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说明 签约中。3月11号起日更2000+,周末、节假日不定期加更,推荐更新和上架会更更多。谢谢大家~~~ 《黄金缕 原来叫《青玉案之黄金缕》,编辑都说这个名字太不吸引人,而且不容易被搜到,所以改成了现在的《姻谋天下》。各位不要以为是广告乱入,请继续支持么么哒~~~ 预计周日下午一点更新;两点上古言粉墙 很抱歉,今天查了很多写文要用的资料,比如古代议亲、太子大婚、太子妃品级、衣服和出行仪制等等,(自然是按照我参考的朝代找的资料。)并且把之前几回有错处的地方都尽量改了,所以没怎么码字。有兴趣的亲可以看看前几章涉及阳曦答应严仲麟的部分,虽然只改了几句话,含义却确实差了有一些,其他修改可以暂时忽略,对时间和事件推进没什么影响。 明日上古言分类强推,为期一周的试水,推荐、收藏、点击、长评(虽然文还很瘦)、评价票(高分评价)都求,各种求。如果可以的话,甚至求打赏……是不是能浮在水上,全靠大家了!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哒! 说明一下更新情况 先谢谢大家的支持~~~ 上架前除了编辑有要求加更的推荐时期,都会保证一天2000+,有点慢,但有利于存稿,而且新人被要求这个速度慢慢发展。 周末或者收藏、推荐涨好多的时候,作者君会因为高兴手抖而加更。 每天基本上都是早上8:30自动发的,这个应该不会变了。 另外,最近几回都是太子和阳筠的心理战以及心理变化,可能看着没什么内容,但其实每一回也都有一些暗线在里头。 埋啊埋啊,其实还是很辛苦的,既要埋,又不能让你们轻易挖出来。 此举是为了避免2000字一章太水,作者君表示新人水不起,特别怕掉收…… 再就是明明是一朝、一国、一属国三个点,为啥最近盯着燕国写,另外两个不提? 是因为: 1-另外两个国家各有一个人内心留白,不太好避开他们写,因为内心留白是有目的的; 2-他们马上就出来了,按照作者君的图上,一万字以后会放出来一个…… 么么哒啦各位~~ 下周青云+粉墙 下周青云+古言分类强推,从周日下午两点开始上榜,谢谢责编大人主动给安排了青云,不用自己去申请啦~ 推荐期间还是日更2000+,周末加一更,速度比较慢,大家可以收着,等养肥。 十分感谢读者们一直的支持,继续求票求推荐求收藏求打赏!! 么么哒!!!! 后台崩溃感言 《姻谋天下》原定五月十七号上架,然而起点系统有问题,还没设置好,本想中午发…… 然而我们几个中午上架的人后台被卡了,我试了半天,存稿总是一片空白,而且发布、保存键都根本 无---法---点---击!!! 冒险发这个试试,如果可以,我就发一章免费的先。 上架感言(精简版) 今天上架很坎坷,后台出了故障,别说vip章节,连存稿都变成了一片空白,不能做任何操作。 估计有人觉得我断更了吧,就掉了两个收藏…… 真是好痛心,直到下午四点才好,作者君就发了一个免费章,想要补偿一下大家等更的辛苦。 发之前之前还试了水,发了个崩溃感言,确认可以发才发。 然后又涨了两个收…… 过了四十多分钟,终于上架了~~ 感谢一切小伙伴,读书的,收藏的,投票的,订阅的,打赏的,还有我亲爱的三任编辑,给了我很多好的推荐。 谢谢你们的爱,让我坚持到今天,我会继续努力的! 我想写一本书,虽然未必出版,但不是一个围绕着男女主扯来扯去的网文——这是写文的初衷,我会继续坚持。 至于那些好容易取的名字,我可不会浪费,多少都有戏。 我不确定我可以写好,我只能保证好好去写。 真心感谢那些读者小天使和支持我的朋友们!真的,由衷感谢! 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坚持正版阅读,毕竟我不注水,码字蛮辛苦。 上架后保底4000字的日更,基本是早8:30和下午4:00左右发。每二十五张月票加一更,和氏璧以上打赏也会加一更。特殊情况会发至少一章2000字给大家,而欠下的更新都会记录在“作者的话”里,并尽快补齐。 你们继续看,容我先去笑一会儿——说不定直到完本我也不用加更…… 上架感言(絮叨版) 谨以此章献给所有亲爱的读者。 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不过一篇意识流,大家凑合看看。 由于编辑休假,《姻谋天下》的签约略晚了一些,大概一万四才收到站短,三万多字的时候,改成了a签的状态。 感谢已经离职的编辑樱桃,周四改了a签,周五就给了本文的试水推——古言粉墙。 之后,我换了两任编辑,与现在的新编接触虽然不多,但第二任编辑狐狸对我也颇多照顾。 和樱桃一样,狐狸大大给我的,也都是客户端和女生网主页的推荐,未曾让我裸|奔,真心感谢! 这周,《姻谋天下》虽然没拿到首页的强推,却在“古代言情”分页的小封推上,也在客户端二级页“免费新书”的横幅推荐上,算起来,两个推荐竟都可以露一周的脸,何况其中一个还是客户端。 然而这本书的点击始终平平淡淡,我看同一榜单上的文点击总是我的几倍甚是十数倍,心中确实是忐忑的。 于是,在万分不自信下,我改了六版的文案,也就是“内容介绍”。点击终于有了起色,却未曾翻倍,跟别人的还是比不了。由于点击不多,收藏也蛮惨淡。 能安慰我的只有点收比,新增点击与新增收藏在3:1至1:1之间,这个数字让我信心大增。 我知道,《姻谋天下》实在不像网文,它没有紧张的节奏,没有吊人胃口的章节结尾,多半是因为我不擅于此。今后我也只会踏踏实实写下去,不会故意吊着人,我只想按部就班地,中规中矩地,就这么写一个我自己看得下去的完本出来。 有人说这样的文像在看书,不容易跳着读,很费脑子。其实我的原意,就是写一本书,一本可以细读、能有些感悟、能从中学到些东西的书。 没有一切围绕着所谓的男女主,只是有人作为故事线索,出场的机会更多罢了。 书中人物没有绝对的好坏,太过单纯的难成好书,站在自己的角度看,总是情有可原的。 我不确定我可以写好,我只能保证好好去写。 但现在,我确实有些担心订阅了。点击太少,收藏也比别人少,一旦上架,势必要掉很多收藏。盗版网站做得太好,许多人不习惯看正版,可以理解。 只是我很不喜欢盗版读者,正如我自己买书、读书,甚至听音乐,都会坚持正版一样。 我知道文化创作者的辛苦。 曾经见别人刷榜,而自己数据增长缓慢,我也会迷茫,甚至因此影响了心情,不仅卡文,写不出字,文章水准也打了折扣,所幸有家人和朋友的支持,才能好好地坚持到现在,终于不再计较那些无谓的得失。 在此我要多谢几个朋友,那些我会找你们聊天、分享我码字的喜乐哀愁的朋友,你们给了我太多宝贵的建议,并且一路好评支持我到现在。 真心感谢!没有你们,我可能走上了歧路,或者难以坚持,最终对环境妥协,随便写写应付了事。 我要感谢一直收藏、读书、留言的每一个人,为了你们,我决定努力坚持到底,不注水、不拖沓,认真写书。 毕竟,无论订阅如何,我总要给愿意看的人一个交代。 除了上架后保底4000字的日更,我的计划是每二十五张月票加一更,和氏璧以上打赏也会加一更。特殊情况会发至少一章2000字给大家,而欠下的更新都会记录在“作者的话”里,并尽快补齐。 你们继续看,容我先去笑一会儿——说不定直到完本我也不用加更…… 第一回 阳氏女 自太祖皇帝打下万里江山,燕国已传国逾二百年,现今在位的燕顺帝武岳虽能征善战,却已年老体衰。各附属小国蠢蠢欲动,天下渐呈割据之势,其中又以魏国最为壮大,魏国国主周道昭更是素有贤名,燕国属国竞相与之交好。 另有昆吾氏后人建高阳国,定居沁河畔,以一城为国,虽不称皇称帝,却以传天数者自尊,百余年来不曾归附于燕。世人皆重卜筮,高阳国不肯归附,燕国先祖们也不曾搅扰,倒是如今的顺帝,把高阳国当成了眼中钉。 每当夕阳西下,沁河水面泛起粼粼波光,远远望去,水色天光笼罩的高阳国倒真的透出几分神秘来。 高阳国前任国主阳冀不到三十便失足落水,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因阳冀无子,国主之位便落在了阳冀胞弟、阳曦的头上。 虽然不及乃兄良多,阳曦做国主倒也算贤明,对胞兄留下的两个女儿又十分照顾,连自己的子女都要靠后,一时间只要提到阳曦,高阳国内外人人均会称赞他几句。然而寄人篱下的两个女孩儿却有诸多不适应。 阳冀死时,次女阳筱只有五岁,长女阳筠时年七岁,均早已记事。阳筱性格本就活泼,父亲去世时她年纪还不算太大,也就罢了,长女阳筠却到了有小儿心事的年纪,不免变得十分敏感谨慎。 本以为二人尚有母亲照料,不料父亲去世一月,母亲便也自缢而亡。 原本无忧无虑的阳筱不时哭闹要找父母,还是叔叔阳曦陪着骑马摸鱼才渐渐好了。 每次出去骑马,阳筠总是跟着,也学着驱马慢跑几圈;然而一到摸鱼,阳筠就站在一旁静静看,阳曦总像没注意一样,也不多招呼她,不时抬头冲着阳筠明快地笑,接着就只继续陪着阳筱,由着她往自己身上泼水,哄她高兴。 姐妹俩人性格大不相同。阳筠从小由母亲带着,学了不少东西,即使如今是叔叔照料也不曾间断,小小年纪,诗书画均已有小成。阳筱平日却喜欢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直到七岁被阳筠强行按住才开始认真读书,然而只读了《女诫》《女论语》并《列女传》,阳筱就开始不耐烦起来,读书练字十分敷衍,任阳筠如何哄如何劝都不理会。 时间久了,阳筠也懒得理她,索性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每日时间排得满满,阳筱则干脆丢了书本功课,专心胡闹起来。 日子如流水般过着,转眼间又是几年。这日,阳筠正在屋子里研究几枚古琴残简,阳筱兴冲冲地快步进来,还没进门就嚷道: “姐姐成日价太也清闲!外头那么大的动静,竟也是听不见?” 足足过了几息,直到阳筱已经在屋子里站定了,阳筠才淡淡道:“那么大的动静,自然听见了。”说着,又将手里的几枚竹简调了调顺序,仍是没抬头。 阳筱也不在乎,一手叉腰,一手扯出帕子扇风,看着站在书案前的姐姐,不以为然地继续道: “也不知来了什么人,叔父安排了好大的仪仗迎接他,我想去瞧瞧热闹,却被叔父派了人拦住了。这些年除了早朝议事,叔父别的可没拦过我。姐姐你说,是不是其他国主什么的,还是燕国又派了大人物来呢?” 阳筠又调了调竹简的顺序,喃喃道:“果然这事儿还是交给礼乐大夫好,我要了来也没什么用……” 语毕她才抬起头来,看着妹妹因一路疾行而透红的脸蛋,不禁一笑: “来的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让你去看你就呆着。我问你,阳槿去了没?”接着伸手去拿案头的一叠素色帕子,又低下头,小心翼翼包住一枚竹简。 阳槿是阳曦的大女儿,今年才刚七岁,没有阳筱那般混世魔王的劲头,却常常跟阳筱一起淘气。阳槿虽不怕乃父母,倒十分服从管束,也愿意听阳筠的话。 “阳槿、阳杺他们都没去,倒是阳楌去了,听说可热闹呢。还听说阳楌帮着待客,大家都夸他做得好!”阳筱顿了顿,忽然睁大了眼睛,想起了什么似的,神神秘秘道,“婶母把阳枍也抱去了!好像呆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呢,真怪了。” 阳筠脸上的笑渐渐淡了,手上却不停,不紧不慢地包着一枚一枚的残简,动作十分轻柔。 阳楌是阳曦长子,只比初冬出生的阳筱大两个多月,性情、模样都跟阳曦十分相似,虽然年纪尚小,却因待人宽和有度,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公子了。 阳杺是阳曦次女,大年初一出生,如今三岁半,众人皆以为其生的日子巧,必是巾帼不让须眉。三岁半的阳杺今年才开始识字,每日里不哭不闹,乖巧得很,只是不大说话。 至于阳枍,才刚出生不到半年,看不出是个什么样子。 阳筠略想了想,摇头对妹妹说道: “必然是大事了,阳槿她们也没去,你也别守着热闹等着瞧了。阳枍才几个月大?平时都不给人瞧一眼的,生怕风吹破了皮,今儿怎么抱出去那么久?想那来人必十分贵重,这种场面定是要见男孩子的,咱们好好呆在里头就是了。要我说这样也好,你难得被拘束,就过来给我抄些经文,过几日偷偷烧给母亲。” “姐姐为何总是偷偷烧经文给母亲?”提到了母亲,阳筱也不禁安静下来,并没有回绝让她抄经的事,“叔父不是说了,虽然不合规矩,但我们要祭奠母亲,只管和他说,他自会安排妥当,我们只要不声张就好了。” “别人准备的怎及我们亲手抄的?你明日来,抄两卷就行。”阳筠拿出一个尺余长的玉檀木雕岁寒三友的盒子,将包好的竹简逐个放了进去。 阳筱很想说“我们抄我们的,回头叔父叫人准备妥当我们带去烧不更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瞧着姐姐对叔父总是冷冷清清的,还不如和婶母亲近,莫不是不喜欢叔父?” “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和叔父那么亲近干嘛?再说,你口中的叔父毕竟是国主,你多少也该有点忌讳,也不管有人没人,天天‘叔父,叔父’地叫,没轻没重的。”阳筠将盒子收在身后的书匮格子里,转回身来看着妹妹。 “可是叔父对我那么好,他也喜欢我叫他叔父,为什么不能叫?”阳筱眨了眨眼睛,颇有几分得意,笑得没心没肺。 “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他把你惯成这个样子,”话说出口,阳筠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忙拿了一卷经书递给妹妹,叹了口气,道,“你看你,跟个小猴子似的,片刻安静都不行,让你给母亲抄经都这么多话。母亲那种死法……我们还是偷偷烧些手抄的经书,免得让人议论。” 阳筱看着姐姐递过的经书,竟真的安静下来,一边叫人打水来漱口净手,一边让人磨墨,净手毕更亲自铺了纸,取过经书,站在书案边上认认真真抄写起来。 阳筠也不打搅她,取出香炉熏上些绝尘香,也漱口净手,取另一本经书,在一旁慢慢抄写。 第二回 初相见 诗曰:相见只道有来期,来期祸福不可知。若使今夕知来日,莫如未有相见时。 到了申初,阳筱已工工整整地抄了五张纸,却也不曾喊累,抬头见姐姐早抄了有十数张,她也不懊恼,只是低声说了句“回头我好好练字,再抄经也就不慢了”。阳筠听了十分心酸,正想说些什么,忽然有内侍进来传旨。 “国主酉初在文选殿设宴款待贵客,特请二位王主赴宴。”来的内侍叫夏忱,与宫|里大总管夏恒是堂兄弟,因为这层关系,夏忱在宫|里倒真是顺风顺水,其他的宫女内侍对他都有几分恭敬。 因堂兄故,夏忱在众位主子面前竟也有几分颜面,阳筠她们也都认得他。夏忱也算聪明的,从不拜高踩低,尤其对各位大小主子,一直毕恭毕敬。 “阳槿她们去么?”阳筱早就停了笔,闻言立刻问。 “都去,都去!”夏忱堆了一脸的笑,细声细气道,“国主说白日里人多,太乱糟,就不叫各位王主去了,免得被人冲撞了不好。晚上虽然是宴请贵客,朝臣们却不在里头,宴上除了客人并无外人,各位王主都去得。” “可用大妆?”阳筱问。 “这个想必是不用的。”夏忱见问,脸上的笑敛了几分,道,“奴婢来时国主正忙,有客在也不便问,倒是碰见给高夫人送衣裳的内侍,听说就是三王主晚上要穿的那身。奴婢倒是看了看,记得并不是吉服大妆,只是料子颜色十分讲究。”三王主正是阳槿。 “既如此,你回去吧,我们提前一刻便到。”阳筠说着,开始指使丫头们给她二人找衣服。夏忱见状,放心地离开回话去了。 阳筱原本有自己的居所,只是爱与姐姐亲近,成天粘着阳筠,入夜也不愿离去。阳筠又十分怜爱妹妹,便常把她留下和自己同宿,因此阳筱倒有一半的衣裳首饰在姐姐屋里。正想问晚上穿什么,却见阳筠叫了贴身侍女印儿,附耳嘱咐了她几句,印儿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阳筱眨了眨眼睛,也不问是什么事,将抄好的经吸了墨,逐张铺着晾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叠好收了起来。没等她收完,印儿就回来了。 “三王主晚上穿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宫装,听着应该就是夏公公方才说的那身衣裳了。听说还戴了一对各二两的赤金长命锁的镯子。”印儿小声说道。 “既如此,就拿月前做的那件嫣红色丝绣宫装、绣彩蝶穿花的雪青色云头锦鞋给我;找那件银线绣梅花的桃红宫装给二王主,配那双猩红软缎金丝纹绣鞋。” “可是,王主,这样是不是素了一些?”印儿忍不住问。 “颜色素,丝绣素,还是银线素?”阳筠抿嘴一笑,“她做了那么一身衣服,今天特意拿出来穿,这是有要紧事呢,何必这时候碍人家的眼?” 论人品相貌,印儿还没见过哪个能及得上阳筠一半的,况且好歹还有国主在,便放下心来,继续问:“那首饰呢?” 阳筠也不多说,捡了一支极精致的红梅金丝镂空珠花、一对薄金镶红玛瑙的坠子、一对赤金扭丝镯子给妹妹戴上,又拿了一支蓝银珠花、一对精巧的七彩宝石镶银坠子、一对祥云纹镶蓝宝石素银镯子,笑着问印儿: “这回看着可喜庆?” 印儿低头笑了笑,再不多问,自去吩咐小丫头们去找衣服,待服侍阳筠穿戴完毕,刚好快到时辰,印儿稍稍整了整衣服头发,便扶着阳筠朝着文选殿去了。 到了文选殿,只见阳楌早候在那里,吩咐人再检查陈设器皿摆置是否合礼,又催人去看鼓乐舞姬是否准备妥当,又叫人看点心菜肴如何了,有无短了什么料是否需要更换菜式。 阳筠看着好笑,阳筱却看着热闹,故意给他添乱,一会儿问“我们坐哪里”,一会儿又问“来的是什么人”,一会儿又嚷肚子饿,让阳楌烦得不行,忍不住拉着阳筠衣袖抱怨起来。 “姐姐你说,我也才九岁,平日里让我读书写字还行,再不就只擅长上树摸鸟下河捞鱼,这样的场面我都没见过没经过,父亲怎么就能丢给我?” “你就没说你不会?”阳筱笑着问。 “这还用我说么?”阳楌叹了口气,“当时有客人在,父亲丢了一句’就让楌儿办吧,虽然是贵客,但也算是私宴,莫要见怪才是’,客人自然说好听的,我就被父亲赶过来做这个了。” “我看你做的也不错了,没觉得什么不好,”阳筠四处打量着陈设,问,“可是找了帮手么?” “倒也不是我找的,父王派了司礼太监给我,可是太监讲的是规矩,细节不还要我跟着看?忙了两个多时辰,真是口都干了。”阳楌说着,忽然眼睛一亮,抓着阳筠的袖子道,“姐姐你不是《礼记》读的很好么?听说连那些文大夫都夸赞,你再帮我瞅瞅,看漏了什么没有。” “放着现成的司礼太监不用,倒来找我?外头人夸不过因为我是王主,你还当真了呢!仔细听司礼太监说些什么,按部就班即可。要核对也找他去,我只读了点书而已,连皮毛都还没摸清,我可是什么都不会的。” 阳筠笑着推阳楌往一边去,拉着阳筱到二人席前坐下。的确,一个年龄尚小的王主,无论学了什么,别人都可以拿出来夸赞一番。 阳楌又央了几句,阳筠只笑着不理,阳楌无法,只好又去找司礼太监,要再去各处清点核对,却找了许久仍不见人。 那司礼太监又不是傻子,这事儿办好了是大公子的脸面,没他什么功劳;办砸了,当着客人的面自然没人说,但国主暗地里是派了他来的。若果真出了问题让人笑话,大公子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没人会说什么,头一个要担责任的必定是他,哪里还用阳楌找他,早就各处查对去了。 阳楌听说司礼太监正在膳房看茶点器皿,也就不再催,又转了一圈便站在殿中央候着。 不多时,阳槿和阳杺也来了。阳杺由乳母带着,奶声奶气地和阳筠姐妹见了礼后,便规规矩矩坐在她们下两张的席上,只是四处打量,眼神虽然充满好奇,却不曾问一句。 阳筠看着很不是滋味,而阳筱早蹿起来看阳槿的打扮。除了一身大锦的红色宫装和赤金镯子,更带了赤金坠双福锁片的项圈,锁片上嵌着三色宝石,头上是小小一枚金雀儿珠花,雀儿的眼睛也是三色宝石镶的。 “阳槿,你穿的可真漂亮!”阳筱忍不住道。 阳槿早注意到阳筠姐妹的打扮,阳筱那身颜色还好,又多金饰;跟她们一比,阳筠穿得确实淡了些。听见阳筱嚷嚷,她忙走过去在阳筠姐妹下首的自己的席前坐了,低声问: “筠姐姐不知道么?今日有贵客。” “知道。”阳筠温和笑道,“你仔细瞧瞧,这衣裳的暗纹都是银线绣的,鞋头也嵌了白玉呢。” 阳槿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衣裳有用银线绣的万字不断头暗纹,交领处更是用银线密密地来回织了许多花纹,细看去竟是一圈小篆,因没有仔细端详,倒不知写的是什么。 “怪不得方才觉得衣裳亮闪闪的,还道是什么新料子。这衣裳倒也巧。”阳槿安下心来,又仔细瞧了瞧阳筠姐妹的穿戴才乖乖坐好,心中却惦记着小篆的内容。 等了不到一盏茶的时候,阳曦与抱着阳枍的高氏便陪着客人进来,走在前头的,正是阳曦和那位“贵客”。阳筠几人忙站起来,低头弯腰以示尊敬,却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一下来人。 “贵客”大约三十左右的年纪,英俊儒雅,风度翩翩,如果只有他自己,阳曦明朗的面庞倒也可以和他分庭抗礼,然而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贵客”身后并肩走着两个少年,毫不拘谨地低声谈笑,他们璨然的面庞与优雅的举止,仿佛可以放射出光芒一般,竟将走在前头的两人完全盖过,让人忍不住只盯着他们瞧,连素来冷清的阳筠也忍不住朝那两位少年多看了两眼,阳筱和阳槿则毫不掩饰惊讶,说是偷瞄,实际从客人进殿便开始打量。 阳曦简单介绍了她们四个人,又介绍客人给她们,阳筠三人作揖行礼,阳杺则由乳娘抱着见了礼,待两位少年回礼后各人便依次落席。 那“贵客”正是魏国国主周道昭,二位少年则是他的两个儿子,世子周纪和二公子周绎。 周纪在进殿后便多看了阳筠好几眼,直到入座仍忍不住用余光去瞧;周绎第一眼看见阳筠,略有些惊讶于她的容貌和与年龄不相称的气度,然而那种讶然似乎只是一闪而过,之后与她们姐妹见礼倒落落大方,入座后更是谈笑风生,浑似从未注意到阳氏姐妹一般。 这边的阳槿忙正襟危坐,略低头含笑,模样动作端庄得很,若不是因为才七岁,难免露出些稚气,倒与坐在上头的高氏有七分神似。 阳筱难得也坐得稳稳当当,眼睛却不太安分,眼神一会儿瞟向那两个少年,一会儿瞟向叔父和婶母,一会儿又瞟着阳槿姐妹。阳筠则偷偷瞧着高氏,只见高氏脸上堆着笑,不时看向阳槿,又打量了阳筠姐妹几眼,笑得更加灿烂。 阳筠收回目光,却发现周纪在偷偷看她,与阳筠目光相碰时,周纪慌忙将眼神移开,脸上的笑都显得勉强。不经意扫过周绎,却见他十分认真在听阳曦与周道昭谈天说地,似乎并不曾瞧她们姐妹看一眼。 第三回 白纻舞 阳筠只觉席上众人大多可笑,连自己似乎也很好笑。她轻轻拈了粒葡萄,入口竟应了“葡萄”其名,莫名有几分醉意。殿中此时奏的是《四时白纻歌》,有歌姬在一旁和唱,声音婉转清丽,颇有些缠绵的味道。 五个舞姬各着不同颜色的衣服,代表春、夏、秋、冬、夜,随着筝瑟同时起舞,根据曲调唱词的变换依次上前,殿上霎时流光溢彩。舞姬长袖飘飘、环佩叮咚,于一拂、一掩、一飞、一扬间让人眼花缭乱。 《春白纻》篇的舞姬穿着白纻裙,裙角、袖口、胸前都是嫩嫩的粉色,好像一大朵桃花随风摇曳,听词曲倒没能撩起春愁。《夏白纻》乐声响起,舞姬轮换位置时,阳筠竟瞥见周绎不知何时起一直瞧着自己,她再三分辨清楚,确认周绎看的不是舞姬而是自己,却惊觉为了分辨他的视线,自己也已经盯着他看了许久了。 阳筠心下正慌乱,偏偏歌姬此时开口唱了起来。 “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 阳筠心如鹿撞——周绎仍旧直直地看着自己。她匆忙低头取了一粒葡萄,再抬头时已将视线又移回到舞姬身上,脸上并没露出失措的神色,只有醉意似乎更浓了些。 “嫣然一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歌姬又婉转唱道,声音中透着几分痴盼。阳筠不敢再乱看,所以她并不知道,周绎听到这句时,素来犀利的眼神竟十分难得地柔和了一分。 待歌姬唱到秋、冬、夜三阙,阳筠愈发心虚了,索性只去看环翠反射出的流光,研究舞姬的步法,不再抬眼看舞姿。心虚的不止她一个,殿上有数人此时都心虚得紧。 周纪不时瞟着阳筠,脸红了也不知几次,直到歌姬唱到《夜白纻》中的“一朝得意心相许”,仍不见阳筠瞧他一眼,不免心中恍惚起来。 周绎虽然不再看阳筠,口中却反复默念那句“愿在云间长比翼”,忽然爽朗一笑,自斟一杯桃花酒一饮而尽。 阳楌留神观察周道昭与父亲阳曦的神色,父亲只看了他一眼,朝他微微颔首,露出满意的表情,阳楌终于放下心来。而阳槿始终端坐,连瓜果都少吃,偶尔一口也甚为规矩,虽不懂舞姬唱的是什么,却好像十分欣赏一般频频微笑点头。 阳筱发觉了姐姐的异常,她打量了对面周氏兄弟,抿嘴笑了一下,接着吃起果子来。 阳枍早被乳娘抱了回去,有侍女上前给高氏斟了一杯桃花酒,高氏端起来啜了一口,笑吟吟地看着场上的歌舞和自己的儿女,忽然瞥见阳筠略有些慌张和出神,又见阳筱只顾着吃果子,一时间只觉酒的味道也变了似的,仿佛琼浆玉液一般香甜,忍不住一口饮下,又让侍女斟了一杯。 舞裙上珠光炫目,阳筠盯着光和步法瞧了半天,难免有些眼花。她皱着眉扶了扶额头,突然心中警钟大作,“醉意”退了大半,猛地清醒了几分。 舞毕,司膳太监禀了一声,得阳曦示意后便立即安排传菜,自有侍女上前撤下瓜果,摆放碗箸,接着十个内侍鱼贯而入,身后都跟着一个侍女。内侍们手上端着五瓣梅花向心攒盒,分别走到各人案前,将盖子轻轻揭开,再由跟着的侍女端上。 内侍退下后侍女伏背屈膝,低头仍立在几案边。不一会儿,又有一批十个内侍提着竹制雕百花食盒进来,到各席前站定,由方才留下的侍女上前打开盒盖,取出四凉四热小小八碟菜并一盅汤置于案几上,便与内侍一齐退下。 上菜全程未曾听到什么声响。又有内侍换上松叶酒,给周道昭父子和阳曦夫妇分别斟了。 大家细看去,那汤是罐闷鱼唇,四凉分别是吉祥如意卷、喜鹊登梅、五香仔鸽、雕花豆腐,四热乃是清蒸瑶柱、腰果鹿丁、珍珠鱼丸、鸡汁蹄筋。攒盒五瓣各一样点心,分别是水晶玫瑰糕、酒糟糯米酿甜梨、杏仁佛手、茉莉甜糕和双色豆糕。 阳曦让了魏国主周道昭,周道昭自然推辞,二人称兄道弟起来,互相谦让几番,仍是阳曦先夹了一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酿着糯米的梨球吃了,众人方才举箸。 “要依妾身说,国主今日宴客的歌舞并不是高阳国最好的。”高氏忽然开口。 周道昭刚要搭言,只见阳曦脸色有些难看,便只笑着“哦?”了一声,并不追问。 高氏微笑,自顾自继续道:“要说高阳国最好的琴技舞技,大王主倘排第二,没哪个姬人敢认了第一的。” 阳筠好容易从《白纻舞》中清醒过来,听到高氏第一句话就知道没好事,果然要说的就是她。此时还是不要随便谦虚的好,阳筠一声不吭,仍旧优雅地吃菜,好像根本没听到高氏说话一样。 高氏有些尴尬,但要说的话已经说出去了,阳筠认不认都无所谓。阳曦举着筷子的手略顿了一顿,随即抬起头来从容一笑,道: “家兄遗下的两个女儿都十分乖巧聪慧,尤其是长女阳筠,不止通音律擅舞蹈,诗、书、画在高阳国内都是数得上的,连几位文大夫也会夸赞,说她小小年纪又是女子,能有如此造诣十分难得。更难得的是针黹女工也不落下,又常常教养几个弟妹遵礼守仪。说起来筠儿就快到了订亲的年纪,弟还真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呢!” 阳筠不禁腹诽,自己“通音律擅舞蹈”是真,却不是什么好事,至于诗书画不过是在女子中较为突出。但那针黹女工她只学了一星半点,到现在恐怕也仅能缝补个粗布衣裳,平日里练习针黹而绣的那些帕子也都是自己偷着用,从不敢让别人瞧见的。阳曦这么说,一是堵一堵高氏的嘴巴,又可抵消高氏所言,二来则是明摆着要提联姻的话。 然而对方若不接话,自己岂不颜面扫地? 不曾想,周道昭竟把话头接了过去。 “大王主如此贤淑,倒是贤弟夫妇有福!”周道昭笑道,“若信得过为兄,兄为令侄女保一桩婚。只是此间有孩子们在,尚不可说。” 此言正中阳曦下怀,他一面笑着应承,一面亲自起身为周道昭斟酒,笑得十分畅意。不知怎么,阳筠心里有些难过。 更难过的是高氏。 以阳筠比歌姬舞姬,是她因得意而一时失言,但说阳筠擅歌舞,原本是为了打压,让人觉得阳筠太不庄重,骨子里不是正经女子。谁知道周道昭竟似完全不在乎一般,也不知他接过阳曦的话,究竟是为了席间各人面上好看,还是真的铁了心要通过阳筠联姻。 魏国欲与高阳联姻的事高氏自然知晓,让阳槿打扮得十分出挑也是有意为之——虽然周纪与周绎年纪略大,并不适合阳槿,但周道昭另有两子,三子庶出也就罢了,四子今年五岁,虽比阳槿小了两岁,高氏却坚信事在人为。 可若果真阳筠联了姻,周家也未必需要再嫁过去一个阳槿了。 周纪此时心中忽然欢喜,父亲说“保一桩婚”,而不是“保媒”,意义大不相同,虽然仍有些许不安,却难免有些欢欣鼓舞。 周绎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虽然来时已经知道有联姻的打算,想来也是兄长的事,他本是没有在意的。谁知自己却如此草率,意外地对那个看似冷冷清清,实际为了一段舞也会心旌摇摇,穿衣打扮颇有心机的阳筠动了心。 兄弟二人均未订亲,因魏国所图大事,连议亲都没个动静。周纪年十有三,周绎与阳筠一样才刚十一,按着顺序,怎么也该是世子先订亲,况且又是联姻的好事。 第四回 听水榭 联姻的事阳筠也听明白了几分,想到周氏兄弟看自己的眼神,一个不够坦荡,一个太过霸道,一时有些惶然。更何况还有高氏横在那里,她今天能说出自己“擅歌舞,堪比舞姬”的话,难保以后不会再做些别的事情。 嫁不嫁周氏兄弟,凭今日一面本来无从谈起,可若让高氏再恶心一次,坏了自己名声,就实在划不来了。虽然从前没想过嫁人,却也没想要不嫁,如今既然有人提起,阳筠还是有些动心的。 阳筠遣了所有侍女,只留印儿一人,正要印儿找那件纯白的细纻舞衣出来,阳筱来了。 “姐姐把人都遣下去做什么?”阳筱眨着眼睛问,也不等阳筠说话,把身边的人遣了个干干净净,“我今日仍宿在姐姐这里,自然有人照料,你们都回去吧。” “本来想找白纻舞衣出来,你来了就算了。”阳筠笑着点了点阳筱的额头,又把印儿刚拿给自己的一碗热羊乳递给妹妹。 “又不是小孩子,总吃这些,怪腻的。”阳筱一边嘟囔着,一边伸手去接羊乳,热热地喝了起来。姐姐拿舞衣出来从来只留印儿一人,阳筱是早就知道的。 “方才宴上那样拘谨,分量又都小得很,你哪里吃得饱?可是现下天都晚了,又不能给你别的什么吃,恐积了食,正好有一碗这个,你就喝了吧。” 阳筱闻言立刻停了下来:“姐姐不是没得喝了?” “我本就不饿,要真想喝了让人再热一碗来便是。一碗羊乳而已,你操的什么心?” 阳筱不再多言,安安静静喝完羊乳,接过印儿递来的帕子,擦了嘴角才问道:“姐姐是不是因为联姻的事苦恼,才连羊乳都喝不下的?” 阳筠从未想过与妹妹谈这些,虽然自己也才十一岁,可妹妹毕竟只有九岁。连她自己都还没理清的事情,就算说给别人听,又有什么益处?更何况是年龄尚幼的阳筱。 “哪里听来的混话?印儿出去,把方才跟着二王主的人都叫进来,我要好好问问!”阳筠佯怒道。 “倒不是听跟着的人说的,”阳筱把帕子递给印儿,顺势拉住她的衣袖唯恐她真去叫人,继续对姐姐说道,“方才我拉着阳楌问的,就问他魏国国主来干嘛,阳楌就说了‘联姻’之类的话,又说白日里所见,魏国两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 阳筱说到这里,忽然闭紧了嘴巴,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下,露出了促狭的笑来。 “阳楌可是还说了什么么?”阳筠瞪着妹妹,问。 “我说了姐姐别怪我——我也只是听说的,可不是我自己起头说的。”阳筱扬了扬下巴,“阳楌说那两位公子其实都尚未订亲,咱们这里只有姐姐年龄上合适,看样子,要把姐姐许给魏国世子呢!” “都未曾订亲?”阳筠面上微怔。 “倒是两个都未曾订亲。姐姐问他们‘两个’做什么——莫非姐姐看上的是二公子?”阳筱瞪着眼睛问,继而自言自语道,“也难怪。我饶是年纪小,也是分得出的,那二公子比他哥哥是要强些。别的不知道,气度就摆在那里呢。说起来,两人都比阳楌可强了好大一截呢!只是做哥哥的不议亲,怎么会轮到做弟弟的?这下子可麻烦了……” 阳筠本是顺口一问,但听阳筱这么一说,忽然想起了周绎直视自己的样子,一时有些尴尬,脸也不禁红了。阳筱看见,更相信姐姐心仪魏国二公子,便开始自言自语说要给阳筠想法子,可她哪里有什么办法? 阳筠白了阳筱一眼:“早知道就不给你吃东西,省得你有力气胡说八道。不过是你问的问题没羞,可不是我有什么心。现在又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你总共也就读了《女诫》、《女论语》,你倒说说看,把‘妇言’读到哪里去了?” “喏!”阳筱摸着肚子,咧嘴笑着,连姐姐吞了她读过《列女传》的事也不争辩,“就着方才那碗羊乳进了肚子了!” “别赖我的吃食,你分明早就丢了。”阳筠又好气,又好笑,“估计明儿也不能乱跑了,你就还留在这里,吃了饭先念一遍《女诫》再抄经。” 阳筠说完,不理会阳筱唉声叹气,让人拉着她去盥洗,自己也由人服侍了,亥初就与妹妹一起躺下打算休息。阳筱双眼忽闪忽闪,也不知道她想些什么,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阳筠竟难以入眠,耳中似乎还能听到“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的唱腔,眼前更不时晃过周绎那毫不遮掩的眼神。 接着,每次想到周绎,阳筠心都会跳漏了一拍般,忽然就“咯噔”一下,让她浑身不舒服,越发心烦意乱,要说是辗转难眠,却又因妹妹睡在一旁无法翻来覆去。 直过了子正,阳筠才渐渐睡着,寅正时分阳筱就爬了起来,阳筠竟然丝毫不知。侍女服侍阳筱洗漱穿衣毕,阳筠才迷迷糊糊醒来。 看见妹妹早就穿戴好,阳筠不禁脸上一热,忙起床收拾妥当,与阳筱用了早膳后,果真催着她读《女诫》。阳筱浑不在意,既然是读,读便罢了,又不是要她抄写,有什么难的,因此逐字读了一遍,却半点没放在心上。 二人净手毕,刚要铺纸抄经,夏忱又来了。 “夏监丞好早!”阳筱笑道。夏忱是司礼监的右监丞。 “哎哟,奴婢可不敢当!可不敢当!”夏忱笑着,连鞠了几个躬,才继续说话,“奴婢是来传话的。国主叫王主巳初携琴去水榭呢!” “携琴去做什么?我也去得么?”阳筱追着问。 阳筠心里也正纳闷,却不好问,莫不是高氏又说了什么,非要她在众人面前献艺不成? “魏国国主今日入宫与国主议事时,提起魏国两位公子不便参与议事,未免无聊,国主便教大公子作陪,又随口问两位公子的喜好。据魏国国主说,二位公子擅长的竟是骑射与音律,且都抚得一手好琴。可惜大公子于音律上一窍不通,便请国主示下,拉了二位王主作陪。”夏忱说得顺理成章、坦坦荡荡。 然而经过昨日一事,任谁都听得懂,所谓周氏兄弟“无聊”“擅长音律”并无所谓真假,只是见阳筠的借口罢了。 阳筠心中耻笑他们竟然安排了兄弟俩人同来,口中却不能分辩。这是她眼下唯一的明路,倒不是因为这条路是什么阳关大道,只是她还没看到其他出路而已。 “阳槿去么?”阳筱又问。 “国主没有提起,想必三王主这次是不去的。”夏忱保持着进门的笑容。 阳筠应下,夏忱自去回话不提,这边阳筱却又发起呆来。阳筠叫了几声,看她还是不时出神,便自去收了抄经的宣纸并经卷,张罗二人穿戴妥帖,带着阳筱朝水榭去了,自有印儿并几个侍女抱了琴、端着香炉跟着。 阳氏一族多出心思灵巧之人,数代下来,把整个王宫打造的精巧雅致。水榭凌波而建,就建在王宫东南角的一片占地约十二亩的大湖上,高出水面二尺有余。湖水是引外头河水蓄的,人为改变了地势高低后,河水竟自西南流入,自东南缓缓而出,好像只在此地转了个弯一般。 那水榭又叫“听水榭”,本是个丈五见方四角凉亭,四周都有糊了绡纱的镂空格子,可以略挡些风雨。而四门处透雕的挂落却不是常见的四季如意,乃是《牛郎织女》、《孟姜女》、《白蛇传》与《梁祝》四个民间传说,门前各有一座石桥通向岸边;桥也参照了这四个故事,建得十分巧妙。 东门《牛郎织女》对着的是一座宽窄不一的石桥,桥身略平,并无护栏,桥面用浅浮雕刻了一百只喜鹊图案。因无护栏,桥面又不平,很少有人从这座桥上走,虽然是浅浮雕,喜鹊图案竟难得没什么残损。 南门《孟姜女》对着的桥则修成了长城形状,十分宽阔,护栏也有三四尺高,只是高低起伏颇大,最高的台阶竟有二尺三分,走这座桥的人也不多。 西门《白蛇传》对着的是一座最平常的桥,正是仿照断桥而建,因西边挨着宫墙,许多人也就懒得绕路了。 北门《梁祝》对着的是一条蜿蜒小桥,护栏的栏柱和脚下的桥面皆用浮雕刻着形态各异、深浅不一的蝴蝶,每隔三尺又都有两处透雕的蝴蝶左右相对;和其他几处不同,这座桥并不是直直通向岸边,反而在水上折了足足十八弯,因走起来有趣又不费力,反倒走的人最多。 阳筠几人走到湖边时,远远便看见了正往这边张望的阳楌。阳楌也瞧见了她们,使劲儿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过去。几人从阳筠住处而来,离北面“蝴蝶桥”本是最近,但阳筠偏绕湖走了一阵,从西面的“断桥”上去了。 周绎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痛了一下,却说不出为何。 第五回 曲传心 看着阳筠从桥上缓缓走来,周纪的眼神变得格外明亮。他心中有些雀跃,却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想让旁人看出他的情绪。周纪觉得有股子力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但他偏又使不出来,这让他很是难受,想大喊出来。他甚至希望阳筠不是像这样慢慢走来,而是一路笑着朝他奔过来,甚至直接扑在他的怀里……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觉得自己下作,隐隐有些自责。 周绎定定看着阳筠渐近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温和上扬。 今天她穿了烟紫色的襦裙,料子倒是轻得很,会随风微漾,裙摆也甚宽,裙角竟也会飘起,这么远远看着像个仙子。只是不知道她今日戴了什么样的首饰,也不知道一会儿抚琴又是个什么样子。对了,那个她疼爱的妹妹是什么穿戴? 周绎想着,往阳筠旁边看去,见阳筱穿的是杏色大袖襦裙,与阳筠的衣服一样会随风微漾。周绎又看了看那抹烟紫色,才缓缓收回视线,看了看一旁的兄长。 阳筠几人快走到桥中央时,阳楌抱了一声歉,小跑着过去迎她们。不知阳筠说了句什么,阳楌先是在原地怔了片刻,才又小跑着跟上。几人缓缓而来,看得出阳筠只开头说了那一句,之后就是阳楌一个人在说个不停了。 周纪仍旧盯着他们看,表情比刚刚正常了许多,只是眼神依旧亮亮的,他觉得阳筠就这样慢慢走来,其实也很好。 而周绎的视线却不免随着阳楌又移到了那座桥上,他禁不住蹙了蹙眉头,直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忽然在亭子的几个门之间来回走了起来。 周纪回头来看了周绎一眼,见周绎在仔细端详四个透雕,也就懒得理他,转回头继续盯着阳筠,反复告诉自己不要抢在阳楌之前先开口。 虽然早在来时便听阳楌介绍过这个“听水榭”,周绎还是忍不住要亲自去查证一番,待真的看清之后,周绎不禁苦笑:若要这么附会忌讳,无论阳筠从哪座桥上走来,恐怕自己都一样会心痛吧——四个故事,竟然没一个吉利的!也不知这高阳国前几代国主都是些什么人,竟然修了这么一个景致出来。 想到这里,周绎不禁在心中骂阳曦,怎么偏挑了这么个破地方。 兄弟两人正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阳楌几人已进了亭子。虽然昨日见过,阳楌还是规规矩矩地又介绍了一番,然后对阳筠苦笑道: “我是实在无法了。二位公子远道而来,想必十分疲累,没有说头一天到了,第二天我又带人家去骑马打猎的道理。可要说弹琴,我却是一窍不通的,只得劳烦姐姐帮忙待客,我也跟着涨涨见识。” 这哪里是对阳筠说话,分明是给众人台阶下。阳筠微笑不语,拉着妹妹与周氏兄弟见了礼,看了看东南角避风处地上铺着的大红色地毡与置于毡上的梨木镌花琴桌,便踱了几步到南边门口,从亭子里往湖面上望去,说道:“谁选的好地方?” 众人循着阳筠的声音望出去,只看见澄清的湖水微微泛绿,西、南两向的湖边伏着大片的荷叶,其中缀着星星点点的浅粉色,都是新发的荷花花苞。因不到季节,花苞数量不多,也都还未绽放,夹在大片的绿色中,让人怜惜之情更盛。 抱琴的侍女把琴递给印儿,印儿小心接过,将琴放在琴桌上,又有侍女拿上两个大红团花软垫放在地毡上。 印儿张罗的时候,阳筠与阳楌商议着拿几根钓竿,再取个炭炉,提了水就在这里烹茶。 “多亏有姐姐,不然我们口渴时才想得到要茶要水。”阳楌笑道。 阳筠淡淡看了阳楌一会儿,但笑不语,看得阳楌心里发毛,偏他没法相问。 “再有些其他的什么,你也不用太操心,交给你殿中的女官就好了。”阳筠说完,又看着阳楌笑了半晌,不等他说话,扭头吩咐印儿拿香炉香具。阳筱一直跟着姐姐,仍是有点发愣的样子,不知是想事情,还是真的认真在听。 “‘伯牙焚香抚琴’,这倒雅致。我们平日里只是读书用香,抚琴时倒很少用。”周纪笑道。 阳筠闻言抬头,看了看周纪,又看了一眼周绎,微笑道: “我这学的却是诸葛孔明。” 说话间已有端着香炉的侍女上前,印儿取过香炉放在琴旁。阳筠亲自过去,跪坐在毡上,揭起香炉盖子,静静地打灰、埋炭。阳筱嬉笑着告了罪,直接坐在一个软垫上,看着姐姐熏香。 周纪心中不解,却不好相问。“空城计”的典故他是知道的,可阳筠学这个来做什么?莫非是暗示他,她原本无意联姻?又或者,阳筠是说她徒有个大王主的虚名,实际对两国结盟无益? 周绎看哥哥一头雾水,知道他必然在胡乱猜测,心里不禁好笑,对阳筠轻声道: “这‘空城计’已经奏效了。” 阳筠彼时正用镊子夹了一枚指甲大小的极薄的银盏,小心翼翼地往埋了炭的香灰上放,周绎话音一落,她竟手一抖,把银盏丢进了灰里。 周绎见阳筠将银盏掉落,不觉呆住,心中生出多少期盼来,却看见她神色未曾有一点变化。 阳筠用镊子取出沾了灰的银盏,另取一枚新的放好,往盏中添了些香粉,将盖子轻轻盖回,站起身来,仍旧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兄弟,道了一声“请”。 阳筱跟着起身,居然不再发呆,笑嘻嘻地看着周氏兄弟,让人觉得她纯真,又似乎不怀好意。 周绎道:“我的琴不好。若是有兄长雅奏于前,我也就不必再弹了。”说着,自己先在琴前坐了,略凝了凝神,旋即左手上下进退、右手挑抹勾打,奏出一曲四段的《高山》来。 外行看热闹,阳楌、阳筱等人并不觉得周绎的琴艺有什么问题,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琴艺似乎已经十分了得了。而对于十三岁的周纪来说,周绎的技巧仍不够熟练,且一曲被分为四段,若是周纪自己,尚有可能衔接得天衣无缝,对于周绎来说确实难了些。 阳筠却心念微动——周绎好选不选,选了四段《高山》。在她听来,周绎的琴技确是不够娴熟,在这上头似乎也没有十分的天资,但闻音知意,她还是听得出其琴音中的巍然之气的。只是周绎的“高山”似乎太过巍峨险峻、傲视天下了,竟于峥嵘中透出一丝寂寥之意来。 一曲终了,周绎站起身,大方地说了句“见笑”,便将琴让给兄长。 周纪坐下,弹了一曲《阳春白雪》,手指流畅技法纯熟,连阳楌、阳筱也听出来了,周纪的琴艺确实比周绎高出很多。周绎偷瞄了瞄阳筠,发现她依旧面带微笑,看不出有什么想法。 她实在没什么想法。周纪重视技巧多过于情感,虽然技巧几乎无可挑剔,却并不能算是一个真的“擅音律”之人——她甚至有些不喜欢周纪的琴音。 周纪演奏完毕,口中谦虚着,也拿眼睛去看阳筠。原以为她会露出惊羡的神色来,不曾想她仍旧只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略一想倒也是,淑女从来不敢喜怒形于色,阳筠之所以不曾动容,许是因为素来如此吧。 待到了阳筠奏琴,她直接盘膝坐在琴桌前,先用左掌外缘从右至左轻抚了一遍琴弦,接着又用右掌外缘从左至右抚了一遍。周纪觉得女子态度有趣,周绎却更加期待。 阳筠手下流泻出的,是一曲《潇湘水云》。 琴音一起,周纪感到十分意外,并立刻为之折服,看向阳筠的眼睛更加亮了。阳筠的琴艺只有在他之上的,恐怕魏国的大乐师听了也会赞她几句。毕竟阳筠才十一,练琴的日子还有大把。 周绎的心却随着十段琴曲起伏不定,从开始的压抑忧郁,到后来的思绪纷争,再到本该无力叹息却被阳筠奏成的豁然开朗,他觉得自己难得听懂了一回琴。也不知只是阳筠琴艺好、演奏得法,还是自己真的做了她的知音。 曲毕,没等阳筠起身,阳筱就叫起好来。阳筠瞪了妹妹一眼,由印儿扶起,也谦虚了几句。自有侍女上前把琴收了抱回殿去。阳筱吐了吐舌头,回头要玫瑰糕吃。 女官早将阳筠吩咐的都备齐了,听说还要在这里钓鱼,更准备了瓜果糕点并五个黑漆的凳子来。阳筠也就朝东坐在椅子上,拿了根钓竿要钓鱼。阳筱有样学样,挨着姐姐坐了,也摆出钓鱼的样子,然而不到半刻就因为太不安分,被阳筠赶到一边。 阳楌哪里有空钓鱼,况且他也不喜欢,仍旧忙着添茶看水、照顾诸人,又要安排午膳,着实十分忙乱。阳筱看着热闹,便又凑到了阳楌身边去。 周纪与周绎平日里却是没钓过鱼的,不免好奇,看了半天阳筱如何钓鱼,只等她钓上一条来,却不知如今亭子里正乱,这湖中的鱼儿又有人喂,并不贪嘴,哪里钓得上来?二人正看着,阳筱托着一盘荔枝过来,问: “有人吃没?” 阳筠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三个人,吃了一颗阳筱剥的又剔了核的荔枝,仍旧回头盯着水面。阳筱也不走,仍旧问周氏兄弟要不要吃荔枝。周纪觉得继续站这有些不好意思,转身也要了根钓竿,学着阳筠的样子钓起鱼来。 周绎却没有走,阳筱坐在一旁自顾自吃荔枝,也不理他。 第六回 谨相询 阳筠瞥见妹妹端着一盘子的荔枝在那吃,忙转过脸去跟她说了句“少吃些,要上火的”,阳筱“哦”了一声,把盘子递给旁边的侍女,自己也走开去寻别的吃的。阳筠刚想回头来继续钓鱼,却发觉身后另有一人,依稀觉得不像印儿的身影。仔细去看时,发现是周绎站在自己身后。阳筠张望了一下,看到周纪已经到一边钓鱼去了。 阳筠朝周绎微微一笑,本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禁略怔了一下仍转回头来钓鱼。 彼时只有微风,湖面平静,偶尔有些细碎的波动,却还不及阳筠的裙角随风微漾那般飘逸。 周绎此时才去细看阳筠的打扮:烟紫色半臂襦裙,上襦、下裙并腰间绢带竟都是烟紫色,只有半壁是月白色。微露出的鞋也是月白色的,竟是没见过的鞋履,待要仔细看是什么鞋,周绎忽然惊觉自己实在失礼,连首饰也不好再看,忙将视线转向阳筠手中的钓竿,心绪逐渐平复下来。 阳筠并不知道周绎方才在打量她的穿戴,只是余光看见他没走。过了片刻,她实在受不了周绎就这么杵在身后,便问周绎道: “二公子不想试试钓鱼么?” “你钓了这么久,不还是什么都没钓上来么?”周绎看着阳筠侧脸,缓缓道。 阳筠闻言不禁回头看了看周绎,略有些吃惊。而周绎又如昨天的宴席上一样,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 阳筠微微一笑,又转回去继续钓鱼,却不由自主地答道: “不过是打发时间,这样静心,倒也很好。” “你不喜欢昨日的《四时白纻舞》?”沉默了几息的工夫,周绎忽然问。 阳筠微微一怔,良久才幽幽道: “白纻舞果然还是白色的衣裳最好,那样的五彩斑斓、珠光宝气,总是违背了本意。” 周绎望着湖面淡淡说了句:“这倒也是,原就该是天上的一片云。”就再不说话了。 阳筠不禁回头看去,见周绎面色柔和、眼角带笑,却并没有看着她,而是坦然望着湖面。她回头来,也望着湖面,会心一笑,轻声又问一遍: “二公子不想试试钓鱼么?” 周绎笑着说了句“也好”,叫过内侍来帮他装好鱼虫,看阳筠在东、周纪在西,各自拿着钓竿,他便拉过一张凳子在北面坐了,也盯着湖面钓起鱼来。阳筱又笑嘻嘻地蹭回到姐姐身边,端了一碗香杏蜜冲的水,喝得津津有味。 东面岸边闪过一人,正是高氏宫|里的得力婢女,原名小夕、因犯了忌讳改名落霞的。只是阳筠盯着水面,并没看见。 湖水依旧平静,阳筠的心却早不似湖水那般波澜不兴。 过了有大半个时辰,众人虽仍是一条鱼也没钓到,然本意都不在钓鱼,也算是尽了兴,阳楌于是张罗着,要各人到他殿内厅中吃午饭。饭毕饮茶后,阳筠带着阳筱回去,中午小憩过后开始抄经。 阳楌则带着周氏兄弟继续逛高阳王宫。照周氏父子的计划,在高阳只停留三天,此时两天已过。 实际上周道昭一行出来已有月余了,这次说是从东边的赵国回魏,正好“路过”高阳,因魏国也重视巫术,国主想亲自请教一下高阳国内昆吾氏的长老,而周道昭去赵国乃是探望故人。 赵国与魏国一样已归附于燕,今年六十有三的赵国国主闻陌嵩与周道昭之父曾是莫逆之交,周道昭与赵国世子闻显睿也是从小在一起玩的,如今老国主身体不好,听说恐怕挺不过今年,周道昭才带着两个儿子跋涉千里前去探望,一为探病,二为走动,并非是闻陌嵩有适龄王主要嫁。 头两日里,周道昭与阳曦谈的主要是天下形势,说燕国自武岳登基以来,二十四年间只消停了前四年和近两年,中间十七八年不是东征就是西讨,直到略大点的国都向燕称臣才罢。 阳曦以为高阳百余年无人骚扰,一是因为高阳擅巫卜之术,乃是地道的“传天数者”,本就不该向人俯首称臣,攻打高阳者还未出兵就要担忧天怒人怨;二来则是因为高阳国实在太小,说起来不过是个略大的富户贵族,谁也不愿为这弹丸之地大动干戈。且高阳国自给自足,又不烧杀抢掠,因此与诸邻国百余年来相安无事,邻里间略有往来燕国也从不干涉。 周道昭深以为然,却劝阳曦不可大意,武岳穷兵黩武,“似乎打仗打上瘾了,没准儿哪天就要盯上高阳国”。 而第三天,他们谈的却是联姻之事。周道昭爽快承认所谓“保婚”,实际是自己想让儿子娶阳筠,又说家中尚有老母,儿子的婚事要先禀过乃祖母。 阳曦害怕他只是拿母命做借口,并不真心联姻,回头随便找个理由推脱;抑或一朝得陇望蜀,有了更好的联姻对象,干脆扔下今日之约,阳筠的婚事怕是要因此耽误,拐着弯确认了几次。 周道昭不禁大笑,再三保证自己所言不虚。 “大王主是个不错的,若八字相合,我必令小儿亲来迎娶,定不食言!只要阳贤弟不觉得委屈了大王主就好。” 阳曦这才安心一点,想着阳筠就要嫁去做魏国世子夫人,不禁松了一口气。虽然料到燕皇知晓此事会有麻烦,但料想他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攻打高阳,至于会不会因此惩治魏国,一来这不是需要他去担心的事,二来他也确实相信周道昭的手段,毕竟周氏现在已经在筹谋了。 这日阳楌又带着周氏兄弟去看高阳历代国主珍藏的香弓宝剑,周纪兴趣不在这上,颇有些心不在焉,周绎却看得十分认真。 阳楌自然察觉到了周纪的情绪,且从昨日,父亲阳曦便要他注意世子的态度,只是不能再由他提起话头。明日一早周道昭一行就要启程,按照父亲的交代,如果世子提起什么来,他再顺着提到阳筠便是。可那周纪分明早开始神游了,却迟迟不肯开口。 倒不是周纪不想开口,他实在不知怎么说,也不知道若他说个理由,阳楌是否就会想到阳筠,想到了是否又可以邀她出来。 周绎看到周纪漫不经心,立刻明白了*分。他也是想见阳筠的,可找个什么借口呢?周绎抽出阳曦收藏的一把汉代蜀剑,皱着眉头看了许久,旁人看来他是在端详宝物,实际心思也不在上头。 阳楌看着漫不经心的周纪,又看了看手握宝剑、英气逼人的周绎,不禁替阳筠觉得可惜。 “倒真是一把好剑!想不到高阳国也尚武。”周绎放下剑,回头对阳楌道。 “也不是尚武,只是男儿立世,当懂得些行军打仗的技巧,也好保境安民。”阳楌说得大义凛然,可他只有九岁,让人看了不禁觉得好笑。 周纪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觉得这孩子可爱。笑过之后周纪忙抬头,恐阳楌以为他是在嘲笑于他,还好阳楌正盯着周绎,并没有发现。 周绎却没有笑,反而认真点了点头,他几乎是头一次正视阳楌。阳楌好像得到了鼓励似的,不禁回头看周纪,似乎需要更多人的肯定。 周纪的心思不在这上头,要他去认真附和一个小孩子的大话,也实在是有心无力。为了不让阳楌难过,周纪也笑了一笑,但那笑容却明显有些勉强和敷衍。 阳楌回头又看周绎,周绎竟十分难得冲他温和地笑了笑,说道: “听说高阳国历代国主多不擅长刀剑,故而有此一问。昨日见那水榭建得巧,想来是以书画见长吧?” 周绎的话让阳楌精神一振,他等了很久,就等着别人提到书画之类,他再引出阳筠。没曾想世子周纪一直憋着不问,倒是二公子这么问了一句。只是他刚想接话,周绎又接着问道: “那日见了便觉甚是奇怪,亭子四方的挂落透雕,为何不是常见的四喜如意,又或是梅兰竹菊之类的呢?那四个故事竟都是讲的男女情|爱,且又都讲分离,贵王宫|里怎么会建这样一个亭子,又为它特意修了那样几座桥?” 阳楌在心里暗暗焦急,却不得不先回答周绎的话。 说是往前不知道几代有个国主,平时喜欢看些传奇话本之类,又喜欢听民间传说,本来娶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夫人,奈何那位夫人早逝。国主本想殉情,又可怜儿子太小,高阳国无人监管,只得忍着悲痛处理国事,等待儿子长大。 过了好多年,忽然有一天那位国主想起这些个故事来,便叫人按着他亲自画的图纸开始建水榭,也算寻到地方寄托相思,可惜鹊桥与蝴蝶桥还未完工,他便积郁成疾死了。他儿子彼时已经长大,因想报答父亲对他的疼爱,又敬佩父亲对母亲的深情,便接着建完了余下的两座桥。自此以后,高阳国国主都只一妻而终。 周绎听了,心中隐隐地羡慕起来,半晌不言。周纪却在心中怀疑这故事的真伪。 阳楌以为他们都不信,正不知怎么解释,忽然灵机一动,正好可以扯上阳筠。 第七回 丹青阁 阳楌怕别人不信他,他又急着扯上阳筠,见周纪与周绎都不说话,忙道: “要说这图纸,现在还收在丹青阁——那里头还有不少好东西呢!只是平日里父亲不大让我进去,说怕我糟蹋了字画。我跟着筠姐姐进去了几次,瞧过那图纸,跟平日见的画倒真的不太一样,我是瞧不懂,但筠姐姐看得可认真了呢,连我问她究竟是什么她也不回答的。” “大王主当真连这个也看得懂?”周纪脱口而出,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么问不妥,好像他不信任阳楌似的。然而阳楌已经浑不在意了,他想法子已经想得焦头烂额,管他们说什么,好容易扯出阳筠,自然顺着自己的线说。 “筠姐姐懂许多,父亲常说要我跟姐姐学学。至于是不是懂这个,我也不晓得了,她只是看得认真。”阳楌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要不咱们去丹青阁瞧瞧?这剑室也看的差不多了,丹青阁倒是个好去处。” “可你不是说,高阳国主不许你进去么?要不你先去问问,国主准了我们再去?”周绎问道。 阳楌心中暗气他几次坏事,好在自己早想好了说辞: “家父正与魏国主议事,此时恐不好为了这点小事打搅。说起来,筠姐姐进出丹青阁是没人拦的,我也是跟着她才进去过几次,待我去请筠姐姐帮忙,带我们进去,正好有人可以给我们讲讲里头的书画典故,岂不妙哉?” 周氏兄弟自是欣然赞同,三人用过午膳,估摸着阳筠午睡已醒,阳楌便派了心腹内侍田安顺去请。 阳筠正在和阳筱抄经,听说阳楌派田安顺来请,便让田安顺进来问话。 “是什么事?”阳筠用帕子擦了擦手,问。 田安顺今年十三岁,本是阳楌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因为人八面玲珑、机灵活泼,讨了阳楌喜欢,去年刚升了从六品常随。 “回大王主的话,大公子近日陪着魏国的二位公子逛王宫,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丹青阁,几位公子心痒,可丹青阁只有国主和大王主才能随意进出,之前大公子多次去都被拦住了,大公子就想求大王主一同前往,也不扫了客人们的兴。”田安顺跪地伏首道。 “怎么不去求国主?既是客人要看,想来国主也会答允。”阳筠淡淡道。 “并不是大公子不去求,只是国主在与魏国国主议事,不便前去打扰,魏国两位公子也想进丹青阁,若当着魏国国主的面说了,怕魏国国主也不好看。且大公子说了,他并不太通书画,恐怠慢了二位贵客,思来想去,只有让奴婢来求大王主了。” 等了许久仍不见阳筠说话,田安顺忍不住抬头瞟了一眼,发现原来阳筠一直盯着他,表情似乎柔和,眼神中却露出几分玩味。 田安顺忙低下头,刚想开口继续恳求,却听见阳筠说了句: “知道了,你先去回话,说我换身衣服就去。让大公子他们现在就去丹青阁吧。” 田安顺心下大喜,刚才他还以为请不动大王主,正不知道要如何跟大公子交代,回头大公子又要怎么回国主,没想到转眼间大王主竟然答应了。田安顺应诺退下,脸上难掩欢喜。 阳筠不明白,这事儿有这么重要么?婚事还不是两位国主说了算,非要她见周氏兄弟做什么?且又不是一个,一下子就塞过来俩。阳筠细想了想,似乎有了些眉目。因想起周氏兄弟,不由又想起自己昨夜没睡好的事情来,禁不住脸上微微一红。 这一切都没瞒过一直盯着姐姐看的阳筱,她咧着嘴笑了笑,问阳筠: “我也想去丹青阁瞧瞧,姐姐带我去好不好?” 阳筠本就想让妹妹多做些静心的事,难得如今她自己开口求着去,岂有不应之理,姐妹二人穿戴完毕,只带了印儿并两个平日侍书磨墨的侍女,朝丹青阁去了。 周纪可以说是望眼欲穿,见到阳筠时本想打个招呼,但转念即作罢:他毕竟是魏国世子。既然大家心知肚明要联姻,阳筠还肯来相见,他怎么也不能落了下风。周纪既要自持身份,又不能太冷淡了阳筠,便只冲她微笑点头。 阳筠与阳筱自是按待客的规矩与周氏兄弟见了礼。周绎规矩行礼毕,看着阳筠,嘴角不自觉地又扬了上去,笑容颇有几分恣意。 阳筠低头笑着走上前,命看守丹青阁的内侍开了门,回头嘱咐阳楌和阳筱“不许乱摸乱动”,做了个“请”的姿势,让周纪和周绎先进。 周纪推辞几下便抬脚进去,周绎则让了阳楌后,与阳筠一起进的丹青阁。阳筱与印儿都猜到几分,不免掩嘴偷笑,也前后跟着进去了。 “方才大公子说起这里存着‘听水榭’的图纸,我们心下好奇,想来瞧瞧。倒劳烦大王主了。” 周绎与阳筠并排走着,说这话时面上挂着笑,阳筠瞥了一眼,怎么看都觉得那笑容里有几分得意。阳筠也不搭话,只是微笑着颔首,算是全了礼仪,命丹青阁内的女官取出图纸来给众人瞧。 几人原本就是为着阳筠才来这儿的,哪有人真去瞧图纸,阳楌与周纪倒还真真假假地议论了半天,周绎却一直笑着在旁边看热闹,半刻钟都还没到,看图纸的事也就过去了。 虽然众人已经看过了图纸,就这么放阳筠走却是不行,阳楌就说难得进来一次,要给周氏兄弟看看别的珍藏。阳筠也不理他,凡事不让他自己动手,都由此间执事的内侍、侍女亲自取出,打开来后给阳楌瞧。 周纪虽跟着阳楌,却不时回头来看着阳筠,阳筠权当没看见一样,指给阳筱看着看那。周绎则一直自己东逛西逛。 直到逛到阳筠身边。 “书画你也擅长么?”周绎看着阳筠手里拿着的江山图,轻声问。 “只是皮毛,哪里就能说擅长了。”阳筠轻声答。 “那,琴呢?”周绎仍旧目不转睛,似在端详那幅画一般。 周纪此时正在东边与阳楌赏一幅字,他注意到周绎转到了阳筠身边,定定看了几眼,见周绎一直盯着画,二人对答也不多,才又转过头去跟阳楌议论前朝书法。 “琴技舞技,算是通了。”阳筠小声道。 “可惜……”周绎叹口气,摇了摇头。 “这幅画确实没什么好,二公子何不再去别处看看?”阳筠说着就要将画轴卷起。 周绎忙去按那画轴,低声急道:“怎么就不好?高阳国主视若珍宝,如何还会不好?我说的可惜并不是画不好,只是可惜我不能窥得全貌。” 话说的如此明白,阳筠不禁又羞又急,红着脸将画继续收好,拉着阳筱就要去另一头,阳筱吃吃笑着不动,阳筠索性扔下她自己走开了。周绎笑着又踱到了阳楌这边,阳筱竟也跟了过去,缠着阳楌说东说西。 “你可是说了什么?我看大王主急急地卷了画就走了。”周纪拉着周绎躲到一边,小声问。 “不曾说什么啊,只是议论方才那幅江山图。” “议论什么了?”周纪追问。 “无非是笔法、浓淡,说了没两句大王主就走了。”周绎不以为然道。见周纪点头不语,他便自己走开去找阳楌了。 周纪分明看见阳筠收画收得急,偏周绎说他没说错什么,周纪自己又不好去找阳筠求证,左思右想,觉得阳筠或许是为了避嫌才躲开周绎也不一定,心倒宽了五分。阳筱见周纪自己站着发楞,又凑过去跟周纪说话。 “世子昨日的琴可真好。”阳筱一脸真诚。 “哪里,不如令姐良多。”周纪十分温和地对阳筱道。 “嘿嘿,那是自然!”阳筱扬了扬下巴,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不知世子书画如何?” 周纪觉得阳筱问得奇怪,可她毕竟是阳筠的妹妹,又是个孩子,他不自觉地多了几份耐心,答她道:“略通,只是仍需多学多练。” “那他呢?”阳筱一撇嘴,指了指周绎。 周纪猛然想起方才阳筠收画卷时阳筱也在旁边,或许可以从她口中套出些话来,于是微笑道:“他的字写得不错,夫子都说等他到了十三四岁,我的字恐怕不如他。若论起画来,他却怎么都不如我了。可是他评了哪幅字画,二王主觉得不妥么?” “也没什么,就说方才那画不好,我姐姐听了急忙把画收起来,走到那头不理人呢。既然自己画不好,还到处评别人的。”阳筱“哼”了一声,一路小跑回到姐姐身边了。 周纪心下大安。 几人又在丹青阁盘桓许久,直到有内侍来说晚上仍旧在文选殿设宴,为周氏父子践行。众人各自回去更衣,阳筠姐妹打扮一番也去了文选殿。 宴席上周纪还是不时瞟阳筠两眼,阳筠偶尔看到他,他也不再匆忙掩饰,好像自己只是凑巧看向阳筠这边一样,冲她微微一笑。阳筠则偶尔点一下头,并没有什么反应。 周绎则大大方方看着阳筠,阳筠每次与他目光相碰,总是若无其事地避开,脸上却不自觉绽出明快的笑来,周绎看得十分清楚。 第八回 鸳鸯谱 高氏也看得十分清楚。 看着几个人扭扭捏捏、眉来眼去,高氏心道日后可有热闹好瞧了。那周纪满眼期待,分明是看上了阳筠,偏他自恃世子身份,不能表现太过明显,可又实在忍不住多看阳筠几眼。周绎则毫不掩饰,也不知是张狂还是傻了,既有他哥哥在前头,哪里轮得到他对阳筠上心。 然而那周绎看起来倒不像个傻子,反倒是魏国世子有些呆子气。莫不是周绎存心勾搭阳筠,想用这事儿来恶心周纪么? 高氏盘算着,待阳筠对周绎动心了,最后却要嫁给周纪,周绎或许可以使些手段,让周纪知道阳筠原本属意于他,好好恶心他哥哥一番。又或者既然她与周绎两人有情,干脆偷情罢了,总有周纪听到风声的一天,到时候气也气死了。 想到这里,高氏一阵痛快,无论怎样阳筠都是倒霉的那个;又心想,这天下乌鸦还真是一般黑。 高氏再去看阳筠,果然跟她母亲一样狐媚,才十一岁就这么会勾引男人。 第二天周氏父子告辞,自有阳曦并长老、朝臣相送,阳筠她们只能在屋子里呆着。与周绎相识才几天,说话的机会也不多,许多话想问都没能问到。阳筠想起周绎的琴声和淡然的神色,也不知他究竟有几分把握,就敢来跟自己说那些。 是日晚,阳曦叫人请阳筠过去说话。 “筠儿,我知道你这些年辛苦,又要照看筱儿,又要留意我与你婶母。” 阳曦的话太过直接。阳筠不禁一惊,忙四下里瞄了几眼,确认了所有人都被阳曦遣下去才略安心,心却“砰砰”地擂鼓一般跳个不停。 阳曦好似全不在意,继续道: “无论我对你和筱儿多好,总及不上哥哥嫂嫂,这我明白。我只希望你可以做你喜欢的,挑你喜欢的,能开怀大笑,也能耍耍脾气,不用再这般谨慎。” “国主对我们姐妹的好,阳筠谨记,不曾或忘。”阳筠低头弯腰,声音十分柔和。 阳曦叹了口气,也不勉强,问她道: “联姻之事想必你已知晓,魏国有意与高阳联姻。我瞧着世子确实不错,阳楌找你你也愿意去见,只是魏国所图者大,其间会有些风险。若我将你许给世子,你可愿意?”阳曦说着,脸越来越红了。 看到阳曦脸红,阳筠忽然有些心软。这话原该高氏来问,他却肯亲自过问,又说得如此坦诚。然而对要她嫁给周纪的事,阳筠却十分茫然,莫非自己看错了周绎,抑或是周绎看错了形势,叔父竟然与周道昭都谈妥了么? 虽有诸多疑虑,偏偏阳筠什么都不能问。她只说了句“全凭叔父做主”,便在阳曦的怔愣中告辞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阳曦心情大好,一面成天琢磨给阳筠备些什么嫁妆,一面盼着魏国那边的消息。 阳筠那边每日静静的,带着阳筱抄经,偶尔弹一会儿琴。阳筱从不去吵姐姐,每天乖乖地抄经,总算在立秋后把要抄的经文都抄妥了。