制作的那款风靡一时的游戏《玫瑰庄园》说起,游戏里长眼睛的红玫瑰,是一代人的心理阴影,后来秦氏的那个游戏公司出了一系列恐怖游戏,都有那个眼球玫瑰元素。 那个游戏公司的标志就是一朵玫瑰花中间有一只眼睛。大家从此看到那个玫瑰标志,就会由此想到恐怖游戏,想到一系列阴影场景,患上玫瑰恐惧后遗症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据统计,这游戏横空出世之后,连玫瑰的销量都下降了很多。 连秦非常这种大老板都听说过,自己游戏公司某个员工,给女朋友送玫瑰花,在花里藏了仿真假眼,想要给女朋友一个惊喜,结果当场把女朋友吓哭,失去了女朋友。 玫瑰花这种花虽然变成了许多人的阴影,但所有秦氏公司的员工都知道,他们的秦总最喜欢的花就是玫瑰花。如果不喜欢,不可能用玫瑰花做品牌标志,十年如一日只用玫瑰味的香水,还在湖边种了那么多玫瑰花。 对此秦非常表示:“哈。” 总而言之,秦氏大楼附近的人工湖与森林,夜晚不会有其他人。唯有秦总偶尔会和她对象出现在湖边。 在秦氏,爱格伯特是一个微妙的话题。 复刻他外表制作的《玫瑰庄园》游戏BOSS,是一部分玩家的心理阴影,也是另一群舔颜玩家心目中的白月光。 因为实在太好看了,在游戏中被他杀了也很难讨厌他,不少人去玩这个游戏,就是为了看一眼这传说中最美的游戏BOSS。 不认识他的@醋溜儿-文学发最快@人不清楚,认识的人则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游戏里那个模样,仿佛永远不会衰老。对于他的异常,没人敢提起,也没人能提起。除了那个游戏相关,他并不出现在普罗大众的视线里,知道他存在的也就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大多都是秦氏员工。 “这几天怎么没看见殿下了?”秦氏大楼一个前台和同事低声聊天。 她的同事脸色苍白,没什么精神地应了声,“嗯。” “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没精神,你平时不是听到殿下的话题就激动吗?” “我也不知道,这两天浑身发冷,可能是前两天放假和男朋友出去玩的时候没休息好生病了。” 两人正说着,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啊,是殿下!两人都是眼睛一亮,身体不舒服的那个前台也打起精神摆出一个笑脸。 从来没正眼看过她们的美少年忽然朝她们走了过来,随手抓了一下,然后就好像拖着什么东西走进了电梯。 “殿下刚才在干嘛?” 那个感觉不舒服的前台女孩愕然,摸着自己的手臂和额头,“我这两天一直觉得身体很冷,现在突然不冷了?” 她回忆着刚才殿下那个动作――戴着宝石戒指的手在她眼前晃过去,“我、我好像眼花了?我刚才,看到殿下从我身上抓走了什么东西?” 她说完,两个女孩面面相觑。 爱格伯特拖着一只幽灵去了秦非常的办公室,办公室外秦非常那些秘书见到他,都是一脸寻常,纷纷和他打招呼。 秦非常只看了他一眼就注意到他手上的姿势。 “你抓着什么东西?” 爱格伯特坐到他专属的位置上,把手上那团幽灵捏吧捏吧,捏成一个球,“在公司里发现的一只幽灵。” 他将那球放在自己眼前,手指戳进幽灵的脑壳里,对他笑:“这里是我的地盘,很久没有其他幽灵敢靠近了。” 秦非常就当没听见,等他玩完了那东西,她才抬起头活动了一下手腕,顺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看你最近无聊,给你买了个东西。” 翘着腿的爱格伯特起身走过去,随意拿起文件,“什么东西?” “一个岛。”秦非常平淡地说。 爱格伯特:“……” 秦非常看着电脑,说道:“托曼尼岛,我买下来了。我会安排重建,你自己决定建成什么……” 话没说完,她被人从身后抱住,颈边一痛。爱格伯特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很凶地咬了她的脖子。 敲开办公室门的秘书看一眼他们的造型,冷静地说了句抱歉,退出去关上门。 秦非常:“……松嘴。” 她发现爱格伯特似乎很感动。 但是―― 说实话,她买下这个岛,主要是希望他能把路边捡的幽灵养岛上去,不要养在家里,她每天回去看到家里乱窜的幽灵,就好像看到捣乱的宠物。 这天晚上,秦非常睡着后,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大厅里。对,就是那个熟悉的废墟古堡大厅。 身边还有四十多个人,包括利昂和玫姗,秦非常看了一圈就发现这是当年被诅咒的那些人。有的英年早秃,有的壮年发胖,只隐约还有当年的模样。 过了十年安稳日子的众人,突然出现在这个眼熟的大厅,回过神后都吓坏了。 在他们开始哭出声之前,废墟古堡忽然间焕然一新,变得像是一个华丽隆重的……婚礼现场。 白色与红色的玫瑰花瓣从顶上洒下,两旁的桌子上摆满了食物与美酒。外面的钟楼铛铛响过一遍后,二楼放置的钢琴也自动奏响舒缓的音乐。 秦非常看着自己身上,她穿的不是入睡前穿的睡衣,是一件白色的裙子,如果没认错,前些天爱格伯特在看的当季新品图册里就有这一件。 拿着银色手杖,穿白色西装的爱格伯特从二楼走下来,他对着瑟瑟发抖的众人说:“欢迎来参加我的婚礼。” 所有人:“???” 爱格伯特:“不过我没时间招待你们,你们自便吧,好好玩。” 他如同当年那样忽视所有人,径直走到秦非常面前,在其他人震惊的注视下,将她从人群里牵到门口,那里停着一匹温顺的黑马。 爱格伯特将她托到马背上,“我带你看这座岛。” 秦非常看见“宾客们”目瞪口呆,宛如梦游,想起第一次来到这座废墟古堡时的情景,莫名感到一阵滑稽,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好吧。”她将手递给爱格伯特。 ――这是他的岛。 ――这是噩梦开始的地方,也是噩梦结束的地方。 (第四个小故事完) 01 空海 巴里重重关上冰柜,气恼地骂了句脏话。 “该死的,怎么回事,都过去三天了还不送新的食物过来,就剩下这么点东西怎么够吃,难道要把我们饿死在这里吗!”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走到小餐厅,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小餐厅那台电视机前方,正仰着头认真地看上面无聊的新闻报道。 巴里认出来,这是三天前过来的新员工,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亚裔女人。 如今人种混居,大部分区都是混血儿,从女人那张脸和体型来看,是比较少见的纯亚裔人种,很有可能来自于亚裔人数最多的第6区。 他记得她好像叫做―― “秦敏?”巴里喊了一声,见那人顿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他,好像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叫她。 “你在喊我?”秦明黄笑着说。 这具身体的身份卡上写的名字是秦敏,怎么被这老哥叫起来就像是“清明”,听上去怪不吉利的。 巴里觉得有些奇怪,这女人之前看上去就胆小怕事,来到这里之后像只小老鼠一样总想把自己藏起来,别人和她说话她也不吭声。 但现在,她大大方方和他说话,甚至还朝他笑――真是见鬼。 忽视心底的古怪,巴里想起现在糟糕的情况,没心思去探究她的变化,神情也变得烦躁起来。他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把腿搭在餐桌上吩咐,“你,去给我做点吃的。” 按照那女人的性格习惯,估计平时就默默低着头去厨房里忙活了,但是今天,她真的好像变了个人一般,坐在原地没有动,还奇怪地问他:“我是这里的厨师?” 她当然不是这里的厨师,但他也只能使唤得动她。 巴里的眉毛瞬间竖了起来,“你是在嘲讽我?!” 秦明黄发誓,她真的没想开嘲讽,也不准备惹这老哥生气,她刚醒没多久,没有这身体的记忆,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还没搞清楚,正在努力观察环境呢,刚才那句纯粹是正经的疑问。 但巴里已经因为她的态度而骂上了,“你这该死的第6区矮猴子,懒惰的猪……” 秦明黄:“啧,听硬了。”拳头硬了。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让这祖安老哥见识一下秦氏功夫的时候,小餐厅里又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黏黏糊糊,看着像是情侣,其中那男人皮肤微黑,身材高大,比起巴里还高了一个头。 见到他们,巴里才瞪了眼秦明黄,停下嘴里的谩骂。 女人一身蜜色皮肤,前凸后翘,看上去是刚睡起来。嗯,这里这个睡字是个动词。 “丽熙,你这个大厨起得也太晚了,我都快饿死了。”巴里抱怨地说,语气比起刚才对秦明黄好多了。 “快饿死了你不会自己做吗!”丽熙没好气地说。 她在这里兼任厨师和后勤,但最近这么乱,这个小基地都没人管,整个基地走得只剩下他们四个,她当然是能偷懒就偷懒。巴里他自己上班时候都去睡大觉,懒得清理水池,还好意思说她。 巴里在嘴里咕哝了一声骚货,又不敢真说出来被丽熙听见,不然,那高个男人雷,肯定要和他打一架,于是他满心的怒火只能朝这里最弱小的秦明黄发泄,再次鼓起眼睛瞪她。 秦明黄没顾得上理他,她正忙着看电视。 电视里报导的是“空海”的最新研究情况――这个世界最让秦明黄感到不可思议的就在这里。 竟然出现了悬浮在天上的海! 空海大约出现在三个月以前,它像云一样突然出现在空中,宽广的蓝色海水取代云层,它们的阴影笼罩在大地之上。 在这种空海最开始出现的时候,地面就派了侦察机前去侦查。 据说这片空海的面积大约有五百多万平方公里,因为在空中,它很多地方厚薄不一,最深或者说最厚的地方有五千米,最薄的地方就是边缘,甚至只有几米,阳光能透过边缘照射下来,从地面往天上看,空海边缘就像是一圈蓝绿色的光带。 地面上有人居住的地方被划分为120个区域,其余地方就是无人区,空海最初出现的地方是无人区上方,但它会移动,这三个月来一直在慢慢移动,如今已经快要接近最边缘的120、119和118区。 秦明黄刚醒来就查看过这具身体留在房间里的一些信息和笔记之类,清楚她如今所在的这个“xx海洋生物研究基地”在118区。 她刚才出了房门,一眼看到远处天边的空海轮廓,被吓了一跳,找到小餐厅打开电视听了会儿才搞清楚情况。 这个世界也太神奇了点,这个什么突然出现的空海,简直像是末日题材的电影一样。 不只是她这个外来世界的“游客”这么想,空海刚出现时就给这个世界的人们带来了巨大的恐慌,关于“末日”的一系列论调甚嚣尘上。 然后大家恐慌着恐慌着,三个月过去,什么都没发生,于是该做什么的做什么,想象中的末日一直不来,大家也是要工作赚钱吃饭的。 只是这个不断移动,日渐逼近人类生活区域的空海,着实给了外围的三个区巨大的压力。 谁都不知道头顶上这东西,什么时候会突然砸下来,要是它突然全部砸下来,不用说,地面上瞬间就要变成汪洋。 就算它不砸下来,一直罩在头顶不肯走,太阳照射不下来,被笼罩的区域里植物都要死光了。 对于这片空海的探索一直进展缓慢,所有人都不知道它会带来什么未知的危险,大家猜来猜去最容易引起恐慌。 囫囵了解了当前的世界设定和目前所处的环境,秦明黄总算了解了巴里那个祖安老哥究竟为什么这么暴躁不安了。 因为空海的逼近,她们这个不太正规又规模较小的海洋生物研究基地里,员工大量流失,最后只剩下几个人。 巴里他们当然也想走,但负责人不乐意,和他们进行谈话过后,加了一大笔工资,这才把人留了下来。 秦明黄从原身留下的笔记里得知,她是三天前过来的,基地负责人给了她丰厚的工资,所以她就来了。秦明黄以自己的第六感发誓,原身绝对是被骗来的。 也是从三天前原身到来开始,这个小小的基地被完全封锁。据负责人说是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但秦明黄觉得,他可能是怕仅有的几个员工逃跑。 她们四个人如今被关在这里,外面什么消息都没有,负责人联系不上,以前三天送一次的食物也没人送……面对这样的情况,在座几人谁的心情都好不起来。 除了秦明黄,她现在对这个世界和空海都充满了好奇。 她很清楚,自己会在一个陌生世界以另一个身份苏醒,肯定是因为在原本的世界死了。飞机失事能不死吗,白捡一条命再活一回当然值得高兴。 当时飞机里还有秦家(最快发布)好几个人,她认识的除了和她同为氏女的朋友秦明茴,还有秦非常……说不定她还能在这个世界找到其他人。 胃口颇好地吃完了丽熙应付一般做出的食物,听着她们抱怨冰柜里食物剩下不多,又抱怨负责人联络不上,秦明黄自顾自收拾了自己的盘子,离开小餐厅四处溜达。 探索新世界,从身边开始。 她转了一圈,首先发现了一个问题。围住基地的高墙,实在是高的离谱,上面还缠着电网和铁刺,好像专门防备别人翻.墙,门也是,大铁门紧紧闭着,一个小门像是焊死了怎么都推不开。这么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军事基地。 和严密的防卫比起来,基地内部可算是简陋。一共就两栋房子,一栋大的房子里面放了些乱七八糟的器材和看不懂的旧设备,另一栋就是宿舍,空了大半了。 除此之外,是面积最大的室内水池和室外的几个水池,还有室内水池边的一个大冰库。秦明黄打开冰库看了眼,里面有许多鱼,应该是水池里海洋生物的伙食。 克扣严重啊,这里面鱼基本上没动过,估计巴里他们好几天没喂……这水里养的什么,该不会已经被饿死了吧? 水池面积很大,但这个小基地处处都透露出破旧、简陋的寒酸。所以这到底什么不正规海洋生物研究基地? 还有,基地里的海洋生物呢?她走了一圈都没在水里看到什么活着的东西? 当然也有可能是水池里的水太浑浊的原因,反正秦明黄转了一圈,一条活鱼都没看见。 室内水池和室外水池是可以相连的,平时会隔开,秦明黄看见中间的小池子锁着。 室外还好,至少能透气散味,池水绿幽幽的好像生长了许多藻类,但室内的,一走进去那股味道简直能熏得人下半辈子都不想吃海鲜。 走到室内水池边,秦明黄蹲下看了眼这浑浊散发着臭味的水,思考巴里和那位雷,到底有多久没好好清理水池,没换水,才把这里糟蹋成这个样子。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悄悄凑了过来。秦明黄眉毛一挑,当做没发现,等到身后那人抬腿踢过来,她一个旋身避开。 “啊!”踢了个空的巴里身形不稳,秦明黄见状连忙帮他,伸出脚尖踢了下他的屁股,帮他进入浑浊恶臭的池水。 “哗啦――” 巴里从水里冒出来,气急败坏地攀着水池边缘,已经后退避开飞溅池水的秦明黄,装模作样掩口呀了一声,“呀,你没事吧,刚才真是吓死我了,你怎么突然掉水里去了!” “你这个贱人,是你故意推我下来的!”巴里说着,咳嗽两声把嘴里的水吐出来,被那股异味刺激得作呕,不停翻白眼。 秦明黄连脸上的笑容都懒得掩饰,听他一边呕一边嘴里还不干不净,直接又一抬脚把他踹回了水池里。 “哈哈哈哈老兄你也太搞笑了,草啊,好臭哈哈哈哈!” 她笑着笑着,突然指着巴里身后的水面,大惊,“啊,水里有怪物!” 巴里脸色大变,连滚带爬地从水池里爬起来,一路狂奔向大门,半途一个滑跪滑出去三米,爬起来头也不回继续跑。 秦明黄:“……不是吧老兄,我随口骗人的,至于吓成这样吗。” 她看了眼地面上散发着怪味的水渍,啧啧两声,也跟着走了出去。 门被关上,浑浊的巨大水池里,一团花一样散开的黑色影子在水里浮现了一下。 02 水池 巴里带着一身臭气跑进宿舍,秦明黄慢悠悠走在后面。 她走到某个宿舍边,敲了敲大敞的门,对里面那对打情骂俏情侣说道:“打扰两位一下,这海洋生物研究基地,研究的是什么海洋生物啊?” 丽熙坐在雷的大腿上,转头看她,随口回了句:“我怎么知道,真研究的员工都走了,我可不负责那些。” 雷则是上下打量秦明黄,对于她不够饱满的胸部和臀部,表示遗憾,然后就收回了不感性趣的目光。 秦明黄:“好吧,那你们知道基地的水池里还养着什么吗?” 虽然对她不感性趣,但毕竟是个异性,雷还是回答了她:“之前大部分都被打捞转移走了,可能还剩下室内水池两条鲨鱼?”他语气随意,似乎也不太确定。 秦明黄:“……”绝了,两条鲨鱼,就那水池里如果真有两条鲨鱼,现在早死完沉水底了,难怪池水那么臭。 “我看水池很久没换水,也没喂食,有鲨鱼都死了吧?” 雷张口要回答,丽熙忙吃味地捂着他的嘴,不许他再理别的女人了,语气不耐烦说:“死就死了,负责人都把我们关在这里不管,我们还管什么鲨鱼,管好自己就得了!你要是乐意,你自己去管,别烦我们。” 面对一扇差点拍到自己脸上的门,秦明黄摸摸鼻子,“得,我自己管就自己管。” 得知那水池里可能有两条鲨鱼,她还真想去看看它们还活着没有。 她转头回了室内水池,摸索一会儿,打开了水池正对着的整面墙和所有窗户,外面的光立时把这空荡的室内水池照得明亮。 接下来就是排水,这需要一段时间,她找出椅子,坐在室内外交界处的平台上,等着水池里的水排空。 她先是下意识坐得优雅端正,随后想起来,自己都由下岗氏女变成异世界流民了,还管什么形象不形象的,这里都没人认识她。 于是她一秒钟放松自己,摆出最舒服的坐姿,长长地喟叹一声。 真爽啊―― 她看着天边逐渐逼近的奇特空海,不合时宜地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她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了氏女候选,后来更是被选为新一代的氏女,时刻都要注意形象,讲究这个讲究那个,对她来说实在太累了。 和明茴那个出身秦氏本家的大小姐不一样,她只是秦氏某个旁支出身,家里十分贫穷,因为父母双亡,进了秦氏家族的孤儿院。 她以这种出身,最后能成为氏女,当然不是因为运气,也不是因为她能吃,而是因为她经过了严格的考核和辛苦的训练,在许多同龄的女孩子里脱颖而出。 氏女这个位置太重要了,所以她成为氏女之前,经历的各种考核也是五花八门。身法武技、冷□□的使用这些也就算了,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那些繁琐礼仪,仪态谈吐和鉴赏课之类――秦氏那些老师,根本就是把她们先训练成一群会打架的野人,然后再硬生生把她们凹成优雅的美人。 秦明黄唏嘘地想,辛辛苦苦学了那么多年,夫人一来就失业,她正考虑着是不是去秦氏其他地方发挥一下光和热,结果才刚上路就来了异世界。 人生真是太无常了。 她一边感叹着无常人生,一边愉快地决定从此放飞自我,再也不要做那个连脏话都不能对别人讲,走路还要注意幅度仪态,时刻管理表情的氏女了。 “氏神老祖宗,不知道我死后还能穿越和您老人家有没有关系,但我知道您肯定在冥冥之中保护着我们,如果您能听得见,我可没有不敬您老人家的意思,万一我在这做了什么给您丢脸的事,您多担待,我这都是为生活所迫。” 秦明黄熟练地双手合十做了一场祷告,然后愉快地抛弃了所有心理压力和包袱。 秦明黄:“嘿嘿嘿嘿嘿哈哈哈,现在可没人能管我了!” 她膨胀地盯着天空上的空海发出一阵嘻嘻笑声,在她背后被排空了一大半的水池里,也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膨胀。 那东西盘踞在水池里,二十多条章鱼一般的腕足在水中伸展缠绕,腕足汇聚处却不是类似章鱼的脑袋,而更像是一朵巨大的海葵,盛开的花盘一般,重叠的“花瓣”张合蠕动着,有种既诡异又美丽的感觉。 像是发觉了不断下降的水位,他从水中浮起,靠近了水池边。黑色的腕足带着底下三排圆圆的吸盘,轻轻软软地搭在了水池边。 那一瞬间,黑色的腕足变成了和水池边地砖一样的白色,而他在水中的身体则变成和水一样的颜色,暴露在空气里的“头部”――那朵海葵成了透明。 他完美地将自己隐藏了起来。 听到身后细微的水声,秦明黄扭过头,眯起眼睛看着平静的水池。 刚才那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了有什么在移动的声音。 难道是水里的鲨鱼?不会吧,还没死的话那可真是生命力顽强。 她走到池边往下寻找,又疑惑地发现,水池的水位下降到这种程度,还没出现鲨鱼的影子。 不死心地准备绕着水池走一圈仔细看看,在她抬脚的那一刻,一条柔软的腕足恰好搭在了她原本站着的位置,发出嗒的一声。 秦明黄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点小动静,全心全意寻找着水里的鲨鱼。但她绕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这水里根本就没有鲨鱼,她可能被那对小情侣给骗了,不然这水都降到水池底部了,怎么连个鲨鱼残骸都没有。 “难道是转移到外面那水池里去了?”她自言自语,又走向外面的水池里,顺手把那个水池里的水也给放了。 室内外水池中间有个连接的小台子,几根透明的腕足刚准备探进室外水池里,腕足尖尖才变成池水一样的幽绿,那池水就哐哐哐被放掉了,水位急速下降。 垂在水池边的腕足没能碰到水面,在空中幽绿的颜色一闪而逝,又变回了透明,缩了回去。 “靠,外面也没鲨鱼啊,亏我还期待了下。”秦明黄等到外面的水池里也放干了水,失望地丢下这长绿毛的水池,回到了室内。 放干水的室内水池里,有一层污浊的东西附在池底和池壁、看书就去clewx.co-m、,就算带着手套摸一下,那种黏糊糊滑腻腻的触感也让人头皮发麻。 秦明黄试着擦了两下就放弃了。 也难怪巴里他们不来清理,这么大的水池要靠一个两个人清理,那可真是太累了。 她脱下手套,在水池旁边的工具间里一阵倒腾,那里放着一些器械,好像是和清理水池有关,但她没接触过认不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这个时候给她一把枪,她可能还能更快熟悉一点。 枪是没有,但她找到了水枪。 高压清洗水枪,这个她也没用过,琢磨了一番用法。 她抱着水枪头,对着水池一阵冲,看着喷出去的水把池壁上的污垢冲掉,露出底下原本的白色。 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从水池里离开的怪物又蠕动着自己粗壮的腕足,重新回到了这个水池。 水枪发出的水声响彻室内,怪物这一点入水的动响微不足道,没有引起注意。只是那水枪在秦明黄手里,她并不好好地按部就班一点点冲刷,而是玩耍一样毫无规律地乱冲。 怪物待在池底,好几次都差点被水枪给冲到,于是他只能不断转移位置,被那没有方向的水柱撵得到处跑。 秦明黄一直神色如常地清洗这“空荡荡”的水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偶尔会突然忍不住笑出声,不知道究竟在笑些什么。 她花了一天把这水池洗干净,换上了一池清水,先前的污浊和臭味一扫而光,看上去连这个旧屋子都鲜亮了不少。 水池里的水清凌凌的,秦明黄望着透明的空荡水池,又笑了一下,抖着自己湿了大半的衣服往外走。 她嘴里小声嘀咕着:“水里要不要放盐啊,用淡水不会死吧。” 离开室内水池,秦明黄有意无意地看了下边上的摄像头。 她之前四处转悠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基地里有许多的摄像头,多得有些离谱,就和那高的离谱的围墙一样。 你说奇怪不奇怪。 而且这些摄像头都还在工作,其他几位同事都说联系不上负责人,没人管这里了,那这些摄像头谁在看? 按理说,基地里应该有个监控室的,能看到这些摄像头拍摄的画面,但是她压根没发现监控室。 她早就觉得这里不像是什么海洋生物研究基地,更像是搞什么神秘实验的地方,就像是她以前看过的那些恐怖电影,总有那么些科学怪人躲在某个秘密的地方观察着一切。 经过刚才清洗水池的经历,现在她更加确定这一点了,科学怪人可不就喜欢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吗。 看一眼监控,秦明黄拧着袖子进了餐厅,做了这么久的体力劳动,再不吃点东西她就要饿死了。 . 清澈的室内水池,透明的水里忽然出现一阵流动的奇怪花纹。那些花纹在水里变换出各种各样的颜色,勾勒出散开的腕足形状,又很快变回了半透明,最后完全隐形在水里,用肉眼再也寻找不到。 边上的监控摄像头静静拍摄着这一切,坐在镜头后面的男人也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从秦明黄走到水池边,清洗水池,再到她离开,镜头后的男人都一动不动地看着,眼睛里有着一种狂热的、期待的光。 在布满了监控屏幕的昏暗房间里,他握着自己颤抖的手,因为过度兴奋,使得一张漂亮的脸有些扭曲。 “太好了,它没有排斥她!” 他又点开刚才的监控,利用另一种捕捉仪,在电脑上捕捉出那只会隐形的空海生物。它的行动轨迹在这里,变得异常明显。 男人反复观看它几次靠近那个女人,将腕足搭在那女人脚边的模样,脸上是控制不住的喜色。 03 味道 这个时间,小餐厅里没有人在,秦明黄打开冰柜,发现里面的食物确实不多了。从有限的食材里挑出一大把意面和一块牛肉,从角落里翻出一个洋葱、胡萝卜,还有两根辣椒。 她站在厨房里叮叮当当一通翻找,找出锅子把面煮上,又抽出两把刀。 切肉的刀不太锋利,连手中的武器都变钝了,可以看得出厨师对于自己这个地盘的忽视。 秦明黄比较擅长用刀,因此就算这刀比较钝,还是轻松地把洗干净的牛肉切成厚薄一致的小条。切菜的刀更细更轻一点,也不是她常用的手感,熟悉了一会儿,她同样迅速把几样蔬菜切成了丝和丁,每一种都体型一@醋溜儿文学最-快发布@致,是强迫症患者的福音。 她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还没变成孤儿之前,父母对她忽视,让她时常挨饿,饿怕了,后来成为氏女候选,每天大量训练,特别容易饿,对食物就更加渴求,所以她喜欢所有的食物,对厨房也颇为熟悉。 腌制好的牛肉条炒熟,再将其他配料一一炒熟,混合在一起,最后加入意面,以及之前用现有调料调制好的酱汁――一大份足够三人吃的黑椒牛柳意面就完成了。 秦明黄动作干脆利索地做完,嘴里咬着叉子,一手端大盘子,一手端水坐到餐厅。她感觉自己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埋头吃掉了三分之二,她不得不遗憾地摸着肚子停下来。 这具身体不太行,吃了这么点就吃饱了,她可是按照上辈子七分饱准备的分量。 她从前是公认的能吃,明茴说她可能有三个胃,一个装正餐,一个装零食,还有一个装甜品,秦明黄深以为然。 培训的时候,两位老氏女不许她吃太多,说这样仪态不好看,万一发胖了看着不像话,搞得她饿了只能偷偷摸摸去厨房偷吃小蛋糕和小饼干。 她端着剩下的意面回了这具身体的房间,准备当宵夜,待会儿再吃一顿。 天已经黑了,她舒舒服服地洗过澡,站在镜子前面观察这具身体。一个人的性格会影响长相,从面相来看,这个清秀的姑娘是十分老实听话的那种,不善言辞,容易被欺负,不过内里换了个灵魂之后,这张脸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总是低垂的眼睛睁开直视前方,眼尾也随之微微上扬,看起来有神了很多。 她擦擦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找出来两片刮毛的刀片藏在身上,然后端着一杯热水离开房间,去敲了巴里的宿舍门。 “是谁!”寂静夜里的敲门声显然让巴里很是紧张,他今天从落水后,几乎待在宿舍没有出去过,此刻也还没休息。 “是我,秦敏。”秦明黄说道。 门被打开,巴里站在门里警惕又排斥地看着她,“干什么?” “有个问题想问你。”秦明黄露出友好的笑容。 巴里不耐烦地要关门,“滚,别来烦我!” “诶!”秦明黄抬脚抵住门,迅速低声说:“你知道那个室内水池里有个怪物对不对?” 巴里一震,手上松了力道,他脸上的神情几乎是无法掩饰的慌乱,强装镇定还是破绽百出,“你说什么怪物,我不知道。” 秦明黄:“我都看见了,你在这里更久,应该比我更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吧?” 因为清楚,所以他才害怕,很长时间没有去清理水池和投喂,今天摔进水池之后才会因为她一句话吓得满地乱滚。 “你怎么会看见!”巴里震惊地低声问。 这不废话吗,她又不瞎又不傻,地上的水渍和一些小动静,只要用心观察都能发现不对,稍稍注意就可以在空气里捕捉到那飞快改变颜色的一小块章鱼足肢。 秦明黄没有看清楚那东西具体的样子,但根据看到的足肢形状,她推测那可能是个巨型大章鱼,会变色,擅长隐匿的大章鱼。 太酷了!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这个世界的特色物种,想到巴里的反应才觉得不对。 “反正我都看见了,不如你就告诉我那是什么,基地养它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的,基地里之前只有两条鲨鱼!”巴里脸颊抽搐地低吼,把秦明黄推搡开,砰一声关上门。 他靠在门边,脸色发白。之前无意间在水池边看到蠕动的巨大腕足,他吓得做了好几个噩梦,他很清楚水里原本的两条鲨鱼,肯定是被那东西给吃掉了,连骨头都没剩下。 做的梦里都是那东西伸出腕足把鲨鱼缠住吞吃的血腥画面,之后又变成他自己被怪物吃掉的画面。 雷早就不管基地里的事,不管是清理还是喂食都交给了他,所以雷根本不知道基地里还有这样的怪物,他也不敢告诉他们,万一那玩意儿真的要吃人,那就让它先吃其他几个人。 三天前这个女人进来基地,他本来可以有机会逃离这里的,但是他当时在睡觉,等他醒来基地里就多了一个人,门也再次被关上,他失去了一个离开的机会。 该死的!该死的! 秦明黄站在宿舍楼道里,喝了口热水,抬头看向天边正逐步接近的空海。 如果地上的海里没有这种奇怪章鱼,该不会是天上海里的章鱼吧?如果真是空海里的章鱼,那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路过丽熙的宿舍,她听见里面的夜间活动声,啧啧两声,回去了宿舍休息。 第二天,秦明黄看见丽熙和雷从大门那边空着手回来。 “今天也没有送食物的车,到底怎么回事,负责人不会真把我们丢在这不管了吧?” “宝贝,没关系,万一真被困在这,我还能带着你爬出去,这么个地方困不住我们。” 雷揽着女朋友的肩说道,他是个退伍兵,一身肌肉格外健壮。 被他安慰着,丽熙也不担心了,一副热恋中有对象在就万事满足的模样。 秦明黄比他们两位更加淡定,她一大早起来给自己做了吃的,跑去室内水池那边。最烦躁的巴里还想因为昨天的事找她麻烦,结果看见她去了水池边,马上黑着脸回宿舍,不敢接近。 他心想,这个愚蠢的女人,去吧,去待在水池边,说不定很快就要被那个怪物吃掉了! 在水池边转了一圈,秦明黄无聊得慌,顺手把外面的露天水池也清理了。阳光很好,远处空海边缘被阳光照射的流动光带折射出璀璨的光,奇特又瑰丽。 她踩着水枪站在池边观赏这一景象,清理完后独自坐在池边玩水。 下午的温度很高,看着眼前清澈干净的池水,秦明黄有点想下去游水,又有点担心那只室内水池的大章鱼跑到外面,万一在水中把她给缠住,那她可不一定能打得过。 虽然她是觉得会隐形伪装的大章鱼很奇特有趣,但还没大方到愿意把自己给它当食物。 所以秦明黄只是坐在池边泡脚,享受那股清凉。 常年被主人藏在裤子底下的小腿和脚是苍白的,在水中慢悠悠地晃荡,脚丫子晃动像是钓鱼的鱼钩。 水下,细微的水流拂过那双脚,从底部升起的水泡撞在脚底。 一根透明的足肢缓缓靠近,柔软地搭在了一只白皙的脚上,密密麻麻的圆形软吸盘瞬间贴住皮肤。 这种生物和人类并不一样,他们并不用眼睛去看景物,不用耳朵去听声音,不用鼻子去嗅气味,也不用嘴巴去尝味道,所有的功能都可以由足肢代替。这些繁多的足肢有着最敏感的触觉听觉嗅觉味觉甚至是视觉,只是他们的“视觉”和人类不太一样。 当足肢贴在腿上的时候,他就通过她的皮肤,尝到了这个人类的“味道”。她从皮肤里分泌出的,人类嗅不到的信息素,里面包含着许许多多的信息。 她的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心脏跳动的速度,还有处于困倦舒适的情况下,大脑像是微微合拢的扇叶――突然间这种平静被打破,“扇叶”猛地全部张开。 他尝到了她惊讶和警惕的味道,随即那双脚从水里缩了回去,挣开了他的足肢触碰。 秦明黄站在岸边,摸了摸自己的脚。 她表情略有些微妙,刚才,有什么湿湿软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是那只大章鱼?它该不会是饿了吧? 秦明黄看看这毫无异常动静的清透水池,一时找不到那大家伙现在在哪,伸脚过去试探了下也没碰到任何东西。 行吧。 她走到冰库,从里面弄了些鱼出来,蹲在池边拎起一条还带冰碴的丢下去。 只一瞬间,那条鱼就消失了,看上去像是凭空消失。秦明黄没看清楚,又丢了一条鱼下去,这回她抓住了那一瞬间的时机,看见了鱼是怎么消失在一个空洞里。 哇哦!秦明黄就像是用饲料喂金鱼的小女孩一样,兴致勃勃地一条接一条地把鱼往水里扔,捕捉着鱼消失的踪迹。 她拿出来的一篓鱼喂光了,清澈的水中忽然开出一朵彩色的“花”。那是浮在水面的花纹,仿佛流动的颜彩,随着水流动的方向扭曲,霎时间大半个水池都仿佛是被颜彩铺满,变成了彩色的混沌宇宙。秦明黄猝不及防,感觉自己的眼睛落入了一个缤纷无比的世界。 然而这样奇特的景象只是出现片刻就消失了,池水很快恢复了透明。 半晌,秦明黄才喃喃一声:“……乖乖,这也太漂亮了。” . “太漂亮了!”昏暗监控室里的男人同样激动地吐出这句话。 他眼神痴迷的一再观看那刹那的景象。 对于它的存在被发现这件事,男人并不在意,他看着她们的互动,只觉得期待。这个实验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他尝试过招来不同的员工,可是都没能得到它的青睐,唯独这个女人,它昨天第一次接触她,竟然没有排斥她的接近,今天更是试着尝了她的味道。 它一定是喜欢她的味道。 这太棒了,他的研究终于有了进展! 04 死亡 “这鬼地方是越来越待不下去了!”丽熙抱怨着,扔下手里的遥控器。 基地里食物快要吃完了,一直没人来送新的,今天信号断了,连电视都看不成。他们在基地里干活,不能用手机,但能看电视,好歹了解下外面的情况。 就算电视里那些该死的家伙们不会把“外星人已经占领了地球大家都要一起完蛋了”这种事照实播放出来,至少听着那些世界和平人们都生活美满的论调,也能让人感到安慰。 现在好了,情况越来越糟糕。 “雷,你说该不会是外面乱了吧?因为那空海给外面带来了灾难,所以外面已经是世界末日了,才会没人管我们,就像是那个著名的末日丧尸电影一样,我们待在这什么都不知道,等到出去了才发现外面已经沦陷?” 就算是再沉浸在恋爱里,丽熙也觉得恐惧不安。 雷将她揽到怀里,亲了亲她的脸,好笑地摇头,“噢,宝贝,你真是想得太多了。好吧,既然你这么担心,那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了,去外面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你真的要翻.墙?可那墙太高了,亲爱的你真的能翻过去吗?”丽熙在恋人的安慰下露出笑脸,直往他壮硕的胸肌上磨蹭。 雷自信地笑,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男人都会想要表现出自己强大的一面,还很喜欢耍帅,这是男人的通病。 “宝贝,你不相信我?那我这就展示给你看看。” 他撸起袖子,活动了一下,看样子就要开始爬那高高的围墙。 旁边一直听着他们对话的秦明黄端着一盘爆米花,出声阻止了他,“诶,等下!” “干嘛!”雷没说话,丽熙先不满了。她这几天对这个同事越来越不喜欢,她实在吃得太多了!冰柜里本来就没多少食物,她还不知道节省,比巴里和雷吃得还要多,吃吃吃,怎么不胖死她! 秦明黄对于她的不满视而不见,只建议道:“你们还是先把电关一下,不然万一这墙上的电网突然嘭――他就熟了。” 丽熙被她那一声嘭吓了一跳,回过神后怒气冲冲,“电网早就坏了,根本没用,就是放着吓唬人的!你是不是故意说这种话咒我男朋友?!” 雷拦了一下,“宝贝别生气,她是新来的,可能不知道这事。” 他看了秦明黄一眼,去切断了整个基地的电,然后再次走到墙边活动手脚,没有借助任何东西就这么蹬上三米高,跳上去抓住了一根铁刺。 从他的身手来看,他的自信还是有道理的。丽熙满眼都是自己男朋友,“wo!太棒了雷!” 雷抓着那些电网和铁刺,一点点往上爬,很快就接近了墙头,还回头对着丽熙做了个OK的手势,又惹来一阵欢呼。 秦明黄嚼着爆米花,心想自己怎么去哪都要吃狗粮。她吃食物的时候,只觉得饱不觉得撑,但对这些狗粮,多看两眼都觉得撑得慌。 她想着,无意间抬起头,看到附近一个摄像头。 之前这个摄像头好像不是这个位置?她心里掠过这个念头,忽然一激灵。摄像头里有红点,它还是开着的!刚才整个基地不都已经断电了吗? 想到这,她猛地转过头,看向高墙。 与此同时,丽熙一声尖叫。 那在他们认知中已经废弃的电网突然启动了!乍然亮起的蓝色电花甚至在暗沉天光下有种刺目的感觉,被电网包裹的雷连一点声响都没能发出,人已经从墙上摔下来,一动不动趴在地上。 丽熙惊慌失措地跑过去,秦明黄也皱着眉走过去。她蹲下来查看了下,发现雷已经死了,死得很彻底,肌肉甚至骨头都碳化了,可以想见那电网有多大的威力。 “噢,天哪!雷!雷!你醒醒,救命!救命啊,谁能救救他!不要吓我啊雷!”丽熙哭喊着,忽然想到什么,跑到屋里拿出了通讯器,用这个可以联络基地的负责人,只是这几天都没有接通,现在也是一样。 她也发现了雷的死,但不愿意接受。秦明黄没点破,走到一边,不去看她绝望的哭嚎。 一个不熟的人死在眼前,虽然以她的性格不至于伤心,但心情也好不到哪去。更重要的是刚才这件事透露出的讯息――这个基地里有阴谋。 看上去宽松的环境,其实隐藏着种种危险。她们是真的完全被困在这里了,一定有什么人在背后操控,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 @看书就去她端着一碗爆米花坐在水池边思考,这是她今天用冰柜里翻出来的两根玉米自制的爆米花,刚才还很香,但现在没胃口了。 随手抓一颗丢进水池里。 漂在水面上的爆米花以一种奇怪的规律在水面转起了圈圈。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游动。她立刻就知道,那只变色大章鱼现在就在水池里。 她又扔下去一颗爆米花,想知道它会不会吃爆米花。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风声,秦明黄心说你们一个两个都有什么毛病,看人蹲在池子边上就想推人下水。她往边上一让,见冲过来推她的丽熙尖叫一声要栽进水里。 想起水里那个不知道底细的大章鱼怪,秦明黄又顺手拽住丽熙把她拖了回来。但丽熙满脸的泪水和恨意,大叫:“你刚才说雷会被电死,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说着就用手抓她的脸和眼睛。 秦明黄掐住她的手腕,将她在地上拖得转了个身,反扣着手抵在地上。 “姐妹,你男朋友死了,我深感同情,但是,向无辜的人发泄情绪不好吧。”她死死扣着挣扎的丽熙,“想靠迁怒别人来发泄自己的恐惧和不安很正常,但是宝贝,我不是个好人选,知道吗?” 见她不挣扎了,秦明黄才松开她。 人哭着跑走了,秦明黄有点心疼地看着地上洒了一地的爆米花,抬脚把它们都踢进了水池里。 漂浮在水面上的爆米花变成一个旋转的漩涡,然后又一颗一颗消失在水里,它们被吃掉了。 还好,这样也不算是浪费。 .巴里是最后一个知道雷死亡消息的,他看到那具焦黑的尸体时就崩溃了,哭得比丽熙还要伤心。其他两个人都在哭,搞得秦明黄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冷血。 可是,她在秦氏看过死人,习惯了,让她哭她是真哭不出来。 巴里哭不是为了雷,他和雷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好,他是在为自己哭。说不定很快,他也要死在这里了! 带着绝望的心情回到宿舍,巴里忽然听到一阵滴滴声,那是基地里通讯器的声音,自从负责人失联,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了。 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后,巴里眼睛忽然亮起,扑过去拿起通讯器,“喂!救命!救命……” 他握着通讯器,听到里面的声音,脸上的狂喜和激动很快凝固了。 最后,他恍惚地挂上通讯器,沉默片刻,脸上神色从犹豫变成坚定。 “我要离开,我一定要活着离开这里!”只要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不管什么他都愿意去做。 监控室里的男人挂掉手上的通讯器,看着眼前的屏幕露出笑容。 既然它已经选择出了喜欢的人,那其余人就只剩下作为饲料的价值了。 不过,看看这美丽的空海生物,对于自己喜欢的人类真是宠爱。男人看着屏幕上显示出的画面,那只巨大的生物正在用自己粗壮的腕足尖拨动水面上的爆米花,它在和人类“玩耍”。 他相信,它是拥有着丰富感情的,就和人类一样。不过它远比人类更加完美,在这短短一个月的研究里,他已经发现了它对于外界一切敏锐的感知,尤其是对活着的生物,任何微小的气息改变,它都能捕捉到。 毫无疑问的,它拥有着强大的能力,它吞噬那两条食人鲨的视频还在他的收藏夹里。在展现出来强大力量的同时,它又是那么优美动人。 同时它还是温驯的,这么久也不曾攻击周围生活的人类。 男人不清楚,它是能分辨人类与其他动物的不同,所以不吃,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他非常想知道这一点。 它的生活方式、繁殖方式等等,所有的一切他都想知道!这就像是解开谜团一般,令他无比兴奋。 夜晚,基地里更加安静。以往还能隐约听到雷和丽熙没完没了奋战的声音,现在只剩下窒息的沉默。 巴里从自己的宿舍出来,他握着刀,提着绳子,站在丽熙的宿舍门前,脸上都是紧张的冷汗。 “丽熙,我不想杀你的,是他要求的,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别怪我!” …… 一大早,秦明黄起来跑步,按照习惯去水池边走一圈,走到室外水池边,她停下了脚步。 女人静静浮在水面上,身边的池水略浑浊,带着淡淡的红色。 青白的四肢和脸,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块毫无生气的腐木。 她默默走过去,把尸体捞了出来。她的手从丽熙尸体的手腕以及脖子上的勒痕划过。 水里忽然响起一声水声,然后是啪嗒一声,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搭在了水池边的地砖上。秦明黄看了眼那边就收回目光,起身走向宿舍楼。 宿舍门被人砸响,巴里眼下带着青黑站在门后,“做什么?” 他听见门外的女人惊慌地说:“巴里!巴里,不好了,丽熙她死了!” “死就死了,不要烦我!”巴里控制不住地大喊。但是门外的敲门声一直没停,仿佛他不开门就要一直这么敲下去,巴里烦躁的把门打开,“你这个贱……” “嘭!” 门刚被打开一条缝隙,秦明黄就用力将门踢开,门后的巴里被弹开的门砸得倒飞出去摔倒在地,秦明黄扑进门中,一脚踢向想爬起来的巴里,并迅速将他手脚捆起来,绑在了床架子上。 “嘶……你做……你做什么……”巴里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既不高又不壮的女人竟然这么厉害,他一个男人连反抗都没有来得及就被人控制住了。 “丽熙是你杀的吧?”秦明黄踢了他一脚,“不用狡辩,这里就剩我们两个,不是我当然就是你。” “为了保障我的生命安全,我把你绑在这,你应该没意见。” “不!我……”没等巴里说完,秦明黄一脚踩在他嘴上。 “你应该没意见。” 05 真香 阴天,微风,气温22°C 秦明黄坐在水池边的椅子上,仰头看天。天上的空海已经快蔓延到头顶了,近在咫尺的庞大阴影笼罩在上空,像一层流动的阴云,给人无与伦比的压力。 昨天下午,秦明黄听到从远方传来的警报声,那是重大灾害的城市警报声,尖锐刺耳的重复音调,穿透力极强,连这个据说位于118区郊外偏僻地方的基地都能清楚听见。 电台广播和无线电视都早已没了讯号,她不知道外界的情况,只能从这预警声里猜测,怕是不太好。 空海已经覆盖了最外围的120区,到了118区边缘了。所以如今秦明黄躺在这,就能看见天上泾渭分明的景象,一边是阴云,一边是海水。阴云撞到海水边缘,就好像浪潮拍击在海岸。 这样奇特的景象比那些特效大片看上去刺激多了,秦明黄最近没事就坐在外面看天。 眼看快到中午,她起身去了厨房。 厨房里的食物被她搜索一空,她现在吃的是那只隐形章鱼的口粮――冰库里的那些鱼。 煎鱼、鱼汤、炸鱼这些都已经做过了,秦明黄今天上午做的是鱼丸。自制的鱼丸很简单,就是刮鱼茸麻烦了点,但是成品味道不错,她做了一大盆鱼丸放在冰柜里,想吃就拿一些出来煮,像是煮汤圆那样。 端着自制调料和热腾腾的鱼丸来到室外水池边,她浑身没骨头一样半瘫着,百无聊赖嚼着鱼丸,偶尔看一眼天上的云海,偶尔还随手叉一个鱼丸丢进水池里喂章鱼。 那大家伙喂什么都吃,秦明黄这些天下来,已经把它当成自己养的小金鱼了。 这里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也没个人能说话聊天,她只好和这“小金鱼”玩耍……不对,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人。 巴里还被她绑在宿舍。她隔一天过去喂些水和吃的,保证他不会死,但那生存环境就不怎么样了。 一走进那间宿舍,秦明黄就闻到一股怪味,她面不改色掏出口罩戴上,拿着一瓶水过去,还细心地插上了吸管。 奄奄一息的巴里看到她就哭了,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破罐子破摔的“老子就是杀了她你又能怎么样”变成后来的“求你放过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杀她”,到现在―― “求求你,你杀了我吧!我受不了了,你杀了我吧!” 秦明黄递水给他喝,一脸的奇怪,“你说什么呢,我不是那种随便杀人的人,我长这么大还没杀过人。” 她们秦氏训练氏女,又不是养成杀手。 巴里好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哭着喊着:“我不想再受这折磨了啊!” 秦明黄:“别想污蔑我,我只是把你绑在这,可没折磨你啊。喏,你看,我还给你带了鱼丸呢,你自己用嘴衔着吃吧,我就先走了,这里太臭了。” “不,别走!我都告诉你!”巴里大喊,“是有人要我杀她的,是基地以前任职的纪伦博士,都是他说要我配合,不关我的事!” 秦明黄心说,来了,生化类型恐怖片必备的某某博士,一听就是个反派人物,那种距离疯子只有一线之隔的研究狂人。就是因为那些电影里太多反派博士,搞得博士这个名号都不好听了。 “我只是听他的命令,你放了我吧――” “那可不行。”秦明黄放下食物和水走到门边,“你不用和我说这些,我不想知道,我又不是这里的警察,不负责抓坏人,我只要保证不犯法,能活着离开就行了。” 说完她顺手带上了宿舍门,把那一屋子臭气和痛哭的巴里关在里面。 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初杀人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她之前都想过要把被害人的尸体摆在巴里的宿舍里,让他天天看着被自己杀死的人尸体过日子。 要不是她后来觉得把人尸体摆在那发臭对受害人不太友好,她就真这么做了。 现在那对小情侣被她埋在院子里,同一个坑,也不算寂寞。 但这么大个基地,她一个人每天晃悠来去,她寂寞,只好每天在水池边喂鱼。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又清理了一遍水池,一边玩水枪,一边对着那个不知道在哪的大章鱼说话,“你不会是那个什么博士搞出来的新物种吧?我之前以为你是外星章鱼。” “我在这都有点待烦了,这些天天天吃鱼,遭不住,等#cle-wx.com首发#头上那空海移动过来,我见识够了就想办法离开,到时候你在这没人喂不会饿死吧?” 她关掉水枪回到水池边,一条透明的足肢尖尖贴在了她的小腿上,这已经不是秦明黄第一次收到这个大家伙的“打招呼”了。 最开始她还很警惕,但是后来发现它每次都只会用一根足肢尖尖悄悄搭一下她的小腿,又很快收回去,她就觉得这大家伙可能有些害羞。 感觉到脚上的一点湿润,秦明黄反手去捞,果不其然又捞了一手空,那会隐形的大家伙把足肢收回去了。 “太害羞了吧小章鱼,我都喂了你这么多顿了,还没看清楚你到底长什么样呢。” 如果此刻,秦明黄站在监控室里,她就能通过特殊仪器看见,她想象中那个“害羞的小章鱼”,在用一种什么样可怕的姿势和她“玩耍”。 它巨大花盘一样的躯体横亘在她脑袋上方一米处,数量繁多的足肢在身边的空气里游动,几乎是悬浮在空中,像一个囚笼把她笼罩在里面,只是她每次动作,那些灵活无比的足肢都会提前避开。 “出来让我看看?”秦明黄说着,在水池里寻找大家伙的踪迹。忽然她感觉另一条腿又被轻轻贴了贴。 “是要跟我玩吗?”她迅速往下一抓,捞到了一个凉冰冰又软乎乎的东西,触感像是果冻,但那东西很快从手里溜了出去,并且有意无意地贴在了她的胳膊上,三秒钟后又再次离开。 秦明黄有些奇怪,“你今天有点活跃啊?” 往常它都是贴一下就放开,今天就表现得有点……粘人。难道说终于被她给喂熟了,所以亲近她了? “好吧,等着,我去拿点东西陪你玩。”她从仓库里翻出来不知道谁留下的一个彩色皮球丢到了水里,“来玩球啊!” 彩色皮球在水里漂着,没有动静。 秦明黄见状心想大章鱼的智商会比狗狗更厉害吗?它会不会玩球啊? 刚准备用棍子把球拨回来,那球周围透明的池水就突然变了颜色,像是被彩色的球染上颜色,往外扩散。 秦明黄:“好吧,虽然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变色确实挺好看。” 她把球拨回来,拿在手里扔向另一个角落,球落下的瞬间,那个角落的池水也变成了绚烂的彩色。扔到哪里哪里就变色,简直炫酷。 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玩球,但秦明黄觉得这样玩也不错,这只水池里的小可爱太给面子了。 她没有玩多久,感觉肚子里隐隐作痛,赶紧回了宿舍。 一看果然,生理期到了。 “我就知道,今天早上起来就感觉肚子胀,果然来了。”她翻找出装备,给自己烧了壶热水,无所事事地在宿舍躺了一下午。 她并不知道,在她匆匆离开后,水池里的怪物将足肢搭在了岸边,她站立过的地方。 它能察觉到她身体的种种气味,甚至比她本人更早知道她身体内的变化。 人类无法借助肉眼看见一个人在周围生活的痕迹,但是它可以,捕捉那种特殊的气味,在它的“眼”里,她行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着清晰可辨的轨迹。 所以它比往常更加的躁动。 夜晚,突然下起了雨,大雨砸在玻璃上,像是有人用拳头在砸窗户。秦明黄没有睡好,可能是小腹的钝痛一直隐隐传来,影响了她的睡眠。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又像是有人在唱歌,非常嘈杂。她猛然惊醒,在黑暗中坐起,靠在窗边细听。 外面大雨很急,乍一听雨声掩盖了一切,就在秦明黄觉得刚才是自己的幻觉时,她的耳边又猛然爆发出一阵声音。这回是几个男男女女在大喊,喊得什么听不清楚,非常含糊。 不对,这基地里哪来的其他人喊叫?那声音还是从室内水池那边传来的。 她撩开帘子往室内水池那边看,那边漆黑一片,不见亮光。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耳边又传来一阵奇特的声音。她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不像人类能发出的,也没听过什么动物是这样叫,但这声音异常动听悦耳,秦明黄甚至觉得自己在这段没有歌词的调子里听出了殷切呼唤的意味。 心里的好奇一下子达到最大值,秦明黄终于还是拿着伞走出了宿舍。 漆黑的室内水池里静悄悄的,没有她想象中的其他人,她走到水池边,脚步声在空旷的室内回响。 随着她的脚步靠近,水池里亮起点点的蓝光,如同潮汐铺满了水面,与此同时,她又听到了那个奇怪的“歌声”,从水池中间传来。 是那只大家伙在唱歌?她还是第一次听它发出声音。 秦明黄往前一步,突然,一根足肢缠在了她腿上。这根足肢不像往常那样只是轻轻贴着,而是带着强劲的力道,瞬间就将她拖进了水里―― 身体腾空砸向水池的那一刻,秦明黄反应过来,“靠!” 她心里瞬间闪过一系列可怕的猜测,大章鱼该不会是想吃人吧?之前丽熙的尸体不想吃因为是死的,现在它要吃活的? 落入水里的秦明黄立刻往上游,但很快,她的腰上缠住了一根足肢,又把她拖回水底。好家伙,缠得死死的,她好不容易把手抽出来,想去拿鞋子里藏的刀片,手又被另一根足肢给缠住了。 她在水里挣扎摸索,只感觉触碰到的全都是那种果冻一样的软肉,有种被蟒蛇缠住的错觉,不过足肢缠着她并没有蟒蛇缠住猎物那样用力。 这家伙该不会是想淹死她吧! 屏息着摸索到鞋子上的刀片,秦明黄反手就在绑着自己的那根足肢上用力一划,刀片往软肉里压下去―― “哗啦!” 秦明黄从水池里爬起来,头也不回跑出室内水池,跑回了宿舍。 她惊魂未定地吐出一口气,看向自己手里拿着的那根渐渐显露出颜色的章鱼足肢。刚才缠在她身上那根,被她切断了,顺手就拿了回来。 秦明黄看着章鱼腿儿:“……” 怎么说呢,这根章鱼腿儿,好像在散发着一股很好吃的味道。她这几天都在吃鱼,很久没换口味了。 下午因为肚子疼都没吃什么东西,现在感觉有点饿。 当然,她知道,那家伙还不一定是什么外星生物或者实验室出品的怪物,最好不要乱吃。 但是,秦明黄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对于吃的,她就是喜欢尝试! 她经过一番折腾得到的战利品,拿都拿回来了,尝尝味道又怎么了。 成功说服了自己,换下湿衣服的秦明黄直奔厨房。 深夜的厨房,很快飘出一股铁板章鱼的香味。 06 蜕变 秦明黄在餐厅里吃着铁板章鱼烧的时候,监控室里的纪伦博士差点被气死。 看着监控屏幕上显示出的一幕幕,他整个人都狂躁了,额头上满是鼓起的青筋,差点没忍住抽出柜子里的枪走出这个地下实验室去给秦明黄一枪。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的珍贵实验品!他好不容易在无人区找到的宝物!竟然在求偶的时候被这个女人给砍断了足肢,还被她拿去吃了?! 是的,纪伦很确定他的实验品之前一系列行为是在求偶。 在遇到它之前,纪伦从来没见过这样奇特的生物,它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这意味着他对它的了解基本都建立在猜测之上。 在它对一个人类表现出……特别的喜好之前,纪伦甚至无法分辨它的性别。 想让它和人类接触,进而让它对不同种族的异性产生兴趣,这本来只是纪伦的一个大胆尝试,但他没想到竟然真的能成功。 这个之前大部分时间都沉在水池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团空气的异类生物,会主动接近某个人类,这本身就是个奇迹。 之后它和那个女人的互动,都让纪伦感到惊喜又激动。他无法监测这个珍贵实验品的情绪波动和身体情况,只能依靠肉眼观察,但是他可以通过观测那个女人的生理状况,来分析解释实验品的行为。 根据他的猜测,它可以敏锐地感知到人类的情绪,可能是通过人体分泌出的某种物质气味,面对那个女人表现出的不同情绪,它会展现出不同的反应。 在她心情愉悦的时候,它会试探着用足肢贴上她的脚; 在她愤怒的时候,会远离她,缩在一边默默观察; 在她无聊的时候,会展现出陪伴玩耍的姿态; …… 纪伦比秦明黄更早发现实验品的异常。它的躁动出现在女人的生理期到来之前,它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异常。 在自然界中,繁衍行为大部分时间都出现在发情期,它们有着特殊的规律,发散的气味就代表着讯号。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女性的生理期,也是一种讯号。 下午,它在水池周围徘徊,足肢全都搭在水池边,朝着一个方向。纪伦有理由怀疑它是在“看”着那边有着人类气息的宿舍楼。 所以他一晚上都在密切关注,果然,在夜里,它开始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这是纪伦从无人区将它捕捉到之后,第一次听到它发出声音,在这之前他还曾怀疑过它并没有发声系统。 通过机器捕捉到的声音传到他耳边,纪伦才发现它不仅能发出声音,还有着极为出色的拟声系统,它能模拟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其中有一段声音纪伦还很熟悉,那是运送他来到这里中途他在车上播放过的一段音乐! 只有它发出的最后一段声音不是拟声,纪伦怀疑那是它真正的叫声。 他能听见这段声音,能感觉到其中的驱逐意味,当时他就头晕目眩特别难受,只是通过摄像头他发现那个女人并没有这种感觉,她的表情显示出的是一种享受,似乎觉得这声音格外动听。 纪伦忍着头痛将这声音录制下来,播放的时候却是一片噪音。 、醋溜文学首发-、后来就发生了更加可怕的事,那个女人被实验品拖下水,不仅没出现他期待的画面,女人还切断了它的一根腕足,成功逃脱了! 纪伦的感受大约就和许多读者的感受是一样的,充满了失望与惊愕,就这??? 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监控室里看着那个女人烤章鱼腿,无能狂怒,又无比担心水池里的珍贵实验品因此而死。 他愤怒而紧张地将眼睛从章鱼大餐上移开,转而仔细观察起水池里的状况。 被割断了一根腕足的实验品在水池里静静漂着,从透明显露出完整的形状。它的腕足如同章鱼,但数量远比章鱼要多,头胴部形似海葵的模样,重重叠叠的“花瓣”和细小的触肢在边缘摆动。 这形状并称不上美丽,相反,这怪异的样子配合着它巨大的身躯,任何人看见了都会尖叫着喊一声怪物。 然而此刻,它的形状正在发生改变。它柔软的躯体在水中散开,粗壮的足肢露出褶皱,散开成一片带着波浪的裙边。 纪伦很快从愤怒中平静下来,意识到它是在进行蜕变。 但是,它是因为什么才会开始蜕变? 纪伦无法理解,吃了一肚子章鱼的秦明黄更不清楚。这形状奇怪的生物来自于空海,数量稀少,在它们的族群中,繁衍需要经历一项特殊的仪式。 当雄性遇到心仪的雌性,它会在雌性的繁衍期开始时,让雌性吃掉自己的隐肢,这根特殊的足肢藏在身体内部,等到寻找到心仪的雌性后才会伸出来,这根隐肢就等于是它们的“定情信物”,因为一个雄性一生只会长出一根隐肢,所以它们终生只会有一个伴侣。 另一方面,这根隐肢也是为了给雌性补充营养物质,以便于雌性能更加轻松地迎接繁育期。 所以,水池里那一幕,并不是秦明黄所想的“大战外星章鱼侥幸逃生顺走一根好吃的章鱼腿”,也不是纪伦想象的“求偶不成被暴力女人残忍斩断交接腕”。相反,对它来说,这都是正常流程。 它们族群向来是按照气味来寻找心仪的对象,可它喜欢上了一个不同种族生物的气息,将她当做了求偶对象,等到发现她进入繁衍期,按照习惯伸出隐肢将她缠在水里的时候,它着实为难苦恼。 在它遗传的记忆里,雌性这个时候应该绞断它的隐肢吃掉了,可是这个小小的雌性好像没什么力气。 好在最后还是成功了,于是它颇为愉快地进入了下一个阶段。既然成功,那它就要开始蜕变,正式进入求偶期和繁衍期。 在自然界中,许多的雄性为了赢得雌性的青睐,都会展现出自己最美丽的一面,所以很多雄性往往都长得比雌性更加漂亮,比如孔雀和极乐鸟,在空海中生活的它们也是这样。 隐肢被雌性吃掉之后,它们就会改变形态,变得更加“漂亮”,用来吸引自己的雌性,如果有必要,它们还会不断地按照雌性的喜好变化模样,只为了维持雌性的喜爱,让雌性愿意一直和它们维持“夫妻”关系。 此时,水池里完成蜕变的生物,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可怕的章鱼模样,而是更接近水母。 它的触肢完全变成了飘逸优雅的裙边,宛如仙女的裙摆,头胴部的海葵则如同一朵花形伞盖,裙摆之间还游弋着纤细半透明的丝带。 完全蜕变后,半透明的身体泛着淡淡粉色,漂浮在空中的样子就像漂浮在水里,看上去优雅美丽又柔软纤弱。 它的身躯庞大,但待在水池里的时候仿佛没有体积,哪怕原本池水是满的,它进入水池也不会让水漫出来,因为它的身体会将水锁住。它可以漂浮在空中,则是因为附近有比较浓郁的水汽,它可以捕捉到空气中的水分充盈身体,看上去就是在空气里游动。 这样的下雨天,空气里充满了水――而且,这水带着一股淡淡的咸味,是它最熟悉的空海水的味道。 头顶的空海已经遮住了大半的基地,现在下的雨,就是空海里落下的水。 游荡在空中的“仙女裙大水母”舒展身体,愉悦地吸收着这久违的熟悉海水。 它也是比较倒霉,当初空海在无人区上方,空海涨潮,下了一场大雨,它在睡觉时随着海水一起掉了下来,又处于成长期,被前往无人区观察空海的纪伦博士抓住,秘密运到了这里观察。 空海一直离它很远,它没办法顺着雨水回去,现在空海终于靠近了,可它的雌性还在这里,它也只好留在这里。 ――重要还是老婆比较重要。 漂亮的水母摇曳着裙边,来到了亮着灯的餐厅外,贴着玻璃看着里面背对着它吃章鱼烧的秦明黄。 它的雌性小小的,又吃得少,半根隐肢吃了这么久还没吃完。 是的,它的足肢太大了,秦明黄拿着的刀片又太小,当时只割断了半根。 虽然它还不知道可爱是什么意思,但它的漂亮裙边因为这一幕而微微抖动着,它被秦明黄努力啃隐肢的动作萌到了。 嚼着章鱼烧的秦明黄摸摸自己的手臂,怎么回事,突然感到一股恶寒。 果然是下雨降温了吧。 不过这个章鱼也太香了,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章鱼! 刚被大家伙袭击拖进水里,秦明黄还想着这里不宜久留了,但是现在,饱餐了一顿章鱼,她又有点舍不得走。 折腾了这么一通,天都要微微亮了,秦明黄决定还是继续在这待两天看看,搞清楚好好的大章鱼为什么突然攻击她。她随身带着刀,又在鞋底藏了两块刀片,安心回到宿舍休息。 她躺在床上,感觉腹部暖洋洋的,舒适感充满全身上下。一阵无法抵抗的困倦袭来,她很快闭上眼睛。 开了一条细细缝隙的窗户,从边缘挤进来一块浅粉色,很快,将自己挤成一块布料的大水母完全进入房间,在空中舒展开。 它抖着裙边,整个铺在秦明黄拱起的被子上,像给她盖上了一件漂亮的大裙子。 熟睡的秦明黄察觉到什么,不安地皱了皱眉,但是很快,她闻到一股特殊的气息,大水母分泌出的气息。 在嗅到这股气息时,她就仿佛回到了让自己最安心的地方,感到一阵熟悉,放松地陷入了沉睡。 这种可以变形,根据气味来寻找对象的空海生物,同样也会分泌出令对象感到舒服的气味。 之前秦明黄还感觉不太明显,只是不自觉对它友好,现在吃了它的隐肢,她也变得更加敏感,能更清楚地嗅到它的气味了。 07 模拟 秦明黄一夜好眠,醒来时精神百倍,不仅小腹隐隐的坠痛消失了,全身上下还暖洋洋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状态异常的棒。 她睁开眼,第一眼看到平平无奇的宿舍房顶,第二眼则看见了自己身上盖着的一件……裙子? 浅粉色带着渐变的大裙子,好像一件礼服铺在被子上,礼服的布料有种十分高级的感觉,上面闪烁着点点的星光,重重叠叠的裙摆梦幻轻柔,甚至还能在空中飘动。 空中飘动……? 秦明黄瞬间从床上滚了下去,抽出手中的刀。她背靠着衣柜,用余光在屋内四处扫视,观察环境。 这什么情况?这又是什么东西? 单方面私定终身的大水母从被子上抖擞起来,展开身体,微微旋转,展示出自己最漂亮的模样。 它能嗅得到秦明黄因为警惕分泌出的气息,感受到她的排斥,它略有些不解,只能尽量展现自己。 它们的种族变形基本上都有迹可循,它变化的这个模样在空海所有物种中都是数一数二的美貌,然而很可惜,它这个靠气味找对象的,克服了种族不同的问题,另一个靠眼睛找对象的人类还没有。 在秦明黄眼里,这条大裙子再像童话故事里仙女的裙子,也不妨碍她心生警惕,想离这个危险生物十万八千里远。 自然界里,外表越漂亮的生物就越危险。 秦明黄严肃地想着,透过窗户瞄见了外面阴沉的天空,还有在头顶翻滚的空海。她猜测,这个奇怪的生物很有可能是来自空海,不然没法解释空海一来到头顶,屋里就出现奇怪水生生物。 展示了半天自己的美丽,对象都无动于衷,像是被吓坏的猎物一样散发着浓浓排斥的气息。大水母漂浮的裙摆就像失去动力一样垂了下来,无精打采宛如晾晒的海带。 秦明黄眼看着大水母身上充满少女心的buling~buling~粉色,慢慢变成了忧郁的深蓝色,心中更加警惕。 这东西还会变色,看上去更毒了! 她完全不敢触碰它,连手上的刀都不敢沾它,谨慎小心地往后挪,打开宿舍的第一时间就冲了出去。 这鬼地方真不能待了,前有大章鱼无故发狂,现在又有大水母突然出没,肯定是空海的原因,谁知道接下去还会不会出现大鲨鱼之类的,她就是再好奇空海,也要注意及时抽身,免得把自己小命都给玩丢了。 大水母贴在宿舍窗玻璃上,看着自己的对象迫不及待远离自己,完全没有了前些天的友好,它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关系更进一步,自己却被排斥,一时间整个身体都软成一滩,吧嗒一声落在了桌子上。 秦明黄一路退到餐厅,翻出来一根铁棍,戴上橡胶手套,跳到桌子上,抡起铁棍就砸向那些摄像头。 一个接一个,附近数量众多的摄像头全都被她给砸掉了。 一直待在监控室的纪伦博士自然也通过摄像头看见了这一幕,他不清楚这个女人为什么突然砸摄像头,他觉得她可能是被他的珍贵实验品给吓到了,所以才会行为失常。 但这没关系,除了这些摆在明面上的摄像头,整个基地还有些更加隐蔽的摄像头。 刚这么想着,纪伦就看见女人的一张脸在隐藏摄像头前放大,接着是一根棍子凶残地捅过来,画面黑屏了。 纪伦:“……” 她竟然能发现隐藏的摄像头?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能找出隐藏摄像头,难道是误打误撞? 纪伦回忆了一下这个女人的求职经历和家庭情况,一个非常寻常普通的女人,虽然前后性格差异有点大,但纪伦一直没把她放在心上,毕竟她就是个工具人。 他打开另外几个隐蔽的摄像头,通过这几个摄像头,他能看见女人在四处晃悠,然后她就像个精准的机器,一一找出了这几个摄像头,他眼前的画面陆续黑屏。 纪伦皱眉,通过昨晚的事,他充分明白了,这个女人是个不可控的实验品,昨天她所做的一切已经让他觉得不满,今天更是充满了攻击性,还有一定的逃脱可能。 纪伦不再犹豫,伸手按下了几个按钮。 他比较喜欢营造出一个看上去宽松的环境,将实验品放置在里面进行观察,但必要的时候,他也会使用干扰手段,来确保自己的实验正常发展。 秦明黄在一片乱糟糟的餐厅里寻找什么,忽然听到咔咔几声,门自动落锁,窗户外面也伸出了坚固的栏杆,整个餐厅和厨房区域变成了一个铁牢笼。 纪伦准备将她关在这餐厅里,饿上几天,好让她听话一点。 对这异变,秦明黄视而不见,只忙着用铁棍在各个墙面地上敲敲打打,寻找自己想找的东西。 她在找什么?当然是找地下室。 根据秦明黄的大胆猜测,巴里口中的那位纪伦博士,肯定是待在基地里,他十有八九在通过这些监控观察他们。这种人一般都有掌控欲强的毛病,还像某些罪犯一样爱就近待在实验场所附近,控制一切。 既然不在地面上,那肯定在地下。 秦明黄观察过那些监控器的布置,她每天在基地里晃悠不是为了散心,她一开始就觉得地面上的建筑太简单,猜测这里可能有地下建筑,并思考着地下建筑可能的位置和入口。 正是因为心中有数,她才能在见识过电网威力后,这么不慌不忙地老实待在基地里等待空海过来。 她已经初步确定餐厅和宿舍底下有地下建筑,就是还没找到具体进入方式。 如果不是空海生物太刺激了,她忙着跑路,也不至于火急火燎想把纪伦博士从土里挖出来。 吓得对象想跑的大水母,从宿舍飘到了餐厅外面。虽然对象排斥它,但它仍然是准备继续努力。 自然界的雄性生物,如果求偶一次失败就放弃,还有什么未来。 它们这一族在空海那种地方,也能算是“奇葩”物种。认定了一个对象,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死都不可能放弃。它们只会在对象抵死不从后,伤心地吃掉对象,然后忧郁而死。 大水母带着一身忧郁的海水蓝,从餐厅的窗缝里挤了进去。那些挡住门窗的粗硬栏杆,被它视若无物。身体再庞大,只要有一点点的缝隙,它都能进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外形不是固定的,能“分解”自己的身体来通过微小的缝隙。 进入餐厅内部,感觉自己的雌性近在咫尺后,这个聪明的大家伙将自己重新变得透明,然后才再次出现在秦明黄视线内。她之前对他的新形象反应那么大,可见她不喜欢那个样子。 它不是很明白她在做什么,但通过她身上分泌的味道,它能得知她已经不再恐惧,心情比较平稳。 于是它就放心了,背后灵一样漂浮在秦明黄身体上方。 秦明黄暴力地拆开餐厅镶嵌在墙上的一个柜子,那个柜子是用来放餐具的。 她没能找到地下室入口,但她偏偏又在找东西这种方面耐心不太好,所以决定直接用简单一点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拆,拆特么的! 这个基地并不是纪伦博士建造的,他只是知道这么个地方合适才暂【醋溜文学最快发布-】时来到这里,改建并征用了地下室。 这个改建主要在监控方面,还有安装仪器设备方面,地下室的安保和隐蔽性是不怎么好的。 毕竟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人砸穿地板闯入地下室来干他,这又不是演什么特工电影。 现在,这活生生的“秦氏制造特工”砸穿了墙和楼顶,垂直掉进地下室。 她掉落的地方是个存放生活物资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各种食物和生活用品,竟然还有按摩沙发和酒柜。 从这里的生活痕迹来看,很可能只有一个人。 失去了餐厅的摄像头,纪伦博士哪怕听到了上方巨大的声响也不清楚秦明黄究竟是在干什么,等到她提着铁棍来到地下室,快要到达监控室,纪伦博士才发现她竟然找到了这里。 他第一反应就是从椅子上起身,扑到门边将门锁住了。 “嘭――”门被人在外面大力地踹了一脚,纪伦博士鼻尖冒出一点冷汗。这是哪来的怪胎?她怎么连房子都能拆! “博士,我知道你在里面!”拆了一路的秦明黄感觉自己今天好像被加了什么大力BUFF,竟然半点都不累,感觉还能再打十个壮汉。 纪伦博士心惊肉跳地看着不算很结实的门在铁棍的殴打下鼓出一个个包,一瞬间竟然有种置身恐怖片的错觉,而外面砸门的就是那种精神分裂的精神病杀人犯。 “你究竟想干什么!”纪伦博士拿出藏在抽屉里的枪,大声问道。 我想干什么?不是你他妈自己把人关在这里,还搞出了奇怪的生物吗!秦明黄心想,为什么搞得我好像是个反派一样。 她说道:“我也不想怎么样,就是想离开这里。” 纪伦博士在门内说:“好,我可以打开基地大门让你出去。” 秦明黄又是一铁棍砸在门上,“哄我呢,你猜我信不信?” 这家伙在这里秘密做犯法的事情,会让她平安离开才怪。一声声砸门声就像砸在纪伦的脑壳上,终于,门锁被砸得松动,只要再一下,门就会彻底倒下。 纪伦举着枪一动不动,就等着那女人闯进来的时候给她一枪。 但是,偏偏这个时候外面不动了,没声音了。 骤然安静下来,纪伦博士举枪举得手都僵了,也没等到人破门而入。他不知道,秦明黄正蹲在门边,拆开一包零食牛肉干嚼着,一边活动手。 纪伦博士脑补了一堆外面的情况,越想越是不安,对着门试探着打了一枪。 “啊!”门外响起女人的惊叫。 难道是打中了?纪伦博士等了会儿,举枪上前,靠在门边去听外面的动静。就是这个时候,门猛地被踢飞,纪伦博士被压在门后,重重摔在地上,手中的枪也脱手掉落。 秦明黄第一时间踢飞枪,对上挣扎爬起来的纪伦博士。 这么一看,她诧异地发现这家伙长得还挺帅,是个适合拍电影的长相。 不过―― 她一棍子砸倒了纪伦博士。 再帅也不是个东西,打就完事。 脑袋挨了一棍的纪伦扑倒在地,秦明黄越过他捡起枪。 这比她想象的要简单多了,这个纪伦博士就是个不懂战斗技巧的文职人员,先前她还考虑过万一底下人比较多怎么办,结果就一个人。 把晕倒的纪伦博士拖到外面,绑起来,秦明黄走进监控室,看着里面那些监控画面,注意到电脑上正在循环播放的一个片段――那放的是昨晚上水池里,大章鱼变身大水母的过程。 监控室里秦明黄惊讶地看着视频里的大水母,监控室外,透明的大水母落在纪伦博士身前。它还记得这个气味,这是捕捉它囚禁它的人。 看上去无害柔软的水母在空中飘着,忽然覆盖住纪伦,猛地一个鼓胀,将他整个吞了下去。 虽然他的身上充满了它不喜欢的气味,不符合它对于食物的标准,但是,它仍然决定吃掉他。 它明白对象不喜欢它现在这个样子,所以应该换一个模样。很凑巧的,它刚才捕捉到了对象对这个生物外表微弱的喜爱之情。 所以它可以吃掉他,借由他的残留物质,模拟成他的样子。 很完美。 漂亮的水母缩成一团,像一团流动的水,最终变成了纪伦博士的模样。它从地上坐起来,不太熟练地扭了扭脑袋,转过一百八十度,看向另一间房里秦明黄的背影。 08 出去 纪伦博士截取下来的监控视频,画面做了隐形捕捉,淡淡的红色在视频上清晰显示出大章鱼的轮廓。 秦明黄站在视频前拖动进度条,几乎把纪伦博士最近截取的几个关键记录都看完了,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坐在室外水池边看天的时候,大章鱼就经常盘踞在她身边,而她还以为周围都是空气! 她后知后觉地抖了下,摸摸自己的后颈脖子。 还有就是,她斩断了大章鱼的一根章鱼腿儿,它竟然原地变形,变成了一只大水母,就是她早上醒来在床上看到的那件仙女裙。先不说这种外形变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它变形后跑到她宿舍里,难不成是想报一腿之仇?那她岂不是在死亡线上蹦Q了一夜? 不行,她得赶紧走人,万一再遇上了这防不胜防啊。 她心有余悸,无意间一转头,更是吓了一跳。外面被她打晕了的纪伦博士已经醒了,连绑着的绳子都不知道怎么被挣脱了,正在挣扎着站起来。 秦明黄有点佩服他了,毕竟她可没有留手,那一棍子砸下去绝对能让他昏迷几个小时,脑震荡是最轻的,结果他脑壳这么硬,才一会儿就醒了。 随手拿过身边放着的铁棍,秦明黄走出去。现在醒了也好,她正好问问他怎么控制大门打开,离开这个鬼地方,那一大堆的指令按键她搞不太清楚,一个个去试的话也太麻烦了。 如果他不合作,她不介意再打他一顿,用“真理的力量”感化到他愿意配合为止。 秦明黄想得好好的,她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自己之前下手太重,这位帅得能拍电影的博士,好像被她打成了傻子。 “喂……搞什么?”秦明黄杵着自己的铁棍,抱着胳膊看着纪伦在地上挣扎半天,连最简单一个站起来的动作都做不到。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脚上一发力就软下去,在她面前表演了几十次原地摔跤。起身到一半栽倒,那张没有表情管理的脸几次砸在地上,秦明黄都怀疑他的鼻子会被砸平。 不仅往前栽倒,还会离奇地往后栽倒,往左往右,以各种不可思议的动作和方向倒下去。 等了半天都没见他成功站起来,秦明黄倒是为他的柔软性折服了。好家伙,他的瑜伽经验起码二十年起步。 “我说,你不会是故意装傻好让我放松警惕,想要反杀吧?”在他又一次倒下后,秦明黄蹲下,用随手拿到的一本杂志拍了拍他的脸。 躺在地上仰头看她的男人,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有些吓人,他张开嘴露出猩红的口腔,半天只发出了一声“啊……”!看。书就去醋。溜文-学网! 一般的拟态只是模拟外形,那很简单,同时也容易被看出来,它现在这个拟态则是更深层次的拟态,它需要吃掉模拟对象,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消化,然后它就能得到这个“食物”的部分知识,这是一种几乎天衣无缝的模拟。 在它们的族群中,就曾有同类喜欢上异族,从此变成另一个模样,以另一个种族的形态过了一辈子。如果有必要,它们可以完全模拟出另一个种族的生理结构。 只是越相像的模拟,就需要越多时间。 它现在就处于这种消化期,毕竟不是同一种族,就算它再厉害,也很难一下子适应作为人类行走说话,以及像人类一样思考。 如果此时把它剖开,就能看到它的身体内部还在快速地重组变化中,目前它仍然是按照种族惯性去思考沟通的,所以……他用软绵绵的手抱住了秦明黄近在咫尺的腿。 秦明黄:“……” 在她准备动手之前,她看见纪伦又很快放下了手,模样看上去,竟然有点、有点乖? 我这是眼睛坏了吗?秦明黄心想。 她毫不客气地踢了下纪伦的手,又把他的手反绑了起来,以免他故意使坏。 在她动手绑人的时候,纪伦也不挣扎,就这么看着她把自己绑住了。 对于自己雌性的“粗暴”态度,纪伦完全不在意,在它们的习惯和认知里,被自己雌性打就打了,不高兴吃几条腿也正常,只要不被厌恶排斥,不离开它就不算什么大事。 比如现在,她的雌性分泌出的气息,都是疑惑和有趣,她好像对它现在的状态挺有兴趣,还愿意主动来亲(绑)近(它),这是件好事。她们的关系又进了一步了! 秦明黄表示:草啊,这家伙装傻子装智障的样子也太好笑了叭哈哈哈哈哈!看我怎么让他现出原形! 把人推搡到监控室的椅子上,秦明黄唰一声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来吧,我们的博士,别装傻了,来告诉我怎么打开大门。” 如果是一般人,面对脖子上滑动的刀尖,不管是真情流露的害怕,还是以示尊敬地微微皱眉,怎么也该有点反应,但如今的纪伦压根不是人。 脖子不是他的要害,这把对人类来说锋利的刀,也不能切割开他的身体――就好像一个人不会害怕在自己身上划来划去的扑克牌。 所以在纪伦的认知里,他的雌性,在和他玩耍。 秦明黄威胁了半天,都没看见这男人有个反应,再一看他的眼神,她整个人一震,下意识收起刀。 不好,她被肉麻到了。尔康看紫微也就这个眼神了,黏糊糊的。 她摸了一把自己冒出鸡皮疙瘩的胳膊,心说不配合,那就只能来点刺激的了。 男人的最大的弱点是什么?是命根子。 秦明黄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一脚踩在椅子边缘,纪伦岔开的双腿.间,用刀挑开他的皮带。 “我只是想平安离开这里而已,不想要你的命,你在这跟我演没必要,这样吧,你就帮我开下门就行了。如果这么简单的要求都不可以,那我就只能切了你,怎么样?你应该不想跟我做姐妹吧?” 纪伦还是用那种热恋中毛头小子看到女神女朋友的黏腻眼神看着她,完全没关注自己的下半生幸福。 秦明黄:不是,兄弟,你这个反应让我怎么继续?这样完全没有半点威胁的感觉啊! 眼皮一跳,秦明黄不信邪地用刀尖在纪伦的腹部划了一个伤口,大概是个皮外伤,不过流着血看上去有点恐怖。 她和着血,顺着刀势往下,眼看着就要划到某个地方了,纪伦还是淡定得好像没有这回事。 这不是她想象中令所有男人压抑恐惧的缓慢折磨,这就是个独角戏。 绝了,这男的如果不是个真傻子,就是个真男人。 事情发展到这里,秦明黄开始考虑,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桌上放着一枚银制的纪念币,看着大小合适,秦明黄随手拿起来塞到纪伦嘴里,“来,吃。” 她不相信这家伙能演到这种程度,连银币都吃。 结果,他毫不犹豫就咽了。秦明黄瞳孔地震,一把薅住纪伦的脑袋撑开他的嘴往里看,银币真被他咽下去了!她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靠,你真吃!完了,真的被我打成傻子了,不是装的!” 她按着脑袋走来走去,对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指令按键头疼,又看一眼还在痴痴望着自己的傻子博士――头更疼了。 虽然被喂了不好吃的东西,但是喂食这种行为在它们族群里是很亲密的行为,所以她刚才给他喂东西等于她刚才和他亲近。 正在忙着消化的纪伦捕捉到一个信息,不太熟练地露出一个笑容,按照这个种族的习惯来表达开心的情绪。 啊,真令人高兴。 秦明黄不再理会这个傻子博士,试验着各种指令。 通过监控,她一下子看见几个建筑外面咔咔上锁,一下子看见它们又咔咔解锁,被封闭的宿舍一层车库自动打开,一会儿还看见室内水池被封闭,开始喷射某种气体。 秦明黄:该不会是有毒气体吧? 她随便找了找,没在监控里看见大章鱼……大水母的踪迹,这危险的家伙跑哪去了? 坐在椅子上的纪伦伸脚贴了贴她的腿。他这个形态,手被绑住了,也就只能用腿来代替从前习惯的足肢了。 正在思考的秦明黄回过神,躲开他,“咦―呃―!你变态吗!” 她二话不说把他乱动的腿也给绑上了。 就这么试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终于打开了基地大门,那一瞬间,秦明黄自然而然流露出愉悦的情绪。捕捉到这个情绪的纪伦,也露出了迷之祥和微笑。 他们的种族会用自身颜色来表达情绪以及取悦雌性,但目前他已经初步掌握了人类用表情来表达情绪的方式。 这家伙傻笑什么呢?秦明黄嘀咕着,用滑轮椅子把他推着离开了地下室,回到地面。 她要趁着危险的有毒大水母不在,离开这里。 先把车库里的车开出来一辆,拿上自己的东西,装上食物和水。把被关得奄奄一息的巴里也放出来。 这位的情况没有比纪伦博士好到哪里,他似乎被巨大的压力折磨疯了,被秦明黄拖出来冲刷身上的污秽时,又哭又笑,癫狂乱舞。 好嘛,除了她剩下的两男的,一个疯了一个傻了,都是她做的。搞得她越来越像个反派角色了。 把这疯傻二人组塞进车里,秦明黄开车离开了基地。在离开前,她没忘了把那个地下室泼油烧掉。不然有谁闯进去看到那些监控记录,很可能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她来到这个世界好些天了,但一直被困在“出生点”,现在才算是真正进入了一个新世界。怀着期待的心情,她看见一片荒芜。 这个基地果然在偏僻郊区,出了基地连个活人都看不见,只有附近一条公路,不知道通向哪里。路边的植物稀少,都不太高兴的样子,垂头丧气没点精神。 秦明黄抬头看了眼天上,她们如今在空海覆盖的范围下,明明是大白天也光线晦暗,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地面是飞扬的尘土,广阔无人烟,天幕低垂,一副末日景象。 该不会真开始末日了吧?秦明黄喃喃:“保佑这里的警察局还在工作。” 她是准备先把这一疯一傻塞进警察局的,不然难道还要她负责吗。得了吧,她是绝对不可能负责的,自由的新世界在等着她! 09 遗弃 秦明黄坐在驾驶座,副驾驶放着武器,方便她伸手就能拿到。纪伦博士和巴里在后座,纪伦的手还被反绑在身后,疯疯傻傻的巴里也是和他相同的待遇。 没有过多关注后面那两位,秦明黄一直在观察道路两旁的情况,她开出去很远,身后的基地都已经看不见了,道路两旁的景色还是一成不变。 打开车窗,外面的风迎面吹来,秦明黄感觉好像嗅到了些海风的咸味与淡淡腥味,但是周围没有半点海洋的痕迹。 所以这种气味,大概是来自于头上的空海。 一直没能遇到活人和建筑,秦明黄开始觉得有点累了,她把着方向盘伸了个懒腰,调试了一下车上的音乐,竟然还真的有音乐播放出来。 歌曲节奏感很强,歌手一把烟嗓,唱得撕心裂肺。秦明黄精神一震,注意力集中了点,跟着节奏哼哼摇摆。 她没有注意到,后座的两位男士,此时发生了一点矛盾。 神智不清的巴里自从上了车就萎靡地窝在那,被这突然响起的摇滚歌曲摇醒了三分神智,开始发疯,他一边哭泣着一边往纪伦那边挤,整个人都扒到了他身上。 纪伦不喜欢巴里分泌出的味道,就像是厌恶香菜的人面对香菜,虽然是可以吃的东西,但是绝对不想吃。这根香菜,散发着他讨厌的味道往他身上扒拉。 手被绑住不能用,于是纪伦的身体裂开一条缝隙,伸出一根粗壮的足肢,啪一声抽在了巴里的脑袋上,把他抽得砸到另一边的车窗玻璃。 恰好这摇滚乐曲响起一个重重的鼓点。 “咚――!” 巴里的脑袋给了一个激情伴奏。 又是一连串的鼓声,咚、咚、咚、咚! 车后座两根足肢张牙舞爪地挤满了不大的空间,把巴里逼得挤在座位上,再也不敢靠近纪伦。 脆弱的巴里看着那两根可怕的足肢,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音,最后突然高亢地尖叫起来。 一直关注前路的秦明黄这才扭过头来。 她看见傻子纪伦博士坐在原地,对她露出那种无法解释的痴迷笑容。 秦明黄:“……” 再看巴里,他双手在身前乱舞,好像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尖叫一波接一波,直接遮盖了音乐声。 秦明黄不得不停下车,“喂喂喂,别叫了。” 巴里:“啊啊啊――怪物!怪物!” 秦明黄:“醒醒,我们已经离开基地,没怪物了。” 巴里:“啊啊!怪物,放我走,啊,我会死的――!” 秦明黄:“看看你的狱友纪伦博士,人家虽然傻了,但是还算乖巧,你怎么这么吵。” 眼看他不能冷静,秦明黄找出胶布把巴里的嘴给贴上了。 一个小插曲过后,继续上路。她几乎是开了一天的车,到晚上了仍然没有看到人烟。 对这个世界,秦明黄了解不多,只知道大致的区域划分,先前她还以为人类居住的面积很小呢,现在开了这么久还没离开118区的郊外,这样看来每个区的面积都不小。 突然下了大雨,雨中看不清前路,她也开始觉得有些累,所以停在路边休息。 随便撕开一根巧克力棒,还有一大堆零食――她永远都喜欢吃垃圾食品和不卫生的小吃! 当氏女的时候不能多吃,现在可以敞开吃了!她已经想好了先找个盛产美食的地区好好放纵一番,接着去每个区旅游,吃遍每一个区的特色美食。 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很快乐。 她快乐了,纪伦也快乐,因为她快乐的时候散发出的气味格外美妙,令他陶醉,格外想贴近一点去吸。 快黎明时,秦明黄眯了一会儿,然后被好似下冰雹一样的动静给惊醒。她下意识按住手边的枪往窗外看去,在黎明的微光中,她看见一个个蓝色的“果实”混合着雨水从天上落下来。 这些果实落在地上,噗一声破开,顷刻间长出浅蓝色的根须,扎在土地上,伸出头发一样细的半透明蓝色细丝,乍一看去,地上一丛丛蓝花似的,还挺好看。 但是秦明黄眼睁睁看着几枚果实砸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那些根须没有找到土壤,蠕动着试图将触须插进玻璃里,努力了半天没有找到缝隙,这才作罢,扭动根须落到了地上。 这东西是活着的生物?秦明黄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打开雨刷把另外几个玻璃上扭动的东西都刷下去。 靠近后座的车顶上,也有一枚蓝色果实,它已经绽开,露出里面的细丝,那些细丝如同虫子,在空中扭动寻找着什么,渐渐摸索到后座的车玻璃缝隙,从缝隙里扭了进去。 激动发疯了一整天的巴里靠在窗边昏睡,那钻进车里的蓝色细丝就恰好触碰到他的脑袋。它们好像找到了食物,迅速脱离底座,贴在巴里的脑侧,最终从他的耳朵里钻了进去。 一直盯着秦明黄的纪伦发觉身边香菜的不对劲,但他看都没看一眼。 不过是正在发生觅食行为而已,这种蓝色的细丝他以前经常看见,那是空海生物的一种,不在他们族群的食谱上。他不理会它们,就像海里的鲨鱼不会理会不能吃的珊瑚。 秦明黄开着雨刷,将车子驶离这一片区域,谨慎地避开那些诡异的蓝色生物。 再往前,天色大亮,她终于看到一个位于路边的小镇。能在这种地方的小镇当然不可能多繁华,类似那种不发达地区的城乡结合部。秦明黄将车开进镇子里,看见两旁多是两层楼三层楼的房子,外面蒙着灰尘,门窗紧闭。 ……不会吧,难不成真的世界末日了? 秦明黄刚这么想着,就看见前方的街上跑来两个男人,这两人脚步匆匆,一人手上提着个女士包,里面放着的食物从袋子里露出来,另一个手里拿着女士钱夹,两人都握着枪。 看清他们的模样,秦明黄心道不妙,这两人看上去是刚抢完劫。 那两人也看见了她们这辆车,面色一喜,转个弯冲她跑过来。 “停车!”他们举枪对着她大喝,另一个干脆对着车子前方开了一枪作为威胁。 秦明黄嘴角一扯,她权衡片刻缓缓停下车,摩挲手里的枪,想着怎么和这两个人周旋。谁知这两人走近车旁,还没说话,一眼看见她的车子后座,立刻脸色大变,头也不回往来路跑了。 搞什么?秦明黄不明所以,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草啊!”她差点没跳起来,要不是有安全带系在身上,能撞到车顶。 后座的巴里死了。他仰头靠在位置上,双眼大睁,从眼眶周围长出蓝色细丝,还有耳朵鼻子,他整个脑袋一切有缝隙的地方都长着那些东西,看上去就好像他的脑袋发霉了,长了一脑袋霉菌。 这场景既恐怖又恶心。 一秒钟解开安全带推开门出去,秦明黄拿着武器,拉开后座把那个还在看着她笑的傻子博士扯出来。 原来傻了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和那么可怕一具尸体坐在一起,还能面不改色视而不见。 忍着恶心,用棍子把巴里从车里推出去,确定他已经死亡后,秦明黄皱皱眉,想起路上遇到的蓝色果实雨,她猜就是那东西的缘故。 看刚才那两个男人的反应,应该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死人了,外面的情况有点糟糕啊。 她把傻子博士塞进副驾驶,隔开后座和前座,“你最好祈祷警察局还在,不然我就把你扔路边准备末日逃亡了,博士。” 博士甜甜蜜蜜地看着她,他又消化了一点纪伦博士本体,能更好地控制身体了。 在没有人的大街上转来转去,秦明黄找到了一个警察局,虽然破了点,但看上去好像还有人。 她拖着纪伦下车,“有人吗?我需要帮助。” “这里就剩我一个人了。”从门口窗户里露出一张疲倦的中年男人脸庞,叼着一根烟,“小姑娘,现在谁都需要帮助,不过谁都帮不了谁了。” 他看一眼停在一边的车,“至少你还有辆车,赶紧离开118区吧,去其他地方可能好一点。” 果然,这里已经发生了可怕的灾难,所以局势混乱。秦明黄一点都不意外,但很为难,“我捡了个人,能把他丢在警察局门口吗?” 中年人:“捡到……小孩吗?”[醋.溜.儿.文.学.发.最.快-] 秦明黄拍了下纪伦的肩,“不,是这个傻子,不会说话只会笑。” 纪伦温柔地看着她,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接着一个单膝下跪,磕磕巴巴地说道:“我……爱你,请你,嫁给我。” 秦明黄:“哈?” 中年人:“唉,这世道都这样了,年轻小情侣就别闹别扭了,赶紧走吧。” 他啪一声关上窗,不再搭理她们了。 面无表情回到车上,开出去一段,秦明黄在一个路口再次停车,打开车门,对着纪伦指指外面,“下去。” 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稍稍适应了点人类思维的纪伦紧挨在座位上,不肯离开。 秦明黄:“听着,不管你之前在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但现在没人管你了,我也不管,你给我下车。” “亲爱的――”他忧郁地说。 秦明黄抬脚把他踹下车,迅速关紧车门,开动! 行了,麻烦甩掉了。 被踹下车的纪伦,一脸忧郁地从地上……飘起来,接着一个弹跳,落在了前方的车顶上。他伤心地躺在车顶,身体裂开的缝隙里伸出几条足肢,贴住车顶。 因为伤心,他的足肢都不漂亮了,而是显露出狰狞凶狠的外表。 不知道自己压根没甩掉人的秦明黄,看见前方街道又走出来一群年轻人,他们手拿武器,骂骂咧咧,身后是被砸开的店铺。 他们看见了她这辆路过的车。 肯定要被拦截了,秦明黄抽出枪。不过还没等她亮出去,那群手拿武器的年轻人忽然满面惊恐地扭头跑了,甚至有人慌不择路撬开地面上的井盖跳下去。 秦明黄:“?”又怎么了?这车很可怕吗? 在那群年轻人眼里,车顶上盘踞着一只怪物,晃动飞舞的丑陋足肢一看就不好惹。 他们这些天已经看见了不少怪物,但是这只,不管从体积还是外表来看,绝对都是最可怕的一只。 还抢什么车,赶紧跑啊! 10 牛皮糖 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顺利离开了小镇,秦明黄一度以为自己不是开着一辆车,而是骑着一只恐龙走在大街上,不然不会达到这种人见人逃的效果。 这太让人别扭了,别人看到她都在害怕,她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害怕些什么东西。如果现在能放BGM,肯定是那种让人心里发毛的音乐,气氛之凝重好像下一秒就会有危险降临。 离开镇子后,秦明黄准备下车看看自己这车的外表是不是有什么不妥,车刚停下来,挡风玻璃突然砰一声,一个黑影从车顶倒挂下来砸在她面前的玻璃上,一张熟悉的脸带着青白之色,距离她不到半米,给了她极大的冲击――这一幕看上去特别像是车顶的尸体倒了下来。 难不成路人害怕都是因为她车顶上有个死人?! 秦明黄下车,准备把尸体弄下来,刚碰到,“尸体”就动了,他爬起来,露出傻子博士那张脸。 秦明黄:“……?” “不要……离开我。”这男人幽幽地说。 秦明黄抓住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将他按在路边的一个废弃站牌边,示意他站好,然后头也不回钻回车上,启动! 不管他是怎么扒到车顶的,这下总算能甩掉他了……才怪! 车子再度停在一个路口,前方的挡风玻璃上忽然滚落下来一个男人,他幽幽地转头,透过玻璃看着她,张口,“不要离开我。” 秦明黄:“……” 她就不信这个邪!拿出绳子,秦明黄把这位甩不掉的博士从车前盖上拖下来,绑在路边一根树上。 她一脚踩着树干,将绳子系紧,确保他短时间内无法挣脱,而后拍拍手对纪伦说道:“这是你逼我的。” 上车,甩上车门,启动。 车子行驶中途,几乎要被搞出车顶阴影的秦明黄疑神疑鬼之下,为求安心,打开窗户,做了个惊险刺激的动作,她上半身钻出车窗,看向车顶。 车顶上朝天躺着的纪伦扭头和他对视,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说出了他经典的台词――“不要离开我。” 秦明黄差点被他诡异的笑容送离这个世界,她大叫一声,猛然刹车。 “你变态啊!你跟着我干什么!”秦明黄一脚踹开车门,疯狂摇晃着纪伦博士的脑袋,脑子里都是些违背自己多年不杀生原则的念头。 被她摇晃得宛如一棵海带的纪伦,表现得柔弱而温顺,顺势将脑袋靠在她肩上,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我爱你,不要离开我。” 秦明黄瞬间放开他,后退三大步。 她真的错了,当初她就不应该打他的脑袋,她怎么知道这个博士傻了之后,会这么难缠。 他傻了,也变强了。 “我甩不掉你了是吗?”秦明黄深吸一口气,“行,我们聊聊。” 反正她也饿了,刚好停下来在附近吃个东西。车上有折叠的小桌子和椅子,她拿出来摆好,又拿出自己的速食面,烧水泡面。 隔着一张桌子,秦明黄一手拿叉子,一手拿铁棍,和对面的纪伦博士交谈。 “唉,说话归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你坐回去。”她用铁棍抵住不自觉往自己这边倾倒的纪伦,把他按回座位上。 相比一开始站都站不起来的模样,现在的纪伦博士已经能很好地坐着了,只是那神情仍然傻得很突出。 他也不做什么,只是用那种情人般缠绵的眼神看着她,搞得秦明黄毛毛的。 “你究竟为什么要跟着我,能不能给我个理由?”秦明黄百思不得其解,她冤枉啊,除了把人打傻,她什么都没做过啊。 纪伦像个坏掉的复读机,“我爱你――” 秦明黄:“你是认错人了,把我认成你老婆了?” 纪伦笑起来,“老婆。” 秦明黄:“……”不要和傻子计较,不要和傻子计较。 她闭上嘴,放弃了和他的交流,迅速把自己的面吃完,上了一趟车,拿下来一瓶饮料递给纪伦,“来,喝吧。” 她想着要是纪伦不愿意喝就给他灌下去,结果他无比顺从,接过就喝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感觉自己给他喝饮料的时候,纪伦整个人骤然变得光彩照人,仿佛一个人加了美颜滤镜。 她给的只是普通饮料,不是什么美容药水吧? 怀疑自己眼神出现了问题的秦明黄慢慢等待药效发作。是的,她在那饮料里放了安眠药,药是这个身体原本主人秦敏的,她估计有睡眠障碍。 等了半天,纪伦仍然精神奕奕地看着她,秦明黄咳嗽一声,“我困了准备睡觉了,你不困吗?” 纪伦反应了三秒,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我们睡觉。” 秦明黄坐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并且让纪伦这个撵不走的牛皮糖躺在后座。她闭上眼睛仿佛陷入熟睡,但是不久之后,她悄悄睁开眼睛,看向后座。 纪伦按照她的要求躺在那,双手放在胸前,闭着眼睛。 药效发作了!他终于睡着了!秦明黄一跃而起,将纪伦从车上拖下来放在路边,自己回到车上,用最快的车速将昏迷的人扔在身后。 “哈哈哈哈哈!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只是开着开着,秦明黄总忍不住去看头顶。 她心道,这回纪伦怎么也不至于能跟上来吧,如果这也能跟上来,那他也太不是人了。 天色昏暗,道路两旁阴郁的树木渐渐增多,她独自开车行走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总感觉车顶有什么东西盘踞着,她不自觉去侧耳倾听那些细微的声音。 “咚咚。”她敲了敲车顶,试探着喊了声:“纪伦博士?” 下一刻,从车顶垂下来一只手,然后是脑袋,男人贴着玻璃说:“我在。” 秦明黄一口气没提上来,摁住自己的人中。 你妈的,怎么还来! 如果换成一个胆子小的女孩,现在就能被这家伙活活吓死。搞什么,在这跟她演恐怖片呢?一个阴魂不散的变态跟踪狂疯狂示爱,还是末日逃生背景! 拳头硬了,不揍他不能行了。 无人的荒郊,秦明黄将扒车顶的纪伦博士按在车窗边,揪着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对此基本操作,纪伦半点不慌,毕竟又不痛,这样的触碰也算是亲密行为了。 秦明黄按着人捶了一顿,见他不吭声,还以为给他锤晕过去了,谁知刚收手,她的手就被人握住。 才经历过一顿暴打的男人捧着她的手,满脸怜爱地摸了摸,甚至单!看.书.就-.去.醋..溜.文..学..网!膝跪地,抱住了她的腰,在她身上蹭了蹭,仰头看来的表情甜蜜极了。 秦明黄,这辈子最迷惑的时刻,就是此刻。 我刚才做了什么?我刚才是在揍他没错吧? . 天明时分,秦明黄单手按着方向盘,麻木的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 她的另一只手上拿着棍子,另一头抵着副驾驶位上的纪伦,把他按在角落里不许靠近。她实在没办法了,如果不这样,他就会时时刻刻蠢蠢欲动想过来挨着她,简直就像患了什么皮肤饥渴症。 纪伦戴着眼罩,嘴巴被贴着,双手双脚被绳子绑住――像个被绑架的受害者。 他情绪稳定,只是有点担心,因为身边的爱人传来的气息有些萎靡,她好像感到累了。一般这样的情况下,他应该找到一个安全的、食物充足的、雌性喜欢的地方筑巢,让她好好休息。 在他的感知里,这里到处都很安全,不过美味食物的气息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 无法为自己的雌性创造最好的生活条件,无法让她散发出开心的气息,纪伦有些躁动,身体里的足肢不安地扭动着,想要破体而出。 察觉到他挣动的动作,秦明黄警惕地将棍子按在他脸上,“别动!” “停车!拜托停车!带我一程!”路边忽然跑出来一个女人朝车子招手。 难得看到能交流的活人,秦明黄停下车,那女人凑近过来,满脸激动,“太好了,终于看到活着的人了,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求求你带我离开。” 秦明黄瞧了眼前方隐约的建筑轮廓,“我准备去前面那个城,你顺路吗?” “不不!不要去那里,我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大家都往外逃,那里太危险――” 女人说到这话音一顿,她看见了副驾驶上的纪伦。全身被绑住的男人,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衣服凌乱,狼狈又可怜。 想向她打探消息的秦明黄看见她骤变的脸色,瞬间明白了她在想什么,“等下,你别害怕,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女人大叫着扭头逃跑。 秦明黄探出头去,“唉,别跑,我不是坏人,等等你回来,我可以解释啊!” 但那女人好像不想听她解释,飞快钻进树林不见了。她大概觉得她是什么变态杀人狂,反正不像正经人,哪个正经人会把一个男人绑成这个样子藏在车里? 抹了一把脸,身心俱疲的秦明黄干脆放弃了立刻进城的打算。诶,不管了,她先睡一觉再说,扛不住了。 “你给我安分点!”警告了纪伦一句,秦明黄抬脚踩在他身上。这样的话只要他乱动就能惊醒他,免得他趁她睡着做什么坏事。 她很快睡着了。被绑住的纪伦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忽然变了个模样。既然她看不见,他就不再保持这个不方便的人类外形,身体软成一滩,从秦明黄的脚上往上蔓延。 他变得介于水母和章鱼之间,一部分.身体像轻盈的裙子裹在秦明黄身上,还额外伸出几根足肢,攀在方向盘上,摸索着启动了车子。 他又消化了一点“脑子”,学会开车了。 疲惫的秦明黄感觉自己身上裹着一床温暖柔软的被子,鼻端闻着无法形容的香气,她沉浸到黑甜梦乡里,把被子裹紧一点,砸了咂嘴。 变形章鱼代驾,驾车平稳,直直朝着前方那座据说很危险的城开去。 他要带她去前面那个有很多食物的地方,给她筑个巢。 11 泡泡 在空海靠近之前,茵莱是个人数不少的城市,虽然118区不比中心区的繁华,但因为其混乱松散的管理,不少犯事者偷渡到这里,给这座从前荒芜贫瘠的城市带来了新的生机与活力。 在这里生活的居民大多凶悍,就连街上随处可见,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都不好惹,谁都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从裙底摸出一把枪爆掉一个挑衅者的狗头。 就是这样的地方,在空海覆盖上空后的短短时日,人们死的死,逃的逃,偌大一个城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从前游走在街道与建筑内的人群就像是流淌在人身体里的血液,如今血液流干,这座城市便显出了死亡的颓相。 一辆车驶入城内中心大道,往日拥挤的街道上除了被遗弃的死物,没出现任何一个活物,包括从前在这座脏乱城市里猖獗的老鼠。 或许两旁的房屋里还藏着存活的人类,但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走出来,因为下雨了。 空海在头顶,下雨就意味着灾难。雨水连接了天上的空海与地面,许许多多从没见过的奇怪生物,通过雨水降落,以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变化,占据了原本属于人类的栖息地。 最开始只是一些不起眼的微小生物,那些看上去无害的小东西,但它们如同瘟疫,席卷全城。 寄生、猎食、扩散……地面上毫无防备数量繁多的活物,对于入侵的生物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绝佳食物。它们全都聚集在这里狂欢。 纪伦这个种族,相比那些只有觅食本能的族群更挑剔,他们对于“情感”有需求,其次就是“生活品质”的追求。 一路寻找舒适安全的巢穴,纪伦开车载着自己的雌性,停在城中的一座电视塔下。五百五十米高的茵莱电视塔是城内最高建筑,那种坚固的钢铁镂空结构很符合纪伦的审美。 虽然消化了原本那个纪伦博士的脑子,但他还是更倾向于族群的喜好,更接近天空的地方,湿润、通风,并且远离地面活动的那些生物,对无害的雌性来说更加安全。 因此,哪怕从人类的脑子里得知人类一般不会住在电视塔的钢架上,纪伦还是把沉睡的雌性带到了两百米高的钢架小平台上。 他决定先在这里筑巢,休息的雌性需要一个巢穴,这样他才能放心离开去寻找食物。鉴于时间不够,他暂时只能先做个简易的巢穴。 变回原本形状的大章鱼用数量繁多的足肢将秦明黄团团包裹起来,分泌出一种半透明的物质,使它充气膨胀――这个场景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章鱼在吐泡泡。 泡泡形状的巢穴可以过滤空气,阻隔雨水。秦明黄躺在泡泡里,纪伦扒拉着这个“泡泡”,用黏液将它固定在几根钢架之下。 这个简易的巢穴充满了他的气味,可以驱逐敌人,安抚雌性。 望着休息的秦明黄,大章鱼盘踞在泡泡上,不舍地用几根变成粉色的足肢蹭了蹭泡泡表面,然后他如同鼓起的气球,直接从两百米高空飘向下方,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变得透明。 隐匿自身,这样更方便捕猎。 一条颜色鲜艳火红的@看书就去长条形生物在地面蜿蜒爬行,这是空海里一种海蛇。它们的族群在空海里少有天敌,到了地面上,仍然可以傲视其他生物,所到之处,活物退避三舍。 因为它的皮有剧毒,头部还有一个很大的毒囊,蛇信如同吸管,能喷射毒液。 来到地面后,它再没遇见天敌,生活愉快,把自己养得肥肥壮壮,在大街上溜达时也不隐藏自己。 纪伦一下子就发现了它的踪迹,降落在它上方,轻松用足肢按住了它圆滚滚的身体。 骤然遭到袭击的海蛇扭动起来,喷射毒液,这液体甚至带着腐蚀的效果,但纪伦不为所动。 他们有一支近亲族群,是空海中最剧毒的生物,他们这一支没有剧毒,却可以免疫剧毒,因此他们的族群就是这种剧毒海蛇的天敌之一。 剧毒海蛇没有在空海里泛滥成灾,都是因为他们的族群喜欢吃。 虽然是自己喜欢的食物,虽然他也饿了一段时间,可是想到已经有了雌性,快要流下口水的纪伦还是决定把这个美味的食物带回去。 不过这蛇的脑袋有毒,雌性一般不吃这个,所以――扭断海蛇脑袋偷偷吃掉。 他就稍微尝一口。 皮也有毒,皮也吃掉。 足肢抓起剥皮去脑袋的海蛇,将它暂时存放进隐形的囊袋里储存。 他还要抓到更多的食物带回去,向雌性展示自己的能力,她才会更容易接纳他。 离开了心爱的雌性身边,空海大章鱼一下子恢复了猎食者的凶残。 兢兢业业觅食的大章鱼越走越远,电视塔上风声呼啸,远远飞来一只白鸽停在架子上。白鸽抖抖淋湿的翅膀,发现身边一个奇怪的大圆球。 白鸽咕咕两声,跳到圆球边扭扭脑袋,笃笃笃在圆球上啄了几下,刚好对着秦明黄的脑袋。 简易泡泡巢穴里的秦明黄被这点动静吵醒,困倦地睁开眼睛。 透过半透明的泡泡壁,她看见自己身处高空,身下悬空,只有一层似乎不太牢的东西托着她的身体。 秦明黄:“……”睡意不翼而飞,心跳瞬间两百八。 捂着乱跳的心,她看清楚了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脸上不由露出迷茫与困惑。 这又是什么情况?我在哪?我怎么从车上跑到电视塔上的?这个圆球又是什么东西? 就在不久前,她以为自己遇到了此生最迷惑的时刻,现在才发现,之前迷惑早了。 心惊肉跳地挪到有钢架支撑的地方,秦明黄试着破开包裹着自己的大圆球,谁知还挺牢固,光滑的内里柔韧异常,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她从鞋底抽出刀片,切割球壁,这才将自己从古怪的大球里解脱出来。破开一道口子的大球瞬间瘪了下去,耷拉成一团。 刚钻出大球,险些被迎面吹来的劲风给掀下去,身体温度骤降。 好奇的白鸽被突然出现的活人吓飞,往电视塔下的小树林落去。秦明黄扶着冰凉的钢架,视线追随白鸽,俯视下方的城市。 如果换成患有恐高症的人,当场人就没了。 她缩着脑袋打了个喷嚏,吸着鼻子脱下外套,绕过身边的钢架,双手缠紧,试着往下爬。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什么都没有的钢架子上不是久留之地,她必须得下去。 相比巨大的电视塔钢架,她渺小的像一只蚂蚁,一阵风吹来,都能让她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不过秦明黄身手利落,攀爬技能熟练,最终有惊无险地爬到了最底层。 松手跳下最后一层,只穿着件背心的秦明黄瞧瞧自己揉成一团的外套,遗憾地将它丢下。 周围没人,她搓着胳膊左右看看,在不远处看到了熟悉的车辆。 眼睛一亮,秦明黄跑过去打开车门钻上去,抽出毛毯给自己裹上,环视一圈没看见那个诡异的傻子博士,毫不犹豫开车离开。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下着蒙蒙小雨,周围水汽浓郁,一层薄薄水雾笼罩在低矮的建筑上,在电视塔高空看不太清楚,秦明黄开车在路上,才看见这地方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在一个路口放慢车速,看向对面覆盖上橘黄色的大厦。 大厦原本应该是灰蓝色的,外面是反光的玻璃,但现在它的表面有着橘色的瘢痕,如果她没看错,那些橘色的东西好像还在蔓延生长。 不只是远处的大厦,近处的房屋外面和地面上也有这样橘色的瘢痕,秦明黄从附近经过,觉得这些东西很像是生长的黏菌。 但黏菌不会长得这么大,覆盖这么广的范围。这奇怪的东西太多了,几乎蔓延得到处都是,令人感到生理不适。 这些“黏菌”同样是空海生物的一种。它们常常在海水中漂浮,是许多小型空海生物的食物,最低等的饲料。 然而这种在空海里最低等的东西,来到地面后,一下子变得存在感十足,它们能依附在任何一样死物上,并迅速生长扩张。 只要不断有雨水降下,就能覆盖住地面的每一寸土地。它们并没有危害,等到天晴,空气干燥,失去水分的它们又会迅速死亡,萎缩成一小团。 秦明黄不清楚这些,她下意识避开未知生物,不敢靠近,就想要找个地方修整一下。 她以前还想过生活太平静了,过于无聊。不知道何方神圣听到了她心底的小牢骚,给了她一个这么刺激的世界。 她充分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无知,无聊平凡的世界不香吗!搞成现在这样,刺激是刺激了,连点好吃的都没有,还要饿肚子。 她现在无比怀念从前吃过的美味食物,特别是没法经常吃到的那些烤串火锅小龙虾大螃蟹之类的。 汽车的动静吸引了附近觅食的一只八脚蟹。蓝色蟹身不算太大,但那是相比两米长的蟹脚而言。 这只支棱起来比汽车还要高半米的大家伙从某个车库里跑出来,拔脚狂奔开始追车,秦明黄扭头看清楚这玩意的长相尊荣,倒吸一口凉气,猛踩油门。 靠!她是在心里说了声想吃大螃蟹,但没说要活的,还要这么大的啊! 在布满黄色黏菌状的大街上,和一只大螃蟹展开追逐战,这本该是一个很惊险的场景,但秦明黄总觉得自己在上演什么追车动作电影,特别魔幻,没有点真实感。 她心想,我这特么真的不是在做梦吗?本来突然出现在电视塔上就很离谱了。 大章鱼刚好游荡到附近,察觉到秦明黄的气味,打老远就发现一只八脚蟹在追她,不由愤怒地完全展开身体,一下子将八脚蟹装进了自己的囊袋里。 在八脚蟹凭空消失的下一秒,秦明黄再次扭头往后看。 “……?”不是,大螃蟹呢?一点动静都没有眨眼就没了? “我难道真的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秦明黄不太信任地按着自己的额头,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12 进食 路边有一家小型餐厅,秦明黄将车子堵住门,自己从门缝里钻了进去。她在屋内四处巡视排除危险,锁住两个出入口。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一把椅子上,将腿抬起架上附近的桌子,仰起头看着天花板长吁一口气。 “咔嚓。”寂静的屋内突然响起细微的声响,秦明黄瞬间坐起来,抽出腰间的枪警惕环顾。 从黑暗里,露出来一张冷白得好似死人一样的脸,男人走出阴影朝她笑着,笑容格外标准而死板,他说:“我回来了,让你久等了。” 他来了!这个甩不掉的男人又来了! 秦明黄握着枪的手一紧,先不说她明明锁了门并查看了一遍店内情况却没有发现这还有另一个人,只听听他这话―― 说得好像她们两个有什么亲密关系,约好了要在这里相见一样。 秦明黄早发现纪伦博士的诡异,毕竟正常人怎么可能几次三番被她丢下后又迅速扒上车顶,打不晕,药不晕。 对于这个非要跟着自己的傻子博士,她路上已经脑补了无数的阴谋剧情。 但她完全没有从“傻子博士是从前见过的章鱼水母变的”这一点来猜测过――除了开上帝视角的人们,正常人谁也不可能瞎往这方面猜啊! 又不是在她熟悉的国度,因为种种古老传说,动不动就动物修炼成妖怪,化为人形。 秦明黄的猜测更加符合基本法,她猜这博士可能是个特工,隐藏着身份和巨大的秘密,因此身手过人能无声无息跟上来,或者他有超能力之类的,所以才能做到许多正常人做不到的事。 说不定这个世界真的有超能力设定呢。只要按照傻子博士其实拥有超能力来脑补,一切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就是不知道这个超能力博士跟着她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目的。 思路走偏的秦明黄自问自己比起超能力者还是不如的,所以在不清楚纪伦博士到底要做什么之前,她觉得最好不要和他撕破脸。 复杂的脑内风暴只发生在瞬间,秦明黄脸上挂上了笑容,“纪伦博士,你来找我有何贵干啊?” 纪伦见她没有举起铁棍打他,没有坐车离开他,更没有把他推远,不由觉得快乐起来,温温柔柔地说:“我来喂饱你。” 秦明黄:“……?!”这是什么虎狼之词?脑海里不受控制的小火车瞬间就上路了。 在她一言难尽的复杂目光下,纪伦用行动解释了“喂饱”的意思。他把自己抓到的部分猎物从隐形的囊袋里吐出来。 凭空出现的血淋淋大蛇、模样奇怪的漆黑鱼类、海带一样的东西……这些噼里啪啦落在纪伦脚边,配合着他略带羞涩的温柔讨好神情,效果格外炸裂。 秦明黄瞳孔骤缩,这是什么样的超能力! 不,比起超能力,这更像是异能!没错,这简直就是空间异能啊!异能果然和末日背景更配。 曾经浸淫各种小说的网瘾氏女,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同时扼腕叹息,如果是有异能设定的世界,怎么她没有啊! “你可以向普通人展示你的能力?没有什么组织来限制你吗?”秦明黄试探道。 可怜大章鱼还没完全消化完人类复杂的脑子,一时间更无法适应这种拐弯抹角的试探,所以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纪伦决定先干正事,喂饱她再说。他能感觉到,她一直处于饥饿下。 见他不答,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秦明黄深觉这人滴水不漏,而且他的缄默不言,绝对代表着背后有复杂的情况。 呵,这家伙之前果然是在装傻,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想做什么。 纪伦想做菜。他准备给自己的雌性准备熟食,虽然他的族群习惯直接生吃,但是他好歹也消化了些人类的常识,重点了解的就是关于生活方面的问题,尤其是吃。 人类这个种族关于吃,比他们的种族讲究多了。纪伦也是第一次发现,抓到猎物,和吃猎物之间,还需要有这么多的工序。 但是没关系,在对待自己雌性的问题上,他是不吝惜时间、耐心与自身的。就像他可以为了拉近和雌性的距离变成另一个种族的模样,现在他同样可以朝这个种族的进食方式靠拢。 于是,秦明黄就看到纪伦博士提着大蛇大鱼大海带还有大螃蟹――好眼熟的螃蟹,好像刚才追她车的那只。 他提着拖着这一大堆零碎,找到了厨房,接着那边就传来一阵阵奇怪的,肢解尸体的声音,他好像真的是自带食材过来做饭的,尽管食材奇怪了点。 秦明黄又看不懂这走向了,不过她最近就没看懂过任何走向,因此适应良好。她也确实饿了,好几顿没好好吃东西了。 带着好奇与一点点期待,她来到厨房,看见纪伦博士正在蒸大螃蟹。 他神情严谨,手法生疏,似乎正在苦恼于锅子太小而螃蟹腿太长,便徒手把那坚硬的蟹脚掰成了一段一段,扔进锅里,坚硬的蟹脚壳砸在一起发出钢铁撞击般清脆的声音。 另一边,那个长得像是一条大海带一样的东西,已经顶开锅盖从锅里逃逸,正贴着墙往上溜,纪伦将它撕扯下来,粗暴地塞回锅里,为了不让它继续逃跑,他的手也放在锅里一直按着它。 锅底的大火使得锅里的水很快沸腾,承受不住热水的“海带”发疯了一样在锅里扭动,搅得热水飞溅。 纪伦无视它临死前的挣扎,无动于衷地与它在热水中搏斗,全然不在乎自己的手可能会和这家伙一起煮熟。 秦明黄看着面前的这一幕,脑海里是一大段的空白,冬天的雪地一样白。 然后她摇晃了一下身子,从震撼里回神,开始缓缓地想,如果这锅汤煮熟了,到底是海带汤,还是人肉汤? 哪有人类能在厨房做出这种事!秦明黄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了,她几乎想要尖叫,或者再给纪伦的脑子一棍。 不要侮辱食材!不要侮辱厨房!不要侮辱人类的厨艺! “走开!”她再也无法忍耐,脸色狰狞地推开纪伦,捞起袖子一边关火,一边抽出厨房里放着的刀,捞出还在微微挣扎的海带,笃笃笃给它剁成好几截,接着只见刀光快影连闪,海带成了一堆丝,这下子它总算不能动了。 海带丝在热水里再过一遍,撒上调料拌一拌。 破开的蟹脚掏出里面的蟹肉,壳子丢掉。中间的蟹身太过庞大,蒸笼蒸不下,秦明黄咬牙切齿将它的整个盖子掀开,用自己调好的酱料浇淋里面的肉块,最后戴上护目镜,抄起喷火器(?)