阳曦如往年一样办了个水陆道场,阳筠却是头次跟着去,在诵经声和木鱼声中将自己与妹妹手抄的经书焚了。 见阳曦一直都兴高采烈的,连平日里胆小得要命的内侍、侍女都想尽了办法,想要在阳曦面前露个脸,看能不能讨得什么封赏或赏赐。 两个月后却魏国传来世子订亲的消息,听说订了魏国老夫人、周道昭生母的外甥孙女,阳曦难免有些沮丧,阳筠那边跟平常仍旧一样,只是弹琴的时候多了些。高氏听说了,自是幸灾乐祸了一番。 之后一连数日,阳曦都躲着阳筠,直到周道昭派人来送了书信。谁也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阳曦确实又恢复了往常的明快爽朗。 收到信的第二天一早,阳曦就带着阳筠、阳筱出去骑马,身后跟了夏恒和三十几个侍卫,全都骑马而行。 其时已是深秋,姐妹俩都穿了羊皮胡靴并一身大红的胡服,像男子一般高高地束了发,手镯、坠子一件不带,随阳曦往沁河边驰去。 一路上阳曦不时去看阳筠,见她比前些日子确实多了些笑容,顿时安心许多。阳筠则以为阳曦还是和从前一样,因为在意自己的情绪才会频频回头来看,并没放在心上。 将要到沁河边时,阳曦命侍卫停下,五步一卫地围着河沿散开,夏恒留下来嘱咐了侍卫们几句,他叔侄三人则继续往前行了百来米。 深秋水凉,阳筱不能下河摸鱼,阳曦便命人捞了两条,就在岸边生火烤着吃。从宫|里出来还不到半个时辰,众人又都是吃了早饭才出来的,其实并不饿,不过是图个有趣罢了。 阳曦亲自杀好鱼洗干净,穿在湿树枝上,只待烤好了撒上些盐就可入口。阳筱笑得十分开心,隔一会便去戳一下,看鱼熟了没有,阳筠则坐在一块大石上抱着膝盖看他们。夏恒站在旁边打哈哈,一时间倒是其乐融融。 “可否分些我吃?我一路赶来,昨夜睡得早,今儿又起得早,都没吃什么,现下实在是饿了。” 听见身后有人说话,阳筠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扭头去看,却见周绎正站在那里笑着看她,旁边还站了一个*岁的男孩子。 阳筠只刚笑了一笑,回过神来不禁大窘。骑马自然是阳曦张罗的,而周绎就这么出现,侍卫并没有任何示警或阻拦,显然都是阳曦的安排。虽说他素来宽纵她们姐妹,可这么于礼不合的事,他是怎么就答应的;更别说阳曦此时正在身后看着这一切,也不知他究竟想些什么。 正在手足无措之际,阳筱忽然站起身来偷偷对阳筠说要解手。阳筠趁机离开,牵着阳筱往几十步外的树林里去。离了还有十几步远,阳筱就撇开阳筠的手一路跑进了林子,阳筠忙往四下张望,怕此时有人路过,却发现周绎正慢慢走近。 片刻后,阳筱也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她好像没看见周绎一般,只朝周绎带来的男孩子招手,男孩先是一愣,磨蹭了半天才走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阳筱歪着头问那个男孩。 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 “我叫周绰,今年八岁了。” 第九回 喜登门 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回阳筠道: “我叫周绰,今年八岁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告诉你我的名字,但是我九岁了,你要管我叫姐姐。”阳筱有些促狭。 “你长得就比我小,凭什么说你九岁?”周绰瞪着眼睛看,也不知是不服气,还是不相信比他矮半头的阳筱。 “绰儿遇到麻烦了。”周绎看着俩小笑道。 阳筠也跟着笑起来,却忽然想起自己曾想问周绎的事,便走开阳筱他们两步,周绎自然跟过来。阳筠低声问: “上次就想问你,你是不是还有个胞弟。可就是这个?” “这是我三弟绰儿,是父亲的三娘子所生。我母亲只生了三个儿子,便是兄长、我,还有一个四弟。” “你四弟多大,人品如何?” “四弟取名周绍,今年才刚五岁,却是极孝顺、极懂事的一个,从来不淘气,可不像我们三个。不止父母疼爱四弟,我们也都很喜欢。”周绎觉得阳筠的问题奇怪,“你不问我为何来,也不问我带来的三弟如何,怎么盯着我四弟不放?” 阳筠抬眼看了看周绎,片刻只是迟疑无语,终于还是低下头,淡淡道: “没什么。” 周绎细想了想,忽然忆起那日宴席上穿红戴金的女孩来,依稀记得是六七岁的样子,听说是高氏长女,于是问阳筠: “可是因为高夫人么?还有她那个穿大红的女儿?” 阳筠慢慢点头道:“正是。那个穿大红的叫阳槿。我原以为来的是年幼的男孩子,所以她才那么下功夫打扮槿儿,只是方才听你说,你四弟比阳槿还小两岁。倒不是我说你三弟不好,可他终究是庶出,高夫人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将阳槿嫁他。如此看来,她谋算的也就是你四弟了。可如今两个都太小,魏国与高阳之间来往也不多,高夫人怎么会把主意打在这上头?” “从前确是来往不多,以后不就多了。”周绎笑道。 阳筠懒得抬头看他那一脸笑,却禁不住羞红了脸,语气冰冷地说了句: “我问完了。那你倒说说,你为何来?” 周绎没有再开玩笑,认真说道: “我来送信。自回去之后,姨母家的沈姓表妹青英常进宫去,在母亲那里一坐就是差不多一天,我每日去请安,竟能时常碰见。母亲总留我说话,我也没心思陪她们,常常是应付几句就走。后来父亲曾私下问我,魏国与高阳联姻如何,我将好、坏都说了,父亲又问我觉得你如何。” 周绎故意顿了一下,阳筠抬头瞥了周绎一眼,大有“你爱说不说”之意,周绎笑了笑,继续道: “我之前就想,母亲大有欲要我娶青英之意,恐怕是见我连句话都懒得和青英说,后来才打消念头的。不知为何,父亲提到你时,我总能想到你宴席上那身颇有心机的妆扮,又想到你急忙收起那幅山河图的样子,竟不自觉地愣了片刻。待我回过神来,便真真假假地回了父亲。” 阳筠心知周绎的“真真假假”为的是让周道昭确信他刻意隐瞒,实因心仪阳筠,这样周道昭才会更加重视于她。 “我只道自己聪明,却不知父亲要的只是我那一时的出神。没几日父亲就对外说,原本想着要哥哥与你联姻,不曾想祖母与自家姐妹早有约定,为哥哥与祖母的外侄女傅天瑜订了婚。 “傅天瑜我们也曾见过多次的,从前最喜欢粘着哥哥,哥哥倒也不嫌她烦,如今能在一起也好。父亲又说,与高阳联姻之事断不能食言,叫我来送书信给阳国主解释清楚,看如何再订一桩婚事。” 阳筠听了有些恍惚,思忖了许久才幽幽说道: “那这次你三弟来,为的就是联姻么?” “这倒不是。正如你所说,三弟身份颇为尴尬,联姻是不会的,他只是缠着我要跟来,父亲恰巧同意了而已。怎么,谁说送信就一定是给别人送,而不能是为自己?”语毕,周绎不禁大笑。 阳筠斜了他一眼,想了想阳曦的举动,显然是印证了她和周绎联姻这事的,只是不明白周道昭为何让要联姻的儿子亲自送信。是为了讨好阳曦,让他看清楚周绎有多么优秀,然后欣然同意?还是为了让周绎看清楚她自己,免得日后后悔呢?恐怕现在暗里确实订了他俩,只是暂时秘而不宣。 既如此,周绎过来送信也就说得过去,毕竟还没议亲,当是朋友往来也没什么;而她大可以大大方方与周绎接触。 可是不知为何,阳筠总惦记着那个沈青英。 吃过了阳曦亲手烤的鱼,又赛了一会儿马,众人一起回到王宫。因周绎与周绰是瞒着外人来的,当晚便宿在阳楌殿里,第二天一早告辞。阳筠并没有去送,阳筱却跟着阳曦、阳楌送了他们。 高氏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是阳槿从哥哥那边回来,听到了这些无意中说了出来,当时阳杺也在。高氏气阳曦与阳楌都瞒着她,又不服气阳筠终于还是能嫁去魏国,窝了一肚子火,但当着女儿的面,高氏又不好发脾气,着实难受了很久。 阳槿还是看出来母亲不高兴,但她不明白为何,只是一下午在高氏面前并不敢吵闹。阳杺则跟平常一样,除了努力认字,多一句话都不爱说。高氏的气因此真的闷在心里了。 之后的一年半时间,周绎在魏国与高阳间往返数次,有时是送信,有时就是私下来看看,身边常跟着个周绰。绎、筠二人间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多,两人都知道,一旦订了亲,再想见面说话就要等成亲之后了。 周绎只是偶尔来一两天,一年半里加起来总共也不足半个月,余下的大把时间里,阳筠除了读书练字、偶尔傍晚焚香弹琴外,还会认真练习针黹女工,只是练了一年多阳筠的针线功夫并不怎么见长——缝补衣服倒是够用了,绣个帕子针脚却还是乱的。 阳筱也开始认真读起书来,却专挑些《左传》、《史记》之类的看。 一年半后,周绎与阳筠的婚事马上就要落定,听说将要在五月里议亲,这样,等阳筠十五岁刚好可以出嫁。 第十回 蓄阴谋 周绎与阳筠将要订亲的事传开后,沈青英之父沈兖十分不悦,找妹妹魏国夫人沈羽唠叨了几次。沈羽实在不耐烦,干脆跟哥哥说这事儿涉及了两国利益,并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做主的。 “可是你也知道,青英从小就喜欢陈理,如今知道陈理要娶个高阳国的什么王主,整日地不说不笑,虽一日三餐正常吃,可人又瘦了几圈。青英从小就常在你身边,你若看到她如今的样子,怕是比我还心疼。”“陈理”是周绎的小字。沈兖也不顾人说他女儿不知羞耻,自己相中了男子,隔三差五就来找妹妹这么说一番。 按照他的说法,原本苗条的沈青英如今应该已经瘦成了皮包骨才对。 沈羽懒得理他,她自己对青英原本是中意的,况且娘家沈氏在魏国根基深厚,出了三位皇后,她算是第四位。直到先皇降燕,后来轮到她嫁入周家,才只做了个“夫人”,而无“皇后”之尊。丈夫的苦心她自然懂,虽然她也喜欢青英,但想到素来挑剔的周绎竟看得上那个阳筠,料想阳筠也是不错的。 一开始周道昭跟她说时,她还不信,在沈青英来时故意拘了周绎说话,果然儿子对青英毫不在意,连从前的和颜悦色都懒怠摆出来了。 沈羽只说自己确实喜欢青英,可这事是大事、她也无能为力,又打发了沈兖。 事实上沈青英该吃吃该睡睡,她确实喜欢二表哥,但她从小受的教育便是顺从和良善,二表哥既然心仪别的女子,而那个女子又是为了两国联姻才来的,沈青英觉得无甚不妥,只是她暂时不想别人来提亲了。 自从二表哥要议亲的事传出来,三日里倒有两日有人上门,明里暗里说的都是给她保媒的事。沈青英却想,等二表哥订了亲,她再议亲也不迟。 沈兖回家看到若无其事的女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他又不能拿女儿撒气,晚上关了门躺在床|上和妻子薛氏又唠叨了许久才睡着。 高氏也十分着急,但她是真的无计可施。高阳国原本与世无争,高氏能听到的有关时局的消息甚是有限,加上她的眼皮子本来就浅,满心只想着在自家里占个尖儿,自然对天下大事一窍不通。 听说魏国有意联姻,高氏起初十分欢喜,无奈对方看上了那个性情古怪的阳筠。若阳筠嫁去魏国,高氏自己的女儿也就少了一分希望。阳筠嫁去魏国一定会帮衬着自己的亲妹子,为阳筱也留心一门好亲事,如果阳筠姐妹均嫁得好,她的女儿就会被比下去。 高氏心中不快,虽克制着不迁怒旁人,却在心里暗暗盼望阳筠的婚事告吹,至于是因为魏国悔婚还是那个二公子暴毙,都无所谓。 除了沈兖与高氏,另外有人对联姻之事十分介意,不同的是他有能力搅和。这人就是远在燕都临水的燕皇武岳。 武岳本就忌惮日益强大的魏国,偏偏周道昭行事让他挑不出什么毛病,而属国与高阳交好也不是头一次,早三四辈皇帝起就有属国和高阳联姻,当时的燕帝也都不干涉。若武岳因此刁难魏国或攻打高阳,自然要为世人诟病。 即使随便寻个由头师出有名,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其他属国恐怕会从此心存芥蒂,甚至联合起来反抗他,那他这个皇位也就坐不住了。 更何况周道昭贤名远播于天下,而高阳国又是传说的神明的侍从,就算自己真的占着理,轻易也都是动不得的。 武岳身边有一谗臣名唤鲍启勋者,平日里专爱顺着武岳的意思出馊主意,武岳又因年迈而日渐昏聩,近年来越发喜欢听鲍启勋的话。如今鲍启勋看出武岳烦心,猜到是因为近日来传得沸沸扬扬的魏国与高阳联姻之事,便又想好了一个主意。 武岳因为心烦,盯着密报匣子半晌不语。 “陛下可是为周道昭与高阳联姻之事烦恼?”鲍启勋躬身站在武岳面前,抬脸谄笑看着他,开门见山问。 “嗯。”武岳爱搭不理,他实在头疼。 “臣愚钝。联姻既然还没开始,眼下也只是传言,陛下何必为此烦心?” 武岳定定看了看他,嗤笑了一声,道: “哼!传言?哪里传来的?空穴来风,十有*就是真的了。” “陛下,即便传言是真的,既然魏国与高阳还没开始议亲,那便跟没有这回事一样。依臣愚见,即使正在议亲又如何?一日没订,也还是作不得数的。”见武岳仍不作声,鲍启勋又笑道,“订亲之事落定之前,谁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谁又能保证,高阳那个大王主究竟会嫁去哪里呢?” 武岳听着,眼睛不禁一亮: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从中横插一杠子? 高阳国他虽然拿不准,魏国至少还是大燕国的属国,他若即刻明旨与高阳联姻,周道昭自然不好再提,而料想周道昭不会为了这事和他撕破脸。武岳忽然来了精神,坐直了腰,问鲍启勋道: “卿有何言,不妨说来。” “陛下想是忙忘了,月前陛下还说要替太子续弦,如今不正有合适的人么?高阳国那个大王主既然能被周道昭他们看中,想来也是不错的。陛下何不备上厚礼,着重臣前去高阳,替太子求娶那个大王主?” 武岳听了先是高兴,忽然又皱着眉摇了摇头。 那高阳王主若真的人品出色,给自己儿子娶了来,岂不相当于给自己挖了个坑? 太子如今笼得住半朝的朝臣,宗亲、老臣对太子也都十分推崇,这本来就是武岳的一个心病。加上太子生母、当今大燕国的皇后钱氏颇有些手段,钱氏一族在朝中的根基也十分深厚,自己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且是老来得子,但也不想灰溜溜地下台,甚至在最后的这些年做一个傀儡皇帝,由着太子主政。考虑了许久,武岳终于还是说道: “罢了。周道昭与太子比起来,还不算什么。” “与高阳联姻,也未必只有娶过来做太子妃这一条路。”鲍启勋低眉顺眼,笑道。 第十一回 风波起 “除了做太子妃,哪里还有别的什么路了?” 武岳不明白,若不让唯一的儿子武承肃娶高阳大王主,还有谁够资格联姻。自己的三个异母弟弟虽然都有儿子,可毕竟都只是亲王之子,目前仅有个嗣子的空衔,与魏国公子相争则嫌不足。且那几个侄子的人品、相貌也未必比得过周道昭之子,高阳如要择婿定会考校,贸然派几个嗣子凑上去,一旦败了更是丢脸。 还不如如今坐视不理,秋后再算账。 “陛下觉得,若与高阳联姻,许那高阳王主一个正二品婉仪,可算得上是恩典不是?”鲍启勋低声道。 武岳不禁白了他一眼,这也算是个主意?听起来做皇上的正二品婉仪确实更加风光,可武岳的年纪摆在那里,年底就是五十六寿辰了。更何况自中年得子后他再无所出,满宫的妃子到时都要给自己陪葬。 高阳国里又不是一群疯子,好端端的把一个能联姻的王主送到自己手里来。况且正二品的婉仪和超一品的太子妃,实际的分量,高阳国想来也拎得清,目光未必就那么短浅。 那个王主既然能被用来联姻,想来阳曦也是颇为重视她的,所以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可想是这么想,让武岳跟人说自己老,他哪里说得出口。 见武岳不以为然,鲍启勋知道他此时定是憋了一股火,恐怕还想起自己年迈且子嗣凋零的事,哪里还敢再卖关子,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 “陛下圣明。那高阳国主不过是个小丫头,哪里就可以封为婉仪了?微臣方才所说,都只是计策的一部分。如今陛下可速派重臣前往高阳,为太子求娶大王主,待把人接到后,只需透露出陛下意欲纳高阳王主为婉仪的意思即可,余下的,陛下便只需要顺其自然就好。” 鲍启勋心知肚明,皇上如今和皇后掐得愈发厉害。这位皇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跟皇后如同仇人一般,偏偏太子不知怎么,忽然就站在了皇后那边,皇上也就连带着不待见太子。可他的三个弟弟又都是先皇妃嫔所生,论理不能承续大统。 这等头疼之事即便是由皇上亲口说出来,他也要当没听见,鲍启勋自己自然更不能明说。反正话说到这里,皇上也该知道后头是什么了。 武岳略一想,果然便明白了鲍启勋的言下之意。他沉思了良久,将主意做个全套,立即让人去请当朝一品的太子太傅严仲麟来。 武岳才刚提到与高阳联姻,严仲麟心中已明了三分。他以为武岳更为忌惮周道昭,太子武承肃毕竟是其亲生子,又或者同仇敌忾之际,武岳忽然想通了也不一定,其余的竟没有多想。 武岳再三说魏国若与高阳联姻将给燕国怎样的危机,严仲麟果然动心。一想到此举不仅能断了魏国的路,稳固大燕江山,又将对太子大有助益,他也顾不得什么“有所为有所不为”之类的话,直把武岳当成了好人,把圣贤扔在了脑后,一口应承下来。 反正圣贤的本意也不是不叫他去做,至于圣贤还说过其它什么话,此时无用的话便不需费力去想了。当晚回家,严仲麟就吩咐妻子仇氏准备东西,随时准备好启程去高阳了。 武岳这边让人连夜准备了八百两金、四千两银、金茶器一具、银茶器二具、银盆二具、各色缎四百匹、全副鞍辔文马二十匹,并贡茶八色、珠宝玉雕十六件,着人拟了一个长长的礼单,又亲手写了圣旨给严仲麟、一封私信给阳曦。第二日一早,武岳果然将一切准备妥当,交给严仲麟让他带着去高阳。严仲麟没想到走得这么急,寅时就来催他出发,也来不及禀了皇后和太子,急忙往高阳去了。待散朝后自然有人告诉皇后钱氏,说严仲麟奉旨去了高阳。 钱氏听说后气得直跳脚,险些连喜欢的白瓷茶盅都摔了。严仲麟虽然是太子太傅,对太子武承肃忠心可鉴,可总是武人心思,想事情未免太过简单。 她知道丈夫武岳是无论如何不会与她修好,并因此连独子也忌惮记恨上了,怎么会突然发善心给儿子寻这么好的一门亲事?可是严仲麟与武岳说话时身边并没人,她也实在打听不到什么。 钱氏只好将儿子叫来慈元殿,将严仲麟忽然去高阳的事说了。 “别说此时严太傅已经走出好远,不易追上,便是真的追上又能如何?”武承肃倒颇为坦然,“太傅可是拿了圣旨走的,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要他回来。我倒想看看父皇在盘算些什么!高阳国是个什么存在?这事儿若真成了,父皇把高阳王主塞给了我,到头来还不是请君入瓮么?那时候太子妃就是高阳国来的外人,想必不会像从前的郑氏那般听话了吧。” 钱氏闻言略微心安,想起郑氏,又不免恨了一回。虽然母子都明知武岳必有后招,此举绝对没安好心,可眼下连联姻都还只是空话,也只能等着严仲麟回来,此后见招拆招了。 燕国听到风声时才三月里,离五月尚有一段时间。严仲麟一路多行少歇,竟然在四月中就赶到了高阳国,见了阳曦,拿着武岳的圣旨说明来意,将礼单和私信奉上。 阳曦不好说什么,只能接了书信,请严仲麟去驿馆休息,礼单却是略看看便还给了严仲麟,作为聘礼的礼物则断然不敢收下。 严仲麟大张旗鼓地进了高阳国,自然所有人都知道了。阳筠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愣了一愣,之后的两三天里什么都没说,阳筱本还想逗姐姐说话,当看到阳筠仍然笑着喂她吃东西时,忽然就不想再闹她了。 于是,三天里阳筠一言不发,阳筱也陪着不说一个字;阳筠倒还会微笑着对众人,阳筱却冷着脸时常发呆。 高氏听说严仲麟来高阳本来大为光火,凭什么那个阳筠先是被魏国的世子瞧上,做不成世子夫人,又有魏国二公子愿意娶她;如今才刚准备议亲,燕国皇帝竟然也派了人,而且是要那个小狐媚子直接去嫁给太子做太子妃的。虽然说是续弦的继室,可那毕竟是大燕太子的继室,将来阳筠可就是大燕皇后了。 如此看来,阳筱的前途岂不也是一片光明么?高氏终于沉不住气,连摔了六个杯子,侍女换上一套新的,她便又砸了一套。直到晚上看到不言不语的阳筠和阳筱,高氏才忽然觉得气顺了。 而魏国知道这个消息时,却是在严仲麟抵高阳的十日之后了。 第十二回 遣妾计 严仲麟刚到高阳,便有魏国在高阳的探子飞鸽传书报信回国。探子一口气放了三只鸽子,以防出现任何纰漏。三只鸽子倒是一只不少地都飞回了魏国,带去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离上门提亲的五月十六不过还有二十来天,竟然横生枝节。周绎听说后一夜没睡,沈氏又是心疼又是着急。 沈兖却高兴了起来,他料想周道昭现在还不会和燕皇闹僵,必然不敢和武岳相争,那个高阳国大王主十有*是要嫁到燕国去了,这样一来,自己的女儿沈青英就又有了机会。 沈青英知道时,不禁替二表哥担忧,见他父亲幸灾乐祸,沈青英连饭都没吃好,连着几天求佛菩萨保佑周绎和阳筠婚事顺利,沈兖听说不免生了一场闷气。 而严仲麟等了这十天,实在是有些羞愧气恼,他怎么都弄不明白,分明是一桩好事——堂堂燕国太子,怎么也比魏国一个区区公子要强上许多——为何高阳国不立即应允,反而拖延了这么些天。看阳曦的态度,分明有些不情愿。转念一想,严仲麟又觉得高阳或许是要端端架子,抬一抬大王主的身份,让燕国以后也能重视阳筠。 无论怎样,阳曦没有明确拒绝,就总还是有希望的。 严仲麟甚至做好了在高阳停留一月的打算,直到谈妥了再走。 阳曦也想回绝严仲麟,让他早点回家,可他又顾及周道昭的身份,怕连累魏国为难。虽然两国还没有正式开始议亲,但在魏国明确态度前,无论接受还是拒绝,阳曦确实不好自己做主。 又过了五日,严仲麟实在忍不住,又厚着脸皮进宫找阳曦探口风。阳曦几次岔开话题,气得严仲麟拂袖而去,却又因为不甘心,走的并不彻底,还是继续呆在高阳国驿馆。阳曦听了不予理睬,仍旧由着他赖在高阳。 严仲麟走后,阳曦不免唉声叹气了好久,直到内侍来报说阳筠来了,他才收了愁容露出些许笑意。 “筠儿,此间只有叔父和你,有什么话你对叔父直言罢。叔父便是拼了不做这个国主,也不能让你们姐妹受委屈。” 阳筠定定看着阳曦,见他眼窝发青、嘴唇干裂,气色大不如前,但看着她的眼神却十分坚定,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的事情连日里吃不下睡不好,愈发坚定了主意。 “叔父,筠儿想求您,答应了燕国的求娶,择个最近的日子开始议亲。”阳筠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心惊。 阳曦刚想说阳筠与周绎两情相悦的事,却不得不咽了下去。阳曦离经叛道,这种事情他可以接受,但说出来终究是羞辱阳筠,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开口的。 “可是那燕国太子是续弦,也不知是不是他克妻,”阳曦只好找些借口,想法子说明他倾向于让阳筠嫁去魏国,“他又比你大了*岁,你怎么好嫁给那样的一个人。二公子我们都是见过多次的,我见你们也聊得来,比起那个不知根底的太子来,岂不好很多么?” “叔父,侄女知道你为难,你也当知我的心意。我既这么选,必然有我的道理。事已至此,侄女是万不能再嫁去魏国了。”见阳曦有点迷糊,阳筠只好继续解释道,“叔父曾与我说过,魏国所图者大,想必他们要的是一个能导向民心的高阳王主,而不是一个带去刀兵劫的祸水。” 阳曦本来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魏国一日没有差人来说明,他总还存着一丝希望,只要阳筠想嫁,他便会尽力争取。可如今阳筠的话说得这般决然,全在他意料之外,阳曦一时有些发懵,反倒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阳筠又劝了劝,最后幽幽地说了一句“嫁去燕国对谁都好”,告了退,转身走了。 还一句话阳筠始终没有说出口,她怕阳曦一旦听了,会不顾一切拒绝了严仲麟,给高阳埋下祸根:燕国备了厚礼,派了一品大员、太子太傅千里迢迢来求亲,燕国太子也没有什么恶名,比其父贤明不知多少。“既然无甚理由,叔父如何拒得?” 可这话阳筠不能说:她不能嫁去魏国是一回事,为了高阳国嫁去燕国却是另一回事。如果让阳曦觉得阳筠是在为他和高阳牺牲,恐怕真的会拼了国主之位吧?阳筠心想,虽然仍旧不知道父母亲死去的真相,可她愿意相信叔父对自己姐妹是真的好。 阳筱本来一直在发呆,听阳筠说决定嫁去燕国,忽然从胡椅上蹦了起来,抱着姐姐的身子哇哇大哭。阳筠忍了数日,如今一见阳筱哭,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却哭不出声音。当时只有印儿在旁侍候,见到此景也不禁跟着流泪。 “姐姐,我代你嫁!他们不就要一个高阳王主去做太子妃么?我也是王主,我代你嫁!姐姐还是嫁给二公子,不要去燕国!”阳筱一边哭,一边喊,鼻涕眼泪一大把,把阳筠的衣裳都给弄湿了。 阳筠听了不知道是该好笑还是该心酸,拿了帕子给妹妹抹脸,动作柔和,小心翼翼地,好像以后再见不着了一般,仔仔细细把妹妹的脸擦干净。 “好好的杭绸小袄,都被你哭花了。”阳筠笑着对阳筱说道,“你才多大,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话?也不知羞。” “我很大了,我就要到十一岁了,议亲不也要至少两年吗?两年后我就十三了,和姐姐如今一般大,我可以嫁的!”阳筱说着说着,就又急得要哭。 “傻孩子,燕国连财礼都备齐了一起送来,难道还要再等两年么?你等得,太子也等不得。听说太子为人还是不错的,我嫁去定不会受罪。” 其实阳筠哪里知道燕国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从未留意,此时想留意却不好再去打听——要是传出去什么思嫁的话,她也就不用活了。说武承肃好,完全是为了安抚妹妹。 阳筱却不吃这套,她早就认准了阳筠喜欢周绎,但怕姐姐担心,阳筱也不再嚷着要代嫁,只是一面暗暗盼着周绎来带姐姐逃,一面又苦想如何才能代嫁。 第十三回 推八字 阳曦又拖了四五日,始终不按阳筠说的办,不肯立即答应燕国的求娶。只因周道昭那边还没有消息,万一半月后魏国如约来议亲,他却已经答应了燕国,岂不毁了阳筠的幸福。 高氏看着心急,虽然她不知道阳曦要如何抉择,也不知阳筠要入燕的打算,但饶是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妇人,也知道此事不能这么拖下去了。 阳筠等了几天,知道阳曦在犯糊涂,只好再去找阳曦。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入燕,燕国显然没留别的路给她选,继续耽搁下去对她并没什么好处。 看见阳曦笑得有些勉强,阳筠直接问他是不是在等魏国的消息,阳曦直言说,怕周道昭回头来议亲不好交代,也怕胡乱决定误了阳筠一生。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误不误的?再耽搁下去,得罪了燕国,侄女哪还有别的出路?恐怕真的要老死在高阳国了。嫁与燕国太子实是侄女自己的决定,如何怨得着叔父?”阳筠心中明白,即便周绎不愿放手,周道昭也不会由着他胡闹。 既然议亲还没开始,一切就都是空话,魏国那边此时必然不会来人了。这样空等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会让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尴尬,十之*还会得罪燕皇。 “可是那太子,你连见都没见过。”阳曦皱着眉。 “叔父疼我,才会想要我找一个知根底的,世人嫁娶都不由己,哪有几个是大婚前就见过的?别人都能过得好,我怕什么?”这些倒是阳筠的心里话,因此说得理直气壮,“再者说,早听闻太子人品贵重,能够礼贤下士,想来对妻子也不会不好的。” “可万一魏国派了人来,我却答应了严仲麟,你岂不要后悔死?” “叔父慎言!”虽然自己喜欢周绎,可即使面对叔父,阳筠也不敢承认,“如今魏国不来人还好,若是明日来了人,说亲事作罢,叔父心里难道会好过么?若是来人议亲,我们就真的撇开燕国,直接答应魏国么?前几日侄女就跟叔父说,魏国是不能去的了。好在还未开始议亲,纳彩、问名一概皆无,便当没这么一回事,接了燕国的礼、就嫁去燕国,也没什么。” 阳曦仍下不了决心,阳筠实在无法,只好说道: “不瞒叔父,侄女先前倒颇看好二公子,只是现今燕国横在中间,若还坚持嫁去魏国,不但会毁了二公子的前程,侄女自己也未必有好结果。万一惹得燕皇发怒,魏国、高阳,谁都吃罪不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何况燕国那位太傅已来了有二十余天,魏国如有意,至少也有书信来了。这般装聋作哑,怕是既不想食言得罪叔父,又不能为一桩婚事惹恼燕皇吧。”阳筠说着,不觉微怔。 阳曦并没有注意阳筠的异常,他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说明日就答应燕国求娶之事,着手议亲。 “筠儿,你若后悔了,明日巳初以前来与我说,我便推了那位太傅。”阳曦又嘱咐一句。 “侄女不会后悔。”阳筠拜谢阳曦,转身走了。 一路上阳筠忍着心中异样,直到回到自己殿中,缓缓坐在床上,才仔细地理了理方才的念头。魏国的反应确实太过异常,周道昭顾忌多,装聋作哑本就在情理之中,但周绎怎么连个消息也无,哪怕是让人捎来一句抱歉? 她竟从没怀疑过周绎会为了前程主动放弃她。 想到这里,阳筠不禁纠结起来,不知是该相信自己当初的判断,还是相信眼前的事实。阳筠一夜没睡,眼皮酸酸的,心口也酸胀得难受。许多疑问在心里,一日弄不清楚,就一日不能安生。 躺在姐姐身边的阳筱也瞪了几个时辰的眼睛,子时都过了才睡着,第二天直睡到辰时,醒来看着姐姐笑了笑,闹着要吃这吃那,仿佛起晚只是因为年纪小贪睡。然而阳筠一旦不在身边,阳筱就会开始发呆。 第二天到了巳时,阳曦还没等到阳筠的消息,便叫人去请严仲麟。严仲麟直觉有好事,急忙换好衣服拿了礼单进宫。果然是高阳国答应了燕国的求娶,但阳曦再三要求说,一应嫁娶礼仪都不能少,且先要合过八字才能对外宣扬。 严仲麟自然一口答应,这些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先递进去一对鸿雁算是纳彩。 让阳曦意外的是,严仲麟此行带了燕国的司天监判官,合出来的结果也自然是好的;而高阳这边巫祝合出来的,却是“女命官杀并见(现),男命不利婚配”,虽然阳筠的命数可变,吉凶完全看其取舍,但毕竟危险重重,若与“不利婚配”的太子结为夫妇,谁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阳曦气得不行,眼看着燕国的判官不可靠,而高阳巫祝卜出来的结果如此模棱两可,他怎么放心嫁阳筠过去。阳曦把高阳这边卜筮推算的结果给严仲麟看了,之后便一言不发,等着他打退堂鼓。 严仲麟素来不信这些,他只知道忠君爱国、报效朝廷,哪里管什么合不合的,让带来的司天监判官又好好推算了一番,结果自然还是良缘,那判官还说了好些吉利话。 阳曦正别扭着,夏忱进来,递了一张字条给夏恒,附耳说了几句,夏恒上前也俯首弓腰在阳曦耳边说了,并递上那张字条。阳曦看了字条后皱了皱眉,却终于松口,让严仲麟回燕皇武岳,说择吉日议婚。 严仲麟依稀听见夏恒说“大王主”,想来那字条是阳筠写的,不由在心里将素未谋面的阳筠先鄙视一番,只道她十分想做太子妃,甚至写了字条去求叔父同意。这话严仲麟却不能对外人言,不然丢的是太子的面子,打的是燕国的脸。 事实上,阳筠让印儿去打听到八字不合一事,不免另有一种想法——或许她原就该取燕舍魏。反正不利婚配的是那个大婚没两年就丧偶的太子,若有甚变故,她所做也无非是取舍,只要取舍有道,未必就会跟着倒霉。故而写了小小一张字条,只有“男不利婚,当善舍取”八个字,表明自己会仔细权衡,若有不利自当妥善考虑取舍之事。 而阳曦应允,却并非是信了阳筠的判断力,只是见她如此坚定,不自觉妥协了而已。 严仲麟带来的礼物阳曦终究还是收了,又照着高阳王主出嫁的先例添了两成作为嫁妆。至此算是全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只尚未请定婚期。阳曦对日子十分挑剔,严仲麟也不计较,由着他鸡蛋里挑骨头。而阳楌每日里帮着忙东忙西,偶尔会来探望下阳筠。 这日入夜,众人皆用过晚膳,阳楌又来了。 第十四回 诉衷肠 阳筠正站在内室地上,看印儿清点箱笼里的东西。因阳楌是堂弟,且才十一,倒也不太忌讳。阳楌让跟着的内侍站在卧房门口,自己直接进来,阳筠抬头看了看他,微笑着问道: “眼瞅着要到亥时了,你怎么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不确定么?” 阳楌四下看了看,道:“确实有些事情要私下里问姐姐。” 因已入夜,彼时屋子里也只有阳筱、印儿并其他一个侍女。见阳楌神神秘秘,阳筠略一思忖,让印儿带侍女出去。阳筱坐在姐姐身边,睁大眼睛看着阳楌。 阳楌却先对阳筱说“你跟我来拿些东西”,拉了阳筱就往外间走,阳筠正想问他拿什么东西要先遣了人,却见门口那个内侍进了屋子,回手将门闩了。 阳筠直觉不对,哪有内侍能有这么大胆子?阳楌必定不会让人来害自己,就怕是高氏从中捣鬼。如此想着,阳筠不禁瞪着眼睛,厉声问道: “莫要再上前一步了!否则我喊起来,你的命就别要了!” 一直低着头的内侍此时才抬起头来,阳筠一见便禁不住流下泪来。 是周绎,他终于还是来了。他有这份心思,自己嫁去燕国也就不枉了。 周绎一早低调进城,托驿馆的驿丞往宫门口守卫处递了书信,说是要给大公子的。守卫收了好处自然上心,好容易托人又找到了阳楌身边的小内侍,小内侍怕麻烦不敢接,推脱之际偏偏被田安顺看到了,问他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小内侍一慌,只想快点脱身,竟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再三保证自己没收银子、本不想传信。田安顺听说是驿丞送来的,便已经留了个心眼,只说要请大公子定夺,拿了信就走,留下守卫与小内侍两人互相埋怨。 田安顺把信给阳楌,说是驿丞私下送来的。阳楌忙打开来看,果然是周绎写的,说无论如何今日帮他入宫,他有话要跟阳筠说清楚。 早在周绎赞他的时候,阳楌便认定了周绎才配做自己姐夫,如今周绎来求,岂有不帮之理。他说要看宫外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采办来给阳筠,坐着马车出宫,绕道驿馆附近与周绎碰头,将周绎藏在马车里,又大摇大摆回来,宫城守卫哪里有人会去拦他? 等到入夜天黑、不好分辨人时,阳楌将周绎打扮成内侍模样,带到阳筠这里。 周绎本想质问阳筠为何答应嫁去燕国,可见她落泪,又想起父亲的态度,竟一句责问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也不情愿,是不是?”周绎柔声问。 阳筠沉默半晌后,先擦干了泪,才深吸一口气道: “是我说服叔父将我嫁去燕国的。” “为什么?”周绎脱口而出。 阳筠定定看了看他,反问一句: “二公子是怎么来的?” 周绎此时才知自己多蠢,阳筠竟然早猜到了父亲不会放他,而他则因为一喜一悲间昏了头,一直以为父亲仍旧会支持自己,与燕皇争这个儿媳。 事实上,周绎算是偷跑出来的。知道燕国来了人,周绎两天两夜不吃不睡,第三天忽然想通,给什么吃什么,生怕挨饿一样,周道昭立即让人盯住周绎。 果不其然,吃饱了的周绎睡了好大一觉,睁开眼就琢磨着偷跑,却因周道昭早有戒备,还没出魏国都城,周绎就被请了回去。隔了一天周绎又要跑,却仍是没能出去魏国都城。 周道昭并没有因此限制周绎的行动,周绎却明白,想要偷跑是不行的了。他只有去求周道昭,说无论如何要再见一见阳筠。 “只是见一面?那你告诉我,见一面,又能如何?”周道昭道,“魏国得罪不起燕国,高阳也是一样,阳曦此时恐怕已经答应那个严仲麟了。你还要去见她一面,为的是什么?” “孩儿不知道,孩儿只想见见她。” 周道昭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摇了摇头,道: “我知道,你怨我没能尽力争取,可那是燕国,娶大王主过去也是做太子妃的,魏国不过是个属国,拿什么和人争?我若放你去,如果阳曦还拖着,尚未答应燕国求娶之事,只怕你就要拐了大王主远遁了吧?” 周绎被父亲说到心里,一时不敢接话。周道昭叹了口气,良久才说了句“好自为之”,让周绎回自己寝殿呆着。周绎却知道,父亲此时虽然对他失望,却认定他即使来了高阳也是碰壁,暂时不会再看着他了。于是他带了心腹小厮宝儿,一路往高阳国赶来。 只是周绎万万没料到,高阳国几天前就答应了燕国的求娶,而且是阳筠主动应下的。 “如果你是为我,则大可不必。什么雄图霸业,未必就能成功,我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我们一起走,带上筱儿,寻个世外桃源隐居好不好?”周绎神色激动,竟然上前两步,右手握了阳筠左手。 阳筠试着动了动,没能将手抽出来,也就由他握着。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踏实,却又让人十分不安,不坚持将手抽出,也因贪恋这种滋味。她甚至有些期盼周绎此时握着她的两只手…… 见阳筠有些异样,周绎只道阳筠也想丢下一切,却有些顾虑,忙继续说道: “到时候我们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安顿下来,再把绰儿也叫来,四个人盖小小两间屋舍也就够了——自然是我与你一间,绰儿与筱儿一间。筱儿摸鱼的本事那样好,咱们四个骑射也都不差,随便打些野味,再在屋前种半亩的菜,也就够了。闲了我们可以弹琴、舞剑,你也可以常常跳白纻舞给我看了。你说,这样的日子好不好?” 阳筠竟然有些心动。周绎描述的生活实在是她一直向往的,可一想到这事的后果,想到他要为此放弃多少,阳筠终于狠下心抽回手,冷冷说道: “每日要为吃食担忧,哪里有银钱买细纻做舞衣?我只道你鸿鹄之志,不想眼光这般短浅,随意就要放弃。如此看来,我入燕还是对的。” 周绎哪能不知阳筠是在激他,但听她口中说出这些话来,还是禁不住伤心。阳筠却继续道: “你我见面次数其实也十分有限,仅凭琴声传心未免草率。或许天意如此,我们注定结不成夫妇的。” “那后来呢?多次相见,早就不止是弦外之音了!” “还说什么后来?”阳筠并不看周绎一眼,接着道,“此事一日不过,你我便是两国的罪人,莫说燕国饶我们不过,你父亲当真放得过你么?” 见周绎站着不做声,阳筠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说道:“今日太晚,不留二公子叙话了,况且我就要出嫁,也不敢传出些风言风语。明日也不便再见,请二公子早日回魏国去吧。” 眼看着阳筠要将门闩打开,周绎忽然冲上前去。 第十五回 苦纠缠 阳筠的手已经在门闩上,周绎却忽然冲过去,左手按住她的手,不教她开门,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你去燕国,是不是为了我?”周绎低声问道。 “不是。”阳筠的回答斩钉截铁,却因心虚不敢抬头看周绎。 “当真不是?”周绎略扬了扬头,直直盯着阳筠,仿佛这样就能看出她心里所想一般。 “当真不是。”阳筠语气冷淡,又加了句,“二公子也自视太高了。” “那我争这天下,还有什么意思!”周绎冷笑了一声,“只盼大王主日后能想起周绎,不会因为交情寡薄就忘得干净,也不会因为周绎目光短浅而感不屑。” 阳筠觉得他说话奇怪,还没来得及细想,周绎空着的右手忽然扬起。阳筠只觉头上动了一动,接着便有一道微弱的金光闪过,心道不妙,忙松开门闩去抓周绎的衣袖。 其时阳筠十三岁,早过了金钗之年,因此头上簪了左右各三枚双股金钗。周绎正是拔了阳筠的一只钗,直朝自己喉咙扎去。 “你这是做什么!”阳筠厉色问道,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声音也抖得厉害。 周绎凄然道:“既然如此,便是得了天下也没趣,不如趁早了结,免得以后日日煎心。” “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又值得什么的,你连性命都不要了?” 阳筠声音颤得厉害,此时才是真正哭了,周绎竟也跟着流泪。过了约有半柱香的工夫,阳筠才渐渐止住哭,静下心来不禁开始后怕,若自己反应慢了一点,恐怕周绎早就不在了。而周绎原本半真半假,既是要试探她,也是想着若阳筠真的狠心不加阻拦,自己还不如死了干净。 阳筠不敢再说狠话,寻思良久,叹了口气道: “其时不全是为你。你我相识已久,你对我说话也从不避讳,我知道你有大志向。若我嫁去魏国,或许还能助你。可如今燕皇说是来求亲,又哪里给人后路了? “我若不嫁过去,连累的是整个高阳,筱儿以后恐怕也没有好日子可过。燕皇无非是听说了联姻的事,不想高阳与魏国走得近,恰巧他那个倒霉儿子死了妻子需要续弦,他就想出这么个主意,赶在你们前头来求亲。” 说到这里,阳筠与周绎均愣了一下,阳筠觉得方才的话有些粗俗,不免大窘,下意识咬了咬唇角。瞥见周绎也愣住了,只道他听出自己言语有失,愈发尴尬了起来。 周绎想的确实另一回事。 联姻的事本来都是私下商议的,两国往来密切,为何世人与燕皇皆不猜魏国有不臣之心,而是不约而同地直接瞄上了联姻之事?燕皇又怎么知道魏国计划提亲的时间的?武岳就不怕派了人来,而这边亲事却已早定,自己的人带着礼物扑了一空,成为世人的谈资、让人耻笑么? 再者,从何时起自己对阳筠竟然如此上心?初见虽然倾心,也没有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还不是多次相见慢慢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么? 想到这里,周绎只觉脊背发凉,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绝望,抑或是为自己如此被人看重而感恩戴德一番。 阳筠见他仍旧呆愣愣的,以为他还是想不开,试探着去抽回周绎握着的金钗,自己攥得紧紧。 周绎的双眼直直地看着门闩,渐渐有些发红,忽然又回过脸来定定盯着阳筠,倒叫阳筠心里一慌。周绎伸了双手握住阳筠的两只手,脑子里忽然蹦出了四娘子当初做的那些腌臜事来。 周绎虽并未亲历男女之事,却看见过丫头和小厮*,甚至撞见过一次翻云覆雨。因此虽从未有人指点,他也早已知道如何举人事。而第一个教他的,正是父亲周道昭的四娘子。 周道昭共五个姬妾,夫人沈氏出身世家,端庄持重,又颇为大方,周道昭也是因为这个才纳了四个妾侍。 二娘子是出身书香门第,家教甚严,与沈氏相处极好,倒不尽心思留住周道昭。 三娘子的父亲也是读书人,因父母亲死得早,养在为官的舅舅家,后因周道昭有意纳妾,三娘子的舅舅也看好周道昭的前程,便将外甥女嫁了进来,三娘子也是争气,没几年就生下了周绰,自此魏国众人待她更不同一般。 而四娘子与五娘子,都是有万贯家财的富商之女,周道昭娶她们的意图也明白得很。五娘子新入门,又最年轻,人也比四娘子漂亮不少,且性子柔顺,父亲为着她能嫁个好人家,从小也教她跟着兄弟读了些书。沈氏几人倒不因为四娘子与五娘子是商户出身就瞧她们不起,面上始终和和气气的。 四娘子生得艳丽,从小心高气傲,立志找个最好的夫婿,她本不满意父亲攀高枝将她嫁进来。待见到周道昭英俊风流、气度不凡,四娘子原也打算一心跟着他,对几个孩子十分亲近,总是备了不少吃食给他们。没成想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周道昭就娶了五娘子进门,她倒因为不识几个字被丢下了。 四娘子久不见周道昭,难免寂寞难耐,偏她与夫人并其他几位娘子相差甚远,有火没处撒。 那年夏天,可巧周绎到她那里要果子吃,也不知四娘子是看他俊俏,还是单纯为了泄恨,竟然言语挑逗勾引,甚至抓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脯。 年仅六岁的周绎也不懂,一边吃着果子一边问四娘子可是哪里疼。直到四娘子握着他的手移到了她自己小腹往下,并开始蹬着腿喘粗气,周绎忽然被吓到,丢了果子就哭,以为四娘子有什么不好了。四娘子忙丢开了手,却早有人听到周绎哭声去告诉周道昭。 周道昭进来后,让大丫头哄周绎出去,自己留下与四娘子说了会话,出来就叫人找大夫。大夫只说四娘子中暑了,之后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四娘子仍旧和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周绎彼时懵懵懂懂,听小厮说四娘子做的不是什么好事,但不明白父亲怎么不追究。 如今,他已经什么都懂了。 周绎内心十分挣扎,他知道如果自己做了那些事,阳筠就会跟着他走,可是背负着那么重的压力,他们以后当真可以快乐么? 他终于还是松开了阳筠的手,亲自拉开门闩,只走出两步就站住,回头对阳筠说了一句: “要好好活着,相信我,总有再见的一天。” 说着,周绎大步离去,生怕回头再看一眼,好容易下的决心又会动摇。 第十六回 肺腑言 周绎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开,让阳楌十分意外,他朝内室望了一眼,见阳筠手握着一枚金钗悄悄流泪,只道是阳筠以死相逼,周绎不得已才放弃远走高飞的念头。 阳楌跺了跺脚,只说了句“这又何必”,因为怕周绎被侍卫发现,忙一路跑着追周绎去了。 阳筱慢慢蹭进来,轻轻拿走姐姐手里的金钗,递给跟在身后的印儿,又拉了姐姐的手,鼻子一酸也掉下泪来。阳筠看见妹妹跟着哭,忙拿出帕子要给她擦脸,不想阳筱忽然号啕大哭,又喊“我代姐姐嫁”,怎么哄也哄不住了。 印儿忙吩咐侍女打水,帮阳筠把阳筱哄到床边坐下,又去门边看着。待侍女打了水端来,印儿接过铜盆放好,回身把内室的门关了。 过了好半天,阳筱想是哭累了,终于安静下来,只是仍伏在阳筠肩头抽泣,身子一抖一抖的。 “虽然有些遗憾,辜负了二公子,但现下八字都过了,还能反悔么?而且听说太子人品不错,姐姐嫁过去也不是坏事。”阳筠顿了一顿,狠下心正色道,“筱儿,你也不小了,我瞧着你这两年净找史书读,若真的读进去了,你便也该知道,如今姐姐只能嫁去燕国。即便你真的代我嫁了太子,我也不可能去魏国了,这点你可懂?” 阳筱只是抽泣,并不抬头,阳筠却了解妹妹,知道她在思考方才的话,不禁叹了口气,一边抚着阳筱的背,一边幽幽说道: “只是今后见不到你,不能再照顾你了,你的事情要自己多上心。多跟着叔父是不错的,但面子上对婶母也一定要过得去,不能让人挑出你的错处来。明年就是金钗之年,你以后行事说话要有个样子,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意。” “代嫁的事不许再提!”阳筠又补了一句。 阳筱这才抬起头来,但一直瘪着嘴不作声,阳筠亲自给她净了脸。看着越来越漂亮的妹妹,阳筠又是喜欢又是心疼,更多的却是顾虑和担忧。 魏国应该不会就此放弃与高阳联姻的,阳筱的年纪正合适。看来还要寻个机会跟叔父好好说说,免得叔父因为这次的事情记恨魏国,又或者拘泥于嫡庶尊卑,不愿意将阳筱许给周绰。 还有那个高氏。阳筠心想,如果自己不把妹妹的事情安排妥当,先得到叔父的认同和允诺,高氏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阳槿嫁去魏国。 印儿知道阳筠心烦,也不再清点东西,收好箱笼后,与两个侍女一起服侍姐妹二人盥洗毕,自去外间值夜。 阳筱一顿大哭算是真的累着了,躺下不久就沉沉睡去,而阳筠却难以入眠。她一会儿用自己的左手轻轻抚摩右手,一会儿又两只手来回互握,回味着方才周绎握她手的滋味,心头、胸口酸胀胀的,又似乎有些麻痒。可惜,明天起就不能再见了。 想到这里,阳筠只觉连喉头都缩了一下,胸口更是酸得要命,眼泪又要往外流。她偷偷流了好一会儿的泪,起身擤鼻子的时候又怕吵醒妹妹,各种滋味当真难受。好在阳筱睡得沉,阳筠起来又躺下,她全无知觉。 而周绎的那句“总有再见的一天”,阳筠一个字都不敢信。她知道周绎的决心,只是不知道魏国是否就能成功,而自己是不是能挨到那个时候。就算有那么一天,也不知她会变成什么样子,经历了多少,是不是还能如现在一般面对周绎。 第二天一早周绎就出宫,叫上宝儿一路回了魏国,临走前托阳楌转告阳筠,说“定会再见”,阳楌说给阳筠,阳筠却没什么反应,阳楌不懂其中的故事,倒因为一直看好周绎,难免唉声叹气。 好像周绎只是游山玩水去了一般,周道昭一点反应都没有,不问、不说、不管。周绎知道从此自己的行动更加自由,却没有丝毫的愉悦和骄傲。 周纪见周绎失踪了好些天,猜到他是去高阳国找阳筠了,虽然很想知道周绎去做什么,为什么也放弃了阳筠,但因为自己身份尴尬,不好问出口,也不能从宝儿那打听。 周纪只在心里猜,或许阳筠对他们兄弟都无心,十分乐意嫁去燕国做太子妃;又或者阳筠嫌周绎太过主动,周绎突然跑去阳筠便瞧他不起了。 周纪在半年前与傅天瑜完婚,小两口平时倒是相敬如宾。可自从周绎回来,周纪就时常发呆,有时又会嗤笑两声,傅天瑜也不睬他。 出嫁之前傅天瑜是不出门的小姐,只是偶尔走走亲戚,嫁进来之后她也听到过一些风声,知道大家都以为周纪会去联姻,恐怕周纪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 傅天瑜自然知道周纪在笑什么,见他颇为糊涂,不禁暗暗叹气,偏偏自己又是刚嫁进来的,不好说太深的话。只盼一切不要来得太快,好歹在周绎成亲前笼住丈夫的心,把该说的话说明白了,也算有个准备。 周绎回去没两个月,周道昭就给阳曦修书,只是这次送信的是周绰。阳曦不看也知道周道昭安的什么心,不禁有些动气,憋了三天不肯见周绰,更禁止有人帮忙递信。 阳筠听说后急忙去见阳曦,将想让妹妹嫁给周绰的主意说了,不好说阳筱与周绰彼此有些意思,只说是她自己看好周绰,又说周绰年少有志、必成大器,若阳筱能嫁去实是良缘。阳曦猜到了几分,含含糊糊应下了。 第二日阳曦教人请周绰进宫来送信,又仔细观察了许久,也觉得周绰不错,不禁有几分动心。他之前只注意了周绎,从未真的留意这个小跟班。阳筠听说阳曦收了信,隔日又去找阳曦。 果然,周道昭信上先是致歉,倒直接说了是因为不敢得罪燕国,所以虽听到消息却没能如约前来。 阳筠看到这里,不禁佩服周道昭的手段,跟她读过的那些书中人物着实不相上下。她不好跟叔父议论这些,只劝了劝昨日提的关于绰、筱联姻之事。 阳曦则很满意周道昭的坦诚,因阳筠劝说,阳曦回信时暗示了周绰与阳筱之事,却说要在阳筠出嫁后方可议亲,眼下都忙着阳筠的大婚,联姻之事暂不便提起。 周道昭那里也不想立刻掺和,阳筠大婚估计还要差不多一年,让燕皇武岳先消消气也好。况且周绎的婚事也要先定了,之后才好说周绰的事。 第十七回 凤求凰 严仲麟奉武岳之命来高阳,又带了司天监判官,阳曦也不好拖太久,在严仲麟停留即将两月时,终于将婚期定在了来年的六月二十,届时阳筠已满十四。 五月初二也是吉日,武承肃将于那天亲迎阳筠,再浩浩荡荡回临水,赶在六月二十日大婚。严仲麟先遣人回去报信,自己郑重辞别阳曦,带着判官等人也尽快回临水去了。 因严仲麟是太子太傅,且一开始就是由他张罗的,武岳便定了他为主婚人,倒没用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按照之前的约定,燕国派了个女官来教阳筠燕国的皇宫礼仪,说是皇后陪嫁的侍女,名叫曹维贤;阳筠倒是学得认真,曹维贤十分喜欢。 阳曦既有些不甘心,也是颇不放心阳筠,且阳筠未满十四不好出嫁,因此才将婚期定在了一年以后,希望她能在家里再过一个年。然而过年的时候,阳曦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整个年都十分冷清,虽然阳筠依旧笑着面对众人,话却越来越少了;阳筱更是一言不发。 阳楌情绪也十分低落,阳槿见状也少了欢笑;五岁多的阳杺本来就十分冷漠,众人的态度倒是没影响她什么;高氏则自从阳筠婚事定了就总是黑着一张脸。 只有不到三岁的阳枍,每天哇啦哇啦学说话,不是看上这个,就是嫌弃那个,指使得内侍、侍女们团团乱转。 出了四月,燕国那边传出信来,说燕国四月初一告庙,而太子武承肃早在初二便行醮戒,之后立即启程高阳亲迎阳筠,因为带了仪仗出来,估计总要四月底才能到。阳曦的心暂时落地,总算燕国有些诚意,这么远的路程太子也愿意亲来,没说让阳筠过去等着,该有的礼仪一点没省。 及到了四月二十四,查探消息的人回报说,太子的仪仗还有五六天便可到高阳,倒也十分准时。 “燕国太子的仪仗大的很,足有二三百人,还有百来个侍卫。”探子回报给阳曦,脸上带着一丝难掩的兴奋,好像看见了什么稀罕的宝贝一般,“还有许多马车、轿子,听说东宫的属臣都来了。中间一辆车金灿灿的,挂的好像是紫穗子,有三匹马拉着,应该是太子的车辇了。一路上好些人聚在官道上看热闹呢!” 阳曦不禁满意地笑了笑,遣了侍女去告诉阳筠。 彼时阳筠正跟曹维贤复习所学的礼仪规矩,才说到“太子妃无管东宫事权”,阳曦遣来的侍女就到了。侍女在门外等着,直到阳筠把太子妃的“可为不可为”讲了一遍,才叫那个侍女进来。 侍女见曹维贤在,也不好说关于太子仪仗的事,怕曹维贤回去跟人说他们没见过世面,连累阳筠被人轻视,只说燕国太子将按时抵达,阳曦问阳筠是否还有什么要准备。 阳筠心下纳罕,她对于婚娶之事一概不知,况且陪嫁单子早在过完年就定好了,如今来问这个做什么?她隐约觉得侍女有话说,怕是阳曦又反悔,或是魏国有了什么变故,当着曹维贤的面侍女不好说,让印儿与阳曦的侍女核对单子去。 印儿也以为有大事,拉着那个侍女去自己屋里喝茶,问她究竟为什么事来,侍女逐句转述了一遍,倒教印儿十分无奈,面上却不露一丝情绪,又笑着聊了几句便送她出去。 晚膳前曹维贤就回去了,印儿将侍女的话说给阳筠听,阳筠没什么反应,照顾阳筱吃饭后,给阳筱挑了好些书,按自己的习惯分类放好,嘱咐她以后好好读。 四月二十六,阳曦得到消息说周绎订亲,娶的就是他那个表妹沈青英,婚期定在了阳筠之后。当晚阳曦将消息告诉了阳筠,阳筠只是笑了笑,接着几天每天照顾阳筱,还找了几块好墨、一盒子残简给阳槿,另几方端砚、两本古籍、一幅前朝的画给阳楌,又给了阳杺一套从前藏的文房四宝。 “就跟这东西谁没有似的。丹青阁里头放着多少呢?都生灰了,你想要找你父亲要去,拿人家的做什么!”高氏见阳槿十分稀罕地捧着装残简的盒子,颇有些怒其不争之意。 阳槿笑着不说话,小心翼翼地抱着盒子凑到阳杺身边看那套文房四宝。阳杺全似没看见一般,仔细研究那块漆砂的长方形砚台,过了片刻吩咐侍女将东西好好收了。 阳楌正好也来请安,听见高氏喝醋,忍不住说了句: “丹青阁也只有筠姐姐去得,别说生了灰,就是化了灰,父亲也不会赏人的。” 高氏闻言气得不行,偏她溺爱孩子,不忍心也不敢说一句重话。除了不懂事的阳枍,其他几个孩子似乎都更喜欢那个小狐媚子,反倒不太把她放在眼里,好在小狐媚子还有几天就要嫁人了,剩下阳筱那个愣头青,还不由着自己拿捏。 四月二十八,太子一行到了高阳,将官驿占得满满。听驿丞回报说,太子为求婚姻顺遂将斋戒三日,初二一早就来迎娶。 五月初一,司礼监在高阳王宫正门处,朝南设了太子位并三师三少位。阳筠嘱咐了妹妹好多话,几乎一夜没睡,因怕妹妹伤感,忍着不敢哭。阳筱也怕姐姐不放心,不哭不闹,阳筠说什么她都乖乖答应。 初二一早,燕国来的司乐就吹奏起来,太子武承肃穿着大红吉服乘坐舆而出,到了宫门口落舆,在自己位置朝南站好,三师三少也各自找了位置朝南站了。武承肃左右各有一司礼官,又有执戟者九十分立两边。 阳筠此时也站在自己殿内门口,面南而立,因没有乳娘,由高氏派了身边两位年长的女官站在两旁。 严仲麟出来在西面站定,引武承肃站在大门东面朝西站了,阳曦派了司礼太监跟着夏恒出来,问太子一行所为何事,太子答“奉制亲迎”,夏恒回去禀告,高阳国有长老出来当女方的迎客,与武承肃互相拜了,引他和严仲麟进宫,一路往阳筠寝殿而去,自有人捧着一对鸿雁跟在后头。 高阳王宫种种不伦不类的设计竟然没能引起武承肃的兴趣,他现在只是很想知道父皇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回临水会发生什么。 到了阳筠寝殿前,高氏已在门外站好了,武承肃面朝北站在东面台阶上。严仲麟站上西边台阶,面朝武承肃,引导执雁者进雁,高氏受了,各人按规矩应答了几句,便有高阳这边的侍女抬了坐着乘舆的阳筠出来,印儿等人随行。 因路途遥远,嫁妆也破例随行。阳筱、阳槿她们悄悄跟在后头,阳筱几次想哭都怕不吉利,硬生生忍住了,阳槿却忍不住,偷偷抹了几回眼泪。 及出了宫门,又换乘凤轿,由燕国派人抬着,印儿几人坐上马车,一路朝着临水而去。 第十八回 太子妃 听说燕国太子亲迎高阳王主,一路上看热闹的人不计其数,燕国各城与各属国均派人沿途维持秩序,以保证武承肃一行的安全。迎亲队伍每逢入夜便宿在各地的官驿中,阳筠则由人用坐舆抬着送入寝室。 阳筠带了印儿并另外三个侍女坠儿、珠儿、钏儿入燕,武承肃另派了两个粗使侍女来。一行人一直走了月余,到六月十八时才走到高阳郊县,在那里的驿馆歇了两天,二十日一早进了临水城。 到了东宫所在的街上,武承肃亲自揭开轿帘,女官扶着阳筠上了辂车,及到了东宫正门外,又换乘一架坐舆从正门而入。行至明德殿门口,武承肃面朝西站了;阳筠下坐舆后,由曹维贤充当司闺,引着她面朝东站着。 武承肃对阳筠作一长揖后,请阳筠去了太子寝殿崇仁殿,阳筠坐在床上,由皇后钱氏长兄家的长女、“双全”的钱梦枚挑了盖头。 钱梦枚想仔细看看这位不远千里求来的继妃,奈何阳筠戴着偌大的凤冠,且一直不肯抬头,钱梦枚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头发长得挺好。 直到武承肃与阳筠行合卺礼,众人才看见个侧脸,不禁纷纷感叹阳筠美貌,比如今东宫最受宠的良娣卫氏还要美上三分。 至此,婚礼的部分算是完了。 而武承肃从进来便没看阳筠一眼,甚至瞥都懒得瞥一下。钱梦枚与女官们只当他续弦害羞,以为他其实偷偷看了,阳筠却直觉不对。看来这个太子也并不想娶她。 武承肃送众人离开,阳筠则由东宫的侍女服侍着,卸了凤冠、脱了吉服,洗漱完毕先在床上躺好。既然决定嫁来,曹维贤和高氏也都给她讲了何谓人事,阳筠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值夜的内侍、侍女口中纷纷叫着“太子”,声音由远及近,想是他回来了。阳筠忽然有些紧张。 房间的门开了,听脚步声知道进来的是个男人。阳筠不好起身张望,听着那人似乎去了旁边的净室。有几个侍女跟着过去,净室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过了刻余侍女们退出去,男人也出了净室,他的脚步渐渐近了,只是声音轻了许多,想是换了鞋子。 想到这里,阳筠不禁笑自己无能,什么男人,不就是那个太子么。 屋子里忽然暗了下来,灯烛一盏接一盏被熄灭,到最后只有透过窗纱的月光还照着一切。太子在床边站定,直直地看着阳筠。此时她不需要起身也能看到他,按照曹维贤教的,她应该请他上来睡觉。 可是阳筠说不出口,她憋了半天,忽然也坐起来,就那么和武承肃在黑暗里对视。 武承肃一愣,换作是别人他会觉得有趣,或许还会故意逗她说话,可一想到这个女人是那个心存不良的父皇硬塞来的,就只剩下十分的厌恶,一分乐趣也无。武承肃自行上床躺下,理也不理阳筠,他就是要让她感受到他的厌恶,甚至让整个东宫都知道自己不待见这个继妃,看父皇和阳筠还能做什么。 见武承肃果然躺下,阳筠更加确认娶她非他所愿,恐怕以后的日子跟在高阳一样,只能韬光养晦,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过——甚至可能还不如在高阳,那个她从前猜忌、后来心疼的叔父并不在这里,如今的她没有任何依仗。 阳筠也不吭声,直接躺下,猜想这场联姻的内情,盘算今后的出路。她甚至怀疑太子不是皇帝亲生,皇帝碍于面子不好说,但私下里给太子使绊子。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武承肃那边呼吸已经十分均匀,显然是没打算碰她,自己先行睡了。阳筠松了一口气,因一路劳顿,迷迷糊糊的就要睡着。 忽然阳筠冒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无:这厮竟想害死她! 明日一早必然有宫里的人来验红,他连个手指头都不碰,能验出什么来!寅时便要入宫朝见,若彼时宫人回报了,自己恐怕可以直接被处死了。他这么狠毒,自己必定连个申辩的机会也不没有。即使燕皇为了私心叫人验身,就算验出尚是处子,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他倒是和他父亲一样,一条生路也没给她留。好在丹青阁里有些医书,自己知道了“落红”一事,不然还真不知要怎么死。 狗太子必然是燕皇亲生,如此狠心。 阳筠在心里骂着,想用指甲抠破自己的手指,在床单上沾上血,又怕血不够多,也怕手指破了让人瞧见惹出猜疑和麻烦。想到早上两人起身就有侍女进来服侍,验视的宫人估计也是那个时候来。 阳筠不敢耽搁,假装起夜要去净室,只当自己不认路,四下里摸索,凭记忆摸到了凤冠,往边上一点果然摸到了珠钗。 阳筠袖了一支钗,才又摸进净室小解,顺便将钗藏在自己胸口——料想狗太子即便怀疑也懒得查这里——然后又一路摸着回来,回到床上躺好。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她才悄悄摸出珠钗,朝自己大腿慢慢扎下去,扎得不算深。 很疼,但是奏效。阳筠摸着有些湿,估计流了血下来,用手指揩了便一下下涂在床上。 早起时武承肃看都不看她,阳筠索性低着头,也懒得瞧他。侍女们鱼贯而入,果然有宫中女官前来验视,那人看到斑斑血迹,虽然惊讶于血量如此多,以至于找不见别的痕迹,却也卷了床单高兴地走了。 阳筠嘴角微翘,继续低眉顺目,似乎不看太子全是因为害羞。 武承肃将女官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露出一脸不屑。连这种事情都懂的女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验红的也那么不仔细,竟然卷了东西就走。 他瞥了低着头的阳筠一眼,父亲还真给他寻了门好亲事。 卯正时分两人各乘车辇入宫朝见,阳筠先拜了燕皇武岳,有宫人奉来枣栗盘,阳筠接了奠于御前,又重新拜了皇后钱氏,将宫人奉上的腶修盘奠于后前,之后侍奉用餐,便到宗庙拜谒。 辰正时分内命妇朝见,贵、贤、德、淑、宸妃并其余内命妇均按仪制拜了,卯初更有群臣并命妇朝见,足忙到了将要正午才回到东宫。 阳筠回去便直接去了自己寝宫八凤殿,着印儿、坠儿清点陪嫁,登记入库。八凤殿原有两个掌事女官,一名金花、一名玉叶,拜见阳筠后各自下去忙碌。 直到阳筠朝见帝后时,武承肃才看清她的脸,不是他好奇,只是那会儿要做足戏,他不得不笑着看阳筠。没想到她竟然那么美,似乎带着仙气,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她可以如外表这么美好。 回到崇仁殿时武承肃仍有些出神,但当他看到新换的床单时,立即对阳筠一点幻想都没有了。 第十九回 八凤殿 是日晚内侍来传话,说太子离都太久,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最近都宿在崇仁殿了。阳筠淡淡说句“知道了”,简单盥洗后就吩咐侍女都下去,只留了印儿一个。 阳筠穿着中衣坐在床上,悄声让印儿去拿从高阳带来的药匣。印儿没敢多问,回身取了药匣过来,见阳筠轻轻褪下金红色的亵裤,才看到阳筠腿上有伤,伤口周围已经泛红,微微有些肿起。 印儿忙将伤口清理了,取出伤药给阳筠敷好,问是怎么一回事,阳筠却只是苦笑,并不回答。印儿不再问,侍候阳筠睡下后,自己在窗前榻上围了被子躺着,以为是太子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不免因担心阳筠而迟迟不能入眠。 