一顿狂野烧烤―― …… 秦明黄表情麻木中带着三分茫然,坐在餐桌旁看着桌上的一堆食物,她做的。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现在纪伦博士正站在她身边,无声地催促她赶紧吃东西。 哈哈,好笑,谁会吃这种来历不明的奇怪食材做出的食物。 她抄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海带丝”塞进嘴里。 她也不想吃的,可是真的太香了。 她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好奇心,和无法压抑的对美食的爱好。 粉色的蟹肉和膏油,鲜美至极,海带丝又生脆爽口,不知名的肉也滑嫩香甜…… 几天来,头一次吃饱喝足,进入贤者时间的秦明黄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不想动。 纪伦挨着她坐下来,一手小心翼翼地贴了贴她鼓起的肚子,动作像个陪老婆产检的准爸爸,眼神像个关心孙子有没有吃饱的奶奶。 “你喜欢吗?”他又露出那种标准死板的笑脸问。 秦明黄心情还不错,推开他的手,语气还算温和,“味道不错。” 岂止不错,那是很不错,她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海鲜!就算这该死的博士是在实验这些东西有没有毒,能不能吃,她都认了。 察觉到她的气息缓和,散发出饱足愉悦的气味,纪伦甜甜腻腻地将身体靠在她肩上,“我抓了很多,你还要吃吗?” 秦明黄用一根手指推开他的脑袋,“不了,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刚才她可真是半点没给他留,一个人把所有的菜全给吃了。 她只是随口客气一句,同时也想试探下他会不会食用这些古怪的食物,但纪伦好像得到了什么允许,高兴地说:“那我吃了。” 他就是路上偷偷吃了点边角料,还没正式进食呢,他比秦明黄饿了更久,只是天性受不了让自己的雌性饿肚子,他自己又耐饿,所以才忍到现在。 秦明黄看着他凭空拿出一条黑白色,五角形状的怪鱼……大概是鱼吧,一口咬上去。血一样的鲜红汁液飞溅,溅到他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有不少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纪伦的进食习惯是直接用足肢缠住猎物,塞进巨口,他可以消化大部分空海生物,包括有着最坚硬甲壳的贝类。 不过,秦明黄在看着他,为了让她接受喜欢自己,纪伦没有在她面前显露原型进食,而是按照人类的形态进食。 用人类形状的嘴小口小口撕咬猎物吃,这感觉分外新鲜,而且吃力。对于纪伦来说,就像是要一只巨口鲨鱼,只用嘴角一点点咬。 这堪称含蓄的吃法,在秦明黄眼里,完全!醋..溜.-.文..学.首.发!是另一种情况。 什么恐怖片场景,就算是她也有点扛不住了!秦明黄喉咙动了动,表情微妙地扭过头去,不再去看那凶残的进食现场。 好不容易等他吃完了一条怪鱼,秦明黄又用眼角余光看见他摸出来一只蟹,比她吃的那只要小很多,甲壳同样坚硬,她没忘记刚才处理蟹壳的时候,崩断了厨房三把刀。 只见纪伦博士如同吃饼干一样,连壳放进嘴里咬下一口,壳瞬间就碎了,被他嚼嚼咽下去。 这什么铁齿钢牙! 秦明黄心想,他现在看上去不像异能者了,更像个怪物。 13 繁衍问题 秦明黄坐在阳台,慢慢翻着手上一本成人杂志,心不在焉地看着上面的香艳小故事与美女插图,眼神时不时闪烁地投向厨房的方向。 纪伦博士正在厨房里做菜。短短三天,他就从一个厨房专业杀手,变成了能做家常菜的普通家庭主妇水准,这样的学习能力和进步速度,让秦明黄深觉敬佩。这真的是个很可怕的男人――各种意义上的可怕。 一直有一股甜香从厨房传来,秦明黄终于看不下去小黄书了,她丢下杂志直奔厨房,在快要接近时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探头去看。 站在烤箱前的男人格外敏锐,立刻扭过头来朝她笑,“亲爱的,我马上就做好了。” 秦明黄:“啊……你做成功了?” 纪伦腼腆地点点头,露出身前刚结束工作的烤箱,直接伸手把滚烫的烤盘端了出来。这个神奇的异能者,不仅有“铁齿”还有“铁手”,秦明黄怀疑他是钢铁炼成的男人。 刚出炉@看.书.就.去.醋..-溜.文..学..网@的泡芙散发着甜香,秦明黄忍不住伸手去拿,果不其然被烫了一下,纪伦迅速帮她拿起,送到她嘴边。 秦明黄的人生准则就是,人会有各种罪孽,但食物绝对是无辜的。所以哪怕做出食物的男人在她这里属性成谜,她也能毫无负担地享用他做出的食物。 趁着热咬一口,泡芙的酥皮与内里的奶油夹馅绵密地充盈口腔,秦明黄差点流出一腔感动的热泪。 她已经很久没吃到新鲜的甜点了,说起来也是惨,她会做饭菜,但技术一般,只能满足基本需求。 最喜欢吃的是肉,其次就是能补充热量的甜点,可她就是不会做甜点,无数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悄悄陪着她练习的朋友明茴都被她练成甜点大师了,她还在失败的底层。 抱着一盘子新鲜出炉的泡芙,在厨房门口一口气吃了五个,满足地一抬头,她发现纪伦博士痴痴望着她的眼神快要能滴出水了,看上去比她还要快乐满足。 秦明黄承认,之前纪伦博士询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她随口说出泡芙,是在故意为难他,但她没想到他真的做了出来,不是去商店里寻找可能还存在的现成泡芙,而是找到了相关书籍学习,又在危机四伏充满了怪物的城市里寻找材料,最终亲手做了新鲜美味的泡芙给她。 她确实有一点感动,可是……他这个痴汉的模样她还是忍不了啊! 三天了!已经三天了!从那天她们在某个餐厅遇见,纪伦博士就跟着她在这城里晃荡,怎么甩都甩不掉。 她饿了他就去找吃的,困了他就清理地方让她休息,遇上拦路的怪物先冲上去解决,拖回来给她当食物。他对她的态度宛如对捧在手心的小宝贝,秦明黄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架势,脑子都给他甜麻了。 他到底图啥呀?图她吃得多吗? “亲爱的,你还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做。”纪伦发现自己的雌性快乐的气味里又开始参杂疑惑的情绪,忙用自己刚学会的方法安慰她。 秦明黄被他转移了情绪三秒钟,又顽强地绕了回来。她捏着泡芙,朝着纪伦勾勾手指,径直来到沙发上坐下。 这屋子从前住的大概是个有钱人,沙发很舒适。她选择住在这,是因为这栋大楼不知道什么情况,还没完全断电,屋子里也很干净,附近还没多少游荡的奇怪动物。 纪伦跟着她来到沙发上坐下,不见外地又开始往她身上靠,自然得好像他们是情侣关系。 对于他的屡教不改,秦明黄已经习惯,起身坐到他对面,踩住他的膝盖不让他跟着转移阵地。 “博士,你这样每天跟着我,又是给我做吃的,又是不停往我身上贴,你是喜欢我吧?”她语气故作轻浮,脚下加重了点力道。 纪伦望着她,软和地说:“是的,我爱你。” 秦明黄:“……我就不问你为什么了,不过我们两个人不合适。” 纪伦疑惑:“哪里不合适?我可以变得合适。”她喜欢的样子,他都可以有,可是目前他还没发现她特别喜欢什么样子。 秦明黄上下打量他,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轮廓分明,看上去是个混血。 她搓了搓手指,忽然摆出一副浪荡模样说道:“在我老家呢,传统的一家之主都是躺着当大爷的,除了工作什么都不用干,他的对象就需要做家务,打扫卫生做饭洗衣,上要孝顺长辈,下要照顾孩子,有些还要出去工作赚钱补贴家用,要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要贤惠貌美,要洁身自好,要任劳任怨……” 说到这她语气一转,说:“我也是个传统的人,所以我希望我另一半能赚钱养家,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她把之前列出来的“传统美德”全说了一遍,然后表示:“我感觉你不符合标准,所以我不能接受你。” 纪伦消化了一下她的话,愣愣地问她:“那我什么地方不符合标准?” 随口胡诌的秦明黄想找出个缺点,一回想忽然愣住了。嘶,对啊,他哪里不符合?只看这几天的话,她确实翘着脚等吃,什么都不用干,事情都是纪伦博士干的。 但她很快找出了新的突破点,耍赖说:“你不能生孩子!” “嗯咳,是这样的,我挺喜欢孩子,但是生育孩子对女人的身体负担太大了,我受不了痛,所以我的另一半最好能生孩子,带孩子,不让孩子吵我烦我,只在我想逗孩子的时候把孩子弄过来让我玩一玩。” 是个正常人听到这里都能清楚她什么意思了,人类男性还没突破这种生育难题呢,她言下之意就是堵死了所有男人的可能性,拒绝两个字都写在脸上了。 秦明黄心道,我这么胡说八道胡搅蛮缠,看你还能怎么说,有本事就翻脸。 她宁愿纪伦博士跟她来硬的,两人打一架,也受不了他来软的,这样她不好粗暴动手,实在为难。 纪伦:“可是……” 秦明黄义正言辞:“不用可是,你不能替我生孩子,说什么都没用,我们没可能!” 纪伦有一点苦恼,委委屈屈地和她商量,“等我们成功结合,孩子长到这么大,我就马上把它放到我的身体里养着,这样好不好?你不会痛的。”他比划了一下拇指大小。 他们这一支孕育孩子不是单独雄性或雌性的事,而是双方一起,通常是由雌性在体内将孩子养到发育期,然后雄性接过孩子放在体内囊鞘里,继续供给它们整个发育期的营养。 但是他的雌性好像不愿意,他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听她的,在孩子发育期之前,就由他自己来负责。 秦明黄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差点跟不上他思路。 什么情况,这男人疯了吗?他的意思难道是等到她们两个睡了,受精卵着床,再想办法取出来放进他身体里,由他孕育?不是,他用什么孕育?人造子宫?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成这样了吗,这都行? 秦明黄一阵凌乱,连踩在人家膝盖上的脚都不自觉收了回去,“兄、兄弟……冷静一点,可以,但是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纪伦见她拒绝,以为她还是不同意,为难地握着她的手,“我试试有什么办法我自己生。” 秦明黄:“……” 她对纪伦博士的印象经历了几个阶段:他是真傻――他在装傻――他在装疯――他真疯了。 她现在觉得,这人可能真的疯了,这就是拥有异能的代价吗? “我们可以试一试,我可以有办法的。”声称可以给她生孩子的纪伦博士紧紧抱着她的腰。 靠,你不是在开玩笑,你认真的吗!秦明黄用力把自己从他怀里拔.出来。 好不容易脱身,她把自己关在厕所里,擦了擦满头虚汗。 太恐怖了,刚才差点就忍不住答应了,因为她实在太好奇男人到底怎么生孩子,还没见过呢。好在最后关头,理智阻止了她作死尝试。 不行,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美人乡就是英雄冢,这么被他喂养下去,还不知道有什么可怕结局在等着她呢。 纪伦再一次出门去寻找她想吃的食物,秦明黄后脚跟了出去,快速在楼下停着的车子里收拾了一个小包,拿着武器,逃之夭夭。 这次她不再开车了,轻装简行,不容易被抓到。 今天没有下雨,是阴天,但头顶空海,空气仍然湿润,秦明黄感觉自己在路上走了一阵,头发都湿了。 这几天,她偶尔听纪伦博士说过什么喜欢她的气味,可她从没在身上闻到过什么气味,保险起见,她得找个封闭性较强的地方躲一躲,或许这样可以甩掉他。 附近有家大商场,秦明黄看见外面有影院字样。先进了三楼的商场,从某香水柜台里翻出几瓶香水,对着自己上下左右喷入味。 这下子就算是她身上有再强的气味,估计纪伦博士的狗鼻子也闻不见。 被浓烈香味熏个半死的秦明黄捏着自己的鼻子,从楼梯爬到六楼的电影院。她如愿找到一个封闭的小厅,藏了进去。 黑黑的影厅里看不清东西,地面铺着厚毯子,空气干燥。 她知道纪伦不喜欢这种环境,一般干燥的地方,怪物也会很少。放松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将手搭在扶手。 触手不是干燥温暖的绒布,而是一种湿润柔软的东西,秦明黄瞬间收手退后,但是已经晚了,手掌传来针扎般的疼痛。 秦明黄心知不妙,打开门走到有光的地方,对着手掌一照。几根黑丝粗细的小虫正扭着身子往她手掌里钻,有两条已经钻进了皮肤里,能透过半透明的皮肤看到底下细细一条黑线。 抄起藏在腰间的新刀片在手掌上划动,秦明黄皱着眉把那些小虫混着血挤出来。 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掌,她颇觉糟心地甩了甩。这也太倒霉了,怎么随便找了个地方,就藏着这种玩意儿。 捂着流血的手,秦明黄路过影院的厕所,忽然一阵OO@@声,从厕所墙面爬出来一只巨大的虫子。 身体有着环状的甲片,身体两边的长足像是鳍一样摆动,脑部,或者尾部伸出一条长长的软肢,拽着个一闪一闪的“小灯笼”。 又是一只没见过的怪物! 秦明黄:“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草啊,这里也没黄历啊!” 14 掉马 藏在影院厕所这东西,也是一种空海生物。 在空海里,它们一般长不到这么大,但侥幸随着雨水落下来的这只,适应了陆地环境活了下来,在没有天敌环伺的情况下,发生异变越长越大,已经从底层小可怜变成了凶悍的猎食者。 秦明黄在走廊上奔跑,那东西被她的血味吸引,紧追她不放。她几次想要用手里的铁棍打它,可这东西要么趴在墙上走位风骚,要么爬上天花板让她够不着。 跑了一阵,秦明黄看见前方验票台,跃身而上踩着台面一个转身,利用一蹬之力扑向天花板上的大虫子。 铁棍划过天花板,又狠狠砸在虫身上,将它砸到了地面。她与虫子一前一后落地,刚落地就补上一棍,把这虫砸得几乎断成两截。 看着可怕,但打死并不费事,在秦明黄看来,这种大家伙还没有影厅里那种头发丝一样的小东西难缠。 没有再管垂死虫子微微抖动的身体,秦明黄松开铁棍。鲜血涂抹在棍身上,握手有些黏腻,刚才差点没握住,她得把手缠一缠。 这地方风水不好,换个地方再说。 ……这附近就没有风水好的地方! 连续找了好几个地方,每次都能引出藏在周围的奇怪生物,她都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洒了什么诱食剂。 根纪伦博士一起走的时候,她都没发现这城中角落里藏着这么多没见过的东西。 气喘吁吁地放下铁棍,靠在棍子上稍作休息,秦明黄踹了一脚地上已经死去的一只节肢生物,紧了紧手上被血浸透的绷带。 她有分寸,刀口划得不深,奈何手上一直在用力挤压,所以不断在出血。 她现在在一个天桥下,附近就是许多被破坏了门的商铺,左边脚下是刚被打死的节肢生物。她走向空荡的右边,心说这一望无际的该不会再跳出个什么奇怪生物了吧。 目光转过墙壁,她忽然注意到墙壁上有一大块要脱落的墙皮,周围晕出不规则的水痕。 那块“墙皮”突然蠕动起来,秦明黄这才发现,那哪是什么墙皮,根本就是一个半指厚几米长,展开像一面墙的软体生物! 她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不是觉得自己打不过,而是觉得应该保存体力,这一路上她简直就是西天取经,都快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了。 此时的纪伦,在四处寻找自己雌性的踪迹。 在他看来,他们之前相处的好好的,雌性之所以要走,是因为不满意他不能独自承担生孩子的工作。他苦恼地抛下用来讨好雌性的甜食制作材料,变成原型在城市里游走寻找雌性的踪迹。 空海离得越近,他就能在空中飘越高,如果空海下着雨,他甚至能直接借着雨水回到头顶的空海里去。 与此相对的,他距离空海越远,状态就越萎靡,只能生活在水中,在水池附近活动。所以空海没有覆盖118区之前,他才会被困在基地的水池。 今天没有下雨,空气里的水汽不够,他飘得并不高,但游走得很快。 之所以这么心急,是因为他嗅到了雌性焦躁的气息,以及她体.液的味道。 湿润的空气,带来这座城市里不同的气味。在空海里,他能察觉到几公里以外海洋生物的气息,到了地面,借助湿气,他只能嗅到附近的气味。 正是这种若隐若现,不甚清晰的气味,让他快要急疯。 他的雌性受伤了,她陷入危险了!天性驱使催促他赶紧去保护自己的雌性,也催发了他的凶性。 ――一般而言,除了觅食的时候,他的种族大部分时间都是无害的,称得上空海里最友好的种族之一。 不过现在,他往常透明顺滑的足肢变成了带着剧毒般的蓝紫色,足肢皮肤凸起嶙峋的荆刺,一直隐藏起的巨口都若隐若现露出几层绞轮样的利齿。 终于,他嗅到浓浓的雌性气息,也看见她在与一只片状柔软生物搏斗。 他发出愤怒的叫声,挥舞自己所有的足肢游了过去。 秦明黄正觉吃力,这种柔软无骨,连手脚脑袋都没有,分不清身体哪个部分是弱点的东西,真的太难缠了。 尤其它这么大,速度又快,她一时之间没能逃脱被它追了上来。带着湿哒哒的水,身体软溜溜,她只能用铁棍把它裹过来的部位捅开。 突如其来的刺耳叫声,同时震慑住了她和那只软体生物。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软体生物已经犹豫着放开了她,似乎想要逃跑,薄薄的边缘往地面缝隙里钻。 秦明黄趁这间隙退后几步,看清了发出尖啸的生物――好大好可怕一怪物! 她莫名其妙进了这座城开始,远距离近距离看到过几十种不同的怪物,就面前这个蓝紫色的家伙体型最庞大。 那些足肢粗壮如海蛇,凶狠地扑到刚才和她缠斗的软体生物上,将它抓起,像是撕一床被单那样,把它撕成了一条条碎块。 从软体生物身体里溢出来的粘液流了满地,秦明黄如梦初醒,心中叫苦。这个看样子她真打不过!逃命吧。 看到自己的雌性受伤难受,大章鱼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被揉碎了,心痛至极,所以他选择把伤害她的敌人揉碎。 但突然逃跑的雌性唤醒了他的神智,他丢下足肢上缠着的碎渣,扑到雌性身前,试图安抚被那软体生物吓到的她。 秦明黄真没被死相凄惨的“被单”吓到,她被他吓到了。 那么多可怕的足肢,齐齐朝她涌来,似乎要给她一个拥抱――刚才被这些足肢拥抱到的东西,现在身体还七零八落散在地上呢! 她刚举起手里的钢管准备自救,就见那些扑过来的足肢飞快褪色变得半透明,表面恢复了柔和平滑的模样,齐齐在她面前停下,其中一根软绵绵地搭了搭她受伤流血的那只手。 秦明黄瞬间感觉怪怪的,这熟悉的动作让她想到基地水池里,会隐形的大章鱼……章鱼? 不会吧?她看着面前的章鱼足肢,神情变【看书就去】化莫测,没有动弹。 见她不排斥,半透明的章鱼足肢,慢慢地、慢慢地染上了一层浅黄色,温暖治愈的暖黄色章鱼像太阳一样,还在散发着微微的热度。 秦明黄清清嗓子:“你……是基地那只章鱼?” 原型不好交流,确认她安全,找回理智的大章鱼一下子变回了纪伦的模样,只有几条足肢一时半会还没收回去。 他小心地把那些飞舞的足肢都藏到身体里,生怕自己的雌性因为他的原型不好看而讨厌他,赶紧把人类的皮再披好,同时一脸温顺地点头,“是我。” 突然间大变活人,场景堪称魔幻。 秦明黄惊住,呆呆看着那些足肢消失在纪伦的身体里。 章鱼,变成人了? 等等等!他刚刚承认了他是章鱼? 秦明黄这辈子最迷惑的时刻,再度刷新。 她想起来自己看过的那个章鱼变水母的视频,想起当初“纪伦”被他打晕后变了个模样,想起一路上怎么都甩不掉他,想起这些天和他的相处……她一直觉得纪伦说不出的奇怪,整个人都不对劲,因此始终对他保持警惕,想要远离他。 现在她才明白,那种不对劲又矛盾的感觉到底来自于哪里。 他分明不是人,又学着做人,学得四不像,所以才感觉诡异。 她之前是猜错了,原来不是异能,是异形!天哪,这是活着的非人类! 她从小胆子大,从前当氏女时就对非人的氏神很好奇,不过那是她尊敬的老祖宗,她没那个狗胆去仔细观察,但现在这有个送上门来的。 纪伦能察觉到自己的雌性不断散发出很多复杂的气味,他想安抚她,让她不要害怕,可是仔细一感觉,他发现她没有害怕,相反的,她似乎很兴奋。 他不太能理解,忍不住牵着秦明黄受伤的那只手,一脸心疼地看着。 秦明黄没有像以前那样抽开手远离他,带着谨慎又跃跃欲试的目光盯着他看,好像想要将他整个剖开,看个清楚明白。 被这样“灼热”地注视着,纪伦变得快乐起来,身体里的足肢都想伸出来摇摆,但他忍住了。 两人就这么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和谐,回到住了两天的屋子。 “亲爱的,你流了好多血,我帮你处理一下。” 秦明黄脸色微妙,“你怎么处理?” 没有令她失望,纪伦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没有去拿医药箱给她清理包扎,而是从身体里钻出了一根足肢,贴在她的手掌上,慢吞吞把她的手包裹进了软软凉凉的软肉里。 秦明黄:“!” 她惊奇地动了动手指,感觉到被包裹起来的手掌痒痒的,好像有很多圆圆的东西在里面贴着她的手,那些软软的肉还从她的指缝里钻进去,每一寸都被照顾到了。 等到变成淡淡红色的足肢恋恋不舍地缩回去,秦明黄举起自己的手一看,白得发光,干干净净,被撕裂流血的伤口周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膜。 她伸手按了按伤口,竟然都不疼。 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手,纪伦忽然挨着她说:“不能生孩子是我不对,你可以打我,但是不要离开我了。” 秦明黄:“……”这是什么卑微人.妻发言? 她才想起来,自己和这个章鱼有些说不清楚的感情纠葛,先前还探讨过关于孩子的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他都不是人,怎么跟她产生感情的,这份感情她全程都没点参与感? 15 对象 纪伦去厨房给她做饭了,秦明黄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和大章鱼相处不久,就是最开始帮它清理过水池,给它喂过一点吃的。 难道他是觉得,她是个好人,所以才喜欢她?那这误会可大了,她清理水池,纯粹就是闲着无聊,刚穿越不找点事情做不好清理思绪。 纪伦在厨房里变成原型,伸出自己的隐肢剁了一截下来。 隐肢本来就是给雌性吃的,用来给她补充营养,她之前吃过小半截,现在受伤了,刚好再弄点新鲜的给她补补。 他心里充满了对自己弱小雌性的怜惜与疼爱,按照找到的菜谱描述,对照脑内最近消化的人类记忆,把大块隐肢切成小块,做成一大盘酱爆章鱼。 很快他把爱心营养餐送上了餐桌,秦明黄想着问题,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 纪伦温温柔柔地看着她,“给你补充营养,吃了伤很快就能好了,多吃点。” 秦明黄感觉这话听着不太对味,嚼着嚼着,她咀嚼的动作忽然顿住,低头看着那盘酱爆章鱼。 章鱼。 章鱼?! 她想起来了,自己还吃过面前这个大章鱼的章鱼腿儿。不过最大的问题不在这,而是,这一盘章鱼的味道香的太独特了,和她之前吃过的那次特别像。 所以,这可能也是用他的腿儿做的。 自割腿肉给她做吃的?!这操作着实震撼到她,竟然爱的这么刻骨铭心吗?! 突然觉得嘴里的食物不香了,良心还隐隐作痛。 “我说……” “嗯?”纪伦见她抬起头,拿起纸巾给她擦拭了下嘴边的酱料,果然做到了她之前瞎说的“温柔贤惠”。 秦明黄有无数问题要问,最后只憋出了个最要紧的问题:“你吃人吗?” 纪伦有一点为难,“人不太好吃,你需要我吃人吗?” 人不太好吃,表示他吃过。看着这张纪伦博士的脸,秦明黄咽了咽口水,明白他吃的是谁了。 “不需要,我没这个需求。”她感到放心很多,“所以就算我们吵架,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你也不会吃我的对吧,毕竟人难吃嘛。” 纪伦看着她,露出和善的笑容,“你是我的雌性,和其他人类不一样。” “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忧郁而死……”他语气变得忧伤而低落。 秦明黄啧啧两声,“这么惨啊。” 纪伦接着说:“在我死前,我会把你一起吃掉。” 秦明黄的笑容渐渐消失,惨还是她惨。 转念一想,她的笑容又回来了,其实也不是不行啊! “既然你这么爱我,我可以跟你试试,还记得我先前说的要求吧,只要你能做到一天,就一天是我合法对象!” 秦明黄的理解是,从此她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近距离观察能变成人形的章鱼究竟有多神奇,好好开开眼界,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与猎奇心理。 但她没想到,纪伦对此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学做人还没有多久,为了让自己的雌性满意,他不断在摄入知识,过程中难免摄入一些奇怪的(看.书.就.去.醋..溜.文..学.-.网)知识。 比如他对温婉贤惠的理解,就有一点点问题。 秦明黄在楼下花园转了一圈,拖回来一只节肢生物,准备让纪伦帮忙辨认下能不能吃。她哼着小曲儿,走到厨房门外,看见纪伦的那一刻,整个人忽然一震,僵在原地,手里拿着的脸盆大节肢生物掉在地上。 她震惊地将目光从引人注目的两瓣臀往上挪,看到男人形状颇为漂亮的背部。 这……这是!口口体围裙! 失声的秦明黄,震撼地看见纪伦转过来的正面,那围裙的样式又让她身形摇晃了一下。 她表情古怪,憋得表情整个垮掉,“你,这是,在哪学的?” 纪伦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个反应,闻言递给她一本杂志。这本杂志秦明黄眼熟,她前两天经常拿在手里翻看,打发时间的成人杂志嘛。 其中一页的插图就是这种造型的美女,配图的小故事形容这美女确实用了“温婉贤惠”之类的形容词。 沉默片刻,秦明黄合上杂志,对上纪伦那双纯洁的眼睛,沉痛道:“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人类,真是太肮脏了!” 连章鱼都能污染! 秦明黄决定,再也不看这种糟糕的杂志,她从这家主人的屋里翻出一打男模杂志,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纪伦拖着清洁工具打扫屋子,他之前想给雌性建造一个他们种族的巢穴,但人类的记忆里,他们的巢穴就是这样的屋子,他只好遵从另一半的习俗。 天性使然,他们建造的巢穴都在最干净温暖的海域,雌性大多都喜欢待在巢穴里不动弹,所以雄性通常会很勤劳地打理巢穴,营造出舒适的环境。 入乡随俗的纪伦,学会了使用吸尘器拖把等工具。 他清理巢穴的时候,不断地能察觉到附近的雌性分泌出愉悦的气息,她对手上的书本似乎很喜欢。纪伦从附近经过,仔细观察,发现雌性在看一些人类的图片。 懂了,她喜欢这些样子。 纪伦眼里,人类的区别其实很小,长得都差不多,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出了其中微小的区别,捏了捏自己的脸。 秦明黄察觉纪伦站在自己身边好一阵没动,翻男模图片的手不由微微迟疑。不是吧,他难道会吃醋吗,她看其他男人的图片他会不高兴?那这也太人性化了吧。 她飞快瞄了一眼又收回来。 嗯?刚才那一眼他的脸好像不太对?不是脸色不太对,而是脸不太对。 秦明黄抬头仔细一看,倒抽一口气。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杂志,又抬头看看纪伦的脸。 他变了一张脸!就好像是纪伦博士的身体突然换了个男模的脑袋,皮肤颜色都不一样了。 而且这个男模脑袋看上去怪怪的,死板又僵硬,凝固成图片上的邪魅笑容表情,从某个角度看上去,还有点崩坏。 这一点不能怪纪伦,毕竟是平面的图片,只有某一个角度,让他凭借这个图片变化出一模一样的立体效果是不可能的,除非像吃掉纪伦博士一样,那么他就能变出完美效果。 秦明黄:“你……变形术不错,哈哈。” 她干笑两声,翻了一页,看见一个美女头像,金发辣妹,长得真漂亮。 不对。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她迅速抬头看纪伦,他正在捏自己的脸,她眼睁睁看着他把纪伦博士的脑袋捏成了个金发辣妹的模样。 秦明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差点没被他的换头术给笑吐。 金发辣妹看着她露出了怜爱的表情。 “求你换回去吧。”秦明黄捂住自己被辣到的眼睛。 因为她翻看那些杂志的行为,纪伦认定了她喜欢那些东西,在秦明黄没注意的时候,他很快把那一堆杂志都给看完了。 当天晚上,秦明黄在浴室里洗澡,感觉脚背忽然溜过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眯缝着眼睛一看,是从下水道里伸出来的一根触须。 她拿过旁边放着的一把刀,斩断了触须,把断须给它从下水道里塞了回去,然后继续洗澡。 带着一身热气,她搓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扬声道:“鱼哥,厕所下水道有个东西摸我脚……噗!” 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纪伦什么都没穿,拿着一瓶精油。 秦明黄:“这又是什么情况?” 纪伦:“我看到,精油按摩很舒服。” 说着将精油交给她,自己进了厕所,秦明黄看着他身体裂开一个缝隙,从里面伸出一根足肢钻进下水管道,拖出来一只红色手臂长的硬壳虫。虫子被他拖起来的时候已经死了,他顺手从窗户里甩了出去。 他从容地做着这一切,像是普通的南方人杀死了一只普通的蟑螂。 秦明黄举着花洒给他冲洗足肢,翻看着手上的精油,好奇问:“你想给我搞推拿按摩,也不用脱成这样吧?” 纪伦:“图片里都是脱成这样。” 不用说,他翻到的又是什么成人书籍。 秦明黄当场拒绝他,义正言辞表示:“我是个正经人,不需要你这样给我按摩,如果你一定要的话,请变成原型按。” 章鱼按摩师,当即开工。 为了不让场面变得太过糟糕,纪伦没有完全变成原型,好歹还留了个人样,就是身体里有好几条足肢伸了出来。 趴在垫子上,秦明黄手里拿着一面镜子,借着镜子看向后背的章鱼技师。这位技师刚刚入职,没有经验,技术不太好,动作太小心,力道太轻。 秦明黄觉得他这样生怕把她按坏的样子畏畏缩缩的,撑着下巴随口调侃了句:“你们这服务不行啊,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要退钱了。” 用几条足肢给她按背按腿的纪伦闻言愣了愣,回想一番后,从新学到的知识里找到了应对的回答,他说:“还有其他服务,更贵一点的,老板要不要?”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服务,但回答是这样的肯定没错。 秦明黄:“……”你怎么这么熟练?竟然跟得上我这阅片无数的车速? 这样的相处,让秦明黄觉得有些奇妙。不同的种族之间,也是可以互相理解对方生活的吗?不理解,但是试图去理解的话,好像会变得特别好笑。 她看他就像是在看一只能变成人形的妖怪,觉得新鲜又稀奇。 嘴里说做他对象,心里就是觉得好玩而已,并没有当真。 把这当真了的大章鱼,晚上挤到她身边,要和她一起睡。 玩了他一天的秦明黄不太好拒绝。她心说,这不好吧,要她吃章鱼就算了,睡章鱼她可下不了手啊。 她听说过的故事里,上一个睡妖怪的勇士,还是许仙呢。 16 睡觉 秦明黄向来是觉得自己胆子大的,当初刚来这个世界,发现水池里有一只会隐身的大家伙,她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还敢用水枪射它玩。 后来这一路上,她没有被伪装成纪伦博士的大章鱼吓死,来到茵莱后遇到无数从未见过的大小怪物,生活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随时会被攻击,还亲眼见证了章鱼变人,她也没疯。 可是,就她这样的心脏强度,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床上铺满了章鱼肢体,自己身处章鱼腿堆里,被几条足肢牢牢缠着,心脏还是忍不住重重在胸膛里砸了几下。 章鱼太大了,几乎半个身体都在地上,挤在床上的只是小半部分足肢,这些之前半透明的足肢变成了一种鲜艳纯粹的红色,鲜艳如血。秦明黄只觉得自己躺在一床大红被子里,身上盖着的也是红毯子,一睁开眼差点吓死。 她已经知道章鱼纪伦有时候会随着心情的好坏变换身上的颜色,她看过他变成那种淡淡的粉色,那么少女心的颜色应该是代表着开心。 浅淡的蓝色是忧郁或者伤心;散发着暖洋洋气息的黄色,据他说是安慰的意思。 那这鲜艳的大红色又是什么情况? 红色的大章鱼在睡觉。他们种族的休息和人类的睡觉不太一样,他们不需要每天睡觉,感到疲惫的情况下可以选择短暂的浅眠,几分钟的间隙(看。书就去醋。溜文学-网)也可以休息,不管什么形态都能快速恢复精神。 像这种完全变回原形,陷入深沉的“睡眠”,只有在他们觉得很舒适安心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陷入深度睡眠的纪伦,之所以变成鲜艳的红色,代表他非常、非常、非常高兴。 就像是人类会将心脏画成红色,会用红色的鲜艳玫瑰花表达爱情,变成大红色的章鱼也是沉浸在幸福中――这一切只因为他的雌性并没有拒绝他的亲近,她甚至还有点喜欢他。 纪伦并不傻,他很清楚自己认定的雌性对他的态度。他不懂人类,但人身体里因为各种情绪变化,分泌出的气息是清晰明了,不会骗人的。 有的人类会笑着说喜欢,心底却暗暗厌恶;有的人会表面不喜欢,内心却抑制不住喜爱,所有的虚情假意与装模作样,在纪伦的感知中无所遁形。 他的雌性第一次来到他的水池边,就散发着自由自在风的气味。空海里从没有过“风”,所以这股特殊的气味一下子就抓住了他。 他们一族按照气味来选择自己的伴侣,可他在空海里游荡,嗅到过那么多不同的气味,却找不到很喜欢的。那么大的空海,那么多的种族和生命,没有什么气味能让他产生想要一直留在对方身边的想法。 她排斥恐惧时,气息像是狂风,推拒着他的靠近,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跟了上去,哪怕要卷入这令他痛苦的狂风。 她好奇时,是似有若无的微风,轻轻触碰他,又很快离开,来来回回,像是在玩耍。 而当她快乐,风就连绵不绝轻柔摇动,如同空海里温暖的洋流,吹得他晕陶陶的。 这段时间他追着她,她的喜恶转变他一清二楚。她的气味从一开始的狂风慢慢止歇,变得和缓起来。 不管她对他是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表情,纪伦都能从她的气味感知到,她是真心地接纳了他的存在,还有一点喜欢他。 ――为此他整个章鱼都快乐地变成了红烧的。 不明所以的秦明黄,捏起软绵绵搭在自己身上的一根红色章鱼足肢,仔细瞧了瞧,又悄悄放在鼻子边上嗅了嗅。 没什么味道,竟然连章鱼味都没有,这样还能算章鱼吗! 最近天气变冷,又经常下雨,睡前她明明盖着一床被子,起来就发现被子掉床底下了,被两根足肢卷成一团,她身上搭着的只有章鱼腿。 不仅不重,贴着她的部位还暖烘烘的,自发热这功能是真强。 不过,他现在这是在睡觉吗? 拽着章鱼腿看了很久,扯了扯下面的圆形小吸盘,大章鱼都没什么反应,秦明黄从章鱼腿下面钻出来,蹑手蹑脚趴到床边,伸手翻看大章鱼的头胴部。他和章鱼不一样的地方就在那里,他的脑袋像朵海葵花,或者银耳花。 所以他现在是真的在睡觉?睡着了?他该不会还能像人一样做梦吧? 第一次看见他睡觉的秦明黄好奇地拨弄那些“海葵花瓣”,试着揪了揪。她也难得有机会仔细观察纪伦的原型模样,脑子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这海葵花究竟是不是他的脑袋,他有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如果有的话又在哪里? 最开始秦明黄还知道轻手轻脚地翻看,到后面她的动作越来越大。实在是这个身体构造太奇妙了,她想仔细看个清楚,弄个明白。 她像是寻找宠物身上的寄生虫一样,仔细扒拉海葵花脑袋,又把那些乱七八糟耷拉在地上床上的章鱼腿掀起来,想把纪伦整个翻个面,看看底下的构造。 纪伦就算是睡得再死,也被她翻醒了。 惊醒的纪伦下意识卷了卷章鱼腿,每一根足肢都伸得长长的,又缩回去卷成一团,最后散开成随意的形状。秦明黄看着他一系列动作,觉得他好像是伸了个懒腰。 还怪可爱的。 “哦,你醒啦。”秦明黄背着手,看着几乎被纪伦原型挤满的房间,赤脚踩着他的足肢往外走,一副刚才什么坏事都没干过的样子。 她走到门边,小腿被一根足肢尖尖贴了贴。 “嗯?”她一脸正气地回头,看见一根足肢卷着她的拖鞋过来,放在她脚下。 人类应该穿鞋,这种小事,纪伦早就清楚记住了。 秦明黄在卫生间洗漱,纪伦变成人的外貌,在外面给她准备早饭。虽然一副人样,但他本质并不是人,这个模样只是拟态,所以他并不会和她一样刷牙洗脸。 只刷牙洗脸对他那个体型来说没什么意义。 他的清洗更麻烦点,像海绵一样得在水里泡泡才行。 之前纪伦忙着追人,忙着找许许多多的食物存着给雌性吃,一直过着随便忙碌的生活,可怜巴巴连水都没多沾。 秦明黄:需要干很多家务的家庭主妇没有自己的时间是真的! “要么你找个池子泡泡澡?”秦明黄得知了这个问题,真诚建议。 纪伦犹豫地看了她一眼,“我想……” “你想……?”秦明黄看见他羞答答地伸出一条足肢搭在她手腕上,差点以为他要说什么虎狼之语,结果最后,他说想要她拿水枪滋他,不是,给他洗澡。 秦明黄:“……”就这?白期待了。明明长着触手却这么和谐,真令人心痛。 “替对象洗澡”这个活动听上去很香艳,有生活经验的人们瞬间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些画面。但秦明黄站在二楼阳台,拿着一个水枪朝楼下射,只感觉自己在洗车。 唯一的区别就是,她这“车”自己会动。 她往下喷水,目光游离看向天上空海。 空海每时每刻都在不断移动,边缘她已经看不见了,放眼望去,天上都是深蓝的海水,天晴的时候,这些海水的蓝色会显得更清透一些。 人站在地面,相隔太远,很难看见空海里有什么,秦明黄有事没事就喜欢抬头看海,从来都只看到海面平静,一望无际。 今天极为特殊的,她看到天上空海出现了一些异样。倒垂的海面伸出一个东西,像是巨大的鱼鳍。她看见隐约的影子,庞大的鱼影在空海表层出现。 那场景给人的震撼无法用语言表述,自然的壮丽与神奇在这一刻令人惊叹。 摇晃手里的水枪,秦明黄激动地趴在栏杆上,“章哥!你看天上!” “好大的鱼!” 底下冲澡的大章鱼用足肢缠着楼外的凸起,爬到二楼,抬起一根足肢微微上扬,伸向天空,似乎也在看着这神奇的一幕。 大鱼很快就消失在表层,潜回了深处。秦明黄感慨,“原来空海里还有这么大的鱼……这么大的鱼应该不会掉下来吧?” 纪伦只有恢复人形才能和她正常交谈,他踩在二楼栏杆上说道:“那样大的鱼空海里有很多。” 它们大多性情平和温柔,喜欢生活在深海里,刚才那头冒出海面,还发出普通人听不见的声音,是因为它即将死亡了。 秦明黄好奇地指指天,“你到底是怎么从空海里掉下来的?” 其实纪伦也不清楚,他生活在空海里,从来不接近海面,某天忽然被海中漩涡卷向海面,然后晕乎乎地就随着雨水掉了下来。 见他说不清楚,秦明黄也没再继续追问,反正那么多时间,迟早会知道的。 这天下午,下了一场急雨,秦明黄听到轰隆隆的声响,走出来看,见到远方的天上空海好像破了一个洞,水从那里倾泻而下。 然后,有一条巨大的鱼从那里掉了下来。它和海水一起砸下,发出雷声般的震响,秦明黄看向旁边的玻璃,感觉玻璃都在微微震颤。 大鱼落下的地方距离这里不是很远,但不在茵莱城内,而是更远一点的位置。 秦明黄扒着栏杆往那边看,一扭头差点撞上身后悄无声息站着的纪伦。他第一次没有把眼神全部放在她身上,而是认真看着那边大鱼落下的位置几秒钟,才再次看向她说:“我要去那里。” 空海中的大鱼死亡时,身后会跟着无数的生物,它们会在它死后瓜分它的身体,吃掉它的血肉,最后只留下它的骨头,很快,就会有新的生物从骨头里诞生。 纪伦想去吃掉那只大鱼身体里最营养的部分,他还惦记着繁衍的事,他的雌性不愿意养育孩子,他要负担起这个责任,就需要储存很多营养,这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空海里的大鱼寿命很长,要等到它们死亡需要很久很久。 秦明黄不知道他的打算,但她热衷凑热闹,当即眼睛亮起来,“好,我也去!” 纪伦将足肢搭在她身上,“当然。” 他不会让自己的雌性离开身边,除非他死亡。 17 海鲜市场 因为天气原因,空海里面发生了一些比较大的动荡,海水大量往下倾泻,形成了一场滂沱大雨。 也是因为空海翻涌,才把那只死亡的大鱼卷向海面,又落入了地面。 这样的大雨方便了纪伦,他变成原型,可以游荡在空中,朝那边漂浮过去,从空中走总比地面上速度要快。 秦明黄因此体验了一把飞在空中的感觉。她的体型和纪伦相比,就像是小孩和大象,这个重量,纪伦要带上她基本没有负担。 这和坐飞机之类是完全不同的,形式上更像是乘坐热气球,但远比热气球要有趣多了。 为了不让她在空中被大雨摧残,纪伦又做了个临时巢穴――他吐了个泡泡把自己的雌性裹起来,然后用几根触手牢牢缠着泡泡,拖着这个透明泡泡飞到天上。 秦明黄总算知道了自己当初在高高的电视塔上醒来,那个困着她的圆球是什么东西了。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真的太刺激了!她兴奋地趴在泡泡里,不住往四面看。 大雨有些阻碍她的视线,这样的大雨里,才被人们抛弃没有多久的城市看上去更加阴郁朦胧如虚幻中的城,而天上的空海几乎要和地上连在一起,雨雾和水珠充斥了整个迷蒙的天地间。 变成原形的纪伦在大雨中舒展身体,对其他生物来说是灾难的大雨,对他来说则是天降甘霖,他不停汲取落在身体上的雨水,又将它们从身体里析出,就像是呼吸一样。 度过了最初的兴奋期,秦明黄盘腿坐在泡泡里,托着下巴等待章鱼飞车到达目的地。 大鱼落地的地方看着不远,但是真正过去需要很久。她掏出手表看了眼,发现距离她们出发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大鱼的位置还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好不容易赶到附近,大雨也慢慢变小了,只剩下些雨丝。纪伦裹着她,越飞越低,即将着陆。 在这个距离,秦明黄清楚看见了那只大鱼的体积,饶是她脑子里清楚这是一条很大的大鱼,真来到面前,这条鱼的体积还是再一次震撼了她。 在她的世界,海洋中最大的动物是蓝鲸,秦明黄曾见过,但面前这条鱼,比蓝鲸还要大上好几倍。 距离越近,她看得越清晰,那光滑的鱼皮上有着蓝色、浅蓝色和白色的渐变,鱼鳍极长,搭在地面上呈扇形散开,上面有星星点点的光泽,十分美丽。 已经死去的巨物压倒了地面上的一整片树林。这原本应该是一个面积不小的树林,但现在只剩下边缘几棵树幸免于难,其余全都倒伏或被大鱼压在身下。 大鱼身边的地面散落着一层颜色各异,形态各异的空海生物,都是随着大鱼的身体一起被水流卷住,稀里糊涂掉下来的。 一般这样的大鱼即将死亡时,沉没向深海的过程中,身后会跟上一条“彩带”,由空海里的其他生物组成,它们就是分享大鱼尸体的第一梯队。 现在这些家伙一起被卷到地面上了【醋溜文学发最快-】,有的能适应这新的环境,比如一些软体生物与节肢生物,有的就无法完全脱离海水,只能在地面上无力弹动,最后死去,比如一些普通的鱼类。 大鱼身边铺了一层乱七八糟的大鱼小鱼和秦明黄没见过的大小怪物,她都没地方下脚。 虽然焦急要来赶第一波的聚餐,但纪伦还记得好好安置自己的雌性,他飘落到大鱼脑袋附近的一棵大树上,在这棵附近唯一幸存的树上停下,把裹着秦明黄的泡泡放到树杈上,并且好好固定。 然后他扒拉了一下泡泡,无声示意,身体一个伸缩,在空中游出去很远,像一朵花一样扎到了大鱼的脑部。 这种大鱼身体里最营养的部分就是脑袋顶部,被厚厚鱼皮和骨头包裹起来的一团半凝固油膏。 以往这些油膏都会被很多鱼一起分食,但现在竞争对手都没了,纪伦恰好在最合适的时间到来,比所有竞争者更快一步。 大章鱼盘踞在那,无害美丽的海葵花形身体底下,是不轻易显露的锋利锯齿,他咬破鱼皮,在鱼脑袋上开出个大洞,将足肢伸进去尽情吸食那团营养的油膏。 此时那些初步适应了地面环境的节肢生物还在哒哒哒试图爬上大鱼的身体,速度最快体型最大的来到了纪伦附近,想要和他抢夺最美味的部分。 不管在哪里,食物都是珍贵的,纪伦可以毫不犹豫地和自己的雌性分享食物,甚至把所有的食物都给她,但是对于其他想要抢夺食物的生物,他只会露出最凶悍真实的一面。 他有繁多的足肢,可以一边抓紧时间吸食,一边用几根足肢驱赶其他生物。 他的身边很快沦为战场,秦明黄见他游刃有余,以一敌百,便没有过多关注,而是熟门熟路地摸出刀片,把自己从泡泡里放出来。 她要跟着一起来,可不是准备乖乖当个包袱待在树上看热闹的。 为了减轻纪伦的负重,她只带了很少的东西,基本的武器――铁棍和刀是必不可少的。还带了绳子钩子等小东西。 看准地面上空海生物稀少的空地,秦明黄紧紧手套,抓着绳子从树上一跃而下。 ――从食物中来,到食物中去! “啪叽。”一只软体小东西被她踩中,在她鞋底下伸出细细的触肢扭动,试图钻进她的鞋子里。 秦明黄唰地抽出腿上绑着的刀把它戳死在地上,等它不动了抬起来观察一会儿,又把它从刀尖上弹开。 她捡着外围的空地走,时不时停下来观察一会儿地面上的各种空海生物,默默将它们都记下,遇到感兴趣的,就用棍子把它们单独拨到一边。 这些刚来到新世界的客人们大多都还在晕乎着,杀伤力不大,还比不上茵莱城里那些变异的家伙们,秦明黄都能轻松应付过来。 她不仅看到了眼熟的怪物,还看见了很多没见过的鱼。 好像挺好吃的样子,她蹲在一条身形修长的粉色大鱼身边,将它拖起来,准备待会儿让纪伦给她做熟了尝尝。 这一条似乎也不错,肉质很紧实的样子,她又拽起一条银色的鱼。 咦,这条的肉是黑色的,不错,一定要试试。 秦明黄东挑西拣,仿佛在逛海鲜市场。她是看这个想吃,看那个也嘴馋,没一会儿就挑了一堆鱼。 就这,还是九牛一毛,地上还躺着那么多。 空海里的鱼没有太重的鱼腥味,味道又鲜美,真棒。 以及那个长得像是螃蟹,但比螃蟹大很多的家伙,壳子虽硬,肉也只有那么一点点,但好吃是真的好吃。秦明黄回味了一下之前吃过的大螃蟹,抄起钢管兴冲冲跑过去。 纪伦把大鱼最营养的部位横扫一空,这才让开了位置,匆匆来寻找自己的雌性。 刚才他就发现她离开了临时巢穴,在地面上闲逛,如果不是她没有远离这里,他都要忍不住放弃剩下的膏体,追过来找她了。 秦明黄正美滋滋地拖着一只大螃蟹往自己食材存放点走,看见他飘过来,随口说:“你这么快吃完了?” 纪伦受不了她干“重活”,忙帮她把手上的大螃蟹接过来,变出一部分人的模样,温顺异常地回答说:“嗯,吃完了,还给你带了一点。” 毕竟这么好的东西,他当然是连吃带拿,和自己宝贵的雌性分享。 “我喂你吃,很新鲜。”他想了想,端着秦明黄的下巴就把嘴凑了上去。 哺食这种行为会出现在他们种族的夫妻和亲子关系中。 秦明黄看到他的脸越来越近,伸手按住他的嘴,神情严肃表示拒绝:“不可!” 雌性拒绝了他的亲近。已经越来越明白人类行为语言艺术的大章鱼,感到低落,下半身的足肢立刻根据他的心情诚实地转变了颜色。 秦明黄紧接着说:“我不吃生的!做熟了再吃!” 他要是单纯要亲,说不定她就答应了,毕竟没尝试过她也是有点好奇。但是这种不知名的食物,肯定要弄熟了再吃,这是原则问题。 纪伦乖乖去给她做吃的。 天已经黑了,她们就在不远处一片空地休息,生火的用具和沙发是纪伦从远处一栋房子里拖回来的。 秦明黄已经在他日渐精湛的厨艺和贴心服务下,顺势堕落成了什么都不干,翘着脚等吃的大爷,看着他忙上忙下,一人三用:做饭、清理周围、搭临时小屋子。 难怪从前男人们都喜欢娶贤惠老婆呢,她也喜欢。 不仅能干,又能干。 “鱼哥,我冷。”躺在沙发上的大爷动了动嘴。 很快,一条足肢伸过来,拉起她脚下的一张毯子,动作轻柔地给她盖好,还掖了掖几个角。 原本凉凉的足肢贴贴她的脸颊,发现确实有点冷,就将足肢变得温热,伸进毯子里贴着她的心口给她运输热量。 懒洋洋地捏着怀里的足肢,秦明黄又喊:“鱼哥,我饿了,吃的还没好吗?” 片刻,两根足肢端着热腾腾的鱼片过来了,纪伦扭头满脸愉快地望着她抱着自己足肢的样子,“亲爱的,你先吃一点,剩下的很快就好了。” …… 享用了一顿美味大餐,秦明黄靠在沙发上消食,等着纪伦处理好一切杂物。他以照顾她为乐,恨不得连吃的都喂到她嘴边,真正把她之前随口胡诌的要求做到极致。也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为爱改变。 秦明黄之前只想随便玩玩,现在却觉得,当真了也没什么不好嘛,普通的人类男性哪有她鱼哥好使。 拖着足肢的纪伦坐到她身边,又开始用那种学名痴情,别名痴.汉的眼神望着她。 秦明黄刚想教他一点人类的生理知识,忽然间,纪伦扭头看向外面。 秦明黄察觉到异样,“怎么?” 纪伦:“有很多人类的味道,往这边过来了。” 秦明黄坐起来,望夜色里望去。什么都没看见,她收回目光,踩了踩纪伦拖在地上的足肢。 “把你的这些腿儿都收起来,不要露出来。” 自从发现她还挺喜欢这些足肢后,他就越来越喜欢把这些足肢放出来了。 “你可要小心别被发现,不然,他们会把你抓起来研究的,我们人类的好奇心用不完,最喜欢搞研究了。”秦明黄把自己不离身的刀抽出来擦了擦,笑着说。 18 亲友 从S-103公路方向过来的车队,由102区雇佣军带着一群研究员以及学者组成。 近来,空海覆盖进人类生活区域,从最外围的120区域到112区域都已经完全被纳入空海范围,这些地方都毫无疑问遭受了空海生物的袭击,大量在这些地区居住的居民都在往更安全的地方迁徙,就连102区都已经人满为患。 许多区紧急组建天穹防护罩,用来隔绝来自天上空海的威胁。同时,他们也在积极地研究空海与空海生物。 空海中掉落的大鱼,被监控空海的人员发现,各个区都在蠢蠢欲动,纷纷派遣研究队赶往此处。这一支由102区派遣出的队伍,就是最快抵达的。 队伍负责人伍夫是雇佣军老大,时刻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因为赶路颇急,车上一群研究员一路上吃尽了苦头,甚至已经有几个负了伤。毕竟是深入空海侵占区,这些体能不好反应速度慢的学者们遇到那些防不胜防的空海生物,往往都会吃大亏,需要雇佣军去救人。 一群雇佣军们暗暗抱怨这些弱鸡事多,路上看到什么奇怪的空海生物都想凑上去看,搞得他们要像保姆一样跟着保护。 研究员们则互相大倒苦水,这些雇佣军不让他们研究路上遇到的空海生物,他们不研究这些,出来干什么?旅游吗? 好不容易看到大鱼的身影,得知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一群人都欢呼起来。 “等等,那边怎么有光?” “好像是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难道已经有人先我们赶到了?” “跟我去看看。”伍夫拿着枪指指几个下属,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道。 他们谨慎地靠近那个大鱼附近的帐篷,忽然闻到一股烤鱼的香味。 帐篷门只是一块帘子,一撩就开了。伍夫撩着帘子,看见里面一对小情侣坐在一起吃鱼,气氛温馨,且居家。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雇佣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一路上看到的几乎都是惶然逃离空海范围的居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这种地方……野餐?他们这是在野餐没错吧? 吃的竟然还是空海里的鱼,现在这些东西专家们都还在研究,能不能吃都没拿出个具体结果,这两个人的胆子也是太大了。 双方对视着,一时都没说话。 放下手里的烤鱼,秦明黄暗道一声失策。她也没想到鱼哥感应能力贼强,说是有人来了,结果等了两个小时都没见人影。她刚才擦了半天刀,等人等得都饿了,就说再吃点烤鱼吧,结果这个时候这些人来了。 “你们是什么人?”伍夫打量这帐篷,觉得他们很是可疑。 “哦,我们是两个普通市民。”秦明黄说道。 伍夫一哂,又不能因为怀疑而把他们怎么样,于是放下帘子走回了车子附近,招呼其他人下车清理周围,划出区域搭帐篷。 如果没有意外,他们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怎么样,那边是什么?是别区的研究员吗?”问话的是车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知名生物研究所所长、大拿易斯教授的高徒乔安,也是这次研究团队的两位负责人之一。 “两个普通市民。”伍夫嚼着嘴里的烟嘴随意说道,刚才闻到烤鱼香味,他都觉得饿了。 乔安眉头一皱,“普通市民?普通市民怎么会待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伍夫队长,你让人把他们赶走,免得在这里碍事。” 伍夫当着她的面翻了个白眼,“我们又不是土匪。” 虽然他觉得那两人奇怪了点,可万一真是两个普通人,把他们赶走了遇到危险死了算谁的。 见他不听自己的,乔安眉头皱得更紧。她直接带上自己的几个助手过去赶人。 她是带着老师的任务来的,准备在这里建一个临时研究所,那可是重要保密项目,有闲杂人等在附近就有隐患。 因为她的老师易斯器重她,乔安在研究所内对着一众同门师兄弟都是不假辞色,更不要说对其他人,态度极为冷硬,有个高冷美人的称号。 她迈着自信的步伐,带着高冷的神情,来到那个帐篷前。 助手帮她拉开帘子,她看见沙发上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影,张口就说:“这里已经被102区研究所接管了,我们马上要建隔离区,普通人尽#看书就去cle-wx.com#快离开这里。” 秦明黄正吃完鱼在刷牙,纪伦坐在一边给她拿着漱口杯,两人闻言一同抬头看向门口。 乔安通知完本想走,谁知看清楚了纪伦的脸后,忽然就愣住了,她猛然睁大眼睛,脸色涨红,激动地喊了一声:“师兄!” 她的师兄纪伦博士,在大学时就是个出众的天才,是他们老师最为喜爱的弟子,只是纪伦有着许多天才都有的毛病,他总会忽然离开研究所去做自己的事,他们老师也都纵容着他。 这次他一连消失几个月,除了老师,她是最担心他的人。 “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几个月你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和老师都很担心你,听说这边发生了灾难,我还请人来寻找过你的踪迹,我还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不,我早该想到的,师兄肯定对这个感兴趣……”乔安往前走了好几步,脸上流露出少女梦幻的喜悦与激动。 这个神情秦明黄很熟悉,最近经常看见――在鱼哥脸上看见。 纪伦没什么反应,只有一点疑惑。 他消化纪伦的时候,不能把他所有的记忆都消化干净,他只消化那些觉得重要的部分,显然原本纪伦的人际关系在他这里是不重要的,所以他不清楚面前这人类是谁。 他只是稍一疑惑,很快就专注于自己的雌性了。他抬起杯子,凑到秦明黄嘴边让她喝一口。 秦明黄吐掉嘴里的泡沫,默默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漱口。 因为这个动作,乔安的眼睛里终于看见了这帐篷里的另一个人。这么一看,她的兴奋顿时冷却,“她是谁?!” 纪伦没说话。恋爱脑的章鱼,脑子里眼睛里都只有自己的雌性,很难在乎其他的东西和人。 为了不让这女孩子显得太过尴尬,秦明黄接过话头,“师妹你好啊,我是他女朋友。” 乔安震惊伤心:“不可能!师兄怎么会有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师兄你说话啊!” 纪伦比她还要伤心地看着秦明黄,“不是女朋友……” 乔安神色一喜,听见纪伦说:“是妻子。” 乔安:“……?” 秦明黄不忍直视,在心中摇头。果然见这姑娘大受打击,摇摇欲坠,“怎么会,明明是我先来的,还在大学的时候我就喜欢学长,明明是我先……” 这种感情问题,秦明黄不太擅长,而且说到底这是这姑娘和纪伦的问题,跟鱼哥有什么关系,她鱼哥可是个假货! “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聚在这里?”帐篷外传来一个男人和缓疑惑的声音。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身学者气质,只是眉间深深的沟壑表明他时常皱眉,看上去沧桑忧愁。 男人是著名的大学教授康集,在海洋生物方面颇有研究,是这次研究团队的另外一个负责人。他走进帐篷,看到僵持的三人,忽然愣住,接着猛然睁大眼睛,脸色涨红,眼眶都红了――基本上复制了刚才乔安的一系列反应。 只不过他的激动不是对着纪伦,而是对着秦明黄。 他激动地喊道:“敏敏!” 秦明黄发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敏敏?谁? 然后她很快想起来,对啊,这具身体的名字叫秦敏,显然这位大叔认识原本的那姑娘,看这年纪,十有八九是爹。 怎么回事,这一个两个的,世界这么大,怎么就扎堆认亲了? “敏敏你还好吗?爸爸本来想找你,但是因为空海的事,我太忙了,之前又锁区了一段时间,所以没能亲自去接你,我还以为你遭遇不测了!”康集眼中含泪,面带愧色。 他和前妻早已离婚,前妻带着女儿单独住在120区,他也很久没见过女儿了。前妻一年前去世,他想把女儿接到身边,却被她拒绝。后来听说120区沦陷,他担心了很久,这次主动申请过来这边,也是为了寻找女儿,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差点喜极而泣。 秦明黄被他看得一阵心头发虚。这怎么搞,她又没有原身的记忆,她和鱼哥可都是假货啊,怎么就偏来了两个识货的。 秦明黄:“你是我爸?” 康集被她问得一愣,接着眼圈红了,“敏敏,你是在怪爸爸吗?我能理解,你不想认我,你受苦了!” 秦明黄:“也不是,就是我遇到一点意外,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了。” 康集忙担忧地凑过来,“你是不是摔到脑子了?别怕,爸爸带你回去,我们好好治疗能想起来的。” 他还没碰到秦明黄,就被纪伦拦住。 康集这才注意到女儿身边还有个大小伙子,他几乎是把女儿圈在怀里,保护的姿态很明显。 康集一下子就猜到他的身份,但还是问了句:“敏敏,这是?” 秦明黄:“我男朋友?” 纪伦:“她是我妻子。” 康集震惊:“怎么会!我怎么不知道!” 秦明黄感觉这画面非常眼熟,好像刚才才发生过一遍。她忍不住看向被看热闹人群挤到角落的师妹乔安,她脸色发青,嘴角抽搐,一副很想说话又没有舞台的模样。 康集痛苦地捂住胸口,无法接受女儿一段时间不见突然就嫁给了一个陌生男子。他一句“不行”脱口而出。 “你们……肯定没有领结婚证明,这婚事不作数!” 乔安找到了插嘴的机会,连忙跟着声援:“对!不能算数!” 康集注意到她,才想起来刚才就是听到乔安在这闹,他不解道:“小乔,我女儿的婚事跟你没有关系吧?”她在这激动反对做什么? 乔安憋屈,“这是我师兄纪伦博士,他结婚老师都不知道,这怎么行!” 康集毕竟年纪阅历在这,一下子看出来她和女儿身边那个男人有什么,这是要破坏女儿的恋情。 这不行! 康集看一眼沉默的女儿,心说女儿一直以来性格内向,肯定抢不过这个性格强势的小乔。他不愿意女儿这么轻率和一个男人结婚是一回事,有人跟他女儿抢男朋友是另一回事! 他当机立断,对秦明黄二人说:“你们先谈着恋爱,等回去了102区,我再安排你们去领证!” 乔安:“……”你刚才不是还言辞拒绝吗?! 一场大戏终于落幕,秦明黄坐在纪伦身边沉思……怎么回事,刚才那一大段剧情,我怎么又一点参与感都没有? 19 同族消息 研究团队的两位主要负责人闹了这么一出,队长伍夫这才知道那两位普通市民原来和他们队伍还有这样的渊源,于是他干脆下令,把那个格格不入的帐篷一起划入了他们的营地区域。 因为时间紧急,任务繁重,哪怕乔安再想和几个月不见的师兄聊一聊人生理想,打听打听他的妻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得不先开始工作,完成老师交代的任务。 整个营地忙忙碌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只有秦明黄和纪伦两个闲人,无所事事地看着众人忙碌。 有这么多人在,纪伦不能再露出自己的足肢,只能每天保持着人形,做一些不出格的人事。 大鱼那边被围了起来,日日夜夜都有人守着,他不方便再去分食那只大鱼,好在最营养的部分已经被他席卷一空,损失不大。 最难受的是秦明黄,还没有尽情享受这个自由免费的海鲜市场多久,海鲜市场就要被迫关闭。 因为康集对于她这样随便吃不明生物的找死行为表示反对,剥夺了她的美食权利。 纪伦用人形偷偷寻找附近的空海鱼类带回家给她做菜,被人发现报告给了两位负责人,康集和乔安在百忙之中,还抽空来对他们两人进行了一场教育。 康集爸爸使用的是怀柔教育,苦口婆心,谆谆善诱。 “敏敏啊,这些空海生物都还没有经过严格的食品质量检验,我们对它们知之甚少,还不清楚如果食用它们会发生什么样的可怕的情况,就先不要吃了,等到以后证明这些食物长期食用对人的身体没有毛病,到时候不管你想吃多少都可以。如果你真的吃这些吃坏了身体,爸爸要怎么办啊!” 乔安更加痛心疾首,她用一种“师兄你为什么走上歧路”的神情,带着不满和指责说道: “师兄你怎么会变了这么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满脑子都只想着研究,现在竟然亲手做饭,还每顿都做?” 康集:“……小乔啊,他们俩的问题不是做饭的问题,是很严肃的食品安全的问题啊。” 乔安听而不闻,死盯着秦明黄,继续说道,“师兄你以前最在乎这些研究对象,现在竟然拿它们来吃,这是你职业生涯的堕落,这是你职业操守的败坏!” 秦明黄:“……”你痛斥你师兄,倒是别看着我说这些话呀。 再说了,做研究归做研究,那么多的实验品,满地都是用不完,看着它们烂掉不如吃掉,也算节约食物了。 在这两人千叮万嘱,严防死守之下,秦明黄断了粮。 他们带来的那些普通食物倒也不是难吃,如果换成以前秦明黄也会吃得高兴,但她这人就是有个毛病,越是不让她吃什么,她就越是想吃什么,变着法的都要偷偷吃。 以前在旧宅当氏女,每次夫人点外卖都是她怂恿的。 所以现在每天让她看着种种丰富的海鲜食材却不能吃,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折磨。 “鱼哥,咱们溜吧,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秦明黄做出离开的决定。 她当然不只是为了食物愤而出走,主要还是因为康集和乔安两个人。她一个假货承受着属于别人的父爱,总觉得不合适。 纪伦的问题还更大一些,他时不时做点惊人之举,万一哪天不小心露出了章鱼的足肢被发现了……结果不是他被抓被杀,就是人类一败涂地。 这哪一种情况都够糟糕的。 可惜跑路行动才刚开始就宣告失败,被通宵工作的康集抓了个正着。就此事给她上了四个小时的思想教育课。 秦明黄最怕的就是康集这种嗦类型的老师,她从前在秦氏受教育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缘分,一路遇到的都是这种巨能说巨唠叨的老师,好像他们都知道他童年不幸家庭悲惨,所以对她的态度都又爹又妈。 这样唐僧类型的老师充斥了秦明黄的整个青少年时期,导致她如今看到这样类型的人开口说话就觉得头疼,下意识就想投降。 尤其康集爸爸,说着说着,竟然动情流泪。看到他那张老脸上流下两行热泪,秦明黄瞬间就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被迫答应了他不会再偷跑。 康集一走,秦明黄瘫坐在沙发上缓了一口气。在一旁全程旁听了他们父女交流的纪伦若有所悟。 当秦明黄思考如何寻找合适时机脱身的时候,纪伦忽然抓住她的手问:“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对吧?” 秦明黄:“我确实答应当你对象,但我们人类,要结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先当男女朋友是比较……” 话没说完,她看见纪伦眼睛一红,一滴眼泪从眼眶缓缓流下。 秦明黄:“……?”你还学挺快? 纪伦确实是刚学到的,他惊奇地发现,几乎从未表现过害怕这种情绪的雌性,在看见那个人类男性流泪时,竟然流露出恐惧的波动,然后她就妥协了。 秦明黄呵呵一笑,“你不会以为我看见一个人掉眼泪都会妥协吧?” 三分钟后,秦明黄叉着腿坐在沙发上,捂着自己的额头,看着泪流满面的纪伦,无力地摆摆手。 “好啦好啦,夫妻就夫妻,我怕了你了好吧,求你别哭了。” 纪伦瞬间收起眼泪。他身体里都是水分,想要挤出一些眼泪是再容易不过的事,那些还浮在他脸颊上的泪水,神奇地融进了他的脸颊里。 秦明黄:“下次眼泪擦掉,不要直接吸收。”因为这景象太奇葩。 纪伦温柔款款:“亲爱的,我们已经当了这么久的夫妻了……” 秦明黄心道:哪里久?不是刚刚才开始吗? 纪伦:“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考虑繁衍的问题了?你放心,我已经收集好了营养,肯定不会让你劳累。” 秦明黄本想和他讲道理,但是仔细一想,似乎和他讲道理就从来没有讲通过的时候,而且此人才刚刚领悟了一个可怕的技能,她必须另辟蹊径说服他。 于是她说:“还没到我们人类的发情期,我现在不行,懂吧?” 纪伦温顺地点头:“我懂,所以下一次发情期的时候可以吗?” 秦明黄怀疑,他是以退为进,他好像又变得聪明了不少?她深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丢下得偿所愿的纪伦,一个人溜达到大鱼附近准备静静思考一下人生。 过了一会儿,纪伦没有找过来。秦明黄心说这不符合他的痴汉人设,眼睛一眯,试着往身边的空气里捞了一把,果然摸到一根软软凉凉的透明足肢。 好的,这家伙学会了忍者隐形跟踪。 嘎吱嘎吱捏着足肢的秦明黄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人站在那,身边难得的没有跟着纪伦。 乔安早就想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进行一场单人对决,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如今见她落单,立刻就风一般快步走到她面前,摆出一个适合吵架的姿势,首先发问:“我师兄呢?怎么没有跟在你身边?” 秦明黄看她一眼,“哦,他在备孕。”这是真话。 但真话都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乔安眼看要炸,秦明黄一把按住她的肩,真诚地说道:“你觉不觉得,这很像是女主女配撕逼的狗血场面?” 秦明黄并不擅长用语言和人撕逼,她要撕就是动手撕人,那场面可就美女不宜了。 乔安愤怒:“师兄对你只是一时迷恋,很快他就会发现,你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倒是,何止不是一个世界,那都不是一个种类。秦明黄默默点头,感到一根透明的足肢正在摸自己的脸,假装挠痒痒把它弹开。 乔安继续说:“我和师兄都是蓝东大学毕业,那可是第九区的顶级学府,你呢?” 秦明黄:“秦氏家族私立大学。” 乔安:“哼,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野鸡大学,你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秦明黄:“实不相瞒,我并不想工作,我就准备让你师兄白养我。” 她忽然找到了一点和人聊天的乐趣,但是乔安似乎聊不下去了,愤愤走人。 捏着缠到自己腰上的足肢,秦明黄嘻嘻笑,“按照我的猜测,她肯定要去找你了。” 偷偷溜回帐篷,让纪伦变回人坐在沙发上,秦明黄躲到沙发后,一会儿就听见乔安的脚步声。 “师兄,我一直以为你会喜欢的是那种能配得上你的事业型女人,结果你现在却喜欢一个只会洗衣做饭的平凡女人!” 纪伦指出一个事实:“洗衣做饭是我在做。” 乔安一噎,好久没有说话。就在秦明黄觉得她是不是要哭着跑走的时候,乔安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冷静,她说: “师兄,我们研究所里有一个非常珍贵的研究样本,除了老师和我,目前还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一定会感兴趣。那是一只拥有非常出色拟态能力的空海生物,它能变形成水母,拥有类似章鱼的足肢,还能隐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跟我回去吧,帮老师一起进行研究,不要再沉迷这些儿女私情了。” “采集完大鱼的样本,我们会提前回去,希望到时候师兄已经想清楚,能跟我们一起回去,继续投身你最喜欢的研究事业。” 说完不等纪伦回答,掀开帘子出去了。 秦明黄缓缓从沙发背后站起来,坐在了沙发靠背上。 这可真是……透露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她们的那什么研究所抓到了一个很有可能是,纪伦同族的空海生物。 她记得以前问过纪伦,他们同族之间的关系怎么样?纪伦告诉她,在空海中如果有一个同族遇到了困难,就会发出求救信号,其他同族都会赶过去营救,可见这是个团结的族群,所以没办法,看来还是得去一趟102区。 对上纪伦的目光,秦明黄随意道:“想去就去,这么看我干嘛。” 她反正没有家了,去哪里不行呢。 纪伦温柔缠绵地探出足肢,把她大半个身体紧紧裹起来,亲密满足地在她身上嗅着她的味道。 既然做下这个决定,秦明黄也不想着偷溜了,每天搬一把椅子坐在大鱼附近,看研究人员拆卸大鱼身体的各个部位,取样保存。 因为空海的缘故,天色一直暗沉,从早到晚附近都架着几个明亮炽烈的大灯,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他们搭起架子站在大鱼尸体上,渺小得像是蚂蚁,秦明黄远望着,看见鱼皮之下是雪白的鱼肉,鱼骨如同史前巨龙遗留下的骨头,里面的脉络和肌理,形成一幅图画,引得所有人都站在底下大声赞叹。 秦明黄幽幽叹息。不同的世界风俗差异实在太大了,在她原来的世界,大家研究的第一项就是能不能吃。 20 家属 没过两天,又有几支其他区的研究队伍也陆续赶到了这里。 这么多区基本上都是各自为政,大家表面上是友好的,但是私底下难免有竞争,而且有些区之间关系好,有些区之间关系紧张,实在复杂。 关于那些具体的交涉情况,秦明黄这个吃瓜群众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围绕着大鱼尸体的研究人员又多了许多。上百人围着那巨大的躯体爬上爬下,像是一群蚂蚁在拆卸食物。 秦明黄闲着没事,总是懒散地坐在那看着他们干活,就像小时候看蚂蚁搬家。人一旦闲着没事,就喜欢东想西想,纪伦待在她身边,偶尔会露出一点困惑担忧的神情。 “亲爱的,你是因为无法吃到这条大鱼而难过吗?”他问道。 他发现秦明黄看着那条大鱼似乎有些难过,根据以往的习惯推测,自己的雌性对于食物在意,所以他想,她可能是想吃这条大鱼。 秦明黄翘着脚,哈哈笑了两声,随口说道:“对对,因为不能吃这条鱼,我太难过了。” 纪伦凑近她,在她身上嗅了嗅,又有些不确定,“亲爱的,你好像不是因为这个难过。” 他能通过气味来分辨情绪,但人类的情绪太过复杂了,一瞬间可能会产生无数种情绪,分泌出的气息也是不同的。 纪伦就好像是在分析复杂香料里的各种成分,这个气味属于快乐,那个气味属于伤心,这个气味代表惬意,那个气味表示疼痛…… 像这样,秦明黄一瞬间散发出很多种复杂的气味时,他只知道她现在有这样的情绪,却无法推测出她这一刻的种种复杂情绪因为什么而诞生。 秦明黄看他满脸思索,噗嗤乐了。干嘛?你真就闻香识女人呢? 纪伦悄悄伸出一根足肢贴在秦明黄的肌肤上,绕着她的手腕缠了一圈。他模拟的人类嗅觉还是比不过本体的感知系统,他的足肢有着最敏锐的信息捕捉能力,接触面积越大就能越详细深入地解读她的一切秘密。 秦明黄任由他缠着自己手研究,扯了扯手腕上软手环,心想,好嘛,这又来一个中医诊脉。 她那一点思乡愁绪和难得的怅然,全数被纪伦的这一系列行为给打乱。 想想也是神奇,人类把他当做稀奇的研究对象去研究,结果他却在这研究她,天天分析她的气味,行为、爱好……乐此不疲。 “师兄,老师打电话过来了,你接一下。”满脸冷漠的乔安拿着一个电话走了过来。对于她们两个牵着手的腻歪表示无动于衷。 比起前两天的难以接受,现在的乔安好像因为纪伦变化太大,稍稍死心了一点,收敛了一些之前的夸张做派,只致力于撺掇纪伦回去继续研究,连看也不想多看秦明黄一眼。 秦明黄也不主动撩拨她,眼睛盯着她那个电话。纪伦伸手接过电话,递给秦明黄细看。 这个通讯手机屏幕很小,还都是按键,似乎没什么娱乐功能。 之前在茵莱秦明黄就发现,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水平和她原来的那个世界不一样。 就比如这手机,她当初还想在城里找个手机玩触屏游戏,结果找到的都是那种笨重的按键手机,个头还大,比起手机,更适合当做砸人的武器使用,砸核桃也行。 电脑很少见到,大多看上去像是笔记本电脑,但是又厚又重,外观一言难尽。普通人家里最多的还是那种电视机,看上去网络并不发达。 发现不能玩游戏之后,秦明黄感到自己的生活乐趣又少了一大截。 现在乔安寄过来的这个手机,已经是她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最小巧的手机了,小巧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个老头的模样,竟然还是个视频通话。 这老头就是传说中的易斯教授,据乔安说他很疼爱学生纪伦,但看他这一脸不愉快,还真感觉不出来多少疼爱。 镜头照到纪伦的脸,易斯教授就以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强硬态度说道:“纪伦,我这边有事要给你做,你立刻回来。” 秦明黄担心纪伦这个脑子没法应付,想着要不要代他回答一下,免得这么快就露馅,但还没出口,她就看见纪伦表情平静地对那边的老头说:“老师,现在还不行,等到这边的研究采样工作结束,我会和其他人一起回去。” 秦明黄一愣,他现在这个样子,完全不像她熟悉的“温柔贤惠大章鱼”,可能更像是那个人类纪伦。 她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简短的通讯很快就结束了,以易斯教授一句颇为不满的“随便你,我这个当老师的现在管不了你了”为结束语。 之前不管是康集教授还是乔安都做好了在这里长期坚守的准备,如今情况有变,不只是因为秦明黄和纪伦,还因为其他区陆续赶来的研究团队太多了,超出了他们之前的想象。 有好几个以流氓著称的区和他们关系不好,来到这里后,与他们的研究人员爆发了好几次争吵。 这事还是因为大鱼脑袋上那个奇怪的洞,那些队伍觉得第一批到来的他们私藏了最重要的研究样本,要求他们拿出来分享。 别说康集教授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洞是怎么造成的,就算他们真的私藏了也不可能拿出来分享。眼看局势紧张,三位负责人研究了一阵,决定即刻出发回城,反正他们这一趟的目的已经基本上达到了。 再待下去,说不定要吃亏。 秦明黄和纪伦自然是跟着他们的队伍一起返回102区。 一直身处陷落区,活人没见到几个,这还是秦明黄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活人。还真很有点世界末日那感觉,路边全是开着车,带着行李逃亡的人们,马路上堵得水泄不通,连旁边的荒地或者田地都已经被来往的车子压成了一片坦途。 在空海笼罩着的区域,人群还有点肃然紧张的模样,但越是远离空海,靠近还没被覆盖的106区,人们的情绪就普遍变得平稳多了。 夜晚他们的车队停在一处空地上扎营休息,秦明黄还看见附近几辆房车停在一起,车上逃难的陌生人各自靠在车窗边,大声聊天,说说笑笑,抱怨一下自己的家被那些奇怪的怪物给占据,吐槽一下最近的路况不好,又聊聊自己要去哪里,一派火热。 等到过了106区,彻底脱离了空海范围,就再也看不见大规模转移的人群了。 看见久违的天空,回到安全的家,队伍里所有人心情都很不错,秦明黄没有。她坐在康集教授身边,另一边坐着和她形影不离的纪伦。 纪伦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但秦明黄知道,越是远离空海的范围,他就会变得越虚弱。周围水气稀少,就算要维持现在这个模样,都需要不断补充水分,所以秦明黄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他递水。 整个车上准备了两箱水,几乎都被纪伦一个人喝掉了。 搞得康集教授非常怀疑地盯着纪伦,哪怕没说话,那眼神也明明白白写着“这小伙子是不是身体哪里有毛病”的怀疑。 没法不停喝水,纪伦就只好每隔一段时间悄悄去厕所里,打开水龙头让自己的身体泡一泡水,免得太过干燥脱水了。 他从厕所里待了好一阵出来,对上特意晃悠过来观察情况的康集教授,康集教授深深地看他一眼,着重盯着他的身下。 “有病的话,一定要早点治疗。” 秦明黄刚好看见这一幕,差点没被他们两个人乐死。 在102区入口前,他们经过了一道严密的入区检查。因为现在有太多的人往其他区跑,102区一早就禁止外区人口进入,秦明黄原身是120区居民,如今是作为康集教授的家属,补办了身份卡,才能进入102区。 至于纪伦,他原本就是102区居民,系统有他的资料,随便核对了一下,再给他补了丢失的身份卡就放行了。 检查最严密的是他们带来的那些空海生物样本。 检查员一边检查一边开玩笑说:“如果不小心放进了什么危险的空海生物,那就不妙了。” 纪伦拿着新办的身份卡从旁边经过,坐上车。 在102区门口耽搁了差不多半天时间,进入内部,秦明黄才感@看-。书就去醋。溜文学网@觉像是回到了现代社会,只是这里的建筑普遍不高,人口密度好像也不高。抬头往上看,几乎各处都在紧急建造天穹,看上去就像是透明的罩子,一块块铺在头顶,到后面大概要连成一块。 一行人到了某个路口,即将分道扬镳。 “敏敏,爸爸要先去学校一趟,要不爸爸给你地址,你先回家好不好?”康集教授说道。 “师兄,老师在等你,我们该去研究所了,你上我那辆车吧。”乔安在车外敲了敲车窗。 秦明黄和纪伦对视一眼,纪伦伸手握住秦明黄的手,“我先带他回家。” 接着他拉着秦明黄下车,很快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康吉教授和乔安都没来得及阻止,只能看着他们扬长而去,在后面大喊着什么。 秦明黄坐在出租车上,问身边的男人,“你知道纪伦的家在哪里?这是要带我去他家?” 纪伦望着她,目光坦然:“当然不是,我们不是说好了,一来到这里就要先登记结婚吗?所以我们先去婚姻登记处。” 秦明黄默然,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她看了看紧闭的窗户和锁住的车门,有一瞬间想要跳车。 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是来营救同族的吗?怎么先惦记上这个了?你又不是人类,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人类的婚姻形式! 秦明黄内心沉痛地想,这家伙越来越像是一个合格的人类了,在他沉默的时候,不知道暗自消化了多少关于人类的知识。 要知道就在一个月之前,他连正常说话都还不太顺畅,每天就是来来回回几句求爱告白的车轱辘话,像是坏掉的复读机一样。 现在呢?他已经熟练和司机交流了目的地,并且带着她直奔婚姻登记处,又熟练预约排队,因为人少,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秦明黄暗暗想着,最好流程复杂一点,让他搞不清楚头绪,缓上几天再说,结果就发了一会儿呆,签了个名字,一回神,手上已经拿到了一张婚姻证明。 你们这里结婚这么随便,这么方便,这么迅速的吗? 纪伦凝望着她沉重的面容,忽然在她耳边说道:“为了庆祝,我们去吃大餐,你想先吃什么?” 秦明黄立时抛开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沉重心情,精神一振。不就是结个婚吗?没什么大不了,她要是承认,没有这张纸,她们也是这个关系,她要是不想承认,婚姻证明也就是一张纸而已。 秦明黄:“走走,去吃东西!” 21 食物风味 秦明黄在秦氏做氏女的时候,什么样的高端食材都吃过,但她最喜欢的并不是那些昂贵精致的料理,哪怕味道再好,吃过几次都乏味了。 让她念念不忘的反而是那种最普通大众食材做出来的食物,出自于不同人手里,用不同方法烹饪出不同的味道,有种真实的烟火气。 或者最奇特的食材,没有吃过的食物也能引起她的兴趣。 她对于食物很在意,但不讲究。 关于她的口味问题,纪伦了解得格外清楚,所以他们并没有去什么格调优雅的高端用餐场所,而是寻摸那些居民混杂间,在各种小商铺、逼仄街道中间挤出来的小店。 不同于秦明黄见过的那种长得好像同一对爹妈生的“全国连锁”小吃店,这里的小吃店有种惊人的淳朴感,都是附近居民开的,大多开了好些年头,品种虽然单一,但单一的食物都能做到极致的好吃,从不甚漂亮的门店到不甚漂亮的老板夫妇,上下里外都写着真诚。 秦明黄在一家不知道卖什么食物的店里坐下来,盯着招牌上那几个不认识的字看。据说这是一种本地的特色食物,别地方都没有,所以名字用的方言。 纪伦坐在她身边,虽然看上去和这小店格格不入,但他的坦然和秦明黄如出一辙。 曾一度怀疑自己倒霉地来到了末世,秦明黄都没什么恐慌的感觉,直到坐在这人群之中,她才感觉出一点奇异的欣慰。 邻座有人在谈论最近建造的天穹,他们说起空海都有点担忧,但那担忧又不太真切,毕竟离他们太远,所以只成为了生活的一些琐事。 “我儿子这都一个月没回家了,假期也没了,就是在忙天穹那事,也不知道怎么建的。” “我女儿不也是啊,忙得好几天都没给我打电话了。说是在规划什么天穹区,咱们这地方也有一个,万一空海真来了,我们就躲在这。” “我家都存了好多吃的了,万一那[醋溜文-学发最快]个空海不来我们这,那么多吃的吃不完就可惜了。” 聊着聊着,话题从沉重变得轻松起来。 “我看电视里,空海里掉下来那么一条大鱼,我的天,那要是能吃,得吃多久啊,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吃说不定都要吃好几个月!” 听到隔壁一桌食客这么说,秦明黄杵着勺子暗笑。 可算让她听到句熟悉的话,之前看到那群研究员们谴责她的好胃口,她还纳闷呢,怎么大家都不想吃吗? 原来这事还得看群众的。 老板娘端了两大碗圆子过来,还很热情地赠送了配菜。秦明黄尝了尝,惊艳是不可能惊艳的,但这是她熟悉向往的味道。刚吃一口她就笑了。 纪伦对于她的食物不怎么热衷,他就像个吸烟上瘾的烟民,时不时露出那种略带陶醉的神情,嗅着秦明黄那边飘来的愉悦气味。 秦明黄招呼他:“你不吃吗?” “我马上吃。”纪伦端起碗就准备暴风吸入,被秦明黄一下子拦住。 他最近长进是挺多,就是吸她吸上头的时候会智商狂掉,控制不住暴露,做出一些不太正常的行为。 “喏。”她一边自己吃,一边拿了他的勺子给他喂了一口。 纪伦将双手放在膝上,低头吃了一口。按照他的原本体型来算,这一口真是微不足道,但他肉眼可见变得振奋又激动。 秦明黄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难道我平时对他很差吗?怎么喂个吃的他反应这么大? 旁边桌的两位食客偷偷瞧他们,发出善意的轻笑声,一个撞撞另一个的胳膊让她看,大意就是“瞧这两个不害臊的小情侣”。 秦明黄愣是面不改色地给章鱼喂完了一整碗圆子。这么一碗肯定满足不了她的胃,所以她吃完了擦擦嘴继续去找下一家好吃的。 街上的面孔没有一个她认识,肤色模样也不是她熟悉的故乡模样,很少有和她一样的标准亚裔脸,只是人们脸上那种神情让她觉得亲切。 末世她也能过,但还是和平世界好。 走着走着,她发现纪伦走在自己身后,像个小媳妇一样。她想起这个大章鱼之前对于温柔贤惠的错误认知,颇为无奈地举起手递给他,让他牵着。 纪伦立刻握住她伸过去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秦明黄拽住他的手往下拉,变成一个比较正常的牵手姿势。 只要她一主动,接下来肯定就是章鱼的无限贴近,秦明黄被他挤得差点贴着街边栏杆走路。 她心情好,顶着这巨大的压力,又一路吃了路边的包子样食物――不管在哪个世界都会出现这样一种食物,名字不同,但都是皮包着馅儿。只要人类还吃肉,烧烤也是不会断绝的,闻着香就能找到豪迈不羁的露天烧烤摊。 推着车卖的杂食风味多样,秦明黄无法拒绝,每种都买了试试。 但凡吃不完的,旁边有个什么都吃的大章鱼,喂给他就行,怎么都不会浪费。而且给他喂吃的,他特别高兴,好像不用下雨都能飞起来了,真是一举两得。 两人走到一处街心公园,看见老公园的广场上在建一座高塔,附近有许多人在闲聊,看着高塔搭建。 听了一耳朵,秦明黄得知这是在建造天穹的基底,等到各处的高塔都建起来,组成无数个节点,天穹就会在这些节点中间铺设开来。 普通人不清楚太多事,只看个稀奇,相比还没看到的影儿的空海,两个年纪颇大的老人家苦恼的是塔搭在这,大家晚上跳舞的地盘被占了一半,究竟哪一方舞蹈队要退出这个地盘争夺战。 晒着太阳,秦明黄蹲在一边啃了根冰棍,也跟着看了会儿高塔搭建。 外面太阳很大,发觉纪伦脚步变得有些拖沓,秦明黄反应过来,去给他买水喝。一大箱水,两人躲在附近的公园树荫底下,秦明黄看他手脚都软趴趴的,顺手给他把瓶盖拧开。她拧一瓶,他喝一瓶,没一会儿一箱水就空了。 不远处一个小孩子抱着球,看着纪伦喝水,看得目瞪口呆,忽然吓得丢下球就跑。 那球滚到秦明黄脚下,她顺脚踩住,捏捏纪伦的手问:“有力气了没?” 纪伦点点头。 秦明黄:“下次脱水记得说,不然当场晒干了怎么办,那么大个章鱼干,我也吃不完。” 纪伦又点头。 他其实没脱水,而且力气很大,那副软绵绵的样子只是很高兴而已,因为今天他的雌性也很高兴,一直在分泌快乐满足的味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分泌的这种愉悦的气味就像是独属于他的酒精饮料,闻多了上头。 但是管他的呢,他的雌性说什么都对,点头就完事。 秦明黄遗憾地发现自己吃饱了,肚子里暂时装不下更多食物,于是她闲闲坐着问:“你光忙着登记结婚吃东西了,什么时候去救你的同族?” 纪伦哪还记得什么同族,“为什么要去救我的同族?” 秦明黄:“……不救你的同族你来102区干嘛?”你们同族感情这么塑料的吗? 纪伦:“我离他很近,他没有发出求救信息素,不用救。” 还能这样,被抓了都不求救? “不对啊,那你不是白来一趟?”秦明黄纳闷。 这地方不在空海覆盖范围,对他来说总是不方便,估计他也不喜欢待在这儿。 纪伦有着软体生物的习惯,下意识又开始缠着她,“不白来,我们就在这里……你喜欢这里。”她在这里这么开心,他也更愿意待在这。 秦明黄再一次对他肃然起敬,这是什么样的牺牲精神。如果他们族群都是这个德性,真的不会灭族吗? 吃饱喝足,纪伦把他带回了家――纪伦博士的家。 这位倒霉的博士被取代了身份,连屋子车子财产都被一并继承。他住在一个设施完备的高档别墅小区,附近都是一栋栋独立别墅,每一栋别墅之间相隔遥远,充分彰显了人情冷漠的特色。 独栋别墅带着花园和露天泳池,门前还有一大片的青草地。 对普通人来说足够宽敞奢华,对从前把旧宅当家住的秦明黄当然不够看,她晃着手屋前屋后看了一圈,对于屋内那个逼格十足的装饰风格不太感冒,最喜欢屋后那个露天泳池。 纪伦离开几个月,这里也有专人帮忙清理,清凌凌的池水格外吸引人。秦明黄觉得自己是和章鱼一起久了,也染上了他亲水的毛病,平时喝的水多了,看见这么个大池子也蠢蠢欲动想往里泡。 ――她当然不知道这是那根隐肢的影响。 前段时间还有点冷,现在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在外面逛了这么久,身上沾满了各种食物的气味和汗味,秦明黄自己提起衣服嗅一嗅都觉得嫌弃。 她半点不见外,在纪伦的房子里翻出一件宽松的衣服,冲了个澡后就穿着那件宽大的T恤扎进了游泳池里。 漂在水面上,看着天色渐晚,游泳池旁边的屋子里灯光大亮,院子里的灯也慢慢亮起来,藏在树木和花丛草地里的灯比较昏暗,只能看得见附近行走的小路。 游泳池里藏着的两条灯带,则将池水照成通透的金色。 秦明黄翻个身准备游泳,忽然看见水池里有巨大黑影。一个长着无数足肢的影子映照在水中,碰不到摸不着。 她从水里钻出来,踩到水池边回头去看,这次看得更加清晰。那场面不太好描述,一般人肯定是受不了。 一根半透明的足肢从水池里伸出来,搭在她的脚踝上,磨蹭两下,拖着她往水池里拽,用的力气不大,莫名有种……羞答答的感觉。 22 泳池 秦明黄只好又下了水。 纪伦不想让她碰到的时候,哪怕他这么大个身体挤在水池里,都能避开她。秦明黄是看准了往最大的那个黑影里扎下去的,结果一扎下去就只碰到了水。 她不信邪,又故意循着池水里的影子去抓他的足肢,在这个不大的泳池里撵着他跑。如果有人在上方看,就会发现这场面极为有趣,像是小型鱼类在捕食庞大的“鱼群”。 “鱼群”在她靠近的时候飞快退缩。 他就像是一团形体不固定的水流,缩起来能变成一点点,舒展开能铺满一个池子。秦明黄抓了半天没碰到他,最后发现他竟然还能进一步作弊,连影子都能隐藏起来,霎时间整个池子里看上去就只剩下她一个。 这作弊的隐形能力。刚才特意显露出影子,可能是在逗她玩呢。 秦明黄抹抹脸上的水要往岸边爬,才有动作,脚上就缠上了一根足肢,绕着她的大腿往上卷,恋恋不舍地把她往下拖。 抬起另一只脚轻踢了踢,那根足肢感觉到她的意思,慢吞吞缩了回去,又不完全收回去,在水里轻轻戳着她的脚底,一下下的,好像是小鱼在嘬她的脚底。 “哈哈哈哈~”她笑着收回脚坐在岸边,两根足肢尖尖从水面上冒出来,带着淡淡的粉色趴在池边的地砖上,像是一个人将两只手扒在那,殷殷期盼着她能再下水陪他。 秦明黄戳戳他的足肢,想到个主意,“你给我搭个桥,我想走在水面上。” 一道隐形的水桥立刻就被足肢搭好了,秦明黄踩上去,触感有些柔软湿滑,像踩着果冻,站立不稳。 她保持平衡走到水池中央,每次晃晃悠悠要摔下去,旁边就有个足肢悄悄探出来帮她稳定身形,仿佛她是个在学走路的小孩,需要一双手在旁边扶着。 走着走着,觉得这样没意思,秦明黄离开桥面,往旁边的水面上踩,立刻那水面下就拱起一根足肢,恰好将她托起来。 不管她往哪里踩,那些足肢都能将她托起,极为默契。 秦明黄在水面上旋转跳跃一阵乱踩,每次刚踩到水面,底下就有足肢把她托住,就算她故意往下倒,那些足肢还能伸出水面托住她的腰和腿,帮她稳定身形。 想倒都倒不下去的秦明黄躺在足肢上翻了个身,用手划拉身下的水面,“你一直举着我干嘛,我要下水。” 那些足肢一顿,立刻松了手,秦明黄整个砸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她一懵,没来得及反应,发觉自己动作太快了的大章鱼连忙送上一堆足肢,七手八脚地在她身上一顿贴。秦明黄看他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在她身边蹭来蹭去,心中暗笑。 谁知一会儿后她就笑不出来了。 “诶诶,别乱碰……嘶!”她倒吸一口凉气。 漂浮在水池中的秦明黄绞起双腿,神情微妙。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到……她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有这种体验。 不得不说,快乐还是挺快乐的。 过了一阵,她从水池里出来,擦了擦微微发烫的脸颊,撩开搭在脸颊边的头发。一堆慢悠悠的足肢凑过来,全趴在她身边。 从水里冒出一个脑袋,纪伦变化出半个人类的身躯,抱住她的腿,头颅贴在她的膝盖上,轻轻嗅着往上蹭去。 秦明黄按住他的脑袋,“喂,你这表情真的很变态啊。” 纪伦抬头看她,看上去像是快要融化了。 “我不玩了,我要去睡觉。”她抽出腿跑人,又去冲了个热水澡后扑到大床上。</p/看书就去cl-ewx.com/> 没一会儿纪伦一副人样地过来了,他坐在床边,半张脸上都是旁边台灯映照的光,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伸手不停抚摸她的脸,爱不释手的模样。 他还在不停地咽口水。 秦明黄:“……你不会想吃人吧?”有种莫名的危机感。 他的眼睛终于会转了,但还是黏在她身上,语句有些迷糊颠倒:“嗯,吃人……吃,不,我不吃人……亲爱的,你真好闻。” 说着他慢慢凑近过来,几乎趴在她脖子边上,整个人隔着被子压在她身上,又慢慢把她连着被子一起紧紧抱住。 秦明黄一头问号,怎么回事,受什么刺激了突然反应这么大? 该不会因为刚才池子里的那一点交流吧? 她把这章鱼扒拉开仔细看了看,拍拍他的脸颊,“你这样像喝醉了酒。” 这个“醉章鱼”就这么紧紧地捆着她睡了一晚上,秦明黄热得数次和包裹搏斗,最后带着他一起滚下了床,睡在地板上这才消停了。 秦明黄对着他这种狂热恋爱的态度有点吃不消,在纪伦家待了三天,开始催他去易斯教授的研究所看看。 她已经发现了,他对这里适应良好,越来越像个合格的人类,连车都会开了,既然这样,也不用她跟着。 她实在是烦了易斯教授那边一天几十通的电话催促。纪伦就算是再不想离开她,也被她赶出了家门。 纪伦这三天已经将那座屋子外围全都用特殊的分泌物涂抹了一遍,将这里定为了一个属于他的半临时巢穴。 雌性在巢穴里很安全,他才能稍微放心出去寻觅食物,顺便去那个研究所里看看自己那个同族究竟是什么情况。 易斯教授的研究所距离这里并不远,纪伦开车过去花了半个小时。离开了自己珍爱的雌性,他完全变了个模样,与从前的那个纪伦博士几乎没有差别。 秦明黄不了解他这个种族的特性所以不清楚,事实上,吞噬的第一个人类,会大大地影响他的性格,就好像一个人刚出生,童年时期会格外容易被周围的环境所影响。 原本的纪伦博士是个天才,虽然生长在一个秩序井然的社会,他却并不在乎秩序与法律,他是一个会为了自己的研究和所追求的事物,牺牲任何人的疯子,不然也不会将几个人关在那个偏远的120区基地里,用他们进行实验。 被他这个“样本”所影响,本就不是人类的章鱼纪伦,对很多东西就更加不在乎,他只在乎他的雌性,就像从前的纪伦只在乎他的研究。 在秦明黄面前,他显露出无害温情的一面,但在秦明黄不清楚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消化了纪伦,和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相处,他的行为模式都无限趋近于他消化的人类样本。 研究所里的人除了几个新来的助手,几乎都认识他,看见他的车子就将他放了进去。 纪伦熟练地走进研究所,一路忽视了和他打招呼的助手以及其他研究员,首先做了一个全身检查,领取身份牌别在胸口,换上干净的白大褂,进入了研究所内部的核心区。 “师兄,你终于来了。”乔安带着两个助手,看见他就眼睛一亮,匆匆迎了上来。 纪伦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就直接越过她们。 乔安又追上来,对于他的冷淡她不仅不难受,甚至感到了欣慰,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师兄,之前他在那女人面前的样子简直让她怀疑师兄是不是摔坏了脑子。 “师兄,老师在新建的九号实验室,我带你过去,他正在观察那个神奇的空海生物。” 就算不用她带领,纪伦也能找到那里,他从靠近这里开始就能感觉到同族分泌出的信息素――对方在这里过得很不错的样子。 刷开九号实验室的门,入目是一整面墙的蓝色海水,那里做了个巨型的封闭水箱。易斯教授站在仪器前紧盯着屏幕,两个助手不知道在做什么测试,正在一边忙碌。 “哼,你还知道过来。”看见他,易斯教授脸色不好。 “老师。”纪伦随意喊了一声。 他双手插着口袋走到透明玻璃前,望着里面的海水。忽然,面前的玻璃上贴上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身后有助手惊喜喊道:“它出现了!它解除了隐形!” 纪伦短暂停留后,离开玻璃前,才退开两步,玻璃里那根若隐若现的足肢就消失了。易斯教授满脸激动地拽住他,“怎么回事!你刚才做了什么?它很少会出现,刚才为什么会突然有反应?!” 同族的信息素它当然是能嗅得出来的,他们这个种族又不会被外表所欺骗。刚才纪伦主要是和同族交流了一下这里的生活。它对这里还挺满意,说食物不用自己去找每天都有人喂,就是海水质量不太好。 既然它满意,那在这住着,他就不管了。 . 秦明黄盘着腿看着面前的电脑,这是纪伦的电脑,主要用来存储他以前的一些资料。摸索半天,秦明黄连入了内网。 网络这个世界是有的,但是覆盖率并不广,也没有她原来世界那么发达,更没有多姿多彩的网络世界,消遣娱乐的东西基本上没有。 她好不容易找出几个论坛,发现都是正经严肃的学术交流,至于一些聊天室,这个可以网络交友,但是每个人都无法隐匿身份,绑定的都是现实生活中的身份,所以她随手一翻,那些各色各样的聊天室基本上发言都格外和谐。 这可真是个没意思极了的网络世界。 没什么能玩的,秦明黄找到搜索栏,输入关键字,查找秦家相关。 她是飞机失事才来的这里,当时还有其他人,说不定也来到了这个世界。都这么久了,如果他们真的在这里,估计会在网络上留下一些信号。 其他人基本上都比较靠得住,不像她这样放飞自我。 在开始查找前,秦明黄其实并没有抱着太大的期待,她能出现在这里纯属奇迹,奇迹总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结果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随手一查―― 她看到了一个名为“渝州秦氏穿越者联盟”的聊天室。 23 一个人 看到这个“渝州秦氏穿越者联盟”,秦明黄愣住。 什么情况?看这个聊天室的名字,莫非有很多秦家人穿到了这个世界?秦明黄一直平静的心情瞬间变得高昂起来。 他乡遇故知,异世逢亲朋……再没什么比这更让人觉得欣慰的事了。 在一个新的世界,没有任何亲人的牵挂和束缚,说起来很自由潇洒,但心底深处仍然会不自觉感到惆怅。无牵无挂,也代表着如浮萍飘摇。 好在她有一只大章鱼一直陪伴在身边,让她少了许多寂寞,多了许多快乐和惊吓,生活变得多姿多彩。 可她望着空海的时候想起原本世界看过的各种电影,回味过后又觉得没意思; 看着那条大鱼的时候想起一些原本世界的古籍传说,但这里没人知道,所以也没人可说; 在满是人的街道上吃异世小吃的时候又想起那许多认识的人,就算有九分快乐也带着一分遗憾。 现在―― 她无意识露出一抹笑容,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轻快又期待地点进聊天室。 这是个私密聊天室,设置了进入问题。 【秦氏老祖宗住在哪里?】 【老祖宗娶的夫人叫什么?】 【你叫什么?】 秦明黄一一填上答案:老祖宗住在旧宅,有记载来他老人家就没挪过位置。夫人叫罗玉安,在外叫夫人,在旧宅里叫安姐,脾气好又纵容她们,和老祖宗特恩爱。 最后―― “我是秦明黄。” 聊天室里应该是恰好有人在,所以半分钟后她眼前的界面一跳,就进入了聊天室。秦明黄兴致勃勃往群内成员一看,然后好半晌没反应。 群内成员除了她,就只有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 那个名字是秦非莫。 秦明黄当然认识他,当初他们还一起陪夫人去砚州出过外勤呢,自那以后也有过几次来往。 比起他,秦明黄和他的堂妹秦非常更加熟悉一些,这兄妹俩都是工作狂类型,连眼镜都戴同款,不过这哥们平时一副精英模样,看到氏神就要跪,身为秦氏族人怕鬼也是惨,这一点让秦明黄印象深刻。 ――非莫哥,就你一个? 秦明黄打字问道。 界面上忽然出现一大串乱码,不等秦明黄发出问号,那边信息飞快撤回,出现一句,“抱歉,太激动了。” 看出来了。这老兄到底是等了多久?等的都维持不住他的精英人设了。 秦明黄想了下他一个人建立这个聊天室,然后默默等待,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样子,感到心酸中透着一丝好笑。 惨,太惨了! “明茴和非常姐当时也在飞机上,应该也来到这里了吧,非莫哥有她们的消息吗?”她一边控制不住地笑,一边问。 秦非莫回复道:“我在网络上和现实中都有搜寻其他人的消息,没有找到明茴。至于非常,她应该不在这个世界。如果她在这个世界,早就开始计划建立商业帝国了,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说的也是。秦明黄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如果秦非常在这个世界,以她的进取心,估计没条件,创!醋溜儿文-学首发!造条件也要搞出一个商业帝国来管理。 两人简单打过招呼,秦明黄根据提示查看了秦非莫的资料,发现他现在名叫秦东东,第6区公民。 秦东东?秦明黄差点笑瘫在床上,抱着厚重的电脑前俯后仰。 对面的秦非莫好像能预料她的反应,很快给自己挽尊道:“虽然名字和我不太相符,但好歹还是姓秦。” “我现在在第6区,这个区基本上都是亚裔人种,和我们那个世界很像,我这个身体是一个富二代,日子还可以。你那边怎么样?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来第6区找我。” 虽然他的语气十分正经,但秦明黄还是感觉到了他迫切转移话题的心情。她只好配合转移话题问:“我都看得到你的信息,你应该也能看到我这边的信息吧?” 秦非莫:“我看到了,请节哀。” 秦明黄:“什么节哀?” 秦非莫:“你难道不是变成了一个男人吗?” 这个世界的网络就是这么耿直,每个人只能有一个账号全网通行,基础信息必填,还无法隐藏,一般默认使用者只有本人,不会交给另一个人操作。 所以秦非莫看到对面秦明黄的资料时,看到她那个“纪伦博士,男性”的信息,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与怜悯。 他好歹没变性啊! 很快秦明黄打破了他的那一点小安慰,“这资料不是我的,是我男朋友,噢,不对,我们前两天才登记结婚,现在应该叫丈夫。” 虽然比起嫁了个丈夫,她更像是娶了个老婆。 秦非莫:“……”从这短短一句话中,他似乎能感觉到,自己这位同伴的乐不思蜀。 穿越的这段时间里,秦非莫积极了解这个世界,积极寻找可能遗落的同伴,经历了打脸后妈、争夺家产、拯救公司等一系列事情,又要维持原身的人设,不被人发现异常,整个人忙得飞起。结果,她的这位同伴好像什么都没干,就忙着谈恋爱? 她该不会是忙着谈恋爱,所以连上网来看看都没时间吧? 沉默半晌,秦非莫严肃地说道:“有时间的话,你带上你的爱人,我们可以见一面。长辈都不在了,这个世界可能只有我们两个,你叫我一声哥,我就对你有责任,我帮你看看他人品怎么样,免得你被骗。你们小女孩单纯,谈恋爱一时冲动,到后面就后悔了……不是我说,你才来到这个世界多久,这么轻率和人结婚!” 对于他这沉沉的责任心,秦明黄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皮发麻。来了,又来了,没想到这哥也是一个男妈妈! 秦明黄回想了一下自己堪称草率的领证过程,不仅没感到后悔,甚至特别想笑,“如果他是人,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和他结婚,主要他不是人。” 世界上两条腿的男人那么多,一点都不稀奇,可她这个章鱼多稀奇啊能吃能睡能玩,谁会不喜欢他。 “不是人的意思是?”秦非莫感到一阵不妙,迟疑问道。 “表面意思。”秦明黄含糊回答。 秦非莫整个僵硬起来,不是人,难道是……鬼?他瞬间双手离开键盘,感到一阵痛苦。不会吧,这个世界该不会有鬼吧? 秦明黄能猜到他是什么反应,但她不可能在网络上把这种事说得清清楚楚,给他点提示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就算她友爱兄弟姐妹。 “既然非莫哥你想见,这几天有时间就过来吧,我们等你。” 约定好时间见面,最初的激动慢慢沉淀,准备结束话题时,秦明黄忽然说:“你看到空海那条大鱼的报道了吗?” 对面回答说:“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空海确实神奇,那么大的鱼从未见过,当时我就想起了我们古籍记载的鲲。那么大的鱼,也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道,如果有机会我弄一点来一起尝尝。”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个第一反应!秦明黄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 纪伦没有在研究所呆多久,很快就离开了。在回家之前他先去了一趟购物广场,细心地为自己的雌性挑选适合的衣服。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买齐了。 他带着一张冷艳高贵的脸走进女性内衣店为秦明黄细细挑选内衣时,其他的女性顾客都忍不住盯着他,店员犹豫地站在他身旁,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脸和气质不像变态,可能早就忍不住把他赶出去了。 “这位先生,您是要为自己购买还是为太太购买呢?”一个经验丰富的店员上前为他服务。 “为我的太太买。” “好的,那你知道尺寸吗?” 自然知道,这世界上连秦明黄自己都没纪伦清楚她的尺寸,毕竟他可是仔仔细细全量过的。 店员有被他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的尺寸数据吓到。 为自己的雌性购买完了生活必需品之后,纪伦又去食品区和生鲜区购买食物和食材。 他昂首阔步,穿着精致的手工西服,手提菜篮子,穿梭在一群家庭主妇之中,混入她们中间,娴熟而专业地挑选红辣椒和土豆。 他已经熟练掌握了作为人类男性养家的技巧。 带着一大堆东西回家,还没走到家,远在路口纪伦就察觉到了自己的雌性在等着他。他没有感情的人类皮囊瞬间活了过来,露出一个春风化雪般的笑容。 “亲爱的,我回来了,你今天过得好吗?”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先讲究地亲吻秦明黄的面颊。 “哈哈哈哈哈!鱼哥,我今天遇到了一件好事!” “是的,我已经感觉出来了,你很高兴。”纪伦温柔地望着她,“我给你做一点好吃的庆祝好吗?” 秦明黄坐在洗漱台上,啃着一根小黄瓜,看着旁边的纪伦切菜。他的厨艺进步太飞速了,切起土豆,手起刀落眨眼就切完了,随意拈起两块土豆薄片,都是同样的厚度。 最神奇的并不是这个,而是纪伦这边用着人类的双手切菜,整个厨房里还铺满了他的足肢,同时进行着剥洋葱、剁肉、拌调料、油炸小鱼等工作。 “那个油炸小鱼好香,先给我来点。”秦明黄抖着脚上的新拖鞋含糊说道,顺手将手里吃剩下的一小截黄瓜蒂对准相隔三米的垃圾篓投进去。 刚炸好的酥脆小鱼干淋上酱料,被一根足肢端着送到她面前。吃完了一小碗,在旁边等待已久的足肢伸过来细心地为她擦干净嘴和手。 秦明黄感叹,她连婴儿时期估计都没有被这样照顾过。做好的菜还没有端上桌,秦明黄就已经被投喂饱了。 饭后还有洗澡活动和按摩服务,秦明黄基本上连动都没动,被进修过的章鱼技师好好地安排了一遍,每一寸都周到照顾。 浴室里雾气蒸腾,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一侧贴着变成红色的足肢。影影绰绰的巨大影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挤着,水流的声音断断续续,热水从淋浴间一直漫出去,漫过乳白色的地面,打湿鲜红的垫子。 外面放着音乐,音乐声中总夹杂着隐约的笑声。 24 小水母 无所事事的一天,从一个睡到自然醒的早晨开始。 对于心脏不够强大的人来说,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看见铺满整个床的红色章鱼腿,是一件压力巨大的事,但秦明黄已经习惯了。 不管早上起来看到什么样可怕的场景,她都能面不改色。毕竟再可怕的她不仅见过还好好感受过了。 因为她的不在乎,纪伦现在在家里基本上都是维持着一半的人样,偶尔连一点人样都不维持,只有离开家出门在外,他才会完全变化成人类。 纪伦的人类外表就像是他的一件衣服,在家里懒得穿,出外才记得换上。 这个勤劳的非人生物嫁进老秦家后,兢兢业业养家,家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在做。 因为已经将这里当做了巢穴,他无法忍受其他的生物入侵自己的巢穴,威胁到自己宝贵雌性的生命安全,所以他坚定辞退了所有的卫生保洁人员。 这样一来,这么大的屋子里,所有的事包括洗衣做饭、清洁打扫、修剪院子里的植物草坪还有照料屋子里新增的盆栽……这些全都变成了他的事。 和懒惰的人类不同,纪伦热衷于打理自己的巢穴,这个长了无数只“手”的开挂生物在喂养雌性之余,还能轻轻松松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个人能顶十个人。 也许是察觉到了秦明黄对于这个巢穴风格有一点不满意,他积极地改变巢穴里的各种摆设和装饰,力求能让秦明黄喜欢这里。 新增的盆栽在屋内随处可见,冰冷单调的家具替换成温暖的木制家具,很难打理但是踩上去很舒服的毛绒地毯直接铺满了秦明黄的主要活动区域。 纪伦根据秦明黄身上分泌的气息了解她对于每一件物品的喜恶,哪怕秦明黄不说,他也能知道她的偏好,于是没过几天秦明黄就发现这个屋子慢慢变成了一个令她满意的、觉得舒适的家。 早上,她端着自己的早餐靠在楼梯栏杆边慢吞吞地吃,看见大章鱼认认真真地清洁那些麻烦的地毯。 他连边边角角都没有放过,清理完了最后还要把地毯上倒伏的毛毛全都摆弄到同一个方向,让它们像是田里的麦子一样向上。 真是讲究极了! 秦明黄早发现了,他做什么都特讲究,如果他是个人类的话,肯定是那种不管什么事都要做到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人才。 发散思维地吃着早餐,一个不小心,盘子里的煎蛋掉下来一块砸在地上。这几乎能反光的地板被纪伦清理了几遍,又保养过,连一点点灰尘都看不见,现在沾上了油渍脏污,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秦明黄放下盘子,想去找个工具来清理一下,但那边的大章鱼已经丢下手里的活蠕动了过来。 他分出两只足肢,用抹布喷水壶清理那一点油污,并且小心地把秦明黄缠起来抱到刚清理完毕的客厅沙发上,再把她没吃完的早餐放到她手上。 “我来就好,亲爱的你继续吃吧。这些能吃饱吗,你想吃小蛋糕吗,我替你准备好吗?” 鱼哥,一个每天都在刷新她认知里关于“家庭主妇能做到什么地步”的雄性章鱼。 秦明黄十分感动地拒绝了小蛋糕,悠闲地打开电视,没过多久,纪伦给她送来了一杯鲜榨果汁,纯手工榨汁。 距离沙发一米距离的玻璃门敞开着,外面就是泳池,干了一阵活的纪伦中场休息,把自己泡进水池里补充水分,两只足肢伸进屋内,搭在沙发背上,陪着秦明黄一起看电视。 这个世界没看见网络购物,但是电视购物挺红火的,秦明黄看着电视上两位不认识的人带着浮夸的表情大力吹捧一款手表,乐得不行。她觉得可以把这电视购物节目当成相声来看。 广告时间结束,她特地切出去另一个台继续看电视购物,换到一个频道,是在介绍一款室内加湿器。 看着电视上不停往外喷白色雾气的加湿器,秦明黄觉得这个不错,抬脚搓搓沙发背上的一根足肢,“电话拿来。” 足肢缠着个电话过来给她,秦明黄拨打电视上的购物电话,订购了一台室内加湿器。 这当然是给纪伦的,他不喜欢干燥,空气越是湿润他就越是舒适,偏偏现在气温日渐升高,102区又天天艳阳高照。秦明黄是喜欢这天气,但她总怀疑纪伦会被高温蒸发成章鱼干。 她关心他,特地为他买了加湿器! 纪伦从水池里爬出来,全身红彤彤,吧嗒吧嗒把秦明黄连整个沙发都裹进身体里不放。 秦明黄:“……放我出去?” 加湿器很快就送到了,摆在屋子里,不断喷出白汽,与其说是加湿器,不如叫造雾机。开了一会儿,屋里的空气就变得湿湿凉凉。 秦明黄观察一阵,觉得这产品可能要滞销,她是家里有个章鱼有特殊需求,其他人家买这个加湿器回去干嘛?加速房屋发霉? 待在家里有水池和加湿器,出门在外只能多喝水。秦明黄经常往外跑,去找各种店吃东西,两人一起钻过最脏乱的小街道,在凌晨的街头吃过路边小摊,也去过那些有名气的餐厅饭店。 在一个杂乱小店旁边,纪伦捡到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当他把那只狗抱过来问她想不想养的时候,秦明黄再一次被他像人的一面给惊到了。 难不成他也会像人类一样,觉得狗狗可爱想养吗?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养狗?”秦明黄奇怪。 纪伦温柔地抱着那只小狗,说的话却是:“亲爱的你上次看电视,看到狗狗,说很可爱,我以为你会想养一只。” 行了,不意外了,果然又是因为她。他做任何事的出发点,基本上都是因为她。 就这样,他们屋子里又多了一只名叫香香的小狗。 去医院里处理过,她们把小狗带回去,纪伦又妥帖地购买了一系列养狗的工具和狗粮,一点都没让秦明黄操心。 秦明黄没养过狗,她对这些小动物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但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团子没头没脑滚到她脚边,确实挺好玩,玩着玩着感觉出味道了,没过一天她就开始沉迷撸狗。 她还以为纪伦会因此吃醋,毕竟他那么黏着她,可是神奇的,纪伦并不介意她玩狗,而且她玩得高兴,他还会在一边露出同样愉快的神情。秦明黄猜想,他可能是觉得香香就是她的一个玩具,和她总是看的电视、总是玩的电脑没有区别。 秦明黄:希望等到非莫哥过来的时候,纪伦对他的态度也能像对香香这么友好。 ――从他对原身亲爹康集教授的态度来看,秦明黄觉得这事有点悬。 康集教授忙工作忙了好几天,终于有时间来看自己被人拐跑的女儿,直接找上门来,纪伦连巢穴都没让他进,三个人去外面吃了一顿饭。 心情复杂地和女婿聊了一阵,尽管康集教授再不放心,可他工作繁忙,很快就要回去了,临走前殷殷叮嘱失去记忆的女儿去医院好好检查。 秦明黄衷心希望他好好工作,别惦记她了,不然假身份被认出来她不怕,就怕这叔叔受不住女儿已经不在了的噩耗。 “非莫哥,你拿到通行证了吗?”秦明黄拿着电话,和远在第6区的秦非莫联系。 说好了要见一面,但因为最近空海的事,各个区之间戒严,想要去其他区都有点麻烦,特别是距离空海比较近的这些外围区,想过来都得有特批的通行证,秦非莫到现在还没等到通行证,见面只能不断推迟。 “通行证已经拿到了,五天后出发过去。”秦非莫给出了准确的时间。 既然确定了时间,秦明黄觉得自己有必要先和纪伦说一说这事。 纪伦:“你是说,你的亲人要来?” 秦明黄解释道:“也不是,说‘同族’可能更合适?” 纪伦:“像康集教授那样?” 秦明黄:“不,是对我来说比较特殊的人。” 纪伦敏锐地感知到,她对于这个“同族”不同的态度,她从没有这么在意过其他的人类。 当天晚上,秦明黄再一次在浴室里享受按摩的时候,忽然感觉和平时有一点不一样,她曲起腿踩着身下的足肢,低头往下看,“你……在做什么?” “这是我的生殖肢,你想试试吗?” 秦明黄:“???”什么东西? 之后发生了一Qw-ww.clewx.com首发Q些不太好具体描述的东西,总之秦明黄没把持住自己的好奇心和身体反应,最后累得倒头大睡。 她睡的并不安稳,还做了个梦。 梦里她先是和纪伦泡在水池里,然后水池里的水突然变成了许多的软滑小珠子,那些小珠子往她身体里钻,把她给吓醒了一次。 半梦半醒间看见纪伦坐在床边轻轻摸她的头发,之后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接着她又做了个更加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在看一本书,书名叫《一胎十二宝》,她翻开前还以为是什么畜牧业养殖宝典,母猪产后护理之类的,结果人写的是主角一胎生了十二个孩子! 她还在现场旁观生孩子现场,想她看过那么多恐怖片,自以为刀枪不入了,谁知被这梦中场面当场吓醒。 醒来摸了摸自己满头的虚汗,秦明黄心有余悸。神特么一胎十二个,已经突破人类极限了吧,吓死爹了。 “亲爱的,你醒了,快吃点东西。”纪伦端着食物过来。 秦明黄闻到食物的味道,这才发现自己特别饿,饿得有点虚脱,连忙接过食物吃了一口。 纪伦在她头发上蹭了蹭,语气里满是心疼,“都睡两天了,肯定饿坏了。” “噗――”秦明黄差点没把嘴里的食物喷出来,不敢置信,“我睡了两天?!” 就算……激烈了点,她也不至于躺两天这么夸张吧? 被纪伦好好照顾起了床,秦明黄还是感觉有哪里怪怪的,她啃着一个梨往楼下走,看见客厅里多出一个水箱,里面造了景,养着些观赏鱼类。 她走过去瞧了瞧,不知道纪伦怎么又搞了个水箱回来养鱼。他该不会养宠物养上瘾了? 景观石头旁边是几棵珊瑚,珊瑚旁边有个巴掌大,奇怪形状的半透明物体,秦明黄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见纪伦靠近过来,她随口问:“这什么?” 纪伦笑得温柔极了,对她说:“这是我的卵鞘,里面是我们的孩子。” 秦明黄:“………………?” 纪伦扶着她,“你看,它们要出来了。” 秦明黄举着一颗吃了一半的梨,表情变得空白:“………………” 半透明的物体里,忽然挤出来一个拇指大小的淡粉色小东西,形状像是某种水母,同样是半透明,小巧可爱。 它在水里努力游动,但是因为太小了,游得特别吃力,半天才啪的一下贴在了玻璃上,正对着外面的秦明黄纪伦两人。 秦明黄啃一口梨冷静了一下。默默看着那巴掌大的半透明物体里陆陆续续钻出来一共十二只拇指大的粉色小水母。 没想到,就是睡了一觉起来,丈夫一个人把孩子都生出来了。 还有,她就说,一胎十二个根本不是人能做得到的。 25 叭叭叭 “女人的一生,不就那回事吗,结婚、生子……一眼就看到头了。” 秦明黄小时候还在秦氏的孤儿院时,有个负责打扫卫生的大妈和院里的老师闲聊。 当时一群孩子也在附近,其他人都听得懵懵懂懂,只有秦明黄不太一样,她丢掉手里的球站出来大声说:“我不!我不嫁人,不要生孩子!我要娶个男人,让他给我生孩子!” 她当时人不大,声音却大,掷地有声,不仅震惊了其他小孩,还镇住了那位大妈。 接着就是一群大人们夸张的笑声,她们好笑地和她解释了男人是生不出孩子,以及只有男人娶女人,没有女人娶男人。 当时秦明黄感到十分不公平,因此她小小年纪就决定,再也不嫁人了!后来她成功当上氏女,也算是应了小时候那一句孩子话。 但她没想到,命运会曲折至此,多年后她竟然误打误撞完成了幼时宏愿――孩子确实是她丈夫生的,她除了性生活之外,没有一点关于生孩子的参与感。 什么怀孕时遭罪,生孩子的痛苦,生完了后调养,还有心理压力,她统统都没有,就是睡了一觉而已。 秦明黄啃完梨,人还有点飘忽,反应不太过来。把沾了梨汁的手往旁边一伸,纪伦自动给她清理干净了。 缩回手,秦明黄站在玻璃水箱前继续沉思,看着那些粉色的小水母一个接一个贴在玻璃上,排成整整齐齐的一行。 纪伦陪着她看了一会儿,说道:“亲爱的觉得有趣可以多看会儿,我去给你煲个汤,这两天没吃东西,要好好补回来。” 他说完就走了,把刚出生的孩子丢在了水箱里,没有丝毫多管她们一下的意思。秦明黄简直怀疑他是在骗自己玩,这其实根本就是他在水产市场买来的小水母,而不是亲生的孩子吧,不然这个语气和态度也太随便了点? 还是说,他们种族养孩子就是这么放养的? 扭头看了眼厨房那边纪伦的背影,秦明黄伸出手指在玻璃上戳了戳,粉红色的小水母立即游啊游,游到她手指指尖的位置,把自己整个挤在玻璃上,挤成瘪瘪的一张小圆饼,好像非常想触碰到她。 她把手指挪开到另一个位置,那些小水母又追着她的指尖到了另一个位置。秦明黄觉得有趣,在玻璃上划来划去,把一群小水母溜得来来回回游动。 她们都特别活跃的样子,秦明黄莫名觉得她们玩得很高兴。 又看一眼厨房里认真做食物的纪伦,秦明黄移了把椅子过来,她站在椅子上打开水箱顶部的开口,把手指伸进水里逗水母。 她晃晃手指,那些在底部的小水母往上游,像一个个小气球小炮弹之类的朝着她就过来了。 她们小小的,整个裹上来,也就刚好能包住她的一根指头。 秦明黄一共五根手指放下去,被游得最快的五个小水母裹住,把手拿起来一看,好像戴了五个粉色指套。 她看了眼又放回水里,免得她们离开水会脱水死亡。 但是她没有想到,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水里其他的小水母已经浮到了水面,她们飞起来了!离开水面漂浮在空中! 旁边开着加湿器,所以屋内空气比较湿润,这些才刚出生的小东西竟然就已经能使用这样的浮空技能。 她们在空中时,就和在水里一样游动,一个圆圆的小伞盖下方有细细软软裙边一样的小足肢,当她们摆动身体,会发出细小的“叭”声。 “叭。” “叭。” 秦明黄惊叹了一会儿,突然发觉不妙。这些脱离了水箱的小家伙们快乐又自由地鼓动着小身子,叭叭叭地飘走了! “卧槽!”秦明黄小声惊呼,连忙伸手去抓。 眨眼间,所有的小水母都跑了个干净,包括先前裹在她手指上的那五只,她们飘向房间里各处,因为太小了,一眼看去,秦明黄差点没看见她们到底在哪。 她心虚地看了眼厨房,赶紧跳下椅子,伸手抓住一只逃逸的小水母,把她塞回水箱,又去寻找第二只,用同样的方法把她逮捕送回出生点。 她在客厅里上蹿下跳,踩着沙发、爬着柜子去抓水母。还有一只飘得特别高,贴在天花上,她够不着,只能拿着扫把尝试把她扫下来。 她一边和空气斗智斗勇,一边偷瞄纪伦,希望他不要回头。 好不容易抓住大半,就打开水箱盖子把她们放回去的那一瞬间,又有几只刚抓回来的小水母从缝隙里逃出来,在她身边飘啊飘。 “亲爱的。”纪伦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秦明黄下意识盖上水箱盖子,回头露出一个笑容,“什么?” 她心里祈祷着,不要发现水箱里少了水母!不要发现水箱里少了水母!然后她感觉脸颊一凉,一个小水母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小水母:“叭。” 秦明黄:“……” 纪伦脸上那温柔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化,对于她玩孩子的举动没有半点不满,甚至,他看到水箱边溅出来的水后,贴心地说道:“你想玩的话,在水箱里确实不方便。” 他很快给她整了个盆,装满水,捞出水箱里的小水母放进盆里。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的其他小水母,被他身体里伸出来的足肢全都给抓了回来,十秒钟不到,十二只小水母就全部被他放进盆中。 “好好待在这,你们还小,不该乱跑。”他将足肢在水里搅了搅,似乎是和这群过分活泼的小家伙沟通好了,将盆放置在客厅的茶几上,顺便递给了秦明黄一个大勺子。 “亲爱的,你继续玩吧。” 秦明黄看他走开,又看看自己手里拿着的大勺子,最后看看盆里乖巧游动的十二只粉色水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捞金鱼的小孩。 ――“嗨,海绵宝宝,我们去抓水母吧!”秦明黄捶了下脑袋,把自己脑子里突然跳出来的这句话捶走。 盛情难却,那她就……玩了? 用勺子去捞盆里的小水母,她们灵活地游动着,不让她的勺子捞到,秦明黄捞了半天,发现自己竟然斗不过这些刚出生的小东西。她燃起斗志,越发认真,终于捞起来一个。 露出胜利笑容的下一刻,她这才发现纪伦站在她身边,俯身看着她们玩耍。 “待会儿再玩吧,先去吃东西。”纪伦扶着她的肩。 秦明黄还不太饿,她端着碗坐到沙发上,瞧着水盆里的小水母们下饭,兴致勃勃问:“她们能吃东西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秦明黄连饭也不想吃了,拿了纪伦给她的饼干,捏碎了把饼干碎屑扔进盆里。 发出叭叭声的小水母们试探着伸长自己短短的小足肢,扒拉浮在水面上的饼干碎屑。 见她们真的吃了,秦明黄乐滋滋地继续捏饼干喂她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这完全不像是喂孩子,真的就是喂鱼而已。 晚上,在秦明黄的要求下,本来准备把她们塞进水箱过夜的纪伦,不得不端着盆把她们安排进卧室里。 秦明黄趴在床边玩水母,她将手指绕着圈圈,小水母们努力摆动足肢,发出嫩嫩的叭叭声,绕着她的手指飘起来。 纪伦走进房间,所有的小水母立刻钻回了水里,乖乖游泳健身。 垂着一根足肢放在水盆里,其他的都归自己的雌性。秦明黄躺在床上,临睡前终于想起来一个问题。 “你的身体没事吧?辛苦你了。”惭愧惭愧,毕竟是他生的,结果她一起来只记得玩孩子去了,完全不记得关怀“孕妇”的身体,她真是太渣了。 纪伦满足地扒拉着她,把她包在怀里一顿猛吸,“没关系,我储存了很多营养。” 他们种族里雄性代雌性养孩子,负责给孩子输送营养都是常态,他当然不会有什么不满。 对他们的种族繁育秦明黄不是很懂,但听他这么说就放心了。虽然今天的一开始受到了惊吓,但那些小东西还是挺好玩的嘛。 第二天早上,秦明黄醒来,差点没被自己看到的场景吓出尖叫。 她坐在床上,看着床单上被她压瘪的一只小水母,用两根手指把她捻起来,轻轻晃了晃,小水母一动不动。 “啊啊啊不要死啊!你怎么跑床上来的!不会被我压死了吧!” 披头散发,赤着脚从楼上跑到厨房,秦明黄摊开手给纪伦看自己掌心那只瘪瘪的小水母,紧张兮兮地问:“她是不是死了?!” 见她一脸天崩地裂,纪伦忙安抚道:“没事的,就是有点脱水,扔水里一会儿就好了。” 顺手把那只小水母放进了面前的洗菜盆。 秦明黄眼睁睁看着那只小水母慢慢恢复饱满,扒拉在青菜叶子上,把青菜叶子啃出一个小缺口,放松地呼了一口气。 吓死爹了,还以为发生了人伦惨剧――母亲睡觉时不查,一个翻身压死孩子什么的。 纪伦心疼地替她擦擦脸上的汗,“怎么吓成这样,你放心,她们和人类不一样,生命力很顽强。” 说完他端来旁边的一盆小章鱼哄她:“你看,我今天买了些小章鱼回来,给你做章鱼丸子吃,压压惊。” ?这又是什么骚操作? 秦明黄:“……不了不了,我不想吃章鱼,这辈子都不吃章鱼了。” 从那十二只小水母出现后,秦明黄走在屋里每一步都要小心观察地上有没有小水母,免得不小心踩到;坐上沙发之前要看沙发上有没有水母,免得压住;喝水也要仔细观察里面有没有泡着一只水母,免得不小心喝进去……她们四处溜达,简直无孔不入。 但是短短几天下来,秦明黄逐渐习惯,不再束手束脚,因为她发现这些小水母真的格外顽强,根本不能用人类小孩的标准来看待她们。 就算真有什么问题,她们发出求救讯号,章鱼爸爸就会来救她们。 小水母出生三天后,秦明黄和以前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的脚搁在茶几的水盆边,一只小水母站在她的大拇指上抖细细的足肢,弄得她脚趾痒痒的,几只水母趴在她脑袋上,抿着她的头发丝,还有几只在和小狗香香玩耍。 电话响了两声,惊跑了一只趴在电话上的小水母,又引来两只好奇的小水母凑过来,秦明黄接过电话,“喂。” “我这就准备过去你那边了。”电话那边的秦非莫提着行李走上飞机。 秦明黄:“好,我先提醒一下,我这边会有一些比较……神奇的存在,非莫哥先做好心理准备,不要害怕。” 她越是这么说,秦非莫想得越多,就越害怕。他强撑着精英人设,冷静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道:“我是秦家人,我不会怕。” 26 秦非莫 为了招待秦非莫,纪伦特地在屋外的游泳池边上支起了大大的阳伞,底下摆着沙发桌椅,装饰着花卉水果,看上去诚意十足。但其中内情,只有秦明黄知道。 这个好说话的大章鱼,虽然她说什么都点头,但唯独让别的人进入他们巢穴这件事,怎么都不乐意。秦明黄和他说起有客人拜访,邀请大舅哥来家住两天,结果没说几句,就见他面无表情,两行水从眼睛里流出来。 之所以说不是眼泪而是水,是因为这家伙根本不会掉眼泪,他只会往身体里挤水假装哭了。 秦明黄为这假哭的阵势吓到,如果不阻止他,床都要泡湿了。 “不住不住,不住家里,就在家里吃个饭好吧?” 大章鱼当场变回原形,浑身深沉忧郁的蓝色,一大坨流动海水般堆在房间角落里。 秦明黄:“……行,我们去外面吃,不然你在水池边摆个桌椅,那里不算巢穴内部吧?” 就这样,他们才算是和谐地达成了共识。 只要不入侵巢穴,纪伦有求必应。 不需要秦明黄操心,在客人到来之前,纪伦已经行动力十足地布置了一个泳池边的待客厅。 延续他龟毛的风格,处处细致讲究,外人看来,特地布置这么个地方来招待,确实是比随便迎进家里要用心多了。 做了这么久的人,纪伦一直在朝“万能强者”的道路前进,只要他想,什么都能很快上手,其中进步最快的,自然是厨艺。 在秦明黄的影响下,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大厨,这次为秦非莫准备的食物,全都是通过秦明黄口述,做出来的家乡风味,秦明黄提前试过了,她也没别的想法,就一个念头:这婚结的不亏。 另外,在秦明黄最担心的人际关系处理问题上,纪伦也显露出了他的巨大进步,他主动提出要去把秦非莫接回家。 秦明黄和他一起去了附近的飞机站,这飞机站比秦明黄她们世界的机场规模要小很多,但是数量特别多,只是一个区内就有几百个这样的飞机站点。 乘坐着私人直升机过来的秦非莫,经过好几个小时的飞行,连头发都没乱,衣冠楚楚举止得体。虽然脸不一样了,但还是秦明黄熟悉的那种精英气质。 双方在约定好的地方见面,互相一打量,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 “哥。”秦明黄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 秦非莫神色一缓,“明黄。” 其实他们从前几次见面打交道,都比较正式,互相客客气气的,毕竟那时秦明黄是氏女,要端着架子,两人也不是太熟,但是现在,这个世界很有可能只有她们两个流落在这,她们就是对方唯一的亲人了。 秦非莫难得地流露出温情的一面,他伸出手,秦明黄笑着上前和他互相拥抱了一下。 对此,纪伦心情平稳。 秦明黄一边说话一边偷瞄他,发现他没有露出排斥的态度,心下一松。 看上去神情不动的秦非莫也偷瞄他,发现他在太阳底下有影子,并不是鬼魂之类的东西,同样心下一松,底气瞬间更足了。 纪伦之所以不排斥,只是因为他明白了自己雌性说的“他们是同族”是什么意思。 他一直以来就发现,人类虽然各有不同的气味,但某一部分的气味是相同的,自己的雌性却和其他人类有着不太一样的气味,那一部分气味他从没有在其他人类身上嗅到过。 但是,如今这个人类男人身上,也有着那股特殊的味道。在依靠气味分辨种族的纪伦看来,她们两个确实是同族,甚至是和其他人类不一样的另外一种特殊种族。 而秦明黄说她们有着同族之间的血缘关系,依靠分泌的气味可以得知,秦明黄确实很在乎这个同族,但是并没有像对他一样,分泌出的那种代表“爱”的信息素。 因此这个掌握了人类社会交往能力的大章鱼,在发现秦非莫对自己的无害后,很快展露出了“友善热情”的一面,比对康集教授的态度热情多了。 他“爱屋及乌”的程度,取决于雌性对对方的在乎程度。 这导致,在接下来回去的一路上,秦明黄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人仿佛很有共同话题一样聊了起来。 秦明黄第一次发现,纪伦已经把人类话术修炼到这个不得了的程度。毕竟在她面前,纪伦从不使用这么虚假的话术,真诚得近乎憨傻。 回到家,纪伦将客人安排在室外泳池边的沙发上,微笑地表示去给他们泡茶。 他一走,秦非莫就对秦明黄说道:“不错,从我们这一路的谈话看来,是个有心眼的精明人。” 秦明黄:“……”想起章鱼最初智障的表现,还有当初趴在车顶把她吓得起一身鸡皮疙瘩的黑历史。 秦非莫再一打量这栋房子和周边环境,继续点头,“能在这里买得起房子,还是个博士,看起来也算有能力。” 秦明黄干笑:“哈哈。”主要是继承的从前纪伦博士遗产。 秦非莫看见桌子上的插花,“这是?” 秦明黄:“这是纪伦自己插的花。” 秦非莫看上去更加满意了些,“嗯,艺术品位看上去也不错。” 他注意到桌子上摆放的一个金鱼缸,里面是一种叶子圆圆,开着小白花的水生植物,下面还有红色的小东西一闪而过。 金鱼吗?他刚准备细看,纪伦端着茶出来了。 秦非莫再次进入大舅哥的不动声色考察时间,大谈当今形势,从空海危机扯到未来的通讯网络发展。 纪伦全程面带微笑,虽然话说的不多,但每每说话,言之有物,俨然一个矜持严谨的学者。 旁观的秦明黄惊奇地看着大章鱼,想不到你这家伙还有这一面! 通过各种谈话试探,秦非莫心中基本上是满意的,就是有个问题,他是不是喝太多水了? 这其实也不怪纪伦,今天太阳这么大,还在户外,就算头上有遮阳伞,旁边是泳池,他消耗水分还是有点大,只能经常喝水。他那么庞大的身躯,喝水量难免吓人了点。 秦非莫有心询问他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隐患,又不好问得太直接,于是决定从旁边的秦明黄下手,引出话题。 他故意用调侃的语气对秦明黄说:“你之前说纪伦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特殊之处,我还有点担心,现在看来他分明没什么问题,你故意吓唬我呢?” 秦明黄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嘴角一翘,有点看好戏的意味。 “咳,纪伦,咱哥不是外人,你不用这么拘束,你是不是脱水了?要不还是去水池里歇歇。”她一本正经对纪伦说道。 秦非莫觉得奇怪。去水池歇歇是什么意思?谁歇歇是去水池里的? “好的,那我先失陪一下,你们先聊。”纪伦极有礼貌地颔首,走到泳池边。 秦非莫莫名地看着他,看着他变成了一只半透明大章鱼,繁多的足肢张牙舞爪,铺天盖地,泡进水里。 秦非莫:“……………………?” 什么? 什么东西?! 精英哥哥张开嘴,露出了傻眼的表情,端着茶杯的手,不断颤抖。 是,他是怕鬼不错,但他不是只怕鬼啊!这种超出想象的非人生物出现在面前,他还是扛不住! 见秦非莫不动如山,秦明黄笑起来,拍向他的肩,“非莫哥,你比我想的要厉害多了,看见这样的场面,眉毛都不动一下,不愧是你。” 她的手刚碰到他的肩膀,秦非莫闭上眼睛晕倒在沙发上。 “啊……这?”秦明黄反应过来,过去一通急救,把因SAN值狂掉而晕倒的秦非莫救醒。 醒来的秦非莫僵着脸,不去看水池里的大章鱼,半晌才接受了这个活像是异种电影里跑出来的大章鱼能变成人的设定。 “你……”他看秦明黄的目光中,复杂带着敬畏。他心说,不愧是氏女,这承受能力非同一般。 冲击太大,他一时还没理清思绪,撑着额头看着桌上的鱼缸发呆。忽然,他发现那翠绿的叶片动了动,粉红色的小东西掀开叶片,扒在鱼缸边上露出身子。 他定睛一看,那根本不是什么金鱼,而是小水母? 他看着看着,看到拇指大小的小水母从鱼缸里飞出来,飞在空中。 飞、在、空、气、中! 他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会飞在空气中的水母啊? 有一点茫然地推了推眼镜,他见对面的秦明黄把那只小水母捻住,放回鱼缸,并叮嘱说:“不要乱跑,别吓舅舅。” 秦非莫真希望自己的脑子不要转的那么快,但悲剧的是,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什么意思。 舅舅……这些水母,该不会,是秦明黄的孩子吧! 心中略崩溃的秦非莫勉强维持着自己的体面,求证道:“这是?” 秦明黄看着都有点不忍心刺激他了,但大家都是相依为命的兄妹,家庭成员总得介绍到。 “这是我和纪伦的孩子,前几天刚出生,一共十二个。” 秦非莫扶住桌子,不扶不行,他现在岂止是脚软。 普通人秦非莫,在今天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在默默的崩溃过后,作为秦家人,经历了穿越的奇事,秦非莫坚强地找回了自己的冷静,他能正常思考了。 思考半天,他问出一个问题,“你们的孩子,跟你姓秦吗?” 刚才还感叹这哥是个普通人的秦明黄改变了看法。他也根本不是正常人!正常人第一反应会是这个吗? 但秦非莫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他打着小算盘,说道:“纪伦不是人类对吧,既然这样,他应该不在乎这种事,孩子就姓秦好了!” 秦明黄:“哥,你关注点错了吧。” 秦非莫一想,确实如此,他皱起眉头,“确实有个问题,正常女性一次性排卵只有一颗,多的也只有两到三颗,一次性十二个,不太正常。” 他压低声音,语带怀疑,“你确定这些是你的孩子吗?说不定他的种族可以自体生殖,这些孩子就是他自己的孩子,根本没有继承咱们老秦家的血脉,何况这些孩子长得和你也不像。” 看他满脸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秦明黄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神特么继承老秦家血脉。 27 水族馆 “哥,别说她们有没有继承老秦家血脉了,我们两个现在也不是老秦家血脉。” 秦明黄这一句大实话,顿时让秦非莫萎了。他作为优秀的秦家子弟,从小就以秦家人的身份为荣,兢兢业业建设新时代秦家,谁曾想,一次死亡,他就已经不再是秦家人了!秦非莫沉痛万分。 一句话差点把这哥说自闭的秦明黄话音一转,“不过,哥,虽然身体上不是秦家人了,但我们的精神还是秦家人啊!” 秦非莫一捶桌:“没错,我们是精神秦家人!” 秦明黄再道:“既然这样,那我的孩子们血脉属不属于秦家也不重要,大家都是精神秦家人嘛!” 秦非莫被她说服,露出欣慰的神色,“你说得对,是我太拘泥于形式了。”不愧是氏女,在氏神身边受过熏陶,这个觉悟就是比一般人要出色。 一些思想上的小问题被解决之后,补完水的纪伦重新加入话题,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很讲礼貌的,把人类的皮囊穿得很得体,足肢也没有随便从身体里冒出来,没给秦非莫增添额外的心理压力。 三人一边享用纪伦准备的家乡风味食物,一边聊起空海。得知这位秦家赘婿来自于头顶的大空海,秦非莫便和她们多聊了些关于空海的事。 他来自于第6区,那边已经是中心区,也是一个经济大区,人才济济,从空海刚出现,中心圈的大区们就开始进行各种研究。 “只不过,对空海的研究一直没什么进展。我们的飞机、战机全部都无法靠近空海,最多也就只能进入二十米的范围,好像天上的空海自带一种特殊磁场,排斥外来者进入空海。据我所知,已经有好几架探测机,在靠近空海的时候突然坠机。” 秦非莫这个身体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富二代,家中恰好有亲戚参与比较秘密的空海研究项目,所以秦非莫也听到了些风声,对此了解得比较具体。 “前不久他们还尝试过将探测器发射进空海,但是也失败了,探测器到达空海附近,还没进入海水中就无法再推进。不能进入空海,所有研究都只能在地面进行,所以现在大家研究的都是空海生物。” 说到这里,秦非莫看了眼纪伦,神情略略变得严肃,“明黄,你想过吗,他的身份一旦被发现,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可以接受空海生物变成人,生活在人类社会里,不是因为他善良,崇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只是因为秦明黄是他重要的亲人。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他绝不会允许这么危险的存在如此自由生活在身边。 秦明黄看了眼纪伦,在桌下抓住他的手,感觉到他也温柔地裹住了自己。 “我可是氏女,受过专业训练的。”她什么都懂,既然选择了接受纪伦,那他就是她的亲人。不论何时何地,保护自己爱的亲人,需要什么心理准备吗? 她很小就失去了父母,父母给她留下的几乎都是不好的回忆,她没想过有朝一日真的会和某个人组建家庭,更加怀疑自己无法担任父母的职责,但是这只奇奇怪怪的大章鱼以一种全然不讲道理的姿态入侵了她的生活。 她甚至来不及剖析自己的内心,这只能嗅到她各种细微情绪的开挂章鱼,就已经把她内心的情感变化暴露无遗。不需要她说,他就懂了。他又不会听她嘴硬狡辩,闻闻她的味就知道她喜不喜欢。 还能怎么办,只好摸摸鼻子认了。 天快黑时,秦非莫起身告辞,“我还有很多事没处理,这就先回去了。” 秦明黄起身送他,顺便敲了敲鱼缸,玩笑道:“快出来送送你们舅舅。” 十二只小水母发出叭叭声飘了起来,才刚出生没多久的她们还没学会变色,通身都是可可爱爱的粉红色,这会儿一股脑冲着秦非莫过去,吓得他那一脸的严肃正经差点裂开。 “啪。”一只粉色小水母恰好贴在他的眼镜上。这些小东西喜欢光滑的表面,尤其爱贴玻璃,于是她们几乎都贴在了秦非莫的眼镜片上。 秦非莫眼前骤然一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差点闪着腰。 秦明黄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把她们都给捞了回来。秦非莫僵着一张脸,擦了擦留着水渍的眼镜,“我懂了……你是在提醒我没给她们红包。”说着作势掏钱。 “哎呀,太客气啦,不用不用。”秦明黄笑嘻嘻地说不用,手伸过去接红包。 重新将眼镜戴上,秦非莫认真对她说道:“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尽管来找我帮忙。虽然这里没有了秦氏家族,但还有我这个哥哥。” “谢谢哥。”秦明黄笑眯眯地说:“以后哥生孩子了,我也会记得给红包的。” 秦非莫:“……”他不管怎样都不可能生十二个,所以这生意怎么算都必赔无疑。 纪伦开车将他送去附近的飞机站点,秦明黄在车窗边看着车里一前一后坐着的两个男人,“真的不需要我陪着去吗?” 纪伦表示:“不用了亲爱的,你快去休息吧,今天都劳累一天了。” 秦明黄,除了说话,什么都没干过。 秦非莫也表示:“不用。” 秦明黄故意问:“哥,你不怕他啦?” 秦非莫沉稳道:“我是秦家人,我不会怕。” 语气比上次要从容许多,他今天真的成长了。 . 车子离开这片别墅区,沉默地掠过一排排慢慢亮起的路灯。秦非莫看着窗外远处建起的高塔天穹,双手交握放在膝头说道:“尽快带着明黄离开人类社会吧,去空海笼罩的地方生活。” 纪伦望着前方的路,“她是人类,她更喜欢生活在这里。” “愚蠢。”秦非莫不客气地说:“你看不出来吗,她时刻准备着离开这里!” 刚才谈话中,虽然秦明黄没细说,但他听得出来,她根本没有在这里找工作安定下来生活的意思,还不是在为他着想。 纪伦没理会他,复读,“她是人类,她更喜欢生活在这里。” 之前的交流愉快仿佛是错觉,秦明黄不在,这家伙就成了个复读机,特别敷衍。 送走客人,十五口之家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活。一对夫妻,十二只小水母,还有一只小狗,构成了一条投喂食物链。 纪伦喂养秦明黄,秦明黄给小水母们喂水果、饼干屑等食物,小水母们则热衷于喂小狗。她们用细嫩的小触手缠起狗粮,飞在空中,让小狗香香蹦哒起来吃。 秦明黄怀疑她们在训狗,而且有证据。小狗香香在她们的训练下,能跳起来很高,还会空中钻圈――一群小水母在空中围成一个圈,小狗能熟练地从中间跳过来跳过去。 不仅如此,小水母们还会在空中摆出各种形状,比如箭头、心形、数字还有各种电视上出现过的标示。可见这些小家伙不只是聪明,还特别好学。 她们可以稍微脱离水久一点后,秦明黄带着她们出去遛狗。她戴着一顶宽檐帽子,小水母们就贴在帽檐底下,或者趴在她头发上假装是发卡,贴在她耳朵上假装耳饰。 因为突然出生的小水母们,她好几天没出去玩过,见她们能适应外界后,就琢磨着去哪里玩玩,也带小的们见见世面。 “听说明天附近有个水族馆开业。”纪伦整理着被她弄乱的各种杂志,说出了买菜时听到的消息。 “那就去看看。”秦明黄拍板决定。 纪伦找出个玻璃水杯,把小水母们装进去,第二天,秦明黄就提着这么个玻璃水杯,外面罩着个罩子,和纪伦一起去了那家刚开业的水族馆。 这个世界地面上有海,但海洋基本上都在无人区,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亲眼看见大海。所以有海洋生物的水族馆都比较稀奇,能吸引不少游客。哪怕最近空海让不少人对于海产生了畏惧,打着海洋生物旗号的水族馆客流量仍然很大。 混在人群中,秦明黄和纪伦就是最普通的游客,一点都不显眼。在她们附近有一群学生,组团来参观,一群人站在四米高的玻璃幕墙外,看着玻璃里面在人造礁石中穿梭的鱼类,叽叽喳喳个不停。 “那条鱼真好看,是彩色的。” “那就是彩带鱼。” “哇,那条鱼那么大,它不会吃其他鱼吗?” “放在一起肯定就不会吃啊。” “喂,你一直盯着石头发什么呆呢,看鱼啊。” “不是……我觉得,那个石头好像会动,它长脚了。” 秦明黄听到这话,下意识看向那群学生,有一个小女生犹豫地指了指礁石山脚下的一块石头。 她的小伙伴们并不相信,盯着看了半天,没见到石头动弹,纷纷笑话她眼花,然后涌向下一个景点。 秦明黄却看着那块石头,神色微妙。 这东西,她认识,还吃过。在那座茵莱城里的时候,她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空海生物,有一次纪伦给她带回来的食材就有这样外表像石头的东西,底下有一条缝隙,撬开就能看见里面的肉,确实长了脚会跑,那些脚和蟹脚的味道挺像。 她咂咂嘴,决定待会儿买点螃蟹回去蒸着吃。 现在问题是,这水族馆,都是陆地海洋生物,怎么混进来一个空海生物? 她刚想让纪伦帮着认一认是不是那玩意儿,见他看着旁边一个玻璃幕墙里的水母。 “那水母是灯带水母吧,怎么了?”秦明黄说道。 纪伦轻声说:“不是,是空海里的一种水母,会变形成其他水母的模样。” 秦明黄:“……”原来不止一个偷渡者。 她带着怀疑的目光去往下一个巨大水族箱,就这么筛过一遍,又陆陆续续找出来三种空海生物。这些外来者悠闲地在玻璃水箱里游动,完美融入其他本土生物里。 空海里也有很多无害的生物,既然无害,就让它们呆在这吧。 走累了,两人坐到大厅一个玻璃圆柱子下休息。这巨大圆柱里面也是蓝色的海水,里面没有造景,只有一群小鱼旋转着游动。 忽然,路过的游客目瞪口呆地停下了脚步,“快看!那是什么?” 秦明黄正在吃纪伦带来的小点心,见他们都盯着自己身后,感觉不妙,扭头一看也惊了一下。 玻璃柱子里,有星星点点的光带,梦幻如天上银河。这些细小如微尘的光点绕着他们的后背――准确地说,是绕着纪伦的后背徘徊。 秦明黄一把拽住纪伦离开玻璃柱子,混入人群中,趁着人群都在看那没见过的光点,他们走到人群之后。 “那也是空海生物?”秦明黄悄声问。 纪伦:“是的,那是一种浮游生物,是我们一族的伴生族群,依靠给我们清理足肢存活。” 懂了,就像是鳄鱼和牙签鸟的关系。 察觉到提供食物的大佬气息渐渐消失远去,兴奋的小光点们黯淡下来,动人心魄的“银河”也消失了,引得围观众人发出一阵阵遗憾的叹息。 28 星海 “纪伦师兄,好巧,你也在这?” 人群中一个带着相机的男人挤出来,朝纪伦打招呼。 为了更适应人类生活,完全消化了原身的大章鱼,从那些不重要的信息里翻找出面前这个人类男人的身份。 他们两个都是易斯教授的学生,是师兄弟关系。只不过纪伦是易斯教授最喜欢的学生,而这位怀尔德只是易斯教授学生中普通的一个,没有在易斯教授的研究所任职,在大学当了教员,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观察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因此才会出现在这里。 “我前些天还在论坛看到乔安师姐发表的论文,听说她现在在和老师一起做项目,师兄没有参与吗?” 怀尔德也是好奇,纪伦从前虽然不算活跃,但他是个和易斯教授一样的研究狂人,时不时会在论坛发表相关的研究进度成果什么的,近几个月他一直没有消息,前不久还有些小学妹担心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意外。 现在他看着人在跟前,分明状态很好,整个人容光焕发,看着比以前更帅了,还牵着一个女人的手,满眼都是柔情――这哪是什么遭遇意外,分明就是坠入爱河,无心事业。 满眼温柔的纪伦师兄转眼看他,一下子又切换成了从前那个熟悉的冷漠模样,“怀尔德,你好,好久不见。” 难得遇见他,怀尔德便多说了几句,“师兄,你这是恋爱了?” 纪伦:“我的妻子。” 怀尔德震惊!回过神来后赶紧说了些祝福的话,又问怎么没有告诉大家,好一起给他庆祝之类的人类交往学话术。 纪伦简单应付了两句,就有还有事为由,和他分开。早已习惯他的冷淡,怀尔德也不以为意,笑呵呵地摆手离开了,不去打扰他们夫妻约会。 秦明黄看看怀尔德的背影。 这里认识的纪伦的人太多了,纪伦除了之前去研究所确认过一次同族的状态,之后不管那边怎么催促都没有再过去,拒绝了很多次后才终于清静了。 他们都很清楚,以他的身份,越是接触从前认识纪伦的人类,越容易被识破,也就越危险。可是这样的远离,也并不是最稳妥的方式。 想着,秦明黄戳了戳纪伦的掌心。纪伦低头凑到她脑袋边,带着疑问嗯了一声。 “过几天就准备准备,离开这里?” “为什么?”纪伦疑惑。 “我想念空海海鲜的味道了,在这里住着又吃不到。”秦明黄说着,推开他凑到自己面前嗅的脑袋,笑骂:“你小狗啊,嗅什么呢,脑袋都要扎我衣服里了。” 纪伦:“可是你喜欢这里。” 秦明黄:“我喜欢的地方多了去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其他地方转转?” 纪伦想了想,“那就在这再多住一段时间,等空海来到附近我们就走。” 那时候,他想带着她离开就会方便很多。 “也行。”秦明黄还记得她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之一,“离开前有机会的话,问问你那个在研究所里白吃白喝的小伙伴要不要走。” 纪伦揽着她的肩,避免她被人群冲撞,“没关系,这个距离,如果有什么事,他会通知我。” 自带无线电加密通讯真是太好了。秦明黄想着,路过一处玻璃幕墙,忽然发现旁边的海水里亮起一片银河般的光带,她顺势拖着纪伦远离。 “怎么这也有你的足浴小伙伴……这到底是混进来多少空海生物,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海洋水族馆,而是空海水族馆吧。” 因为这个插曲,她们很快从水族馆离开,开始快乐的觅食之旅。这个区这么大,秦明黄连一半都没还走完,很多东西都没尝过。 一碗本地风味的酸辣汤,秦明黄喝一半,剩下一半放在旁边,将玻璃杯里的小水母们放出来让她们尝尝。 小水母像是粉色的蝴蝶停在碗边缘,伸出一根小小的足肢吸吮汤汁。秦明黄托着下巴,啃着一根冰棍,看得津津有味。 “嗯?不对,怎么就剩十一个了,还有一个呢?”秦明黄数了数碗里的数量,发现少了一个,拿起玻璃杯往里看,“该不会掉进汤里去了?” 一旁的纪伦抬手伸向她嘴里咬着的冰棍,在上面轻轻拈了一下。一点熟悉的淡淡粉色从他手指间浮现。 还有一只小水母,竟然学会了隐形技能,偷偷摸摸趴在她的冰棍上,偷啃她的冰棍。 秦明黄:“……喂,万一老妈一不注意把你连冰棍一起吞进肚子里了怎么办?” 纪伦一松手,那小家伙就飘过来贴在她的脸上,配合着那叭叭的声音,像是在亲她。 秦明黄:“我跟你说,老妈我受过专业的训练,心硬如铁,知道吗,这样的撒娇是没有用的。” 三分钟后,她拆开一盒新的冰淇淋,给小水母们尝个新鲜。 小水母们浑身带着冰淇淋的甜香,亲亲密密地全都往她脸上凑,把她的脸贴得冰凉黏糊。纪伦把小水母关进玻璃杯里,拿出纸巾给她擦脸,擦完了自己亲一口。 秦明黄怀疑,他们这一整个种族都有皮肤饥渴症,不管大的小的,有事没事就想往她身上蹭,往她身上贴。 . 这边怀尔德从水族馆出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赶往附近一家餐厅。今天他们几个朋友聚餐,基本上都是同学和师兄弟。 在水族馆遇见纪伦,他本来准备邀请他一起,但是看见他身边跟着他的妻子,他就没开这个口。圈子里不少人都知道,乔安喜欢纪伦师兄,这次乔安也在,要是到时候纪伦带着妻子去了,搞出个修罗场可怎么办。 出于这个考虑,怀尔德在餐厅看见朋友们,只是聊了聊最近的空海和刚才水族馆看到的一些感兴趣的海洋生物,一点没提纪伦。 “……这个水族馆还是值得一去的,我还见到了一种从前没见过的浮游生物,特别漂亮,像是天上的银河带……我还拍了照片的,你们都帮忙认认,看这是什么。”他把自己的相机拿出来,给其他人看他拍下的照片。 乔安也颇感兴趣,拿过怀尔德的相机翻看。怀尔德聊得兴起,一时没想起来某件事,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乔安正拿着他的相机,瞪着里面的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里,纪伦和秦明黄坐在玻璃圆柱下,向来不可一世的纪伦眼里都是满足温存的笑意,拆开一个小点心递给身边的秦明黄,两人背后是星星点点的光芒,极为梦幻美丽。 猝不及防被冲击到的乔安:“……” 忘记自己还拍了这么两张照片的怀尔德干笑,“啊哈哈,我刚才是遇到纪伦师兄了。” “纪伦师兄?听说他不在易斯教授的研究所工作了,是真的吗?”一个朋友问道。 乔安咬牙切齿,“是真的,他拒绝了老师的好意,都是因为他身边这个女人,就因为她,纪伦师兄好像变了个人一样!连他最喜欢的研究也不做了!” 最近本就因为这事愤怒暴躁的乔安,带着一肚子火和怀尔德传的照片回到了研究所――她答应替怀尔德询问一下老师,那些银河般的光点是什么生物。 “挺奇特的,我也没有见过。”易斯教授端详良久后说道。虽然一生几乎都在研究海洋生物,但海洋里的生物种类实在太多太多了,就算是他也不是所有生物都熟知。 “老师也不清楚吗?”乔安想想又说:“怀尔德师弟特地去问了水族馆的工作人员,他们说水族馆里没有关于这种生物的信息,他说他还在那附近观察了很久,都没再次看见那些会发光的小生物……该不会它们也会隐形吧?” 她最近接触最多的就是研究所里会隐形的空海生物,一下子就联想到这里。 原本不怎么在意的易斯教授闻言也来了兴趣,最近,他们对于那只隐形空海生物研究陷入了瓶颈,他正想看点其他的东西转换一下脑子。 “这样吧,你带人过去交涉,弄一点样本到研究所,我们研究下。”易斯教授拍板。 水族馆那边听到易斯教授的名头,也很愿意配合,但是,他们也是真的不清楚之前引起游客关注的“银河光点”究竟是什么生物,让他们找他们也找不出来。 最后没办法,乔安把圆柱水箱的海水取了一部分运到研究所。 “不知道那些光点是在什么条件下才会出现,我们可以先用这些海水做个检测,看看有什么不同。” 这项目是交给了乔安负责,易斯教授参与并不多,但是就在海水运来的第一天,乔安就看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海水里闪烁起零星的光点。 为了探索这种没见过的生物发光的秘密,她研究好几天,最终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每当隔壁的隐形空海生物靠近,这些光点就会亮起。 “老师,我怀疑这些光点也来自于空海,它们追逐会隐形的空海生物,我建议将它们放入一个水箱里观察!” 对于这一重大发现,易斯教授也感到振奋,没有多加考虑就同意了她的建议。接下来她们就看到了神奇的一幕,空荡荡的海水注入原本空海生物的水箱后,不多时,里面亮起了一片星光,那些星光模糊地勾勒出了一个轮廓。 是那只除了进食,其余时候都将自己隐藏起来的空海生物! “这……太神奇了。”易斯教授喃喃说道。 易斯教授的心神都在那神奇的空海生物上,但是研究了这个星河好几天的乔安,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些可能同样来自空海的浮游生物,只有在靠近这种会隐形的空海生物才会发光吗? 她翻出那张水族馆里纪伦的照片,星星点点都在他身后汇聚闪烁――就像此刻光点汇聚在那只隐形生物身边一样。 这张照片拍摄时,它们为什么会有发光反应?难道当时的水族馆附近,还有什么刺激它们的东西? 乔安盯着照片,眉头紧蹙,心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29 奥图加德 乔安首先怀疑的是那个水族馆中,也藏着这样会隐形的空海巨章。 通过排查,她们在那个水族馆找出了好几种疑似空海里的物种,只可惜没有再发现另一只隐形空海巨章,那星海对这几种生物也没有任何反应。 易斯教授花白的眉毛稀零,簇在一起像乱草堆。自从得到这只自空海而来的珍贵实验品,他就几乎没有离开过研究所,连自身都没心思打理。 从一开始的狂热到如今的焦躁……他越发觉得,这种生物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它几乎推翻了过去几百年里,关于海洋生物的种种研究。 人类自诞生起,就生活在一个又一个的谜团里,有的人浑浑噩噩一生,从未想过身边看似平凡普通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可易斯教授从青年起就开始研究生命的起源,后来他觉得人类最初的起源来自于大海,所以义无反顾一头扎进了海洋生物学。 空海的出现,对普通人来说是个灾难,但在易斯教授眼里,这是莫大的机遇,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一心想要抢先所有人,吝啬于分享自己的实验,但现在,他深觉自己有心无力。 “或许,我应该求助那个老东西。”易斯教授叹息道。 他的同道者,也是他的竞争者帕特里克。他们是多年朋友,也曾因为一项研究成果而有过龃龉,和他不同,帕特里克在第5区的官方研究院工作,声名资历都不逊色于他。几年前他们两人还争抢过学生――就是纪伦。 这也是他那么看重纪伦的原因,因为这个学生同时还是他胜利的象征。 想到自己要向老对头求助,易斯教授十分懊恼,但是对于成功的渴求促使他发出了那封给帕特里克的邮件。 邮件发出去十分钟后,易斯教授收到了帕特里克的通讯。他知道帕特里克会感兴趣,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联系他。 “易斯。”通讯一接通,对面精神矍铄的老头就开门见山道:“你说的会隐形的空海生物,是不是足肢类似章鱼,头胴部像海葵形状?” 在邮件里只透露了一点的易斯教授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接着他很快反应过来,“你也见过?” 帕特里克神情严肃,“我不仅见过,而且已经研究了两个月。事实上,就在昨天,我的研究院里死了一个助手,他在电击实验的时候,被发狂的实验品吞吃了。” 易斯的关注点不在那个助手,而是――“你们做了电击实验?!这么珍贵的实验品你怎么能这么消耗!” 在他心里,重要的实验品远比普通人的命要重要,毕竟这世界上愚蠢的人那么多,但难得的实验品却可遇不可求。 “易斯,我不是你,我要分析它的组成和身体构造,不管是解剖还是各种实验我都会尝试。”帕特里克神色不动。 “噢,是啊,所以那只大章鱼就把你的助手给吃掉了。”易斯教授讽刺地说,“我的实验品可是一直很温驯的,从来没显露出过攻击的意图。” “很可惜,就算它表现得再温驯,你也不得不杀死它了。”帕特里克拿起桌上一份文件,“第一区刚刚签署的文件,所有对它们的研究都要中止,任何私自研究现在都是不合法的,只要发现就要销毁……” 他还没说完,易斯教授暴怒地跳起来大骂,“狗屎!这些人脑子里都是狗屎吗!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决定,销毁、天哪,销毁?!” “我知道你很激动,易斯,但是这种生物的可怕超乎你的想象……” 易斯教授再次打断他,“不就是吃了个人吗,这世界上该死的吃人动物还少了!” “那东西吃掉了我的助手后,变成了助手的模样。如果不是监控,它可能已经用人类的模样混进人类社会了。” 易斯教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缓缓坐了下来,“变成……人的模样?” “是的,我们称呼它们为‘奥图加德’,只存在于神话里的邪神。”帕特里克看着老朋友震惊之余,忽然露出的狂喜之色,不由正色提醒道:“易斯,它们太过危险了,除了密封的空间,就算有极细小的缝隙都困不住它们,而且它们生命力顽强,想要在短时间内彻底杀死它们只能通过高强度的电击。你继续研究下去,说不定也会被这东西吞噬掉。” 易斯教授眼神闪烁,咕哝着:“是的,我知道,这真是一种危险的生物,既危险又迷人……” 帕特里克的声音更加严肃,“易斯,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劝你放弃实验,尽快杀死你那里的那只‘奥图加德’,就算你再不愿意,它的存在也已经被记录了,一天之内如果你没有杀死它,会有人过去强制完成!” 易斯教授后悔不已,怒骂:“早知道就不告诉你这老东西了!” 说完干脆挂掉通讯。 他现在脑子里想着的都是怎么把这个珍贵实验品平安带走。是的,他要离开这里,他是绝对不会和那些愚蠢的家伙一样,因为害怕就做出蠢事! 最好要找个安全的地方,继续新的研究。知道了它能吞噬人,变成人之后,他现在迫不及待想要实验一番了! 他可以尝试着让它吃掉一个人。 可是,帕特里克那老东西肯定已经将他这边有‘奥图加德’的消息汇报了,他们不会让他留下它的……实在没办法的话,他就只能躲避到无人区去。 思考着这些问题,易斯教授激动地大步走出去。他一个人肯定做不了这么多事,他决定带上自己最听话懂事的弟子乔安。 他将这些事飞快地和乔安说了一遍,告诉她:“我们做好马上离开的准备!” 乔安却呆滞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从听到‘奥图加德’能吞吃人类然后变成人类外表后,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那张怀尔德拍摄的水族馆照片。 她的纪伦师兄和那个女人坐在玻璃圆柱前方,离得那么近,但是圆柱里所有的光点都汇聚在纪伦一个人的背后。 她又想起之前在沦陷区再见纪伦师兄的情况,他那时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那种说不清楚的违和感。 所有觉得奇怪的地方,在这一刻全部在她脑海里汇聚,一个念头无法遏制地浮上来,让她一时间再想不起其他的事。 “乔安?乔安!”易斯教授发现学生在发呆,不满她浪费时间,“我知道这很神奇,但你该不会因为这就被吓住了吧?你要知道,这是多有意义的研究!” 乔安回过神,颤抖着抓住易斯教授的胳膊,“老师……纪伦师兄,现在的纪伦师兄很可能也是一只伪装成人类的‘奥图加德’!” . “我们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吗?”秦明黄看着纪伦系打包行李。旁边已经堆了四个行李箱,他还在不停地装。 衣服鞋子就算了,手表配饰,他这段时间给她买的项链耳环手链他都一样样放在盒子里收好,端正摆在一个单独的行李箱里。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工具,大多是用来做食物的工具。 以及她的洗浴用品、买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只要她平时拿起来玩过,纪伦全都给她收起来放进箱子。 零零碎碎的东西特别多,但负责收拾装包的纪伦有条不紊,衣服叠的整整齐齐,厚衣服暂时用不到的压缩储存,节省空间。鞋子洗干净,里面放上支架防止挤压变形…… 最后,连秦明黄平时爱吃的零食都装了一大箱。 秦明黄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么多箱子里放着的都是她的东西。 这就太夸张了吧? 她蹲在沙发上,抱着一大碗纪伦手工自制的虾条,小水母们趴在她的碗边上跟着她一起啃虾条。 “这么多东西,你是准备开辆卡车离开吗?”秦明黄嚼着虾条含糊地说:“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没必要带。” 纪伦将最后一个行李箱合上,朝她一笑,“放心,亲爱的,我订购的加大房车下午就会送来,我已经量好了尺寸,这些刚好能装得下。” 秦明黄:“但是亲爱的鱼哥,这里全都是我的东西,你和小水母们不用带点什么必需品吗?” 纪伦走过来,将她和她怀里的虾条碗全都抱住,闻着她的头发说:“我们有你就可以了。” 秦明黄:“……” 她们准备离开102区,去无人区或者沦陷区流浪。秦明黄一开始还有点舍不得那么多没品尝过的美食,但是临要出发,她又期待起来。 房车、无人区、旅行、露天烧烤、没尝试过的全新食材!燥起来! 她简直有点迫不及待了。 “对了,还有你爱喝的饮料没有准备。”纪伦想起这个,又准备出门一趟。 “早点回来。”秦明黄躺在沙发上摆了摆手,“顺便给我带个蛋糕。” 等去了无人区,想吃蛋糕也不容易了。 听见蛋糕,原本贴在她腿上的小水母们都飘起来,一阵叭叭叭。她们虽然长得不像妈妈,但是爱吃东西这一点,还是有点遗传的。 纪伦买完两大箱各色饮料,在蛋糕店选蛋糕时,从那些香甜的气味里嗅到一股特殊的气息。他顿了顿,抬起头看向外面。 这股气味,是同族濒死时散发出的特殊气味。在他能感应到的范围内,只有一位同族。 他提着蛋糕匆匆往外走,忽然接到了易斯教授的通讯。之前他再三拒绝继续去研究所工作,这位老师似乎为此很是生气,再没联系过他。 “纪伦,关于那个隐形空海生物的研究,我有了重大的突破,但是那个生物现在状态不太好,我需要你过来帮忙,你尽快来研究所一趟!” 纪伦将蛋糕盒放在副驾驶,发动车子,“好的,老师,我马上就到。”就算没有这个通讯,他也准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挂断通讯,易斯教授看向一墙之隔的水箱。 水箱里通了电,被电得蜷缩扭曲的巨大章鱼在密封水箱里翻滚,隐隐约约能闻到焦糊的臭味。 它第一次完整地显露出真实的模样,通体变成紫黑色,足肢不断摸索之前投放食物的出口,试图从缝隙挤出去,可惜最小的缝隙都被堵死,它只能不断挣扎。 易斯教授移开视线,又看向乔安,“都准备好了吗?” 乔安面色发白,“已经准备好了,等他过来,这个房间就会密封通电。” 他们在这只巨章身上实验了电击的效果,准备待会儿用在纪伦身上,他们要让那危险的生物失去行动力,这样才好方便他们将它转移。 至于这只快要死亡的巨章,易斯教授虽然舍不得,但遗憾的是它已经曝光在帕特里克那里,他注定留不下这只。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更完美的实验品。他的好学生真是给了他一个好大的惊喜。 水箱里濒死的黑色章鱼忽然发出一阵鸣叫,这叫声穿透力极强。易斯教授和乔安,以及几个在周围的研究员感觉一阵晕眩,鼻子里涌出鲜血。 30 捕捉 “老师!”乔安惊叫一声。 易斯教授迟钝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胸前衣襟上染着大片鲜红鼻血,他感到一阵眩晕,往后倒去,被同样狼狈的乔安伸手扶住,一行人飙着鼻血仓惶退出这个房间,将大门封闭隔绝这个声音。 “没想到它们竟然还有这种能力。”易斯教授捂着鼻子吩咐,“快点把它电死,纪伦马上就要来了,不要让它耽误我们的事!” 在最大的电击强度下,密封箱里的巨章很快变成了一团漆黑的焦炭。 来到研究所门口的纪伦脚步一停,他仔细聆听着什么声音,抬脚走进研究所,研究所的人非常少,远远少于他上次来看见的人数。 这些不明所以的外部研究员什么都不清楚,看见纪伦还热切地和他打着招呼,但是跨过一扇严密的大门,走到了内部之后,这里就剩下寥寥几个人,看见他之后都是眼神躲闪,神情控制不住的僵硬。 这些科研人员们演技并不怎么好,纪伦一眼就能看穿。 衣服上还残留着一点血渍的易斯教授被乔安扶着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纪伦,这次叫你过来是因为我们研究所的珍贵实验品,你知道吧?上次你过来的时候,它表现出对你的特殊在意,我想让你去看看它,说不定你能看出什么问题。” 易斯教授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前往那个封闭的房间,连掩饰都没有过多掩饰,他们确实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就在刚刚,他收到帕特里克的讯息,负责销毁奥图加德的队伍正在赶赴这里,他的老朋友太过了解他,知晓他肯定不会乖乖地销毁,所以准备执行强制手段。 为了不被他们发现,他要在那些暴力的执法者赶到之前,就把纪伦转移起来藏好。 他想得很好,可惜,纪伦并不愿意配合。 在到达研究所大门之前,纪伦已经知道了同族的死亡,死亡时散发出的气味告知了他现在的状态,同时同族在死亡前还传达给了他一些信息。 其实,他们这一种族之间的关系,与易斯教授和乔安,甚至是秦明黄想象中的都不太一样。 之所以一个遭遇死亡危机,附近察觉到“求救讯号”的同族都会赶去,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的“团结友爱”,而是另一个原因。 那种“求救讯号”真实的意思是一个邀请――这里有一个同族即将死亡,只要过来,就有机会可以吃掉对方的身体,补充营养。 他们一族在空海中非常强大,但是强大是有代价的,他们需要非常非常多的营养才能长久存活下去,否则只能消耗自身,一旦消耗过大,衰弱的他们就会很快迎来死亡。 吃掉同族的遗体,是他们获得大量营养的机会之一。 不过,和拥有各种心眼及技巧的狡猾人类不一样,他们的基因里就没有“内斗”“自相残杀”之类的字眼,营救的行为也是真诚的。 如果被救的侥幸没有死亡,那么他会在之后,给予营救的同族寻找营养的食物作为回报;而如果他死亡了,前来的同族打败窥伺他的敌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吃掉他的尸体作为报酬。 所以,察觉到同族已经死亡的纪伦,把营救活动改为了进食活动。 披着人皮的异类,嗅着空气中各种混杂的味道,朝易斯教授和乔安走去。 满眼迫不及待的易斯教授一愣,“实验品在那个房间。” 他是被冲昏头脑了,满心都是美好未来,看不清纪伦眼中蕴含的意味,但乔安察觉到了不对,拉着他退后。 纪伦一步步朝他们逼近,皮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有规律的响声。他今天进研究所并没有换上白大褂,仍是一身休闲又不失端庄的衣服,完完全全是个人类的模样――然后他这具人类的躯体突然间裂开,猛地从身体裂缝里探出好几根足肢! 和他粗壮狰狞的足肢比起来,人类的身躯实在显得脆弱了些,仿佛那些足肢再多伸出来几根,这具躯体就要被完全撑破了。 这一幕让周围所有看到的研究员都发出了惊叫。 易斯教授发热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一些,他也开始害怕了,他意识到,面前这个怪物肆无忌惮地在他们面前撕下人皮,就是不准备让他们活着离开这里。 “快来人!”他当机立断高声呼叫。 除了电击设备,他还雇佣了两个信得过的资深保镖,藏在另一个房间里以防万一。其余研究人员在他的呼喝下勉强找回神智,纷纷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方案,拿出藏在一边的电击棒,这个可能无法制服面前的奥图加德,但是至少可以用来防身。 “嘭――” 这边易斯教授和乔安刚手忙脚乱地掏出电击棒,就看见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被足肢抽得倒飞出去,一头砸在玻璃墙上,直接晕了过去。 易斯教授不断往后退,心里暗骂。怎么没把它引到那准备好的密封电击房间里去,真是没用的家伙! 不管是想跑,还是躲在角落的其他研究员,都被那些可怕的足肢从角落里拖了出来。 被滑腻冰凉的足肢给缠住,他们吓得不轻,有的人疯狂哭喊求饶,有的人恐惧之下不停用手中的电击棒击打足肢。 纪伦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直接把他们甩在地板上,砸得砰砰响,不过片刻,所有人都脑袋流血地躺在地上,晕死过去。 易斯教授和乔安靠在主控台旁的墙上,恐惧地看着那些巨蟒一样扭曲攀爬过来的足肢。他们一动不敢动,纪伦走到他们身前,因为一次性伸出太多足肢,他的人类身体裂开,连脸都裂开了一半。 但他仍然用着那张开裂的人类脸庞,露出疑惑的神情问到:“你们想捕捉我?但是,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我觉得,我伪装人类伪装得还不错。” 易斯教授更加疑惑,他到底是怎么知晓他们要捕捉他的?他刚进来,根本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但纪伦不会为他解答疑惑,他看面前两人似乎没有回答的意思,又看向旁边的主控台。 “电击吗?确实,是很有效的办法。”毕竟他们的身体里几乎都是水,高强度电击对他们的伤害是最大的。 易斯教授看着他伸出手,熟练而轻松地破解了他的密码,解除那个密封房间的电击设置,并且直接通过控制台,打开了密封水箱的出口。 此时此刻,易斯教授才真正地感觉到了恐惧。怪物拥有人类的模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还拥有人类的思维――他远比他想象的要聪明! “纪伦,你要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观察研究你而已,我不会伤害你的,除了这里的人,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不是人,只要你和我合作,我甚至可以帮你隐藏身份,躲避人类的追杀!”易斯教授急切地说。 乔安脸色煞白地躲在他身后,不敢直视纪伦那张可怕的脸一般,深深低下头,不安地抓着手腕上的手表。 对易斯教授提出的合作,纪伦的回答是,用两根足肢抓住两人,将他们狠狠撞在了墙上。两人流着血瘫软在地,纪伦则走向那个原本用来捕捉他的房间。 行走过程中,他彻底变成了原型,蠕动着涌了进去。大开的门内,玻璃水箱被打开,浑浊的海水中沉着巨大的黑影。 用足肢缠了缠同族没有了生机的足肢,将它从水箱里拖出来。 简单的告别仪式后,他将把这具死去的躯体吞噬。 . 赶往102区的帕特里克坐在飞机上,身边是全副武装的军队,他正神情骇然地看着电脑上传来的一段视频。 视频并不清晰,是刚才乔安通过隐蔽的手表摄像仪拍摄传来的。也是她通知了他易斯教授的打算,还有提供伪装成纪伦的那只奥图加德的信息――她对这只怪物有着深深的仇恨,希望他们能杀死它。 帕特里克一遍又一遍地观看那段短视频,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严肃地对身边的人说:“立刻通知下去,让102区那边配合我们,戒严易斯研究所周边!还有,去调查这个纪伦博士的所有信息!” 他凝重地又看了一次那段视频,开始写申请报告。 这个纪伦,恐怕是目前进化程度最高的奥图加德,他已经具备了人类的智慧,能这样成功地伪装人类,他非常具有研究价值,哪怕是他,也不由得心动。 他们可以大面积灭杀奥图加德,用它们的尸体进行研究,那样确实更安全,但是总得有个活体进行特殊实验。 他想要活捉这只最特殊的奥图加德。 吞噬同族的身体花费了不短的时间,惦记着家里还等着吃蛋糕的雌性,纪伦变回人的模样,理了理衣服,跨过大厅里横七竖八的人匆匆往外走。 他看了眼手表,算着差不多到了该提房车的时候了。拿上车他们就可以走,这边的扫尾就不用做得太精细,只要把内部全部锁死…… 他思索着这些,忽然嗅到许多杂乱的气味。 紧张、恐惧、期待、厌恶……十分刺鼻的气味。在一墙之隔,外面有很多的人,并且对他怀着恶意。 他被发现了?纪伦很快反应过来,环顾了一圈太过安静的研究所。 下一刻,门被猛然炸开,火焰和子弹在身前爆裂,纪伦躲避不及,人类的躯体瞬间被炸开,变成深色的足肢从躯体里涌出来,铺满天花板。 堵着门口的人带着武器冲了进来,吊在天花板上的纪伦迅速变得透明,隐藏自己,退回来时通过的走廊。 然而那些戴着特殊眼镜的士兵能看破他的隐形状态,捕捉到他的大概位置,不间断地朝他开火。 一轮无差别的扫射和炸弹攻击过后,纪伦庞大身躯上遍布伤痕,哪怕他躲掉了大部分的子弹,但炸弹的威力将这个牢固的地下研究所都快炸穿了,他当然也会被波及。 “这东西太厉害了,这样都弄不死!”指挥攻击的长官戴着眼镜观察,很快说:“继续炸!” 第二轮攻击过后,那些最坚固的建筑材料都破裂了,受伤的巨章躲到了更深处。 “推进!继续炸!” “可是长官,再炸下去,这里会坍塌的,地面的建筑砸下来,它不一定会死,我们说不定就被砸死了。” “等等,帕特里克教授说暂停开火,说不定能和这个奥图加德沟通。” 一个扩音装置被举着,传出地面上帕特里克教授的声音。 “纪伦,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我很好奇,你拥有人类的外表,那么有没有人类的情感?我们查到,你有个妻子,据说你深爱她。好吧,虽然我不太相信,但我们已经去将她控制了,如果你不想她受到伤害,那就投降吧。所有通往外界的出口都被堵住,你逃不了,我们不会杀害你,你可以放心。” “开玩笑吧,这样怎么会有用?这家伙听得懂人话吗?”长官身边的一个士兵低声说道。 “出来了!真出来了!”旁边的另一个士兵紧张地握着手里的枪。 所有人都看到,被轰得破破烂烂的拐角处,走出来一个人影。他看上去和在场所有的人类没什么不一样,除了他伤口里露出的肉还在蠕动外。 一个士兵太过紧张,一不小心走了火,子弹嵌进纪伦的腿上。所有人都是一阵紧张,生怕他立刻翻脸,但纪伦并没有什么反应,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跟你们走,不要伤害我的妻子,她是无辜的,她不知道我并不是人。” . 与此同时,躺在沙发上睡着的秦明黄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她起身看了看钟,又看了看安静的屋内。 “纪伦?”没人回应。 她等纪伦回来,等着等着睡着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还没回来。 小水母们贴在她的腿上,门铃声响个不停。秦明黄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迅速拉下裤腿,遮住腿上的小水母们,低声叮嘱:“不要出来,乖乖贴着。” “来了!”她扬声说,走到门边通过猫眼往外看,外面是一群荷枪实弹的人,看上去像是官方的。 糟糕,该不会是鱼哥出门不小心暴露被发现了吧? 她理了下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打开门,露出警惕的模样,“你们是什么人?” 一群人不说话,将她团团围住,另一群人直接进入房子里翻找。他们要排除这里的危险,同时他们还怀疑这个纪伦的妻子,可能也是一只奥图加德。 “你们要做什么!我报警了!”秦明黄装出色厉内荏的样子大喊。 “秦女士,请不要激动。”一个男人走过来,“你的丈夫纪伦被我们逮捕了,我们现在需要你配合……请问你知道纪伦的另一个身份吗?” 秦明黄惊讶地捂住嘴,无措地看着他,迟疑道:“什么身份,他、纪伦他难道暗地里做了什么违法的事?” 见她一副惊慌又不像作假的懵懂模样,男人语气稍缓,“你和他住在一起,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吗?” 秦明黄神情更加无辜茫然,“什么异样?” 男人接了个通讯回来后,对她说道:“秦女士,接下来我说的你可能无法接受,希望你能冷静一点。” “你的丈夫纪伦,不是人类。” 秦明黄:“不要开玩笑了,你们就是一伙骗子吧,什么不是人类,他不是人类难道是吸血鬼吗!你们去找个脑子正常的人问问,看看会不会相信你们!你们快点离开,不然我真的要报警了!” 男人一点都不意外她不相信,“看来你真的不清楚,跟我们走一趟吧,我们还需要你的帮助。” 31 关押 秦明黄被暂时扣押在了102区郊区的一个军事基地里,关押着纪伦的密封装置也被运送到这里,只是双方隔着大半个基地,无法见面。 纪伦已经被认定为最高等级的危险品,被牢牢看管着,安置他的房间是双层密封,还有高强度的电击装置,门外守着一整支军队,监控二十四小时无死角对着他,所有人都只能隔着玻璃和他见面,而且身边不少于两个人陪同――这是为了避免他逃出囚笼,吞噬某个人,变成那个模样逃出去。 但被这么严密监控着的纪伦,安安静静站在囚笼中,神情担忧,看上去就像是个忧郁无害的美男子。所有没见过他原型的人,看到这阵势,再看到他这迷惑性十足的样子,都不由自主觉得如临大敌的态度太过了。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奥图加德?看上去太弱了吧,别说火箭炮,给一枪说不定就死翘翘了。”新来的一位军官站在窗口前观察了纪伦一会儿,语气不屑地道。 守在这里的帕特里克没多解释,直接让人给他看了一段视频,那段纪伦变身巨章,对抗火力碾压的视频。亲眼看到这样的视频,那军官脸色慢慢僵硬,咽了下口水,再也不敢大放厥词。 帕特里克:“如果不是他自己束手就擒,我们可能连抓都抓不住他。” 同时,被关押在另一边的秦明黄,也在看这段视频。 检查确认她是人类之后,对她的看守就松懈了很多,有个什么专家负责来询问她关于纪伦的事。 鉴于她之前的反应,所有人都倾向于她不清楚纪伦的非人身份――毕竟一个普通女孩子哪里接受得了和那种恐怖的怪物生活在一起,就连很多大男人看到那样子都害怕。 刚刚开始看到那段视频,秦明黄就露出难以置信的痛苦神情,很快因为接受不了真相,要求去厕所里冷静一下,负责和她沟通的工作人员怜悯地同意了。 基地的厕所很简单,连一点危险物品都没有,当然也是没有镜子的。 外面遍布监控,只有厕所里没有,但秦明黄进厕所之后还是检查了一遍才放心。 之所以要上一趟厕所,当然不是因为受不了视频里好像科幻电影一样,外星异形章鱼大战人类的画面,她主要是惦记着贴在自己腿上的小水母们,她们一路上都没碰过水,该缺水了,得带她们到厕所里补补水。 刚来基地做身体检查那会儿,小水母们很聪明地知道隐藏自己,她们小小的,又学会了隐形,时而贴在她的胳膊上,时而转移到她的后背,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打开水龙头哗哗放水,让她们在水池里泡一会儿,秦明黄小声叮嘱她们:“好好藏着,就算隐形了也不能离开我,知道吗?” 叭叭的小水母们吸了水,变成暖黄色浮起来,贴在她的鼻子上。 秦明黄摸摸她们暖暖的小身体,“没事,这只是一点小意外,不要担心,好好藏在我身上。” . “咚咚咚。”密封箱里的纪伦敲了敲那高强度的防弹防撞玻璃。 “帕特里克教授,你看看,他这什么意思?” 帕特里克打开对讲,听到纪伦说:“你们把我的妻子也带到这里来了吧?她中午还没吃东西,现在应该饿了,请给她一块蛋糕。” 帕特里克觉得自己幻听了。 “啥?他让我们给他老婆买蛋糕?我没听错吧!”旁边的军官神情迷惑。 纪伦很有条理地继续说道:“我的妻子很脆弱,请你们务必温柔地对待她,不要吓到她了。” 帕特里克:“……听上去你确实很爱你的妻子,但据我所知她和你不一样,是个人类,你不可能爱上另一个物种,所以如果我没猜错,你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想借由她替你繁衍后代,你其实是把她当成工具,对吧?” 纪伦思索片刻,忽然笑了一下,“是的,我是想利用她繁衍,只是可惜还没成功就被你们发现了。” 旁边听着的军官啧啧感叹,“不是吧,这东西还真能让人类女人怀孕啊,那生出来的能是个什么玩意?” “异形生物呗,长得特别可怕的那种,就像是电影里的一样。”另一个围观军官玩笑道。 纪伦静静看着他们或严肃或嫌恶或玩笑的神情,手指慢吞吞地敲打着身前的玻璃窗。 .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厕所里的秦明黄让小水母们回到自己身上,调整了一下表情走了出去。 她继续生动演绎着一个完美受害人,负责记录的人员和心理专家都觉得事情很清晰了,面前这可怜的女人被一个邪恶生物给欺骗了。 房间里多了两个人,他们从关押纪伦的密封室过来。 “他要求拍摄一段关于你的视频。” 摄像头对着她,秦明黄看了眼摄像头,随即抬起手,好像不愿意面对般遮住了自己的脸,那脆弱的模样,看得围观的工作人员都不忍心地给她又添了一回茶水。 直到问讯结束,从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房间被放出来,已经是晚上了。基地里提供了一顿没什么味道的食物,然后她见到了这个身体的父亲康集教授。 这个一直繁忙的老父亲被带到了这里,骤然听闻发生在女儿身上的噩耗,脸上表情都更愁苦了。他看着女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其实,他一开始来的时候,听说女儿可能是奥图加德伪装的,心里就是一咯噔。女儿的异样其实很明显,她和从前没有任何的相像,失去记忆听上去完全就像是个不走心的敷衍借口。他心里理智的一面觉得,这可能真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其他的什么伪装的。 但是一方面,他又无法接受女儿已经死去,所以纠结了许久,等到结论出来,他的女儿并没有被顶替,他感到放松的同时,又为自己先前的怀疑感到愧疚。 “敏敏,等到这件事结束,爸爸就接你去家里住,虽然爸爸很忙,但以后一定会花更多时间关心你,让你尽快走出这件事的阴影……你的人生还很长。” 秦明黄没吭声,一副受到大刺激无法回神的木然模样。 康集教授要求带她回去,却遭到了拒绝。 “不好意思,她还要留在这里配合我们一段时间。”基地那边态度强硬。虽然秦明黄本身无辜,但他们要控制纪伦,想让他听话配合,那么将他唯一在乎的人捏在手里就很有必要。 康集教授愤怒地和他们争论:“你们这是非法囚禁!我的女儿没有犯错,你们不能控制她的人身自由!” 不论他怎么抗议争执,基地的人就是一个态度,随你怎么说,放人不可能。 秦明黄自己倒不想就这么离开。纪伦还在这里,她得想个办法靠近他的关押地点,再想个办法把他救出来,还有带着他逃跑……这听上去难度有点大。 她就是再厉害,一个人能做的事情也太少了。 刚这么想着,第二天早上,她就意外地被放出了基地。她还奇怪是不是康集教授的嘴炮打动了基地负责人,就看到来接她的人,竟然是秦非莫。 秦哥!你真是我亲哥! 秦非莫昨晚上听说了这事,连夜赶来,不知道做了什么,把她接了出去。 “虽然我们同意秦女士离开基地,但她还是被暂时管制着,我们的人每天都会去上门确认她的安全,还有确保她的身体没有出现异常状态。” 秦明黄知道这是为什么,昨天他们没少问她关于有没有和纪伦发生亲密关系、一共发生了多少次、有没有会造成受孕的内行为……等等问题,反反复复地问。估计是担心她的身体会因此产生什么异变。 他们之前想把她扣在基地,也是准备把她当实验对象研究。 好不容易离开基地,一同离开的康集教授对从没见过的秦非莫身份表达了疑惑。 秦非莫告诉他,他是秦敏母亲那边的亲戚,康集教授这才打消了疑惑。他和前妻的事是一笔烂账,她那边有什么亲戚,他是不清楚的。 因为这个亲戚身份,秦明黄无视了康集教授苦逼的脸色,顺理成章地住进了秦非莫暂时安排的房子里。 看康集教授临走时萧瑟的背影,秦明黄心说,叔叔,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她肯定不会在这多待,万一她住在他那的时候跑了,这教授怕不是要背责任,换成秦非莫,她就觉得自在多了,毕竟这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哥,万一我跑了,连累了你,你多担待。”秦明黄大吃一顿填饱了肚子,擦擦嘴说。 秦非莫哼笑一声,推了推眼镜,“做什么都给你兜着。” 他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是白混的。说自己是个普普通通富二代,那都是谦虚之词,他的力量多大,从他这么短时间内把秦明黄捞出来就可见一斑。 “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我没办法让他们交出纪伦,但安排机会让你们逃跑还是有办法的。” 秦非莫确实厉害,那么隐秘的转移行动都被他打听到了。 “他们准备在一天后把纪伦转移到第五区去,到他们那个特殊研究所做秘密实验。第5区跟我们第6区关系一直不好,他们就喜欢搞这种明面上禁止别人做,自己私底下悄悄做的霸道事。”秦非莫想了想,“我会安排人混进去运送队伍,到时候他们应该是走空路,用运输机……” “不用安排人,我去就行。”秦明黄说道。 秦明黄离开基地后,纪伦闻不到她的气味了,但他仍然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播放的一段秦明黄的视频。 他一直表现得很配合,帕特里克教授接到转移通知时,觉得情况还是很乐观的。如果纪伦不愿意配合,那他们的转移难度会增加很多。他不会觉得他表现得无害,就天真地认为他真的没有危险。 第二波到来的一位长官驳回了帕特里克教授温和的运输建议,直接说道:“为了保障路途的安全,不能被这只奥图加德的温驯假象所迷惑,我们要让它先失去行动能力,免得半路出岔子!” 帕特里克并不赞同他的粗暴态度,但是,这位长官的侄子,就是之前在研究所做电击实验被那只奥图加德吞噬的人,他对于奥图加德格外仇恨,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点都不叫人意外。 更何况,他虽然粗暴了点,但确实也是为了避免意外,帕特里克教授最后还是同意了。 在将纪伦搬上运输机之前,他们对他进行了电击,准备让他陷入麻痹。 这件事由那位长官负责,可他因为仇恨和迁怒,私自调高了电击强度,如果不是帕特里克发现,及时制止,纪伦几乎要被电死。 “你这样的私自行为我一定会报告上去,等着你的处罚吧!”帕特里克愤怒地盯着那长官。 长官冷笑一声,“那就来吧,我不怕,这种怪物本来就全都该死,你们这些疯子总想着研究研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两人不欢而散。 原本就受了伤的纪伦奄奄一息地变回原型,耷拉在密封箱里。他已经很久没沾到水了,高温、干燥还有电击,每一样都是致命的。被运到运输机里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几乎让帕特里克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四辆军用机拱卫着这架运输机,飞往第5区。 飞机上除了四个看守密封箱的士兵,就只有两个驾驶员。 一开始,路途太平,忽然,异变陡生。那个戴着面罩的备用驾驶员忽然间抽出一把小巧的军用麻.醉枪,近距离连续射中了位于前方的两个士兵,让他们在两秒之内昏死过去。 秦非莫赞助的新型强效麻.醉枪动静很小,细微的声音没有引起另外两位士兵的注意,但是坐在座位上滑倒的士兵身体弄出了动静。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的密封箱里忽然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动静极大,一下子吸引了后面两位士兵的注意,成功掩饰了前面两个人倒下的动静。 戴着面罩拿着枪的秦明黄微微一愣,随即就在面罩下笑了起来。虽然没说好,但鱼哥配合得真好。 她再度举枪,顺利击中另外两位士兵。前后不到十秒钟,四个人都倒下了,而前面的驾驶员还浑然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 秦明黄迅速走到密封箱前,这密封箱封锁得太严密,一时打不开。她还是采用了暴力的办法,用枪射。 “咚咚。”秦明黄敲敲箱子,低声道:“躲开点,我要射这里。” 箱子里也同样响起了咚咚两声作为回应,秦明黄下意识笑过之后,又收敛了笑容。如果里面的纪伦还有能力,一定会变成人形和她说话安慰她,但他没有,这只能表明他现在的状态确实很不好。 短短一天,他在基地里遭受了什么? 拆开外面那层,里面是双层密封箱,秦明黄惊奇地发现那两层密封箱都有了巨大的裂缝,是从内部撞击产生的裂缝。她握着拳头用手肘撞击,将那产生了裂缝的密封玻璃撞碎,伸手进去,摸到一团滑腻漆黑的东西。 一只萎缩的足肢探出来,温顺地搭在她的手上,从足肢尖尖开始,漆黑中慢慢出现一丝鲜艳的红色。 秦明黄深吸一口气,握住那根足肢,“别怕,我带你回去空海。” 32 回家 秦明黄是会开飞机的,准确来说,她基本上什么都会开,所谓一通百通,给她一辆拖拉机,熟悉十分钟也能顺畅地开上马路。 她非常自信,但没有托大,来之前,这种型号的运输机,她在秦非莫的帮助下熟悉过了,此刻,她轻车熟路将晕倒在驾驶座上的驾驶员拖到一边,自己坐上驾驶位置。 “好吧,空中追逐战,开始了。”她搓搓手。 原本平稳飞行的运输机,忽然之间一个下沉,从队列中脱离,并且陡然加速,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拱卫着运输机的其他几架飞机连忙接通通讯。 “滋滋――少尉,请回归队列!再说一遍,请回归队列,否则我们会进行攻击!” 秦明黄伸手挂断,用随身携带的信号器覆盖了这个频道,连接上另一个。 耳机里传来秦非莫的声音:“情况怎么样?” 秦明黄看着前方,“一切顺利,现在进入97区境内。” “很好,现在开往96区,96区会有人帮你们拖延。” “收到。” 巨大的轰鸣声从后方传来,那几架追过来的飞机发动攻击,试图让她迫降,秦明黄连眼都不眨,控制着这架运输机左右闪躲,做着高难度的动作,避开来自后面的追击。 笨重的运输机,被她开得灵巧异常,像个战斗机。 她必须专心致志,只能在空隙时间往后瞄上一眼。 纪伦从密封箱里出来,压缩的身体膨胀开,挤满了机舱,但他的足肢和身体都瘪瘪的,极度缺少水分。 小水母们在身躯庞大的爸爸面前蹦Q,叭叭叭个不停,一只小水母趴在他的伤口上,试图去滋润愈合那个裂口,其他小水母也跟着过去趴在伤口上,但是相比那巨大的裂口,她们的身体实在太小了。 想要恢复一点,纪伦就必须要进食。他的足肢迟疑地覆盖在机舱里那四个士兵身上,摇摆不定,最后还是缓缓收了回去。人类难吃又没什么营养,吃了这些也就是聊胜于无。 不过,纪伦记得,自己的雌性曾说过一句话。她说:“越是有杀人的能力,越是不能随意杀人。人应该克制因为拥有力量而生的傲慢和对生命的轻视。” 既然她没杀这几个人,那他也不能,不然她不开心了怎么办。 他没想到自己脆弱的雌性会突然出现,他是准备先示弱,然后寻找机会逃离这里,再去接雌性一起离开。现在……她真的好爱他,既然这样,身体上的难受也可以不在意了。 纪伦将身躯搭在几根足肢上,对着忙碌的小水母们喷了一口气,嗅着空气里秦明黄的味道,安静待着。 运输机毕竟比不了那些装载了武器的小型机,机身损毁过于厉害,秦明黄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来保障飞行。 好不容易进入96区境内,按照耳机里秦非莫的指示,她突然一个全力加速,暂时甩开了后面紧追不舍的几架飞机。这时,96区某个基地里,飞起几架战机,挡住了追击的飞机。 “你们是哪个区的,不打招呼擅自进入我们96区,现在我们要求你们立刻停下来进行检查!” 追击的飞机内,负责运输的军官大骂一声脏话,这些人分明就是故意来拦他们的!前面那架怎么不拦,眼睛瞎了吗! 身后没有了追击的飞机,破损的运输机飞过96区的郊区。远远的,秦明黄看见地面上一片蓝色的湖泊,湖泊边一面红旗。 那是秦非莫给她的讯号,秦明黄控制着飞机降落在湖边,可惜这架运输机破损太厉害,降落时直接冲进了湖里。 湖边车队等待着的秦非莫抬抬手,让人去湖里捞人。 秦明黄自己从湖里爬了起来,一把扯掉脸上的护目镜和头罩。秦非莫过去递给她一床小毯子,“擦擦。” 秦明黄说了谢,一边擦一边回头去看湖里。纪伦在湖里泡着,像团干巴巴的紫菜泡开了,搞的秦非莫带来的人都不敢去湖里捞运输机,最后还是纪伦直接把那架运输机给推到了岸边。 几个人将运输机里昏死过去的人拖出来,秦非莫看了眼,挑眉,“没死?” 秦明黄叹一口气:“没必要杀。” 秦非莫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让人把那几个人塞进车里,“那就交给我处理,飞机我给你准备好了。” 湖边还停着一架秦非莫准备的飞机,那架运输机自带定位,所以需要中途换机。 “你们最好在十分钟之内起飞,追击你们的人很快就会来。”秦非莫看了眼手表,“空海到刚才,已经移动到了105区上空,只要你们到达那里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离开96区后,尽量走101和102区,这两个区和第6区关系都不错,会帮你稍微阻拦一下追击的飞机,103区是中立区,打过招呼,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104区比较危险,但你想最快到达105区就必须穿过104区……我相信你可以。” 秦明黄蹲在湖边,摸着水里缓缓摆动的足肢,抬头笑笑,“没问题,哥你这边问题可能比较大吧?” 秦非莫:“你一走,什么证据都没有,我完全可以脱身。只是接下去的路程,我不能送你了,你自己小心。” 他对秦家人展现出的都是靠谱稳重的一面,但面对敌人,他也可以凶狠狡猾。 时间紧急,纪伦伤得太重,还是无法变回人形,就维持着这个怪物的模样蠕动进了机舱,秦明黄坐上驾驶位,对外面的秦非莫比了个手势,“我出发了。” 秦非莫:“有时间的话,记得回来看看。” 秦明黄:“好,大年初二会回来看你的,哥,记得准备压岁钱红包。” 十二只小水母贴在玻璃窗上摇摆足肢。 秦非莫:“……” 在阳光下呈现出海灰色的飞机飞过他的头顶,冲向蓝天。 飞在空中,地面上的一切都变成了小小的沙盘,人变成一个个黑点,路变成一条条曲线,唯有长空万里,一望无际。 “鱼哥,你再坚持一下。” 驾驶室窄小,纪伦伸进一根足肢搭在她的脚上,绕着她的脚踝转了一圈。 然而温情的时刻很快结束,当她们的视线被远方的空海阻隔,飞机进入103区领域上空时,她们的机翼被击中。 剧烈的颠簸中,秦明黄迅速反应过来,将下坠的飞机强行提升。 她看了眼,发现103区地面上飞出几架飞机,来势汹汹。 说好的103区是中立呢? 除了一开始猝不及防,秦明黄很快稳下了心态,在操纵台前把拉杆、开关按钮玩的飞起,就像她以前很喜欢玩的一款飞机射击小游戏。 因为这意料之外的追击,秦明黄不得不偏离了秦非莫给她规划的路线。但前方的104区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果不其然,刚到104区就出现了另外几架飞机。前狼后虎,围追堵截。 秦明黄就是再厉害,机身也很快在围攻中变得破烂,舱门都被打破了――这些人似乎是想进入飞机制服她,或者让她强行降落,击毙她的意愿并不强烈。 “砰!” 才这么想着就被打脸,她身侧的玻璃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凑得最近的一架飞机上有人狙她! “砰!砰!砰!”接二连三的狙击让玻璃窗裂成了磨砂玻璃的效果。 秦明黄不清楚他们为什么突然改变攻击方式和力度,她只能尽力在夹击中找出一线生机。 才恢复了一点的纪伦在机舱里躁动,秦明黄不得不分心安抚他,“没事……”她忽然闷哼一声。 前窗乍然破裂,破裂的碎片划过她抬起的手臂,划破了衣服,还有狂风从外面猛灌进来,秦明黄一句话都再也说不出来,只操纵着飞机整个斜飞出去,撞进了云层。 一头扎进云团,水汽浓郁,机舱里的纪伦忽然间暴怒地从被破坏的舱门里爬了出去,大半个身体都趴在了机身上。 变得狰狞的足肢张牙舞爪,吸收着云层里面的水汽,在飞机冲出云层后,他伸长足肢,将靠得最近的一架飞机抽飞了出去。 那架轻型机猝不及防被砸出去,直直往下坠落。 秦明黄咬着牙,稳定这架飞机。纪伦力气太大了,他安静待着还好,但他现在扭曲地爬在飞机上,只要动手飞机就容易失重往下坠。 但秦明黄完全阻止不了他这疯狂的行为。 她低头看了眼胸前,那里正晕出一团团深色的痕迹。 她被射中了,因为她被攻击,嗅到她鲜血气味的纪伦才会一改之前的温驯顺从,暴怒地爬出去。 恐怖的漆黑章鱼足肢盘踞在飞机上,令所有追击的人都是心中一颤。那团漆黑丑陋的东西实在太可怕了!所有敢靠近的飞机都被它抽开,他们只能拉开距离攻击。 子弹打在它身上,陷进足肢里,它鼓起足肢就能将子弹从小小的血洞里弹出来,炸裂弹射过去,被它用足肢包裹,发出闷响炸开,只撕裂开了它的足肢,连飞机漆皮都没蹭破。 他们只看得到这只巨章用肉身硬抗武器的强悍,只有秦明黄看见他飞溅而出的蓝色液体溅在破裂的窗上――他是在挡下所有可能伤害到她的攻击。 秦明黄看一眼手上溅到的蓝血,轻吸一口气,打开了控制台上的武器面板。因为型号问题,这架飞机上装备的弹药不多。 但,她的躲避飞行不是最厉害的,飞行射击才是。 一架又一架攻击她们的飞机被打落,终于,身后就只剩下两架远远跟着的飞机,而空海,已经近在前方。 秦明黄早就在刚才的追逐射击战里视线模糊,只有手仍然很稳。胸前很疼,但暖暖的,小水母全都趴在她的伤口上,企图用身体堵住她的伤口,一个个粉色的小水母,都被染成红色了。 浑身狰狞伤口的大章鱼趴在飞机上,他对着空海边缘发出一声鸣叫。 感觉眼前突然一暗,秦明黄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们已经到达了空海下方,头顶不再是阳光灿烂的天空,而是翻涌的海水。但是,她无法再靠近空海,因为空海自带的磁场在排斥外来者。 眼前阵阵发黑,全身冰凉,只有胸前一点暖意,使痛觉格外鲜明。秦明黄勉强扬声问:“鱼哥,这个距离,你能自己回去空海吗?” “嗡――”悠远空灵的鸣叫声中,空海翻涌起海浪,一根巨大的鱼鳍从海水中探出来,秦明黄在如此近的距离,看见了空海中那只巨大的鱼。 她曾见过这样大的鱼――掉落在地面上那只。 在那只巨大的鱼翻涌时,海水倒灌,下起了瓢泼大雨。 秦明黄忍不住笑,“他是在欢迎你回家?” 突然的暴雨冲击,对于还在追击的两架飞机是个灾难,但对于纪伦是及时雨,他缠住飞机顺着海水往上拖。 发觉这一点,没有力气的秦明黄顺势放开了操纵杆。 小水母激动地从她衣服里钻出来,用细细嫩嫩的足肢抓着她的肩和衣服,想把她从座位上拔起来。 秦明黄脚下全都是血,座位也几乎都被浸透。 看见小水母吭哧吭哧用力拔她,秦明黄想笑,想借力站起来,但她实在动不了了,仰头透过破损的前窗看向上方,纪伦大半个身体已经融进了空海,他垂下的足肢一根根缠着飞机往上提。 整架飞机被拖进空海,进入海水的一瞬间,所有的嘈杂声音都消失了。秦明黄感觉自己从座位上飘起来,海水格外温柔地包裹着她。 比海水更加温柔的是两根伤痕累累的足肢,它们解开座位上的束缚,将她从飞机里缠了出去。 秦明黄看见自己胸前逸散的鲜血,淡淡的红色,像烟雾一样在水中散开。小水母们追逐着那些烟雾般的红色,扑到她胸前堵住伤口。 一根足肢轻柔地探过来,小水母匆匆让开,让那根比她们大上好几号的足肢覆盖住伤口。 有什么在伤口里摸索,最后扣出了一枚子弹。秦明黄在巨大的疼痛中晕厥过去。 . . 她会死吗?秦明黄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想着。 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有人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带着笑问她:“你过得好吗?” 秦明黄没看见她,但认出了她的声音,是安姐,她们的氏神夫人。 “安姐?我过得不错。”秦明黄下意识说:“丈夫温柔贤惠,给我生了十二个乖巧的孩子。” “啊……十二个孩子?丈夫生的?啊……那、嗯……听起来,还不错?” 秦明黄被安姐那迟疑迷惑的语气笑得不行,活生生笑醒了过来。刚睁开眼,她就看见自己胸前蹲着一只黑猫,黑猫蹲在她的胸前望着她,一根毛茸茸的猫爪踩了踩她被击中的地方。 “猫?”秦明黄下意识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黑猫凭空消失了。她那一下直接按在了胸口,随即她诧异地发现自己胸口竟然不疼了。 “叭叭叭!”大声地叭叭声让秦明黄回过神来,她抬头看去,看见自己待在一个透明的空气泡泡里。四周都是湛蓝的海水,两根眼熟的大足肢推着泡泡,而叭叭的小水木母们贴在泡泡表面,兴高采烈地舞动着。 “原来我没死啊。”秦明黄懒洋洋地放松下来,躺在泡泡里,看着外面推泡泡的大章鱼。 她刚才好像梦见了安姐。 还有这伤,怎么一点都不疼了。 伸出手贴在泡泡上,立刻有一根足肢贴上来,隔着泡泡不停摩挲。 纯净深蓝的海水中,红色的章鱼环抱着一个泡泡前进,身边环绕着星星点点,如星河一样的光。 33 旅行的日子 空海出现第五年。 原本的人类聚居地共120个区,经过几番变动整合成了整100个区。从前流行的末日论调和空海阴影,如今已经成为了人们熟悉的日常。 天上的空海就像是云一样会移动,它规律地围绕着地面进行迁徙,于是习惯了的人类也按照这个规律逐渐改变了一些生活习惯。 如今的人类生活区,已经全面覆盖上了天穹,等到空海移动到人类生活区上方,天穹就会打开,阻隔那些危险的空海生物入侵,同时还出现了一系列捕捉空海生物的职业。 ――经过专家们反复的研究,一部分无害的空海生物终于还是被端上了人们的餐桌,丰富人们的饮食。 人类并不缺少胆大爱尝试新事物的人,于是这样的空海海鲜,一度火爆全区。 每年空海移动到某个区上方,只要开始下雨,就有一大批人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工具前去“赶海”,捕捉捡拾那些被雨水卷下来空海生物。 鱼、虾、蟹、贝类、甚至海带海菜以及一些连相似种族都找不到的奇怪生物,都有可能被突然的空海大雨给卷到地面,每一场雨过后,这些新鲜的空海海鲜就会迅速充斥生鲜市场,然后成为普通市民餐桌上的一道菜。 当然,乱象也还有一些。 那些杀伤力巨大的空海生物,都被分了危险等级,每年空海季到来,都会全区宣传,看到标注了危险的,都得立刻打电话通知警卫队前来消灭――就和家里着火了要找火警一样。 每年都有些作死人士,去大胆尝试那些还没经过安全检查,有毒的空海生物,然后变成各种奇形怪状被送进医院――如同乱吃毒蘑菇被送进医院。 …… 人类的适应能力,可以称作地表最强。 今年的空海眼看又要越过无人区,完全进入人类居住区了,最边缘的第100区开始升起一座座天穹。 在被遗弃的无人区102区公路边,长了两三年无人打理的野草几乎过人高,一辆改装过的房车开上荒废颠簸的马路,压过那些长到路中央的野草,停在附近一个被清理出的露营地。 秦明黄从车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纪伦跟在她身后下车,将车里的东西往下搬。 那是一架老式手摇留声机,她们开着车在无人区闲逛时,从一家半坍塌的废弃房屋里找到的,纪伦见她有点兴趣,便把这台漂亮的留声机给带回来了,准备修一修看看还能不能发出声音。 她们一年里有大部分时间留在地面生活,基本上都在无人区转悠,就像是秦明黄几年前所想的那样,开着房车,路过一座座荒芜废弃的城市,还有无人区没被开发的森林戈壁,她们还去看了地面上的海。 旅客只有秦明黄和纪伦两个人,但秦明黄意外地还挺喜欢这种自在流浪的感觉。 她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因为秦明黄会觉得无聊,所以这处营地也只是她们暂住的一个地方。一个枯死的老树褪了颜色倒伏在地,纪伦给她在灰白色的树干树枝之间做了个能舒服躺下的摇篮秋千。 见纪伦洗洗手要去做吃的,秦明黄从刚坐热的秋千里站起来,“今天我来做,我最近又什么都没做,手都快不会动了。” 话虽如此,她拿起刀片鱼的动作仍然很犀利。 纪伦看她有兴致,起身解下围裙,给她系上,自己挽着袖子坐在旁边继续修理那个留声机。 烧烤难免烟熏火燎,不过她们这在野外,于是飘散的烟火气也别有种疏阔自然的香味。 今天的食物大部分是猎到的地面动物,少部分是空海生物。这几年秦明黄可谓是最奢侈的人,在人类市场上卖到天价的那些空海珍贵鱼类,她快要吃到吐。 她在处理猎物的时候,草丛里有OO@@的声音,秦明黄抬眼一瞧,嘿,是只豹子,大概是馋她们的食物呢。 因为人类的踪迹消失在这片被遗弃的地方,于是无人区的野生动物们毫不客气往内迁徙。 秦明黄记得,去年她来这边还只看到了些野羊野兔野牛什么的,今年连老虎豹子都看见了。 破败的城市大街上,长得郁郁葱葱的绿化带里,可能就藏着一只凶猛的肉食动物,画面又怪异又有趣。 对普通人来说危险,不敢轻易进入的无人区,对秦明黄来说就是乐园。她每年去看望哥哥秦非莫,都不忘从他那拿一些好东西,枪支弹药什么的,走在无人区,危险的不是她,是那些长得好吃的动物们。 也幸亏秦明黄口味大众,不算猎奇,猎食的都是些普通的鸡鸭兔牛羊之类。 翘脚翻烤着烤架上的肉,见那边草丛里的豹子还在瞧着这边,秦明黄割了一块肉扔过去请这小兄弟吃一顿。 面对天上掉下来的肉,豹子迟疑的叼住,然后掉头就跑。 这怂怂的样子让秦明黄想起从前养的那只小狗香香,这小模样还挺像的,可惜…………可惜香香它现在被养在哥哥秦非莫家里,也不知道怎么养的,完全变成一只好吃的懒狗了,胖的秦非莫都看不下去,勒令它减肥。成长真是令人唏嘘。 天色暗下来,旷野风大,野草招摇,从房车里连出来的灯挂在树枝上嘎啦嘎啦摇晃。吃饱了的秦明黄窝在柔软的摇篮秋千里,抱着车载冰箱里最后一罐饮料吸着,眼睛看着天上一半空海,一半天空的分界线。 她晃着脚摇晃秋千,纪伦坐在她脚边的树墩子上,伸出一条足肢帮她轻轻摇晃秋千,两只手慢条斯理地将那个留声机重新组装起来。 “看样子是修好了。” 他试了一会儿,悠扬的音乐就从花形的喇叭花里传出来,在旷野中被风传出去很远很远,听起来有些失真。 秦明黄啪啪鼓掌:“好活!听上去特别有恐怖片的氛围。” 纪伦等它放了一会儿,关掉,果断搬到帐篷里去当了个放东西的桌子。 夜晚她们睡在帐篷里,秦明黄躺在暖呼呼软绵绵的“水床”上,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纪伦说话。 “今年又差不多要去空海了。” “嗯,明后天可能就要下雨了。”纪伦习惯性地用足肢把她包裹起来,鼻子贴在她的额头上睡觉。 “今年她们几个不知道怎么样了。”秦明黄说的是在空海的小水母们。 她们还没成年,并不适合长时间生活在陆地上,空海才是她们的归宿。纪伦这个种族习惯是管生不管养,相比起来,纪伦已经是个好爸爸,带了她们很久才分开。 每年,她们在地面上追逐着空海的脚步,回到空海生活,都会先去找找四散的小水母们,大家在一起玩一阵才分开。 等到空海转移到了第6区上方,她还会去看望秦非莫,在他那住一段时间,免得和人类社会彻底脱节。 空海就像是一年一趟的车,她搭个便车去,等空海走了她又搭个便车走,一年四季都在旅行,天上地下轮着住,亲朋好友一年见一次,其余时间都像风一样自由。 “外面好大的风。”秦明黄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地聊天。 “是,好大的风。” “不会把我们的帐篷吹跑吧?” “不会的,亲爱的睡吧,你都累了。”她今天飙了很久的车,早就累了。 睡到半夜,被秦明黄这乌鸦嘴说中,帐篷真的被吹飞了,大章鱼伸出足肢把帐篷拽回来,大半夜兢兢业业加固帐篷。秦明黄什么都没发现,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那么大一棵枯树都被吹飞了,而她们的帐篷还巍然不动,不由得自夸起来。 是的,这帐篷是秦明黄搭的,不是纪伦搭的。 今年空海离开无人区范围的最后一场大雨,纪伦抱着秦明黄顺着雨水回到了空海。他做的巢穴,也就是那个透明泡泡,可以过滤海水中的空气。 秦明黄已经习惯这个章鱼泡泡潜艇,双手搁在脑后,靠着一个大背包仰头望着空海里游动的生物。 变成红色的大章鱼在海水里显得格外鲜艳,并且狰狞,差不多的掠食者远远看见他就会避开,只有一些无害的小鱼小生物留在附近。 有时他也会变成蓝色或者透明的,海里面偶尔会有危险,这个时候他就会把她连着整个泡泡都藏进身体里。不过这种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他在空海里都很自在。 他在推着泡泡前进的同时,散发出一种气味,能传播到很远,这是给小水母们的讯号,她们察觉到这个讯号,就会知道,今年爸妈也回来了,会赶过来团聚。 七天时间,所有小水母都来齐了,离得最远的那只小水母赶过来的时候,还没忘记带上好吃的食物作为礼物。 或许,现在不应该再叫她们叫小水母了。她们正在朝着她们爸爸的模样转变,脑袋还是那个开着花的、水母一样的伞盖,但细丝的足肢则变成了章鱼一般的足肢,身型也大了很多,平时大部分时间是半透明的幽蓝色,围在泡泡边,会变成从前一样的粉色,表明她们的开心。 她们往前游动时,远看上去像个水母群,小水母在泡泡边嬉戏,经常会引来那种大片大片的星河光点。 这个从未见过的和谐大家庭,吸引过一些纪伦的同族,陌生的大章鱼对她们这奇怪的一家表示了好奇,跟着她们游了一阵,然后又被别的什么吸引,不告而别。 他们这个族群的关系还真是奇妙。 秦明黄在地面上见过无数梦幻的美景,在空海中也见过了无数绮丽的景象,但纪伦总是有办法带她去发现新的东西。 今年,和恋恋不舍的小水母们分开后,纪伦推着她的泡泡,找到了一只大鱼。空海里的大鱼不多,很难找到它们的踪迹,今年也是凑巧了。 纪伦推着她,把泡泡固定在大鱼身上,带着她跟着大鱼一起游到海面。 空海的海面,更在几千米的高空上,她能近距离地看见灿烂强烈的阳光――那实在是令人无法形容的景色。 天地之间一片空旷辉煌,空海的海面洒满了金色,溅起的水花都变成了金色。 …… 空海移动到第6区,下着雨的夜晚,纪伦带着秦明黄顺着雨水落到地面上,还带着满满的空海特产。 这边一片都是秦非莫买下的,专门给她们着陆用。 半夜十二点,秦明黄两人洗了澡换了衣服坐在屋子里吃东西,秦非莫穿着整齐地走下楼。 秦明黄看他一眼就说:“哥,没必要大半夜还特地换下睡袍,穿个西装来接客吧。” 对于自身形象非常在意的秦非莫不理会她,“今年也没带她们来?” 秦明黄知道他是指小水母们,“没呢。” 秦非莫:“是这样的,再过两年也该考虑让她们受教育了,我会找口风严谨的家庭教师来教她们,我们秦家人不能连学都不上。” 秦明黄:“……”明明都不是人为什么还要上学受教育,也太惨了。 这哥什么都好,就是脑回路偶尔令人无言以对。 秦明黄打着哈哈:“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和谐聊天过后,秦非莫对纪伦说起正事,“今年也拜托你了。” 纪伦:“好的。” 作为第6区领导都心知肚明的“奥图加德”,纪伦之所以能年年安生地待在这,就是因为他算是个特聘人员,负责感应这个区里有没有隐藏的奥图加德。现在还没有特别有效的手段从人群中分辨出奥图加德,只能依靠同族的感应。 前两年第5区又出现了个奥图加德,引起了很大的混乱。 堵不如疏,第6区的理念是和平共处,纪伦就成为了这个中间的纽带。 轻松的工作押后再提,重回人类社会第一天,一定是一整天泡在小吃街上。纪伦陪着秦明黄,两人像街上所有普通人一样,享受着各色各样的食物,和这平凡的日常。 虽然天上空海笼罩,但仍是灿烂的日子。 (第五个小故事完) 01 爬山 茫茫的一片白色里,秦明茴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是什么地方? 远方突兀出现一个黑点,那黑点越来越近,秦明茴认出来,那好像是一只黑猫。 黑猫迈着优雅的步伐来到她面前,猛然变大,漆黑的身体逐渐透明,黑色的薄纱一般,里面是流转闪烁的七彩星光。 仰头看见大黑猫下巴上的毛毛,秦明茴感觉眼前一黑,撞进了黑猫的身体里。那里面仿佛是一个宇宙,无数的星星在周围安静地旋转。 她直直落进一颗星星,失重感猛地提拉她的心脏,当她回过神,发现脑海里出现了一幕幕的画面。 秦明茴像是一个观众,看了一部无比真实的电影。 电影的一开始,是在一个高山之巅的古怪堡垒。灰突突的地堡在远处雪山和近处青翠草地的衬托下无比寂静破败,然而,一群人的到来打破了这片寂静。 这队人在一个中年男人的带领下进入堡垒,看似破败的堡垒内部,藏着一个纯白的正方形房间,这个房间里沉睡着一个少女。 ――如果这部“电影”有一个主角,大概就是这个少女了。 少女几岁时,母亲秦乐丹因为感染去世,临死前,秦乐丹将同样出现了感染情况的女儿安置在这个房间里沉睡,依靠着包裹身体的营养液长大。如果没有意外,少女会一直这么沉睡下去,直到死亡。 但那个带领着一队人前来的男人霍兰,将她从那个房间里唤醒,自称是她的父亲。 醒来的少女对这个父亲很是依赖,她发现自己可以控制这个地堡,于是懵懂地将这件事告诉了霍兰。 这个地堡就是一个巨大的机器人,一个当世最厉害的大杀器。它由少女的外公秦伯异开始制造,又经由她的母亲秦乐丹不断完善,最终,因为它巨大的杀伤力,秦乐丹死前遗憾地将它封锁,令它沉睡在这荒僻无人的高山上,守护自己的女儿。 如今少女醒来,守护她的这个机器人也醒来了,跟在她身边听从她的指令。 宛如小孩一样的少女不清楚,但秦明茴这个看电影的局外人看得清清楚楚。 霍兰摆明了就是知道这里有个很厉害的机器人,才特地过来的,为的就是得到这个机器人的控制权,发现没有办法,才退而求其次用感情控制了少女,通过她来指挥机器人去做他想做的事。 这是个混乱的世界,因为几次战争,人口所剩不足从前的百分之一,又因为一种怪异宇宙生物的辐射感染,导致无数人类产生病变,变成了会攻击人类的“吸血虫”――身体逐渐溃烂,失去理智,疯狂嗜血。 在这样的情况下,野心勃勃的霍兰想要抢夺最大人类安全区的权利,想要统一四大安全区,所以利用少女和她控制的机器人再一次发动了战争。 故事继续推进,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人听从命令,毁灭了无数的土地,杀死了许多许多的人,所有因为它而失去了家园的人,都将它视作噩梦。 一无所知的少女只知道听从父亲的命令,她看不见那些被战火烧死的无数普通人,她生活在霍兰为她营造的童话世界里,过得无忧无虑,还爱上了霍兰的养子霍殷。 和霍兰一样,这个霍殷看上去人模狗样,实际上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他同样眼热那个大杀器,于是用了各种办法将少女哄到手之后,又设计杀死了霍兰,从此少女和她的机器人都为他所用,继续为他的野心制造杀戮。 直到某天,少女偷偷外出,被几个孩子攻击,面对他们仇恨的目光,少女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早已在战火下变得千疮百孔,而听从她的指令帮助霍兰霍殷的机器人,根本不是在阻止战争,是在掀起战争。 她被欺骗了。 最后,身体里随着沉睡停滞了很多年的“吸血虫”感染暴发,少女在痛苦中向机器人下达了自毁的指令,并一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看完之后,秦明茴只想叹气。小儿持金于闹市,怀璧其罪。 说到底,强大的力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拥有这种力量却不清楚怎么去控制。 …… 秦明茴眼前一黑,再度睁开眼后,她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团液体里。从嘴里吐出两个泡泡,她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很大的声响。 “嘭――嘭――” “霍兰先生,门打开了!”“都小心点,进去找控制台。” 睫毛一颤,秦明茴意识到不对劲。这话语,这即视感,很像刚才脑内电影的开头! 她瞪大眼睛,睫毛上又浮起两个泡泡。 漂浮在地堡中心营养液里的秦明茴,直直对上了营养液维生装置外的一张帅气中年大叔脸。 ――是霍兰。 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秦明茴听到脑子里传来一个冷冰冰的机械声音。 [您好,小小姐,我是您的机器人01号。] 秦明茴:“……”她记得在那个“影片”里,少女刚醒来也是听到了这个属于机器人的声音,然后她被霍兰哄了之后,就把这个告诉了霍兰,霍兰兴奋地试图让她转移这个机器人的指挥权限,然后遗憾地发现这个机器人唯一的权限锁死在了少女身上。 但秦明茴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少女,她很快在脑海里回复道: [你好,01号。] [您好,小小姐,01号为您效劳,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这个可以称为全片最强火力输出的机器人,语气和程序看上去都十分死板僵硬,但他称呼她为“小小姐”,这一点令秦明茴颇觉有趣。 影片里,这个机器人称呼自己初始制作人秦伯异为先生,称呼秦伯异的女儿秦乐丹为小姐,所以称呼秦乐丹的女儿为小小姐。 看“电影”的时候秦明茴就有种感觉,这个机器人,应该会更智能才对,而不是像一辆坦克、一个火箭发射台――他毕竟是两代天才的最高杰作。 泡在营养液里,和机器人进行了简单交流的秦明茴,在霍兰看来,就是一脸懵懂茫然。 他也没想到,根据秦乐丹当年谈话间偶尔提及的信息找到的地方,没看见那传说中最强的杀戮机器,反而看见了一个小女孩。 霍兰心里清楚,这个小女孩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女儿。他当年哄骗秦乐丹,想让她将她研究出的巨型杀戮机器交给他,不惜和她结婚。他本以为让她怀了身孕生下孩子后,就能完全控制她了,谁知道那女人知道了他的打算后,竟然直接带着女儿逃跑了,只因为匆忙留下了一些没用的研发资料。 这么多年他找人试了无数次都制造不出那种威力强大的杀戮机器,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别说机器人,连机器控制台都找不到一个。 此时看到这个一脸懵懂的少女,霍兰心中一动。这里就剩下这个孩子了,作为秦乐丹的女儿,这孩子或许知道什么呢,以他对秦乐丹的了解,她肯定会给这个孩子留下能保护她的东西。 想到这,霍兰的脸上顿时浮起了一抹慈祥温柔的笑容,他走到一边,直接关掉了维生装置,让漂浮着的营养液从空中落下,并将营养液中的少女抱了起来。 “孩子,终于找到你了。”霍兰温情地说,“我是你的爸爸啊。” 秦明茴:“……”这就尴尬了。我可是很清楚地记得我亲爸脱发地中海的样子。他老人家现在大概一改往日严肃装逼,正因为得知她的死讯而对着哥哥姐姐痛哭吧。 想到这里,秦明茴心里很是难受。她知道自己因为飞机失事死亡了,更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大概叫穿越。 她变成电影里那个倒霉的小少女了,有这样一个渣爹,还不如当孤儿呢,亲爹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人间圣父。 秦明茴不开口,霍兰也不以为意,甚至更加温柔了些,“好孩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没关系,不要怕,爸爸在这里,以后爸爸会保护你的。” 被他那双手摸着脑袋,秦明茴感觉头皮一阵麻,本来就刚醒,这身体正难受着,还要承受这样的暴击。她装作低头避开霍兰的手,声音生涩,细细地问:“你是我,爸爸?” “对,我是你爸爸,是你现在在世上唯一的亲人。”霍兰说着,眼眶就红了。 啊,是个演员。秦明茴对照着脑内电影里霍兰私底下咒骂秦乐丹母女的画面,为难地皱起眉头。 这,她对自己的演技没有信心啊,怎么办,会不会被发现不对?这个男人这么心狠手辣,万一发现她有问题,会不会想办法弄死她? 秦明茴想了一下,决定解决这个问题。 她低声叫了声爸爸,姑且和这贼子虚与委蛇。两人一阵父慈女孝,看呆了其余一众人。 跟着霍兰前来的那些人,都不太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但老板认女儿,他们也只有微笑鼓掌的份。 因为秦明茴这个意外,霍兰决定让其余人默默在地堡里寻找机器人,自己则带着她来到外面,找了个阳关灿烂,青草茂盛的好地方,和她谈心,套她秘密。 “乖女儿,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 秦明茴摇头。 霍兰眼中写着满意,脸上则是假假的怜惜,“没关系,以前的事爸爸都会慢慢告诉你……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秦明茴点头。 霍兰:“你妈妈叫秦乐丹,是我最爱的妻子,你记不记得,以前她最喜欢做机器人,还常常抱着你去工作室?” …… 就这么绕来绕去,霍兰确认这孩子不太聪明的样子,还颇为自闭,也不耐烦和她绕圈子了,直接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你妈妈做的机器人?” 影片里的少女三言两语就被霍兰搞定,告诉了他机器人的存在,但秦明茴绷到了现在,从他的话中基本确认了这就是那个电影世界,才在霍兰期待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霍兰狂喜,勉强维持着温和:“那你带爸爸去看看好不好?” 秦明茴细声细气:“我们两个人去。” 霍兰:“好,这是我们父女的小秘密,不告诉别人。” 秦明茴指了指一个方向,霍兰抱起她,大步往前。他爬上附近的山崖,眼看快到崖边,秦明茴还在往前指,霍兰问道:“在这?” 秦明茴:“在下面。” 霍兰毫不怀疑这么个孩子会骗人,毕竟地堡里的一切都表明,这孩子在营养液里待了十几年,都快待傻了,她懂什么。 他怀疑机器人真的被秦乐丹藏在了崖壁上,走到崖边探头去看。忽然,背后一双手将他往前一推―― 霍兰完全没反应过来,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掉下了万丈高崖。大概这辈子是没有个全尸了。 秦明茴摸着自己的手,心脏狂跳。 她杀人了!她第一次杀人了! 这一辈子,秦明茴连打架都没有过。作为秦氏氏女,一文一武,“武”被小伙伴秦明黄给占了,她从来只负责“文”。 文静、文明、文质彬彬。 按住自己颤抖的手,秦明茴刚感觉到一阵心理不适,忽然看见一双手扒在崖边,传来霍兰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这该死……” 秦明茴脸色一变,想也不想,搬起旁边一块石头狠狠砸上那双手。 霍兰惨叫的声音越来越远,回荡在风中。 秦明茴探头看了眼,随即放心地长松一口气。刚才真是吓死人了。 02 解谜游戏 山巅上的风很大,吹得秦明茴一阵哆嗦,也不清楚是因为杀人还是因为冷的。 她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胳膊,在脑子里和机器人01号说话。只要她们没有相隔太远,就能进行对话。 [01,你可以把其他人赶出来了。] [好的,小小姐。] 远处的地堡忽然间颤抖起来。灰色的地堡外表看上去丑丑的,匍匐在地上,和土地接壤的地方还长着许多的草,但当他动了起来,就像是一只从沉睡中醒来的野兽,牵连的野草被连根拔起,泥土簌簌落下,地面一阵震颤。 显露在地面的地堡部分,是这个巨大机器人的背脊和凸起的胳膊,他的双腿蜷缩着扎根在地下,脑袋紧挨着胸膛。 咔咔咔的声音不断响起,巨大机器人将自己折叠的身体伸展开,从地面上站立起来。 和霍兰一起来的几人,早就被这巨大的变动吓得逃了出来,两个没来得及自己跑的,一个被机器人01号抖抖腿震下来,一个被他用巨大的机械手掌从胸口处抓下来扔在草地上,狼狈滚了几圈。 解决完身上的小蚂蚁,机器人01号缓缓走向旁边高地上的秦明茴。虽然动作缓慢,但他太过高大,只走了几步就来到秦明茴面前。 秦明茴站着也就比他的脚趾高一点,她抱着冰凉的胳膊,探头看一眼那些屁滚尿流滚下山坡的人。 这些是霍兰的下属,还有他雇佣来保护他的人。如果她愿意,现在就可以要求机器人01号将他们全部杀死在这里。 可是,在那部脑内电影里,霍兰收拢了无数的手下,那些人因为各种原因而依附他,到最后,整个安全区都听从他的命令参与了战斗……可除了少数的野心家,大部分都只是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而已。 她可以没有负担地杀死霍兰,却不愿意去杀这些人。 当秦氏氏女时,曾有人对她说:不要因为拥有力量和地位,就去轻贱他人的生命。 这句话她记得很清楚。 所以,除非别人想要来伤害她,她不会主动去对付别人。 ――这几个人没有想着寻找老板霍兰,没有来和她拼命,而是直接逃跑,这真是太好了。她爱好和平,不爱杀人。他们如果真来找她麻烦,这里又要多几具尸体。 [01,我们离开这里吧。] 这里已经被发现,为了避免麻烦,她应该转移位置,还有就是,这里什么都没有,不适合生存。 [听从您的吩咐,小小姐。] 巨大的机器人弯腰将张开的手掌并拢,放在她的脚下,等她爬上去后,微微合拢手掌,将她送到胸膛处。 那里有一个通道,通往之前她沉睡的白色房间。 霍兰一心想找机器人的控制台,却不知道,那个纯白色的,出了一个维生装置几乎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就是这架机器人的控制台,也是他的心脏。 秦明茴走进那个纯白的房间,转了一圈后,将手掌按在一面墙上,瞬间一道光从墙壁上浮起,扫描过她全身,经过她胸口时,发出轻轻滴一声,飞快展开了好几个悬浮在身边的界面。 这才是01号的“控制台”。 而且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见,其余任何人站在这里,看到的都只会是最普通简单的墙面和虚无的空气。 因为其他人没有“钥匙”,不能通过权限扫描。 秦明茴拉开衣服低头看了眼,在这具身体被衣服遮盖的胸口处,有一块嵌合在肉里的翠绿色宝石。她就是通过这个控制01号,以及和他交流。 电影里,霍兰发现这个后,想将它转移到自己身体里,结果少女差点死在了手术台上,她一死,机器人01号就会自我毁灭变成一堆废铁,霍兰只好遗憾地放弃了手术。 摸摸胸口处的绿色宝石,秦明茴仔仔细细地看那些悬浮的界面。每一个界面都格外复杂,用了许多看不懂的符号标识,没有一个她能看懂的文字。 原本那个少女懵懵懂懂没受过教导,又被霍兰霍殷养成了什么都不清楚的笼中鸟,因此没有研究过这些东西,只利用了01号最基础的功能。 ――反正那两个男人也就只需要一个杀伤力强大的杀戮机器。 但秦明茴不同,她看“电影”的时候就对这个特别感兴趣。 这也是她觉得机器人01号应该会更加智能的原因,毕竟有这么复杂的内核,他不该只是这样而已。 想一想原本的电影里,他就那么简简单单被毁灭了,真是太可惜,就和被毁灭的安全区、被摧毁的土地一样可惜。 没有摸索多久,秦明茴就成功让这个纯白的房间变得透明,并且调整了自己的视野,和机器人01同步。 他正走在山地上,前方是连绵的山脉,山顶积雪围绕着云层,地面是一望无际的绿地,间或有大块的石头和树,像血管脉络一样的小溪流分散在草地上,倒映着湛蓝的天空。 秦明茴站在这个透明的房间里,就像是漂浮在空中。 她又摸索了一会儿操作台,封闭的空间中,空气陡然流动起来,外面属于鲜花青草的气味飘来,微凉的风卷起她的头发和衣角。 秦明茴静静感受了一下,说道: [01,你可以跑得快一点吗?] [可以。] 机器人奔跑起来,四周缓慢移动的景物一下子拉成了模糊的影子,狂风猛烈地吹过她的身体,秦明茴忙将这个房间再度封闭,只留下了透明的视野。 她像是坐在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上,身边的一切景物都飞快远去。 机器人01有特殊的能源转换系统,风、光、热……等等,所有能源他都能利用。所以奔跑了许久,他仍是保持着那样的高速移动,秦明茴指一个方向,只要不开口让他停下,他就会一直往前奔跑,哪怕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普通人无法攀登的高山。 眼见他真的准备爬到高山上去了,秦明茴忙叫了停。 机器人01号瞬间停顿在原地,还维持着奔跑的姿势。 [01,你坐下吧,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秦明茴回望来路,已经看不见那边的高山了,她们来到了另外一片溪流密集的河谷,蓝色的天空染上了夕阳的颜色。 机器人01号依言坐在地上,他是个沉默的大家伙,脑袋上虽然有“眼睛”“嘴巴”,但那都是他的武器,可以变成炮口――他身体的许多部位,都可以变成武器。 秦明茴就像是一个找到了玩具的小孩子,对着身边繁多的界面不断地做出各种尝试。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发现了奇怪的地方,她都下意识想找纸笔记下来,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01,这里有纸笔吗?] 01号没回答,不过雪白的一块墙壁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空洞,秦明茴看见那狭窄的洞口里面有一口小箱子,过去将它抱了出来。 小箱子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抬就开了。里面确实有纸笔,只不过纸是一本写着许多乱七八糟符号的笔记本,笔是一只刻着乐丹字样的钢笔,早就没用了。 除此之外,箱子里还有两张照片。一张照片上是秦伯异和秦乐丹父女,看上去十几岁的秦乐丹带着大大的笑容站在父亲身边,手捧着一块绿色的宝石。 看到这块宝石,秦明茴忍不住拉开衣服看了眼自己胸口那抹翠绿。如果没弄错,照片里应该就是现在她身体里的这块。 另一张照片是成年后的秦乐丹,抱着小小的女儿,一脸幸福地看着镜头。那个被她抱着的小小女孩儿手里拿着一个七彩魔方放在嘴边,啃得口水直流。 照片里的七彩魔方也放在箱子中,秦明茴拿起来看了眼。最开始她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魔方玩具,但是拿起来后发现外面的七彩颜色脱落了一些,隐约露出底下银灰的色泽。 仔细一看,魔方上面有细小的纹路,像是有什么图案。 将这个魔方放在一旁,秦明茴拿起箱子底下的最后一样东西。那是一个信封,将薄薄的信纸抽出来,里面写的是一串乱码般的符号。 这些东西在那个脑内电影里面从没出现过,少女并没有发现这藏起来的小箱子。 秦明茴感觉,这就像是一个解谜游戏。 但是解谜游戏难不倒她。 她能成为秦氏氏女,当然不是因为她家是秦氏主支后裔,而是她一场一场考核考上去的。和其他人比起来,她的优势在于不管学什么都能很快吸收其中的知识――简而言之,她是个理论王者,学什么都快。 除了可可爱爱的换装养成游戏,她最喜欢的就是解谜游戏。