第二日一早,武承肃在自己殿中用了膳,早早来到了八凤殿,没多久东宫的女眷便来拜见。阳筠留心看去,其中确有几个容貌出挑的,而众人一无例外,皆在偷瞄自己。 武承肃与阳筠在正殿当中坐好,各女眷按品依次上前参拜。 先是正三品的卫良娣和陈良娣。卫良娣穿着一身嫣红的宫装,看上去十分温婉可亲,目光也如水一般柔和。陈良娣身穿大紫色宫装,许是因为年纪稍大的缘故,她的容貌比卫良娣略逊了两分,虽然看着妖媚,眉眼间透出来的却都是冷漠刻薄。 接着便是仇、段、姚三位正四品的良媛,并两名正五品承徽、六名正七品昭训、九名正九品奉仪,阳筠一边吩咐印儿打赏,一边在心里努力记着各人名字、品级,却还是忘了一半。印儿几人原擅长认人,自然一一记下了。 太子的姬妾满制应有五十九人,如今这里未免有些少了,再添上一倍都嫌不够。可印儿几人从高阳国来,见惯了高阳国主只一位夫人,哪见过这么多女人挤在一起。算上阳筠这个“太子妃”,数下来竟有二十三人,这可真是“妻妾成群”了。 阳筠没有一点反应,多了少了反正与她无关,她要想的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命。太子不嫌少,她操什么心。 紧接着上来三个孩子,都由乳娘抱着给阳筠行了礼。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说是陈良娣的女儿,乳名唤作惠姐儿;两个看着不足半岁的男孩子,一个是良媛姚氏之子,乳名琰哥儿,另一个是昭训徐氏之子,乳名璟哥儿。 阳筠早教印儿早打听好了,知道有三个孩子,当即赏了东西给他们,都是早就预备下的。 给惠姐儿的是一个赤金如意镶红宝石的项圈,一对赤金如意挂铃铛的镯子,镯子上也嵌着粟米粒大小的细碎宝石;赏了琰哥儿、璟哥儿各一套坠着黄豆大玛瑙石的赤金九连环,并一荷包四样的金银镙子。 武承肃笑了一笑,似乎满意阳筠一般。 卫良娣忽然又站了出来,缓缓跪伏于地,口中道: “妾身也想讨太子妃殿下的封赏。” 阳筠不禁一怔,难不成她嫌之前给的少了?一个荷包多少两金,可都是按制给的,曹维贤教的总不可能有错吧?阳筠心下犹疑,却见卫良娣慢慢直起了身子,左手按在自己小腹,右手却扶在了后腰上,仍将双膝跪在地上,笑着看阳筠。 阳筠似乎明白了,忙笑道: “良娣可是有了身子了?” “妾身近一个月来总不舒坦,之前找了医官来看,说是有了,妾身并不敢信,也就未说出去。”卫良娣笑得十分腼腆,“前几日恶心得厉害,因此又叫医官来调理,仍旧说是喜脉,妾身这才敢确信。” “既如此就不要跪着了。”阳筠说着,吩咐侍女端锦凳来给卫良娣,又问,“几个月了?可还稳当?” 卫良娣谢恩坐下,微笑道:“回太子妃殿下,说是有三个月了。医官说胎相很稳,就是妾身自己吃不下睡不好” 阳筠也没经历过,不知道具体说些什么好,只能一面笑容满面地给武承肃道喜,一面嘱咐卫良娣注意身子,又将卫良娣身边的人都叫进来叮嘱一番,让人好生照料。 殿中众人听到卫良娣有了身孕,在阳筠道喜后也堆了一脸笑,纷纷道“给太子、太子妃殿下贺喜”。也不管她一个刚进门的继妃,这些于她哪里是好事。 算日子就知道,卫良娣是在太子动身去迎娶她之前刚巧有了身孕,阳筠倒不知自己这喜从何来。 众人热闹过就被阳筠遣散了,武承肃撇下一句“还有事要忙”,片刻也不多留。纵然觉得做作可笑,她还是恭送了武承肃。 送走太子后,有起居院典簿送来起居注,阳筠人接先接了,只说自己人头不熟,要慢慢看。那典簿机灵得很,立即说司礼院那边有东宫各人的出身记档,他可以请阳筠谕去拿了送来。阳筠只说“不敢劳烦”,让坠儿随着典簿去司礼院索要。 坠儿应声而去,阳筠吩咐印儿跟着进内室,帮着悄悄把药换了,又让珠儿和钏儿去打听东宫女眷相处的情形。 从高阳带来的几个侍女都是从小在她身边的,阳筠都信得过,只是各人既有各人的好处,自然也就有不足。 印儿与阳筠同岁,是最懂阳筠、也是阳筠最信任的,只是印儿心思颇重,许多时候阳筠还不怎么样,她先担心得不行。 坠儿十三,虽是婢女出身却有些男子气概,为人耿直、严肃、不好说话,也不善于变通,只能阳筠和印儿安排她做事,她自己可想不出要做什么。 钏儿十一,虽然机灵活泼,脾气却有些急躁,只是对阳筠十分忠心。 珠儿聪明伶俐,最擅长的就是与别人打成一片,然而年仅十岁,尚不堪大用。 阳筠将库房和交给坠儿管着,膳食药饮交给了钏儿,衣裳首饰交给珠儿,印儿帮着把关。又为印儿请了个女官的衔,做八凤殿的总掌事。 至于八凤殿原本掌事的金花和玉叶,就还让她们按照原来的安排分管殿中琐事,金花管洒扫并管理粗使侍女,玉叶管香灯陈设。 殿中的内侍首领、从四品少监常安也带着众内侍来请过安,看着是个有分寸的人,只是不知道这分寸是从太子那边算起,还是从八凤殿主人阳筠这里算起。 过了半个多时辰,坠儿拿着女眷的记档回来,阳筠吩咐印儿取来太子的起居注,让印儿跟着进了内室,关了门两本对照着,慢慢研看起来。 第二十回 起居注 典簿回到起居院,立即有一群小内侍围了上来,都睁大眼睛想打听太子妃是个怎样的人,但议论娘娘的事,谁也不敢先开口。 这情形典簿哪能不懂,拖着腔说了句:“咱家方才得脸,陪着太子妃殿下身边的坠儿姑娘去了司礼院要记档。” 众内侍立即谄笑着奉承典簿,说他“福泽厚”“有脸面”之类的话,典簿笑着说让各人做好自己的事,便让散开了,有几个伶俐的凑在典簿身边多说了一会才走。 各人记档不过是每人一两张纸,倒十分简洁明白。阳筠挑了几份出来详看,余下的印儿自去分类。 太子武承肃与阳筱一样,都是冬月生辰,只是阳筱初六生日,太子是初二生日。年底将满二十三的武承肃于十七岁时大婚,娶的是小他两岁的定国公嫡孙女郑氏,那郑氏却在三年前溺水死了。 阳筠心里很不是滋味,将郑氏的记档丢在一边,再去看两位良娣的。 陈良娣名青,今年二十一,二月二十日生辰,六年前嫁入东宫为良娣,乃太子少保陈闶长女。陈青家有二兄,都在军中任职。 卫良娣名书勤,四月初二生辰,年仅十六,半年前嫁给太子,填了另一个良娣的缺。其父是户部侍郎卫懋功,卫懋功无子,另有一长女嫁安北侯世子为嫡室。 如此看来,二位良娣里,陈良娣是实实在在的东宫“自己人”了。阳筠笑了笑,捡起余下几张继续看。 姚良媛年二十,七月二十五生日,从三品镇远将军姚石良之幼女,上有二姐三兄,三名兄长都在军中,两位姐姐也都嫁了军中的青年才俊。 徐昭训九月二十九生日,年方十七,父亲是从五品的荆州刺史,虽官位不高,却掌管着朝廷的半个粮仓。 尚无子嗣的仇良媛,正是严仲麟妻子仇氏胞弟之女,二月初三生日,年十八,父吏部文选司正四品郎中仇峥。仇良媛也有一胞弟,年仅十五,记档上写尚未婚配,也不知是更新的不是。 京兆尹段盛槐独女、尚无子嗣的段良媛,腊月初一生日,年十九。 阳筠又翻看太子起居注,发现他近半年常去卫良娣那里,此前虽有些偏倚,倒也算是雨露均沾。 印儿已将其余女眷的记档按品级及家世分了两份,一份是阳筠需要看的,另一份是留着以后慢慢看的。阳筠只将需要看的看了不到一半,不免觉得头疼,将记档丢在一旁,饭也懒得吃,直接歇中觉去了。 醒来后,阳筠单单看了太子正妃郑氏的出身记档,沉思了良久,余下的并没碰,教印儿先都收好,说要四处去逛逛。印儿将记档交给坠儿,嘱咐了一句“别弄乱了顺序”,带了珠儿陪阳筠出去逛东宫。 大婚那日阳筠虽盖着盖头,之后却往返过一次,隐约能记得东宫前面的格局。听说是仿造皇宫建的,只是建制规模小了一些。 东宫南是一排高墙,上面设有岗哨,从正门入,经过一片广场,再上约四五十级台阶,便是东宫第一正殿明德殿,是太子接见群臣、商议政事和举行典仪的地方。 明德殿所在高地东西都有围墙,两侧开两个角门。太子可自明德殿后拾级而下,过一小广场,再上三十六台阶便到了崇文馆,乃太子读书之所。 崇文馆后五十步便是太子寝殿崇仁殿,依旧是三十六级台阶。再自崇仁殿后下台阶,往北约二百步,东面是阳筠的八凤殿,西面则是留给世子的崇教殿,都是二十四级台阶。武承肃的两个儿子都还小,因此崇教殿一直空着,只是有宫人打理。 阳筠盯着崇教殿看了许久,直到觉得起风了,才转身往北走。 再往北是什么,阳筠就不知道了,这几日|她不过就在附近走过几回罢了。 往北仍旧是一小片空地,空地中间对称着种了些松柏,阳筠闲着无事,细细数过去,发现左右各两排,一排四棵树,每两棵间相隔约二十步,整个空地走过去也不过百来步。 过了空地,正中是太子宠幸低阶妾侍的承恩殿,承恩殿西是卫良娣的宜秋宫,东边则是陈良娣的宜春宫,再北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各式花园,假山、花圃、围湖、回廊倒是应有尽有,更养了不少仙鹤孔雀等珍禽。 看着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主人不说是仙风道骨,也该是超凡脱俗的。阳筠欣赏着景色,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花园中坐落着的便是后宫诸人的寝殿,都是多人同在一殿,分了主次而已。阳筠懒得挨个儿看,打听了姚良媛住丽正殿,徐昭训住右春坊,略辨认了方向,便只在花园里乘凉。 夏季天热,不少人在屋子里呆不住,出来树底下纳凉的。段良媛见阳筠在,一边吩咐侍女回去拿梅子茶,一面往阳筠这边来。 两人没说几句,刚喝上梅子茶,陆续又来了五六个人,要不是因为一棵树底下坐不下,恐怕还会有人来。 正热闹着,远远看到有内侍小跑着往宜秋宫去了,也不知谁说了句“可别是卫良娣身子不爽利”,阳筠便领着众人往宜秋宫走。 才走到门口,就见卫良娣身边的掌事女官秀橘笑着送一个内侍出门。阳筠看那内侍的衣服,似乎是从六品的。其他人倒是认得他,虽都站在阳筠身后,却七嘴八舌地询问内侍和秀橘,打听卫良娣是否有何不妥。 内侍和秀橘倒眼尖,先给阳筠行了大礼。 段良媛低声对阳筠道: “此人是太子殿下身边常随,名唤姜华。” 阳筠微微颔首,让二人起来回话。见众人询问,秀橘面露为难,姜华见状忙笑道: “太子妃殿下放心,只是太子殿下怕卫娘娘仍旧吃睡不好,教奴婢来传个话,安安卫娘娘的心。” 阳筠嘴角挂笑,意味深长地扫了二人一眼,秀橘更加窘迫,姜华却混若不觉。 “既如此,就都散了吧!眼瞅着就是晚膳时分了,太子殿下近来忙,你们吃什么、吃不吃的,可都要我操心了。”阳筠和女眷开着玩笑,她走后众人各自散了。 晚上就传来了武承肃宿在宜秋宫的事,印儿皱着眉,坠儿神色严肃,珠儿似懂非懂的,钏儿则直接说了句:“这什么意思嘛!” 阳筠“噗哧”一笑,道: “什么意思?打我的脸呗!” 第二十一回 有心人 看着阳筠若无其事,钏儿先着急起来。 “王主——殿下,您怎么还笑得出?他们这也太欺负人了!” “你改的倒快,”阳筠笑道,“以后说话做事都要留心,太子如今摆明了不待见我,你们要是被有心的人抓到了错处,我还真不知要怎么保你们。” “可太子殿下这又是为何呢?不是他千里迢迢地去高阳把您迎来的么?”钏儿满眼疑惑。 许多事情阳筠还摸不清楚,但她能确定太子本不想娶她。她原以为高阳王主嫁入燕国,针对的只是一个魏国,如今看来燕国内部也斗得厉害。太子既然是燕皇唯一的子嗣,俩人又有什么愁怨不能解呢? 若不说清楚,只怕几个侍女不知凶险,迟早要被人捏短,她若保不住侍女,也就无法继续好好活在这东宫里了,陪嫁与新妇,本就是一损俱损。 阳筠把自己的想法对印儿四个都说了,包括燕国对魏国忌惮、燕皇父子之间有隙、东宫女眷重在家族出身,但瞒下自己与太子并未圆房一节。一来大家年纪都小,此事羞于启口,二来她们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对彼此都是一种危险。 几个侍女听了后半晌低头不语,但她们哪里懂男人的心思。 “如此说来,我们真的是孤立无援了?只是不知陛下与太子殿下有什么纠葛,竟然连累了娘娘。”印儿皱着眉,手指不停绞着帕子。 珠儿闻言,眼睛一亮: “这么说来,皇帝陛下是需要王主来的,那陛下的人我们是不是可以用?” 这点阳筠也想过,只是自己远嫁而来,两眼一抹黑,哪知道谁忠于陛下,谁又忠于太子。说不定先太子妃就是燕皇的人,因此做了些什么,让武承肃容不下,直接害死了她也未必。 想到这里阳筠又是一阵发凉,既是因为前车之鉴,也是因为溺水对她始终是个忌讳。 “哪里就那么容易接触外臣!往来东宫的都是太子属臣,谁是陛下的,谁是太子的,你们分得清?”阳筠笑了笑,“倒不如我多进宫去陪皇后娘娘,孝敬婆婆总是没有错。” “这倒是了,或许还能打探出陛下和殿下究竟为何不和,许是有误会也说不定。”印儿说到这却叹了口气,继续道,“皇后娘娘夹在中间,想必也是为难的。” 阳筠却没打算从皇后那边得到什么消息。老子儿子闹得这么大,皇后必然明悉,先不说她有没有偏倚、偏向了哪边,就凭着武岳父子和皇后的身份关系,她一个新入门的太子妃也断无探听的道理。 要接近皇后,不过是让皇后知道自己无害,两边不沾,省得太子总跟乌眼鸡似的,吓得她每日里提心吊胆。 阳筠也不跟侍女们解释这些,只说多亲近皇后是没错的,几人自己小心就是,让她们各自去忙,别让人发现不妥。 几人才应声准备出去,阳筠忽然叫住她们,道: “明儿早起。丑正我就起床,寅正时分就要出去了。早膳都提前预备着,一碗清粥、四样小菜就好。” 说着,又对印儿道: “你去告诉金花和玉叶,让她们挑四个手巧的侍女跟着,早起采花去。再吩咐围湖里头撑船的一早就备好——我们九个人,怎么也要三四小舟。” 侍女们答应着下去,印儿传了阳筠的话,与珠儿一起回来。因珠儿管着衣物,又贴身服侍,阳筠有伤一事也不瞒她,倒也不需要交代缘由。珠儿聪明,虽然不懂男女之事,也猜到跟太子有关。 印儿却早听阳筠说了缘故,不免心中难过,帮着阳筠换腿上的药。眼看着消肿了,伤口却总还没好利索。 “想是要留疤了。”珠儿低声道。 “不留疤怎么记得住疼。”阳筠冷笑了一声。 “可是今日太子也太过了,分明是知道您在后头逛,才让人去报信的。您看那个姜华,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印儿恨恨道。 “倒也无妨,我左右不去惹他,他还能怎样。他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只是恶心我有什么用?卫良娣肚子里还不知是男是女,我对燕皇想是还有些用处,那些女眷未必就敢帮他踩着我。毕竟我是太子妃,上头只有一位皇后娘娘,摸不清底细的时候,任谁都会先观望的。” “可是太子今日把态度都明白摆出来了。”印儿又道。 阳筠歪头看了看印儿,抿嘴笑了半天才说话。 “我今儿也已经把话挑明了,站在哪边有出路,要她们自己选了。虽然我们是虚张声势,但她们不知我的底细,聪明的只会慢慢看。再有些心中不忿的,像段良媛,只是提醒我一句罢了,又示了好,也不得罪别人。” 见印儿还皱眉,阳筠不禁好笑:“这宫里聪明的女人多着了!殊不知越是聪明越多忌惮,我们也就多了些摸清底里的时间。平日里你们千万要谨慎,没有错处给人捉住就都好说。” “聪明怎么都还没孩子?”珠儿忽然说了一句,也不知是气不过,还是单纯问问。 阳筠斜了她一眼:“我也没孩子,我好蠢么?” 珠儿闻言赧然一笑,扭扭捏捏不说话;印儿却有些心酸。 天家规矩大,不消等到四十九,三年后若阳筠还没身孕,恐就要成了天家弃妇。普通人家的妇人犯了“七出”尚可大归,太子妃若多年没动静,极可能私下里处死,对外则称因病薨逝。 也不知那个正妃郑氏是不是因此被悄悄处置了。念及此,印儿忍不住问: “太子一直不来可怎么办?” 阳筠苦笑道:“他不来就不来。不立即害死我,我就要谢天谢地了。” 第二日一早,印儿几人各提着个篮子,金花、玉叶带了小丫头春桃、夏莲、秋云和冬雨,跟着阳筠去了花园里。 寅时收集了松叶、竹叶上的水,分别用四个细瓷瓶子装了,赶在卯正之前又乘小舟到围湖里,取了荷叶、荷花上的露水,也分别装了,又采了几朵才开的荷花下来。 划船的昨日得到消息,知道阳筠今日一早用船,足准备了六叶小舟,更有会泅水的好手沿湖跟着,随时准备救人。 众人上岸时天已蒙蒙亮,印儿又指挥着去掐花,不同种类的花,要花苞还是全放的花朵,取大还是取小,竟然都有不同。 高阳来的陪嫁知道阳筠是要制香,金花、玉叶几人却不知道,悄悄跟钏儿她们打听。钏儿说是要制香,春桃不懂,问制香要露水做什么。 “露水有香味儿呗!竹叶上接的有竹子清香,好闻着呢!”钏儿懒得细说,胡乱答了一番。 春桃听说,一边嘻嘻笑着,一边轻轻打开了篮子里的小瓶子闻了闻,却没闻到什么味道。 “露水才是最清香的,其次是霜雪水,这两者都得是花草树木上的,会留下花木独有的味道。”印儿觉得春桃娇憨的样子可爱,笑着瞪了一眼钏儿,跟春桃几个解释道,“要么就得是雨水,若有好泉也可以用。平日里的井水、河水,最是不可取的。” 阳筠闻言回头看,刚好看到春桃又打开了一个瓶子,凑上去小心翼翼地闻,却仍旧闻不出什么。阳筠也忍不住笑了,正巧珠儿掐了前夜放的茉莉花来给她瞧。 转身来看茉莉花时,阳筠不经意间瞥见了玉叶瞪着春桃。 阳筠的笑意更盛了,看来八凤殿里头也很有些意思。 站在宜秋宫门口的武承肃远远看着,也觉得很有意思。 第二十二回 仲秋夜 昨天晚上就有人向武承肃回禀,把阳筠大清早要游湖的事情告诉了他,一早从卫良娣的宜秋宫出来,果然看见八凤殿的人在后花园里头。自己让她那么难看,她倒一大早兴师动众,他不禁觉得有趣。 原以为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没什么主意,被他踩了一次从此就会乖乖做人,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她。武承肃冷哼了一声,转身去朝堂了。 燕国辰初开朝,在往早朝的路上,武承肃一直在想阳筠的举动,也不知父皇许给她什么,能让她这么肆无忌惮,使劲儿折腾。 阳筠正是因为不想被武承肃踩下去,尤其不能刚进门就被踩得死死的。这东宫里头多少人在观望,她一旦弱了气势,恐怕没两年就也要溺亡了。 况且东宫的花开得也实在是好,看来恶人学圣贤,也不全然是坏事。 才回到八凤殿,阳筠正偏殿里教金花等人挑选花叶,有侍女来报说卫良娣来问安。 “回头再教你们,这东西要慢慢学。”阳筠说完,由印儿扶着慢慢往正殿去了。 “卫良娣来得也真早。你是有身子的人,昨儿太子殿下又宿在你那里,不来问安也无妨。”阳筠微笑着淡淡道,“我没那么大的规矩。” 卫良娣本来跪在地上,闻言立即伏首,口称“妾身不敢”。 阳筠“噗嗤”一笑,让人快去扶卫良娣起来,笑着问她: “你怀了殿下骨肉,又常要侍候殿下,十分辛苦,有什么不敢的?我也不是跟你客气,明儿起就别来问安了。” 卫良娣才刚被扶起,闻言便又要跪。阳筠忙道: “瞧我,自己不会说话,倒教你多心。好了好了,快起来吧!我可是认真说的,我好调香,多少香料有身孕的人都忌讳着呢。我就是想立规矩,也不能拿你的身子开玩笑。明日起就不要来问安了。” 好像为了证实阳筠的话一般,珠儿刚好端着一个簸箕进来,簸箕上头铺了一层白色的花。 “才刚说忌讳,你就拿进来了。卫良娣有身子,受不得这个,还不快拿出去!”阳筠笑着轻声呵斥珠儿,转头对卫良娣说,“那是姜花。” 卫良娣脸上一红,又陪阳筠闲话几句,才说“那明日起妾身就不来向殿下问安了”,阳筠允准,卫良娣叩谢之后,慢慢地走了。 过了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其他妾侍也都来给阳筠请安。阳筠少不得又说了半天的话,有眼尖的看见卫良娣不在,故意道: “今儿卫良娣可来迟了。” “想是累着了吧。”立即有人附和,话里话外酸得要命。 “怀着身孕也不好好歇歇。” 话音一落,殿内立刻静了下来。 阳筠自然也听到这一句,却不以为忤,这些人惹是生非的本事比起高氏终还是差了一星半点,看来宫中女人大抵如此。或许是闲的?阳筠很想找些事给她们做,但眼下并不适合。 “你们可是冤枉了卫良娣!她才刚来过,只是我把她日后的问安都免了。”阳筠笑道。 “哎哟,太子妃殿下好仁德!” “太子妃殿下这般宽和,妾身们可都有福了。” 赞扬声此起彼伏,但十之有十是假意,恐怕嘴上说阳筠宽和待下,心里只觉得她没用。 “倒也不是我宽和。我常调香,姜花、红花、凌霄偶尔一用倒也不怕,麝香、冰片可都是少不了的。卫良娣若每日往来八凤殿,恐怕要伤了身子,岂不是我之罪了?” 阳筠说完这话,眼皮往下一抹,慢悠悠地理了理原本整齐的袖口。 众人都跟着笑了笑,有聪明的就顺着问了些调香制香的事,不免又赞了几句。阳筠说了一会儿,露出些疲乏神色来,大家也都知趣,告了退后就散了。 一大早就起来,阳筠并不觉得身上累,反倒是心里累得厉害。她教坠儿拿记档和起居注出来,摸出些侍寝顺序的门道,又教把东西收了,让侍女碾沉、檀香屑,自己则专心掐花蕊、压花汁,一门|心思|调起香来。 如此过了月余,阳筠与武承肃间倒也相安无事,武承肃只去卫良娣处两次,又叫了三五个其他姬妾侍过,其余时间都是自己在崇仁殿。 接着就是中秋夜宴,按制是皇帝和皇后,太子与太子妃,亲王与其正室,并皇族子侄参与。外臣都要在家中与家人团圆,中秋宴自然是实实在在的家宴。 燕皇武岳的三弟,最游手好闲的宁王,忽然提起魏国二公子周绎大婚的事来。 “听说是七月里,娶的是魏国夫人沈氏的亲侄女。我看那周道昭也就这样了,两个儿子娶的竟然都是自家人。”宁王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 武岳四弟廉王不以为然,却因说话的是他异母哥哥,不好直接反驳,只是暗暗皱着眉摇头。行二的惠王素来是最精明的,小便宜占得多,还不得罪人,跟着哈哈一笑也不说话。 好好的一个话题就这么冷下去了,阳筠本还想多听一些。也不知怎么,家宴上的桂花酒竟然那么醉人,才几杯就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印儿与珠儿陪着进宫,自然知道阳筠心里难过,两人搀着阳筠回了八凤殿,为其净了手脸、换好衣裳,又将她扶到床上躺好。只是不知阳筠有没有睡着,闭着眼躺在那,泪却缓缓往下流个不停,把枕头都湿了一块。 印儿一边擦,一边轻唤阳筠,阳筠也没反应,过了好久才不流了。 武承肃只道大家都是父母之命,哪里知道阳筠与周绎私下的事,况且阳筠喝的本不多,他只当她不胜酒力,倒没有深究。 然而第二天用过晚膳,武承肃正在崇文馆看书,一阵琴音忽然飘来。起先他并未在意,但琴声幽幽渺渺,实在好听得紧。 武承肃放下书,走到崇文馆后门,站在台阶上听那琴声。 “想必又是卫良媛的琴吧。奴婢听着,怎么像是思念太子了呢?”姜华见状,知道武承肃对这琴音动了心。 他倒也听得出些好坏,隐约觉得不像是卫氏的琴,不过顺着武承肃的心思随口说两句,逗他说话而已。 自武承肃十一岁被册为太子移居东宫,他便受皇后重托也来了东宫,一直侍奉太子左右。当时还是二十出头的小内侍,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了。 “卫氏哪弹得出这样一手好琴。”武承肃笑着斜了姜华一眼,将还拿在手里的书卷递给他,道,“走,离近了听听去。” 武承肃也实在好奇,这样的琴之前是没听多过的,总不会是那个高阳王主弹的吧? 想到阳筠,武承肃又嗤笑一声,她那般功利狡猾,还能弹出这样的琴么?他倒宁愿相信这是她身边某个侍女所奏。 方才还是反反复复弹了几遍的《高山》,一曲没完,琴声却忽然一顿,奏出一段《凤求凰》来。曲中喜悦与苦涩各半,参杂其中、互不相让,最终竟然苦涩压过了喜悦,琴声也于此时戛然而止,仍是一曲未完。 武承肃听得心烦意乱,弹琴的人果然好本事,让人全随着她的琴音走。八凤殿里有这样的人,定是新来的几人,只是有个阳筠横在那里,他要打听必定绕不过她去。 才刚觉得遗憾,一曲《潇湘水云》又从殿内递了出来。 第二十三回 下阶行 阳筠宿醉醒来,心里空落落的,当初分明是自己不跟着他走,如今尘埃落定,却又这么不想接受现实。七月里成的亲,想是早就圆房了吧。他为着宏图大业,怎么也不会委屈了沈青英。 沈青英还真是比自己幸运不知多少。 白日里那么多眼睛看着,阳筠不好怎样,况且人来人往也是忙碌,吃过了晚膳,整个东宫就这么静了下来,忽然觉得十分难忍。阳筠让印儿取了琴下来,在垫子上坐了,随手奏出一曲《高山》来。 四段《高山》在阳筠手中原可十分流畅,她却故意加一些生涩的转折在里头。弹了一遍觉得哪里都不好,又弹一遍还是不好,直到三四遍过去才恍悟自己其实是害了相思。 也不知他是不是还想着自己。阳筠想着,停了手发呆,可惜她方才的《高山》悲凉杳远,没有他的铁骨铮铮、壮志凌云。 阳筠苦笑着,鬼使神差地,竟奏出一曲《凤求凰》。忆起往日点滴,想到周绎握着自己的手,阳筠曲中透出一丝愉快;转而想到他此时定陪着沈青英,不觉弦涩音凝,苦楚一波又一波涌上来,终于完全盖住了初时的欢乐。阳筠大恸,伏在琴上大哭起来。 却不知此时有人正站在台阶下,盼着琴声再起。 不过片刻,阳筠忽然止住了哭,接过印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泪,摸了摸琴弦,惨然一笑,又奏出一曲《潇湘水云》。 与水榭中那次不同,这次的琴声里从头至尾都是抑郁,即便山河壮阔也是不得志,看过了锦绣江山仍旧心有戚戚,完全没有了当初坐看风云的淡泊。 武承肃听了不紧皱眉,虽然一直排斥弹琴的是阳筠这个想法,可不知怎么,他似乎能看到她在他面前抚琴,面上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让人见之生怜。 阳筠早听出自己的琴音有差,自嘲一笑,琴声更加凄凉。曲毕教人收了琴,让印儿扶着就往外走。 “如今入秋,夜晚天凉,殿下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印儿劝了一句。 阳筠笑着看印儿,眼里又浮上了一层泪,印儿忙拿了灯笼和帕子,叫珠儿提个灯笼跟在后头,从南边正门出去,自有两个力士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八凤殿与崇教殿北面都没有台阶,只南面有二十四级,大殿四周留有丈宽的平台。本想往后头花园里走,不曾想才刚走下台阶就看到边上有人杵着,那人连灯笼也不打一个。 印儿几人吓了一跳,阳筠却一副早死早超生的样子,看都懒得看一眼。 “谁在那!”印儿喝道。 听见印儿的声音,八凤殿值守的侍卫和力士忙冲了过来,灯笼还没照见人脸,却听见一个慢悠悠的声音道: “太子殿下在此,不是贼人,都散了吧。” 侍卫们哪里来得及就散,虽然听到说话就都住了脚,但就在姜华说话的工夫已经把灯笼照向两人。见是武承肃,众人忙跪下请罪,武承肃只是一言不发。 姜华见状,知道太子是想跟阳筠说话,又懒得亲自打发这些人,便又开口道: “无妨,无妨,太子殿下刚好路过,谁知道这么巧,与太子妃殿下撞上了。都回去值夜吧!” 众人听了,又告了罪,给武承肃和阳筠行礼后方才退下。 阳筠也懒得理他,料想他不是来找自己的,反正跟他也没说过一句话——除了成亲当天不得不说的几句请亲礼。听说是路过,她往西北方看了一眼,却忘了若是往宜秋宫去,怎么会在东边的八凤殿旁站着。 武承肃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又见她往西北方瞟,只道她弹琴当真是为自己。琴音不易有假,这点耳力他自信还是有的,阳筠分明是害了相思。 只是他从没给她好脸色看,甚至想要害死她,她也分明知道他心狠,怎么还能对他有相思意? 如此想着,不免又想到新婚夜床单上的血迹,武承肃心中一阵烦闷。他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强忍着不快,武承肃皱了皱眉,问阳筠道: “这么晚怎么还出来?” 阳筠也忍着,勉强答了句: “出来看看月亮。” 不说赏月,而说看看月亮,她还真是敷衍。武承肃忽然生出几分兴趣: “今日的月亮已经不圆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为什么一定要满月才能看?”阳筠说话的时候看着武承肃的方向,但眼神空洞,目光明显落在了远方。 “我可以看看么?”武承肃又问。 阳筠一愣,他不是又想了什么阴招吧?虽然周绎成婚,但她还没到生无可恋的地步,妹妹的婚事没落定,几个侍女还在这里,对于这个太子,她最好还是敬而远之。 见阳筠愣在那里,武承肃竟神使鬼差般又问了一句: “我可以看看么?” 姜华也吓了一跳,晚膳前还嫌弃阳筠嫌弃得不行,如今仅凭她一手好琴,再三要跟着去赏月,太子也太草率、太心急了些。 他哪里知道,武承肃听的不是琴技,而是琴中的苦闷与相思,以为她对自己有意,免不了对阳筠有所改观。只是他也没料到自己会追问一句,还真是失控了。 他向来讨厌自己失控。还不知弹琴的是不是她,竟然就对她和颜悦色了,这是哪一出? 阳筠“噗哧”一笑,道: “太子殿下好兴致!那月亮也不是在八凤殿里拘着的,殿下去了宜秋宫也不会耽误,怎么要问妾身能还是不能?” 武承肃本就恨自己浮躁,见阳筠笑着打趣他,不禁有些着恼,但恼的不是阳筠,而是自己。 “因太子妃方才说‘赏月未必要满’,故而好奇,想问个究竟。既然不便也就罢了!” “倒也不是不便,只是不敢耽误了殿下去宜秋宫。”阳筠语毕才想起去宜秋宫哪里会走这条路,没得绕了远不说,经过的偏偏是她的寝殿。 阳筠正猜疑着,武承肃倒先开了口: “今日事务繁忙,才刚得闲看了会书,本打算直接宿在崇仁殿,忽然听见琴声。方才是循着那琴声过来的,可才刚走近,琴声就没了。” 虽然周围昏暗,但印儿、珠儿手中都提了灯笼,武承肃可以将阳筠的神色尽收眼底。果然,她迟疑了一下。 “妾身闲着无事,随便弹弹,想是吵到太子殿下了。” 还真就是她弹的!武承肃心中惊讶,那样的琴竟然是她弹的,纯净、出尘,偏偏又夹杂了相思和哀怨进去。 或许以后,他可以留心观察她,而不是不容分说就要置她于死地。 阳筠迟疑则是因怕武承肃懂琴,恐他听出自己有相思之意,稍加探查便可知她与周绎的故事,担心连累周绎大业受阻。 “从前倒不知道,太子妃的琴弹的这般好。”武承肃忽然道,声音难得柔和了几分。 阳筠抬头看过去,黑暗里她分辨不清武承肃的神色,也不知他是不是怀疑自己与他人有私。阳筠心中一虚,抿了抿嘴,好半天才说一句“过誉”。 武承肃将阳筠的窘迫看在眼里,竟全然是另一种解读。他借口还有事处理,转身回崇文馆去了。 恭送武承肃离开后,珠儿轻声问: “殿下还去花园吗?” 阳筠本想去围湖边上坐坐,看看水面月光,被武承肃这么一搅和,忽然不想去了。她抬起头,盯着天上那轮已经残了一块的月亮,直到眼睛有些酸才收回视线,回头看了看八凤殿的台阶,叹了口气,幽幽道: “明儿一堆事要做呢。”阳筠说着,转身上了台阶,回寝殿去了。 第二十四回 赏秋梨 周绎其实也想着阳筠,只是为达目的,不得不娶沈青英,沈氏一族在魏国的实力确实无人能够替代。 然而新婚夜,看着眼前羞涩顺从的沈青英,周绎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沈青英也猜到周绎是惦记着阳筠,虽然十分心酸,倒也没说什么,并无丝毫怨恨之意。洗漱过后,沈青英服侍周绎脱了鞋袜,为他盖了被子,又去熄灭了灯烛,自己从床尾爬到里面,与周绎隔着一尺躺下。 如果给他们备了另一条被子就好了,沈青英不免在心里想。 半夜里她正睡着,周绎翻身压了过来,稀里糊涂地办完了事。沈青英疼得不行,心里却十分喜悦,以为周绎终于接受了她。听见周绎似乎又睡着了,只怕吵着他,沈青英忍着疼不敢哼出声。 第二日一早有人来验红,沈青英才似乎有些明白。从那以后周绎好久不再碰她,两人各盖着一条被子,各睡各的。 沈青英不吵不闹,凡事都回护周绎。其姑母魏国夫人沈氏和母亲偶尔私下探问,她总红着脸不答话,故意含羞微笑,问了几次都如此,她们只当周绎想开了,也就不再问了。 入门月余便是中秋,家宴上周绎喝了很多酒,回到屋子里大吐之后倒头就睡,沈青英亲自为他擦干净,服侍他睡好。 又是半夜里,醉酒的周绎转身抱住她乱摸,沈青英不免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周绎却似回过神来一般,忽然就住了手脚,静默半晌又躺了回去。 借着月光,她看到周绎一直睁着眼,一宿没睡。 沈青英也一夜没睡,就那么看着周绎的眼睛,猜他想些什么,而周绎似乎并未发现她在偷看。 她忽然很想见见阳筠。 阳筠也想见沈青英,不为别的,只想看看周绎娶了个怎样的妻子,过得是不是还好。然而一想到琴声已经引起太子的注意,她不禁强打起精神来,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无论周绎怎样,这都是她的非分之想。一旦被人怀疑,命也要赔进去。 如此过了月余,武承肃与阳筠似乎相安无事,他不来,她也不去见,每日里阳筠除了进宫给皇后请安,便只在八凤殿调香练字,唯独不敢再弹琴。 自那日后,武承肃竟每晚都盼着有琴声响起,奈何阳筠不再弄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询问让她尴尬——可若真的尴尬反倒说明他没听错,阳筠的琴声寄托的就是满腔相思和哀怨。 武承肃几次想去看看阳筠在做些什么,终是按耐住了。当如闹得那么僵,如今她不来就他,他也不知要怎么和好。一月里有大半日子,武承肃仍会宿在宜秋宫。 阳筠本以为日子就这么悠闲过下去,直到这日一早,珠儿拉着黑着脸的钏儿回来。 “怎么?不是教你们拿几个梨子做帐中香的么,才刚还好好的,这会子像是动了大气。”印儿接过珠儿手中的梨子,看着二人只觉好笑。 钏儿一抬头,竟然流起泪来。 珠儿十分尴尬,朝印儿使了使眼色,印儿看向阳筠,阳筠微微点头。印儿开口教正在殿内清扫的侍女先下去。 待人走干净了,钏儿张嘴就要说话,珠儿忙拉住了她,急道:“姐姐性子太急,我替姐姐说。”说着,眼圈也跟着红了。 阳筠以为高阳有坏消息传来,催问是什么话,珠儿才说是方才去拿梨子受了气。 “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膳房说这几日梨子有限,剩了不过十来个,新的总还要三五天才能上来。才要拿四五个来给我们,偏卫良娣身边的香草去了。 “香草说卫良娣咳嗽,想吃川贝蒸梨,又说问了医官让每日都吃一个,连着吃上七日,钏儿姐姐也没多想,以为十来个梨子,多不过五日后便有新的,宜秋宫留五个,我们要四个也无妨。 “可膳房的小内侍却为难起来,钏儿姐姐看着生气,要了梨子便走,香草倒没拦着,可是阴阳怪气说了好些话。钏儿姐姐气不过,才想回头理论几句,不想看见膳房的奉御忙着给香草陪笑脸。 “钏儿姐姐骂了两句,那些人竟像没听见一般,还是自顾自,全当我们不在,也不管香草说的那些混话惹了我们生气。我瞧着姐姐要发作,想着娘娘之前说凡事谨慎,忙拉她回来,这事还要娘娘拿主意。” 阳筠知道个大概,这是见大婚后两三月里太子一次不来,有人开始想要踩她了。冷笑了一声,阳筠问珠儿道: “你说实话,那个香草说了些什么?” 珠儿怕钏儿口不择言,咬了咬牙,挑了几句干净的说了。 果然就说到阳筠无子。傻子都知道,这样下去她永远都是无子,也必然不得好死。这么一个空壳子太子妃,太子又当众折过她的面子,不怪小小一个侍女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何况那可是身怀六甲的卫良娣的贴身侍女! 阳筠气极反笑,印儿几个不禁担心,坠儿急得直瞪钏儿和珠儿,怪她俩不能忍一口气,非要说出来让阳筠动怒。 阳筠笑了一会儿,对钏儿道: “去,找你坠儿姐姐拿些银钱,让常安带两个力士,拿了我的腰牌出宫去。” 钏儿一愣,还以为阳筠嫌弃她鲁莽,要撵她出去,半晌不敢说话。 阳筠见钏儿呆在那里不语,略寻思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 “想什么呢!公中采买都是有例的,恐怕得三日后才有梨子。让常安出去买四十斤梨子,直接抬去宜秋宫,说是我赏的。” 钏儿一听立即笑开了花,珠儿嚷着想去,被印儿喝住了。坠儿取出银子来,放到钏儿的手里,想想也觉得好笑,向来严肃的脸难得也绽出个笑容来。 印儿虽然担心此举太过,但看几人都十分畅意,她也想要解解气,便不阻拦。 两个时辰后,整个东宫都知道阳筠送了两筐梨子给卫氏。 卫氏气得不行,偏她没权力惩罚宫人,香草知道惹了祸,虽然觉得阳筠手段不过如此,心中颇不以为然,却怕卫氏气坏了身子,跪在地上频频磕头,直到卫氏松口让她起来。 下午议完事,姜华把这事告诉了武承肃。武承肃却只是“嗯”了一声,令姜华摸不着头脑。 晚膳过后,武承肃正在崇文馆看书,忽然又听见有琴音飘来。 看来她受了大委屈,终于忍不住弹琴了。武承肃笑了笑,披上鹤氅就往后头走,姜华慌忙跟上。 第二十五回 染风寒 听见有琴声传来,武承肃心下一喜,抬脚就朝着八凤殿走。 离八凤殿已经很近,他却忽然放慢了脚步——这琴声矫饰太过,不是那日里听的。再往前走两步,果然,琴声断断续续,分明是从西边的宜秋宫里传出来的。 武承肃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狠狠往就在前面的八凤殿瞪了一眼,转身回崇文馆去了。 第二日便传出膳房的奉御中饱私囊,说是贪了近万两银子,被发落到内侍省查办。 新上任的奉御教人把记档拿来,逐页翻看后,点了几样材料让每日都要备齐,有聪明的知道那是八凤殿常要的菜,从此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阳筠听说后更加糊涂,起初当众打她脸的是太子,如今别人帮着打了,他不说敲锣打鼓给些褒奖,做什么又把人办了?莫非是嫌这人打得太明目张胆,连带着伤了他的颜面,非要打出些水平来才行么? 宜秋宫里,卫氏看着正厅的两筐梨子生闷气,偏她不能拿香草怎么办。要不是怀胎已有六月,恐怕要动了胎气。 早知如此,刚知道此事时就该把香草丢到八凤殿里跪着去,如今就是赔个尸体过去也是晚了。 秀橘问怎么打发那两筐梨子,卫氏狠狠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那是太子妃殿下赏的,烂掉了也不许扔!明儿起宜秋宫众人都跟着受赏吃梨!” 侍卫不在各宫编制里,宜秋宫里内侍、侍女加起来不过二十多人,因为怕烂了,每人每日都会吃上两三个,三天不到倒也吃完了,只是天气渐凉,有身子弱的受了风寒咳嗽起来,又要折腾医官来治。 卫良娣听见更加心烦,肚子也闷闷地疼。 其他的东宫女眷大都不明白,太子分明三个来月不去太子妃那里,两人平日里也不见面说话,本来都选好倒向哪头了,风向竟说变就变。 武承肃等了几日,原以为自己摆出个态度来阳筠便能明白,不道她竟还是无动于衷。恐怕当初的杀意太让她伤心,不是办了个奉御就行的。 过了约半月,正是立冬日,有内侍捧了件大红色羽纱面薄氅,并一件墨绿色狐皮袄来给阳筠,坠儿接过收好,要给内侍打赏,那内侍却怎么也不肯收,奉承了好几句才走。 “从霜降开始送貂皮小袄,又送了鎏金的、包楠木的、镶宝石的四五个手炉,太子殿下这是怕冻着娘娘呢!”印儿一面看坠儿收拾东西,一面低声笑道。 坠儿看了看歪在一旁看书的阳筠,笑着把东西都收了起来。 阳筠则心不在焉,既没听到印儿的玩笑话,也不知道书里写了些什么。 武承肃这是要跟自己言和么? 他也真可笑,不由分说便要置她于死地,如今忽然转了性,非要对她好起来,谁知道是不是真好,或许是要等她松懈了再下手。 阳筠打定了主意以静制动,对武承肃既不回礼,也不道谢,武承肃给她什么她就都单独着,却从来不拿出来用。 小雪节气还未到,临水就迎来是年冬季初雪。雪不大,且是入夜才下来,倒没什么人出去赏雪。 阳筠站在八凤殿的平台上往西边望,只能看到眼前如细盐一般的雪花,再远一点就是漆黑一片了。 高阳在西南,魏国在高阳还往西,可说到底都是一两个月的路程,自己就是再有心也回不去了。阳筠想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印儿才刚就拿着武承肃送来的拼色狐皮大氅,几次要给阳筠披上,可阳筠说什么都不穿,偏高阳没那么冷,阳筠的陪嫁里没有这么暖和的衣裳。 “收都收了,娘娘再是不穿不用,太子殿下也觉得您受了他的好意,您这又是何必?”印儿叹气道。 阳筠瞥了一眼狐皮大氅,那还是前几日侍妾们请安时,武承肃让姜华亲自送来的,众女眷的眼神她现在还记得——不是羡慕,就是嫉妒。 只隔了两日,也是那么众目睽睽之下,送来了两个鎏金嵌宝的手炉不说,还给了两篓子麸炭,她还记得仇良媛的话: “星子炭最是难得,太子殿下每年冬日也就能得这么几篓,往年也没见赏人,如今留了两篓给太子妃殿下,可真是羡煞妾身了!” 也不是什么坏话,但阳筠听着就是别扭。她照旧把东西收了,只是依旧封在那里不肯用。 印儿劝不动阳筠穿衣,只能劝她回去。阳筠又呆呆望着西边许久,直到觉得身上都凉了,才进寝殿里去。 正殿里便十分暖和,往内室去热气更是烘着脸。阳筠忽然觉得脸上发烫,耳朵也麻麻痒痒,渐渐烫了起来,没多久便浑身不舒服,早早盥洗过后就睡了。 第二日阳筠睡到辰正还不起,印儿几人觉得不对,试着唤了几声,阳筠还是没什么反应。坠儿胆子大,上前轻推了推,见阳筠只皱了下眉头,根本不睁眼,忙叫内侍去传医官去了。 医官来时已经巳时,说是恶感风寒需要疏散,加之肝气郁结,疏泄失常,治好了风寒后还要养心安神、理气醒脾。印儿几个也不大懂,只能好好送医官回去。 医官走时武承肃还未从朝上回来,便只把阳筠的病情跟姜华说了,见姜华打听十分细致,又叮嘱他千万妥善医治,哪敢不上心,普通个治疗风寒的方子也不敢就开出来,斟酌几遍才让人去抓药。 只是两天过去,阳筠还是不醒。 武承肃本来绷着不去看,听说阳筠不醒,再也绷不住了。下午与东宫属臣议了事,武承肃先是骂了那医官一顿,又叫了别的直局、医官来瞧,开出的方子却是大同小异。 姜华劝他不要轻易换人医治阳筠,免得倒把阳筠折腾坏了,武承肃默许。 后来的几人见太子动怒,都担心事情会轮到自己头上,见姜华劝住说不换医官,心下不免高兴。 而原先医治阳筠的医官则苦恼万分,自己的方子明明没错,太子妃也都能喝咽的,怎么人就是一直不醒。再这样下去,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草草用了晚膳,武承肃亲自去看阳筠。 她分明瘦了很多,也不知是这两个月过得不好所以日渐清减,还是因为这一病忽然瘦的,本应该因病而苍白的脸,此刻倒因为发热泛起红晕来。 武承肃坐在床边,几次想握住阳筠的手,终究还是放弃了,就这么坐着陪了她大半夜,快到丑时才伏在床边睡着,睡了两个多时辰又要去早朝。 整个早朝议事武承肃都心不在焉,好在没什么事要他发表意见,散了朝他便直接往东宫赶。 太子妃病了几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有人私下里议论武承肃克妻,有些人怀疑是不是太子妃有了身孕,而诸如卫懋功、姚石良等人,则心心念念盼着阳筠是患了什么恶疾,不说暴毙,也是七出。 只是他们的猜测议论都落了空。说来也巧,武承肃陪了一晚上,才起身上朝,阳筠那边就醒了。 姜华告诉武承肃这事儿时,分明看见他难得笑了,只是再问要不要去八凤殿,武承肃却不吭声了。 阳筠醒来,最高兴的莫过于给她治病的医官,急忙调整了方子让人继续煎药给阳筠喝,一边给武承肃回报。 才说到阳筠风寒好了,尚有肝郁血虚需要调理,宜秋宫派了人来求见。 第二十六回 庆生乐 武承肃把医官说的“情志不遂”在口中念了两遍,才听见姜华说宜秋宫来人。武承肃懒得见,让姜华出去问清楚。 姜华才出去便立刻折回来,神色有些紧张,他看了医官一眼,低头向武承肃回报说卫良娣身子不舒服。 “来的是秀橘,说是卫娘娘肚子疼得厉害,想请医官过去瞧瞧,现就在正门边上等着呢。” 原本宜秋宫也可以叫内侍直接去请医官,做什么非要通过自己?若说单是因为知道医官在这里,特意求了过来,这宜秋宫的本事也太大了。 武承肃苦思其中关窍,半晌不说话。 现成的医官就在那站着,只是太子不开口,他也不好自请去给卫良娣瞧病。姜华往正门处看了看,又低头等太子示下。 武承肃想了片刻,低声问医官道: “梨子若吃多了,可会伤胎?” “论理,一天一两个倒也无妨,只要不是长期吃,对大人身体无甚害处——但这也要看体质。有些身子本就虚弱,孕期又作呕反酸的,自然要谨慎些,少吃梨子为妙。” 武承肃听了皱眉,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卫良娣体质如何?” 那医官近日往来东宫,也听说太子妃送了两筐梨子给卫良娣的事,知道太子是担心这个,忙笑着答道: “卫良娣看着纤弱,身子向来温厚,这些太医署都有记档。若是每日食三两个梨子、吃上个三五天,都是不碍事的。” “既然如此,你就跟着去看看是什么原因,对症下药,好好治了罢。”武承肃说完便端起白瓷茶盅,喝了一口,抬头对姜华道,“都凉了,也不知道换,我是什么脾胃你还不清楚么!” 姜华笑着赔罪,让小内侍过来重新沏茶,自己送医官由崇文馆南边侧门出去,将医官交给秀橘带着,嘱咐医官稍后来回话,便回去侍候太子了。 一路上医官都在琢磨武承肃说“茶凉”究竟何意,甚至没去问卫良媛的病情,直到看见宜秋宫就在眼前了,才想起来问秀橘两句。 医官进去给卫良娣诊了脉,开了个安胎宁神的方子,便由小内侍引路又往崇文馆去了,自有内侍去抓药煎药。 武承肃只抬起眼皮看了医官一眼,又低头去看书,竟一句话也不问,弄得医官摸不着头脑,连到底要不要禀告都拿不准了。 “卫娘娘如何,你就照实说了吧!”姜华低声道,“有什么说什么。” “回殿下,卫良娣身子无大碍,想是近来忧思烦闷,气血不畅,才会腹中微微胀痛。方才臣已开了对症的方子,吃上两剂药也就好了。”医官笑着回话。 “确定无碍么?”武承肃并不抬头,冷冷问了一句,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 “回殿下,无碍的。”虽然不解武承肃如此态度是为何,眼下也只能照实说。 “吃了药就能好么?” 太子忽然问了这么两句,让医官提心吊胆起来,不知是不是最近犯小人,怎么摊上这么两个差事。那医官脸上仍挂着笑,说话却小心翼翼起来: “吃两剂药便能见好,照旧安养,过三五日就该好了。” 武承肃抬起头来盯着医官看,也不知想些什么,好半天才说话:“你回去吧!明日一早再来看看太子妃。”说着就让姜华送医官出去。 医官下了几级台阶,瞧着左右无人才回过头来,往姜华手里塞了块银子。姜华再三推辞,说什么都不肯收,医官不禁着起急来,一边把银子往姜华手里推,一边低声道: “还望姜公公指点!” 姜华还是不接银子,只看着他笑,不紧不慢道: “大冷的天,李医官倒出了一头的汗。你那俸禄才几个钱,这银子咱家是不能收的。” 见医官又要开口哀求,姜华接着道: “指点不敢当,只是可以告诉你风往哪边吹。” 李姓医官当真是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刻给姜华鞠一大躬,奈何旁边有侍卫值夜,他只能嘴里谢个不停。 “过几日|你得空了,来给太子殿下请个平安脉吧。这几日太子妃殿下病着,太子殿下吃不下睡不好的,昨儿睡了才两个时辰。” 李医官闻言恍然大悟,看来自己初时并没猜错,只是卫良娣今儿这么一闹,才让他对初时的判断有所怀疑。 姜华看他好笑,继续道: “不是咱家说,你这性子啊,当真不适合在太医署当值。好在太子妃殿下如今见好了,回头太子妃殿下好利索了,李医官可要好好想想自己的事儿了。” 那医官也没傻透,只是不适合在宫中行走罢了,又过了几天,待治好了阳筠的风寒,索性以事亲为由辞官还乡,自个儿开医馆去了。 就算是风吹草动,也能在朝堂上搅出轩然大波。李医官辞官回乡,自然没几个人相信他是真的要侍奉双亲,大家只猜他是得罪了太子。 但究竟是看好了太子妃得罪了太子,还是保住卫良媛的肚子得罪的太子,就无从得知了,说什么的倒都有,还有两位老臣认定李医官就是重孝道,对其他人的猜测议论嗤之以鼻。 东宫里也是各种猜测,大抵却还是有了共识:太子想必不喜欢太子妃,却又碍着对方的身份,况且太子妃是联姻来的,必然有些后宫女眷不知道的实力和倚仗。 如此一来,武承肃之所以惩罚典簿、送阳筠东西,却又从不留宿八凤殿,甚至连阳筠的门都不进,倒都解释得通了。 阳筠听说传言时尚在病中,她呆坐了片刻,叫坠儿开了箱子和库房,看了武承肃送的东西,许久才转身回去。 也是阳筠病中,太子武承肃过了二十三岁生辰,东宫里按例设宴,皇帝、皇后皆有厚赏,更有朝中众臣送来的大小礼物百余件。 武承肃从中挑了个沉香木雕四君子的屏风,并一个楠木框牙雕走百病的桌屏给阳筠,阳筠细看了一会儿,照旧让坠儿收进库房。 武承肃等了一天,没见阳筠有什么动静,又让人送了一把自己珍藏的琴过去,阳筠才遣了印儿来道谢。武承肃微微一笑,让印儿进来。 印儿手里抱着的,赫然便是他送出去的“焦尾”。看着被抱回来的琴,他还真是哭笑不得。 “太子妃不是好琴么,怎么见到好琴还不收?” “回太子殿下,娘娘说这琴太珍贵,取之不安,况且……”印儿低眉顺眼,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为难,“娘娘还说,总弹琴,磨得手疼……” 印儿的声音越来越低。 第二十七回 鎏金炉 弹琴磨得手疼?这句话印儿说来实在是心虚。方才她也问过阳筠,要不要想个别的什么借口推辞,阳筠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不必”。 武承肃苦笑,让姜华把“焦尾”琴好生收了,忽然又想起什么,着人去拿了好些琉璃瓶罐装的香脂香膏,包好了交给印儿带回去。 “不管是冻了还是磨了,这些都有用,平日里用来搽脸也使得。”武承肃说这话时,直直地盯着印儿。 阳筠还真是难哄!也不知几个侍女平日里会不会帮着劝和。 印儿硬着头皮接了,回到八凤殿里把太子的话告诉了阳筠,又把一包袱瓶瓶罐罐给她看。阳筠拿起两个奇巧瓶子瞧了瞧便放下,又让坠儿都收了起来。 晚上的时候,武承肃让人送了个漂亮的摆件到宜秋宫,卫氏开心得不得了,第二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阳筠得了多少好东西,她心里酸得要命。 到了晚上,卫良娣的肚子果然又痛了起来,急忙叫了医官来看,还是说无碍。武承肃听说无碍便没去探望,卫良娣那里吃了两天药也就好了。 临到年终,冬至的七日假期过后,各地方官员陆续回京述职,接着便是整整一个月的冬假。荆州刺史徐放也在其中。 因徐昭训育子有功,皇后特意准了徐昭训父女见面,徐放此行带了妻子同行,就是盼着皇后的恩典下来,倒真教他盼到了。 三人虽然只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话,仍让那些品级较低、父母又不在都中的妾侍十分眼热。 阳筠竟也羡慕了起来。可惜入燕前她就知道,东宫事务由皇后管理,什么时候她成了皇后,才可能自己做主。 非要等到成为皇后么?阳筠苦笑。 周道昭是不会等到武岳死了才反的,她也只能先安静做个太子妃。若魏国事成,她哪做得成皇后?可若魏国事败,周绎自不必说,将要嫁去魏国的阳筱也难逃一死。 似乎怎么都行不通。阳筠揉了揉太阳穴:既然看不见出路,便只管脚下不摔跤好了。 “去库里拿个手炉出来,装上些星子炭给我。”阳筠吩咐珠儿道。 “拿……哪个手炉?”珠儿愣愣的。 阳筠只当没看见,道:“找你坠儿姐姐问,看哪个好看,便拿哪个罢。” 珠儿和坠儿出去找手炉,钏儿一直在外头看着煎药,屋里只留印儿一个。 阳筠咬了咬嘴唇,问印儿道: “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不敢有假。”印儿见阳筠说要香炉便猜着了几分,试着劝道,“依奴婢看来,太子殿下对娘娘倒是真的用心了。” 是啊,“焦尾”琴都送了,想来也不该是假意。只是他为何忽然转了性呢? 阳筠受风寒昏睡了两天,醒来那日的晚间,印儿就把太子在这里陪了一夜的事说了。阳筠知道印儿不会骗她,却怎么也想不通武承肃呆了一晚上是为什么。 接着便是武承肃的生辰,阳筠才刚病愈,身上懒懒的,但为了不落人口实,还是坚持去宴上坐了好一会儿,之后武承肃便往八凤殿送屏风。阳筠让坠儿接过之后,也曾想过要不要派人回个话、道个谢,终还是开不了口。 结果第二日就送了焦尾琴来。这份礼太过贵重,阳筠自然不敢收,可若是因为贵重就退回去,谁知道会不会惹得武承肃不快? 于是就有了印儿说的,阳筠弹琴“手疼”的事。 武承肃虽盼着阳筠收下,却也猜到她十有*会把琴退回来,果不其然就让印儿来退,然而理由却是“手疼”。好,她既说手疼,就送她些香脂香膏好了。 阳筠收到香膏的时候知道武承肃必然气闷,但也因此明白了他确是真心求和,心里成见少了三分。 后来徐昭训与父母亲相见,阳筠触景生情,十分想念阳筱。也不知武承肃从哪里知道阳筠闷闷不乐,特意叫了印儿过去询问阳筠的情况,又打听她的喜好和习惯。 印儿回来说了太子叫她去问话,并把所问的内容一五一十说了,阳筠对武承肃的求和之意便确信无疑。 这几日里阳筠也反复想过,应该是自从弹琴那晚,武承肃对她的态度开始有变的。可他究竟是听得懂琴,还是听不懂呢? 若说听不懂,态度当不会转变如此之大;若说听得懂,又不是念着他,他积极个什么劲? 或许武承肃根本没打听过她的过往,即便知道了她与周绎的婚事,也很难想象两人私下有往来。阳筠觉得,那日武承肃听到琴声,多半是以为她看上他了。 想到这里,阳筠脸上一热,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难怪武承肃猜不到。 他既有言和之意,自己也该顺着台阶下去,不然非但见不到妹妹,以后日子也会十分难过——到时就不是冒出个什么人来、跟她争几个梨子这般简单了。 “太子殿下问奴婢话时,倒不像平日里看到的那般冷冰冰,不知娘娘如何,奴婢心里是感动了。” 阳筠抿着嘴想了想,扭头蔑了印儿一眼,笑道:“叛徒,早晚翦除了你!” 印儿也跟着笑,笑了没一会竟流出泪来。 阳筠只身嫁到燕国,人生地不熟的,能依靠的本来只有太子,可新婚夜太子就起了杀心。好容易太子转性,阳筠却还防着他,送来的礼物碰也不碰。 如今阳筠既然想开,以后的日子应该会越来越好了吧? 瞅着阳筠还有些发呆,印儿悄悄擦了擦眼角,才把泪擦干净,坠儿、珠儿就回来了。 珠儿和印儿打了个照面,就捧着手炉去给阳筠看,笑着问是不是好看。阳筠看过去,是一个铜胎鎏金雕绿竹猗猗的六角手炉。 “好看,就这个吧。”阳筠点了点头。 珠儿拉着坠儿出去弄麸炭,印儿笑得开心,问阳筠要不要顺便拿几件衣服出来。 阳筠扭头看着印儿笑,好半天不说话。 “左右也开了库房,手炉都用上了,拿件大氅不好么?”印儿轻声问。 “傻子!我把他送的东西一股脑儿都翻出来做什么?”阳筠笑着摇了摇头,“还以为你是聪明的,没想到被他随便几句好话就弄糊涂了。” 印儿闻言立即懂了,不禁红着脸笑了起来,忽然叹气道:“可惜了那把琴。” 阳筠也觉得没听见琴音是件憾事。略沉思一下,她正色道: “合当是我的,便是推了几次也还是会回来,且等着吧。” 第二十八回 金兰语 诸如开库取物原是小事,姜华却早留了个心眼,让八凤殿的小内侍们留心太子妃的用度。 “尤其太子殿下送过去的那些物件,都仔细看着,太子妃殿下喜欢什么、常用哪个,随时来报我。” 小内侍们得了嘱托后当真十分用心,连阳筠调香的事儿他们都告诉了姜华。 武承肃听说后,以为阳筠只是爱香气,特意送了个沉香木的屏风,他哪里知道阳筠需要的是能碎了做香料的木头。 送个屏风有什么用,她还能给拆了不成? 内侍们眼见着太子的赏赐一件件来,怎料太子妃把东西都收入库房,竟然从不见用。好容易等到坠儿开库房,找了半天却只拿了个手炉出来,小内侍们都十分开心,以为得了重要消息,争先恐后地去给姜华报信。 姜华出去听消息,接二连三地竟来了三四个小内侍。凡是来报信的姜华都给了不少赏钱,打发了他们,并说以后不用再留意了。 武承肃明知姜华出去听八凤殿的消息,却没什么兴趣,仍旧心不在焉翻着手里的书。 说起来姜华这样出去了不知道几次,没一次的消息有用,这次估计也是一样。 但看到姜华笑着进来,武承肃立即打起些精神。 “奴婢恭喜殿下!太子妃方才让人开库房拿手炉呢!” “拿个手炉罢了,喜从何来?”武承肃斜眼看着姜华。 姜华忙轻轻打了自己两巴掌,边打边说“奴婢多嘴”,接着憋了半天,竟不知怎么开口了。 虽说是自己一时失言,但太子分明是欢喜的。方才说了是报喜,却被太子堵了回去,这话头怎么再提起,姜华也不知道了。 “说吧,拿个手炉怎么了。”武承肃瞥了他一眼,把手里的书翻了一页。 见太子主动问起手炉的事儿,姜华脑筋也快,忙改口说道: “太子妃殿下的身子想是好了!前些日子太子妃殿下在病里,炭火都不敢太旺。才刚听说让人开了库房,拿了个殿下送的手炉出来呢!” “哪一个?”武承肃心里一动。 “听说是个鎏金雕竹子的,连星子炭也用上了。”姜华一脸的笑。 武承肃见姜华笑得开心,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姜华见状,笑意更盛了。 “换热茶去!在这站着,等我赏你呢?”说着,武承肃又拿起书盯着看,好半天也不翻一页。 姜华知道太子这是要偷着乐,忙答应着出去,半天也不把茶换回来,留武承肃一个人在屋子里想心事。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阳筠这是把他当君子了么?武承肃想着,心里又软了一些。 八凤殿里,阳筠坐在床边,手里拿着装了炭的鎏金手炉,手指摸索着雕刻的纹路,双眼盯着地面,眼神空洞洞的,不知道想些什么。 印儿以为阳筠心中反复,怕再劝会适得其反,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阳筠。珠儿拿眼睛觑着印儿的脸,忽然偷偷一笑。印儿不解,看了看珠儿,珠儿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看着阳筠。 “娘娘,药好了。”钏儿端着药进来。 “拿来吧。”阳筠说着伸手要接。 “可使不得!”虽然离阳筠还很远,钏儿还是把托盘往自己身前缩了缩,“这药可烫着呢!娘娘哪能自己端着。” 阳筠微微一笑,道:“这几日都是你端着,难道你就是个不怕烫的了?” 见钏儿仍旧不想撒手,阳筠起身在胡桌边上坐了,轻轻拍了拍桌面:“放这里可好?” 钏儿把药吹得略凉,十分小心地把碗放在阳筠面前。阳筠喝药的时候,她还抻头儿看,好像阳筠不能自理,随时会被烫到一样。 趁着阳筠喝药的时候,珠儿小声问印儿: “姐姐方才哭了?” 印儿欲言又止,珠儿却不再看她,笑着凑到阳筠身边去了。 珠儿又是嘲笑钏儿严肃,又说库房里有多少宝贝,说坠儿怎么嫌她毛躁,不许她动,逗得阳筠笑了好久。 钏儿把空碗拿开递给外头的侍女,也留在内室凑趣。 阳筠接过印儿递来的手炉,摸着纹路问: “这是谁挑的?” “坠儿姐姐挑的,说这个精巧又素净,娘娘会喜欢。”珠儿抢着答。 阳筠抬头看了看平时话最少的坠儿。 坠儿脸上也有笑意,见阳筠看她,坠儿抿了抿嘴,有点不好意思。 阳筠点了点头,赞道:“挑的倒好。” “奴婢还怕太素净了,不起眼儿呢,坠儿姐姐坚持要这个。”珠儿看着手炉撇了撇嘴。她还是觉得,以阳筠的身份,用这个有些清淡。 “明儿起你伺候笔墨吧。”阳筠略想了想,对珠儿道,“你从前总跟筱儿四处捣乱,也该受些约束了。” 珠儿应了一声,又吐了吐舌头,逗得大家又是大笑,坠儿心下也很是高兴。 晚上坠儿值夜,就歇在窗边榻上,阳筠躺在床上,和她说了许久的话,快到子时才睡。 印儿侍候阳筠躺下,便去珠儿的屋子找她说话。 “你看得出我哭?”印儿也不说假话,直接问珠儿道。 “看姐姐眼圈儿红红的,我猜是哭了。” “就你会猜!”印儿拧了一下珠儿的脸,“那我问你,你问我那一句是为什么?” 珠儿犹豫了好久,印儿就那么等她说话。珠儿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咬了咬牙,道: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小,好多事怕我不懂,不跟我说,但我自小跟着娘娘,姐姐们又肯教我,眉眼高低我看得出来——娘娘今日分明是故意支开我们,跟您说悄悄话的。” 印儿不解,便是知道说悄悄话又能怎样?阳筠和她时常这样,从前也不见珠儿问。 “娘娘今日拿了手炉,不仅姐姐欢喜,我也欢喜。姐姐想必和我一样,或喜或忧,从来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娘娘吧?” 见印儿点了点头,珠儿又道: “那夜太子殿下守在娘娘身边,我看着也感动,但心疼可是没有的。” 珠儿说到这,略顿了一顿,鼓足勇气盯着印儿的脸继续道: “娘娘凡事都有自己的判断,娘娘今日让我拿手炉,我便挑了一个;娘娘若没让,手炉就是蒙了多厚的灰,我也不会去瞧一眼。” 一席话说得印儿心下吃惊。 第二十九回 情所起 珠儿一句接一句,印儿才恍然大悟,原来珠儿是说她瞧上了太子。 印儿不禁笑出声来,不知是该气珠儿如此想她,还是该喜她正直可爱。她缓缓给珠儿讲了前因后果,叹口气道: “如你所说,我或喜、或忧,都是为了娘娘。太子殿下如今看来是不错的,但娘娘所说的‘欲速不达’之理,咱们也不仅要听,更要时常提醒娘娘。” 珠儿脸红到了脖子,想要给印儿道歉,却不好意思开口。 印儿伸出指头点了点珠儿的头,笑道: “人不大,心思还不少。还不早点睡呢,明日要是贪睡起晚了,看我怎么罚你!” 珠儿扭扭捏捏送印儿出去,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不免松了一口气。 次日见到印儿时,珠儿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印儿却一切如旧。珠儿便也不再多想,只专心服侍阳筠。 阳筠才歇过午觉,就有崇仁殿的内侍传信,说太子晚上要过来八凤殿。 “太子殿下说,会在太子妃殿下这里用晚膳。”小内侍细声细气。 印儿打发了小内侍,叫了金花、玉叶来,问是否知道太子喜好。俩人知道的还不算少,诸如吃食、饮茶并作息等都还记得一些。 “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改了习惯不曾。”印儿跟阳筠回禀时小心翼翼问。 “无妨,就照着这样准备吧——菜只改两道,其余的还是我日常吃的就好。”阳筠淡淡道。 她能去打听他的喜好,也算对他用了心。如果太过,事事处处仔细周到,反倒会让他失去兴趣,说不定又生出怀疑来。 好容易挨到了晚膳时候,武承肃看着面前的八凤殿,忽然有一丝紧张。 这种感觉倒很新鲜——他哪里试过在一个女人门前紧张? 从来想要什么便有了,不想要的更不会上心。她们大多不是真心对他,他也不心疼哪一个。在武承肃看来,一切都是予取予求的利益,而那些女人也不是白嫁入东宫的。 只有阳筠对他来说最没用,何况她还是武岳忽然塞过来的。为什么独对阳筠另眼相看,武承肃想不通,也没空去想。 武承肃一面往八凤殿上走去,一面暗怪自己沉不住气。她才拿了个手炉,他就这么迫不及待,更要让她瞧轻了。 阳筠亲自迎了武承肃,吩咐人传晚膳,席间更亲自布箸、夹菜,饭后又服侍他漱口。 明明有那么多侍女在旁,其他妾侍也都不需这么侍奉,阳筠偏如此守着规矩,让武承肃有些不痛快,却又不能说什么。 许久不来八凤殿,格局摆设变化不大,陈设的样式却都换了个遍。 从前郑氏很喜欢大红色和金质的,而阳筠用的东西有些古朴大方,有些又细致精巧,杂陈一室之中,倒也不觉得突兀。 比如东间本就是书房,原来郑氏的书房闺阁气十足,如今虽还是书房,桌椅、柜子却被阳筠统统改了。 书房当中那么大一个黑漆书案,桌脚边上放了一个宽阔的赭色粗陶矮缸,缸里插着许多卷轴,看上去近一半是新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总有二十来支笔,笔洗也是好大一个。 屋子的东北角是一方黑漆矮几,矮几后一个半人高的墨色架子,上头摆了许多密封的小罐,武承肃问过后知道这是阳筠调香、焚香的香案。 香案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仲尼、一伏羲两张琴,只是伏羲琴挂得略高些。 阳筠由着武承肃溜达,温顺地跟在他身后,武承肃偶尔会指东指西问两句,她都一一大方作答。 武承肃说没见过熏香也有讲究的,想要看看,阳筠便净了手打灰焚香。 看着眼前娇媚的人,武承肃心里愈发异样。 为什么独对她另眼相看?阳筠除了容貌气质比旁人稍好,也不见有什么不寻常。 是因为她不带一丝烟火气?第一次看阳筠的脸确实惊艳,但他自认没那般肤浅。 抑或是她大清早游湖摘花、又赏了两筐梨子出去,他忍俊不禁之余心生钦佩?分明是和他作对的事,似乎也没理由因为这个改观。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那夜弹琴么?那样的琴声确实让他心动,但不至于就这么看上她吧? 仔细想想,无论他是打压还是讨好,阳筠都不买账,似乎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越来越关注她,也因此发现了阳筠的与众不同之处。 如果阳筠轻易屈服,或者暴起挑衅,恐怕都没有这一刻了吧? 武承肃觉得,恐怕之前他对阳筠就已经改观,只是有偏见在前,不愿去求证自己的猜疑,才耽搁了这几个月。 