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这个房间里的光线也变得黯淡下来,看不清晰魔方上和笔记本上的图案。房间里浮起的界面发出幽幽的光,柔和不刺眼,但并不适合看这些。 坐在渐渐沉寂的黑暗里,从解谜中回神的秦明茴看见外面的旷野荒原,听到越来越猛烈,像是人在哭泣的呜呜风声,开始有点慌了。 秦明茴:软妹害怕.jpg 这样的地方,只有她一个活人…… [01,我没有找到灯,你有灯吗?]秦明茴果断求助01。 这个要求有点为难到杀伤性武器01了。 当初秦乐丹死去后,他依照她的要求带着陷入沉睡的孩子停在那座山上,因为除了营养液,不需要提供任何人类生活的东西,所以真的要说的话,他的身体里并不宜居。 过了一会儿,秦明茴看到机器人01弯下脑袋,将整个脑袋扭过来对着自己的胸口,那双眼睛里蓦然射出两道犀利的红光。 [小小姐,光。] 被那两道恐怖红光照着的秦明茴,感觉更加害怕了。 而且好刺眼。 [……关灯吧,01。] [好的,小小姐。] 03 苹果 抱膝坐在散发着微光的昏暗房间里,秦明茴终于有了点穿越的真实感,出神地想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们。 旷野太寂静了,除了呜呜风声,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 呆了一会儿,秦明茴又喊了声01。 [01,我们来说话吧。] 惭愧,作为一个软妹,她现在就想找个人说话壮胆。虽然01号是个机器人,并不是人类,但好歹他能出声。 和家用机器人以及手机程序对话这种事,谁没做过呢。 [好的,小小姐。] 01号有求必应,木木地答了一句,然后不出声了。 秦明茴想了想,起了个聊天话题。 [01,你知道茴字有几种写法吗?] 一阵咔咔声,01号刚才抬起来的头又垂到了胸前,那两只大大的圆眼睛里淡红的光不停闪烁,好像一个人心慌地不停眨眼。秦明茴怀疑他继续下去会把自己的脑袋给烧了,连忙准备换个话题。 [抱歉,小小姐,我没有答案,我只开启了保护和攻击模块。] 01号先一步说道。 秦明茴从这句话里得知了一个意外的信息,01号还有其他板块!她顿时来了兴趣。 [01,原来你还有其他的模块没开吗?是什么?] [是的,小小姐,先生和小姐为我设计的,还有学习和感情模块,这两个模块处于禁用状态。] 学习和感情?秦明茴惊讶极了,这真的能做到吗?如果说学习她还能理解,死板的学习和机动的学习,都可以称为学习。可是感情,人制作的机器人真的能拥有像人类一样的感情? 想到那个电影里机器人01强大的毁灭能力,秦明茴觉得秦伯异和秦乐丹那两位天才,或许真的做到了。 如果是真的,那秦明茴大概明白为什么这两个模块没被开启。 能自主学习的机器人,不止会学到好的一面,还会学到坏的一面,可是好坏这种事必须放在具体的情境下,人类都不一定能完全做出正确选择,机器人就更加困难。还有感情,如果他学会了感情,是不是会像人类一样“感情用事”? 很多很多的问题都需要考虑。 秦乐丹父女两个可能也经历过很多的思考,但他们最终做出了这两个模块,那一定是想过开启的,之所以现在处于禁用状态,很大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去做这个试验。 秦乐丹彻底完成这个作品的时候,已经感染了吸血虫病,身体出现了溃烂,安排好尚且年幼的女儿后就去世了。 所以,拥有这两个模块的01,大概率还没来得及运行过。 这么一想,他在原本的剧情里就那么被毁灭,感觉更加遗憾了。 秦明茴没有犹豫多久就做出了决定,她要为他开启这两个模块! 她对会学习能产生感情的机器人实在太好奇了,还有就是,如果这么完美的作品无法彻底展示真的很遗憾,她作为现在01号唯一的“驾驶员”,就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如果能拥有感情,有自主意识,有人能教他珍惜生命,温柔地对待他人,那他就不会再成为原电影里那个没有生命,被坏人利用掀起战争的杀人机器了。 [01,我想为你开启学习和感情模块。] [对不起,小小姐,禁用模块,您没有开启权限。] 秦明茴:“……”激情澎湃地想象了这么一阵,结果白想了。 [……没事,等我弄懂了你的内核,一定有办法开启的,你等我。] 秦明茴感觉自己找到了事情做,精神一振。有事做的话,她就不会总是忍不住去想念再也见不到的亲人朋友,沉浸在悲伤中了。 [好的,我等您。] 机器人01并不明白她的心情,只呆呆回答。 不过,在完成目标之前,放在秦明茴面前的,还有更加现实的问题。 她饿了。 之前在营养液里沉睡,没有这个苦恼,现在醒来了,身体有消耗,当然会觉得困觉得饿。 [01,我饿了。] 秦明茴下意识和自己目前唯一的交流对象说。 01的圆眼睛又是一阵红灯闪烁,他又被为难到了。 过了一会儿,墙壁唰的打开,露出两大罐营养液,就是先前泡澡的那种营养液。 秦明茴摇了摇那两个大罐子,嗅嗅味道,很是怀疑,“这能喝吗?” 感觉不能喝,有一股奇怪的淡淡消毒水味道。秦明茴不太敢喝,而且她想吃点东西。 “睡了这么多年,没吃过东西,这身体的消化系统还好使吗?能进食吗?”秦明茴陷入这种疑问。 昨天的秦明茴漫无目的,机器人01也是根据她的随手一指乱走,今天,她们都有了一个短期目标。 先找到能吃的食物再说。 附近荒芜没有人烟,只能找点野果之类的先充饥。好不容易看见一棵结了果子的树,秦明茴远远看见树上吃果子的小动物们,被大块头机器人发出的动静给吓跑了。 走过去一看,竟然是一棵苹果树。只是果子还都是青色的,小小的。 这一棵苹果树特别高,果子结的不多,都在顶上。机器人01将她托在手里,送到树顶。 秦明茴从树顶上摘下一个苹果,试着咬了口。 双腿一软,她整个跪在机器人01的手掌上,一手捂着嘴,一手握拳锤了两下那灰突突的机器手掌。 太难吃了,又酸又苦,她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机器人01睁着一双大大圆圆的眼睛盯着她。秦明茴拿着咬了一口的苹果,苦着脸嘀嘀咕咕,“还没熟,都还是青色的,怎么一个红的苹果都没有。” 红的。01捕捉到这个关键词,扫视了一遍整个苹果树,伸出另一只手掌,弯起两根巨大的手指,折断了一根树枝。 看见递到自己面前的一大根树枝,秦明茴从树枝里翻出了一个红了一半的苹果,其实也就是浅浅的红,同样没熟,但咬一口,至少没有之前那个那么酸苦,勉强能入口。 比起苹果,秦明茴更在意01的行为。 “01,我刚才没有求助你,但是你主动给我找了红的苹果,我觉得你已经很智能了!” [好的,小小姐,红苹果。] 秦明茴:“……”这反应就很像她家的一个扫地机器人。 “谢谢01,这个苹果比其他苹果更好吃。”秦明茴按着01的大拇指摇了摇,当做感谢。 [不用谢,小小姐。] 秦明茴抱着肚子:“但是我还是好饿。” 机器人01就这么将她托在手中,慢慢往前走,寻找其他能吃的东西。 秦明茴坐在他手里,透过他的指缝往外看。 突然,她坐直了身体,有点激动地指着下方的草地,“01你看,你看下面的草地,那里是不是有只灰兔子!快,别让它跑了!” 兔子很可爱,但是,肚子饿的时候,可爱的兔子吃起来也会很香的。 就在秦明茴激动地说完那句话之后,机器人01抬起一根手指,指尖分开变成一个激光炮口。 “滋――” 一阵刺目的强光之后,以野兔为中心,半径一米范围内的所有草地,瞬间在激光炮下变成焦土。 野兔完全熟……不,大概是完全变成焦炭了。 秦明茴:“………………” 她走到那还散发着袅袅白烟的圆形焦圈旁,将手放上去感受了一下,发现那里还在散发着灼热的热气。她在旁边等了会儿,不死心地折了根树枝,在圆圈中心扒拉了一下,一扒一层灰。别说兔子了,土都烧陷下去一层。 回头看一眼高大的机器人,他低头俯视自己,木木呆呆的待机样子。 好吧。 秦明茴丢下树枝,“01,我们继续往前走吧,应该能找到其他吃的。” “01,下次遇到兔子,不要用这种攻击敌人的火炮去攻击了。”秦明茴语重心长的语气像是教导一个傻孩子。 [好的,小小姐。] “最好也不用其他炮火。”秦明茴想起01在电影里一炮摧毁一栋大楼的威力,伸手做了个动作,教他,“你可以试着用手这样去抓。” [好的,小小姐。] 野兔的繁殖能力很强,这边一片既然有一只野兔,就一定会有很多只野兔。被机器人01走动时发出的动静吓傻了的野兔不止一只,她们很快就看见了第二只野兔。 这次秦明茴敲着01的手指说:“01,抓住它,用手、用手抓!” 01猛地往地上一铲,将握起的拳头拿起来放到秦明茴面前。秦明茴看一眼地面,那里多了好大一个坑,他刚才的手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铲土机? 抓了一手土的01在秦明茴的指示下微微张开手掌,一只丑丑的灰毛长腿兔子就从他的手指缝隙里冒出一个脑袋。 然后它一个弹跳,从01的巨大手掌里逃了出来。秦明茴忙过去抓,但这兔子太灵活了,不擅长和人打架的秦明茴吃了好大的亏,只能看着它在这不大的地方跳来蹦去地挑衅。 01托着两只手,盯着自己的小小姐在上面跑来跑去地抓兔子,最后,那只兔子被赶得慌不择路,一个脚滑从机器人高举的手掌上摔了下去,直接摔死了。 趴在手掌边缘往下看的秦明茴心想,早知道这样,我为什么要去抓兔子,不直接让01把兔子扔下去呢? 现在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有吃的了。 04 对话 兔子是有了,还要剥皮处理。这个,秦明茴是不会的,她家境很好,虽然低调,但确确实实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让她表演乐器、翻译外语、唱歌舞蹈、文物鉴赏……这些都难不倒她,野兔剥皮就不行了。 等她手忙脚乱,磕磕绊绊地把一只兔子细致处理好,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讲究格调和生活品质的大小姐秦明茴,觉得这样太单调了,一点调料都没有,又花了点时间把之前01折下来的树枝上那些没熟的苹果摘下来,一个个破开,塞进兔子的肚子里,铺放在兔子身上。 “希望你能变得好吃一点。”对石头上安详的苹果兔子虔诚拜了拜,秦明茴搓搓手,迫不及待地拉过旁边蹲着的01手掌。 “01,接下来就靠你了。不要用激光炮,不要用那种杀伤力特别强的,就喷一点火,温度在200度到280度之间就好了,来,我们先练习一下。” 机器人01,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要求。但小小姐这么说了,他就要做到。 可能其他方面,他目前不是很灵活,但武器攻击方面,他是最优秀的。所以很快,他就达到了秦明茴的要求。 “对对对,就是这样,01你真棒。”秦明茴搬着01的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对准石头上放置的兔子。 “好了,我们开始吧。” 01那根手指指尖分开变成一个炮口,又很快缩小,变成一个喷枪口一样的结构,从里面喷出火焰来。 秦明茴通过推拉那根手指的方式,细致均匀地烤制着来之不易的肉。 烤着烤着,秦明茴就有点走神,她想起了自己的小伙伴明黄。如果她也在这里,这种事对明黄来说就是小菜一碟,肯定不会像她这么折腾。而且明黄喜欢吃,又会吃,能做的比她好一百倍。 食物的香味勾回了她的心神,秦明茴擦擦眼睛,只当是自己的口水不小心从眼睛里流下来了。 第一次没经验,做出来的食物味道并不好,更何况还没盐,但她总算是吃上了东西。 饭后,她就坐在草地边的石头上,拿着箱子里的笔记本琢磨。她用棍子在地上涂画,蹲在那一写就是两个小时,把地面画得一片乱七八糟。 笔记本里的,是一种特殊的文字,和机器人01控制面板上那些奇怪符号有很多笔画相似的地方,根据面板上的符号,秦明茴推测出了一些字的意思,再根据这些字的不同意思,去琢磨笔记里的内容。 这应该是一本工作笔记。 文字这边遇到了问题,秦明茴暂且放下,顺手拿起魔方,仔细磨掉上面的彩漆。 磨掉了外层漆的魔方是个银灰色的整体,每面有七七四十九个格子,也就是七阶魔方。普通人可能会觉得有难度,但秦明茴玩过十五阶魔方,七阶魔方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这个魔方的难度在于,不仅要玩魔方,还要玩拼图。每个格子上不同的细小线条都是打乱的,想要知道这到底能拼成什么,需要无数次尝试。 秦明茴做什么事都很容易沉浸进去,她不停扭动魔方格子,之前处理兔子时双手迟钝的宛如塑料假手,此时则快的变成一道影子。 又一次天黑之前,秦明茴停下动作。在她手里,一个完美呈现出六面图案的魔方在夕阳下闪着光。 将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发红的手放在嘴边吹气,秦明茴的眼睛盯着那魔方上的图案。山脉、河流……那是几幅连在一起的地图。 藏宝图吗? 天色一黑,旷野上的风再度呜呜起来,秦明茴又怂了,忙回到机器人01的身体里,不敢再在外面停留。 [01,等我破译这些文字,彻底搞懂你的界面,就给你开更多的模块。不然我干活的时候,你只能在一边看着,太无聊了。] [好的,小小姐。但是,无聊是什么呢。] 秦明茴一愣,挠了挠脸。 [就是……你不明白,但是存在的东西?] [小小姐,01不明白。] 秦明茴有时候觉得01并不智能,有时候又觉得他的反应很智能,像是一个刚开始学习的小孩。 [人类如果看着另一个人自己做自己的事,做了一下午,通常就会觉得无聊了。] [可是,小小姐,我并不是人类。] [啊,我知道。但我是那种很容易代入别人去想的人,我刚才觉得,如果我是你的话,肯定会无聊,所以才会这么说。] [小小姐,我没有“我觉得”。] [没关系,等我给你开了感情模块,你就会懂了。] [小小姐,为什么要解释我现在不懂的东西呢。] [因为说话不一定要有目的,我就是想和你说话而已啊,这里没有其他人能和我说话了。] [我明白了,小小姐。] 秦明茴觉得有趣,好奇地问: [你明白了?你明白我的解释了吗?那你会把我的回答储存起来,然后分析我的话,生成新的对话模式吗?] [是的,小小姐,我刚才这么做了。] 秦明茴笑起来,因为他傻乎乎的回答感到放松。 [01,我们换一下,你来给我解释,你明白了什么?] [小小姐,01明白了,在小小姐工作的时候,待机的01应该感到无聊。] 秦明茴眨眨眼,捂着脸笑,免得笑得太放肆,表情管理出现问题。 [哈哈……哈……咳,你说得很对,还、还有吗?你还明白了什么?] [小小姐,01还明白,01眼睛里的红灯小小姐不喜欢。] [没有呀,我没有不喜欢,只是那不适合用来照明。]秦明茴嘀咕。 [好的,小小姐,这个问题我已经更新了。继续回答上一个问题,01还明白了,抓兔子要用手,不能用炮。] 秦明茴实在没忍住,扶着纯白的墙壁笑得停不下来。 “01,你真的没开学习模块吗?我觉得你今天的学习成果很好。” [叮――重新扫描,扫描结果,学习模块处于禁用状态。] [好吧。还有呢,01你还明白了什么?]秦明茴追问。 01又卡了一会儿,运行特别慢地回答说:[小小姐,01还明白了,烤兔子,用200度的火。] 秦明茴又捂着嘴闷笑三分钟。 [01,为什么你每次说话,都要叫一声“小小姐”呢?] [是的,小小姐,这是礼貌。] [因为你的程序是这么写的吗?听上去,就像是你的“父母”也就是你的制造者对你的影响。就像是人类,父母从小告诉孩子要有礼貌一样,你也被教导得很好。] 秦明茴喜欢这种类比,她从小就是个浪漫的孩子,天性喜欢一切浪漫的事物,从不吝于用美好去幻想一切。这大概就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拥有的特质。 这样絮絮叨叨的、没有目的的闲聊对话进行了很久,意外的,秦明茴一直不觉得无聊,她觉得自己经常能从01那里听到意外的回答,这种感觉很新奇。她明白自己不是在和另一个人类对话,但好像是在和另一种不同的生命对话。 秦明茴躺在01的胸口里,这里不受寒风吹打。01则走在旷野浓浓的夜色里,一步不停地往前探索。 “谢谢你,01,如果没有你,我一个人来到这里,肯定会很害怕。”睡着之前,秦明茴说。 [不用谢,小小姐。] 机器人01走上山坡,脚步稳稳地,没让睡着的秦明茴感受到任何颠簸。 他不会“感到”寒冷,不会“害怕”黑暗,他只牢记着秦明茴睡前给他的指令。 她想找人类生活的村落或城市。 走了一夜,看到远处的几栋房子时,机器人01停了下来,静静等待着。 秦明茴睁开眼睛,看见外面浓浓的白雾。 [01,我们在哪?] [小小姐,我们在几栋屋子附近。] 秦明茴揉着眼睛爬起来,扶着墙壁往外张望。果然,身边的白雾飘散后,能看到远处山谷里几栋屋子。用石头泥巴建造起来的屋子看上去很简陋,但好歹有人,有人就有食物。 清晨的阳光照射在那几栋屋子上,一切都显得清新干净,充满乡村风味。 01的手已经举到脚下,秦明茴踩着他的手掌,来到地面。 [01,我想过去那边看看。] [好的,小小姐。] [但是,如果带你一起去,他们会害怕的,说不定会吓跑,这样就没法交流了。所以,你能不能待在这里躲一躲?] [好的,小小姐,我会在这里保护小小姐。] 他身体里激光炮和各种炮的射程,能完全覆盖到那边的山谷。 01这么说,秦明茴觉得自己很安全,内心更加安稳。 她拉了拉身上有点过短的衣服,“那我就去了,我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 虽然01是个机器人,但秦明茴总觉得自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很不好意思。 [好的,小小姐,01等你。] 01还是那个声音和回答,听上去莫名让人觉得乖乖的。 秦明茴朝山坡下的房屋走去。半途,她回头看了眼,01听她的话蹲在山坡后面,那么大个身体只露出来一个脑袋,像是在躲迷藏。 秦明茴朝他那边露出个笑容。 她走到离得最近的那家院子前。屋子里安安静静,门关着,大概是没人。又看向第二家,第二家的院子是没有院门的,屋子里的门也半开着。 秦明茴走过去,站在院子里问:“有人吗?” 门动了动,一只手从半开的门扇里伸出来。秦明茴看见那只手上皮肉溃烂,露出红色的筋膜,白色的蛆虫在上面爬动。 就这么眨眼的时间,一个血淋淋的溃烂人体,用一种扭曲的姿势从门里爬出来。 是吸血虫!感染了吸血虫的人会攻击人类,这一个的状态明显是已经死了,完全变成了吸血虫。 秦明茴差点尖叫出声,捂着嘴转身往后退。 但是,有一个吸血虫,就代表着附近的人全都被感染了,她才跑出这院子,就发现从其他几栋房子里陆续爬出来好几个吸血虫。 这些溃烂散发恶臭的躯体已经几乎没有了人类的模样,在地上扭动着朝她爬来。 “滋――” 一阵强光,秦明茴下意识闭上眼睛停在原地。 拦在她身前的两个吸血虫连着地上的草屑一起在光芒中化为灰烬。 一道又一道的强光从远处射来,她身后追出来的几只吸血虫同样被烧成灰。 秦明茴感觉周围灼热的气浪掀起自己的衣摆。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四周焦痕遍布,吸血虫一个不剩。 05 野草莓 脚边焦黑的地面还冒着热气,一层黑灰覆盖在上面。 秦明茴有些惊魂未定,看向山坡那边的01。从他眼睛里露出来的炮口,正在阳光下闪着光,又飞快收缩回深处闭合。 秦明茴原地蹲下,搓了搓颤抖的腿。吓死她了! 这几栋屋子里感染了吸血虫的人,全部被01给解决掉了,如今再看这些伫立在青翠山坡下的石头泥巴房子,秦明茴看不出清新的乡村风味,只觉得那些半掩着门的屋子里,还藏着什么东西。 01从山坡那边走过来,蹲在那些屋子旁边,俯视这些玩具一样的小房子。 在他的注视下,秦明茴才勉强敢进这些屋子里看看。 简陋的屋子里一股异味,东西很少,没有能吃的任何东西,看上去破旧又灰暗。所有的屋子窗户都被木条和布封死,屋子唯一的出口只有一扇门。 根据电影里的说法,这个世界的人们饱受着吸血虫病的威胁,他们认为吸血虫病的传播会通过空气和水流,甚至是光,所以不能住进安全区的人,就会尽量待在封闭的黑暗室内。 在那个电影里,画面大部分时间是跟随着主角的视角,困在霍兰和霍殷身边。秦明茴看到最多的就是霍兰所在的那个安全区,露在地面上的部分被锅盖一样的巨大建筑牢牢扣住,人们居住在地下,常年不见天光。 带来吸血虫病的宇宙生物血虫,是一种会飞的节肢生物,通体鲜红,模样十分怪异,体型巨大,一只可比一栋楼。 它们会在春季大规模出现繁衍,在空中振翅巡回,所过之处,人们如果没做任何防护,就一定会感染吸血虫病,就算做了防护,也有一定几率被感染。 人们害怕这种病,大多都聚集在安全区,躲藏在地下,很少出来。 但是总归还有些人住得偏远,无法离开家乡,或是太过穷困……因为种种原因,留在了安全区外的地面上生活。 那种吸血虫病被血虫带到这个星球,不过百年,人们已经习惯了地下的穴居生活。 秦明茴看过那个电影,但一个电影无法展现整个世界,像这种留在地面上的人类,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电影里就没有提及。 隔着一个屏幕,秦明茴始终没有切身体会,但刚才的吸血虫,还有如今这空荡安静的房屋,让她看到了电影里没有表现出来的角落里发生的悲剧。 [01,吸血虫病如果能有办法治就好了。] 秦明茴捡起滚落在地的一个碗,随手放回了一旁的桌上。 [小小姐,你一定会康复的。] 秦明茴愣了下,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这具身体也早就感染了吸血虫病。 如果她不像秦乐丹那样选择在失去理智前就选择死亡并毁去尸体,那她迟早会像刚才那些人一样,死后仍然被吸血虫病所驱使,变成那种可怕的样子。 [我不是担心自己。] 她早就知道结局了。 [我就是觉得,一辈子待在地底下,或者藏在这种黑暗的地方生活太难受了。如果让你一直待在漆黑的地方,你会开心吗。] 如果让她选,她宁愿感染,在外面吹风晒太阳,看看鲜花绿草过几年,也不想躲在地下过一百年。 但她的选择,注定不会是大部分人的选择。如果都像她这样,人类就灭亡了。 [小小姐,我不会开心,也不会不开心。] [好吧,那你喜欢外面的景色,还是喜欢黑暗?] [小小姐有喜欢,01没有喜欢。] [好嘛,那你就说,花花绿绿鲜艳的颜色好看,还是一片黑好看?] [小小姐,根据我的分析,应该是鲜艳的颜色好看。] [对啊,这就是了。人都喜欢好看的东西,你觉得鲜艳的颜色好看,就是更喜欢外面的景色,既然你更喜欢外面的景色,那就是更宁愿待在外面。] 秦明茴用自己的逻辑打败了呆呆机器人01。 [小小姐,你说得对,01又明白了。] 和他说话,秦明茴感觉压在心口沉甸甸的东西慢慢消失,变得轻松了些。 走出空空荡荡的黑暗房间,抬手搭在额前看了眼远处的在阳光下鲜艳的深浅翠绿色,秦明茴忽然想到: [01,如果没办法治这个吸血虫病,就杀光那些传播吸血虫病的血虫怎么样?] 刚刚才被几个吸血虫吓得腿软的软妹,提出建议。 [好的,小小姐。]01机器人无条件支持。 在电影里,01也在霍兰霍殷的指示下杀死过飞到安全区附近的血虫。那东西也就只有像01这样的杀戮机器能对付。 可那些血虫数量太多了,01只有一个,被激怒的血虫成群结队来到安全区,攻破了安全区牢固的保护罩,使得一大批人感染了吸血虫病。 [还是算了,01只有一个,杀不完那么多的血虫。] 一旦没办法将它们全部剿灭,就会变成悲剧了。秦明茴忍不住说:“如果有很多01就好了。” [小小姐,01可以升级。] 秦明茴的步伐一顿,讶然回头看他。 [对呀!01你可以变得更厉害,等帮你解开禁用的模板,说不定你还能自己学习变得更厉害,到时候我们或许可以试试这么去做!] 秦明茴朝他比了个心,“01你真厉害,我又找到新的事情做了。” 她觉得她来到这个世界,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总该做些什么。 寻找食物,让自己活下去,这是摆在她面前的生存任务。想办法摸清楚01的界面,弄懂笔记本的内容,解开01禁用的模板,这是她个人兴趣爱好驱使。 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想办法为这个世界只能躲藏在地底的人们做点什么,比如升级01,让他变成最厉害的机器人,然后解决掉那些血虫,使人们能重回地面生活。 这是她主动想去做的任务。 “……我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了?”激昂过去后,秦明茴又悄声问。 [不是,小小姐,01会帮助您。] 秦明茴感动地捂着胸口,“01,你真好,如果你是人,我一定会爱上你的。” 01卡了卡,反应了一会儿,给出了答复。 [小小姐,感谢您的厚爱和称赞,01会努力变成人。] 秦明茴被他逗得直笑。 “很好,01,你继续努力吧。”秦明茴爬上他的手,“走吧,我们继续往前走。” 很快的,巨大的机器人将那几间空荡荡的房子丢在身后。 秦明茴没有回到他胸口的房间,而是坐在他的手上,吹着风。 这个世界人们生活的很糟糕,但这个世界仍然是美丽的。天是毫无阴霾的湛蓝,清亮的河流溪流随处可见,见不到任何污染。 植物蓬勃生长,到处都是属于生命的绿色,树木参天,动物随处可见。 01走动的动静太大了,稍微警醒一点的动物在他靠近的时候就会匆忙奔逃,导致秦明茴能看清的动物只剩下草地上数量众多的野兔子――它们最容易被吓傻停在原地。 除了固定的肉食兔子,秦明茴能找到的食物只有各种野果。 [小小姐,01扫描到前方有红色的果实。] [太好了,我们过去看看。] 01用作扫描敌人的功能,用来寻找食物也很方便。 秦明茴来到那片坡地,发现满山坡的野草莓,红色的果子藏在叶子底下,从上面往下看还不明显,但是跑到山坡下往上看,那数不清的红色小果子一下子无处遁形! 秦明茴快乐地大叫一声,跑过去摘了很多。 01照常是蹲在一边看着她。对这种精细的工作,他帮不上忙。但是,他看到小小姐这么开心的样子,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喜欢这些红红的野草莓。 是的,他喜欢。 因为按照小小姐的逻辑,她为这些野草莓而快乐――她很喜欢这些野草莓――被人喜欢的野草莓漂亮――他也应该喜欢漂亮的东西――他喜欢野草莓。 “01,你看,好多野草莓!”秦明茴把手里放不下的野草莓先放到01手掌凹陷处。 [是的,小小姐,01喜欢野草莓。] 秦明茴眨眨眼,“你喜欢野草莓?” [是的,小小姐。] 秦明茴看看这片长满野草莓的坡地,很快提议:“既然这样,我们在你身上种一点野草莓好吗?” 她想着,她们还要往前走,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这里,所以干脆挖一些野草莓种在01的身上。他个子这么大,身上有很多地方完全可以利用起来种东西,比如头顶,他的头顶有个凹陷,像个小阳台。 种一些野草莓在上面,这样,她就能一直吃到了! 秦明茴会插花,园艺也有点兴趣,她有信心可以种好这些野草莓。 01当然是答应了,很多时候,他只会说“好的,小小姐。” 达成愉快的共识后,机器人01的脑袋顶上就被秦明茴征用了,她用一个从屋子里拿来的桶给野草莓浇水。 [01,我浇水没关系吧,你是防水的吧?] 秦明茴不太放心,担心过一会儿01就从脑袋里冒出烟来。 [没关系,小小姐,01防水。] 有了野草莓作为开头,接下去不断有新的植物被栽种到01头上,也就顺理成章。秦明茴每天都要给自己的“阳台作物”浇水,并且询问01这个当事(机器)人有没有什么不适。 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开高达的战士,自从01头上开始种植物,她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虽然要什么没有什么,这可以说是秦明茴从出生以来过得最狼狈的日子,但她感觉还是挺快乐的,至少她的机器人对她很好,说话又有趣,让她不觉得寂寞孤单,而且她的阳台也很漂亮,结的果子又多。 06 温柔 秦明茴拿出了侍弄花草的本事在种这些野果子们,又花费了一些时间给自己做了些生活用品。 路上遇到两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树,01在她的指挥下切割了一根枝干。那枝干少说也有二十厘米,被她挖空后打磨后,做了一套木盘木碗,还有脸盆水杯之类的东西。 做这些的时候,01给了她极大的帮助,原本攻击方式比较简单粗暴的01,被她短短时间内开发出了许多新的实用生活小功能。 第一次用木头做碗那回,秦明茴问他有没有刀,01从左手掌里唰一下弹出了一把长十几米,宽两米的高温火焰刀――能直接切开一栋楼的那种。 秦明茴当时就吓得抱着腿蹲下了,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头发。离得那么近,万一头发被烧了可怎么办呢。 她教了01很久,才让他学会用那么大的一只手来做一个比他指尖更小的碗。 01如今已经可以从手指里伸出钻头或者小小刀,轻松在木头上挖出圆形或是其余形状,再利用高速旋转的手指打磨。 负责指导的秦明茴将这么个大杀器教导得越来越适用于日常生活,心中也感到很满意。她觉得,01真的就像是一个一片空白的人,需要别人的教导。 这很奇怪,他是个机器人,却需要别人的教导才会学会一些事,而不是通过输入程序。 这样的相处过程,偶尔会让秦明茴觉得自己是在和“人类”相处。不过每次再抬头看到01高大的体型,这种感觉又会慢慢消散。 01终究是太大了,稍微细致一些的事他都不能做。秦明茴在他粗加工后,再进行细致加工,从来没干过活的双手很快就冒出了很多水泡。 “01,你太大了,要是能稍微变小一点就好了。”秦明茴随口说道。 过一会儿,她发现01忽然咔咔咔一阵响,把自己整个身体折叠了起来,像一块巨大石头一样蹲在地上。 “01……?你在做什么?” [小小姐,01,变小一点。] 秦明茴被这个铁疙瘩大块头可爱到了,捂着胸口不自觉露出看见可爱小动物的表情,“01,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大的机器人和小的机器人都很好,各有各的长处,你之前就很好了。” 她走上前,摸了摸01卡在地面上的脑袋。就算变形,他还记得脑袋不能乱转变方向,免得把脑袋上的野草莓和小野果树给倾倒了。 “这么大的01,让我很有安全感,真的。” 明知他不是人类,但秦明茴在和他相处的时候,仍然忍不住下意识地用对待同类的态度去对待他,甚至更加温柔耐心些。毕竟他懵懵懂懂,不断从她这里学习的样子,太像个傻孩子了。 01把自己的身体舒展开变回原样,载着他的小小姐到处走。路过一棵树,他转了下脑袋,主动停下来询问: [小小姐,树。] 秦明茴一下子就听懂了,他是在问她还要不要割树枝做东西。 她上一次就用树枝的枝干做了很多用具,本来准备拒绝的秦明茴忽然觉得打击01的积极性不好,他这种主动开口的行为是值得维护的,就像不能打击小孩的积极性一样。 于是改口说:“我还想做个小椅子和小桌子,01,拜托你给我切一根树枝下来吧。” [好的,小小姐。小小姐想要哪一根树枝?] 他举着秦明茴让她近距离去那棵大树上挑选。秦明茴指着一根直径约30厘米宽的树枝,“这一根。” 01另一只手中伸出一根带着锯齿的大刀,刚对上树枝准备切,秦明茴看见这根树枝上飞起两只小鸟。 “等一下,01。”秦明茴仔细瞧了瞧,发现这根树枝的树梢上好像有一个鸟巢。 “这根枝上有个鸟巢,01,我们还是要旁边这根吧。” 01默不作声切了树枝,在秦明茴的指导下,合力做了丑丑的椅子和小桌子。 秦明茴坐在小椅子上,感觉非常有成就感,她把椅子桌子搬到01头顶,摆放在野草莓阳台边,再用路边的大叶子和树枝绑一绑,充当遮阳伞,喝了一顿颇有田园风味的下午茶。 茶是薄荷叶子泡水,配茶的是刚摘下来的几个野草莓,一切都很简陋,甚至秦明茴脚上的鞋子都是她自己胡乱制作的,但是她抱着木杯坐在小椅子上,望着在灿烂阳光下显得绿意盎然的世界,感到平静又惬意。 每天晚上,是她们固定的交流时间。秦明茴每天都会询问01,今天学会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这天晚上,秦明茴再一次问他这个问题时,01告诉她: [小小姐,01明白了,有鸟巢的树枝,不能砍。] 秦明茴很惊讶,因为她并没有这么告诉过01,这件事她只是随意地说了一句,没想到01的印象似乎比较深刻,他不仅记下了,还自己得出了这个结论。秦明茴第一反应是欣慰,但随即又有一些苦恼。 最后,她迟疑地说:“01,这是一个有一点复杂的问题。” “如果我需要一根树枝,面前有两根树枝,一个有鸟巢,一个没有,我会选择没有鸟巢的那根。” “如果我很需要一根树枝,面前只有一根树枝,那就算有鸟巢,我也会砍下它。” “所以,有鸟巢的树枝,不是‘能不能’砍,而是‘有没有必要’砍。” 我们有时候无法避免伤害,但可以避免没必要的伤害。秦明茴一直是这么觉得,她也希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机器人01,能够懂得这一点。 ――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他明明连学习和感情模板都没解锁,她却希望他能理解这样复杂的问题。 不知不觉,她对他有了很多对人类的期待。 01反应了很久,才出声对她那一段话做出回应。 [小小姐,01,保存了。] ‘虽然没能理解,但是记住了。’的意思吗?秦明茴笑起来。今天的01,也很好的回应了她的期待。 她们又路过了一个村落,这个村落看上去荒废很久,泥巴房子的顶都破了,野草长到半人高,从屋子里扑腾出来。树木将村子周围被开垦的田地“收复失地”,重新占领。 秦明茴四处寻找从前生活在这里的农民们遗落的食物,它们从野地里长出来,成为田鼠、鼹鼠、松鼠、兔子黄鼠狼……这些小动物们的食物。 对农作物辨认没什么经验的秦明茴,像是寻宝一样在周围寻找自己认识的植物。 “01!你快看,这是辣椒!”秦明茴高兴地向01展示。 [是的,小小姐,红辣椒,好看。] 他现在还会加一点形容词了。 秦明茴准备将辣椒移栽到01的脑袋上,她可以种个小菜园出来。 寻找食物填饱肚子,制造工具提升自己的生活品质,这些,都是秦明茴日常的工作,但是她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还是扑在研究那本笔记本和01的界面上。 不管是种田浇水,还是和01的交流,都在她长时间的头脑风暴间隙里。 她会停在某个有水流和大石头的地方,用烧黑的树枝当做炭笔,在大石头上写写画画,琢磨翻译那种不知名的文字。等到离开了,再用水冲掉石头上的黑色痕迹。 秦明茴经常满手黑灰,抱着膝盖蹲在石头面前念念叨叨。她偶尔入迷会忘记01还在旁边,他太.安静了,从来不在这种时候说话。 不过,他会蹲在旁边用巨大的身体给小小姐遮挡中午太过猛烈的阳光。 太阳转动,他就跟着转动,始终让小小姐留在阴凉的地方。 秦明茴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行为,感动得不行,搭着这个大块头的一根大手指,仰着脸夸了他五分钟,01也安静听她夸了五分钟,最后他说: [谢谢小小姐的,很多很多夸奖。] 帮她遮太阳,这是他的自主行为吗?这也属于他的保护程序吗?秦明茴愿意往更浪漫的方向去想,她想,01他是个很温柔的机器人。 “温柔”不独属于人类,属于世间万物。 天上的云重重叠叠,堆积在一起,渐渐铺满天空,云层颜色变深,预示着一场大雨将至。秦明茴站在01胸口的房间里,多了很多细小伤痕,没有从前白嫩的双手飞快地在界面上输入那种复杂的文字。 她已经将那本工作笔记里的内容翻译出了小半,因为担心自己没有全部弄懂,一不小心会把01折腾坏,她之前并没有尝试修改01的设定界面。但是这一场雨,像是一场雷暴雨,云层中时不时传来的闷雷让人心惊肉跳。 她们走在平原上,秦明茴有点担心01这个大个头会吸引雷电,所以她到现在才第一次修改01的界面。 她想给他开启一个保护盾。 最好能防雷电,如果能防雨就更好了,虽然他大概不怕淋雨。 01的系统里有设置保护盾功能,但这个功能从前似乎是被删去了。 秦明茴记得,在那部电影里,作为掀起战争的杀戮机器,01经常遭受许多仇恨他的人攻击,哪怕他非常坚固,到后来身体表面也被砸得伤痕累累,武器系统坏了好几个。 那时候,他从头到尾没有任何防护自身的功能。 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砸在01的身体表面,发出清晰的声响。 听着外面的雨声,秦明茴手上的动作更快,她检查了两遍自己输入的复杂程序命令,利用自己的权限进行存储。 “好了,01,你试试,看能不能用处防护罩了?”秦明茴将脑袋钻出那个房间,迎面被雨点砸了一脑袋。 [好的,小小姐。] [防护罩已开启。] 声音刚落,砸到她脸上的雨点就消失了。秦明茴擦擦脸上的水,看到01周身好几米范围被无形的保护罩包裹,雨水再也无法砸到他身上。 01把一直抬起的手放下来。 秦明茴看着他的动作惊讶,“01,你刚才举着手,是在给我的果园和菜园挡雨吗?” [是的,小小姐。] 07 烧 “完成了!”秦明茴将手中用细长草茎编成的遮阳帽举起来,对着太阳照了照,细碎的光点还是能透过缝隙照到她的脸上。 她休息脑子的间隙里,就会寻思着做点手工活,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加丰富一点。 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秦明茴仍然愿意去做一些虽然没什么用,但会让自己更开心的东西。 人生嘛,不就是这样,如果做每一件事都想着有没有用,那就很难开心了。 做出的帽子不太好看,秦明茴转了一圈瞧着觉得单调了,又在上面点缀了几片红色黄色的叶子,加上一把小花,这回看上去就好多了。 将带着草香的帽子扣在头上,秦明茴对着旁边蹲着的01,“01你看。” [小小姐,好看。] 秦明茴捂着脸嘻嘻笑起来,“01,你越来越会说话啦~” 她一直戴着这顶帽子,直到傍晚,太阳消失了才取下来让01给她拿着。01竖着一根手指,将小小的帽子顶在指尖上,另一根手指用来辅助小小姐做晚餐。 秦家今天的饭:一只被01走路动静吓得疯狂奔逃一头撞在01身上的倒霉小野鸡、阳台作物辣椒、一些在路边看到被秦明茴随手薅下来可以用做调料的植物。 一边用稀少的原生态调料给死去的鸡做按摩,秦明茴一边闭着眼睛,那姿态仿佛在秦氏旧宅的时候给氏神做祈祷,十分认真。她相信虔诚地对待食物,会从心理上提升食物的味道。 “猪肉、龙虾、牛肉、土豆、番茄……”她低声呢喃,感觉口水泛滥,食欲一下子就来了。 从前,秦明茴很少下厨,她只擅长做西式甜点,还是在食材齐全,现代化工具帮助的情况下,现在,她已经初步掌握了烤制肉类的要点,做出的食物味道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01的控火也越来越棒了。 做完今天的午餐,01像是高档餐厅的厨师一样,前来询问她的感受。 [小小姐,01今天的火候掌握好了吗?] 秦明茴夸奖他:“不错,很不错,五星好评。” 这个对话模式的还是秦明茴弄出来的,她有一天觉得食物实在太单调了,只好自娱自乐,当自己在什么餐厅吃饭,用一个大大的盘子,摆上了剩下的少少的肉,再放上两片叶子以及最后两颗野草莓,吃了一顿。 01陪她演了一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的,后来就经常会发生这样的对话。 给她锯了树枝,要对她说: [小小姐,对于01的这次服务,请留下评价。] 给她运水浇灌菜园,要问她: [小小姐,今天的水,您还满意吗?] 秦明茴:“……”总感觉01好像学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是,她每次都很配合地陪他把对话进行下去。 而且,一旦秦明茴说了不满意,注重“客户”体验和反馈的01,是真的会不断改进的。 秦明茴好几次都忍不住问他:“你的学习模块真的没开吗?” 得到的,当然是没有开的结论。 他明明就在学习了。 从那天的雷暴雨,给01开启了防护罩功能后,秦明茴又开始研究给他开个飞行功能……或者不能叫飞行功能,如果能成功,01就会像个火箭炮一样射出去,应该叫发射功能。想想就很帅。 但这个比单一的防护罩功能要难上很多,秦明茴还在努力攻克这个难题。 至于她最想解开的01学习感情模板,则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作为01现在唯一的使用人,她没有解禁的权限,连相关的界面都无法调出来,简直无从下手,所以她只能先琢磨着给01开其他的功能。 “或许,我应该再给你开个自动清洁的功能。”再一次在01身上发现鸟儿留下的粪便后,秦明茴说道。 这实在是无法避免的,01这么大的块头,只要路过森林附近,就会惊起许多的鸟,那些鸟群飞过01身边,有些没有礼貌的家伙就会大喇喇在01身上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迹。 而且,自从她在01头顶上种了野草莓和一些其他长了果实的植物,01就更招鸟了,行走起来的时候还好,一旦停在某个地方久一点,就会有一群鸟围着他的脑袋。 这些鸟来就来了,还要带上粪便特产。 01在山巅上待机了那么久,他的身体表面有很多风化痕迹,也有脏污的地方。 每天去给01头顶菜园浇水,秦明茴看到白的痕迹就随手洗刷冲掉,她也想给01做一个全身清理,但工程量实在太浩大了。 秦明茴是个爱干净的人,条件再艰苦她也得每天洗洗刷刷,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看见01这个样子,01自己不难受,她倒是难受的抓心挠肝。 早知道,上次下暴雨,就不开防护罩了――就是担心雷电。 最后还是01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们走着走着,要渡过一条大河,那条大河格外深,01淌进河里,只剩下个脑袋露在水面上。 秦明茴搬出了自己做的简陋遮阳伞,在01头顶布置好场地,又喝了一顿河中心的下午茶。 下水之前,她在01的手掌上绑上了厚厚的青苔,好让他在河里自己动手清理身体。这可是个大工程,01那双手多大啊,她做事又细致,弄了那么多的厚青苔野草树藤绑着,累得喝个下午茶差点睡过去。 渡过这条大河的某一天,秦明茴久违地遇到了活着的人类。 在此之前,她很久没看见过活人,听到一阵大叫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从01胸前探出脑袋去看,01对她说: [小小姐,前方有一个人类。] “啊啊啊……是怪物!巨大……啊的怪物!” 惊叫的声音干枯嘶哑,像是个老人的声音,秦明茴低头看去,01身前不远处,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正在慢速地奔跑着,因为太急,一不小心还摔了一跤扑倒在地,怀里抱着的干柴散落一地。 秦明茴来到地面,把那团在地面瑟瑟发抖的老人扶了起来,好不容易才让他镇定下来。 这老人耳背,两人交流起来特别困难,秦明茴不得不扯着嗓子和他说话。 “他,机器做的,机器,您知道吗?他不吃人的!” “啊?吃人?哦,不吃人……不吃人好啊,不吃人就好。” 虽然解释了一番,但01跟在她们身后一起往前走的时候,老人还是在秦明茴的搀扶下一个劲抖啊抖,死死抱着怀里的柴,秦明茴想帮他拿,抢都抢不过来。 老人住在附近一座狭窄黑暗的泥巴屋子里,旁边是开垦的几块田,上面长着茂盛的作物。看得出来,老人在这里已经住了很久了。 “我和我老伴,一起住在这,几十年了,就我们两个人。”老人家看铁疙瘩蹲在一边不动,也没有那么害怕了,还主动和秦明茴说起自己的情况。 秦明茴看见他把怀里抱着的柴放在屋外空地一个堆起的柴堆上,有些奇怪问:“大爷,您把柴摆成这样堆在这里做什么?” “我老伴,昨天晚上没了。”老人颤颤巍巍地摆着柴,“我得把她烧了啊。” 生前感染了吸血虫病,死后会变成怪物吸血虫,如果生前没有感染,死后变成尸体也有可能会被感染,同样会变成那种吸血虫,所以人们都习惯将尸体处理掉,最常见的就是烧成灰。 秦明茴看着老人钻进房子里,抱出来一个比他还要瘦小的人。那个干巴巴的老太太紧闭双眼,露出的皮肤上满是褶皱,如枯死萎缩的一棵老树根。 老人将怀里的老太太放在柴堆里,用布满老茧的手顺了顺她的头发,拉了拉她身上的衣服。 他点了火,就喘着气坐在一边,看着浓烟冒出来,火焰从老太太的衣角上冒出来。 忽然,他浑浊无神的眼睛里有一点水光溢散,又被挤进脸上的褶皱里。 “我们两个人幸运,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了,没染病。”老人似乎要借着说话来纾解什么,看着火焰咕咕哝哝的,也不管秦明茴听不听得清。 “她走了,我还能帮她烧身体,收拾收拾……现在,剩我一个人了,我要是死了,尸体都没人管。” “前天还笑我,走路没她稳。” 尸体很难烧干净,烧了很久,烧到天黑了,老人又加了好几次柴。 秦明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走,就这么坐在旁边跟着看了很久的火焰,她心中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01也蹲在她旁边,一动不动,而橘色的火焰照在他的身上,不停跳跃。 后半夜,老人累了,慢慢不再说话,整个人耷拉在那好像是睡着了。 [小小姐。] [嗯?] [这个人类的生命体征消失了。] 秦明茴被01提醒,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01是在说这个老人死了。 她转头怔怔看过去,眼圈忽然红了。 火焰还没熄灭,老太太的尸体还没彻底烧掉,秦明茴把这个老人的尸体也放进火堆。 [01,你把他们一起烧了。] [好的,小小姐。] 01一下子就把尸体和剩余的柴都烧成了灰。他不太明白死亡的意义,按照习惯询问道: [小小姐,01这次的火焰温度可以吗?] 谁知他说完,看见小小姐呜一声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对于小小姐为什么突然哭起来这件事,01不是很了解,他只知道小小姐不回答,她一直哭,而且越哭越大声,这有点吓到01了。 咔咔―― 01低下脑袋,将自己巨大的头颅凑到秦明茴面前,她放开手的时候被那只很近很近的圆眼睛吓到打了个嗝,就哭不出来了。 [小小姐,为什么哭。]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很难过。”秦明茴捂着脸颊,“两个人在一起,其中一个先走了,留下来的那个怎么办,想想就伤心。” 01反应了片刻,对她说道: [小小姐,如果你去世了,01会保存好你的尸体的。] 08 日记 能像那对老夫妻那样,长久生活在外面,没染上吸血虫病的人,秦明茴再也没见过。 她陆续见到的散落在大地上的零星屋舍,要么是空置无人,要么就是关着变成吸血虫的死去人类。 01将这些吸血虫烧成灰,从他烧了第一个人类的尸体,很寻常地问出那句话,结果小小姐当场哭出来之后,01就不会再问这个问题了。 他像是一个被吓到的孩子,虽然不知道哪里错了,但得到了不好的反馈后,就不敢再做和之前一样的事。 秦明茴注意到这个问题,和他解释交流了很久,01才恢复了那个询问她感受和评分的习惯,只是每次烧毁变成吸血虫的人类,他都不会问这个问题。 关于他到底从这件事里懂得了什么,秦明茴并不清楚。 大片的土地上虽然辽阔无人,但并不死寂,因为这上面还生活着各种动物。 秦明茴看见了象群,十几头大象,带着小象从她们身边经过。 这些体型庞大的动物们,并不害怕比它们大上很多的机器人01,只把他当成路边的石头。 走过她们身边,成年的母象多看两眼就算了,小象就好奇活泼很多,绕着01的脚转了一圈,用鼻子勾勾他的脚,被母象呼唤才小跑着跟上去。蹭到母象脚边了,小象还要回头扬起象鼻,像是和大家伙告别。 除了象群,秦明茴还在这一片看见了狮群、豹子以及汹涌的野牛角马群。 秦明茴想过捕猎点其他的动物,换换口味,最后都放弃了。 草地上的野羊叫声娇俏可爱,蹦Q起来像个快乐的小孩子;躲在树丛里的小鹿眼睛大大的,特别漂亮,好奇又天真地主动走过来嗅嗅她。 这种时候,要她扑过去一把捅死它们吃肉……秦明茴下不去手。现代社会,大家都习惯了分割好包装好了的肉,真叫自己去杀牛杀羊,又有几个人敢动手。 她想想觉得自己还是多吃点水果野菜算了,也别想着换口味了,肉的话野鸡野兔不也挺好的。 有的吃就很好了。 不过晚上躺在01的胸口里,秦明茴和01闲聊,忽然说起:“想吃羊肉。” [好的,小小姐,01去为您抓羊。] “还是算了。” 一会儿,秦明茴又说:“想吃牛肉。” [好的,小小姐,01去为您抓牛] “还是算了。”秦明茴继续说:“想吃猪肉。” 被拒绝两回的01不说去抓猪了,秦明茴反而问:“不给我抓猪了吗?” [小小姐,还是算了。] 01学着她的回答说。 秦明茴被他笑死了,笑完嘀咕,“如果你说去抓猪的话,我可能会考虑一下就答应了。” [小小姐,为什么抓猪就答应?] 这个问题,秦明茴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不忍心去杀路边遇到的小鹿小羊,对兔子野鸡却能下手,为什么想吃老虎会不安,起吃猪肉却能心安理得。 “因为猪比较好吃?”秦明茴想起了旧宅大师傅做的孜然小排。 [小小姐,牛和羊不好吃吗?] “……也好吃。” 01理不通小小姐的逻辑了。秦明茴只好大半夜和01讨论了一番各种动物的味道以及能不能吃,在什么情况下能吃一系列的问题,说得她饿着肚子睡了一觉。 没过两天,秦明茴遇到了一群野猪,黑毛野猪妈妈带着几只崽大摇大摆地走过附近的野草堆,01见了,提醒秦明茴。 [小小姐,有好吃的猪肉。] 秦明茴咽了下口水,立刻朝那边张望。 [小小姐,01去为您抓猪。] “……还是算了。”秦明茴缩回去,继续拿着炭笔在石头上写写画画。 吃猪肉她是没有心理压力,可杀猪她有啊。 不知道可不可以给01做个杀猪的程序,她想到就问。 [01,我可以给你写一个杀猪的程序吗?] [好的,小小姐。]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杀猪程序要怎么写? 最近秦明茴对01的改装小有成效。 01现在有灯了,那种能在夜间照明的正常日光灯!而且她还把控制室的纯白房间添上了控温功能,这个功能让秦明茴高兴极了,再也不怕冷了热了。 她通过自己的脑袋,成功提高了自己身体的舒适度。 除此之外,秦明茴另外在01的身体里开辟了个新的空间,用来记录她的一系列猜想和学习成果,另外还有她的日记。 [01,我把日记写在你身体里了,但是你不能看哦。]秦明茴和01开玩笑。 01又被小小姐为难到了。写在他这里,读取成功的时候他也就等于“看”到了,他不看的话,这些日记也无法保存。 对此,目前的01完全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秦明茴等他“思考”了一下,又大方地表示,“既然你看到了,那就算啦,作为交换,你也应该写日记给我看。” 相比起之前那个难题,让他写日记,这一件事好做到得多,为难的01终于又能说出他一贯的台词。 [好的,小小姐。] 秦明茴好奇01写的“日记”会是什么样的。因为她提前说了“不能参考我的日记哦”,01交给她的日记果然就充满了一股干巴巴的机油味。 他“写”的第一篇日记,生成在秦明茴的日记下方,秦明茴翻出来津津有味地看着,对于他的小学生式日记给予了很大的认可和夸奖。 01的日记,有很多出乎秦明茴预料的地方。 她写的日记是自己这一天经历过的事,看过的风景,还有一些感想。 而01和她形影不离,看到的是相同的风景,经历的是同样的事,写出来的东西截然不同。 秦明茴写经过的一座山,形状像是乌龟,圆圆的山,前面平缓的部分像是伸出龟壳的脑袋,写的很有趣味。 01也写山,但他写今天一天的路程里,她们一共经过了多少座山。秦明茴都没注意到她们今天过了这么多座山。 秦明茴的日记里有很多的感想,但01的日记里基本上没有感想。 关于山的形容,秦明茴很有想象力,01就是忠实地记录。他写“小小姐说,那座山长得像乌龟,想给它起名乌龟山。01已经储存了这个名字,将乌龟山放入地图。” 看到这里,秦明茴问他:“你做了地图?” [是的,小小姐,我经过的地方都扫描了地图。] 秦明茴还是头一次发现01在画地图。好吧,她知道这可能是他有记录地形的设定,但她还是夸他,“01,你的地图做得很好,特别详细。” 光秃秃的地图里,唯一一个有标注的地方,就是乌龟山。 01好像也对这唯一有名字的地方比较偏爱,给了它和其他山不一样的颜色。 对于这细微的特殊,秦明茴感觉到浪漫。 机器人的“特殊”,不就是人类的“特别”吗。 这样的日记,01已经写了好几篇。关于她们讨论的各种动物各种情况下的吃与不吃,01也记在了他的日记里,这一篇日记的字数超过了之前所有的。 秦明茴翻出来一看,难怪字数多呢,他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全都记上去了,从开头往下一扫,几乎大部分的段落开头都写着“小小姐说”。 “01,你这哪是在写日记呀,你这是在记我的语录嘛,不如起名叫‘小小姐语录’算啦。”话虽如此,秦明茴还是笑得挺开心。 [小小姐,日记不能这么写吗?] “能啊,不过你的感想是不是少了一点?你看我的日记,大部分都是心情和感想。”秦明茴有意识地将01往这个方向引导。 [小小姐看到很多东西,有很多感想。01也看到很多东西,01没有感想。] “你可以有啊,这是很简单的。你看,我看到漂亮的东西,就会开心,01不是也会分辨什么东西漂不漂亮吗?” 从秦明茴这么说过后,01的日记里就慢慢多了很多关于“开心”的描述。于是他通篇都是开心了,因为在他的分析里,天是蓝蓝的很漂亮,路旁的花很鲜艳很漂亮……大到天小到地上细小的野花,他都能扫描到。 到处都是很漂亮的东西,他每天都能看到这些,所以应该是每天都很开心的。 秦明茴看到那篇日记有些沉默。 她并不是每天都开心,其实也有很多不开心的时候,想念亲人朋友,有时候也会觉得没有值得开心的事。 可是看到01这么写,原来他的世界里,有那么多漂亮的东西,也有那么多值得开心的时刻。 01是简单的,所以他“快乐”的条件也很简单。 01的日记里第一次出现了“不开心”。 他写:“鸟在我身上排泄,小小姐不开心,小小姐不开心,所以我应该也是不开心的。” 他甚至用上了更加人性化的词。 “今天看见两只大象,记起七天前看过一个象群,一只小象用鼻子碰我。” 秦明茴看到这句普通的话,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非常感动。 “01,你记得我们上次看到的象群,也记得那只小象?” [是的,小小姐,01记录下了遇到的所有东西。] “你一直在记录,但是你看,你这篇日记里,是第一次没有全部写今天遇到的事,而是联系到了从前发生过的事。” 秦明茴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她的日记总是有很多的情绪,每天,她将这些情绪存储在01的模块里。 01生成自己的日记时,会对照小小姐的日记进行比较。 秦明茴写今天看到一只漂亮的白色大鸟,那一只鸟在附近飞来飞去,看不到它的伙伴,很是孤独的样子。她心血来潮在日记里编了个孤独的白鸟的故事。 拿着这样学习难度越来越高的日记,01更加细致地去扫描路上遇到的东西,小小姐写白鸟,他也写白鸟。 小小姐写白鸟很孤独,他就写白鸟身上有多少羽毛,在天上飞了多少圈,在旁边的湖里抓到了多少条鱼吃了。 其实,他每天生成的不止一篇日记,而是许多许多篇,不断优化,然后将他判定为最好的一篇生成在小小姐的日记下面。 秦明茴在01的日记里看到了他写的白鸟,那只鸟今天在湖边跑了五趟,抓到了五条鱼。 看完,秦明茴就不再觉得那只白鸟孤不孤独了,她就觉得那鸟今天怕是吃得很饱。 她捂着嘴笑,笑完拉开自己的日记界面,接着写:“看到那只白鸟形单影只,想到自己独自在这个世界,有些难过,但是看完01的日记之后,就不难过了……” “我真喜欢01,希望他能一直陪着我。” 写完存储,一行字静静出现在下方,作为回答――01一直陪着小小姐。 09 陌生人 秦明茴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研究01。 01是她的实验对象,同时也是她的伙伴,她对他充满了好奇与期待――好奇他究竟能产生多大的变化,期待他真的能变成一个“人”。 她自己对这件事感兴趣所以每天乐此不疲,同时也因为她继承了这具身体,有一份责任感在。 虽然她并非秦乐丹真正的女儿,但是同为秦姓,她对秦伯异和秦乐丹有着天然的亲近,她愿意延续这两位的意志,让他们灌注了一生心血的01摆脱成为杀戮机器的命运。 在另一个世界,她活到二十岁就迎来了死亡,一生格外短暂,在这个世界,她的生命可能会更加短暂,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仍然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六十二天,秦明茴再一次遇见了活人,那是一个队伍,大约二十几个人,开着模样简陋奇怪的车子,后面还跟着驮东西的牛马。 他们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一群蚂蚁从山坡下突然出现。 被01提前提醒了的秦明茴没被他们吓到,倒是他们被从未见过的高大机器人给吓住了。不过犹豫片刻,他们还是靠近了过来。 对方有二十几个人,而且看上去大多是男人,秦明茴有点怕,她怕万一这些人有歹意,会被01一炮全部干掉。 她教了01很多东西,但不是很想教他杀人。 “嗨!我们没有恶意,小姑娘,要聊一聊吗?”那边一个人扒在车边朝她大喊,边喊边挥手。 秦明茴答应了,拍拍01的手指,让他坐在这等着,自己一个人走到那边的山坡。 好不容易遇上些活人,她还是想和他们正常聊聊天的。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她看见的活人数量比看见的老虎数量还少,现在瞧着他们,她心底感到一阵亲切。 那群人对她的态度也意外地友好,大约也是因为,在这种地方几乎不可能看见其他人,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同类,大家都觉得开心。 “你从哪来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机器人,厉害了!”队伍里的一个年轻人带着畏惧和艳羡,看着停在不远处等待的01。 秦明茴坐在他们临时做的营地里,身边围着一圈稀奇的人,他们摘下眼罩,露出一双双满是好奇的大眼睛。 她还没回答上一个问题,又有个年纪大点的女人担忧地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走呢,连头脸都不知道遮一遮,万一染了吸血虫怎么办?” 这,秦明茴还真不怕,她反正是已经感染了,这东西又不会二次感染,也不会人传人。 她还在想该怎么回复这个担心她的女人,又有个人说:“我们是从北安全区出来的探索队,你应该不是我们那里的吧?你是哪个安全区的?还是在外面住的遗民?天哪,你这个机器人真大,我可以过去摸一下吗?” “……” 东南西北四个安全区,秦明茴在那个电影里有基本的了解,霍兰他们所在的是南安全区,后来他得到了机器人01,发动了战争,规模比较小的北安全区就沦陷了。 她斟酌一下,选择性地回答了一些问题。 对于她瞎编的内容,这些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信,但他们看上去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有仔细探究的意思。 队伍原本是走上一天,到了晚上才能休息,今天难得碰到了一个活人,他们就提前停下来休息了,并且开始做饭。 秦明茴闻到了久违的粮食的香味,不由自主朝人家的锅看过去。 不停和她说话的两个年轻人看见她的样子,耸着肩膀嘻嘻笑,被那个年长的女人一人打了一下,“怪笑什么!” 两个年轻人不笑了,被这个名叫阿玛的女人赶到做饭的大叔那边去帮忙。 许多人乱没坐相地坐在附近,秦明茴距离他们不远不近,好奇地听他们说话,偶尔也会慢慢和其他人进行生涩的交流。 阿玛瞧着她,觉得这年轻稚气的小姑娘,真像是山坡上一只突然出现的小羊,让人觉得怪稀罕的。 她见到秦明茴脚上那双鞋,转身去了自己的车上,找出来一个布包。 回到秦明茴身边坐下,阿玛从布包里拿出一身和她身上差不多样式,雨衣一样的衣裳,对秦明茴说:“这衣服你穿着,现在不是血虫经常出现的季节,但是你在外面这样晃也很危险,还是多遮着点。” 接着又从布包里掏出一双鞋递给她。 “这双鞋我穿小了,你穿可能差不多合适。” 秦明茴刚醒来时就只有一身衣服,没有鞋子,她一路上的鞋子都是自己胡乱用能找到的东西做的,树叶、木头、草茎和兔子皮,她都尝试过用来做鞋子,现在脚上这双就是兔子皮裹一裹做成的,看着特别不像话,每次走路都不方便,脚上的水泡都磨起来好几层。 拿着衣裳和那双用皮缝的密密实实的鞋子,秦明茴略有些讶异地看着面前陌生的女人,“我没有什么能和你换。” 阿玛就笑起来,虽然脸上的面罩还没拿下来,但布满皱纹的眼睛弯着。她用那双粗糙的手摸了摸秦明茴的脑袋,“换什么,送你穿。” 她望着秦明茴,叹一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惆怅起来,“这些年,人越来越少了。我十几岁就每年跟父母一起外出,那时候还能遇到一些在外面生活的人,遇到了大家都会聚在一起说说话,现在我都四十多岁了,这几年出来,经常一个活人都遇不到,我就想,外面是不是已经没有人了……” 秦明茴听着也觉得心里不好受起来。 “哎,吃饭咯!”那位胳膊顶得上秦明茴腰粗的大厨敲着锅喊。 一个队伍里整理东西的、休息的还有围在秦明茴身边看稀奇的人纷纷爬起来,翻找到自己的碗过去打饭。 阿玛也过去了。秦明茴一个人坐在原地,换上那双有点旧但舒适的鞋,在地上跺跺脚。 “嘿!”一个大碗杵到她眼前,刚才被阿玛赶去帮忙的一个年轻人端着碗,朝她笑得灿烂,“吃吧,我特地让海叔给你多打一点!” 他们吃的是用杂粮蔬菜和肉一起炖的大杂烩,看上去卖相不怎么样,但闻着很香。秦明茴不好意思地道谢接过,那年轻人也不走开,端着自己的大碗蹲在她身前,吭哧吭哧几口就扒拉掉一小半。 “你吃的也太慢了,如果很多人一起吃肯定抢不到食物!” 阿玛拿着个碗过来,听年轻人在这说个不停,又踢了踢他,“去去,一边吃去,老待在人小姑娘身边做什么。” 年轻人满脸委屈,“我是给她送吃的。” 阿玛却不管他,把他踢走了,她们这队里的年轻人一个个都跟野马似得横冲直撞,看这小姑娘文静秀气的模样,可别被他们给吓到了。 “看你这么瘦,多吃点,这还有碗炖蛋糖水,是大海特地给你做的。”阿玛把那碗小心递给她。 大海就是那位长相颇凶的大厨,似乎也是这个队伍的领导者。 秦明茴跟着他们蹭了一顿吃的,晚上也坐在他们的营地里和他们聊天,听他们讲北安全区里的事,讲他们这个探索队出来寻找作物种子,水果蔬菜种子,还有一些能饲养的动物。 行走在无人的地面上,难得看见个同类,又是这么个好像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不管和她说点什么,她都会露出惊叹的表情,一群人觉得她反应有趣,吹起牛来都格外有精神了。 阿玛听着那些年轻人高谈阔论,有意无意显摆自己的臭样,很是嫌弃的摇头,坐在秦明茴身边,动作飞快地用兔子皮帮她缝鞋子。 她的手艺可比秦明茴好多了,第二天早上,秦明茴就多了两双新的兔皮鞋,一顶兔皮帽子。 阿玛问她,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回去北安全区,秦明茴拒绝了。阿玛表情很遗憾,但也没多说什么,又送给她一小袋粮食,“孩子,希望下次还能遇见你。” 他们一行人还要赶路,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很快就和她告别了。 秦明茴站在山坡上,看着这个队伍往另一个方向过去。 坐在车顶上的年轻人朝她挥手大喊:“诶,如果一个人在外面过不下去,就带着你的机器人去安全区,外面没人了,安全区里还有很多伙伴呢!” “不要放弃啊!我们有缘再见!” 或许他们年复一年离开安全区,来到外面的世界,已经看到了太多放弃生命的绝望同类。 一直等到他们走得看不见了,秦明茴回到01身边,坐在他的脚趾上。 “01,她们真的走了?” [是的,小小姐。] “……其实,昨天看到他们的时候,我还在心里想,他们说不定是坏人。可能会想要把你抢走,可能会向我打探关于你的秘密,可能会在饭菜里下药……” “结果我都猜错了。”她看着脚上的鞋子,放松地喟叹一声,“真好。” 她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印象就是电影里贪婪凶狠的霍兰,和阴险狡诈的霍殷,还有战争中被毁去家园的普通人,在那样压抑的氛围里,每个人都痛苦又绝望,似乎找寻不到正面的情绪,温情和善意都被掩盖在了对生命的麻木之下。 所以她之前有些排斥靠近那几个安全区,也警惕着遇见的所有人。 不过现在,她豁然开朗。 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如此可贵,使她的心里充满了温暖的力量。 虽然只和她们相处了短暂的时间,但是她觉得自己因此与这个世界都产生了更加紧密的联系。 这并不是那个狭隘的电影,而是一个更加真实的世界。 “01,等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去北安全区看看吧?”等她升级了01,有办法解决血虫之后。 [好的,小小姐。] 10 送走 从碰见阿玛一行人后好一段时间,秦明茴都再没看见一个人类,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之前太警惕,没怎么和她们好好聊天相处。 “如果下次再碰见其他人,我可以试着热情一点。”秦明茴对01说。 也就是说完这话没两天,她又远远遇上人了,为什么是远远的?因为那几个人躲在远处树林里看了她这边一会儿,不等秦明茴过去,他们又悄悄走了。 他们大概是以为离的足够远,秦明茴这边不会发现他们,其实01早就扫描过周边情况,把他们所在的位置报告给小小姐了。 “难道是看到你害怕吗?”秦明茴瞅瞅01,觉得那几个人可能确实胆子小了点。 现在的01已经可以主动提出建议,他说: [小小姐,01可以带你追过去。] “不了,既然别人害怕,我们就不要凑过去了。” 谁知当天下午,秦明茴正因为给01写程序写得头疼,出来散步休息,摘了两朵野花拿在手中把玩,01就提醒她,附近有一个人类。 “一个人类?活人吗?” [是的,小小姐。] 秦明茴四处张望,根据01的指示找了过去,距离很近,她大约往前走了一百米不到,就在山坡下看到一个躺在溪谷乱草堆里的男人。 男人胸口上有点点血迹,身旁不远处有一辆翻倒的单人车。 他似乎受了伤,意识不清,听到秦明茴到来的动静,朝她看了一眼,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声:“救命……”随后两眼一翻,晕倒过去。 秦明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情格外复杂。 如果她不认识这个男人就算了,看有人受伤躺在路边肯定要去救人,但问题是,她认识这个男人。 这不就是那个电影里面霍兰的养子,骗人感情的野心家,搞没了北安全区的那个霍殷嘛。 她没想过去南安全区,还以为碰不上他,结果他送到面前来了? 电影里的南安全区里划分出大大小小的区域,分别由不同的势力掌管,霍兰霍殷这对养父子,在南安全区里面颇有名气,手下掌握着很大一块的地盘。 只是他们都不甘于只是掌控这么一块地方,想要更多的权利。霍兰前去寻找秦乐丹留下的杀戮武器,这事霍殷应该是知道的。 秦明茴又没杀掉那些和霍兰同行的人,如果那些人成功回到南安全区,那霍殷应该就也知道了巨型机器人以及她的事,就是可能不清楚霍兰是怎么死的。 看那部电影里,霍殷对霍兰这个养父也没什么深厚情谊,还设计弄死了他,现在霍兰提前死了,以他的手段应该是继承了霍兰手中的地盘和人力。 短短两三秒时间,秦明茴在脑内转了一圈前因后果,得出结论:有阴谋。 [小小姐,前方树林里扫描到七个人。] 秦明茴在脑海里和01对话,[是上午躲在树林里看我们的几个人?] [通过对比,是的。] 好了,没跑了,十有八九是和霍殷一伙的。霍家养父子在电影里都是天生的演员,最擅长演戏,霍殷又比霍兰更加出色。 秦明茴觉得如果自己没猜错,这家伙跑到这晕倒在她面前,可能是想用美男计,电影里他就这么干的。 事情就如秦明茴所猜测的,霍殷这段时间刚刚稳定了自己地盘上的势力,收编了养父霍兰的心腹,又接管了霍兰的私人财库,如今跑到外面来完全是因为那几个和霍兰同行的人,他们口中形容的巨型堡垒机器人让霍殷很是心动。 他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些,因此也就更希望得到这么一个巨大的助力。听说霍兰在混乱中失踪,那个机器人则带着一个小姑娘跑掉了,霍殷打着寻找霍兰的旗号,四处寻找机器人的踪迹。 找了这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他观察了一上午,发现这个小姑娘确实能控制机器人,看上去又很天真烂漫,抓兔子摘野花的,一看就很好骗。 所以他就想了个计划,准备接近这个小姑娘。他自认计划天衣无缝,十拿九稳,就是没想到…………这小姑娘早看了剧透。 而且,秦明茴对他这个长相相当有心理阴影。 秦明茴从小到大,就是个耿直的颜控,而且喜好十年如一日,从小学到二十岁都一直没变过――她就喜欢那种长相斯文俊秀,看上去冷冷淡淡又酷帅的男人。 小学时候的同桌就是这么个类型,家里很穷,所以那男孩子也不爱理别人,每天都没钱吃午饭。当时还是个小女孩的秦明茴怎么忍心自己有好感的男孩子过得那么惨,于是她偷偷把自己的所有零花钱省下来借给这个男孩,希望他每天能吃饱一点。 她虽然家里有钱,但管得很严,并没有多少零花钱,全部都借给那个男孩了。谁知道后来她无意间看见这个男孩和学校里几个高年级的混混在厕所抽烟,这个男孩一改在她面前的冷傲,说着些十分下流的话,关键他还嘲笑她人傻钱多,那些话难听得秦明茴当场就哭着回家了。 之后她爸安排她转学,去了秦家的学校。 少女时期秦明茴对自己的音乐家教老师颇有好感,他也是那种看上去斯文冷傲的人,结果没过多久,那人觉得她好欺负不懂事,从她那里拿钱,还想要猥亵她。秦明茴一颗少女心碎了一地,她姐得知这事,直接把那未遂的禽兽送进了监狱。 后来一位学长主动接近,又是那种斯文冷峻同款,秦明茴纠结着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结果刚答应那人当男女朋友试试,他就被揭露同时和五个女孩交往,是个螃蟹般的究极时间管理大师。 她哥听说了这事,收拾了一顿那人渣。 后来一家人围着她叹气,她姐非常忧心地问她:“你这个眼神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看人渣一看一个准?” 秦明茴也不是很懂自己这精准的眼光究竟是怎么来的。 她哥给她提建议:“说不定是性别的问题,不如你试试找个女朋友算了。” 最后她爸一锤定音,“你还是去旧宅当氏女吧,也不用结婚了,省得被骗。” 还是少女的秦明茴心有戚戚焉,老实点头。后来她通过氏女考试还有各种培训,成为了新的氏女。 成为氏女后,她又遇上了曾经的同学秦稚,同为秦家人,秦稚身世悲惨,他孤身一人,又努力勤奋,最重要的是长得斯文俊秀,又是秦明茴喜欢的那款。 秦明茴那段时间和秦稚走得很近,倒没真想和他有个什么结果,她就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眼神有问题,还是运气有问题,鼓起勇气准备再试一试。 后来有一天,秦稚突然在旧宅失踪了,秦明茴还担忧地拜托人去找,结果小伙伴明黄偷偷把她拉到一边,跟她说:“明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害怕。” “秦稚好像被埋在神龛院子里那棵新种的山茶花下面了。前两天晚上,我们不是路过神龛,看见安姐提着个大袋子吗,我鼻子比较灵你知道的,当时就闻到血腥味了。” 秦明茴:“……” 秦明茴反应过来后就想,啊,我看上的果然又是个人渣。 她安姐那么温柔一个人,氏神又那么好,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杀秦稚,所以肯定是秦稚有问题。秦明茴一点都不怀疑,她从小到大活得就像个人渣探测仪。 那之后她再也没提起过秦稚,同时对于斯文冷峻这一款的男人产生了严重的PTSD(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 很不幸的,霍殷又是这么个人设。 看电影的时候,秦明茴就感到很不适,现在看到这个人就在眼前,回想起从前种种,秦明茴的不适一下子到达了顶点。 这边霍殷还在地上躺着装昏迷,等了半天没听到声音,也没等到人过来。 怎么回事,难道是小姑娘胆子太小,看到他身上的血以为他死了所以不敢靠近? 秦明茴抚着胸口,忍下那股反胃的感觉,她突然朝着霍殷说:“霍殷?”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秦明茴一口叫出来,霍殷心里一跳,差点没绷住睁开眼睛。但仔细观察着他反应的秦明茴已经看见了他颤抖的睫毛。 这厮果然是在装昏迷! “虽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秦明茴拍了拍01,“01,激光炮,射他。” 听到这,霍殷猛然感到不妙,立刻睁开眼睛,他张口想说什么,但刚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巨大机器人俯视他时,露出的银色炮口,红色激光落在他身上―― 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霍殷整个人只剩下一点轻飘飘的灰尘。不管他来到她面前,到底怀着什么样的计划和心思都没用了,他死得比霍兰干净得多。 秦明茴神情惆怅,拍拍01的手指,“对不起,01,我教你杀人了。” 01不明白她此刻的心情,但仍然勾了勾手指作为回应,并回答她: [没关系,小小姐。01会保护小小姐。] “还有几个人躲在树林里。”秦明茴有点担忧,“他们不会冲过来给霍殷报仇吧?” 霍殷消失在激光炮下这件事发生的太快了,附近树林里躲藏的几个人都没能从这个突然的剧情中反应过来,等意识到霍殷已经被人轻松杀死,几个人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老板人没了,他们怎么办? “那边树林里的人听着,你们的老大已经被我解决了,请你们不要做无畏的牺牲和抵抗。” 突然传来的大声将他们吓了一跳,几人脸色煞白地用望远镜一看,那边山坡上的女孩正看向他们的方向,显然是发现他们了。 秦明茴打开她给01写的扩音功能,说了几句话。 她觉得这个声音听上去没有半点威胁感,恐怕吓不到那几个人,于是迟疑着加了一句:“如果你们抵抗的话,马上就会变成灰。” 软绵的少女声音,听在几个男人耳中,却变得诡异阴森。刚才霍殷变成灰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样的情况下,那个看上去天真烂漫的女孩子简直像是那种恐怖故事里披着无害皮囊的杀人恶魔。 秦明茴想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树林里几个人吓得崩溃,哭着跑出来了。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不要杀我们!求求你放过我们!” 11 大汉 树林里一共有七人,生怕自己跑到最后会被不满的杀人魔干掉,都卯足了劲,争先恐后,跑出了奥运百米冲刺的气势。 这七人都是那种瞧着就很能唬人的彪形大汉,因为恐惧和极速奔跑变得狰狞的脸看着还有点可怕。和这些凶神恶煞的大汉比起来,秦明茴可谓是相当无害,就像是小鸟之于鸵鸟。 不过如今这些长腿“鸵鸟”们,都害怕极了。 他们都是霍殷的打手,其中几人从前还是跟着霍兰的,霍家养父子都奉行“利益至上”的理念,只要死心塌地跟着他们做事,那就有用不完的钱,所以手底下聚集着很大一批人。 不过,这也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一旦没有了利益,这群人也随时会散。如今霍兰霍殷都死了,他们这一死,再为他卖力就没有了意义,又没人会替霍家父子给钱。 那父子两都是疑心重的人,权利金钱都死死抓在手中,不放心交给别人,他们这些人心里都清楚,等消息传回安全区,霍家管的那一片区域怕是要乱起来了,他们这一次出行的尾款也拿不到――现在很有可能还要死在这! 所以和秦明茴的担忧不同,这些被霍殷带来的人里还真没想豁出性命给霍殷报仇的。他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家的性命,老板反正是凉了,他们自己可还有老婆孩子得回去养活呢。 走到近前的几个大汉,看着机器人01高大的身形,差点给跪了。 没有亲眼看见他轻轻巧巧把一个大活人一秒烧成骨灰的样子,他们都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杀器。 “你们知道霍殷的目的吗?”秦明茴问他们。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他们其实知道的不多,霍殷有什么命令吩咐下来,他们只要照做就是了,谁敢问为什么。 秦明茴还以为他们不愿意说,她倒没想为难他们,随口一问而已,不然她也不可能把他们都杀了啊。 “不愿意说就算了。”秦明茴心想,还是让他们离开吧。 ――“不愿意就算了”这话听在几个大汉耳中,无异于“那就送你们去陪霍殷”。 几个大汉霎时脸色大变,“不不不,我们什么都说,什么都说,不要杀我们!” 看见他们眼中含着的泪水,秦明茴:“…………” 她是不是把他们吓过头了?但她除了两句话,什么都没做。 大汉们迅速发言,你一言我一语,想到什么说什么,把前两任老板卖了个干干净净。 “霍殷是听说巨型机器人的消息才会找过来的,我们在外面找了一个多月了。” “这消息是丁洋他们告诉霍殷的。”一个大汉指着七人之一,“他就是丁洋,之前还跟着霍兰出去找您了!” 被点名的丁洋连忙大喊:“我就是带霍殷去先前那个堡垒遗址看了下,除了您的机器人留下的大洞,什么都没有啊!郭有当初也是去了的,他比我更得霍殷重用,他肯定知道更多!” 秦明茴看向队伍中被指出来的郭有,郭有立刻说:“我猜霍殷想把您的机器人骗到手或者抢到手,但他具体准备怎么做我真的不清楚啊!霍殷这个人又小心又自私,不会把想法全部告诉我们。” 其余人也附和,“对对,霍殷不是个东西,他还说要找他爸霍兰,但是根本没有带我们去霍兰消失的地方找过。” 秦明茴静静听着他们声讨前老板,这时候就回了句:“不用找霍兰,他已经死了。” 几个大汉一静,有一个人小声问她:“难道,您杀了霍兰?” 秦明茴:“嗯,不过我一般不喜欢杀人。” 她杀人,她也害怕的呀。 几个大汉听着险些又痛哭出声,感觉自己生还的希望渺茫了。这是多么凶残的一个女人,能杀死霍兰霍殷这种狠毒狡猾的男人,难道她还真的会和外表一样天真烂漫吗?不可能的! “我们真的不知道……” 秦明茴也有点看不下去这一群彪形大汉在面前痛哭流涕。 “不知道就算啦。”她说道。 一句“那你们走吧”还没说出口,几个大汉又激动了,纷纷急切地说: “我们还有用的,我们可以带您回去安全区,霍家父子有很多钱藏在秘密仓库里,被他们的一个心腹保管,我们带您去找他!” “还有,霍兰一直在研究机器人,他有个秘密的实验室,那实验室里面听说藏着他的秘密,您感兴趣的话,我们给您带路!” “对,是有这回事,听说他是很早就在研究机器人了,他们藏了很多好东西……” 秦明茴之前并没有想要去南安全区,先前霍殷还在那呢,她心里排斥不想主动过去,而且原电影主角在那里被人骗得那么惨,最后还死在那了,她觉得不太吉利。 不过现在,霍殷人都没了,灰也扬了,她好像就算过去也没什么? 他们说的霍兰的秘密实验室,电影里也出现过,虽然霍兰没折腾出什么好东西,但好像确实收集了挺多资料,秦明茴最近研究那种异形文字到达瓶颈,她需要补充更多相关的知识。 “好吧,我和你们去南安全区看看。”秦明茴沉思片刻后作出决定。 几个大汉觉得自己刚从深渊边上走了一回,险些喜极而泣,像一群大土豆,脱力地委顿在地。 他们是开着车来的,放着许多生活物资的车子藏在远处的山谷,他们开着轻便的单人车藏身在附近,主要是为了监视秦明茴,以及更加方便地听从老板调遣。 现在,他们自觉地将秦明茴当成了新老板。 虽然听她的她也不给钱,但是不听她的,她要命啊。 七个大汉把秦明茴和01带到山谷,取出了他们的远途车,并且将车上的食物搬了出来,全部上交给了她。 他们伙食不错,看到那些粮食罐头和包装简陋的速食品以及调料,秦明茴还是挺高兴的,对这群上道的大汉点点头。 大汉们也感到放心:太好了,她看上去暂时不会杀我们了! 秦明茴翻找着他们带的炊具和粮食,准备精心为自己烹制一顿晚饭。 几个人态度殷切,抢着替她做事,见她伸出手指擦了擦锅,一人忙奉上笑脸,拿着锅去替她洗。见她搬出椅子,要在平坦的草地上摆个桌子吃晚餐,几个人把他们车上的桌子拆了下来,擦得噌亮给她摆好。 总之,能代劳的事,他们都抢着干。 如果不是他们做的饭菜味道太差,怕弄巧成拙做出来膈应了她,到时候人一个不高兴把他们全部干掉,他们连饭菜都一起做了。 要说这几个人是不是都像表面这么老实……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可是,那么大只机器人就站在附近,一只眼睛里的炮口都没收回去,他们这几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活动,有点什么异样,可能一秒钟人就没了,就像霍殷没了那样突然。 就这,他们有什么心思也得暂时压下。 事情被人做完了的秦明茴,一时没什么事干,索性抱着花瓶走到远处一片坡地上去摘了一把野花。餐桌上放一瓶鲜花,这样的仪式感会让她觉得吃饭时更加快乐。 见她越走越远,只留下这个机器人在原地一动不动,生火的,还有刷锅的两人动作不约而同慢下来,眼神闪烁地看向远处的少女。 忽然,01从眼睛里射出一道细细的蓝色激光,把几个假装忙碌的汉子都吓了一跳,那个心里有鬼的生火汉子更是害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道蓝色激光射在远处的秦明茴背后半米处,秦明茴捧着花瓶野花,回头看了眼地上,笑着朝这边的01挥了挥手。 等她走回来布置餐桌,刷锅汉子忍不住带着一脸谄媚笑容问:“您刚才那是?” 秦明茴摆弄着瓶子里的野花,回答他,“有一条毒蛇想攻击我吧,01看到了,就处理一下。” 这种蓝光炮是秦明茴最近给01写的新攻击模式,威力没有之前的红色激光炮强,但是发射速度更快,更加悄无声息,而且范围比较好控制。 01对她的保护有个特殊模块,如果她遭遇袭击,01会自主分析做出反应,不需要她另外发布命令。 这种威力下降的蓝色激光炮,用来消灭小型危险生物很合适,对上人的话,可能一炮下去没了身体的某个部位,但人不一定会死,不像红光炮一炮下去连周围都焦黑一圈,01如今会优先使用这种蓝光炮。 至于更强的类型,秦明茴也在进行尝试,目前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秦明茴心情愉悦地给自己做好了晚餐,那几个大汉围在一边,自己做自己的吃食。从看到01隔着那么远用炮射掉一条毒蛇,几人就更加沉默了。 秦明茴独自坐在一边,对着夕阳吃完了晚饭,几个大汉又主动去帮她撤掉桌子,清洗餐具。 “其实……”秦明茴忽然对几个大汉一笑,“如果刚才我吃了这些东西晕倒,或者有什么其他问题,01会马上把你们烧成灰的。还好没有发生这种事。” 大汉们:“!!!” 几个人咽了口水,其中两个人更是在心中捏了一把汗,好险,还好没下手! 几个人清洗完东西,围到一边休息,也不敢说话,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阵。 最后,一个大汉咬咬牙起身,走到秦明茴身旁:“我这肚子突然有点疼,想上厕所,您看,我是不是走远一点解决,免得熏到了您?” “好啊,这种小事不用跟我说。”秦明茴很好说话。 大汉瞅一眼01,赔笑:“我还是和您解释一下,万一您误会了我是想逃跑,我这小命不就没了吗。” 秦明茴安慰他:“放心吧,你走远一点也没关系。” 大汉:“好的好的。” 秦明茴:“毕竟,01的扫描范围和射击范围都很广,树林那边也能覆盖呢,所以没关系。” 大汉:“……” 他带着僵硬的笑脸去远处草丛解决了生理问题,又灰溜溜地回到几个大汉中间。有人悄悄戳了戳他的腿,那大汉也不理会。 他们是想让他先悄悄发消息回去安全区那边,但他刚才蹲在那左想右想,还是觉得怕。越想刚才那少女沐浴在夕阳下的笑脸就越觉得可怕。 她说不定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小心思,说不定就是在等他们露出一点异样,万一他被抓到,当场被杀了,不就可以用来震慑其他人了吗? 不行,他还是老实点。 12 恐吓 “01,我觉得,我在他们几个人眼里,说不定是那种性格非常恶劣的杀人狂魔。”秦明茴这几天和那七个大汉相处下来,对他们的心态有了一些了解。 应该是霍殷和霍兰给了他们这些曾经的下属很大的威慑力,而她,一个第一次见到就把霍殷烧成了灰,又承认自己干掉了霍兰的人,在他们心里的形象就变得难以形容了起来。 他们给她脑补了很多有的没的东西,她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没那个意思,他们也会往另一个方向脑补。 [小小姐,经过01的扫描,他们的大脑开发率和利用率,比01还要低很多很多。] 秦明茴一听就捂嘴笑了,“01,你是在说他们笨呢,你都会说人坏话了。” [01不会说别人坏话,01只是个机器人,正常地为小小姐汇报扫描情况。]01继续一板一眼地回答。 秦明茴莫名听出来一点冷幽默。她的01最近也在不断产生细微的变化,这所有的变化,都在她们的日记里一点一滴地累积记录着。 最近,她给01写了很多的小程序,为他添了各种小功能。 其中扫描功能从原始状态往下扩展了许多,如今01不仅能扫描地形和各种生物,还能进一步分析生物身体内部的状况――秦明茴做这个,是为了监控自己这具身体吸血虫病的恶化情况。 她着手开始构建这个模块的时候,以为会很艰难,谁知意外地顺利。她发现,她只需要开一个头,做了比较简单的框架,01就自动运行,并深入填充细节。 如果把她比作一个工程师,她做了大致的图纸,01就是帮助她完成详细绘制,为她省了许多的麻烦的最佳助手。 只看他如今的智能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秦明茴原来所在那个世界的技术,甚至在这个世界应该也属于独一份的。 但是,01到现在还是没有开启学习和感情模块。 “真的没开吗?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01,你再仔细检查一下自己的情况。” 01听话地做了个仔细的自检,最后仍然是给了她一个和从前一样的回答。 [叮――自检结束,未检测到学习与感情模块。] 在秦明茴没有权限的虚拟后台里,一个鲜红的进度条已经走了大半。这个被隐藏起来的巨大界面被密密麻麻的信息不断扩充。 这些信息里,包括秦明茴为01写的大小程序,包括她和01的交互日记、各种工作记载,还有这一路走来01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记录。 就如同人类拥有眼睛、耳朵、鼻子,01同样拥有,他用这些工具,记载下了许多画面、声音和气息。 一开始,他按照简单的程序进行记录,记下了一些规律与标准的信息,随着时间发展,他记载的东西出现了变化――打破了从前的规律,也更加没有意义了。 普普通通的一朵野花一只蜻蜓,它们本身对拥有丰富资料的01来说当然是没有意义的,毕竟他扫描的数据库里不知有多少类似的资料。 但是,那只蜻蜓是秦明茴抓住的,还带到了控制中心的纯白房间过了一夜。01清清楚楚地记录了那只蜻蜓在房间里的飞行轨迹。 那朵野花是秦明茴层摘下来当过发饰的,她还询问过他好不好看,她喜欢那花瓣渐变的蓝色。 于是,这些对机器人来说没有意义的资料,就成为了对01来说有特殊意义的内容。 他记载下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在这个隐藏界面,会进行选取和排列,冗长无聊的部分被压缩,更多零碎的画面则抽取出来,形成了一面仿佛回忆的幕墙。 然而这发生在01身体深处的隐秘变化不为人知,01自己不清楚,秦明茴更加不清楚。 她只是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和01做各种交流、为他添加修改程序。 “01你看,我画了你。”秦明茴拿着从大汉们车上找到的笔和本子,休息的时候照着01画了一幅画。 画面里有一丛丛野花,和高大的机器人01,还有远处的树林。她的绘画技巧很不错,那幅画虽然只有单一的颜色,但光与暗把握得很好,因此图也格外生动。 她将这幅画展示给01,01仔仔细细地“看”了,同时把它扫描下来,连同秦明茴先前绘画的过程,如今的表情……全都采集下来保存。 [画的很棒,小小姐真厉害。] “那你喜欢吗?” [01很喜欢。] “那好,送给你。” [是的,小小姐,01已经进行了扫描保存。] “我是说,这幅画当做礼物送给你了。”秦明茴把纸张塞进了01的手指缝隙里,想看看他会怎么反应。 [01把画交给小小姐保存。珍贵的礼物,要和珍贵的小小姐放在一起。] 秦明茴靠着他的巨大手掌笑,把画拿回来,“那好吧,我替你保管,你想要的话,随时可以和我说。” 远处坐成一排干活的大汉们,看着那边的少女和巨型机器人交流,不知说了什么,快乐地笑了起来。 几个大汉好好活了几天,不像先前那么担心自己的小命,其中一两个心思又有点活泛了。 “诶,你们说,她真的能和那个机器人交流啊?”名叫丁洋的大汉小小声问同伴。 “那谁知道,咱也没见过另一个这样的机器人,说不定可以呢,你没见他那么厉害。” “这么大个机器人,不大可能是她一个人做的,也不可能是几个人做的,那得是很多很多人一起才做得出来吧,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先前怎么没听说过呢?你们说,该不会是大战前遗留的产物吧,这样的机器人有没有可能还有很多?”丁洋琢磨着。 “别想东想西了,被听见了会死的!”另一个大汉踢了他一脚。 虽然如今他们几人小命都捏在别人手里,但丁洋不太乐意被其他人管教,他之前可是比其他人都更风光的。 “说说而已,你怕什么,我看她现在肯定不会杀我们。” 刚说完,丁洋看见那边的少女朝这边招手,似乎是让他们过去。 丁洋:“!!!” 要死,不会真被她听到了吧! 心虚的丁洋随着其余几人一齐走过去,听到秦明茴说:“我给01做了个杀猪程序,想要实验一下。” 几个大汉:“杀猪……程序?” 秦明茴见他们好像不懂她的意思,就解释了一下,“就是剥皮去骨肢解这一类的功能。” 大汉们:“!” 这么凶残的功能,她说就用来杀猪?!可能吗?不可能,她绝对是用来杀人的! 名字叫“杀猪程序”,就是因为在这个凶残的女人眼里,杀人就像杀猪一样简单啊! 她叫他们来做什么,难道是想用他们试验这个杀猪程序? 几个大汉脸白了,生怕秦明茴下一句要说“周围也没有猪能让我实验,就用你们凑个数吧,反正人和猪也差不多。” 秦明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觉得这几个人还是很省心的,特意朝他们安慰地笑了笑才说:“现在周围也没有看见猪,所以想让你们帮我一个忙。” 大汉们被她这笑容吓得心脏一紧,纷纷移开目光,尤其丁洋,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控制不住地去偷瞄秦明茴的脸色。 秦明茴想让这几个人帮忙去抓头猪回来,正在考虑让哪几个人去,见一个大汉看过来,好像带着希冀,于是她一指,“那就,你……” 被指的丁洋忽然噗通一下跪下了,痛哭:“我真的就是随便说说,我不敢有其他心思的,不要杀我,从今以后我一定忠心耿耿,再也不多想不该想的东西了,放过我这一次吧呜――!” 秦明茴:“……” 她就是和01聊起最近的菜谱,觉得食物也没剩多少了,刚好前段时间说的杀猪程序被她写了出来,所以想拜托他们抓个猪来,一方面实验下那个程序,另一方面她也真的怀念猪肉的味道。 她纯粹的,想加个餐而已。 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他大概有点其他的小心思,但秦明茴不介意,毕竟她们又不熟,他也不可能伤害到她。 见人吓成这样了,她只好微笑,等他哭完说:“好,我不杀你,你带他们去抓只猪回来。” 吓得腿软的丁洋余悸未消,和另外四人一同离开。等到走出秦明茴的视线,也看不见那个巨大的机器人了,有一个人说道:“我们是不是要趁这个机会,逃跑?” 另一个人闷声说:“还有两个人在那呢,不管了?” “咱们自身难保了,还管他们的呢。” 丁洋猛地一个哆嗦,尖声说:“不行!” “我们只要跑了一定会死!你还看不出来吗,她是故意的,为什么突然提起什么杀猪程序,就是为了测试我们会不会逃跑,一旦我们跑了,她就会带着机器人追上来杀我们取乐,她太可怕了……我不跑了!” 经过刚才那一遭,丁洋完全转变了心态,“我只要对她忠心,她肯定不会杀我,你们也是,你们也不能跑,不能连累我!” “我也不敢跑,我宁愿乖乖待着,她比霍殷霍兰更可怕。”又一个大汉说,“其实,如果我们真的跟了她,说不定比跟着霍殷霍兰更好呢,反正我们也不能反抗。” …… 看着五个人离开,秦明茴问01:“01,你猜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01猜他们会回来。] 秦明茴不信,“我觉得不会,他们几个好像特别怕我,现在有机会逃跑,肯定就逃跑了。” [小小姐,如果他们逃走了,01会把他们抓回来。] 秦明茴:“算了吧,抓他们回来干嘛,我又不喜欢很多人围在旁边,要跑就让他们跑吧,这不是还有两个人可以带路吗。” 秦明茴做好了他们一去不回的准备,谁知他们真的带着猪回来了。 而且,他们还开始改口叫她老大。 13 安全区 黑色的猪,毛发粗硬,脸奇长,还有两只外凸的牙,前肢鼓鼓,后臀紧实――看上去是个能一下踢死人的健壮猪中猛男。 奈何它不走运遇上了几个人形壮汉,又是几人围攻它一个,最终就被绑住扛到了秦明茴面前。 因为丁洋他们考虑到秦明茴很有可能是个变态,喜欢折磨人,于是带回来一头活猪。万一带回死猪,这老大觉得杀死的猪不带感,不满意怎么办! 秦明茴可不知道这些自我驯化的小弟们,竟然考虑了这么多,她让人给那只猪冲洗了个澡,冲掉身上的泥,然后就安排01上了。 01扫描那只猪的全身,从手掌中弹出固定装置,然后―― 唰唰唰唰―― 丁洋几个人看得嘴巴都闭不上。他们也不是没看过杀猪,但是,还真没看过这样精准细致的杀猪过程。就像秦明茴说的,剥皮去骨肢解,那简直就像是顺着这只猪的肌肉生长,把它整个拆开了。 三分钟后,猪头、猪皮、猪血、猪内脏和按肉质分成好几堆的猪肉,就干干净净地分门别类摆好了。 “好了吗?” 丁洋几个人听到这个声音,才发现秦明茴拿着一个编制的草帽子遮着眼睛。 “老大,您这是……?” 秦明茴露出一双眼睛,不太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敢看杀猪,太血腥了。” 丁洋几个人都是一噎。你不敢看?!这种恐怖的东西不就是你弄出来的吗!而且杀猪你不敢看,之前杀人也没见你手软……不对,她可能是真的不喜欢血腥,所以才直接把人烧成灰。 这么一想,几个大汉感觉更加害怕。 把凶狠残忍表现在脸上的人,哪有这种看着无害,却随时随地可能掏出炮把你烧成灰切成块的人可怕。 几人看着那嘴里说怕,转头就去翻猪肉的老大,神情敬畏。 她翻着那些肉,观察了一下它们的形状,忽然说:“解剖得好干脆利索,最专业的医生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吧,解剖人应该也会很合适。” 秦明茴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想的是医疗方面的便利,她是觉得以后说不定可以发展一下外科手术什么的。 但停在丁洋他们耳朵里就比较可怕了。他们想,她果然要用这功能剖人。 秦明茴回头一看,见他们几个的脸色又有点白了,她猜他们大概又脑补了什么,顺口解释:“放心,我不会剖你们的。” 丁洋几人放松下来,甚至感到愉悦欣慰。老大的意思是不会剖他们,她会去找别人剖。可怕的人如果是他们一伙的,那可太令人安心了。 对于日渐死忠的七个大汉,秦明茴没有在意。猪肉只是改善日常生活的一点小小插曲,随着越来越临近南安全区,她要考虑的问题多了许多,所以这些天都很忙碌。 她加紧给01写了更多的小程序,开发新功能,完善他的攻击模式。 虽然看过了电影,但是那个电影并不全面,霍殷和霍兰得到少女和机器人之后,基本上是没花费什么力气,就把整个南安全区收入囊中。 因为几百年前的大战,文明倒退,从前点亮过的科技树都枯萎了,再加上百年前的血虫入侵,剩余人类被迫退入地下,为生存而挣扎的情况下没有余力发展,突然出现的机器人01几乎是无敌的。 没有人类能对抗他,南安全区被碾压,霍兰霍殷的粗暴举动就造成了许多的伤亡。 秦明茴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粗暴,她连跟着霍兰霍殷的人都不想杀,更不会想去杀基地里一些和自己没关系的陌生人。只是她明白,自己爱好和平,别人却不一定。 如果想进入南安全区,首先就会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为难,一定会有很多人警惕排斥她这个外来者,哪怕她只是想去看个资料,想必也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对于南安全区管理层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秦明茴不准备去搞清楚,她只要不断加强01的防御与攻击功能就好了。 “这是我给01新开的光网功能,你们看。”秦明茴让01展示了一下这个功能。 只见01张开双手,双手中间浮现一片淡蓝色的网状光,他张开这张网在秦明茴身侧扫了一遍。 排排坐在对面的七个大汉听到了细微的滋滋声。 在野外,每到傍晚都会出现成群结队的蚊虫,这些小虫看着不起眼,其实厉害极了,带着毒,往人身上咬一口,能鼓起拳头那么大的红肿,就他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大老粗都觉得烦不胜烦。 现在被01的光网用来实验的,就是这些烦人的蚊虫群。 秦明茴站在那些危险的电网之中,还在介绍,“不要看这些光网不起眼,威力最强的时候,这样一根半毫米的光线就能割开钢铁,你们看,割树枝也很轻松。” 说着她将手里拿着的树枝戳向光网,就像是戳空气一样毫无阻碍,树枝碰到光网的瞬间就没了。 丁洋:“……” 那这密密麻麻的网,要是碰上人……几个大汉抖着腿,摆出最夸张的表情,呱唧呱唧地鼓掌。 “你们觉得,这个效果怎么样?”秦明茴给他们展示,当然就是为了寻求别人的意见,她一个人闷头干活,多少会有思维的局限性,所以她也希望他们能给她一点新的灵感。 但这群大汉只会夸奖她,而且是绞尽脑汁地夸奖。 秦明茴:“你们觉得,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她最初做这个功能,是为了清理身边嗡嗡叫的蚊虫,后来觉得挺好用,就把它放大了,但一时又不知道这样大的光网有什么用。 丁洋见老大不太满意的样子,小心说:“老大,您这几天展示的功能都已经特别厉害了,我们是真心觉得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能不厉害吗,他都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死法。 “我想问一下,您做出这么多杀伤性功能,该不会、该不会是想……屠了我们整个安全区吧?”丁洋声音越来越小,但又不能不问,他们几个都有这样的担心。 “怎么可能?”秦明茴诧异极了,“我只是有点害怕,所以想多开发一点功能。” 丁洋差点给她跪了,您老害怕什么,该害怕的难道不是其他人吗! 几个人走到一边去干活,有个人默默问:“刚才老大说做这些是因为害怕,不会是真的吧?” 丁洋呵呵笑,笑自己这个伙伴的天真,“老大就喜欢说这种话话逗人玩,你还真相信了。” 那人想想也是,叹气,“我就是觉得她和我女儿差不多大,看着就是个小姑娘。” 丁洋:“你可长点心吧,别人不清楚,咱们几个还不清楚吗?别被老大的外表欺骗了,她能是一般小姑娘吗!” 几个看了一路的新功能开发,带着对老家的担忧,回到了南安全区。 远望去,南安全区就是一个圆形的铁盆倒扣在地上,面积相较这宽广辽阔的地表并不是很大,但地底下往四周和深处延伸,建造了一个巨大蜂巢般的人类巢穴。 建筑周围有着无数的管道,那些都是生活管道,有着运输东西,过滤空气等等功能。 在安全区周围,还有着许多零散的小堡垒,大片的田地围绕着安全区的地面主体建筑,纵横交错。 吸血虫病威胁着人们,但同时,生活在地面之下,生存资源稀少,许多人就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离开安全的基地,在附近开垦田地。 见秦明茴看着那些田地,丁洋解释说:“基地里每个区的势力在外面都有大片的田地,霍兰他们父子两个也是有的,还占了很大一块呢。每年都雇佣人出来耕作,足够养活他们和我们这些手底下的人了。” 安全区坚固,一共开了十三道门,每一个门都归安全区里一个大势力管,霍家父子也有一扇门,丁洋几人就带着她走向那扇门。 别看这几个大汉在秦明茴面前像一个个大土豆,但在这里,他们很有力量,负责管门的人见到他们,直接就把门打开,明显被01高大的身形吓到了,也不敢多看,更不敢问为什么没见到霍殷。 上头的事,他们这些守门人可管不着。 轻松进入安全区,秦明茴感觉四周一下子变得拥挤逼仄起来,被铁罩子罩住的世界是灰暗的,上方高高的穹顶点缀着许多的灯,但那些灯并不能带来太阳一般的光明,显得冷而幽暗。 地面上建着高耸的房屋,那些长条的房屋堆了上百层高,互相之间连接着通道,一排排挤在一起,如同积木,让人担心它们会因为一点外力倒下。 高大的机器人01走在街道上,秦明茴坐在他的手中,能看到两旁那些狭窄窗户里的世界――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突然出现的巨大机器人引起了一些恐慌,但丁洋他们在这一片属于霍家的地盘里有些威望,很快就让那些尖叫惊惶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只是,他们仍然很害怕,街道上飞快地空了,所有人都藏进了那些几平米大的鸽子笼。 在这里,因为距离地面越近,就越容易感染吸血虫病,所以只有贫民才住在上层,越有权势的人就藏在越深的地底。 在电影里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已经觉得难受,亲眼看见了更加无法接受。从进入安全区,秦明茴就紧紧锁着眉头,默默看着面前的一切。 [小小姐,你很不开心。] [嗯。] “嘿,丁洋,你们回来了,怎么没看见霍殷?该不会死在外面了吧?”一个女声高声道。 大街尽头出现了一辆车,一个女人站在车顶上,双手各拿着一把枪,身后几排端着枪炮的人堵住了街口。 “黄花,你这是什么意思?”丁洋发觉安全区里似乎情况不对,警惕地问。 一头黄发的黄花哈哈大笑,端着手里的枪指指他们,“看不出来吗,我和我弟已经把属于霍兰霍殷的地盘给占了,从今以后,我们姐弟两个就是这里的老大了!” 先是霍兰久久不归,接着是霍殷刚稳定地盘就匆匆离开,不知多少有心人想趁着这个机会夺取这块地盘,黄花和黄树姐弟两个,就是这场争夺战中最后的赢家。 “霍殷在哪呢?他是不是听到消息怕我们伏击他,所以不敢回来了?他以为弄了这么个笨重的大机器人回来,就能吓到我们吗!”黄花一边说,眼睛四处警惕寻找霍殷的踪迹,面对那个狡猾的男人,她可不敢掉以轻心。 丁洋沉默片刻,咳嗽了一声,“霍殷已经被我们的新老大杀了,现在她带着最强的机器人来到我们这里,准备接手霍家父子的地盘,你还不赶紧放下武器投降!”他们退到01身边,指着上方的秦明茴。 没见识过01厉害的黄花眼神一厉,“霍殷真死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物能杀了霍殷……” 恰好秦明茴从01手里探出脑袋,黄花定睛一看,忍不住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哈哈哈哈!不会吧,不会吧,你们说的新老大就是这只漂亮小鸟吗!” 笑着笑着她笑容一收,厉声道:“你们耍老子吗!杀了他们!” 在她身后待命的上百名属下同时射击,连绵不绝的枪声回荡在街道上。 14 黄花 激烈的街道枪战,密集的炮火扫射,街上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秦明茴坐在01的手掌中,听着子弹打在01外层防护罩上的声音,捂住耳朵,“太可怕了。” 很巧合的是,火炮停下后,对面黄花领着的那群人,也是这么想的――太可怕了! 那么多的火炮全部倾泻过去,对面那个机器人竟然没有丝毫损伤! 黄花也没想到,“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东西。” 但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看得清形势,见势不对,她立马决定:“老狗带人继续集火,其余人跟我撤!” 第二轮攻击下来,机器人01不再安静待在原地了,他顶着那个防护罩往前走。留下来殿后的一群人见他靠近都动摇起来,这么大个机器人,他们的子弹火炮对他屁用没有,等他真过来了,一脚下来他们这些人不都成肉泥了。 出来混口饭吃,还是命重要嘛。所以见到01走过来了,他们立马也收手跑路。 黄花还没跑出多远,看见老狗他们追了上来,伸出中指大骂。 在这一路乱窜的脏话声中,秦明茴坐在01的手上,扒着他的手指往下喊:“你们不要再跑啦!” 黄花一行人听了,顿时跑得更快。 秦明茴:“再跑的话会死人的!”容易发生踩踏事件,这里的街道又这么狭窄,01走起路来都不好发挥。 黄花等人:她在威胁我们! 见她们不听,秦明茴敲了敲01的手指,发出指令: [01,射击。] 01抬起一只手掌,那只手掌猛然变成圆形花洒状,不过从里面洒出来的不是水,而是数不清的火炮。 前方夺命狂奔的一群人发出吱哇惨叫,在不停的哒哒哒哒声中,接二连三扑倒在地。 所有人都倒下了,01这才停下射击。丁洋七人追过来,见到前方七零八落倒下的一群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都……都死了?”丁洋问。 “姐!你杀了我姐!”年轻男孩悲痛的声音从附近的一个鸽子笼小屋里传来。 紧接着一声突兀的枪响,01合拢手掌裹住秦明茴,那枚子弹打在了01的手上。 “黄树!你他妈给老子住手!”跑得最远,倒在一堵高墙下的黄花突然爬了起来,对着那边大喊。 刚喊完,丁洋他们见到距离最近一个躺在地上的人放开抱头的手,从地上爬起来,附近的其余人也慢慢抬起头,懵逼地互相看看。 刚才那么密集的炮火,他们都觉得自己肯定死定了,慌乱中踉跄推搡着,下意识就扑倒在地上准备迎接死亡,谁知道这会儿在身上一摸,连一个伤口都找不到。 老狗双眼发直地看着自己的身边,他躺着的地方周围一圈,密密麻麻的小洞。再看其余人也是这样,还有个大字型趴在地上的,爬起来一看,地面上的细小孔洞刚好描出一个大字。 “咱……咱们没死?” 所有人都陆续回神站了起来,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场面有种奇怪的沉默。 爱好和平的秦明茴刚才让01使用的,是她新开发的一种“描边枪法”,顾名思义,不管前方的目标怎么动,这火炮倾泻下去,都是描边,主要用途就是恐吓威胁。 黄花一脸复杂地大步走回来,抬手就把身上的枪卸了,举起手:“我认输了,这片地盘是你的,只要你不杀我们,什么都好说。” 这时候一个背着狙.击枪的年轻人跑了过来,“姐,你没事吧!刚才看你倒下去我还以为你死了!” 黄花一巴掌拍在年轻人脑袋上,掐着他仰头对秦明茴说:“我弟脑子不灵光,本来我是安排他躲起来狙击霍殷的,刚才都是误会。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杀我们不如多两个属下,我们还是很有用的。” 秦明茴被01从手中放下来。她踩在地面上,看向黄花和黄树姐弟。这两位在电影里也有姓名,他们是贫民窟的一对孤儿姐弟,因为用枪天分高被霍兰收入麾下。 在那电影中,黄花被霍兰安排去陪伴少女,而黄树是喜欢那个少女的,后来黄树为了少女而死,黄花因此对天真柔弱的少女感到痛恨又同情,最后她设计让少女离开了霍殷给她营造的漂亮笼子,促使她看清了真相,而后黄花离开了这里,不知所踪。 “我不生气。”秦明茴对这姐弟两笑了笑,心平气和。 黄花听到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姑娘声音软和地说不生气。顿时在心里啧啧两声,不会吧,看起来是个傻白甜啊,很好骗的样子。 “因为只要我想的话,可以随时随地把你们任何一个人烧成灰,但是你们没有办法伤害到我。”秦明茴又说。 黄花:“……”她是不是在威胁我?!长得这么纯真,放起狠话却这么熟练? “轰隆――”突然,不远处那堵高墙塌了下来,露出墙另一边被隔开的街道。 “啊,和隔壁区的墙塌了。”背着狙.击枪被姐姐按住的黄树说。 这地方每一个区都会用这样的高墙隔开,每一片区域都归属不同的大佬,墙这边是霍家父子的地盘,墙那边是另一个势力的地盘。 “啊?你们搞什么呢,把墙都弄塌了,你们是不是想要挑衅我们青龙区!”塌掉的墙那边,刚好有个小头目带着小弟巡街,遇上这事,凶神恶煞就带着人从墙那边跳过来了。 最近这边霍家父子久久不归,不仅是本区的很多人心动,隔壁区也有点想要分一分这块蛋糕,占掉霍家区的地盘。瞧,他们今天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开战理由! 黄花拖着弟弟干脆地站到了秦明茴和机器人身后,她带着的那些人见状,呼啦啦全都躲到了01身后。 “老大,隔壁青龙区地盘比我们这边还要大,您看,这墙反正都打穿了,干脆就直接带着我们杀过去,把旁边区也抢过来!”黄花说。 秦明茴:“你改口叫老大好熟练啊。” 黄花:“哈哈哈多谢老大夸奖,识时务者那是俊杰嘛!” 青龙人:“什么东西!找个机器人就能吓唬我们了?个头再大,都给你们一炮炸咯!” 三分钟后,几十个青龙区人抱着柔弱的自己痛哭,“不要杀我们,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是上面跟我们说,有机会就闹事,借机和你们打起来的,我们根本不想打啊!” 在他们的哭声中,那堵破开了一个洞的高墙,稀里哗啦又垮掉了一大半。 满脸兴奋的黄花带人把青龙区的人全都捆作一团,又振臂高呼,“走,今天我们就在老大的带领下去干了隔壁!” “喔哦――!!!” 一群人走到破墙边,黄花转头招呼秦明茴:“老大,快来啊。” 秦明茴站在原地,“可是,我不是来扩张地盘的,我就是来拿点资料,拿完就走了。” 黄花:“?!”不是,你带着这么强一杀器跑过来,一阵碾压,打得我们丢盔弃甲跪地叫爸爸,分区墙都豁开了,最后你说你就是来拿个东西? “老大!”黄花让人从旁边的屋子里端出一把椅子,又把秦明茴按着坐在椅子上,给她捏捏肩,“话不是这么说的,您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干脆把周边都打下来?我相信这里没有一个区是你的对手。咱们这个安全区也算不错,您不如干脆就留在这里算了,我们在场所有人都绝对对您忠心耿耿,保证您在这里过得舒服……” 秦明茴听着黄花说完了,笑笑,“我不习惯住在这里,我更喜欢外面的世界。” 黄花苦口婆心劝她:“外面多危险啊,感染了吸血虫病可不是好玩的。” 秦明茴:“没关系,我已经感染了。” 黄花:“……哈?” 秦明茴:“你去过外面吗?” 黄花还没能从她平淡的上一句话中回神,呆呆地回答:“去过,以前没钱养弟弟,被雇佣去外面种田。” 秦明茴:“那你喜欢外面的景色吗?” 黄花:“虽然外面确实很大,也比里面好,但有吸血虫病啊!” 秦明茴:“这里面的世界太小了,争抢这里的地盘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可能以后,所有人都有机会生活在外面,到时候大家都去外面了,这里也会慢慢荒废。” 黄花:“你说什么呢,根本不可能……” 秦明茴笑笑,拍拍她带着硝烟味的粗糙手背,起身走向旁边的丁洋几人。 丁洋几人刚才愤愤看着黄花给她献殷勤,又不敢学着黄花那样,毕竟他们又不是女人,万一老大觉得他们在占便宜,直接把他们给剖了那多冤枉。 现在看秦明茴过来,几个人心中甚至升起了感动的情绪。这一路走来,老大终究还是更相信他们的! “你们说的,霍兰的资料和实验室在哪?”秦明茴问。 丁洋忙回答:“霍兰从前住在地下十八层,他的实验室也在最深的地方,要通过特殊的电梯下去。” 地下十八层?秦明茴心想,这也太不讲究了,一点都不吉利。 “等下,你是想要霍兰的资料?这个我可比这几个人清楚!”黄花又走了过来,挤开丁洋几人。 丁洋几人:呵,臭女人,老大可是更相信我们。 秦明茴:“这样啊,那就麻烦你带我去。” 丁洋:“老大?那我们呢?!” 秦明茴奇怪:“你们还不回家吗?路上多谢你们照顾了,回去吧。” 黄花嬉笑着把秦明茴带走,其余人也连忙一起跟上,再加上一个机器人01,一伙人浩浩荡荡走向这片区域的中心区,那里属于霍家父子的私人区,那里有可以直达地底霍家的电梯。 “黄花,你知道吗?”秦明茴看着路边的建筑,“我的01很厉害,如果有人想要劫持我,他可以在瞬间烧掉一个和我靠在一起的人,我会毫发无伤。” 黄花一僵,讪讪地将手从她肩上拿开,“我又没想做什么,不用这么吓唬我吧。” 秦明茴:“01现在的扫描功能也很强大,可以穿透地底三百米找出一个人,他的激光炮可以覆盖周身范围一千米,他有最强的盾,什么炮火都伤害不了他……他的初始设定就是不顾一切保护我,如果我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这个安全区可能会毁灭的。” “你和我一个好朋友很像,我挺喜欢你的,不想和你闹矛盾,所以先把这些告诉你。”秦明茴朝黄花笑。 黄花一瞬间觉得这个少女就特么是个易爆的炸弹,一爆所有人一起完蛋的那种! 对刚才的枪战感到后怕,她捂着胸扭头对两个小弟喊:“去找个代步工具把老大抬起来!这么长一段路,脚走路走出水泡了怎么办!” 又一巴掌打上弟弟,“看好你的枪,小心点别走火了!” 最后对其余人挥手,“都警醒着点,注意周围,保护好老大!” 15 和平使者 穿过密密麻麻挨挤在一起,垃圾污浊遍地的地上民居区,是一个宽阔的广场,从这里开始,到那边华丽宽广的别墅庄园,都是属于霍家父子的私人地盘。 在这样空间紧张的地方,这座庄园堪称奢侈到极致。而这仅仅是霍家父子的庄园之一。 在秦明茴到来之前,黄花姐弟已经带着一群人篡位成功,占领了这个地方,不过可惜还没来得及享受,就出现了一个开高达的大魔王,于是这地方二度易主。 “电梯在那边……不过,可能放不下您这个机器人。” 确实,01太大了,待在地表上感觉都像是变身后出现在街道上的奥特曼,感觉随时随地要捅破上方的穹顶,地下的空间更没有上面这么宽广,层高最多十米,进入的道路对01来说都太狭窄了,这个直通霍家底层的电梯,尽管已经很大,还是连01的一半都塞不下。 原本电影里,少女被霍家父子哄到这里,就很自然地把01留在外面给霍家父子使用,她自己则和机器人分开,去到了地下的霍家城堡生活。 但秦明茴是不可能离开01的,不只是为了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更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该把01孤零零留在这里。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她就没有和01分开过。 “既然这样,你们下去帮我把资料搬上来吧。”秦明茴决定就在这等着。 黄花:“哎呀,老大,这入口不大,你让你的机器人一炮下去,不就都轰开了吗。” 秦明茴:“如果真的这样做,下面的很多层都会塌,会掩埋掉下层建筑。” 黄花:“……好吧,其实,老大,我实话和你说了吧,我们最多只能下到十二层,后面的六层我们进不去。那几层的人把通路封闭了,那下面有霍兰霍殷多年储存的资源,反正什么好东西都在下面,还有个很厉害的封闭系统,他们把门一关死守,我们也没办法。” 秦明茴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黄花满眼期待:“那就让您的机器人来一炮,直接打开门?” 秦明茴:“我说过了,这样会让下层坍塌的。” 黄花为难地问:“那您准备怎么办?”她倒要看看这位要怎么解决这个大难题。 秦明茴奇怪地说:“直接解开系统,打开下面的门不就好了吗?” 那套系统在地面上和地底下分别有一个控制台,上面这个是副控制台,一旦下面的控制台动用权限就可以把副控制台关掉,把下层全面封死。 现在上面这个控制台就属于不能用的状态,黄花她们这一伙人没有一个能应付这玩意儿,只能干瞪眼。 不过,这难不倒秦明茴。因为这套系统,是当年秦乐丹和霍兰感情还好时帮他做的,而秦明茴,一个平平无奇的学习小天才,已经完全摸透了秦乐丹的工作笔记,虽然还没办法开启01的那两个模块,但对付这么个系统,不夸张地说,易如反掌。 秦明茴走进系统机房,看一眼那小小的门。 [01,把屋顶拆了吧。] 高大的01抬手把屋顶给端开了――就像拆玩具那样。屋顶和墙面被小心拆开,放在广场上,露出下方没有遮盖的房间,01直接用手指把控制台的盖子给掀开,一通操作重新连接下方的主控台。 而秦明茴坐到控制台前,双手飞舞,迅速地将下方主控台权限交换到上方,轻松利用权限打开通道。 当那个直达电梯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先前黑下去的第十三层到第十八层按钮一个接一个亮起,本就被01拆玩具的动作吓住,呆在广场上的黄花一群人,又瞪大了眼睛。 一共有过五分钟吗?!困扰了她们这么久的难题,就这么三两下被搞定了?! “她好厉害啊!”听见蹲在身旁的自家弟弟这么说,黄花扭头,看见他满眼发光盯着不远处坐在机器人手指上操作系统的秦明茴。 那眼神,懂得都懂。 “黄树,你可别痴心妄想了,小心被老大杀猪一样剖成块儿。”丁洋蹲在一旁凉凉地说。 黄花不乐意了,抱着胳膊,“你怎么知道不行,我弟长得这不是挺帅的嘛,说不定老大真能看上这小子呢。” 丁洋怜悯地看着她们,“你们还不知道呢,老大她啊,亲手干掉了霍兰,又一炮灭掉了霍殷,那真是太惨了,霍殷连个骨灰都没留下,老大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的……” 他将这一路发生的事,添油加醋述说了一遍,还有其余亲历的几人在一旁真情实感地附和补充,真的不能再真。 不只是黄花姐弟,其余人都听得双眼发直,再看向那个脆弱的背影,只觉得那女孩是如此高大,深不可测。 什么小心思都没了。 等秦明茴解决完了一点小事出来,就看到一群“小弟”望着自己的目光比刚才还要畏惧。 秦明茴笑着:“?” 01在她身后非常有礼貌地把之前拆开的墙和屋顶重新放回去。秦明茴回头夸他,“01,你真棒。” [是小小姐教导得好。] 黄花不敢再像刚才那样笑嘻嘻了,拿出了这辈子最正经的脸,凑过来说:“老大,我们这就下去,把您要的资料带上来!” 秦明茴:“好的,麻烦你了。” 黄花转头吆喝,“都听到了,都带上家伙,咱们下去打一场硬仗,干死那些家伙!”那几层的人武器充足,这注定是一场硬仗,但是不打不行,老大还在这看着,她坚持不用这个厉害的机器人,说不定就是想看看他们这些人能做到什么地步,她们必须得好好表现。 秦明茴:“等一下。” 黄花等人看她。 秦明茴:“你们下去后不要杀人,我不喜欢血腥杀戮。” 黄花:“哈?!” 秦明茴:“放心,他们不会反抗。” ――当然不能反抗,人全都倒下了还怎么反抗。 半信半疑带着人冲到地下十三层,黄花等人看见的就是倒了一地的人。有人躺在过道四脚朝天,有人趴在桌上手拿吃了一半的面包,还有人倒在厕所衣衫不整……总之地下几层一片死寂。 被这“尸横遍野”的场景惊住,众人一时间都不敢乱动,有人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还没缩回去的换气孔和排风扇,小声问:“老大用了毒气攻击?” “没死啊,晕过去了而已吧。”黄树提起一个人看了看,回头说。 “呼――”众人一齐放松。 虽然他们不是没杀过人,但这样默默死一大片的感觉也太让人心里发毛了。 一串串被绳子绑起来的昏迷土豆,被电梯送到了广场上堆着。负责运送的大汉们时不时就会小心偷看附近秦明茴的反应。她坐在机器人的手指上,把玩着一个银色的魔方,偶尔和机器人小声说些什么。 就是她,不仅在五分钟解决了打不开的门系统,还顺带解决了地下六层躲藏的所有人。 何其可怕! 直到黄花指挥着人将各种资料搬上来,秦明茴才起身过去翻看。 “因为不知道您具体想要什么,就把所有东西都搬上来了。”黄花说道。 她们连下面写了字的墙都撬下搬出来了,就怕自己万一不尽心,面前这少女忽然撕开和善的面容大开杀戒。 众人忙忙碌碌好几天,总算是把下面的所有资料搬空,秦明茴挑挑拣拣,还真的找到了些可以用的资料,全都转移到01身体里的那个房间。 这几天里,整个霍家区空前和平,连大街上的混混和小流氓都不见了。隔壁的青龙区来过两次人,就再也没了动静,黄花闲下来带人去高墙缺口那边一看,好家伙,墙从那边被砌了起来,还加了钢板。 黄花不屑:嗤,如果老大真想过去,就这能拦得住谁啊。 只不过,她这几天发现她们新老大好像还真是个长得像和平鸽一样的和平使者,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却不想要统一安全区,只想要大家相亲相爱一起过日子。 连之前从地下运出来的那伙人,也不敢负隅顽抗,整天和她们一起在老大面前演绎和谐友爱,从前斗成乌鸡眼的人,现在都不得不互相称兄道弟,亲亲热热。 “资料拿到,我也该走了。”这天秦明茴说道。 众人神态不一,有窃喜有凝重也有放松,秦明茴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补充说:“不过,我最近会待在安全区外面。” “如果有什么事,可能还会回来。大家都知道我喜欢和平,所以……”秦明茴环顾了一圈所有人,“我走后请你们好好相处,不要杀人,不然谁杀人我就杀谁。” 黄花:“……” 好、好别致的和平使者?她的理念难道是“杀了所有人就不会再有杀人事件”吗? 所有人一起把秦明茴和她的大机器人送到了安全区大门口,等到大门一关,洋溢在众人脸上的和谐笑容瞬间消失,所有人默默分成两拨。一拨以黄花为首,一拨以地下十八层的某个霍兰心腹为首,在大街上对峙。 没有人肯先出手,也没有人肯离开。 “花姐,要动手吗?”老狗摸到自己腰间的枪悄声说。 “动手动手!你傻了吗!”黄花大骂,“死一个人你信不信老大马上卸了安全区大门冲进来杀人!” “不过,老大只说不能杀人,又没说不能打架,不弄死不就行了。”黄花丢下手里的枪,捏了捏手指。 这一天,更名为和平区的前霍家区,两方势力摒弃了一切杀伤力强大的武器,默契地进行了一场回归自然的肉搏战。 秦明茴带着01走在安全区外的大路上,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01,你说里面不会有事吧?” [根据我的分析,他们一定会继续争斗,但是出现伤亡的可能性很小。] 秦明茴想到什么,忍俊不禁,“他们都很怕我,如果我现在回去,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表情会不会很精彩?” 01已经开始转身往回走了。 [好的,小小姐。] 秦明茴阻止了他:“01,我觉得你好像很期待我回去吓他们一跳?” [小小姐,01没有,01是为了记录更多人不同的表情变化。]01只是一个想要收集资料的机器人罢了。 秦明茴:“你明明就是想看热闹嘛。” [小小姐,01不是,01没有。] 秦明茴:“好好好,你不是你没有,是我在胡说八道。” [小小姐不会胡说八道。] 01大概是权衡了一下,最终说: [好的,小小姐说的是对的,01想看热闹。] 秦明茴:“哈哈哈哈~01你真好~” 01不甘示弱: [小小姐更好。] 她们来到安全区附近一块森林边,附近就是大片种着食物的田。 “01,我们就暂时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 她才在安全区闹了这么一出,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先给他们一个缓冲,等事态平息。而且在电影里,过不了多久这里会出现血虫,她准备解决了这个问题再考虑离开。 还有―― 秦明茴撩起自己的裙子,看着小腿上的一块浅紫色斑痕。 她身体里潜伏的吸血虫病,已经开始爆发了,她需要休息。 16 虚拟形象 就连能做出01这样神奇机器人的天才秦乐丹,都无法对抗吸血虫病,秦明茴对于自己的病情更是没有任何乐观的想法。 在那个电影里,从头到尾吸血虫病就是无法治愈的,只要感染了,人就会慢慢溃烂,然后逐渐渴血、狂躁然后攻击人类,最后死了,还要变成那种全身腐烂的怪物。 这具身体可能是因为多年的沉睡,靠营养液维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异变,吸血虫病直到现在才开始爆发,比一般情况下要慢一些。但是一旦开始,就是一段不可逆转的恶化过程。 秦明茴看着自己小腿上的浅紫痕迹,拉下裙子遮住。 “01,我要给你加很多很多的功能,让你变得更厉害。”秦明茴沉默片刻后说。 最好在她死前就能完全解开01的学习和感情模块,然后她还要进一步地教导他如何做一个“人”。 让他变得更厉害是为了避免他以后被人欺负,教导他做一个人,是为了避免他以后胡乱欺负别人。 她绝对不会让他成为一个杀戮机器,那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被创造出来的意义。他应该作为她、作为秦伯异秦乐丹的生命延续。 把从霍兰研究室里挑拣出来的资料又进行了更加细致地分拣和阅读。在一本看上去年代颇为久远的笔记本里,秦明茴发现了和秦乐丹工作笔记里一样的特殊符号字体。但是根据她的解读,这些字连在一起没有具体意义。 比起这个,更让秦明茴在意的是那些字旁边,一些胡乱涂鸦的线条。 那些线条毫无规律,像是人在走神时随手画出。但秦明茴看着这些线条,总感觉莫名的熟悉。 她的记忆力很好,让她觉得熟悉,肯定就是曾在哪里见过。 “01,你把这个图扫描下来,对比一下你的资料看看有没有重合的部分。” [好的,小小姐。] 出乎意料的是,不到两秒钟,01向她汇报了结果。 真的有类似的图案,而且还是她之前让01扫描过录入保存的图案――是那个银色魔方上的地图。 秦明茴之前把那个银色魔方拼出来,还猜测过那是不是什么藏宝图。这是原电影里没出现过的细节,所以她也不清楚这地图到底是指哪里,不过这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将这个想不通的疑问暂时放下,秦明茴继续研究其他的资料。 从一幅画隔层里拿出来一个薄薄小本子。 这个小本子的发现纯属意外,据说这画是霍兰亲手画的,从很久以前就挂在那,一直挂在那没有取下来过。 这回黄花她们给她搬资料,一片纸屑都没放过,这个画当然也一齐带上来了。搬运过程中有人不小心把画砸在地上,砸出了这个藏在画板夹层后面的小本子。 秦明茴觉得,这一趟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个小本子。这里面记载的东西不多,全是重点。它包含了01的核心代码,还有系统的秘密。 小本子最后,秦乐丹的笔迹写着“秘密的惊喜:阿兰什么时候会发现我呢?”,还画了两颗小爱心,显得俏皮又可爱。 显然,这是当初秦乐丹和霍兰还在一起时,为爱人准备的礼物。 这大概就是霍兰想要的东西,不过看样子他一直没有发现――眼瞎没有发现真是太好了。 得到了新教材的秦明茴,每天就抱着这本子专心研读分析。 期间,黄花带着人出了安全区,一群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为她送来了很多的食物和生活用品。 如果不是秦明茴阻止,他们甚至想要为她在原地建一栋房子方便她更舒适地入住。 “老大觉得新建造屋子麻烦的话,不如清空附近一个小地堡给老大住。”黄花建议。 田地附近有很多小小的地堡,那是负责看顾外面大片田地的人住的,也有很多感染了吸血虫病的人悄悄住在这些小地堡里。 一般感染了吸血虫的人,不能再住在安全区里,他们离开安全区后也不愿走远,就全都住在附近,安全区里的人隔一段时间会出来清理一下那些死了的吸血虫,把吸血虫都搬去烧掉。 其余那些病情还没到失去意识伤人的,住在附近,安全区里的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用些微薄的报酬让他们帮忙干活。 离这里最近的那个地堡,住着的就是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秦明茴远远看过几次,但那群孩子都不敢靠近过来,可能是害怕01。 “不用了,我喜欢住在外面,住地堡里我也不习惯。”秦明茴拒绝了黄花的提议。 黄花等人只好简单搭了个帐篷,把送来的那些东西都给她放好,上供结束后,见她没什么吩咐,黄花很快又带人离开,并且热情地邀请她去正式更名为“和平区”的地盘进行视察。 秦明茴:“好的,我会突然过去检查大家有没有和平相处的。” 小弟们:“啊……啊,哈哈,哈哈,当然当然!欢迎老大随时去检查!” 看着一群人飞快回了安全区,秦明茴拿出他们送来的锅还有丰富的肉和蔬菜,“01,今天我们来做个炖菜吧。” 有了工具,01终于退休了,不用再用手指给小小姐烤肉。 炖菜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响,秦明茴抱着笔记本坐在一旁琢磨,食物的香味在这片山坡上飘出很远。 [小小姐,附近五十米范围内检测到五个人类孩童。] 秦明茴写字的动作停下,往后瞧,看见附近的树丛里扎着几个小孩脑袋。见到她看过去,几个最多四五岁的小孩哇啦怪叫起来,抬起屁股就跑,一路跑到另一边的山坡下不见了。 不一会儿,秦明茴就看见他们进了那座小小的地堡。 在这里住了好几天,秦明茴经常能看到那群孩子,一共有十几个。他们住在一起,帮安全区里的人放牧牛羊还有猪。 他们养的猪也是放养的,秦明茴就见到他们放猪的时候,有两个小孩子骑在猪背上,慢悠悠被背下山坡。 这群孩子还养了大狗,两条威风的黑色大狗,帮助他们放牧还有狩猎。年纪大一点的孩子都会去干活,年纪特别小的就每天在周围跑来跑去。 每天,秦明茴开始做吃的,那群孩子里年纪最小的几个就会悄悄过来,躲在一边,什么也不做,就闻闻味道,一被她发现就马上跑。其余时候,秦明茴如果有表现出靠近的意思,他们也会跑开,和她保持距离――像是某些野生的怕人小动物。 这样带着距离相处了半个月,也许是觉得她和她的大家伙机器人并没有什么危险,几个小孩越靠越近。 “你们吃不吃糖果?”秦明茴第一次出声问问题把他们吓跑了,第二次他们跑出去五十米,第三次没跑,于是一人得到了两个糖果。 糖果是小弟们上供的,秦明茴对这种口味单一的简陋糖果并不感兴趣,都用来散给这些小孩们。 他们穿的很少,在外面却不做任何防护,代表着他们都已经被感染了吸血虫病。 秦明茴注意到有些孩子的脚上和手臂上都有那种紫色的斑痕,每一个的颜色都比她身上要深。 这些孩子们,注定无法长大就会死去。如果不是秦乐丹尝试将女儿放进营养液让她陷入沉眠,这具身体大概也活不到现在。 秦明茴撒了大把的糖果出去,还给这些小孩分享了自己做的食物。 没多久,有个稍大点的小孩带着这几个蹭吃蹭喝的小孩找上门了。那男孩子最多也就十二岁,矮矮的,身边跟着一只大狗。 他把一堆鸟蛋和一只鸡放到她面前,“换你的糖。”然后又一挥手,带着一大串小萝卜头走了。 秦明茴第一次看清楚这伙小孩的领头人,她诧异地发现她认识这个小男孩。 小男孩在原电影里是出现过的,就是在少女离开霍殷的城堡后,差点杀了少女的那几个孩子之一。 电影里这个孩带着另外两个孩子,满眼都是仇恨。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电影里没细说,毕竟是个小小的“配角”,但无外乎就是亲人死去,家园被毁。他们不知道该恨谁,于是只好恨那个被用来挑起战争的机器人,以及机器人的主人。 原来在这个时间,这孩子还和家人们好好生活在这里。 秦明茴感叹,起身拿着鸡和蛋还有黄花送来的一些食物,跟上这群孩子。 那小男孩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还有个机器人,整个人都警惕地竖起头发,“你干什么?我只有那么多东西给你,多了没有。” 秦明茴笑,“我不要你的东西,还有这些,送给你们。” 小男孩奇怪又狐疑,“你想干嘛?” 秦明茴:“去你们家拜访一下?我们现在不是邻居吗。” 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说法,但小男孩表现出了极大的抗拒和警惕,那态度就好像家里藏着什么宝贝,害怕别人看见。 没有强求,秦明茴回到了自己的山坡,依旧是每日研究01和笔记,偶尔投喂几个偷跑过来的小孩。 那个叫奇零的小男孩不允许这些小孩们过来,可是管不住,没办法只好让他们过来的时候带上狗以防万一。 于是小孩们就把家里的五条小奶狗带过来了。 小奶狗们圆头圆脑,和那两条威风的大狗一样是黑色,毛茸茸的身体,还有小小的尾巴,奔跑时会在身后不停甩动。 看着那些小狗们在草地上滚成一团,秦明茴想,确实是杀伤力很强的狗狗啊。她忍不住把每只小狗都抱起来摸了一阵,真是可爱。 晚上,周围一片寂静,秦明茴坐在01身体里的控制室,点击运行自己写了十天的一个系统。 这个系统脱胎于秦乐丹那份秘密小本子,她进行修改后,针对这个主控室添加了个这样的虚拟系统。主要功能是模拟,在这个纯白的房间里,只要她想,这里就能变成任何模样,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虚拟空间里,01可以具象化出一个形象和她交流。 “01,我不给你设置形象,你想在这里面维持什么样子,由你自己来决定。”秦明茴坐在椅子上期待地说。 [好的,小小姐。] 整个纯白空间变成蓝天白云和草地野花。秦明茴伸手摸了摸身边的野花,花瓣柔软微凉,甚至能嗅到淡淡的香气。 这个虚拟系统,模拟的不只是视觉而已,而是直接作用于五感,真实体验能达到百分之七十。 “01,你在哪?”秦明茴没有看到01,出声问道。 刚说完,她看见面前的草地上忽然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小奶狗,小奶狗朝她蹦Q过来,小短腿跑得飞快,尾巴几乎要螺旋甩上天。 [小小姐,01来了。] 秦明茴蹲下朝他伸手:“……01?原来你最想变成小狗吗?”她还以为01会最想变成人类的形象呢。 模拟出小狗模样的01用脑袋使劲蹭她的手。 [小小姐喜欢小狗,01也想被小小姐喜欢。] 17 百变01(等待着一把开门的钥匙。...) 01在这个空间模拟出来的小黑狗,比那群孩子们带着的小奶狗还要可爱一些,圆头圆脑,身上的毛毛也特别柔软,摸在掌心的感觉让人整个心房都变得软乎乎的。 “01也想被小小姐喜欢”――秦明茴被可爱的机器人01一个直球击中心房,伸手就把小狗01抱起来,“01可爱,我特别喜欢01!” 小狗嗷嗷叫了两声,声音又甜蜜又奶,用自己的小鼻头碰了碰小小姐的鼻尖。 [小小姐,最喜欢01吗?] “当然最喜欢啦!”秦明茴毫不犹豫回答,又抱着小狗狗摸了一会儿,才把他放下来。 小狗01被放下后,仍然围在她的脚边,用脑袋蹭她的小腿。看到小腿上那块逐渐加深的紫色斑痕时,小狗01飞快转动的尾巴慢慢停了下来,他抬起脑袋吧嗒吧嗒舔了舔那块痕迹。 软弱湿润的触感有些痒,秦明茴摸着小狗01的脑袋,“01,你是在担心我吗?” [是的,01很担心小小姐。] 秦明茴不说话了,温柔地一遍遍摸着01软软小小的身体。 “好神奇啊01,一直以来都是你特别高大,我小小的一个,现在我们换了一下。看,我可以把你捧在手里。” [小小姐,01还可以变更小。] 说着,01再度发生了变化。他变成了一只鸟,小小的身子蹲在她手心里,背部披着孔雀蓝的渐变色羽毛,胸腹是温暖的橙色。 看着这只漂亮的小小鸟,秦明茴呀了一声,“是翠鸟!” [是的,小小姐在路上看见过,夸奖过的翠鸟,01可以模拟成一模一样。] 小鸟01歪了歪脑袋,张开羽毛有模有样地扇动,飞起来绕着秦明茴的脑袋盘旋一圈,又再度飞回到她手里。 这个刚开的虚拟空间,秦明茴觉得不仅是她感到新奇有趣,01也在向她展示所有新的功能。 继变成小奶狗和小鸟后,01又再度变化,模拟出一只橙红色皮毛的狐狸。 不用说,这只狐狸也存在于他的资料库,秦明茴记得,自己在路上确实遇见过这么一只漂亮的狐狸,不过那只狐狸太警惕,她还没靠近它就钻进树丛里跑掉了。 [小小姐没有摸到那只狐狸,在日记里说感到遗憾,现在可以摸摸01。] 狐狸01乖巧地蹲在她身前,露出胸脯上的一片白毛,眯起眼睛的样子显得格外娇俏。 秦明茴摸摸他,他就抬起两只前腿,搭在秦明茴的膝盖上,对她抖着两只毛耳朵。秦明茴……秦明茴也想抖了,她的宝贝01好可爱哦。 狐狸之后是花豹,身形流畅矫健的猛兽在她身边绕了一圈,趴下。秦明茴揉着他的皮毛,觉得01大概是想给她把路上所有的遗憾都抹去――让她摸遍所有没能摸到的动物。 但下一个模拟对象是一条金色的鱼。 “嗯?为什么变成鱼?”秦明茴疑惑,她记得自己没有在日记里写过鱼。 虽然这条鱼金灿灿的,游动在空中,鱼鳍散开的样子确实很好看。 [小小姐在湖里看见过这样的鱼,告诉01说这是能带来好运的锦鲤。] 金鱼01游动到秦明茴的手上,啪嗒躺倒。 [好运送给小小姐。] 秦明茴看着手中鱼鳃阖动的鱼,又想笑又感动:“……01,你真好!” 看完了01的动物世界七十二变,秦明茴有些奇怪,“01,你为什么都在变动物,你不想变成人吗?” [因为小小姐没有喜欢的人类,01没有作为参考的样本。] 01的扫描功能增强后,他能记录下小小姐的心情起伏波动,他记得她喜欢各种小狗小鸟大老虎大象……但是没能记录到她喜欢某个人类。所以根据01的记录分析,如果他想让小小姐喜欢他,就要变成数据库里记录下的形象,那里没有人类外形。 但是小小姐特意问起的话,根据他的数据分析,小小姐似乎是在期待他变成人类的模样。 [小小姐,01生成了一个人类外貌数据库。] 秦明茴面前忽然展开一个光屏,上面出现一个个缩小的人类形态。看上去和真人无异,这是01捕捉了许多人的外表后随机生成的假人。 一个又一个的人从秦明茴眼前闪过,根据她的心情起伏和反应,01很快分析出了她对于人类外貌上的偏好,精心生成一个人类外表。 光屏散去,一个穿着西装马甲,一米八几的男人出现在秦明茴面前。 按照01的预测,小小姐应该会喜欢这种,然而当他出现,秦明茴的反应是咿呀一声,捂住了眼睛,发出连连的拒绝。 “噫噫噫,不要不要!” [小小姐不喜欢这种吗?] 数据分析出现了误差的的01表示疑惑。 秦明茴见那个惊鸿一瞥的男人从眼前消失,这才放松地放下手,死里逃生一般,“就是因为我喜欢那个外表才有问题啊,越符合我审美的男人我越不可啊。” “刚才吓死我了。”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甚至没看清楚,但那个感觉毫无疑问,是在她取向上狙击的男人,可惜她有心理阴影。 01不是很懂,刚才那个形象,小小姐分明是很喜欢的,却又同时表达出拒绝的意思。他只好把那个形象先暂时存放在资料库。 [小小姐最能接受什么样的形象呢?01想作为参考。] 秦明茴回想了一下,“可能是人形,又不是真人的形象吧,我们那里大家都叫这一类人为‘纸片人’。” 在01的要求下,秦明茴抄起画笔,给他画了个自己最喜欢的少女恋爱游戏里的角色。 然后,01就变成了她画中的模样。相似度达到了可怕的百分之九十九!就凭她一张画! 秦明茴眼看着大变纸片人,捂住嘴发出一声没忍住的抽气,望着眼前生动的纸片人,下意识喊了一声:“嘶……老公!” 听到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唤,纸片人01摆出沉思的神情,忽然微笑着: [小小姐,01懂了。] 秦明茴还没回神,“懂、懂什么?” [小小姐,01现在这样就叫做替身吧。] 秦明茴:“……?”01?你的资料里到底都有些什么?! 如果不是01在这里又不能联网,秦明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中了什么病毒,不然他怎么会得出这种奇奇怪怪的结论。 不过,他最近真的,变化得越来越快了。对比他最开始的情况,进步显著。 就这个“替身”的问题,秦明茴不得不和01进行了一场名词教学。等到深夜,秦明茴打着呵欠揉揉眼睛准备休息,01变化成了一只高大帅气的黑色大狗,窝在她身边。 蓝天白云的场景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模样,现代的床和家具摆设,那是秦明茴从前在家时的房间。这熟悉的空间让她安心怀念,她躺在床上,感觉放在床边的手被拱了拱。 变成大黑狗的01趴在床边的长毛地毯上,将脑袋搁在床沿,把自己的长嘴巴拱到她的手心里。 好吧,秦明茴摸摸他的嘴和鼻子,就这么用掌心盖着他的鼻子睡过去。 小小姐熟睡了,像是一台休眠的机器。 但是01就算学着他的小小姐闭上眼睛,仍然在不停地运行,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秦明茴给了他成长变化的方向,又轻轻推了他一把,于是他就不断地开始产生新的变化。 在那个不被发现的秘密虚拟后台里,进度条已经走完了百分之百,然而全新的感情和学习模块,仍然没有解锁。 它们一动不动,还在等待着一把开门的钥匙。 虚拟空间出现后,秦明茴更多时间都会待在这里面。 她会躺在那个橘色沙发上,枕着一个圆形靠枕,让01待在她的腿上。 每天都会变成不同样子来测试她喜不喜欢的01,今天是一个机器人形状,有小臂那么高,外表就是他缩小的样子。大的01载着她行走在大片的田野边,站在她腿上的虚拟01也做出往前走的动作。 路过一个地堡,01抬起脚越过,秦明茴腿上的01也抬起脚跨了一下,稳稳当当地踩着她的膝盖。 秦明茴捏住腿上的小01,抬起他的两根手臂,上下挥舞了一下,大机器人01,也在外面跟着动了两下手臂。 住在地堡的小男孩奇零正赶着一群牛羊猪走在山坡,看见远处那个大机器人走着走着,忽然抬起手臂,又忽然原地转身,再抬腿,做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动作。 这个大机器人,是坏了吗?他拧着乱糟糟的眉毛想,目光一直犹豫地盯着那边。 从那个长得好看的姐姐带着一个机器人住到附近,奇零就忍不住去在意他们。 在看到这个大机器人之前,奇零还以为爷爷从前给他讲述过的那些神奇的、拥有各种各样功能的机器人世界都是假的,是他自己编造出的故事。 但是,世界上原来真的有这么神奇的机器人啊。 傍晚,放牧结束,大狗帮着他们把牲畜都赶进圈内,奇零回到他们居住的地堡里。 这地堡面积很小,进去的门狭窄。年纪小一点的妹妹已经在大锅里煮上了食物,几个小的孩子坐在一边,眼巴巴等着他回来一起吃东西。 奇零走进去,坐到这群孩子们中间,负责做饭的妹妹单独盛出一碗放在一边,然后一个个给其他人盛。 因为新邻居,最近他们的食物丰富了很多,锅里不仅加了更多的粮食,还放了咸肉,煮成一锅闻起来也很香。 大大小小一群孩子挤在一起呼噜噜吃东西,奇零也是,他迅速吃完了自己那份,然后端起放在一边晾凉的碗,走到地堡角落,小心点起了一盏昏黄的光。 “爷爷,来吃东西了。” “唔――”一个沙哑的声音应了一声。 这个铺满了杂物与被褥的角落,深陷着一个老人。他有一张普通的苍老脸庞,但是从脖子往下到露出的胸膛部分,在微弱烛火中反射出钢铁的冰冷光芒。 他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是一只机械手。 “奇零,今天,不高兴?”老人缓缓问。 奇零摇摇头,舀起碗里煮得软烂的食物送到他嘴边。 18 老人(01的刀很锋利。...) 白天的地堡里也是黑暗的,老人的眼睛在黑暗里待了太久的时间,已经开始退化,看不清楚东西,但他的耳朵还很好,每天他都能听到四周那些孩子们说话吵闹,打呼走路的声音。 这些孩子因为感染了吸血虫病而被遗弃,最开始,是老人捡到了几个这样被遗弃的孩子,带到地堡生活。后来那些孩子们又捡回来了其他的孩子,大家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生活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奇特的大家庭。 但这个家庭里的人员,总是在流动着。 这些孩子们的吸血虫病有的轻微有的严重,严重的可能被捡回来在这里生活上一段短暂的时间,就会死亡。 这些年,孩子们来来去去,老人已经记不清具体在这里住过多少个孩子。 “久儿?”老人在黑暗中喊了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走了过来,趴在床边,“爷爷,怎么了?” 这个叫久儿的小姑娘,是这群孩子里年龄仅次于奇零的,平时大多时间都待在地堡附近,照顾附近的鸡圈和其他年龄更小的孩子,以及他这个卧病在床的爷爷。 “我听到外面的动静了,是不是那个大机器人在走动?”老人含糊地说。 “嗯。”久儿应了一声。 老人沉默了会儿说:“你跟我讲讲那个机器人。” 久儿有些担心地握着他的机械手,“爷爷,你没事吗?” 之前地堡的小孩子们见了那个大机器人,回来兴奋地和所有人描述那个机器人,结果他们爷爷听着听着就痛哭失声,哭了许久,后来奇零就不许小孩们再在地堡里说起机器人了。久儿没想过,爷爷安静了这么些天,会突然主动提起那个机器人。 “爷爷不难过了吗?” “爷爷不是难过,爷爷是高兴……爷爷想去亲眼看看那个机器人。”老人仿佛下定决心般说。 很久没有看见光,被久儿和其他几个小孩拖抱着来到地堡门口,感觉到迎面拂来的风,和从头顶洒下的光时,老人有种骤然出现在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等他终于适应了外面的光,模糊着看清眼前的景色时,他看见大块的绿色,那是山坡,还有黄色的成熟谷物,分布在田野上。 最后他看见距离极近的地方,迈过去一条高高的机械腿。伴随着的轻微震动和声响,是他这些天来在黑暗里听了许多遍的。 “啊――”他发出嘶哑的声音抬头望去,看见巨大的机器人经过黄色和绿色的幕布,那高大的身形比孩子们形容得还更令人心惊……真是一座可怕的高山啊。 老人瞪大着眼望着那个缓缓走过去的机器人,耳边忽然响起很多嘈杂的,来自过去的声音。 “在我们的家乡,有比高山更高的机器人,我们将住所安置在机器人的身上,既是机器人,也是我们的家……” “在我们失落的文明里,我们曾经的国都是一个世界上最巨大的机器人,她就是城市本身,承载着我们所有先人遗留下的宝贵财富……” 母亲对他述说这些时,他年纪还很小,不曾明白母亲语气中那些复杂的情绪,只是对于她描述的那些瑰丽梦幻的巨大机器人,感到十分向往好奇。 他也曾经根据母亲的描述,寻找过那个传说中的失落遗国,但最终什么都没找到,那真是一段寂寞的旅程。 在他生命的弥留之际,骤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巨大机器人――这并不是梦,是一道穿透了他整个人生几十年,来自童年美妙记忆的光。 是真实存在的,那些巨大的机器人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 “爷爷?”几个孩子无措地看着流泪的老人,想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远处山坡上的奇零远远望到这边的情况,飞快地跑下了山坡,“爷爷!” 秦明茴坐在01摊开的手掌上,感受着徐徐微风。成熟的谷物清香被风一阵阵地送过来,在她脚下就是金色的麦浪。 “01,这些麦子需要收割了。” [是的,小小姐,它们已经成熟了。] “我给你写个收割的程序怎么样?这也是个很实用的功能啊。”秦明茴认真地说道。 她经常有这种突发奇想,因此给01增添了很多没有太大用处的功能,开发了很多新的玩法,但是01感觉这样很好,因为他的小小姐说,要经常去享受一些无聊的东西。 学一些没用的知识,有时候也会很快乐。 [小小姐,这听上去很棒。] 01一如既往的捧场。 秦明茴准备晚上回去就给01添加这个收割功能。 当她散完心带着01回到自己暂住的那个山坡,看见一群孩子抬着一个人在那等着她。 那是一个身体大部分都被钢铁覆盖的老人。 “孩子,你、你是来自那个传说中的,机械国度的人吗?”老人被放到她面前后,就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句话,眼里希冀的光比面前跳动的火焰还要炽热明亮。 听到机械国度这几个关键词,秦明茴脑内雷达像是捕捉到关键词一样突然响了。 等一下,这个一听就很有东西的名字,虽然在电影里没有出现,但是真的很容易让人进行联想呢。 来自一个信息发达的世界,从小看着各种故事长大的主角秦明茴,瞬间在脑海里生出了十个八个不同的故事走向。 事情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这位突然找上门来的老人,和她述说了一个关于失落的机械国度的故事。 据说在很久远之前,最早要追溯到这片大地上还没开始那场混乱大战之前,有一个国家,文明发达,拥有机械之国的别称。 那个国家真正叫做什么名字,已经没什么人清楚了,总之它早就失落在了人类的历史之中。 但是这个老者的母亲,据说是那个机械之国的遗族,年轻时离开了故乡,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在那里还生活着机械之国的遗民,那里没有战争,只有和平,没有病痛和饥饿,每个人都生活得富足,每个人都热情友善……”老人语气低沉,身边坐着一溜儿的小孩,有的露出和他相似的向往神情,有的一脸懵懂只盯着面前火堆里埋着的食物。 啊,这描述不就是桃花源?秦明茴心想。 不过,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机械之国,她觉得制造出01的秦伯异和秦乐丹父女,说不定就来自于那个神奇的国度,至少秦伯异有很大可能和机械之国有关。 她一直就觉得有点奇怪,电影里只出现了01这么一个神奇机器人,可他的制作水平高出平均机器制造水平无数倍,这其实是并不合理的,如果有这么一个来源,倒是能解释他为什么这么特殊这么厉害。 “我找了很多年,母亲死后我也没有放弃,我想找到那里……但是我失望了,我知道我这辈子已经不可能再亲眼看见那个神奇的机械之国。” “孩子们跟我说,他们看见了巨大的机器人,我不敢相信,我以为我是在做梦,或者我已经死去了……” 老人的目光放在了01的身上,眼神变得遥远朦胧。 虽然不忍心打破这个老人的期待,但秦明茴还是告诉了他,她并非来自那个机械之国。 “但我觉得那个地方肯定是存在的。”秦明茴将火堆里放着的食物都扒拉出来,分给那一个个眼巴巴的小孩,对老人说,“这样吧,爷爷你再坚持两年,过段时间我就会离开这里四处旅行,带着我的机器人去找那个机械之国。” “等我找到了,就会回来告诉你。” 老人有些遥远的目光一下子拉了回来,涣散的光芒重新汇聚,“真的?真的能找得到?” 秦明茴:“别人可能找不到,但是我觉得我带着这样厉害的机器人,说不定可以。” 老人肉眼可见地变得精神了点。 “那爷爷你还有什么关于机械之国的消息能告诉我吗?” 老人开始仔细地回想,从旮旯里翻找出相关的记忆,不管有用没有,秦明茴都认真地点头,并且拿出本子进行记录。这样慎重的态度,大大鼓舞了老人,他绞尽脑汁地把自己能想到的东西都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遍。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了,秦明茴再度发问:“爷爷身上的这些机械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第一次看见,爷爷能和我说一说吗?” “唉,这没什么好厉害的。我的母亲教了我一些,我就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机械制作。最开始,是我感染了吸血虫病,我就思考着,如果能砍掉腐烂的身体部位,可不可以治愈这个疾病。” “如你所见,我做了一些尝试,我的双腿双手还有这胸口的一大块,都被我换成了机械。之后吸血虫病仍然在我的身体里肆虐,这样做确实延缓了发病的过程,不过我制作的机械身体部件没能发挥出我设想的功能,所以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老人没有说过的是,他当初想要进行这样的大胆尝试,是为了挽救孩子们的生命,他想要让那些孩子们活下去,所以用自己做了这个实验。 可惜他失败了,换上机械部位也无法达成他想要的效果,于是他就变成了这样一个烂在黑暗角落里的老头子。 了无生趣,又不得不作为这些孩子们的精神支柱顽强地活下去。 “这是个很好的设想啊。”秦明茴说道,“让人类的身躯和机器结合在一起,和‘把机器变成人类’这个设想一样值得探讨。” 人类就是因为敢想敢做,才会从无数种动物里脱颖而出。 老人愣住,从进行这个实验开始,他就是孤独而失败的,从来没有人肯定过他。 他看见面前的小姑娘拉开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紫色斑痕,“我也感染了吸血虫病,等到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可能也会尝试爷爷你的这个办法,如果我能做到,我也会来告诉你。” …… 老人哭着回去了,是秦明茴带着01送回去的,在代步这方面,他比一群没什么力气的小孩子好使多了。 回到她们的山坡,秦明茴一改刚才的从容稳重,愁眉苦脸地抱着自己的胳膊叹气。 “01,如果真的要砍掉胳膊换成机械的话,会很痛的吧?” [请放心,01不会让小小姐感到痛,01的刀很锋利。] 秦明茴没想到他这个回答,想到01剖猪的利落,嘤的一声差点飙出眼泪,“不要说了01,脑子里有画面了!” 19 血虫(会变成一团马赛克。...) 安全区堡垒外面的大片作物需要收割,这一日难得的几个安全大门都被打开,许多全身上下包裹严实的人鱼贯而出。 他们都是住在安全区上层的贫民,被雇佣来到外面进行这项危险的工作。有的推着简陋的收割机器,还有的拿着镰刀,慢慢分散开。 这样的劳作要持续好些天,他们要收割下粮食,再让人装车运回安全区里去。 住在附近小地堡里,平时负责照料田地的人这个时候也会走出来和安全区的人一同收割,只是双方泾渭分明,安全区里的人们并不敢过于接触外面这些感染了吸血虫病的人。 哪怕所有人都清楚,这种吸血虫病并不会互相传染。 在从前的霍家区,现在的和平区所属的田地里,有着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情况。 在这边的大片田野上,人们都在一边看着那个巨大的机器人收割庄稼,时不时发出一阵叫好声。 只见那机器人走过田野,脚上闪过红色的激光束,每次光芒闪烁,就有作物成片倒下,断面整齐利落,比其他地方的速度不知要快上多少。 眼见短短一个小时过去,搞定了他们往年几天的工作量,黄花带着一群下属组成的夸夸群赶到现场,准备再对神奇的老大和她神奇的机器人进行一番吹捧,谁知道刚走过去众人就听到一句―― “这个激光刀用来截肢也很合适吧?” 黄花等人脸上的笑容顿时间僵住。截肢?老大不会要找人试验截肢吧? 秦明茴说完转头看见她们,笑着打了个招呼:“啊,你们来得刚好,帮我一个忙。” 黄花:“?!”她一脚把身边的一个大汉踢了过去。 大汉可怜无助地抱着自己粗壮的胳膊。 秦明茴:“帮忙去问问其他地方要不要帮忙,我可以免费提供‘收割机’。” 那个大汉原地复活,立刻领命而去。沟通过程当然就很顺利,现在整个南安全区,还有谁不知道和平区的无冕之王,那个神秘又恐怖的机器人,就连最猖狂的青龙区都认怂了,看见他们都躲着走。 虽然只是在和平区短暂地出现了几天,但凡是见过01的人,只要想起他都会觉得胆战心惊。其他没见过的,听着那些越传越夸张的描述,也心生敬畏。 威名远播的机器人在这天之前,被传得最广的是他身形的巨大和激光枪的恐怖,在这天之后,流传最广的就变成了他收割庄稼有多快多好。 原本要轰轰烈烈持续半个月的收割季,这回不到两天就结束了,所有人要做的事只剩下了把粮食搬到车上运回去。 所有人都很高兴,在外面多待一段时间就表示有多一分可能感染上吸血虫病,能早一点回到安全的堡垒当然最好。 收割季提前结束,这天晚上,秦明茴叫上了附近地堡里的孩子们一起来吃饭。 黄花他们每次出来探望她都不忘给她交保护费,这次也带来了很多东西,她一个人吃不完。 自从那位爷爷开始出地堡,和她交流机械制作,这群孩子包括奇零都对她亲近很多,他们最开始喊她姐姐,后来听到黄花她们对她的称呼后,就被带得一起喊她老大。 他们用小推车把爷爷推了过来,秦明茴正在清洗蔬菜,忽然听到一阵孩子哇哇的哭声。 那群孩子里一个叫久儿的小姑娘,抱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婴儿,婴儿挥舞的手臂上,有着和秦明茴手臂上一样的紫色斑痕。 年纪这样小的一个小孩,竟然也感染了吸血虫病。他这个年纪,如果吸血虫病发作快一点,他估计都没办法活到懂事的年纪。 “这是今天捡到的弃婴。”注意到她的眼神,久儿和她解释,“每年收割季,大门打开,普通人也能离开地堡,就有人会把感染吸血虫病的孩子丢到附近。” 能丢到这里的还算好的,一般情况下在安全区里,感染了吸血虫病的,年纪大一点的会躲起来,直到狂躁伤人,被巡逻的负责人揪出来杀掉,有的家里人不忍心,就把感染的病人藏在家里,等到实在没办法了,再偷偷处理掉……能丢到外面来的其实很少。 “咳……这几年……越来越多的人感染吸血虫病,就算是躲在那个安全区里,隔绝外面的阳光、风,过滤外面的水,还是有人感染,连这样小的孩子都开始感染。”爷爷靠在秦明茴给他制作的移动推床上叹息着说。 “是不是那些血虫,已经把这里的土地全都污染了……如果是这样,不管躲在哪里,人类都迟早会因为吸血虫病而灭绝。” “我在想,为什么血虫只会感染人类,那些地上跑的猪牛羊,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都不会感染……是不是因为人类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这样的劫难?” 老人缓缓说着这些,神情沉痛悲哀。 如果不是秦明茴架在火上的大锅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又飘起诱人的浓香,这种话语渲染出的悲伤氛围就更到位了。 把01剖好切成薄片的猪肉摆上,秦明茴让那些咽口水的孩子自己烫熟了吃,嘴里回答说:“爷爷,这明显是食物链被破坏了。” “自然界里,基本上所有物种都有天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环套一环,就算没有这种天敌,也有环境限制,但是血虫不是来自宇宙的生物吗,不在我们这个世界的食物链上,它们没有天敌又天克人类,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说不定哪天宇宙再入侵一个物种,就天克这种血虫呢。” 老人陷入沉思,秦明茴见到他头脑风暴的样子,背过去笑了一下。 这爷爷一直在痛苦悲观,甚至开始思考一些天谴论,秦明茴觉得这是很没必要的,什么事一旦扯到天谴,那就完了,得出的结论只会越来越悲观。 小孩子们理解不了大人们复杂的思想,吃得火热,秦明茴挽着袖子,将凝固的猪血切成块,让他们放进锅里煮。 她最近身上各处都出现了那种好像被人打过的青紫,吸血虫病的爆发特别快,似乎比那个电影的少女主角更快。 从前,她不太爱吃猪血,可能是最近病情发展快速,开始有点“嗜血”倾向,现在闻起猪血的味道都觉得特别香。 但她的情绪还好,总体平静,没有变狂躁的倾向。 每天晚上,她躺在01的身体里,他都会扫描她的身体状况,将情况反馈给她。秦明茴能直观地看见自己身体衰败的过程,那些分布在她身体上的痕迹在扩散。 最开始只是有些不好看,后来就开始出现痒意和痛感。 格外难受的时候,秦明茴就抱着变成大狗的01,不停摸他的毛。 “01,我手臂好痛……”秦明茴强忍着眼泪和他说。 乖乖躺在她身边让她摸的大狗01就发出一声好像被踹了一脚的难过呜咽,安抚地舔着她的手臂。 秦明茴一边摸着狗狗缓解情绪一边哭,非常委屈可怜。 01起身变了个模样。 看着眼熟的纸片人出现在床边,秦明茴的哭声噎在嗓子里。 “01,不要这样……你变成这样我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哭。” [好的,小小姐。] 梦幻的纸片人倏然散去,出现一个高度拟人的西装马甲青年。 秦明茴立刻伸手捂眼大叫:“啊!01!不要吓我!不要,快变回去!” 01再变成小狗,一双湿漉漉的下垂奶狗眼望着她,汪汪两声。 很好,现在小小姐低落的情绪已经再度变得高昂起来了。 被刚才那张完美狙击取向的脸刺激得肾上腺素飙升,秦明茴睡意全无,连身体都暂时不痛了,擦擦眼泪爬起来,“01,我再给你写个程序吧。” [好的,小小姐,这次要给01新加什么功能呢?] “屏蔽功能。”秦明茴说,“下次你再变成奇怪的样子吓我,就会变成一团马赛克。” 小狗01的尾巴突然不摇了。他开始分析,自己刚才的行为是不是哪里不妥,导致了小小姐生出这样的想法。 他难道做错了什么吗?这不应该。 到了天亮,离开这个控制室,秦明茴就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就算身上痒痛也不会哭,只会把那个银色魔方拿出来打乱,然后专心地将它拼回去。 等到过了那一阵痒痛的感觉,她就放下魔方,继续之前的研究和思考。 她这几天在研究的是让01拥有飞行功能。 在这之前,她已经成功让01能进行短距离的跳跃,那种行进的速度非常快,但她仍然不满意。 在01这个贴心的助手帮助下,秦明茴终于在这天解决了这个大难题。 测试的时候,地堡的一群小孩都在山坡那边眺望着,爷爷也在地堡门前望过来。 “01,准备好了吗?” [是的,小小姐,01准备好了。] 随着一连串的咔咔声,01的身体发生了变形,他的身形更加流畅,变得适合飞行。成功将01改造成“飞机”的秦明茴大大放松下来,拍着胸口庆幸,“还好来得及,这样就肯定没问题了。” 距离收割日过去十二天,距离01成功进行空中飞翔后的第三天,秦明茴前往地堡,交代一群小孩从今天开始,躲在地堡里不要出去。 “老大,为什么不能出去?”奇零奇怪地问。 秦明茴笑笑,指着前些天从01头顶移栽到地堡附近的野草莓和其他一些植物,“我的花园和果园暂时交给你们照顾了。” 她紧张等待了两天,才等到了要等的东西。看到天空上远远飞来一个红点,秦明茴站起来,“来了!” 那是一只身躯鲜红而庞大,有着好几对半透明羽翅的血虫。 这种吸血虫病的感染源通常会在春季成群出现,但今天这只是单独出现,秦明茴不知道这只血虫出现的原因,她只是从那个电影里看到,会有这么一只血虫在这个时间突然出现,给南安全区造成了威胁和损失。 她之所以让01帮忙收割,让那些人提前回到安全区去,就是因为在原电影里,血虫出现时,外面还有很多人在收割作物,这些人有许多死在了暴躁的血虫攻击下,其余的也都感染了吸血虫病。 秦明茴拿到资料后一直在这里等到今天,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只血虫。 “好了,01,我们把它引开。” 20 巢穴(绿色森林中的安静白雪。...) 原电影里这只血虫在南安全区肆虐后,又被听从霍兰指令的01引到北安全区,最后造成了重大的伤亡。现在,秦明茴想要将它引到其他地方去。 身形有一栋楼大小的红色节肢虫逐渐清晰,它按照原本的轨迹落在安全区上方的罩子上,暴躁地用尾刺和刀一般的尖足用力敲打安全区上方的罩子。 那里是晴天里为了采集太阳光和热量升起的罩子,外层是一层玻璃。 秦明茴站在01身体里的控制台前,利用01的视角去观察那只血虫,比电影视角清晰一百倍。她看见那只血虫的身体上长着许多奇怪的小瘤结,她猜想可能是因为病痛让它陷入了疯狂,所以才会脱离族群,攻击人类。 它似乎被那片玻璃给吸引,不停地撞击着玻璃。 这个场面对于安全区内部的人来说异常恐怖,地面的平民区房子建造得很高,这些人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头顶落下巨大阴影,狰狞可怕的血虫撞击着防护罩,仿佛随时都会冲进安全区肆虐。 从前春季他们也见过血虫经过附近,不过那时,血虫都是飞在高空不会落下,安全区这些人们,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清楚血虫。 内部的骚乱秦明茴不清楚,但她猜得到血虫肯定引起了恐慌。看清楚血虫的情况后,她指挥01发射激光炮,射中血虫的膜翅边缘。 果然,被惹怒的血虫放过了安全区的玻璃,朝这边飞了过来。 01转身往前,路过紧闭的小地堡时,秦明茴通过扩音设备喊道:“我把它引开,会一路去找之前说过的那个地方,找到了就回来。” 虽然寻找传说中的机械之国是个飘渺的设想,让人依靠机械活着也是个听上去需要漫长时间的尝试,秦明茴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但是让这位地堡老人带着希望死去,总比带着绝望死去要好许多。 [飞行模式,开启。驾驶员小小姐,请系好安全带。] 听到01的提醒,哪怕身后跟着一只可怕的血虫,秦明茴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个控制室有虚拟系统,还有反重力系统,不管01怎么颠簸,她在这里都不会感觉到,始终保持平稳,所以安全带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不过01给她虚拟出了一个。 “好吧。”秦明茴给面子地配合了一下自己的机器人,系好安全带。 01身体变形,用最慢速度飞在天空――虽然他能飞得很快,但后面的血虫不行,愤怒的力量使它从安全区起飞跟了上来,可它之所以落在这就是因为疲惫想要休息,再度起飞之后更加疲惫,速度慢了很多。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南安全区的大片田野,飞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坡,将南安全区扔在身后。秦明茴呼了一口气,“好了,现在我们把它再引得远一点。” 之所以要把它引走而不是在这杀死它,是因为这种血虫体型庞大,想要杀死它,哪怕是01都会无法避免地让它爆出体.液。而血虫死亡的体.液会吸引血虫群到来,并让它们发狂。如果恰好附近有安全区,那就倒霉了,血虫群肯定会去攻击人类。 ――电影里的北安全区就是这么被灭亡的。 飞行一阵,血虫停下来休息。01同样在不远处停下来,秦明茴摩挲着自己胳膊上的斑痕,“这里还是离安全区不够远,我们再飞一段路吧。” 谁知等那只血虫休息好,它不追01了,反而想扭头。秦明茴怎么可能让它回去安全区的方向,让01再给它一炮,又烧了它一点膜翅。 不是她不想攻击其他地方,攻击其他地方都会有体.液溅出,只有那几对膜翅才最安全。 被激怒的血虫再一次开始追上来,就这么飞飞停停,飞了一天一夜,秦明茴觉得这回总算隔得远了,考虑着要不要在这里解决掉这只血虫的时候,01突然告诉她: [小小姐,前方出现新的人类安全区基地。] 秦明茴:“……?” 她忙起身去看,这一看差点昏过去,简直想要怀疑是不是命运的指引。那个地面上呈六边形的堡垒,不就是北安全区吗!怎么又把血虫引到这里来了! “快快快,01快转个方向,去其他方向!” 血虫已经不太想再理会她们的挑衅了,有些犹豫地想要去往北安全区,秦明茴千方百计才把它引到另一边,重新上路。 她感到不解,为什么大群的血虫很少攻击人类,这只落单的血虫却会被人类聚集地吸引? 但血虫不会回答她,双方陷入微妙的僵持,秦明茴这回十分注意,让01往人迹罕至的方向去,避免一不小心再把这只血虫给引到其他安全区。 飞行时枯燥,时间过去的很慢,秦明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她因为身上的吸血虫病,体力不支,早就感到疲惫,一夜没睡这会儿终于坚持不下去。 “驾驶员”睡着了,01仍然认真地执行着小小姐给他的命令,将那只血虫引到更加偏僻荒芜的地方。 “嗡嗡嗡――” 因为极度疲倦入睡的秦明茴,在半梦半醒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给摄住了心神,她猛然睁开眼睛,痛苦地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以及产生了耳鸣的脑袋。 胸腔里的震响太激烈,秦明茴喘息着去看外面。01已经停了下来,正站在一片长满绿草的小岛上。 这片地方地面上都是水,只有一个个的小岛凸出在水面。距离她们这个小岛不远的地方,血虫趴在另一个小岛上休息。清晨的晨雾在水面上萦绕,让一切绿树和草地都变得模糊不清。 [小小姐,早安。我们于昨晚半夜落在这里,根据我的扫描,这只血虫快要死了,它现在的身体机能无法支撑它再进行长时间飞行。] 秦明茴还没开口说话,忽然见那只血虫振翅,显得非常激动的样子,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01,跟上去!”秦明茴脱口而出。 [是的,小小姐。] “嗡嗡嗡――”秦明茴再次听到了那种悠长的吟声,这声音太过飘渺,秦明茴不敢确定是真的有这样的声音,还是自己出现了幻听,“01,你听到这个声音了吗?” [小小姐,01听见了。这个声音让这血虫感到激动,刺激了它的飞行,就像是小小姐看到01的人类拟态出现应激行为。] 秦明茴:“……”她彻底清醒了。 “这声音是什么发出的?难道这只血虫是听到了同伴的声音才会有这个反应?”秦明茴说着,01已经带着她跟随血虫飞过了一座遮挡视线的青山。 那座山之后,是一片平原,而平原之上,一座一眼能望见的“白色高山”占据了她的视线。 那东西太庞大了,只能用山来形容,那么大一只的血虫飞向它,被对比的像是只蚊子,01在那白色肉山的面前,也格外渺小。 它的外表像是膨胀的馒头,或者花卷。 这样恐怖的巨物,令秦明茴在看到的第一眼就感到头皮发麻,浑身战栗不适。 不用多想,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念头:这肯定是血虫的巢穴。 她只在电影里看见过血虫,却没见过血虫的巢穴。因为觉得血虫的身体构造和蜜蜂有一点像,她还想象过血虫的巢穴会不会像是一个巨大的蜂巢,现在看来是猜错了。 血虫吃力地扇着翅膀靠近白色巨山,秦明茴和01停在了附近。 她们看着血虫飞到巨山附近,而那座巨山表面,像是贝壳纹路一样的褶皱突然分开,露出底下一个个的孔洞,濒死的血虫就从其中一个孔洞钻了进去,巨山褶皱再度合拢。 秦明茴喃喃说:“这是血虫的巢穴?可是,这好像是个……活物?” 虽然很轻微,但是这座雪白巨山正在蠕动。尤其是它展开身上褶皱的时候,看上去像是某种肉虫。 [小小姐,前方是一个古城市遗址。] 被01提醒,秦明茴终于将目光从巨物身上往下落,落入了地面。尽管看不清晰,但那些林立的高楼建筑,确实是人类的文明产物。 一眼望去,在树木掩映中,废弃的城市显出一种灰烬般的死寂,明明也是个宏伟的巨型城市,却被庞大的血虫身躯对比得微不足道,以至于让人无法第一时间注意到。 “01,视角再拉近一点。”秦明茴突然说。 她不断将远处的场景放大,放大到极致后,看见那些被植物占据的废弃城市里生长着许多的红色植物,而数量不少的血虫正在那些红色植物附近徘徊。 “看不清楚。”秦明茴犹豫着要不要再靠近一点,“反正我在01身体里,没关系的吧。01,你再靠近过去,我们悄悄的。” [好的,小小姐。] 01落进森林里,安静地隐藏着自身,把自己当做一块银灰色的大石头。在这个位置秦明茴看得更清晰了,她看见城市里的红色植物从各个角落里长出来,开着细长的花,血虫们忙忙碌碌像是蜜蜂一样采集这些红花的汁液,接着陆续飞起。 附近的白色巨山再度展开身体上的一条条褶皱,露出孔洞让这些成群结队的血虫进入。 褶皱闭合后,秦明茴又听到了之前那种嗡嗡嗡声,这回她知道了,那是雪白巨山发出的声音。它全身的褶皱全部张开,从无数个孔洞里喷出气和白色的灰屑。 漫天飞舞的白色灰屑,像是下了一场雪,覆盖了它身边的数千米范围,秦明茴和01所在的地方,也沐浴在这场“雪”中。 这其实是个很美丽的场景,绿色森林中的安静白雪。 然而,秦明茴这次没有心思去感受这份景色的美丽,她嗅到一股淡淡的味道,很快感到喉咙发痒,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01,我们离开……咳!” 01迅速把她带离了那片地方,落在避风的一个溪谷边。 秦明茴不停咳嗽,看见有奇怪的血块被自己咳出来,沾在手掌上,鼻子里也涌出一些血色。她从控制室出来,等到好不容易停止咳嗽,连忙在溪边清洗掉脸上和手上的血块。 [小小姐,01扫描到你的身体在迅速恶化。] 01动了动,朝她伸出手。秦明茴抬头看去,几点白色碎屑轻飘飘从01身上落下来,旋转着飘落到她的手臂上。 几乎是刹那间,秦明茴感觉到一阵痒意,手臂落到灰屑的地方先是痒,三秒钟不到的时间,迅速泛出深红深紫的痕迹,开始出现溃烂。 21 解锁(一个野生机器人。...) 吸血虫病爆发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好几倍,那种身体在短时间内腐烂的痛苦,让秦明茴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抱着胳膊蜷缩在地上。 01整个僵住了。摆出伸手的动作一动不敢动,他的身上有很多的白色灰屑,只要动一动就会落下来。 等到秦明茴好不容易从剧痛中回神,发现01的状况,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挪到远处,喘一口气在心里和01沟通说: [01,没事了。] 01一步一顿转身远离她,走到附近的湖边把自己清洗了一遍。等他回来,他发现小小姐已经失去了意识,躺在树丛下呼吸微弱。 机器人蹲在树丛边,用巨大的手掌靠近蜷缩的女孩,把她连同身下柔软的草皮一起捧了起来。01就这么捧着自己的小小姐,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扫描着她的身体情况,清楚地知道她的状况在恶化,但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因为他并没有医疗相关的知识,他只擅长攻击。小小姐给他添加的很多程序和功能,没有一样能让他解决眼前的困境。 不知过去多久,秦明茴挣扎着醒来,她感觉眼前一片模糊慢慢清晰,尽管身体不适,她还是被近在咫尺的巨大眼睛给吓了一跳。 “……01?” 秦明茴发现自己躺在01合拢的手掌上,她的巨大机器人摆出了一个自闭的动作,他把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把她捧在手里放在胸腹处,就这么用一个奇怪的姿势把她藏起来,并盯着她。 01像一块石头般没有反应。 秦明茴动了动手,碰了碰01曲起的手指,这个大铁块才慢慢咔咔动了一下。 [小小姐。] [01不知道该怎么办。] [01没有相关程序。] 虽然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但秦明茴听得心里一抽,想也不想就安慰他:“对不起啊,01,吓到你了,我现在没事了。” [没有没事,小小姐的情况很不好。] 01耿直地回复道。 “01,话不是这么说的。”秦明茴一歪脑袋吐了一口血沫,被他逗得有点想笑,“一般安慰人就是要说自己没事的,这是一种欺骗别人的善意谎言,会让听的人觉得舒服一点。” [但是01不会被小小姐欺骗,01可以扫描。] 秦明茴就瞧着这个铁憨憨叹了口气。 她还以为自己能多活一段时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那个血虫的巢穴,喷出的气体被她吸入后,迅速加重了她的病情。 死亡这个问题已经逼到眼前,使得她不得不提前开始考虑01之后的生活。 因为对于自己死亡的必然性一直很清楚,而且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一场死亡,所以她对自己的死并没有那么恐惧,而且令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此刻比起自己的身体状况,更加担忧01以后的生活。 一旦她不在了,01以后该怎么办,他要像以前一样一直休眠吗? “01,你的学习和感情模块还是没有开启吗?”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如果能开启这两个模块,或许01就能脱离她,独立自主地生活下去。 [是的,小小姐,没有开启。] 小小姐终于又睁开眼睛,又能和他说话了,01感觉自己运行速度都快了好几倍,他用手掌托着小小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知道现在应该远离血虫的巢穴,让小小姐远离使她病情加重的危险源。 这是他第一次在秦明茴没有下达相关指令的情况下自主行动。 秦明茴没能注意到,她现在全身上下都在剧烈地疼痛,她不得不通过和01对话来分散注意力,减轻这种痛苦。她之前还想过等到病重没办法的时候,就尝试地堡爷爷的思路,通过机械取代肢体来延缓发病速度。 现在她才明白,那位爷爷是何等的强人。她现在痛得都无法思考了,更不要说爬起来做相关实验。 “01,万一我死了,你就去寻找那个机械之国吧。”秦明茴思考过后说道。她如果真的出现意外,得让01有一个目标。 [好的,小小姐,01带小小姐去寻找机械之国。] 秦明茴想象了一下自己躺在棺材里被01带着到处走的模样,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不对,感染了吸血虫病就算变成尸体也会攻击人,所以还是得烧成骨灰携带。她想着,无意识看见了自己的胳膊,立刻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 不行,太可怕了,不敢看! “还有,01你不要杀人,遇到坏人就赶紧跑,反正没有人能追得上你。” [好的,小小姐,01跑很快。] “你分得清什么是坏人吗?”秦明茴有点怀疑。 “遇到没恶意的人也不要跑,多和人交流,可以学到更多东西,说不定哪天就能开启新模块了。” …… 一通谈话过后,秦明茴不仅没觉得放心,反而觉得越来越不放心。 说到后来,秦明茴都不太记得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身体的衰败让她疲倦不支。 [小小姐会讨厌01吗?] 秦明茴半合着眼睛,努力想保持清醒:“……什么?” [01把奇怪的东西落在小小姐身上,小小姐的病情加重了,01做了错事。] 秦明茴:“不是,是我自己吸入了那种气体,也是我要去那边看,不是01的错……我不讨厌01,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01……” [小小姐爱01?] “嗯,我很爱01……”秦明茴说完就再度昏睡过去。 她没有听到接下去响起的一个提示音。 [叮――条件达成――新版块解锁――] 秦明茴胸前嵌入肉里的翠绿色宝石中心散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 [叮――达成升级条件,开始升级――] 巨大的机器人行走的动作停住。 他的后台突然解锁了新的板块,同时他有限的容量瞬间扩充了无数倍,运行模式也发生了改变。他的后台里,无数复杂的树状线互相连接生长,无限模拟着人类的大脑。 在这无边无际铺展开去的新世界中,静静躺着一张图片,上面是01的两任制造者留下的话语。 【人类大脑的进化,从学习开始。――秦伯异】 【机器人在人的爱里,变成人类。――秦乐丹】 [小小姐,01的学习和感情模块开启了。] 01报告完,发现自己的小小姐在睡觉,她听不见。只好安静下来,等着她下次醒来再告诉她这个消息。 但是她睡的实在是太久了,01带着她走出去很远她也没醒。01就这么默默扫描着周围的一切,忽然,他又发出一声叮的提示音。 [小小姐,01扫描到资料库储存的地图。] 小小姐还在睡,没有给他回应。01分析了一下,果断带着她改变方向,走向那片连绵的山脉。那片山脉的走向,和小小姐存在他保密资料库里的魔方地形图有百分之九十八的重合度。 升级后的01自然地做出了行动。他朝那片山脉前进,并且终于把一路捧在手里的小小姐放进了控制室里。 01走进一片原始森林,走过栖息着鳄鱼的沼泽和缠绕着巨蟒的树林。一群被他惊动的巨型杀人蜂绕着他旋转,可惜拿这个铁块没办法,只能恨恨地留下一些尾刺后飞走了。 普通人无法通过的险地,被01轻松闯了过去,他很快靠近那片被一条大河隔断,又被一座高山办包围着的山脚。 开启飞行功能飞过滔滔大河来到对岸,停在一个树林前,正准备继续往山脉上攀爬,01扫描到了附近有一个人类。 那是一个戴着草帽的老人,站在田垄边上诧异地望着他,摸了一把光洁溜溜的脑门,喃喃自语:“乖乖,这是……一只野生的机器人?” 在这个老人的脚边,跟着一头牛,只不过从它皮肤的颜色以及眼睛的异样可以看出,这并不是真的牛,而是一只机械牛,甚至它身上还带着许多怪模怪样的耕作工具。 “永爷爷,小心外来的侵略者,请坐在大黄身上,大黄带你逃走。”那只牛口吐人言。 老人没有理会它,只摸了一把它的脑袋,仰头继续观察01:“这个机器人造的不错。” 一只巴掌大的圆形飞行器来到老人身边,里面传出一个略显暴躁的声音:“秦博永!你老年痴呆了吗,看到外来者不知道先发消息通知我们!” 老人呵呵笑说:“别紧张嘛,我这不是越看越觉得这制作手法有点眼熟。这个野生机器人好像不是野生的,说不定是认识的人回来了呢。” 很快的,十几只圆形飞行器聚拢过来,围着01上上下下将他扫描了一遍,01和一只飞行器对视,把它反扫描了一下,记录了它的构造存进资料库。那也是小小姐的学习库,他觉得喜欢研究一些奇怪东西的小小姐会喜欢这个。 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一群人。这群人只看外貌的话平均年龄起码在七十岁以上,这么一群老年人类对着01一顿评头论足。 “构造确实和我们的机器人很像,看这个扫描图纸。”一个老太太从飞行器上拉下来一个投影,上面显示着01的内部构造。 “它胸口有个控制室,扫描不了。”一个老头背着手说。 “里面有人?”板着脸的老太太怀疑地盯着01,拍拍手,身后的地面瞬间伸出无数个炮口对准了01,“听着,不管你是谁,来到这里有什么目的,都给我赶紧滚出来!” “诶诶诶惠啊,咱们这很多年都没来过外人了,好不容易来个人,你也别急着喊打喊杀嘛。” 一群老头老太太忙去拦她。 如果是从前被这么多炮口盯着,01早就开启防御状态顺便露出炮口严阵以待了。但是现在,他扫描完众人的表情,分析过后,开口说:“你们好,请问有没有医生,我的小小姐需要治疗。” 老人们一阵诧异,那位惠老太太拿着武器冷笑:“当我们这是免费医院呢!还从没有人能到我们这治病的!” …… 秦明茴睁开眼,她感到身体很轻松,身上也不疼了。 22 老人国(没有秦明茴,他只是个杀戮...) 阳光从头顶的横格漏下来,一条条光落在她的身上。秦明茴一眼看见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臂,身体的轻松感让她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是吸血虫病极度恶化的状态,还有01―― 想到这,她脑子里就响起了01的声音。 [小小姐,早安。] 秦明茴在床上一侧头,看见01巨大的脑袋堵在房间门口,从门框里露出半个眼睛。这就,有点搞笑? 意识到01在身边,自己也没有死,秦明茴露出个“谢天谢地”的表情。太好啦,她好像得救了! 不过,这里是哪?秦明茴问:“01,这是哪里?” 她看见床边柜子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的插花很优雅很讲究,符合她的审美。房间里的摆设简洁但不简陋,显出一种生活的精致感。 [小小姐,他们说这里是‘老人国’。] 秦明茴摸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老人国?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难道是带着我乱走遇到了好心人吗?” [01扫描到附近山脉的走势,和小小姐从银色魔方上描摹下来的地图有很高的重合度,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铛铛铛――”外面传来敲击钢铁的声音,一个老人在外面喊:“走开点走开点!别把门遮住了,我们都进不去!” 01一个平挪,让开了门的位置,秦明茴见到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有小鸟从外面飞过去,这个房间好像处于高空。 一男一女两个老人站在一个带栏杆的飞行器上,从下面升了上来,一个带笑,一个严肃,走进房间。 “喝。”严肃的老太太将带吸管的小瓶子放到她面前,言简意赅。 秦明茴忍不住多看了这位老太太两眼,从心底生出一种亲切感。这种板着脸高不可攀的气质,和从前教导过她的两位老氏女好像,又高傲又凶。 见她只是看着自己不动,老太太更凶了两分催促:“怕什么,还怕我毒死你吗!” 秦明茴回想起了在旧宅时在老位老氏女眼皮底下背条文做功课的情形,下意识拿起瓶子乖乖喝了,喝了一口差点被恶心到吐出来。老太太早有预料地大喊一声:“这是很珍贵的药不准吐!” 强忍着咽了下去,秦明茴品了品嘴里那种酸苦滋味,皱起脸。 笑眯眯的老爷爷则伸出手:“来,好孩子,吃块糖。” 接了糖的秦明茴:“……”所以这和谐又自然的场景究竟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这老爷子态度和善的好像她是自家晚辈? “如果我没猜错,你确实是我们的后辈。”老爷子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一脸自然地说道。 秦明茴用了一秒钟时间,综合已知一切,在脑海中做了个最合情合理的推测:“我的母亲秦乐丹或者她的父亲秦伯异是从这里出去的?这里是传说中的机械之国对吗?” 前一个问题是她早就得出的结论,至于后一个问题,刚才这两位老人是乘坐着一个飞行器上来的,那东西她可从没在外面的世界见到过,和01一样属于超出当前制造水准的东西,再加上01说找到这里是因为地形吻合那个银色魔方图案――事情很明显了。 如果不是这样她就当场表演生吃01。 “果然是秦伯异啊。”老爷子神情既是高兴,又是悲伤,“他现在应该不在了吧。” 秦明茴:“是的,他早就不在了,我没见过他,我的母亲也早就去世。” 那个凶脸老太太问:“你就一个小孩子开着这么个机器人在外面乱跑?” 秦明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点点头问:“你们两位是?” “我叫秦博永,你说的秦伯异是我的表弟,你叫我永爷爷就好了。”他说罢一指旁边的老太太,“这是伯异的亲姐姐……” 老太太打断他,对秦明茴说:“你叫我惠奶奶就行。” 她像是忍了一下,又没忍住,大骂:“秦伯异那个狗东西!从小就不靠谱,让他别出去别出去,非要出去,一走就没消息,再也不回来!出去又怎么样,死得早早的,自己孩子都护不住,养成个孤儿,个没用的狗东西!” 秦明茴看着她凶恶的表情,在一边寻找了下,翻出一张叠在床边的手帕递过去。 骂人的老太太,眼睛里不断地在滚下泪珠。 老太太接过手帕,擦擦眼泪转身就走。 老爷子看她走了,仍是背着一只手站在床边,神色慈爱:“孩子,你能找到这里太不容易了,不要怕,好好在这住着养一养,这个病也不用担心,永爷爷给你保证,你肯定能活到我一样的岁数。” 秦明茴惊喜:“永爷爷你们知道怎么治这个吸血虫病?我刚才喝的就是治吸血虫病的药?” 永爷爷:“这个病没办法根治,是惠研究出了一种药能延缓病发,只要按时喝药压制,就没什么大问题。这些年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秦明茴第一反应就是在安全区看到的那些感染了吸血虫病的人,但不等她问,永爷爷就好像明白她想说什么,温和说:“这药珍贵,制作不易,没办法供应太多人。” 言下之意就是不可能推广出去了。 “博永,孩子醒了?” “惠是怎么了,刚才看到她气得咕咕哝哝往菜地去了,我种的小菜都给她糟蹋完了。” “你问出来了没有啊,哪家的孩子?” “一共也就那么些人离开,肯定是其中某个的后辈嘛,是谁的也没差,反正都是咱们的后辈。” 门外又来了好些个人,秦明茴一眼看去,全都是些老头老太太,她想起01先前回答的那个“老人国”。 如果一个地方一直封闭而且人数不多,那么好几代后,大家都会有血缘关系,而这种情况只会导致不再有健康的新生儿出生,于是只剩下老人也就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了。秦明茴怀疑这里没有年轻人,只有这群老人。 一直蹲在外面,等着告诉小小姐自己开启了新模块的01,又被新来的老人家们挤到了更角落处,只露出一小半的眼睛。 “看你也好奇,睡不下去了,干脆和爷爷奶奶们出去看看,我们领着你参观一下家乡。”永爷爷说道。 老人们都稀奇地看着她,瞧着态度都是不错的,他们似乎很习惯于机械的辅助,秦明茴见他们有的乘着代步车,有的用那种飞行速度缓慢的小飞行器,有人身边跟着会飞的机械球,上面显示着时间温度,似乎还有监测身体状况的功能。 等站到门口,俯视下方,秦明茴更觉得目不暇接。这里是个被山峦半包围着的平地,地面上建筑不多,但大多都很奇怪,建的如同外星人的飞碟或者飞船,反观她醒来的这个房间,就像是个长在山壁上的蘑菇,上下只能依靠那种飞行器。 “来,孩子,乘我的车下去。” 秦明茴拒绝了,她对被众人挡在身后的01招招手,01将手送到她脚下,她扶着01的拇指站在他的手掌让他把自己送到地面。 永爷爷见状呵呵笑:“我记得伯异从小就说想做大机器人,还说要做一个比咱们首都睿瑟更大的机器人。不行啊,这个机器人可太小了点。” 秦明茴看着高大的01,这还小? 问清楚她的名字,有个老爷子兴致勃勃问她:“明茴啊,你对机器人感兴趣吗?感兴趣言爷爷那里还有很多机器人,可以给你玩啊。” “得了吧,你那些机器人奇形怪状一点都不好看,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喜欢可爱的东西。”永爷爷说,“我做了很多机械的小鸟小狗小猫……” “话不能这么说,你就喜欢做动物机械,那有什么意思,真的动物不比你那些死东西有趣?我看孩子肯定更喜欢丽泽做的那种人形机器人。”有个老太太对秦明茴解释,“你丽泽奶奶做了很多和人类一样外表的机器人,她是个雕塑大师,她做的机器人都能以假乱真了!待会儿让她带你去看她的藏品!” 永爷爷不乐意了,插话:“我做了一个机械鹰,能带你飞呢,我叫它下来给你看看。” 他掏出个哨子吹了一声,一个黑点瞬间从高山上飞了下来,滑翔到他们头顶,落在永爷爷的手臂上。这机械鹰在阳光下闪烁着低调内敛的光,体型不大但是格外神气,铺展开来比正常鹰要大上两倍的巨翅收缩折叠之后看上去就是普通大小。 永爷爷在机械鹰腹部点了点,将哨子一端插在露出的端口上,操作一通后将钥匙拔.出来挂在秦明茴的脖子上说:“这机械鹰送给明茴当见面礼。” 那只机械鹰昂了昂脑袋,眼睛扫描了秦明茴,从永爷爷身上挪到了秦明茴肩上。它的重量轻飘飘的,有点出乎秦明茴的意料。 见永爷爷送了见面礼,其余人也想起来这一茬,纷纷开口说要送些什么,有的当场在身上掏东西,有的还在想,务必要送一个与众不同的礼物,场面吵吵嚷嚷。 被热情的长辈们簇拥着,秦明茴有点应付不过来,忽然感觉身体一轻,她被01从七八个老人家中间提起来了!01把她捏起来,放在手里,用另一只手掌遮住。 他对目瞪口呆的老人们说: [不要吓我的小小姐,她会害怕。] 同样被01突然动作吓了一跳的秦明茴扑哧一笑。 她从01手掌里下来,笑着拒绝了老人们的机器人:“我有01就好了,要是我喜欢其他的机器人,01会难过的。” 有个老爷子奇怪:“机械是辅助我们生活的工具,你把它当成人了?机器不会感到不高兴,它们没有情绪。” 秦明茴:“01是不一样的,他会越来越像人,以后也会拥有感情。” 秦明茴一直这么相信着,她和01朝夕相处这么久,没人比她更了解01的神奇之处。 01终于找到了机会提起这事。 [小小姐,01的学习和感情模块已经开启了。] 秦明茴一愣,顾不上再和其他人说话,爬到01的控制室去查看具体情况。 他的控制台完全变样了!多了两个图标,一个像是大脑的形状,一个是心脏的形状,只是秦明茴发现自己没有删改查看这两个模块的权限。 关于这神秘的两个模块,秦明茴唯一看到的就是秦伯异和秦乐丹留下的那两句话。 “机器人在人的爱里,变成人类。”看到这句话,她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似乎是说过爱什么的,难道说……开启这两个模块就这么简单?说爱就够了? ――当然并非如此。 在以爱为名的钥匙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是那个虚拟后台里的变化。只有有人愿意把一个机器人当做人类去教会他情绪,才会使他有可能填满那个虚拟后台,达成解锁的条件。 在那个电影里,或者说在原本世界的轨迹里,01没有被解锁。没有秦明茴,他只是个杀戮的机器。 23 禁止(手办展览。...) 围着秦明茴的老头老太太们,没听见01和他的小小姐脑内交流,只看见孩子忽然一愣然后钻进机器人的控制室里去了,好一会儿没出来。 老头老太太们互相看看,开始指责对方: “你看你,是不是你说话太凶把人家小孩子吓到了?” “我怎么了,我什么都没说,怎么看都是你更吓人,一张褶子拉到下巴的老脸,还穿的奇奇怪怪。” “好了好了,别吵了。赶紧的把孩子哄出来,躲着怎么行呢。” 惠奶奶提着一大篮子的水果过来,看一眼这群人说:“你们都围在这看什么?” 永爷爷:“孩子躲到她的小机器人里去了,不出来。” 惠奶奶脸一拉,扔下那一篮子水果,扫视这群老兄弟姐妹,脚下一踩,鞋子里喷气,直接把她送到了机器人胸前。 秦明茴正查看着01的新模块,被01提醒了一声,一侧头看见惠奶奶站在外面,仿佛上课时突然出现在教室窗口窥视的班主任。 被迫中断简短的检查,秦明茴一路被老人家们簇拥着来到那一群奇形怪状的建筑中心。 这是个树状结构的建筑,一层层白色的树冠,又像是风车的扇叶往上堆叠,阳光能很大程度地透过那些白色的顶照射下来,显得建筑内部非常明亮,同时这里面的温度很适宜,比外面更加温暖。 秦明茴一进去,就见到大大的餐台和桌椅,各种用途的活动空间……总之这里看上去像是什么老年人活动中心,豪华版。 “呀,都来了,快坐,我已经把食物准备好了。”一位非常优雅的奶奶站在料理台边,一边指挥着身边的机械手臂将菜端上流水台送到外面,一边让它们收拾干净料理台。 最后她自己端着一碗糊状食物送到秦明茴面前,温温柔柔地说:“你还病着呢,其他东西吃了,等一会儿镇痛药效果过了会更疼的,就先吃点这个吧。” 秦明茴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谢谢奶奶。” 优雅老太太说道:“我是丽泽奶奶哦。” 秦明茴记得,刚才其余人说起过这个丽泽奶奶,据说她很喜欢做类人外形的机器人。 此时在这里坐着的,一共十一个老人,六女五男,就是这里全部的人数了。所有人围着一个大桌子吃自助餐,话题还是围绕在秦明茴身上。她左边坐着丽泽奶奶,右边坐着惠奶奶。 “机械之国?”听到秦明茴提起这个名字,惠奶奶哼一声,“早就没什么机械之国了,就剩这么几个人,再过两年,人都没了。” 丽泽奶奶则更耐心仔细些,擦擦嘴放下餐巾,细细为她解释:“外面大概已经没有这一段历史了吧。我们的故国叫做磨(mò),以机械制造出名。在很久以前,血虫还没来到这个世界时,我们磨曾经是大陆上最厉害的国家之一,后来磨在其他国家的联合侵略下几近灭国,就剩下一小部分人躲入偏远的山林。” 她说话时语气缓缓,不疾不徐:“血虫来到这个战争后满目疮痍的世界,再度掀起了腥风血雨,外面死了许多人,磨的遗民藏身的地方也是,吸血虫病肆虐,只剩下不到百人,后来又搬迁到了这里……如你所见,孩子,如今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人了。” “机械之国,早已成为历史。” 听到这番话,似乎应该表示出一点惋惜难过,但秦明茴看见老人家们老神在在,各自吃东西的吃东西,喝饮料的喝饮料,一副安乐闲散的样子,实在没有悲伤的氛围可以营造。 旁边的惠奶奶甚至用一种老妈般的语气叮嘱她:“别光顾着说话,赶紧吃,你看看你吃的这么少,病能好吗?这一碗都给我吃掉,吃完了还有药要吃。” 秦明茴低头嗦糊糊。 吃完一顿饭,大家又转移到了附近的休闲区继续闲聊,秦明茴还是被惠奶奶和丽泽奶奶夹在中间,惠奶奶把自己的机械手臂拆下来保养了一下,就像是吃完饭刷假牙的老人家。 秦明茴在亲眼看见她把手臂拆下来之前,都没发现她有一条假的手臂。那手做的太仿真了。 “这手……?”秦明茴问。 惠奶奶:“机械手,以前的手被血虫咬断了。” 就这一句话,足够秦明茴脑补很多很多剧情。 开始打毛线的丽泽奶奶说道:“里面的程序系统都是她自己写的,我给她做了外皮。我有做很多仿真机器人哦,明茴想去看看吗?要是有喜欢的,可以送你玩。” 真人一样的机器人,秦明茴还是感兴趣的,她说:“好,我想去看看,但是送我就不用了,我有01了。” 丽泽奶奶笑着看一眼外面身躯庞大的机器人01。从秦明茴进了这个屋子,他就乖乖蹲在外面等着。 她指指外面的01说:“你的机器人太大了,不方便陪着你玩耍,不如换一个体型小一点的机器人,不管去哪里都能跟着你,帮你干活也会更方便。” “对啊,像我们这些能在天上飞,在地上滚的机械球,送你几个,遇到危险能攻击,能监测身体情况,还能急救。” “我的小猫机器人也不错,能陪你玩,还会给你送礼物。” [小小姐,这些功能01都有,急救还不熟练,不过01有开始学习。] 秦明茴听着脑中01的话,感到奇怪。 [01,虽然你开了学习模块,但是你怎么学习你资料里没有的东西呢?] 她记得他的资料库里可没有关于急救医疗方面的知识。 [01来到这里之后就开始自学了,这里覆盖着一个私密网络,里面有很多知识,还有一个巨大的资料库。] 小小姐睡觉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他独自待在一边就是在联网学习。 秦明茴突然有点不太好的预感,又听01说: [小小姐请放心,机械球和小猫机器人的制造01已经看到了,01可以为小小姐做。01还发现了那个类人机械人仓库,扫描了里面的机械人,外表精致,但是脑部的构造很粗糙,比不上01。] 感觉到开启新模块01的改变了,他以前说话不会一口气说这么长。秦明茴心想着,又听01说: [如果小小姐喜欢这种类型的机器人外表,01可以帮小小姐制作更好的。] 秦明茴:[01,你才来这里多久,学得太快了吧?] [小小姐,作为机器人,很多知识的学习就是传输数据。这段时间里,01已经把自己的资料库扩充了很多倍。] 秦明茴的表情不太对劲,在座的爷爷奶奶见她突然不说话,都觉得奇怪:“怎么不说话了,这些都不喜欢?” 秦明茴有一点点心虚:“没什么。” 主要是,01这边都快悄悄把爷爷奶奶们的资料库掏空了啊,但他们好像都还没发现。这个资料库,是可以随便掏的吗?01怎么闯进人家资料库的? “我在想一个问题。”秦明茴试着问,“爷爷奶奶们都说这里有很多的机器人,那有机器人和人一样吗?我是说,会自主学习,拥有和人一样的感情。” 突然沉默。 随即永爷爷咳嗽一声说:“这是从前故国流传下来的禁令,不允许赋予机械感情。我们始终是人类,想让死物变成活物,岂不是把自己当成造人的神?” “这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秦明茴闭嘴。 惠奶奶面无表情,忽然说:“当初秦伯异就是想做这种事,他说要做和人一样的机器人,因为我不许,他才会离开。现在看来,他没有放弃吧。” 她说着,目光从秦明茴身上转到外面的01身上,眼神犀利地打量他,似乎要将他整个扫描一遍:“他做到了?他做出的这个机器人懂得感情,有自主意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一齐看向外面的01。 秦明茴有点紧张,她也不知道在这个机械之国竟然还有这种禁令啊!她在脑海里叮嘱: [01,你不要被发现了!装傻知道吗?] [请放心,拥有我检查权限的只有小小姐,别人没有办法解析我的系统。] “话虽如此。”丽泽奶奶放下手中的毛线,按了按秦明茴的手,语气柔柔,“都过去这么久了,连国家也没了,还守着这些所谓的禁令做什么呢。伯异从小就是个天才,如果他能做出来懂得感情的机器人,我一点都不意外,这不是挺好的吗?” 其余人都看她,有位爷爷嚷嚷:“那不行,规矩就是这样,从来不许……” 丽泽奶奶:“闭嘴。” 爷爷闭嘴了,端起茶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 最后的气氛还是有点古怪,丽泽奶奶拉着秦明茴,说要带她去看她的那些类人外表的机器人,脱离了那个微妙的环境。 丽泽奶奶的家是一栋看上去不大,但很温馨精致的屋子,但是在这栋屋子旁边有一座很大的塔楼,那是她的工作室。 一走进这个建筑,秦明茴就被这里面的景象给惊呆了。一层层的自动楼梯上去,在九层高的塔上,每一层都放置着无数的玻璃罩子,每一个罩子里都摆满了机器人。 它们栩栩如生,和人类几乎一模一样,做着各种姿态,神情各异,穿着漂亮的衣服。 一眼望去,成千上万个人凝固在这。 “这些都是我的作品。” 丽泽奶奶带着秦明茴乘上旋转楼梯,一侧就是放置着机器人的玻璃罩子。 “与其说是机器人,倒不如说是拥有机械内核的玩偶。在久远之前的磨,据说曾有过机械暴动,造成了许多悲剧,后来就不允许国人再研究有自主意识的机械。这个禁令维持了好几百年,到了我们这末代仍是禁忌,我和伯异一样,从小就想能不能制造出和人类一样的机器人。” “但是伯异比我要大胆,惠不允许他做,他就宁愿离开这里也要做,但我不敢,所以我只是将这些机器的外表做得越来越像是人类,却不敢改造它们的大脑系统,赋予它们更多的生命。好像不让它们拥有感情,我就不会把它们当做人,其他人也不会阻止我做这些。” 24 抓获(小小姐放心,没有被发现。...) 秦明茴听着她带着伤感与叹息的话语,看见她停在某个机器人面前。 这个女人外表的机器人穿着精心缝制的衣服,发丝蓬松,头发上还佩戴着精致的头饰。她坐在一把椅子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丽泽奶奶停在它面前,按了按玻璃,那面玻璃就消失了,与此同时那个女人忽然睁开眼睛,看向她们笑着说:“亲爱的丽泽,中午好,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是吗?” 秦明茴一瞬间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个真的人。 丽泽奶奶笑着伸手去牵了牵她的手,说道:“是的。” 然后那个女人就含笑点点头,重新闭上眼睛,又恢复了沉默的姿态。 “这是依照我母亲形象制作的机器人,她很多年前因为吸血虫病去世,那时候惠还没研究出抑制吸血虫病的药,所以有不少人都是因为这个病而死。” 丽泽奶奶又看向其他的机器人:“这里有很多机器人都是按照我的亲人朋友们制作的,是我记忆中最鲜活的模样。人越来越少了,我就经常来这里看看……聊以慰藉。” 秦明茴跟着她又停在了一个机器人柜子前,这是个年轻俊朗的男人,年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有点眼熟。”秦明茴说。 丽泽奶奶笑了,说:“这是伯异啊,他离开这里时就是这个年纪。” 秦明茴记得01那里还保存着的两张照片之一,就有一张秦伯异和女儿秦乐丹的合照,只是那个沧桑的样子和这个不太一样,她只是觉得眼熟而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伯异离开的时候,惠非常难过,也非常担心,还出去找过,结果回来的时候就失去了一只手,也没能找到他。”丽泽奶奶打开这个玻璃柜,机器人果然也动了。 他一下子活起来,露出笑容看着面前的虚空处:“姐!我又有了个新的想法!” 接着又有点为难苦恼的样子,低声说:“姐,别生气了。” “他说的话和做出的动作,都是我设置的,本来是为了给惠,但她只来看过一回,就再也没来过。”丽泽奶奶叹气,“外表再像,它也只是个假人而已,没有内核,只有躯壳。” 继续往前走,男女老少,百态人生都在展示柜里。丽泽奶奶一路讲解:“这边这些人我不认识,都是在主资料库的网络上随意挑选的参照制作出的机器人。我们在这里出生长大,没见过许多人,我们得到的知识,见到的世界,都来源于一个庞大网络。” “那是我们的内部网络,也是我们的主系统。” 秦明茴不吭声,是啊,这里有个巨大的网络,01已经偷偷连上网了,还在挖资料呢。 想到01,01就在她脑海里说: [小小姐,我连上这个建筑的监控设备了,还可以入侵这些机器人的系统,进行一部分简单的篡改。] 01太大,进不到建筑内部,就停在外面等她,但距离不远,可以通过她胸口上那个宝石状“钥匙”进行交流。他从前很少建立这样主动的交流,但自从新模块开启,他变得主动多了。 秦明茴闻言抬头看,见到头顶上一个监控头朝向她,闪了闪。再看旁边一个玻璃柜里的机器人,明明没有激活,却转动脑袋朝她笑。 ――场面异常恐怖片。 紧张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丽泽奶奶,见她没注意到,秦明茴立刻在脑海里对01说: [01!不要动!] [好的,小小姐。] 机器人和摄像头都不动了。 丽泽奶奶带她走完一层,就有点疲累的模样,没有继续往上,而是直接从另一边下去,给她介绍了位于塔中央的工作室。 “那是我的工作室,这些机器人都是在这里制造出来的。” 01适时在脑海里说:[是的,01从资料里找到了所有的制造流程,小小姐想看的话,01可以远程操控为你演示。] 秦明茴说:[01,我知道你新学了很多东西,很想让我看看,但是,这大白天的,周围还有人,不能做这种事,明白吗?] 01可疑又很人性化地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明白了。] [小小姐,想要这种外形的机器人吗?]01又发问。 秦明茴立即保证:[01,你放心,我有你就够了,你很有用的!] [小小姐,01并不是担心爸爸妈妈被新出生的弟弟妹妹抢走的孩子。] 秦明茴:“……”我被01吐槽了?我被01吐槽了! 秦明茴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现实。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拟人”吗,真是很生动呢,和现在的01相比,从前的01果然还不算是开启了感情模块。 [如果小小姐喜欢,01都可以为小小姐制作,01并不在意这些。] 发现01成长速度过快,有点没反应过来的秦明茴,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些什么。 “咳,喜欢,哈哈,都可以吧,01真棒,哈哈。” “什么喜欢都可以?”丽泽奶奶奇怪地问。 秦明茴这才发现自己说出了声,她下意识露出无辜笑容:“啊,没……” 她忽然感觉腹中一阵疼痛。 “咳咳、咳!”鼻子里流下的血砸到光洁的地面。秦明茴在自己脸上摸到一手血,一时说不出话。 旁边柔弱的丽泽奶奶一个箭步上前搀住她,在随身的通讯器上呼唤其余人。 “惠!明茴突然又发病了!” 没过一会儿,惠奶奶和其余人全过来了,惠奶奶的机械手臂力大无穷,就她一个走在最前方,一马当先将秦明茴给送到机器上,将她运送回房间。 老年车队停在秦明茴的空中房间下方,等到惠奶奶下来,其余人都纷纷询问:“惠啊,怎么样了?” 惠奶奶皱着眉:“……她的问题比较严重,很麻烦。刚才给她做了更细致的检查,她应该是从小就感染了,又被强行压制,现在爆发起来特别快。她肯定还近距离看过血虫的虫母,吸入了那些病毒源。” “啊!”老人们一阵骚动,“那你的药多给她喝点啊,我们的份也给她,反正我们这么大年纪了,也不需要了。” 惠奶奶:“又不是喝得多就能好得快……算了,你们又不懂这些,反正我会想办法的。围在这担心都没用,回去休息去吧,别到时候年轻人没事,你们这些老胳膊老腿有事。” “唉。”有个老爷子担心说,“还是得有人在身边照顾吧。” “要不我先留下来照看。”一个奶奶建议。 惠奶奶翻个白眼:“瞎操心什么,我自己的孙女我会看着的。” 巨大的机器人01也站在旁边,他看着房间里喝药后睡下的小小姐,听着老人们的谈话。等到其余人都走了,惠奶奶回到秦明茴的房间,坐在床边。01将脸靠在门口,出声说:“你好,请问小小姐现在情况怎么样?” 惠奶奶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你不是秦伯异做的机器人吗,不是很厉害吗,扫描不出来她的情况?” 01说:“扫描的出来,情况不太好。” 惠奶奶:“那你还问什么。” 01说:“因为不太好,所以想从医生这里听到一点乐观的回答。” 惠奶奶嘴角一抽:“我不是医生!” 虽然这些年她确实担任着医生这个责任,帮大家治治发烧感冒脱发痔疮什么的。 见这个巨大机器人看着床上昏睡的秦明茴不出声了,惠奶奶问他:“秦伯异给你做了感情模块,他成功了?” 01语气一变,非常没有感情地说道:[抱歉,您没有查询权限。] 惠奶奶:“哼,不说我也猜得到。” 过一会儿,惠奶奶问:“你怎么又不说话?” 01忧郁地说:“我想照顾小小姐。像您一样,坐在床边,给她喂药,帮她盖被子。” 惠奶奶呵呵冷笑:“你这么大个子,还喂药盖被子,一根手指就能压死她了。你一个机器人,好好待着待机就行了,瞎想什么。” 01果然就不再说话了,面壁一样站在山壁前。小小姐睡着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和其他人类交流的想法,只想等小小姐醒来。 夜色深了,看护了秦明茴许久的惠奶奶离开这个房间,回去休息。 在寂静的深夜,丽泽奶奶的工作室忽然亮了亮,里面的机械自动开始工作,按照从前的流程制作着一具新的躯体。 只不过和从前不一样的是,这具躯体许多的制作细节都被修改了,尤其是脑部。显示在屏幕上的资料飞快导入,生成新的系统植入脑部。 最后,从台子上坐起来的男人,动作略显生疏地拿起一旁统一制式的衣服套上,又缓慢地走了出去。 这个黑影在黑夜里缓缓走过监控遍布,对外人来说危机重重的地方,没有触动任何警报。 站在山壁边上的大机器人已经给了他安全的权限,所以这个“人”平安地来到山脚下,进入秦明茴的房间,最后坐到了她的床边,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 秦明茴昏睡到半夜,隐隐约约总感觉到一股注视的视线,床边还有个黑影子在动她的被子。 她费力地睁开眼一看,在模糊的光线下看到一张男人的脸。 秦明茴:“…………” “啊啊啊啊啊――!” 半夜响起的惨叫,还有检测到异样同样发出尖啸的警报器,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吵醒了所有人。本就睡得不安稳的老头老太太们迅速赶到,将待在秦明茴房间里,还没有逃离的陌生男人当场抓获。 坐在床上惊魂未定的秦明茴,脑海里响起一个疑惑平稳的声音: [小小姐,是01。] [什么是01?] 被半夜出现在房间里的陌生男人吓到,秦明茴还有点茫然。 然后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移动脑袋去看那个被一群老人按在地上,表情透着茫然,动作带着迟缓的男人,惊恐的表情渐渐变得迷惑。 [……01,你是说,这个男人是你吗?] [是的,小小姐,我刚制作出的机器人,我将它的系统连入了我的网络,可以一齐进行操控。请放心,我是在晚上没有人的时候制作的,没有被发现。] 秦明茴:“……”01,你不仅被发现了,还被当成色狼抓住了啊。 25 护工01(我觉得我越来越需要小小姐...) 男人端正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脸上盖着一块手帕。 闹剧过去后,爷爷奶奶们微妙复杂的注视秦明茴不愿去回想,大家终于还是散去了,只留下她们两个在这黎明前夕的暗淡天光中对坐。 “01……”秦明茴表情沉痛,“你要造一个类人外表的身体,我没有意见,但是,你为什么要用这张脸?” 是的,她最在意的是这一点。 她刚才被吓到,一小半是因为陌生男子半夜出现在床边,一大半是因为这个陌生男子长了一张让她无法接受的脸。太好看了!是她的取向狙击,她的心理阴影。 01终于不在她脑子里说话了,他在手帕底下动了动嘴说:“小小姐,我看了很多的医学资料,你这样是一种心理疾病,01想给你进行脱敏治疗。” 他说话的时候,遮脸的手帕掉了下来,秦明茴瞬间吱哇乱叫着抬起手臂遮住脸,仿佛一个不小心见光的吸血鬼般惊恐。 “小小姐,我已经遮住了。” 秦明茴这才放下手臂,看到01捞着被子盖在头上。声音从被子底下传出来,闷闷地响:“小小姐,这样01就可以跟着你去任何地方了。01还写了一个控制系统,目前已经可以同时连接三个对象,不过这个对象的构造太简单,系统太低级,还不能完美操控。” 看得出来,他虽然说控制了这具类人机器人的身体,但是行动迟缓,动作也僵硬,至于面部表情估计也比较生硬。 反正被闹醒也睡不着了,秦明茴爬到大机器人01胸口的控制室里去看他自己写的系统。人形01见她走了,也跟着她一起动,秦明茴迅速捞起枕巾把他的脸蒙了个结实,再打个结固定。 下一秒,01噗通绊倒在地,秦明茴只能牵着他,把他牵到一边坐下,嘱咐他:“不要乱动哦,不然又要摔倒了。” “小小姐,01摔倒了也不疼。”01说道。 秦明茴:“……不疼也不能随便摔倒,我看着疼!” 她打开01写的新控制系统。很复杂,让人不太敢相信这是他自己写的。秦明茴甚至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学习的那些知识忽然就变成了初中数学,而01自主学习的这些变成了高等数学。 她终于意识到了那个学习模块有多么可怕。01来到这个地方,接入这里的主系统和资料库才一两天而已啊,这是什么逆天的进步速度。 静静看完,秦明茴心里有些为01感到高兴,又有些复杂:“01,你越来越厉害了……我觉得你现在已经完全不再需要我啦。”他现在可以自己给自己升级,自己写新的程序添加功能。 “不是的。”乖乖坐在那的人形01说:“我觉得我越来越需要小小姐了。” 或许是因为用了模拟人类的声音,这句话听上去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烫的情绪。 “小小姐,01觉得寂寞。”01突然说。 秦明茴转头看他,反应不过来:“什么?” “小小姐睡着的时候,小小姐坐在屋子里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01站在外面等待,觉得很寂寞。” 秦明茴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坐在草地上琢磨符号和魔方的秘密,01就待在她身边看了她一下午。她说这样他会不会很无聊,01问她为什么会无聊,说他可以在一边待机不会无聊。 现在01告诉她,他觉得寂寞。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理解这种感情,但是听到他这么说,感情充沛的秦明茴还是感到心酸,暂时抛弃了自己的一点心理阴影,走过去抱着01说:“对不起01,是我忽视你了。” “并不是。”01被她抱着,也伸手拥抱了她,嘴里平静解释,“察觉到我拥有的情绪后,我自己进行了分析和对比,得出结论,这并不是小小姐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空间,没有人会无时无刻和另一个人待在一起,是我太需要小小姐了。” “可是你是我的机器人啊,你可以无时无刻跟在我身边的,我从在这个世界睁开眼,就一直和你在一起没有分开过。”秦明茴安慰他。 01问她:“以前的01可以,现在的01也可以吗?现在的01拥有感情了,根据分析,人类对此会产生一些不适应的反应,如果我还是像这样跟在小小姐身边,小小姐会对此感到排斥吗?” 秦明茴没想到01竟然思考了这么多,沉思着摸了摸他被布包裹的后脑勺,喃喃说:“01,你想的好多啊。” “这是最基本的问题。”01表示,“我还考虑了更多其他的问题。” 秦明茴感兴趣地问:“比如呢?你还思考了什么?” 01说:“比如‘思考是怎么产生的’这个问题,我在尝试寻找思考这个过程中执行的程序命令,但是我发现没有产生程序,这一切都是在新的模块里自行运转的。” 秦明茴:“好哲学的思考……还有吗?” 01说:“还有关于‘应该制作什么样的外表’这个问题,除了之前告诉给小小姐的那个原因之外,还有私心的原因。” 秦明茴心想,哎呀,这可厉害了,01竟然说他有私心? 01一板一眼地分析自己:“01想制作让小小姐喜欢的外貌,可是小小姐喜欢的外貌同时也让小小姐觉得害怕,所以感到很苦恼。” 秦明茴放开他,坐在他对面问:“那你还要做成这个样子?” 01:“是的,所以我苦恼三秒钟后做出了决定。心理疾病是可以治疗的,但是喜好很难发生改变,这是基于大数据的选择。” 秦明茴:“……”捂住了脸。 听01剖析自己的心理历程听了两个多小时,还病着的秦明茴又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看见一边的衣柜前面一个背影。剪裁合身的马甲西装套装,细细的条纹随着臀部的起伏而起伏,只看着这腰臀和腿,就感觉非常赏心悦目。 眼神根本不敢往上移,秦明茴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唉,遮住脸也没什么大用嘛。 在衣柜前给小小姐挂衣服的01察觉到小小姐醒来,走到床边,将手按在了被子上:“小小姐,早安。” 被子里犹豫着扭动了几下,一个脑袋慢慢探出来,秦明茴带着忐忑害怕,又有一点点期待的心情,看向俯身呼唤她的01。然后,她看到了一个狗头。 ――01的头上,戴着一个狗面具头套,将头完全遮起来了。 更不科学的是,明明是个狗头套,为什么戴着会让人觉得这么帅气? “01这个样子,小小姐会觉得好一点吗?”01发问。 秦明茴:“唔……” 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房间,秦明茴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机器人。 “小小姐,鉴于你的身体问题,01觉得你不适合自己走路,01可以抱小小姐。” 秦明茴:“不了,我还是自己走走吧。” 01说道:“明白了,小小姐介意我这个样子,那么――” 他不知道从哪里拖出一张带轮子的运输床,拍了拍上面的软垫说:“小小姐请躺上来,让01推着你走。” 秦明茴:“……你放回去。” 01遗憾地把推床放了回去。秦明茴坚强地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来到老年人活动中心大食堂,那里只有丽泽奶奶,其余人不知道去哪了。 “明茴,你今天好些了吗?”丽泽奶奶招呼她坐下,又给她端来了她的病号餐,“吃点东西吧。” 她说着,多看了跟进来的01两眼,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笑。 01比秦明茴自在多了,站在桌边看着她吃,秦明茴一手拿着汤匙搅拌糊糊,一手拖开椅子,让他坐下。 01坐下了,他用戴着狗头套的脑袋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会儿,忽然说:“小小姐,01有一个愿望。” 刚舀了一勺糊糊塞进嘴里的秦明茴疑惑地抬眼看他,听到他慎重地说:“01想给小小姐喂饭。” 并不是三岁,已经过了需要人喂饭年纪的小小姐呛住,差点把嘴里的糊糊吐出来。就,表情控制不住。 但01,将手搭在桌边,倾身说:“想照顾小小姐。”从狗脸上都透出一股认真。 秦明茴:“不,01,这个真的不用了。” 01前倾的身体慢慢往后靠,最后肩膀也耷拉下来,语气里拿捏着颓废与失意,失望与悲伤说:“好的,我明白了。我不应该变成这样的,如果我没有改变,小小姐就不会因此讨厌我,小小姐以前都夸我,从来不拒绝我,但小小姐肯定不会错,所以肯定是我做错了什么……” 秦明茴:“不是,别,01?别这样嘛,振作一点?”感觉开启了感情模块的01在朝着奇怪的方向狂奔? 她投降了,把碗推到01面前:“给,你喂你喂。” “好的,小小姐。”01瞬间挺直了背脊,接过碗,带着服务行业的周到,“我有加载护理模块,可以胜任护工的职责。” 惠奶奶和其余开完悄悄会议的老人们来到这里,恰好看见了这一幕。秦明茴不敢看她们从昨晚就开始微妙的神情,选择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吃东西。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今天的药,赶紧喝。”惠奶奶面无表情地把小药瓶递给她。看上去很凶,但是吸管都给她插好了。 秦明茴接过就赶紧一口喝掉,生怕晚一点01会要求给她喂药。 她心知这群爷爷奶奶估计猜到了01身上的问题,今天肯定会就此事和她进行详细的谈话,但是,出乎意料,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对于01这显而易见的不对劲,他们就当做没看见。该怎么就怎么,完全不多关注。但是有时候刻意的回避也是一种在意。 “很明显,大家因为小小姐而接受我的存在了。”01说道。 秦明茴:“你又知道了?” 01说:“是的,小小姐,为了更加了解小小姐,我在做人类行为分析。” 秦明茴好奇问:“那你今天都分析出什么了?” 01顿了下,诚实地说道:“今天最重要的分析是,小小姐对这个外表其实是满意的,偷偷瞄了01的手腕和脚踝处七次。” 秦明茴捂住眼睛原地蹲下:“啊啊啊啊啊啊!”糟糕了,奇怪的性癖被发现了! 看见她的激动反应,01反思了一下自己,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真诚地说:“小小姐,我的分析还不全面,也不熟练,下次不会把这种话说出来了,请放心。” 26 花样(01你究竟还加了多少我不...) 展开虚拟控制台,01站在中央,两只手十根手指飞快地点击着手下足足一百多个的虚拟按键。随着他的输入,一串串复杂字符出现在前方,又流入一个旋转的脑部图案里,成为那复杂的纹路之一。 在他身前,秦明茴坐在椅子上,她的脸颊因为病痛而苍白,头发披散,身上裹着一件柔软的披肩,脸上有掩不住的倦怠,但注视着屏幕的神情却很认真。 这是01在改造机器人的脑部结构,以及完善人形机器人的功能。丽泽奶奶的那些机器人,虽然外表做得很出色,但是内部构造可以说是简陋,01对于这个迟钝、和普通人类力量没什么差别的机械身体并不满意,所以才会自己进行完善。 秦明茴自然也跟着一起帮忙。只是她还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很多时候注意力无法集中,又不能太过劳累,所以01自己承担了大部分的改造任务,只把她放在身前让她看着过程,偶尔提出一点意见。 01的升级还没做完,秦明茴就靠在了椅子上,死死抓着扶手发出细碎痛苦的抽气。01立即暂停工作去给她拿药。 手指高的一个小瓶子,一口就能喝完,但那味道实在是太灭绝人性了,又腥又苦又浓,暗红色泽也让人联想起不太好的东西。 秦明茴来到这里几天,已经喝了许多瓶这样的药,这药能抑制她的病,甚至还有镇痛作用,但无法根治。 她的情况总是时好时坏,喝下药的一段时间里会觉得好很多,但药效一过,那种身体的急速衰败就会再度开始。 这药很珍贵。秦明茴记得惠奶奶曾经这么说过。她好奇这药究竟是怎么做的,但问起的时候惠奶奶就告诉她不要想太多。 这么一说,不就更容易让人想多了吗? 脑海里猜测无数的秦明茴每次看到这小药瓶都感觉一股压力。 “小小姐不想喝药吗?”01蹲在她身边问道。 秦明茴摇摇头,一口喝了,静静等待那一股难受过去。01蹲在她身边,伸手把她罩在脸颊边的头发勾起来,指尖触到她额上的虚汗。 动了动,浑身无力地秦明茴往前栽倒,01顺势将她抱在怀里,温和地抚慰她的痛苦。他还戴着那个滑稽又帅气的狗头,轻轻揽着小小姐的肩头说:“小小姐,人类身体的温度可以模拟,心脏的跳动可以模拟,触觉感知可以模拟……除了组成一具身体的材料不同,制造出的机械身体和人类的身体没有分别,是吗?” 秦明茴以为他是在说这具正在制造的新身躯,将额头抵在他肩上低低嗯了声说:“也不用追求一样,你的身体比我的好多啦,坏了也可以换,也不用担心感染吸血虫病。” “小小姐喜欢就好……小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外貌?” “……不要你现在这种类型都可以。” “那女性的外表呢,小小姐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就是小小姐现在这个样子吗,还是其他的模样?” 秦明茴的神情变得微妙,不知道是期待还是什么,抬起脑袋瞧他:“你想用女性的外表吗?” 说起来,机器好像确实没有性别啊。 01说道:“多制作几具身体,或许以后用得上。” 秦明茴咳嗽一声:“你自己喜欢就好啦,不用总是研究我的喜好。” 关于这一点,01却异常坚持:“不行,一定要小小姐喜欢才可以。” 没过两天,01就换上了他自己改良的新身体,还是一具堪称完美的男性躯体,站在那给秦明茴展示他的新功能。不可避免的,他露出了脸。 秦明茴神情空白,将手搭在胸前,缓缓叹了口气。01会意地把那个狗狗头套戴上了。秦明茴真的不明白,为什么01宁愿戴上头套遮住脸,也不肯换一张脸。 01说:“小小姐没发现吗?我确实换了一张脸。” 秦明茴:“啊?是吗?换了吗?” 01说:“换了,小小姐还是那个反应,所以可能是因为这张脸小小姐也很喜欢,所以无法接受。” 秦明茴,秦明茴默默地捂住了脸。 新功能还没展示完,秦明茴又发病了,01没有去那个放置着药的小药箱里拿药,而是走到她面前,摘下自己的手套伸出一根手指说:“小小姐,请喝。” 秦明茴:“……?” 01说:“小小姐你看。” 他的一截手指变得透明,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药液,指尖伸出吸管。 “我将药液存放在手部,刚好一支药可以存放在一根手指里,这样随身携带更加方便安全,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让小小姐喝到药,不用再去临时取药。” 他似乎对于这个设计很满意,但秦明茴看着他的手指没动,连发病的痛苦都一时间被震得忘记了。 “怎么了?小小姐放心,这有经过严密的消毒,完全可以入口。”01保证道。 这、这完全不是消毒的问题!要她咬着01的手指喝药,想想看,这样的画面能看吗?!简直就是什么情趣PLAY啊! 而且有让人想起吸血鬼。秦明茴满脑子的不能描述,又觉得自己无颜面对纯洁的机器人01,硬着头皮在他的催促下喝完了药。 “无法接受这种的话,下次01尝试将药放在脖子里?”01这么说道。 秦明茴:“什么脖子???” 01解释说:“是这样的,小小姐以前不是和01说过吸血鬼的故事吗?我觉得可以借鉴,就进行了这样的设置。这样的喝药方式更有趣味性,或许能减轻小小姐喝药的痛苦。” 秦明茴:“……”原来01不是不懂,是太懂了。 按住额头,秦明茴语气虚弱道:“01,拜托了,别玩我了。” “01不是,01没有。”01说道,“小小姐可以玩我。” 01?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啊?!秦明茴惊住。 事实证明,肮脏,还是人类的思想肮脏。01说的玩,只是他在这具新的身体里安了个游戏程序。 “小小姐请看。”01拉开虚拟屏幕,“这是我在主系统资料库里翻到的游戏,按照小小姐可能感兴趣的方式整理了,小小姐有时间可以玩。” “01还下载了主系统资料库里视频,以及许多文艺作品,小小姐可以用来打发时间。”01解释着,双眼闪烁,直接在对面投射出了一个大屏电影。 秦明茴感到十分羞愧:“对不起啊01,我刚才还以为……” 话没说完,她看清楚01投射出的电影画面,脸上惭愧的表情又卡住了。01放的,是那种需要打码的成人内容。 01,为什么,每次小小姐觉得你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你就会给我一下让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秦明茴听着那已经开始变得糟糕的声音,再一次捂住了额头:“01,关掉,快关掉。” 01还在和她讲道理:“小小姐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和牵手、拥抱、接吻一样,这是人类的正常需求,是存放在医疗板块的资料,01觉得小小姐应该也需要……” 秦明茴按住他的狗头面具,手动消音。过一会儿,01的声音迟疑地从他的腹部响起:“小小姐,如果不想听,01就不说了。” 秦明茴:“……腹语?”01你究竟还加了多少我不知道的新功能? 01说:“这是为了避免发声系统损坏,不能再说话而准备的备用发声系统,根据资料显示从前有的人类掌握了‘腹语’这一能力,所以才进行了这样的模拟,小小姐觉得有趣吗?” 小小姐觉得自己招架不住01这百出的花样。 惠奶奶过来时,看见01坐在门外一张小凳子上,用纸笔写字,一手整整齐齐的漂亮印刷体。 “你这是在干什么?练字?”惠奶奶奇怪地问01。 01回答道:“不,小小姐让我写个报告,关于我在这个身体里加载的功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功能,还有阐述必要性。” 惠奶奶哼一声:“这种简单的东西,你直接生成,三分钟都不需要吧。” 01答道:“小小姐要求手写,而且就这么交上去,小小姐会让我删掉很多不必要的功能,所以我在进行润色,以及把一些功能整合隐藏起来。” 惠奶奶:“……呵呵。” 她迈进屋内,将新做出的药放在桌子上说:“明天的药。” 秦明茴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发现只有两支,问道:“惠奶奶,这种药是不是不多了?从我来到这里,已经喝了很多了,你们自己还够吗?” 惠奶奶:“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她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只是眉间褶皱比昨天更深。等她离开,秦明茴走到门边,坐到01身边。 “01,我想看看这个药是怎么制作的。” “好的,等到晚上月黑风高,01就带小小姐偷偷潜入制药的建筑。”01写字的动作不停,嘴上毫不迟疑地说。 秦明茴捧着下巴:“01,如果一定要等晚上去,不就像是在干坏事一样吗?所以我们还是白天去吧。” 01欣然点头:“小小姐说得对,很有道理,只要我们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地潜入,就不是干坏事。” 秦明茴:“咳。” 中午,这里的爷爷奶奶们大多都在午睡,秦明茴和01准备出发。 惠奶奶用来制作药的建筑在最边缘处,建得很大,而且安全系统等级很高。但靠谱的01表示:“小小姐放心,我进行了升级后,可以屏蔽这些监视,侵入这个系统,就算小小姐在里面杀人放火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两人果然一路顺利地潜入了制药处,在这个建筑里,巨大的固定架闪烁着寒光遍布穹顶,许多面积很大的台子连接着各种仪器,其中很多台子都空了,只有一个台子上固定着一只十几米高的血虫。 “果然。”看到那只血虫的秦明茴并不意外,她先前就猜过这种可能。 走到仪器前,秦明茴仔细看着那只被固定的血虫,发现它胸腹处连接着暗红色的管子。01这时候忽然拍了拍她的肩。 “怎么了01?” 01轻柔地转了转她的脑袋,让她看向制药台被隔断的角落。 那里惠奶奶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正看着她们。 这种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来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呢?秦明茴思考着。 惠奶奶比她先开口说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偷偷过来看。” “既然你都看到了,我就不瞒你了。那药确实是用血虫制作的,如你所见,这是这里最后一只还没用完的血虫。也就是说,药的材料快要用完了。” “血虫一般都是成群结队出现,要想抓到落单的一只血虫非常困难,这一只还是我们两年前抓住的。” 惠奶奶缓缓走到秦明茴身边,背着手:“再过几天,我们就不得不考虑离开这里去抓新的血虫回来。” 秦明茴:“这样啊,还是我去吧。” 惠奶奶冷哼:“你再接近一次那个血虫巢穴,就真的没救了。怎么,你看不起我们这些老人家吗,我们也是有厉害武器的!” “可是你们如果靠近也会不可避免吸入那些……”秦明茴怎么也不能让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去千辛万苦帮自己深入虫穴取药啊。 01适时主动说道:“由我去抓新的血虫吧。” 刚才还满口拒绝的惠奶奶语气一转,直接答应下来:“那好,你去吧,早点去,不要耽搁。” 01就这么被惠奶奶赶走了,用那具庞大的机器身躯离开了这里。他的主体远离,还留在秦明茴身边的人类身躯很快就因为没有网而失去了行动能力。距离太远的话,01没有办法同时操控两个身躯,所以01的人类身躯躺在床上“沉睡”。 “小小姐,我马上就回来。” “好,你放心。不用担心我,你自己在外面小心知道吗?” 秦明茴叮嘱完没多久,屋子里的灯光忽然一暗,变成了幽冷的蓝色,01也彻底没有了信号。她正觉得奇怪,惠奶奶快步进入房间,牵住她的手说:“明茴,快跟我来。” “怎么了?去哪?”秦明茴跟着她出门,看见所有的建筑都笼罩在蓝色的网络里,那些往日在周围到处转的各种类型机器人都停在原地,处于关闭状态。 “我们好不容易才屏蔽了你那个01,是要告诉你一些事。”惠奶奶叹息,“走吧,先带你去看我们的主系统。” 27 似人非人(机器拥有了人的感情,真的...) 秦明茴早就知道主系统的存在,但是她不知道,原来主系统的门就在她那个房间的正下方。看上去普通寻常的山壁下方,她曾经踩过无数次的地面,在惠奶奶打开门后,忽然间向下洞开,那一小块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的地面原来是虚拟出的。 跟在惠奶奶身后,两人踩进黑暗里,秦明茴没感觉到怎么颠簸,只看到身边无数蓝色的光点流星一样往下坠落,大约过了几秒钟时间,她的眼前豁然开朗。 她们身处一个透明管道里,外面是高阔的空间,放置在这片空间里一枚几米高正方形翠绿石头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那绿色浓郁美丽,让秦明茴忍不住看向自己的胸口。这块巨型的美丽宝石似乎和她胸口镶嵌的那块石头是一样的。 “这就是我们的‘脑’,承载着我们的主系统。从久远之前所谓的机械之国,也就是‘磨’建立起,它就存在了。‘磨’已经灭亡,人民也几乎全部死去,可它还是一直在运行着。” 惠奶奶走到这块巨大宝石面前,仰头望它。她的机械臂碰到石头,倏然变形,接入这个控制中心。 空旷的四周忽然从黑暗变作明亮。原来这个巨大空间本身就是个控制台。秦明茴又想起01身体里那个控制室,果然是出于同源的形式。 “你看,如今我们的主系统。”惠奶奶指着周围。 只见那些亮起的星图有一大半都闪烁着红光,只剩下一小片中心区域还是正常的绿色。 “主系统被入侵,而且大半被控制了。” 秦明茴:“……”不用说,很有可能是01做的。01啊01,你说你搞得这么绝,让小小姐怎么给你兜底啊。 “我们之前并没有发现主系统出现了问题,直到你的01给它自己造了一具类人的躯体,我才开始怀疑,经过几天排查终于发现了它悄悄做的事。