之所以回想阳筠入燕后的点滴,原本是为理清自己的心事,虽有意避开他对阳筠的杀意,又哪里真能避开不想?武承肃果然还是想到了新婚夜。 新婚夜现已成了他的忌讳,那夜他曾要害死阳筠。 而阳筠没死,是因为她涂了那么多血…… 想到这里,武承肃又是一阵心烦,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的,又学得不像。 话说回来,她涂的血可真是够多,不然非让人查出来不可。也不知阳筠伤在了哪里,伤得怎样,那么多血,应该会留疤的吧。 武承肃盯着阳筠的手细看,并没看见有伤,料她怕人怀疑,定是伤在了有衣服遮挡的地方。 想到阳筠的身子,他倒没有十分期盼,反而不想现在就看了。 “为何有两把琴?”看着阳筠静静焚香,光一炉香灰就鼓捣了一柱香的工夫,武承肃忍不住出声打扰她。 “音色不同。”阳筠的回答十分简单。 “你更喜欢哪一个?” “音色上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偏爱仲尼琴的样式。”阳筠忽然觉得武承肃可能不懂琴。 其实他只是不懂她。眼前这个人不止和东宫不合,放在哪里都是格格不入,这是武承肃头一次猜女人心思,一开始他就自己附加了多少信息进去,难怪怎么都看不透。 阳筠打灰、烧炭,能发出的声音实在有限,侍女们不敢打扰,都在门外候着,屋子里静得让人发慌。见武承肃半天不说话,阳筠受不了他这么静静端详,主动开口问武承肃会不会弹琴。 “自然是会的。” 答得倒轻巧,周纪想必也自认为是会弹琴的吧。 阳筠把炭烧好埋了,只露出一小块在香灰外,避免炭火熄灭,接着从小罐中取出几粒黄豆粒大小的香丸,照旧放在银质的小盏上熏,将香炉盖子盖好,又取了帕子亲手把香案抹干净。 第三十回 难眠夜 见阳筠不用香粉,反倒用香丸,武承肃好奇道: “怎么用这么小的香丸?” 阳筠看了看武承肃,笑道:“不然呢?做成二斤重的一个么?” 武承肃没料到阳筠会打趣他,闻言不由一怔,阳筠自觉失言,忙解释道: “这味香叫‘梅花三弄’,有一味白梅花瓣是新鲜的,不好做成粉,做成香饼原也可以,就是不如香丸保存得好。” 说到这里,阳筠顿了一顿,轻轻说了句: “况且香丸味道虽轻,却最是持久。” 武承肃反复琢磨那句“味道虽轻,却最是持久”,竟不能释怀,良久才又问: “说起‘梅花三弄’,莫非太子妃也擅奏笛么?” “笛子是不会的,不过借了这个名字。”阳筠跪坐在香案前并未起身,“光是琴就学了许久,哪里有空学这些。” 阳筠隐去所学其他不提,而武承肃就等她说琴,哪里会追问。 “那日的琴声当真好听,不知可否求赐雅奏?” “日前还‘焦尾’琴给殿下时便说了,弹琴手疼。”阳筠强压着不发脾气,她最烦的就是别人要听她弹琴看她跳舞。 “练了这么久,还会手疼?”武承肃那边憋着笑。 阳筠哪里听不出,她直直盯着武承肃半天,忽然说了句: “手指痛可锥心,殿下难道不知道么?” 似乎是亦嗔亦怒的一句话,阳筠倒是故意说的。武承肃果然懂了,虽然有些尴尬,心里又多了一分欢喜。 若说之前他对阳筠有三分的兴趣,此刻倒有了五分。 才刚戌时,武承肃就借口说乏累,让侍女给他沐浴梳洗后,随便拿了阳筠搁在案头的书,让人抱了个迎枕垫着,歪在睡床上看起书来。 从武承肃开始沐浴,阳筠就心里发慌。等他洗好出来,阳筠咬了咬嘴唇,转身去了净室。 这一次,换他听她沐浴的水声。 武承肃心里只有三分的期盼,剩下七分都是不安。 她竟知道要涂血。 如果她真的经过人事,他要怎样?悄悄杀了她,还是默不作声? 可是她也只是涂了血,似乎知道的并不多,武承肃试着说服自己。 血涂得那么多,或许就是因为知道的多呢?那么多的血,也不好查出什么了。 武承肃还没纠结出个所以然来,阳筠就从净室里头出来了。 月白的白绸中衣,领口袖口都用银白色的绣线绣了暗纹,衬着阳筠雪白的脸,倒真是好看。武承肃把手里的书递给侍女,只盯着阳筠瞧。 阳筠在床边坐好,侍女们抱走迎枕,熄了灯烛出去。钏儿和印儿守夜,两人各抱着厚厚的被子睡在外间,隐约能听到里间的说话声。 “不冷么?”武承肃早盖了被子,歪在里边床上,以手支颐看着阳筠身影。 阳筠也不答他,闻言轻轻在外侧躺下,拉了被子盖好,满脑子乱哄哄。按照之前女官教的,她应该主动去拉武承肃的手往自己身上放。 可她实在是不想动,虽然一直努力劝自己只动一下就好,剩下的就都不用她管了,奈何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武承肃早就躺好,等了半天却不见有动静,可从来规矩如此,阳筠不来拉他的手,他又哪能涎皮赖脸主动去碰她?更何况他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碰她。 眼看着阳筠犹豫,武承肃不禁又想,万一自己看错了人,是不是杀了她另说,还不够以后心烦的。 或许这就是他父皇打的好主意,一旦他杀了阳筠,武岳那边就把消息放出去。 可就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儿,两个人都想找点话说说,却又找不出什么来。 “你也会卜筮么?”武承肃话出口后,才想起自己的腹稿还在肚子里,竟然只说了最后的一句。 阳筠想了想,猜他是因为高阳国乃“传天数者”这个说法,问出了这么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高阳国内会卜筮的也不多了,只有族中几位长老还懂。”阳筠答道。 可若是问什么答什么,不是更尴尬?阳筠想了想,继续道: “妾身自己是不会的,但叔父家的堂弟学了不少,过了这大半年,想是有些长进吧。” “哪个叔父?可是高阳国主阳曦么?” “正是。妾身只有一位叔父,叔父家两个堂弟、两个堂妹。” “我记得你有个亲姐妹的。”武承肃觉得跟阳筠说话有些别扭。 “妾身有一胞妹,如今已有十二岁了,平日里最是淘气不过,妾身也拘她不住。”想起阳筱,阳筠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武承肃终于知道哪里别扭。 “我只是个太子,你又是太子妃,不必自称妾身。以后就你我相称罢!” 还一句话他没说:既然没圆房,哪来的什么夫君和妾身,没的让他想起烦心事。 阳筠摸不准他的脾气,应了下来。可她的话已经说完了,武承肃没有顺着往下聊,反倒说了句无关的。 “听说太子殿下是独子,并无兄弟,连姐妹也无么?”阳筠没话找话。 黑暗里,武承肃一言不发,阳筠似乎听到了他狠狠的咬牙声。阳筠意识到自己找错了话题,若无其事般叹了口气,继续方才的话题说起阳筱来。 “臣妾父母亲走得早,叔父又十分宠她,由着她淘气,五六岁就会下河摸鱼,八岁就可以骑着小马乱跑了。 “每次想要教她读书,她都十分不耐烦,勉强识了几个字,又开始舞刀弄枪的,没片刻安生。 “臣妾针线上也不好,没本事教她,她也不想学,恐怕到现在连根针都没拿过呢。” 阳筠说到这里竟笑出声来,末了又叹了口气,说想念阳筱。 然而武承肃不接这话,仍旧说了一句“以后你、我相称”。 阳筠气苦,只好讲了些高阳旧事给他,诸如昆吾氏如何建立有苏部,有苏部被灭后又怎么辗转建了高阳国,高阳有几任贤明的国主,但对于高阳国主一妻而终之事却绝口不提。 武承肃果然和阳筠聊了起来,交谈间发现阳筠竟读了很多书。武承肃有意试探,果然连医书也读了不少,他心里不由得畅快了几分。 对于武承肃有意试探一事,阳筠并未疑心,只当他是试探学问。既然她做的是太子妃,他又愿意听她弹琴,遮掩反倒无益。 自己总共就这么点本事,若都藏起来,他看她还不一无是处了么? 如此想着,阳筠便索性跟武承肃谈起学问来,却发现有些地方实在是自己见识浅薄,对眼前这个太子不免有些改观。 武承肃也不嫌阳筠想法幼稚,一个还未及笄的女孩子能说出这么多,已是十分不易了。 两人聊了大半夜,可苦了宜秋宫的卫良娣,三更天还睡不着,坐在床边生闷气。 眼瞅着她就要临盆了,太子竟然宿在了八凤殿?想起跟自己擦肩而过的太子妃的位置,卫良娣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父亲再三斟酌后倒向太子,又让他嫁进来,以谋长远计,难得太子对她很好。 本以为有了身孕生下儿子,宫里一个旨意下来,自己就能成为太子妃,谁知忽然就冒出个高阳王主。 高阳国是什么东西?一群装神弄鬼的,还有脸说自己“传天数”。 “有苏部不是出了个妲己么?”秀橘道,“奴婢听说高阳国还是祭九尾狐呢,太子妃别也是狐狸精变的!” 卫良娣听着眼睛一亮,心里也舒坦了不少。虽然想起武承肃宿在阳筠那里仍有些气闷,但总算能睡着了。 第三十一回 迟相应 武承肃和阳筠聊了快两个时辰,期间阳筠起身两次去喝茶。 说了这么久,换作是谁嗓子都干了。讲起什么武承肃都头头是道,偏阳筠每次提起妹妹,他就不接话了。 东宫的事情阳筠做不了主,想要见阳筱,只能靠武承肃开口,由皇后允准。她又想让阳筱在八凤殿住一阵子,更要加倍小心,不容有失。 然而“欲速不达”,阳筠觉得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太子也不见得为她破例,既然他如今愿意和她说话,迟早还是有机会再提的。 快到子正的时候阳筠有了睡意,武承肃那边说话,她这边只是“嗯”一声。 武承肃猜到阳筠是困了,他也还没休冬假,第二日早朝总是要上的,又说了几句,见阳筠没了声音,他便也迷迷糊糊睡了。 一夜无梦,他从来不太做梦,只很早前有一阵子多梦。 那段时间,武承肃经常梦见燕皇武岳把他扔在水里溺死,或者把刀架在他的脖颈,而梦里的他都还只是婴儿。皇后钱氏站在那里,血浸透了钱氏的裙子,地上也流了好一大摊血,钱氏伸出双手要救他,却怎么也够不着。 寅正时分武承肃起床,阳筠也跟着起来,亲自服侍他梳洗穿戴。武承肃就在八凤殿用了早膳,临出门时忽然回头,看着阳筠微微一笑。 他也不说话,只笑了一笑便走了,阳筠免不了又是一番猜测。虽然猜不出什么,但她直觉武承肃的笑是善意的,便也不多加萦怀。 不过正是因为他方才忽然站住,回头那一笑间,她才头一次看清他的脸。 武承肃肤色略沉,面部轮廓分明,眼神异常深邃,五官虽不很惊艳,凑在一起却能给人俊朗之感。 远没有周绎好看。 周绎唇色光红,朗目疏眉,加上鼻如悬胆,口角如弓,虽行事处处透着霸道,却更有一种疏阔之气,让人自惭形秽之余,又迫切想要与之相交。 武承肃则如带着冰刀霜剑一般,威慑力十足,让人望而生畏,也会让人因为他在身边而感到憋闷。 阳筠叫珠儿过来磨墨,静静地默起诗来。 是一首《子衿》。 珠儿伸头去看,那些字她倒是都认得,意思似乎也很好懂,只是不明白太子才出去,娘娘抄这个是为了谁。 昨儿一晚上阳筠都没叫侍女,门外又听不到什么声音,印儿与钏儿也猜到二人未发生什么。钏儿不知之前的事,只当太子有许多话要和娘娘说,印儿却有些担心。 不过已经能好好说上两个时辰的话,临走太子还回头笑了一笑,总还算是好事。 接着的三天武承肃十分忙碌,马上就是冬假了,一堆大小事要他处理、决定,便都宿在了崇仁殿里,也没想起来遣人送东西给阳筠。 阳筠倒也不盼他,仍旧自顾自地抄诗,但抄来抄去,总还是一首《子衿》。 宜秋宫那边就没这么恬然了。 卫良娣听了秀橘的话,本以为可以散播些谣言,借机打压阳筠。 临盆之期渐近,看望她的人都是三五成群结伴而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碍着人多不好说话,卫良娣几次提起高阳国神秘,想要引到九尾狐上,整个东宫都没人买账,竟连一个顺着说的都没有。 阳筠也偶尔跟着其他人过来看看,什么东西都不送不说,自从太子宿在八凤殿,阳筠更是几日不来宜秋宫。 想到阳筠的样子,卫良媛又一阵腹痛,她摸着肚子暗恨,倒也因为个肚子看开了些:待她生了儿子,看太子疼谁。 第四日,武承肃早早派人来告诉阳筠,说他晚上要来八凤殿。阳筠照旧安排了晚膳,待武承肃来,亲自服侍他用膳毕。 武承肃无聊,不觉又走到书房,这一次倒不像上回那般拘谨,他将装香粉的罐子打开了两个嗅了嗅,又到书架上翻了翻,转身看到似乎是阳筠练字的一摞纸,捡起来看时发现满篇都是《子衿》。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就这么想他?武承肃隐约有几分欣喜,却又怕是阳筠故意搁在这儿给他瞧的。 阳筠见他盯着纸看,知道他又有了什么想法,也不知他是多心了还是疑心了,疑心的是她抄《子衿》的原因还是目的。 她其实只是舍不得这三天的心心念念,才没忍心丢了这几张纸。 可太子显然在想事,阳筠不愿他把她这几篇字想得那么歪——他似乎从来不会往好处想。 “写的不好看,怎么还看了这么久?”阳筠问道,语气十分坦荡。 武承肃回过神来,淡淡道:“字还不错,多看了看。” “哪里就不错了,”阳筠笑着将武承肃手里的纸抽回,忍痛团成一团丢在地上,“不过是教珠儿识字,随手写的。从前教筱儿这个,她不爱学,昨儿教珠儿识字时,忽然想起来罢了。” 武承肃“嗯”了一声,从粗陶矮缸里随便拿起一卷较新的画轴,打开看是一幅山河图,看得出作画的人是有意模仿,却又心不在焉。 “这是你画的?” 阳筠笑着将画轴也接过来卷了,又搁回缸里。 “照着从前看过的一幅画临摹,总是画不太像。” 武承肃彼时正拿了一卷半旧的画轴,闻言不由诧异,打开看果然还是一幅一模一样的山河图,细微处虽然许多不同,但明显临的是同一幅。料想原作是山河壮阔,阳筠笔下的山河却有绝尘之势。 好好一幅乾坤社稷图,分明被她画成了“心远地自偏”。 莫非她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 武承肃心下好奇,开口问阳筠可否再抚次琴。阳筠也不好再拒他,一边问武承肃想听什么,一边亲自取了仲尼琴下来。 “便《阳春白雪》吧。”不知这么一支曲子,她是不是也弹得出与众不同来。 阳筠嘴上应着,心里却将武承肃直接看成周纪一般的人。 还没将琴放好,姜华进来报说卫良娣肚子又疼了。武承肃懒得理,让姜华直接去请医官来。 姜华却站着不动,低头道: “宜秋宫请殿下亲自去,说是卫良娣见红,已经叫了医官了。” 第三十二回 喜盈门 算来还有一月才是卫氏临盆之期,如今见红还是有几分凶险的。 武承肃闻言起身就走,阳筠是太子妃,自然也要跟着过去。阳筠步子略慢,武承肃也没等她,比阳筠早到了片刻。 宜秋宫里看似乱作一团,众人面色紧张、来回走动,实际很有条理。医婆和稳婆都在忙着,医官也不好来了就走,侍女们则做着各自的事情。 看来卫氏的情况还算好。 阳筠才刚这么认为,香草就跑过来给武承肃和她行了大礼,哭着说卫氏方才有多凶险。 “奴婢们都没经过这事,不敢耽搁,良娣娘娘又怕搅扰了太子殿下,自己心里虽然发慌,还是不敢去烦殿下,让先请医官来看,医官来得倒快,娘娘却已经没了力气,流了好些血出来。” 香草也不抹脸,由着眼泪、鼻涕淌了满面: “太子殿下是不好进去的,待奴婢去告诉良娣娘娘说太子殿下来了,良娣娘娘也就不怕了。” 武承肃忙点头,让香草进去安抚卫氏。他脸上虽然镇定,但异常严肃的面孔恰好说明他心里已然乱了。 还真是关心则乱!阳筠看着乱中有序的宜秋宫,医婆、产婆并一众宫人明明都十分镇定,太子竟然跟着香草慌了起来。 她也是见识过生产的,但那会儿高氏是足月生,况且又是第四胎,确实比这个轻松很多。按照医书和医官的说法,卫氏确实不会像香草说的那般可怜。 说起来,每次医官来看都说卫氏身子好,怎么忽然就早产了呢? 阳筠哪里知道,卫氏方才确实有些凶险。 卫氏听说武承肃又去了八凤殿,心里吃味,气血不畅,肚子便又疼了起来。她原先是忍着,怕再让人禀告会惹武承肃厌烦,直接遣人先去叫医官。 哪曾想医官还没来,肚子却疼得愈发厉害,竟然只能躺下,无法翻身,才一会儿就见了红,少不得又由医婆看着,小心挪到厢房里。 刚挪到厢房医官就赶来了,产婆等都是早预备下的,见情况并不太严重,众人便按照事先分配的各自去忙了。 香草还是故意夸大了七分,这也是卫氏见红后交代的——原话是“告诉太子殿下我今日凶险,却不敢相扰,求他见怜”。 俩人在宜秋宫正殿坐了近两个时辰,才听人来报说“母子平安”。武承肃松了一口气,阳筠心里也踏实下来,姜华急忙教人拿备好的弓箭,在卫良娣内室门的左侧高高地挂了。 有人把婴儿抱到正殿给二人看,武承肃倒是笑得开心,阳筠看着全是褶子的小人儿,想起乃父乃母,心中暗暗叹息。 “孩子早产,又这么小,不用抱出来给人看了。好生照料,不许出差错!”阳筠吩咐过,与武承肃一起确认了乳娘、侍女等,又去看了卫氏,辞过武承肃后,自己回八凤殿去了。 有如此意外之喜,武承肃哪还会惦记阳筠抚琴,他在宜秋宫又呆了许久,等卫氏醒来和她说了会儿话才走。 出了宜秋宫的门,武承肃才意识到不对劲。 卫良娣才刚生产,若他此时再去八凤殿显然不合适,可若不去,又担心阳筠心里难过,好容易改善的关系再淡下去。 只犹豫了片刻,武承肃还是回崇仁殿去了。 阳筠倒没有武承肃料想的那般郁郁,原本武承肃再来八凤殿,她就有些茫然无措,如今走了倒也不坏。 今日发生的事阳筠实在没什么太深的感触,只是觉得那孩子可爱又可怜,担心他长大后会如何。希望他别和阳枍一样,才三岁就会骂内侍、摔盘子。 阳筠回到八凤殿后首先去了书房。 地上的纸团果然被侍女收了。 她盯着光洁的地面看了许久,才叫坠儿去取个匣子过来。 坠儿看阳筠出神的样子,猜到她要什么,开了库房取出个尺长的檀木匣子并一把小锁。 阳筠接过匣子,把余下的几篇《子衿》反复摩挲了几遍,才慢慢折好放进去,用锁锁了,转身轻轻放到书架上。 第二日一早满东宫的女眷都去恭喜卫良娣,阳筠自然也要去凑热闹,几个生育过的侍妾说了不少产后要注意的事,卫氏似乎不以为然,阳筠却因为新鲜,都跟着记下了。 正说着,又有宫里的赏赐和各府贺礼,阳筠只得亲自去接,直到过了“洗三”才算消停。 没多久便是腊月二十,冬假伊始,武承肃那边又开始“雨露均沾”,不到十日里幸了四个不名的妾侍,却不说再去八凤殿。 阳筠心下纳罕,反复琢磨自己是不是哪里又得罪了他,奈何实在想不出来。 小年东宫宴,除夕宫宴,阳筠虽不需亲自张罗,却都要在旁学着,直到初三才歇下。 冬假一直到正月二十才结束,武承肃这些天原本呆在东宫,属臣们也都各自回家过年,最是百无聊赖,好在有个刚出生的儿子,他乐得每天去看几眼。 之后十来日里,武承肃又幸了四个妾侍,包括生了孩子的姚良媛和徐昭训。 根本没阳筠什么事。 对此阳筠本来并不在意,可还没过上元节,玉叶去别的宫里玩了半天,回来告诉阳筠,说东宫里竟然有人私下议论她。 议论大抵分成了三种:祸水,狐狸精,妖孽。 阳筠忽然成了不善不详之人,好在众人只敢私下议论,印儿几人均未听到风声。 饶是没人指责,阳筠也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话在高阳国没有任何意义,大家都是昆吾后人,可在大燕国东宫里不是。其他人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只有她沾了传奇的身份。 这又不是她自诩的。 阳筠站在书房地上,双眼盯着墙上的琴发呆,不知怎么破解这局面。武承肃喜怒无常,这个分寸还真不好拿捏。 或许自己应该主动一些?阳筠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两句闲话,理它做甚!虽然暂时无望接妹妹来,她也不像从前那般困顿了,且走一步瞧一步罢。 她只怕武承肃糊涂起来信了这个,又像从前一般挤兑她。 正月十六用过晚膳,武承肃未打招呼,直接来了八凤殿,阳筠知道消息时,武承肃已经上了一半台阶,眼瞅着就要进门。 第三十三回 十八曲(上推加更) 就要入夜了,武承肃这时候来,也不知是要宿在八凤殿,还只是单纯看看。 抑或是他也听说她是“妖孽”“祸水”的事,来兴师问罪的? 阳筠压住内心的不安迎了武承肃,若无其事地看了他几眼,却看不出个究竟。 武承肃跟前几日来时相比并无任何异常,“祸水”一说他根本没听过,只是那日因为得子高兴,把阳筠忘了个干净,这几日倒不好意思再见她。且他对阳筠虽然动心,但始终还很清醒。 就这么放着阳筠几个月,也不见他父皇有什么动静,谁知道一旦他碰了她会有什么后果。 可冬假马上就要过了,再不见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武承肃觉得不如再听阳筠弹琴,分辨一下是技巧所为,还是真的情之所至。况且多见几次也好,她若真有不妥之处,自己或许能寻出些端倪来。 “晚膳可用过了?” “用过已有小半个时辰了。”阳筠万没料到武承肃会问这么一句,好在不需细想便可回答。 “吃了什么?”武承肃看着阳筠问。 阳筠有一霎那惊讶,这两句话自然到熟络,可她自认两人没那么好的关系。阳筠无暇细想,微笑着说了晚膳的三四道菜。 “总共有十三四样,也记不了那么多了。剩下的都打发小内侍们吃了。” 武承肃挑了一下眉毛,道:“你倒节俭。”说完直接进了书房。 听语气并不是责怪,也不需要她解释,阳筠只笑着说了句“都是从小的习惯”,跟着进了书房。 燕国祖制,皇宫里吃穿用度接按品级,每餐菜式皆有定数。 皇帝十八道,皇后十六道,太子、太子妃均十四道,一品内命妇十二道,二品内命妇十,三品内命妇八,四、五品六,六、七品四,七品以下便只有两道菜了。每餐一汤,粥点、主食可备四样。 东宫命妇按品参此制。 只是同样是六道菜,四品和五品内命妇可支配的银子却是不一样的,品极高的自然能吃到更好的。 许多时候,就是为了吃得更好,弄出多少事情来。 吃不完的大多是扔掉,因为即使是剩的,一般也不会轻易给服侍的宫人吃,哪日高兴赏人一口剩饭,那便是天大的恩典。 阳筠却不管这个。高阳国没这么大的规矩,她们姐妹和叔父一家从来都聚在一桌吃饭,更何况长老们一直说不能在饮食上浪费,会有天罚,她哪敢让人直接倒掉。 既然没说不能给侍女和内侍们吃,便当是她每日的恩典好了。 也不知太子来做什么,无故说了两句闲话,就直奔着书房去了。 总不是又来翻她写的字吧? 阳筠在心里乱想,印儿等怕扰了他们,只在门口站着。有武承肃随行的侍女进来,抱了两个垫子搁在香案旁。 武承肃倒十分大方,直接在其中一个垫子上坐了,一边低头整理衣角,一边对阳筠道: “今日特来听琴。” 阳筠心里不快,很想再说“手疼”,但看武承肃的架势,这借口应该已经不太好用了。 再说,他之前明明送了她好些香脂香膏,专治她的手疼。 眼看着不好推脱,阳筠只好叫印儿把琴取下来。阳筠的两张琴也都是前朝名家制的,只是比起焦尾琴来难免逊色。 阳筠跟武承肃告了一声罪,去换了一身素色襦裙出来,取了沉檀合香焚上。阳筠在另一个垫子上盘膝坐了,印儿将琴桌放在阳筠前面,又去了仲尼琴下来。 “不知殿下要听些什么?”阳筠抚着琴弦,轻声问道。她记得武承肃上次要听的是《阳春白雪》,无奈她不很喜欢。 跟曲子本身没什么关系,只跟弹琴的人有关。 “随意,你想起什么便奏什么罢。” 竟然没再说听《阳春白雪》,阳筠忽然觉得心中空空,不知奏什么好——那些能联想到周绎的曲子她都不爱奏给武承肃听。 也不知怎么,阳筠忽然想起*岁时在高阳王宫里看到的一个曲谱,听说是一位董姓乐师留下的,谱子上没写琴曲名字,也不知过了多久,落在了高阳国。 她曾照着练了两月,彼时觉得那曲子散漫无稽,单调异常,且从头到尾很不连贯,好似十几个曲子拼凑的一般,曲中之意又十分难懂,谁知今日竟然想起它来。 阳筠略一沉思,随手奏了出来。 虽然许多细节记不清楚,她倒也发挥得好,武承肃并未听出曲子已被阳筠篡改。 才弹了不到十分之一,她便领悟了曲中之意,自然越来越顺畅。从前觉得散漫是因为自己不懂,如今她才明白,曲中处处都是离愁与思乡。 更有许多情缘难以割舍。 阳筠把自己的思念之情全都寄在这一曲中,倒不再是为了武承肃而抚琴,为的只是她自己的心。 武承肃自然懂她思乡念妹之意,让他意外的是,琴音中居然还有对命运的愤恨,看来嫁入燕国可能也不是阳筠所愿。 阳筠却早入了迷,脑中忆着曲谱,眼前乃是过去的一幕幕,眉头渐渐拧紧。 直到滴下一刻泪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控,思想早已不受控制,胡思乱想起来。 武承肃早看得出神,幸好姜华有事进来禀告。 “什么事?”武承肃看着泛着水光的双眼,心情有些沉重。 姜华看了看二人,低头报说宜秋宫那边又叫医官。 武承肃直接发出一声冷哼,脸上有几分戾气,这个卫氏还真是会找时候。 “叫便罢了,你怎么也不知道分寸?”武承肃狠狠瞪着姜华。 姜华慌忙伏地,道: “奴婢知错!宜秋宫来人说是小公子病了,奴婢怕搅扰太子殿下,又不敢耽搁,直等太子妃殿下曲毕才敢禀报!” 武承肃闻言有些着急,他略带歉意看了阳筠一眼,对她说了句“你且歇着,不必跟去”,大步走了出去。 阳筠仍旧锁着眉,太子离开她连送也没送,直到印儿过来收琴她才清醒。 “怎么就走了的?”阳筠问印儿。 印儿心下叹息,把宜秋宫请医官的事说了,阳筠咬牙冷笑道: “她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印儿想了一想,知道阳筠说的是宜秋宫知道太子在此的事儿,可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说来也真是奇怪,太子明明是临时起意来的,怎么宜秋宫就直接来八凤殿找人。 路上,武承肃问姜华小公子怎么不好,姜华也说不出个究竟。他急往宜秋宫去,直到看到睡的正香的孩子,心里才踏实了几分。 武承肃亲自问了医官,说只是偶然吃多了吐奶,不是大事。奶娘自然要被责骂两句,但怕影响奶水,也不好责骂过重。 卫良娣早穿戴好,想要出来迎武承肃,被皇后派来的女官说了一通,让她好生躺下。武承肃见孩子无事,而卫良娣面色红润,便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他不好再去八凤殿,只能回崇仁殿去。阳筠方才落了泪,他不说安慰疼惜,反倒又被指使着立即离开。 从前竟不知道,小小的东宫她们也能闹起来。 武承肃忽然觉得东宫的人又该清一清了。 第三十四回 自盘算 次日阳筠又叫珠儿磨墨,只说要练字,写的却都是元稹的几首《离思》。 尤其那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足足写了两页纸,直到手腕酸痛、再握不住笔才停。 珠儿问坠儿要不要再拿个匣子,坠儿摇了摇头。 “上次写的都用匣子装了呢。”珠儿悄声道。 坠儿又摇头,轻轻走到阳筠身边,只深深看了阳筠一眼,便低头将几页纸折起,拿到炭炉边悉数烧了。 珠儿瞪大了眼睛,急忙向阳筠看过去,却看不见她有什么表情。 从六岁入宫给阳筱作伴,珠儿只在阳筠出嫁前见过她这样,分明满腹心事,脸上却冷若冰霜。 珠儿忽然觉得,或许娘娘想要的,从来不是她和印儿期盼的那样。 武承肃一日没有消息,印儿见阳筠这般模样,有些沉不住气了,悄悄让人打听武承肃白日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出去探消息的是春桃。仗着自己年纪小,春桃只说去花园里玩,蹲在湖边和宫里最爱打听的几个小内侍聊天,装作不经意问东问西。 “都是冬假了,也不见太子殿下歇一歇,成日里那么忙。是不是身份尊贵了,事情就越多啊?”春桃抱着一包才制的蚕豆大嚼,嘴里含糊不清。 小内侍看着蚕豆咽了咽口水,“嘿嘿”地笑了半天,才说太子殿下每日不仅要处理东宫的事,朝廷多少事都要他参议。 春桃转过头看着说话的小内侍,皱着眉寻思了半天,才又问: “东宫的事不是皇后娘娘决断么?太子殿下还需要操心?” 另一个小内侍抢着答道:“听崇仁殿的丁三说,太子殿下这几天就把东宫诸人的记档都要去了,正慢慢看着呢。”说完也瞄了眼那包蚕豆。 丁三原名丁鑫,因为在家行三,两个哥哥也都净身做了内侍,他名字又是三个金,被众人唤作丁三,平日里最爱传话,众人也爱问他。而丁三为了显摆自己跟着太子,不知道的也硬要说两句。 “我当是哪来的消息呢!丁三说的话才不可信!”春桃说着撇了撇嘴,又抓了两颗蚕豆嚼。 “怎么不可信!”提起丁三的小内侍见春桃怀疑自己的消息,脸都急红了,“就是丁三去帮着递记档进的崇文馆!” “不止”,一直没说话的一个小内侍道,“我还听说姜内侍特意吩咐大伙儿,说没有传唤不要进去。凡有人来请,除非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别的一概不许通传呢!” 春桃也不知印儿要多少消息,总觉得这些也就够了,说了句“吃多了肚子不舒服”,把印儿给她的一包豆子全给了那几个小内侍,又逛了一圈才回八凤殿。小内侍们得了豆子自然欢喜,蹲在原地吃光了才罢。 印儿听到消息之后心中有数,叮嘱春桃对谁也不能说,又给她抓了一把干果,让她回去干活了。 金花问春桃去了哪里,春桃说替印儿取了些果子回来,当真一点风声不漏。看着春桃蹦蹦跳跳离开,金花倒没什么,玉叶却冷笑了一声。 阳筠午睡醒来梳妆好,印儿进来说话。 “娘娘,方才您午睡时,太子殿下又让人送那把琴来,奴婢不敢推辞,只能先收了,现就在正殿桌上放着呢。” “退回去。”阳筠说这话时面无表情。 “还要退么?”印儿有些担心,不由问道。 阳筠靠在床边,双眼盯着被面,冷冷道: “退回去。” 印儿不敢再劝,问这次怎么跟太子说不收。 “什么也不说——”阳筠顿了顿,蓦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就说我有两张好琴,用不上这个。哪怕要你叩头赔罪,也不能把焦尾琴再拿回来。” 跟着阳筠这么久,印儿头一次有些糊涂,也不知阳筠是因为前日太子忽然就走伤了颜面,还是因为又惦记魏国二公子周绎。抑或是想要接二王主来,使出的欲擒故纵呢? 殊不知欲擒故纵只是一方面,阳筠是因为对人当真失望,才会这般没好气。 印儿抱了琴去崇文馆,心情当真是忐忑不安,好在武承肃只是怔了一下就又把琴收了。印儿回来复命,阳筠只点了点头,脸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冬假结束,武承肃每日又要上朝,下午照旧在明德殿议事,晚膳前后都在崇文馆看书练字,入夜则宿在各宫,或在承恩殿里幸妾侍。 冬假后的头两个月里,卫良娣身子还没利索,不能侍奉武承肃,可便宜了其他妾侍,几乎被幸了个遍,而卫氏才好,武承肃就一连三晚都宿在宜秋宫,之后也隔三岔五就去呆一晚上。 大家都在想卫氏或许又要有了,众人虽然眼热,却也都是比下有余——武承肃整整有三个月没去过八凤殿。 别说在阳筠那里留宿,连用膳皆无,东西也不再送了,连个扇坠子都没有。 阳筠也不想,每日专心抄诗作画。诗都被坠儿和珠儿烧了,画却都卷了丢进赭色矮缸里。三个月竟然画完了两卷,第三卷已经起笔,眼看她真是无聊。 头两月也还罢了,卫良娣身子不爽,武承肃也未厚此薄彼,也没人多想阳筠。卫良娣身子好了仍旧是独宠,而阳筠被万般冷落,宫里的女人们长日无聊,不禁比较起阳筠和卫氏来。 武岳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散朝后留下武承肃,当着皇后钱氏的面教训了一通,让他善待太子妃。 然而武承肃回到东宫还是我行我素,十日有五日会因为事务繁忙,直接宿在崇仁殿,剩下五天里,竟还是在宜秋宫呆的多。 东宫女眷便都不着痕迹地倒向卫氏,对阳筠虽不敢太过不敬,早上问安却常有来迟的,且每天都有几个头疼脑热,忽然就来不了的。 印儿气不过,试着劝了阳筠几次,说实在不行就还是抚琴,用琴音吸引太子过来。 阳筠都好像没听见一样,脸色越来越黑,不管不顾了起来。 转眼到了四月,四月二十八是阳筠生辰,届时她将满十五,正是及笈之年。皇后一早着手阳筠的及笈礼,在年前就备下了笈礼当日的三套衣裳,正宾、赞者等也都请了有名望的命妇。 阳筠曾想到要段良媛来当赞者,只是皇后一早定了自己娘家侄女、名满燕都的淑女钱惠君来当。 第三十五回 及笈礼 四月二十五一早,段良媛随众来八凤殿给太子妃问安,下午竟又主动来了,和阳筠聊起了及笈礼来。 “太子妃殿下见过那个钱惠君没?”段良媛轻声问。 “见是没见过的,但听说人品十分不错,因此母后才特意指了她。”阳筠不太担心,哪怕皇后与太子一条心,为了颜面倒也不会坑她。 “人倒是不错,去年及笈的,却才开始议亲。”段良媛顿了一下,忽然转移话题,“及笈礼三段,各需一个执事,这不是大事,不知道皇后娘娘定了谁。” 阳筠只希望不是卫氏或那个阴阳怪气的仇氏,其他人她都无所谓。 她很想问段良媛是否愿意做执事托盘子,这话终还是不好出口。若段氏直接拒绝也就罢了,万一因此为难起来,大家倒更尴尬。 “太子妃殿下大可放心,”段良媛看着阳筠欲言又止的样子,掩嘴笑道,“皇后娘娘必不会薄了殿下的。” 见段良媛笑得蹊跷,阳筠猜到可能有她,跟着微微一笑。段良媛又讲她自己的及笈礼,阳筠也讲了高阳国的一些趣事,二人聊了许久,段良媛才告辞。 之后的两天,段良媛每日只是按时来问安,并不多留,也不再单独过来。 东宫的人听说了及笈礼的安排,不免私下议论。有的说阳筠举目无亲甚是可怜,皇后娘娘也不忍心,连自己娘家侄女都安排上了;也有人说阳筠太过孤傲不与人相交,连赞者都是个没见过面的。 阳筠心里有几分不安,生怕出什么差错,却也只能忍耐。 及笈礼当日,皇后亲临东宫,更请了各位贤淑有名望的命妇来观礼。 钱惠君果然气质不凡,阳筠不禁想起段良媛的话,看来若不是武岳一早派人去订了亲,恐怕太子继妃的位置就是钱惠君的了。 段良媛当真做了一加的执事,几个有资格观礼的东宫女眷不露声色,心中却多不以为然。 阳筠不能四处观望,只偶尔往人群里瞥一眼,想看看东宫里都有谁被请来观礼。 似乎卫良娣与陈良娣都在。阳筠收回视线,规规矩矩地从礼。 二加的执事她只瞥了一眼,却不大认得。 三加时,阳筠几乎哭了出来,强忍着三拜起身,身上都有些发抖了。 之后诸如聆训、揖谢,阳筠都晕晕的,始终回不过神来,等礼成后,她被簇拥着,不得不先回了八凤殿。 刚一进门,阳筠就忙让人出去打听,看皇后娘娘有没有旨意下来。 钏儿和珠儿虽不知要打听什么,还是出去了一趟,自然是无功而返。 “娘娘到底怎么了?”印儿见状不禁有些紧张,“可是出了什么事?” 阳筠抓了印儿的手,看着坠儿几个,悄声道: “我今日似乎见到筱儿了,她做了三加的执事。我想总不至于看错,也不该有人生的那般相像吧……” 珠儿头一个高兴起来,也不管自己的话可能会让阳筠空欢喜,咭咭呱呱说个不停。 “定是二王主了!皇后娘娘怜惜娘娘孤单,特意将二王主接了来的!” 阳筠也希望是这样,可若那人真是阳筱,皇后为何早不跟她说,又不让阳筱直接跟过来呢? 正胡乱猜疑,段良媛来求见,阳筠忙请了进来。 段良媛一手托着个匣子,一看就是装簪子的,另一只手牵着个明媚夺目的女孩,赫然便是阳筱。 阳筠忙站起来,却半天也挪不动一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阳筱心里原本十分高兴,忽然见到姐姐哭,她不禁一愣,直接扑到阳筠怀里,也跟着流起泪来。 印儿几个又哭又笑的,竟没人去劝。看着满屋子的泪人,段良媛有些不知所措,左哄一个右劝一个,忙活了好久才都好了,阳筠忙让人端了垫着垫子的胡凳来给段良媛坐了。 “二王主前两日就来了,一直在妾身那里住着。”段良媛轻轻坐下,笑着对阳筠道,“只是皇后娘娘不教说,才瞒了殿下这么久。” 阳筠谢过段良媛,段良媛忙起身要跪,口称“不敢”,被阳筠叫人拦住,仍旧让她在胡凳上坐了。 段良媛也不多呆,话说明白后,把送给阳筠的一支碧玉七宝簪给了印儿,便起身告辞回延芳殿去了。 阳筠姐妹相见,原本都有许多话要说,可忽然再见却都说不出话来。阳筱只看着姐姐傻笑,阳筠看着如今出落成绝色美人的妹妹也只是欣慰地笑。 半晌阳筱才说了句“姐姐瘦了好些”,又哭了起来。 阳筠眼中含泪,笑着劝住了阳筱,问她是否得了皇后旨意,可在这里多留些日子。 “接我的人倒未细说,来了之后便直接悄悄进了延芳殿。”阳筱眨着眼睛,“姐姐不是太子妃么?怎么连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东宫事务都是皇后娘娘掌管,再不就是太子殿下亲自决策,我只需要做得端正就好。”阳筠笑着给妹妹解释。 分明是一件心酸事,阳筠此时说来一点心酸也无。 阳筱若有所思,过了几息才点了点头。 晚膳前有皇后懿旨到,说高阳路途遥远,阳筱特来探亲,实乃国宾贵客,教东宫好生招待,八凤殿人欢天喜地接了旨。也不需阳筠吩咐,印儿几人早教膳房换了阳筱喜欢的菜。 才刚用了晚膳不久,武承肃又遣姜华来送东西,阳筠略想了一下,让人请姜华进来说话。 姜华奉上金、玉、银簪各四根,上头不是雕着新奇花纹,便镶了奇珍异宝,有一支赤金镶珠凤簪,中间一颗南珠竟有半寸大小。 阳筠让人一一收了,打发姜华回去复命,却见姜华不肯下去,蓦地伏在地上。 “请太子妃殿下见怜!”姜华叩首哀求道。 好端端的,有什么需要她来可怜,求太子去岂不更好?阳筠不解,问姜华所求何事。 “奴婢恳请殿下务必收下焦尾琴!太子殿下吩咐,若奴婢办不成此事,太子妃殿下再退琴回去,要奴婢直接去养马,不必再回崇仁殿当差了。” 姜华说完又重重磕了个头,外头立即进来个低头弯腰的小内侍,手中的焦尾琴托得高高,走到姜华身边才站住,将琴在阳筠面前轻轻放好,又退到姜华身后,也长跪在地。 第三十六回 初长成 阳筠看了看睁大眼睛、一脸好奇的妹妹,几乎任何没有迟疑便把琴收下,吩咐印儿拿到书房,照例在墙壁上挂好。 姜华立即堆起一脸笑,再三谢过阳筠,多磕了好几个头,才起身回去给武承肃报信。 阳筠明知武承肃舍不得姜华,也不管这话是武承肃吓唬姜华的,还是姜华吓唬她的,她都收着他的好意便是。 阳筱能坐在这里,想必他出了不少力。 原以为他不接话,又总是不来不往,便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更不会遂了她的意,破例接阳筱来,没想到武承肃竟默默地都办了。 管他是出于内疚还是为了讨好,能看到妹妹,对阳筠来说才最重要。 阳筱刚过了十二岁生日,虽然没全长开,但比十二岁时的阳筠还漂亮几分。阳筠带着仙气一般,有一丝冷清孤傲,阳筱却十分明媚鲜艳,五官更为精致,同时又充满活力。 看着妹妹飒爽的样子,阳筠不禁想到年纪虽小却风姿出众的周绰,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想必绰儿与筱儿也会更加般配了。 绰儿的志向就是当个意气风发的常胜将军,筱儿这性子和相貌,和他还真是绝配。 阳筠不敢多想,生怕再想起周绎,拉着阳筱的手问她这一年来过得如何。 “叔父对我还是很好的,婶母的脾气倒越来越怪了,对我虽不会怎样,却总数落阳楌和阳槿他们。” 阳筱依旧是一脸没心没肺的笑,把阳筠入燕后高阳王宫的一些情况说给阳筠听。 阳筠出嫁后,阳曦总不太开心,时常让人打听燕国的情况,高氏看着就不耐烦,不时拿话刺阳曦,阳曦也不给高氏留面子,多次在高氏屋里直接拂袖而去。 高氏见阳曦当着孩子们的面就走,心里更是一股气,说起话来指桑骂槐、阴阳怪气,阳楌偶尔顶过两次嘴,委婉指责高氏不该这么过分,阳槿对高氏的行为也面露不满之色。 高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久了便偏疼小儿子阳枍,阳枍本就被她娇惯,这样一来当真是不成样子,阳曦见了,和高氏又为此吵过几次。 偏阳曦只有这么一个妻子,也找不到别人来帮他教儿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阳枍被骄纵坏了。 “有一次晚膳时候,叔父连桌子都掀了!”阳筱说着直乍舌。 “怎么连吃饭也要吵么?”阳筠皱了皱眉,心想阳曦那么好的脾气,高氏竟都能把他气成这个样子。 “还不是为了阳枍么!”阳筱说到这里,重重“哼”了一声,“姐姐离开高阳前,阳枍不就会摔盘子了?姐姐走后他可更厉害了呢!” 阳筠不希望阳筱对人和事有这些消极情绪,笑着问她道: “不过一个四岁的孩子,还能真的要打要杀不成?” “现在因为尚小,还不会这么癫狂,谁知道过两年呢!” 阳筱拧紧了眉头,她是真觉得阳枍不是个东西。 “那日晚膳喝汤,我们都喝的好好的,阳枍只顾着玩勺子,半天了也不喝。等他想起来喝的时候,汤自然已经凉了。 “婶母就问还有没有热的,宫里人都知道阳枍有这毛病,早备好了。落霞就说灶上有温着的,让采月去端了来。 “我眼看着采月还吹了几下,估摸着不烫了才给他,谁知道阳枍喝了一口就喊烫,一碗汤都泼在采月身上了。” 不用亲眼看见,阳筠也能想到阳枍那个样子,这才四岁就会拿热汤泼人,十四的时候还不把高阳搅个乌烟瘴气底朝天么? 阳筱见姐姐面上也有怒色,不禁更厌恶阳枍。 “好在汤不是十分烫了,但采月穿着衣服,热汤闷在那里,比直接泼在皮上严重些,起了好大一个水泡,过了快一月才算好。” 见阳筠不说话,阳筱又道: “阳枍现在脾气可大着呢!我和阳杺都不给他好脸色,他一般也不敢惹我们,阳槿可被他欺负惨了。 “上次他踢打侍女,阳槿才说了他一句,他便生起气来,直接抓了个檀木匣子丢阳槿,差点就打到脸!好在力气不大,匣子没飞到脸上就落下去了。” “叔父也不管管么?”阳筠不禁有些担忧。 “叔父就因为他拿汤泼采月,才把饭桌子都掀了。那以后他在叔父面前倒是老实了很多,天天卖乖,背地里还是一样坏。” 才四岁半,心眼儿怎么这么多?十有*是高氏教的。阳筠不禁想到卫氏的孩子,眉头皱得更紧。 阳筱看出姐姐不高兴,忙哄着姐姐说要看库房的宝贝。 “刚珠儿跟我说,太子殿下给了姐姐好些好东西,都收在库里。姐姐快带我去瞧瞧!” 阳筠懒得替阳枍担心,他的人生明摆着不会光明,自己只能尽力顾好妹妹,别的也管不了什么。见阳筱兴冲冲的,阳筠亲自拿了钥匙,在四个陪嫁侍女的簇拥下,带着阳筱去了库房。 其实还有一句,阳筱怕姐姐生气不敢说——她和阳槿、阳杺都听见过阳枍偷着骂阳曦和阳楌,她们三个阻止过,责骂了阳枍。 谁知阳枍非但不认错,还扬言要把她们卖了当奴婢,还是阳杺凶巴巴说了几句,才吓住阳枍。 不过这话他也就是说说罢了,阳筱几个是没当真的,她们都是王主,哪里轮得到阳枍来卖。 只是从此几人更恨阳枍心坏,愈发厌弃他了。 还有一件事阳筱也没说,阳曦那天掀桌子,不仅是为了阳枍泼汤的事,还有些别的原因:高氏闹着要让阳槿去联姻,还口口声声嫌弃周绰是庶子,盯上了四子周绍。 阳曦自然不乐意,他觉得自己没能让阳筠得到想要的,不能再亏待阳筱,联姻之事他属意阳筱和周绰。阳曦只敷衍高氏说嫁了阳筱后,可以再跟周道昭说“亲上加亲”,把阳槿也嫁过去,高氏却不依不饶。 高氏又不是傻子,“亲上加亲”的可能性有多大,她虽不懂其中道理,也知道跟镜花水月是一样的:明明有那么多贵家淑女可选,魏国凭什么就盯着高阳国的王主,娶了一个又一个? 要真能“亲上加亲”,当初商议周绎和阳筠的婚事,怎么不顺带着把阳筱的也定了呢? 高氏为这事儿和阳曦闹了两天,阳曦便索性不见她,也不和她说话,也只有晚膳才能碰到一起。 那日饭桌上高氏又开始冷嘲热讽,阳曦本来一直忍着,直到看到自己儿子比其母还不堪,一怒之下才掀了桌子。 而高氏话里话外骂的,既不是阳筠也不是阳筱,而是二人的母亲,前高阳国夫人伏兰亭。 第三十七回 三分话 高氏说的话阳筱听不大懂,多半的意思都是她自己猜的,她也不好直接告诉阳筠。谁知道是不是以讹传讹,没的让姐姐跟着生气。况且那样的话,阳筱也实在说不出口。 凭什么就说她们姐妹“和母亲一样”,“惯会招惹男人,没的耽误了别人”? 当时高氏话音一落,阳曦就黑了脸不动了,偏阳枍没个眼力见儿。 阳枍一碗汤泼出去,阳曦当即掀了桌子就走,众人均被吓了一跳。 阳楌气得要命,偏高氏是她母亲,私下里虽可委婉劝谏,当着人前却不能说高氏什么。阳槿急急地叫了句“母亲”,皱着眉、绞着帕子生闷气,高氏却早傻了眼。 阳杺仍旧面无表情,看也不看她母亲一眼,起身就回自己寝殿去了。 可把阳枍吓坏了,哭闹也不是,不哭也不是,还以为都是自己的错,心里更恨采月不说,连带着把不给他颜面、又吓他一跳的父亲也恨了起来。 打从高氏开始阴阳怪气,阳筱就来回盯着阳曦和高氏看,待阳曦起身走了,她索性就只盯着高氏。 高氏回过神来,发觉阳筱盯着她,竟被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到心慌。 她很想骂阳筱两句,但阳曦就是为这个才掀的桌子,见阳楌还在一旁,她对长子又有几分敬重,不想长子反倒瞧轻了她,高氏不得不憋着气,把话咽了回去。 阳楌却早就对高氏存疑,每每因此伤心懊恼,却又无可奈何,那还有什么瞧轻看重之说。 阳筱忽然发觉高氏怕她,她越是直视高氏,高氏就越心虚。 虽然不知道原因,也无法解释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阳筱还是察觉到了高氏的异常。 从前高氏对姐姐就有诸多忌惮,但凡阳筠在场,高氏总是不敢乱说话。自从阳筱直直盯着高氏后,高氏便也开始忌惮她了。 而那种忌惮里,有轻易便可察觉的恐惧不安。 阳筱很想查明真相。 阳筠不知道阳筱那么多心思,寻思着左右开了库房,索性让坠儿取些料子出来,给妹妹裁制衣裳。 “万一住两天就要走了呢?衣服还没好……”阳筱说这话时有点心酸。 “不会的,总能住上些日子。”不知怎么,阳筠说这话时,对武承肃居然多了几分莫名的信任。 姐妹二人正在挑料子,武承肃果然来了。 阳筠有些尴尬,她毕竟把焦尾琴收下了,本以为他会缓两天才来,哪曾想会来得这般快。 见她们都聚在库房,武承肃也跟了进去,头一次认真看了阳筠的陪嫁。阳筠只当他好奇,却不知武承肃心里盘算的是她还缺些什么。 阳筱笑着跟武承肃见了礼,谢他派人去接。 “倒也是应该的,”武承肃十分谦和,“高阳离临水有千里之遥,二王主此行不易。母后已允准二王主暂住东宫,由太子妃打理起居,二王主只管放心住下好了。” 看见武承肃一扫平日的煞气,活像个谦逊有礼的儒生,阳筠不知该叹还是该笑。 武承肃是因为把阳筱当作国宾,不自觉就露出了在外的样子。他在朝上也多是这般,正是因此才能得了那些老臣的推崇和拥护。 阳筱可不管那么多,立即应了下来,说自己想住三四个月再走。 “真要叨扰太子殿下了。”阳筱说着,让珠儿去加一床被子,再把她的衣裳在阳筠寝殿放了。 事已至此,武承肃再想反悔也是不行,只得咬牙应了,心里却在苦笑。 他本以为阳筱会睡在别处,再打扫个寝殿出来给她住也就是了,没想到她们姐妹竟要一床睡。何况阳筱说她要住三四个月,这期间他若是想来了,还哪有地方给他睡? 好容易盼到阳筠收了琴,又特意备了个惊喜给她,求了许久母后才答允,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局。 这还真是福祸相依。 既没有他的地方,武承肃也不好多呆,凑趣一般帮她们挑了两匹料子便走了。姜华问去哪里,武承肃愣了半天,忽然觉得哪里都不想去,直接回了崇仁殿,早早就睡了。 晚上的时候,姐妹二人躺在一张床上,均开心得有些睡不着,有太多话想说。珠儿赖着非要值夜,阳筠只得由她。 阳筱便继续讲高阳的事,故意避开周绰不谈,怕阳筠因此想起了周绎。 那太子殿下看着倒也好,可光一张脸就比周绎逊色好些,对她虽然算温和,但阳筱总觉得看见他就透不过气。 阳筱怕阳筠还惦记着周绎,不想她伤心,魏国的消息一概不谈,只说高阳。 可高阳人口简单,她和阳槿每天只是胡闹,阳杺整日闷着,也没故事给她说。阳楌的进步说完了,阳筱能说的就只剩阳枍的糟心事。 阳筱生怕自己把高氏的话漏出去,也不敢多提阳枍,说了不一会儿,就问阳筠过得如何。 自从武承肃派人去高阳接她,阳筱就认定了姐姐过得好,待见阳筠只略瘦了些,心里便又踏实三分。之后武承肃又是送琴,又是亲来,她只当阳筠每日都过得这么舒坦。 阳筠见问,不知该如何作答,含糊着意思挑了些武承肃的好说了,对卫氏争宠和关于阳筠“祸水”的传言却不提。 阳筠只当阳筱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整日里除了淘气别的一概不会的妹妹,殊不知阳筱身上早起了变化。 阳筱第一次觉得高阳王宫有古怪,对周围人和事存了心眼,是在“听水榭”里,周家二位公子和姐姐弹琴那日。 彼时众人专心钓鱼,或专注于自己的心事,只有阳筱东逛西逛无所事事,也就只有她看到了落霞在一旁窥视。联想起姐姐对高氏的态度,阳筱觉得自己忽视了太多。 从那以后,她便开始留意周遭,总觉得许多事没有那么简单,而之前不觉得,是因为有姐姐护着她。 果然,姐姐的婚事不顺,高氏却时常抿着嘴笑,阳筱心里便十分厌恶起来,担心姐姐嫁过来不好。 那阵子阳筱时常发呆,就是因为不时回想过去种种,思考众人的举止。 看姐姐话只说三分的架势,阳筱明白,姐姐在燕国也过得不好。太子面上都是过得去的,她也只来了三天,看不出个所以然,好在还有几个月,可以慢慢观察这些人。 这一年多她几乎天天观察高氏,不知道高氏是不是察觉了,才会越来越忌惮她。 阳筱发现,高氏时常指桑骂槐,明面上骂宫人,略一想会以为指的是她们姐妹,阳筱却明白,高氏实际上骂的都是她们母亲。 而叔父阳曦每次听到这些话,都会勃然大怒,为此冷落高氏大半年。 阳筱很想知道,母亲和高氏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八回 暗疑猜 高氏甚至毫不遮掩她对伏兰亭的怨恨。 阳筱直觉高氏与母亲之间有秘辛往事,她不禁怀疑起父母死去的原因,或许不是溺亡和殉情那般简单。 她想要打听,却怕寻错了门路,到时查不到真相不说,反而引起高氏的怀疑。 阳筱也想过要阳筠帮忙,一起找出真相,可阳筠毕竟已经远嫁,阳筱又担心因此让姐姐为难,只能自己憋在心里,每日盯着高氏。 从阳曦掀桌子到现在过了近半年,阳筱还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眼看着阳筠在燕国东宫里也不太顺当,阳筱觉得不能让姐姐更加烦心,有些话从前她没说,今后就也藏在心里罢了。 若真有一天她凭己力查明一切,那时再告诉姐姐也不算迟。 姐妹二人都怕对方为自己担心,许多话头不敢提起,竟很快便没得说了。 阳筠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打听了魏国的情况,毕竟要知道周绰和筱儿怎样,是否订了联姻。 况且她实在想知道周绎的消息。 躲得开话题又如何?终究躲不开自己的心。 “绰儿现在还常去高阳么?”阳筠主动问道。 “来过两次,叔父教我和阳楌、阳槿一起陪着他。”阳筱顿了一顿,看来姐姐还是想知道二公子的事的,“听说魏国一切如旧,只是孟老夫人年前没了。” 阳筠心中暗叹,老夫人没了,筱儿的婚事恐怕也要耽搁三年,好在筱儿还不大,倒也等得起。 但俗话说“夜长梦多”,阳筠不得不担心。 老夫人一走,傅天瑜怕就成了娘家的希望,但实际上没了老夫人庇护,她在周家的地位反倒大不如前。 魏国现在毕竟是周氏和沈氏的天下。周氏自不必说,后族沈氏财力雄厚,没人撑腰的傅天瑜恐怕要被沈青英吃得死死,正是尴尬的境地,哪能撑得起自己的娘家。 更何况周道昭对几个儿子态度暧昧,周绎也是因为看出了这个,当初才敢跟父亲要阳筠。 也不知傅家有没有明白人,早点给傅天瑜谋条后路。 “世子……世子和二公子,可有孩子了?”阳筠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了出口。 “来之前听说世子夫人才刚有了身孕,算上路上的时间,现在怕是有四个月多了。”阳筱声音渐低,“二公子倒没什么消息。” 阳筠睁着眼,却只瞧得见斑驳的影子。没有消息,是像她一样尚未圆房,还只是迟了些呢? 或许现在,沈青英已经有了。 想什么呢!阳筠暗骂自己,人都嫁过来了,琴也接了,难不成还盼着完璧归赵么? “有没有听绰儿提起过那个沈青英?” 阳筱略想了想,她还不能确定姐姐和太子的关系,最好就是照实说了,她相信姐姐心中有数。 “倒是听周绰提起过。说是十分和气,对谁都好,只是太没主意,凡事都听二公子的。” 阳筠在心里描绘出一个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的样子,跟白日里见的钱惠君有些相似,只是比钱惠君还要柔和几分,跟个温顺的兔子一样,乖巧地跟在周绎身后。 但阳筠想不出周绎会怎么对待那个兔子,是和颜悦色、举案齐眉,还是就由着她跟在自己身后,却不向她瞧上一眼。 见阳筠半晌不说话,阳筱怕她难过,翻身抱着她的胳膊,把脸埋了进去。 阳筠果然回过神,她抚了抚阳筱的头,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 “好在还有你和绰儿,能好好在一起也好。只是他如今重孝,你要等几年了。” 阳筱闻言不禁红了脸,好在天黑,没人看得见。 周绰比她小一岁,又是庶子,她原来还担心叔父会看不上周绰,后来见叔父的态度,知道这事已是默认的了。如今听阳筠这么一说,阳筱才知道是姐姐劝说叔父允准的。 可姐姐自己的幸福就那么放弃了。阳筱想起让人憋闷的武承肃,忍不住流下泪来。她把头埋得更深,努力不让自己身子颤抖,不想阳筠发现。 衣袖被泪水浸湿,稍一动胳膊上就是一阵凉,阳筠哪能猜不出。她也不想说破——说破了也无非是姐妹二人再哭一场,又有何益? 阳筱再说话时发现,自己的声音明显是哭过的,姐姐不拆穿,她便也心知肚明。 姐妹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慢慢沉默起来,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的,更不知道对方睡了没。 第二日一早东宫众女眷前来问安,阳筠自然把阳筱介绍给她们,大家面上都仍是一团和气,笑着问东问西,心里早都不知滋味了。 阳筠本就生得如仙女下凡,如今来了个妹妹,更是倾国倾城,她们哪能不嫉妒? 况且这么些年在东宫里,还没有谁家的亲眷留宿过呢。阳筱非但宿在东宫,且是皇后娘娘下旨、太子殿下允准,要连续住上三五个月的。好在她们姐妹同宿,太子又有阵子不用来八凤殿了。 还没高兴多久,这些人就都泄了气。武承肃虽不好宿在八凤殿,但自从阳筱来了,他竟时常过来探望,有意表示关心,十日里有三五日和她们姐妹一同用晚膳。 于是又有人动了龌龊心思,觉得阳氏姐妹这么漂亮,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保不齐哪天太子来了就不止是用膳,而是和她们姐妹同宿。到时候一旦传开,看太子妃的脸面放哪放。 然而这些念头只能在心里想,没人敢议论出口。 事实上武承肃也觉得阳筱漂亮,但他之所以常去八凤殿,都是借着阳筱“国宾”的名头,讨好阳筠去了。 过了小半月,阳筱对武承肃也有些改观,心想必然是姐姐念着二公子周绎,对太子心生抵触,而太子对姐姐倒十分用心。 阳筠对武承肃的感激之情日盛,虽还是怕他喜怒无常,不敢与之亲近,早不像起初那般防备了。 而放松下来的阳筠让武承肃越发动心,几天见不到面,他居然就会心慌。 心中更慌的是印儿,自从那日阳筠午睡,她自作主张把焦尾琴接了,阳筠对她的态度就恍惚了起来,跟其他几人的话倒渐渐多了。 她很想找个人问问,却又实在开不了口。 第三十九回 延芳殿 印儿觉得并非自己多心,阳筠对她虽还是照旧的委以重任,她却能察觉到态度上的疏离。 况且跟从前相比,阳筠最近跟坠儿几个说笑的时候多了好些,印儿想私下跟阳筠聊心事的机会则愈发少了起来。 偶尔两人独处,印儿说些什么的时候,阳筠总是敷衍了事,“嗯”了几声就罢了。 印儿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偏众人在一起时,阳筠那边似乎一切如旧,珠儿几个好像都没察觉到异常。 阳筱停留快一月时,阳筠午睡醒来忽然发呆。 这是她头一次梦见武承肃。阳筠想着,终于试了焦尾琴。 琴音清奇匀静、圆润通透,天、地、人三声相互补充,无半点不和谐之处,果然是不同凡响。 也不知是为琴声还是为这琴,阳筠试奏时竟心旌摇荡。只奏了一小段的《阳春白雪》,阳筠便教印儿把琴收了,皱着眉头立在一旁,许久也不说话。 阳筱以为姐姐想起听水榭里奏琴的事来,忙拉着阳筠说想出去逛逛。 “要往哪里去?” 说起来阳筱来了一月,除了偶尔往近处花园走走,再远一点的都没去过。 “姐姐还没去过延芳殿吧?那里头竹子多,生的也好,姐姐不是最喜欢竹子么,咱们去瞧瞧如何?” 听说有竹子,阳筠倒果真有几分动心,但她虽有意与段氏交好,却怕自己无事登了延芳殿的门,会给段良媛惹来嫉恨和麻烦。 阳筱又撺掇几句,阳筠也就顺势应下,挑了一对翡翠耳串作为给段氏的回礼,带着妹妹和侍女们往后去了。 才刚进了延芳殿,阳筠就看到两旁茂密的竹子。 果然如阳筱所说,那竹子生得很好,可惜被圈成了几块,竹林中间杂着些假山怪石,又围了一两丛花圃,虽有桃源之情,却无幽深之意。 饶是这样,阳筠也觉得喜欢。八凤殿建得毫无生气,偏那么多人盯着那里——她倒真想和段良媛换寝殿住。 段良媛听见宫人来禀说阳筠来了,忙出来迎接,阳筠只在院子里略坐坐,段良媛猜她是喜欢院中景致,也不再往里头让,让侍女端了果子茶,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了。 “你这里倒真好!”阳筠由衷赞道。 “这里离崇仁殿远,多少人都嫌清净,不爱住呢!”段良媛知她真心称赞,却不得不说了实话。 阳筠很想说她倒爱住,但交浅言深是大忌,段良媛这个人她自知还没交下。 “我瞧着景致比花园里头好,以后我乏了,就来你这里逛逛。” 见阳筠如此说,段良媛哪有不应之理,忙说“殿下尽管来”,又说她定陪着。 “也不用你陪。你要是忙着也不用管我,只不厌烦我就行。”说着,阳筠又问段良媛平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宫中时日最长,你也别怪我问得直接。” “妾身不敢!”段良媛笑道,“我从小拜了个苏绣师父,这些年无聊,也就一直没扔下,刺绣上还好。” “那可好。我针线上不行,虽也是打小学的,总是学不好。以后若需要,我就只来跟你学了!”阳筠说完先笑。 段良媛也跟着笑,让人取了自己绣的一些香包绡帕,果然精致活泼,阳筠赞不绝口。几人说笑了一会儿,阳筠姐妹才起身离开。 武承肃则没有这份闲情,阳筠弹琴的时候,他正在崇明殿与东宫属臣议事。 与往日例行的议事不同,今天早朝有大事发生。这事旁人看来倒不大,但东宫众人均为此头疼,为此急急凑在一起,饭也不曾好好吃。 新晋的正奉大夫楚冀才原本是个小小的给事中,今早忽然上疏弹劾同为正四品的老承宣使欧阳充,言其持身不正,在府中豢养娈童,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笑话,有辱朝廷名声。 武岳便重重罚了欧阳充,升了楚冀才为正三品正奉大夫。 承宣使不过是个武将空衔,那欧阳充早二三十年就不打仗,只在家养些个小戏子取乐。这事武岳早就知道,也曾取笑过欧阳充,朝中谁人不知。 然而欧阳充之子欧阳恪乃从三品护军,屡立军功,风头正盛,且早与东宫交好。 东宫属臣都觉得楚冀才此番弹劾不是冒进,实乃武岳授意,意在阻欧阳恪前程,打压武承肃,见楚冀才升迁便可知。 可让人想不通的是,楚冀才的庶长女就在东宫为太子奉仪,他怎么忽然要断太子的臂膀?所幸他这番折腾,不过只挫伤了武承肃一根手指,远没有动其根本。至于楚冀才的目的,以及今后的对策,众人需要好好商议。 “正奉大夫也没什么实权,楚冀才何必搅这个局?”枢密直学士柳正叹气道。 不止柳正不懂,众人研究了一下午也没个结论,只定下从此远着楚冀才。至于楚奉仪要不要留,就真是各持己见了。 “不过是个奉仪,留着也无妨,好吃好喝供着她就是了。”武承肃拿定了主意,冷笑道,“这人要真没了,外头会怎么议论?” 众臣听了纷纷点头,就算那个楚奉仪与乃父一心,找人看住了也就罢了,既然已经有意提防,她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见没人反对,武承肃又叫了姜华进来: “让你的人机灵点,看住楚奉仪,人好好的便罢,别出什么差错。” 姜华答应了一声,自去吩咐宫人,众臣也不多留,各自出力去了。姜华嘱咐了两个得力的内侍去看着楚奉仪,自己转身回来,把午间的事跟武承肃说了。 因崇明殿与八凤殿相隔较远,武承肃并没听到琴声。崇文馆和崇仁殿服侍的人虽然听到琴声,但只听到了一段。 也不管是不是太子妃奏琴,内侍们当个要紧事告诉了姜华。 姜华是听过焦尾琴的,然而阳筠弹琴的时候他正在崇明殿。 内侍们却听不懂,说得也是不明不白,姜华只得照实回禀,说午后有人弹琴,但小内侍们经验浅,听不出个所以然。 “奴婢想着,许是太子妃殿下呢?”姜华试探问道。 武承肃却什么都没说。 这是他一贯的态度,既然不知道实情,就还是不要抱希望的好。权当是普通一个人,弹了普通的一张琴吧。 刚得焦尾琴时,武承肃只有十岁,是父皇武岳见他学得好,特意赐给他的。那会儿武承肃时常抚琴,后来当了太子了,往往不能得闲,抚琴的时候就少了。 再后来太子恨上了皇上,这琴就被束之高阁。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把琴送给阳筠,居然只想着她的琴好,觉得放在那里也无用,送给她倒也配得上,竟全未顾及这琴的由来。 正想着心事,忽然有内侍神色匆忙在门口张望,正是姜华派出去的内侍。 第四十回 楚奉仪 见内侍探头探脑,武承肃暗道不好,姜华出去一问才知道,他派出去的人才刚到,就发现楚奉仪死了。 “说是吊死的。”姜华把事情跟武承肃说了,“侍女们以为在歇中觉,便都没有打扰。奴婢派去的人等了一会儿,觉得不对便去看,隔着门就瞧见有个影子悬在梁上晃来晃去。打开门看时,人早就没气儿了。” 武承肃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那楚冀才知道女儿吊死是个什么心情,外头又要怎么议论他这个太子。 “殿下要不要去瞧瞧?”姜华轻声问道。 “瞧!怎么不瞧?自戕也是大罪,这倒有意思了。” 武承肃说完起身就往外走,姜华等人慌忙跟上。离楚奉仪吊死的左春坊不远时,碰到了阳筠一行。 阳筠才刚从延芳殿出来,远远地就看见武承肃往这边走,身后跟了不少人。她心中还觉得好笑,以为这边也没有段良媛所说的那般偏僻。 直到走近了,阳筠才看到武承肃满脸的戾气,看他身后跟着的人都加倍小心,阳筠心知出了大事。 “太子殿下这是要去哪里?”阳筠给武承肃见礼后直接问道。 武承肃笑了笑,看似云淡风轻,对阳筠道: “可巧在这遇见太子妃,左右也是要去的,不如同行吧——楚奉仪吊死了。” 听说吊死了人,阳筠来不及细想,忙打发了珠儿和阳筱回去,自己带了印儿、坠儿跟着武承肃去了。 阳筠边走边在心里回忆那个“楚奉仪”,似乎是个不爱说话的,家世一般,还是个庶出,平时也不见她与谁交好。 快走到右春坊时阳筠才开始心慌,脚下发软,强迫自己才能往前走几步。 和溺亡一样,自缢也是阳筠的心结。她见过吊死的人,情状极其可怖,而那人就是她的母亲。方才太过吃惊,没来得及多想,幸好早打发了筱儿回去,不然现在就是两个人伤心。 左春坊里乱成一团,附近的几个宫里也有不少人出来看热闹,内侍、侍女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见太子和太子妃来了,都慌忙低了头,生怕惹祸上身。 武承肃哪有空理他们,直奔左春坊里楚奉仪的几间屋子去。 阳筠战战兢兢,狠狠握着坠儿的手,印儿见阳筠有些哆嗦,忙扶得更紧了。 尸体就放在内室地上,好在早有人把楚奉仪放了下来,将脸用白布盖了。有仵作验尸,验过后将结果告诉了姜华,姜华转述给武承肃。 倒还真是吊死的,也不见脖颈上有抓痕。 武承肃觉得有趣,不知是有人跟她说好了让她自缢,还是她当真活不下去了。 无论事实是哪个,传出去都只说明武承肃无容人之量,侍妾父亲弹劾了他的人,他就留不得这个侍妾了,诸如心狠手辣的恶名可想而知。 楚冀才摆明了弃车保帅,然不怕楚奉仪自戕株连全家,倒也算他有勇气。只是对自己女儿都如此狠心,当真让武承肃不敢苟同。 那楚冀才原本只是个四品闲职,如今虽然仍是闲,好歹也是个三品官。眼看着他平步青云、炙手可热,怕是有人愿意与其交好吧。 能给家里其他几个孩子谋条出路,舍弃一个才九品的庶女又算得了什么? 套路是明摆着的,只恐防不胜防,楚奉仪还是被人害了。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如果看了,就算顾忌武岳百年后武承肃即位,现在不敢得罪了他,怕也不能轻易倒向他了罢。 “要怎么说?”阳筠忽然问。 燕国人口复杂,可不比高阳。她母亲虽然死后不得祭飨,但也不会因此连累了族人,为了不耽误她们姐妹,叔父还特意说母亲是殉情。 如今楚奉仪没了,阳筠觉得也需要个理由,不然肯定会连累旁人。 武承肃却以为阳筠替他担忧,还以为她懂了其中蹊跷,回头看时发现她脸色苍白,身上软软的,显然是怕了。武承肃不禁心里一动,既感念她的关心,又佩服阳筠聪明。 “就说吃错了东西,昨日半夜起发现便中有血,今日午睡后一阵腹痛,就忽然没了。”武承肃冷冷道。 虽然验尸的结果由着武承肃说,阳筠却觉得他这招不高明。正盘算着,却见武承肃又低声吩咐姜华: “把她自缢的事儿慢慢透出去,就说有封手书,写说因东宫里人才众多,良娣都生了儿子,她不显眼,又觉得被父抛弃,生无可恋,不如一死,也好替父赎罪。” 这样一来,外头的人非但不会说太子不容人,还会觉得他善待宫眷,连自戕都帮着遮掩。 