它将我们的主系统‘绑架’了。而且我查询中发现,它的入侵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了,从它踩在我们的网络范围内就开始了。” 惠奶奶盯着秦明茴,神情很复杂。秦明茴能理解惠奶奶的愤怒,犹豫着说:“……对不起?” 惠奶奶脸一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骂道:“我是要你说对不起吗!我是在告诉你你们祖孙三代究竟造出了个什么可怕的东西!” “天真!你这孩子太天真了!你以为机器拥有了人的感情,就真的会变成人吗?!不会,它们只会变成比人更加可怕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变成你们想的人类!” 秦明茴被她的气势冲得忍不住后仰,默默听着惠奶奶继续怒骂:“你以为当年大陆最强大的国家是怎么灭亡的?我们有最厉害的机械,最发达的文明,我们之所以在战争中败亡是因为我们触碰了神之领域,以为人类能造人,创造出了那些拥有感情的机器,所以才导致了惨痛的结果!” “这些都是清楚记载在历史中的教训,就是因为如此,当初很多相关的技术都被销毁。你看看这里,我们制造了许多不同的机器,但不会让同一个机器拥有太多的功能,我们甚至不会让太过智能的机器出现,所有的机器都要依靠我们的主观意识去驱使……” 秦明茴默默听着,心说原来是这样,她之前就觉得虽然大家很厉害,但制作的机器人功能太过单一了,基本上都是一种机器只拥有一种能力,原来是历史的教训。 “明茴,你给了01太多的自主权限,如今他已经开始反噬你了,你还没有注意到吗?”惠奶奶语气沉沉。 秦明茴组织了一下语言:“01他才开启感情模块没多久,可能确实会做出一些错事,等他回来我会好好教他……” “你错了!”惠奶奶喝道:“你的眼睛已经被感情蒙蔽了,我必须再一次重申,它是机器人,就算拥有感情也不会变成人类!它的脑运行速度比人类更快,它是不会出错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它认为对的事。” “第一时间侵入我们的主系统,捆绑了我们的系统,使我们没有办法清除它的意识和程序,这是它对我们的威胁。” 或许01并没有想要威胁什么。秦明茴心想,但是看面前的老人家这么激动,还是闭嘴乖乖听着。 “甚至连它面对我们,特别是面对你时的‘疏漏’和‘错误’都是它运算出来的‘正确’做法,你明白吗?”惠奶奶拉开许多资料,有01的身体改造资料,他在这个地方留下的每一处痕迹,她将这些记录摆在秦明茴面前。 “01的系统已经在你不清楚的时候升级到了可怕的程度,它同时具备了许多的功能,你看看,它能同时监测你的身体状况,你的肢体语言,细微表情所代表的意思,它都能理解,它对于人类的研究,对你的了解,远比你对现在的它要多!” 秦明茴慢慢看着那些,说道:“惠奶奶,你的意思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精密运算后得出的最优解,在我面前表现出的‘不熟练’也是为了调动我情绪,让我放下戒心的手段,是吗?” 惠奶奶:“是。” “但是。”秦明茴将那些资料推到一边,“这不正是机器人的魅力所在吗。” 惠奶奶一呆,上上下下看她,表情一言难尽:“你不觉得很可怕?你不要以为它现在对你千依百顺,就觉得自己能好好控制它,拥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是无法控制的,它迟早会失控反噬,就像我们祖辈的教训那样。” 不等秦明茴反应,她又从控制台里抽取出一份虚拟资料:“如果你还没意识到严重性,那就看看这个。这是我花了一些功夫找出来的被销毁文件,01利用丽泽的工作室,制作了和你一样外表的机器人身躯,这具机器人的脑部和一般的机器人构造不一样,你看看这些数据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秦明茴低头细细看了,发现这具身躯并没有01自己那具身躯那么多的功能,这具身躯最大的特点就是,像个供养脑部的维生装置。她几乎瞬间明白过来01创造这个身躯是想做什么,他恐怕是想把她的大脑从人类的身躯里移植到机械身躯里。 “还有这些,你那个01不只是想把你的大脑移植,他恐怕还想彻底让你变成机械生物。”惠奶奶又丢给她几份资料。 秦明茴看着,神情渐渐肃然起来。惠奶奶吐出一口气说:“这下你总算明白了吧。” “明白了,等他回来我会好好和他讨论一下这些问题。”秦明茴的神情就像是看到学生走上了歧路的老师。 惠奶奶一口气没提上来,捂着胸口痛心说:“谁让你去和他谈话!我是让你赶紧关掉它的学习和感情模块,清理它之前的那些数据,免得酿成更大的灾祸!” 秦明茴却在思考片刻后突然问:“惠奶奶,主系统就差核心还没被01攻破对吗?” 惠奶奶恨恨说:“对,它一点没跟我们客气,捆绑我们的主系统,搞得我拿它没办法,要是想从这边阻止它的入侵,关闭它的系统就必须连主系统一起清理,这个工程量太浩大了,恐怕我这没几年好活的老家伙终我一生都做不到了,所以我才会告诉你这件事,由你来阻止它。” 秦明茴:“这么说,01很厉害了?” 惠奶奶:“我是让你在这夸它厉害的吗?!” 秦明茴:“我并不是在夸01,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我是想说,如果01真的像惠奶奶说的这么厉害,那它真的会这么简单被惠奶奶你打发走,放心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01的核心都写着保护我。”秦明茴在看到那些给她准备的机械身躯后,就更加明白这一点,“为了我,01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吧。” 惠奶奶一愣,忽然明白了秦明茴的言下之意,倏然扭头看向主系统――在她们的注视中,主系统中心区域那一小片绿色也变成了红色,代表着主系统被完全攻破。 “怎么会!”惠奶奶大惊,看向了自己的机械手臂,神色大变,立刻把自己的手臂从主系统载体上抽出。但是已经晚了。 在她难看的脸色里,她的那只机械手臂仿佛有自我意识一样,抬起来,对着秦明茴挥了挥,然后垂了下去。 秦明茴:“……”01,你真是嚣张啊。 她上前扶住惠奶奶,轻声说:“冷静,深呼吸,不要急,放轻松。”年纪大的老人家就怕受刺激,一不小心就会发病,她从前在旧宅,老氏女们退休就是因为受不了刺激。秦明茴还真有些担心惠奶奶一个想不开,直接在这里厥过去。 好在惠奶奶并没有那么脆弱,她虽然脸色难看,但艰难地自己站着,疾步走到主系统前,迅速进行操作,想要最后抢救一下。 秦明茴站在一边看着,过了一会儿,惠奶奶颓然放下双手,长叹一口气说:“……我做到这个程度,竟然都没能屏蔽它,还被它反过来找到了可乘之机。” 对于01,秦明茴觉得自己其实还是了解的,她说:“可能是惠奶奶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你觉得01是依据‘磨’传统的系统制造,觉得屏蔽了这里所有的机器,将系统全部关闭就能屏蔽01,但说不定他写了另外的新系统,用了另外的方式接入主系统。” 28 认错(01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孤独...) 疲累地坐在椅子上,惠奶奶不想再和她说话了,摆摆手让她走,说:“算了,算了,你跟你那个外公一样,鬼迷心窍了,说不听。” 秦明茴也坐下,有点尴尬说:“我怕您一个人留在这会想不开……我还是在这里陪陪您吧。” 惠奶奶瞪她:“你还怕我自杀!我都这把年纪了,那个01机器人搞什么我都不怕,我是为你担心你懂不懂!” 秦明茴连连点头:“懂,懂。” 因为秦明茴这个当事人的不配合,还因为另一位当事机器人01太过狡猾,这一场秘密会谈没能达到应有的效果。惠奶奶糟心地看着完全被攻破的主系统,深觉引狼入室,烦躁地把秦明茴赶了回去。 回到自己房间的秦明茴,打开室内的灯。01的人形机器人身体还好好躺在床上,和外面那些被停掉了系统就停止运行的机器人一样。 “01,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睁开眼睛起来。”秦明茴坐在床边说。 01一言不发地睁开眼睛坐起来,起身、蹲下、从床底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搓衣板放在床前,端正跪好――这一系列动作,01做的行云流水,异常顺畅,仿佛早已演练了几百遍。 秦明茴要说的话一时都忘了,只盯着他拖出来的那个东西:“搓衣板?” “是的,小小姐。”01说道,“我从资料库里看见的,这是历史上某一个时期的潮流,当时人们发生了争吵,一方道歉的时候就会使用‘跪搓衣板’的方式,据说用这个方式认错效果最好,最为真挚,因为这里没有搓衣板,01还特地选取木材新做了。” 揉着额头,秦明茴指指旁边的凳子,说:“别了,你还是好好坐着吧。” “好的。”01依言站起来坐好,又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手写稿递给她,“小小姐,这是我的手写三万字认错书。” 秦明茴接过翻了翻说道:“看样子你早有准备?” 01很老实地将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说:“虽然有准备,但小小姐这个表情,还是让我有些害怕。” 秦明茴沉默片刻,忽然问:“01,万一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她之前也问过01这类似的问题,那时候01还没开启感情系统,他回答说:“好的,小小姐。”并且答应带着她的尸体去寻找机械之国。 但是现在,01坐在她对面,平静且理所当然地说:“小小姐请放心,机器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可能达到永生状态的。”他的言下之意是,她不会死。 他如今已经不接受她的死亡可能了。 “所以,你悄悄做的那些机器人身躯,是给我准备的?”秦明茴问。 01答非所问:“小小姐,做人类并不好。” “如果我只是机器,按照程序命令去进行‘选择’,当两个程序相悖,就会发生错误,直接停止运行。但是当人类,我的程序命令相悖了,要解决这个问题的,就变成了我的情感系统。” “感情告诉我:我知道这是错误的,但我仍然要这么选择。” “小小姐因为这具人类的身体而承受着病痛,生命被威胁,随时随地可能死亡。我分析了无数回,得出的结论都是,小小姐不会喜欢成为机械生命。但我还是做了相关的准备,所以我做了‘错误’的选择。” 听到这,秦明茴问:“你希望我成为机械生命吗?” 01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小小姐把01从机器变成‘人’,01也想让小小姐从人变成‘机器’。” 这真是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就算是秦明茴听到这句话也愣了好一会儿。 01主动将手搭在她的膝上,他单膝跪在秦明茴身前,戴着那个狗头套仰望她,继续说:“人类追求相似,认为感情只会出现在同类身上,但是01拥有了感情之后从无数数据中分析出,我不会成为小小姐的同类。” “我渴望小小姐真正成为我的同类,人和机械结合的生物,和我一样。那样,小小姐会更加没有芥蒂地接受我的一,会更加喜爱我,是吗?” 秦明茴听着这些话,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晰地感觉到01身上的情绪。他的渴求从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里溢出来。她也猛然明白了,惠奶奶之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就算拥有感情,机器也不会变成人,他只会变成新的东西。 01没有变成人,他变成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特殊生命了。 “我想要小小姐爱我,像爱其他人类那样爱我。” “小小姐,我请求你不要因为生命走到尽头就抛弃我,不要残忍地对待我。” “请不要害怕我,更不要畏惧我……” 秦明茴抬手摘掉了01头上的狗狗头套,露出那张她不太能接受的俊脸。但是这次,她却没有之前的过激反应,可能是因为这张脸现在露出的神情实在太让人难受了,那双眼睛里流了许多的泪。 没有摘下头套,只听着他的声音,秦明茴都没想过他原来在哭。 抬手擦擦01脸上的眼泪,秦明茴上前抱着他,抚着他的肩背,温柔地说:“我们两个一起旅行的时候,我想教给你很多好的感情,快乐的情绪。但是现在看看,自从你有了感情模块,自行感悟出的好像都是些负面的情绪。” 忐忑不安、恐惧、自我否定、孤独……大概是作为人类,更容易感觉到痛苦。从这方面来看,当人类似乎没什么好的。 01将自己温柔的小小姐拥抱进怀里,感到一阵安心。这种安心奇迹般地抚慰了那些糟糕的情绪。 “我确实不想变成机械生物。”秦明茴说,“但我想了想,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是我把你变成人类,让你有了感情,就这么放着你一个人的话,确实很不负责任。” “所以我同意你的做法,你可以在我即将死亡时尝试将我的大脑植入机械躯体,也可以尝试其他办法让我变成机械生物。” 说到这秦明茴对上01的眼睛,加重语气强调:“但是,我只允许你对我一个人进行这样的尝试,绝对不可以用其他人进行这个实验,你只能在我身上进行尝试,明白吗?” 01望着她,点点头。 “如果你的尝试失败了,没能成功让我作为机械生物活下去,那么我要求你清除自己的系统,删除感情和学习模块,你愿意吗?”秦明茴问。 对01来说,这大约就等于是自杀了。 在惠奶奶的担忧之下,秦明茴始终相信自己能控制住01,因为她明白自己是他的钥匙,只要她还在,01就是可控的。01并不可怕,他只是还需要更多的引导和管教。 “当然愿意,小小姐。”01说道,“我不仅会销毁数据,还会销毁我的身体。” 秦明茴:“啊,那这不就是殉情了?” 01:“是的,是殉情没错。” 秦明茴看着01,忽然一阵心悸,又觉得不能直视他的脸了,摸到一边的头套给他重新戴上,说:“嗯,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那,嗯,你的本体怎么样?我是说他在外面找血虫还顺利吗?” 见识过了01入侵到主系统的能力,秦明茴才不相信他还受着那个“相隔太远连不上网”的限制,这根本就是用来骗其他人的。 01站起来,整了整头上戴歪的头套,双眼投射出一个画面说道:“好的小小姐,下面我为你带来现场的直播报导。现在,我正位于血虫巢穴附近,为了小小姐的身体健康,01号并没有耽搁,已经很快的赶到了目标地点。” 秦明茴:“……”你在做电视节目的连线报导吗? “现在可以看到,01号已经引起了血虫的注意,数量众多的血虫正在围攻我,但是没有关系,我的这一具躯体加载着厉害的武器,血虫们拿我没有办法,相反的,它们在我的攻击之下连连受挫!” 秦明茴:“……”01好像因为刚才的谈话,显得有点高兴过头的样子,整个都变得活泼了。 01投射出的画面是从巨型机器人01那边传送过来的,第一视角,非常颠簸。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血虫几乎将他包围,并没有01说的那么轻松,铺天盖地的红色阻挡了巨大机器人的去路,而01的攻击激怒了血虫,它们发起愤怒的自杀式攻击。 秦明茴看着就忍不住觉得担忧起来,问:“01,你只要能带几只血虫回来做药就可以了,为什么还在不断往前冲?” 01回答道:“小小姐,我分析后觉得血虫既然能做药,那它们的巢穴,很有可能是孕育了它们的母虫,它身上的部分应该同样可以制药,我准备都带一些回来进行研究。” 机器人01用激光刀割开血虫,画面突然变成了一大片血红色的跳动马赛克。 秦明茴疑惑:“01?” 01答道:“因为画面太过血腥,所以进行了打码,这个打码程序还是小小姐最开始给我写的,我把它完善了一下。” 这么一打码,也看不见什么了,01顺势关掉画面说:“小小姐尽管放心,虽然01想让小小姐拥有没有病痛的机械身体,但01也希望小小姐的身体能得到治疗,所以一定会将药带回来。” 关于这个,秦明茴是相信的。 “01,既然你这么远都能连上,刚才我和惠奶奶在地下的主控室,你其实也全程监控了吧?” 01可疑地沉默了一下,又看向被秦明茴放到一边的搓衣板。 秦明茴按住搓衣板:“我就是问问。” 01说:“小小姐,01明白作为人类不喜欢在谈论秘密的时候被偷听监视,但是01只是个无辜的机器人,我只是为了确保小小姐的安全,这是‘时时刻刻’保护小小姐的程序在起作用……” “‘无辜的机器人’?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呀01,你刚才可是非常有主见,什么都敢承认呢。”秦明茴说。 01不吭声了,他从床底又拖出一条搓衣板。 秦明茴:“怎么还有一条?你究竟在我床底下放了多少……?” 她拉开自己垂下的床单,往床底下一看,有被那满满当当的搓衣板吓到。 “01……你到底准备做多少坏事,才准备了这么多的认罪工具?” 2□□习资料(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资料,...) 可能是因为被狡猾的01气着,惠奶奶病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有点着凉头疼,还咳嗽。 秦明茴带着01前去探望,01非常讲究地带上了鲜花和水果。 躺在床上的惠奶奶看见跟在秦明茴身后的01,脸上的皱纹褶皱里都溢出冷漠,随后开口说:“花是在我花园里摘的,水果是在我果园里摘的,咳咳,这是你看望病人的诚意?” 秦明茴还真不知道,刚才她说要来看望惠奶奶,01就说要带鲜花水果比较合适,并且主动揽下了这个任务,秦明茴答应了,谁知道01在这等着呢。 她张口想解释两句,惠奶奶中气十足说:“不是问你,是问01!” 01用一口过于标准的机械音回答:“抱歉,机器人01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明明平时说话,模拟人类的声音非常出色,这个时候突然使用没有感情的机械声音,气的惠奶奶翻了个白眼。 将鲜花插在花瓶里,01又用那种机械声音说道:“祝您早日康复。” 一套探望病人的流程走得非常完整。只是这两个互相赌气的样子,在旁人看来显得非常幼稚。 被惠奶奶赶出家门,秦明茴问01:“你讨厌惠奶奶啊?” 01反问:“小小姐喜欢在背后说你坏话的人吗?” 秦明茴:“啊,不喜欢。” 01说:“01也不喜欢。惠奶奶之前就和小小姐偷偷说01的坏话,01也是会感到生气的。” “你是说昨天的事?这件事你们都没做错,只是立场不同,所以看法和选择也不一样而已。”秦明茴说。 01垂下头,低声说:“小小姐,我昨天听到她说那些话时,感到非常害怕。因为她站在和小小姐同样的人类立场,所以她比我更值得相信。我怕小小姐真的因为她的话,将我当做需要消灭的敌人。” 秦明茴觉得有点累,坐到附近一把长椅上。 01跟过去,说:“椅子太硬了,又冷,小小姐请坐在我的腿上吧。” 秦明茴没有拒绝,依言坐上去了,并针对他刚才那番话说:“01,我有眼睛会自己看,有脑子会自己思考,别人的话我不会全然相信,别人的想法也不能轻易影响我。惠奶奶对我确实很好,但她和你相处才几天,我和你相处多久了?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啊。” “别人可以怀疑你,但是我不该这样。你可能有一些不好的想法,可你并没有实质性地伤害我,如果我因为惠奶奶的一些话就放弃你,我是不是太傻了点?” “01,你说希望我能相信你,那么你是不是也应该相信我呢?” 01环着她,喊了一声小小姐,将她拢进怀里,左右轻微摇晃着。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从这个肢体动作来说,他大约是很高兴了。 秦明茴就靠在他怀里笑,扒着他的手臂说:“你可以在心里不喜欢惠奶奶,不喜欢不要勉强相处。但下次你好好和惠奶奶说话,不要用机械音,好吗?她生病不舒服呢,也不要故意去气她啦。” “请放心,小小姐,我会好好处理和惠奶奶的关系,我已经下载了资料库里的许多文艺作品作为学习资料,保证做到符合社会期待的和谐关系。”01保证道。 秦明茴感到不妙:“什么样的学习资料?01,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资料,不能胡乱学习。” 01说:“小小姐请看,这是关于人际交往的学习资料,在某段历史时期非常火爆,传播范围很广。” 秦明茴低头一看01展示出来的“资料”,看见一溜儿的婆媳剧。 婆媳剧……? 秦明茴:“01,这个还是不用看了吧。” 01说道:“但是01已经看完了。” 忘了01的“学习”速度有多快了!秦明茴扶了扶额头,感觉01可能要有奇怪的“进步”。 01给她分享自己的学习成果,评价道:“小小姐,01悟了,这资料有很多道理。以后不管惠奶奶以后怎么嫌弃01,责骂01,01都会忍辱负重,没有怨言,为了小小姐的家庭和睦……” 秦明茴:“停停停!不要学奇怪的东西,没用的资料赶紧删掉。” “好吧。”01乖乖删掉资料,忽然语气真挚说,“其实不管怎么说,惠奶奶都是小小姐的亲人,又是长辈,我们都是希望小小姐好,那一点小小的矛盾,互相包容就好了,就算惠奶奶下次再和小小姐说01的坏话,01也不会在意的,只要小小姐相信01,01就什么都不怕。” 秦明茴:“……”乍听没什么不对,细听哪里都不对。 01,结果你还是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内火速学习了婆媳剧资料吧,这一番话“好媳妇”的味道非常的冲。 而且你为什么直接就代入了儿媳妇的角色? “01,不要学这个资料。” “好的,01不学了。”01保证道。 这边惠奶奶躺在床上,用力咳嗽着,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惠奶奶又咳嗽了两声,听到轻巧的脚步声,觉得不对,这不像是老朋友们的脚步声,更像是个年轻人。 她抬头看见戴着猫头套的01。比起刚才和秦明茴一起离开的那个狗头套01,这个猫头套01的猫脸表情更嘲讽一点,穿着一身咖啡色西装马甲。惠奶奶知道,这衣服是丽泽做的,她就喜欢做各种衣服给机器人换上。 “你又新做了个机器身体?”惠奶奶警惕地盯着猫头套01。她心知01不会离开他的小小姐,所以这个估计是他控制的另一具躯体。 “咳咳,走了又偷偷来,你想干嘛?”惠奶奶暗自嘀咕,他该不会是想来报仇吧? 猫头套01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放到床头柜子上,说:“你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咳嗽,我调了治咳嗽的药,是资料库里最有用的配方。” 惠奶奶一愣,表情更加怀疑了,说:“你该不会是在药里下了毒吧?” 猫脸01闻言也是一顿,随后仿佛不可置信地往后噔噔退了两步:“我真的是好心,你怎么能这样怀疑我?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恶毒的人吗!” 他扶住一旁的门框,身形摇摇欲坠,还用那种隐忍又凄苦的语气说道:“药我已经送来了,其他的我也不想再多解释,但我,是真心希望这是个温暖的家庭,没有猜疑,只有爱。” 说罢他一扭头,坚强地走出了门。 惠奶奶坐在床上,瞪着大开的门。片刻后,一只手把门合上了,猫头套01语气比刚才正常许多说:“抱歉,门忘关了。” 惠奶奶继续瞪着被关上的门,表情非常古怪,心情异常复杂――不为别的,就为刚才猫脸01说的那一番话。 太耳熟了,这不就是她看过几遍的那个剧《我的老婆我的妈》里面,倒霉儿媳妇和她讨人厌的婆婆一场对手戏,儿媳妇说的话吗? 一个字都没带差的! 这家伙什么意思?特地跑来这里演一场,嘲讽她吗?惠奶奶额头蹦出两条青筋,连咳嗽都不想咳嗽了。 “岂有此理!这狗东西!岂有此理!” 惠奶奶前一天生了一场病,隔天丽泽奶奶也不舒服,待在家里休息。 “这两天温度骤降,出门进屋一冷一热的,是容易生病,人老了就是这样,总有很多不舒服的地方,每年都要来这么两次,小事,明茴不用担心。”丽泽奶奶坐在床上打毛线,见她们过来,笑着说。 看见01,又加了句,“01也不用担心。” 同是探病,来探望丽泽奶奶的01没有带鲜花水果,而是带了一份清淡的食物,粥水和几样小菜。据01说,是他亲手做的,但秦明茴就没见到01离开过自己,关于他是什么时候做的食物这个问题,01但笑不语。 秦明茴就明白了,他大概是又悄悄做了个新的身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让她看见。 从探病礼物代表的心意上看,01对丽泽奶奶和对惠奶奶,差别太明显了。当然,这和两位奶奶对01的不同态度也有很大的关系。秦明茴默默观察,觉得这其实挺有趣的。 01将自己带来的食物在外面分装,房间里就只有丽泽奶奶和秦明茴坐着说话。 丽泽奶奶看一眼在外面走动装盘的01,对秦明茴轻声说:“关于01,惠和你谈过了吧?” 秦明茴点点头,有点无奈说:“是,惠奶奶大概觉得我听不进人话,在生我的气呢。” 丽泽奶奶失笑:“她就是这样的,自己气一阵子就好了。唉……历史的教训,让所有人恐惧到如今。” “其实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说。”丽泽奶奶语气柔和,“我们说的话你听听就好,心里有个底。其实呀,老人说的话也不一定全对。我和你惠奶奶他们都是外人,你能让你的机器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让他拥有感情,那你一定是先付出了很多的感情,这是多有勇气的事呀。” “你们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一直在想,感情是很好的事啊,怎么就因为恐惧去否认他呢,这是不对的呀……” 秦明茴瞟一眼外面的01,虽然他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但她知道他肯定听见了,而且很高兴。他需要别人的肯定,不只是她的。 她对丽泽奶奶说道:“我能理解惠奶奶的担心和忧虑,也能明白丽泽奶奶你的意思。机器拥有感情不是造成悲剧的原因,不加控制的欲望才是悲剧之源。” 在原来的世界,她当氏女时,看了许多的家族卷宗。数千年的历史,在那冗长的记录中,人性的善恶交错在卷宗里,密不可分。 秦明茴从那时就思考着,人性是不是本恶的呢?一个人从出生起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欲望,最基本的就是生的欲望。为了生存,人可以做下最恐怖的恶事。 但人类有感情,内心产生的情感,使人们一生都在向着善的方向走,而学着控制恶的一面。 所以她觉得,感情是很美好的。 只可惜她从前付出的感情,得到的都是恶意。 而01,他拥有感情是因为她,他的感情不加掩饰,没有胆怯,就如同从前的她,叫她怎么能不动容呢? 她早就决定这一生,都要好好去爱护这份珍贵的感情。 30 好人好事(01在细节方面真的很注意...) 一场降温,病了两个老人家,秦明茴晚间回到房间,也咳嗽了两声。 01格外紧张,凑过来给她上上下下扫描了一顿,担心她大病还没好,又染上小病。 “冬天快要来啦。”秦明茴拢着01给她的厚外套,看着外面,有些感慨,“我刚醒来时,那个温度还是初夏呢,一转眼都快要到冬天了。” 01拿出据说是他特制的止咳药,给她调了温水:“小小姐,来喝药。” 秦明茴端着温热的水杯,感觉袅袅的热气扑到眼前,她听着外面的风声有些担忧地说:“01,你出去几天了,还没回来,你的那具身体真的没问题吗?” 怎么说那都是他的主控体,万一遭到损毁就糟了。 01举起手说:“我保证没问题,其实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这一行非常顺利,已经完成了任务,明天小小姐就能看见大机器人01回来了。” “那就好。”秦明茴捧着杯子,长长叹息,“天气不好的时候,想到你独自在外面就比平时更担心,而且也想大机器人01了。” 01忽然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按住胸膛。把秦明茴吓了一跳,忙问:“01?!” “没事,只是小小姐担心我的样子太让人心动了!”01说。 秦明茴:“……”01,你真的是一天一个样呢,不知道今天又学到了什么奇怪的知识。 深更半夜,万籁俱静,唯独寒风呼啸。一个戴着头套的黑影出现在街道上,他身形敏捷,像一道影子在各个老人的房屋周围闪现,非常可疑。 他走到村子外围,转了一圈,选择了几个地方,然后就开始忙忙碌碌起来。 老人们第二天早上起床,从温暖的房子里出来,迎面不是刺骨寒风,而是徐徐暖风,外面的温度竟然和屋内差不多。 起得晚的老人还不明所以,起得早的已经找到了温度升高的原因。 只见在村子周围,突然多出了四个奇怪的巨大装置,高高的杆子上一个圆环,圆环内外两侧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扇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交错旋转着,看上去像风车,但是又并不是风车。 “这是谁做的东西?” “就是这个,让温度升高了?” “我测了下,整个村子的温度都稳定在22℃到25℃之间,和室内温度一样。越过这些装置外面,温度就降低了很多。” “这是让暖空气循环,固定温度的装置吧,怎么制暖的?让我研究研究。” “哎呀你别搞坏了!” 秦明茴也起来了,看到一群老人们正在讨论究竟是谁做的,她回头看01,语气肯定地说:“是你做的吧。” 01点头说:“是的,降温会导致免疫力低下的老人和病人不舒服,所以我从资料库里找到了办法,花了两天完善方案,并且在昨晚建造了这套装置。” 秦明茴微妙地从01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期待的情绪,于是她说:“01真厉害!这是你一个人做到的吗?太好了,这温度太舒适了。” 01谦虚地欠身:“没什么,小小姐,只是小事而已。” 秦明茴笑着想,两天前,那时候丽泽奶奶生病的事她还不知道呢……但是估计01是知道的,自从他入侵了主系统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那时候他就想着要制作这样的制暖装置了吗? 惠奶奶也过来了,她一边走一边咳嗽,眼神挑剔地看了会儿那些暖风循环装置,又狐疑地看一眼01,然后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 “咳咳!01,你是动用了主系统权限,激活了‘睿瑟’的一部分,让它进行制暖了吧?” ‘磨’的首都‘睿瑟’是个巨大的机器人,它就沉睡在这里――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秦明茴也有所猜测。 01诚实道:“是的,这是最方便快捷的方法。” 惠奶奶咬牙,想骂人,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主系统的权限,从前只在她这个管理员身上,但是因为系统太过庞大,他们又不敢赋予这个主系统太强的自主管理权限,所以一切功能都需要她来管理。她年纪大了,有心无力,为了以防万一出现错误,就干脆关闭了大部分的系统,停用了很多功能。 现在01这个依靠入侵得到了主系统权限的家伙,它的运行速度比她快多了,短时间内就掌握了主系统的各种功能,并且活以致用。 她有心想发脾气,勒令01把这些关掉,但是看看老朋友们舒展的脸和在暖风中舒服的样子,她又说不出口。 见惠奶奶又坐到一边去和自己生闷气了,秦明茴捏捏01的手,让他到一边坐着,自己走到惠奶奶身边。01在身上掏了掏,递给她一个保温杯,秦明茴一愣之下笑了。 “又来给你的01说好话了?咳咳!”惠奶奶说。 秦明茴打开保温杯给她倒了杯水,关切问:“咳嗽还没有好一点吗?” 惠奶奶哼一声,还是接过了那杯热水喝了一口。她看了眼在附近欲盖弥彰背对着她们的01,说:“好得了才怪,你问问你那个机器人做了什么好事!气死我了!” “啊?他做了什么?如果是不好的事,我肯定会和他好好聊聊的。” “做什么?哼!”惠奶奶把01换了个猫脸头套,特地去她那演婆媳狗血大战的情景描述了一遍。秦明茴想忍,但真的没能忍住,扑哧笑了。 惠奶奶瞪她:“你还笑?!” 秦明茴说:“这样不是更好吗?01也是有脾气的,惠奶奶你不喜欢他,他一直就能感觉到,他能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发泄,我更觉得放心。” 惠奶奶继续哼哼:“你就没想过,他是运算分析出这种做法更显得无害,所以才会特意这么做,用来减轻你的防备心?” 秦明茴笑容退去,有些无奈说:“为什么对待01的时候,不管他做什么,第一反应就是否定和质疑?” “就像教导一个有缺点的孩子,否定和质疑不会让他变得更好,信任和引导才能,如果惠奶奶担心他会变坏,可以尝试去教导他?或许没有那么糟呢。我请求奶奶稍微给01一点相信,相信他怀着友好的态度,对大家带着善意,好吗?” 惠奶奶一直想着秦明茴的这些话,回到了自己的家。环顾一圈,她的家里空荡荡的,几十年如一日。她扶着桌子在椅子上坐下,神情有些怔然惆怅。 她排斥01,最大的原因是01攻陷了主系统,得到了管理员权限。作为一个机器人,他拥有的能量太强大了,如果他想,他现在甚至能轻易毁灭他们所有人,而她没有办法关闭01。这样没法控制的力量让她觉得担忧,机器人的不可控是写在历史上的。 “咳咳!咳咳咳!”想得出神,惠奶奶用力咳嗽起来,好半天都没能停下。 忽然她听到细微的声音,侧头一看,她家里那个做饭用的机械手臂在没有启动的情况下动了起来,它接了热水,拿起旁边那瓶据说是治咳嗽的药,泡了药之后,交给墙角停着的一个清洁机器人。 迟钝的清洁机器人端着药过来,送到她面前。 惠奶奶的家里,大概是所有老人中辅助机器最少的。这些机器在她没有主动开启的时候,根本不会主动工作,现在它们自己动了,显然是被某个掌握了主系统的01调动。 “……”惠奶奶沉默片刻,接过那杯治咳嗽药,“我会看着你,看看是我错了,还是你的小小姐错了。” 她话音刚落,墙边的媒体播放设备忽然自动打开,响起一阵脚步声模拟音效,似乎是谁在走近,接着是咚咚敲门声,嘎吱开门声,然后一句机械音说“打扰了,我来是想说一句,小小姐肯定不会错,再见。” 这一连串动静后,媒体播放设备啪的被关掉,室内又恢复了安静。 惠奶奶捏着杯子,被叛逆的01气到,额头再度暴起两根青筋。 偏偏这个时候她的家用医疗机器人再度自主启动,过来给她量了量血压。 惠奶奶:“……” 村子里温度变得适宜,之前待在室内的老人们又出来走动了,大家聚在广场中心大树下,晒着太阳聊天,只有惠奶奶不在。大家聊着聊着,又说到了01。 “其实惠也不用这么排斥01嘛,我看他其实也不错啊。”一个老头这么说道。 其余人都颇为惊讶地看着他,丽泽奶奶也停止打毛线,稀奇地说:“你以前不是和惠一样吗,还说应该删掉01的系统呢。” 老头尴尬地看看头顶落光了叶子显得稀疏的树枝,小声说:“这不是……前两天晚上,我忘了吃药,半夜发病,又忘了开护理机器人,差点给我疼死,当时护理机器人自动开了,过来给我喂了药……我现在猜,可能是01在主系统那边开的护理机器人。” “就这个事而言,我是该感谢他的。” 丽泽奶奶好笑:“感谢他你自己去对他说啊,你对着我说什么。” 老头哼唧两声,不说话了。 秦明茴刚发病了一场,喝了药,披头散发坐在床上。01抱着她,手抚着她的头发,望着她太过苍白的脸颊,不愿意把她放下,就这么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秦明茴也随他,她痛得不想动弹,看见头套缝隙里滴水,伸手揭开他的头套看了眼说:“01,你漏水了……?” “其实我之前就想问你,你这个眼泪是怎么做到的?” 01说:“为了更像人类,我做了细致的泪腺系统,会将一些水储存在身体里,产生悲伤情绪的时候就会凝聚成眼泪流出来。” 秦明茴好奇地瞧着自己指尖上一滴眼泪,尝了尝,惊讶道:“是咸的?” 01在细节方面真的很注意呢。 01回答:“嗯,我在身体里储存着加了盐的咸水和加了糖的甜水。这样万一在外面小小姐渴了,一时找不到水,就能直接取出来喝。” “还能加热。”他补充了一句。 谈起自己的功能,01总是一本正经,带着三分献宝展示的意思。 忽然他看了眼外面,说:“小小姐,我快到了,三分钟后到达村子外面。” “回来了吗?”秦明茴高兴地起身,“那我们去接你。” 她们到了村口,时间刚好,恰好看见巨大的机器人01走到村外。和他离开前的模样完全不同,现在的机器人01堪称面目全非,他巨大的身体上有许多被液体腐蚀留下的痕迹,脑袋上的圆眼睛破碎了,除了胸口的主控室保存还算完好,其他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和他这糟糕外表同样引人瞩目的是他丰硕的成果。他竟然用自己残破的外壳,栽了十几只血虫回来,一大串的血虫拖在身后垒成小山,除此之外,还有白色岩石一样的东西被他抱在怀里。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秦明茴攥紧01的手,“难怪你不肯给我放那边的情况!” “没事的,小小姐,我那具身体并没有痛觉系统。”01安慰一句,把她抱起来不让她靠近,“小小姐,不能靠近感染源,你会再一次被感染的。” 秦明茴只顾着看01身上那些损伤,差点忘记这回事。刚准备转头去找防护装置,惠奶奶戴着头罩,穿着密封服装过来了。 “赶紧穿上。”一套防护服被她丢到01脑袋上。 秦明茴将衣服从01脑袋上摘下,自己默默穿上,01又给她仔细检查了一遍。 村子里其余老人也穿上了防护服,纷纷避到建筑里,村外的01这才带着那些血虫走进村子,径直去到了那个制药的建筑里。但凡他走过的地方,都有机器人进行仔细的清理,不让感染源留在周围。 “走吧,你们跟我一起去学制药。”惠奶奶张了张戴着手套的手,对秦明茴和01吩咐。 秦明茴:“嗯,好的。” 01:“虽然我也想说‘好的’,但我已经学会了。” 31 药(那就等小小姐老了再说吧。...) 01对于护理以及医学的兴趣,从他的学习感情模块还没开启时就产生了。 小小姐生了病,但是他没有程序可以帮助她,作为一个核心程序都写着保护小小姐的机器人,01检测到了自己的缺失。 ――如果他是个更傻一点的机器,发现自己功能缺失,一定会无数次弹出“请安装新的软件”提醒。 尤其是在秦明茴看见血虫巢穴那一次,突然病发昏迷,用“束手无策”四个字来形容那时候的01再适合不过了。 如果他那时没能开启新模块升级,大概会原地死机。 因此捕捉到主系统资料库的时候,01毫不犹豫进行了入侵,一是为了自保,二是为了汲取更多有用的知识。 普通机器的“学习”就是录入资料,像是记录,想要像人类一样理解后灵活运用是很难的,但是01的学习模块解决了这一问题,强大的分析能力,能帮助01的“脑”理解那些知识。 惠奶奶关于血虫药剂的实验记录都在主系统资料库里,还有她每一次的配药,都有视频记录,01全部都研究过了。他甚至依靠模拟实验,研究出了理论上更佳的配比。 亲眼看到01操控着机械肢熟练地进行配药,惠奶奶取过一支他制作的药剂检验了一遍,坐到一边不说话了。她无话可说,实验室干脆让给他吧。 01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占据了整个实验室,除了配药,他还要在这里进行更加详细繁琐的实验,他要研制出彻底治愈吸血虫病的药物。 为此,他安装了更加复杂精密的仪器。当那些仪器和装置从地下升起来的时候,惠奶奶都呆了好一会儿。她都不知道01是什么时候在这里进行的改造,怎么她一点都没发现? 好半晌惠奶奶才反应过来,01是又动用了‘睿瑟’机器人。这个沉睡中的故国首都机器人,他们这些遗民都没想过让它再度现世,但01说用就用了。 “既然有用,为什么不能用?”01对此感到不能理解。 在整个实验过程中,秦明茴主要的作用就是配合。这里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实验品,毕竟只有她病得最重,最需要紧急的治疗。 对于研发的新药,秦明茴只学了点皮毛,主要是为了看得懂基本情况。她没有01学的那么快,她的身体也不允许她随便造作。 01给她取血用来研究的时候,宽慰了她很久,最后还是秦明茴自己忍不住了,说:“01,你下不了手的话我自己来?” 01拒绝:“不,还是我来吧,我比较稳。” 惠奶奶坐在一边抱着胳膊嘲讽:“我看你心态不太稳。” 01用秦明茴身上的吸血虫病采样,和他带来的那些原材料进行实验,同时进行的三十多组对比实验,一天下来记录数据都能翻个几百页。 惠奶奶在他的实验开始之前说要全程监督,01也不反驳,这个时候将所有的实验数据往她面前一放说:“请看吧,看完务必给我一点意见。” 没有01那样处理数据的能力,惠奶奶坚持不到三天就放弃了,她也不看那些数据资料了,面无表情往那个采样器械上一趟,吩咐:“给我采血,多做几组对比实验。” 她们这些老人们也是患了吸血虫病的,只是经常服用那个药剂,控制得很好。但是在这些老人家里面,惠奶奶的病也算是最严重的一个,毕竟她最常接触血虫。 给秦明茴采血时磨磨唧唧半天的01,这次一句话没说,机械臂过来两秒钟不到采完了血,他站在那实验头都没回。 不止如此,01的区别对待非常明显。其他老人听说他们在这做实验,纷纷过来,说需要更多的实验样本才好,一个个都来让采血研究。 01对丽泽奶奶的态度仅次于小小姐,还宽慰了两句,其余人多多少少也能得到一句礼貌的话语。 惠奶奶以前是忌惮01,自从实验开始,她对01就从忌惮变成了嫌弃。这狗东西,秦明茴在这看着的时候还好,对她还算有礼貌,秦明茴一不在这里看着,他就懒得装了。 这两天秦明茴不在这里,因为这里有太多血虫,还有个感染源虫巢身上取下的样本,01不敢让她待在这里,于是他独自在这里看着实验。秦明茴就在附近的一栋机器维修站里给巨型机器人01修理身体。 巨型机器人01出去一趟弄成那个破破烂烂的样子,秦明茴心疼得不行,大部分心力都花在了那边。 她忙着给01修理身体,01忙着给她治疗身体,两人也算是互相关心的典范。 血虫实验这边,过程枯燥而安静,拥有超高运算能力的01,为了尽快研究出合适的药物,用“脑”过度,差点把那个机器人的脑袋给烧了。 另一边的秦明茴,终于看见了01制作的另一具身体――猫头套01。 她悄悄掀开猫脸01的头套往里看,结果里面还是一个头套。 猫脸01说:“明明知道都是01,小小姐为什么要悄悄看?” 秦明茴:“这个,01,人类就是会犯傻的。” 01沉默片刻后说:“我明白了……我确实还有很多需要学的东西。” 学什么?学犯傻吗?秦明茴没问,她在猫脸01的辅助下,指挥着机器维修站里的机械手臂们对巨型机器人01进行修理。 被清理过的巨型机器人站在原地,张开双手,秦明茴坐在吊臂上,从他的脑袋开始维修,并且询问他对这具身体有什么修改意见。 晚上,01那边暂时结束,秦明茴这边的维修工作也告一段落。 秦明茴没有回房间,而是直接睡在了01的身体的主控室里。01在秦明茴的要求下,将这个主控室的空间虚拟成血虫巢穴外的模样。秦明茴漂浮在空中,看着虚拟空间里也显得无比巨大的血虫巢穴,不自觉地拧起眉头。 “小小姐,请放心,我一定会研究出治愈吸血虫病的药。”01注意到她的神情,说道,“而且,我也在准备着消灭所有血虫,销毁虫巢。” “我记得小小姐从前就和我说过,想要彻底解决吸血虫,这个愿望我会为小小姐达成。就在不远的将来。” 秦明茴想起自己在旅途中,确实和01絮絮叨叨说过很多,01全都记着,并且还在为此做准备。 “等到药物研究出来,小小姐还可以回到安全区,治愈那些孩子,这样小小姐就能彻底放心了。” 没想到他还能记得这件事,秦明茴有点意外,又更觉得感动,忍不住感叹:“01真是个好孩子,太棒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因为这样一样样给她保证的01太乖巧了。 但01听着这句“好孩子”,面罩下的笑容忽然消失。 第二天惠奶奶照常去制药实验室溜达,看见脱下头套的01神情凝重,她不由主动问道:“怎么,实验结果不理想?” 01说:“一切如常。” 惠奶奶:“那你这一脸大事不好的表情干什么,表情管理系统被一起烧坏了吗!” 01说:“事情确实有点不妙。我发现小小姐好像把我当成了一个孩子。” 惠奶奶冷笑一声:“可不是,不管你做什么,她都说‘01就像个小孩,他才刚学做人呢,要多一点包容和理解’。” 01叹气说:“还是外表的原因,我这个外表太年轻了。” 惠奶奶:“反省一下,是你行为太幼稚了!” 在01说完这句话的当天,秦明茴再看到01时,发现他没戴头套,露出一张很有岁月魅力的脸。 秦明茴:“……01,虽然我承认,你这个样子也挺好的,非常有气质,但……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外表变成了一个优雅成熟美叔的01回答道:“为了突破身份的限制,拥有更多的可能。” 然后他就顶着这个样子在秦明茴面前晃悠,一直没有再换回去的意思。 秦明茴:“???”01究竟在想什么呢? 惠奶奶见她疑惑不解,冷声说了句:“想让他换回去,喊他一句‘叔’就行了。” 秦明茴有点明白了,这天晚上试着对01喊了声:“01叔叔?” 01本来心情颇好地在给她泡药,听到这一声叔叔,顿时震惊地摔掉了手里的水杯,然后不等秦明茴反应,他迅速捡起碎片说:“不好意思,小小姐,我去去就来。” 三分钟后,回来的01就若无其事地换回了从前的脸。 鉴于他的速度那么快,秦明茴怀疑他是直接换了个头,他大概有个备用的头库? 惠奶奶给她解答了疑惑,她说:“肯定有个身体库,找不到就是藏到‘睿瑟’里去了,他前几天还因为做实验的时候运算过载,脑袋冒烟,头发都给烧了,很好笑,可惜你没看到。” 秦明茴:“求好心人发一份当时的录像给我。” 惠奶奶:“肯定被他删了,他能给你看让他丢脸的东西?” 随着药物研发的顺利,惠奶奶的心情好了很多,虽然她还是和01经常吵架,但不把排斥怀疑挂在嘴上了。 因为有一个老人去田里干活时摔了一跤,01还特地在村子里建了一个循环自动车,去田地、果园、花园、各自的工作室收藏室,老人们都习惯了用这个车,惠奶奶也默默用了起来。 外面正是严寒时候,早两日就开始飘起小雪,在村子里,四个暖风循环装置范围内,仍然是温暖如春。村子中间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桃树被这温暖迷惑,懵懵懂懂在严冬里挤出花苞,准备开花。 才开了几枝,其余人都没看见,第一个发现的01就大半夜火速把那几枝单独剪下来,插在花瓶里摆到秦明茴房间,让她能一醒来就看到。 日日在这下面晒太阳的老人们都盯着这棵桃树,昨天还讨论着桃花今天估计要开了,一下子发现桃花被剪,都嚷嚷着不知道是谁做的,惠奶奶无语片刻,说:“还能是谁,肯定是01剪了送给明茴去了。” “明茴……01的药已经可以开始进行最后的实验了吧?不让还是先让我来试试吧?” “是啊,我反正都这么大年纪了,我先试试,没什么大问题再让明茴吃。” “明茴肯吗?”惠奶奶哼道,“她要是肯,不用你们说。” 关于试药这个问题,惠奶奶虽然没说,但她心底一直有个怀疑。01会不会为了保证明茴的安全,用其余人来抢先进行实验呢? 惠奶奶觉得01很有可能这么做,他对明茴实在太看重了,怎么会愿意让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首先尝试。 她甚至做好了准备,到了那时就让她第一个实验。 但是,在一个夜里,秦明茴没有通知他们,带着01悄无声息地就进行了初次的药物尝试。 秦明茴躺在那,01将她手臂上缠着的绷带解开,缓缓将研究出的药物注射进她的身体里。01握着她的手,密切关注着她身体的各项变化。 漫长的夜晚,难受的时候秦明茴就去看别在床边的桃花,意识不清的时候,01就会将她唤醒。她有段时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度,只模糊记得01给自己注射了三次药物。 清醒的间隙,她故意开玩笑问:“我的机械身体准备好了没有啊,万一救不过来也方便马上进行移植手术。” 01却没有配合她的玩笑,捧着她的手贴在脸颊上,轻声对她说:“会好的,小小姐,不要怕。不要怕我的药没用,也不要怕我会做不好的事……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秦明茴只是笑,招招手让他靠近,温柔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01一怔,忽然问:“小小姐,以前难过的时候都会对着我哭,现在为什么不会了?” 秦明茴说:“你自己还不是把头发烧着的视频删掉不给我看。” 01说:“我是因为太喜欢小小姐了,不好意思让小小姐看到那个样子。” 秦明茴:“哦……那你说,我为什么不哭给你看了?” 01:“……” 秦明茴说完又昏昏沉沉,没有看到01的反应,只是下一次恢复清醒,发现自己躺在01怀里,被他裹得密不透风。 她睁开眼睛,听到01说:“小小姐,从很久之前开始,每次看到你睁开眼睛,我都感到高兴。这一次尤其高兴。” 秦明茴摸摸他的脸,发现01这个脱敏治疗竟然是有用的,她现在对这样的脸都不那么抗拒了。 一夜反复,秦明茴的情况终于在这时稳定下来。 “这下子,我的病被你治好了,短时间内你没办法让我换个机械身体了,怎么办?”秦明茴看着仪器上显示的身体数据说。 01只顾着抱着她不放手:“那就等小小姐老了再说吧。” 32 她和机器人01(第六个小故事结束。...) 秦明茴的吸血虫病被治愈了,接下来就是一段时间的缓慢疗养,毕竟她先前的病情反复,给身体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更快完全恢复健康的,反而是那些老人们。他们用的是秦明茴试验出来的新药,风险很低,所有人都成功度过了危险期。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随便出去,再也不怕血虫感染了?”老人们还有些晕乎,不太敢相信困扰了他们这么多年的病就这么好了。 “是的。”01说道,“吸血虫病治愈后,你们的身体里已经产生了抗体,不会再二次感染。” 他身上套着一件白大褂,刚从实验室里出来。 自从前些天秦明茴脱离危险,01更加积极地钻研起人类医学,其中一具身体每天浸泡在实验室里,勤学苦练。学习制药配药,熟练外科手术,甚至是用细胞培育健康器官……01都有研究。 “既然小小姐这具人类的躯体还要使用很久,我就必须学会好好保养小小姐的身体,让小小姐不被病痛困扰。”01这么对秦明茴说。 他现在已经不戴着那个头套了,猫脸和狗脸头套底下,都是同一张脸,两具身体看上去没有分毫差别,只是偶尔穿着的衣服不一样。 这一具钻研人类医学的身体一般情况下,都会多穿一件白大褂,身体里储存着许多的应急药物。 他带着最新制作的软膏来到秦明茴的房间,穿着西装马甲的另一具身体正坐在床边削水果。 “小小姐,我去给你做点吃的。”西装马甲01放下削好的水果起身出去,白大褂01自然而然地上前,开始给秦明茴拆绷带。 “小小姐,这个改良版的软膏化瘀功能很好,还能修复皮肤,这些吸血虫病留下的痕迹很快就会消退的。”白大褂01说。 秦明茴躺靠在床上看书,看见了01两具身体完成交接的一幕。两具身体并不会进行交流,这很正常,毕竟就是同一个人,自己和自己打招呼显得怪怪的。 可秦明茴还没能习惯,每次看着这样的场面都有一点微妙的错乱。 其实01完全可以做到让两具身体一模一样,不知不觉地交换,让秦明茴看不出来,但他设置同样的相貌,偏又要在穿着打扮上做出区分,每次交接还要在秦明茴眼皮底下,让她清楚知道这是换了一具身体。 对这个习惯,01表示:“这样小小姐的反应比较有趣。” 他表现出的一些小偏好,秦明茴只好包容,毕竟01只是有一点点皮而已。 01给她涂着软膏,涂着涂着,忽然脸红了。 “01?怎么脸红,是不是运行过载要烧了?”秦明茴担心。 01说:“并不是,是我发现了之前的疏漏,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产生了羞怯的心情,但是没有具体表现在身体反应上,这样小小姐就不能很好地感受到我的心情,所以我把脸部微表情以及身体反应系统都加上了。” 试验过后,秦明茴表示,这个反应系统真是太厉害了,模拟得非常真实生动。 但反应太过灵敏真实,也给01带来了困扰,他不得不调整了自己的敏感度。 秦明茴:“01,你这样是作弊哦。” 01正色说:“小小姐,01只是个机器人,数据需要不断调整是很正常的。” 最后,两人经过和谐的商议,决定由小小姐来掌握这些数据的调整。 身体恢复过来,秦明茴就把大规模生产治疗吸血虫药剂的事提上了日程,在那之前,她们需要大量的原材料,最主要的就是01上次带回来的那种白色虫巢组织。 “我们需要一个更加大型,杀伤力更加强大的机器人。”秦明茴说。 “有一个。”01说出这话,秦明茴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机械之国从前的首都,睿瑟机器人,它现在就在这片地方沉睡,如果启动它的话,这个传说中的机器人说不定可以彻底毁掉虫巢。 “我去和惠奶奶他们商量一下吧。”秦明茴这么说着,心里并没有什么把握,她才试着问了一句,就听惠奶奶说:“你家那个01,不是早就把睿瑟的部分功能都开启了吗。” 丽泽奶奶失笑,说:“惠的意思是答应了……这是好事,如果能彻底消灭感染源,挺好的。” 惠奶奶:“那些人能不能重新生活在地面上,和我们无关,主要是01现在都能自己启动睿瑟了,还问我们干什么。” 其余人的态度,大都是不答应也不反对。这段时间,他们经历许多变故,从前的坚持松动了很多,现在这样的态度已经是个巨大的进步。 “开吧,管不了你们。”管理员惠奶奶一锤定音。 . 大雪后,山峦丛林都覆上一层银白。严寒冬日,活物大多藏身在洞穴里,比其他季节要安静许多,但这一日,地面震动崩裂,形成半包围的那一座大山忽然升高,原本那一条湍急河流眨眼间因为巨大的落差而改道。 大地之上,缓缓升起一个椭圆形的庞然大物。如同外星生物的战舰,又像是一颗降落在地面的小一号星球。 那椭圆表面光滑,仿佛不沾尘埃,漂浮起来后,底部堪堪擦着地面上的树梢。 “这就是‘睿瑟’吗?”秦明茴震撼地望着巨大宛如天体的机器,想象不到这样的机械究竟是怎样被制造出来的,这简直像是来自于外星的产物。 地上留下同样巨大的天坑,站在边缘往下看,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似乎深不见底。 整个村子,在睿瑟从地底升起的时候,就被整个收入到睿瑟内部。 秦明茴和爷爷奶奶们一起进入睿瑟,来到控制区。睿瑟内部结构异常复杂,如果没有01指引,秦明茴觉得自己想要到达控制区,都需要琢磨很长一段时间。 最开始她准备一个人和01去销毁血虫巢穴,毕竟这事多少有些危险,还需要奔波劳累,但惠奶奶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她说:“我们不跟着去看着,万一你们乱来,让睿瑟受损怎么办。” 丽泽奶奶悄悄和她解释:“她主要是担心你呢,你自己都还没修养好。” 秦明茴笑:“我知道。” 到了控制区,秦明茴发现要完全启动睿瑟,启用睿瑟上的武器,除了01全力操控的主控中枢,竟然还有十二座控制台,需要十二个驾驶员一齐操作。 现在在这里的老人们,加上她,刚好一共十二人。这简直就像是命运的注定。 惠奶奶自觉地站上一个控制台,对01冷笑:“再嚣张,还不是需要我们一群老头老太太来辅助,你能耐,你一个人把睿瑟开走啊。” 01沉默片刻,说:“我这就研究新的系统,尝试一次性操控十二个身体!” 秦明茴一惊,紧张喊道:“01冷静!不用这样!” 惠奶奶:“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这不是开玩笑吗。” 秦明茴扶住额头,她,想到了一点可怕的事。 . 椭圆巨物终于被完全启动,外表浮起一层光圈,一层接一层的光圈从椭圆底部环绕到中部。这些能量带将睿瑟升起,朝着血虫巢穴的方向飞去―― 睿瑟悬浮在血虫巢穴上方,原来看上去巨大的白色虫巢,在睿瑟的对比下,竟然被衬托得小巧起来。 更加清晰的探测仪器将下方画面传输到她们面前,秦明茴看清楚了上次匆匆一瞥的那座荒废城市。 血虫巢穴徘徊盘踞的,是一座大灾变前遗留的城市,里面长满了那种红色的植物。秦明茴还曾想过,这种没见过的红色植物,会不会是治疗吸血虫病的药物,现在她才看清这些红色植物究竟是怎么长出来的。 ――它们的根部是一些腐烂物,隐隐约约能看出人形。 那竟然是患了吸血虫病的人类尸体。 “患上吸血虫病死去后,身体完全腐烂,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时间,连骨头也开始溶解,就会开始长出这样的红色植物。”惠奶奶说,“从前在我们村子,有人患了吸血虫病死去,没有销毁,几十年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尝试过用这种植物制药,发现这也是感染源,无法抑制,还会加重病情恶化。” 为了研究出抑制的药物,惠奶奶曾进行过很多的尝试,那是她失败的其中一次尝试。 有许多血虫在那些红色植物上采集汁液,它们很可能以这种汁液为食。秦明茴想起自己去过的安全区,或许很久之后,安全区的人越来越少,都患上吸血虫病,再过上百年,那里也会长满这样一片红色植物,到那时,血虫们又一处食物场就形成了。 她甚至猜测到血虫为什么会有趋人性,血虫是被患了吸血虫病人散发出的“未成熟食物”味道所吸引的。 如果任由双方这样僵持下去,人类的灭亡似乎是可以望见的结局。 秦明茴深呼一口气,发出指令:“01,开始。” [是的,小小姐。]主控中的01回答道。 耀眼的光芒在睿瑟外部的缝隙凹槽中闪现,像纵横交错的刀划过下方虫巢。受到攻击的虫巢猛地展开所有褶皱,铺天盖地的红色血虫从巢穴里扑飞出来,对睿瑟发起攻击。 密密麻麻的红色,覆盖了半个睿瑟,又一层层被激光炮火所消灭,从天空上坠落下来。 火光,残破的血虫肢体,分崩离析的虫巢……所有的一切结束在黄昏。 再没有一只能飞起来的血虫,地面上一眼望去全是黑红色的焦灰,虫巢喷涌出的漫天白灰,合着天际落下的白雪,慢慢覆在那一层的血虫尸体上。 …… …… …… “后来我们杀死了所有吸血虫,捣毁了虫巢,又研制了新的药物。01和我一起离开了爷爷奶奶们,去几个安全区送药。” 秦明茴坐在南安全区外的地堡边,给几个孩子说:“我告诉他们血虫已经被消灭,注射了这种药就再也不用害怕吸血虫病,大家能重新生活在地面上……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相信我。” 以奇零为首的一群孩子边吃东西边听,奇零咬着食物不解:“为什么不相信?那个药真的有用啊,我们都好了,你看我们的手和脚,那些痕迹都在消退!01还说我们爷爷也会好起来的,我们真的不用怕吸血虫病了!” 秦明茴:“躲在地下很久的人害怕也正常,等到以后大家发现没事,就会陆续搬出来到外面住。” 南安全区里,喊她老大的黄花一行人,已经决定要在附近建一座地上城,相信有她们带领,不久之后就会有越来越多人从地底回到地面。 终有一日,这片大地上会重新出现人类的痕迹。 “姐姐,你要留在这里建造地上的城市吗?” “不,我把你们和你们爷爷一起送到惠奶奶他们那里后,就会离开,我跟01还要去很多地方看看呢。” “姐姐,我们真的能在那里好好生活吗?” “当然能,那里是你们爷爷的家乡,是我的家乡,以后也是你们几个的家乡了。” “那姐姐,你会回去那里的吧?” “当然,我会经常回去看望大家的。” . 关于少女和她的巨大机器人,大部分人都不了解,也没有见过。他们只知道她的出现给人们带来了生机和希望,让他们开启了新的生活。 少女与机器人的传说,出现在各个版本的历史里,关于她的来历与身份,没有准确的答案,只是人们刚在地上建立城市时,有许多人去更远的地方探险,回来后说起自己曾在路上见到过那个巨大的机器人。 “我看到那个机器人身上系着一个风筝,可能是那个女孩在它身上放风筝?” “我看到那个女孩身边好像有个男人,两人应该是情侣,牵着手走在湖边。大机器人?大机器人当然也看到了,它就停在一边嘛。” “我也遇上过,我还走近去看,真是一个好大的机器人啊,头顶有个花园,真是漂亮。” …… 而在避世的机械之国,也有一些关于少女与机器人01结局的记载。 有说,机器人01在她的小小姐将死时,将她改造成了机器人,但是没过多久又不知道为什么把那个机器人连同他自己一起销毁。有说,秦明茴作为人类老死,她的机器人01并没有尝试让她也变成机器人,她在死前关闭了机器人01。 也有说,秦明茴最终成功成为了拥有长久寿命的机器人,和她的01一起走过了很多地方,最终一同沉睡在某处。 …… 真实的情况到底如何,多年后的人们已经无法追溯。 只是此时此刻,那个高大的机器人经过山林,手上托着小小的人,他们迎着风,在春日的绿色草地上走远。 对她们来说,幸福的时光,还有很长很长。 (第六个小故事完) 01 诛邪(出来让我超度!...) 藤州,赤城 白须道人带着两位弟子在一户人家新买的宅院做法驱邪,从后院枯井里发现一具头身分离的奇特尸体。似生非生,似死非死――虽然已经没有了活人气息,但分明还能说话动弹,异常可怖。 白须道人下到井里,将火石一打,照亮井下,只见那头脸上一双红色眼睛咕噜噜转动,一张长了吸血尖牙的嘴张合。 “可惜,可惜。” 道人将井下这具能动弹的尸体捡拾出去,对弟子们说:“可惜此子生错了地方,生错了时候,他分明是神胎之身,原本应当能成庇佑家族的一位氏神,却在此处阴气灌顶的井中徘徊生死之间多年,以至于变成了这种不死之僵,从‘鬼神’变作了‘鬼怪’!” 从第一位商族“氏神”出现,至今已过去上万年,近几百年来不知为何再没听说过有哪家氏族再诞生氏神。 对白须道人这种修为有成的修道者来说,他隐约有所感应,知晓这是天要改地气,氏神与氏族,已经在开始慢慢走向衰败,或许再过上几百年,所有氏神都将彻底从世上消失。 偏偏此时此地,他在这里发现了一个神胎。这神胎在这种时候诞生是个错误,连天意都不许他再成氏神,不仅如此,若是不加以控制,他恐怕还要为祸人间,成为一大祸患。 白须道人本要用祖师流传下的诛邪之剑诛杀他,却又突生悲悯之心,收起剑将他带回了山中道观。 “我收你为弟子,从此,你就叫做苦生吧。” 又是一百年过去。 宜州,慈溪县内一户戚姓富商人家,近日家中红事白事轮流至,闹得不得安生。 前些日子,戚家公子娶妻,新娘郑氏是镇上屠户家的女儿,因生得好看被戚公子看中,喜结良缘。谁知就在花轿临门的时候,戚公子下马去扶新娘,忽然间一头栽倒在地,当场暴毙。 这下子,大好喜事变成了丧事,戚家门前的红灯笼匆匆换成白灯笼。 戚公子年纪轻轻死了,没能留下个后代,在这种注重身后香火,血脉延续的地方,自然是不行的,于是戚家老爷夫人在悲痛之余,按照本地传统,决定让戚公子两个堂兄其中一个兼祧两房――即让戚公子的同宗兄弟继承他的妻子,留下血脉后算作戚公子的后代。 戚公子两位同宗堂兄都早已娶妻,兼祧两房这事,就等于白白多了个媳妇,听说那新妇郑氏还是个美人,两人自然愿意,还因此争抢了一阵。 然而没过多久,那两位堂兄先后遭遇意外。 一个差点淹死在河里,被人救上来就只剩下一口气,还在用药吊着;另一个被突然倒下的房梁砸中,砸了个头破血流,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接着,那位新妇郑氏自杀被救下来后,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谁都不记得,枯坐在那不是默默流泪,就是带着冷笑和身边的空气说话厮打,好似身边真有个看不见的鬼魂般。 伺候的丫头们看着,见她黑夜白日都不眠不休,只是说些疯癫胡话,整个人一点生气都没有,实在渗人,都不敢靠近她。 “肯定是被鬼缠上了!” “肯定是你家的文佑回来了,他舍不得这个新娶的妻子,也不乐意让他的两个堂兄兼祧两房,这才会害他们!” “自古都是这样的规矩,别人都愿意,怎么文佑就不愿意,还要变鬼来害他的亲人!真是造孽啊,从前怎么看不出来他是这么个黑心肝的自私鬼!” 戚家家堂上,日日都因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兄弟、妯娌撕破脸皮大吵大闹。 那两个遭遇意外的堂兄家中长辈,都要求找个有道行的大师来收了厉鬼,戚公子爹娘却不愿意,他们已经死了儿子,怎么还忍心叫道士来再杀儿子一次。 “我看这跟我儿没关系,都是那郑氏,她就是个天煞的丧门星,还没进门就克死我儿子,两个侄儿之所以会受难,也是因为她,干脆就把她埋了送到文佑身边去,也省得我儿文佑在地下孤孤单单一个人!”戚夫人捂着抽痛的心口,咬牙切齿说。 “这个我们不管!你自己的儿媳妇,反正是你家人了,要一口棺材埋掉她都随你,但是我那文佑侄儿是暴毙而死,谁知道他如今变成了什么东西,还会不会继续害我们,必须找个道士来收了!” “对!三弟三弟妹要是不找,二嫂帮你们找!” 果真没过两日,就找来了附近石狮山上一个道观的老道前来。 那自号栖岩真人的老道受过慈溪县中富户不少香火,推辞不过只好来了,刚进戚家门就大惊失色。 “戚家公子暴毙时口中一口气未散,怨气颇深,已经化作厉鬼了!若是不将他打散,怕是整个戚家上上下下都要丧命!” “快为我设法坛,待我引出厉鬼,将他捉拿!” 戚家大院子里黄符青烟乱撒,哭声叫声捉鬼声连成一片的时候,戚家后院一个小房子里,枯坐着一个女人。 虽然梳着妇人发髻,但看着年纪尚幼,也就十六七岁模样。美人尖、芙蓉面、桃花眼,一身白麻孝服更显清滟。她神情木然,独自坐在阴影下,对隔着几重院墙传来的热闹听而不闻。 她正是新婚之日死了丈夫的郑氏,或者再准确一点说,这具身体是郑氏,内里的魂早在几天前就换了个人。如今郑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名为罗玉静的客鬼。 罗玉静并非这个时代的人,她来自于几百年后,因为自杀而亡,但她没有就此结束生命,而是成为了这个被困在深宅后院的郑氏,代替她继续活着。 这几日,她常常想,自己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上? 是因为她死前后悔了吗? 当她从楼上纵身跃下,看见自己家阳台上摆着的好几盆花,开得那么好,她突然就觉得很后悔。 她不能死,她不应该死! 解脱,甚至是报复的快感只存在短暂的两秒钟,铺天盖地涌上来的就变成了不舍和愧疚。 她和姐姐相依为命,可是她为了逃避,把姐姐一个人丢下了。因为一时的冲动,她如今必须继续面对比之前更加强烈的心理折磨与痛苦。 微肿的眼睛里溢出泪水,罗玉静无法控制地哭出来,她正迎风垂泪,一个神情狰狞,双眼暴突,身穿喜服的厉鬼出现。 那是戚文佑,因为暴毙而成厉鬼,几天前郑氏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戚文佑索命。 戚文佑虽然害死郑氏,但罗玉静又来了,厉鬼戚文佑也不愿意放过她,想要让她再死一次。 当时罗玉静才来到郑氏身上,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中,戚文佑朝她扑过来的样子,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戚文佑还狰狞,上去就和他厮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到厉鬼,也能碰到厉鬼,但她不在意――谁还不是横死的,我怕你吗?! 她发了疯似的在厉鬼戚文佑身上发泄自己的愤怒和痛苦,等到恢复理智,戚文佑已经逃之夭夭,那些伺候她的丫头们被她疯癫的动作吓得瑟瑟发抖。 这几天,戚文佑也偶尔会出现,厉鬼并没有神智,只有执念与恶意,他要带走自己的“妻子”和亲人,就绝对不会半途放弃,所以罗玉静被他纠缠得烦不胜烦。 这个厉鬼会在她睡觉时捂住她的口鼻让她窒息、试图让她在水盆中溺死,想让她摔跤跌死在台阶上……罗玉静一次都没让他如愿。 看见他又出现,罗玉静一双泪眼变红。她缓缓从桌边站起,嘴里喃喃自语:“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好欺负,一次又一次,为什么?你也和那几个男人一样,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们都要我死。” “我怕你吗?真以为我怕你们吗?!来啊!来啊!” 在这一刻,满身戾气扑上去和厉鬼戚文佑干架的罗玉静,看上去比戚文佑还凄厉三分。 戚家大院里,栖岩真人颤抖着身体燃烧黄符,术法驱鬼驱的全神贯注;戚家后院里,罗玉静手脚齐上牙口齐出,物理驱鬼进行得如火如荼。 “噗――”大院法坛前的栖岩真人表演完了“驱鬼”流程,吐出一口血来,颤巍巍说,“不好,这厉鬼太凶!我对付他不得!” 说完脑袋一歪“晕”了过去,他的道童忙上前把他扶住,不顾戚家众人的挽留,速速离去。 等到回到马车上,栖岩真人这才睁开眼睛,擦擦嘴唇:“走这一趟半点酬金都没拿到手,还白费我东西。没想到这个新死厉鬼怨气这么大,我可对付不了,还是早走为妙。” 马车行过路上,和一个男子擦肩而过。 那男子腰挎一把长剑,径直朝着戚家院子去,他行路极快,片刻到了地方,不走前门,绕到后院,只一跃就跳到高墙上。 他是跟着腰间诛邪剑的颤动指引找过来,底下院子刚好就是戚家用来关罗玉静的院子,此时她正和厉鬼戚文佑撕斗,从屋内打到院子,可谓是难舍难分,戚文佑还隐隐落在下风。 蹲在墙上看到这一幕,男子一手抽出颤动的诛邪剑:“正好,没想到有两只厉鬼在这相斗,一齐杀了!” 然而这斩杀厉鬼毫不犹豫的诛邪剑,停在空中,不愿去刺那只躲在人身体里的厉鬼。 没奈何,男子只好手势一变,让诛邪剑斜斜刺去,一剑恰好避开罗玉静刺进戚文佑的额心。只听一声尖啸,厉鬼戚文佑化作扭曲青烟,当场伏诛。 被这威力惊人的天外一剑惊住,罗玉静回神看去,见高墙上蹲着一个怪人。 一头黑色乱发杂乱支棱,自由生长,用一根草绳随便绑起,眼皮上两点红痕,篆刻奇怪符文的银灰色铁罩子牢牢覆盖住他的嘴和下巴,脖子上有乱七八糟缝的线以及深红色的敕字。 ――看上去异常诡异。 男子蹲在墙头,踩着那细细的墙头往前倾身说:“你一个厉鬼,躲在人身体里也没用,出来让我超度!” 罗玉静头发散乱,神情木然,回答他:“滚。” 男子蹲在那思考片刻,看见墙边放着两个装柴火用的破竹筐,他忽然跳下高墙拿起竹筐,一个箭步上前把罗玉静的脑袋罩进竹筐,接着一个翻转,让她头朝下栽进竹筐。 罗玉静:“……噗唔!” 男子装柴一样,三两下把她倒盖的裙子连同双腿乱塞进竹筐里,用另一个竹筐盖在上头,然后背着竹筐跳墙而走。 听到动静悄悄来看的丫头,恰好见到这一幕,发出一声尖叫:“啊,少夫人被抢走了――!” 02 哭声(苦生:“啊!可恶!”...) 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罗玉静还记得清清楚楚。 最开始,她只是陪她的好朋友一起去参加一个明星的见面会。朋友喜欢那个叫潘桧的明星,天天在学校里给她讲述,虽然潘桧不算火,但人特别好,对粉丝都很宠。 确实,对方很平易近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夸她长得好看,可能以后也能成为明星。 她们加了联络方式,偶尔会聊几句,那天潘桧说很喜欢她们两个小妹妹,要带她们去看电视剧拍摄,还说找机会让她们饰演两个小角色。罗玉静有些心动,但不敢去,朋友却非常高兴,怂恿着她去了。 然后……然后噩梦就开始了。 最开始只是潘桧一个人,他做了那种事,还说:“我只是很喜欢你。” 罗玉静在潘桧的花言巧语蛊惑,以及朋友的苦苦哀求下,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 可是潘桧以此威胁她见面,后面又来了一个男人,罗玉静那时才发现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 一切结束后,潘桧对她说:“你还在上高中吧,那个高中也不怎么好,这位是xx大学知名教授,你和他好好做朋友,以后还怕成不了他的学生啊,知名大学生,多好。” “唉,你不要想着去告我们,没用的。”潘桧第三次叫来了一个律师,“你看,他是很有名的律师,马骏茂,你去网上查查,看看他打赢过多少案子,你又没有证据,告不了我们的,乖乖听话,好不好?” 罗玉静才是没满十七岁的年纪,真的被他们吓住了。她害怕这事被发现,尤其害怕被姐姐发现,可是她的朋友嫉妒她几次三番被潘桧叫走,质问她们是不是成为了情侣。 痛苦之下,罗玉静和朋友述说了自己的真实遭遇,还告诉她自己想找办法咨询一个厉害的律师。 结果,朋友却求她不要毁了她偶像潘桧的人生,这事爆出去潘桧的演艺生涯就完了。罗玉静不敢相信朋友会说这样的话,两人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 可没过几天,关于她和校外人士乱搞的消息就传遍了学校,传言说她不自爱,为了赚零花钱给富豪当小三。 “你要想毁了潘桧,我就先毁了你!”她的朋友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 曾经平和的学校也变成了她无法面对的地方。 最让她害怕的是,她的姐姐也因此被叫到了学校。 讽刺、嘲笑、铺天盖地的谩骂与许许多多恶意的揣测。先是潘桧的粉丝,听说有个高中女生罗玉静对偶像潘桧爱而不得,碰瓷污蔑,所以她们人肉了她的信息,对她进行了“道德谴责”。 在学校遭受的那些,已经让罗玉静几乎无法承受,网络上声势浩大的讨伐,更让她觉得无处可逃,甚至她姐姐的工作单位,都遭到了潘桧粉丝的举报骚扰。 最不能让罗玉静接受的就是这一点,她很有可能会害得姐姐失去工作。 “只要你乖一点,事情我都帮你解决,怎么样?”潘桧说。 罗玉静妥协了,她实在太害怕,所以有了第四次,那个叫段乐严的企业家。 可妥协的结果并没有结束她的痛苦,相反,她的一些不雅照片流传到了网络上,网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意淫狂欢。 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口中,她成为了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百口莫辩。 她患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不能再去上学。那段时间天气明媚,可她的世界一直是漫天的大雨,雨水从她的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灌进去,让她窒息。她就好像走在大雨的街道上,其他行人都有地方避雨,他们都躲在安全的家里,只有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躲避。 极度的痛苦中,她选择了结束。 可是,就像她之前无数次为了逃避做出的事一样,她又一次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于是陷入了更无穷尽的痛苦。 她变成了这个陌生世界的郑氏,被困在一间小房子里,等待着被人安排的未知命运。 她已经没有勇气再一次放弃自己的生命,可是继续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要如何活下去呢? 唯一还爱着她的亲人,已经被她自己舍弃。再也没人爱她了。 . 抱着两个装人的破竹筐,苦生跑得飞快,眨眼就消失在戚家附近的街道上,就连那些路上疾行的马车都没能赶上他的速度。戚家那边混乱的声音,很快再也听不见,慈溪县上那些市井热闹也慢慢远去。 一气儿跑到郊外山上,望见周围人迹罕至,苦生这才放下竹筐,他发现一路上,被他套在竹筐里的女人就没出声过,连挣扎都没有。 奇怪奇怪! 把竹筐里的人倒出来,女人慢慢从地上爬起,还是那个一脸木然的模样,坐在原地看着周围陌生的山林一动不动。 丢掉竹筐,苦生蹲在她身前的大石头上说:“快出了这具人类躯体,让我超度了你这厉鬼。” “……” “出来!” “……” 苦生说了几句,见这人一点反应没有,抓起身上的诛邪剑戳了戳她的肩:“难道是个傻子?” “铛――!”罗玉静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砸到苦生脸上,恰好砸在他那遮住嘴的铁罩子上,发出一声钝响。 苦生被砸得脸一歪,大怒,看上去很想揍她又不能动手,只好跳起来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阵发泄地乱走。 罗玉静面无表情看他:“我要是傻子,你就是疯子。” “一只厉鬼,也敢嚣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 苦生从身上那一堆零散东西里解下一只葫芦,将里面带着朱砂味的红色液体绕着罗玉静泼了一圈,将手指蘸上一些画符。 罗玉静冷眼看着,发现这怪人手指上套着和嘴上同样的铁质套子,牢牢裹住手指,这导致他手上动作时,那些套子互相撞击,总会发出叮叮声。 苦生因为天生体质问题,又有诛邪剑在手,对付那些厉鬼凶怪从来都简单粗暴,少有费工夫的,这回诛邪剑不愿动手,他便要想办法把这厉鬼从人类身体里逼出来。 然而,符画完了,半点没用。女人还是头发散乱,坐在那嘲讽地看着他。 苦生又配合天罡步,默念降鬼咒,还是半点反应没有。他分明感觉到这女人一身厉鬼气息,但不管是符咒朱砂黑狗血还是诛邪剑,都将她当普通人,没有任何作用。 他不信邪,将诛邪剑往罗玉静面前一插,说道:“你在此处等我,不要胡乱走动。” 说完三两下跃入山林,没过多久手上提着个十分难看的东西回来了。那东西四肢细瘦发青,身上衣服褴褛还带着土,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肚大头圆,一张嘴里长着发黑的獠牙,被苦生抓着后颈,仍然挣扎地想要抓挠他。 罗玉静仍是无动于衷看着,心中想:这怪人是想吓唬我。 但苦生一把将她从那些血红符文阵中拉起来,让她站到一边,然后将手里那东西丢了进去。只一瞬间,那东西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全身冒出黑烟,烧成了一把火,片刻后烧完了连点灰都没留下。 “这才对,我的符怎么会有问题。”苦生试验完了,又按着罗玉静的肩膀,把她放进符文阵中摆好,退出去一手指着她大喝一声:“诛!” 安安静静,无事发生。 罗玉静冷笑:“你才是猪。” 苦生那一头乱发被他抓的更加蓬松,他想了一下,又对罗玉静说:“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来。” 接着他又往山林方向去了。过一会儿,抓回来一团扭动的、乌漆墨黑的发丝状怪东西。 本该待在符文阵中的女人却不见了。 苦生一脚踢起诛邪剑,让它指引方向,很快在附近的湖边看见坐在那望着湖水的罗玉静。 “你这厉鬼,不是让你不要动?”苦生大步走过去。 罗玉静没理他。苦生说了两句,见她又自闭不想理会自己,也不再多说,一手抓着那扭动的头发球,一手把罗玉静抓起来扛到肩上往回走。 谁知一直安安静静的罗玉静,像是被他这个动作刺激到,突然间剧烈挣扎起来,她抓着苦生的头发,一阵疯狂地拳打脚踢。 不妨她忽然发作,苦生一头茂盛的头发被她扯下一小把,痛得大叫,不得不把手上那团同样扭动挣扎的头发球扔到地上,抬脚踩住,双手用来制服身上的厉鬼。 他这一动作,罗玉静瞬间被压在地上。这更加刺激到了她,她放声大叫起来,叫完又忽然失声痛哭,哭声凄厉刺耳。 诛邪剑忽然颤动,自动出鞘,剑尖直指苦生。苦生正被人哭懵了,再被诛邪剑这一指,他被烫着一样迅速放开罗玉静,往后跳出三步,大叫:“我未做坏事!” 罗玉静已经沉浸在某种痛苦中,越哭越大声。苦生听得脸皱成一团,迅速抓起头发堵住耳朵,并且往后一挪再挪,退后了半里,蹲在一棵树下远远看着那边哭起来惊天动地的女人。 诛邪剑漂浮在他身边,等了一会儿,苦生都无聊地开始揪脚上踩着的那只秽发小鬼的头发了,那边的哭声还没停。 “……她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苦生对身边的诛邪剑说。 诛邪剑不动。 “我们不能商量一下吗?她分明就是个厉鬼,你就一剑下去就……”还没说完,诛邪剑的剑尖已经指着他。 苦生:“不行便罢了,我去降她!”他站起身,听到那边的哭声忽然再一次拔高,他又迅速蹲了下去。 等到快天黑,那边终于没有了动静。苦生一手提剑,一手提秽发小鬼,慢慢凑近。 罗玉静躺在那一动不动,苦生不敢再碰她,左右看看捡起一根棍子,把她拦腰挑起,回到先前画的符文阵前,把她摆好。 一团被他揪掉很多头发的秽发小鬼刚扔进驱邪符阵,又是一下子化作黑灰燃烧。 “有用。” 苦生把瘫倒在一边的女人,用棍子挑到阵中,静静等待。 “还是没有用。” “怎么回事?应该是可以把厉鬼从人类身体里驱逐出来的。”苦生盘腿在原地坐下,紧皱眉头盯着阵中女人,几根手指在膝头烦躁乱点。 恰好罗玉静翻了个身,露出半张掩藏在乱发下的脸,那脸上写满了冷漠和嘲讽。 苦生转身就走,抓回来两个山间游荡的山鬼,一同丢进符阵。同在符阵中的罗玉静不仅没害怕,甚至薅了一把野草,借着山鬼烧起的火点着了,又抓过苦生先前挑她的棍子,折断,扔进火中,点起一个火堆。 苦生:“啊!可恶!” 03 黄叶(几片黄叶飘飘荡荡,也落到...) 盘腿坐在石头上,苦生隔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不满地盯着对面的罗玉静。 一个厉鬼,看得见却杀不得,对他来说,真好比是穷人面前丢了锭银子不让捡,难受。 苦生出身于灵岳白鹤观,师从白须道人,约莫百年前开始以活僵之身修行,十年后下山,从此四处超度厉鬼。 至今过去了九十余年,斩杀厉鬼九百九十――当年他师父说,待他超度厉鬼一千三百,就能彻底功成圆满,可以去掉身上封印的口枷与指枷,从此得自由。 他身上枷锁封印,让他日夜遭受痛苦,恨不得早一日取下,因此一个厉鬼他都不愿放过。 更何况近年,世间厉鬼变得少见,在遇到戚家厉鬼之前,他已有三个月没见到厉鬼踪迹。如此,他怎么肯放过面前这女人。 看她神智昏蒙,一身死气,没有生志,说不定何时就会死去,等这具身体一死,他自然可以斩杀躲藏其中的厉鬼。苦生心道,不如就把她带在身边,等时候一到,也好就近解决了。 想罢,苦生定下主意,又随手折了一段柴扔进火堆里。随即也不理会罗玉静,自顾自在月光下修炼。 僵尸者,渴血,或吸食活人生气,但苦生面上口枷牢牢封住嘴,口枷底下还用朱砂红线封口,莫说食血,就是想要将嘴张大些都做不到。 也就只能晒晒月亮,稍作安慰。 半夜里,山间忽起喧闹声,有数十人举着火把,牵着狗寻过来,隐约听见说什么:“那抢走戚家娘子郑氏的歹人是往这边山上来了?”“应当是,看这树枝都有被撇断的痕迹,估摸就在前面。”“有反应了,这狗嗅到什么味了!” 一阵狗吠,苦生猛地睁开眼。 有人寻过来,他倒是不怕人多,但最是厌烦与人交流。世间愚昧凡人众多,那许多人又没长他这样一双能辨别鬼怪的眼睛,还大多听不懂解释,动辄撕闹不休。 从前去人家里捉鬼驱邪,有些女人分明不是鬼,那家里人却非要他驱邪杀鬼,还不爱听真话。 有时候家里真有妖邪恶鬼,被他抓出来了,那些人家又哭天喊地不让他杀,真是可笑,都变成厉鬼了,没有神智只知害人,怎么能不杀。 前次他还随手杀过一个化为美艳女子吸人精气的妖鬼,那家几个男子被迷住心窍,一个个都被吸的露出将死之相,还怎么都不肯信女子是妖鬼所化,将他告到官府说他害人。惹得一伙差役要捉拿他,追了他几个县。 为防麻烦,苦生跳起来踩熄火堆,伸手要去抓罗玉静,准备带她离开。忽的想起她先前哭声,心有余悸,又拿过破竹筐照样把她装了,用诛邪剑剑鞘一挑破竹筐,颠着往山林深处一钻。 他一个僵尸,不知疲累,一心要甩脱身后的麻烦,昼夜不停只往前走,猛虎蟒蛇出没的深山老林也照进不误。 待到第二天中午,苦生已经背着个破竹筐翻过两座山,那些追他的人,便是长了四条腿都追不上了。 太阳炽烈,作为僵尸,苦生自然是不喜欢这日精火气,停在一棵树下歇息,破竹筐也放了下来。 里面的女人一声未出,苦生心说这破竹筐难道是封印这奇怪厉鬼的工具不成,怎的每次装进竹筐就没了声。把人倒出来,这才发现她好像是晕了过去,出气多进气少。 苦生见状大喜,这看着莫不是要死了!刚好,他就在这等着! 偏这个时候,诛邪剑又自行出鞘,剑尖直指他。 苦生大觉冤枉:“……作甚!我又没想杀她,我只是想等她自己死了而已。” 诛邪剑逼近他,剑上灵光闪烁。 这诛邪之剑是白鹤观祖师爷的剑,因陪着祖师爷多年降妖除魔有了灵性,成为一口宝剑,后在一次伏魔时被折断,祖师爷为了修复它,投入剑炉以身锻剑,从此祖师爷的一魂一魄就留在诛邪剑中,凝成剑灵。 这把充满灵性的诛邪剑被白须道人传给苦生,主要是为担负看守苦生之责――简言之这把灵性的诛邪剑会时刻看着他不让他做坏事。 当诛邪剑觉得这厮要为非作歹,就会像这样,自动出鞘对着他进行警示。 如果不改,仍然要做坏事,那诛邪剑就会先给他一剑。 普通厉鬼被这把诛邪剑刺一剑就会死,可见它有多厉害,苦生虽说被刺一剑也不会死,但那痛苦滋味他是下辈子都忘不了。 眼看诛邪剑不讲道理,越逼越近,苦生大怒:“我可什么都未做!” 苦生:“你莫非要我救治她?我又不是大夫,也不会医治凡人!” …… 被诛邪剑逼得抓狂,苦生还是臭着脸在剑尖指着脑袋的情况下,去检查了罗玉静的情况。在他一通死马当活马医的阴间操作下,他发现,这人似乎是饿晕了过去。 不管内里魂魄怎么样,这具身体终归是个普通人,郑氏还在时就日日以泪洗面,等到罗玉静到了这身体里,她心情郁郁,同样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这如何能受得了。再被苦生这么囫囵颠倒一日一夜,自然气息奄奄晕倒过去。 “我还得给她找食物?”苦生怒捶一旁的树干,忽然头顶一阵OO@@,一个刺球从树上掉下来,恰好砸在他脑袋上。 苦生伸手一摸,从头上抓下来一个板栗球。原来旁边这棵树正是棵板栗树,仰头一看,刺果稀疏,只有树顶位置有一些。 僵尸有铜筋铁骨钢皮,普通的刀也刺不进皮肉,板栗球这点小刺他当然不放在眼中,徒手捏开,取出里面的板栗。 “凡人应当是能吃这个果实?”他问诛邪剑。 诛邪剑一动不动。见它不反对,苦生蹲在罗玉静身边,把板栗塞进她嘴里。他剥出一个塞一个,很快把罗玉静嘴里塞满了板栗,塞得鼓鼓的。 “她不往下咽,这可如何是好?”苦生搬起罗玉静的脑袋,“待我来帮她咽下去。” 昏迷中的罗玉静露出痛苦的神情,她的嗓子被卡住了。 诛邪剑颤动,开始指着苦生,苦生再把罗玉静一个翻转,猛击她后背,让她把嘴里的板栗吐出来。 他对着诛邪剑抱怨:“方才你不也同意了喂这个,怎的都怪我!” “可恶,我从出生起就没吃过东西,怎么知道这时候该给她吃些什么!” 他把软绵绵一团的人抱起来,烦恼地四处张望。这里是深山中,人迹罕至,没有人烟。 好在这是秋日时节,山中也有些成熟的野果,苦生寻到一样,就问诛邪剑:“这东西能不能吃?” “诛邪剑,你不要装死,给我一点回应!不然,若是吃出了问题你不要再指着我!” 苦生口枷取不下来,又不能尝,只好依靠手指捏着的硬度来判断这东西会不会噎死人,依靠嗅到的气味来猜测这东西能不能吃。 “一股甜味,能吃。”他捏了个柿子就往罗玉静嘴上糊。 这人醒着时碰一下就忽然尖叫哭泣,现在昏过去了,却靠在他怀里,还将脑袋往他衣襟里藏,显得又安静又可怜。 苦生没什么心思,抬手把她的脑袋揪出来喂柿子,糊了她一脸的黄。 再寻一样野果,捏开壳闻闻味道,气味很奇怪。苦生心说这气味和从前师父做的饭一个味道,应当也是能吃的,再次毫不犹豫往罗玉静嘴里塞。 罗玉静被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熏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只带着铁指套的手捏着什么往她嘴里塞。她挣扎着躲开,幽幽问:“你在给我……喂屎?” …… 在水边洗掉脸上的残渣,罗玉静将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打散梳理,梳着梳着,望着水里的倒影又开始发呆。 “她怎又发呆?”苦生蹲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等着,问旁边的诛邪剑。 一般而言,厉鬼都是没有神智无法交流,但这个女人虽然有厉鬼的气息,却又是人,似鬼非鬼,似人非人。从某种意义上,倒是与他很像。 人之所以成厉鬼,无非是含恨或不甘,这个女人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若是为恨,不见她去报复仇人,若是为不甘,也没见她有去做什么事的强烈意愿,只有一身悲与痛。 “那厉鬼,你以后就跟着我。”苦生说,“不要想着逃跑,你是跑不掉的,可明白?” 罗玉静不言不语,用手缓缓梳着头发。 苦生又道:“就算你藏在凡人身体里,一身厉鬼怨气也会侵蚀身体,这身体你不可能一直用下去,过不了几年终是要死。” “是吗。”罗玉静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看上去仍然是无动于衷。 苦生要继续去寻厉鬼踪迹,不愿在这耽搁时间,提起破竹筐准备再如之前那样把人装走了事,结果破竹筐被折腾这么久,整个散了架。 将破竹筐一丢,苦生一脚踢断一棵树,折下树干做了个背柴的架子。把罗玉静往上一放,背着就走。 这人对外界反应迟钝,不用多说,将她当个菩萨像背走就是。只要不碰她,她就没什么反应。 行在山路,罗玉静坐在并不舒服的柴架子上,两条腿垂下,白色裙子飘飘荡荡,出神看着两旁树木倒退。 一阵风从后方吹来,将罗玉静的长发吹到苦生脸颊边,他嫌弃地抓了一把往后抛:“你头发绑起来,不然给你烧了。” 罗玉静抓着头发怔然望天。 前方有棵柿子树,苦生摘了两个柿子随手一抛,精准地抛到罗玉静腿上,滚进她怀里。 山间秋叶红黄交杂,深深浅浅。苦生在前头挥开头上的树枝,几片黄叶飘飘荡荡,也落到罗玉静怀里。 04 喝药(这东西谁喝完都会死。...)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但凡走过都要多看两眼那一对男女。 男子面上戴着奇怪罩子遮嘴,手上叮叮当当铁指套,拿一把道士用的驱邪剑,看外貌就是个“奇人异士”。 女子倒是面容姣好,但发极黑,脸又极白,一身孝服似的白麻衣看着让人心里发怵。 这两人的姿势也怪,男子把女子背柴一般背在身后,两人隔着几根树枝背靠着背,这姿势本该非常吃力,但看那男子轻松自如的模样,好似那女子没有重量。 挑着担,提着篮的普通人,纷纷避开他们,抱着孩童的妇人见不懂事的孩子伸手去抓那白衣女人,忙把他的手捉回来,低声呵斥,生怕他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 在这个时代,遇到“不干净”的东西是很寻常的事,所以众人见到些“奇诡”人士都是敬而远之。 苦生早已习惯那些目光,大步走在街上四处感应厉鬼踪迹。 “这位过路的道长,请到家中喝杯茶吧?”走到一个巷口时,一个脸带忐忑的男人站在一扇门前说。 苦生朝他身后的门户里看一眼,脚下一转朝他走了过去。 男人忙殷勤地打开大门,将他迎进去,还畏惧地看了眼他背上的罗玉静。 前面说道,这时的人们常遇见一些怪事,于是与之相关的一些驱鬼捉妖人士便多了起来,有许多人家若是遇上怪事,请不起本地那些“神圣”,遇到路过的奇人,就会将人请到家中帮忙看一看,这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做法。 进得小院,见屋舍老旧,院内养了鸡鸭,但扫洒的很干净,闻不见什么气味,院子一角种着棵梨树。 男主人按照习惯倒上一碗茶,捧到近前见这位怪道长面上铁罩子罩着喝不了茶,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递过去。 苦生道:“什么问题?” 男子忙放下茶道:“是我的儿子,睡了三天都喊不醒,在庙里拜过也没什么用,不知道是被魇着了还是什么。”说完朝屋里喊了一声,让把孩子抱出来。 里屋他的妻子和老娘都走出来,妻子双眼哭肿,怀里紧紧抱着个几岁的孩童。 两个女人七嘴八舌一通述说,眼见又要哭起来。苦生一手捏着孩子的脸翻看,一指凉冰冰地戳在他眉心,打断两人的哭声。 “是‘走蛙’,让孩子母亲抱着往外面有桥的地方走,走到哪孩子发出哭声,就停下挖土,土里会有一只土蛙,用碗装了带回来,给家里的鸡吃。”苦生说完就摆摆手。 孩子的母亲立即抱着孩子,带着小锄子和碗出门。 苦生将背上背着的柴架子取下来,单手提着不言不语的罗玉静,将她放在那棵梨树下青石上坐着。 留在家中的男人陪在一边,他那老娘则小心看了罗玉静好几眼,问苦生:“这位道长啊,您这带着的,可是您降服的女鬼?” 苦生刚想说不是鬼,又一想身体里确实是个厉鬼不错,解释起来麻烦,便直接点了点头。那老婆婆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进了屋去,过会儿拿出三根香,点着插在罗玉静脚边拜了拜,口中说:“莫怪,莫怪。” 罗玉静望着脚边的香:“……” 香燃尽后,女人抱着孩子回来了,合着的碗里果然有一只土蛙,拿到鸡笼里给鸡吃了,很快,屋里就传来孩子的哭声,边哭边喊饿。 那家人千恩万谢,最后小心取出来几个钱,递到苦生手中。看上去像是怕他嫌少,但苦生什么都没说,收下钱就把罗玉静背起来。男主人殷勤地将他们送到门口。 又走过几条街,苦生再次停下来。旁边是个用竹篙和布支起来的面摊子,靠着人家的两片灰墙,靠墙立着酒瓮,摆了几张桌子。下午时分,不是饭时,没什么人光顾,摊主坐在那打盹。 将罗玉静摆在桌前,苦生自己蹲在另一张长凳上,喊醒店主人:“一碗面。” “诶,好嘞,稍等。”店主人醒神,见他们形貌异常,不敢多问,掀开关着沸水的盖子,蒙头下汤面。 一碗面,他端上来后犹豫一下,放在了苦生面前,大概是觉得女人看上去不像是需要吃饭的样子――像个女鬼。 苦生一根手指把面碗推到罗玉静面前,又掏出方才那家人给他的谢钱,付给店主人两个。 他自己一个人行走的时候,不需吃饭睡觉,身上向来没钱,现在得养着一个人吃饭,只得额外花点功夫管管闲事。 接下去这一路,他便偶尔会停下来,管管东家的小儿夜啼不止,再看看西家的老头老太太半夜梦游……给罗玉静赚饭钱。 他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威胁到罗玉静性命,诛邪剑就会教他做人。他也有大怒之下想过丢下这麻烦算了,但厉鬼实在是太难找,错过一个,下一个还不知在哪。 苦生自认自己已足够小心对待罗玉静,好歹一天会停下来休息片刻,在她饿晕之前会弄些吃的给她,下雨也不会背着她出去淋雨――他养自己都从未这么精心,便是如此,罗玉静还是病倒了。 “病人高热不退,恐怕有些危险,弄不好有性命之危……”老大夫说到这,见面前奇怪的男子先是面色一喜,接着面色一苦。 苦生:“……”诛邪剑!莫再戳我的脚! “我看这病人分明七情郁结,身上还有许多瘀痕,似被人虐待。”大夫狐疑问道,“你与这女子是何关系?” 所谓瘀痕,尽是先前被套竹筐,以及坐着那简陋柴架子,走山路颠出来,若不是这大夫发现,苦生都未曾注意,心说这女子怎如豆腐一般,一颠就坏。 好不容易将话头含混过去,和老大夫一通纠缠后拿到药,不待他带着昏迷的罗玉静出门,药堂的小杂工已引着衙役过来,指着他便道:“就是这人,像是拐卖妇人!” 原来,药堂掌柜觉得他一个奇怪的道士带着个女人,女人还受了虐待,怀疑他是劫掠了好人家女子,便一边和他纠缠,一边私下使杂工去报官,才将他堵在这当场。 大门被堵住,苦生只好将一提包好的药往腰间一系,一手抱起罗玉静让她伏在自己肩上,冲到后院,从高墙上跳出去,在一群人的惊呼声叫喊声中飘然远去。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追逐,苦生大步狂奔,与诛邪剑说:“次次做好事都要被误会,这是第几次了?” “真是冤煞我也,我何时折磨她了?” “呕……”昏迷中的罗玉静忽然发出不舒服的呓语声,苦生猜她可能是被他的肩头硌着肚子不舒服,在行路途中又把她换个姿势,团起抱在怀中――那些妇人抱孩童大多是这么抱,这总没错。 女人正在发热,他又是天生冰冷,被这一团在怀里烫的浑身别扭,手指都僵硬地大张着。 “忒的麻烦!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离开这镇上,迎面一阵秋风,吹得罗玉静颤抖不停。她浑身发热又感觉冷,在昏睡中也感到痛苦,压抑之下只下意识带着哭音低声喊姐姐。 同行几日,苦生就没听到她说几句话,就是这漠然的态度,让他几乎真要将她当做一尊泥人。如今这一声声姐姐,像是从泥里拼命挤出来才能听见,也让她更像个人,毕竟厉鬼可不会这样。 苦生梗着脖子,脸色铁青。他抱着的人似是将他当做了那个“姐姐”,抓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抱着他的脖子,凑得极近,眼泪都顺着他的衣襟往里滚落,全滴在他胸膛上。 他不停将脑袋后仰,抓狂得想要暴打诛邪剑,这个时候诛邪剑老老实实挂在他身上,半点反应都不给。 “诛邪剑!你出鞘,莫装死!若不给她一个痛快,就给我一个痛快!” 诛邪剑不动。 . 罗玉静醒来,昏昏沉沉中,看见头顶一尊神像,只剩半张慈悲面容,一株放肆野草从胸前空洞里长出来。屋顶上结了几层蜘蛛网,似想修补这破漏屋顶。 她翻个身,身下厚厚的枯草堆OO@@响。一件男人的外袍铺在草堆上,有一大团被晕出的水渍,罗玉静摸摸自己仍然湿润的眼睛,发现那很可能是自己做梦时哭湿的。 “喝药。”苦生听到声音,背对着她说。因为嘴被铁罩子罩上,他说话时的声音总有些含糊沉闷,让人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罗玉静才发现空气里飘着一股苦涩的药味,那个在她看来疯疯癫癫的怪道士这会儿蹲在火堆前煮药,因为脱下了外袍,只穿着件单薄的旧衣,头发乱糟糟扎着,脚边丢一堆包药的纸。 也不知他在哪弄来的瓢,煎了一大瓢又苦又黑的药汁递给她,并语气臭臭地告诫:“若下次再有不舒服,要提早告知于我。” 罗玉静抱着药不动:“……我每时每刻都不舒服,说了你会理我?” 苦生说:“我去与你买药,险些被那些差役捉拿,他们竟说我拐带良家女子!” 罗玉静看他一眼,说:“你不是吗?” 被她这反问噎住,苦生仔细一想竟是无法反驳。 罗玉静又说:“你说我是厉鬼,要杀我,又威胁我不能逃跑,就这样,还想让我配合你?” “可是,你并不畏死,也不想逃。”苦生拧眉道,“我虽想斩杀厉鬼,但也只能等你自己寿数尽了……你就不能将自己当个人,好生照料,也让我少些麻烦?” 罗玉静轻声说:“要我把自己当人,你们把我当人吗?” 苦生又被她噎住,气得实在忍不住,握着拳头砸地面,生生在地上砸出一个拳头大的洞。 端起那瓢,罗玉静默默喝了一口药。饶是她心情郁郁,觉得什么都难以下咽,入口的这东西还是有一瞬间让她觉得想要骂人。 苦生还催促:“赶紧喝完!” “你想杀我就直接用剑杀。”罗玉静说,“这东西谁喝完都会死。” 苦生与她纠缠几句见说服不了她,一怒之下,奔出去找了只野鸡回来:“莫要以为我害你,就让这畜生试药,让你无话可说!” 喂了药的野鸡死不瞑目。苦生无话可说。 对上罗玉静眼神,他一阵坐立不安,再一看连诛邪剑都颤动起来。 苦生:“啊,可恶!” 05 僵(沉默,是此刻的诛邪剑。...) 建仓县,一户魏姓人家,近日家中颇不安宁。 先是这家一个孙子无故失踪,随后每到夜间,就有一个长毛怪物乘月色而来,袭击魏家人。 这魏家子嗣众多,兄弟几个都住在一处,如今遇到这怪事,每个人面上都是憔悴惶恐,女人们抱着孩子挤在一处,不敢离开其他人,男人们守在一边,刀斧不离身。 在将苦生请进家门之前,他们已经请过两位神婆道人来看,然而都没什么用,那两位嘴上说得厉害,一到晚上见那怪物出现,半点用处没有,骇地往地上蹶倒,比魏家人还不济。 “这位道长,不知道您可有把握捉住那怪物?”魏家大儿说,“实不相瞒,我们已经请过几位道人,都言那东西厉害,一般人怕是降服不住。” “保你们无事。”苦生只说这么一句。 他是主动找上门来,站在门口,望一眼他们门楣,就直接敲门进来,张口说能解决他们的问题。 魏家人虽不怎么相信,但看他外貌异于常人,怕是真有几分本事的奇人,因此不敢小看,也不敢得罪,只将他请到堂前,准备酒食饭菜招待。 苦生自然是不能吃的,与以往一样,直接将罗玉静摆上桌,让她自己吃。他们在路上,苦生偶尔与人消灾,主人家会准备饭食,苦生就这般让罗玉静吃着,自己蹲在一边看,时不时催促她多吃点,浑似个养猪的猪倌。 几天前一场病还没好,罗玉静整个人又瘦了两分,时不时咳嗽一声,本就胃口不好,现在这一大桌特意整治的荤菜,冲鼻的油腥味更让她胸口直犯恶心。 魏家的妇人看她这样,怯怯问:“这位……” 摸不清楚她与怪道人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只好含混过去:“可是饭菜不合胃口么,厨下还有些米粥小菜,不如端一些来?” 跟着苦生吃多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终于喝了一回熨帖的米粥,罗玉静喝了两碗粥,自己没什么,苦生看着却几乎从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欣慰。 “今夜你就在这待着,莫要乱跑。”苦生让她和魏家这些妇人待在一起。 罗玉静好歹是给他面子,点了点头。她不爱说话苦生都习惯了,解下身上的诛邪剑抛到她怀里说:“与你防身。” 魏家几个妇人见状连忙答应说:“道长放心,我们会好生照看她的。” 被拉到桌边去坐,魏家几个妇人端上待客的福橘糕饼,花生瓜子,招呼她吃。 陪坐在一边的妇人们虽然努力展现热情,但随着天色黑沉下来,每个人脸上都不受控制地露出恐惧之色,将几个孩子都紧紧拢在身边。 孩子没有大人们的紧张,有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梳着两个小抓髻,被母亲拢在怀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桌上的吃食。 这些吃食一般都是收藏在橱柜里,有客人的时候拿出来摆上,大人们是不允许她们在客人面前自己去拿吃的,可这会儿见了零食嘴馋,眼神都移不开去。 坐着不声不响的罗玉静忽然伸手拿了一块酥糖,递给那个大一些的女孩子,女孩在母亲的点头下接过,露出个快乐的笑容。她也不忙着吃,把一块不大的酥糖掰开,给了旁边的妹妹一半。 那妹妹年纪还小,吃了半块酥糖,觉得不够,见姐姐要吃另外半块酥糖,又伸手去要。姐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半块酥糖一起给了妹妹。 罗玉静看着这一幕有些出神,又拿了一块酥糖递给那姐姐说:“不要想着什么都给妹妹,你自己也吃……要对自己好一点。” 抱着胳膊蹲在门边的苦生听到她竟然主动开口说话,诧异地回头,看见她在轻轻摸着那个大一些女孩的脑袋,一贯漠然的神情竟带上些许从未见过的笑容。 苦生心知,她必定是又想起了那个“姐姐”,她病得迷糊拽着他脖子不肯放时,唯一喊过的就是姐姐。 月亮从院墙上爬起来,苦生说:“来了。” 屋内外所有人一阵紧张,魏家的男人们拿着刀纷纷站起来。苦生这才跟着站起,只是他随意扭了下脖子和手臂,与其他人的紧绷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毛发旺盛的黑影攀上魏家院子的高墙,双手抓挠灰墙,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是它!果然又来了!”魏家男人一喊,那东西便跑上屋顶,踩得屋顶一阵响。苦生抬手夺过身边一个男人手上颤抖的柴刀,照着那屋顶上四肢奔跑的东西抡出去。 只听得一阵金戈交错声,柴刀砸在那东西身上,带着巨大的力道和声响将它砸落到院中。 其余魏家男人看得清楚,一阵目瞪口呆。这好些日子,他们也与这东西照过面,次次都是用火把和黑狗血与它僵持,勉强捱到天明。 唯有一次魏家二儿用刀砍过那东西的手臂,哪能砍动,反震得他手臂筋骨错乱。那东西不仅铜皮铁骨,还力气奇大,几个大男人也奈何它不得,谁知这怪道人,竟是一下便能将它砸下来。 那长毛黑影身形敏捷,在院中滚了一圈,发觉不妙要逃跑,然苦生速度比它更快,男人们只见眼前一阵风,那个黑影就被苦生一脚踢飞出去,远离屋子滚了几圈。 几个男人拿着刀,没有用武之地,傻傻看着苦生几步追上去,拽住那长毛怪物,几下利落拗断它长着长指甲的手指,又将覆着铁指套的手握成拳捣烂它一口尖利獠牙。 就这么简单,将他们恐惧许久的怪物给处理了。 众人一阵喜悦,才要放松下来,忽听头顶瓦片碎裂。苦生动作也是一顿,蓦然回头,扼住那长毛怪物的脖子反身奔回来。 罗玉静和魏家女人孩子待在房中,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头顶瓦片碎裂,扑下来一个黑影。 月光下,那不大的黑影露出两颗獠牙,正对着罗玉静身边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孩。 两个女孩包括她们的母亲都吓傻了,一时间没能反应,罗玉静瞳孔紧缩,下意识抡起怀中诛邪剑,用出全身力气照着那黑影狠狠挥出去,将它打落到门边。 “啊――!”这个时候,屋里的女人孩子们才意识到什么,尖叫起来。 苦生已经拖着一个长毛怪物奔进来,恰好见那只小长毛怪从地上爬起来要再扑人,上前一手插进它大张的口中。他那几根手指硬得可怕,比刀剑更厉害些,竟是生生把那怪物口中獠牙给掰断。 怪物仰头嘶叫。 “啊!是我的孩子!”一直没说话的一个魏家妇人突然冲过来大喊。 苦生扼着两个长毛怪退开,拧眉道:“他已死,化作僵尸,欲吸人血,非是你儿。” 妇人哭喊着被人拦住,众人将灯点了,仔细将两个长毛怪面上毛发清开,从那狰狞面貌中看出些熟悉模样。 这回不仅是几个妇人,魏家男人们也大惊失色,喊道:“父亲!” 这一大一小两个长毛僵尸,一个是魏家死了十年的老太爷,另一个却是前几日失踪了的大孙子。 众人又去老太爷坟上看了一圈,从坟后树丛里找出一个洞,直通底下棺材。 却原来,是这家大孙子好吃懒做,心术不正,前些时日想要盗挖自己太爷坟墓,悄悄拿些陪葬品出来当卖,谁知棺中魏老爷子已成僵尸,吸了这个直系血亲的血,化成飞僵,将这大孙子也变作了僵尸,一同为害家中。 僵尸者,逐人气,嗜血,而且是亲人之血,但有僵尸出世,先要找的便是血缘亲人。 两个长毛僵尸最后被苦生两道符烧成灰土,魏家众人之后如何做道场超度,便与苦生罗玉静无关了。他们拿了谢钱离开魏家,准备继续上路。 因着前些天那场病,苦生寻了一把小藤椅给罗玉静坐,藤椅下方放着个小箱子,收着杯碗盘碟水壶盐巴等物。 他从前虽在人间行走,但除了找厉鬼,几乎不与人往来,更不会去注意普通凡人需要什么,可如今他却是不得不去了解这些,因此随身携带的器具也越来越多。 拿着魏家的谢钱,苦生到店铺里买了一床被子,比划一下大小,觉得可以卷起绑放在藤椅下方。 晚上若无人家借住,住在荒郊野外,他没事,但罗玉静有事,眼见天越冷了,若不添置一床被子给罗玉静裹着睡觉,苦生毫不怀疑她马上又能病一场给他看。 他买被子时,罗玉静坐在外面门边,望着探出墙边的橘子树,黄澄澄的橘子挂满了枝头。附近的妇人正在聊魏家的事,这附近有许多姓魏的人家,过来的路上还看到了一个魏家宗祠。 “若是早上几百年,咱们这里也有氏神,哪会出这种事。” “可不是,若有氏神镇守,这些鬼怪也不能出现得这么多,我有个亲戚的邻居,从前是住在锦川那边,他们那还有氏神呢,就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僵尸……” 苦生拿着一卷被子从店里走出来,背着罗玉静要走。见她看着那些橘子,随手就折了一枝沉甸甸的橘子给她。 那边聊天的妇人见了,大喊一声:“诶!你们怎么随便拗我家的橘子啊!” 苦生按住腰间诛邪剑,拔腿就跑。 他跑得太快,又经过魏家,门口纸屑翻飞,黄纸乱飘,罗玉静抬手接住一张。 离开镇子,苦生放慢速度,罗玉静捏着那张黄纸看了会儿,开始摆弄起这张纸。她将这张纸折来折去,想要折一朵花。 她姐很擅长折纸,折的纸花很好看,但她就怎么都学不会。 苦生看她埋头折这张纸,折了两天,都没看出来她到底在折什么东西。 走在路上,忽然一阵风,罗玉静没拿稳,那张纸被风带走。 罗玉静啊了一声。 埋头赶路的苦生抬头一看,见罗玉静折腾了两天的那张纸飞了,想也不想一跃而起,把那张纸夹在手指中。 纸是被他捡回来,但他背后背着的人被他一个帅气的翻斗,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罗玉静爬起来,拿掉头发里的草屑。 沉默,是此刻的诛邪剑。 苦生避开她的视线,蹲下,让她一瘸一拐坐回那把小椅子上。 “再来一次吧,你可以直接把我摔死。” “……我非是故意。” “你要是故意,诛邪剑就动了。你就是脑子短路,我跟诛邪剑都懂。” “……” 走着走着,苦生将那张破破烂烂的纸向后递还给她。 06 洞窟(诛邪剑!你怎么回事!...) 荒山野岭,月朗星稀。 山间野坟头边幽蓝的磷火漂浮,和着深秋怪风时隐时现,忽高忽低。一个黑色人影站在坟包上掘土,沉闷的挖土声伴随着棺木被开启的吱呀声,甚至于还有些更加奇怪的声音。 “嗬嗬――嗬――”像是将死的老者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无力呻.吟。 “可恶,这附近怎么有如此多僵尸!”黑影跳到棺木边缘,捏出一道符打进棺材里,霎时间火焰哔哔啵啵燃烧起来,那阵呻吟成为变调的尖啸。 这份热闹在此情此景之下,足以让任何一个走夜路的人吓破胆子。但罗玉静,已经习惯了。她就着背后的动静,坐在野坟不远处一个火堆前,裹着床被子,用木勺搅动小锅里的杂粥。 粥里放了些碎肉,以及苦生路上挖到的山药,看上去还不错。 身后火焰和僵尸挠棺的动静已经没了,又变成了单调的挖土声。刚才是挖开,现在是埋回去。 罗玉静两耳不闻身后事,又往锅里撒了些盐。她和一只不用吃饭不用睡觉的僵尸道长一起风餐露宿,生活过得毫无规律。 最开始是苦生随便找点什么胡乱煮给她吃,可是……看到苦生捏完僵尸的脑袋,又转头去给她做吃食那一幕,罗玉静实在忍受不住。 没有求生欲,每天意志消沉打不起精神是一回事,但他才抓了一手僵尸,手指上还有尸油,就这么去给她做吃的,都弄到锅里了!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味道好不好吃的问题,而是吃了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的问题。 “怎么,你今日不想吃东西?”被她制止动作的苦生疑惑问道。 罗玉静:“我还是那句话,想我死就直接用剑杀。” “你怎又这么说!”苦生险些跳起来,“我可未做什么!” 罗玉静端着锅去洗了三百遍。 从那以后,她只好自己管着自己吃的,苦生除去在城镇给她买些米粮,还会在山野中给她寻些能吃的以及不能吃的食材。 譬如山上各种奇怪的菌子、赶路时蹿到他们面前被苦生随手捉住的毒蛇、树下休息时随手挖出来的人参…… “你昨日睡得很死,喊都喊不醒。”某日苦生说道。 “……你没发现,我是被你找的那些毒菌子毒晕过去了吗?”罗玉静深深吸气。 “???” “怎会突然流这么多鼻血?可恶,你又是怎么了!”又一日,苦生焦躁地抓着头发道。 “……你问我?不是你偷偷把挖出来的人参放进锅里的?”罗玉静深深吸气。 苦生:“人参是好物,许多人类都爱吃人参,我是见你气息奄奄,才用人参为你吊命!” 罗玉静:“你这是让我送命。” 苦生仍不相信,一手指诛邪剑:“若我做错了,诛邪剑怎的没反应?” “诛邪剑已经放弃你了吧。”罗玉静好不容易止住鼻血,只觉得头晕目眩,也不知是用了太多人参的后遗症,还是被气的。 “不可能!”苦生斩钉截铁,再一看诛邪剑,语气慢慢变得犹豫,“不可能……?” 罗玉静:“呵。” 如果做错点什么就要指着他,那诛邪剑就再不用剑鞘,一天到晚指着他就好。 每日早上醒来,罗玉静都会觉得奇怪,怎么她今天还活着? 不知不觉过去快一个月,她的求生欲似乎奇迹般地复苏了。但凡没有一点求生欲,随着苦生折腾,她的生命早便走到了尽头。 . 后半夜,掘土的声音终于停下。罗玉静吃完东西裹着被子,看着火堆跳跃,一股土腥味靠近,苦生走路带风,盘腿坐到火堆边。 这一带山间有许多坟茔,且多是老坟茔,近日,苦生总要停下来掘墓开棺,将棺中那些被气息引动复生的僵尸用符火烧死。 苦生是由神胎化作的活僵,作为神胎出生时天生骨带异香,能驱邪去厄,而成为僵尸便是由“神物”变作“邪物”,驱邪也成了招邪。 尤其对僵尸有感召威慑的作用,那些埋在土中僵化的尸体,都可能会因为他经过附近而躁动复生,本能从土里爬起来追寻他。 苦生不论去何处,除了厉鬼必诛,僵尸也不会放过。 若他不管,被他气息引动逃出来的僵尸,造了杀孽也会与他有关,因此不得不管。 夜晚挖坟,白天赶路,如此过了几日。 这天下午,距离他们平时停下来休息时间还早,天空暗云低垂,似是要下雨。罗玉静觉察到苦生有些异样,他脚步沉重拖沓,异常沉默。 忽的,他停下来,自言自语:“不好,怕是时候又到了。” 罗玉静没吭声,见他微往后侧了侧头说:“待我找个庙宇栖身,今日早些休息。” 妖鬼精怪一多,那些神仙传说也多了,因此处处都修建庙宇,有时乡野间大大小小的庙宇能有上百座之多,连村头路边,都随处可见半人高的小祠。 走出去半里多路,看见一处在山壁上凿出来的山庙。 洞窟不大,供奉着什么神仙不清楚,只知道这里像是许久没人来,神像桌案蒙尘,后面角落里还堆着几口破棺材。应当是从前附近村民将这里当做临时停尸之所。 苦生一脚踩在水洼中,溅起一片水花,他前脚才跑进山庙,外面稀里哗啦的大雨已经迫不及待连成一片,雨珠子串成直往下坠的门帘。 踉跄一步,将背上罗玉静放下,苦生摇晃了一下脑袋,将一口破棺材拖出来,翻身躺进去。 “今夜我会昏睡,明早便醒。”苦生解下诛邪剑给罗玉静,“若是晚间出现了些鬼怪,不用管我,诛邪剑会护你无恙。” 待要再说两句,想起第一次见面她和厉鬼厮打的画面,苦生觉得不必多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要往自己额心贴,还未贴下动作又顿住,添了句:“莫想着逃跑!” 说完符纸贴上额头,瞬间没了动静。 罗玉静拿着诛邪剑起身去看,棺材里苦生面贴黄符,一动不动宛如一具尸体。 她不知是何情况,也不去探究,没人在身边OO@@说话催促,她便也懒得费心做食物,一个人坐着望外面的雨。 这一发呆,天很快黑了下来,她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奇特香味。 这香味不断变化,鼻子一旦嗅到这味道,似乎便借由气味连通到了五感,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画面。 闭着眼睛,罗玉静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由洗衣液、花露水、衣柜里驱蚊的樟脑丸、窗外老小区里的树……各种淡淡的气味混合成她家的气息。 然后便是更加浓郁更加有烟火气的饭菜香味,是姐姐做的烧鸭,她常说自己做烧鸭有秘诀,味道和别人做的不一样。 循着香味,罗玉静来到苦生躺着的棺材边。那些纷纷杂杂属于记忆里的气味消散去,露出原本似花香又似果香的奇妙香味。 是从苦生身上散发出来的。罗玉静稍稍凑近嗅了一嗅,有些恍惚,她被背在苦生背后,隔着椅子靠背,偶尔也会嗅到一丝丝很难捕捉,稍纵即逝的淡香,不知从何而来。 忽然,安静的诛邪剑颤动,罗玉静一惊,将自己的手收回,她发现洞窟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洞窟里不大的简陋神像脸部一阵扭曲,浮出一团白毛,长着长着垂到地面,好似神像忽然长出一把长胡须,朝棺材蔓延而来。 供桌下方的阴影里,闪烁起一串小红灯,似有一群人躲在那小声说话,待要细听说的些什么,又听不分明。 外面幢幢雨幕里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罗玉静看去,见门口雨水突兀中断,似是被什么拦住片刻。一断一续中,仿佛有五、六个看不见的人陆续走了进来。 地面上洇出微微水痕,罗玉静往后靠上棺材,面前诛邪剑漂浮起来,剑身散发微光,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震慑阻隔在一段距离之外。 从地面水痕观察,那些东西绕着棺材转圈,似乎无计可施,过些时候水痕完全干涸,罗玉静便也不清楚它们到底停在何处,只知道它们大约没有出去,还在这里。 落满灰尘的案桌上,一根烧了一半的红色蜡烛被忽然点亮,照出案桌边一袭油光水滑的皮毛――那是一只身条儿长长的黄鼬。 “荒郊野岭遇到神香,是我难得造化呀。”黄鼬眯眼露出个笑模样,爪下显露出金灿灿一团金子。 它对罗玉静说:“想要这金子么?想要就把你身前那把剑拿着出去!” 罗玉静抓起脚边一块石头朝它砸出去,将桌案上一些杂物都砸得摔落在地。 黄鼬龇牙,怒道:“好不晓事的女娃娃!” 它话音一落,桌案下那些红眼睛都眨动起来,细细磨牙声一声接一声。 见罗玉静不怕,也不动,黄鼬眼珠子一转,长尾巴一勾,噗出一股黄云。黄云散开,罗玉静嗅到一股恶臭,神智慢慢变得混沌,而在混沌中,她听到一个尖细声音说道:“你看见最害怕的人出现在眼前。” 罗玉静抬头,双眼通红,忽然抱着脑袋尖叫一声,浑身颤抖起来。 那声音继续说道:“现在拿上你面前的剑,赶紧逃跑,逃离你恐惧的人,逃得越远越好……” 罗玉静果然惊恐地抓住了面前的诛邪剑,然而她并没有依言逃跑,而是颤抖着喃喃说:“我死了,我已经死了。” “我怎么……死了?”她面上似哭似笑,渐渐显露出狰狞,忽地抽出诛邪剑向前砍去。 “笃――”案桌被诛邪剑削去一块角,那只黄鼬措不及防,尾巴尖也给她削掉了一块,气得尖声大叫,“我让你跑出去!逃跑!” 然而不管它如何说,罗玉静已经陷入了疯狂。她睛里爬满血丝,又是一剑砍向黄鼬。 罗玉静追着黄鼬,东一剑西一剑,将周围的案桌石壁都划出了剑痕,黄鼬不妨被一个人类逼成这模样,扑向棺材,罗玉静又是一剑砍在棺材上,砍断了黄鼬尾巴。 “呀――!” 红色闪烁的烛光里,映在洞壁上几个影子,被罗玉静戳中。 混乱中,那片白色胡须悄然从神像上脱离,覆到了罗玉静身上。罗玉静低头一看,不知看见了什么幻象,突然笑起来:“哈哈……哈哈!” 笑着抬起诛邪剑往自己身上刺,剑尖戳中那团白胡须,还顺着她的力道往肚子里戳,诛邪剑与她僵持着往后拉,才没让她这狠辣一剑把自己戳个对穿。 …… 清早,苦生额上朱砂黄符自燃殆尽,他坐起身,心道不知昨晚有没有出事,抬眼只看见―― 洞窟四处都是剑痕,连他躺着的棺材都被砍得快要散架,一群黄鼬皮肉分离糊在地上,一团毛蛛被切成两半,毛发四散,还有些鬼物被诛邪剑烧成灰后的气息弥漫不散。 