阳筠心下佩服,见武承肃行动不瞒着她,忍不住问了一句:“若还有人不信,又当如何?” 武承肃看着阳筠微微一笑,道: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阳筠低了头,反复琢磨着这句话,竟有豁然开朗之感。 这边事情落定了,自然不需多留。武承肃本想说去八凤殿用晚膳,但看阳筠的脸色,估计她今天没什么胃口,便又把话咽了回去,嘱咐阳筠好好洗洗,别沾上了晦气。 晚上的时候,经姜华提醒,武承肃才想起阳筠生母伏兰亭就是自缢而亡的,他不免有些懊恼,没多加考虑就让阳筠同去。 八凤殿里头,阳筱问东问西说了好久,打从听说死了个人便开始打听,直到看见姐姐吃不下饭才安静下来。 这一晚没几个人睡得好。 楚冀才那边知道女儿死了,不免大吃一惊,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武承肃不容人,自己以后怕是不得善终,接着又为楚奉仪伤了一回心。 没一会儿就又有下人来报,说是有如此这般的传言,楚冀才听了脸上一红,仿佛看到女儿脸色青紫,伸着长舌瞪着他。 他的想法原本十分简单。 自己的庶女不过是个奉仪,而如今连良娣都有了儿子,恐怕楚奉仪这辈子也挣不来个光耀门楣。 与其等太子上位他再谋划,不如现在见风使舵,自己跟着武岳走,给儿子女儿都寻了好出路,让子女中立,即便因此得罪了武承肃,大不了就是他一人死。 况且楚冀才觉得,武承肃上位未必就会清算他,不然留下个跟武岳一样糟糕的名声,岂不是自毁长城? 哪想到女儿这么烈性,说死就死了。所幸他早做足了打算,也没有十分伤心,只是从此心虚害怕,晚上总是睡不踏实。 楚奉仪挺灵、入葬,楚冀才都以丧女心痛、旧疾复发为由,一直呆在家里“将养”,连早朝也不好去。 此后每每见到楚奉仪的生母薛氏,楚冀才也是心慌不已,终于忍无可忍,将薛氏毒杀了才罢。 第四十一回 殃无辜 诸如楚冀才这等心虚之人,自然轻易信了楚奉仪自杀的事。 而有些聪明的,心知太子不会自找麻烦,即便真的心狠手辣,也断不会此时对楚奉仪下手。如此一来,便有不少人怀疑起武岳来,对皇帝心生不满不说,对牺牲女儿的楚冀才也十分不齿。 朝中虽仍有人对武承肃存疑,觉得从头到尾都是他的手段,却只是少数几个人偷想罢了。这种人又多半不聪明,在朝本就没什么势力,因此他们信与不信并无甚作用。 可怜了楚冀才机关算尽,原以为日子会越来越好,不想反倒大不如前。从前没什么人瞧不起他,更有人忌惮着武承肃,亲自登门的虽不多,送节礼却从没落下过。 楚奉仪一死,一切都变了样。 待半年后,薛氏又被楚冀才毒杀,他原以为是天衣无缝,想图个长远的踏实心安,不想薛氏丧礼连个吊唁的都没有,来府上问候的也就几个同年罢了。 自此,众人看楚冀才就如同看一只癞蛤蟆,纷纷避之唯恐不及。楚冀才不免心生悔恨,却为时已晚。 这些都是后话。 楚奉仪死的当日,阳筱从姐姐那里没问出什么来,第二天一早就拉着珠儿出去,非要打听清楚。 珠儿不解,不过是死了个奉仪,二王主为何如此上心。 阳筱却不得不关心。她一早就怀疑母亲伏兰亭的死因,偏不知该怎么查明。如今碰上个莫名其妙吊死、太子又为其遮掩的,她哪还能坐得住。 再者说,东宫诸事和太子为人,跟姐姐密切相关。阳筱虽不知道打听清楚了她又能做什么,但总不能不去打听。 珠儿先去问印儿和坠儿,印儿摇头叹气让她别问,坠儿则沉着脸不出声。珠儿说了二人的反应,阳筱更担心了。 果然事出蹊跷!阳筱如此想着,便让珠儿遣两个小侍女出去探消息。 “让她们只当是出去逛。别人问起,就说去膳房给我拿糖。” 珠儿答应着,遣了春桃、夏莲。秋云笨笨拙拙的,冬雨又有些贼气,珠儿不惯用她两个。 才半个时辰春桃她们就回来,把有封手书的事跟珠儿说了。 “丁三这回口风可真严!”春桃乍舌道,“要不是因为我们是八凤殿的人,他还一问三不知呢!” 阳筱听了后半晌不语,吃了午膳也没好好歇午觉,怕姐姐疑心,她只好闭眼装睡。阳筠哪里知道她又胡闹,以为妹妹睡下了,便也躺下休息。 阳筱闭着眼,眼珠儿却骨碌碌转个不停。 “午睡”起来,阳筱又去找珠儿。阳筠知道她们凑在一起就要胡闹,还以为不过是小孩子淘气,想着东宫里的规矩阳筱和珠儿也都懂,只嘱咐钏儿盯着点,别闹得太过,便由着她们去了。 阳筱却不乱跑,安安静静呆了一下午,跟珠儿小声聊起了卫良娣。 卫良娣几次来八凤殿找武承肃的事,珠儿是一清二楚的,也明白卫氏这是与阳筠争宠,便把卫氏之前专宠,并卫氏早产、阳筠被人轻视之类都说给阳筱听。 原以为阳筱会撸起袖管跳脚骂,怎料她听完就开始发起呆来,过了许久才回过神,跟珠儿又悄悄说了几句。 晚膳后,阳筱嚷饿,要吃酥酪。珠儿吩咐了春桃、夏莲去膳房取,二人应声而去。 在膳房等酥酪蒸好的空档,春、夏二人和小内侍们聊了起来,说起了那封手书。 果然便有人把消息漏了出去,几经辗转,翌日就落在了香草耳中,急忙 “一个没孩子的九品奉仪,死了就死了罢!”卫良娣瞥了一眼香草,慢声慢气道。 那个楚奉仪前日就死了,新鲜劲儿早就过了,左春坊离她又远,闹鬼也闹不到这里来。香草才想起来回报此事,还一脸焦急道样子,令卫良娣十分不以为然。 香草却不敢直说,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把话说明白了。 卫氏先是困惑不解,一股业火随即烧上来,她实在不懂自己生个孩子碍着那个楚奉仪什么了。 就算是嫉妒,也该是个四、五品的侍妾吧?小小一个九品奉仪,临死了居然留下封手书,说是因为“良娣生子”才觉得困顿不堪,也因此“被父亲嫌弃,生无可恋”。 这是要说人死了都是因为她卫良娣么? 这话传出去虽然丢的还是楚奉仪的脸,可她卫氏好端端地被卷了进去,保不齐还有人说她擅宠不贤,真是还不够恶心的。 想跟她争风吃醋,也只有那个太子妃才配。别人不过是跳梁小丑一般,哪有资格对她说三道四。 卫氏素来小气,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早产,这样的消息听进去,自然又要动肝火。 连续几天卫氏吃不下睡不好,倒不是因为怕鬼,只是莫名弄了一身骚,咽不下这口气。人活着她还能寻个办法出出气,那楚奉仪早就死透了,这口气她只能憋着。 彼时卫氏生产已过了近半年,身体恢复了有七八分,被传言一气,忽然又开始不利索,淅沥沥地流下血来,一月倒有半月不能侍寝,又过了半年才渐渐好了。 不少人便猜到了卫氏生病的原因,都以为是宫外的人给东宫透的消息,却不知起源就在东宫里。 丁鑫见话传开了,虽然猜到了几分,却以为是阳筠的手段。他本以为阳筠跟了太子同去,想必知道实情,见八凤殿的人来问,寻思着迟早她们要知道,乐得卖乖讨巧。 如今东宫里头议论纷纷,他哪敢承认是他漏出去的,装个没事儿人一样,把这事又告诉了姜华,暗示消息是从宜秋宫传出来的。 武承肃原也是有意试探,以为消息进来怎么也要十天,不想竟这般快。 之前他觉得卫氏虽然有些小性儿,但不过是女人家胡闹,对卫氏所为倒也没过份上心。 可这才几天,外头的传言卫氏便能知道。不过是个户部侍郎,手竟伸得那么长——卫氏在东宫几乎手眼通天了。 他在哪里卫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外头两句传言又算得了什么? 武承肃冷笑,看来人是不能留了,但不是现在动手。 现在他需要户部。 谁让她那个好爹爹奇货可居,非要让她进来直接就做良娣,还贪心不足,盯着太子妃的位置不放!卫氏那般人品性格,哪里配做太子妃? 第四十二回 长远计 若不是因为看透了卫氏小气善妒,武承肃也不会让人把“良娣生子”一事加在“手书”里,此举既可以试探卫懋功的实力,也为日后打击卫良娣、压制卫氏一族做准备。 即便卫懋功猜到真相,谅他了解女儿脾气,必不敢直言告知——不然卫良娣岂非更气? 恐怕对于卫懋功来讲,卫良娣气坏身子事小,若从此与武承肃生了龃龉,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卫懋功所图也不小。 卫氏一族在大燕国根基深厚,先后出了三任皇后,五位帝师,太祖皇帝御赐铁券丹书,一直供奉在卫氏家庙中。 太祖皇帝打天下时,卫氏先祖卫植曾立下汗马功劳,且不说卫植运筹帷幄下的“三捷定江山”是何等功勋,就说其替太祖皇帝挡的那两箭一刀,便足以让子孙后代享百世恩荫。 燕国传国二百余年,卫氏人口逐渐凋零,地位渐渐被钱氏所取代。虽没有从前那般荣宠,仍旧有不少卫氏子弟在朝为官,端的是个名门望族。 卫家男子虽学有专攻,却也都算得上文武双全,但因其以武立族,不免重男轻女,对女子十分疏于教导。 武承肃乃钱皇后所出,即便他的皇后不是钱氏女儿,也不能是一直野心勃勃要做后族的卫氏之女。 若卫良娣本分,待武承肃登基,给她个一品妃做做也便罢了。如果卫懋功不识好歹、得寸进尺,武承肃不在乎多弄死一个侍妾。 原本皇后钱氏预备让钱惠英嫁进东宫做继妃,凭着钱家嫡女的身份,钱惠英必然可以死死卡住卫良娣,令其不能出头,不想忽然来了个阳筠。 所幸卫氏对阳筠的嫉妒对武承肃有益,他最初也是因此不立即害了阳筠,并趁机以静制动,看武岳究竟想做些什么。 至于之后对阳筠动心,却都是他意料之外的了。 如今看来,阳筠也只是个棋子,虽然武承肃还不明白这颗棋子何用,但阳筠钟情于他,总不会像当初的郑氏一般,让他伤心难堪。 令武承肃意外的是卫氏竟如此小心眼,轻易便被气得大病一场。他照旧去宜秋宫探望,卫良娣不疑有他,却不敢跟武承肃哭诉自己的委屈。 虽然她只是个妾,但毕竟嫁的是当今太子,未来的天子,若坐实了“善妒”之名,即使扳倒了阳筠,自己再生三两个儿子,也难成为皇后。 卫良娣身子不爽必须报给起居院,起居院典簿又去八凤殿禀告,顺便送上月的记档。 见阳筱大大咧咧坐在一旁,典簿也不好回避,将记档递给印儿后,把事情都说了便要告退。 阳筠准他退下,自去翻看记档。 见姐姐坐在桌旁翻得认真,阳筱也凑了上来,趴在桌上跟着瞧。阳筠见她无聊,打发她出去玩,阳筱也不肯,笑嘻嘻问阳筠记档有什么用处。 “不过是看太子殿下作息,没觉得有什么用处。” “若没用处,记这个做什么?”阳筱笑道。 阳筠猛然想起妹妹已不小,再有两年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自己懂的道理不该瞒她,于是抬了头,耐心对阳筱道: “说有用倒也有用——若想知道太子殿下休息可好,哪个侍妾近来受宠,从这里便看得出。” 阳筱闻言,往那册子上瞅了几眼,抿了嘴想了一想,歪头问道: “皇宫里嫔妃更多,皇帝陛下怕是更忙,可也有这个么?” 阳筠见妹妹的话愈发不成样子,索性把记档合上推到一边,嗔了阳筱一眼,佯怒道: “我瞧你最是闲!替我去趟延芳殿,把日前段良媛许我的花样子取来。” “好好的,绣花多无趣?我好容易来一趟,姐姐不说陪陪我,倒鼓捣起那劳什子了。”阳筱说着起身,抱着阳筠的胳膊撒娇,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记档册子看。 记档早就合上,她倒也不能翻开,只盯着“起居注”三个字瞧了半天,才又问阳筠: “高阳国主只有一妻,并无侍妾,也就用不上这个了?” “好话你偏记不住!”阳筠说着,点了点妹妹的额头,“高阳王宫里也是有的,只你不知道而已,记录国主饮食起居,何时去了哪里,最详尽不过。” 阳筱还要追问,因怕姐姐疑心,忙笑着插科打诨,说怎么不见人给她也做一个。 “你倒想得美!”阳筠笑道,“还不去延芳殿给我拿东西呢!” 阳筱答应了一声,带了珠儿和春桃去了。玉叶听说春桃又跟着出去,又是好一顿生气。 总要教这个抓尖卖乖的小蹄子知道厉害! 珠儿和春桃一路说笑着往延芳殿去,阳筱只跟着笑,几乎不曾搭话。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高阳国主的起居注。 阳筱总觉得,父亲出事前至母亲自缢前的国主记档里,定有她想要的东西——不仅是先国主、其父阳冀的,还有后来的国主、叔父阳曦的。 到了延芳殿,段良媛拿了好些果子出来招待三人,对珠儿、春桃道:“你们两个自去吃去,王主这边有人照料。” 见阳筱点头,两人端着果子到门外吃了起来。 珠儿倒还罢了,春桃却开心得不行。若不是跟了太子妃,几个姐姐又喜欢她,她哪里能得到良媛娘娘给的果子? 屋里头自有段良媛的贴身侍女服侍。 阳筱捡了块红艳艳的寒瓜吃,入口十分凉爽清甜,忍不住赞了一声,连籽也没吐。 “王主喜欢就好。这瓜是昨夜就放在井水里湃着的,如此才好吃。”段良媛笑道。 “寒瓜难得,姐姐怎么得的?”阳筱一边问,一边又吃了一口。 段良媛忙笑道: “可不敢!太子妃殿下才是王主姐姐,妾身可当不起王主这一句!” “姐姐也不用谦虚,”阳筱轻轻拉了段良媛的手,“我虽小,也是知道好歹的。太子殿下送我来姐姐这里,必然是信得过姐姐,我姐姐也愿意来延芳殿,更说明姐姐可靠。” 见段良媛还有推辞之意,阳筱抿嘴笑着看她,模样十分可爱。 第四十三回 姊妹情 “姐姐放心,规矩筱儿是懂的,有外人在时我自会当心着。”阳筱甜甜一笑,模样十分乖巧。 段良媛说是独女,其实曾有一小妹,彼时段良媛已经六岁,正觉得妹妹小手小脚十分有趣,不料小妹未满周岁便夭折了。 当初见阳筱活泼可人,又生得十分漂亮,加上段良媛信任阳筠人品,早把对亡妹的思念寄托了一些在阳筱身上。 如今阳筱说得真诚,段良媛哪还舍得推辞,竟笑着默许了。 阳筱见她应允,笑得更是开心,睁大眼睛瞧了一遍桌上的果子,伸手拿了寒瓜就要吃。 见阳筱又去拿寒瓜,段良媛忙拦了下来,劝道: “王主既叫我姐姐,我就多句嘴:寒瓜虽难得,吃多了肚子可疼!” 阳筱先是一愣,眼睛缓缓转了两转,忽然问道: “会吃死人么?” 段良媛以为阳筱听了东宫对外的话,认为楚奉仪是吃错东西才死的,见她颇有些慌张,唯恐自己吓到了她,忙笑着解释道“吃不死人”。 “只是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多吃,凡事讲究个分寸,这样才不会伤了根本。” 阳筱低头想了半天,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段良媛直觉她有话说,等了半天却不见开口,便主动询问起来。 “是不是有事要问?”段良媛温和道。 阳筱摇头说没事,脸上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任凭段良媛如何哄她说话,阳筱总是摇头,连寒瓜也不吃了。 段良媛更加不疑阳筱,只当她是个天真的孩子,定是有话不知如何出口才会如此。 等侍女取来花样子,段良媛亲自交到阳筱手上。阳筱瞧了半天,嘟囔了一句“这劳什子有什么趣”,脸色也不如方才那般凝重了,段良媛心中跟着踏实了一些。 阳筱告辞,段良媛亲自送到门口,目送她走远了才罢。 远远地,段良媛看见阳筱扭头问春桃些什么,春桃伸手指了指,阳筱定定站着看了半天才又往回走。 段良媛往春桃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跟自己隔了百来步的左春坊。 送走阳筱后,段良媛心里有些乱,她考虑了良久,还是愿意相信阳筱性子纯真。毕竟阳筱没说什么,即便她此番有意打听,也不能就说她不好——担心胞姐实在是合情合理。 况且阳筱几次欲言又止,不正是顾及她的感受么? 想到这里,段良媛安了心。 回到八凤殿的阳筱更是闲得慌,转了几圈之后,便央阳筠抚琴给她听。 “不行!”阳筠正在书案前练字,闻言看了眼墙上的三张琴,拒绝了阳筱,“谁叫你自己不学,如今要听琴了才知道急,却只想着折磨我!” 阳筱口中说道“我现在就学”,便要印儿取琴下来,阳筠笑着拦住,说什么也不让人给妹妹拿。 见姐姐显然是不想动琴,阳筱眼珠子一转,拉了珠儿就跑。 阳筠只笑,却不拦她。能开心的日子还有几天?待筱儿嫁去魏国,既要侍奉公婆,又要处理与傅天瑜、沈青英等关系,且周绰是个庶子,自然不如现在这般无忧无虑了。 索性让筱儿在自己宫里胡闹罢!阳筠如此想着,脸上不觉露出笑意,也不知这孩子又捣什么鬼。 没多会儿,阳筱穿了阳筠的白纻舞衣出来,站在书房门口嘻嘻地笑。 坠儿忙把殿门口听差的秋云和冬雨遣了出去,又亲自关了殿门,在里面门口站着。 正殿里只剩下阳筠姐妹并高阳陪嫁来的侍女。 印儿吃惊,叫了一声“二王主”,忙去看阳筠脸色。 钏儿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阳筠虽也觉得好笑,却担心妹妹如此胡闹,传出去了不好,见坠儿处置妥当,才放下手中的笔,笑着问阳筱道: “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我竟不知道。” 阳筱却有些不好意思。 “原以为穿上去松松垮垮,像敲锣的一样,能博姐姐一笑……”阳筱说着,学着姐姐的样子甩了甩长长的袖子,却有些不伦不类。 不想竟这样合身! 看着挥舞衣袖的妹妹,阳筠眼眶有些湿了。。 眼前的阳筱仿佛蜕化成蝶,正欲翩翩而飞。她再想护着妹妹,也是无能为力了吧? 直到现在,阳筠才真正意识到妹妹早已长大。那衣服许久不碰,竟不知道早已不合身了,可她却跟从前一样,但凡复杂腌脏的事总不愿让妹妹知道。 见姐姐半晌不说话,阳筱忙朝她看去。 阳筠回过神来,唯恐有人瞧见了对她们姐妹不好,忙让阳筱把舞衣脱下来。阳筱仍旧满地乱蹦,把袖子东一抛、西一扔,举手投足丝毫看不出美来。 见妹妹闹得欢,阳筠笑着教钏儿、珠儿按住阳筱,亲自上前给她脱衣服。 “青天白日的,姐姐也不忌讳!”阳筱素来怕痒,阳筠的手在她身上摸索,她早笑得不行。 “我是你姐姐,有甚么好忌讳的!你穿这衣服怎么不忌讳呢?”阳筠嗔了妹妹一眼,忽然呵了呵两手,在阳筱身上一阵乱挠。 阳筱双腿乱踢,钏儿、珠儿哪敢认真按她,几息的工夫便教阳筱逃脱了。阳筱跑到书房门外往里看,趴在门框上大笑。 阳筠右手扯了左手袖子站在那扇风,嘴里还嚷:“你给我回来!”阳筱早笑得没力气,便是真想回来也迈不动步子。 正闹着,玉叶在外头隔着门报说太子来了。 阳筠一怔,还没来得及问人到了哪里,就听外头一片问安之声。 坠儿拉着阳筱就往内室走,印儿忙上去准备开门,尚未走到门口,外头已经把门打开了。 “怎么关着殿门?你们倒不嫌热。”武承肃说着,大步迈了进来。 他只瞥到阳筱的背影。 阳筱顾不上见礼,急忙躲进了内室。 阳筠笑着请武承肃坐,又亲自端了茶。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阳筱换了衣裳出来,借口吃凉瓜弄脏了衣服。 “才换了衣裳,不然太过失礼,还望太子殿下勿怪。”阳筱微笑道。 武承肃忙起身谦了几句,随便聊起寒瓜并时新果蔬来。 他来本不是为了闲话的。因惦记着那日晌午的琴声,武承肃打算过来问问是否真是阳筠所奏,不想白日里八凤殿殿门紧闭。 见门口侍女并无阻拦之意,武承肃并未多想,推开来看却瞥到一袭舞衣。 高阳国这二王主也太不自重。武承肃想着,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第四十四回 无犹疑 虽只是一闪而过,阳筠却看得分明。 几人原本坐在胡椅上闲谈,阳筠心思早飘到一边。她心里有些难过,说不清是因为太子的高高在上,还是为了尊重、欣赏她的一切,却有缘无份的周绎。 不管是为何,总不能教别人瞧轻了妹妹,更何况那白纻舞衣原本是她的。 “也亏得前朝人愿意跟胡人学,”阳筱看了阳筠一眼,笑着对武承肃道,“不然哪有如今的胡凳和凉瓜?” 夸奖前朝可不是好事,尤其当着当朝太子的面。武承肃感到有些尴尬,只能微笑,却不好搭话,阳筱倒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阳筠才要开口,阳筱又忽然说道: “要我说,胡人最好的,还得数胡床,不仅看着好看,还能隔凉呢!” 说起胡人的好处,武承肃也能接得上,微笑着和阳筱说了好半天。 阳筠看在眼里,心里更堵得厉害。 “胡服也是好的,骑射最是方便。”阳筠插了一句道,“筱儿从小就顽皮,女孩子玩艺儿都不喜欢,最喜欢跟叔父骑马。倒是我,喜欢那些女子气的东西。” 武承肃表现出几分兴趣,将身体往前靠了靠。 “小时候叔父常带姐姐和我出去,不是下河摸鱼,就是骑马射猎。”阳筱又抢过话头,“姐姐只跟着骑马,摸鱼她是不肯的。” 武承肃挑了挑眉,他没想到阳筠还会骑马打猎。 阳筱接着道: “姐姐好静,书读了一大堆,琴也弹得好。我就不行了,不爱写字不会弹琴,什么闹腾喜欢什么。为了管我,姐姐花了多少心思,却总是拿我没办法。” 阳筠还要说话,阳筱却红了眼眶,柔声对阳筠道: “从前筱儿小,许多事不懂,尽是姐姐护着我;如今我也长大了,从此该我护着姐姐了。” 阳筠闻言再不多话,强忍着才不让泪流下来。武承肃见状,以为是她们姐妹情深,不禁在心里好一番感慨,把对阳筱的轻视也抛在脑后。 三人聊了许久,武承肃在八凤殿用过晚膳便回崇仁殿去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实在说不出来,索性不让自己烦心,看了会儿书就睡了。 本是钏儿在榻上值夜,阳筠却点了珠儿。 “筱儿最近不好好睡,让珠儿陪她闹去。”阳筠说着扶了扶额头。 钏儿倒没觉得什么,印儿心里又不踏实了起来,眼睛不时来回瞄着珠儿和钏儿。 服侍阳筠姐妹躺下后,印儿回到自己房中盥洗躺下。她几次起身披了衣服,想去探探钏儿的态度,又怕不知怎么解释而不敢去问,折腾了好半天还是放弃了,过了许久才慢慢睡着。 正殿内室里,阳筠正在想如何开口,阳筱忽然翻身过来,轻轻抱住了她的腰。 “姐姐就当那舞衣是我的吧!不要跟太子提起。” 阳筠不说话,阳筱知道姐姐是不想答应,又不愿直言拒绝,于是又劝道: “我与东宫无甚关系,唯一的联系就是姐姐。姐姐好,我便也安心了;要是姐姐过得不好,这东宫对我来说,还有什么趣儿? “这两月我也瞧出来了,这东宫可比高阳王宫厉害得多!那位太子对善舞一事似是很不喜欢,若我今日没能拦住姐姐,姐姐的话一旦出口,岂不白费了这一年多的经营? “倘使太子今儿问了,便直说那舞衣是我的又如何?左右我过阵子就回高阳了,难道还能跟太子再碰面不成? “他若高看我一眼,对姐姐自然有益,便是瞧不起我,我今日也把话都说在头里,想来太子也不会因此错怪了姐姐。” 阳筠幽幽叹了口气: “哪里是错怪!衣服是我的,善舞的也是我。我总觉着你还小,竟是我疏忽了。” “跳舞的事姐姐莫要再提!”阳筱说着,抱着阳筠的手紧了紧,“舞衣我拿走,权当是个念想,姐姐从此就忘了这事吧!” 哪能说忘就忘? 阳筠苦笑,刚要开口,阳筱又说了一句:“筱儿能为姐姐做的,恐怕不多了。”接着便哭了起来。阳筠也终于忍不住,姐妹二人哭了半天,珠儿换过好几方帕子才渐渐止住。 想到阳筱再有三两个月便要离开,阳筠心中十分伤感,她深吸一口气,轻抚妹妹的头,认真说道: “太子殿下今日不问,想来也不会再提,我不主动说起就是。倒是你,怎么就这么懂事了,倒教我心酸。” “懂事了还不好?姐姐应该高兴才是!”阳筱笑道。 “我高兴,只是许多事情憋了太久,一直没个进展,竟把你也想成跟我一样了。”阳筠说着叹气,“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又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就总是不能决断。” “姐姐说的是什么事?”阳筱生怕说漏了嘴,试探着问道。 “你既说自己长大了,我也不瞒你。我总想要眼前安稳,却又放不下二公子,不愿讨好太子。一日被逼得急了,我就争一日;一日风平浪静,我就懒得应付他。” 阳筱想了半天,问道:“若二公子有了孩子,姐姐可还会这般?” “会。”这个问题阳筠想过多少次,似乎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周绎如何对沈青英,而是武承肃在她心里,始终敌不过周绎。 好像丹青阁里看那幅山河图时,周绎话里暗示的一样,他知道阳筠善舞,也知道这不符世俗规矩,但他就是愿意看——阳筠的一切,他都欣然接受。 而武承肃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即便阳筠今日说舞衣是她的,不是阳筱的,恐怕武承肃也不会因此多给一丝尊重。对她的妹妹都能那般轻视,对她自己又能重视多几分? 或许是周绎年轻罢,竟不在乎别人议论,一切全凭己心。可连江山社稷都不要的,又能有几个? 说到底,她和武承肃也没什么交情,倒也不能怪他。 “若魏国此时兴兵,姐姐可会帮助魏国,尽力在临水搅个天翻地覆?” 阳筠大惊,忙捂住阳筱的嘴。妹妹既然好读史书,有此想法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此大方地说出口来,不得不令人心惊胆战。 黑暗里,阳筱微微一笑,既有些心酸,又有几分释然。她已经知道姐姐的心意,此后该怎么筹划,也算有了方向。 虽然她还没能力筹谋,总不错过了机会就是。 第四十五回 始定心 见妹妹大胆议论魏国阴谋造反,阳筠唯恐被人听了去,急忙掩住阳筱的口,低声训斥道: “才刚说你长大了,怎么这般口无遮拦?” “哪里会有人听到?”阳筱笑着把姐姐的手拿开,“再说,这事世人皆知,只是都还在观望罢了。” 阳筠闻言不免叹气,自己也是关心则乱。姐妹二人低声说起天下大事来,虽难免妇人之见,倒也煞有介事地议论了一番。阳筠遂将周道昭的态度说了。 “再有两年便该议亲了,你嫁过去留心看着,不要因为傅天瑜可怜,便为此得罪了他人,也不要因为众人踩她,你也冷淡了她。绰儿身份尴尬,你行事不要让人捏到错处。待周绎如愿了,自然有你们的好日子;若他不成,你们也不至于没了生路……” 话说到这里,阳筠的声音渐低,终于明白自己仍旧希望魏国能谋得天下。她既有这么大的心,为何近来行事愈发犹豫不决呢?是因为武承肃赠琴之意,还是她生病时的守护之情? 阳筠寻思了半天,不觉想起武承肃的狠戾来。说来说去不过是被他的所为感动了,加上还没站稳脚跟,她又忍耐惯了,难免有些贪生怕死,也真是没骨气。 为了众人过得太平,她也该收收心思了。该忘的,就慢慢都忘了罢! 想到这里,阳筠自嘲一笑,又嘱咐了阳筱几句。 阳筱嘴上答应着,却并不真的往心里去。如果她能实现所想,姐姐说的这些就都没什么用处了。 二人聊着,自然又说起过往,连带着东宫里“九尾狐妖”的传闻阳筠也告诉了阳筱。阳筱犹豫再三,还是把对阳曦和高氏的疑心说了。 阳筠半晌不语,沉默许久才幽幽道: “筱儿,真相如何我并不知,叔父对我们的好却是真的。即便我那般排斥他,不肯下水,他都不曾放在心上,更实心替我筹谋,想我嫁给二公子,图一世安稳快活;又不惧世人议论,许诺将你下嫁给一个庶子——你不该疑他。” “那婶母呢?婶母像怕鬼一样怕我们,姐姐不觉得奇怪么?”阳筱追问道。 “或许只是忌惮你我的身份,她又不满叔父偏疼我们,怕我们挡着阳槿、阳杺的路罢。”阳筠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若高氏真的有鬼,动了高氏,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牵出别人来。假使牵扯上了阳曦,必然殃及阳楌几个。阳筠对高氏和阳枍没什么不舍,但其他几人不该因此受过。 再者说,筱儿的目的一旦不纯,周道昭哪里能容得下她?恐怕还没来得及报复高氏,就被周道昭先行除掉了。自己费劲嫁过来原是为了大家安宁,如此岂非得不偿失? 况且高氏也不像有那般手段和脑筋的人。若高氏真有问题,谁知道逼急了会不会乱咬人,真的冤枉了叔父,又要如何弥补? 无论怎么想,血淋淋的复仇总是不妥,尤其不该筱儿去做。 阳筱却早打定了主意,认真敷衍了阳筠半晌,便装作睡着,不再说话。阳筠也胡思乱想了半天才渐渐入睡。 第二日起来用过早膳后,阳筱又开始无所事事,阳筠便让她出去逛。阳筱无处可去,还是赖在了八凤殿。 见阳筠认真绣帕子,阳筱凑过去看了半天,自己也拿了方帕子胡乱绣了几下,终还是不耐烦,丢到了一边,转身取了一册《史记》,静静坐在一旁仔细读了起来。 阳筠也不理她,用了一上午的工夫,认真绣了半片细长的兰花叶子。 用过午膳,钏儿在外看着收拾东西。阳筠照例要休息时,坠儿板着脸进来内室,秋云跟在其身后。 阳筠遣散众人,只留印儿和珠儿两个。 “可是秋云做错事了?”印儿轻声问。 坠儿摇了摇头,眉头锁得紧紧,秋云看了坠儿一眼,先在地上跪了,朝阳筠、阳筱磕了个头,恭恭敬敬道: “禀殿下,并非奴婢犯错惹坠儿姐姐生气。奴婢方才去领料子,听到些议论殿下的话,悄悄跟坠儿姐姐说了。坠儿姐姐是听了外头的混话才动气的。” “是什么话?”阳筠直觉自己猜到了几分。 秋云咬了咬嘴角,见坠儿并无拦阻之意,便将她去取八凤殿宫人秋季的衣裳,衣库院小内侍问他是否需要白纻一事说了。 “奴婢便问,展眼就是秋天,要白纻做什么。那人也不好好答话,只笑着让奴婢回来问问,说有松江和宜春新进的白纻,兴许八凤殿用得上。” 阳筠动怒,以为有人把阳筱穿舞衣的事漏了出去,才刚要人去细查,秋云又磕了个头,道: “殿下明鉴!奴婢昨日的确看到王主穿了白纻舞衣,但奴婢绝不敢多嘴,从未跟他人提起。” 这么说来秋云是看到了,那冬雨是否也瞧见了?事情传出去似乎只有两种可能,不是秋云便是冬雨,自己的侍女再怎样也不会分不出轻重来,武承肃那边的人口风自然更严。 若秋云所言属实,话便是冬雨漏出去的,那么她为何要传出去、漏话给谁,则必须细细查明;若秋云说的是假话,却先下手为强,反咬了冬雨一口,这人就太可怕了。 自己身边出了实实在在的叛徒,阳筠心里恨得要命,想起之前关于“九尾狐”的议论,阳筠决心要治一治这些人。凡事总要有个开始,难得别人送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上门。 阳筠又问了秋云几句,却没发现什么破绽。秋云被问得有些心急,倒仍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秋云下去后,屋里的几个人半晌不说话。 “我去问问。”阳筱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里问?”阳筠忙拦住她。 阳筱眼珠一转,促狭笑道:“我去问段姐姐。”说完便走。 阳筠也无暇问段良媛何时成了她的“姐姐”,示意珠儿跟上,由着阳筱去了。 “独木难支”,既然要办事,就不能她单枪匹马往前冲,段良媛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阳筱到了延芳殿门口,才想起现正是午睡的时候,恐怕段良媛正睡着呢。但她已经来了也不好就回去,还不如在院子里头坐着等。 才刚进了延芳殿院门,就看见段良媛坐在石凳上乘凉。 “姐姐怎么没睡?”阳筱笑着问道,也不用人招呼,直接在段良媛身边坐了。 “我还没说你怎么来了!”段良媛拉着阳筱的手笑道,“午膳吃得多些,这会子还没消化,不敢就睡,怕积了食。” “我来是有事问姐姐的。”阳筱说着,往四下里扫了一遍。 段良媛果然把人都遣下去,只留了贴身婢女在旁。阳筱又看了看那两个侍女,仍不肯说话,段良媛便让那两人也下去。 “在旁看着,别让人靠近。” 两人应着退下,只剩了珠儿在旁侍候。 阳筱开门见山: “姐姐可听说了关于我的传言?” “不曾听说。”段良媛定定看着阳筱,低声说道,“今儿上午听了一句关于太子妃殿下的,也正为琢磨这个,我才没歇中觉。” “可是说白纻舞衣么?” 见阳筱问得直接,段良媛心里便也明白了。 “倒也没说太多,只说太子妃殿下来了一年多,显见着成了大美人,从前的衣裳都小了,白纻舞衣给妹妹穿刚好。” 阳筱有些疑惑,那日穿舞衣的明明是她,外头的传言不应该是针对她的么?怎么还是扯到了姐姐头上。 第四十六回 好乘风 “姐姐没听错?”阳筱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说是我姐姐的舞衣,不说是我的么?” 段良媛听到侍女来报说有如此这般的传言时,已猜到十之*是真的,如今见阳筱急着问,心里愈发确定了。她便是再想和阳筱亲近,也不好说太子妃的闲话,只能答阳筱的话,道: “说是殿下的,你穿着合身。” 阳筱一阵怔愣,盯着地面不动,过了片刻才抬头看着段良媛,抿了抿嘴,低声道: “不瞒姐姐,那舞衣是我姐姐的,我昨日闲着没趣儿,偶然翻出来穿上,不过是想逗我姐姐开心罢了。” 珠儿有些吃惊,不懂二王主为何和段良媛说这许多。她急忙向段良媛看去,却见其面色平静,神色间透出的都是慈爱柔和。 段良媛握住阳筱的手,叹口气道: “效法彩衣娱亲原是不错的,只是你也该分个时候地点。这事明摆着是有人朝着太子妃殿下去的,要我说,问题还是出在八凤殿里头。” “我就是想不通,姐姐对她们极好,怎么还有人吃里扒外?”阳筱恨恨道,“若有人那般待我,我就算不报答,也不会反过来害人。” 关于阳筠待下宽和、几乎每餐饭菜都赏人的事,段良媛也有耳闻。然而人在宫中,不是给一口剩饭对方就要感激你的——即便是将死之人受了一饭之恩,只要人在这深宫里,也未必就会知恩图报。 段良媛把这些道理说给了阳筱,阳筱沉默了半晌。自己还是太稚嫩了,恐怕她的伎俩也只能骗骗好心人,比如段良媛。 若不是段良媛真心待她在先,只凭她那点心思手段,哪能真的取得段良媛的信任? 阳筱想着,将自己怎么散播遗书内容、又如何想拉拢段良媛都如实说了,段良媛只是淡淡笑着,似乎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姐姐是早就知道,还是生气了,不想与我说话?”阳筱试探着问。 “早猜到了几分,但我总觉得你是个好孩子,不愿意多想。” “如今可知道了,姐姐并未多想,我就是有心的。”阳筱说着低下了头。 见阳筱有些泄气自责,段良媛握着阳筱的那双手紧了紧,劝道: “你可别懊恼!你有心帮助自己的亲姐姐,我还能说你不是不成?何况如今你愿意对我说实话,我心里释然,反倒更高兴呢!” 阳筱面上露出喜色,把自己父母早亡、对叔父婶母疑心、阳筠如何劝说都说了,只没说高阳和魏国之间的纠葛。 段良媛听完心下感慨,又有些可怜她们姐妹。 “殿下说的在理,你不好再疑心你叔父了,万一错怪好人,后悔可是来不及的。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 阳筱瘪着嘴答应了,忽然又想起一事,忙问段良媛道: “姐姐可听说关于我姐姐是祸水一说?” 段良媛闻言大惊,忙四下里看了一圈,确认没人能听见才问道:“这是哪里的话?” “姐姐没听过?”阳筱颇为意外。见段良媛摇头,心知她当真没听过传言,便将阳筠所说之事说给段良媛听。 “我这里近左春坊和内坊,昭训、奉仪住了十来个,最是人多口杂的,怎么从没听说有人议论这个?”段良媛皱了眉头,“倒是卫良娣有孕,众姐妹去探望时,听卫良娣提过高阳由来。只是这话不异于捕风捉影,当时就没人理她,之后也没见谁提起。” 二人说了半天,段良媛甚至叫了心腹婢女芙蕖,问“可还听过外头什么议论不曾”,芙蕖猜是关于八凤殿的,仔细想过仍是没有。 段良媛便对阳筱道: “你回去跟太子妃殿下说,祸水之类的议论外头没有,是哪个侍女说众人私下议论的,可以直接打死了。” 阳筱点了点头,也不多客套,谢了一句便起身告辞。段良媛照旧送她到门口,远远地目送了才罢。 回到八凤殿,阳筱把所闻说给阳筠,阳筠暗叹妹妹果真长大不少,又庆幸段良媛愿意帮她。 待阳筱把话都说完,阳筠冷笑道: “这倒好了,先逮了个意料之外的。” “姐姐要怎么处置那个玉叶呢?”阳筱低声问。 “不急。”阳筠微微一笑,实际恨得咬牙切齿。她当时要真沉不住气,听了玉叶的话有了什么举动,哪还有武承肃如今的这一眼高看? 尤其卫良娣所出的小公子好巧不巧,当时就“生病”了! 若她留住武承肃,谁知道后果如何?小公子真病了自不必说,大概武承肃从此不愿再看阳筠一眼;即便没病没灾,阳筠也会被人瞧轻。 卫良娣既然走这一步,恐怕当真会让小公子病一场,不伤了根本也就是了。 阳筠不禁心寒,高氏那般不堪,也不曾对儿女有一点不好,再怎么发脾气也不会迁怒阳楌他们。想到卫良娣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阳筠又是一阵深恨。 既然当初有传言是玉叶说的,又显然与卫良娣有关,那么两人恐怕还有联系,这一次极可能也是她搞鬼。 不同的是,上一次的所谓传言子虚乌有,今次却已实实在在地传开了。 武承肃若听了去,不知道又要冷落她多久。 阳筠苦笑,开始在心里慢慢筹划。 宜秋宫里,卫氏果然十分得意,从前说话没人接,这一次竟这么快就传开了。 这些人还真是见风使舵,好在她刚生了儿子,正顺风顺水呢,无论别人怎么折腾,开船停船都理应由着她的心思。 现在她只需要等人把话传给武承肃就好了。 其实,上午的时候,话就已经传到了崇明殿,但太子身边服侍的都知晓武承肃的脾气,没人敢把这种闲话当个大事禀告,因此传言到了姜华耳朵里,就再没出去过。 太子对太子妃究竟什么样,别人不清楚,姜华可是看得明明白白。这话说出去,太子会不会生太子妃的气姜华不知道,传话的人会不会倒霉,可就是明摆着的了。 不知散播消息的是想打压太子妃,还只是想试探风向,姜华能确认的是,这人未免太不了解太子了。 第四十七回 一步错 虽然外头都说太子殿下喜怒无常,但对殿下的心思,姜华自认还是把握得很准的。 不过是个风寒,竟陪了一夜;焦尾琴送了,也不敢催着要听;怕人家不高兴,求到皇后娘娘那里,非要破例留宿高阳王主,讨人家欢心。 看来太子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对自身的变化竟浑然不觉,难怪搅事的人不懂。 这倒不是姜华揣测出来的,皇后娘娘递给他的话便是明证——宫里出来的消息,说让姜华看着,“别让太子犯糊涂,留心太子妃”。 姜华哪敢留心?都说太子殿下的脾气不好,太子妃的倔劲儿更难伺候。二人尚未圆房的事姜华一清二楚,可就是不敢告诉皇后娘娘。 倘若皇后知道太子早就乱了方寸,哪还能容得下太子妃? 太子妃一旦出事,谁知道太子会不会念着多年情份,能不能饶过他? 太子本就讨厌嚼舌根,关于太子妃的闲话更是不能说。即使散谣的人沉不住气,不知死活地自己跑去告诉太子,他也还要推说未曾听闻。 因此外头传得十分热闹,武承肃只是不知,晚膳仍是在八凤殿用的。 用完膳武承肃也没立即就走,到书房盯着焦尾琴看,站了好半晌也不说话。 阳筠不知他犯什么痴病,但总不能就这么晾着他,见武承肃盯着琴发呆,还以为他在想关于舞衣的传言。阳筠打定主意,把心一横,主动问武承肃是否要听琴。 “嗯?” 武承肃有些意外,他倒是想听琴,也想问问那日中午的琴声是否阳筠所奏,弹的可是这“焦尾”,然而阳筠自请,他是无论如何没料到的。 盯着焦尾琴,武承肃不禁又忆起过往,接着便想起楚奉仪的事情来,到最后也不知怎么,竟想到了阳冀夫妇之死。 他仿佛看到了两个女童,较小那个哭闹不停,较大的不停安慰小的,人前露出坚强的模样,人后总是郁郁寡欢,连睡觉也不敢哭出声,只能趁着如厕的时候偷偷抹泪。 阳筠见他仍是发呆,便微笑着又问了一遍:“太子殿下要听琴么?” 武承肃犹豫了一下,笑道: “不了。你们平日晚上做什么?我凑个趣儿,消食了就走。” 阳筠本也不想动琴,只是见武承肃盯着琴看,以为他是在想白纻舞衣的事,心道若他开口相询反倒不妙,不如用弹琴挡一下,也好试探武承肃态度。 他若欣欣然,让她奏琴来听,那么眼下暂可放心——传言要么还没到武承肃耳中,要么是他根本不在意。 他若冷脸拒绝,阳筠可要好好打算了。 哪想到武承肃态度竟和蔼起来,琴也不说听,直要给她们凑趣儿。 如此看来阳筠暂可心安。只不知太子今日吃错了什么药,前几次他都拐弯抹角想听琴,如今她难得主动问起,他反倒不接茬了。 莫非真是送到嘴里的吃着不香甜? 阳筠有些气苦,这样吊得人七上八下的,还赖在这里不走了。 心里再不乐意,阳筠面上也不露一分,笑着对武承肃说了句“太子殿下可别嫌闷”,让人拿过日间绣的帕子来。 阳筠把装针线绷子的竹篾筐子往高几上一放,自己坐在正殿的胡椅上,慢悠悠地绣起兰花来。 阳筱有些傻眼,平日这会儿正是她胡闹的时候,如今太子殿下坐在这里,她还能继续闹腾不成? 印儿回身取了根蜡烛,在鹤形烛台上高高插了,燃好了轻轻放在阳筠身旁的高几上,想趁机给阳筠使眼色,阳筠却根本不抬头。 阳筱见状,干脆取了剪刀满屋子剪灯花。 才剪到印儿方才端过来的蜡烛,阳筠就嗔了一句: “别在这捣乱!灯影子晃得我眼花,上一边剪去!” 阳筱“哦”了一声,探头看了看阳筠绣的兰花,喜道: “姐姐刺绣的功夫可比从前好了呢!” 阳筠闻言脸上一红,这点活计比别人家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可能也不如,妹妹倒嚷得欢。阳筠瞥了武承肃一眼,见他脸上挂着笑往这边看,不禁愈发害臊了,索性低着头专心绣花,当旁人全不在。 武承肃将阳筠的窘态看在眼里,心中竟流过一阵暖意,他忍不住起身去看,却发现阳筠的针线实在蹩脚。 武承肃的影子投在帕子上,阳筠哪能不知。她心念微动,忽然收了针,把绣针往缎面针包上一插,转身把绷着的帕子和针包一齐丢在筐里。 “每晚就这些乐趣,太子殿下可还要看么?”阳筠微笑着直视武承肃。 他不过是来看绣花,还没开始评论,她就这般排斥,武承肃觉得阳筠脸皮儿倒是真薄,而他则是八凤殿的不速之客。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讪讪然。孽都是自己作下的,虽然早知道阳筠难哄,心中却仍有三分恼她不留情面。 方才那句分明就是逐客令,还赖着不走也是无趣。最可恨的便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武承肃只说回去看文书,下了八凤殿台阶直朝着宜秋宫去了。 姜华心中暗暗着急,想要出言相劝又不敢开口。离宜秋宫还有十几步时,武承肃忽然停住,转身回崇仁殿去了。 有宜秋宫看门的内侍看到太子往这边来,心里一阵欢天喜地。太子来不来的,原与他无甚关联,只是太子殿下每次过来,良娣娘娘都喜欢打赏服侍的。 难得的是他值夜瞅见了,这报信之功就是他的,眼瞅着还有二十来步,小内侍哪还等得及,一溜烟跑进去给卫良娣报喜去了。 其余几个值夜的恨自己没报信的眼尖,正在心里埋怨着,忽见太子殿下转身走了。不少人立即喜形于色,等着看报信的内侍倒霉。 卫良娣知道武承肃去了八凤殿,但不知是去兴师问罪,还是太子殿下竟不忌讳。正坐立不安间,忽听小内侍报说殿下来了,卫良娣只觉浑身畅快,急忙便要出门迎接。 然而在院子里站了半天,卫良娣也没见武承肃进来,叫来门口的人一问才知太子都到了门口,突然又打道回府了。 报信的小内侍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来,使劲儿磕了好几个头。 那些看门的哪里顾及卫良娣的感受,见良娣娘娘白等一场,脸上气得惨白,都只记得让方才占尖儿的小内侍倒霉,一人一句,连太子离宜秋宫明明只剩十几步都说了,还有添油加醋说不到十步的,气得卫良娣直喊“掌嘴”。 就因为想落井下石,几个看门的结结实实地挨了十几个嘴巴,想邀功的小内侍却只是磕头请罪,皮儿都没磕破一点就完了。 卫良娣气得几乎一宿没睡,好在有医官的药吊着,身子没出大毛病。饶是药材供着,之后几天还是流了不少血下来。 第二日天没亮,武承肃从八凤殿出来、在宜秋宫门口“转了一圈”的事就传开了。东宫里关于白纻舞衣的消息一下子就没了,好像从没存在过一般。 阳筠听说后,让钏儿去衣库院要些细纻回来。 第四十八回 步步错 衣库院的人什么都没说,片刻也不曾耽搁,在册子上记了档,就把两匹细纻交给了钏儿。 钏儿走后也没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权当太子妃要了匹缎子一样寻常。 阳筠等了两天,见众人是真的按下舞衣之事不提了,才将此事揭过。 她本想去宜秋宫探望卫良娣,顺便“好好”抱抱小公子,给卫良娣提个醒儿,可一想到是拿孩子做文章,便又放弃了。 卫良娣可没这么容易觉悟,她盼了几天,终于等到太子来宜秋宫。 彼时卫良娣身子未好,武承肃根本不能在宜秋宫留宿,他不过是去看看小公子,顺便与卫良娣一同用膳。 菜没吃几口,卫良娣就提起白纻舞衣的事情来。 “妾身听闻,太子妃殿下很是节俭,陪嫁的衣裳都小了,也不曾丢了呢。”卫良娣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着武承肃。 若太子稍有不悦,怕就是不愿让人提及此事,她就识趣不提好了;但倘若太子接过话头,必是暗示她继续说下去,岂有不说之理? 或许她顺着说几句,太子就能借口收拾了太子妃,倒也都未可知。 果然,武承肃闻言颇有些意外,却不见一丝不悦神色。 “妾身也是听人议论,说从前的衣服小了,好好一袭白纻舞衣再穿不上,倒是二王主穿着合身。” 姜华侍立在旁,闻言不着痕迹地把头低了又低。 当时阳筠姐妹举止古怪,武承肃已经疑心。也不知是不想求证,还是竟不萦怀,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如今卫良娣看似无意提起,实际包藏了多少的心思,但凡不是傻子就都能看得出。 武承肃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卫良娣。 卫良娣则如同收了鼓舞一般,继续说了下去。 “东宫里就议论起来了,说太子妃殿下十分俭省,衣裳小了也不舍得扔。听说还是前几日,才又教侍女去衣库院领了两匹细纻呢。” “你倒关心太子妃。”武承肃的笑意味深长。 姜华捏了把汗。 卫良娣却仍无知无觉,胡乱说了些“关心太子妃殿下也属应当”之类,把一餐饭吃得津津有味。 武承肃用过膳,去内室盯着小公子看了半天才离开,径直朝八凤殿去了。 有宜秋宫的小内侍悄悄跟着,远远看了个清楚,却不敢像之前的几个看门的一般匆忙回禀,眼见着太子进了八凤殿殿门,小内侍才回去,把所见告诉了卫良娣。 卫良娣喜得心痒,以为武承肃去兴师问罪,至晚躺在床上还忍不住偷笑,心中盘算如何折腾阳筠,憧憬着以后独大的日子。 虽然还有个陈良娣,不过只生了个女儿,兼之人老珠黄,倒也容易收拾。 阳筠与阳筱早用过了晚膳,正凑在书房里研究前朝的几张制香方子,阳筱才问了句“都是衙香,有何不同”,阳筠还没来得及答,侍女就报说太子殿下来了。 八凤殿诸人忙到殿前迎接,武承肃将侍女打量了一遍,才对阳筠说道: “今日兴致好,特来听琴,不知有耳福没有。” 阳筠不想惹他,请武承肃在正殿喝茶略等片刻,吩咐印儿去取琴下来。 “焚些清妙香,架子上二两一个的褐色陶罐子里就是。” 印儿答应了一声,先焚了清妙香,又在地上铺好毡毯,取下焦尾琴摆放好后才回正殿来请二人。 阳筠让阳筱自己看书,随在武承肃身后进了书房。 姜华只跟到书房门口便住了脚,印儿几个便也不好跟着进去。印儿、春桃两个留在门口,其他人都陪阳筱玩去了。 阳筠请武承肃坐,武承肃却照着在外的规矩,将阳筠当作奏琴的先生,请她先坐。阳筠一笑,也不多客套,自己先坐了之后,对武承肃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问他要听些什么。 “之前说《阳春白雪》,却一直没能听成,请奏。”武承肃坐下来,边理衣角边大方道。 竟还是要听《阳春白雪》。此时在阳筠眼中,武承肃和周纪倒并非同类,只是他分明不是那样性格的人,如此盯着《阳春白雪》不放,不免显得奇怪。 阳筠略一思忖,倒也解释得通。 周纪是不知愁,武承肃没心思伤春悲秋,一曲《阳春白雪》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寻常不过的。 阳筠照例抚了一遍琴弦,武承肃看得有趣,听她之间流泻的琴声,仿佛看到了冰消雪融、万物复苏,一时间心驰神往。 琴音中偶尔露出的伤春之情,却让他不时回过神来——怎么什么曲子在她手里都如此伤感?莫不是舞衣之事闹得心慌,唯恐“留春不住”么? “可是弹得不好么?” 一曲已毕,见武承肃仍是微微出神,阳筠不禁出言问道。 “倒不是,太子妃的琴是难得的好,赠焦尾琴也正因为大抵相配。”武承肃笑道,“只不知琴中戚戚之意是为何?” 阳筠颇有些惊讶,一是因为武承肃问得直接,二是叹他果然懂琴。 如此直接相问,他是知道了周绎之事,还是听说了舞衣之事?又或者说,武承肃当真以为她心中惦念的是他自己呢? 阳筠猜不出答案,索性微微一笑,眼中故意闪过一抹黯然,面上却摆出平时的样子,似乎不懂武承肃说些什么。 武承肃果然将阳筠的落寞看了进去,他忽然想上前握住阳筠的手,让她从此不要再担心害怕,终于还是没能迈出一步。 “许是我多心,你也不要多心才是。”武承肃柔声道,“思虑伤身,你既做了太子妃,无关要紧的事莫放心上,许多话听来没用,不听也就罢了。” 阳筠料武承肃是听了白纻舞衣的传言,心中踏实了几分。见他说得和气,她也不好再矫情做作,咬了咬嘴唇,道: “倒是我不好,从前未曾想过会有今日,高阳人口又简单,学这个也不是大事。” “你会的倒不少——书画我也见过了,下棋也擅长么?”武承肃揭过跳舞的话头不提,问起别的来。 “下棋是不会的,学了两个月还是一窍也不通;针线上也是如此,怎么练都还不好。”阳筠答得坦荡。 “倒也无妨,又不去做女先生,棋下得不好也就罢了。”武承肃笑道,“但一窍不通可就说不过去了。下棋说来也不难,只是初学者易一味拼杀,却不知要多看着自己的棋子。” 第四十九回 警慎行 阳筠知武承肃话里有话,不用细想也能明白所指为何,自此对他又多了一分信任、三分感激。 武承肃见她神情柔和了许多,心中不禁有些欢喜,他微笑着谢过阳筠的琴,出书房辞了阳筱,回崇仁殿去了。 阳筠送到台阶上,眼瞧着武承肃往南而去,这才恍然想起他已有小半月没叫妾侍侍寝了。 也不知怎么,阳筠心中蓦然一酸,颇有些过意不去。 印儿将书房收拾妥当,也出来站在阳筠身侧往南看,蓦地轻轻叹了口气。 阳筠扭头看她,眼中透着一丝玩味。 印儿心下发慌,笑着请阳筠进殿。 “奴婢才刚就吩咐人准备了热水,请娘娘盥洗。” “这倒不急,”阳筠微微一笑,“你随我来书房一趟,有些事要嘱咐你。” 旁人听阳筠说是“嘱咐”,便都没有留意,独印儿惴惴不安,反复琢磨着阳筠方才那一笑。 莫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印儿有些紧张,两手攥得紧紧。 阳筠先进了书房,印儿跟在其后。 “把门关上罢。”阳筠轻声道,一直走到书案后头站定,神色似乎有些疲累。 印儿答应了一声,轻轻关上书房的门,却不像平常一样侍立案侧,而是在阳筠对面、书案这边低头站了。 阳筠看了看印儿站的位置,微微一笑道: “怎么倒像犯了错一样,站在那边做什么?” 印儿刚要挪步往边上站,阳筠忽然又开口了: “怎么你不取我用惯的伏羲琴,反取了挂得最高的焦尾琴呢?” 阳筠问完,自去铺开一大张宣纸,取过镇纸抹平纸面,至左右两端压好,接着挽起右手衣袖,露出如玉的手腕来,在端砚上滴了些清水,捻起一块墨锭,用食指压着顶,慢悠悠地磨了起来。 自始至终,她都没看印儿一眼。 分明几若无声,那细细的磨墨声落在印儿耳中,却如接二连三的惊雷一般,让她不禁浑身发凉。 “是奴婢擅行了。”印儿低头道,“奴婢想着太子殿下难得来听琴,那焦尾琴又是太子殿下送与娘娘的,若用焦尾琴奏来,太子殿下必然欢喜。” 阳筠闻言抬头,冷冷地看了印儿一眼,淡淡道:“你逾矩了。”说完也不等印儿解释,又挽了一下右手衣袖,左手扶在右手腕上,继续仔细地磨着墨。 印儿慌忙跪下,不停告罪道: “奴婢知错,请娘娘责罚。” “错在哪里?” 见阳筠始终不抬头看她,印儿心中又凉了几分。 “奴婢不该揣测太子殿下心意。”印儿叩首不起。 阳筠摇了摇头,对印儿道: “凡在宫中,大抵如此,揣测心意也是人之常情,但你不该宣之于口。倘若让人瞧了出来,即便我愿意保你,你以后的日子也是难过。你方才那声叹气,若让有心的人听了去,还想要命不要?” 印儿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却没听清阳筠那句“即使愿意”保她。再三认错后,印儿对着阳筠又磕了两个头,得阳筠准许方才起身,问是否需要帮着磨墨。 阳筠手上略停,摆了摆左手示意印儿退下。 饶是印儿心中侥幸,脸上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来,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待印儿出去,阳筱溜了进来,回身关上了书房的门,静静走到姐姐身旁站着不做声。 阳筠又往砚台上滴了几滴水,一言不发地磨了半天墨。 她很是失望。印儿做的倒不过分,只是既然生了这样的心,却一点也不告诉她,这算什么事? 印儿那丫头分明看上了太子。 之前人说时阳筠还不信,方才只略微试探,印儿果然乱了方寸,连站在书案旁都不敢,不是心虚是什么? 自己今天若不敲打一下,难保印儿不会越陷越深,万一哪日失了分寸做出事来,阳筠岂不十分被动?保不齐自己从此灰了心,被人趁虚而入也未可知。 又或者祸起萧墙,防不胜防。 阳筱见姐姐面无表情,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阳筠此时的烦恼不同一般。她就那么陪着,也不说些什么,心想只要姐姐知道她在身边就好。 又过了一会儿,阳筠终于磨完了墨,蘸好笔后在宣纸上书了十四个端端正正的大楷: “入门狼子难分辨,祸害偏从亲近生。” 阳筱直觉印儿出了问题,想起从前的情谊不免深恨,心道定留不得这个祸害。 阳筠写完却不搁笔,举着手腕,盯着刚写的字端详了好半天,忽地扬起了嘴角。转头看见妹妹一脸愤恨,阳筠恐她心中对印儿发狠,担心妹妹一时意气做错事,忙遮掩道: “八凤殿里头有几个人我不想留了,才刚问了问印儿如何行事最方便——倒也不至于害了她们性命,想办法撵出去,不教她们好过就是了。” 见阳筱还是不作声,阳筠玩笑道: “况且我也没那胆子,你也知道的,我最怕噩梦,万一人家找我索命怎么办?” “没让她们魂飞魄散就是好的,还敢闹腾不成?”阳筱咬着牙挤出了一句。 阳筠有些心慌,筱儿戾气太盛,如今在她眼皮子底下也就罢了,一旦离了她回高阳,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筱儿年轻冲动,说话做事如此不留情,怕是不惯给自己留后路的。虽然高氏脑子不太灵光,但毕竟年长,又是高阳堂堂正正的夫人,若真的斗起来,阳筱未必就是高氏的对手,届时定是一场大乱。 “大家都不过想图个安稳,毕竟也没伤着我什么,何必绝人生路。”阳筠轻描淡写道。 阳筱仍不说话,把眉头锁得紧紧,看她那性子,竟比姐姐还要倔强几分。 阳筠连叹气也不敢,生怕妹妹察觉她并非面上这般淡然。阳筠丢给阳筱一卷《女诫》,令其把“叔妹”篇抄完再去盥洗沐浴。 跟从前一样,姐姐让抄书,阳筱就乖乖抄,认真写着每个字,却连半个字意都没往心里去。 阳筠也不知道妹妹抄书全不用脑子,见她抄得慢,还以为是用了心思在上头,不禁心中略安,自去盥洗过后,坐在床边继续绣起帕子来。 第二日晚,武承肃宿在了卫良娣的宜秋宫。 侍女来报时,阳筠竟有些失神。 第五十回 百思苦 说不上是心里难过,阳筠只是感到茫然罢了——才刚对他信任感激,他便宿在别人那里了。 东宫果然不比高阳,武承肃对她怕是很难有真情,那几句关心的话或许本没有任何意义。 多心的从来不是武承肃,而是她阳筠。 阳筠自嘲地笑了笑,叫了印儿过来,附耳说了几句。 印儿有些吃惊,却没有任何迟疑地应了下来,之后几日便按照阳筠的吩咐办事去了。 隔了三日,武承肃点了一位孙姓的五品承徽去承恩殿侍寝。 又过两日便有高阳来人,按礼参拜了武岳后递上国书。武岳打开来看,是阳曦惦记着阳筱,催人来接阳筱回去。 “这倒是朕失礼了,高阳王主来了这么久,竟也没说召见。”武岳对身边的宦官首领魏世杰说道,脸上没有嘲讽,也没有一丝歉意。 “这哪能怨陛下,高阳王主原是皇后娘娘悄悄请来的,人一到就直接送去了东宫。”魏世杰笑道,“且那高阳王主怎么说也是个女子,陛下不以国宾之理待之也是守着老祖宗的规矩,免得那些老臣们又谏来谏去,吵得陛下头疼。” 武岳一声冷笑,蔑了魏世杰一眼。 “来时是悄悄的,又是女眷,朕可以推说不知;如今要走了,国书都递到朕的手里了,难道还晾着么?就在宫里宴客,告诉皇后择个日子吧。” 魏世杰答应了一声,才要下去却被武岳叫了回来。 “太子最近忙什么呢?” “还是日前所说赋税一事。”魏世杰低头答道。 “他和太子妃怎样了?”武岳又问。 “听说赠了那张焦尾琴给太子妃殿下,但碍着高阳王主宿在八凤殿,数月来太子殿下只到八凤殿用膳听琴,不曾留宿。” “太子最近常去哪个殿里留宿?”武岳一边问,一边在心里琢磨。 这问题的答案他猜得到,问出来不过是求证。 果然便是卫良娣与孙承徽。 武岳右手手指搓个不停,魏世杰见了,知道陛下这是在想事情,一动不动等在一旁,恐武岳还有什么吩咐。 “毒妇想的好招数,只怕高阳王主一走就不灵了。”武岳忽然一笑,看起来比方才畅怀了许多,“让那个叫丁什么的内侍多留意,别漏了消息到皇后那里!” 魏世杰又应了一声,见武岳似乎没有别的吩咐,请辞后亲自去慈元殿传旨给皇后钱氏。 钱氏不动声色,暗地里将消息递给了武承肃。 武承肃只是笑笑,将消息告诉了阳筠后,问清楚裁制衣服最快要用几日,当日便回信给母后。 得到武承肃的回复,钱氏择了个日子,拿着去请武岳定夺。 不过是走个过场,这种小事从来皇后定了便是定了,皇帝只要点个头就行,因此宫宴安排在了十六日之后。 阳氏姐妹心中十分难过。虽早知道阳筱返高阳不过就这月前后,真的要走时哪里能舍得?姐妹二人倒没像重逢时哭得那么厉害,却几乎每天都要抹一回泪。 阳筱不放心阳筠,阳筠却更担心妹妹。嘱咐的话说了又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恨不得每天都说上一遍。 伤心归伤心,正事可不敢耽搁。阳筠一边打点妹妹的箱笼,弄了不少东西要阳筱带回去,给阳槿、阳楌几个的也都有,连高氏都未曾落下。直到第六日上,才将要拿的东西都装妥。 段良媛每日过来八凤殿帮忙,期间还塞了一箱子体几物件给阳筱。 “许多东西已经难得了,总比找人再做的好。等你走那天,我再给你带两篮子点心,都是不怕坏的,你路上馋了、饿了,都吃得。” 阳筱感动伤怀,拉着段良媛哭了好久。 听说段良媛常去八凤殿,其他女眷也都过来问是否需要帮手,阳筠都笑着打发了。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是应个景儿,早打发回去也省得碍事。 众女眷便胡乱送了些珠玉之类,只有姚良媛送了一柄镶金嵌宝的匕首,一件天蚕丝缠金丝的软甲。阳筠心中暗叹:总有些人深藏不露,看着不声不响,心里却十分清楚明白。 整个东宫的人都看着阳筠那里,时不时去露个脸,连卫良娣也不例外,除例行的问安外,十几日里特意去了八凤殿四回。 倒是武承肃,只第九天上来看了一次,还是空着手来的。 阳筠一堆事情要忙,想到他昨日又宿在卫良娣那里,来不来的就没太放心上。她亲自定了衣裳的颜色样式,吩咐宫人务必赶制一身宫装。 自有十数名宫人日夜赶工,终于在第十三日上制了出来。 看着那件大紫色绣浅金牡丹的宫装,阳筱心中一阵伤感,决心却丝毫没有动摇。 阳筠又开了库房,拿出一对金色宫绦、一对土沁了近二分的玉衡出来,又挑了好半天的首饰打扮阳筱,折腾了足足一下午,好歹算是满意了。 第十六日宫宴上,只有一品以上内命妇与席,男子不过武岳与武承肃两人。众人说说笑笑,跟阳筱往来客套着也就散了。 几个妃子回去的路上却各怀心思,想起阳筠的绝尘与阳筱的绝色,不禁纷纷在心中嫉妒起来。 分明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竟也要嫉妒几分,有些人甚至在心里暗暗盼她姐妹俩日后倒霉。 最后几日里,阳筠与阳筱几乎寸步不离,话却说得越来越少,偶尔开口立刻就要流泪。 临行之日,武承肃特带着阳筠给阳筱送行,印儿等四个侍女随行。 为图吉利,送行时是不许哭的,阳筠强忍着,一路送阳筱至东宫南大门,阳筠也没落一滴泪。 直到阳筱远行,后面的马车挡住了阳筱的,阳筠才算回过神来。看着长长的队伍,她忽然发觉多了几车的东西。 阳筠回头去看武承肃,本想问些什么,不想却对上了他的眼睛。 自目送阳筱出了宫门起,武承肃便盯着阳筠侧脸看,不知她会不会忽然落泪。 武承肃正在心里抱怨未能事先备一方帕子,不想阳筠突然回头,他一脸的关切便落在阳筠眼里。 阳筠只觉胸口一酸,慌忙避开武承肃的视线,轻声说了一句“回吧”。 武承肃一直陪着阳筠回了八凤殿,两人一路无话,均尴尬得要命。 第五十一回 幽来去 阳筠本以为还要很久才会到八凤殿,可不知为何,时间似乎快得异乎寻常。 八凤殿赫然就在眼前,而武承肃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太子殿下今日不需议事么?”阳筠笑着问。 武承肃当真抬头看了看天。 “尚早。午后再议不迟。”武承肃说着,抬脚踏上了八凤殿前台阶。 阳筠一边跟上去,一边问武承肃是否要在她这里用午膳。 武承肃闻言略停了停,回头问姜华是什么时辰。 “禀殿下,眼瞅着是巳正了。”姜华恭恭敬敬地俯首道。 阳筱启程原是择了吉的,而时辰就是武承肃定的,人刚刚送出了东宫,他却不知道时辰?阳筠不禁揣测起他的用意来。 武承肃点了点头,吩咐姜华道: “便在太子妃这里用午膳吧。” 姜华嘴上答应着,心里不禁好笑。他回头吩咐了随行的丁鑫,丁鑫自去膳房安排。 往膳房的路上,丁鑫遇到了丁淼。 “二哥这是往哪里去?”丁鑫倒也不敢多耽搁,但亲兄弟见面总要打声招呼。 丁淼在仇良媛的琼思殿里掌事。他笑着跟弟弟寒暄,说是替良媛娘娘取东西。 丁淼在丁家行二,却因心眼儿多,从小便得父母偏爱。因此弟弟丁鑫七岁入宫,他却在家逍遥,一年后才因为钱被父亲赌输,实在养不起他而被送了进来。 当时的丁淼已满十一,宫里本不愿收,掌事太监碍着丁大的面子才勉强收下了。 丁大本名丁森,当年丁家为了养活才生下的丁二,送了时年八岁的丁森入宫。 丁森能吃苦,性子又踏实,二十岁便当上了昭容娘娘宫里的殿头,因对药材敏感,于识药辨药颇有天分,颇得昭容娘娘赞赏。 昭容冯氏心地虽好,奈何寿短,知道自己恐不久人世,她便提前安排了丁森入御药院。丁森今年四十,已是正经的御药院副都知。 丁氏三兄弟均在宫中,倒也能互相帮衬。 见丁三一个人往后头走,丁淼也问他: “你这又是往哪里去,怎么不好好在崇明殿当差?” “奉命去膳房,安排太子殿下午膳的事。”丁三也不多话,略聊了两句便辞了丁淼。 丁淼往前头又走了一段,找了两个人说了半天话才折回去。 他哪有什么东西要取!还不是仇良媛听说阳筱走了,让他来前头打听太子殿下今日的安排,看晚上会宿在哪里。 听方才两个负责扫洒的内侍说,太子殿下午膳就破例去了八凤殿,晚上宿在哪里虽然没定,似乎也不需要问了。 仇良媛听了很是郁闷。 她听姑母提起过,说姑父去高阳提亲时,高阳国主本不愿意,还是这个太子妃自己递了纸条说想要嫁过来,高阳国主怕若不遂了她的意,回头闹出事来丢脸,才不得不答应了。 太子殿下那么聪明,怎么被这么个女人迷上了? 仇良媛气着,忽然想到卫良娣孕中那些话。 她越想越慌,想要去宜秋宫,又不知卫良娣是否可靠,犹豫了半天还是留在自己殿内,连午膳也觉得咽不下。 阳筠也咽不下,要不是因为武承肃就在对面坐着,她肯定会大哭一场。 阳筱走了,八凤殿也少了几分生气,饭菜分明是膳房精心做的,阳筠却吃不出什么味道。 武承肃倒吃得欢,虽然吃的不多,但面上就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除了偶尔打量阳筠一眼,他几乎一直在静静吃东西。 用过膳武承肃也不走,径自去了阳筠书房,在案头随便取了本书拿进内室,歪在床边翻了起来。 是孟襄阳的诗集。 武承肃心中又是一阵不快。耐着性子读下去时,才发现阳筠在诗句中间做了注,有的甚至写了评。 他忽然觉得这本诗集有趣,饶有兴致地细细品了起来。 阳筠见状,知道他要赖在这里歇中觉,可他就歪在床上,她也不好叫侍女进来铺床。阳筠还没摸清武承肃的脾气,拿他没什么办法,干脆自己坐在胡凳上继续绣帕子。 读到《秋宵月下有怀》时,武承肃一度出神。 倒不是因为诗句本身的意思,而是阳筠将“佳期旷何许”一句,在旁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抄了三遍,看墨色似乎不是同一次抄的。 她必十分想家,看她和妹妹的感情便可知。 武承肃笑着把诗集搁在一旁,唤了唤阳筠: “该歇中觉了,怎么还这般用功?仔细伤了眼睛!” 阳筠心中一阵别扭,叫过侍女来服侍二人更衣,自己先在床里头躺了。好歹天亮着,料他做不出白日宣淫的事情来。 武承肃也不忌讳阳筠自顾自躺下,随后上了床,在外头躺好。侍女们退了出去,只留珠儿和冬雨在外面门口。 过了几息的工夫,武承肃翻了个身。 阳筠听到声音,下意识地睁眼去瞧,却见武承肃面朝里,正睁着眼睛打量她。 “太子殿下睡不着么?”阳筠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许是不习惯,平日里少歇中觉。”武承肃认真道。 “闭目塞聪对身子也好。”阳筠微笑道。 她可不敢轰他出去。既然已经躺下了,就让他在这里无聊一中午罢了,兴许下次就不会再来了。 