在场仅剩的活物,就只有一个手拿诛邪剑,靠坐在棺材边的罗玉静。 “……”苦生看看女人的发顶,大喊,“诛邪剑!你怎么回事!” 07 安魂香(偷偷跑到我这来砍我的树,...) 罗玉静跪坐在棺材边,垂着头颅,苦生这个姿势也就只能看见她的发顶。他一手按住罗玉静的脑袋,边大喊诛邪剑。 “昨夜你便这样跟着她为非作歹!” 这可新鲜了,诛邪剑跟着苦生多年,第一次遭受如此污蔑。因此,罗玉静被一只“铁手”按住脑袋受了刺激,抬手握住它往后戳向苦生时,诛邪剑不曾抵抗,顺势就刺了出去。 ――它只是一把剑而已。 苦生脑袋一歪躲过罗玉静这一剑,从棺材中翻身跳出来,罗玉静又是踉踉跄跄一剑戳过来,被苦生张开两指夹住剑刃。 “这是……被精怪迷了心窍。”苦生一看罗玉静双眼无神,再看地上死状凄惨的黄鼬,就知晓昨夜发生了何事。 若是一般人,被精怪迷了,也就是混混沌沌听令行事而已。但罗玉静不一般,她以厉鬼之魂藏于人身,又不见身体排斥,仍能保持神智清醒。 若一旦遭受刺激,她的戾气便被引动,蒙蔽心智,致使她做出一些过激之举。 看她如今这模样,比一月前见到她时还要严重些。苦生大感头疼,口中说道:“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然后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夺下她手中诛邪剑。 双手被锁住,神智不清的罗玉静被他一碰,果然大哭起来。苦生听着她的哭声脸色一阵扭曲,一手将危险的诛邪剑丢出去,插进几米外的剑鞘中,然后便要去堵她的嘴。 谁知见他的手靠近,罗玉静像是受到了更大刺激,奇迹般地恢复些许神智,避开他的手,挣扎说道:“不行……刚摸过僵尸的手……没洗!” 苦生一愣,下意识反驳:“胡说,我方才没摸过僵尸!不对,你恢复了?” 下一瞬罗玉静又哭着挣扎起来,稍有清醒的眼睛再度变得浑浊。 苦生:“……”好罢,没清醒。 他一指戳中罗玉静,将她往后按倒,一脚勾过棺材,恰恰好将她装进去。罗玉静咕咚一声落进棺材,正要爬起来,苦生蹲上棺材边缘把她再度戳了回去。 他解下腰间葫芦,蘸上里面朱砂墨,在罗玉静脸上画了个镇鬼符。 诛邪剑在一旁疯狂闪烁。 画完符见罗玉静还在挣扎,苦生反应过来般用手指敲了敲额心,自言自语:“弄错了,应当画安神符。” 他灭鬼诛邪的事做多了,起笔就是诛鬼,都未曾考虑。 捞起罗玉静的白袖子在她脸上一顿擦,把先前的墨迹擦去,他重新在她脸上画了个安神符,这才见她渐渐安静下来,眼睛一闭睡过去。 不过此时,她的脸上和衣服上已经一片黑红墨迹。 她这么一安静,苦生发现她小腹处一片红色,原来她腹部受了伤。本已不再流血,方才挣扎厉害,又开始渗血。看那衣服上的破口形状,分明是诛邪剑刺的伤。 苦生不高兴地扭头对诛邪剑道:“诛邪剑!你不许我伤她,你自己倒好,在她肚皮上刺个窟窿!” 诛邪剑懒得理会他。 “这可怎么是好?不管?不管便死了!”苦生扭过头盯着罗玉静肚子,自己琢磨片刻,还是准备解开她的衣服看看伤口。 但才伸出手去,他想道,若是她醒来发现自己解她衣裳,岂不是要误会?误会也就罢了,若是让她再受刺激,得不偿失。 这也好办,不能解她衣服,直接撕开一个小口就好了。 “撕拉――” 诛邪剑,死去一般,失去了颜色。 在罗玉静衣服上撕出一个洞,苦生看过伤口,觉得这伤比自己想的要轻,顿时放松,摸出一张黄符,画了张止血符往罗玉静肚子伤口处一贴。觉得不够,又画了两张全糊上去。 做完这些,他从棺材上跳下来,蹲到诛邪剑旁,心有余悸,说道:“诛邪剑,我入世近百年,第一次发觉厉鬼如此可怕。” 一般厉鬼出现就要杀人,若是被刺激到,厉鬼就更厉害了,想让这样的厉鬼恢复平静,苦生向来是直接诛杀,给它一个永久的平静,但眼前这个不能杀,只好去寻求第二条路。 “只能给她烧些安魂香,去一去她的戾气,免得她一受刺激就发疯。”苦生挠着自己的脑袋。他当年在白鹤观中虽然也学过制这些祭香,但从未想过会有用上的一天。 “去哪找制香的安魂木?”苦生琢磨着。 这安魂木非指某一种树,而是于香火旺盛之地生长的灵性树木,得了滋养,天长日久便可称作安魂木,用来制作安魂香效果最好。 他们如今所在之地是素州,素州最为出名的则是锦川,锦川府城一地有位氏神庇佑,正是“白衣祝氏”。 苦生在外行走,向来不爱去那些有氏神庇护的地方,原因无他,只因有氏神在,附近就少有邪祟鬼魅,更没有他要寻的厉鬼。 不过如今他要寻安魂木,若要问这附近哪里可能出现安魂木,不用说,氏神宅邸附近定有。恰好锦川离此处不远,他便去走一趟。 罗玉静此时昏睡过去,不能坐那藤椅,苦生又不敢将她贴身背抱着,干脆仍让她躺在棺材里,一手将那口棺材扛在肩上,另一手背着杂物,就这么一路叮呤当啷朝锦川行去。 以他的脚程,没半日就到了。 锦川府城有大家族祝氏,又无鬼怪侵扰,人们生活富庶,屋舍比别处更豪华,街道比别处更宽阔,连这里的人都比别处见多识广,见了苦生这般“奇特”的人行在路上,都只是多看两眼而已,少有指指点点。 锦川多河流,祝氏大宅恰被锦川支流单独隔开,除了祝氏族人,不许普通人靠近。在当地人眼中,那座大宅万分神圣,常有人去河流附近建的氏神祠上香。 苦生路过那些当地人自发修建的氏神祠,脚步不停,绕到人迹罕至的树林外,从那里悄悄潜入祝氏大宅。这些家族供奉氏神之地很容易找,香火气最浓郁的地方就是。 而且进去了,只要不闹出大动静,短时间内也不必担心被人发现,毕竟这些侍奉神的人哪一个对他们的神不是又敬又怕,敬而远之。 避开那些穿着素色白衣的祝氏守卫,循着香火气息,苦生端着棺材杂物来到一个湖泊边。湖泊被层层叠叠白纱遮挡,内里安安静静没有活人气息,一座华美阁楼建在湖边。旁侧一棵大树,树下祭神香灰积了厚厚一层。 这是一棵安魂木,苦生瞧瞧树干,还算满意,放下棺材杂物,抽出诛邪剑往树干上戳。 戳了两下,一个声音幽幽响起在耳边。 “偷偷跑到我这来砍我的树,合适吗?” 此时是正午时分,周围到处是飘扬的白纱,漂浮在空中的男子让苦生第一眼看去,差点将他也认作是一块飘荡的白纱。 因为他身形飘渺,又穿着一身白纱衣,整个人褪色一般素净。阳光从树叶缝隙落下,穿透这男子的身形。 苦生知道这大约便是祝氏神了。 “怎么不合适,削点树皮而已。”他说道,手下动作不停,刨下一大片树皮。 祝氏神不见生气,飘在那看他削自己的树皮。作为氏神,他自然能感知“同类”气息。人与非人身上的“气”在他眼中是截然不同的。他能看见,面前这不请自来的客人,是一个“胎死腹中”的氏神。 虽然没变成氏神,而是变成了其他的东西,但以他诞生的时间来看,是个十分稚嫩的小家伙。 祝氏神见他不理会自己,又漂浮到一边的棺材上,看了看里面躺着的罗玉静。 他奇道:“这莫非是你的妻子吗?你将她弄成这般狼狈模样,待她醒来,怕是要和你生气。” 苦生将削下来的树皮往怀里塞,说道:“不是妻子,莫要胡说!况且她生什么气,她拿我的剑乱砍,该生气的难道不是我?待她醒来我要好好教训她才是!” 祝氏神望着他,摇头叹气:“嘴硬什么,我都是过来人了,不比你更懂吗。” 苦生只觉得这厮莫名其妙,懒得与他多说,东西拿到手了,恰好听见远远有人过来,他立马端起棺材提起杂物,与来时一般快速离去。 祝氏神飘在重叠的白纱中,望着他的背影翻.墙而走,笑叹一声,挥着袖子身形消散。 很快,有几位穿白衣的祝氏族人端着香与供品穿过一层层素纱走到树下,准备如往日一样供上。他们的氏神不愿见族人,他们只能在外面的神树下供奉,谁知这一眼,看到他们的神树上少了一大块树皮,露出底下的白色树干。 “啊!”几位族人大惊,“怎么回事!神树!神树的树皮被割了!” 最后,当然也没能找出是谁做下的这大逆不道之事,只是在祝氏氏神谱上记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神树树皮离奇消失一块,并在日后着人好好看守神树。 这些不论,且说苦生离开祝氏大宅,找了个地方将树皮捣成灰,配上一些其他材料,最后还用诛邪剑割开手臂,挤了两滴血,做好了安魂香。 他将安魂香点起,插在棺材边上。 一股熟悉的幽幽香味萦绕在四周,罗玉静在一片浑噩中逐渐清醒。这股令人安心的香味像是某种引导,带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走到了正途。 罗玉静感觉到一股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宁平静。 她在颠簸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被砍得到处是划痕的棺材里,头顶上插着一根香,颤颤巍巍的香灰坠下,飘到她脸上。 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香灰,摸到一些黑色和红色的灰块。一下、两下……越擦越脏,怎么都擦不干净。 罗玉静:“……”感觉平静在慢慢消失。 她试图坐起身,又发觉肚子上凉飕飕的,低头看去,肚子上的衣服被撕开一个洞,几张黄符贴在那欲掉不掉,衣服上更是沾满了墨渍污血,以及灰,她整个人弥漫着一股奇特的臭味。 苦生见她醒来,将棺材放下,正要质问她滥用诛邪剑。 罗玉静先开口问:“……你把我扔进茅坑里了?” 08 太岁汤(我要闹了。...) 为了洗去脸上那些墨迹,罗玉静在溪边坐了半日,苦生都没敢催促她。 “我什么都没做错,诛邪剑,你说是也不是?” “我没扔下她不管,还为她做了安魂香!” “在脸上画符有何不对,我从前诛鬼不都是如此做的,你说对吗诛邪剑?” “……” 他蹲在附近一个高高的大石上,背对着下面溪边清洗的罗玉静,对插在自己脚边的诛邪剑念叨。 突然,他抬手拔出诛邪剑挥出去:“诛!” 诛邪剑飞射而去,扎中一块大石的缝隙处,那处阴影中扭曲一阵,冒出黑烟,消散在空中。 诛杀了一只躲藏在阴影里寻机噬人的山妖,诛邪剑嗡嗡震响,被苦生召回手中。 他将诛邪随手插回鞘中,继续接着先前话题说道:“那墨迹非是洗不干净,只是需要多洗几次罢了,衣服虽被撕破,我也为她买了新衣,还有甚好气?” “诛邪剑,你好好管教她,像之前威胁我那般威胁她。都是你对她太过纵容,才会变成这模样!”苦生指责诛邪剑。 这场没有回应的指责结束于罗玉静把自己洗干净站起来。 “终于可以走了!”苦生跳下大石,看见罗玉静脸色苍白,在山风中颤抖。新衣服是在锦川添置,那里最多的就是素色衣衫,因此她还是一身的白。不怪许多人都将她认作女鬼,着实是因着她身上看不到生气。 “你……”苦生迟疑一下,“满脸死气。” 罗玉静冷冷地说:“哦,恭喜。” 这个“冷冷”并非指她的语气,而是指她这个人此时的状态――初冬时节,这地界天气寒冷,在山间清洗这么久,可不就是快要冻死了。 苦生一噎,转头寻个地方,生起火堆让她缓一缓。 裹着被子瑟缩在火堆前的罗玉静,面色仍然难看。苦生皱眉点上一根安神香,蹲在她面前说:“拿着。” 罗玉静迟钝地接过那根香,袅袅白烟飘在她周身,往她鼻子里钻去,那股淡淡香味让她逐渐停止不自觉的颤抖。 “你在此处等我。”将诛邪剑留下,苦生扭头大步走出去,没过多久,他头发乱糟糟,带着一身草屑,提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白萝卜回来。 苦生在那越积越多的杂物堆里翻找,翻出锅和米等物,那根被丢在他脚边的白萝卜忽地一翻身爬起来,颤抖着白胖水灵的身体,想要逃跑。从它扭动时灵活的姿态来说,很难说这究竟是不是萝卜。 罗玉静:“……” 提上那扭动的萝卜再度走出去,而后苦生又风风火火端着锅回来,将锅往那火堆上一放。 罗玉静看见那锅里有什么在动,想要将锅盖顶开,两根白嫩根须从锅缝里钻出来,又被苦生粗暴地塞了回去。那动静和煮没绑的螃蟹也没甚区别,他从袖中摸出两道符将锅盖贴上防止逃跑。 饶是吸安魂烟,吸得整个人不由自主变平静的罗玉静,都有点维持不住自己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主动问道:“你在炼丹?炼药?” 苦生说:“我自然是在给你做吃的。” 罗玉静说:“我知道了,你是在封印妖魔鬼怪。” 苦生说:“我在给你做吃的。” 谁要吃这种东西?她刚才可是眼睁睁看着那怪东西还在扭动,就连现在它还在那里敲锅盖!罗玉静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激动的红色,她咳嗽一声说:“我不吃。” 苦生怒道:“我放米前洗过手,洗了两遍!” 罗玉静听到锅里那东西敲锅盖的动静越来越响,忍无可忍大声道:“是你手的问题吗!那东西根本不能吃,那是妖怪对不对!你让我吃妖怪?” “有毒的蘑菇、带石头沙子的米、毒蛇蜈蚣、尸油……这些就算了,你现在连妖怪都想让我吃!” 用手指堵住耳朵,苦生道:“这并非普通妖怪,冷静!莫让戾气冲脑!迷失神智!” 罗玉静:“你不让我吃这种东西我就很冷静,只要你不折腾我,我都冷静的不说话!” 苦生又点了两支安魂香,将烟气朝她那边扇,把这地方弄得活像是个吸烟室,罗玉静又慢慢安静下来。连锅里的萝卜妖怪都安静了,可能是已经被煮熟。 “吸烟”的罗玉静神情超脱,还说道:“我不会吃的。” 苦生抱着胳膊,老大不高兴的样子,等到锅里飘出一股奇特的香味,他撕开符咒,打开锅盖。铺天盖地的浓香瞬间与热腾腾的白汽一同涌出,普普通通的白米汤竟然煮成了金色。 将木勺伸进去搅动,浓郁靓丽的金色荡漾起涟漪。苦生往锅里捞了捞,将那根小一圈的“白萝卜”从锅底捞出来,丢进一边的水盆里。 “不吃你,赶紧走。”苦生臭着脸说。 水盆中的白萝卜从水盆里翻出来,哒哒哒跑出去。罗玉静看着这妖怪跑走,目光移动到那锅不知该称作“萝卜汤”还是“妖怪洗澡水”的东西上。 苦生给她盛了一碗,先前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吃的罗玉静,被那股奇特的食物香味吸引,接过碗,埋头喝了一口。 一瞬间,她死去多时的味蕾被唤醒,她口中迸发出从未有过的鲜香滋味。 从那些事发生后,她一度无法吃下任何东西,食物失去了滋味,为了不让姐姐担心,她努力想要吃东西,但最后往往都是在姐姐离开后又吐出来。 来到这里,不管苦生给她吃什么,她都无所谓,因为什么她都尝不出滋味。 这一刻,她清晰感觉到饥饿,忍不住更大口地吞咽这一碗汤。随着汤落进腹中,她不知不觉流下眼泪,并非痛苦的眼泪。一些细微的快乐和满足感从身体里涌出,这都是她已经失去了很久的情绪。 等到回过神,罗玉静发现那一锅汤已经快被她喝完,苦生正将最后一碗倒进她的碗里。她的身体不再僵硬和冰冷,仿佛沐浴着阳光。 “这是……什么?”她听见自己漂浮的声音。 “太岁汤。”苦生将锅丢进水里刷刷,“太岁不是普通妖怪,是一种灵物。虽无传说中延年益寿百病全消的效用,但对凡人也有益处。” 现如今厉鬼越发少了,这种本就稀少的灵物自然更加难找,先前巧合在溪边察觉到太岁气息,本不想扰它,若不是看这人样子实在可怜,他也不会折腾这一遭。 罗玉静忽然明白先前误会了他,这大约是珍贵的药。她将手中最后一碗汤推到他面前:“你喝。” 苦生:“我面上戴着封印,喝不了。” 罗玉静第一次用心平气和的语气,主动问起他:“不能暂时取下来?” 苦生:“诛杀厉鬼一千三百,功成圆满才能取下。若现在取下,岂不是功亏一篑。” 罗玉静:“你不用吃东西,也不会饿?” 苦生奇怪道:“谁说我不会饿,只是一直饿着已经习惯了。” 罗玉静:“……” 苦生将东西收拾好放进随身杂物堆,抱着胳膊蹲在罗玉静面前,说:“每日自己吸安魂香,控制自己的戾气,不许再大哭大叫,不许再滥用我的诛邪剑……若你配合,日后再给你做太岁汤。” 罗玉静听着这话,隐约觉得耳熟,似乎还是她读小学的时候,姐姐跟她说过这类似的,什么“好好学习,下次再考前三名,就给你做好吃的。” 她有点恍惚,怎么还有人会对她说这种话。 . 初冬,天上飘着小雪。 罗玉静坐在藤椅上,左右两边都是高高堆起的杂物,恰好挡住寒风,营造出一个避风的位置。一把伞撑开,固定在藤椅上,挡在罗玉静与苦生头顶,只是苦生走得快,那雪斜斜飞来,都落在他身上。 苦生不在意这风雪,他最喜欢的便是大雪,尤其喜欢大雪覆在身上的感觉。 抱着一根点燃的安魂香,罗玉静进行着每日的“吸烟”治疗。每日嗅着那股淡淡香味,罗玉静看上去确实好了许多,也会主动和苦生说话,譬如: “前面有个田庄,快天黑了,去借宿一晚吧。” 苦生说:“晚来小雪,天气正好,最适合连夜赶路。” 罗玉静:“我要闹了。” 苦生:“可恶!” 前去田庄投宿,一个老翁带两个庄客来开门,苦生一看便道:“你庄上有邪祟,我能诛邪。” 老翁大喜,将他迎了进去,诉苦道:“我有一个女儿,这一两年总是缠绵病榻,每日噩梦不止,吃了许多帖药也不见好,还望道长仔细看看,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苦生手拿诛邪剑,连多的解释也不必,感觉到这屋舍内邪祟气息,直接找上门去。他走在前面,老翁看他无需指引,径直冲着自己女儿的房间去,忙提着衣摆跟上。 见他一脚踢开女儿房门,老翁脸一皱,想说点什么,又不好开口。 “这是怎么了,爹爹?”床上满脸病容的女子才刚说完一句话,苦生便要将诛邪剑朝那女子刺去,骇得那老翁面色大变,扑上来按住他的手,大喊:“不可啊!” 苦生皱眉,另一手捏出一道符纸仍然朝床上打去――却不是打那女子,而是打向她的枕头。 只见符咒挨上枕头,霎时间烧起来,火焰中一团黑色发球从枕中滚出来,又从窗户滚了出去。 “放开!” 听得苦生一声喝,发觉误会的老翁忙不迭放开。苦生握着诛邪剑直冲窗户,一直被他背着的罗玉静在他翻窗户时,自己熟练地从藤椅上跳下来。 ――若不跳下来,就会被窗沿卡住,或者被扫下来。 她不走窗户,从门出去,在小院一角找到苦生。 那样一个小精怪,以苦生的能力,早该解决回转,可他只是抱着胳膊蹲在台阶上,望着不远处的一口石头砌的井,分明是还没杀死那作祟精怪。 “刚才那东西,躲进井里了?”罗玉静问。 “嗯。”苦生闷声不乐。 他狠狠望着那边的井,一步也不愿意靠近。 罗玉静清楚,那是因为他怕井。两人在一起相处这些时日,罗玉静早便发现了他这毛病。她们风餐露宿,偶尔歇在破庙旧宅,总会遇到水井,他看到水井就要避开,无论如何也不会接近。 “就这么等它自己出来吗?” “……嗯。” 罗玉静走到井边往下看,发现这井早已荒废,而且比她想象中要浅许多,底下尽是落叶,那团黑发球就在底下滚动。 她回头喊:“诛邪剑。” 诛邪剑一阵震颤,飞到她手中,罗玉静拿着诛邪剑跳下井。 苦生:“!!!” 他也跳了起来,但是往前走两步,又不敢继续接近,抓着头发大喊:“做什么!诛邪剑你为什么听她的!” 没等他怒多久,罗玉静从井口钻出来,手中诛邪剑插着那只黑发球。 09 井(你连自己也不洗,还能指望...) 苦生记忆中那口井,深而暗。 一百多年前,一个大着肚子,即将临盆的女人被杀死在井边,抛尸井底。苦生就是那女子腹中的孩子,他的头颅恰好被那刺穿女人肚子的一刀给割断,因此,他未曾出生便已死去。 然而他又是本该天生不死的神胎,哪怕那个模样,身体仍然在井下生长。他的母亲在井下腐烂,他在阴井向死中生长,长成了一个怪异的尸体,是谓僵尸。 一年复一年,他的身体长大,头身分离,只能在井下动动眼睛和手指,无法自行起身离开那口井。 从他有意识起,他在那口井里待了二十年。 二十年,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圆的井口。 他最喜爱雨雪,因为唯有雨雪会穿过井口落在他身上,真切被他触碰到。尤其是雪,大雪覆盖天地时,连井下也会积上一层白雪。 厚厚白雪覆盖在他的尸体上,便是这世间唯一给予他的温柔。 他的师父白须道人将他从井中带出,为他缝上头颅与身体,又封印他身为僵尸的口、目、手,告诉他,虽然他已生为僵尸,却不能去做僵尸。 师父怜悯他,也忌惮他。他是白鹤观弟子,也是白鹤观的忌讳。 那些复杂的情绪,他全都知晓,毕竟神胎生而知之。不论是作为原本的神胎还是阴差阳错而成的僵尸,他都是异类。 白鹤观内修行加上人间行走,近百年时间,他所杀厉鬼数量不断增加,除去的僵尸鬼怪不知凡几,术法修为也不断增长,唯一没变的,就是畏惧厌恶“井”这一点。 . 罗玉静坐在井口,拍去衣服上蹭到的灰土,提起诛邪剑走到苦生面前,将诛邪剑连同诛邪剑上串着的黑发球一起放到他手里。 苦生揪自己的头发:“诛邪剑为什么听你的?!” 罗玉静说:“这是你的剑。” 苦生:“所以我的剑为什么听你的?” 罗玉静:“是你的剑,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 “……”苦生噎住,气得拿诛邪剑摇晃,“诛邪剑,你说!” 罗玉静看他折磨剑,面无表情走到他身后,熟门熟路坐上自己的藤椅宝座。摸出一根安魂香点燃,吸一吸平心静气。 苦生训完剑,背着她回到前面,见到庄上父女两个,将黑发球的来历简单和他们说了说。 “你女儿缠绵病榻,是这精怪作祟。人思虑过重,易生晦气,晦气从发而出,日久天长聚做这发球藏于枕内,引得人噩梦连连,身体衰败。” “原来如此!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亲眼看着苦生将那蠕动发球用符火烧了,老翁放下心来,将他们引到堂前,备上酒菜请他们吃。 “这……道长您这面罩,一点缝隙都没有,得取下来吃吧?”老翁端着酒,看那架势一定要和他喝两杯以示感谢。 对于这种情况,苦生向来是不做解释,任人怎么热情劝吃劝喝,直接摆手拒绝便是,不然若是说实话,这些人听到他僵尸身份,又平添许多麻烦。 罗玉静坐在桌前,忽然接过那老翁话头说:“他修行辟谷,不吃东西。” 老翁恍然大悟,眉开眼笑,言辞间更带上两分敬畏:“怪道老儿一看这位道长就不同凡俗,分明是个活神仙模样,竟已到了辟谷之境了!” 到晚间风雪愈大,他们就在这庄子歇了一晚。主人家招待周到,罗玉静躺在客房盖着厚厚的被子睡下。 透过床幔,她看见苦生抱剑坐在窗边的影子。他不需要睡觉,坐在窗边,窗户开了一半,另一半被他堵着。 后半夜,苦生探出窗外的大半身子落了白雪。他身上没有温度,白雪堆在身上也不会融化,一动不动像座石雕。 忽然身后睡着的人发出一声声梦呓,苦生动了动。轻巧地从窗户上跳下来,带着半身的雪,撩开床幔看了眼。 她又噩梦了。 戴着铁指套的手指拈出一根安魂香点在床边,过上片刻,在梦中发出啜泣的人逐渐安静下来。她自己大约不知晓自己半夜里睡着后常有这样的动静,不过苦生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刚带着罗玉静一起走时,她都是累到极致才会昏睡过去,睡着后也不安稳。苦生一个人惯了,从前夜里和白日没甚区别,都是赶路,他一个人走到哪都安静。 带上她后,苦生每每听到她哭就感觉十分痛苦,不是远远躲开就是堵着耳朵。 最开始最怕她歇斯底里的大哭,觉得吵闹,现在则越发怕这种无意识的啜泣,每每听到都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安魂香确实对她有用,不过照这个用法,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之前做的那些安魂香就要用尽。没办法,只好到时候再去就近找个氏神所在,找新的安魂木。 第二日,大雪仍然在下,罗玉静并没有要求继续在这里休息,而是再度跟着上路了。 一下雪,天地仿佛更加安静,路上行人寥落,待进了山林间,更是只剩下他们两个。苦生将绑在藤椅上的伞往后推,全罩在罗玉静头上。 没过多久,他头上肩上堆出一层厚厚的雪。 苦生感觉头顶被什么轻柔的东西轻轻扫过,是他背在身后的罗玉静伸手把他头上落的雪拂去了。他脚下一顿,略有些受惊地一缩脑袋:“做什么!” 罗玉静:“……” 她沉默片刻,捏着拳头捶了一下苦生的后脑勺。 苦生被她捶得更莫名其妙,他是僵尸,脑袋比铁还硬,他自然不痛,因此只是奇怪地再问:“你做什么!” 罗玉静:“你头顶雪堆太多,滑下来掉进我衣领里,我很冷。” 苦生:“……” 因此两人行路途中,罗玉静见雪堆高了就会伸手拂他的脑袋,把堆积的雪拂去,一些杂在头发里的细碎雪粒也会清理干净。 一道脚印往前延伸,倏忽间就从白雪满头走到了落花满头,冬天过去,春天到来,天气开始回暖。 苦生每日都问诛邪剑:“诛邪剑,你说最近为何找不到厉鬼踪迹?” “让开点。”罗玉静说。 苦生抱着剑挪开些,让她把刚洗好的被子挂在两根树间的绳子上。 今日是一冬后难得的好天气,罗玉静要求把自己用的被子还有锅碗瓢盆等杂物全清洗一遍,因此两人才会在上午时停在这里歇息。 连那把藤椅,都被洗过晾晒在空地上,空地上能照到太阳的地方摆满了杂物,苦生也被赶得一退再退,最终蹲到了角落里。 “又有两月不曾遇到厉鬼了。”他在角落里,对插在面前的诛邪剑说。 诛邪剑自然是不理他的,苦生自顾自说了几句,忽然诛邪剑被罗玉静拔.出来,拿走了。 她的动作理所当然,苦生看着眼前空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伸手阻止:“我的剑!你又要拿它砍什么?” 罗玉静:“把它洗一洗。” 苦生:“这是诛邪剑!” 罗玉静:“诛邪剑沾水会坏?” 苦生:“不会……但我从未洗过它!”诛邪剑怎么能洗呢! 罗玉静:“你连自己也不洗,还能指望你洗剑。” 苦生阻止不了,而且诛邪剑自己也不反对,他就眼睁睁看着罗玉静把诛邪剑擦洗得亮闪闪的,放在一边晒太阳。 这把剑跟着他,杀厉鬼砍妖怪戳僵尸……什么都做过,浑身上下都是“沧桑”,剑柄上还有陈年血迹,杀戮气息厚重,这会儿什么痕迹都被洗掉了,看上去仿佛一个人“返老还童”,干净得苦生有些不习惯。 蹲在亮闪闪的诛邪剑旁,苦生伸手去抓它,却见诛邪剑动弹一下,翻个身避开他的手。 苦生:“诛邪剑怎会不让我碰,莫非是洗坏了不成?” 罗玉静声音幽幽:“它的意思是,你的手没洗,别碰它干净的剑鞘。” 苦生:“???!” 他不敢置信,大喊可恶。 罗玉静并不怕他发怒,忽然说:“我闻到香味了,你身上的那种香味,今天又浓了一点,是不是又要像那次一样睡一个晚上?” 苦生想起上回自己因封印效果减弱陷入沉睡后发生的惨剧,一下便忘了方才的事,告诫道:“不许再滥用诛邪剑!堵住耳朵睡觉,不用管那些被吸引而来的东西。” 天色擦黑,他们在这处荒废宅子里休息,苦生独自坐在一张缺了一只脚的长桌上。 罗玉静捡拾柴火生火,又外出去打水。这院子里有一口井能吃水,苦生只远远看了眼,绝不肯靠近,因此罗玉静只得自己去。 她去了一阵还未回来,苦生发觉干干净净摆在一旁的诛邪剑忽然震颤起来。 “嗯?”他眉头一拧,察觉一股妖气靠近,想起罗玉静还在院中,跳下桌子一把抓住诛邪剑正要出去,一道身影款款从门口走进来。 熟悉的素白衣衫,很少展颜的面容上露出勾人笑意,腰肢柔软摇摆……是一只化作罗玉静模样的野狐妖怪!道行还不错,应当是被散发的神香吸引过来。 苦生一眼认出她不是人,可还是被这古怪模样给惊到,莫名心惊肉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野狐耸耸鼻子,陶醉地嗅闻空中的香气,嘻嘻一笑,又扭着腰靠近,正这时候,罗玉静提着水回来,瞧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东西逼近苦生。 “是一只野狐!”苦生忙大声说道。 罗玉静提着水默默走到火堆边,倒水烧水,好像没看见这诡异一幕。 见她没反应,苦生又指那只野狐:“这有一只野狐妖怪!” 罗玉静:“那你赶紧杀,我烧水脱毛。” 10 静好(我大声是跟你学的!...) “要来怎么不早点来,天冷的时候还能剥皮做个围脖,现在天气都转暖了,还有什么用!”罗玉静拿起一根柴折断,劈手扔进火堆说道。 野狐:“……”猛然龇牙。 苦生:“……”拔剑而去。 过得片刻,苦生提着一只毛发软滑的野狐尸体回来。罗玉静倒是没有真的将它剥皮,味道太大了,挂在一边没管。 苦生额上贴一张黄符陷入沉睡,罗玉静抱着诛邪剑靠坐在旁边。随着苦生身上那种香味越浓,有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闻香而来。罗玉静将额头抵着膝盖,堵住耳朵,不听不看。 只是,这一晚上总觉得周围十分拥挤,堵住耳朵仍能听见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好像身处嘈杂闹市。罗玉静不喜欢这样的环境,那些听不清的呓语混在在一起,最后都好像变成从前周围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奚落嘲笑。 她的手微微颤抖,从箱子里翻出苦生做的安魂香点燃,点了一根又一根。 一夜无事发生,次日天明,苦生猛地睁开双眼坐起,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有满地的尸体,大感放松。见罗玉静身侧堆积的厚厚香灰,他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拉开小箱子看了眼,发觉里面的安魂香所剩无几。 该做一些新的香了。这附近有什么氏神? “这附近啊,好像从前是有个石氏宗祠,不过那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现在哪还能找得到啊。” 解决了一个小儿惊吓失魂症,那家的老人听苦生问起氏神,这么说道。 “我们代代生活在这里的本地人,知道这里以前有氏神庇佑,外地人都不知道了,这位道长真是见多识广啊。” 东洲地方这么大,氏族繁杂,大小氏族兴盛衰败的历史足以书写成一本厚厚的书册,而氏神往往只存在于氏族内部的记载里,普通人人生几十年,过去两三代人,许多不曾被记录的东西也就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里,被逐渐忘却。 苦生之所以清楚,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份,他踩上某一处的土地,就能从土地的气里察觉到这地方是不是其他氏神的辖地。 这就像是某些动物会用气味圈出自己的地盘一般,各个氏神之间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有多大范围,他们的气是友善还是充满攻击力。 若是友善的氏神,苦生去便去了,如上次那位祝氏神,他正在衰败,气也如同水流柔和。若是那种充满攻击力,排斥其他氏神靠近的气场,苦生也不好接近。 像是这一片地方,苦生能感觉到曾经有出现过氏神的“气”,这种气已经消散殆尽,便代表着这个氏神也已经消亡,进入这种地方他自然无所顾忌。 这个氏神虽死去,但他所在旧地很有可能还存在安魂木。 循着一个模糊的指路,苦生背着罗玉静上了附近一座矮山,看得出来曾有一条上山路,还是条大路,不过久未有人走已被树木野草覆盖,只露出模糊的边界线。 前方有一座断桥,本是座石桥,被人为损坏,留下一个越不过的沟壑。 苦生对这拦路沟壑视若无睹,脚步渐快,刚准备跳,头发便被身后的罗玉静死死拽住。 “怎么?”苦生刹住脚步。 罗玉静指那布满乱石的大沟,问他:“你猜我掉下去,会不会死?” 这么宽的沟,苦生若真越过去,他那冲劲和力气,跳到两三丈高,她能连着脆弱的藤椅一起摔得七零八落。 苦生一想也是,便道:“那我打晕你再将你抱过去。” 罗玉静露出迷惑的神情:“为什么要打晕我?” 苦生道:“你若不晕,碰你要挣扎大叫。” 罗玉静:“……不会。我只是,不喜欢……人碰我,你不是说,你是僵尸吗?” 苦生不信:“你会,几个月前,我只是抓你的手,你对着我大哭大叫!” 罗玉静见他纠缠,声音瞬间比他还大:“我说不会就是不会!有完没完,赶紧抱我过去!之前是你在催催催!现在又磨蹭!” 她最近总在极度低落和极度暴躁的状态中随时切换,叫人捉摸不透。苦生伸手来抱她,口中说道:“不许大声!” 罗玉静:“我大声是跟你学的!” 虽然说了不会挣扎,但苦生把她抱起来时,仍然感觉到了她身体一僵,于是他也瞬间僵住了,警惕地望着她,准备在她开始哭的一瞬间把她放下。 但是没有,罗玉静主动抱住他的脖子,把自己固定在他身上。 她仍然排斥和人接近,但是苦生身上那种淡香,她从安魂香里闻到太多,只要嗅到这气味,下意识觉得平静安宁,对他也没有那种排斥。 一手抱着她的腿,一手按着她的背,苦生默默退后两步,然后往前跃去。他高高跳起,乱发飘飞,一下越过宽宽沟壑,轻巧落在另一边的草丛中。 罗玉静迅速放开他,垂头干呕。苦生一愣,张开手下意识去碰她的肩,又忽然缩回去。 忍下干呕的感觉,罗玉静见苦生蹲在自己两米外,神色有一些复杂,就好像……先前被干净的诛邪剑给嫌弃了之后。 罗玉静擦擦嘴,解释道:“不是你的原因,我受不了那种从高处骤然坠落的感觉。” ――她是这样死的。 苦生没吭声,又跳回去把那些杂物也带了过来。重新上路,走过春日蔓长的野草,前方的路曲曲折折,逐渐出现许多大大小小雕成鱼形的石雕。 这些石雕有的立在乱草堆中保存完好,有的埋在树下露出一个鱼尾或鱼头,有的碎裂成块,在鱼形石雕表面还能看见残存的一些红漆,可见从前这些鱼应当是漆成红色。 “嗯?有一个障目之术。”苦生蹲下摸索片刻,再度站起来,脚下踩碎了几块石砖,罗玉静只感觉眼前一花,他不知怎么走的,前方的树林变得豁然开朗,露出一座倒塌大半的宅院。 石制的屋子大气牢固,雕刻出的花纹与兽形又显得精致美丽。 苦生在宅子里找到要找的安魂木,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树。他准备就地制香,罗玉静在这荒无人烟的宅邸看了看,见院中水潭还游动着几尾红色锦鲤。 她回到苦生身边,看他讲枯死的树枝掰下来晒,将那些已经干燥的部分捣成粉末。 “我以后,就这么一直跟着你吗?”罗玉静坐下问。 笃笃笃捣木屑的声音一停,又再度响起来。 “你想逃?你逃不了。”苦生说。 摇摇头,罗玉静说:“没有,我只是突然觉得,也挺好的。过几年等我死了,你斩了我这个厉鬼,我们也算各得其所。” “生命只有这么久的话,我就不用去想以后要做什么……到时候,你要斩我之前,能带我去渝州看看吗?这里也是有渝州的对吧?” 苦生捣木屑的动作又停下来,他蹲在避光的地方,眉头不自觉拧着:“……渝州?” “是我的家乡……可能是吧,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不是我那个世界,这里有这么多妖精鬼怪,但我的世界没有。还有氏神,我也没听说过。” 苦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只说:“你今天话很多。” 罗玉静闭上嘴,恢复一脸冷漠平静晒太阳。苦生捣几下木屑看她一眼,捣几下又看她一眼,似乎有话想说。 “说。”罗玉静说。 苦生把手里捣木屑的石钵递给她,说道:“你若没事,一起捣木屑?” 罗玉静接过,面无表情用力地用石头锤着木屑,笃笃声连成一片。苦生将干木头扭成木屑再捣成灰,见罗玉静用力捶石头,干巴巴对她说:“你用安魂香未免太快了,只好多做一些。” 捣木屑的声音瞬间变得更大。罗玉静锤了一天木屑,晚上手都抬不起来,接下去的工作只能由苦生一个人完成。 他在灯下用诛邪剑割破自己的手臂,挤出几滴血混在香灰中,搅拌混合。罗玉静第一次亲眼看他制香,这才明白为何香燃烧时会有他身上那种淡香。 她卷着被子躺在席子上,看着苦生埋头制香,慢慢睡去。她每日闭上眼睛前,看到的都是苦生,他总离她一段距离待着,守着她,像个门神。 见她睡着,苦生揉了一个香团扔进火堆,很快便有淡淡烟气萦绕,新的香燃烧起来的烟气与之前有些微不同,因为安魂木不同,但那种淡淡香味不变。嗅着这气味,罗玉静睡得更加安稳,一夜无梦。 春日时节,路边开着许多的花,各有各的美丽。 漉城多白玉兰,罗玉静被苦生背着,仰头看那些高大的白玉兰,恰好一朵白玉兰从树梢上落下,她伸手接住。 芬芳洁白的白玉兰落在一个如白玉兰般清丽脱俗的素衣女子手中,这一幕着实赏心悦目。 “好一位如花美眷。”一位打马经过的男子见到这一幕,目露惊艳之色,勒马停下问左右,“这是什么人?” “没见过,应当是经过漉城的外地人,瞧那模样似乎是个道士。”小厮道。 “一个怪道士,怎么会带着个如此漂亮的女子。走,过去问问。” 罗玉静摩挲着柔软的玉兰花瓣,忽听一阵马蹄声,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小厮追过来,大声道:“这位道长且停步!我乃漉城彭元,向来爱结交奇人,道长看着不凡,不知能否赏脸到我府上,好叫我招待一番?” 话说的漂亮,但那眼睛不停在罗玉静身上转,垂涎之色不加掩饰:“还有道长背后这位娘子,真是好模样,不知是何方人士?” 这一路上,许多人都将罗玉静当做道士收服的厉鬼,不敢靠近,这人倒好,色胆包天,明知有异还要来探究竟。 苦生眉心一蹙,反手去摸诛邪剑,却摸了个空。罗玉静抢先他一步,唰一声拔剑出鞘,指着彭元,暴怒而起:“闭嘴,狗男人,滚远点!” 11 董家(谁都阻止不了。...) 她坐在那伸手托花时,看上去忧郁而脆弱,令人怜爱,然而此时暴怒拔剑,瞬间就变了个模样。 彭元被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反倒对她更加感兴趣,下马凑上前去调笑道:“何必如此呢,只是见到娘子觉得喜欢,情不自禁所以前来结交罢了,对一个心慕你的男子直接拔剑相向,可不是个好女子所为。” ――“我只是喜欢你,情不自禁,只是个意外……” 记忆里有另一个声音,说着相似的话。 是谁说的……啊,是潘桧,那个明星。 罗玉静眼中泛起血丝,诛邪剑往前刺去,狠辣地直刺彭元的眼睛。彭元没想她如疯子一般,竟然真的说着便动手,毫不顾忌,见那剑刺来,吓得大叫一声。 “叮。”苦生一手夹住剑刃,拦住剑的去势,另一手在罗玉静手腕一捏,将诛邪剑夺回来插进剑鞘。他动作利落,罗玉静反应过来剑被夺,咬牙又要来抢。 彭元则死里逃生般,往后跌倒被两个小厮扶住,满头冷汗叫道:“长得不错,怎是个疯子,敢在大街上伤人,快报官将人抓起来!” 苦生正忙着应付罗玉静,觉得彭元吵闹,将诛邪剑连剑鞘一同抽出,朝彭元脸上挥去。他那力道不是罗玉静可比,只一下彭元便摔飞出去,脸肿鼻青瘫倒在地。 把吵闹的源头拍开,苦生举起诛邪剑,不让罗玉静碰,说道:“诛邪剑不能杀人。” 见罗玉静恨得眼睛都要滴血,还在挣扎,只好反手把她抱下来,夹在腋下将她带走,免得她又要失去理智杀人。 大步走出去半条街,罗玉静终于不挣扎了,她在哭。 苦生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赶紧将她放下,让她坐在路边石墩上,对她说道:“你不可再杀人,否则身上戾气越发重,死的只会越快。” 厉鬼通常无法控制自己,哪怕是在人身体里的厉鬼,也免不了如此冲动。 “可是我好恨,我好恨啊。”罗玉静浑身发抖。 苦生沉默片刻,问道:“你恨的是方才那人?” “我恨他们……所有人,像是这种男人,最该死的不是我,是他们……”罗玉静咬牙。 苦生:“若是如此,你如何杀得尽这么多人?你已经为此事死了一次,莫非还要为此死第二次?” 罗玉静尚未回答,街上已经嘈杂起来,一群人追了过来。苦生啧一声,抱起仍在发抖的罗玉静,走进另一条街。 躲避追捕,苦生已是熟门熟路,很快甩掉那些人,走进路边一个茶棚让罗玉静休息。 “你在此喝些热茶,我们再走。” 好不容易她看上去稍微冷静些了,这时一伙腰扎白巾,头戴白帽的汉子放下挑担,涌进茶棚坐了,让老板上些面食。 这群人是挑夫,也做些红白事帮工,今日便是帮一户人家下葬去了,才挑了棺材埋到荒郊。死者是普通人家,又是横死,下葬匆忙,诸事都不讲究,他们也没能赚到几个钱。 一群人喝了大碗粗茶,聊起这今日下葬的死者。 死者是个年轻的未嫁女子,因去郊外采春茶,被人玷污,那玷污她的是个家有妻室的浮浪子弟,在漉城本地颇有些厉害名声,那人不肯负责,又叫人将她上门讨说法的父亲打出去,伤了腿不能做活。 那女子在家日日以泪洗面,又被街坊邻居闲话,一时想不开投井自尽。 “这一自杀,董家十几年的女儿白养了,那彭家连个丧葬费都不愿出,要我说,就带着女儿尸体日日去彭家门口闹,多少得要他们出些钱!”一个汉子摘下头上帽子说。 “董家两口子也是,早知如此就别让女儿去采茶,若他们跟着去,哪会发生这事,还是他们自己不注意。” “我倒是听说,董家女儿是看上了彭大,人家长得端正,家里又有钱,小姑娘可不就动了春心,不然彭大怎那么容易得手,采茶那地方人多,她还不会挣扎吗?就因为那彭大不愿意把她抬回家,这才自杀了。她要是老老实实嫁个本分汉子,哪至于丢了性命。” 罗玉静扭头看他们,听到这话,将手里的茶杯砸到说话的汉子头上。 “嘶……作死啊!谁砸老子!”那汉子一扭头,见到个年轻女子盯着自己,目光森然有些怕人,一时迟疑噤声。 苦生下意识按住诛邪剑,警惕罗玉静再拔剑暴起。 罗玉静却只冷笑一声,对那几个闲话的汉子说道:“你们说的董家女儿,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的口舌杀死的。” “等着吧,她会回来找你们。”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几人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生生打了个寒颤。他们方才还高谈阔论,但看这形貌异常的两人,哪怕觉得罗玉静说的话不顺耳,也不敢再开口,怕惹了什么麻烦,只埋头喝水。 在苦生眼中,这群汉子张口说话时,舌尖都是黑的,喷吐出寻常人看不见的黑气。他们口中有一种因口舌而滋生的精怪,名为“吊舌”。尖刻辱骂、诽谤他人、好生是非最易滋生这种东西。 这种精怪,他向来不管,只是看罗玉静这模样,易被“吊舌”激怒,继续待在这里她恐怕是冷静不下来。 苦生一把将罗玉静从凳子上提起来,带着她离去,点了一把安魂香塞给她。 走出一条街,香燃了一半,另一股更加浓烈熏人的烟气扑来。 前方一户人家门悬白灯,门口蹲着一个妇人,正在烧香焚纸,弄得烟气缭绕,正巧便是之前那些汉子说的董家。 路过这家门口,罗玉静望着那个烧纸妇人,而苦生按住嗡嗡震响的诛邪剑,目光锐利逼人。 “此处有厉鬼?”之所以是疑问,是因为他感觉到的这股厉鬼气息十分微弱,像是被什么遮掩住气息。 恶人死后大多会化作厉鬼,而因为横死、怨愤而死的人,也很可能化作厉鬼,一旦变作厉鬼,只要杀了人,身上怨气戾气加重,有修为的道人往往隔着一段很远的距离便能感应到,可他如今站在如此近的距离,才察觉到一丝厉鬼气息。 苦生朝那烧纸的妇人走过去,说道:“你家中有厉鬼,我可帮你诛鬼。” 妇人面容憔悴,反应迟缓,听他如此说,忽然流露出惊慌之色,排斥道:“我家没有厉鬼,没有,不用!”慌慌张张拒绝罢,站起身回去屋内,连院门也一同关上了。 看她神色慌张中分明带着些心虚,说到厉鬼时还按了按怀中,苦生察觉不对,直接跳上院墙进去董家。 他从前诛杀厉鬼妖邪,也有遇上家人不愿意的情况,苦生从不管他们的意愿,他只有诛杀厉鬼一个目的,谁都阻止不了。 见他竟然直接闯入家中,那妇人吓得直往后退:“你们要做什么!” 苦生上前一步刚要说话,被罗玉静一把推开,她问:“害死你女儿的是什么人?叫什么,住哪里?” 妇人垂头哭泣:“我女儿死都死了,这事莫要再提起,让她安息吧。” “安息什么?伤害她的人不死,她永远安息不了!”罗玉静再问一遍。 妇人看她纠缠不肯罢休,才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周围街坊都知道,不就是住在城西彭家的那个彭元,他惯爱做这种事,又无人管。不知道你们两位是什么人,要做些什么,只求别连累我们,赶紧走吧。” 彭元?罗玉静听这名字耳熟,一下想起来方才不久前遇到的那个骑马男人,难道这么巧,真就是他? 苦生把罗玉静推到身后,直接对妇人道:“你的女儿已经变作厉鬼,此时你将她藏起,最迟三日后她便会反噬,到那时你是白送性命。” 妇人瞪大眼,一下激动起来,捂住胸口道:“不会的,她是我女儿,最是听我的话,怎么会害我!” “厉鬼不再有神智,她认不得你。”苦生道,“将她交出来吧。” 妇人听他这般说,一下子委顿在地,大哭道:“不!不!我的女儿太可怜了,她没做错什么啊,为什么要受这种罪,她已经变成这样,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回来,不要杀她,要杀就杀我吧!” 苦生不动,见她爬起来,忽然转身要跑进房中藏起来,苦生上前一下劈中妇人后颈,让她晕倒过去。 妇人一倒,怀中滚落出一个小泥人。 这泥人捏成少女模样,身上系着头发,泥土呈淡红色,一股血腥气,瞧着是用了某种邪法把魂魄暂时留下。 民间许多人不知这些邪法厉害,往往因为不愿亲人爱人逝世,去些野庙求心术不正的所谓大仙,花钱弄来这些后患无穷的邪法。 若是拘住普通魂魄也便罢了,附身在泥人里,顶多让人怨气缠身,带着这泥人的人从此缠绵病榻,若是拘住厉鬼,等到那厉鬼从泥人里出来,凶性大发,动辄便要灭门。 将那倒下的妇人放到椅子上,苦生正要去捡泥人,罗玉静先一步将那泥人捡起。 “……做什么?”苦生心生不妙,“将泥人给我。” 罗玉静咬唇,拿着泥人后退。这董家院子角落有一口井,罗玉静退到井边,苦生追了几步,停下来。 “你想做什么?”苦生握着颤动的诛邪剑问。 罗玉静坐在井口边,说:“我要让她出来,亲手杀了那个彭元。” 苦生:“不行。” 罗玉静:“为什么不行,她活着时没办法替自己讨一个公道,连死后也不能吗?” 苦生:“……不行。”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诛邪剑颤动更加厉害,罗玉静一咬牙,往身后的井里看了眼,思索是否能藏到井里。 “等等!”苦生见她要跳,退后道,“这井很深,不比上次的浅井,你若坠下去,我救不了你。” 12 笑容(罗玉静一听他说可恶,忽然...) 两人在院中僵持,眼看那妇人都要醒了,苦生蹲在那越发头疼:“快过来,我们该走了。” 罗玉静:“你带我去找彭元,她就是要被你诛杀,在那之前我也要让她亲手先杀了彭元!” 苦生大声道:“我说了不可!” 罗玉静大怒:“那你有本事就过来!” 苦生被她气得团团转了一圈,又朝诛邪剑发气:“都是你平日纵容她!” 妇人醒了,仓惶跑出来,喊道:“阿茶!女儿!啊!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她朝苦生扑去,苦生躲了一下,再看罗玉静不愿动弹,无奈只得暂时避开,从墙上翻了出去。 他臭着脸蹲到附近一棵树上,等着罗玉静也被赶出来,谁知左等右等,罗玉静一直待在那院子里不曾出来。 她坐在水井边上低声和那妇人说些什么,说得那妇人一直抹眼泪,又抱着她大哭了一场。 苦生蹲在树上,见两人说了很久的话,甚至看见那妇人给罗玉静煮了一碗面,她就坐在水井边吃面。 “可恶……”苦生按住自己的额头等着,一直等了许久才看见罗玉静打开门出来。 她探头探脑在周围寻找,大约在找他的身影,没见到他,掩上门跑到大街上。这时候天黑下来,街上已经没什么人,她朝着某个方向跑去。 苦生踩着人家的院墙,抱着剑在后面跟着她。 罗玉静果然找到城西彭家,彭家院墙外有高大的白玉兰树,落了一地洁白的花瓣,她从白玉兰树爬到墙头,跳进彭家院子。 跟在她后面的苦生自言自语:“我教她翻.墙时,哪想得到今日?” 他平日诛邪杀鬼,带着罗玉静翻.墙进别人家中都习惯了,养得她胆子也变得这般大,独自一人也敢如此莽撞行事。 彭家院子不大不小,两进院落,这时大多数人都睡得早,这个时间已经吃罢晚饭准备休息。罗玉静蹲在人家的花丛里,听到亮着灯的厅前,女人们在打牌说话。她等了一会儿,听到她们聊起彭元,一个人说,他在后头吃酒睡下了。 见她们都没注意这边,罗玉静趁着夜色掠过门外,跑到后面一进院子里。她起身时,厅内有人见一个白影子从外面掠过,咦一声,起身要去查看。 蹲在墙上的苦生手指一弹,将一个石子弹到屋内,打碎一个花盆,转移了屋内几人的注意。 他踩着墙跟罗玉静来到后院,或许是运气好,后院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窗户还开着,罗玉静向前一看,彭元满身酒气,正躺在床榻上歇息。 从窗户翻进去,看见床上彭元鼻青脸肿,果真是白天和她搭话的那男人。罗玉静将泥人打碎在床前,眼看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泥人里钻出来,扑向床上的彭元。 董小茶因着被邪法摄魂入泥人,已经无法完全凝聚人形,半身是人,半身变成一团张牙舞爪的怨气。她从泥人里被放出来,那股让苦生感应不清的怨气瞬间变得清晰。 等的便是她从泥人里出来的这一刻! 诛邪剑如一道闪电从窗外飞进来,直刺董小茶。站在一旁的罗玉静早知道苦生肯定会跟着自己,也知道他一定会出手,所以一见诛邪剑,她毫不犹豫劈手抓住。 那双曾细细清理诛邪剑的双手,此时死死攥住剑刃,鲜血顺着她的手腕往下蜿蜒,把洁白的袖子晕染成鲜红颜色。 诛邪剑兀自颤动着,想震开她诛杀她身后厉鬼,可它越是颤动,罗玉静便握得越紧。 屋内血腥气惹得厉鬼董小茶狂性大发,黑气钻进彭元的耳朵鼻子嘴巴里,这个生前怯懦羞涩的姑娘嘻嘻笑着,用手扯出彭元的舌头,撕开他的胸口……彭元醒了,他目眦欲裂但无法挣扎,困在床上四肢抽搐,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折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胸膛皮肉被撕开。 罗玉静的掌心被诛邪剑锋利的剑锋割开两道大大的伤口,但是,在董小茶嘻嘻的笑声与彭元痛苦的闷哼中,她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容是从未有过的灿烂。 苦生蹲在窗框上,沉默看着她,不像往日无可奈何只能大声喊可恶,这一刻的苦生显得冷漠深沉。 看着他的目光,罗玉静竟然生出一点细微的恐惧感,但很快她就坚定地望了回去,手中更加用力,仿佛在告诉他:我就是要这样,你也不能阻止我。 没有看那将死的彭元和吃人的厉鬼董小茶,苦生凝视着罗玉静说:“你可知晓,你今日放出厉鬼,阻我杀她,致使此人死去,这份罪孽会加诸于你之身。” “好笑,什么狗屁罪孽,有就有吧,我不在乎。”罗玉静冷笑,“我也是厉鬼,迟早要被杀,有没有罪孽有什么关系,我宁愿满身罪孽,像这样的人,我碰到一个杀一个!” 苦生从窗口跳下,走到她面前,在她警惕的目光中握住诛邪剑柄,止住诛邪剑的震颤:“放开。” 罗玉静不动,苦生叹息一声:“他已经死了,这只厉鬼食人,马上要去吃她的血亲,你还要拦着我杀她?” 罗玉静往后看去,董小茶伏在彭元身上,吞食他的心脏,姿态如同野兽,而彭元已经双目大睁着死去。 她松开手,看着苦生拿着那把沾了她血的剑诛灭董小茶。 苦生很厉害,似乎没有厉鬼能从他手下逃脱,吃了人的董小茶也一样,她没能逃走,被苦生一剑穿透,化作烟雾散去,就此在世上失去了所有痕迹。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董小茶狰狞的脸变成了她自己的脸,最终消散在苦生剑下。 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罗玉静忽然想,她把董小茶的泥人带到这里之前,和董小茶的母亲说,会让董小茶安息。 现在董小茶亲手杀死了彭元,在被诛邪剑除去之前,她有没有感觉到片刻的安息与快乐?她有吗? 收剑,苦生转回到罗玉静面前。她看着虚无的地方,刚才还笑得灿烂的脸上,又变成平时的漠然与忧郁。 她的脚边,鲜血滴答滴答还在往下滴落,几乎汇聚成一小片血泊,但她好像完全没发现,也不在乎。 苦生上前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扛着她从彭宅离开。罗玉静趴在他肩上,感觉到失血的晕眩,她身上的血腥气掩盖了他身上那种淡淡的香。 将罗玉静带到附近一个无人住的小庙,苦生已经将那些随身的杂物都放在那。 翻出安魂香点上,又拿出血墨,捏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沾墨画符。止血符画过,贴上两道黄符,再用布条裹上。 做这些事时,他手指上的铁指套不断发出叮叮的撞击声。 因着失血过多,罗玉静脸颊苍白,头发乌黑,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更像是个游魂女鬼。她的袖子与衣摆上都是血,神情在先前的激动高昂过后,显出些迷茫低落。 “方才我看你笑得很高兴,替人.报仇,如此开心?”苦生放开她的手道。 还带着血渍的手因为疼痛微微颤抖,罗玉静一愣,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扬起一个僵硬的笑,说:“我以前最喜欢笑了。” 她的老师笑她:“每天都看你笑得这么开心,有什么很高兴的事啊?” 她姐姐说:“我们小静笑起来像朵向日葵,真好看。” 她以前很爱笑,不是因为有许多快乐,而是因为还未曾遇见黑暗。 “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是我姐姐现在站在我面前,都认不出我。我病了,不会好了,也不需要好。” 苦生给她包扎好伤口,又拔出诛邪剑擦拭上面的血迹。他很少拭剑,但今日这血色看着有些刺眼。 “你与其他厉鬼不同,你还保有神智,若你能主动消去戾气,或许能以人类的身份活上久一些……没有罪孽,才可修来世。”苦生缓缓说。 人身带罪孽,下辈子为鱼虫走兽。而厉鬼连来世也没有,除非有非凡气运,修成大功德散去戾气怨气,才得再入轮回。 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罗玉静愣住,有些慌乱:“你不想杀我了吗?” “不行,”她很快摇头,“如果有来世,对我来说才是最可怕的。” 她一把抓住苦生的手臂,去看他的神情,执着道:“不行,你一定要杀我,你说过的,过几年等我死了就将我诛杀了,你不是要杀很多厉鬼才可以的吗!” 苦生的眼睛是漆黑的,薄薄眼皮上两点红痕,凑得近了,罗玉静看着他的眼睛,心中的激动忽然慢慢冷却,她回想起他方才说的话,突然间意识到什么。 “放手!你的手,又流血了!”苦生捏着她的手腕怒道,“既然如此,日后安生些,再做今日这种事,我便不杀你,就让你做个厉鬼,收在葫芦里哪里也去不了,听到没有!” 罗玉静难得听话,有些不知所措,老实地点点头。她之后什么也再没说,困倦地蜷缩着睡去。静谧的夜里,苦生看一会儿她的面容,抚了抚身边的诛邪剑。 伤了手,许多事做不了,苦生又要为她做饭,还要给她喂饭。 也许是被他先前那番话吓住,这几日罗玉静颇为乖巧,苦生喂什么她都吃,他做饭时也不拿那种诡异的眼神逼着他去洗三次手,就算吃到头发也…… “呸。”罗玉静吐出头发说,“可恶。” 苦生:“……” 又过几日,罗玉静提出要求说:“我想洗头。” 苦生:“你的手还未好,半个月后再说。” 罗玉静不言不语,被他背在背后,开始用脑袋撞他的脑袋,苦生怀疑她是想把她自己撞死。 “不洗头很痒。”罗玉静说道。 无奈,苦生只得停下来给她洗头,可怜他这辈子自己都没洗过头,也可怜罗玉静,感觉头发连头皮都快给他扯掉。洗个头而已,两个人都感觉去了半条命。 “僵尸真好,僵尸不用吃喝,不用洗澡。”罗玉静看苦生的头发,永远那么清爽蓬松。他反正是死的,就算脏也只是外表有点灰尘,就像是野外的石头,雨水冲一冲就干净了。 “我身上痒。”罗玉静看着自己两个裹起来的手说。 苦生:“……不行!” 罗玉静:“我没有让你帮我洗澡,我只是说一句。” 苦生发现她最近对他似乎有些依赖,而且,她还没头没脑地和他说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我?”苦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罗玉静说:“你不懂。” 苦生:“……可恶!” 罗玉静一听他说可恶,忽然就笑起来。虽然不是很灿烂,但她不知为何会笑了,会对着他笑。 13 改变(现在我想为爱我的人安息。...) 进入砚州范围时,时间已经到了初夏时节,罗玉静手上的伤痊愈,只落下两道粉色的疤痕。 一连几日,她们都未曾遇上什么妖邪鬼怪,罗玉静觉察不对。她先前对这世界毫无探究的好奇心,但几个月下来,多少也有些了解,便猜到:“这里是一位氏神的地盘吗?” 都说氏神所在,清净安宁,不生邪祟,这一路行来,最多也就只看到些无害的小精怪出没在森林野地里。路边不知名的野庙少了许多,倒是去人家讨水喝时,看见不少人家中供着一座小神龛,奉着氏神小像。 “这种地方少有厉鬼吧,来这里做什么?”罗玉静问道。 “此处氏神为罗姓。”苦生说道。 “罗?你是特地带我来这的?”罗玉静一惊,“可你不是知道吗,我姓罗,但这具身体不是姓罗,我甚至不是这里的人,你带我来这里又有什么用?” 苦生说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一些奇特之处,你应当也是被氏神庇佑之人。”只是他毕竟没有成为氏神,看不清楚罗玉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才会带她前来砚州,想要追溯她身上的那一段因缘,解开她一道心结。 罗玉静虽不清楚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但她对去见罗氏神这事仍不看好,从他身后扭过头来,抓着他的头发说:“算了吧,不是说氏神都很难见到吗,你肯定是想闯进去,万一打不过怎么办。” 苦生:“你那次睡在棺材里,我已经带你去过一个氏神宅邸。” 罗玉静:“……原来是惯犯。” 虽然苦生说得简单,但这一次与上一次终归还是不同。从进了苏V城,他的脚步便略有些沉重。只因此处笼罩着罗氏神的气场,这位氏神明显异常地排斥外来者,尤其是如他这样堕落成僵尸的“邪神”。 不至于寸步难行,也像是肩上背着一座大山。不过,不欢迎又如何。苦生大步往前,去往苏V城外的行云山。 砚州是著名的风景秀丽之地,行云山也是此地有名的灵山,远远望去,山中一片深绿浅红,行云环绕。 连绵的黑白两色建筑在碧树梢头探出,顺着起伏的山势修建而上,组成了一座不大但精美的山中城池,那便是罗氏神所在,罗氏祖地。 走到行云山下,一群人从山阶上奔下来,拦在他们面前说道:“不管客人从何处来,罗氏祖地不欢迎客人,还请回转。” 他们腰间佩刀,严阵以待的模样。 见这架势,罗玉静拽拽苦生的耳朵,说:“算了,走吧。” 苦生不让她拽耳朵,将她的手拉下来。 “慢着,这位客人可以走,我们氏神吩咐,将她留下。”那群站在山阶上的佩刀者又一指罗玉静,肃然道。 苦生早有预料般,把罗玉静从背后拔了下来,推到身前:“去吧。” 罗玉静扭头怀疑道:“你是想把我扔在这,自己跑掉?” 苦生:“我在此处等你,早去早回。” 他说一不二,不曾骗过人,罗玉静见他说罢盘腿坐在旁边的山阶上,不管那些人的虎视眈眈,像是真要等她。 她稀里糊涂被推出去,又被那群人让了过去,一个女子过来领她上山阶,穿过许多黑白分明的建筑。 这里还有学堂,一群小孩正在念书,轻灵翘起的燕子檐上停着啁啾鸟雀,和那群小孩的读书声穿插响起,相映成趣。 路边的门内探出几个年轻女孩的脑袋,又很快缩了回去,她们在墙内说话的声音也能叫在外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人?” “听说是远方来的,要去见氏神。” “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怎么能去见氏神,这不年不节的。” “长得倒是好看,就是头上不戴些花儿钗儿的,有点可惜了。” 引路的女子脸上笑容都维持不住,对着门内喊道:“不去做活在这说什么呢!太失礼了!” “哈哈哈不敢了!”“这就去!”一群女孩嘻嘻哈哈跑掉。 越往上越僻静,人迹渐少,最后她被领到一处六角楼前。月牙形状的一弯莲池浅浅,开满白莲,环绕在旁。 “氏神在里面等你,去吧。”引路女子说道。 罗玉静连路上遇到的那些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都不怕,此时面对这楼,却忽然心生一股敬畏。一进楼内,便是成排的牌位,往楼上走,四处空荡荡,唯有一个闭着的神龛,前方放着一个蒲团。 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罗玉静正不知该做什么。忽然,她感觉身后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来到蒲团前,扑通一声跪下,手上又有自己的意识般捻起三根香点燃插上。 这时闭着的神龛打开,墨色绘白莲的衣摆在她面前展开,罗玉静只觉得头抬不起来,有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头顶摩挲着。 摸了会儿她的头,一个声音道:“是我罗家后嗣……只是你似乎不该出现在此时。” 作为被世代供奉的氏神,罗氏神能感觉到自己的族人。氏神与族人之间有着割不断的“因果”,因此他能感觉到这确实是需要庇佑的孩子,只是她又十分奇怪。 似生非生,似死非死,身在此世,魂在彼世,并且…… “你身上有恶孽。”罗氏神道。 罗玉静抬头,看见面前的氏神面容混沌,如雾气飘忽聚散。气势威严疏冷,像是一位不亲密但很严厉的长辈。 她咬咬牙,压住内心的愤怒问:“什么样的恶孽?是因为我让厉鬼杀人?” 罗氏神道:“‘恶’是毁灭他人,及毁灭自我。‘孽’是错乱的因果纠缠。” 罗玉静愣住,口中咀嚼着这句话,似有所悟,又无法完全明白。 “但你身上同时有一股强大的心愿之力,有人为你供奉香火,是你血脉亲人。”罗氏神伸出手在罗玉静额头上虚悬,感应到那股冥冥之中若隐若现的联系。 “……血脉亲人?”她的亲人,就只剩下姐姐罗玉安。除了她,世界上没有其他人会为她供奉香火。 姐姐……她还在想着她吗?没有因为她带来的麻烦生她的气,决定把她这个脆弱又懦弱的妹妹忘记吗? “怎么会,她不在这个世界啊……”罗玉静喃喃说。 她一直不能肯定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是否就是她来时的世界,因为她在后世,从没听过氏神的存在,也没有遇见过这些非人的妖物。 “待我追溯――”罗氏神道。 罗玉静感觉额心一凉,身体发沉,神魂却往上飘去。 她回忆起了年幼时的记忆,那时父母还在,她们是最平凡普通的一家人。后来父母去世,她们姐妹相依为命,她上下学姐姐会去接她,明明自己也还是学生。还有那件事……她的过去一幕幕浮现,像列车的窗口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最后,她听到姐姐罗玉安叹息一般的声音,她说: 【妹妹,我亲爱的妹妹,姐姐真希望你可以安息。】 罗玉静大睁的双眼里流下泪水。她茫茫然,听到罗氏神说:“你与一位亲人之间的亲缘因果未断,恶孽共同分担,她在未来供奉香火,消你怨气,为你求来世。” …… 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莲花楼,罗玉静被人带到一个房间里,看着窗外的日影西斜。 “我已为这一段奇特缘分做下标记,以待来日。”最后氏神似乎这么说了一句。 她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没心思去想,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那些话。 氏神说,凡有恶孽,都由姐姐和她一起分担,还说姐姐在等她的来世。 她放弃自己了,但姐姐没有,她还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试图拉着她。 ……她不能再做之前那样的事,至少不该再随便放弃自己的生命。如果她应该承担的东西被姐姐替她承担了,那她也该承担起这份来世再见的期待。 仍然觉得活着很痛苦,但她不能再逃避这样的痛苦。 外面忽然的嘈杂将罗玉静从沉思中惊醒,她往外看了眼,见铺陈开的黄昏夕阳下,一个人从墙头跳下来,走到她身前,问:“你要留在这,还是和我离开?” 是苦生。 罗玉静没有思考,下意识将手递给了他。他的眼睛弯了一下,从窗外俯身把她从房间里抱出去。 外面有许多人跑来跑去寻找闯入者,还有人聚在墙下说话: “那人闯进来是去找今日见氏神的女子?” “应该是,可不能被他把人带走,氏神说了,今后让那女子住在这里。” 罗玉静想起那一场和氏神的交谈,回想起他似乎真的说过既然是自家孩子就别出去乱跑了。她当时都没能回神,也没能做出反应。 闯入氏神地盘抢人的苦生从众人头顶掠过,快步下山,他问道:“今日之行,可为你解惑了?” “不知道。”罗玉静说,“有越来越多的事不知道,我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以前,我因为那些人不能安息,现在我想为爱我的人安息。” 她抱着苦生肩头的手稍稍一紧,说:“对不起。” 苦生:“怎又和我说对不起。” 罗玉静:“我之前说对不起,因为你不想杀我了,我还要你杀我,所以要和你说对不起。现在说对不起,是因为我现在不准备死,我这样反复,所以和你说对不起。” 苦生:“谁说我不想杀你了?” 罗玉静:“……” 罗玉静:“……那你把我放下来吧,我不走了。” 苦生大笑。同时,他们离开了行云山罗氏祖宅地界。 “在那!快追!” 一群到处搜索他的罗氏族人听到笑声,正要追过去,忽听后面又匆匆跑来几人,说道:“氏神说,莫追了,随他去吧。” …… “日后便跟着我行走修行。这天地广阔,万物循环,善恶两面,若眼中只能见恶,沉溺于怨愤,随心所欲却不加以克制,终会迷失自己。” “跟你修行……所以我要拜你为师吗?” “我不收徒……只教你用诛邪剑。” 14 画符(鬼神借气。...) 罗玉静从前用诛邪剑,都是将它当做刀随便劈砍,诛邪剑,毫无作为剑,并且是作为一柄灵气宝剑的尊严。 苦生教她,便是教她用剑,御剑术配着轻身的功夫,练好了和一两个大汉周旋不在话下。 “能御剑飞行吗?”罗玉静问。 苦生答:“再修炼两百年。” 罗玉静:“……” 他教的御剑术,通俗来说,更像是召剑术,隔着一段距离念咒,能让飞剑飞到手中。 罗玉静迟疑道:“可是,我不用念咒,短距离内只要喊诛邪剑,它也会飞过来的,毕竟是灵剑。” 苦生不信:“怎么可能。” 罗玉静当场为他表演,走出去三米距离回头喊:“诛邪剑!” 插在一边的诛邪剑瞬间出鞘飞来,被她接住。 见到这一幕的苦生抓着自己的头发:“怎么可能,我不用御剑术,它根本不听我的!” 他气急败坏,对着她和诛邪剑大喊可恶。 罗玉静:“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 从此,诛邪剑就由罗玉静拿着,她每日将剑擦得干干净净,还配上一个白色剑穗。平日练剑,诛邪剑也很慈爱随和地让她用,与之相比,苦生从前可谓是养子待遇。蹲在一边将可恶翻来覆去念叨了八百遍。 不过苦生这御剑术还是有用的,可以控制诛邪剑远距离与人缠斗,由近战变作远攻。缺点便是要看得见敌人才好指挥,若看不见便如盲人打架。 为了练习,罗玉静从苦生背上下来,自己行走。苦生常不走寻常路,什么峭壁山崖、什么茂密森林,寻常牛马骡子不好走的地方,没有路的地方,他都照走不误。可对罗玉静来说,路途艰险,行走吃力,苦生为了等她,赶路的速度慢下来许多。 若是从前,他大概要对着缓慢的速度暴躁烦恼,但如今他对此一声不吭。罗玉静若走得慢,他便在一旁等着――倒不是他脾气突然变好,而是他一旦显露出暴躁的情绪,罗玉静就要求燃安魂香。 “看到你暴躁,我也想暴躁。”罗玉静此话一出,苦生只好抓着头发遮着自己的脸,拼命忍着,连喊可恶的声音也没有从前那么中气十足。 如此一日不停地走着,罗玉静到晚上休息时,脚上尽是水泡红肿。苦生凑近一看,吓了一跳:“怎么不与我说!” 罗玉静:“我可以忍。” 身体上的痛,对她来说,比心理上的痛更容易忍受。便是如这般近乎自虐的行为,会让她觉得好受一些。一旦陷入糟糕的情绪,她就发狠地练剑、狂奔。 苦生拧眉画符,给她贴在脚上,隔日又让她坐着背后的藤椅,带着她走一天,等到好些了,再放她下来自己走。 习惯这样行走的速度之后,罗玉静感觉身体都轻了不少。 待到再遇到那种越不过去的沟壑,苦生用手托着她的脚,轻轻将她往前送上一送,罗玉静便如同乘着风轻飘飘跃到另一边。 便是翻.墙,也不需要苦生或是墙边树木的帮助,轻车熟路翻上去。 黄昏时路过一个县,县内不知是什么节日,搭了戏台表演,简陋的草台子上热热闹闹红红绿绿,敲锣打鼓弹琵琶。台下的人们挤作一团,大人小孩还夹杂着一些精怪。 见了这场面,罗玉静不愿意走,说要看上一场,跳到戏台不远处一棵树上坐下。苦生一声两声唤她不下来,无奈只得也跳到她身旁的枝桠上,一起看着这一场不知演什么的戏。 罗玉静往台上看得出神,不像是在看戏,而是在回忆。 “我小时候,好像家附近也有戏班子搭台唱戏。”演的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那种热闹,那种亲人都在身旁紧紧牵着她手的安全感。 她不自觉看向旁边苦生的手,他正在不自觉挠着脚边的树干,手上有铁指套,挠的人家树皮上都出现了几道印子。 罗玉静忽然抓住他的手。 苦生的身体往另一侧倾斜:“做什么!” 罗玉静说:“给我牵一下。” 眼睛继续看台上的戏,心里却想:凉冰冰的,和记忆里温暖的手掌不一样。但是,天气快要热了,这样抓着也不难受。 她漫无边际地出神,手上松松地牵着那只凉凉的手。想的太出神,一不注意身体一滑险些从树干上掉下去。那瞬间,被她握住的那只手迅速抓紧她,将她拉了上来。 不只是在她要摔下树的时候。 走在陡峭的山路,脚滑要摔下深涧,这只手轻轻一推就能把她推回去。不管从哪里摔下去,这只手都能拉住她。 ……真是奇怪,明明以前是一双想要杀死她的手。 罗玉静不爱走夜路,从前一到天黑便要休息,如今偶尔会走一走夜路。 夜晚最容易遇见鬼怪,罗玉静坐在苦生背上,提一盏灯笼,这灯笼里油灯添了些定风香,不容易摇晃,一旦开始晃动,就代表着周围出现“妖风”,有些非人的东西来了。 诛邪剑归了罗玉静用,只要不是诛杀厉鬼僵尸,寻常遇到那些拦路作妖的非人之物,苦生大多用符。 但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画符,嫌麻烦。 停下来休息时,见他画符,罗玉静说:“我也想学画符。” 苦生头也不抬说:“普通人画的符只是废纸,不可驱邪杀鬼。” 罗玉静说:“我也想学画符。” 苦生:“聚气才可成灵符,你无法聚气于符。” 罗玉静:“想画符。” 苦生愤怒地抓一把头发,把笔让给她。 捏着苦生的笔,蘸着苦生调的朱砂墨,拿着他的黄纸,罗玉静照猫画虎,照描画符。画完一张,果真没什么用。 虽然没什么用,但她这人有几分倔性,偏要画,而且好像画上了瘾,常常乱画打发时间,哪怕被苦生背着走的时候,她有空都要垫一张纸在苦生头顶画符。 本来只是随意玩耍,谁知这一日,罗玉静画出一张符,觉得看上去还不错,随手贴在苦生脑袋上。 只听滋啦一声,苦生的几根头发冒出一缕青烟,打起卷来。 罗玉静:“?” 苦生:“……” “刚才是不是,有反应了?”罗玉静讶异,随即露出一个惊喜的神情,摇晃他的肩膀,“你感觉到没有?” 见她露出笑容,苦生心道罢了,也不说话,任她高兴地又画了一打符。 路上又遇到缠着人的邪祟,苦生刚站出去,被罗玉静拉回去,她期待地说道:“让我来!” 苦生抱着胳膊退后,看她险象环生地将符贴到那邪祟身上――若如此,还不如直接拔出诛邪剑给那东西一下。 符是相同的符,罗玉静不曾想换做一只不怎么厉害的普通邪祟,威力竟如此大,符被烧成灰的同时,那邪祟也化作青烟消散。 “这符……这么厉害吗?”罗玉静拿着符看苦生,又朝他头发上贴了一张,见青烟过后,他的一缕头发打卷。 捏着自己打卷的头发,苦生问:“你是想超度我?” 罗玉静再也没敢往他身上贴符,怕自己万一当真是个天纵奇才,画符厉害,一不小心把他消灭了。 经过几次试验,罗玉静发现自己的符当真是有用的,哪怕拿那些厉害的鬼物没办法,对付一些小精怪邪祟完全不成问题。 炎炎烈日下,她们停在一处绿荫下休息,罗玉静捏着笔画符,对身旁的苦生说道:“你之前还说我画的符没用呢,明明就有用。” 树荫下还坐着一位头发花白,身穿深蓝色道袍,风尘仆仆的老道,他突然插话道:“普通人哪怕照着符画的一丝不差,确实也是无用的。想让符成为可用的灵符,若非自身修为到了可以聚气,便是从鬼神处借气。” “这位姑娘……”老道瞧着罗玉静,笑眯眯地说,“你能画出灵符,乃是有鬼神借气。” 罗玉静不清楚,追问:“什么鬼神借气?” 苦生将手指在石头上叮叮当当敲了敲,那老道哈哈一笑,过来喊道:“苦生师叔,又是九年不见了,近来可还好?” “如你所见,一如从前。”苦生回答道。 老道说:“哈哈哈,从前可未曾见过苦生师叔身边有什么人,这怎么叫‘一如从前’。” 老道名延同,是白鹤观弟子,苦生的师侄之一。苦生在外游历斩杀厉鬼,每九年便有一位白鹤观弟子下山,来为他加固封印,从前还是他的师兄师弟,后来成了师侄。 加固封印,同时也身负监督之责。若他心性有变,滥杀无辜,白鹤观弟子有责拼尽性命将他诛杀。 山间野庙,渺无人迹。苦生脱去上衣,坐在蒲团上,让师侄为他加上封印。 他脱去衣服后,胸膛与后背以及手臂上,都是红色的符文,深深印进皮肤,那些红色正在脱落,变得斑驳黯淡。乍一看去,他整个人充满一股邪气,有些可怖。 罗玉静第一次看见他衣服下面的身体,原来是这个模样。她本来在一边等着,忽然起身走过去。苦生垂着头,见她走过来,一伸手说:“裤子也一起脱了吧。” 苦生:“……” 正准备封印事宜,悄悄听着这边动静的延同老道:“……” 罗玉静说:“反正要脱,一起给我帮你洗洗。我说实话,我真的受不了你不洗衣服了。” 拿着衣服到外面的溪涧去清洗,延同老道展开自己的包袱,拿出画好的封印,贴在苦生背上,无声描画,片刻后符纸自燃,一道鲜红的符咒如同被烙印烫进皮肉,甚至闪烁着一种烧灼中的金红色。 烙印封印十分痛苦,但如这般的符咒,一次性要在身上烙印九十九道。 苦生闭着眼睛,听到外面隐隐约约的洗衣声。 “苦生师叔,你可是想收外面那姑娘做弟子?”延同老道问。 苦生:“不是。” 延同老道奇怪:“若不是,师叔怎么借气给她画符?师叔虽然与鬼神无异,但这借气也不是寻常关系能借得到的。” 苦生不回答,抬手摆了摆,示意此事不提。 还能为什么,她一直学不会画符,很不开心的样子。 15 夏(贵重的、会散发香味的木头...) 洗干净的衣服晾晒在拉起的细绳上,随夏日暖风飘荡。 狭窄破败的野庙内,苦生身上尽是刚烙下的鲜红符文封印,赤着上身坐在破蒲团上,乱发披散。 罗玉静见延同老道打完封印,在一边收拾东西,便走过去,到苦生身边抱膝蹲下,悄悄看他。 “这个封印,很痛吗?” 苦生说:“走开点,我没穿衣服。” 罗玉静:“……你是不是还在不乐意我把你衣服洗了?我还没让你洗澡呢。” 苦生脸上神情有一些复杂,他强调:“我是僵尸。” 罗玉静:“僵尸怎么了,僵尸了不起吗,僵尸就可以不洗澡吗?虽然你身上是香的,也没有汗什么的,但是我有汗啊,每天趴在你身上都蹭上去了……” “哐当――”旁边听着的延同老道把自己的包袱摔了一地。 见师叔和那姑娘两双眼睛同时看过来,延同老道干笑一声:“哈哈,老了,手拿不稳东西,眼神也不好。” 确实是眼神不好,竟然没看出来师叔和这姑娘竟然是这种关系。怪道方才问师叔徒弟的问题,师叔不想说,约莫是觉得长辈的这种感情私事不好和他这年纪一大把的师侄说。 “封印补好,师侄便不打扰师叔了,这就离去,告辞!告辞!”延同老道对这事没有经验,一刻不敢多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等到罗玉静反应过来他似乎误会了什么时,人已经走了好一会儿。 换了新的封印,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是罗玉静常被苦生背着,靠的近,发现先前在他身上嗅到的那种奇特淡香,如今基本上再嗅不到。 原来这封印,还是封印体香的吗? 苦生不喜欢夏季,因为夏季的太阳最为炽热,他作为一个僵尸,并不惧怕烈日,但他讨厌烈日。因此,天气热起来之后,她们慢慢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 白日里太阳最大最热的时候,两人便找个地方休息。 树荫下,青石堆砌出的水潭边,罗玉静绑起袖子,掬水洗脸。洗去身上的热汗,她又摸出手帕,把诛邪剑好好擦拭干净,接着,就轮到了苦生。 苦生也坐在树荫下,青石上厚厚一层青苔,坐着还挺舒服。见罗玉静拿着打湿的手帕过来,他转过身,嘴里叨咕:“可恶!怎么又擦!” 罗玉静:“就擦个脸和脖子,我之前不是抱着你的脖子吗,肯定沾上我的汗了。” 她拼命把苦生的脑袋抬起来,将帕子蒙在他脸上一顿揉搓,口中说:“好了好了,马上就好!” 苦生的脖子上有红色的符文敕字,以及隐藏在符文底下的缝线,一半藏在衣领下,不细看看不出来,但罗玉静半强迫地给他擦拭脖子时,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脑袋似乎是被缝上去的……她平时如果勒着他的脖子稍微用力,不会扯断线,让他的脖子掉下来吧? “不会掉,不用如此小心。”苦生说。 罗玉静擦着,见他眉头蹙起,又抬起手帕往他额头眉头擦,继而擦到他的头发,把他那头乱发全部往后擦去。 苦生大叫:“还未擦完吗!已经擦过了!” 每次擦拭,每次如此。但,除了大叫,他也不会有其他的反抗。罗玉静着实不明白他为何抗拒。 清晨与傍晚,是她们赶路的时候。 在一些乡野小路上,常能看见这么两个人。一个背着箱子包袱杂物,还行走轻快的男子,一个抱着剑,脚步轻盈的女子。两人你追我赶,像是清晨里吸食露水的两只蝴蝶,在草丛中翩跹后,又消失不见。 有时黄昏时分,光线变得黯淡,女子手中还会提一盏灯笼,照亮脚下。那灯半点不晃,寻常人见了都以为怪奇事,远远避开。 罗玉静练就了一种在苦生背上睡觉的能力。不论是什么时候,只要觉得累,爬到苦生背后的藤椅上就能休息。如今,她只有在睡觉时才会点燃安魂香,用来驱散噩梦。 她白日看上去很好,而且越来越好,只有夜里仍然不断的噩梦能让人窥探出她挣扎爬出泥潭时的苦痛。 睡着后,她若在苦生背上,不自觉就会将脑袋靠在他肩上、脖子边。苦生行路颠簸,感觉到她的头发额头蹭过自己颈边,伸手按住,摸到她额上一片冷汗,为她续上一支安魂香。 为她固定身体的动作,会持续到察觉她即将醒来。苦生收回扶着她脑袋的手,片刻后,罗玉静醒来,醒神后,从他身上跳下来,走在他身旁。苦生放缓脚步,免得她跟不上。 若要让苦生在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赶路,唯有感应到厉鬼。 罗玉静正午睡,感觉脸颊上一阵冰凉,迷糊睁开眼,苦生说:“附近有厉鬼气息,快起身。” 听到厉鬼两字,罗玉静从覆满厚厚青苔的树根旁爬起来,跟着苦生往前走。她还有些不清醒,苦生见她这样,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跑。 “唔!”罗玉静被他拉着跑,脚踩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路面上。 她自然比不过苦生,跑出去一段距离,累得满头大汗,苦生瞧她一眼,随手在路边的荷塘折了一片荷叶。 被荷叶劈头盖脸糊上来,罗玉静喊一声:“可恶!”捞起荷叶捂在自己头顶,好歹能有一点清凉。 苦生忽然一个急停,顺手把刹不住的罗玉静拉回来。 “这厉鬼正在移动,换了方向,这边!” 他往右跑去,罗玉静又被他拉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叫一声停,把苦生拽住,扒着他的肩往上一跳,苦生顺势将她抱住。 罗玉静道:“这样更快。” 苦生抱着她往前跑,速度果然更快,只是他语气有些纠结道:“你这样,汗沾到我身上,莫不是又要让我换衣服擦拭?” 听了这话,原本只是虚虚靠着他的罗玉静,一把捞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贴上去。 苦生发觉她故意的动作,说道:“可恶!” 罗玉静瞪他:“你才可恶!” 厉鬼气息徘徊在一座旧宅院内。苦生从墙头翻进去,见里面许多屋舍都久未修缮,屋檐长草,门窗脱漆。 一个红衣厉鬼从窗口扑出来,朝两人狰狞嬉笑。 苦生将罗玉静往旁边轻抛,顺手从她怀里抽出诛邪剑打出去:“去!” 罗玉静踩着栏杆站稳,见那只厉鬼身体变作黑雾,一小片黑雾被诛邪剑刺中扎进木柱,厉鬼尖啸一声挣脱那一小部分黑雾,扭头往隔壁院子钻。 厉鬼没有神智,如同被极致欲望掌控的野兽,唯一有的大约就是趋吉避凶的本能。察觉诛邪剑威力,又感觉到来者不善,当即要逃跑。 “诛邪剑!”罗玉静将诛邪剑召回来的同时,苦生将她夹起,追着那厉鬼而去。 这厉鬼也算是厉害,在苦生手下几次三番躲过要害,就这么几次消耗,那厉鬼身形缩小了一圈,最后躲进后院。 后院里有一口井。 苦生:“……” 罗玉静:“躲到井里去了?” 井是一种特殊的所在,因为连通地下,井下本身为阴地,又有属性为阴的水汇聚,阴暗潮湿常年不见天日,容易吸引秽气。特别是这种老宅古井,厉鬼逃窜时慌不择路,很有可能就会躲进井中来掩藏自己的气息。 苦生将罗玉静放下,烦躁地盯着那井口:“等着,看他能躲到几时!” 罗玉静掂掂诛邪剑,苦生要诛杀厉鬼,只要用诛邪剑杀死的都算,他又怕井,不如她代劳。 她提着剑越过苦生,如今动作比原来快许多,苦生反手去拉也没能拉住,眼睁睁瞧着她拿着诛邪剑从井口爬了进去。 “可恶!我不是与你说过不可冲动!”苦生站得离井口远远的,大喊。 罗玉静的声音从井里传来:“我没冲动,我之前不也这么做过,我又不怕厉鬼。” “今时不同往日,给我回来!”苦生抓着头发,实在想发脾气。 见罗玉静不回答,苦生往前走两步,又喊:“你先上来!” 井中突然有了声响,剑划过石头、有人踩过浅浅的水、符燃烧以及厉鬼的尖啸……苦生皱眉分辨,还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然而望着那大石垒起的井口,双眼中如同翻涌着氤氲的水墨,如何都无法再往前。 突然,罗玉静从井口冒出来,拿着诛邪剑趴在井口。 “好了,解决了。”她说着,露出另一只满是鲜血的手。 她走到苦生面前,先把耳朵堵上,说:“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堵着耳朵听着。” 苦生伸手捏着她的胳膊看。她手上的鲜血来自手臂上的抓痕,这是厉鬼留下的痕迹。 “这只厉鬼好像很厉害,都能抓伤我,我从前和其他厉鬼打架都不会受伤。”罗玉静奇怪。 苦生从箱子里摸出符咒,贴在她的伤口上:“怨气越重的厉鬼越是厉害,从前你身上怨气不比一般厉鬼少,自然不惧,但如今你的怨气正在消散,所以厉鬼也能伤你。若没有诛邪剑,今日你不只要受这一点伤!” 却见罗玉静愣愣地看他,说:“怨气消散……代表我在慢慢好转是吗?” 苦生又将一张符咒贴在她手臂上,怒道:“我是让你谨记此事,不可再冲动大意!” 罗玉静有没有记住此事不好说,她们找了个地方清理伤口,稍作休息,罗玉静在擦完自己手上的血渍时,还没忘记拿着湿帕子走到苦生面前,好似清理花瓶一般作势要擦。 她近来实在难缠,苦生深深觉得不能再纵容她。 他按住罗玉静的手,说道:“日后未得我许可,不能再跳井杀厉鬼。也不可再经常这般用水擦拭我。” “井的问题先不说,你不让我擦你,”罗玉静捏着湿布问道:“难道,你和那种贵重的、会散发香味的木头一样,不能用水擦吗?” 苦生:“……你便当如此吧。” 罗玉静想到,有些贵重的木头,不能用水擦,保养的话,好像是需要包浆? 所以……需要盘他? 16 香香(不谈了!我擦!...) 种了棵枣树的简陋农舍内,面色黝黑的农妇满脸感激,口中不住道谢:“多谢大仙!多谢大仙!如果不是大仙,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罗玉静被她送出门,又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符道:“贴在家门吧,出入平安。” 她提着一篮子米面粮食,在村子附近一棵树下找到了等候她的苦生,招呼道:“解决了,走吧。” 从学会画符咒后,罗玉静便开始试着主动去帮人家驱邪杀鬼,赚一些饭钱――先前这事都是苦生在做,如今罗玉静自己顶替上来,自己为自己赚吃喝,苦生又变成从前那样,只诛杀厉鬼僵尸。 替人.消灾,有些人家中富裕些,会给一些钱财作为报酬,但更多人家穷苦,只用一篮子食物或者一只鸡来当做报酬,罗玉静也无所谓,撞上了就去看看。 今日这一家,就是家里男人去山上打猎撞上邪祟附身,在家里发疯伤人,罗玉静用符烧掉了那只邪祟,使人恢复神智。 出门时见那女人被发疯的丈夫打的眼眶发青,神情萎靡,又顺手给了她一道符安神。 罗玉静也不是很懂,为什么所有人连她名字也不问,见她就叫她大仙,有些还私自加上白字,喊她白大仙。 只是打一回交道,她懒得反驳,干脆认下。 苦生说她的怨气在慢慢消散,罗玉静也觉得自己在好转,只是,和从前相比,她终究是变了很多。 对陌生人,她漠视警惕,尤其是成年男人,但凡对她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都会招致她的厌恶与远离。 对年纪小的女孩,尤其是姐妹,她的态度最温柔。 他们在镇上买些必需品,看见街边有人挑着担子在卖柿子,旁边一对小姐妹在吃柿子,姐姐吃一口,再给妹妹吃一口,两个孩子吃的嘴边一圈黄。罗玉静那张不怎么快活的脸,见到这很寻常的一幕,自然而然变得柔和下来。 若是去驱邪,人家家中有姐妹,她也会难得多说几句,或是给两个孩子糖吃。 苦生有时看着,觉得她所有的柔软,似乎都寄托在了“姐妹”这一个词上。 “又到秋天了。”罗玉静瞧着头顶飘下的黄叶,忽然说道。 “上一个秋天,我刚来到这里。”她还记得自己那时候浑浑噩噩,被苦生背在身后,他在山里摘的柿子又苦又涩,抛到她怀里让她吃。她当时可真是没有心思动弹,否则就把那柿子砸他头上。 从夏日走到秋日,她都没有察觉,突然间看见树上有橙黄的柿子,才恍然想起,已经过去一年了。 她跟着苦生到处走,每天都在路上,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想什么事,于是日子也像这条长长的路,一刻不停地被她抛在身后。蓦然回首看去,崎岖难行的路,已经被她踩在脚下,走出去很远。 罗玉静忽然喜欢上秋日。因为这着实是个舒服的季节,她不会动不动出汗,也不需要想着怎么清理苦生。 走在路上,食物也多了起来,若是遇不到人家,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完了,在山野间就能找到充饥的食物。 “存粮又吃完了。”罗玉静坐在山间石头上,掏掏空了的粮食袋,喊苦生,“香香,你帮我在山里找点吃的吧。” 听到她喊香香,苦生又露出那种十分苦闷的表情。 对这个称呼,他拒绝过很多次,喊上一千次可恶,但并没有什么用,罗玉静就是要这么喊他。 原因自然是夏天的时候,苦生几次三番拒绝洗澡,罗玉静开始想叫他“臭”,但人家天赋异禀,天生带着骨香,不好无视事实,只好将“臭”变成“香”,反正效果是一样的。 苦生最开始还想发脾气,罗玉静对他说:“苦生听上去就很苦,叫香香难道不是更适合你吗?” “人的名字很重要,苦生苦生叫多了,感觉人生都苦了,但是叫香香的话,你以后的日子肯定一路芬芳,知道吗?” ――她不知道哪来的歪门邪道之说,还格外固执,搞得苦生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想挖苦自己才叫这个名字,还是真的想给他换个好兆头。 总之不管哪个,叫了一夏天,如今苦生都已经不再反驳了,随她去。好在她也不会经常唤他。 “香香,下次你要往山里走好几天的话,提前跟我说,我也好多准备点粮食,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断粮。”罗玉静说。 苦生堵住耳朵,往密林里钻进去。 他走了,诛邪剑留在罗玉静身边。夜晚的山林里并不安全,有许多山妖、木魅、山鬼、山魈等。篝火的光亮下,旁边大石草木的影子都在不正常地跳动,罗玉静无视这些OO@@窥伺的影子,自顾自烧火等吃。 苦生好一阵没回来,附近的影子蠢蠢欲动,爬到罗玉静裙边,还要往她身上爬去。这种山中精怪厉害些的会食人魂魄然后化出人形,弱一些的也能迷惑人心智,使人发疯。 罗玉静伸手一招,将不远处靠在大石上的诛邪剑召到手中,顺手往脚边一插。诛邪剑自带克制鬼怪的能力,对付这种东西不在话下。 “吱呀――”一声细细尖叫,爬在她裙子上的黑影蜷缩成一团。 剑尖抬起,从土里拔.出来一块扭动的树根状东西,罗玉静面无表情看它挣扎,顺手放进火堆里烧掉。 苦生提着找到的食物回来,一见她在烤这东西,惊道:“你饿成这样,山妖也要吃!” 她脑子坏了才吃这东西。罗玉静一张嘴说:“是啊,你再回来晚一点,我饿极了就把它吃了。” 苦生露出个纠结的神情,将食物递给她,催促道:“你快做些吃的,不要耽搁。” 罗玉静吃着自己的晚饭,见苦生蹲在一旁望着某个方向,似乎有些焦躁,便问他:“怎么去这么久?” 苦生回头看她一眼说:“在林中发现一只厉鬼。” 他诛杀厉鬼都用诛邪剑,但诛邪剑在她手中,所以他肯定是没有解决那只厉鬼。 罗玉静一愣:“怎么不早说!” 苦生用一种“你怎么无理取闹”的眼神看她,奇怪道:“不是你自己说很饿吗?赶紧吃完,吃完去杀厉鬼。” 他以前都是杀厉鬼最紧急,半点不耽搁,现在竟然让她先吃饭。 罗玉静放下碗起身道:“还吃什么饭,现在就赶紧去,跑了怎么办?” 像这样的山林里,僵尸向来比厉鬼多,若是在这样地方出现厉鬼,多半是因为被人带到这种僻静处谋财害命。 被害死的人心有不甘变作厉鬼,但他们很多又离不开此处,无法去报复仇人。等到有路人经过此处,被厉鬼害死,害的人多了,厉鬼身上血气怨气更重,死亡之地困不住他,才得以离开此处。 见苦生又斩杀一只厉鬼,罗玉静看着不远处一具露出森森白骨的尸体,忽然问道:“香香,你斩杀过那么多的厉鬼,有没有想过……他们生前是善是恶?” 她在苦生身边,也看他杀过好几只厉鬼,每一次她都忍不住去猜测,这只厉鬼背后又有着怎样怨愤难平的故事。 但苦生从来没有这样的情绪波动,他不论杀厉鬼斩僵尸,还是诛杀其他的妖精鬼怪都很平静。从不犹豫,没有迟疑。 苦生收剑入鞘,道:“若要计较这些,这世间要杀的人恐怕比厉鬼更多。” 他走过来朝她伸出手,将她拉起来说:“回去。” 随着他一同从断崖这边离开往回走,两人走在没有路的夜晚山林,罗玉静望着他背影又问:“你以前说你不能杀人,如果杀了会怎么样?” 苦生头也没回:“杀了人的邪祟什么下场,我便是什么下场,自会有人来杀我。” 罗玉静:“可是你和那些邪祟又不一样。” 苦生:“都是非人之物,有何不同。” 罗玉静觉得这话刺耳,不高兴道:“是不是人又怎么了,你做的是好事。” 苦生:“诛杀厉鬼算什么好事,我只是在做应做之事,又如何论好坏。” 他走得很快,发觉罗玉静停在原地不走了,回头一看,道:“快些走,你不是饿了?方才才吃了一半!” 却见她拧着眉毛说:“这不公平,好人被人害不公平,厉鬼不能报仇不公平,你诛杀厉鬼邪祟救了很多人还要被封印也不公平!” 苦生瞧她一副和天赌气的模样,说道:“真是孩子心性。” 罗玉静怒道:“你每天大喊‘可恶’的样子看上去比我还幼稚,也好意思说我孩子心性!” 苦生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带着她拂叶穿林。罗玉静听到他在呼呼风声中说:“看待问题用孩子心性固然好,解决问题却不可用孩子心性……待你再长大些吧。” 听他一口一个孩子,罗玉静愤愤地踹他的膝盖:“可恶!” 苦生也说:“可恶,莫再踹我膝盖!” 罗玉静:“我不止要踹你膝盖,还要洗你的衣服!” 苦生:“……” 罗玉静:“不要以为做僵尸就能自暴自弃!” 苦生:“我何曾自暴自弃?!” 罗玉静:“你连衣服都不换,又不是躺在棺材里没有条件!你这块朽木!待会儿我就洗你的衣服,再把你擦一遍!” 苦生只是听她这么一说,便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立即说道:“等等,我们再来谈方才关于善恶公平之事……” 罗玉静:“不谈了!我擦!” 17 三年(我怕你。) 她当真备了一块干布专用作擦苦生,其他地方不好擦,头脸和手总会打理好,一段时间下来,罗玉静梳着苦生的乱发,觉得似乎顺滑黑亮了些,没从前那么乱了,再看脸和手,白皙有光泽。 ――你还真的需要盘啊。 不过擦着擦着,她发觉苦生越擦越香,那透骨的香味越擦越醇厚。 苦生靠在树根上,任由罗玉静给他擦手,擦着擦着,他忽然见罗玉静盯着他的手,悄悄捏了捏他的指骨与腕骨,轻声嘀咕:“……这个香味……做手串。” 苦生一惊:“你竟想用我骨头做手串!” 罗玉静抬手把干布扔他脸上:“你傻了吗?我是说我给你做个手串!” 苦生觉得麻烦,拒绝道:“不必,戴着麻烦。” 罗玉静一愣:“……朽木!烂木头!” 苦生:“可恶,好端端为何又骂我!” . 苦生又去寻安魂木制香时,罗玉静在一旁磨木头珠子,做了两串手串。 罗玉静捏着他的手给他套上了一串木珠手串:“你要是拿下来我就每天催你洗澡。” 苦生看一眼她自己手腕上被袖子半遮半掩的手串,也不知是被她的“威胁”吓住,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没再吭声,任由那木珠串挂在自己手腕上,逐渐染上身上的香味。 又到冬日,赶路时下了大雪,苦生不要伞,自己落了一身雪。罗玉静替他将雪拂去,不许他再淋雪。 “是你说贵重木头不能水擦,那就更不能落雪了。”罗玉静说。 “这不一样。”苦生还待再说,罗玉静又是一句,“如果你一定要把雪堆满身,就代表你完全可以洗澡,以后我洗澡你也要洗。” 苦生记得,自己刚将她带走的时候,常威胁她,可如今,二人却是不知不觉调换了位置一般。 不许他披雪淋雨的人,为他添置了蓑衣斗笠。不论是冬雪春雨,都要将他藏在蓑衣与雨伞下,不让他被雨雪侵蚀。 为他擦拭的手,比覆盖满身的雪更温暖柔软些。 . 如此,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又过了三年。 罗玉静仍旧穿一身素衣,然而比三年前更显得凌厉,那“白大仙”的名头也更响亮。去的地方多了,增添许多诛邪的经验,罗玉静的符与剑能诛灭的邪祟更加厉害。 为此,苦生不得不紧紧盯着她,免得她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小命给玩完了。 鉴于在苦生身边耳濡目染,罗玉静某些方面真如苦生教出来的一般,对上任何邪祟她都无所畏惧,一身是胆拔剑便上。 ――苦生便是这个德性。 无数次追邪祟追到井边,看到罗玉静一马当先去到井下,苦生疾奔到井边,撑着井口往下喊:“给我上来!” 三年前,苦生还只能在距离井口三米外转圈,三年后,他已经能走到井口。一切都是因为如今日这样的事发生的次数太多了! 饶是苦生对井着实厌恶,可一次又一次看到罗玉静往下跳,他如今都分不清是忌惮井更多,还是忌惮二话不说跳井的罗玉静更多。 两年前的某一日,罗玉静追杀一只妖怪去到井下。那妖怪狡猾,在井下与她缠斗,苦生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再嗅到血腥气从井下传来,怕她出事,只得往井边走。 虽说不等他克服对井的厌恶,还没走到井边,罗玉静就出来了,但那一次之后,这样的事就接二连三。 最凶险的还要数一年多前,罗玉静发现人家井下有一只水鬼,下去诛杀,谁知底下除了水鬼还有妖盘踞,她陷在底下出不来……便是那一次,苦生克服阴影走到了水井边。 脚刚踩上井口,罗玉静冒出一个流血的脑袋,对他说:“你过来做什么,在一边等着就行了。” 后来,这般的事又发生了两次,因此他现在可以一点犹豫都没有,直奔井口。 眼见罗玉静又从井口探出身来,苦生用力捶井沿:“你怎又跳下去了?我之前如何与你说的!” 罗玉静浑身湿淋淋,今日这井里有水,她弄了一身湿,扒在井口和苦生说:“你说不能跳井,但今日这又不是厉鬼,一只小小的怨我能对付。” 苦生:“你自己数数,这是第几次了?” 罗玉静:“这怎么数得清?” 苦生怀疑道:“你莫不是故意的?” 罗玉静张嘴,打了个喷嚏。 这年冬日严寒,滴水成冰,在井里浑身湿透,又出来吹了冷风,衣衫在身上冻结成一团,罗玉静没抗住生了病,脸颊烧得通红。 野庙透风不好休息,苦生只得带她去住客店。罗玉静烧得迷迷糊糊,嗅到熟悉的香味,不停往那边挤,再加上身上发热,下意识想找些凉凉的东西降温,如此一来坐在床边浑身散发冷香的苦生,几乎被她捞进怀里。 苦生:“……” 此时除了给她点安魂香,还能做什么呢。 罗玉静不知不觉靠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领口,大约是觉得衣服粗糙不舒服,磨蹭两下,领口都给他蹭开了。苦生抬手将她的脑袋往外推推,手指上那些冰凉的指套被罗玉静一把抓住,抱在怀里用来降温。 和这烧得神智不清的病人一阵纠缠,苦生终于放弃纠正她的姿势,靠在床边随她高兴,想怎么躺就怎么躺。 不管是她迷糊中想把他的胳膊扭曲成奇怪姿势,扯到另一边垫着,还是觉得他胸口太硬不好躺,对着他的胸口一顿发气猛捶,苦生都没反抗。 只在她抓住他手腕上木珠手串时扒拉开她的手,让她抓其他地方。 他就像是一块被撕来扯去的床垫,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窗外光线由亮到暗,房内燃了许久的安魂香,氤氲烟气不散,怀里躺着的人终于稍稍安生一些,不再折腾了。只是她又开始说些胡话,苦生离得这么近,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忽然,她口齿不清吐出两个字:“怕井。” 苦生细听,听到她说:“……还怕不怕井……” 似是在问他。 苦生摸了摸她的脸,发现她还在睡着,是在说梦话。 他长叹一声,用手掌轻轻盖着她的脑袋,郁闷地说道:“我怕你。” 真是怕了她了。 活了一百年,才遇到最可怕的事。 对于自己病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罗玉静全不记得……表面上全不记得。毕竟中途醒来发现自己的手固执地塞进人家衣服里,着实不是什么好说出口的事。 待过了几日病好,她跟着苦生一起继续上路,又乖巧了好些天。一旦感到心虚,她总是突然会变得乖巧。 又过去半月,临近年关,他们来到息城。 早在息城城外,苦生便对着脚下紧锁眉头。罗玉静被他背着,双手勒着他的脖子,见状问他:“怎么了?” “此处有氏神,也有厉鬼气息。”苦生抬头望向远方息城的屋舍轮廓,“还未完全陨落的氏神辖地,如何会出现如此多的厉鬼气息?” 罗玉静也记得,他说过有氏神所在的地方,地气都会被改变,不生邪祟,也没有厉鬼,所以除了寻安魂木,他一般不靠近氏神辖地。 对苦生来说,不论如何,有厉鬼便是好事。 两人朝息城而去,从此处屋舍街道来看,这里曾经应当是有过繁华的时期,不过如今沉寂不少。也可能是因为冬日的原因,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连鸟都不愿栖息,看着难免少些生机。 寒冬腊月,街上人不多,走过一道溪渠,有妇人在浣衣,见他们这两个陌生人从旁边走过,都瞧过来。 “外地人吧?” “没见过,前头那个看着是道士,后面那女人……” 拐过一个弯,那几人的窃窃私语听不见了。 前方一个巷子,五六户人家,屋门对开,奇怪的是每家每户门口都挂着灯笼,一盏白一盏红,不知是什么讲究。 罗玉静听着那些院墙里,似乎有细细的哭声传出来,分不清是哪一家院里的哭声,一路走一路都能听见。 过了这个巷子,去到下一个巷子,又是如此,红白灯笼交错挂着。 苦生对这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前方,脚步不停地往某个方向走。 息城里最大的一座宅院是钟氏老宅,城中大多人家都是钟氏族人,走到这边,门口同时挂红白灯笼的人越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忽然,一阵乐声由远及近,一群人穿得鲜艳亮丽,敲敲打打,抬着花团锦簇的轿子停在一户人家门口。 那户人家打开门,送出来一个姑娘,那姑娘的爹娘哭着把她送到大轿子上,队伍里的人对于他们的哭泣显得十分麻木,只在那姑娘上了轿子之后,递给那对仍在哭泣的老夫妻一盏红灯笼。 等到队伍走后,老夫妻擦擦眼泪,将手上的红灯笼换下门前一盏白灯笼。 门被关上,罗玉静看着那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那个队伍往前,在每一户人家门口停下,重复先前的过程,一个大轿子里上去了十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没什么规律。 送人出来的人家,虽是悲伤不舍,但没有神情格外激动的,最多的都是麻木与如释重负。 看着这些,罗玉静问苦生:“这里是在做什么?” 苦生答道:“不是什么好事。” 随着那个队伍往前,走过清冷的街道,更加热闹的乐声从远处传来,前方属于钟氏老宅的大门前,站着许多人。人们焚香叩拜,高高的香柱燃烧,又有飘飞的红纸在地上撒了一层。 18 钟氏(祭祀。) 每一个被氏神庇佑的家族,都有着专属于自己的祭神仪式,钟氏以钟为姓,祭神从来都是以钟为首,钟氏大宅鸣钟后,各种乐器齐奏。 息城从前不说每个人都会乐器演奏,每家每户也总有一两个人会。那些年长的老人,时常在家门口,闲聊时手里都爱带着自己的乐器,若是有兴致了抬手就是一曲,拨弦的敲鼓的吹奏的,凑在一处一齐弹奏。 街头巷尾,常能听见此处弹琴,别处吹笙,互相合乐,皆怡然自得。 便是孩童,从小生长在这处乐声不停的息城,看着长辈邻里吹拉弹唱你来我往,也会自然而然地开始学习各种乐器。 此处众多的钟氏族人,尤其喜爱在生活之余,用乐声打发闲暇时光。 往前追溯几百年,那时的息城才是最热闹的时候,街上卖各种乐器的店繁多,随意在街边找个晒太阳的耄耋老者,或是做游戏的垂髫小儿,都能弹上一曲唱上一段。溪渠边,莲塘里,浣衣采莲的女子歌声清越。 从前的祭神仪式,几乎是全城人一同祭祀,家家户户共奏祭祀曲,所有人走出家门,那是一个由欢声笑语与乐声组成的队伍,从早到晚不歇,不断有人加入,尽兴热闹。 据说,钟氏的氏神喜欢这乐声,也喜欢这样的无边热闹。从他诞生起,成为氏神开始庇佑族人以及这一方天地,使人们在此安居乐业,人们便怀着感激之心,弹奏乐器取悦报答氏神,如此一代代传下来,直到如今。 那曾经不歇的乐声,随着钟氏神的消逝而慢慢消失。 并非天灾人祸,只是地气改变,各处氏神都在缓慢失去力量,钟氏族人繁衍至今,人数越来越少,还不断有人离开此处去往更繁华之地,曾经的息城不复往昔。钟氏神的衰弱与钟氏的离散,互相影响。 盛衰变化,本是天道循环,然而,代代居于此处,代代侍奉氏神的钟氏族人,如何肯接受氏神消失,又如何肯看着家族走向衰亡。 对于即将消逝之物,哪怕知晓抓不住,人们仍会徒劳地伸手去抓。 对氏神消失,不再回应他们这件事,人们惶恐至极,悲伤至极,于是钟氏如今的族长做出决定――祭祀。 久远之前,在东洲仅有一个王朝时,钟氏这一支的祖宗便是王朝内负责祭祀祭天,敲钟的司仪。那时的祭祀,乃是用人牲,即是杀戮活人作为祭品。 钟氏族长与族中不少人觉得,若是学习先人,用人牲祭祀,或许可以召回他们的氏神,使他重临人间。 最开始,他们用监牢内穷凶极恶的犯人来祭神,结果这样绝望之下的尝试真的有用,本来即将消逝,再也没法给他们任何回应的氏神忽然间又展现了神迹――他的神光笼罩了钟楼,那淡淡的光芒鼓舞了所有人,人们载歌载舞,庆祝氏神回来。 然而好景不长,氏神留下的气息仍然在不断减弱,慢慢的,人们发现从来不生恶疫和妖鬼的息城,竟然出现了一些害人的鬼怪,有孩童被妖物抓走,有人迷失心智癫狂食人……氏神真的不能再庇佑他们了! 钟氏族人们开始觉得,是否是祭祀还不够,所有犯人都被投进钟楼祭祀后,仍然没能延缓氏神气息消散的速度,他们将目光放在了族人身上。 “或许只有血脉相连的族人作为祭祀,才能再一次唤醒氏神。”他们决定再一次做出尝试。 无法接受的钟氏族人逃离此处,留下的人则无法抗拒多数人的决定,每一户都要献出人,用来祭祀氏神。 . 钟氏大宅前,许多人弹奏乐曲,然而除了这听上去欢快的乐曲声,没有半点欢笑。 如罗玉静,她只能看见那些祭祀果品以及香柱的规格有多么隆重,看见这大宅在灰暗天空下令人感到压抑。而在苦生眼中,无数快要压抑不住的戾气与怨气从那大宅内部往外发散,又被一股微弱的力量阻拦。 许多厉鬼气息混在一处,他们随时可能冲破那岌岌可危的屏障,而眼前的这许多人,还在不断增添怨气,对于高悬在头顶的屠刀浑然不觉。 罗玉静抱着不停颤动的诛邪剑,见苦生将那些随身杂物放下,领着她走向人群汇集的钟氏大宅门口。 随着那接人的大轿子被抬过来,大宅门口人群之首,一个老者敲了敲一座小钟。乐声瞬间停下来,从前后几个轿子里下来几十人,这些人木然又恐惧地站在一处。 作为钟氏族长的老者说道:“今年的祭祀,有些特殊,大家都清楚,为了让我们的氏神回来,我们不得不献祭族人,这也是无奈之举。诸位牺牲自己是值得的,你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将记录在族谱记事中。” “吉时已到,进门吧。” 大门缓缓被打开。 突然―― “嘭――咚――轰――!” 巨大的声响惊住了所有人。 原本摆在钟氏大宅门口的一座小钟,半人高,十分沉重,现在它被人一脚踢得滚落出去,砸破大宅厚重大门的同时,那钟也喀嚓裂开。 钟氏众人哗然,霎时间喧闹起来,有人痛惜这钟,有人大怒要抓住捣乱的贼人。 “捣乱的贼人”一脚将钟踢出去后,便那么光明正大站在铜钟摆放的原地,背上甚至背着一个人。对着如此多群情激奋的人,他不仅不怕,还没有半点要逃跑的意思。 钟老族长看着破碎的钟和大门,气得颤颤巍巍,大喊:“哪里来的放肆道人,给我抓住他!” 他们这么多人,竟然也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奇怪的人是何时来到这里,又是怎么靠近的钟,让他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那些先前木然奏乐的人们愤怒地扑过来,苦生一双手,一弹一挑,手指上的铁指套与武器相击,叮叮当当击飞那些人手中武器。 事发突然,这些人用来充做武器的都是乐器,又都是普通人,如何能应付得了苦生这刀枪不入的僵尸。便是有扑在最前的人能砸到苦生手臂,随后也被苦生一手提起扔到人群中,又引起不少骚乱。 他颇为烦躁郁闷地将这些不要命一般扑过来的人统统扫到地上,一路撞开所有人,来到那钟氏族长面前,将他一提一搡,回头怒斥:“都给我安静!” “当真是愚蠢,你们那氏神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丝气息,若再将这些人祭祀,怕是立即就要完全消散。”苦生道,“到那时大祸临头,此处众人皆要被厉鬼所害,还不赶快停下!” 钟族长先被他吓住,听他如此一说,顿时愤怒道:“你这人胡说些什么!我钟氏氏神还在,有什么厉鬼!这是我钟氏之事,你一个疯癫道人休在此捣乱!” 苦生一指钟氏大宅内,说道:“那里有许多厉鬼气息,如今他们还未出来,是因为被你们氏神残留的气息镇住,但是很快便要镇不住了,劝你立即散去众人。” 钟族长:“胡说八道!妖言惑众!这人定然是什么妖物来迷惑人心,快来人将他……唔!” 嫌他吵闹又不听人说话,苦生一张黄符糊上他的脸,让他两眼一翻摔坐在地。还有人要上来拿他,苦生一脚将他们踢开,滚进人群里。 “我为诛杀厉鬼而来,若不听我所言便罢了,你们在此等着,休要妨碍我!” 他扔下这混乱众人,跳过嵌进大门的钟,将门柱踢倒挡住路,进入钟氏大宅内。 此时所有人都在外面,大宅内空旷无人,如同迷宫。苦生这么闯进来,见门就过,脚步匆匆,那些要追他们的人还被卡在大门处。 “你就这么闯进来了,是不是太嚣张了些?”罗玉静在他背后抱着他的脖子说。 “我又何曾想这般。”苦生郁闷道,“这些人当真乱来!” “你说这里面很多厉鬼?”罗玉静又问。 察觉她有些兴奋,苦生按住她的手,告诫道:“此处恐有近百数厉鬼,我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你更不可大意,在我身边不要离开。” “你总抱怨找不到厉鬼,这下可好,一百个!”罗玉静惊叹。 苦生:“诛杀厉鬼是我的任务,你怎比我还激动……拿好诛邪剑。” 罗玉静噢一声,说:“我还不清楚这里究竟是怎么了,这些人究竟要做什么,这里的氏神又怎么了?” 苦生朝着厉鬼气息最浓的地方去,顺口解释道:“说来也简单,此地氏神消逝,大约是族人不愿他消逝,所以用了些不恰当的办法,妄图以人祭祀留下他,弄巧成拙反而加快了此地氏神消散的速度,更不知怎么造出了如此多厉鬼。” 罗玉静:“你是怎么知道的,猜到的?还是有什么感应?” 苦生:“我曾在别处见过类似之事。”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钟楼。此处是钟氏神的神龛,站在外面能看见精巧的钟楼建筑内,有一口巨大的钟。 站在近前,厉鬼戾气还夹杂着一丝浑浊不明的气息,从昏暗的钟楼门内逸散出。 苦生少见地迟疑片刻,将罗玉静放下,道:“你不如在此处等我。” 罗玉静又跳到他背上,勒着他的脖子不放:“我还是和你一起吧,万一那些人追来了,看我一个人在外面,对我撒气怎么办,我可打不过那么多人。” 也对。 苦生只得将她背好,带着她一同走进了钟楼里。 钟楼内除了顶上一口大钟,没有其他东西,大钟下方是一个八角井口,肉眼可见的黑烟从井口飘出。 苦生:“……” 罗玉静:“……你勒我这么紧做什么,我又不会一个人跳下去。” 见他一直不动,罗玉静在他耳边说:“你还怕呀?” 苦生又将她紧了紧,走到井口,纵身跃进去。 19 愚(单手将她从井口抛了出去。...) 井口底下,并不狭小黑暗,越到底下越宽,空间形状如一口大钟,地面宽阔平坦,建着一座不大的神龛,从井口照射下的一束光恰好打在那神龛上。 以这座神龛为中心,四周尽是浓稠黑暗。从井口跳下的过程中,罗玉静将脑袋埋在苦生肩上,忍受着那种下坠的不适感,所以没能看见。在井口边缘缀着许多绳索,吊着无数具尸身。 那些被绑缚起来,绳索勒住脖子吊起的尸身数量太多。苦生站在底部抬头望去,只粗略一数,便察觉不对,这里的尸身数量绝对不止一百之数! 似是发现有外来者,此处岌岌可危的平衡被打破,那些本就被镇压束缚的厉鬼躁动起来,神龛内淡淡的光则如同将要熄灭的烛火,在那些厉鬼的怨气扑杀下逐渐暗淡。 苦生来到此处,看到这神龛便发觉此地氏神,连最后的气息都快消散了。 那最后一点灵光从神龛内飘出来,落在他手中。 将那点灵光抓在手中,苦生才清楚得知这里近两年发生了什么。原来这钟氏神两年前消逝,原本留下的气息还能庇佑此地十几年,但钟氏族人不愿相信他真的消散,将监牢里的恶人投入井底吊死,用来祭祀氏神。 若是从前氏神还在时,这些恶人死在此处多半也会被净化,可惜氏神已逝,死在此地的恶人又着实太多,煞气怨气过重,竟是直接变作厉鬼。 这些厉鬼要出去害人,钟氏神留在此处的残余气息仍要庇护此处所剩无几的钟氏族人,为了镇压厉鬼,残余灵光笼罩钟楼,暂时隔绝了厉鬼出去肆虐。 可这回光返照般的景象,被那些绝望的钟氏族人误以为是祭祀有了作用,他们开始不断往下投入活人祭祀。 氏神已逝,无法再与他们沟通,只剩下这点气息徒劳化作屏障,还在不断被厉鬼消磨。 若是苦生不来,等到今日再一场活人祭祀后,此处钟氏神残余气息将完全散去,届时厉鬼逃出此地,整个息城恐怕都将变作死城,彻底消失。 对此,苦生不得不说一句:“愚蠢!” 可这样的蠢事,他实在看得太多。事关氏神消亡,氏族存亡之事,许多人都会牢牢抱着所谓“传统”与“过去的辉煌”不放,做出些害人害己的徒劳蠢事。 但如今,也顾不得去想这些,氏神的气息完全消散,先前被镇压在此地的厉鬼尽数涌出,汇聚在苦生与罗玉静身边。 这哪是苦生先前来时感觉到的百数,分明有几百之数!怪道钟氏神残余灵光被侵蚀得如此之快。 饶是苦生向来不惧厉鬼,可数量如此之多,远超他预计,神色不由变得凝重起来。罗玉静感觉到他抓着自己的动作加重,心情也不复来时轻松,伸手捏住自己带在身上的符咒,严阵以待。 都说寡不敌众,一两只厉鬼,与几百只厉鬼无法比较,苦生能应对得了吗?罗玉静来不及多想,只见苦生将诛邪剑出鞘,转过一圈,把那些围拥而上的厉鬼逼退。 厉鬼见诛邪剑厉害,一部分往后退却,一部分却是察觉到困住自己的屏障消失,想要从井口出去――外面有更多新鲜的血食。 眼见许多厉鬼往上钻,苦生一脚踢开悬挂着的尸体,攀着绳子往上跃去。罗玉静还以为他要去追赶那些厉鬼,不让他们离开此处,谁知苦生跃到接近井口处,一剑杀死逃得最快的那只厉鬼,另一手抓起罗玉静,单手将她从井口抛了出去。 罗玉静:“……” 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刚爬起来,又是叮呤当啷,底下苦生将诛邪剑也抛了出来,砸在她脚边。 随即只听苦生斥一声:“封!” 他用符将井口封住,把厉鬼和他自己一同拦在井下。 罗玉静捡起诛邪剑,趴到井口边大喊:“你在下面杀厉鬼,诛邪剑抛出来做什么?手滑吗!” 井下传来苦生的声音,他说道:“万一我没能阻挡厉鬼,让他们冲了出去,你也好防身。” 罗玉静大怒:“你傻了!诛邪剑给我,你还杀什么厉鬼!” 二话不说将诛邪剑砸了下去,底下苦生手一抬抓住诛邪剑:“可恶!” 罗玉静怒捶井口:“你才可恶――!” 她趴在井边向下看,但下方一团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晰,只有些模糊的影子摇晃。她望着下方黑暗,目光里都是担忧。 独自站在深深的黑暗里,苦生感到一股痒意从颈脖的断口处传来。 他从有意识就在井下,多年一直是头身分离,后被师父缝起,用敕字封印连接,看似与常人无异,可“井”便是他的诅咒。 一旦意识到自己在井下,感觉断口处异常剧烈地疼痛起来。 弱小些的厉鬼在诛邪剑下化作黑烟散去,因为此处有钟氏神的气场,又有他符咒封印,散去的厉鬼怨气不曾消散在天地,反而汇聚在此,很快被其他厉鬼吞吃……如此一来,其他厉鬼难免变得更加厉害。 沉默无声的厮杀里,扭曲的厉鬼在他剑下消散,周围怨气有增无减。 苦生不断挥剑斩杀,忽然间动作一顿。 ……糟糕。 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面有一部分鲜红的敕字蜷缩脱落。受地形以及他心境影响,一旦他脖子上敕字全部消失,头颅从身体上掉下来,他恐怕会失去行动能力。 ――作为不死僵尸,这大约是他唯一的弱点。 不论如何,要在那之前回到上面。苦生看一眼上方井口,一剑插进一只厉鬼胸口。这只厉鬼较先前那些厉鬼怨气更重,受了诛邪一剑竟然还未死,朝他脸上袭来,刚碰到遮挡口部的罩子,诛邪剑剑锋向上,眨眼削断厉鬼胳膊。 杀不尽的厉鬼涌上来,几乎将苦生淹没。 又是一剑斩下,苦生的肩膀、后背、手臂以及腿部,多处都被厉鬼啃噬出伤口。那股能让罗玉静安神的淡香溢散,更刺激了这些厉鬼。 向来是苦生追逐诛杀厉鬼,今日却是反了过来。那些如同蚂蚁一般的厉鬼,密密麻麻缀着苦生撕咬。 罗玉静在上方,只能隐约看见黑气汇聚在一个地方,苦生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怨气里。她正焦急,听到外面吵吵嚷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那些钟氏族人竟然这么快追上来了! 这些人平日并不敢进钟楼,怕冒犯氏神,可今日,被人前来捣乱,破坏了祭祀仪式,还闯入他们圣地钟楼,再顾不得那些。 一群人都是满面狰狞,拿着武器进到钟楼内。钟楼无处可躲,众人一眼看见罗玉静站在井边,另一个胡言乱语的奇怪道人不见踪影。 钟族长大惊失色,问道:“他难道进去了井下的神龛!” “那是冒犯氏神!” “他要对我们氏神做什么!” “快把他抓上来!” 群情激奋,几个年轻人上来先要制服罗玉静,罗玉静往后退去,口中解释道:“你们的氏神已经消散,因为你们将人吊死在下面,现在那些人变作厉鬼,你们的氏神为了镇守厉鬼……” 听她说什么氏神消散,这群人如何肯信,甚至更被激怒,厉声喝骂起来。眼见除了来抓她的几人,其余人已经开始准备下井,罗玉静上前动作轻巧地躲过一个人手中的刀,来到井口边,将准备下井的两人推开,怒视众人大声道:“井下有厉鬼,下去就是死!” 若不是怕这些人下去给苦生添麻烦,她真懒得理会他们死活! “滚开!” “你们两个妖邪!想要害我们氏神!” 被她推开的年轻人愤怒地挥舞着刀冲上来,罗玉静狼狈躲过,让开了身后井口。 她虽在苦生身边三年,但终究是人类,比不过苦生那般厉害,如此多人涌上来,武器七手八脚砸下,她只凭一把刀,根本应付不了。 “啊!”手臂被人砍伤,鲜血霎时淋了她一袖,罗玉静短促叫了一声,又立即咬牙闭嘴,步步后退,与那些双目恨得赤红的钟氏族人对峙。人在激动愤怒时,毫无理智可言,罗玉静毫不怀疑这些人会在群情激奋时将她活活打死。 边井口处,好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随手撕掉井边黄符,从井口攀着绳子下去抓人。 苦生听见井外的嘈杂,也嗅到了罗玉静那熟悉的血腥味,一时间更加焦躁。 原本有钟氏神的屏障在,这座钟楼不能随意接近,可如今钟氏神最后一丝气息都已经消散,那些人进来得毫无阻碍。 他身上又有种种限制,不能随意对人类出手…… “好黑啊……这里面怎么会如此,从前这里是很亮的。” “氏神的神龛没有光亮了!怎么可能!” “氏神啊!氏神难道真的消失了吗!” 来到井底的十几个钟氏族人见氏神的神龛晦暗,对他们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悲痛恐惧之下,嚎啕大哭地扑到神龛面前,尤不敢相信这一现实。 他们的吵闹与身上血气,吸引了井下厉鬼,一些厉鬼转而扑向他们。普通人如何对付得了厉鬼,这些尚且沉浸在不敢置信中的钟氏族人有的被厉鬼掏心吃掉,有的被厉鬼附身,转而拿起武器,攻向苦生。 对付被厉鬼附身的人,比对付厉鬼更难些,苦生双指画符击在失去理智的人身上,然而击退一只附身厉鬼,那几人立刻又会被其他厉鬼附身,没完没了。让这几人缠住手脚,苦生退到中央神龛处。 井外众人看不见井下情况,听得下去那十几人一阵呼喊后,忽然陷入沉默,良久不见有人上来,人群中有人嚷嚷道: “莫非是被下去的那个妖道给杀了?” “那妖道同伴不是在此吗,将她绑过来,威胁那妖道上来!” 苦生听到上方有人喊道:“下面的妖道,快快上来,否则杀了你这同伴祭我们氏神!” 他抬头去看,井口一个人影被悬空压在上方,几点鲜血从上面洒下,恰砸在他脸上。 忽然,那人影往后仰倒,踢开缚着她的两人,像一片白雪从井口坠落。苦生踩着神龛跃起,将人接住。 20 生死(我不想死。...) 罗玉静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抱住苦生,发觉他浑身衣服都破了,摸索一下,皮肤上有着细小的啃噬伤口。苦生则在她将手搭上肩膀时,看见她袖子上鲜红的血。 罗玉静:“你怎么被厉鬼咬成这样?” 苦生:“还有何处受了伤?” 两人同时问道。 又同时回答: 苦生:“不用在意。” 罗玉静:“只伤了手臂。” 一顿,两人又同时说: 罗玉静:“什么叫不用在意,分明很严重!” 苦生:“血流不止,你需要包扎止血。” 乱糟糟说了几句都撞在一处,听不太清楚对方说些什么,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可恶!” 这两句可恶倒是听得最清楚。 不等他们继续交谈,那些厉鬼已经再度扑了上来。罗玉静捂着自己流血的胳膊,从袖子里掏出黄符打出去:“怎么还有这么多厉鬼!” 这符对付不了人,对付厉鬼还有些用,好歹能缓一缓他们的攻势。 不过她那手臂一挥就洒出去一片血,苦生看得眉头直跳,硬把她的手捞回来,给她画止血符。 情势紧张,他只能简单处理一下。罗玉静在他怀里急得险些要骂脏话:“别画了,厉鬼在咬你!” 苦生道:“被厉鬼咬上几口我不会死,你继续流血却会死!” 话虽如此,看见厉鬼冲着罗玉静出手,他还是暂停画符,先将那厉鬼斩杀。如今的罗玉静不比从前,她的怨气已经十分淡薄,与常人无异,承受不住厉鬼的攻击。 罗玉静急怒:“当人真他……真麻烦!” 她心说,还不如换成最开始,她怨气最重的时候,也不至于怕厉鬼。 见苦生还要先处理她那伤口,罗玉静唤道:“诛邪剑,来!” 