武承肃“嗯”了一声,重新躺好,真的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武承肃呼吸愈发均匀,眼珠也一动不动,阳筠观察了半晌,确认他是睡着了,自己才慢慢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梦里乱糟糟的,又是阳筱与高氏斗了起来,又是周绎生了儿子,又有卫良娣等人面露讥色,在她面前说起了悄悄话。 梦到最累的时候,阳筠竟然压抑醒了,睁开眼看到武承肃依然在睡。 他倒睡得香甜。 阳筠也不吵他,闭着眼睛想事情,又过了约一刻钟的工夫武承肃才醒。 “今儿倒睡得好。”武承肃笑道。 阳筠笑着起身,亲自服侍武承肃穿衣。 “你这屋子里香,入睡也快,更难得睡得十分安稳。”武承肃赞道,“就只是这床睡不惯,比一般的硬了不少。” 阳筠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不出所料,武承肃接着又说了一句: “看来还是来的太少。” 第五十二回 神难安 武承肃绕着弯子说要常来,阳筠不好拒绝,也不想接受。 刚那句话这般露骨,任谁听了都懂,他就这么说出口了,也不顾旁边还有侍女站着。 阳筠一阵脸红,不敢抬头看进来服侍的珠儿和冬雨,低着头替武承肃穿好衣裳,束了腰带。 衣服都穿好了,他总要走了吧? 见阳筠害臊,武承肃不禁好笑,交代说晚上来八凤殿用膳,便去崇明殿议事去了。 钏儿进来递了菜式单子,阳筠看了半天,圈了十四个给钏儿。 因节俭故,东宫女眷与太子一同用膳时,常照着太子十四道菜的份例准备,并不会按例点足两人的数,阳筠的习惯是也十四个。 只是今天阳筠点的十四个菜多是她自己喜欢的,连一个武承肃常吃的都没有。 钏儿拿着单子不敢出门,眼巴巴地瞅着阳筠。 太子若只是不喜欢这些也便罢了,诸如鱼虾等腥味重的他分明不喜,舌、脑、肠、肚之类的更是不动一口,可娘娘今日偏点了一桌子太子不吃的,光鱼就点了三样:珍珠鱼丸汤、清蒸鳜鱼、鱼茸酿豆腐皮。 至于那道“舌战群儒”,里头的鸭舌就算了,那银鱼可是阳筠自己都不爱吃的。 钏儿仔细看了单子,估计太子能吃得下的只有两道:清炒的菠薐菜和摊鸡蛋。 阳筠像没看见钏儿为难一样,催着问了一句“怎么还不快去”,拿过一直绣的那方帕子往椅子上一坐,闷着头继续绣了起来。 钏儿看了印儿一眼,印儿却似毫不关心,也帮着阳筠催她出去。钏儿无法,只得拿着单子去了膳房。 “钏儿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膳房奉御李刻元迎了上来。 钏儿尴尬一笑,道:“太子殿下晚膳在八凤殿用,菜式跟往常不大一样,我怕旁人交代得不明白。”说着将单子递给了李刻元。 李刻元接过单子一看,当时就傻了眼——既然说太子殿下用膳,怎么尽是些太子不吃的? 然而前任是怎么走的,他可是一清二楚,心道许是太子殿下好奇,又或者是娘娘劝说,太子殿下同意换换口味。单子既这般写,他照着准备也就是了,问多了恐怕更是错。 钏儿见李刻元并未多问,笑着谢过便回八凤殿了。 实际上,阳筠只绣了几十针,就又把帕子丢下,干脆坐在窗边发起呆来。 阳筱这一回去还不知会如何,路上是不是平安也不知道。何时议亲、何时完婚,无数的事情摆在前面,一日未落定,她便一日难以心安。 她突然觉得八凤殿空荡荡的,连香炉里炭落了灰似乎都有声音。 正发着呆,起居院的内侍来说武承肃晚上宿在八凤殿。 太子宿在八凤殿的消息传开,可算是冷水进了滚油,炸了锅了。众人哪曾见过太子这般猴急的?不少人私下议论,也有人心生嫉妒。 仇良媛怕是阳筠狐媚,自然十分着急,卫良娣却只是冷笑一声,颇有些不以为意,只等着天黑再看。 阳筠倒没什么反应,她心里空空的,连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倒好像真的是发呆。 今日议事较久,酉初时分众属臣才散了,武承肃一路大步流星来到八凤殿,才刚换了衣裳净了手,就看到那么一桌子菜。 他不禁微怔。 阳筠笑盈盈地请他坐了,亲自布箸,又要夹菜给他。 “太子妃一同吃吧,连奉仪也不必这么侍候,你不吃我也难安。”武承肃笑道,除了刚才那一脸吃惊,倒看不出一丝不快。 阳筠笑着谢过,在他对面坐了,只专心吃自己的,不管他是不是挨饿。 无意抬头时,阳筠看见武承肃刚喝了一口鱼丸汤,接着又夹起薄薄的一片葱油小肚,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认真咀嚼起来。 阳筠略有些失神,然而只一瞬间,她便回过神来,夹了一口清蒸鳜鱼,吃了一口饭。 武承肃也夹了一口鳜鱼,似乎品了半天,跟着也吃了一口饭。 阳筠捡了片心管,武承肃果然也捡心管吃。 她有些慌了,故意又去捡心管。 武承肃筷子伸了出去,在空中略顿了顿,忽然自嘲一笑,夹了片心管吃了起来。 他竟始终没抬头看她。 阳筠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歹忍过了一餐。武承肃拿了白日里那本诗集继续读,阳筠则依旧绣着她那方帕子。 宜秋宫里,卫良娣坐不住了,估摸着那边用完了晚膳,就要打发人去请武承肃。 “就说小公子身上不好,一直哭。”内室只有卫良娣自己和秀橘、香草两个,她说话倒也不遮掩。 香草答应着就要出去,被秀橘一把拉住。 “娘娘!”秀橘急道,“太子殿下正在兴头上,您万不能此时让人去,扫了殿下的兴啊!” “为何不能?说小公子病了还不成么?”卫良娣嘴硬道。 这事儿她盘算了一下午,就等着那边用完晚膳她就去搅局,可被秀橘这么一拦,卫良娣也有几分清醒。 她也是被妒意冲昏了头了。这样的借口卫良娣从前用过,太子也没因此多留一刻,如今再用恐怕更是不灵了。 况且明儿传了出去,满东宫的人必会笑她没本事。 卫良娣想了半天,眼下也只能忍一口气,好在她有个好父亲,又生了个活泼的儿子,阳筠什么都没有。 即便生下了孩子,她也不过是个挂名的太子妃,在大燕国没有任何势力。 按照父亲递进来的消息,皇帝陛下要增赋,东宫不赞成,朝中半数老臣都帮着太子殿下,另外半数唯恐引火上身,一直观望,并不表态。 户部尚书是陛下的人,但父亲这个侍郎却站在了太子这边,卫氏在朝堂的作用又实在大得很。除非陛下一意孤行,否则太子便是胜利在望了。 卫良娣忽悲忽喜,突然又腹痛起来,她生怕再有血,便又是十数日不能侍寝,忙躺床上歇着,让人抱了儿子过来给自己宽心。 阳筠心里很乱。 一桌子菜就是三个大字“逐客令”,他倒好,研究起她的口味来了。 武承肃沐浴过后,阳筠也由侍女服侍沐浴了。及换了中衣出来,他还歪在床上读诗,见阳筠出来,武承肃又翻了一页,看了两眼才将诗集丢下。 阳筠从床尾爬了进去,十分规矩地仰躺着,侍女们熄了灯烛出去,坠儿和钏儿两个在外头值夜。 武承肃却不立即躺下。他侧着身,右手撑着头,右肘支在床上,眼睛盯着阳筠,就那么瞧了起来。 七月朔日,哪有什么月光,不过外间灯火透了些进来,根本照不清人脸。 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 可他暧昧了一天,她也不好现在还打岔,再拗下去就不好了。 阳筠犹豫了半晌,伸手去摸武承肃的左手。 按照侍寝的规矩,她不止要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更要放在私|处。 武承肃却反过来捉住阳筠的手,握在手心里,重重捏了一下。 第五十三回 证深情 她的手果然很软。 武承肃握着阳筠的手,摩挲了好半天。 这宫里多少女人都是柔若无骨的,怎么偏觉得她有趣? 阳筠由着他折腾,反复在心里下着决心,告诫自己不许躲,万事都要配合。 如此想着,她手上微微一动,轻轻握住了武承肃的拇指,学着他的样子摸了一下。 武承肃一愣。他本就适应了黑暗,如今借着微弱的光,似乎看清了阳筠那一脸的视死如归。 她到底是在紧张接下来的事,还是担心过往?武承肃忽然有些不确定,也不敢再继续下去。他仍旧捏着她的手,看向阳筠的目光却晦涩了几分。 如果担忧成了事实,他要像处置别人一样,也悄悄杀了她么? 可杀了她就有用么?谁知道他那位好父皇是怎么个盘算。他甚至觉得,即便她当真不妥,他也愿意听她解释。 武承肃心中欲念渐盛,虽然尚能自控,他却发现自己已在失控边缘。 见武承肃僵了半天,阳筠以为他在等她主动。略犹豫了一下,她终于慢慢拉过他的手,朝自己腿间移去。 武承肃脑子里“嗡”地一下,就这么失了理智。 他无暇多想,双手猛地抱住阳筠,凭着本能翻身过去,将阳筠压在身下,唇覆在了她的唇上。 说不出是什么是滋味,他觉得她的唇似软似甜,又似乎并没什么味道。只是那从未有过的*蚀骨,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忍不住去吮吸,下身也迅速胀硬起来。 阳筠有些发懵,心脏仿佛漏跳了几拍,唇上的异样很快传遍全身,毛孔好像全都张开了似的,让人如发痒一般地不自在。 更加令她不自在的,是那尴尬的异物感。 他腿间硬物正落在她的左边胯上,硌得她生疼,偏他左腿压着她双腿,限制了她的动作。阳筠微微一动,似乎挪不开,便也只能继续忍着。 她猜到了那是什么,曹维贤清楚讲过,叔父阳曦又含含糊糊提了一句,加上医书里的描述,阳筠便是再怎么没见过世面,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便该都交给他了,自己只需配合就好。 可他的手只是紧紧箍着她的背,并没有来回游走,她却被钳住一般丝毫动弹不得,又能做些什么? 武承肃的血从脑袋往下身走,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阳筠应该是没经过事的,这点他几乎可以确定,而自己的担心怕是多余了。 然而一旦错了,他们又如何面对彼此? 他还不知父皇究竟是何意图,怎能如此不计后果,万一因此折了她怎么办? 新婚之夜的“落红”那般明显,父皇也隐而不发,谁知道目的是什么。毕竟现在什么都没做,大家还是好好的。 武承肃抬起头来,再次盯着阳筠的脸瞧了许久,暗暗自嘲了起来。 他竟然真的上心了,到此时还替她着想。 即便发现了自己是这般心思,他竟也不曾懊悔。 他一点羞愧都没有,反而有些骄傲,心满意足地看着阳筠。 阳筠也早适应了黑暗,见武承肃直直看着自己,还以为他又要发癫,不禁觉得难堪。她避开他的视线,将脸转向里面。 武承肃嘴角一扬,她显然是没准备好,或者是被他方才的逾矩吓了一跳,忽然瞥见阳筠露出的左耳,忍不住低头含住了她的耳垂。 阳筠只觉酥麻更盛,禁不住哼了出声。 这一声落在武承肃耳中,却如警钟一般:再这般不尊重,一直以来的担心恐怕就要成真了。 武承肃敛住心神,深吸了两口气后才慢慢将阳筠放开。 见阳筠一动不动,似乎还在等着下文,武承肃伸手轻轻抚了抚阳筠的头,温柔地说了句: “睡吧。别怕!” 虽不知武承肃想些什么,阳筠却能轻易分辨出他的善意,不知为何竟觉得十分踏实,真个儿听了他的话安心地睡了。武承肃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去想那位宝贝父皇,难忍的胀痛才渐渐退了,变成小腹的微酸后终于消失。 第二日醒来时,见武承肃早收拾妥当,只等着用了膳就去早朝,阳筠忙起床盥洗,好歹赶上了一同用早膳。 武承肃不时看阳筠一眼,把阳筠看得脸上发烫,连耳朵都红了。 阳筠不禁有些懊悔,他愿意一个人先起,便让他自己用膳好了,她又何必忌讳这些,非要赶着陪他用膳,全彼此一个颜面呢? 如今他的颜面是有了,她却汗颜无地,偏她管不住自己脸红,这下可好,被侍女们都瞧进去了。 坠儿昨晚就告诉了钏儿,无论听见什么或没听见什么,第二日都不能对任何人说。 “若有人打听,你就反问他问这个做什么。”坠儿嘱咐道。 钏儿有些疑惑,她略想了想后问坠儿:“对印儿姐姐和珠儿还是能说的吧?” 她原只是求证,算不上真的疑问,然而坠儿白了她一眼。 “好好的,她们打听这个做什么?”坠儿认真道,“打听这些的多半有古怪,自然是都不能说的。” 钏儿觉得坠儿所言有几分道理,因此并没主动和人提起,对防着印儿二人一事则不以为意。况且昨夜也没什么大的响动,她能说些什么——总不能让人知道太子与娘娘尚未圆房吧。 印儿几个不值夜的见此情状,皆以为二位殿下昨夜是办了事的,心中均暗自感慨。 直到送走了武承肃,阳筠才算有时间寻思昨晚的事。 不是该她拉过他的手,求他行事么?这太子竟这么不守规矩,她还没做足准备,他就欺身过来了,折腾了没多久,蓦地竟又停了。 他究竟怎么想的? 阳筠反复琢磨着,不免想起那些异样感觉,身上寒毛又都竖起,心中也忽然痒了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得珠儿好笑。 阳筠瞪了珠儿一眼,正想打发她些事情做,外头报说有人来问安了。 众人心下纳罕,才刚用了早膳,不知是谁来得这么早。几个侍女面面相觑,问安的人已经进来了。 减了个死去的楚奉仪,东宫共剩下二十二个女眷,珠儿几个大致数了数,大清早来八凤殿问安的竟有十三四个。 这批人都快散了,姚、段二位良媛并余下的几位女眷才一路说笑着进来。见到殿内众人,后来的几个似乎并不意外。 还在外头时她们就听八凤殿服侍的人说了,今日有不少人来得早。 徐昭训闻言笑着打趣: “也不怪我们懒,也不是她们殷勤,原是她们起得太早没事做,不如来太子妃殿下这里凑个局,多聊几句也是好的。” 众人掩口而笑,孙承徽笑着道: “只怕有人昨儿半夜就起了,等着问安可等了几个时辰呢!” 第五十四回 强打探 几人说笑着进来,先给阳筠行礼问安,接着便与其他女眷厮见。 众人都守着规矩,说的话不多,声音也都不大,看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十分热闹,实际倒也不吵。 况地位高的自持身份,地位低的又不好多言,寒暄了几句后,殿内便渐渐静了好些。 “良娣娘娘昨夜好睡!瞧这气色,竟比我们这些不操心的睡得还好呢!”孙承徽笑盈盈对卫良娣道,“可见小公子是个乖巧的,这么小就知道不能吵着母亲。” 卫良娣憋着气,面上却不好发作,只得微笑着说了些饮食、养生。 因孙承徽提到了小公子,卫良娣忽然想起无子的几个人来,包括眼前这位和她差不多同时进宫的孙承徽。 她索性讲起小公子如何懂事,恨不得将儿子赞上了天。 不少人变了脸色,卫良娣瞥见,心里愈发有些得意。她倒也明白“见好就收”之理,又说了几句养孩子的艰辛便住了口。 孙承徽原要奚落卫良娣,不想反被添了一回堵,所幸她进宫也不久,虽比卫氏落后了一大截,倒没那么着急。 一些东宫的老人却不能如此淡然。 进宫三四年无子的总有几个,而除了阳筠,便数卫良娣入宫最晚,她这么快就有了儿子,本就招人嫉恨,偏又如此招摇显摆,有心肠恶毒的,不免盼着她那宝贝儿子夭折。 另有一些人,诸如姚、段二位良媛,虽也恨卫良娣嘴坏,却更怕她教坏了儿子。 阳筠心思不在卫氏身上,她暗地里不停打量的,是几乎一言不发的仇良媛。 仇良媛气色很差,看得出她敷了不少脂粉,然而其眼下的一片淤青还是漏了馅。 若说有人是“睡到半夜”就醒了的,仇良媛定是其中一个。 仇良媛心中十分坦荡,她觉得自己只是担忧太子殿下——毕竟阳筠流着的是“狐狸精”的血,也不怪她担心得睡不着觉。至于嫉妒等等,则与她丝毫无关。 众人皆以为卫良娣是“半夜就起的”,因此都不时拿眼觑着她,却忽略了一旁的仇良媛。 然而卫良娣脸上除了偶尔闪过的不悦,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诚如孙承徽所说,卫良娣昨夜当真一场好睡。 她已经很久没能睡得这么好了,虽然不是很安稳,也早早就醒了,倒比平时好很多。 自从听人说太子送了焦尾琴给阳筠那个狐媚子,卫良娣便无法安睡。 才刚入宫的时候,卫良娣也曾弹琴给太子,太子也赞她琴弹得好,她趁机问东宫可收了什么好琴。太子却一声冷笑,说是有张焦尾琴,但那是宝物,轻易动不得。 卫良娣心生疑窦,私下里让人去打听焦尾琴的故事,才知道琴是燕皇所赠。 太子如今与父亲闹僵,自然不愿动琴。 此后卫良娣便没有提过焦尾琴之事,虽然心中对传世名琴颇为向往,她却更怕触了武承肃的逆鳞。 况她自知没那个本事,能让太子把琴赠她,便是弹奏一下听听琴音,对卫良娣也是个奢望了。 谁料忽然来了个阳筠,把太子妃的位置抢走不说,还让太子毫不忌讳地把焦尾琴送了出去。 从此卫良娣便只顾着拈酸吃醋,完全忘了她入宫的缘由:她能入宫,全靠有庞大的卫氏一族为援。 而这本就是她强于阳筠之处。 更何况她还生了个儿子。 若当初嫁进来做继妃的是钱惠君,卫氏一族自然要再做打算,但如今她卫良娣面对的是举目无亲的阳筠,还有什么好怕的? 阳筠不知道她这些小心思,见卫良娣洋洋得意地踩着众人,索性安下心来看着她折腾,反正她越是如此,对阳筠自己越是有利。 至于卫良娣得意的原因,大抵就是家世和儿子。 阳筠想起段良媛从前的话,似乎武承肃原就无意扶卫氏,之前打算娶的,是钱氏出来的女儿。 想到卫氏和钱氏此消彼长的关系,她忽然觉得卫良娣单纯得有些可怜。 卫氏一族太过自大,除非不着痕迹害死她,否则卫良娣怎能上位? 凭卫氏在燕国的实力,害死她并不多难…… 阳筠心里猛地一惊,看来自己还是疏忽了。 许是因为她从未想过害人性命,又连着两次轻易压制了这些人,加上武承肃左一句“别怕”右一句“放心”,她竟渐渐懈怠了,险些因大意酿出祸事来。 等一屋子人散了,阳筠独叫了印儿进内室。 “日前跟你说的,可都准备妥当了?” “都备好了,现还是十来日送去一次。” “加些吧,五七日给一副。”阳筠淡淡道。 阳筠的态度让印儿心里有些发麻。 “奴婢会留心着,发现不妥就让人丢出宫去。” 阳筠略想了想,摇头道: “你还是让春桃去打探吧!只是这次让春桃小心着,别再让人捉住了。” 印儿有些不解,却仍旧应了下来,好容易熬过晌午,阳筠歇了中觉,印儿总算能想想心事。 春桃何时被谁捉住什么了? 印儿仔细想了半天,娘娘那话分明是对自己说的,而她让春桃打听的,就只有那次关于太子的事。 当时为了遮掩,她还给了春桃一包蚕豆,让人觉得春桃是有了吃的不想与人分,故意跑出去闲逛,为了吃独食去的。 听春桃说,回来的时候碰上了金花和玉叶,还被质问去哪逛了。那金花性子发闷,最不会惹是生非,玉叶却一直瞧着春桃冷笑。 印儿考虑再三,等阳筠醒了之后,将自己之前自作主张打听太子情形的事,一五一十地对阳筠说了。 阳筠瞥了眼还在屋子里呆站着的珠儿和面色无异的坠儿,示意她们出去。 “原不是什么大事,”待坠儿两个退出去,阳筠叹气道,“只是你不该瞒我。若我不察,一旦传了出去,外头只会以为是我要打听,连累我坏了名声,引太子忌惮,你们也不会有好日子。” “是奴婢大意了。”印儿诚恳道。 “你未免太心急了些。” 阳筠又叹了口气,才刚要说些肺腑之言,印儿接着又问一句,倒让阳筠把话都咽了回去。 “只是娘娘如何得知?可是春桃那小蹄子嘴不严么?”印儿关切道。 阳筠闻言,心中陡然凉了半截。 第五十五回 惯多心 阳筠强压着失望,对印儿笑道: “事情都过去了,过阵子八凤殿也就清净了,殿下如今又常来,还追究那些个做什么。” 印儿嘴上答应着,心中却有了分辨。 这事多半还是那个玉叶告的状,过阵子之所以能“清净”,也是因为阳筠已经动手,之后要把玉叶丢出去。 当初让她去打听玉叶时,印儿还觉阳筠多虑。不过是个侍女,又不贴身服侍的,即使真有古怪,便搁在外头又能怎样? 如今看来这玉叶倒搅和得好,随便告了个好状,便害她受了那么多日的冷落。 这样的人丢出去就行了么?会不会有人故意寻到她,让她造八凤殿的谣? 印儿左思右想仍觉得不妥当,这种人丢出宫去自生自灭,还不如搁在眼皮子底下。 阳筠原本的打算是给玉叶服些五石散,待她发起疯来就丢出宫去,届时再托段良媛在外头找个人给她治治。玉叶所服药量不大,时间又短,不过暂时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倒也能治得好。 虽然身子从此不能太好,多给她些银钱,总还能好好活着。 阳筠觉得人丢出去了,也就没什么害处了。 “孤伶伶一个抬出去的侍女,能掀起什么风浪来?”阳筠说这话时颇有些无奈。 如今看来,这玉叶是一早就横了心搅局,若令其好好活着,总是个祸患。 印儿如此想着,在心里盘算了起来。 晚膳后武承肃也没来,阳筠以为他不来了,想跟平常一样挑本书,读一会儿也就睡了,因此走到书房往书架上找。 她原想找一册王摩诘的诗集出来,不经意瞥见了架子上一个尺长的檀木盒子,盒子上还有一把小锁。 阳筠呆了半晌,还是把盒子取了下来,在手中反复摩挲一阵,又轻轻放了回去。 坠儿跟在旁边,才刚要劝,余光却瞥到了武承肃。 今日朝上为增赋一事又吵个不休,武承肃虽没开口,却累得不行,回到东宫便与众人议事,饭也没能好好吃。 才刚散了,他便让人打听八凤殿用了晚膳没。 姜华见了有些担忧,趁着小内侍出去、屋里只有太子和他两人时,忍不住劝了几句。 且不说太子究竟能否自控,单说皇后娘娘知道太子如此宠着太子妃,怕就不会容太子妃在世了。 武承肃斜了姜华一眼,笑着说他心中有数,姜华便不再劝。 出去的内侍回报说八凤殿才刚用过膳,武承肃悄悄算了算,阳筠总还要一个多时辰才会睡下。 他吩咐人将晚膳摆在八凤殿,自己带着姜华等先往八凤殿去了。及到了八凤殿,又好奇阳筠做些什么,并不叫人通报。 才刚进门,就看见阳筠摸着个盒子发呆。武承肃正要走过去,就见阳筠把盒子放下了。 坠儿把劝阳筠的话咽了下去,恭敬地给武承肃行礼问安。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阳筠回头果然见他进来,微微一笑道。 “也才刚进来。”武承肃瞥了一眼檀木盒子,明知故问道,“太子妃用过晚膳了不曾?” “才刚用过了。” “这倒不巧,原想着与你一同用膳的。” 阳筠看了看窗外已黑的天色,揶揄他道: “倒真是不巧。一天没得消息,眼见着天都要黑了,还以为殿下在别处用膳,就自己偷偷用过了,竟也没多等等。” 武承肃嘴角一扬,对阳筠道: “无妨。只是刚吩咐了膳房将晚膳摆在这,现在怕来不及改了。既然太子妃已用过了,倒也不用陪着,稍后在旁服侍着就好。” 他原想逗逗阳筠,岂料阳筠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便顺从地应了下来,在殿中读着书等人摆菜。 武承肃瞄了一眼阳筠手中的书。 竟然是本《女诫》。 待摆了菜后,阳筠又规规矩矩服侍他用了晚膳。 武承肃说要宿在八凤殿,阳筠只略怔了一怔,便吩咐侍女准备热水。 “教她们多备些,今儿也要沐浴。”武承肃唤过姜华,让他出去吩咐。 姜华心中仍有担忧,终还是答应着下去了。 武承肃拿眼觑着阳筠,却看不出她有什么反应。侍女烧好热水,阳筠请他先行沐浴梳洗。 稍微等了片刻,听见净室里有沐浴的水声后,阳筠唤了坠儿来。 “去书架子上找那个檀木盒子,把里头的东西取出来,你先袖着,等人走了——”阳筠说到这里,话音一顿,眼神黯了下来,淡然一笑继续道,“等人走了,我亲自烧了。” 坠儿心中说不出什么感受,她希望娘娘振作,却也知道娘娘如今屈从现实,放弃心中的念想,心里该有多痛苦。 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答应着下去了。 想到太子往盒子上瞄的那眼,坠儿还是不放心,将里头的手稿取出后,又将阳筠收的残简捡了几枚放进去。 才刚要出书房的门,她又觉得自己袖着手稿终不是个事,一旦露出来倒更难解释,索性大大方方将手稿压在书案一旁,回身拿了王摩诘的诗集回正室。 “娘娘要的可是这本?”坠儿故意问道。 阳筠探着头瞧了瞧,点头道:“是这个了。”说着接过诗集,搁在一边不读,仍旧捧着那本《女诫》默默看着。 武承肃沐浴梳洗毕,不禁觉得奇怪,偏阳筠看得认真,武承肃不好打扰。 没等他询问,她倒先开口道: “这本《王摩诘文集》是新得的,比前日殿下看的那本好,殿下可慢慢品读。” 武承肃闻言接过诗集,心中有些兴奋。孟襄阳的诗集里有她反复抄的“佳期旷何许”,谁知这册里头有什么?她特意提了句“比上回的好”,或许里头有些对他的心思,她嘴上不好说出来,只能圈了册中诗句暗示他。 可阳筠就在一旁坐着,他也不好直接来回翻书页,否则不被她瞧轻了么?正纠结着,有侍女来请阳筠去净室沐浴。 阳筠将《女诫》放下,吩咐坠儿收好放在一旁,跟武承肃又禀了一声便去净室了。 武承肃装作百无聊赖,似乎不喜欢这些诗句的样子,来来回回地翻看。 第五十六回 无退路(补加更) 坠儿仍旧守在一旁,见此景不禁觉得奇怪。可她平素最不会讨巧卖乖,也不去问武承肃是不是觉得无趣,要不要她取些别的书籍来看,就静静站在一旁瞅着太子翻书。 来回翻了足两遍,武承肃终于明白是自己多心。 这本诗集里头别说注解,似乎连翻读的痕迹都没有。 他仔细回忆阳筠的话,这才想起她说这诗集是“新得的”。 武承肃四下瞥了一眼,好在身旁只有个十分木讷又不爱说话的侍女,倒也不算丢脸。 若换了两个机灵的或爱传话的,他以后再来八凤殿怕就要低着头了。 阳筠沐浴过出来,见武承肃才看了两页,以为他读得仔细,逐字逐句去品了,倒也没多心,照旧从床尾爬了上去。 才刚要躺下,却被武承肃拦住。 “头发还未干,等片刻再睡罢。” 阳筠轻声应了,取过那本《女诫》继续读。 “才刚就想问你,怎么好好的看这个?”武承肃瞥了眼阳筠手里的书,抬头看着她问道。 “这书可是何时都读得的。”阳筠微笑着答他。 武承肃一想也是,但凡大户人家的女子,哪一年不将此书读上几遍,时刻提醒自己注意言行,阳筠读便读了,也不过是她的本分。 只是他总觉得阳筠不爱这个,尤其是眼下忽然读起来,让他觉得不大对劲。 武承肃又看了眼那本《女诫》,把手中的诗集细细读了几页才说休息。阳筠顺从地躺下。 有侍女上来将二人的书籍接过,熄灭灯烛便都出去,留了坠儿和金花在外面值夜。 屋子里漆黑一片,气氛有些尴尬,武承肃说了阳筱路上平安的事,却看不见阳筠的反应。 阳筠听说妹妹平安,先松了一口气,接着呼吸一紧,缓缓将手伸了出去。 还没等她摸到武承肃的手,武承肃又忽然抱住她,仍旧翻身压住。 她还是感觉胯上硌得慌。 武承肃却只亲了她的脸颊、眼、额,紧紧抱了半天,便又松开手,翻身回去睡下。 阳筠觉得有些难受,身上颇不自在,却不知他此时比她难受几倍都不止。 第二日武承肃起来得早,阳筠醒来听说他在盥洗,依旧赶着起来服侍。 趁着印儿、珠儿给阳筠梳妆时,见没有外人,坠儿凑过去,将替换了盒子内物件的事说了。 “要不奴婢现在借着打扫的由头去把东西收了?”坠儿悄声道。 昨夜她先要在内室服侍,后又不在殿内当值,偏与珠儿一同值夜的不是其它陪嫁,而是不知根底的金花,坠儿没机会去烧手稿。 阳筠摇了摇头。 诚如坠儿所言,万一从袖口漏了反倒不妙,此时去取更容易让人疑心。她之所以让人把手稿取出,正是因为发觉武承肃在盒子上留了心。 阳筠心思飞转,转眼有了主意。 等膳的工夫,武承肃果然逛去了书房,阳筠带了印儿和珠儿跟着过去。 似百无聊赖,他东摸一下西碰一把,最后拿了那个檀木盒子端详起来。 “这盒子倒精致,装什么的?”武承肃问阳筠道。 “日子久了,倒也不记得了。”阳筠说着唤过坠儿,故意问道,“可还记得里头装的什么?” “禀娘娘,是从高阳带来的几枚残简,奴婢怕搁在库房不妥当,见这盒子空着,就将残简放进去了。”坠儿恭敬道。 阳筠闻言一笑:“瞧我这记性,正经的宝贝倒忘了。” 印儿跟着笑道: “想是娘娘未将小事放在心上,奴婢倒还记得,当时坠儿原禀过娘娘的——还是二王主在这里时的事呢!” “这哪里是小事!”阳筠笑着嗔道,“那可都是难得的呢!竟就这么放了一夏,回头得好好找出来晒晒。” 武承肃闻言去了疑心,却不好打听了盒子的事就走。他转过身来,一边在书案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一边饶有兴致道: “这宫里连珠玉首饰也不怕偷,见这盒子竟上了锁,还以为是什么宝贝,故而有此一问。回头晒残简的时候,我也来瞧瞧。” 话音才落,忽然翻出坠儿前夜压的手稿。 坠儿几人心下一惊,阳筠却只低了头。 见众人的反应颇为古怪,武承肃心下狐疑,似全不故意一般随手打开了手稿。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阳筠瞥见武承肃手上一顿,见他眼神几乎柔成了水,忙将稿子夺了,转身塞给珠儿。 “拿去火盆子里烧了!”阳筠说着,推了珠儿一把。 珠儿“哎”了一声,才跑出两步便停下,回头怯生生地问阳筠道: “娘娘,如今天热,并没烧炭,哪里有火盆啊?” 阳筠一咬唇,恨恨道:“找你钏儿姐姐,去厨下烧了去!” “不许让人瞧见写了什么!”阳筠赶着又吩咐了一句。 珠儿大声答应着,一溜烟出去了。 武承肃不禁好笑,可看到阳筠恼羞成怒的样子,他却不敢出言逗她。 好容易打发走了武承肃,阳筠又坐在窗边发呆,印儿陪在一旁。 这条路走下去,便真的不能回头了。 然而眼下虎狼环伺,在心事未了前,她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珠儿与坠儿两个在旁说着话。钏儿忙完了过来凑趣,听说太子刚要看檀木盒子,把她吓了一跳。 “果然被娘娘料到了。”珠儿压低了声音对钏儿道,“也亏得姐姐没将手稿丢了。你没见太子殿下那神情,打开那几张纸一瞧,脸上立即软了,瞧着就跟心里吃了蜜似的!” 珠儿说着,学了武承肃当时的样子,钏儿看了,“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坠儿登时板了脸,便要教训二人不可多话。 珠儿一伸舌头,抿起嘴缩了缩脖子,钏儿则憋着笑,眨着眼睛哀求坠儿别发脾气。 阳筠听见她们偷笑,扭头去看了半天,心知她们必是议论书稿的事。 她眼神忽然黯了下来,转过脸盯着窗外看了好半天,一句话都不曾说。 印儿看着担心,朝珠儿几个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莫再吵闹。几人瞧见了,都悄悄走到阳筠身边,等阳筠说话。 阳筠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眼睛仍直直地盯着外面。 良久,她才终于回过头来,对几人道: “仔细想想还有些什么是我不该留的,先别翻出来,你们核对好了一齐来报我。” 虽各人心思不同,闻言皆不免为之一振。 第五十七回 份内事 过了一个多时辰,陆续有女眷前来八凤殿问安。阳筠不动声色,只多瞄了仇良媛几眼,其他人均未发觉。 她们也都偷瞧着仇良媛。 满殿里看去,谁都跟平常一样,连卫良娣都看不出憔悴来,偏仇良媛眼下的淤青比昨日更盛。 有好事的故意说出了口,等着看仇良媛的笑话。 仇良媛只说身上不好,一夜没怎么睡着。 其余人但笑不语,场面就这么冷了下来,仇良媛愈发尴尬。 她心思不少,嘴却笨的要命,憋了半天却只是干着急。 阳筠冷眼看了半天,终还是看不下去了。她有正经事要做,犯不着看别人勾心斗角。况且说不准哪天,这些人就又斗到她的头上。 “既然身子不好,便早些回去,好生歇着罢!”阳筠笑着对段良媛道,接着转向众人,“难为你们每日一早就往我这儿跑,各自的事情都还没处置,今日就都散了吧。” 众人自然答应着,各自回去。 仇良媛本想去卫良娣宫里说话,只是她才迈出一步,就被贴身侍女文慧拉了一下。仇良媛没上心,刚要往前走,文慧又拉了她一下。 她刚有些不耐烦,回过头来想瞪文慧一眼,却先对上了阳筠一双冷冰冰的眸子。 阳筠心中冷笑,人还没出八凤殿呢,胆子倒不小。 不愧是有太子太傅撑腰的! 仇良媛见阳筠面色不善,立即心里发虚,不由得缩回了头,一路小心着回了琼思殿。 阳筠让印儿四个去清点物件,自己在窗边坐了,拿起昨日丢给武承肃的那本《王摩诘文集》默默记诵。 晚膳前听到起居院的人来报,说太子今日宿在宜春宫,晚膳也在那里用。 阳筠虽有些怕武承肃来,如今听说她宿在了别处,伤心倒还说不上,失落还是有几分的。 待用过晚膳,她只留几个陪嫁侍女在内室,问她们清点得如何。 钏儿那里没点出什么,坠儿那里有阳筠十二岁时魏国送的一套十二支精巧金钗,珠儿点出了阳筠抄的一册子相思的诗句,十来幅江山图,印儿那有阳筠当年绣的有“陈理”二字的几方帕子。 可惜她绣工不好,绣了一方接一方,始终没一个能送出去的。 后来便真的不能送了。 阳筠忽然有些后悔,好好的,她让人翻这些个做什么,没得勾起旧日心思。 “如今不能笼火,这么些东西也不好都拿出去烧。”阳筠沉思道,“金钗、画轴也便罢了,那册子诗和几方帕子是不能留的,你们都照旧先收着,等火盆笼上了再悄悄拿出来烧。” 如此,东西也还能留一阵,不用猛地被生生扯下去,倒像忽然挖掉了一块心头肉。 虽然是自己决定放弃,毕竟放弃的不是旧日情分,也不是妹妹的前程。 侍女们答应着,服侍阳筠盥洗毕各自退下。 印儿值夜,就睡在内室窗边的榻上,与阳筠聊起了玉叶的事来。 “奴婢见她服了这几日,也没什么不妥。别是剂量不足,或是那方子有什么谬误。” “方子是前朝的,前朝有两个皇帝就因服这个出了事,本朝也有一个,这才有人要毁方子的。”阳筠略想了想,道,“许是时间太短罢!也不能过于心急,且再等等。” “也不知要多久才有效——娘娘总不能就这么陪着她熬。”印儿的声音有些焦急。 “剂量不要再加了,别真害了她性命,便多拖一阵子罢了。你明日告诉坠儿、珠儿,帮着一同看着她。”阳筠沉声道,“只别告诉了钏儿,她性子太急,当心露了马脚。” 印儿仍担心是剂量不够,又确认了一遍,见阳筠坚持,这才应了下来。 黑暗里,阳筠睁着眼睛瞪着天,却只看得到漆黑一片。 第二日待请安的女眷散了,阳筠也出八凤殿透气。 “拘了这么久,身子都僵了,似乎连路也走不好了呢!”阳筠笑着对随行的印儿几人道,说笑着往后头花园去了。 见阳筠几个出去,玉叶也不好好干活儿,吩咐了手下的侍女去给殿内陈设擦灰,自己坐在台阶上歇了起来。 留在八凤殿的钏儿见状便问,玉叶说昨晚没睡好,如今头晕。 “头晕你刚不跟娘娘说?专等娘娘走了就躲懒!”钏儿没好气道。她哪能不知道玉叶心思不在分内事上,只是不知道她仗着什么。 难道是欺负娘娘好脾气么? 钏儿想到这,更觉气不打一处来,脸红到脖子,劈头盖脸给玉叶好一顿骂。 碍着等级,玉叶也不敢还口,何况钏儿乃是阳筠的陪嫁侍女,她还不想得罪阳筠。 坠儿听见吵闹声出来,见钏儿发了好大脾气,忙将她拉到一边,问是何事。钏儿气急,说话本来又快,说了半天坠儿才听明白是因玉叶躲懒。 想起早上印儿说的给玉叶服了“五石散”一事,坠儿还以为这是药效发作了,生怕玉叶觉出不妥,忙打发她回屋歇息去。 玉叶本有些怕整日黑着脸的坠儿,见她轻易信了自己,索性装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扶着额头再三谢过,扭着腰回去了。 她根本没任何不适,相反的,玉叶近日常觉得身轻体健。 虽然有使不完的力气,她却不想在八凤殿出力。 那个阳筠分明就是来挡路的。 玉叶一早投靠了卫良娣,原指望着卫氏成为继妃,她也博个锦绣前程,没想到阳筠却忽然进来。玉叶曾悄悄去过宜秋宫,让卫良娣开口要了她去,然而经秀橘劝说,她终于做了卫氏眼线。 秀橘许给玉叶说,若良娣娘娘成了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届时许玉叶一个好人家,再多给些银钱陪嫁。 她倒不是为了钱,只是既投了宜秋宫,断不好再倒向八凤殿。卫氏家族的势力有多大,她还是清楚的——卫氏害阳筠或许要看黄历,弄死一个反叛的她却是轻而易举。 甚至比碾死一只蚂蚁简单。蚂蚁还要去找,她一个大活人,随时可以下手。 见卫良娣并未威逼,反而主动许她出去,玉叶喜出望外,以为自己有了出路,愈发卖力为宜秋宫办事,得了消息立即传过去。 说到底她也没传出去过什么要紧的消息,不过就是太子来没来、待了多久,并几个陪嫁侍女的性情,以及陪嫁物件上的九尾狐图腾。 还有一件,便是阳筠有件白纻舞衣的事。 第五十八回 大不易 阳筱穿舞衣的时候,玉叶并没在殿内。 事情是别人告诉她的,她以为终于得了有用的消息,心中兴奋不已,急忙将这事儿传给了秀橘。 卫良娣果然便拿这个做文章,满东宫地把消息散了出去。原指望着“一石激起千层浪”,可惜只一个水花的工夫,便被太子|帮着阳筠压下去了。 事后玉叶提心吊胆了好些天,却始终不见阳筠追究,她才稍微有些放下心来。 后听说阳筠遣钏儿去领了两匹白纻,她又将此事告诉了秀橘。 秀橘面上颇有些不耐烦,玉叶才明白这是阳筠震慑众人之举,不禁对阳筠存了几分小心。 秋云和冬雨最近常来,令玉叶有些不安。 她二人因在殿内当值,总能受到阳筠的赏赐,二人得了剩菜和点心也不私藏,时常拿过来与她分享。 因不是一同当值,秋云与冬雨便也不是一同来的,算起来两日里总有一日,玉叶吃得上那些好菜。 有些菜甚至是一口都没动过的。 玉叶一边吃得香,一边在心里暗骂贵人奢侈,骂天地不公。 她倒不是贪嘴的人,起初见二人忽然对她这般好,不免也存了疑心。玉叶装作无意提起,才发现秋云和冬雨同样会孝敬金花。不止她二人,连夏荷得了吃食都会给金花一份。 玉叶便有些忿忿。 夏荷进宫后原是金花带的,不孝敬自己倒也没什么,春桃那小蹄子她可带了大半年,不想这么没良心,但凡有吃都是偷偷藏了,宁可搁坏了也不孝敬她。 玉叶躺在自己屋里,想起春桃几次卖乖,只觉得牙根都痒,恨不得吃了她的肉。 也不知是不是气急了,血气涌上了头,她才刚还觉得精神,如今却又觉浑身乏力,迷迷糊糊就要睡。 开始的时候,玉叶还怕阳筠忽然回来,片刻后竟不知不觉地睡沉了。 阳筠先去卫良娣屋子坐了坐,后到陈良娣屋子里看了贞姐儿,又去丽正殿看了琰哥儿,送了些宁神的香粉给姚良媛。 才刚要往右春坊去,却见段良媛贴身侍女芙蕖等在丽正殿门外不远。 芙蕖快步赶了过来,规规矩矩给阳筠行了礼,道: “徐昭训一早便抱小公子去了延芳殿,良媛娘娘怕太子妃殿下白往右春坊跑一趟,特命奴婢在此候着。” 宫中规矩,五品及以下是称不得“娘娘”的,自己殿内的宫人偷偷叫了便罢了,在外头断不可叫错,直呼称号便是尊重。 “这大日头底下,也不怕晒昏了头。”阳筠微笑道,“等了多久了?” “谢太子妃殿下垂问!”芙蕖说着,跪地叩了个头,继续道,“奴婢等得不久,且躲懒藏在树荫底下,未曾晒到。” “不过问了一句,好好的倒累你磕了个头。”阳筠掩口而笑,“你们家娘娘的规矩可教得好,依我看,比教习女官竟也不差呢。” 芙蕖又磕了个头,阳筠忙示意印儿去扶她起来。 “快别跪了!莫不是这一路你要三步一跪才能进延芳殿么?前头引路罢!”阳筠说着先抬脚往东走。 芙蕖忙跟上,在阳筠身侧弓着身子引路,始终慢阳筠一步,只将手略往前伸,或左或右指引着,阳筠倒都能看得十分清楚。 片刻后到了延芳殿,段良媛和徐昭训早在门口相迎。 没等二人请安,阳筠先笑着问段良媛道: “你倒知道的多,怎么就料到我要去右春坊的?” 见阳筠与段良媛似十分亲近,徐昭训倒也不诧异。阳筱最初来临水是宿在延芳殿,这事众所周知,之后阳筱返高阳,段良媛又亲自去八凤殿帮了几日的忙。 虽然众人皆怀疑段良媛的用心,却也因此觉得阳筠与段良媛亲近实乃理所应当。 段良媛依礼给阳筠问了安,面上一直挂着笑。徐昭训也跟着,一同给阳筠行了礼。 阳筠又对段良媛道:“才刚还夸你殿中侍女调|教得好,规矩比教习女官也不差半分,你又亲自来显摆起来了。” 三人说笑着往里头去。徐昭训一路留心,阳筠对段良媛的好似乎流于表面,不过是面上的热络罢了。 正想着,便到了内室。 段良媛早备下了梨子、葡萄等时新鲜果,几人吃着果子聊,倒也十分融洽。 约一盏茶的工夫璟哥儿开始哭闹,徐昭训知道儿子困了,跟阳筠告了罪,想要先行回去,阳筠自然允准。 阳筠与段良媛均说要送,徐昭训再三辞谢,哪敢真要她们相送,让乳母抱着璟哥儿,急忙回了右春坊。 芙蕖亲自送了出去,回来便将屋里服侍的遣了下去,自己也借口准备午膳,十分自然地退下,再不进殿来。 真是个好丫头! 阳筠心里不禁赞了一句,将身边的侍女也悉数遣了。 段良媛这才开口道: “娘娘这偏心太过明显,恐会招惹麻烦。” “这倒无妨,就是做出来给众人瞧瞧,”阳筠说着往西边努了努嘴,“就看会不会有人沉不住气了。我倒是想问你:徐昭训是自己来的,还是你请来的?” “是她自己来的。”段良媛叹了口气,道,“她和那楚奉仪就在一宫里,她平日胆子倒不小,可楚奉仪忽然就吊死了,还埋冤别人生了儿子,徐昭训心里发慌,得空了就往右春坊外头跑。” 阳筠听完摇头叹息道: “也难为了她,虽生了儿子,位份总是不高,殿下自己不忌讳,便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连儿子都还在那住着呢。” “娘娘可否在殿下面前提一提?”段良媛认真道。 “你和她要好么?” “倒说不上要好,”段良媛苦笑道,“只是大家都不易,她不害人,能帮她一把也算我的功德罢。” 说完又叹了口气。 这宫里头从来没谁过得容易。所幸这还是在东宫,待他日太子继承大统,这群人搬去了后宫,那才真叫一个热闹。 阳筠也正是这般想法。 如今卫良娣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个三品,自己这个超一品太子妃的身份就能死死压住她。 她现在就要下手,不仅为了活命,也因为有备方能无患。 万一魏国事败,或太子忽然登基,到时候一群一品的妃子闹腾起来,她也不至于左支右绌。 凭她这些日子的了解,武承肃倒可以和狐狸一般的周道昭一斗,只是此事变数不小。 一是武岳不知搞什么鬼,没事给武承肃使绊子;二是周道昭的几个儿子均出类拔萃,周纪也便罢了,剩下的三个儿子倒十分难得。 尤其是周绎。 阳筠每念及此都不禁头疼,只好狠下心来不想,但顾眼前。 第五十九回 隔肚皮 阳筠回到八凤殿,刚坐下喝了口茶,钏儿就进来了,将玉叶躲懒以及自己发脾气的事情讲了一遍。 坠儿也不拦她,这事阳筠迟早要知道。 阳筠一面沉思,一面将茶盅拿起来又啜了一小口,这才开口对钏儿道: “你去看看她在做些什么,若是当真不舒服,是否要找医官来瞧。” 钏儿答应了一声便去了,半晌回来说玉叶似乎是真病。 “大清早见她眼睛发亮,浑身的力气没处使似的,”钏儿以为冤枉了玉叶,颇有些不好意思,“哪想到真病了,出了一身的汗。刚怎么唤都不清醒,只迷迷糊糊地看着人。” 阳筠皱了皱眉,吩咐人去请医官来瞧。 医官先拜见了阳筠,由印儿陪着去给玉叶瞧病。将诊断结果及方子都交给印儿后,医官拜辞了阳筠。 阳筠也不急着问,先用了午膳,消了半天食,直到午睡起来才叫印儿来问。 “那医官可问了什么?” “回娘娘,只问了玉叶近日饮食,别的一概没问。” 沉默了几息的工夫,阳筠淡淡问道: “你怎么答的?” “奴婢说,除了份例的吃食,都是娘娘恩赏的。”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阳筠才幽幽说了句:“医官就直接开了药方了?” “是。医官直接开了方子,说照着吃上半月,也就好了。” 阳筠缓缓点了点头,道: “你下去罢!安排人先去抓药,煎了给她喝。我瞧着她身子不好,恐禁不住那五石散,你还是五七日给一剂,莫要多了。” 印儿恭恭敬敬答应着下去,珠儿进来服侍。阳筠用茶漱了口,让珠儿扶她去窗边坐着,又发起呆来。 呆坐了小半个时辰,外头内侍禀报,说太子着人送了东西过来。 阳筠收了心思,亲自出去接了。 来送东西的是姜华,他先给阳筠叩了头,得令起身后笑着道: “还请娘娘恕奴婢疏忽!太子殿下只让奴婢送东西过来,里头是什么全没说,奴婢也不敢打听。殿下说晚膳要在八凤殿用,奴婢已让人去吩咐过膳房了,省得劳烦娘娘的人再跑一趟。” “无妨,”阳筠微笑道,“大热的天,你也辛苦了!” “哎哟哟,可折煞奴婢了!” 姜华谦了好几句,直到阳筠主动打发了才告退。 坠儿几个早把盒子摆在内室的胡桌上,算起来共有十几个,有锦盒、纸包也有细瓷瓶罐,大小样式均不统一。 还未打开,阳筠心中已有分辨,及打开看时,果然是各色香料。 蜜香一味选的是上好的水沉并二两栈香;丁香、龙脑都有二两,各用了两个罐子装好;白檀木一块,用纸层层封了,看得出封得十分精细;苏合油小小一瓶,瓶身细白,倒无甚特别。 另有一大块龙涎香,重一斤仍有余,让阳筠感叹不已。 诸如金颜香、枫香、肉桂之类,更是不胜枚举。 偏只没送麝香。 调香哪里少得了麝香? 阳筠不禁脸红,所幸侍女中只有印儿对香略知一二,于制香上却也是一窍不通。 眼见着那么大一块龙涎香,除了阳筠,谁还能记得起麝香来? 申初时分起居院来报,说太子晚上宿在崇仁殿,阳筠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便再不说话,只顾着低头摆弄香料。 晚膳前武承肃就来了,笑着问阳筠香料选的可对。 “莫不是太子殿下亲自挑选么?”阳筠微笑道,似乎有些意外。 “倒也说不上是亲自挑的,只是照着几张方子指了些香品,让他们挑好的拿来罢了。”武承肃话音一顿,问阳筠道,“可少了什么要紧的不曾?” 阳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晌才答: “都是难得的,谁还奢望更多呢!就缺几样也无妨,从高阳带的还有些,将就着能用上。” 武承肃闻言,脸上的笑也有些勉强,好在片刻后便摆好膳。 用过晚膳后,武承肃只在内室歇了一刻钟的工夫,稍微消了食就说要走。 阳筠本想劝他多坐片刻,恐他不消化,稍微迟疑了一下,关心的话没能出口。见屋子里只有珠儿,她倒提起徐昭训换地方住的事。 “也不知合不合规矩,这事还要母后定夺。”阳筠轻声道,“只是徐昭训确实为难,毕竟‘手书’里头、楚奉仪诉‘无子’一事已传开了,她害怕也是应当。” 话才说完,阳筠就见武承肃的脸黑了下来。她反复回忆着,似乎自己并没说错什么,半点逾矩也无。想着说多错多,她干脆不再说话,只等他开口。 阳筠觉得他的脸都能挤出墨来了。 武承肃忽然抬起头,打量了阳筠一眼,神色颇有几分无奈。 果然,他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怕?” 阳筠犹豫再三,还是提了段良媛,说了徐昭训天天往外头跑的事。 “你就不想想,她白日怕,晚上怎么就不怕?”武承肃挑了挑眉。 “许是晚上也怕,只是不好宿在别处。”阳筠大概猜到武承肃疑心什么。这疑问她也有过,但她就这么轻易释疑了。 武承肃摇头苦笑,又问阳筠: “没了个楚奉仪,右春坊还住着四五个,怎么别人不怕,就她一个人觉得怕呢?” 阳筠直觉武承肃将楚奉仪的死和徐昭训牵扯上了,但看徐昭训畏畏缩缩的样子,时时处处恪守本分赔小心,总不会敢下手杀|人吧? 如此想着,她将心中的疑问委婉问了出来。 “动手她倒不敢,传话让楚奉仪自尽的也未必是她,”武承肃冷笑道,“但她这般惶恐,不怪我疑猜。你要记住,莫要轻信这些人!” 阳筠心中一惊,却并非惊讶于徐昭训为人。如今并没有真凭实据,不好断言徐昭训是否有错。 她惊的是武承肃的态度。 从何时起,他竟对她推心置腹,能说出这么私密的话来? 阳筠留心去看,见武承肃面色无异,又说了几句便催他去处理政事。 武承肃嘱咐她好生歇着,抬脚回崇仁殿去了。 翌日散朝,太子进宫,在皇后所居慈元殿呆了许久,直用过午膳才回。 第六十回 悔当初 太子进门参拜过后,皇后钱氏把侍女悉数遣了出去,母子二人关上门来说体己话。 钱氏本想质问武承肃,为何明知武岳塞个阳筠来是不怀好意,他还要在八凤殿接连睡了两日。 只是她的话还没问出口,武承肃却先说了起来。 他首先提起的,就是他们母子多年来的忌讳和怨恨:燕皇武岳。 “父皇如今愈发胡来,非要增赋养兵,不知道又惦记上哪国了。”武承肃冷冷道,“我在朝上与父皇争了这些天,也还是没个定论,实在头疼。” 钱氏连叹气也无,面色丝毫不改,只顾着给儿子剥葡萄。 但凡提起武岳,她便是这个态度,倒像个冰雕泥塑一般。 武承肃也不等母亲搭话,继续道: “父皇现在必定十分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能溺死我。” 分明是伤心的话,他说起来却面不改色。 钱氏的脸上这才有些活气,她一面将剥好的葡萄递给武承肃,一面冷笑着说道: “他最后悔的恐怕不是这个,而是为何没斗过我,竟让我生下你来。” 钱氏说完半晌不语,只恨恨地盯着地。 武承肃不禁回忆起往事。 当初郑氏嫁入东宫已二年,他对其虽非真爱,却也相敬如宾。偶然发觉郑氏有异,他强按住心中怒意,才没立即亲手杀了她。 武承肃有苦无处诉,只能将心事告诉母后钱氏,却听钱氏讲了另一些故事。 钱氏十三岁时初见武岳,彼时武岳尚未登基,钱氏便将芳心暗许,日日盼着嫁给他,几乎茶饭不思起来。 钱氏之父、前任中书令钱柏龄见状,辗转打听出钱氏心事。 彼时武岳二十有六,其父虽只四十四,却因长期服食丹药,眼瞅着就要驾崩。 武岳虽无嫡亲兄弟,其父却有一嫡亲兄弟——武岳叔父武思恩时年三十八,正是蓬勃的年纪。 按礼,若武岳之父驾崩,应由同是武思恩即位。 武思恩礼贤下士,于治国也很有见地,虽他本人无甚野心,朝中众臣早有大半愿意支持,继承皇位似乎顺理成章。 武岳心中颇为烦闷,照这样看来,他便是再怎么觊觎皇位,也是无可奈何。 钱柏龄原也看好武思恩,后因女儿害了相思,不免对武岳留了心。 见武岳骁勇擅谋,他便觉得,若能与武岳联姻,倒也不失为一桩妙事。 盘算了月余,钱柏龄终于拿定了主意。他以助其登基为筹,要将女儿嫁与武岳为妻。 武岳嘴上答应,心中却计划着退路——他早有一发妻石氏,二人平日十分恩爱,况钱氏一族太过势大,他不想养只猛虎在身旁。 三年后,武岳风头愈劲,却因石氏早已亡故,钱柏龄又多次催促,终还是娶了钱氏。 又一年其父驾崩,不少人嚷着遵礼,多数的人却开始观望。由武思恩带头、钱柏龄的一众学生附议,终于让武岳继承了大统。 也不知钱柏龄是如何说动了武思恩,令其甘心放弃帝位。但石氏的死,武岳却记在了钱柏龄的头上。 他不信天底下有这般巧合,况石氏死得颇惨,武岳彼时忙着在朝表现,无甚心力追究,过后却将钱氏恨之入骨。 无甚心力追究?武承肃每想到此处,都要在心里耻笑一番。 且不说人究竟是否为外祖父所害,父皇分明怀疑,却忍气吞声这些年,当真让武承肃十分佩服。 这些事,他恐怕是永远做不来的。 后又发生了许多事,让武岳愈发恨起了皇后钱氏,而钱氏也跟武岳结了仇。然而,一个为了稳固江山,一个为了支撑家族,二人利益纠缠,倒也不好明着翻脸。 武岳对钱氏的深恨累及武承肃。 据钱氏说,武承肃还没生下来时,武岳曾派人偷偷换过钱氏的药,于每剂安胎药里加少量可致小产的药物,喝着味道无甚差别,非医官药官不能分辨。 也是钱氏运气好,喝到第三天上便知道了药有问题,从此不肯随便吃药。 后钱柏龄将势力扩大,慢慢控制了宫里不少人事,钱氏饮食才恢复如常,甚至在御膳房与御药院也安插了自己的人。 武承肃四岁时曾经落水,据说也是武岳让人推下去的。 后许是武岳见再无所出,他又不愿将大燕交给亲戚,因此才饶了武承肃的性命。 因郑氏的事,武承肃对父亲完全失去信任,自然信了母亲的说辞。这些过往秘辛,他没跟任何人说起,便是和钱氏也很少提。 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钱氏提到这些就泣不成声,武承肃也不敢提。如今的钱氏却越来越冷漠,仿佛与她无关一般。 武承肃发现母亲的心愈发狠了,他今日故意半真半假提起,实是为了阳筠,逼不得已。 钱氏嘱咐姜华、令其于阳筠的事上多加留心的事,武承肃早就一清二楚。 起初是他自己无意替阳筠说话。 如今不觉对阳筠这等用心,武承肃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若是让母后知道了,必然恨他没出息,视阳筠如眼中钉一般,恐怕立即便会要了她的命。 “既然生了下来,又长了这么大,也就不能由他摆布了,”武承肃依旧淡淡的,似十分理智,道,“父皇既好谋,儿臣与之周旋便是。” 见钱氏仍无动于衷,武承肃继续道: “若再死一个太子妃,儿臣的名声势必受损。所谓连着两夜宿在太子妃那里,不过是各睡各的,为着面子上好看。也是打草惊蛇,看这个太子妃究竟有什么用处。” 武承肃与阳筠未曾圆房的事,武岳知道,钱氏自然也知道。 但凡是过来人便看得出来是假,恐怕只有阳筠,还以为这事儿被自己糊弄了过去。只是不知都为了什么,竟然没人追究。 武承肃说了他那套自欺的想法,钱氏果然也信了。 倒也怪不得钱氏,大抵欲骗人,总要先自欺。连自己都信了的,别人才会信。 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竟愿意默默为阳筠做事,甚至不需要她感激。 武承肃甚至觉得,他迟迟不圆房,并不真是为了试探别人——圆房与否都是一样,该来的算计总是躲不掉。他只是想在一个更恰当的时候,要一场水到渠成。 ********* (注:此处“打草惊蛇”用的是古义,“疑以叩实,察而后动”,乃三十六计之一。) 第六十一回 想当然(补加更) 阳筠到处转了一圈,也为的是让人信她面上那一套。 果然,仇良媛听说阳筠只去了几个有孩子的人那里,更觉她不够良善。 她生怕旁人轻易信了阳筠的好,忙着要提醒众人。 首先想到的,便是宜秋宫的卫良娣。仇良媛想了又想,总觉得这些话与卫良娣说最为合适,毕竟卫良娣孕中曾提起过高阳国敬九尾狐的事。 她拿了一个赤金的璎珞,犹豫了片刻,终于狠下心来,用红绸包了托在手里,往南去了宜秋宫。 那璎珞就是个念想,原是仇良媛给自己预备的。 她一早就想要个孩子,可惜天不遂人愿,太子临幸又不多,竟始终没能怀上一胎。 不过是个璎珞圈,又不是送了福气给人,回头再做一个便是。何况她哪来的什么福气,搞不好送出去的是晦气也未可知。如此安慰着自己,仇良媛释然了许多。 到了宜秋宫门口,值守的人进去通报后,卫良娣亲自迎了出来。 “日头正毒着呢,姐姐倒跑来了!”卫良娣笑着携了仇良媛的手,引她入正殿。 刚进正殿的门,仇良媛便笑道:“整日待着也是无聊,特来看看小公子,叨扰良娣娘娘了。”说着,将包着的璎珞递了过去。 卫良娣笑着伸手接了。 “哎唷!这分量可真足!”卫良娣说着,将包着的红绸子打开,手指摸着璎珞上的五色宝石,面上喜道,“做工可真精细!饶是我在东宫这么久,竟也罕见这么好的璎珞呢!” 自然精细,那原是给自己儿子预备的。仇良媛强压住心中酸楚,笑着谦虚了几句。 “难为姐姐惦记!昨日殿下还说要打个好圈子给小公子呢,这不就得了么?”卫良娣故意提起太子。 她十分清楚,仇良媛不是什么聪明人,也绝不是什么好人,如今能想起来送份厚礼,自然是有事相求。 虽不知自己是不是帮得上,送上门的礼断无推辞的道理。 何况看仇良媛眼神晦涩,对这璎珞分明不舍,卫良娣不用细想也知道,这原是仇良媛痴心妄想,给她自己的孩子预备的。 提起殿下心疼小公子,总能激着仇良媛快点把话说了,卫良娣可没空在这看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果然,卫良娣话音一落,仇良媛的眼神愈发黯淡无光。卫良娣给秀橘使了个眼色,秀橘心领神会,将殿内服侍的悉数带了下去。 侍女们还没走出正殿,卫良娣就一脸关切地问了句“姐姐这是怎么了”,语气也十分温和,倒像真是为了听仇良媛吐苦水才遣了众人出去的。 看到殿内只她和卫良娣两人,仇良媛狠了狠心,重提了高阳国敬九尾狐的事。 “原本我见太子妃殿下和气,并未多想,后来见她容自己妹妹在这住了两月,又不忌讳太子殿下常去,便有些担心。 “再后来,又听人说太子妃殿下擅舞,便愈发觉得不对劲儿了。好歹也是个王主出身,本朝大户人家,即便是行商坐贾的,哪有这样的女子? “因此我就想起了良娣娘娘曾说的,关于高阳国敬重九尾狐的事来,忙让人去打听清楚。这一打听,当真吓着我了!” 卫良娣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轻易难以察觉。她忍着怒意问仇良媛为何事惊讶。 “哪里是惊讶!”仇良媛皱着眉,摇头道,“原来高阳国是有苏部的一支,说到有苏部或许少有人知,但有苏部出的那个妲己,可就是世人皆知的了!” “我当什么要紧!太子妃殿下最和气不过,昨儿还来看了小公子呢。” 卫良娣既看完了全套,便懒得陪着做戏,况仇良媛如此蠢笨的一个人,若她跟着说了一言半语,谁知会不会被仇良媛传出去。 仇良媛见卫氏不接茬,心中暗恨,口不择言道: “这个倒是知道,听说太子妃殿下将有孩子的都瞧了一遍,头一个来的就是宜秋宫,又给姚良媛送了些香粉。” 卫良娣但笑不语,仇良媛见状,只得逗着小公子玩耍一回,便告辞回了琼思殿。 送了仇良媛出门,卫良娣压着的火气腾地烧了上来。 “她也太把自己瞧高了!”卫良娣在内室里对着秀橘骂道,“跑这儿来搅和,她也得有那本事才行!” 秀橘没有接话,她有些疑惑,不知卫良娣骂的是太子妃,还是才刚送出门的仇良媛。 “想让我上火,鼓捣我去跟太子妃作对,她倒想得美!”卫良娣怒极反笑,“这仇氏是拿我当了傻子么?我倒要让她瞧瞧厉害!” 秀橘虽然明白娘娘骂的是仇良媛,却不知为何。 卫良娣心绪稍平,见秀橘一头雾水的样子,便将仇良媛的话说了一遍。 秀橘登时明白卫氏所恼为何。 且不说仇良媛就是把她当了傻子鼓动,便只是提起她曾经散谣的事,就足够卫良娣动气的了。 因孕中心神不宁,脑力似乎也不足,卫良娣不免被阳筠夺位夺宠乱了阵脚,慌不择路散了谣,满东宫却无人配合,事后想起总觉十分丢脸。 偏仇良媛今日提起,又尽说些无用的,还给她添了一场好堵,也不怪卫良娣动气。 送香粉一事卫良娣昨日已经知道,然而阳筠一早把话说在了前头:不是不送些给她,实在是她身子不爽利,不敢给她配香。 听阳筠说,香里多含麝香,用多了对女子最是不利,恐怕不能生出孩子来。当时卫良娣还暗想,阳筠整日鼓捣这些,保不齐就生不出孩子呢。 她哪知道阳筠安的什么心,专送了香粉给姚良媛。 仇良媛离开宜秋宫没多久,阳筠便听说她带着礼物登了卫良娣的门。 若不是靠着严仲麟的关系,她怕做不上四品的良媛娘娘罢。 分明就是嫉妒心作祟,却偏要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好像自己一点私心也无似的,殊不知有多少人反因此瞧她不起。 实际上,阳筠给姚良媛的香是帐中香,为的是姚良媛送了重礼给阳筱,她专程回礼来的。 帐中香梨子味道极重,最是香甜不过,并无麝香等伤身之物。且阳筠故意加了丁香进去,虽然味道因此偏酸,却更利脾胃。 姚良媛心中清楚阳筠的好意,笑着接下来。 与阳筠一样,仇良媛此行必也是为了寻同盟,只是不知这盟是否结得成,若成了,二人又要做些什么。 阳筠忽然有些好奇。 正盘算着,珠儿慌忙进来,杵在那里一言不发。 阳筠抬头去看,却见珠儿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厉害。 第六十二回 语惊人 “怎么了?”阳筠直接问道。 珠儿走到阳筠身边,颤声道:“玉叶似乎不太好了。” 阳筠不禁一愣。 “多早晚的事?叫了医官没有?” 玉叶服了五石散,身体不好是正常,只是见效未免太快。 “午后便觉不好。才医官已经来了,说是难保性命,让奴婢来问娘娘是否还要治呢。”珠儿说完迟疑了一下。 见珠儿欲言又止,阳筠用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子,沉默了许久后,抬头问珠儿: “你印儿姐姐呢?” 珠儿咬了咬唇,答道:“在玉叶屋子里头。” 阳筠一声冷笑。 “教医官把人治好——不仅要她活,更要开一剂能痊愈的方子出来。” 珠儿脸色愈发白了,却仍站在那不肯走。 “你还念着情分呢?”阳筠苦笑,一语双关道,“放心,我是不敢轻易害人性命的,人不再用就是了。” “倒不是为着这个。”珠儿摇了摇头,“奴婢也觉得,玉叶是不能留了。” 阳筠面露困惑,珠儿断不是狠心人,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为何留不得?”阳筠问珠儿道,心里却起了疑心,“你但说无妨。” “玉叶……”想起玉叶迷迷糊糊说出来的话,珠儿冒了一额头的汗,“玉叶说,太子正妃郑氏,是殿下亲手杀了的。” “亲手?” “回娘娘,是说亲手。”珠儿声音发颤,“玉叶说了许多胡话,如今印儿姐姐在那看着,不许人靠近,让我来请娘娘拿主意。” 阳筠只觉头皮发麻,玉叶此时神智不清,说出来的这些话十之*是真的了。 若玉叶果然疯了,自然留她不得。假如容她继续胡言乱语,这八凤殿里的人怕都要被灭口了。 不知怎么,阳筠总存着侥幸,觉得武承肃必不会连她也害了。 阳筠才开口,想让珠儿去回话,又觉得不妥,不亲自看看实在难以心安,便起身跟着珠儿往玉叶房里走。 医官由坠儿、钏儿陪着,就等屋子在外头,一脸的惊慌失措,见到阳筠如见到救命良药一般。 阳筠苦笑,恐是听了不该听的,怕因此丢了性命吧,可惜她未必就能救他。 医官将玉叶的情况大致说了,末了又问阳筠是否还要医治。 “若让她恢复些神志,不说胡话,需要多久?可容易否?”阳筠正色问道。 医官恭敬道:“禀太子妃殿下,恢复神智不难,只是总要三五日才能见效,期间还是难免胡言乱语。” 阳筠看了看他额头的汗,好半天不说话。良久,她咬了咬牙,一字一顿道: “即如此,就把人救下来。” 那医官以为自己听错,先时不免一愣,待确认了阳筠之意后更是心惊。 也不知太子妃是否有意留人性命,想借此机会打听太子的往事。若果然如此,他的麻烦可就大了。 就算太子妃无意于此,他听了这些疯话,不表忠心也是不行的。 为了撇清关系,他这边瞧完病、开好方子,那边必先去寻姜华,将此事和盘托出。如此一来,即便太子妃真的玩火,也不会烧到他的头上。 阳筠心里乱着,丝毫没察觉医官的异样。她吩咐坠儿去堵住玉叶的嘴,又教钏儿去叫力士过来,帮着把玉叶捆上。 “人就还搁在自己房里头,让春桃和冬雨看着。”阳筠对坠儿几个道,“力士进去之前务必堵上她的嘴,实在堵不上拿东西敲晕,只别打死了就是。” 坠儿几个答应着,各自下去忙碌。阳筠吩咐珠儿去跟医官开方子抓药,医官说他回去开药方,抓好了药让人送来。 阳筠盯着他,面无表情。 医官不禁心虚起来,改口说自己抓了药亲自送来。 阳筠便歪了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这有了表情还不如方才没有,把那医官看得浑身不自在,连手脚都怕放错地方。 他原想的是自己先去告诉姜华,万一姜华说玉叶不能留,他再去开一剂药,只在里头偷偷加些砒霜也就罢了。 偏太子妃不好糊弄,分明识破了他,却又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小心思被人瞧破,那医官愈发手足无措,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如何弥补。 阳筠“哼”了一声,正好坠儿堵了玉叶的嘴出来,她便吩咐坠儿去请武承肃。 医官更加难堪,又生怕太子来了灭口。也不知太子妃知不知道其中利害,竟然主动找了太子殿下过来。 阳筠盯着他忽红忽白的脸,冷冷问了句:“还不去开方子么?” 那医官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请珠儿跟着去开方子抓药,才走出一步,却发现自己的脚都软了。 看着医官的背影,阳筠不禁暗恼。 原以为二人皆听到了秘密,就当做不知道,彼此遮掩过去也就是了,好歹先捱过今天再图解困之法。谁料这医官主意大得很,竟想先去告密。 他就不怕邀功不成,反而被武承肃立即灭口? 既然总有人要去告诉武承肃,不如阳筠自己去。他前两天不还对她说了些推心置腹的话么?如今换她来说,未必就是坏事。 坠儿先去了崇文馆,听见说武承肃还在前头议事,不禁为难起来。 玉叶这事颇急,请太子是宜早不宜迟的,但她要是求着人去帮她通传,把正在议事的太子强拉去八凤殿,今日的事就掩盖不住了。 玉叶服了五石散的事势必要传开,然而郑氏的事却只能尽力遮掩。 坠儿犹豫再三,刚想回去八凤殿,却见武承肃从前头回来。 见到坠儿时,武承肃有些意外,而坠儿一句别的话不说,只说阳筠请他去八凤殿,接着便跪地不起,分明是有要紧的事。 武承肃无暇多想,转头就往八凤殿去,一路上快步如飞,生怕是阳筠有什么不好。 及到了八凤殿,看见阳筠好生站在那里,武承肃心下大安。 走进一看,却发现阳筠皱着眉,一张脸黑得要命。 “这是怎么了?”见阳筠苦着脸,武承肃不禁跟着皱眉,问阳筠道。 第六十三回 如梦中 阳筠看着武承肃,不知如何开口。 人已经请来了,她便是再想沉默也是不能。 况今日的事知道的人不少,她既掩不住所有人的口,不如赌上一把,由她亲口说了,摆出个磊落的态度来。 至于武承肃会如何处置,阳筠仍心存侥幸。 虽没有十足的把握,阳筠心底却信得过武承肃。他不会害她,过去虽然有过,以后却绝不会了。 阳筠将武承肃请进内室,把人都遣了出去,连茶也不奉一杯,便将玉叶服了五石散、发疯时说了郑氏之事都说了。 屋子里静得让人不自在。 阳筠觉得手脚发凉。她暗暗咬紧牙,把心一横,就那么等着他说话。 “都有谁听见了?”武承肃沉思良久,果然先问的是这一句。 阳筠倒吸了一口冷气。 听天由命罢! 她将几个侍女和医官都说了,半点隐瞒也无。 “如今将玉叶嘴堵了,人也绑着,扔在屋子里,由春桃和冬雨两个看着,她两个都是从前就在八凤殿服侍的。” 武承肃黯然,问阳筠要起茶来,自己坐在那里皱眉不语。 茶水原是一直供着的,即便太子妃不喝也不能间断。 阳筠转身去倒茶,手却抖个不停,不妨将热茶倒在了手上。 因怕惊了武承肃,她不敢扔了茶盅,也不敢叫出声,咬着牙强忍着疼,把茶端了过去。 武承肃接过茶来喝了一口,抿了抿嘴唇,道: “那个叫玉叶的不能留了。这事你不用管,等入夜了自有人来处置。至于其他人……” 话说到这,武承肃猛地停了下来。 这事涉及到她的四个陪嫁侍女,当真计较起来,必定是一个不能留的。 他沉着脸看着阳筠,心里更加沉重。 阳筠似乎猜到了什么,脸色霎时惨白,看得武承肃心里一疼。 武承肃忽然有些释然。 他原打算将阳筠以外的人全部灭口,但如此一来,阳筠身边怕再无可用之人,以后的日子更是举步维艰。 看阳筠这模样,又怎会舍得那几个陪嫁的侍女? 与其从此与她有了芥蒂,不如这次留下那四个侍女,日后若有风吹草动再将其除去,倒也不算迟。 想到这里,他又是一脸苦笑。他似乎越发没有原则了,竟连这等大事都用来讨好她。 阳筠看着那抹苦笑,心情十分复杂。 她于心底相信武承肃的真心,却不知他的这份真心比起江山和皇位孰重孰轻,不敢抱太多希望。 见武承肃笑得十分勉强,阳筠以为他有了决断,果真弃了她。 这次怕是逃不过了,她和印儿几个,终还是这样的结局。 她突然有些想哭,压抑了许多年,连哭也没几次痛快的。然而不知为何,她就是挤不出一滴泪来,只觉浑身凉得厉害,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阳筠面色变化,武承肃起初还未察觉,待他反应过来时,阳筠早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仔细看去,见阳筠的脸色十分不好,不知从何时起竟愈发惨白了。 武承肃心里一疼,伸手去握住阳筠的手。 阳筠手上才刚被热茶烫了,如今被他轻轻一握,不免又是一阵火烧一般的疼,身子也跟着一哆嗦。 武承肃只当她害怕,并不知阳筠烫伤了手,他的目光柔了又柔,恨不得化成了水。 为了让阳筠放心,他的手上加了几分力气。 这一举动并未让阳筠安心,她愈发不敢确定武承肃的意思。 是明知烫伤才故意伤她,还是单纯为了让她安心?抑或是心有万般不舍,却只能尽力一握,暗示她“放心去吧”? 换作平时,阳筠许会觉得被他握住温暖踏实,然而此时除了辣辣的疼,她再无其他感觉。 见阳筠紧锁双眉,露出些视死如归的气概来,武承肃仔细琢磨了一下,大致明白了阳筠的担心。 左不过两件,其一是他亲手杀了郑氏,其二是阳筠知道他杀了郑氏。 恐怕此刻在阳筠眼里,他武承肃就是一个弑妻的罪人。而为了掩盖己罪,他丧心病狂,又要将继室害死。 武承肃又露出一脸苦笑。 他本是打算将她的侍女全部灭口的, “你的侍女可信得过?”他尽量放轻声音,绕过那个让他伤心的误解不提。 阳筠微微一怔,继而明白过来。虽仍难免小心翼翼,唯恐乐极生悲,面上却忍不住露出喜色。 “信得过,她们都是聪明人。”阳筠轻声道,“且不说这些年的情份,便是为了活命,也断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 “你再与她们说明轻重,今日的事十分要紧,对任何人不能漏了口风,”武承肃一顿,狠心道,“若她们当中有人把话传了出去,就莫怪我不留情了。”说完,也不敢看着阳筠,只又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 虽说“爱屋及乌”,阳筠心里却也清楚,他能放过坠儿几个,必下了很大的决心。 她心里不免十分感激,不顾手被捏得生疼,重重点头应了,再控制不住情绪,泪流了满面。 武承肃松开右手,用拇指将她眼角的泪轻轻揩了下去。 阳筠的泪却如决堤一般,竟停不下来了。 武承肃随手拿起一方帕子给阳筠拭泪,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 见上头的针线工夫十分粗糙,武承肃料是阳筠自己绣的,双手抻着帕子,在阳筠眼前晃了一晃,柔声道: “留着她们几个给你做针线。不然你以后的体几物件都这么蹩脚,还不让人笑话?” 阳筠“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武承肃又拿了帕子认真给她擦鼻涕,羞得阳筠面上飞红,连帕子也顾不上夺,催着他去料理正事。 武承肃又笑着哄她一会儿,起身出去了。 坠儿几个等在外头,都不免有些惶恐,却不曾因此怨天尤人。见太子一个人出来,众人愈发忐忑不安了。 武承肃叫过姜华,附耳低声吩咐了半天,姜华答应着下去了。 姜华早料到太子会对太子妃心软,不想软到这种程度。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想把实情告诉皇后娘娘。 第六十四回 失心疯 ps.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太子如今对太子妃太过用心,甚至不顾原则,轻易便乱了方寸。 姜华看着担心,他曾想过告诉钱氏,然而一想到太子这些年实在可怜,终还是决定把话咽回去。 待一切安排妥当,印儿、春桃几个都被换下,武承肃又进去内室看了阳筠,然后才往宜秋宫去。 卫良娣听说太子被人请去了八凤殿,还以为阳筠称病争宠,正憋了一股火,不知要如何发作,忽见武承肃又往她这里来了。 她竟有种首战告捷、胜利在望的畅快。 晚膳时候,她本想提仇良媛来宜秋宫的事,却因怕被疑心挑拨,或令太子想起她也曾散过谣,不敢再一时冲动管不住嘴,不得不暂时按下话头。 待有几分把握时,定要告那仇良媛一状才能解恨。 于是卫良娣东一句西一句,绕来绕去,终还是绕到了武承肃方才去八凤殿的事。 “可是太子妃殿下不舒服么?”卫良娣柔声道,露出一脸关切,“听说医官跑了两趟,还惊动了太子妃殿下贴身的侍女亲去看着抓药呢。” “消息传得这般快么?”武承肃微微一笑,问道。从她开始绕圈子,他就猜到是要打听这个。 卫良娣听不出他话里有话,也未能察觉武承肃的笑容里分明有一丝狠戾,她只按着自己刚想定的路数说了下去。 “不少人都知道了,还商议着要不要去八凤殿探望呢。”说到这里,卫良娣故意顿了一下,“后来听说太子殿下被请去了八凤殿,大家这才没去。” 武承肃笑着看卫良娣,似乎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她自然要说下去,下面这句才是正经。卫良娣娇羞一笑,故作矜持道: “原都以为殿下今日会陪在八凤殿的,哪想到还是来了妾身这里,殿下倒也放心得下——太子妃殿下身子好了么?” 卫良娣摆明了是想借此踩阳筠一下,以证明她在武承肃心中比阳筠更重要。 她竟以为阳筠要和她一样,靠装病之类邀宠么?武承肃笑容更冷,并未因为方才误会了卫良娣,疑心她眼线太多、有意刺探实情,而感到一丝一毫的内疚。 一直侍立在旁的姜华看了,不禁十分心慌。 “才刚去看时已服了对症的药,如今都好了,不然我也不放心离开。”武承肃淡淡道,脸上的笑容也柔了一些。 必然是都好了。 纵然对自己的念头颇为不齿,但想起阳筠那些泪,他竟觉得她那番误解虽然伤人,倒也不全是坏事,毕竟给了彼此意外之喜。 卫良娣却只当武承肃的“不放心”是说出来好听的,想着阳筠病了太子也不陪,她隐隐有些得意。 看着卫良娣难掩的得意之色,武承肃只能强忍着不耐烦。 谁说他不想留在八凤殿?只是一早就说了去宜秋宫,若忽然不去,怕阳筠又被他推到风口浪尖,也怕让人猜疑八凤殿的事罢了。 阳筠也如是安慰着自己,并不是武承肃不想留,实在是不好留下来。 她将印儿几个都叫进来,连春桃和冬雨也在内,仔细叮嘱一番,直到说完了话,她才终于有时间管自己的手伤。 印儿小心翼翼地给阳筠清创搽药,眼圈红了又红。 晚膳的时候,因怕阳筠手疼,夹菜的事情印儿全部做了。 阳筠原本失望的心又软了下来。 是日晚,除了值夜的印儿,坠儿、钏儿、珠儿、春桃几个也听阳筠的吩咐,破例都在正殿内守夜。 头一次经历这些,且就发生在自己窗外,虽然屋子里有人值夜,外头也有几个侍女,阳筠心里还是怕得要命。 她有些后悔方才碍于面子,没开口求武承肃留下。若他能在身旁,虽难免尴尬,总不至于这般害怕吧。 几个侍女也都睡不着。 外头的几个倒还罢了,大家凑在一起紧紧挨着,倒也不十分心慌。 印儿却独自在内室窗前的榻上,她甚至能听清窗外的虫鸣声。想着一会必有人来人往,印儿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比其他几人更为紧张,不单因为她独自守着窗,无人可以倚靠,更因为她心中虚得厉害——玉叶之所以急病,是她加大了五石散分量的缘故。 自从认定玉叶告密,挑拨她和阳筠的关系,印儿就存了害人之心。 她悄悄加大了五石散的分量,三两日就让玉叶服食一次。原以为会如阳筠担忧那般,吃出个瘫子来,或即便吃得太多,不过单纯疯掉罢了。无论哪一种结果,这样的人都是不能再治的,丢出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没想到玉叶倒是疯了,说出的话却惹来这么些麻烦。 当时冬雨按吩咐去给玉叶送吃食,谁知道一进门就看见玉叶发疯。冬雨害怕,忙去找了印儿,等印儿赶到时,玉叶似乎将她看成了郑氏,又哭又闹,说起郑氏之死来。 玉叶一边清楚地说郑氏的死跟自己无关,“不是她害的”,一边语无伦次,似乎在说太子如何狠心。饶是玉叶说话颠三倒四,没个逻辑,印儿还是听懂了。 是太子将郑氏按在浴桶里溺毙,又亲自抱出了八凤殿,丢在湖里。 印儿听到了要命的秘密,不免也害怕起来,却又怕阳筠觉出她且不听嘱咐,将五石散的药量加到那么重,不敢将事情告诉阳筠。左思右想,印儿把其余几个陪嫁都拉了进来。 阳筠舍不得折了所有陪嫁,不知是特意否求过太子;而太子显然宠着阳筠,竟真的饶过她们一众人。她再红着眼圈给阳筠敷药、布菜,阳筠果然便没再追究。 至于玉叶,从此就死得干净彻底,再不会让她碍眼了。 想到这里,印儿虽然有些心慌害怕,却又十分解恨。她心下一阵慌一阵喜,守在窗边听外头的动静。 三更时分,外头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若不是十分仔细去听,轻易分辨不出。印儿留神听着,知道那些人是往玉叶的方向去了,过了没一会儿的工夫,又悄无声息地出来。 玉叶那个疯子,竟然一哼也不哼,莫不是已经死透了,只抬出个尸体来么? 印儿想到这里,慌忙闭上了眼睛。她把头缩进被子里,将被子裹得紧紧,生怕有人也拉了她出去。 她怕的不是外头那些善后的人,而是玉叶的鬼魂。 ******分割线******** (开头结尾求票的那是什么鬼?我又没上架,系统还带给自己硬广的么?)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六十五回 做好人 月亮虽未大圆,月光倒也足够亮,屋子里一切都照出了轮廓——更别说就在窗边的印儿。 光透进来,直接洒在她歇下的地方。 阳筠看着那个裹得如蚕蛹一般的人,忽然想起白乐天的一句诗来。 “烛蛾谁救护,蚕茧自缠萦。” 原不是此义,但此刻用在印儿身上,竟似十分贴切。 第二日一早,太子妾侍齐来八凤殿问安,有人故意问阳筠“可大安了”,不知是暗讽阳筠装病邀宠,还是明嘲她病了也留不住太子爷。 阳筠只淡淡一笑,道:“倒都好了,难为大家惦记。”在心里暗暗将此人记下,多一句也不说。 又几日,先是七夕乞巧,接着便是中元节。 自七月初八起,燕国各官寺便接连演了七日的《目连救母》。十五当日,宫内道场未建孟兰盆会,以盆供僧的规矩却不落下,早有演乐仪仗一路送着诸盆,到各寺献供去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说今年的盆子里和往年不一样,不只是供奉僧人的衣食杂物,更有贵人、善人抄的经书在里头。 头一份便是皇帝陛下亲手抄的。 有人说是皇帝陛下知道自己常年征战,牺牲了多少性命,为了死去的将士行此举;有人说这根本是太子仁义,陛下起初可没想到这一层。 持第二种意见的,多半是知道些内情的人,甚至是东宫安插在围观百姓里,帮着传播消息、歌功颂德的。 武岳本来的意思是按照惯例供僧即可,武承肃却在早朝请奏,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超度亡魂。这本不是大事,只是武承肃早不提起,偏选在了中元节前几日上奏。 武岳觉得十分难堪,却不得不笑着应了,连续两三日在朝上夸赞武承肃。 武承肃不仅找了许多愿意捐经的施主,三日收了许多经书,更有他亲抄的三本在里头,以至于武岳不得不劳累两日,好歹也抄了一册经文出来。 阳筠本就喜欢抄经。武承肃午后来小坐,才跟她提了这事,阳筠立刻起身去书房取了三本给他。 “这是你抄的?”武承肃颇有些意外。 “闲着没事练字,也静心。”阳筠微笑道,“再者,给相识的亡魂积福。” 武承肃恭敬接过,小心翼翼翻看了两下,笑道: “这送出去可就不止是相识的亡魂了。” “那可更好了!”阳筠笑语嫣嫣。待武承肃走后便去了书房,又开始默默抄起经文来,连午觉也不曾歇。 于是,这年皇家的供奉里,头一盆的便是陛下亲笔抄写的经文,接着是皇后、太子、太子妃各三本。 其余宗亲不敢落后,家里但凡能拿笔的都凑个数,左右也是功德一件,并不亏了谁,因此皇亲贵胄各有所出。 印儿见阳筠抄经,每次回到自己屋子里,也会悄悄抄上半天求心安。 她只要不值夜就会害怕。 然而不管抄了多少,印儿还是难以入眠,人也渐渐瘦了下来。 钏儿毫不知情,还当印儿是因为给玉叶下药一事内疚,经常安慰着印儿。 “玉叶那是活该!做奴婢的不能忠心侍主,还反过来害人,不怪人不留她。”殊不知她这一劝,印儿愈发心绪不宁了。 八凤殿里还一个心难安的,便是冬雨。 当初阳筱穿了白纻舞衣的事是她告诉玉叶的,为的是和玉叶一起攀高枝。岂料小算盘正打得叮当响,忽一日被印儿叫去,让她给玉叶送吃的。 冬雨立即存了疑心,小心试探几次后,印儿才透露出这是娘娘的意思。冬雨闻言思索一夜,想着必是玉叶总往外跑,惹人怀疑,这才被查了出来,便决定照着吩咐做事,从此和玉叶划清界线。 后见玉叶情况异常,冬雨愈发肯定是她每日送去的吃食有古怪。 虽说秋云也往玉叶屋子里送吃食,但冬雨心中毕竟有鬼。玉叶一死,她便想起自己原和玉叶一路,后明知食物有毒却不告知,唯恐玉叶的鬼魂找上自己。 阳筠看着憔悴的印儿和冬雨,什么都没说。 中元节一早问安时,卫良娣愁眉苦脸,跟众人说小公子似乎不大好。 “小孩子眼净,想是看到了什么也未可知。”不少人议论道。 阳筠安慰了几句,待众人一走就打发印儿去前头等太子。 “娘娘何必理她?”印儿劝道,“宜秋宫里那么些宝贝,总有避邪镇祟的,做什么非要阳气充足的才能压制?” 阳筠摇头不语,只催促印儿快去。印儿劝过无果,只得往前头去了。 “娘娘这是为何?”珠儿神色黯然,轻声问道。 “打发她去,殿下能听到的总会多些,对卫氏的厌恶也会更甚。”阳筠幽幽道,“至于小公子总是无辜,万一真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却占着太子不放,岂不坑苦了孩子?” 直到晚膳前,起居院也没人出来安排侍寝,东宫众人都不免惦记了起来。 武承肃直接去了八凤殿陪阳筠用膳。 见阳筠嘴角带笑,眼神却有些恍惚,武承肃心中愈发难过。用膳后他也不急着走,在八凤殿里又呆了许久,似乎就要留宿,后被阳筠催了多次,才终于往宜秋宫去了。 卫良娣喜出望外,还以为太子殿下担心小公子,更记挂着她,笑得跟盛开的花儿似的,什么也不问,用心服侍武承肃盥洗安寝。 然而第二日一早,卫良娣却泄了气。 除了在病中身子不便,这是头一次殿下宿在宜秋宫,却对她一碰也没碰。 不,还不如在病中。 便是病中,太子殿下也会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听她说话,昨夜殿下却只说忙了一日太过疲累,连个手指头都不曾碰,直接睡了。 敷衍之意十分明显。 卫良娣伤心一夜,早起去八凤殿问安便有些神不守舍。她勉强打起精神,正和其他女眷寒暄着,有崇仁殿的内侍求见阳筠,说是奉太子命送东西过来。 阳筠笑着请人进来,小内侍叩了头之后,把殿下嘉赏太子妃的话说了,又奉上十数样赏赐。 赏阳筠的原因,竟然是她“大方识体”,为保子嗣周全,让原本要留宿八凤殿的太子去了宜秋宫。 众人拿眼觑着卫良娣,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都在心中将她嘲笑了一番,有人甚至将耻笑挂在了脸上。 阳筠看了不免头疼。 武承肃什么意思?才觉得他体贴,竟做出这种事来。 她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个靶子,卫良娣手里如有弓弩,恐怕一箭就要射过来了。 阳筠生着闷气,嘴上却只能谢恩,只等武承肃何时过来。 第六十六回 反常事 接连半月有余,武承肃不再踏足八凤殿。 阳筠那点小心思她哪能不懂?他气的是自己明明用了真心,换过来的似乎都是假意。他甚至开始怀疑,是否从来都只是他自作多情。 虽然心中仍有疑虑,武承肃却更怕冷落了阳筠,又令其陷入困境,人虽不到,礼物送的可不少。 阳筠一口怨气憋了十几天,却等不到人来清算,加上入秋天凉,忽然咳嗽起来,过了几日也不好,连气也懒得生。静下心来后,她似乎明白武承肃当众赏赐的含义,心中难免感慨忧思,咳症也更加严重了。 武承肃听说阳筠身子不适,终于沉不住气,正想着借什么由头去八凤殿,可巧有高阳那边的消息。 阳筱七月底平安抵达高阳,在高阳的探子递了消息给临水这边。武承肃听完禀奏,早早议完了事便立即去看阳筠。 阳筠的火气早消,正因为早晚的咳嗽难受着,见武承肃来,她强打起精神笑脸相迎。武承肃看了心疼,问是否请医调治。 “前几日午睡起来咳嗽,至晚愈发严重了,碍着当时天晚,不想惊动人,第二日一早就传了医官来瞧了。”阳筠说着,又轻咳了两声,才继续道,“这几日虽没大好,比前两日可是好多了。” 武承肃闻言皱眉,问是哪个医官。 为了玉叶的事,刚有一个医官“亲去采药,坠崖身亡”,他做什么又问这些?不知他是要去吓唬人,还是要问究竟。 阳筠抿了一下嘴唇,道:“左不过那么两个常于东宫行走的,说的也都准,开的药也不错,不过见效慢,日子短,需要多调理些时日罢了。” 见武承肃仍皱着眉,阳筠叹口气,道: “医官们都说我这场病皆因不服之症。临水入秋快,又比高阳要冷上许多,天气一旦干燥,难免就会咳嗽,要慢慢地治。” 听阳筠提及高阳,武承肃这才想起此番前来的借口。 他心中苦笑,想好的借口竟忘了个干净,直接关心起阳筠的身体来。 “今日过来主要是有高阳的消息。”怕阳筠担心,武承肃一口气说道,“二王主已经平安到了,高阳国主亲自出城迎接,阵仗可是不小。” 阳筠闻言,笑得十分安心。 这算是很好的消息了,筱儿平安抵达,叔父对她们依然如故。如此看来,筱儿的亲事也快要定了,到时候高阳、魏国便是皆大欢喜,而自己…… 她抬头看着武承肃,忽然有几分不忍。他是心狠手辣,但待她不薄,自己只顾着替别人算计,盼着别人吞了大燕的江山,将他又置于何处? 阳筠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伸手去握住武承肃的手,不敢抬眼看他,只默默流着泪。 武承肃以为阳筠一时想家,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又提出要在燕国给阳筱寻一门好亲事。 见阳筠没什么反应,武承肃以为她心中嫌弃,解释说燕国也有不少能文能武的贵家公子,承诺定寻一个最好的给阳筱。 阳筠哪能说出实情,只说由叔父阳曦作主罢了,仍不接他的话。武承肃只得作罢,心中却开始盘算起来。 是日晚,太子终于宿在八凤殿,原本情到浓处、水到渠成的事,却碍着阳筠体虚,不得不又忍耐下去。 他问过了医官,说除了春夏交替不会犯咳疾,其余换季时分阳筠皆会咳嗽,少则半月一月,多了恐怕一季都不能安生。 偏此症不能根治,秋冬两季连气也生不得。若要完全好了,光是好好供养还不够,定要到南方山清水秀、空气潮湿的地方长住才行。 武承肃听了,脸色立即变了,姜华心道不妙,轻声建议武承肃再找几个医官来瞧。还真是是关心则乱,太子险些沉不住气。 姜华又帮着传了两三个医官,问诊的结果大同小异,武承肃这才作罢,自己暗下决心,日后定不惹阳筠伤心动气。 阳筠不知道这些,见接二连三来了几个医官,还以为她得了肺痨之类的顽疾,倒跟着折腾了好些天,又是担心害怕又忙着翻医书,咳嗽反倒重了一些。 后反复确认过,知道是武承肃小题大做,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症状也渐渐好了许多。 转眼就是中秋。 中秋宫宴上,素来多嘴的宁王似乎受了打击,一句废话也不说,只顾闷头喝酒吃菜。而宁王没提魏国的事,廉王与惠王自然不会提。 阳筠本以为能听到些消息,不料这一餐饭如此冷清,也不知宁王身上发生了什么。她朝武承肃看去,却见他一切如旧,似乎丝毫没注意到宁王的反常。 宴席才过一柱香的工夫,阳筠咳嗽起来。武承肃代她告罪,着人送阳筠回东宫安歇。 武承肃至晚方归,直接在崇仁殿歇下,第二日上朝、议事,一切如旧。 阳筠闲着无事,惦记起阳筱的婚事,想要修书给阳曦,又因不合规矩,只得作罢。待要拿起帕子绣,不免想起武承肃替她拭泪的事情来,不觉“噗嗤”一笑。 刚笑出声,阳筠立即愣住。想起阳筱、阳曦、周绎等人,愈发觉得心痛,咳个不停,把嗓子都咳哑了。 高阳国里,阳曦也正为难。 他是看好周道昭的。客观来说,一旦魏国有了出兵的理由,多半能一呼百应,得胜自然不在话下。天下之所以还是大燕的天下,是因为周道昭师出无名。 若燕国没有太子苦苦支撑,恐怕朝中早不成样子,而造反的属国也不计其数了吧。 原本太子只单纯是个障碍,阳曦巴不得他被除去,偏阳筠嫁过去了。若燕国国破,阳筠怕不得善终;若不破国,阳筠未必过得好不说,阳筱的前途也未可知。 阳曦冥思苦想,左右为难。 阳筱却不觉心烦,她将姐姐和太子备的礼物分给众人,连高氏都不曾落下,甚至从阳筠给她的东西里挑了两件好的,主动孝敬高氏。 高氏心下狐疑,但阳筱赔着笑脸送来的,她也不好不收。 接下来的日子里,阳筱常往高氏这边跑,连吃食都要和高氏分享。 第六十七回 诚相随 阳筱与高氏十分亲近,整日粘着高氏嘘寒问暖,看起来比亲母女更亲密一些。 她甚至还当着高氏的面打趣阳槿,说阳槿性子闷,嫁去普通人家便罢了,若嫁去魏国周家,恐会被人欺负。 高氏听了,胡思乱想了两天两夜,连觉都睡不好了。 这丫头究竟什么意思? 从前阳筱和她就不亲近,自阳筠出嫁后愈发疏离,怎么去临水走了一遭,回来就开始卖乖?高氏直觉有古怪,暗自提防着阳筱,但凡是阳筱送来的东西,她总要仔细检查,所有吃食都用银匙试过,确认无毒才入口。 有时候高氏不立即将送去的食物吃掉,阳筱也不催她,只笑着说“好歹别搁坏了”,又和阳槿、阳杺她们玩闹。 阳楌知道父亲要把阳筱嫁去魏国,恐日后难以再见,时常去探望阳筱。 这日,阳筱又到高氏跟前凑趣儿,阳楌也来了。 “楌哥哥最近可是闲得很,”阳筱笑道,“长老们肯放你了?” “长老们被父亲请去了,不知要占些什么,瞧着像是扶乩。”阳楌说着,转头看着高氏道,“我怕在那里添乱,跟父亲说了一声才出来的。” 自年后起,阳楌便跟族中长老学习卜筮之术,虽然吃苦用功,却因天资有限,进步缓慢,学了大半年,除了理论口诀记得牢,实际演算起来,跟从前的半吊子状态无明显差别。 “善哉!自知者明也!”阳筱打趣道,“倒也是难为你担如此重任!” 阳杺听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见阳杺难得一笑,阳楌心中也轻快许多,索性配合阳筱胡说。 “你又没学过,怎么知道难?”阳楌嘴上刁难,脸上却一团和气,带着对妹妹的宠溺,“长老们都夸我学得好,比爹爹当初学得更快呢!” 阳筱一撇嘴:“我怎么听说,巫术学得好的,还是我爹爹呢?还说若不是传男不传女,我姐姐一早去学,定是一代大巫,做个国师都绰绰有裕。” 高氏原本做着针线听他们胡闹,闻言双手几不可见地一顿,阳筱余光看到,也权当没看见一样,推了推在一旁笑着的阳杺,道: “傻子!人家说你哥哥,你倒笑得欢!” 阳杺顺势往阳楌身边走去,拉了他的衣袖,微笑道: “我哥哥又不真笨,也不爱生气。他都不跟你一般见识,我笑我的,有何不对么?” 果然,高氏的手又是一顿。阳筱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仍旧和阳楌几个说笑。 见阳楌又被人夸,阳枍颇不痛快。他们几个每次说笑总不带他,他虽然不大,话还是听得懂的。出去玩不带着也就罢了,连话都懒得跟他说,算是怎么个意思? 尤其是那几个姐姐,时不时还教训他一顿。 阳枍越想越气,故意摔了东西,哇哇大叫起来。 待高氏上去询问,他又赖在侍女头上,怂恿高氏教训侍女。高氏虽明知不妥,却怕儿子继续胡闹,恐他气坏了身子,终还是让人掐了侍女几下。 被掐的侍女是个小丫头,掐人的却是被阳枍泼过热汤的采月。 采月起了惺惺相惜之心,自然没下重手,高氏等人一看便知,也都不拆穿她。 阳枍还小,本就看不出什么来,况他的心思都在阳楌等人身上。见众人一副败兴的样子,阳枍心里自然舒服了,哪管采月是不是下了重手,好好一场热闹就这么被他搅散了。 阳筱整日跟妹妹们玩在一起,正事一概不做。阳曦看着着急,让人教她针黹女工,阳筱竟乖乖去学。 阳曦见状,跟她委婉谈起与魏国的婚事来。 岂料阳筱态度十分冷淡,似乎不情愿嫁给周绰,令阳曦摸不着头脑。他左思右想,总觉得阳筠的话应该没错,筱儿和周绰本该是一对。但阳筱反应奇怪,全不似女儿家的娇羞,阳曦不得不谨慎起来,与魏国书信往来,尽量避开此事不提。 周道昭把阳筱回高阳的事告诉周绰,问周绰是否要去高阳探望。周绰心中一喜,张口便要说话,被周绎不着痕迹岔了过去。周道昭便不再问,跟儿子们说说话,也就散了。 周绰一路无言,跟着周绎进了他的书房。 等了许久,周绎还是背对着他,一个字也不曾说。 “绰儿……”周绎终于开口,却欲言又止,顿了好半天才继续道,“你今后莫要去看筱儿了。” 周绰沉默着,他心中有些糊涂,但不习惯反问,只等周绎继续说话。 当初是二哥带他去的高阳,也是二哥鼓励他跟父亲争取阳筱,好容易高阳那边松了口,同意让阳筱下嫁给他这个庶子,怎么二哥忽然又不许了? “你若常去高阳,恐怕只能落个跟我一样的结果。” 父亲是怎样的心思,周绎最清楚不过,可他不能对人言,包括他最疼爱的三弟。 话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要三弟自己体会了。 周绰反复琢磨了半天,似乎有些明白了。他觉得四肢冰凉,好像身上的血都往头顶冲一样,几乎要站不住。他双拳紧握,咬牙强忍着才没吼出声。 “二哥,既如此,我和你一起!”周绰冷静下来,十分坚定道。 周绎闻言身型一滞,始终没有转身。他似乎看到了前方的光亮,却看不清脚下的路。 沈青英听说他们兄弟二人一回来就去了书房,情知是要议论高阳国的事,不免心中一阵酸楚。她亲自沏了茶让宝儿送进去,自己却去姑母那里,陪着聊天解闷去了。 魏国夫人沈氏好歹是过来人,起初还被沈青英糊弄了过去,然而过了这么久,沈青英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沈夫人也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她试着刺过周绎两句,暗示他不能一直晾着青英,不想周绎每次都黑着脸不说话。第二日连侄女气色也不大好,沈夫人怕逼急了适得其反,久了也就不说了。 沈青英从未怨过周绎,她只是希望他能够放手去做想做的事,周绎黑着脸,她自然跟着不开心。她实在不明白,那个高阳王主为何舍得放弃陈理表哥。 阳筠本想把帕子之类的一起焚了,不料天还未冷,她就开始咳了起来。照这样下去,在屋子里笼炭会比去年晚些,提心吊胆的日子也自然要长一点。 她身子还没好,东宫里头又有两个人病倒了。 第六十八回 蛇吞象 入秋后冬雨愈发精神不振,人也瘦了许多,整日恍恍惚惚的。坠儿等几次问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医官来瞧,都被冬雨慌里慌张地推了。 印儿恢复得倒好,过了中元节,眼瞧着慢慢好起来,让阳筠十分意外。 她从前竟不知道印儿有这样的好本事。 坠儿和珠儿清楚玉叶急病的真相,也知道自己被人拉下了水,成了人家求生的筹码,面子上虽还是一团和气,心里却都疏远了印儿。独钏儿毫不知情,从未对印儿设防。 过了中秋,冬雨愈发不好了,不小心又受了风寒,连下地都不行,整日地卧在床上。八凤殿请了医官来瞧,几服药下去还是不见效,竟隐约露出痨病的迹象。 这样的事情自然瞒不住,终还是惊动了太子。 崇仁殿来人将冬雨抬了出去,阳筠心中颇不踏实,虽想让其自生自灭,毕竟还不能完全狠下心来。阳筠让人偷偷打听抬去哪里,有无请医延治。 “说是抬去了后坊,也请了医官,一直吃着药呢。”出去打听的是珠儿,说这话时有些不忍,“后坊不是什么好地方,奴婢也只在门口问了问。听说冬雨的情形愈发不好了,白天睡不着,晚上又不敢睡,人瘦得皮包骨似的。” 后坊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阳筠虽没去过,总还是听说过的。后坊里头一共二十来间屋子,从前也住了些低阶女眷,因距离前头崇仁殿最远,慢慢的便只有很不受宠的才会住进去。 日子久了,后坊便如被遗弃了一般,谁也不爱去,东宫里一些生病的内侍、侍女,便会被抬去后坊。虽说还是会请医官来瞧,能保住性命的实在少之又少。再后来,但凡犯了错的宫人也都被丢进去,后坊俨然成了东宫里的掖庭宫。 冬雨的病不是吃药就能治的,医官也未曾以次充好,虽不会给上好的药,倒也不会弄些药材渣子来敷衍。冬雨其病在心,她自己心虚不敢睡,把身子熬垮了,谁都救不了她。 过了才半个多月,还没挺到重阳节,冬雨就一命呜呼了。 阳筠听说后,让人给冬雨家人五十两银子,顺便把乱葬岗的位置也告诉他们。 坠儿将银子给了八凤殿的行走内侍常五,常五估摸着太子妃不会去查,吞了十两银子,将剩下的四十两给了冬雨的同乡谭力。谭力暗地里吞了五两,把银子送到冬雨家里时,又提路上如何辛苦,自己如何不负所托。冬雨家人也不傻,拿出十两银子答谢,谭力假意推脱一番,终还是又装了十两银子在自己口袋里。 五十两银变成了二十五两,冬雨家人倒也知足。只是女儿卖便卖了,如今因痨病死在宫里,没得说他们还要去收尸的,不过忧伤几日便罢了,拿了剩下的银子置了些田产,日子倒轻松了许多。 头一个病的就是冬雨,第二个害病、时常请医官的,便是徐昭训。 中元节后,徐昭训就说身子不痛快,隔三差五地叫医官进来,又总说心里害怕,成日呆在延芳殿不走。 段良媛无法,好歹趁着医官给徐昭训请脉的空档,赶在阳筠午睡前来到八凤殿,打听徐昭训移居的事。 “娘娘可曾与太子殿下说了?”段良媛叹气道,“徐昭训如今总往延芳殿跑,从前还只是呆个半日,如今晚上都不爱回,真的搅得人无法安生。” 阳筠犹豫了好一会儿,轻声对段良媛道: “前几日跟殿下提过了,许是殿下太忙,将这事儿忘了。” 段良媛等了半天也不见下文,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她情知武承肃不会看错,再怎么也不能放着孩子不顾,心中跟着怀疑起徐昭训来。 那徐昭训平时根本看不出不妥,与她们这几个不争不抢的人惯合得来,最是和气不过,怎么好端端的,扯上了楚奉仪的事? 见段良媛皱着眉,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阳筠怕她想的太多,忙道: “也就未必害人性命。只是她分明不是真怕,眼下连淤青也无,好好的定要换地方住,总让人不能放心。” 段良媛闻言点了点头,辞了阳筠后回到延芳殿里,等着徐昭训再次登门。 果然,申正时分,徐昭训带着儿子又往延芳殿来。 段良媛笑着将徐昭训迎进门,一面如往常一般寒暄,一面偷偷观察起气色。 气色好着呢!哪里像是担惊受怕,不敢入眠的样子! 段良媛主动询问徐昭训忌讳右春坊,问是不是想换地方,徐昭训似喜出望外,握着段良媛的手再三道谢,满脸感激。 “这有什么的!”段良媛笑道,“要我说,你带着孩子住右春坊里,本就不方便。且不说地方太小,就说那里人多口杂的,再把公子教坏了可怎么好!” “正是这个理。”徐昭训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害怕倒也罢了,只是璟哥儿渐渐大了,若还住在那里,未免太不方便。” “妹妹觉得住哪里好呢?”段良媛忽然问。 徐昭训果然愣住,她心中原有很多个答案,偏一个都不能说。段良媛如此发问,恐怕猜到了她的那些小心思。她倒也沉得住气,却不得不退一步,把话模模糊糊说了。 “大些的地方对璟哥儿是好,但太不合规矩,是不敢想的。”徐昭训蹙了眉头,似乎有些为难,又有几分伤感,“如今只求离了右春坊,那里人太多太杂,又吊死了个楚奉仪,我是真不想住下去了。” 不敢想大些的宫殿么?只求离了右春坊,找个人少的位置? 段良媛心情复杂。 翌日,她故意整日赖在阳筠这里,连午睡都不肯回去。 “你怎么学起徐昭训了?”阳筠哭笑不得,“莫不是要在我这里也赖一整日么?” “实在是烦了,回去定要被她盯上。”段良媛说着,将徐昭训的话一字不落地跟阳筠说了一遍。 阳筠正吩咐珠儿几个帮忙,在内室窗边的榻上给段良媛备好铺盖,让她在八凤殿歇个午觉。听段良媛说完,阳筠冷笑了一声。 “后坊地方大,人也少,最是清净不过,你问她去是不去。” 第六十九回 兴所至 段良媛闻言一愣,瞪大了眼睛看着阳筠,满脸吃惊。见阳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段良媛以为只是随口说说。 阳筠却是真的有些不耐烦。那个徐昭训心也太高,说什么地方小、人口杂,右春坊里最大五间就给了他们,连璟哥儿的书房都预备好了,阳筠倒看不出哪里小。 至于人多口杂,东宫里的舌头都十分规矩,便是有些私下的议论,也无人敢传到主子们的耳朵里,谁又敢教坏了璟哥儿?从前阳筠不懂,才信了玉叶的话,如今玉叶人都没了,她还要信这些鬼话不成? 不过是个昭训,看这样子,竟是惦记起崇教殿了。阳筠回过头来,抿了抿嘴看着段良媛,过了几息的工夫才道: “她是五品的昭训,原该只有三间。殿下宽和,给她最大的三间不说,为了璟哥儿又拨了两间屋子给她,璟哥儿长大了自然要移出来,如今怕是再不能多了。” 段良媛也是无奈。她幼时失妹,后又一直无子,看见小孩子就容易犯糊涂。如今徐昭训天天带着璟哥儿往延芳殿跑,她自然心疼起孩子来,即便心底再怎么清楚,总是狠不下心把人往坏处想,当初对阳筱好也因如此。 她又打听了阳筱近况,听说平安到了,又派了礼物给众人,连婶母那份都不曾落下,段良媛颇觉安慰。 无论阳筱是否还要复仇,面上与人和睦总是好事。 珠儿几个将榻上铺好,阳筠笑着请段良媛在榻上休息。 “左右没有外人,就在这里将就一中午。” 段良媛知道阳筠心诚,特意等铺好了才开口留她,但她不敢歇在八凤殿里。 她原想等阳筠歇了中觉,自己便去正殿里呆着,随便做些什么,胡乱打发了时间就是,没想到阳筠有意留她。 论理也无妨,便是皇宫里,也没有规矩说交好的嫔妃不能同宿,东宫里自然没人拦着。但二人如此亲近的事不好传出去,恐怕太子听了也会生疑。 阳筠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不过因信得过武承肃,没这般小心。见段良媛再三推辞,她也不再坚持,恐段良媛在这里不自在,留客倒成了逐客了,索性由着段良媛,任其在外头坐着,嘱咐了坠儿妥当服侍后,自去内室歇下。 段良媛也不要什么,无非是些热茶、干果之类,坐在正殿近门处的胡椅上,吃着果子喝着茶,听珠儿和春桃说话。 春桃说到高兴处,几次忍不住大声起来,所幸未及旁人提醒,她倒能自觉,往往捂住嘴巴赧然一笑,松开手后乍了乍舌,压低声音继续说个不停。 段良媛看着好笑,总觉这两个侍女跟阳筱有几分相似,看得她心软。 内室里听不到外头说话,把段良媛托给坠儿照料后,阳筠便安心歇下了。 她才刚入睡,武承肃就来了。 人还没到八凤殿,武承肃便让人去通传。小内侍答应着就走,倒不比跑得慢,然而才走出去几步,又被武承肃喊了回来。 因担心阳筠已经歇下,怕派去的人不知分寸吵到她,武承肃终还是派了丁鑫过去。 丁鑫自然明白太子的心意,知道不能吵醒太子妃,答应一声就先去了八凤殿。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若太子妃真的歇下了,太子还巴巴地过去做什么。 到了八凤殿问过金花,太子妃果然已经歇下。丁鑫将太子将到的事情说了,并让金花吩咐下去,稍后殿下到时不能通报。 自玉叶疯癫之后,八凤殿里的杂务都交金花处理。平日里金花就显得木讷,听见丁鑫转述太子所嘱,呆呆地点了点头,亲去吩咐了殿外众人。 丁鑫见状不禁觉得好笑——哪有这样的呆的?虽说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可也不能忘了自家主子,不去跟殿内掌事的请示一声,自己就应了下来照着做了。若不是看她老实,恐怕宫里早容不下她了。 没过半盏茶的工夫,太子也到了八凤殿。 武承肃拾级而上,还没走到一半,丁鑫就迎了上去,把阳筠已经歇下,并他如何妥当安排的事简单说了,说完便跟在姜华后头,陪着又往上走。 春桃正显摆阳筠制香之技,说到如何收集各色花卉时,因她跟着去过几次,想起其中乐趣,一时眉飞色舞起来,把知道的那点皮毛都说了。 珠儿听了掩口而笑,春桃还不依不饶,口口声声说自己没错,非让珠儿说出个笑话她的缘由来。 “哪里是笑你错!”珠儿笑道,“不过是见你兴奋,觉得十分活泼罢了!” “正是呢!我瞧着你也有趣,赤子之心不说,胆子倒也大。”段良媛点头说道,笑容十分和蔼。 春桃闻言,愈发来了精神,又要给段良媛讲水的种类与不同。 刚说了“水有天水、地水之分,天水又分了雨、雪、霜、露,而因采集的时间、地点不同,其珍贵和可用之处也不同”,忽然被珠儿打断。春桃一愣,跟着珠儿往外看时,却见太子马上要到正殿门口。二人慌忙往门口处走了两步,跪伏在地。 段良媛自然也瞧见了武承肃,按规矩行了礼。 见他中午还来看望阳筠,段良媛难免心中感慨。想起方才未听人通报,心知武承肃必是怕吵了阳筠,想要悄悄进来。 如此一想,段良媛心中感慨益盛。她还从未见过太子如此细心,更别说明知人家歇下还要来看的那份痴情了。 武承肃见到段良媛坐在这边,虽有些意外,倒觉得也在情理之中。他早预见段良媛会与阳筠交好,且心中颇为支持。若不是信得过段良媛品性,当初阳筱初来临水,他也不会让阳筱在延芳殿住几日了。 “你怎么不在延芳殿?”武承肃问道。 段良媛心中清楚太子不过随口一问,她也没打算多答。 “妾身长日无聊,本想陪太子妃殿下说话,不想来得不巧,赶上太子妃殿下歇中觉了。”段良媛站起身子,微笑道,“既然殿下在这里,妾身便不叨扰了,这就回延芳殿去。” 见武承肃不言,段良媛行了礼便要告辞。 “慢!有些事你或许知道得多些,且留一会儿,等她醒来。”武承肃低声道,“她总要睡大半个时辰,闲着也是无趣,你陪我下盘棋吧!” 连要睡多久都这般清楚。 第七十回 难言隐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段良媛心中感慨万千,只好陪着武承肃下起棋来。 她棋艺素来不错,为了让太子尽兴,手下也没留情,等阳筠醒来穿戴好,一盘棋刚好下完,段良媛不过输了一子半。 见阳筠款款走来,武承肃竟下意识就要站起身。略动了一下,他立即觉出不对,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又坐好。 段良媛上前给阳筠施礼问安,阳筠笑着携了她的手,在方才段良媛坐的胡椅上坐了,另让人端来黑漆胡凳、取了猩猩红云龙捧蝠坐垫,请段良媛在二人对面坐下。 “殿下怎么过来了,还不让人通报一声?”阳筠笑着问武承肃道。 “有些事情急着和你说,左右走过来了,再回去也是折腾,不如在这里等你醒来。”武承肃故意冷着声音,努力作出平日那般漠然的态度,“棋逢对手,下棋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段良媛闻言,起身施礼道谢,口称“不敢”。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阳筠笑着按段良媛坐下,“你棋艺既然好,回头教我罢,免得我被人笑说一窍不通。” 武承肃强忍着才没让嘴角微扬,眼神却柔和了几分。 段良媛惯会察言观色,哪能看不出阳筠刺的是太子殿下。她不好答应或拒绝,只微笑不语,心中却先是一酸,忍不住羡慕起阳筠来。 很快醋意就不见,只剩了安慰和怅然。 “这倒也是正事,回头你们多交流罢。”武承肃对阳筠道,“我今日来问的是筱儿的婚事,想保一桩媒,不知你意下如何。” 段良媛未免有些尴尬,虽然她待阳筱如亲妹,可那毕竟是私下里的交情。太子留她在这里显是认同了她们的私交,但议论婚姻之事,一时未明说,她便不好多参与。即使心中再怎么关切,她也不好在这里听下去。 然而走又是走不得的,二位殿下完全没有要她回避的意思。 正为难着,阳筠开口对她道: “我于燕国人事不熟,殿下于筱儿脾性也不甚了解,幸好有你在这里帮着权衡——筱儿在我面前装乖,看她成日去你那里逛,料是延芳殿没这里拘束,她性子有多顽劣你自是清楚的。” 武承肃心中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顾及段良媛的感受,不记得替她全面子上的事。见阳筠开口,他心中有一闪而过的歉意。 段良媛笑着推辞两句,身子却一动不动,仍旧坐在胡凳上,谁都看得出只是假意推辞罢了。阳筠配合着出言留她,几句下来自然“留住了”。 阳筠转过头来,对武承肃柔声道: “不知殿下保的是哪一家?” “廉王叔次子承思,如今十四,正该是议亲的年纪。虽不能承爵,又只是个军头,却是十分难得的人才,前途不可限量。” 阳筠与段良媛均知武承思的前途从哪里来。未来的天子这般夸赞出口,无限前途自然是没错的。 只是阳筠早认定了魏国和周绰,妹妹显然对绰儿也有意,那武承思再好,终究不是魏国的人。况他又是个带兵的主,若果然如武承肃所夸的一样出息,他日大难临头,非但护不住妹妹不说,恐怕头一个扔下家里不管、只顾着冲锋陷阵的,就是他武承思。 见阳筠犹豫不语,武承肃以为她对武承思放心不过,看了段良媛一眼,示意她帮着说几句好话。 那个武承思少时就有名声在外,倒是个不错的孩子,段良媛觉得这人不错,把自己知道的捡了几句跟阳筠说了,暗示阳筠可以考虑。 再多的,段良媛也不好当着太子的面说。虽说武承思还未成年,毕竟也是男子,她好端端的显摆自己知人识物作甚? 武承肃又夸堂弟几句,与二人闲聊了些时节、天气,便起身要走。这事急不得,阳筠考虑得久些也是应当,且段良媛当着他的面,许多话不好出口,自然劝不了阳筠什么。 阳筠二人依礼送了武承肃出殿,再回到正殿时,段良媛将人都遣了,只留芙蕖和珠儿服侍在旁。 段良媛这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起来,把外头赞武承思的话都说了。 等了许久,阳筠还是紧锁眉头。段良媛情知她有隐衷,想起阳筱混世魔王的模样,似乎于世俗规矩不屑一顾,恐怕她自己有了意中人也未可知。 “可是另有属意的么?”段良媛试探问道。 阳筠紧紧抿了唇,只不出声。 段良媛一见,知道自己所料不错,跟着为难起来。 “廉王府上那位二公子妾身虽未亲眼见过,名声却是真好,若二王主嫁过去,倒是一桩十足十的好事。”段良媛仅再劝这一句,剩下的她不知情,不好拿捏分寸,只能全由阳筠做主。 阳筠犹豫再三,终还是无法将魏国的事说出口。便是她推说叔父与周道昭意欲如此,自己也摘不干净。 再怎么信任段良媛,要命的事情也是不能说的。 “我们姐妹的亲事都交由叔父做主,况且人都没见过,我要如何夸口呢?”阳筠语气轻松,眉头却仍旧微蹙。 段良媛不再劝,想着阳筠眼下心烦,她也不好多留,说了会儿闲话便回去了。 阳筠回到内室歪着。她十分头疼——实情当然不能让人知晓,但不说清楚,如何把武承肃的兴致灭了。递信回高阳,催促叔父快些给筱儿订亲也是不行,往来信件都要通过武承肃,与其写信回去,不如她推说魏国与高阳订下筱儿联姻之事。 可如此一来,又能好几分,还不是把一切搬到了明面上?恐怕她曾与周绎议亲的事也要重提。 如今的武承肃可不像开始那般,对她毫不在意,他不可能不去查个清楚。 想了一下午,阳筠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起居院来人报说,太子晚膳在延芳殿用,今夜也会宿在那里。 阳筠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然只一闪而过,接着又为武承肃的热心烦了起来。 段良媛大中午还在八凤殿,后撞见了太子、太子宿延芳殿之事,晚膳前就传遍了东宫。仇良媛好容易吃完晚膳,还没歇上一刻钟,就赶忙去了宜秋宫。 她就不信,那卫良娣忍得了阳筠本人,还能忍得了阳筠扶植别人。 ****分割线**** 起点又在给自己打广告,竟然好意思要打赏,不过左手倒右手…… 我只求收藏、推荐和正版订阅,谢谢各位亲!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七十一回 生是非 ps.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听说仇良媛在外头等着,其来意为何,卫良娣心中已经清楚了几分。 她有心晾着仇良媛,却苦无合适的借口。 东宫众人都差不多同一时候用晚膳,仇良媛分明掐算好时间才来,卫良娣用完膳已过小半个时辰,哪有拒客的理由。 况且正门上那几个内侍、力士惯不会看眼色,或许此刻已把她用膳毕的事说了出去也未可知。 卫良娣撇了撇嘴,十分不情愿地站起身,慢吞吞地往外走。估摸着外头能看见了,她才稍稍加快了脚步,身姿婀娜地走了过去,一脸盈盈的笑意,寒暄两句后,携了仇良媛的手将其请了进来。 仇良媛心中有些得意,卫良娣何曾对她这般热情,竟像极好的姐妹一般?看来自己来对了,卫良娣果然郁闷着,急需有人陪着说话。 进了正殿,刚喝了一口茶,仇良媛就说想看看小公子,问可否请乳母抱出来。 “可不巧,小公子吃饱了便睡下了。”卫良娣说的倒也是实话。 偏不提让仇良媛移步,亲去看望小公子。 仇良媛没听出言外之意,她只是需要提到小公子而已,看不看的倒无所谓。真去看了,或许反而更加心烦。 “按说,良娣娘娘也真是有福,这么快就有了小公子,太子殿下又疼惜得很,怕是小公子还不会走,就要添胞弟胞妹了吧。”仇良媛轻声道,丝毫不掩饰一脸的羡慕神色。 卫良娣跟着笑笑,看上去亲切可人,心中却把仇良媛嘲笑了一番。 这些不伦不类的话,偏她爱说,也不知道忌讳。太子殿下疼惜与否,也是能随便说出来的?卫良娣忽然生出看戏的心理。 见没人接话,仇良媛心知话说得不够巧妙,卫良娣无法跟着唱和,只得自己继续说下去。她叹口气,轻声道: “这东宫里,多少老人没有孩子,都想尽办法要留太子殿下在自己屋里,可殿下又忙,哪那么容易就偿了心愿。不说别人,我虽进宫不算太久,但论起望子的,我就是一个。” 这话倒直接。卫良娣笑着安慰几句,无非是说仇良媛是有福之人,“迟早会有”之类。 “哪就那么容易。”仇良媛苦笑,“娘娘瞧那段良媛,这么些年了不还是没动静么。” 进入正题了么?卫良娣满意一笑,接过话头。 “原是殿下去延芳殿不多。听说今儿就过去了,保不齐段良媛就有了呢?” 这话正好刺痛了仇良媛。她嫉妒阳筠,可中间横着两个良娣,与自己同品级的姚良媛也有所出,便是扳倒了阳筠她也捞不到什么。况且她试过找三四个人,试着散播阳筠的谣言,连一个敢跟着她说两句的都没有,这份心不免死了一些。 今日却不同。那段良媛巴结上了阳筠,连带着太子也高看她一眼,半年不踏足的延芳殿,太子殿下忽然就去了。 这口气她咽不下,相信别人也咽不下。 “哪就那么容易?”仇良媛故意一顿,继续道,“不过倒也说不好,殿下平日去的最少的就是延芳殿,从前没有也是应该。如今她讨了太子妃殿下的喜欢,以后有好日子也未可知。” 仇良媛又将阳筠如何受宠说了半天,感叹段良媛有主意,巴结上了太子妃。说着,果然就提到了高阳国的故事。 “狐狸精没人见过,许是前人讹传。”仇良媛神神秘秘道,“但我觉得,高阳国或许有什么秘术呢?” “哪有什么秘术?这话可是不能胡说的!”卫良娣告诫道,一脸不以为然,“我倒觉得太子妃殿下和气,对东宫里的几个孩子都好得很,还给姚良媛送了亲手调的香粉呢!可惜我身子不好,娘娘说香多有药用,才不送我的。” 仇良媛气不打一出来,阳筠只巴结几个有孩子的,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 “总不是迷情的香吧?”仇良媛似无意说道。 卫良娣一脸惊慌,呵斥仇良媛不能乱说,忙打发她回去了。 仇良媛自然说一切都是玩笑话、请卫良娣不要当真之类,高高兴兴回去了,心中却认定卫良娣也有此猜测——不然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隔日,太子宿在宜秋宫。 一整晚仇良媛都不能安生,她盼着卫良娣把那些怀疑说了,却怕扯出自己,想了不少计策以求卸责。 次日一早太子上朝,回来后与属臣议事,议事毕直接去了八凤殿。 卫、仇二人心下均自欢喜。 武承肃一进门,直接将众人遣了出去,身边一个服侍的也不留,自己进了内室,在胡桌边的凳上重重坐下。 他双眉紧锁,离得近了,似乎都能听到他的咬牙声。 阳筠见他面色不虞,默默去倒茶给他。 武承肃接过茶,却一口也不喝,把茶盅“啪”地往桌上一放。 “都把寡人当傻子不成!” 称孤道寡太过生硬,阳筠还从未听武承肃如此说过,如今忽然这么称呼,显见着是真的动气了。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绣的那些帕子,因没笼盆烧炭,还未来得及焚毁。 但帕子就收在内室的箱笼里,又搁在深处,有衣物层层压着,而印儿行动又有坠儿、珠儿偷偷看着,应当不会被轻易翻出。 若是印儿传话过去呢? 阳筠略一思忖也觉不会,印儿又不是失心疯,一旦把往事说了,武承肃动起怒来,头一个遭殃的就是告密的印儿。自己的侍女她最清楚,没得说搭了性命去做事的,又讨不到什么好处。 见阳筠半天不接话,似乎有些惶然,武承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憋了几乎一天一夜,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武承肃示意阳筠坐在他身边。阳筠轻轻坐在胡凳上,心中踏实了几分,明白今日的气不是冲着她来的,便只等他开口。 “昨夜我宿在卫良娣那里,听了好些不像样子的话。”武承肃一顿,重重一拳砸在胡桌上,咬着牙恨恨道,“成日里散播你的谣言,真当寡人不敢动她们么!” 阳筠胸口一阵酸胀,眼圈禁不住红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七十二回 以诚待 姜华候在外头,心里七上八下。 太子殿下一早起来脸色就不对,反倒是一旁的卫良娣,看着是在小心服侍,转过头偷着笑了几次。 崇政殿议事时,连东宫属臣也瞧出殿下面色不虞,原本一些要议的事也不敢提,才未正时分就早早散了。议事刚散,殿下就往八凤殿来。姜华刚跟着进去,迈过门槛才三四步,就被殿下轰出来了。 姜华回头打量着站在他身后的一群人,一个个都苦着脸,战战兢兢地,生怕有什么火烧到自己头上。 印儿几个过来,小声跟姜华打听究竟。姜华唯有摇头苦笑,他若是知道,也不用这般忐忑了。 他今儿一天提心吊胆的,当真煎熬。 阳筠听了武承肃的话,知道他动怒是因为她受了委屈,心愈发软了,一直的坚持难免动摇。她轻轻握住武承肃攥紧的拳头,心里愈发难安。 他的手竟然冰凉。 “到底是谁跟殿下说了什么?”阳筠轻声问道。 武承肃把双拳握得更紧。 “说与你听也好,你虽不能主东宫事,好歹心中有个计较。”武承肃冷笑一声,把卫良娣的话转述给阳筠。 原来是卫良娣把“狐狸精”的事说了,独隐去她暗示众人的几次不提,将一切都推称是仇良媛所言,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说了半晌,全都是仇良媛口不择言,她卫良娣则贤德懂事——诸如她如何劝住了仇良媛,告诫其不该信些无稽之谈;如何听别人无意提起,才知道仇良媛不止在宜秋宫说了这些话;又如何心中不安,恐太子妃名声因此受损,百般思量后,万不得已告诉了太子。 最后,卫良娣还不忘狠狠夸赞阳筠一番,顺便提了阳筠送香粉给姚良媛,说香大多有药性的事。 “太子妃殿下如此坦荡,又对诸姐妹仁厚,仇良媛竟还说……”卫良娣故意一顿,见武承肃瞪着眼睛,她不敢太过,主动说道,“仇良媛还说,太子妃殿下许会调制迷情香也未必呢。” 卫良娣又替阳筠澄清,自言自语了半天,倒真像是为了阳筠抱不平,生怕太子信了这些闲话似的。 武承肃穿衣毕,冷哼一声,抬脚就走。 忍了一整天,直到来了八凤殿,他才终于有个说话的地方。 “殿下这般生气,是气仇良媛么?”阳筠试探问道,心中却十分清楚,这不过是卫良娣想借刀杀人。 那仇良媛就是个草包。东宫里那么多女眷,大家都万分小心地过着日子,她可好,平日就略嫌招摇,好容易想出个主意来,却又不伦不类,反被卫良娣利用了。 恐怕那些话她真的说过,甚至满东宫里乱窜,跟不少人都曾提起,真的闹大了,查起来,证人可是一抓一大把的。 但有一点阳筠想不通,仇良媛哪里得罪了卫良娣,值得卫氏费心对付她呢? 阳筠皱着眉,刚要想起了什么,就被武承肃的话打断了。 “两个都气!”武承肃冷笑道,“我倒真被她们难住了,不知罚是不罚。” 阳筠抿了抿嘴唇,正准备说话,武承肃忽然反过来握住她的手,柔声问: “并非心中不舍,只是行动皆关系前朝,不能妄动,你可懂么?” 早就猜到七分,如今他把话说明,她还有什么不懂的? 阳筠直视武承肃双眼,点头笑道: “东宫众人的记档,我才入宫就都看了。” 见武承肃有些微怔,阳筠继续道: “卫氏一族轻易动不得,且正如卫良娣所说,她从头到尾一句闲话没有,都是劝人的。殿下再怎么生气,也只能自己闷着罢了。仇氏也麻烦,多半还是碍着严太傅,若当真罚了,恐不好相见。” 听了阳筠的话,武承肃脸色好了许多,他重重叹了口气,道: “可卫氏把话几乎说死了,这般置之不理也麻烦。我正为此事头疼。” 还有一句武承肃没能出口:若罚了仇良媛,关于阳筠的谣言势必要散出去;倘或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他心中又实在气得厉害,更怕仇良媛以后做出愈发过分的事,让众人觉得他不在意阳筠。 最怕的,还是阳筠不能理解他,恐她为了这事伤心。因此虽然有两全之法,却因阳筠之故不能决断。 阳筠看他怒气冲冲的,就猜到是关心则乱。她心中感慨、感激,忍不住出言鼓励武承肃。 “殿下把事情想复杂了!”阳筠笑道,“类似的事情若发生在朝上,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这宫中女眷要的不过是恩和宠,也值得那么为难?” “此话怎讲?”武承肃颇有兴趣的样子,明知故问道。 阳筠略侧了脸,十分俏皮地打量着武承肃。 “这还只是东宫,众人的心没那么大,便是有什么想法,也都还远着呢,不够聪明的人只能顾着眼前。”阳筠轻轻一笑,“她两个能惹殿下动这么大的气,显见着是不聪明了。” 武承肃微微点头。 阳筠继续道: “至于殿下的顾忌,我倒是都懂。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完全按着自己的意思来,该受委屈就要委屈。所谓‘堇茶如饴’,自己心中分明,也就无妨了。” 有他这番心意,哪还有什么委屈?阳筠心口一酸,会心笑了。 武承肃早知道如何处置,只是顾及阳筠感受,怕她难过,如今见她这般说,便也放心按本意去做。 自此,武承肃愈发看重阳筠。 这事处理起来原也简单,无非两件,难得的是二人想法一致:其一就是当着仇良媛把话挑明,冷她几个月,不罚她也就罢了,这便是恩;其二,武承肃再去宜秋宫时,私下里好好奖赏卫良娣,跟她说已如此这般地罚了仇良媛,事也就了了,这便是宠。 卫良娣不是要扮好人么?那就让她扮到底罢! 至于如何奖赏,既不能罚,原就是关了门的事,眼下也不需细说。 阳筠猜着了武承肃的心思,不免撇了撇嘴。 方才一番对话,武承肃彻底信了阳筠聪明,将她那一撇嘴看在眼里,心中着实欢喜,十分温柔道: “你放心,我定不会让她们轻贱了你。等你身子好利索了,我天天赖在这里。” 阳筠闻言,脸立刻红到了脖子。她这才意识到二人的手竟然一直握在一起。阳筠急忙抽回双手,将身子转了个方向,背对着武承肃坐着,半天不敢回头。 可是这样也未必舒服。 她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瞧,令她不敢回头,生怕对上那双眼睛。 忍了好久,见武承肃不言语,也不动一下,阳筠觉得异常。她回头瞄了一眼,却见武承肃不知何时起盯着茶盅出神,眼神十分狠戾果决。 阳筠看着难过。她转回头,仍旧背对着武承肃,闭上眼睛,咬了咬唇,犹豫再三说出一句话来。 “我身子就是不好,你不宿在这里便罢,恩宠可不许断了。” 声如蚊讷。 第七十三回 事违愿 话说出口,阳筠却有些说不清的难受。 倒不是因为害羞,只是她分明从未想过母仪天下,却说出这些动人心的话来,岂非不负责任么? 可方才那些话均出自真心,怕是早晚会忍不住说出口。 阳筠这才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起,她对武承肃的感情已经从起初的那点感激,变成了如今这般牵挂。 她背对着武承肃,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不知自己的这丝柔情,能不能化解他心中的戾气。 想起从前的坚持和如今不知不觉的妥协,她觉得今后的路更加艰难了。 武承肃心中却只有欢喜。 见阳筠一直不肯转过身来,他只当她不好意思,有心说些什么掏心窝子的话,却怕阳筠面子上挂不住,到时怕是更难堪了。 余光瞥见阳筠倒的那杯茶,武承肃忽然有了主意。 “茶凉了,再倒一杯罢。”武承肃轻声道。 阳筠答应着转身,伸手就去拿茶壶。茶壶茶盅原是一套,都是汝窑白瓷——她喜欢汝白的素净和金贵。 武承肃竟欣赏起来。 汝白的侧提壶,却不及阳筠的手白嫩;茶壶细口圆腹,更衬着她十指纤纤。 “肤若凝脂,指如削葱”,想来也不过如此罢! 阳筠新倒了一盅茶,恭敬地递了过去。 武承肃伸手接了,并没趁机摸阳筠的手,而是认真喝了两口茶。 他不过是要她转过身来,不想气氛尴尬下去。天还大亮着,他又不是什么登徒子,没的说对自己正妻还要调戏的。 等阳筠转过身来再次坐好,武承肃便接着说起正事了。 “关于筱儿的婚事,你可想好了?”武承肃诚恳道,“我冷眼看了这两月,觉得承思最为合适。若觉得承思配得上筱儿,你便点点头,之后的事自有我处理,赐婚的圣旨也自然会请下来。” 阳筠拧着眉头,半晌不言语。 她信得过武承肃,只是信不过大燕国。她生死不过一身,跟着武承肃同进退就是,一旦连筱儿也嫁过来,事情可就难办了。 偏武承肃是真心保媒,那武承思又能文能武,这几日听下来,还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阳筠有心拖下去,或许拖上两个月,魏国和高阳那边就会有消息。她想让武承肃先去求来圣旨,自己再去争得阳曦同意,却怕被武承肃察觉,拂了他的好意。 但周道昭却是信不得的。 她和周绎的事,若不是周道昭有心,也不会发展到后来那般地步。虽说周绰不过是个庶子,娶得高阳王主实是周家占了便宜,但周道昭未必就肯让绰儿去联姻。 何况还是要娶一个前国主的女儿。 阳筠忽然觉得怎么都不大对,想来想去几乎成了个死局。她素来容易多心,行事十分谨慎,此事她自己还未想通,不好开口答复武承肃。 武承肃眼看着她犯难,心中虽然疑惑,嘴上倒也不催。承思与阳筱年纪都还不大,无论阳筠担心什么,有至少一年的时间可以让她考虑。 所幸阳筠是太子妃,而不是普通妾侍。 嫔妃之流不能见外男不说,连王爷世子出席的场合也要避讳,除非皇帝特别允准。而皇后与太子妃要见宗亲却是合规矩的,更别说只是见一个尚未成年的堂弟。阳筠若始终不放心,把人带过来给她瞧瞧便是。 武承肃轻声道: “我是想,让筱儿嫁来燕国,也好跟你作伴,你就不至于太孤单,于外头的事也能听到一些。想知道什么、却不愿意问我的,问筱儿那个鬼机灵就是了。” 阳筠反复思量,果然说要先看看人。 “倒也不急,我如今身子也不好,正忌讳着,没有这时候见客的。等到除夕宫宴上见上一见,我心中有个数,也好去信给高阳。” 武承肃几不可见地一皱眉,他直觉阳筠信得过他,也不是嫌弃武承思不能承爵,只是有心往后拖。 然而无论她为何这么做,他总是支持的。 他不想阳筠今后的日子和从前一样小心翼翼,但要让她做到推心置腹,也总需一个过程。能一路走到今日,已实属不易了。 从八凤殿出来,武承肃又换上了那张黑脸,直接往琼思殿去。 仇良媛早听说太子气冲冲去了八凤殿,正躲在屋子里偷着乐,忽听人来报说太子殿下往这边来了,还以为是卫良娣把她去宜秋宫的事说了出去,殿下处置完狐狸精,来论功行赏了。 她欲换身漂亮的衣服,却苦无时间,只能将就着,穿一身水绿色襦裙的常服,急忙迎了出去。 瞧着太子殿下的气似乎还未消,仇良媛暗自高兴,恭恭敬敬地把太子请进正殿去,并未想过这怒火会烧到她身上。毕竟殿下去八凤殿时,也是这般怒气冲冲。 刚进正殿,武承肃又把人都轰了出去。 仇良媛这才发现太子的脸色愈发难看,似乎是冲着她来的。 果然,武承肃上来就是一顿训斥,斥她兴风作浪、对上位不敬,说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后又令其对外称病。 “这一个月,你哪里都不要去了,太子妃那里也不需你去请安,你就呆在琼思殿里闭门思过罢!”武承肃说完抬脚就走。 仇良媛完全懵了。 这跟她的设计差的太远。 待仇良媛回过神来,头一个恨的就是卫良娣。她觉得定是卫良娣编了什么话,半真半假地告诉了太子殿下,所以殿下才当她是坏人。而卫良娣这么做,无非是为了讨好太子和太子妃,并趁机打压她。 是日晚,仇良媛瞪着天,一滴泪也不肯落,心里想的全都是卫良娣那张笑脸。 从琼思殿出来后,武承肃片刻没停,又去了宜秋宫。有些事要一口气做出来,才会让人有该有的反应和议论。 卫良娣被夸了一番,听说仇良媛被罚,按说应该高兴才是,她却无论如何开心不起来。 太子明显偏袒太子妃,她说的话完全无用,二人不止没生出龃龉,对如何处置仇良媛之事,显然还商量了一番。 卫良娣霎时明白,她不过是枉做小人罢了。 仇良媛定恨上她了,这她倒是不怕。她只恨阳筠好手段,让她和仇良媛都吃了亏不算,还笼得住太子殿下的心。 这样的人不仅她卫良娣容不下,皇后娘娘怕也容不得吧。 第七十四回 雀在后 卫良娣谢过武承肃,原以为他今日会宿在宜秋宫,但武承肃只抱着小公子逗了半天,连晚膳也不曾用便离开了。东宫里不少人听了便猜出个大概,不免私下嘲笑了卫、仇二人,却更不敢轻怠了太子妃。 恭送武承肃出去后,卫良娣让人去打听太子去了哪里,听说是回崇仁殿用膳宿歇,卫良娣心里舒服了一些。 她暗暗盘算了一番,已经有了主意。 卫氏的势力再大,也大不过当今太子,更何况太子背后还有钱氏一族。如今武承肃明摆着偏心阳筠,她就是再着急,恐怕卫氏也不敢把手伸进八凤殿了。 更何况玉叶和冬雨已被除去,卫良娣不信都是急病所致。她总觉得这事和阳筠脱不了关系,而阳筠一旦察觉,八凤殿上上下下必然防着宜秋宫。 本以为自己有家世、有儿子,能跟阳筠拼上一拼,可面对仇良媛一事,太子的处置如此暧昧,再耍小聪明已是不够的了。 阳筠必须要除。既然不能用娘家势力,便只能从其他地方入手。 听说阳筠是皇帝下了圣旨求来的,累太子太傅严仲麟亲自跑去高阳呆了两月有余,恐怕皇帝不会反帮着卫氏,除掉不远千里求来的儿媳。 那么能利用的,便只有对太子要求严苛、生怕太子分心,又一直与皇帝不和的皇后钱氏。 卫良娣越想越觉得主意不错。可东宫虽与皇宫临近,毕竟不相通,她不过是个三品的良娣,无诏不能入宫。最近一次能见皇后娘娘的机会,恐怕就是小公子做周了。 她哪等得了那么久? 况且即便是小公子周岁礼上,她也没什么机会单独跟皇后娘娘说话。 卫良娣虽然心急,却不会像仇良媛一样傻,自己招摇着去告状。利用娘家势力杀人害命不易,在皇后耳边吹吹风还是不难的。 经过之前的事,卫良娣也学乖了,并没有急急忙忙就让人传话给家里,而是反复思量了三五天,逐一斟酌要递的消息,确认不会令人怀疑到自己身上,才将消息递了出去。 接下来,卫良娣便等着皇后娘娘使手段。她心中清楚此事急不得,皇后那边也要细细布局,但她认定阳筠倒霉只是迟早,或许会如同之前的郑氏一般,莫名其妙就死了也未必。 正如卫良娣所料,皇后钱氏刚知道太子动了真情时,确实起了杀心,不过只半盏茶的工夫她便冷静了下来。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既然太子能倾心那个高阳王主,那她必然有非凡之处。况且钱氏冷眼看了一年多,燕皇武岳也没什么举动,怕是武岳的算计从来不在阳筠身上,而在其他地方。 比如魏国,又比如东宫众人的关系。 想到这里,钱氏明白了大半:太子动心的消息也必然是有人刻意透出来的,为的就是让她动手除掉阳筠。 钱氏懒得去查是谁作祟,不容易查到不说,怕还要惊动各方。她觉得留住阳筠即可,一切动作都会往阳筠身上招呼,太子又会尽力护住这个靶子。 而钱氏自己只需作壁上观,坐享其成就好。