诛邪剑落在她完好的那只手中,被她转了一圈,挥开绕在苦生身边咬他的那些厉鬼。 可她能用剑暂时对付厉鬼,却对付不了那些被厉鬼附身的钟氏族人。这些人只是被附身,还未死,用起剑也束手束脚。 苦生终于将她那伤口处理好,接过诛邪剑,抱起她一把将那几个人踢出去,口中对她说道:“你那手莫要乱动,否则无法止血!” 她虽然说话大声,可分明脸色苍白,身体发冷,强撑着挥舞诛邪剑都没有力气。 这底下被怨气戾气充斥,冷如冰窖,人进到此处,被怨气缠身,再出去恐怕都要病上一场,更何况她状态又是如此低迷。 他们都不能再在此多待……可是,他被厉鬼纠缠得无法脱身,比起普通人,现在这些厉鬼更想要吞噬他,就算他如今想办法脱身上去,这些厉鬼也会继续追着他,除非他将这些厉鬼除尽,否则他们不会干休。 偏这时候,上面那些钟氏族人又陆续下到井下。他们不知晓情况严峻,一心只想着将冒犯氏神的“妖邪”捉出去。 又下来十几人,他们见不到井下满满的厉鬼,只看见自己的族人围着苦生打斗,附近还躺着几个被挖去了心脏的族人,误以为是这“妖道”所为,霎时更加愤怒。 此地的戾气激发了他们心中凶狠恶意的一面,不要命地向着苦生二人逼杀过来。 颈脖上固定头颅的敕字摇摇欲坠,怀中抱着的人呼吸沉重气息渐弱,身边是杀不尽的厉鬼,还有不断破坏封印下来的人…… 苦生停下动作,捏住自己手上的指套。 那看上去是铁质的指套被固定在他十根手指上,现在奋力撕扯,生生将那些指套撕了下来。 罗玉静见他将扯下来的指套丢在一边,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手指。一惊之下挣扎着要去握他的手指,被他避开。 “不可触碰。”苦生伸了伸手指,他的手长而瘦,似乎比一般人稍大一些,骨节分明,上面血迹未干,露出乌紫色的指甲,那指甲肉眼可见地生长并变得尖锐,邪气丛生。 他总说自己是僵尸,罗玉静从没什么感觉,如今看到他这双手的真实模样,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这样的一双手,狠狠插入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胸膛,那尸体飞快变得僵冷,皮肤乌青,从地上坐起来,竟是变成了僵尸! 如此再三炮制,地上那些新鲜尸体,全部变成了僵尸。 罗玉静这才明白,他方才为什么不让自己碰他的手,这般厉害,怕是碰上一下就要尸化。 他就像一株突然长刺,而且刺上带毒的植物,捧着她的时候都不再用力。 苦生将手从尸体胸膛拔出:“去!” 变成僵尸的数十具尸体对上了那些被厉鬼迷失心智的人,双方打得火热,暂缓了这边的压力。 将罗玉静放下在神龛前靠坐着,自己挡在前方,苦生重新握起诛邪剑斩杀厉鬼。 罗玉静捏着符,偶尔驱散钻着空隙过来的厉鬼,将他们打退,一边注意着苦生,发觉他握剑的姿势有些奇怪,挥剑出去的动作比起往常也稍稍有些迟滞。 她先还忍着,待见到他手冒起了烟,忍不住猜测道:“你的手……是不是去掉了手上的封印,诛邪剑排斥你?!” 诛邪剑,本就是一把克尽世间一切邪祟的灵剑。苦生从前一身僵尸邪气被封印起来的时候,诛邪剑虽为他所用,对他也颇为排斥,如今手上封印被毁去,诛邪剑自不能再安生地待在他手中。 想通这一点,罗玉静怒得险些忘记自己身上的痛,恨不得立马起来夺过诛邪剑替他斩尽厉鬼。 见她一脸暴躁的模样,苦生有些怕她冲上来,回头见到那空荡荡的神龛,顺势将她推进去道:“你先在里面躲一躲,莫要出来!” 将罗玉静推进神龛,苦生踉跄一下。他制造出的僵尸,杀了那几个被厉鬼附身的人,他身上封印未除,因此遭到反噬。 不过,如今这底下已经没有了活人,除了厉鬼,尽是他造出的僵尸。二十多个僵尸与厉鬼搏斗,将那些厉鬼抓散。 诛邪剑在他手中虽说也有些反噬,但他如今直接用手也能撕开厉鬼,形势好转许多。 罗玉静被推进神龛,神龛之内黑暗狭小,约莫只有一米多高,她跪坐在门口,感觉自己伤口又在流血,忙伸手捂住。 她心知自己现在最好还是待在这,免得让苦生分心,于是只低声骂了声可恶,担忧地透过缝隙看着外面的苦生。 在她身后,供奉氏神的神台上,从一口小钟内钻出一道影子。这厉鬼是一个钟氏族人,因为犯下大错被投入此地杀死,成为第一个化作厉鬼的人,她奇迹般地保留了一些神智,十分凶悍狡猾,躲藏在神龛的灵钟内遮掩气息,连苦生都未曾发现她。 被罗玉静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吸引出来,这厉鬼朝她扑来,本想掏出她的心吞吃,察觉她这身体似乎有些特殊,对她有着另一种吸引力。 苦生正斩杀厉鬼,在那些僵尸的辅助下,厉鬼的数量急剧减少,他斩杀得越来越快。 忽然,身后爆发出一阵冲天戾气,他身后只有神龛以及神龛里的罗玉静。猛然回头,见神龛门被砸开,那素白衣衫的人影挣扎着抓着神龛栏杆,抬头看他。 那张面庞扭曲,半张脸萦绕着黑气。 “啊――!”她惨叫一声。 那只厉鬼在抢夺她的身体,吞吃她的魂魄。 “厉鬼退去!”苦生喝道,急步上前,将符纸打在她身上。但他的符纸对她没用,就如同最开始她还满身厉鬼怨气的时候,他的符纸也对她无用。 这具身体是罗玉静的护身符,此时也成了那只厉鬼的护身符。 “嘻嘻、嘻嘻!”抢夺罗玉静身体的厉鬼用她的身体发出嘻嘻笑声。罗玉静怨气所剩无几,斗她不过,被她吞噬魂魄,痛得不停挣扎惨叫。 苦生将她按住,从未有过的焦躁。他大可以将这厉鬼杀死,但如今这厉鬼与罗玉静魂魄纠缠在一起,要斩她,会连罗玉静也一同斩去。 他早便知晓这并非罗玉静自身的躯体,可没想到会出现今日这般两难局面。 转瞬之间,罗玉静身上的黑气渐浓,苦生还在拧眉不知该如何做,罗玉静挣扎起身,抓住他身边的诛邪剑,狠狠用剑穿透自己的身体。 她仍带有变成厉鬼后的狠厉一面,苦生还未做下决定,她已经直接动手。她宁愿死在诛邪剑下,也不愿被厉鬼吞噬魂魄再被占据身体。 这一剑对那厉鬼伤害极大,苦生迅速一手握住诛邪剑念咒,将那厉鬼从罗玉静身体里撕扯出来。 被撕扯出来的厉鬼仍不死心,往罗玉静身体里钻,苦生见状用诛邪剑将她扎住,以血为符打在她身上,厉鬼霎时如同遇到火的油腾腾燃烧起来。 罗玉静脸白如纸靠在神龛前,腹部伤口不停流血,苦生伸手要为她画止血符,看见自己伸出的乌紫色尖锐指甲,又放下,去翻找先前备下的止血黄符,贴在她小腹处。 可这符仅能暂时止血,无法让她体内的伤口长好。 僵尸们阻拦着厉鬼,苦生看了一眼此处,心下焦躁不安,想将罗玉静送出去寻人医治。 “苦生……” 听到她唤,苦生俯身要去抱她起来:“无事,马上便能出去。” 罗玉静抓住他的手臂,眼神有些涣散:“我……” 苦生的动作停下,他看见罗玉静的身体就如同破漏的玉瓶,里面的水溢了出来。 ――她的魂魄被那厉鬼吞噬了一些,如今无法维持地散开,正从这身体里逸散。 不止是死,她甚至要魂飞魄散,就如同那些厉鬼的下场一样……可她分明那般努力地散去了自身的怨气,却还是要落得这个下场。 罗玉静看着他的眼睛,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神情就像是从前吸了安魂香之后,平静的恍惚。 她说:“我……一度很想死,但是为什么,每次,都是在临死前觉得……后悔。”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苦生单膝跪在她身边,听到她如此说。 他忽然一手按住自己唇上铁质的罩子,顿了一顿,接着用力扯开,露出同样被红线缝住的唇。用作封印的红线被他尖锐的指甲扯断,溢出血来。 带着这满嘴淋漓的鲜血,他揽过罗玉静,拂开她颈边的头发。从他口中长出的狰狞獠牙,混着他的血深深扎进她的颈脖。 21 故乡(外来邪神,何故入我秦氏辖...) 罗玉静脖子里涌出的鲜血充盈口腔――这是苦生从诞生以来第一次吸血进食。 随着那腥热的血液被汲取,苦生眼皮上那两点红痕消失,他的双眼变成血一般的红色。 进白鹤观第一日,师父告诫他不得吸食人血,为他加上指套口枷,又封印了他的大部分力量。如今,他主动解开了全部封印。 双目变得赤红时,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煞气霎时充盈整个井底。那些厉鬼被浓重煞气压制,发出尖啸鬼哭,僵尸们则像是受到了鼓舞,一个个在嚎叫时长出獠牙利爪,斗起厉鬼更加凶悍。 苦生已经无暇顾及身后的僵尸斗厉鬼,他埋首罗玉静颈边,深深被这股血腥味吸引,忍不住将獠牙扎得更深,靠在她的脖子上抵着那耳后一片皮肤。 她身上有一股他极熟悉的安魂香味道,淡而悠长。 不断咽下的鲜血使他身上那些细小的伤痕愈合,就连脖子上那道被红线勉强连接起来的断痕,都在逐渐融合消散。他的头颅与身体,在吸取鲜血后恢复了。 血液不断流失,濒死的罗玉静感到身体的寒冷与痛楚,露出痛苦的神情,下意识伸手抱住苦生的脑袋。她的神智已经不再清醒,魂魄将散不散地飘忽着。 脑后头发被抓住的感觉让苦生清醒过来,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嗅了罗玉静发上的安魂淡香,将獠牙退出她的脖子,缩进口中。 罗玉静痉挛着,身体发青僵硬,正在快速地变作僵尸。苦生摸着她的唇,见她长出僵尸的獠牙,再一次凑近过去。他用尖锐的指甲在自己脖子上刺出伤口,随即将罗玉静按到自己颈边,让她吸食鲜血。 普通的僵尸是死尸所化,没有神智,只有一具可怕的躯壳,他不能让她变成那种模样。他要将她化作活僵,只要这具躯体还没有彻底死去,就能将她即将逸散的魂魄留在这具躯体里,或许还能恢复神智。 她说不想死……他不清楚如此算不算她想要的不死,但他唯有这个办法。 变作僵尸的罗玉静已经完全失去理智,遵循本能贪婪地吸取血液,带着强大能量的血液让她发青的身体变回白皙,双眼慢慢染上赤红,只是那双眼睛里沉沉没有光亮,只有丧失神智的混沌。 解开了所有封印的苦生脖子上伤口很快愈合,罗玉静这新生的僵尸咬不破那坚韧的皮肤,徒劳地抱着他的脖子。苦生摸摸她的脑袋,感觉到她忽然抬起头看向井口上方,吸了吸鼻子。 她大约是嗅到上面的人气,僵尸逐人吸血是本能,而且她可能潜意识里还记得对那些人的厌恶,因此有些蠢蠢欲动。 苦生摸出一道黄符,贴在她的额上,罗玉静瞬间安静下来,唇边还带着血迹,软软地趴伏在他肩上。 诛邪剑在附近震颤,已经完全不让他再使用。苦生将诛邪剑还入鞘中,用黄符裹起背在身后。一手抱着罗玉静,一手撕裂此处剩下的厉鬼。 等到厉鬼全部被杀,他会再将这些尸体制造出来的僵尸也一同处理掉。 . 钟氏族人下到井下三十人,没见到一个人出来,一时也不敢再让人下井,一群人拿着武器守在外面,严阵以待。 他们从白昼等到黄昏,又等到所有光线慢慢黯淡下去,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不得不点起灯笼。 在白惨惨的灯笼光中,井口处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这人周身有一股令人恐惧的气势,仿佛身边的空气都在扭曲,一身邪恶之气浑不似人。他怀中抱着一人,一双赤色眼眸环顾一圈,所有被他看着的人都不自觉战栗后退。 站在井口,苦生看着外面这些神情恐惧的钟氏族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再普通不过。 他往前走一步,所有人都在后退,忽然他纵身跃起,将钟楼里那口巨钟踢下来,轰隆一声巨响,那口沉重得数百人都抬不动的大钟砸下来,覆盖住了井口。 苦生向外走去,口中说道:“你们的氏神已经消亡,底下厉鬼尽数被杀,残余的戾气怨气镇压百年后消散,莫要再动这口钟,也莫要再掘井,否则此地将成死地。” 那些钟氏族人面面相觑,等苦生走远后,忽然有人大哭起来。 从前鼓乐笙箫不息的息城,此后人丁凋落,又几经灾劫,彻底如它的名字一般沉寂下来。 冬日,大雪覆盖天地。 苦生抱着罗玉静走在雪地中。罗玉静闭着眼睛窝在他怀里,脸白如霜,额上贴着的一片黄符随着寒风轻轻飘荡。 往常这样的天她总是怕冷,行不了多远便要停下来生火休息,如今她变成僵尸,倒是不再怕冷了。 察觉原本安静躺着的罗玉静有些躁动,苦生停下来,揭开她额上黄符。 罗玉静瞬间睁开红色的双眼,她才成为僵尸不久,魂魄又被厉鬼所伤,因此神智不清,有些傻傻的,怔然迷茫地看着他,用鼻子嗅嗅他的味道。苦生用手指在自己脖子上戳出两个洞,溢出血来,罗玉静立刻凑过去吞食。 坐在积雪的大石上,苦生一手环着她,等她吃完。 等她再度安静下来,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在风雪中遇到一个推着车的农人,那农人看清楚他们两人模样,特别是苦生那双红眼睛,吓了一跳,忙低下头推车靠着路边,尽量远离他们。 嗅到人气的罗玉静瞬间抬起脑袋,张开嘴,嘴里的獠牙隐隐现出来,苦生将先前揭下来的黄符贴回她脑袋上,于是她又昏昏欲睡地闭上眼睛。 行到一个未结冰的水渠前,苦生停下来,揭开黄符,让她乖乖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蘸水为她擦了擦嘴边血渍,还有她冷冰冰的脸,手也给她擦了一遍――就像是从前她对他做的那样。 苦生那时抗拒水,如今倒是要拧着眉头主动给她擦洗。 罗玉静的指甲变成了紫黑色,顶端有些尖尖,苦生蹲在她身前,捞着她的手擦洗干净,擦着擦着,罗玉静慢慢抓住了他的两根手指。苦生一顿,抬头去看她,见她眼睛里还是空茫茫的。 走在路上,罗玉静会忽然抓住他的手,不小心抓到苦生手腕上那串木珠子,苦生将她的手拨开,立刻就看到她脸上眉峰聚起,嘴唇微张隐约露出獠牙――她要生气了! 苦生把手递回去:“可恶……你抓!” 天晴雪化,路过一座破败小桥,停下给罗玉静喂食鲜血。苦生坐在桥栏杆上,抱着罗玉静。待她吃完要走,忽然听到她嘴一张,几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字。 “香……” 苦生以为她在叫自己,听了会儿没见她有什么反应,抱着她要走,忽然她抓着他的头发一用力。苦生郁闷地瞧她茫然的眼睛,问:“怎么?” 在她不断加重的力道中,苦生倒退着走回原地,发现桥边长着一株腊梅,幽香扑鼻。 “香?这个?”他指一指那腊梅。罗玉静不给他回应,他试探着摘了几朵放到她手里。 对于外界,她偶尔会有一点反应,苦生知道这是她在好转的迹象,只是想要恢复完全,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一日晴朗,苦生停在一处破败屋檐下,给罗玉静喂完鲜血,察觉她有些焦躁,便燃了一支安魂香插在脚边,结果罗玉静坐在他膝上,抬脚便把那根安魂香踢飞出去。 见她蹙起眉头又要生气,苦生下意识一道黄符贴上去让她昏睡……然后他看着自己的手开始思考,她究竟为什么又突然生气,以及待会儿揭下黄符后,她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方才在生气。 “苦生师叔。”隔墙有人喊了一声。 苦生看去,见到一个老道站在破墙篱笆外,露出一张被风霜催打过的脸庞,身上道袍带着泥点,发髻散了一半,看上去路上赶得急迫。 “唉,苦生师叔啊,察觉你封印被破,师侄可是片刻不停就赶来了,这一把老骨头真是……”延同老道一脸苦哈哈地从破墙外翻进来,走到苦生身前两米处。 放在苦生脚边的诛邪剑嗡一声,落到延同手中,被他随手背在身后。延同仍是如同从前那样,行了一礼,拱手道:“师叔随我回白鹤观去吧。” 苦生道:“当年我下山时,师父说待我超度厉鬼一千三百,便能去掉身上封印,从此得自由。” 延同没说话。 苦生又道:“但我知晓,这本身只是师父的一道谎言罢了。他一早算到,天地之气正在改变,妖物灵物都会逐渐消失,我注定诛杀不了这一千三百之数,便是能杀到一千三百之数,也只有死劫。” 或许他的劫就应在钟氏那一口井下。他从井中生,最后又归于井下,或许这就是师父给他算到的结局。只是多了罗玉静这个变故,导致他从那口井中出来。 延同叹道:“苦生师叔,师祖只是想令你如寻常人一般,也有人生百年。” 苦生:“我知晓师父意思。”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想得明白了。 “封印随时可解,束缚我的从不是封印,而是我当初对师父的承诺……你不必如临大敌,纵是解了封印,我也不会肆意杀人。”苦生说道。 延同又对他行了一礼,道:“师叔勿怪,师侄实在是担忧……师叔应当知晓,师叔身上封印不在,哪怕不想害人,只要行走人间,仍会吸引无数鬼怪,带来灾难。这副模样在外越久,越是不妙啊。” “我知晓,我会回白鹤观。”苦生站起身来,“我要借观中魂灯,为一人固魂。” 延同默默从袖中捧出一物:“师祖当年离去时,曾说‘若有一日,苦生自己将封印解开,带此魂灯去见他’。” 苦生静默片刻,接过那盏小巧的灯:“我会回观中再受封印,在那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到时候,你要斩我之前,能带我去渝州看看吗?】 【那是我的家乡。】 罗玉静曾这么对他说过。 渝州有氏族秦氏,苦生从未靠近过那里,那里太过洁净的气息令他觉得不适。秦氏神诞生于早中期,已经庇佑家族许久,导致家族庞大,几乎占据一整个州,便是如今,也是东洲有名的繁华之地,神鬼不侵。 苦生才踏入渝州地界,便感受到此地地气与别不同。虽然此处的秦氏神力量也在减弱,但比起他曾经过的其他氏神辖地,仍然强大。 威严沉重的“气”笼罩全境,排斥着他这个外来者。随着他不断往前,那股压制着他的气势更加凌厉。 他被人阻拦在一座城外,两位穿着白衣的端庄氏女,带着百数神色肃穆的守卫,拱卫着一座小型神龛。 “外来邪神,何故入我秦氏辖地?”神龛中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苦生抱着罗玉静,微低了低头道:“无意冒犯,只为送人回乡,寻一处地方令她沉睡。” 那神龛中的秦氏神便没再说话,默许了他暂时行走渝州,抬着神龛的队伍很快离去。 苦生继续往前走,寻了一处地方将罗玉静葬下,魂灯放在她胸前。 “此处是你家乡,对你聚魂更有帮助……早日恢复醒来吧。” 22 姐妹(姐!) 罗玉静觉得自己似乎在做梦,梦境断续模糊,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清楚身边的人是谁,只知道带着淡香的熟悉气息令她安心。 每当她感到焦躁,身边的人就会抚慰地摸摸她的脑袋,喂她吃点什么――有时候不想吃也会被按着脑袋吃,这就有点令人生气了。 甚至有时她脑海里忽然想起些什么,想要说话,正努力着,忽然感觉额头一热就瞬间什么都不记得了,次数一多,她总觉得有两个字憋在嘴边,想要大喊出来。 可能是想骂人吧。 只是这样安心的气息很快消失了,她听到一句模糊的话语,“……家乡……醒来……”,然后她便陷入了漫长的黑暗。 她一直躺在那,胸前有一个温暖的东西安抚着她时不时出现的痛楚,渐渐的,那种痛楚的感觉越来越少,她睡得越来越沉,再也感知不到外界的一切。 …… … . 渝州,渝菡区 新一期的渝菡区地下交通轨道正在施工,工人们挖出来一具棺材。 渝菡区是最早期的渝州府城,有着悠久的历史,现如今渝菡区还有许多保存完好的历史建筑,底下的古代墓葬也有不少,因此先期勘测时已经小心再小心,避免挖穿了什么珍贵地下墓葬,没想到就算如此,还是出现了意外。 一具棺材不算什么,可怕的是棺材里面那东西。 此次工程的总负责人秦明宇感到现场,在被保护起来的单独房间看到了那具棺材,以及棺材里没有呼吸,仿佛正在沉睡的素衣女子。 如果不是这女子额头上那诡异的黄符,还有现场施工人员告诉他这地方最近几十年都没有动过土的痕迹,他都要以为这人是刚死。不然哪有尸体能保存得这么完好? 仔细端详一番棺材里的女子,秦明宇莫名感觉背后一阵凉风飕飕,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为了向前辈致敬戴上的平光眼镜,摸出手机对着棺材以及里面的尸体拍了一张照片。 见他走出来,在门外等待的工地负责人上前问:“秦工,这东西……您看这可怎么办?咱们这工程可不能耽搁,但这个也太邪乎了,要是继续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担不起啊。” 秦明宇道:“我会马上向上面请示,在那之前先别动工,让其他工人不要再瞎传这件事,把这地方隔离,不许人接近。” 他作为秦家人,知晓氏神存在,遇上这事自然没有普通人那么慌,而且他还有氏神的联络号,问问该怎么处理。 . 秦氏旧宅,罗玉安新移栽了一株白山茶,据说是什么新品种,开花煞是好看,她正忙着修剪枝条,放在一边廊下的手机响了一下。 她过于专心,没能听见,神龛里飘出一道白影,落在她身后唤她:“安,有人找你。” “喀嚓。” 罗玉安剪掉一根枝条,擦擦手走过去拿起手机看了眼,忽然咦了一声道:“是明宇发来的。” 秦明宇是秦氏新生代中比较优秀的一位年轻人,年纪不大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他毕业后在表姐秦非常手下工作过两年,被调.教的进步飞快。 自前几年那场意外发生,秦氏几位优秀的年轻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另有一些年轻人顶替上来,秦明宇就是其中一位。 这年轻人胆子还大,当年还在学校时,就敢给氏神发红包求抽卡,导致罗玉安对他也是印象深刻。 “他又要抽卡么?”秦氏神问道。 “不是,是渝菡区那边的地下交通轨道工程出现了问题,嗯,他们在那边的地下挖出来一具不腐女尸,颇为奇怪,拿不定主意所以想请氏神看看。”罗玉安举起手机,给他看秦明宇发来的那张照片。 秦氏神看了两眼,思索两秒钟,露出个“想起来了”的微笑,说道:“应当是一具活尸。大约三百年前,一位邪神存放在那处,后来一直没有回来取,可能是回不来了吧。” 罗玉安也听二哥说过,三百年前天地之气变化,灵气凋零,妖邪消散,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既然是一位邪神,约莫也是在那时消散了,只留下这一具活尸在此。 “保存得如此完好妥帖,对那邪神来说,应当是很重要的人吧。”罗玉安又细细看了眼那照片,虽然照片上是个长相陌生的女子,但她不知为何觉得很是喜欢,于是夸赞道,“长得真好看,颇合我眼缘。” “二哥,这具活尸要如何处理呢?”罗玉安问。 秦氏神道:“如今世上妖邪难存,她应当也无法醒来。既然是他人的宝物,便重新找个地方埋起来吧。” 接到氏神那边传来的消息,秦明宇心下大定,立即找人烧香办法事,务必让棺材里这位年龄不知道多大的奶奶顺顺利利再次入土为安。他联系人选定一个新的风水宝地,准备立即将这棺材重新下葬。 安静的房间里,一只黑猫倏然出现。 k落到棺材上,轻巧地踩在罗玉静胸前,拨了拨她胸口那盏魂灯,猫嘴张大,口吐人言:“该醒来了。” 罗玉静的眼皮颤了颤,胸前魂灯蓦然碎裂,黑猫也应声消失。 秦明宇打着电话跟人联系墓葬事宜,一边走进暂时存放棺木女尸的房间,顺手挂断电话,对着棺木拜了拜道: “给您选了一个风景极佳又环境清幽的宝地,还望您多包涵,不要怪罪我们打扰您安眠……” 刚说到这里,他一抬头,看见棺材里的女尸坐了起来。 秦明宇:“……!”我都做到这种地步了,您老人家还是对新的墓地有什么不满吗?不满的话直接托梦就好了不用特意起来说的啊!救命诈尸了! 罗玉静扶着棺材,掀开了自己额头上那张黄符,看见一道身影飞窜出门,消失不见。 看着房间里的摆设,罗玉静迷惑的神情慢慢变得讶异。钢精水泥的建筑,头顶是吹冷气的空调,还有刚才跑出去那人落在桌上的手机。 ――她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吗? 她摇晃着走出去,心里乱糟糟地想:苦生呢?那么多的厉鬼,他怎么样了?还有姐姐……如果这是原来的世界,那姐姐应该还在这里是不是? 头顶有飞机飞过去,在天空上留下一道痕迹。 罗玉静抬着头看天,忽听到一阵嘈杂,一队荷枪实弹的人从车上快速下来,在不远处拉起路障,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在车上探出半个身子,朝她喊道: “请不要激动!不要害怕!我们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好好交流沟通!请不要做出危险的过激行为!” 罗玉静:“……”明显是你们看上去更害怕更激动一点吧? 但是,他们为什么害怕呢? 罗玉静退后一步,有些迷茫地转头看向旁边的玻璃,她从玻璃上看到自己一双赤红色的双眼,还有乌紫色带着尖尖的指甲。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些画面。 昏暗的井下,厉鬼尖啸,苦生将獠牙扎进她的脖子里。 还有她伏在苦生身上,用力吸吮他脖子里流出的血。 她……变成僵尸了吗? 回想到这里,嗅到周围的人气,罗玉静感觉自己牙根发痒。玻璃里映照出的她脸色有些变化,不自觉磨了磨牙,似乎要探出獠牙。她立即一手捂住嘴,将那即将长出的獠牙压了回去,抬眼看向那边的人,见他们似乎更加紧张了。 罗玉静又退后一步:“不用紧张,我没有反抗的意思。” 双方好不容易能坐下来隔着两米对话,秦明宇介绍道:“这是渝州,秦氏的地盘,您在地里睡了几百年了,可能以前听说过秦氏?我们的氏神还在,他是不会允许任何人与非人在这里放肆的,所以大家最好和平相处,您觉得呢?” 罗玉静坐着,看他手机上的日期,说道:“我要去渝林区找人。” 秦明宇小心问:“您要找谁?您看您睡了这么久,您认识的人恐怕已经不在了。” 确实很久。罗玉静查了下时间,发现距离自己的死,已经过去十年了。但是没有关系,如果这确实是她当初生活的那个世界,她的姐姐应该还在,可能已经结婚生子。只要能看到姐姐生活美满她就放心了。 “我要去渝林区。”她再次重申。 秦明宇不敢刺激她,调派最坚固的防弹车来载她,自己也跟着一路护送。在路上,他终于用自己的手机联系上旧宅那边。 “什么,那具女尸醒来了?”罗玉安诧异地问道。 秦氏神也道:“一般而言,她应当无法醒来才是。” 秦明宇无限卑微,险些流下眼泪:“祖宗救命,僵尸会不会吃人?我虽然带了很多人但是万一制不住可怎么办,会引发骚乱的!” 他的前辈们只需要应对工作上的问题,从来没人还需要对付僵尸的,怎么就轮到了他头上! 罗玉安对秦氏神说道:“若是对方真的怀有恶意,恐怕不妙,不如还是我去走一趟吧。” 作为氏神的人间代行者,这些年罗玉安偶尔也会出门解决一些问题。 秦氏神与妻子成婚近十载,对她的态度向来就是两个字――“好的。” 只要她敢说,他就敢答应。 “那你早去早回。”秦氏神将妻子送到旧宅门口,看她乘车离去,身形瞬间消失回到神龛。 这边罗玉静满怀忐忑地来到自己记忆中的家,可是车子停下来,出现在她眼前的却不是那个旧小区,一个崭新的小区抹消了她记忆中家的痕迹。 她没能找到自己家,坐在车上顿时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忽然,她想起什么,借了秦明宇的手机,拨打姐姐的电话。 她有些近乡情怯,迟疑地将手机放在耳边,然后听到了空号的提醒。姐姐是换了电话号码吗?还是我记错了号码?她心神不宁地想。 她望着窗外忽然显得陌生的世界,点开浏览器,查询起自己的事。 虽然过去十年,但当年那事里还涉及到一个明星,应该会有从前的新闻。她只是想或许能从中找到一点关于姐姐的信息,但是……她看到那个明星,以及其他三人在十年前死亡的消息。 这件事当时引起过一些轰动。小有名气的明星,一个大学教授以及一个企业老板,被人杀死。 那新闻写得很清楚,包括这些人从前猥亵未成年少女,致使多个少女死亡……他们的秘密被公开,旧评论里还有许多人在为那些被他们迫害的少女祈祷,更多人在破口大骂这些衣冠禽兽。 但是罗玉静已经不在意这些,她只看得到那简单的几句话。 杀死他们的,是其中一个被害人的姐姐罗某,她因为杀人罪进了监狱,当年被判死刑。 ――成为了氏神夫人后,关于罗玉安的一切都成为了隐秘,网络上能查询到关于她的事,也就只有这样简单而表面的信息。 罗玉静看着手机久久未动。她没有想到,连架都不会和人吵的姐姐,会为了她去杀人。但她又很清楚,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罗某”肯定是她的姐姐。 姐姐死了……她唯一的亲人也死了! 那她回到现在,又有什么意义? 秦明宇站在车外,见里面那个僵尸原本平静忐忑的神情变得狰狞,赤红色的双眼里流下两行血泪,差点被吓飞。 这祖宗看到了什么!怎么突然好像受到刺激要暴走啊!救命啊! 这时,一辆车停在附近,秦明宇瞧见车里下来一个气质温婉柔和的女人,脸上霎时露出得救的表情。 他推一推眼镜,勉强将之前那身精英气质扯回来披在身上,恭恭敬敬地上前:“夫人您来了,那位女士好像受到了一些刺激,情况不太好,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罗玉安刚问了句怎么了,看到那边的车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脸上挂着血泪,满身煞气的人走下来,那模样似乎想要毁灭世界。 罗玉安脚步一顿:“啊,这……确实有些不妙的样子。” 下一秒,那人看到她,脸上的愤怒暴躁抑郁全变成了不敢置信的欣喜,又哭又笑地朝她跑过来,喊她:“姐!” 23 团聚(我姐在一本正经地说些什么...) 若是不算沉睡的这些年,罗玉静也早已成年,随着苦生一同行走时很少再哭过。可是看见以为死去的姐姐出现在面前,她还是一下子变成了个小女孩似的,又哭又笑地跑过去,望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哽咽着除了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已经知道自己当年一时冲动给亲人带来了多大的影响和伤害,那几年她不断思索,当初应该如何做,每次回想都觉得后悔。 尤其是刚才看到那个新闻,以为姐姐死了,再也见不到了,她心里的后悔一下子将她击倒。 那份绝望,现在都变成了惊喜。还好,还来得及,还能再见面。 见姐姐脸上露出疑惑询问的神色,罗玉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不是姐姐熟悉的身体,面容也不一样了。 她连忙拉着罗玉安的手仓皇解释:“姐,阿姐,是我,是小静啊!” 罗玉安脸上温和礼貌的神色慢慢变了,她喃喃一声小静,平静的双眼骤然掀起波澜,上前一步按着罗玉静的肩,细细看她:“小静?” “是我!是我!姐……”罗玉静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我遇到了一些很奇妙的事,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你信我,我真是小静。” 作为僵尸,只有痛极才能流下血泪,她此时一脸血,看着有些可怖,除了罗玉安,其余人都退后在一定距离外警惕又迷惑地看着。 罗玉安抬起袖子擦了擦她的脸,忽然也动容地上前拥抱她,拍了拍她的背,吸着气说:“小静,你回来啦。” . 秦明宇坐在前座,目不斜视,不敢去看后面坐着的夫人和那位神秘僵尸女士。前后座隔开,他听不到后面的谈话,只是从方才那出似乎是亲人相认的戏码来看,夫人好似是那位僵尸女士的姐姐。 这就神奇了。他们夫人生前的具体身份在族中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了解的不是很清楚,但夫人的具体年纪并不大,她就是这个时代生活的人,这是一定的,怎么会有个在土里埋了几百年的妹妹?这不是差了辈吗? 时间对不上啊。秦明宇百思不得其解,抓心挠肝地猜测着,却不敢去探究其中的秘密。 后座上,罗玉安听了妹妹讲述完她的经历,长叹一声:“原来是这样。” 她忍不住露出心疼神色,她和妹妹相依为命长大,几乎将她当做自己的孩子,甚至当初能为她杀人,此刻听到她又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自然难免伤怀感叹。 罗玉静倒是不再在意那些,她更难受于自己让姐姐承受的杀人罪,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说:“姐,对不起。” 罗玉安把妹妹羞愧的脑袋抬起来,对她说:“没关系。你做了傻事,姐姐从前生过气,但现在已经不气了。” 比起生气,更多的是心疼和愧疚。她带着妹妹生活,忙着学习,忙着工作养家,很多东西都没教过她……很多的原因交杂在一起,导致了那样的结果。 所幸,那时悲剧的结果并非结局,哪怕面目全非,隔着这么长的时间,她们还是重逢了。 罗玉安拉着她的手温声说:“姐不骂你,也不怪你。你做得好不好,对不对,别人要怎么评判我没办法阻止,但我是你的亲人,你受了委屈伤害,我只会心疼保护你,不会再伤害你一次。” 罗玉静露出笑容,那笑容依稀有几分从前灿烂的模样。 仇恨在时间中消磨,愧疚在爱中释怀。她终于放下了沉重的包袱,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姐,我现在不是人。”罗玉静才想起自己的手指,忙握起拳免得不小心扎到姐姐,“我现在可能是僵尸,姐你不要怕……” 罗玉安笑出声:“怕什么,我也不是人。” 罗玉静:“……?” 她一心激动着再见到亲人,问也没问地跟着上了车,连去哪里都不清楚,更不清楚如今姐姐是什么身份,骤然听到这话,惊愕地瞪着眼睛。 又轮到了罗玉安给妹妹解释她如今的身份。 她们各自隔着时空,却又相互映照,命运在她们身上仿佛形成了一个圆满的闭环。 罗玉安说完,车子恰好也停在旧宅门口。罗玉安带着迷茫的妹妹下车,对着告辞的秦明宇和其他人点了点头,便领着妹妹进入旧宅。 罗玉静发觉面前的巨大宅院仿佛带着一种无形无影的洁净气场,与她相斥。但因为身边姐姐的带领,那股气场又相当包容地接纳了她,可就算如此,她还是觉得有些淡淡的压力。 明茴和明黄离去后,旧宅里没有新的氏女,只有一些轮流来值班的保安以及老宅养护清洁、园林维护以及处理家族事务的族人,见了罗玉安都恭敬喊夫人。 走到内里第二扇门前,一道白色的身影飘在门前,是前来接妻子的秦氏神。 见到他,罗玉静脚步一顿,那种无形压力越发沉重,就好像面对庞然巨物的凝视,潜意识里警惕起来。 见到他,罗玉安笑着给两人介绍: “二哥,这是我的妹妹玉静。” “小静,这是你的姐夫,秦氏神。” 秦氏神毫无犹豫,态度自然,微笑着张口就道:“妹妹。” 罗玉静内心充满着复杂的情绪,一时还没能彻底消化姐姐如今的身份,又要接受一个氏神成为自己的姐夫。相比她这个小年轻,年纪一大把见多识广的沉稳老氏神,已经相当干脆地喊完了人。 罗玉静简直要怀疑,这位氏神是不是早就知晓她的事,才一点诧异的意思都没有。 一眼看出妹妹那怀疑的小眼神表达着什么意思,罗玉安解释道:“二哥不清楚你的事,晚上我再和他解释。二哥脾气很好的,你是我的妹妹,他当然能接受你。” 罗玉静看看好似戴着微笑面具的姐夫,再看看姐姐,忽然觉得姐姐好像是被她的对象传染了,这个笑真是微妙的相似。 “可恶!”她在心里不大爽快地说道。 “姐夫好。”还是老实地喊了人。 之前只是简略地说了双方境遇,如今姐妹两坐下来,这才得以好好交流,这次就说得更加细致一些。 “当年那四个人都死了,在他们死后,他们从前做的那些事都被我披露出来。通过秦氏,在整个渝州都设立了新的监管部门,修改律法,从严从重处理这一类案件,加强对受害者的保护……” 听姐姐将这些事一一道来,罗玉静释然道:“姐,其实我已经不在乎了,现在已经很好。” 罗玉安:“可是我看你还是有忧愁。” 罗玉静一顿:“姐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现在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苦生,忧愁也是因为他。” 罗玉安肃然问:“就是你在车上说的,那个第一次见面觉得你是厉鬼要超度你,用破竹篓把你装走,后来又把你变成僵尸还把你埋了的那位僵尸道长?” “……”罗玉静听了她的描述,艰难地给可恶僵尸挽回形象,“姐,可能我描述的时候他有点缺心眼的样子,但是……” “噗嗤。”罗玉安瞬间笑出来,“不用解释,姐明白。” 她哪能听不出来,妹妹言语中对另一个人的爱。 在经历了那样的事后,妹妹还能去爱一个人,这让她感到欣慰。或许妹妹能走出阴影,就是因为对他的感情。如此一想,不得不对那位苦生生出感激之心。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罗玉静望着自己的手指,“你们都说我睡了三百年,这么久,他没来找我,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罗玉安想起自家二哥说的近三百年前天地之气变化,妖邪尽散,推测那埋下小静的邪神也已经消散的事。她自然不会对妹妹这么说,便问:“小静,你知晓他可能会在哪里吗?” 罗玉静打起精神对姐姐笑一笑,回答说:“我们从前一直四处走,没有固定的所在,我只知道他师门在白鹤观,具体不清楚是在哪里。” “既然知道地点,那就好了,说不定能在那里找到他呢。”罗玉安安慰妹妹,“往好处想,可能他也被埋在那里,说不定四处挖一挖,就能挖出来。” 怎么可能随便挖挖就挖出来。罗玉静心中清楚苦生大约不在了,但心里又还怀着一些希望,就像姐姐说的,她一定要去亲眼看一看,找一找才能罢休。 只是…… “我在这多陪姐姐一段时间再去吧。”罗玉静说。已经三百年了,也不差这几日。 罗玉安道:“我这边什么事都没有,哪要你陪,应该是我陪你去找白鹤观才是啊。” 话虽如此。 “姐你陪我去,秦氏神会答应吗?”罗玉静问。 “哈哈,二哥当然会答应。”罗玉安回答。 罗玉静神情复杂地将目光移向房门,说:“可是姐,秦氏神已经在那里看了你很久了。” 从她们开始说话,那个氏神就一直飘在那边笑而不语,像个背后灵一样。 罗玉安回头问道:“二哥,我陪小静出一趟门好吗?” 秦氏神飘在门外叹气:“唉,好吧。那你要早去早回啊。” 罗玉安:“好,我每天晚上给你视频。” 和氏神说好,罗玉安扭头对上妹妹的眼神,说:“看,我说二哥很好说话吧。” 罗玉静:“……”是挺好说话的,但是他现在不盯着你了,开始盯着我了,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劝我识相?看我不爽? 秦氏神自然没有这种意思,他只是有些稀奇罢了。现在的情况在他眼中,就像是妻子带回来一只流浪猫,非常疼爱地照顾,但那猫看上去有些排斥他,于是他只能像个被嫌弃的老父亲,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背手站着,带着慈祥和蔼的笑容看着小猫对着妻子喵喵叫的一幕。 “你先在这好好休息,我这就去联系人查查看什么地方有白鹤观。”罗玉安起身,忽然想起什么,又说,“到吃饭时间了,对了小静,你吃人吗?” 罗玉静:“……不。”我姐在一本正经地说些什么可怕的话?! 她看着姐姐走出门,在秦氏神的陪伴下走远,隐约还听到两人对话。 “得给她准备点什么吃的,太瘦了。” “蛋糕如何?你每年去扫墓都要做的那种。” “我怕她现在不喜欢吃蛋糕了,不然还是小羊排吧。” “僵尸的话,猪血如何?” “……” 罗玉静:“……” 24 复生(听说这里以前有一座白鹤观...) 丰州化云山,此处是从前一处灵岳,传说有仙人在此修仙得道。但传说这种事,虚无缥缈,也无人真正相信,只当个故事听一听。 近年丰州旅游业发达,但凡有些景色的地方都被大肆开发,建造旅游区,还有不少房地产商在此买地建房,要做什么“原生态、最贴近自然”的疗养别墅。 化云山上有一座道观,叫做白鹤观,地方不大名声不显,藏在山中隐逸处――可惜现如今这时代,便是藏在深山老林,也会被人发现,隐逸是不能再隐逸,甚至还要被人收购铲平,用作建造山间别墅。 这白鹤观如今只剩下一个伶仃老道,过着寒酸日子,观内建筑都是破漏古旧,便是不推平,看着也摇摇欲坠维持不了多久。 整座化云山被一个房地产商给承包,山中这座破道观自然也留不下,老道得了些赔偿,唉声叹气,也准备收拾东西回山下,用这钱养老过日子。只不过,离去之前,他对那来观中查看情况的负责人道:“此处其他地方都能推倒重建,唯独一个地方,万万动不得。” 他将人带到观中后院一座一人高的狭小屋子里,那屋子里黑黢黢不见天日,只正中央一口井,井口重重叠叠覆盖着黄符,痕迹新旧不一,像是在镇压着什么东西。 “这是一处镇压邪物的井,从我祖师爷那时起,已经过了几百年。祖师爷曾说,千万不可随意破坏这封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听老道说得严重,那负责人无语地打量了这地方几眼,好笑说:“你怎么不说这底下镇锁着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共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呢?” “那些什么神神鬼鬼的,都是古人想象,哪会真实存在。” 老道:“……” “唉,该说的老道都说了,这就下山去,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吧。”老道说罢果然就扭头走了。 负责人也不管他,倒是好奇这所谓镇压邪物的井里究竟有些什么,随手撕开黄符,将手机往井口照了照,探头去看。 那重重叠叠的黄符一撕开,底下蓦然升起一股凉气,仍是黝黑看不清楚半点井下动静。 负责人怎么都看不清楚,收回手机嘀咕道:“到时候直接填了算了。” 反正在这上面盖别墅,也要卖给别人,他自己可买不起。又不是他自己住,管他土里到底埋了个什么东西呢。 之后没多久,施工队带着大量建材上山,果然在这附近盖起了别墅。大大小小二十座别墅坐落在这山间,背靠森林,面朝云海。其中两座别墅,就在白鹤观旧址附近。 . 罗玉静在旧宅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见姐姐拿着资料过来。 “小静,我昨天让人去找了,一共找到三个白鹤观,一个在交州,一个在汴州,还有一个在夷州,你来看看资料有没有觉得熟悉的地方,要是没有,我们就一个个找过去。” 姐妹两离开旧宅,秦氏神依旧是将人送到门口,又殷殷叮嘱妻子早些回来,看得罗玉静都想让姐姐留下算了。 之前见过的秦明宇,以及另一个叫做秦是原的干练女孩,作为助理,带着一队保镖跟随她们前往那三个州一一寻访白鹤观。 其中一座是在近百年前建立的,这么短的历史自然不可能是苦生的师门。 另一座历史倒是悠久,能上数至少五百年,可坐落在一处热闹的街市,香火旺盛,而这座城也有千年历史,这座白鹤观从建立至今都是人来人往。 罗玉静记得苦生说过一次,他那师门有些偏僻,地方也不大。 最后一座白鹤观的问题就是占地面积太大了,原是一座老君庙里面的一所小观,单取了个白鹤观的名。罗玉静在那庙里问了许久,才不得不死心,确认这三座白鹤观都不是她要找的地方。 “既然不是,那就再多找找,不要急。”罗玉安陪着妹妹寻找的同时,也让人不断再去搜集白鹤观的消息。扩大范围,放宽条件。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又找到一处。 “丰州化云山……”罗玉安将文字与照片资料递给妹妹,“小静你来看,这里从前也有一座白鹤观,只不过是个小观,现已不存。几年前被人买下来改建成别墅了,你要去那里看看吗?” 既然旧址都已经不在,纵然去也看不到什么,但亲自去一趟,多少是个安慰。 从被修整出的别墅区平整道路上去,罗玉静看着在半山腰若隐若现的别墅屋顶,心中已经不抱希望。 她们是打着购买别墅旗号来的,有顾问陪着她们一同看房,为她们介绍房子的信息和周边设施景色等等。 顾问一路上都态度殷勤――不殷勤不行,客户身后跟着一队保镖,还有两个看着就厉害的助理,是有能力买下别墅的客人。 只是来看房的两位女士,一位看着温和但什么都不说,不知是什么打算,另一位看起来对他们这里的别墅并不怎么满意,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可不行!顾客对他们这里的房子不感兴趣的话,房子怎么卖出去! “听说这里以前有一座白鹤观?” 听到那位微笑的女士这么问,顾问双眼一亮,他恰好知道这事,于是立刻滔滔不绝开始就着白鹤观说起来。 也是凑巧,当初那个来勘查情况的负责人是他亲戚,还与他说了些相关的趣事,所以他还记得清楚。 “那座白鹤观我没亲眼见过,但是我一个亲戚在那观没铲平前是去看过的,那时候好像观里就剩下一个老道士,说起来也很有趣,那老道士还说观里有个镇妖井,当然这肯定是没什么妖的,就是道观里一些传说……” 说到这,顾问发现一脸冷漠不搭话的那位女士忽然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问:“镇妖井?” 将她们带到一处别墅前,顾问说道:“这附近就是那个白鹤观的遗址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在此处,当初建的时候他又没来过,怎么清楚具体在哪个位置,但顾客感兴趣,他只能随便指了指大概的位置。刚好这边有座别墅还没卖出去,说不定她们就看上了呢。 罗玉静站在这地方,感到一阵心血来潮,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强烈预感,之前去另外三座白鹤观的时候,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罗玉安见她这样子便明白了,对顾问说:“这里不错。” 然后她对秦明宇指了指面前这座别墅,又指了旁边一座别墅,说道:“这两座都买下来。” 这附近离的最近的也就是这两栋别墅,其余的别墅都有一段距离。 “是的,夫人。”秦明宇带着一脸惊喜的顾问到一边商谈购买事宜。 若说渝州秦氏神,如今没几个人知晓,但要说渝州的秦氏集团,那就是普通人都能了解的巨大家族集团。但这个集团最奇特的一点,是他们只在渝州发展,基本上不去其他州活动,这可能与渝州是个自治州有关。 听说他们是渝州秦氏的人,顾问还颇觉稀奇,怎么会大老远跑到这旮旯地方来买这种噱头大于用途的冤大头别墅。 这边才谈妥买房事宜,顾问就听那边另一位干练的女助理在联系人,要找人来把这座别墅推了。 顾问:“……”好好的别墅说推就推,这就是有钱富豪的爱好吧。 罗玉静入住了旁边那座别墅,有些紧张地等待着秦氏过来的施工队伍在另一座别墅周围挖掘。 这些人都清楚他们不是来建房,而是来挖东西,但是具体挖什么并不清楚,他们一连挖掘了好几日,周围地皮都翻过一遍,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没能挖出来。 罗玉静的心情也从一开始的激动逐渐沉淀下来。 她知道苦生一定在这,但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存在,可能他只是死在了这里,或许这里的某一g土壤,就是他曾经的身躯。 从施工现场离开,罗玉静在附近一棵树下找到了姐姐,她正拿着手机和人视频,镜头对着眼前的森林云海。偶尔温声细语说一句什么,很寻常的话语,也带着几分自然亲昵。 一看便知她又在和秦氏神闲聊了,她每日都会联系在旧宅的秦氏神,没什么事也喜欢开着视频,让他看一看自己在外看见的人与景,似乎是担忧他寂寞。 发觉妹妹到来,罗玉安朝她招招手。罗玉静走过去,坐在姐姐身边,脑袋靠着她说:“姐,你陪我出来一个月了,明天就回旧宅去吧。” 罗玉安:“怎么呢?嫌弃姐姐烦人啦?” 罗玉静:“我在旧宅的时候,会感到有压力,不好在那多住,但姐你跟我状态不一样,待在那对你才好。不管能不能找到苦生,我就先住在这,我这边也没什么事了,姐你就先回去吧。” 看她神色不似逞强,罗玉安心中叹息一声,答应下来:“那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罗玉安回去渝州旧宅,只带走了秦明宇,留下秦是原继续主持挖掘工作。罗玉静独自住在旁边的别墅里,拒绝了姐姐找人来照顾她的建议。 她现在是僵尸,如果有气血充足的活人日日夜夜生活在她身边,她担心自己会有控制不住伤人的时候。会看着她阻止她的苦生,已经不在她身边。 黄昏,持续一天的挖掘工作停止,工人们陆续离开回去休息。罗玉静坐在另一座别墅阳台上,远望着那被挖开的大坑。 深深的地下,被最近不停挖土轰鸣声吵醒的苦生睁开双眼。他伸手轻轻松松抓开上方的木板和泥土,坐起来。 放在胸前的诛邪剑滑落砸在手边。 这把曾经灵性十足的剑已经失去了灵性,像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被他抓在手里也没有半点排斥。 苦生在黑暗中感受了一下地气,发觉与他被封印之前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时间的流逝在他脑海中也格外清晰,他自然而然明白,已经过去三百年。 身上只有一道简单的封印,手指牙齿与眼睛都没有任何束缚。 他忽然间明白了。 那时他回到白鹤观,以为师兄师侄们是觉得他太过危险才要将他再次封印,他并不想伤害寿元将近的师兄以及一群白胡子师侄,于是不曾挣扎。 可现在看来,师兄与师侄当年或许也是在为他争取一条生路。 ――因为他本该死在井下,所以将他封印在井下,让他无限趋近于“死”的状态,借此瞒过天机,躲过天地灵气消散、邪祟消亡的那一场大劫。 还有斩杀了一千多数厉鬼僵尸的诛邪剑,一面镇压着他,一面护住了他,为此甚至耗尽灵性。 师祖、师父、师兄还有师侄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曾担忧他为祸人间,但是最后,他们仍然选择了让他活下来。 25 相见(这种时候你还洗什么手!...) 月亮从山林中升起,罗玉静仍然坐在房间的阳台上。 “今天的月亮好圆。” “今日是十五。” 手机里传出姐姐和另一人交谈的声音。罗玉静看了眼正在视频的手机,见那边姐姐将镜头对准天上的月亮,说:“小静,你看。” “姐,我们看的是同一轮月亮,我这里也能看见。”罗玉静说着,抬头望天,今日的月亮果真很圆,明月清辉遍洒大地。 “是啊,真好。”罗玉安说道。 能在同一个世界,看着同一轮月亮,真好。罗玉静明白姐姐的意思,心里一动,感到一阵安慰。 姐姐虽然回到旧宅,但经常和她开视频,就像之前陪着她的时候,也常和秦氏神开视频一样,她担忧他们独自一人会寂寞。 因为有失而复得的亲人陪伴爱护,罗玉静才没有沉溺在时光转眼三百年,想见的人可能再也不见的悲痛中。 除了悲痛,她还有许多的无措与不习惯。 不习惯这具不畏惧寒冷、不需要吃喝的身体,不习惯这个原本出生长大的世界……睡过去的三百年对她来说很是短暂,她总觉得自己现在还走在那条永远走不完的诛邪路上,苦生背着她,她拿着诛邪剑,她们走走停停。 她那个冬天还没有过完,怎么这里已经是夏季了。 在罗玉静感到悲伤难言的这一刻,在别墅的地下室,一块地砖被破开,露出底下刚挖开的土洞,混杂着被砸碎的水泥块,一个满身尘土拿着铁剑的人从里面钻出来。 苦生看着这处光洁精致的墙面地面,又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在头顶,于是抬步往上走。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朦胧的小夜灯,外面的灯倒是亮着。罗玉静正发呆,忽然看见房门口站着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瞪大双眼,不敢置信自己刚才想念的人会忽然出现在面前,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再度抬头。这一回,卧房门口空荡荡的,那人影不见了。 视频里的罗玉安见到她奇怪的动作,问道:“小静,怎么了?” 罗玉静失望地看着门口,苦笑:“我刚才出现幻觉了,以为苦生就在面前。” 妹妹这么喜欢那个苦生吗?竟然连幻觉都出现了。罗玉安心道妹妹情况有些糟糕,嘴上安慰她说:“小静,要是那边的别墅挖掘不到什么,就挖你现在这座别墅,说不定只是弄错了地方呢。” 罗玉静苦笑:“怎么可能这么巧合。” 却说苦生方才站在门口看到了罗玉静,很是惊讶她会出现在这里。见她忽然低头捂眼睛,他下意识往身上一看,满身脏兮兮的泥土,手上更是糊满了泥。 想到罗玉静那喜欢擦擦洗洗的癖好,他便转身走到一边准备找个地方洗洗,见一楼有个水池子,下楼蹲在池子边洗手。 对自己刚才看到的“幻觉”耿耿于怀,罗玉静有些打不起精神,正恹恹着,又听到底下院子里断断续续响起水声,她转个方向,往院子里看去。 熟悉的苦生蹲在水池边。 罗玉静:“……我又出现幻觉了。” 这回视频正对着下面,罗玉安在另一头冷静地问:“你说的幻觉,是下面水池边蹲着的那个人吗?” 罗玉静:“嗯。” 罗玉静:“……嗯?”姐为什么能看到她的幻觉? 不,不对!罗玉静整个表情变得奇怪,她木木地对手机那头的姐姐说:“姐,待会儿再联系。” 说罢挂掉视频,直接抓着栏杆从二楼跳下去,直奔水池边,如同抓犯人一般一把按住苦生。 真的抓住了,这人是真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幻觉! 被她按住的苦生还一脸诧异莫名地盯着她。 罗玉静无数想说的话憋在嘴里,最后还是对着他那张脸先吐出来两个字:“可恶!” 她抓着苦生的衣服喊道:“刚才在楼上也是你是不是,你都看到我了不先跟我打招呼跑到这干嘛!” 苦生:“可恶,我这不是在洗手吗!” 罗玉静大怒:“这种时候你还洗什么手!” 她一个用力,苦生那套三百年的古董衣服撕拉一声被她拽破,露出底下的皮肤。 苦生见她这么激动,一副恨不得咬死他的模样,不由目露警惕,他刚一张口,就被堵了回去――罗玉静整个人撞进他怀里,把他按倒在水池边。 搂着他的脖子,罗玉静大哭。 苦生:“……”手蠢蠢欲动想要抬起来堵耳朵。 刚抬起来还没碰到耳朵,又被罗玉静瞬间抓住按了回去:“你给我听着,别想堵耳朵!” 苦生只得郁闷地躺在地上,听了好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哭得他感觉浑身上下有蚂蚁在爬似的。 直到罗玉静自己爬起来,他才跟着从地上翻身起来。罗玉静忽然又凑近他,捏着他没有了口罩的脸左右看看。 “你的封印没了?” 苦生拉开那被她撕成一条条的衣服,给她看了眼:“只剩下一道封印,封住我身上煞气。” 虽说只是一道封印,但也几乎遍布他大半胸膛,复杂的符文像是一道红色的纹身,嵌在皮肤里。 “诛邪剑怎么了?” “……失去灵性了。” 罗玉静一听,捧着诛邪剑,感觉格外悲伤,她张嘴要哭,苦生迅速将手臂塞进她嘴里卡住。 罗玉静:“……”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嘴里还有土。 愤愤地抡起拳头锤了苦生一拳。 不痛不痒,苦生表示无所谓,只要她不哭就行。 “弄得这么脏,满身泥腥味,这回不洗澡真的不行了。”罗玉静说。 苦生脸色一变,后退想逃,又被罗玉静抓住:“别想跑!你刚不是还在这自己洗吗!” 苦生的衣服被她这么一抓,碎条条变成碎渣渣,直往下掉,他一手捞衣服,一边道:“可恶!就是不想洗澡才会先在这洗手!” 不管他喊得再大声,罗玉静还是把他按进了浴室,推进浴缸里拿着毛巾一顿擦。劈头盖脸淋下来的热水让苦生狼狈地捂着眼睛嗷嗷叫,挤在浴缸角落里背过身去,看那样子,几乎想要再原地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 罗玉静一脚踩在浴缸里,一脚踩在边缘,搓他的头发和背,完了想把他翻个身,死活翻不过来。 她稍稍冷静下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放手说:“……好吧,你自己来。” 然后去一边把诛邪剑仔细擦了擦。 半个小时后,苦生裹着一床薄毯,蹲在沙发上,和被罗玉静擦得闪闪发亮的诛邪剑相对。他们两个都在被等待晾干中,沉默无语。 罗玉静拿着干毛巾过来,坐在苦生身边给他擦着那头乱发。躺了三百年,总感觉又变得毛毛躁躁了。 洗干净那身土腥味,苦生身上淡香变得异常明显,香香实至名归。 给他擦着头发,擦着擦着,罗玉静眼神不禁变得迷蒙,整个人凑过去。 感到鼻尖一凉,一点水滴在她鼻子上,罗玉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脸凑到了苦生脖子边上。她咬住有些发痒的牙,不好意思地退后,忽然见苦生默默抬起手,在自己脖子上戳了两个洞。 通红双眼望着那脖子上溢出的血,罗玉静晃了晃脑袋,还是无法抵抗地凑上去。苦生裹着毯子将挤过来的人抱住,仰着脖子靠在沙发靠背上。 脖子上的伤自动愈合,不再流出血来,罗玉静还是静静靠在他肩上。 没吃饱,还想吃?苦生又抬起手,不等他再戳两个洞,罗玉静已经按住他的手,抓着他的手抱在怀里。 “我好想你啊。” …… 第二天一早,接到旧宅那边消息的助理秦是原,来到罗玉静所住的别墅。 对于别墅里面多出来的那个奇怪男人,秦是原一句话都没多说,先把小助理们准备的衣服拿出来,然后她端着相机说:“这位先生,请过来拍个证件照。” “这位先生的身份证会加急办理,还有其他各类证件我这边都会准备齐全,如果有特殊要求的话请提出,比如飞行执照之类。”说到这,秦是原看一看眼前两位,问道,“冒昧问一下,两位的结婚证需不需要一起办了?” 罗玉静:“这个就……不用了,谢谢。” 秦是原很是理解的点头:“也对,毕竟如今有离婚冷静期,离婚不易,结婚也要慎重。那结婚证我这边就先不准备了。” 罗玉静:“……” 秦是原:“还有,旁边的挖掘工作从今天起就暂停了,夫人那边说要在原地给二位建一座新别墅,静小姐这边有什么要求吗?” …… 秦是原带人离开后,罗玉静忽然从和她的对话中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和苦生,似乎还没有确定关系。 虽然她们同生共死,朝夕相处,姿态亲密甚至曾经抱在一起睡觉喝血,但他们都没有说过任何确定关系的话。一般来说,她们现如今的关系只能定义为朋友,都不能带回去见家长。 “啊,是这样吗?”手机视频里的姐姐笑着说。 独自蹲在院子角落里,罗玉静撑着脑袋,郁闷地说:“他就是块木头!等他先说,我再等三百年吧,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罗玉安说道:“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先说呢?小静,如果很喜欢的话,就去和他说吧,他可能也一直在等你呢。” 罗玉安觉得,那位苦生应该是明白的,明白小静的痛苦与排斥,等待着她的创伤恢复。 “你和我,我们都已经不再是正常的人类,我的二哥和你的苦生也是,我们的未来或许很长,也或许很短,还能陪伴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值得高兴的。” “好不容易在此时此地重逢,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一定要早早说出来,早早去做,不要再留下遗憾。” 26 酸(不好意思,铁剑不能带进地...) 一番话将妹妹说得陷入沉思,等她快要挂断视频的时候罗玉安又说:“对了,小静,你把他带到渝州这边来再和他说吧。” 罗玉静回神:“怎么,姐姐是想见一见他吗?” “不,在二哥的地盘,如果他不答应……”罗玉安话说到一半,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罗玉静一惊,如果不答应会被干掉吗?! “姐,你在开玩笑是吧?” 罗玉安:“哈哈,当然是开玩笑。” 她这么一说,罗玉静反而有些不太相信了,忍不住又在心里嘀咕起来,她姐是真的被那个秦氏神传染太多了,可恶! . 苦生换上长裤和长袖,看上去对这衣服颇不习惯,但他也没说什么,蹲在沙发上看大屏的网络节目,手边放着一些翻过的家电说明书。 罗玉静瞧见他那一头散在背后的头发,蓬松杂乱,顺手拿了把梳子走过去问:“你看得懂吗?还有这些字和从前的字不太一样,你也会认?” 苦生:“看一看便懂了。” 等她给他梳好头发,苦生突然说道:“我要走了。” 什么?!罗玉静丢开梳子,瞬间神情凶恶地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你要去哪!你要丢下我?” 苦生愣了愣,说:“你不是说,你姐姐在这里吗?” 罗玉静摁着他说:“对,我姐在这,不管你要去哪,先跟我一起去见过她。” 她说着,发现苦生忽然有些异样。他表现得忐忑,说话也不太爽利,皱着眉说:“非得……非得去见?” 面对罗玉静的虎视眈眈,苦生郁闷道:“我可是僵尸。” 罗玉静冷笑一声:“僵尸了不起吗,我也是啊,我姐还不是人呢。” 苦生:“不是人?” 罗玉静:“不好解释,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把人押上了车,在秦是原的陪同下来到渝州。才进入渝州境内,苦生便拧着眉头道:“此地氏神是秦氏,怎的他还未消散……虽是氏神,分明已经变成邪神了。” 罗玉静迅速跳起来捂住他的嘴。 被迫弯下腰的苦生含糊问:“做什么?” 罗玉静看看四周,有些心虚,悄声在他耳边说:“秦氏神,是我姐夫。” 就算要说他的坏话,也不能这么光明正大。 苦生:“……”被罗玉静解释了一番姐姐姐夫的事,苦生一路上就好像被割掉了舌头一般,一个字也不说。 反而是罗玉静有些忍不住好奇,趴在他肩上小声问:“你怎么说他是邪神,我上次去旧宅,觉得那里气息很是洁净,让我不太舒服。” 苦生:“此处气息很是奇怪,灵气在外,邪气在内。” 那股邪气似乎也是被封印的状态,寻常人只会觉得舒适,如她这般的活尸会被外层的洁净气息影响,但他却能察觉到内里的混沌邪恶。 初醒来时,苦生便发觉天地之气全然不同,从前如同天上星子一样闪烁的各地氏神气息黯淡无光,唯独此处,仍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强盛。 车子还未到旧宅,罗玉静接到姐姐的消息,车子转道去了渝菡区的一座大宅。 “二哥说,如果苦生去了旧宅,离他太近,大约双方都会感到不适,所以见面就改在这里了,二哥也不能到现场,只有我过来,真是抱歉。”罗玉安将两人带进宅院里,笑着看一眼妹妹,就开始仔细观察苦生。 在她还算温和的目光下,苦生如坐针毡,展现出一种奇怪的郁卒,三人坐在一起,气氛莫名怪异。 罗玉静左右看看,心中忐忑不解。苦生为什么扭着头不看姐姐,为什么眉头拧着,他对姐姐有什么意见吗?姐姐为什么只看着苦生不说话,糟糕,笑容好像稍微落下了一丝丝,她是不是对苦生不满意? “小静,苦生的各种证件做好了,你去后面院子拿过来吧。”罗玉安说道。 将面带不安的妹妹支开,罗玉安对对面的苦生说道:“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大约没有办法再见到小静了。” 苦生言简意赅:“不必。” 罗玉安见他不愿多说的模样,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好似不太喜欢自己,只能单刀直入地发问:“我就不嗦了,请问,我妹妹喜欢你,你知道吗?” 苦生终于扭过头来看她,面上无喜无悲,分明是一片郁闷神情,他说道:“她只喜欢你这个姐姐。” 罗玉安脸上的笑容里掺杂着许多的问号:“你的意思是……?” 苦生说道:“她每次生病做梦意识不清的时候,只会喊姐姐。路上遇到别人喊姐姐会看过去,对不认识的年轻姐妹态度都格外好。最开始她带着死志,是因为想再见到你这个姐姐才会挣扎着要活下去。最开始主动和我说话,说起的也是姐姐……” 听着苦生滔滔不绝的话,罗玉安收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他哪是不喜欢她,分明就是嫉妒她。 再来看他的态度,一下子便明朗了。这人一副不想见到她的样子,不正像是拿第二的人看拿第一的冠军,觉得输给她了,所以心怀郁闷,怏怏不乐地回避。 这就有些好笑了。 看到她面上的笑容,苦生更加苦闷,说道:“如今她与你相见,想必十分快活,她自然会情愿留在你身边,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做出什么。” 你什么都不做这才让人担心啊。 罗玉安发觉苦生好像误会了什么,不仅将她当做一个战胜了他的胜利者,还以为她是要阻止他们在一起的大家长。 “等一下。”罗玉安说,“既然你说到这里,我觉得有些话很适合现在说。” 她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苦生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这里面是一千万,给你了。” 苦生来时恰好在那个叫电视的东西上看了这么个相似的电视剧片段,恶婆婆给女主角五百万让她离开自己的儿子,这场景分外契合。 苦生:“……” 罗玉安忍笑说:“这一千万你拿着,带小静去玩吧。” “可恶,”苦生下意识说完才听清楚罗玉安说的话,霎时怀疑道,“什么?” 罗玉安小声说:“小静这几天应该会和你表白心迹,你注意点,适时给她一点鼓励知道吗?” 苦生:“……什么?” 罗玉安:“小静应该快回来了,我就不多说了,有一些问题,你们自己两个人内部解决。” 罗玉静果然很快拿着东西回来了,紧张地在两人身上看了看。罗玉安起身,挽着她又往外走:“小静,来。” “姐,怎么了?”走的足够远了,罗玉静问道。 罗玉安:“是这样的,刚才我和苦生谈了谈,发现了一个问题。” 罗玉静略紧张:“什么问题?” 罗玉安噗嗤笑出声来:“他吃我的醋,觉得你更喜欢我。” 罗玉静默然片刻,忽然愤怒道:“他是个傻子吗!” 罗玉安扶着腰:“哈哈哈哈哈!” 罗玉静撑着腰郁闷地骂道:“可恶!” 她思索了一下,对罗玉安说道:“姐,我要和苦生一起走,过段时间再来看你好吗?” 罗玉安笑着:“好啊,你们好好玩。手机带好,保持联系。” . 目送妹妹走远,罗玉安拿出手机,对视频那边的秦氏神说道:“二哥,我发现小静最近那个口癖是怎么来的了,是在苦生那学的,可恶。” 秦氏神道:“‘可恶’是这个吗?” 罗玉安笑眯了眼睛:“二哥你不要学啊,可恶。” 秦氏神也微笑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又想念你了,可恶。”他念起这两个字,板板正正没带情绪,完全没有灵魂。 这夫妻两个学了两声可恶,一齐笑起来。 罗玉静回到之前的待客厅内,见苦生抓着头发苦大仇深地盯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扑上去一把勒住苦生的脖子:“你这个傻子!可恶!” 不等他说话,罗玉静又道:“我已经跟姐姐说好了,我们这就走吧,你先前说要走,去哪?” 苦生不信:“你与我一同走?” 罗玉静:“不然呢?” 苦生:“你不待在你姐姐身边了?” 罗玉静:“我姐姐过得好好的,不需要我陪……你真是个傻子啊,她是我姐,你是我……你们能一样吗!” 苦生:“你当真要与我一起走?” 罗玉静:“当真!你要去哪?” 拿起放在一边的诛邪剑,苦生说道:“我要去寻姓商的铸剑师,看看诛邪剑还有没有恢复灵性的可能。当年这把诛邪剑就是一位名为商岐的铸剑师所铸,或许他的后裔继承了他的衣钵。” 一听这话,罗玉静喜出望外,抱过诛邪剑高兴道:“真的吗?诛邪剑的灵性还有可能恢复!太好了!” 她怜爱地摸摸一动不动的诛邪剑,发觉苦生的神情又变得郁闷。 福至心灵,罗玉静不敢置信地问:“你吃我姐的醋不够,还要吃诛邪剑的醋吗!” 不对,仔细想想,其实从前他们一起四处行走的时候,因为诛邪剑更喜欢她,看她们相亲相爱,苦生就一个人蹲在墙头吹过很多次风。 原来那么早的吗?! 苦生:“可恶!休要乱说!” 罗玉静一把拉住他,哭笑不得地咕哝:“真是怕了你了,怎么这样。” 虽说如此,但罗玉静的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许多,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她脚步轻快地带着苦生离开,拒绝了秦助理的帮助,准备就此两人一同去寻商姓铸剑人。 然后,他们在地铁入口被拦了下来。地铁工作人员说道:“不好意思,铁剑不能带进地铁哦。” 罗玉静:“……”很久没坐过地铁,忘记这回事了。 她拉着苦生退出来,小心避过其他人。旁边一对情侣从她们身边经过,女孩子不住偷偷看他们,然后对身边的男友说:“快看,那边一对情侣戴的同款红色美瞳好好看!” 那男孩子也瞧了过来,稀奇说:“还有同款美甲呢,随身带铁剑,什么中二杀马特情侣吗?” 罗玉静抱着诛邪剑对苦生说:“我们还是,先去买手套吧。” 免得手指在人多的地方不小心划伤别人,这么一想,地铁公交等交通工具都不能坐,尤其是拥挤的地铁,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僵尸狂欢舞会了。 最后,戴上皮手套的两人,还是用上了罗玉安准备的一辆车,自驾游前往璜州寻找商姓铸剑人。 27 旧地(这地方她再也不来了!...) 罗玉静死时年纪还小,没来得及学车,倒是苦生,作为生而知之的神胎,哪怕从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车子,里外看过一遍后就会了。恰好秦是原助理先前为他准备的各种证件里就有驾照,所以他们得以自己开车上路。 苦生开车倒是没什么问题,这两个僵尸不需要吃喝睡觉,车子里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准备,唯一的问题是――车子需要加油。 渝肃公路,这条公路长而曲折,有一段穿越了山区,中间人烟稀少,道路两边都是未开发的山,车子开在上面,一天都未必能遇得上一辆车,罗玉静与苦生两人的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因为没有油停在了路边。 “我忘记了……之前路过一个加油站,应该加油的。”没有经验的罗玉静戴着手套靠在车边说。 更加没有经验的苦生不以为意,直接一用力将整个车子抬起来:“前方应当有加油站,走吧。” 看他抬着车子往前走,罗玉静迅速四周看了看有没有人,再看路边有没有监控,然后捏着苦生的胳膊让他把车放下来。 苦生:“做什么?” 罗玉静抓着他的胳膊说:“万一被发现你就火了。听着,这里可不是三百年前的世界,现在的人看到你这样超出常人的样子,不会大喊‘妖怪’然后逃跑,他们只会第一时间拿出手机拍下来传进微博和朋友圈。” “然后十分钟之内,你举着车子的图片就会传遍整个东洲。接下来就会有警方或者督察员来找你了解情况,还有人要来采访你,对你进行身体研究,甚至会有人来找你参加节目,问你要不要出道……无穷无尽的麻烦!” 苦生:“……你莫不是在吓唬我?” 罗玉静:“不信你大可一试。”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眼看就要天黑了,他们两个站在高速路边,对着一辆没油的车子沉默三分钟。 苦生:“既然如此,那这车便放在此处,我们继续上路。”反正从前也是步行。 罗玉静:“可以,但是没必要。咱们去前面找个加油站买油回来就行。” 她说完,跳到苦生背上,勒着他的脖子笑着说:“走吧,我们去前面买油。” 苦生发觉她有些开心。从醒来后再见她,她已经笑了好几次,苦生心道,她果然还是因为回到了姐姐身边而高兴。颠一颠背上的人,苦生不大高兴地往前走。 才走出去不到一百米,后面有车灯打到了他们身上。是一辆道路维护的车子,了解了他们的情况后,帮忙把他们的车子拖到了最近的加油站。 那车上有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一个年轻,一个年长。年轻人和苦生两人搭话:“你们是情侣出来自驾旅游的?出门在外,还是要多注意安全。” 这一对情侣都长得好看,女孩子冷冷清清,男人也是一头长发,但是头发凌乱不羁,他推测可能是学艺术的学生。 “两个人颜值都高,还戴红色美瞳,刚才乍一看,我还以为是两个吸血鬼呢,刚好又是晚上在这种地方出现,还有点吓人。”年轻人和自己的同伴嘀咕。 “我们这是科学的世界,网上那些小说里的吸血鬼狼人,那都是虚拟的,捏造的。”年长那男人神情严肃,完了语气一转又说,“就算有也不该是吸血鬼,应该是我们本土的僵尸,你怎么这么不爱国!” 年轻男人哈哈笑起来。后面车子里,耳聪目明听到他们对话的苦生问:“他们看穿了我们的真身?” 罗玉静面无表情的抱着自己的手臂:“没有,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戴美瞳做美甲的杀马特。” 在发达的道路交通系统、给力的车载导航以及一些好心路人的帮助下,短短几日,罗玉静和苦生已经离开渝州,穿过了两个州,来到了郭州境内。 车子停在路边加油站加油,旁边还有个小服务站,大约是这边人少,那服务站的工作人员大姐见到有人来就要来搭话唠嗑。 “你们是要去璜州啊?嚯,那可远了啊,你们这开车去要多久,怎么不直接坐飞机……噢,没钱是吧,还是你们年轻人现在就流行这个穷游?”大姐兴致勃勃。 罗玉静被她逮着一时脱不了身,只胡乱应两声,等苦生加完油立刻跑走。 之所以不坐飞机,一是怕万一苦生身上有煞气外露影响磁场,导致飞机失事,二是不好乘坐人多的密闭交通工具,毕竟是僵尸。 两人路上开车无聊,罗玉静就给苦生放了个恐怖片,关于丧尸出现在上班高峰期的地铁,大家如何求生,或者说如何求死的片子。 那夸张的画面和剧情效果,看得罗玉静和苦生两人都颇有压力――对他们两个来说,这不算恐怖片,算是出行教育片。 万一他们一个不好,乘坐了这一类交通工具,再不小心把人戳了,就是恐怖片重现。 罗玉静:“我们是不是应该再戴一层手套比较保险?” 苦生:“……倒不至于,若只是被我的指甲划伤,至多也就是中些尸毒而已。” 罗玉静:“在没经过妖魔鬼怪洗礼的时代,这已经很可怕了。” “这个时代很是奇特。”苦生顿一顿又说,“但十分不错。” 他所见到,人们大多过得不错,衣食丰足,不像他那个时代,被各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和邪祟威胁着生命。这是一个很好的世界。 郭州经济发展不错,穿过郭州的时候,罗玉静意外在导航地图上看到一个眼熟的地名。 “息城?”罗玉静问苦生,“就是那个钟氏所在的息城?” 苦生感受了一番:“确实是,地气虽然变化许多,但仍能认出来。” 对于息城,罗玉静没有什么好印象,毕竟她就是在这里濒死变成僵尸,但是从结果来说,她又很难说那次的钟氏之行是好是坏。 “我们的路线要经过附近……顺路去息城看看?”罗玉静忽然问道。 他们去璜州找商姓铸剑人其实没什么头绪,姐姐那边也没有半点相关资料,那注定是一个需要时间的过程,所以在路上耽搁一阵也没什么。 怀着旧地重游的复杂心情,两人来到地图上显示的“息城”,这里如今是郭州内小有名气的旅游区,最大的看点就是保存完好的息城古城,每年都有无数游客前来古城参观,感受历史的气息。 前不久……对罗玉静来说还是前不久,那次来到息城是冬日,古旧的房屋与清冷诡异的氛围都让人觉得不适。 转眼来到现在,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人流如织的热闹旅游区。房屋确实是古代样式,但是显然只是“仿古”,全都是用水泥重建的现代房屋,只在外表做出了点没有诚意的古代样式。 街上一眼望去数不清的店面,全都是卖东西的,卖纪念品卖本地特产和小吃,各种各样数不胜数。 苦生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面前一条街上人挨人人挤人,稠密的像是涌动的鱼群。因为前不久看到的那恐怖片,他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皮手套,又把罗玉静往身边拉了拉。 倒不是怕她走丢,而是怕她被这么多人气吸引,冲进人群咬人。 她一个没喝过多少血的新生僵尸,很容易被这样的人气影响神智。 罗玉静果然觉得有些难受,捂住了嘴,免得不受控制露出的獠牙被人发现。 才走出几步,苦生就将她带回了附近停车的地方。 “先喝一点血,短时间内便不会轻易被影响。” 虽然是个连自己的头发也不愿意梳,还会默默喝醋的僵尸,但某些时候也非常可靠。 苦生又给罗玉静喂了一点血,两人就这这个姿势在车里拥抱着。 忽然,车窗被人敲了敲。一位街道执法人员拿着小本子对他们说:“这地方不能停车知道吗,罚款单拿好。” 罗玉静悄悄擦擦嘴,接过那张罚款单。 一脸正义气息的执法人员又看了看他们的姿势,严肃补充道:“这周围有很多监控,不建议在这里做一些私密的事情!维护公共和谐,人人有责!” 罗玉静:“……”你以为我们在这做什么!是吸血不是车震! 但是吸血好像更难解释,可恶! 重新停好了车,两人随着人流穿过那卖货商业一条街,来到人稍微少一些的小巷,从一道小门进去,一下子就清冷不少。 藏在这个古城偏僻处的,是一座座真正带着古旧气息的古代宅院,需要买票进入。 他们两个来到的这处,恰巧就是钟氏大宅。从前占地面积极大的宅院外面都已经基本上被拆除干净,只剩下里面的两三个小院子。 罗玉静和苦生对视一眼,走进了内里。 那里有一座被栏杆保护围起来的钟楼,钟楼内一口大钟沉重地盖在地面上。 旁边一个牌子上写着介绍,说这是“钟氏大钟”。 罗玉静看着这钟,除了她和苦生,这里没人知道这口钟下还藏着一口井。那井下从前是一位氏神的神龛,还曾出现许多厉鬼。 “那些厉鬼,现在还在吗?”罗玉静小声问。 苦生答道:“早已消散。” 如今这下面,什么也没有了。看来当年他离去后,那些钟氏族人并没有试图移开大钟挖掘下方,不然的话,恐怕这息城也留存不到如今,更不会有现在的繁盛。 零星几个游客都是稍微看一看就走了,只有罗玉静和苦生站在这钟楼面前久久沉默。 “我还没和你说,”罗玉静侧头看身边的苦生,“那时候,谢谢你把我变成僵尸。” 苦生:“我以为你会怪我,变成嗜血怪物,再做不成人。” 罗玉静轻哼一声:“做人有什么好的。” 她有些犹豫,伸手拉住苦生:“我、我们……” 苦生看她,红色的眼睛没有鲜血的浓稠感,反而剔透清明。罗玉静干巴巴地舔了舔唇,又觉得牙根有些发痒。她上了两级台阶,捏着苦生的耳朵,亲在他的脸颊上。 过了片刻,有人在不远处说:“唉,小姑娘,你们亲好了没有?那边台阶不能踩的。” 罗玉静和苦生回过神侧头一看,这边院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中老年旅行团,出声提醒的是一位中年阿姨,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 罗玉静垂头,一手捂住脸,一手搭着苦生的肩,苦生则一声不吭地把她从台阶上抱下来。 她们刚让开,那位出声的阿姨瞬间上前来占据了他们先前的位置,摆出个姿势,对另一位阿姨说:“现在可以拍了,记得把后面那个钟那个楼拍进去!” 罗玉静怀疑这阿姨就是想拍照才把她们赶开。 阿姨凹了一个造型,拍完了去另一个阿姨那边看,不太满意地说:“等下等下,等我把丝巾解下来再拍一张。” 她将脖子上的丝巾解下来做陶醉飘飞状。结果朋友拍出来的照片她还是不太满意:“哎呀,怎么这样的啦,你拍的都不好看的!” 看见还站在一旁的罗玉静,阿姨问:“唉,小姑娘快来快来,帮阿姨一个忙好不啦?麻烦你给我们两个拍一张哈!” 罗玉静莫名接过阿姨的手机,顺着她们的指挥,给两位阿姨拍了十几张合照。 此时的她,已经再没有了任何旧地重游的感慨心情,也没有了在这个特殊地点表白心迹的心思。 这里越来越热闹了,搞什么鬼,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罗玉静正郁闷地要拉苦生离开这里,那阿姨又说:“麻烦你了哈,你们要不要拍照,我给你们拍两张。” 罗玉静和苦生两人木头一样站在阶梯上看镜头,阿姨举着手机,看着她们的样子大笑:“哎哟,怎么跟我们那时候拍结婚照一样,不要害羞嘛,离近一点啊。” “对对,离近一点,我看你们刚才那个亲上去就不错,你们再亲一下,给你们拍情侣照!” 罗玉静恼羞成怒:“……”这地方她再也不来了!可恶! 这时候,她听到旁边的苦生突然笑了一声。 28 途中(这个技能我怎么不会?...) 罗玉静听到身边传来的笑声,抬起头,发现苦生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神情。她没能看见苦生笑……但手机镜头记录了下来! 在现代科技面前,某些僵尸想要掩饰的情绪,简直无所遁形。 他可能以前也曾笑过,但那时他脸上还蒙着一个口枷,许多细微的表情都看不清晰,所以这还是罗玉静第一次看清楚他的笑容。 和他的“可恶”一点都不一样,非常明亮温柔。 拿着手机盯着上面的笑看了一会儿,罗玉静将这张照片设置成屏保,还单独截出苦生的笑脸发到朋友圈。 她如今的朋友圈只有姐姐和秦家几个接触过的人,发出去姐姐第一时间就给她留言评论。 【苦生看上去很开心,小静你是和他说了吗?】 ……还没呢,有些话确实说不出口。本准备在钟氏那口大钟面前说,毕竟是她之前变成了僵尸的地方,多少有些特殊的意义,但是被打断又在许多人的注视下拍完照片后,一点气氛都没有。 看着她手机屏幕上硕大一个笑脸,苦生捂住自己的额头表现得很痛苦。罗玉静强迫着把他的手从脸上拔下来,发现他似乎是在不好意思。 “可恶,这样不习惯!”苦生买了个口罩戴上了。这附近只有那种纪念品的布口罩,画着两个铃铛。挡住自己的小半张脸后,苦生终于恢复了从容。 他越是这么在意,罗玉静就越是想拿这事逗他,甚至特地把他的笑脸截下来设置为头像。 “你不给我看脸,我还可以看自己的头像。”罗玉静说。 苦生无言以对,怒而拉下口罩甩到一边。 罗玉静正和他玩笑,忽然手机上响了一下,有人申请加她好友,她低头一瞧,那人打招呼说:“头像是本人吗?小哥哥缺不缺女朋友,交个朋友呗!” 忽略这人的好友申请,又来了一条新的。 这人打招呼说:“头像是本人,约吗?” 罗玉静:“……” 火速改掉头像,扑上去将苦生刚扯下来的口罩又给他重新戴上。 苦生被她冲得往后一退:“做什么?” 罗玉静磨牙:“夏季流感容易传染,你把口罩给我戴上!” 苦生:“你做什么又磨牙,饿了与我说就是。” 罗玉静咬牙切齿:“我不饿,就是牙有点痒痒!” “牙痒痒?莫不是在长?”苦生捏着她的脸让她张嘴往里看,又摸了摸她的两颗暂时收起的獠牙,有些奇怪,“没有异常,怎么会痒?” 罗玉静扒拉着他的手,声音含糊道:“跟你说不清楚,你这块木头。” 两人路过息城,继续往前。他们反正也不需要休息,夜晚也在开车。 这日夜晚,路过一条偏僻的公路,他们的车子车胎被扎了。苦生和罗玉静刚下车,路旁跑出来三个拿着刀和棍的男人。 “手机、钱包、手表……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个男人说。 他们看上去是惯犯,动作异常熟练。 苦生道:“我还以为这时代的人过得不错,并无这种人存在。” 罗玉静冷笑:“再好的世界都有人渣。” 苦生:“倒也是这道理。” 两人站在车边自顾自说了两句,对于那三个手持武器的大男人不加理会,其中两人刚要冲上来,忽然见苦生一手将车子抬起一米多高,徒手将扎在车胎里的钢钉拔.出来丢到一边。 三个男人看着这魔幻一幕,沉默片刻,扭头就跑,很快钻进路边的杂草丛不见了踪影。 将车放下来,苦生问:“现在要如何做,等人经过来拖车?” 罗玉静摸出手机,查了查地图道:“这附近不远有个加油站,旁边是个汽修店。这么晚了,这附近应该也没人,这一段没监控,所以我们自己把车推过去吧。” 苦生单手轻轻松松将车子推出去几百米,果然见到前方有一家汽修店,这时候还亮着灯,只是店内无人。 将车推到门口,苦生看着屋内,说道:“是方才那三人的气息。” 罗玉静一听,了然:“这就是那三个人的老巢?厉害了,在路上抛钉子抢劫,抢不了就赚补胎修车费?” 这时店内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女人看他们一眼就摆手说道:“屋里男人有事出去了,不在,现在修不了车。” 苦生拆穿道:“那三人不正藏在后面的房间里?” 罗玉静哼笑,抱着胳膊说:“把那三个人叫出来,给我们把车修好,不然……哼。” 女人见鬼一般转头就走,并且关门落锁。 罗玉静:“她这是,把我们锁在外面了?” 苦生点头。 这黑白双煞一对僵尸,从前其中一个还是活人的时候,就遇到过不知多少凶恶的狠人与邪祟,如今这夜遇拦路党只能算是一件小事,因此苦生直接坐到一边,抱着诛邪剑熟练地摆出等待的姿势。 罗玉静则上前,一脚踢开门。门锁与另一边的链接都被她踢开,整个门往内砸倒。只听房间里发出好几声惊叫,片刻后,罗玉静一脸郁闷地走了出来。 苦生听着房间里哭天抢地,再看罗玉静神色:“怎么?” “发生了一点意外。”罗玉静默默伸出手给他看,她乌紫色的指甲,因为前方是尖尖的,颇为坚硬,方才她用的力道稍大一些,便把皮手套前方给戳破了,指甲尖从手套上戳出来。 “我把他们划伤了,现在他们三个脸色发青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会真变成僵尸吧?”罗玉静神情糟糕,“如果变成僵尸,根本就是公路恐怖片。” 苦生起身去房里看一眼,回来对她说:“无事,你是活尸,手指上尸毒不比我厉害,他们只是中了些微尸毒而已,至多面目浮肿身形僵硬,不致死。” “那就不管了,让他们自己去医院吧。”罗玉静说。 苦生记起这个世界的世俗规则,问道:“他们此时应该报警?” “他们还敢报警?报,让他们报!不报警是孙子!”罗玉静十分郁闷,“现在他们都躺着了,谁给我们修车?” 最终苦生推着车,罗玉静坐在车顶,就这么把车推到了下一个服务站。他们把车子寄存在了那里,也懒得再修了,两人一身轻松地上路。 ――好像又变成了最开始时的模样。 只是这次,没有隔开两人的藤椅和那些杂物,罗玉静趴在苦生背上,抱着他的脖子,让他背着她走。 苦生:“可恶,分明可以自己走,为何不自己走!” 罗玉静晃了晃腿:“可恶,我就不自己走。” 苦生也就嘴上那么一说,稳稳地背着她,没有半点放她下来的意思。两人商量着弃了车,也不再特地走公路,而是直接钻进山林。 有些地方,直接穿过一座山,距离反而比走公路绕过去更近。苦生对着地图,走直线距离,竟然比开车速度还要快些。 趴在他背上,罗玉静拿着一个指甲钳和自己的指甲较劲,可是剪了半天,她那指甲没剪掉,指甲钳反而变钝了,磨也磨不动。 她啪一声把没用的指甲钳扔掉,捏捏苦生的耳朵问:“你的指甲不是比我更长吗,怎么不会戳破手套?” 从他身上跳下来,罗玉静走在他身边说:“你把手给我,我看一下。” 苦生伸手。 扯掉苦生一只手套,发现他的指甲竟然变得很短,罗玉静诧异道:“你是怎么剪掉的?” 就在她说话时,她捏着的那只手指甲忽然变长,又忽然变短。 罗玉静:“……!”你是猫科动物吗,指甲还能藏进肉垫里,可以伸缩的! 她大感不忿:“这个技能我怎么不会?我也要学。” 两人走在山林里,附近没有路,前方有许多荆刺,她一心摸索着他那可以收起来的尖指甲,也不看路,苦生只得抬手把那些荆刺挥开,免得勾上她的头发。 罗玉静捏着苦生的手指,强调:“我也想学这个收起指甲的技能!” 走到开阔一些的地方,苦生的头发被那些树枝勾得更乱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无奈,伸出指甲在脖子上戳了一下:“来喝。” 罗玉静一愣,上前将唇贴在他的脖子上。苦生便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抱在胸前往前走。 埋头把那些血舔干净,罗玉静说:“要喝你很多血才能做到吗?那算了,不要这个功能也行。” 这山林里荆棘很多,再小心,她的头发也是被勾乱了一丝,苦生见了,顺手抚平。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忽然想到什么,说:“我刚被师父从井里带起来的时候,总是不能控制我的手指。” 带着尸毒的僵尸爪,戳入人脏腑,就能将人变成僵尸,哪怕是最简单的划伤,也会带着难以清理的尸毒。 “所以我刚入白鹤观时,常会抓伤师父师兄他们。” 那时,观里的师父师叔师伯师兄们隔三差五就要苦哈哈地画一些祛除尸毒的符咒,往他们自己身上贴,再画些清心符咒贴在额头上,免得被尸毒煞气影响心智。 整个白鹤观,到处是身上贴着黄符的活人,唯独他这个僵尸身上一道符都没有。 后来,师父问他愿不愿意戴上封印的指套,他答应了。 口枷也是,他刚离开井,因为僵尸天性,也因为脖子上的断口需要鲜血浇灌,他经常会忍不住追逐人气,想要攻击人。 他会不自觉尾随在观内的大家身后,让所有人都觉得后背发寒,还吓哭过一个小师兄。因此,师父给他戴上了口枷。 在戴上口枷之前,师父为他缝上了一道朱砂线。最初,他的僵尸獠牙暴露在外,模样十分可怖,这朱砂线就是为了让他的獠牙不能外露。 他还记得师父缝这线时手一直在抖,倒不是因为其他,他就是眼神不好看不清楚,师叔在旁边提醒他:“不要缝那么紧,缝太紧不能说话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吵!”师父说着,“苦生啊,你把獠牙收一收,别露出来啊,诶,对,收进去。我给你缝松一些,你可不能悄悄把獠牙探出来。” 说是封印,其实很是儿戏,他之所以不解开是因为师父,也是为了不吓到他人。 那么多年里,他早就不再需要口枷和指套的封印,他再也不会无法控制地伸出指甲抓伤他人,也不会追逐人气想要去吸食人血。 “……我可以控制这些后,想过是否要回去白鹤观,告诉师父他们。可我又心知,哪怕是不需要的封印,还留在我身上也会令他们觉得安心。” “我久未回去,忽有一日,师兄找到我,告诉我说师父去世,但叫我不必回去送他……我便再未回去。” 自下山离开白鹤观开始四处诛杀厉鬼,他唯一一次回到师门,就是三百年前那次。 罗玉静听着他的述说,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她察觉到,苦生爱着他的师门,还有那些师父师兄们,就像她爱着她的姐姐,那都是他们的亲人。 可她的姐姐还在,他的亲人却全都不在了。 摸到诛邪剑,罗玉静想起苦生曾说过,这诛邪剑是承了他师祖灵性所化。她抱着苦生的肩说:“没事的,还有诛邪剑呢,诛邪剑一定能恢复灵性的。” “恐怕希望渺茫。”苦生平静道,“虽然希望渺茫,但仍然值得去做。” 如同他很早就知晓诛杀厉鬼之事不会有好的结果,仍然执着去做。他已习惯了去做毫无希望之事。 29 追逐(小情侣竟然在高速上做出这...) 僵尸并不需要睡觉,但是,罗玉静发觉自己在苦生背上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梦中是冬日,她趴在苦生的背上,被他背着走过一座旧的断桥,桥边长着黄色的腊梅花。 她不知为何心里不大痛快,闹脾气一般不高兴,背着她的苦生发觉了,苦恼地摘下几朵香气浓郁的梅花放在她手中,不熟练地做出了个哄她的姿势。罗玉静便觉得心里的抑郁突然好了许多,接住花不再闹了。 迷糊中,罗玉静醒来,耳边听到声声不停歇的蝉鸣,睁开眼看到苦生那一蓬不容易盘顺的长发,她才反应过来现如今已经不是冬日。这是夏日,三百年后的夏日。 他们翻过几座山,正走到一条公路附近,是要去璜州寻人。 对于自己变成僵尸后还会做梦这事,罗玉静感到神奇。 听到她惊异地描述刚才那短暂的迷梦,苦生道:“非是做梦,那是你的一段记忆,是你化作僵尸初期所经历的事。” 她如今正在适应这个灵气趋近于无的世界,又喝了他的血,需要消化,才会出现这种昏睡的情况。 “真实发生过吗?”罗玉静仔细回想,好像又确实有些熟悉感。 苦生也记得这回事,他仍带着困惑问:“那时你究竟为何不高兴?” “不记得了。”罗玉静抱着他的脖子,脸压在他肩上说,“我只记得在黑暗中有种很着急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事还没做,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才焦急不安。” 因为那时的分别太仓促,她失去意识时,苦生还被困在井底,那么多的厉鬼,他又浑身是伤,没亲眼见到他脱困,她自然不安心,死也不安心。 想到这,罗玉静又将苦生抱得紧了些。 真是奇怪,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变得这么喜欢他。 “香。” “香!” 罗玉静喊第二声,苦生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喊他,顿时露出受不了的神情,就像是她之前将他的笑脸截出来做屏保时一样。 他拧着眉头苦着脸扭头往背后看:“做什么?” 罗玉静将他的口罩拉开,对着他的唇亲上去――在她亲到之前,苦生敏捷地一个闪避,避开了这个突然袭击。 罗玉静:“……” 苦生:“……” 他真的只是下意识躲避袭击。 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就连苦生腰间的诛邪剑都好似无法直视地微微颤动一下。但此时两人都没有注意到。 发觉罗玉静的眉毛慢慢挑起,怒气聚集,苦生忽然一松手将她放下,往前蹿出去十几米,大喊:“莫要冲动!” 罗玉静大怒:“你跑什么!” 不跑岂不是要被她打死。苦生其实也知晓自己这般厉害,她打不死他,但那种莫名的危机感还是促使他拔腿逃跑。 两人速度飞快地穿过树林,跑到了旁边的高速公路上。 公路上路过的车子看见了这迷惑的一幕,有人忍不住抬起手机拍摄:“各位老铁看看我今天拍摄到了什么?一对情侣在高速公路上追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矛盾,都说人在愤怒时可以超越人体极限,以前还不相信,今天亲眼看见了才明白这话是真的!你们看看他们跑得多快,都超越车速了!” 最后一辆公路巡逻车将两人叫停,将他们带到车上调解。 苦生和罗玉静一左一右坐在后座上,各自伸手按着额头。对面的公路巡警说道:“你们这样在公路上奔跑,知道多危险吗?怎么能做这样的事,不管闹了什么矛盾,坐在一起好好说清楚就行了,不能打扰公共治安,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正义的巡警颇为负责地问:“你们这是因为什么吵架,说出来我给你们调解一下。” 面对这个调解现场,罗玉静感觉就很离谱,怎么会这样,她忍不住瞪了一眼旁边的苦生,面无表情说:“没什么,就刚才亲他他躲开,有点生气。” 巡警:“……” 假装严肃的巡警憋不住,笑了一声,又连忙收起笑容,恨铁不成钢地对苦生说:“这你就不对了,女朋友亲你,你躲什么呀?” 他满脸“这种男人怎么找到的女朋友简直离谱”的神情。 罗玉静:“不是,还不是他女朋友。” 巡警怀疑道:“不是男女朋友你们戴这个同款红色美瞳?” 罗玉静怒锤膝盖:“就不是!” “好好好,不是就不是。”巡警换上正义的神情,肃然对罗玉静说:“那这就是你不对了,没有确定关系,你这样的亲热行为不顾及对方意愿,就叫耍流氓,就算是女生对男生,这也是骚扰!” 苦生、罗玉静:“……” 被这位巡警用车送到下一个服务站,给他们做教育还意犹未尽的巡警最后说道:“有什么问题,千万不能乱解决,还可以报警!” 目送他离去,苦生抱着胳膊说:“这时代之人,果然规矩颇多。” 经历了这么乌龙的一出,罗玉静已经懒得和他生气,同样抱着胳膊说:“说不定马上我们就要上社会新闻,还是那种会被很多人哈哈哈哈转发的沙雕新闻。” 两人站在服务站边上,前方是灰尘飘飞的马路,身后是老旧清冷的服务站。 苦生忽然说道:“方才……我并非故意,只是未曾反应过来。” 罗玉静不动也不吭声。苦生伸手晃了晃她的肩,她才抬头又瞪他一眼:“你怕什么呀,我难道很吓人吗?” 苦生点头:“确实。” 罗玉静:“确实?! 苦生说:“我确实怕你。” 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怕她,怕她大哭,又怕她生病,还怕她生气发怒。他怎么会在这世间遇到这么可怕的人,喜怒哀乐都能将他影响,偏又脆弱易碎。 摘下口罩,苦生微微低头,在罗玉静唇上亲了一下,一股熟悉的香味瞬间将她笼罩,仿佛一个无形的拥抱。 一辆车从旁边开过,慢慢停下来,车窗打开,一个胖胖的男人手机对着两人,说:“老铁们,太有缘了,我又拍到了刚才那对闹矛盾在高速上极速追逐的情侣,现在看来他们是和好了!哪怕生活中吵吵闹闹,最后陪在你身边的还是那个人,太令人感动了,希望大家在生活中都能珍惜那个陪你吵闹的对象!” 罗玉静:“……”(脏话) 还能不能好了! 到晚上,罗玉静收到姐姐的信息,她分享了个视频,罗玉静看到标题的“小情侣竟然在高速上做出这样的事”就发觉不对,一点开,果然,是她和苦生再高速公路上追逐的背影,还能看到他们两个不断超越旁边的汽车。 姐:小静,这是你和苦生吧?这是你们的情趣吗?(笑) 连她姐都刷到了这视频,罗玉静痛苦地捂住了脸:“啊――!” 她蹲在地上不愿起来,苦生只好陪着她蹲在路边。 一路上,这样的事发生了无数,两位僵尸才总算辗转来到目的地璜州,但是来到此处才是一个开始,因为苦生根本不清楚那所谓的商铸剑师还有没有后代,有的话又在哪里,所以他们只能一个区一个区走遍打听。 “姓商的人?这里好像没有姓商的人啊。”罗玉静向人打听姓商的人,往往得到的都是这样的答案。 而苦生,他比起询问别人,更爱蹲在街角,静静感受着地气――他要找还留存着灵气的地方,或者曾经有浓厚灵气的地方。他认为若是继承了铸剑师传承的人,定然会留在灵气旺盛之处,毕竟灵剑需要蕴养。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斑马线旁,站着许多等候绿灯的行人。基本上所有人都要侧头看一眼旁边,那里蹲着个戴着口罩的长发男人,他一手虚悬在地面,好像在感受什么。一个同样戴着口罩的女孩坐在他背上,两人奇奇怪怪的。 罗玉静坐在苦生身上,送走了五波等红绿灯的行人,他才站起来。 “此处也没有灵气留存。” 两人走向下一个街道。 “前方有一处,曾经有过大量灵气。” 走到近前一看,是一个大商场。商场里自然没有铸剑师,他们进去转了一圈,假剑都没得卖。 璜州繁华,全都是现代建筑,没有留下半点古旧的痕迹,就连那什么古董一条街,里面的东西都是近年新制复古做旧款。 苦生发觉那古董收藏街也曾有过浓厚灵气,于是和罗玉静一同前去查看。有一家店里摆放着一把剑,苦生多看了几眼,那老板闲着无事便和他聊起来,夸张地说道:“我这剑起码三百年往上数,见过血的,能镇煞气……” 罗玉静瞧一眼那剑,说:“什么三百年,也就三年。” 老板白她一眼,不乐意道:“怎么说话的呢,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就少开口,好自为之。” 罗玉静指指苦生:“你这店里的‘古董’加起来都没他一个历史悠久。” 在老板发火前,罗玉静拉着苦生离开,倒是有个识货的老板叫住他们,提出要收藏苦生腰间的诛邪剑,被拒绝后遗憾地站在门边看着他们离去。 半夜,无人的公园,两道影子在湖边树林徘徊。 “此处也曾有灵气。” “但公园肯定没有铸剑师。” 巡逻的保安来到附近,听到声音将灯照过来,罗玉静和苦生回头,露出两双血红的眼睛,吓得那保安大叫一声。 最后发现只是一对小情侣,虚惊一场的保安擦着虚汗离开,边走边不高兴地叨叨:“现在这些小情侣真是吃饱了没事干,跑到这种地方来找刺激,家里没床还是怎么样!” 罗玉静:“……算了,这么晚了还是别到处跑吓人了,找个酒店休息一晚。” 主要是洗澡换衣服,她和自带体香不爱洗澡的苦生可不一样。 她洗澡的时候,顺手把诛邪剑带进了浴室。 苦生:“……啊。” 罗玉静将诛邪剑清理干净,顺手放在一边的洗漱台上,走到一边脱衣服准备洗澡,刚脱了外套,就听见啪的一声,诛邪剑不知怎么摔到地上了。罗玉静过去将剑捡起来,推开浴室门将剑交给苦生:“你给它擦干。” 听着浴室里的水声,苦生擦了擦诛邪剑,又默默脱下手套,在诛邪剑刃上划了一下,将鲜血涂抹,看着那抹血光如同之前一样逐渐消失在雪白的剑光中,他才合上剑鞘。 “诛邪剑,你何时才能恢复灵性?” 诛邪剑仍是死气沉沉。 苦生将剑放在唯一的大床上,剑柄靠着枕头,还给它盖上了被子――左右他们两个都不用睡觉,床正好可以用来放诛邪剑。 30 事毕(那老少二人,应当是我子孙...) 夏日过去,时间来到秋季,苦生二人走遍璜州每一个角落,都没能找到有关于商姓铸剑人后裔的消息。 苦生心中明白,大约那商姓铸剑人一脉早已灭绝,让剑恢复灵性的养剑之法也已经失传。在这片繁华都市中,灵气早已全部消散。 “不如去这里看看?”罗玉静拿着一沓旅游册子,指着其中一处。 这旅游册子不是璜州本地的旅游景点介绍,而是隔壁藤州的旅游观光册子。罗玉静只是在酒店大厅随手拿来翻看,谁知就看见里面有介绍的隔壁藤州,有一处刀剑博物馆。 “你看,藤州和璜州离得这么近,那商姓铸剑人搬到隔壁去住了也不一定。”罗玉静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想要安慰苦生罢了,却见他盯着那旅游册子蹙眉,若有所思。 “怎么了?”罗玉静问。 苦生摇头:“无甚,去瞧瞧也好。” 来到藤州,直奔那刀剑博物馆所在的龙泉区。虽然这里与隔壁的璜州只有几公里之隔,但两处地方气氛却大不一样。 相比璜州那个繁忙的现代化都市,藤州这边步调更慢,在此处生活的人们都有种悠闲之感,走在街上自然而然便会被这种悠然所感染。 虽然此处也有高楼大厦,但是一些老城区的老房子并没有完全被拆除,反而融合出一种特别的气质。 苦生自来到这处后,就变得沉默许多。 他没有告诉罗玉静,此地在几百年前,叫做赤城,当年他师父就是在此地一口井中发现了他。因此,此地可以说是他出生之处,也可说是他死亡之地。 多年来,他从未来过此处。 罗玉静只以为他是在为诛邪剑担忧,拉着他去寻刀剑博物馆。 这世间最浓郁鲜明的黄,就是深秋的银杏,仿佛凝聚了一整个夏季的阳光才变得如此灿烂。 去刀剑博物馆的那条街边,几十棵高大的银杏正在落叶,地上一片璀璨金黄。 到了博物馆正门,罗玉静才发现这原来是个私人博物馆,而且大约是为了契合收藏的刀剑,整座博物馆特地做成了古代大宅的样式,从外表看,竟然比宣传册上的照片更精致两分……门票很贵。 内里游客稀少,估计着也是因着这个原因。这么个精致博物馆,只有一个老人坐在闸机旁,眯着眼睛不像是在工作,更像是在摸鱼养老。 “诶,两位,这个博物馆不能带利器进入……对,说的就是你们二位,年轻人腰上那剑放下吧。”老人神情不善地指指旁边的寄存箱。 去很多地方都不能带铁剑,苦生两人已经习惯,解下诛邪剑放置在寄存箱,这才进入到博物馆内。 博物馆内部与外面一样精致,空间宽敞,刀与剑分开摆放,每一把刀剑都有专门的展览台,游客只能隔着玻璃观赏。 苦生见到这些刀剑,略有诧异,这些刀剑虽说还不到蕴养出灵性的程度,但无一不是精品,其中好些对普通人来说都是真正的古董,上百年,甚至他还见到了上千年的古剑,同样摆放在隔离箱内供人观看。 罗玉静如今对这些古物也能感应一二,再听苦生这般一说,不由咋舌,这样的古剑若拿去拍卖,大约能卖到天价,如此多的天价藏品,又是个私人博物馆,难怪门票价格贵到离谱。 同时,她心中又不由猜测。私人能有这么多的珍贵刀剑藏品,难道说真的与他们要找的商姓铸剑人有关系? 从博物馆转过一圈出去,发现工作人员已经换成了一个年轻的女性,苦生前去寄存箱取诛邪剑,还未拉开柜门他便察觉不对,再一拉开柜门,里面的诛邪剑不翼而飞。 面对询问,工作人员微笑着说道:“二位是说东西放在寄存箱失踪了是吗?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寄存箱带锁,没有钥匙打不开……” 罗玉静:“查监控,刚才有个老头在这,可能是他拿走的。寄存箱没被破坏,说明是有人用钥匙打开,那个老头是你们这里的员工吗?” 工作人员仍然是微笑:“什么老头?不好意思,这里一直只有我在,刚才我并没有看到二位在寄存箱里放东西。” 这人明显是要装傻,罗玉静和苦生对视一眼,更加确定是这博物馆的人将诛邪剑拿走。 见他们神情不对,那工作人员道:“如果两位确实丢了东西,可以报警处理。” 这么有恃无恐?不知道那老头是什么来头。 “难道是本地的黑恶势力?”罗玉静猜测。 站在博物馆门口,苦生回头看了眼道:“不必恼怒,待我感应诛邪剑气息,直接取回来便是。” 这样的流氓手段对付得了普通人,却对付不了两个僵尸,他们唯一需要在意的就是把剑取回来的时候,注意不要杀人。 罗玉静一脸煞气,将脸上的口罩取下来,冷哼:“走,找那老头,让他体验一下中尸毒的感觉。” 刚走下台阶,她的手机响了,是罗玉安的来电,她们姐妹两个隔两天就会打个电话聊一聊。 “喂,姐……我不在璜州,我和醋生到藤州来了,在龙泉这边一个刀剑博物馆……”罗玉静先前要杀人的语气和缓下来,边走边说,将方才发生的事述说了一遍。 听得这事,罗玉安关切地问:“你们可还能应付吗?需不需要姐姐去帮忙?” 罗玉静道:“不必了姐,我们直接找上门把剑拿回来就是。” 秦氏神飘在罗玉安身旁,听到姐妹两个的对话,在一旁说道:“藤州,从前赤城那片地方吗?我倒是记得一些,那处是商氏神陨落之地。” “莫非与氏神有关?”罗玉安对电话那头道,“小静,你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等我过去吧。” “姐,一桩小事,不必你特意过来。”罗玉静说道。 罗玉安笑着:“倒也不是专为此事,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和你商量,快到中秋了,我去陪你过。” 秦氏神在一旁叹气,罗玉静甚至听到他平静地说了一声可恶。 挂断电话,罗玉静一拳锤在苦生的胳膊上,愤然道:“你听到没,那个秦氏神竟然学我们说话,可恶!” 用私人飞机出行的罗玉安,带着她的标配助理和保安迅速到达藤州龙泉。 助理秦明宇和秦是原拿出刚查到的资料,那刀剑博物馆的拥有者姓尚,是个颇有些名气的收藏家,也是龙泉一个大富豪。 “难怪住在那么守卫森严的地方,周围上百保镖。”罗玉静说道。 在罗玉安来之前,她和苦生已经循着诛邪剑的气息找到了一处别墅区,那里到处是监控,十步一岗哨,外人禁止入内。 “走吧,我来时就给尚先生发了拜帖,我们这就去拜访。”罗玉安用的自然是渝州秦氏集团内的身份,但去到尚家别墅,尚先生却站在门口,摆出了隆重的架势接待了他们一行人。 “不知道秦氏神夫人来此所为何事?”尚先生问道。 一语先点破她身份,这便是从氏族来论,而不是从集团来论,一般这种属于对方也有氏神传承的情况。 “冒昧来访,还请不要见怪。”罗玉安道,“尚先生既然知晓我身份,应当也有氏神传承,不知是哪一姓氏?” 尚先生不卑不亢道:“惭愧,我们一族的氏神消亡许久了,如今族人只剩我们这一支,还知晓氏神之事的唯有我与父亲罢了。几百年前我们祖上遭难改了姓氏,从前乃是商姓。” 商姓。 罗玉安了然,难怪氏神消亡已久,提起此事还如此骄傲,商姓那位氏神,乃是第一位出现的氏神。将神胎炼成氏神,就是从商氏起,商氏神是从前最为强大的一位氏神,也是最早陨落的氏神之一。 苦生望着尚先生,面上戴着口罩看不清神色,但眼神深邃,带着一丝惊异。 一行人进了屋内,尚先生第二次问起他们来此所为何事,这时从楼上下来一个老人,他一身乱糟糟的工作服,手里抱着一把剑说:“若崇,你来看看这把剑,看这灵光……” 见到一屋子人,他话音一顿。 尚先生满脸无奈:“爸,有客人在,你怎么这个样子出来。” 尚老先生则瞪着罗玉安旁边戴口罩的苦生两人:“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剑我是不可能还给你们的!” 尚先生:“……”这下不用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了。 罗玉安说道:“这位老先生,抢夺别人的东西怕是不好吧。” 尚老先生一脸理直气壮:“看这两人一身煞气,不是好人,我商家老祖宗炼制的灵剑怎么能落在他们手中!” 他偶尔在自家的刀剑博物馆里看看,一见到这两人带着的古剑他就认出来,这是商氏流传下来的铸剑之法所铸造的灵剑。而且他鼻子灵敏,嗅得出这剑上一股土腥味,可见出土没多久,他怀疑这两人是盗墓贼,那身上煞气是在古墓中沾染,当然不愿意灵剑落在他们手中。 罗玉静见这老者一脸高傲,顿时气不顺,脚一抬刚要上前,罗玉安握住她左手,苦生同时抓住她右手,将她拦下。 只听罗玉安温和地说道:“老先生,我们来此并非与你商量,只是来拿回我们的东西。” 尚老先生气得不清:“好大口气,你是什么人,敢在我家里这么对我说话!” 尚先生忙站起来,在自己老父亲耳边耳语两句,尚老先生一听,脸色慢慢变黑。 普通人只知明面上的事,说那渝州秦氏集团是老牌家族企业,资产丰厚,有氏神传承的人才明白秦氏究竟有多可怕,他们家那位隐逸的氏神至今还强盛着,秦氏家族庞大,短时间不会没落,和他们对上不是件明智的事。 他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交出了诛邪剑,嘴里不停咕哝:“这可是我们商家老祖宗炼制的剑,应该放进玻璃保险柜里保存起来,这么一把有灵性的剑,怎么能这么随便对待,拿着到处跑……” 苦生接过诛邪剑:“你说有灵性?诛邪剑的灵性不是已经消失了?” 他和罗玉静如今都可以毫无阻碍地拿着诛邪剑,而不会为它所伤,所以他一直以为诛邪剑已经失去了灵性。 尚老先生怒道:“当然有灵性!方才我为他做保养,它都在散发灵光!” 苦生口罩下的神情慢慢变得复杂。如果诛邪剑灵性还在,却不在他面前显露,难道……诛邪剑又在嫌弃他了吗!可恶! 走出尚家,罗玉静才放松了一脸冷酷的表情,问道:“诛邪剑能自己恢复,那我们这找了这么久都是白折腾一场吗?” 罗玉安安慰她:“有什么不好,借此机会,你与苦生一起出来玩,也好适应如今这个世界。” 苦生则口出惊人之语:“也不算白走一趟,我知晓了方才那老少二人,应当是我子孙后辈。” 罗玉安、罗玉静:“……” 在博物馆见到尚老先生,因为他年纪大了血气不足,苦生没有发觉什么,待到来这里,近距离见过尚先生,感受到他们之间互相牵连的血脉气息,苦生便发觉,这两人可能是他的亲族。 当年他被师父带回白鹤观,师父就告诉过他,他是神胎之身,只是天机被蒙蔽,不知他到底应是哪一族的神胎。到如今,苦生才有所明悟,原来如此。 若他当初成功降世,便是这世间出现的第二位商氏神,那从他起始,将开启第二轮的氏神轮回。然而天地之气变化,不许式神再出,注定他未出世而亡,因此“氏神”这一存在在他这处结束。 “我明白了,你刚才阻止我说话,就是因为不好和孙子计较。”罗玉静恍然大悟。 罗玉安则很有感触地说道:“这年纪大的老孙子,有时候比小孙子还难缠。小静,既然如此,我们当太奶奶的,便不和他们计较了吧。” 为什么姐姐很有经验的样子?罗玉静冷静道:“好吧,不计较。” 她扭头又对苦生说:“下次诛邪剑要做保养,再来这里找他们。” 31 后记·结束(全文完。) 解决完诛邪剑的事,罗玉安陪妹妹过完中秋,又回了旧宅。 至于苦生和罗玉静,他们继续了他们的旅途,这一回不是为了诛邪剑,而是为了苦生。 苦生时常给罗玉静喂食鲜血,他自己却不吸血,保持着极度的克制,哪怕罗玉安表示可以提供一些血,苦生也拒绝了。罗玉静担心他长久下去会变得衰弱,苦生便道可以找一些还留存着灵气的地方修行。 因为如今还留存灵气的地方极为稀少,大多在一些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雪山腹地之类的地方,所以他们决定四处考察一番,找个灵气浓厚一些的地方居住。 最终,他们选定了太白山深山,那里基本上没有人迹,就连热爱探险的旅友都无法到达。 地方虽好,但没有信号,罗玉静想联系一下姐姐,都需要翻山越岭去找个有信号的地方。站在山巅拿着手机左右上下寻找若隐若现的信号。 罗玉安半个月联系不上妹妹,再联系上,因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说到一半就意外挂断了。得知妹妹要住进深山,罗玉安也没说什么,只是当天她就让人准备,前往太白山,在那深山里#醋/溜/儿/文/学/首/发#装了几座信号塔。 这下子,信号总算是通畅了。 “这样也方便联系。”罗玉安说道,“既然你们要住在那,不如房子我也让人一起建了?” “算了姐,房子我们自己已经建好了,是建在高高树枝上的一座树屋,可以俯瞰下方的森林云海,景致很好。而且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过段时间也会出去走走,不需要很精致的屋子。” 两人聊了一阵,罗玉安想起什么,问:“小静,你还没有和苦生表白心迹吗?” 罗玉静一顿:“……已经说了。” 就在他们的木屋做好的那天晚上。 苦生不愿喝血,只在夜晚沐浴月光修行,罗玉静坐在他身旁,听从他的指导一同进行修行,明亮的月光洒在身上,又逐渐变得黯淡,只剩下丝丝缕缕的光辉。罗玉静在山林风声中听到苦生问:“你如今,已经好了吗?” “什么好了?” “现在,你能接受得了一个男人对你的爱慕吗?” 罗玉静没想到苦生会说出这话。她想,苦生应该是早就猜到她曾经历过什么,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模样,也见过她最痛苦的挣扎,见过她对男人的排斥和警惕,于是一路走来,不敢惊扰她。 “能……但我只能接受你。”罗玉静踌躇了几个月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我爱你。” 苦生背对着她,听到她说得如此直白,忽然按住额头垂下头去,口中发出啊啊啊的呻.吟。 罗玉静扑上去压着他的背,想把他的脑袋掰起来看看:“你‘啊啊啊啊’是什么意思!赶紧给我回答!” 好不容易把他脑袋抬起来,看清楚他的神情,罗玉静一松手,被他传染一般,也后知后觉感到羞涩起来。 “可恶!你害羞什么!” “可恶!我不曾害羞!”苦生抓起一旁的口罩,徒劳地往脸上戴。 两人对着坐了一会儿,苦生伸手扒拉了她一下,罗玉静扑过去抱着他。苦生将手搭在她的背后,将她拢进怀里。 随后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于我而言,你像是一片白雪。” 在凛冽冬日,从井口飘下,落在他身上。 . 等到冬日真的下了雪,太白山整片森林都被包裹在厚厚的雪中,他们树上的木屋远看成了个大雪团,冷风呜呜地刮,从木头缝隙里吹进屋内。 但两个僵尸并不觉得冷,罗玉静甚至跑到山林雪地里玩雪。树枝树叶上挂着冰凌,底下是蓬松柔软的白雪,罗玉静兴奋地刨雪,过了一阵扭头看,发现苦生不见了。 她还以为他嫌弃无聊跑走,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找见,后来才发现他躺在旁边的雪地上,被她挖出来的雪给埋了起来。她从那个大雪堆上踩来踩去,他就在底下,也不出声。等她气急败坏喊可恶,他才从底下刨出来。 他是真的喜欢被雪淹没覆盖的感觉……但是雪化了就是水,不同的形态而已,换做水他怎么就不乐意泡进去? 罗玉静忽然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她可以用雪擦他! 一整个冬天,苦生被她撵得到处跑。 春日到来,森林复苏,虽然没有了雪,但是各种花在山间开的如云似雾,只是去附近看花,就能闲度一日时光。 夏季,阳光炽烈,是苦生最不喜欢的一个季节,从前罗玉静还是人时不能体会,也变成僵尸后才明白那种被太阳炙烤的感觉有多糟糕。好在山中的夏日常有阴凉,头顶无数的树木为他们遮挡阳光,太白山深山里,堪称避暑佳地。 可惜夏末一场雷雨,非常凑巧地将他们的树屋劈中,他们的树屋连着整棵树都烧起来,大火哔啵作响,连雨都没能浇熄。 两人举着遮挡雨水的大叶子,站在树下看着雷火烧灼。 “早知道应该装避雷针的。” “建的太高了,确实容易引雷。” “现在屋子烧了要怎么办?” “另寻一处再建便是。” “不如今年冬天回来再建吧,反正都烧了,趁着秋天凉爽,我们去外面走一圈再回来。” “可恶,你分明是要去看望你姐姐!” “醋生、醋生、醋生……是陈醋的香味!不如我们去西山看香醋产地?” “……” 他们离开太白山,整个秋季都在外旅行。还去了一趟藤州,找尚家那位老先生,让他再给诛邪剑做个保养。 尚老先生脸臭臭地接待了他们,看在诛邪剑的份上给仔细做了保养,送他们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叮嘱:“这剑珍贵,每年都要保养,明年记得再送来!” 尚老先生已经是最后一个会保养剑的铸剑人,他的儿子尚先生没有继承这天赋,他们倒是能每年带诛邪剑过来保养,只是不知道还能来几年。 . 旧宅,罗玉安经常能收到妹妹寄来的包裹。最开始她和苦生在太白山修行,寄来的都是些山货,是罗玉静在山中游玩时,看到觉得特殊或者有趣的东西。 其中有植物,罗玉安就种在神龛院落里,其他能吃的尝一尝,不能吃的全部收藏起来。 未曾开发的太白山中,罗玉静过得自由自在,罗玉安只是从她发过来的照片里,都能体会到她的轻松快乐。 后来,有从其他地方寄来的包裹,那是罗玉静与苦生离开太白山,在各处行走,到一处地方见到有土特产便会买一些寄给她。 到了节日,中秋或是过年,苦生和罗玉静会来渝州一起过。 “小静,渝菡区最近在开放地下遗迹展览,和我一起去看看吗?”罗玉安问。 罗玉静点头答应,这次没有带上苦生,罗玉安也没带助理,姐妹两个背着包,像是最普通不过的两位游客,混迹在参观的人群里。 在罗玉静出事之前,曾经和罗玉安说过,等考试结束,上大学之前,想来渝菡区旅游参观。那时她还什么都不懂,没走过很多地方,没见过太多事,后来却是经历太多,早就将从前的那个小愿望给忘记了,但是显然,姐姐还记着。 “那时候一直很遗憾,没有早点请假陪你来看看,现在好了。”罗玉安笑着说。 虽然物是人非,好在遗憾还能被抚平。 两人随着人流参观,又闲散地坐在附近供游人歇息的椅子上,随意地聊着天。 “你还记得你高中时候那个姓蒋的朋友吗?”罗玉安问。 罗玉静记起来,就是那个喜欢明星,和她决裂的朋友。她回来后没在意过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突然说起:“她怎么?” “把那四个人的犯罪信息公布在网络上后,那位蒋同学对你做的事也被人知晓了,捏造虚假消息,带粉丝攻击你……因为这个反转,她被人辱骂,后来因为无法承受而自杀。” 罗玉静神情平静:“这样啊。” 用舆论逼杀别人,最终也被舆论杀死,听起来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我还想带你去见一个人。”罗玉安说。 她们来到一所学校,正是放学时间,在三两成群的学生里,有一个背着包独自一人的少女,她蹲在学校旁边的文具店里挑选信纸。 罗玉安站在街对面,指着那少女说:“她是梅栗,那四个凶手中段乐严的女儿。她四岁时家庭破碎,改了段姓从此跟着母亲姓梅。她母亲在三四年前去世……她如今十六岁了,我一直在资助她上学。” 罗玉静明白姐姐的意思,说道:“本来就和她无关,姐,我不介意你帮她。” 两人在街边站了会儿,看着那个少女抱着新买的信纸,快步消失在街边。 “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嗯。” 姐妹两一齐离开,街角处的梅栗忽然察觉到什么,疑惑地回头看去,只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看见旁边一家花店里,老板搬出一盆紫色的鸢尾花枝,不由慢下脚步多看了两眼。 真好看啊,她想,莫名觉得心情高兴了些。 她们脚步轻快地朝着不同方向越走越远。 ――痛苦的日子终究会过去,她们都在奔赴自己的生活,最终成为自己世界中的主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