只要不让阳筠势力坐大,钱氏便都能容忍。 阳筠不知道别人那么多心思,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爽朗的周绰和众人交口称赞的武承思。 两个人都不错,却错生在这么一个时候。 虽然很希望妹妹就在身旁,阳筠倒更希望是她误会了周道昭,阳筱可以如愿嫁去魏国。可若真是如此,她要如何婉拒武承肃的好意?阳筠想了几天,也没个好主意。 阳筠坐在窗边发呆,印儿在旁恭敬侍立。 见阳筠眉头紧锁,印儿猜她是有心事。 “娘娘为何事忧心?” 阳筠轻轻摇了摇头,并不言语。印儿又试着问两句,阳筠索性连摇头也不了。 印儿不笨,知道不能打听下去,只默默服侍着,一句闲话也不说。 她觉得坠儿、珠儿两个必然知道些什么,只是眼下这种情况,她已不能去问她们了。 印儿最近总觉得坠儿与珠儿的反常。 坠儿平日最是冷淡,但几人在一起原也会说笑,如今但凡印儿说的笑话,坠儿只扯一扯嘴角,敷衍得十分明显。有时候二人迎面碰上,坠儿也不过点一下头罢了。 珠儿倒还和从前一样和气,只是她往往面露尴尬,又几次故意避开印儿的眼神,让印儿不得不生疑。 只有钏儿还像从前一般,每天跟被火燎了头发一样急躁,待她却一如既往的亲近。 印儿心中颇为矛盾。她有心让众人对她刮目相看,从此和从前一样亲密,却又心有不甘。 因不能遂意,印儿时常生出些怨气,看什么都不顺心,每每暗自迁怒于旁人,却又不敢公然发作。 久而久之,虽然不会就恨起众人来,印儿看其他几个陪嫁却越来越不顺眼了。 自玉叶发疯胡言、印儿拖了其他几人下水开始,阳筠对她就失去了信任。从前她当印儿是糊涂,可面对数次机会,印儿仍丝毫不知悔改,阳筠的心早冷了大半。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留心观察着,印儿显然对其他几个人存了恨,只是忌讳她这个主子的态度,才没像对玉叶一样心狠手辣。 阳筠想继续留着印儿,毕竟有多年的情义在,且从前印儿陪着她哭、陪着她笑,如今也没说对她有半点不尽心,便是有怨气,也是冲着其他人去的,且多半只能憋在肚子里,根本做不了什么。 然而这怨气冲天的,终究让人不踏实。万一哪日印儿受了刺激,丧心病狂起来,谁知道会不会连她也害了? 阳筠怕人生疑,不曾减了印儿守夜的次数,各人仍旧照常轮流值夜,只是每当轮到印儿的时候,阳筠便很难睡得踏实。 百般纠结后,阳筠还是狠不下心来。印儿毕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也没刁难过其他陪嫁,除了对众人的态度有变以外,其他一切如旧。 想起印儿从前的好处,阳筠忽然觉得,或许带印儿入燕本就是一个错误。让她一直留在高阳,可能就没有这么多伤心事了罢? 高阳王宫的花园里,阳枍正躲在一棵大树后头,小心翼翼地偷看。 第七十五回 意外事 因嫌屋里拘束,阳筱姐妹三个不怕风大,跑外头来对学问。三个人坐在石凳上,围着雕了“八仙过海”的石桌有说有笑,讲起典故来。 阳枍藏在树后听了半天,虽然听不清几人说些什么,还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单看几人说笑,而不想着带上他,阳枍就不痛快。 好好的,几个姐姐都不待见他,尤其那个阳筱,对他从来凶得厉害,阳枍越想越气。 转念一想,她们对他不好,自己又为什么要稀罕和她们玩呢?阳枍觉得对面三个都是一伙的。 正在心里恨着,忽见阳筱离了石桌,往侍立在旁的采月身边走去。 阳枍不知道阳筱要做些什么,只因他用热汤泼过采月,以为阳筱跟采月好,自然对他不理不睬。 父亲也是为了采月的事掀桌子的。 这个采月能卖了就好了。 因隔了太远,阳枍听不见什么,他仅能够看清采月的神情,却猜不出个囫囵意思。 采月有些惊讶,虽然兴奋,却不敢喜形于色。 方才二王主说想跟国主开口要她过去,将来做个陪嫁。 “从前我就没什么得力的侍女,用得顺的都是姐姐屋里那几个,将来嫁出去,怎么也得有个掌事的。”阳筱如是说,“我瞧着你上次被泼了汤,叔父因此掀了桌子,恐怕二公子以后看你更不顺眼。不如跟着我出去,你记着我的恩,以后好好做事就是了。” 这要是搁在从前,采月应该不会动心,反会觉得二王主莫名其妙,姑娘家家的竟然攒起嫁妆来了。 可自从她被热汤泼了,又被高氏拿来给阳枍出气、打了几次之后,采月的心早不在高氏母子身上了。夫人溺爱儿子,根本不会护着她。对于如今的采月来说,能脱离那个煞星一般的小公子,自然是最好的。 小公子看几个王主时,恨不得把她们一口吃了,之前还说要卖了几个王主——连自己的姐姐都不尊重,怎么可能对她们这些下人留情?夫人屋里大大小小八个侍女,除了落霞,都被他折磨过。 见阳筱说得十分诚恳,采月高兴万分,张口就要答应。却又怕阳筱要不到人,或者干脆回头要了别人,不禁把话收了回去,踌躇了起来。 阳筱故意把话说得露骨,以为采月竟还疑心,只得安慰了几句,又说些她们“从小一起胡闹”的话,好歹把人说服了。 采月却不是疑心阳筱的动机,只是怕到最后一场空。见阳筱诚恳,她便痛快应了下来,想起阳枍的残虐,忍不住说了几句心里话。 “奴婢那次也就罢了,不过伤在不起眼的地方,也不碍什么事。前阵子小公子玩棒槌,把摘星伤得可重。”采月说着皱了皱眉,“说是要学着捶衣裳,还嫌弃浆洗房的人粗笨,非要摘星去给按着衣服。一棒槌挥下去,把摘星的手指甲砸得发紫,也不管人疼不疼,竟又砸了几下,没力气了才罢了。倒有三五下砸在摘星手上!” 阳筱气得咬牙切齿:“国主就没罚他?” 采月乍了乍舌,道: “谁敢说出去呢!足有十来天,摘星都强忍着疼做事,后来紫了的那块指甲都剥离开了,露出好大块肉来。虽然没有流血,但摘星说从没那么疼过。奴婢看她的样子也是真疼。好巧不巧地,伤在右手食指上,连吃个饭都艰难。” “那夫人呢?夫人天天看着你们几个,总不会也没注意摘星干活不利落吧?”阳筱急问道。 采月未曾多疑,却不好说夫人的坏话。听阳筱问起高氏,她这才想起方才因一时气愤未免口快,忙压低了声音,犹犹豫豫道: “夫人应该是知道的,只是没见夫人责罚小公子。想来不是大事,摘星又十分能忍,夫人觉得不必再提起吧?夫人十分宽和,那几日怕摘星难受,还免了她不少差事呢!” 阳筱看着采月一脸的畏畏缩缩,觉得她真是做惯了奴才,打几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她便只记得甜枣的好处来。才刚还说了阳枍的坏处,提起高氏,竟不敢言语了,枉阳筱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她原本想用采月,如今看来这人愚钝,调教起来费时费力不说,想从她那里套出什么消息,恐怕也是无望了。 但才刚已经开口说了要她陪嫁,也不能因为不好用便丢开手,少不得要另外寻觅一个,再把采月也带着。摘星听着倒还不错,从前不显山露水,想不到指甲都烂了,还能忍着疼做事。 也不知道她是真不怕疼,还是恨起来不觉得疼。 阳筱决定留心摘星,定下人选后直接找阳曦去要。 苦于听不清楚,阳枍从树后略探出头来。还没等他听见一个字,阳杺偶然抬头时看见了他,直直地看了足有几息的工夫。 阳枍头一个反应就是躲,他如此偷听偷看,与夫子教的相悖,定会被那几个姐姐奚落。可当他看到阳杺漠然转开脸,忽然就不想走了。 阳枍大踏步往阳筱几人走去,却因年纪尚幼,心中也虚,完全没有他想要的气势。 阳筱几个懒得理他,胡乱打了招呼就各自回去了。直到用过了晚膳,阳枍也没听人奚落他一句。 没人问他为何躲在树后,没人指责他行为不端,阳枍愈发觉得自己被她们无视了。 阳筱仔细观察后,觉得摘星是个可用之人,便开口跟阳曦讨要。 阳曦的意思是等阳筱出嫁时,选几个年纪相仿的。采月也还罢了,摘星比她大两岁,说不定刚跟着阳筱嫁过去,转眼就到了出宫的年纪。 奈何阳筱执意如此,指明了要她两个,说与她二人最合得来,一番软磨硬泡,好歹让阳曦松了口。 “这事叔父不好就叫婶母知道。”阳筱神神秘秘道,“万一婶母不想把自己身边服侍的给我,或者以为她们自己要走,都不太好办呢!” 阳曦自然答应。他也怕高氏胡闹起来,让简单的事变得十分复杂。 因想起阳筱的婚事,阳曦觉得,有必要给魏国去一封书信,委婉提起此事了。 魏国倒还罢了,周道昭韬光养晦起来,许久没有什么消息。燕国东宫崇文馆里,武承肃正阴着脸,连午膳都不吩咐。 他没想到竟有人盯上了阳筱,抢着要联姻。 第七十六回 生枝节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姜华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今天没能一直跟在太子身边。 散朝后,太子殿下应召进了后宫拜见帝后,三个人关起门来说话,一众随从都被遣了出来。 呆了还不到半个时辰,殿下便出来了。从出门起就是这副阴沉的样子,连每日例行的议事都作罢,直接回崇文馆去,一个人坐着不说话。 眼瞅着就是午膳的时辰,殿下还没有用膳的意思,姜华有心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不知究竟,很怕说错了话,火上浇油。 武承肃是真的动怒了。 父皇和母后特意叫他过去,为的竟然是阳筱的婚事,让他与阳筠商量一番,探探阳筠的口风,再以此推测阳曦的态度。 说得倒好听,还不是为了堵住他的路么? 他看中武承思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也不知是谁传了出去,让父皇起了心思,赶在自己上奏之前开口,说宁王世子到了婚娶的年纪。 “上次宫宴,朕见过那位二王主,模样自不必说,礼数也半点不差,难得的是有股男子般的飒爽。”武岳笑容和蔼,那态度真像与人商量一般,“你宁王叔也甚是看重,与朕提起过,被朕一口回绝了。” “父皇既回绝了,今日怎会又提起呢?”武承肃笑着,目光咄咄逼人。 阳筱果真巾帼不让须眉,就更不该嫁给宁王府那个平庸的世子了。 “还不是你宁王叔,左一次右一次来商量朕,朕被他弄烦了。”武岳一皱眉,好像想起了宁王的纠缠似的,无可奈何道,“实在是承训那孩子没什么坏处,朕不好再三折了你王叔的面子。朕细想了想,总不能亏了承训,好歹试一试。” “这倒为难了!”武承肃语气平平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父皇用心虽好,儿臣却不好去问太子妃。太子妃既嫁了过来,哪还能干涉高阳二王主的婚事?若儿臣拿这事去问她,岂不让人笑话儿臣不知所谓?” 武岳自然不信武承肃毫不在意,他才听说太子最近打听武承思,就已经起了疑心,只不知道太子要如何拉拢廉王府。 待皇后告诉他太子的打算,武岳便打定主意搅局,趁着太子还没开口,一切都还没搬到明处,他先点了鸳鸯谱,截断太子的路。 阳筱的婚事武岳本不甚在意,哪怕她嫁去魏国,武岳也未必如此上心,毕竟礼重长幼,而太子娶了阳筠。阳筱身为次女,并没有国主长女那般重要——若此时议的是阳曦长女的婚事,武岳倒还会急上一急。 更让武岳称意的是,太子没有娶钱惠君,而是按照他的意愿,娶了一个在燕国举目无亲的高阳王主。 且正如他设计的一样,起初武承肃是存了杀心的。 至于阳筠胆大,懂得又多,圆房一事胡乱糊弄了过去,后又得武承肃倾心,便皆出乎武岳意料了。 所幸留着阳筠可以挡钱氏的路,或许还能让东宫不宁,武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弄虚作假。 他与皇后钱氏一样,之所以容得下阳筠,是因为阳筠没什么势力。 而二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武岳只想要限制太子,钱氏想的则是迟早用娘家人替换了阳筠。 他们不能操控周道昭,逼迫他去高阳提亲;而高阳不是属国,更不可能一道圣旨直接赐婚。要想阻断太子妃势力做大,只能从燕国内部寻找人替下武承思。 武承训虽然是个世子,却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其父宁王的人缘更是差得离谱。与小小年纪就露出军事才能,风评又佳的武承思比较起来,武承训自然是更好的人选。 见武承肃故意推脱,武岳觉得当初求了阳筠来,果真是一步好棋。 他哪能容武承肃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不把这事认真提上来,恐怕太子迟早要找个机会,当着众人的面推出武承思。 还没等武岳开口,皇后钱氏竟帮起腔来。 “也只是要你问问罢了!探探太子妃口风而已,看高阳国主想要给二王主寻个什么样的。”钱氏正色道,“宁王虽无甚好名声,到底也是有军功的人,至于宁王世子,从来都谦逊有礼,没听见有什么不好。” 武承肃心中冷笑,他确实没听说武承训有甚不好,但也从没听人夸赞过一句半句——除了说他“脾气好、为人大方”之外。 武承训倒真是个大方的,于金钱及琐事从不计较,所幸他交往之人不多,倒也没见大手大脚,并非那起膏粱纨绔子弟。 所谓“脾气好”,不过是说他不言不语,从小被人欺负了便不会告状,长大了也呆板得很,怕是蟋蟀也没捉过一只,更不用说走马斗鸡了。 武承肃觉得,这样的一个宁王世子还不如廉王二公子,无论如何也是配不上阳筱的。 然而父皇母后执意如此,他也不好一直推脱。武承肃嘴上说着“回东宫探太子妃口风”,心里想的却是除小人。 看来身边还是有人嘴巴不严,这样的事也告诉了母后。 而母后果然容不下阳筠。 难得母后能与父皇联手,恐怕还是惦记着将来,迟早要除掉阳筠,找个本家女子母仪天下,令钱氏能世代坐稳后位。 武承肃未免觉得失望。让武承思娶了阳筱,分明是对他有益的事,只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母后竟不计后果起来,令他如此为难。 才刚跟阳筠狠狠夸了武承思,如今忽然又要提别人么?偏武承训除了世子的身份,半点也不及武承思,他实难开口。 她会怎么想?恐怕会一口回绝了吧。 武承肃知道,阳筠的意见对阳曦来讲十分重要。听说当初她嫁来临水,阳曦本不乐意,还是她亲自说服了阳曦。若阳筠觉得不好,只需书信一封,阳曦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这宗亲事的。 果真不成倒也算得上是好事,免得日后筱儿过得不好,他无颜面对阳筠。 武承肃心下略安,只等阳筠拒绝便是。 静下心来,他不禁想起那个告密的,才略缓和的脸色又阴沉了五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 “笃笃”的声音全落在了姜华心上。 ******我是分割线****** 起点这广告,也是没sei了…… ps.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七十七回 难间界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屋子里静得厉害,武承肃敲桌子的声音愈发显得突兀。 “笃笃”的声音全落在了姜华心上,惊得他一个激灵接着一个。虽没听到帝后与殿下说了些什么,但观察太子变幻的脸色,姜华觉得,他似乎猜到了太子为何动怒。 他首先想的不是请罪,而是做什么才能让太子宽心,好歹把午膳吃了。 趁着给太子换茶的工夫,姜华悄悄出去,让丁鑫去请太子妃来。 武承肃正在心中反复回忆身边的人和事,才刚有了些眉目,忽然听见外头内侍报说,阳筠已到了殿门外。 他清楚这是姜华搬了救兵,不禁斜了姜华一眼,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武承肃站起身等阳筠进来,想要面色柔和一些,却怎么也做不到。 丁鑫苦着脸去八凤殿求见时,阳筠还觉得稀罕,按说此时正是太子议事的时候,没得说太子为了政事生气要她去劝的道理。 及丁鑫进殿禀告,阳筠才知道出了大事,武承肃为此连饭都不记得吃。阳筠略整理了衣裳头发,由珠儿陪在身边,跟着丁鑫往前头来。 虽然武承肃起身迎她,阳筠还是觉得他脸色吓人。她瞧了姜华一眼,本想寻些点头或摇头的暗示,不想只看到一张灰败的脸。 莫不是姜华得罪了太子? 阳筠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果真是姜华犯了事,武承肃的脸色应该更难看才是。 见武承肃故意站起身相迎,阳筠颇有些感激。她走上前,微笑着轻声问道: “这是怎么了?脸色竟差得很。” 武承肃心中愈发难受。 她既然来了,那么武承训的事就不得不提。 可看阳筠面上带笑,他哪能说出口?武承思的事她还没答应,忽然又冒出个别人来,这好像在跟她说自己靠不住一般。 “你怎么来了?”武承肃问道,声音还算柔和。 阳筠微微一怔,心道他明知故问,却找不到什么妥当的回答。 总不能说是他不记得三餐,身边服侍的看着着急,巴巴地把她搬来当救兵的吧? “闲着无事,随便走走。”阳筠故意往四周架子上打量了一下,“忽想来寻幅好字瞧瞧,到了殿门才听说殿下今日竟没议事,便进来给殿下问安。” “用过午膳了不曾?”武承肃话一出口,才想起自己尚未吩咐用膳的事。 “还没到时辰呢,”阳筠笑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连时辰都不记得了。” 武承肃勉强一笑。 阳筠看在眼里,知他必然遇到了为难伤心的事。 “殿下想是还未安排午膳吧?”阳筠不再兜圈子、全体面,直接相邀,“八凤殿里都安排好了,好歹份例不差,请殿下移步如何?” 三餐规矩大,但晚膳却是应景居多。筵席、宴请多安排在晚上,且步骤冗繁、节奏拖拉,晚膳的或早或晚也不那么严格,不过随便吃几口便罢了。 然而早、午膳最忌不守时,没得说过了时辰还要用膳的,普通人家如此不遵教训,过了时辰还兴火煮饭,要么是不懂规矩,要么是家有病弱,宫里自然更加忌讳。 如今武承肃既把午膳忘了,再吩咐未免晚了。 见阳筠相邀,武承肃也想趁机把话说了,跟着她往八凤殿去。 等了没多久,宫人摆上菜饭,二人规矩用了,一餐无话。 用膳毕漱了口,武承肃直接往内室走。阳筠示意侍女留在外间,自己跟着进去了。 武承肃犹豫再三,终还是直截了当地把武承训的事说了。 他自然要说明这是陛下的意思。倘若阳筠想得偏了,误会他倒也罢了,万一因此为难,当真定下了武承训怎么办。 果然如武承肃所料,阳筠一口回绝,不仅武承训不行,连武承思的事也作罢。 “承思当真是好的。”武承肃担忧道,“你若觉得尚可,我自会与父皇周旋。” 阳筠抬头看他,目光十分柔和。 连饭也不吃,竟为了这等小事? 若不是他方才把武承训说得无甚可取之处,为了不让他为难,或许她会答应武承训的事也未必。 阳筠刚要开口相劝,忽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这等小事哪值得他那般动气? 她思忖片刻,这才惊觉武岳的用心。 而武承肃阴着脸,不是因为心中为难,而是恨身边有人告密。 那个人无论是谁,自然不希望她站住脚。 而她在燕国站不住脚,得益的人就很有限了。 想起段良媛当初的话,阳筠心中冷笑,问了句: “父皇提宁王世子时,母后可在侧?” 武承肃苦笑,她还真是聪明。既然聪明至此,点头也都省了。 阳筠果然懂了。她觉得头皮发麻,没想到有人一早就等着害她,更想不到这人会是皇后。 和武承肃之前一样,阳筠脑中也飞快地过着崇仁殿一众宫人。 必然是太子贴身的,或是消息灵通的。 必然对皇后忠心,对太子则更加忠心耿耿。 那便只能是姜华。 阳筠不知是该敬姜华赤胆忠心、凡事都以武承肃为考量,还是该恨他从没正视自己。 似乎在姜华眼中,她只是个能令太子宽心、能给太子解闷儿的,而从来不该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因为她帮不了武承肃。 即使阳筱嫁给武承思,在未来的十年里,武承思没有机会出人头地、创下什么丰功伟绩,那么她自然还是帮不上武承肃。 阳筠忽然觉得,姜华的聪明只在内宫,或许还有朝堂。 而天下大事,他要么是知道的太少,要么是见识太短浅。 若武承思果然如太子等人夸赞的那般人品出息,他想要出头,实在是容易得很。 而功成名就的武承思虽比不上钱氏根基深厚,在朝上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 若是他娶了阳筱,武承肃的天下怕是更稳许多。 阳筠把姜华看成糊涂人,气便渐渐消了,只是面上迟迟没有恢复血色。 看见阳筠气得脸色发白,武承肃心下已有了决定。 姜华是不能留了。命可以给他留着,毕竟其行动也是出于忠心,只是不能让他继续贴身服侍。 不能让他知道太多。 武承肃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妥善处置姜华,阳筠却想起一件她险些忽略了的事。 她想起中秋宴上宁王的垂头丧气,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武岳提起武承训,怕不只是截断武承肃的路这般简单。 ps.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七十八回 情可悯 从阳筠进门起,姜华便借着换热茶躲了出去,一来方便他二人说话,二来,他自己也有事需要想想清楚。 太子殿下的脾气姜华十分了解,恐怕不能容他再在身边了。 姜华觉得自己没错。 他本就是皇后身边服侍的,因太子移居东宫,他才跟着出来,对皇后钱氏的主仆之情从来都在。 后来看着太子慢慢成长,太子的喜怒哀乐都有姜华陪着一起,他愈发体会到太子的不易,因此为太子劳心劳力,毫无怨言。 除了妥善安排衣食住行,连朝争的烦心事姜华也能私下议论两句,久而久之,姜华对太子的诚意超过了其对皇后的忠心。 也因如此,他瞒下了尚未圆房一节,不想害了阳筠性命,令殿下过得辛苦。 可是阳筠毕竟无用,在太子大业上没什么助力——不过在百姓中有些名望而已,在朝局变幻中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殿下从未如此在意哪个,从送焦尾琴起,眼看着太子在八凤殿门口数次徘徊,姜华觉得太子有了软肋。 他想太子做个千古帝王,不想他被人拿捏。 卫良娣往外递消息之前,姜华已把太子动心的事告诉了皇后钱氏。钱氏原本大怒,对阳筠欲除之而后快,及发现卫氏也十分在意阳筠,这才罢了手。 姜华不懂钱氏的诸多想法,但他相信,阳筠迟早要被钱氏女替换掉。 直到武承肃要替阳筱谋门好亲事,姜华才又坐不住了。 他知道拉拢一个擅长带兵的王爷对未来的天子来说有多重要,只是把宝押在才冒头的武承思身上未免太过冒险。 宁可无视其勃勃野心,相信不倒的钱氏一族,姜华也不能任太子谋划,由着太子费劲替阳筠打算。 太子殿下这是在拿自己的基业赌,换阳筠的通天大路。 姜华便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把太子的打算告诉了钱氏;而钱氏为了娘家,把事情告诉了武岳。 武岳的心思则简单很多,天下以后必然是儿子的,只是在他活着的时候,不允许任何人有能力和他分庭抗礼。 众人为着各自的心思,硬是弄出一个武承训来。 阳筠委婉提起中秋宴宁王的反常。 “我瞧着宁王叔一言不发,陛下也视而不见,还以为是我多心,如今看来竟蹊跷得很,也不知是否与亲事有关。” “宁王叔平日话最多,且时常不分场合,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说得出口。”武承肃略皱眉,“那日|我也纳闷,当时以为或许他府中有事,如今看来确实古怪。” 阳筠抿了抿嘴唇,试探问道: “只是不知宁王叔闷闷不乐,究竟是因他其实不满意筱儿,却于彼时已得了皇命,还是求筱儿为媳被父皇拒绝,可有望查清楚么?” “查清倒也不难,不过需要些时日。”武承肃低头思忖半天,缓缓摇头道,“按说不会因为对婚事不满。若父皇早与宁王叔谈及此事,不会等着我要提承思,才忽然拿承训挡着。” 阳筠略一想也觉得有理,但还是心中难安。 见阳筠锁着眉,武承肃柔声安慰道: “恐怕还是宁王叔自己有甚不如意,父皇当时只能对其视而不见,后正巧碰上此事,便打了承训的主意,权当弥补了宁王叔,能将一箭落双雕,何乐而不为呢?” 武承肃说着,又提起告密之人。 阳筠心中有数,虽怨姜华多事,却不得不佩服其忠肠,唯恐武承肃处置不当,伤了身边服侍的心,再三劝说后,武承肃才答应暂不打发姜华。 他也知姜华忠心,只是不能容忍其蔑视太子妃,更不能容忍自己身边的人吃里扒外,即便另一边是自己的母后。 既然跟了他,只需要效忠便是,需要的时候出出主意,毕竟旁观者清,不需要的时候,好好服侍着也就罢了。 他容不下一个仆人自以为是,质疑他的决定不说,还擅自行动。 姜华的眼光只在朝局,不在天下。 武承肃提议阳筱与武承思联姻,其实有三分冒险是为阳筠,另外七分可都是为自己打算的。 他需要钱氏一族作支撑,却不想跟父亲一样,永远被妻族钳制。他又需要兵权稳当,外姓人带兵固然不可,同宗的王爷没有更牢固的关系,他也信不过。从长远看,扶植阳筠本是好事。 然而武承肃不得不承认,阳筠的话也有道理——阳筠讲“过可议,情可悯”,说姜华无论是用心还是结果,均无甚错处。 错只是他擅动而已。 武承肃果真暂时按下此事。 姜华忐忑半日,却不见太子有何举动。 他早做好了一切准备,或罚或遣,姜华也都不后悔,没想到殿下什么都没说。 晚膳后,崇文馆里,依旧只有武承肃和姜华。武承肃把阳筠求情的事说了,姜华面色微动,口中谢恩。 武承肃见了皱眉。 次日,武承肃便以“试探无果”为借口回了武岳。 “太子妃倒没说不可,只是说二王主从小舞刀弄枪,高阳国主一直想给她寻一个能带兵打仗的夫婿。”武承肃一脸坦然,毕竟这是事实,“儿臣以为,承训怕不能合高阳国主之意罢。” 岂料武岳哈哈一笑,道: “非要带兵打仗,承思倒是个好的,只是毕竟不是世子,配不上人家二王主!” 不等太子提议人选,武岳先把武承思否了,又继续道: “你宁王叔平日看着不求上进,年轻时倒也领过兵,打过大大小小十数场胜仗。承训如今只是碍着世子的身份,不好学人家领兵上阵罢了,家学渊源可是有的!” 武承肃只能沉默:他总不能说世子出身的武承训,不如一个只有公子身份的堂弟吧? 武岳也不拖延,大手一挥,道: “这事就这么定了,成与不成总要试试。依朕看,你宁王叔倒有十分诚意,亲自来求朕数次,断不会亏待了二王主的!” 见武岳分明早有主意,不过走个过场,还先出言把自己的话堵死,武承肃心知此事确不简单。 恐怕宁王根本没看上阳筱。 而武承训从不忤逆父亲,阳筱若真的嫁入宁王府,想要安身立命,自己的夫君是指望不上的。 至于宁王妃,实是个再平庸不过的人,武承训的性子倒有五分像她。 他只盼着阳曦不答应便好。 武岳行动很快,没几日便派了重臣去高阳求亲。 大约过了一月有余,求亲使到了高阳,递交了国书。 阳曦看着那国书,气得几乎要升天。 第七十九回 鲍启勋 早几日阳曦便收到了阳筠的书信。 是武承肃通过官驿站,昼夜不停,一路加急送来的。 信中言辞恳切,说得无非是惦念众人,又提及阳筱婚事,真像普通的家书一般。 “万望叔父替筱儿做主”,阳筠信中如是说。 阳曦看得发懵,以为阳筠不过是思念太盛。 月前他已有书信去魏国,委婉提及阳筱与周绰的婚事,周道昭倒直接回应,却提出周绰太小,不得不再拖一个生日。 阳曦想要回信给阳筠,说明已与魏国重提此事并达成一致,却想起阳筠用词暧昧,并未言明周绰一事,恐怕这信送出去也不安全。 且不说燕皇武岳会不会派人查看,燕国太子就极可能先读过,才会将信转交阳筠手中。 一旦被燕太子发现高阳与魏国之事,十之*要连累阳筠,连周绎一事被翻出也未可知。 阳曦想了想,也学着阳筠的措辞,回了一封中规中矩的信。 信才送出去四五天,想是还没到临水,忽然有燕人来拜访。 来的是正三品端明殿学士鲍启勋,平日无甚职掌,因备顾问,出入宫廷乃是常事。 临水城内不少百姓都知道,有一个诗书满腹的大学士平日不做正事,专给皇帝陛下进谗言。 但鲍启勋所为也仅限谗言。 他不过是对皇帝溜须拍马,出些损人利己的主意,真害人性命的倒也不敢多言。 而阳曦对时事虽了解甚多,这样的事却无关要紧,从没在这等谗臣身上留心。 因此,虽然鲍启勋风评不佳,阳曦却一无所知。他只当鲍启勋是个读书人,更是个大学士,虽未见面,心中却已高看了三分。 收到国书后,阳曦气不打一出来,却没因此迁怒鲍启勋,依旧接见了他,不曾有丝毫怠慢。 鲍启勋在人前倒是端端正正,他不卑不亢却又似满怀忐忑一般,把大燕国宁王世子求娶二王主一事恭敬提了,说完便垂首低眉,静立一旁。 他也不催促阳曦,倒真像个奉命而来的文士。 事实上,让武承训联姻,本就是鲍启勋的主意。 在知道武岳为难之后,鲍启勋立刻动起了主意,极力怂恿武岳“先下手为强”,先开口定了武承训联姻。 “连文贞公都甚以为意,微臣不过是拾前人牙慧罢了。” 武岳自己倒也有主意,只是当皇帝太久了,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生杀予夺,往往做不到“以身处地以察其心”,再玩起手段来未免过于霸道。 之所以凡耍心机多问鲍启勋,正是因为其引经据典,听着就顺耳,加上鲍行事低调缜密,出的主意常常奏效,深得武岳之意。 一个人君,一个学士,可惜圣贤的话被他俩歪曲成这样。 阳曦见鲍启勋谈吐不凡,态度又十分恭敬可亲,心中好感又增了两分,却不会因此答应联姻之事。 犹豫再三,阳曦推说要“从长计议”,请鲍启勋先去馆驿歇息。 鲍启勋果然便去歇息。 他不过是个闲职,凭着学问顶了正三品衔,临水并不需要他赶着回去。 才刚入仕时,鲍启勋倒也想做一番事业,却苦无上升门路。因学问好,担了陛下读书的顾问。 陛下阴狠多疑,鲍启勋又觉怀才不遇,常年侍奉君侧,慢慢起了变化。 自从第一次进献谗言,帮陛下出些小主意,他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慢慢地,鲍启勋成了同僚厌弃的谗臣,却也因此升了三品,做上了学士。 他虽屡进谗言,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至于罗织构陷、杀人害命,鲍启勋从来不敢。他也分不清这是自己文人的操守,还是因胆小惜命、怕人报复所致,只是能守心安就好,其他小事做些也无妨。 比如此行求亲,那武承训虽然不十分优秀,究竟也不差,能替陛下排忧解难,即便亲自走这一遭,鲍启勋也乐意得很。 武承肃听说武岳派了鲍启勋,便觉此事有三分不妥。 那鲍启勋最厉害的就是一张利嘴和一身的的戏,阳曦既然能因阳筠的字条妥协,难保不会被鲍启勋忽悠一番,轻易动摇。 等阳筠歇过午觉,武承肃特意去了八凤殿,把自己的担忧和阳筠说了,问阳筠是否需要再送封信,阳筠摇头不语。 即便是马不停蹄,信送到高阳也要几日以后,如此急躁恐惊动了皇宫不说,怕是半路信件就要被人截阅,且未必就来得及。 若鲍启勋果然如武承肃说的那般机灵,怕叔父是撑不住的。 更何况,这件事的关键早不在叔父,而在魏国和筱儿的态度。 魏国还没寻到造反的借口,怎么会与燕国冲突? 阳筠最怕的就是阳筱和她从前一样,做出违心的选择。 见武承肃说得认真,阳筠心知他未曾多疑,怕是从没想过高阳国会有如此明确的政治立场,早打定主意与魏国联姻。 她不好多做解释,只说自己已经出嫁,不好干涉胞妹婚事,倒较武承肃十分不解。 但涉及阳筱终身大事,武承肃相信阳筠心中有数。 殊不知阳筠心中早乱,之所以不动,是因为偏虎狼环伺,一切皆非她能掌控罢了。 如今能依靠的,只有筱儿自己。 阳筠故意绕开话题,说起小公子周岁礼来。 卫良娣所出小公子,生三月得名曰“瓀”。 “瓀哥儿周岁不比其他孩子,毕竟是良娣所出,东宫里也要好好热闹一番吧?”阳筠微笑道。 提起小公子,武承肃倒颇为感慨,偏不好夺了卫良娣亲自抚养的权利。 别说卫良娣没大错处,便是抓到明证说她犯错,哪怕是“七出”之罪,除了不顺父母、淫、盗三罪,少不得还要留着她。 “照旧例就是了,又不是太子妃所出,用不着大肆操办。”武承肃微微一笑,脸上带了几分玩味,“此事自有母后做主,丁鑫他们打点,你好生歇着罢,身体将养好了才是正经。” 饶是满腹心事,但一想起他曾说的待她养好身体、“天天赖在这里”的话,阳筠还是不禁羞红了脸,嗔了武承肃一眼。 第八十回 相时机 武承肃知道阳筠懂了,便只会心一笑,并不让她难堪,接着说起小公子的周岁礼来。 “怎么不用姜华?”阳筠颇为意外。 才刚阳筠以为自己听错,兼武承肃打趣,害羞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细问。现又听他说由丁鑫操办,才知武承肃仍有弃用姜华之意。 之前分明答应过留用姜华,怎么又让丁鑫打点小公子周岁礼呢? “我知道他是好心,只是难忍他擅动,坏我大事。”武承肃皱眉,颇有几分无奈,“且他对你终是不敬,留在身边迟早还要再生事端。还留他在东宫,加一品,给个统领的闲职也就是了。” “把姜华丢开去,殿下身边就干净了?”阳筠似笑非笑地看着武承肃道,“姜华倒是个忠心的,为着殿下总不至太过;换了别人,怕就不是只说这一件了罢?” 武承肃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把姜华架空原也是杀鸡儆猴。见阳筠如此问,他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连带着说了姜华知道阳筠求情却不领情的事。 “他要是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对我感恩戴义,我倒不劝殿下留他了。”阳筠掩口而笑。 武承肃有三分豁然开朗之意,跟着大笑几声,寻了《女诫》翻看半天,把阳筠弄得哭笑不得。 阳筠脸上笑着,心中却惦记着高阳国,不知阳筱如何抉择。 阳曦将鲍启勋来访一事层层封锁,不准有人将燕国来人求娶的事告诉阳筱。但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样的事又哪里封得住。 阳筱终还是听到了消息。 她倒是盼了很久了。 从发现姐姐境遇不佳,阳筱就有心入燕陪伴,却不知是否能有这么个机会。 放弃周绰她也觉痛心,只是她不想为了自己幸福,弃姐姐于不顾。 早在燕国东宫,阳筱就下了决心,只要可以入燕,便是燕皇武岳要她入宫伴驾,做个五品的才人她也乐意。 在东宫不过两月,就听说过溺水的,见识过上吊的,还有一堆女人整日里阴阳怪气、不怀好意,阳筱实在不放心孤立无援的阳筠。 如今上好的机会送上门来,她断无拒绝之理。 那个什么世子若是好人也就罢了,自然不会薄待她;若是坏人,全凭美色手段,未必就不能为她所用。 况且到时候她和姐姐守望相助,便嫁了个嫡亲的王爷,想来也不敢欺侮她。 阳筱心知众人皆看好魏国,叔父阳曦更是如此,一心想让她们做周家的媳妇。 姐姐嫁去燕国已令叔父伤怀,阳筱唯恐他因为遗憾愧疚,坚持让她嫁去魏国,反倒坏了她的盘算。 对叔父怕是要动之以情,将姐姐的现状编造得越苦越好。 至于她返回高阳带的那几车的礼物,可以推说是太子为了面子,原不是出于真心。 阳筱打定了主意,耐着性子等了两日,只等鲍启勋再进宫来,她便去叔父那里诉苦请命去。 偏鲍启勋不急不躁,由着阳曦晾着他。 长伴君侧的鲍起勋早料到阳曦的态度,他可不比一介武夫的严仲麟,只知道一味催促、躁进莽撞,鲍起勋可是有满脑子的主意。 此时规矩等着比上赶着的好,他左右也是个闲职,便在高阳多待数月也是无妨。 阳曦见鲍启勋如此沉得住气,以为是文人骨气也未必,不禁对自己的刻意怠慢心生愧疚。 阳筱等不到跟阳曦请命的机会,只能先打起高氏的主意来。 很明显,对付高氏,要动之以利。 阳筱知道高氏想要阳槿与魏国联姻,自然嫌她们姐妹碍事。 当初姐姐出嫁,高氏难掩鄙夷神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如今她也眼瞅着不能嫁入周家了,高氏还不笑开了花么? 阳筱想要入燕,倒不需要高氏帮着说些什么——她就是怕高氏一时开心过了头,劝说阳曦让他答应燕国求娶。 若高氏开了口,恐怕阳曦反觉不妥,不肯允准。 她要入燕,要努力筹谋,要帮衬姐姐。 报仇什么的倒都不急,左右还没查清,十年八年也不嫌晚。 再者说,若能借夫家之力,真有仇要报想来也不是难事。在大燕国做个有太子庇护的世子夫人,总好过在魏国装一个规矩儿媳有用。 她又不是沈青英,做不来贤良淑德。 自回高阳以来,阳筱便巴结讨好高氏,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高氏屋里,阳筱背着其他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阳筠的境况添油加醋说给了高氏,又说自己有心入燕,怕叔父不允,想求高氏帮着说说。 高氏果然双眼放光。 看高氏脸上绷得紧紧,连笑出来也不敢,阳筱心中十分瞧她不起。 她忽然觉得,高氏或许没那个本事害她双亲。 阳筱把话说完,又在高氏屋里坐了半天,夸了阳槿描的花样子,看了会阳杺写字,这才告辞离开。 待阳筱出门,高氏便坐着不动,心中盘算了起来。 她自然希望阳筱嫁去燕国,巴不得现在就让阳曦答应,但高氏尚有自知之明,知道阳曦最烦她插手阳筠姐妹的事,哪敢真去劝说? 恐怕阳曦疑心此举对阳筱不利,反倒不肯答应也未必。 见母亲满腹心事的样子,阳槿关切地问了半天。高氏推说头疼,阳槿便又是亲自奉茶,又是帮着捶背。 阳枍见了,跟着阳槿学着捶背,把高氏逗得直笑。 她左思右想,决定让孩子们出头。 待阳楌来请晚膳,高氏便唉声叹气,一路上把阳筠的境遇说了。 高氏口中的阳筠,自然比阳筱口中的又惨了几分。 “可惜你们都不能帮衬。”高氏叹气道,“若在一国也就罢了,好歹有人能帮着筠儿,不至于让她连个通消息的都没有,连写封书信回家也这般不易。” 阳枍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有个大家都喜欢的姐姐在燕国做太子妃,最是风光不过,可惜自己生的晚,完全没什么印象。在他心里,阳筠是那个会陪他玩、对他好、最好看的姐姐。 阳杺不知母亲是何意,忽然关心起筠姐姐来,但她直觉不妥,因此并不接话。 阳楌心中了然,知道母亲又动了歪心思,想为阳槿入魏清除障碍。他有心劝两句,却碍着弟妹都在跟前,不好说母亲的不是。 阳槿低着头,半晌不语。 *****分割线***** 不好意思,原定今天上架,但是后台出了问题,vip章节看不到不说,发送键无法点击,存稿也变成了空白…… 先发一章免费的,希望你们看得到文字,反正我看都是空白。 可惜了我的上架感言…… 第八十一回 明月夜 晚膳时,众人才围着胡桌坐定,阳曦便注意到阳筱微肿的双眼,他以为阳筱知道燕国求娶的事,因不想入燕而难过。 阳曦环视一圈,除了阳槿低头不语,其他人倒和往常一样。 用膳毕,阳曦独将阳槿留下,借口检查阳槿习字的情况,带着大女儿去了自己书房。 二人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只是隔了几日,阳曦又叫了阳筱过去。 又过了十来日,阳曦终于下帖子请鲍启勋入宫,一如魏国来访一般盛宴款待,不同之处在于只有乐师抚琴击磬,并不见歌舞。 高氏带着两个儿子与席,阳筱姐妹三人各在自己屋中,未曾出席。 有宫人鱼贯而入,照旧是内侍携着攒盒,旁边跟一位侍女。 四凉倒也罢了,不过是应景的四君子,梅、兰取其形,竹、菊取其味。 四热却十分考究。 先是一道“四喜如意”,羊腿、脊、颈、肾四样切片叠放,卷成一枚如意纹,蒸熟后用翠玉的碟子托了,置于各人案几之上。 鲍启勋看那刀工,先在心中暗叫了一声“好”。 第二道菜用的是汝白圆盘,上头横着一段镂了五个孔洞的牛筋,一旁二十四丸鸡肉排列地整整齐齐。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么说来,牛筋看不见的那面,必然还有一孔才是。 第三道是普通的清蒸鲥鱼,鲍启勋硬是没看出门道,正琢磨这道菜的意思是否在其味而不在形,忽然瞥见第四道菜,这才恍然大悟。 “荻笋鲥鱼方有味。恨无佳客共杯盘”。 第四道菜,便是用高汤煨过的一排新鲜荻笋。 有侍女上前斟了桂花酒,阳曦及时举杯,说了几句客套话,提到“今日有佳宾”,与鲍启勋一同饮了一杯。 动筷时,鲍启勋果然先去轻轻翻那牛筋。见背后另又一孔。不禁会心一笑。 这高阳国虽然不大,未料竟这般讲究。 及吃到鸡肉丸子并清蒸鲥鱼,鲍启勋才真正为高阳的精致所折服。 他不明就里。委婉向阳曦请教做法。 阳曦哈哈一笑,道:“做法不难,却不好学的。” “此话怎讲?”鲍启勋愈发好奇。 “若非贵客来访,这些菜都是轻易不做的。未免过于奢侈了些。”阳曦说着,简单介绍了几道菜的料理方法。 鸡肉口感既不滑嫩也不爽弹。做成丸子更易散开,这一碟子的丸子用的却是鸡腿最外一层肉做的,手打成泥。取来晾凉的鸡汤,用极小的瓷盅装了。将肉丸置于其中浸泡,并将瓷盅置于冰块中。 约两个时辰后,肉丸入味。其间需不停更换冰块,避免鸡肉散开。 锅中炒热鸡油。倒入鸡汤炒沸,再用陶盆盛出晾着。 将放凉的鸡汤添进肉丸的瓷盅内,置于三层笼屉的中间一层,文火慢慢蒸熟。 而蒸鸡肉丸子的汤也不是寻常汤,竟然是大锅的鸡汤。 鲍启勋听了不免感叹,又问鱼的做法。 这次倒显得寻常,不过是腌制的手法和时辰,并蒸鱼的汤底。 与“二十四桥明月夜”一样,清蒸鲥鱼用的便是鲥鱼汤底,不过鱼汤十分薄淡,为的是避免鱼胶黏于锅上,影响了鱼肉的气味。 酒过三巡,阳曦有些微醺,借着酒劲儿答应与燕国合婚。 他有意跟鲍启勋打听武承训为人,却怕被人耻笑了去,终还是无法开口。 鲍启勋未曾想过事情会如此顺利,未免喜形于色,将武承训的好处夸赞一番,于其不足也略提了几句。 不过是性子和气沉闷,从小就乐得吃亏,不是能文能武的全才之类。 阳曦听了,果然十分放心。 宴后,阳曦亲自送鲍启勋直至宫门。两人一路引经据典,聊得甚是痛快。 鲍启勋回到驿馆,夜深人静时竟难以成眠。他披上衣裳,趿拉着鞋,出了卧房门口,在驿馆的院子里踱起步子来。 今日一遭实是令他喟叹不已。 他从未想过一个小国会如此讲究,更没想到阳曦对他会如此礼遇。 鲍启勋忆起往事,似乎自考中了乙科进士,他就变了样子。 朝堂之上,因位微言轻,无论他是否秉持初心,都没人真正以礼相待。 年长日久,为生存计,鲍启勋终于落了俗,从一个清高的骚客逐渐变成贪利的谗臣,所谓风骨半点不存。 也只有不知他底细的阳曦,才能如此善待他。 鲍启勋忽然想起,当初阳筠入燕,正是他给武岳出的主意。他觉得世事真是多变,不禁自嘲一笑。 想来太子妃出身如此,其人也必是不同寻常,否则哪能得太子殿下如此看重,连其胞妹的婚事都这般费心。 如此想着,鲍启勋忍不住在心中比较起了阳曦和武岳,接着又比较起武岳和武承肃。 才刚动了念头,鲍启勋便猛地回过神来,唯恐被人知道他心中感慨,心中一虚,故意咳嗽了两声,转身回卧房歇息去了。 阳曦也觉难眠,好在他故意喝了不少酒,这才能踏实睡着。 兄长所谓溺亡是因为他,嫂嫂的死他更是脱不了关系。 起初,阳曦想过要高氏陪葬,可他软弱惯了,一想到四个子女,便又心软起来。 每每看到年幼的阳筠和阳筱,阳曦心中十分难安,只能尽力对她们好。 阳筠眼中的防备阳曦哪能不懂,他虽然心痛,却觉得自己活该。 待魏国来访,周家二位公子看上了阳筠,阳曦十分高兴。他不顾高氏吵闹,坚持要阳筠联姻,不想燕国半路杀了出来。 阳筱去探望姐姐,回来后没说有什么不妥,还是他见槿儿不对劲叫过去一问,这才知道阳筠过得那般艰难。 槿儿说阳筱想要入燕,他犹豫了几日才叫来阳筱,见阳筱铁了心,他才见了鲍启勋。 那鲍启勋看着倒不错,于宁王世子为人并未一味夸口,连其不妥之处也说了。 阳曦觉得或许可行,姐妹俩都在临水,好歹有个伴。即便他日魏国攻破临水,她二人有阳氏女的身份,谅也能保住一命。 他想起阳筱说的关于魏国的尴尬处境,对周道昭两次的退缩也就理解了几分。 魏国王宫里,周绰疯了一般要往外冲,好容易被周绎拉住。(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回 远千里 燕国求娶阳筱的消息才刚传到魏国,周绎就防着周绰发疯。 没几个时辰,周绰听到了风声,略怔了片刻便要往外走,心中想的果然是与父亲理论,把阳筱争过来。 还没走到门口,就碰上迎面而来的周绎,被周绎一把拉住,拿身子挡住了他的路。 周绰也不吭声,虽不敢伸手推开兄长,浑身上下却一齐往门外使劲。 周绎看着十分心疼,他也曾疯过,哪能不懂周绰的心情。虽然早跟弟弟讲了其中道理,但周绎心中清楚,真的事到临头,换谁都难以自控。 恐怕只有父亲那样的人才沉得住气吧?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拦住周绰,本想吼他一句,却实在力不从心。 周绎想起了阳筠,想起他当初如何忍痛放弃,想起那些日子的生不如死,责骂弟弟的话愈发难以出口。 看着可怜的弟弟,周绎瞬间想了许多,冷了许久的心忽然塌了,忍不住落下泪来。 见兄长落泪,周绰这才恢复几分理智,狠狠攥紧了拳头,终于没迈出门去。 兄弟俩就那么站着,凶神恶煞一般。没人敢上前询问,下人从其门口经过都垂着头,连问安都不敢。 “如今你我只能安慰自己,待燕国国破,或许可以一同归隐。”周绎苦笑着安慰道。 想起无忧无虑的阳筱,周绰眼圈红了又红,口不择言道: “若她们挨不到那时呢?阳筱从临水回去就答应入燕,怕阳筠姐姐也过得不好,阳筱才会着急过去!” 周绎也如此怀疑过,但从不敢深想。他只知道失败便要失去一切,成功了总还有几分希望重聚,他唯有努力,没精力计较得失,也不敢设想最终的结果。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自然也用同样的话安慰周绰。周绰不置可否,却不再闹腾。 起初。周绎还盯着周绰两月。后见他十分努力,绝口不提高阳故事,知道他是下了决心。 周绰每日勤学苦练。学的都是领兵打仗之道,更把身子练得十分结实。 周绎看在眼里,把颗想要成事的心又坚定了三分。 沈青英早猜到兄弟二人的心事,她恨自己不能像姑母一样。在沈家做不得主,无法助夫君一臂之力。她所能做的惟有默默支持。不问、不扰,安排好周绎的一饮一食。 留心他二人的,不止沈青英一个。 周纪见周绰勤奋,且与周绎走得近。不禁心下难安。 月余前,傅天瑜顺利产下一女,二人夫妻之情愈发好了。 出月的傅天瑜瞧着时机不错。拐着弯把自己的担忧说了。 她瞒下周绎野心不提,也不直说周道昭态度暧昧。装作无意一般,只说闲着无事读书,觉得有些故事甚是有趣。 周纪自然要问是什么故事。 周太子宜臼,汉临江王刘荣,三国时的吴太子孙和,乃至前朝手足相残之乱。 傅天瑜一个接着一个提起,也不多加评价,也不与周纪讨论,似乎只为了念那些名字给他听。 周纪不是傻子,这些名字听得他胆战心惊,霎时冒了一身的冷汗。他不敢与傅天瑜讨论,只在心里存了疑,暗暗观察起来,不仅留心父亲的举动,也观察周绎的言行。 听到阳筱也要入燕,周纪想了很多,比如自己分明看上了阳筠,回到魏国却被告知早与表妹订亲——他怎么从不知道自己订了亲? 当初周绎与阳筠的婚事告吹,周纪心中着实幸灾乐祸了一番。后见周绎娶了沈青英,周纪觉得他跟自己一样不情不愿,不免有了同病相怜之感,也因此觉得平衡许多。 然而如今仔细想来,那沈氏是何等存在?周氏在魏国要坐得稳,势必拉拢沈氏一族。 父亲不止给了周绎沈氏女为妻,更给了他一个记恨燕国的理由。 见周绰在院子里苦练功夫,周纪忽然明白,原来被夺爱后,人是会发奋的。 他对阳筠或许从来都不是真心,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周绎往返高阳数次,自然情根深种,其心中忿恨恐怕不亚于周绰。 头一次,周纪觉得自己多余,好像他从来只是个挡路的棋子,欲活全局,首先就要舍弃了他。 燕都临水宁王府里,宁王也因手足故,憋了一肚子的闷气。 陛下有意攻打虞国,却无带兵良将。他听了惠王的话,找陛下请命带兵,陛下却以他“术业荒废多年”为由未曾允准。 结果带兵的是惠王,连廉王次子武承思也跟着出去历练了一番。 宁王觉得自己着了惠王的道,把经过跟妻子马氏说了。 马氏听了只白了宁王一眼,叹着气半天不说话。 见妻子如此,宁王知道自己真的错了,可对方毕竟是自己手足,他也只能自己憋着,有火没处撒。 因此有了宁王在中秋宴上一言不发的事。 在外人眼里,宁王嚣张跋扈,不拘小节,而马氏性格绵软,最是懦弱不过,殊不知夫妻二人关起门来,宁王才是那个听话的主儿。宁王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要马氏拿主意。 宁王惧内只是因为爱重。 他知道自己心机浅,耳根子又软,新婚不久见妻子把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索性跟她请教了起来。 不问还不知道,马氏不止会管家,对朝局也颇有见地。 宁王跟捡到了宝贝一般,恨不得将马氏捧到天上,马氏却提醒他谨慎。 “哪有妻子干涉夫君的道理?王爷要做什么,但凭己意罢了,切莫拿来问我。” 从前宁王还常请教妻子,马氏虽不言语,但宁王观其神色,也能猜到是可为还是不可为。后来儿子渐渐大了,宁王也摸到了些朝争的门道,便不怎么来问马氏了。 尤其这一次,给他出主意的是惠王,宁王哪会怀疑?自己随便做了主,跑到殿下跟前请命去了。 见母亲唉声叹气,父亲一脸懊悔的样子,武承训知道父亲定是做错了事。 他不敢多言,只小心服侍双亲,半点麻烦也不添。 后父亲入宫面圣,回来面上有难掩的喜色,叫他跟着一同去母亲房中。 陛下竟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娶的还是太子妃的胞妹,高阳国的二王主,武承训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见宁王眉开眼笑,马氏和武承训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回 探虚实 武承训与母亲马氏想法一致,觉得娶阳筱进门未必就是好事。 说什么高阳王主、太子妃胞妹,都只是听着风光而已。 若是太子奏请将妻妹许配给谁,那是被太子视为一党,日后太子登基,必多加提携、重用,倒还值得开心一番。 可这门亲事却是陛下安排的。 陛下与太子明争暗斗,怎会忽然好心,关心太子妃胞妹的婚事? 换做别人,恐怕对如此安排纷纷避之唯恐不及,也只有宁王,饶恕吃过亏,对几个兄弟终还是未曾防范,乐颠颠地就应了下来。 武承训看着一言不发的母亲,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马氏沉思不语,她不知道武岳此举究竟何意。 按理说,任何一个君主面对亲生兄弟请命带兵,都难免会起疑心。可宁王憨惯了,武岳又谨慎细密,应该猜得到请命非宁王本意,而不会疑到宁王头上。 可他毕竟没把兵权交给宁王,反而给了那个处心积虑的惠王。 马氏只能自己在心中苦想,她不惯与儿子谈论乃父。宁王或对或错都不该由自己评判,更不能让儿子议论。 武承训却看得清楚,知道母亲有一样的担忧。 他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何让他娶阳筱,但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自己素来表现平平,陛下也都看在眼里,武承训自认为瞒住了母亲以外的所有人。甚至包括父亲,也都相信了他性子绵软,学识平庸。 可就是这样的他,竟能劳动燕皇亲自替他张罗婚事,求娶的又是那样身份的一个人。 而长途跋涉去高阳提亲的。更是风评不佳的谗臣,燕皇十分宠信的端明殿学士鲍启勋。 那鲍启勋是什么人?陛下断不会临时起意要他去高阳的。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鲍启勋出的主意。 那么此举十之*是针对太子。 想到这里,武承训已有几分了然,不过实情究竟如何,恐怕还要他出去打听。 他与外界交流不多,但临水的纨绔子弟总还是认得一些的。 其中有一人名唤仇灏。为人颇为爽直。平日便与他玩得好。因其家中与东宫走得近,仇灏知道的事情总比旁人要多些,得来的消息往往十分及时、准确。 武承训不敢耽搁。次日一早就去寻仇灏,开门见山地问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因家姊仇良媛犯错禁足,仇灏的小道消息少了许多,但姑母从太子太傅那里听到的消息倒不少。 “听说太子殿下前些日子要给高阳国的二王主寻门亲事。也不知怎么,陛下竟然抢在了前头。这事才轮到你的头上。”仇灏严肃道,“我也总觉得不妥,听说那二王主性子有些古怪,别是嫁不出去的罢?” 武承训倒不怕阳筱。再怎么混不吝的一个人,娶回来好吃好喝供着就是,离乡背井的。她还能翻天不成? 他仔细琢磨仇灏的话,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 “你是说。原本是太子殿下给二王主寻夫?” 仇灏点了点头,不知武承训何意。 见仇灏起了疑心,武承训只好说出些半真半假的话来。 “朝廷的事你也知道一些。我父亲初时高高兴兴,过了兴头才觉得蹊跷,偏他行动目标极大,不好打听,这才让我出来问问,这样的好事怎么就会轮到我的头上。” “哪里就是好事了!”见武承训坦言,仇灏也大方道,“且不说那个二王主好是不好,我姑丈说,殿下原是看准了别人,陛下才忽然拿你出来挡一下的。” 武承训与仇灏又聊了许久,在外头酒楼吃了午饭才回府。 晚膳后,他将问到的消息跟父母说了。 宁王皱着眉,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哪里做错,竟然惹得亲兄弟们一个两个的都来算计他。 武承训则对仇灏所言甚以为意,恐怕殿下有心扶植拉拢哪个,而陛下要挡殿下的路,这才把他牵扯进来。 马氏还是沉默。 她心中踏实了几分,不止为了这桩婚事,更因为大燕的朝局。 父子相争哪有好事?必然要伤了朝廷的元气。 所幸陛下还不糊涂,虽然故意挡了太子的路,却并未将路堵死。 只是太子殿下原本看中了谁呢?马氏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廉王府的二公子武承思最为合适。 武承思知道太子殿下属意后,原以为将大有作为,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闷不吭声的武承训截了胡。 好在他并未见过那个什么二王主,原本不认识的人,丢了也便丢了,武承思乐得自在,跟着惠王冲锋陷阵去了。 大燕国满朝都在猜其中奥妙,好奇阳筱其人。 阳筱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她原以为要亲自去跟叔父哭诉,不想阳槿先替她哭了一遭。 这个阳槿,从前倒真看不出来,人长大了,心也大了,竟然也知道为自己筹谋了。 阳筱觉得浑身发凉,胸口也觉微酸,分明谁也不想见,却不敢任性闷在房里,怕阳曦以为她心中犹疑,找借口推了燕国的亲事。 高阳的消息传入临水,已是阳曦点头后的半月有余了。 阳筠脑子里空空荡荡。 她知道这必然是筱儿的意思,而筱儿放弃一切入燕,定是为了她。 似乎一些都乱了套,原本简单的局面竟十分复杂了起来。 听说陛下派兵攻打虞国去了,而为了养兵,日前争论无果的增赋一事又再被提起。 阳筠忽然觉得看不到希望。 待武承肃又来用膳,阳筠提出要见一见武承训。 “如今我身子基本好了,见客想是无妨。”阳筠淡淡道,“待忙过了小公子的周岁礼,请殿下帮着安排,我想见见承训。” 武承肃应了下来。 “这倒不是难事。”武承肃一顿,叹口气道,“承训倒也不差,为人颇诚恳和善,只是与承思比起来似乎逊色一些,不过好歹也是个世子,这点倒是承思追不上的。” 阳筠笑问:“那殿下之前还气得跳脚?” “哪里就跳脚了?”武承肃佯嗔道,“不过因我看中了承思,忽然被父皇换成了承训,心中不痛快而已。” “非要这般说,我还是陛下塞过来、替换钱惠君的呢。”阳筠说着,斜了武承肃一眼。 武承肃才刚要笑,猛地想起了什么。 一件一直以来他想当然忽略了的事情。(未完待续。) ps:我发现有个和氏璧,已经需要加一更了……昨天许多小伙伴帮忙庆祝上架,丢了打赏过来,抽空一一记录一下。欠一更,先记下。 第八十四回 有所悟 阳筠不过一句玩笑话,却让武承肃浑身一震。 似道破天机一般,许多他曾经疑心的事,忽然明朗了许多。 然而有的时候,看得清楚、活得明白,未必就是好事。 武承肃看着阳筠,面色凝重。 的确,阳筠就是父皇塞过来的,而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太子妃非但没什么不妥,相处久了,反而让他十分青睐。 起初他还怀疑阳筠是否会和郑氏一般,暗地里留意了许久,时刻提防着,不敢松懈。直到过了快一年,他才渐渐放下心来。 想着就要入燕的阳筱,再看着眼前的人,武承肃心中十分复杂。 他一直想要的,原来跟父亲一样,不过是一个能够有所帮衬,但又不至于跟自己分庭抗礼的妻族。 宁王大大咧咧,引来多少文官侧目,但没人觉得他人品有甚瑕疵。且宁王领兵打仗,倒真是一把好手。 武承训虽然略嫌胆小平庸,多少人因此瞧他不上,看起来玩伴不多,但其不争不抢的性格倒换来了不少朋友。 这样的宁王府,未必不是太子妃的助力。 而一个平庸却人缘良好的世子,即便成了王爷,也永远只有他该有的作用。 武承肃有些茫然,似乎信仰被动摇了一般,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假思索就弃了钱氏,也不都为阳筠。 阳筠见武承肃一脸复杂,还以为他又想起二人之间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忙轻轻携了他的手,柔声道: “医官说,约摸还有半月。我的身子也就该好利索了,大概就是小公子做完周岁礼。” 武承肃百感交集,一时心神激荡,将阳筠紧紧拥在怀中。 阳筠直觉他有心事,想要开口询问,却又有些心虚。 半晌后武承肃松了手,叮嘱阳筠好生休息。自己回崇文馆去了。 第二日。阳筠听印儿几个议论说,太子殿下足熬了大半夜还没入眠。 “崇仁殿服侍的全都急坏了,”钏儿道。“一大早去膳房就看见丁鑫苦着脸,眼圈也黑得厉害,别人问都不开口。还是见我去了,这才拉我到一旁说悄声说的。” “可知道是因为什么?”阳筠微微蹙眉。 “倒不知因为何事。似乎连姜华也不十分清楚。”钏儿略偏了偏头,继续道。“听丁鑫说,殿下倒不像是生气,好像只是伤心了。” 阳筠愈发心虚,忍不住疑神疑鬼了起来。 秋末天凉。东宫各殿于半月前笼炭炉,趁着几个侍女在外间烧炭,阳筠让印儿把箱底的帕子翻出来。悄悄地拿出去焚了。 烧炭的乃是春桃和两个粗使侍女,都是不知情的。印儿袖了帕子出去。见三人围着炭炉,就蹲在侍女排房的门口,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印儿不动声色,朝几人慢慢走了过去。 从内侍把炭和炉子搬过来,春桃就跟另外两人讲起麸炭的金贵来。 这些粗使侍女多半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即便常年烧火,看见银霜炭已觉得奢侈稀罕了。如今见了传说中的星子炭,都把眼珠子瞪得老大。 春桃见了,更觉与有荣焉。 她兴奋地说了好半天,生怕别人不知道麸炭难得。 “从前这星子炭都是殿下赏人的,谁要是能得一篓子,都要高兴一冬呢!”春桃说着,掩着嘴笑了半天,“去年大半就给了咱们娘娘,今年可更好了!” 她故意把话停在这里,想要另外两个发问。 “今年怎么了?莫不是都给了咱们娘娘么?”两人中身材微丰的那个问。 “还不止呢!”春桃面露得色,“太子殿下还特意说不够,让人多孝敬两篓。结果连崇仁殿都没留一篓,全都让人搬到了八凤殿来了。” 两个粗使侍女听了,也觉得面上有光,不由得跟着春桃说笑起来。 “听说娘娘还会制香,你帮着摘过花儿不曾?”问话的还是身材微丰的侍女,一边说一边露出艳羡的目光。 春桃觉得奇怪,看她这般神情,分明是知道她们摘花采露的事,怎么还要故意相问。 但她懒得理会,左右都是些好玩的事,说出去也没什么,于是把日前跟段良媛说的那些又说了一遍,更说了自己跟着收集露水的趣事。 “我就想,这水能有什么味儿,于是瞧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拧开一个瓶子嗅了半天。”春桃说着,把没握着烧火棍的左手一摊,拱了拱嘴唇,道,“还不是什么都嗅不出么!” 两个侍女听了,不觉哈哈大笑。 三人正笑着,印儿就过来了。 “又在这说什么呢?”印儿指了指炭炉,笑着对春桃道,“炭火可还没旺呢,都小心着点,别教口沫把好好的星子炭浇灭了!” 春桃忙站直了身子,甜甜地叫了声“印儿姐姐”。 两个侍女跟着站起来,却只敢称呼印儿为“掌事”。 印儿提起裙角蹲在地上,捡起春桃才刚拿的拨火棍,挑弄里头的炭,幽幽道: “太子殿下真是有心,今冬得的星子炭全给了娘娘了。” 春桃听不出语气,她只是觉得殿下待娘娘好,自己也跟着面上有光。她目露骄傲神色,朝另外两人扬了扬下巴,两个粗使侍女也跟着从心底笑了出来。 跟着这样的娘娘,便是不能做个掌事的,结局总不会太差。 “这火烧了也很久了,倒真旺呢。”印儿又道。 “倒不算久,比银霜炭都好烧呢!”春桃笑着在印儿旁边蹲下,“这才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估摸着再有半刻火就温了,便能抬进殿里用了。” 印儿轻轻一笑,却不接春桃的话,只打发两个粗使侍女去取内室用的鹤形青铜炉来。 待两个侍女走开,印儿只用余光在四下一扫,就把袖中的几方帕子拿了出来,一股脑儿地丢在炭火上。 “印儿姐姐!” 春桃一声惊呼。她不知印儿烧的是不是要紧物件,更怕那么些帕子弄坏了麸炭,留下什么怪味儿来。 “无妨。都是娘娘不要了的,早该烧了。” 印儿语毕,直直地盯着火炉,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春桃往炉子里瞥了一眼,想是帕子太厚,半天还没烧透,隐约可看到歪歪扭扭的“陈理”二字。(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回 亲成仇 春桃摇了摇头。娘娘有学问,也不知这“陈理”是哪本书里的话。 她反正是不懂的,只想着不要坏了一炉子炭就好。 直到帕子烧了个干净,不见炭火有何不妥,春桃才稍稍安下心来。 印儿用余光瞥了春桃一眼,见她仍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心中松了一口气。 方才也不知怎么了,竟如此沉不住气,被妒火蒙了心智,做出这么不计后果的事来。若被有心人瞧见了,她哪还有命在? 好在春桃没起疑心。 印儿漫不经心地拨火,胡乱想着心事。 “好啦!” 春桃忽然叫了一声,声音倒不大,把手中的轻巧铁锨丢在一旁,站起身来。 彼时印儿正在出神,忽然听到春桃声音,不免惊了一下。 印儿循声抬头,才刚露出笑容,想要嗔怪春桃一惊一乍,却意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钏儿。 钏儿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她,一脸难以置信。 印儿不免心慌,却强撑着不肯露怯。 她将烧火棍丢在一旁,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缓缓站起身来,朝着钏儿微微一笑,道: “杵在那里做什么?快来瞧瞧今冬的星子炭!” 见钏儿挪动步子往这边来,印儿又笑道: “今年的炭可是比去年的好呢!看着就匀称干净。” 钏儿语气生硬,问: “都是麸炭,那还能更干净了?” “我可是不骗你的,不信你问春桃,是不是干净许多。翻了这么半天,也没见手上有灰。”见钏儿已经走到近前,印儿一边说,一边把手掌摊开来给钏儿看。 “你当真不骗我么?”钏儿眼睛发亮,并不去看印儿伸过来的手,反而直直地看进她双眼,问印儿道。“那你方才起身。做什么还要拍拍手呢?” 烧完炭拍掉手上的灰,本是最正常不过,再怎么干净的炭总还是有灰飘出来的。然而印儿却是假装手上有灰。不过是想让自己显得自然罢了。 偏钏儿问了这么一句,印儿本就心虚,见钏儿盯着自己,一时竟无法回答。 春桃不知她二人说的是什么。只听她们说炭净灰少,忙给印儿作证。 “钏儿姐姐。不骗你的,今年这炭确实比去年看着干净。不过再怎么干净,总还是有灰尘。喏,你看我的!”春桃说着。也将手掌摊开来给钏儿看。 见春桃严肃认真,钏儿心中难过。 曾几何时,她们几人也都如春桃一般开朗天真。心中只有大王主一人,把服侍阳筠当成了头等大事。 她原以为大家永远都会是一样的。不想有人变了,她还浑然不觉。 钏儿平时管不住嘴,这次实在是因为吃惊、痛心、失望,斥骂的话才一时说不出口。 天知道她刚才有多希望印儿站起身后,头一句话不是推脱,而是大方告诉她说,春桃也归了心,所以才没防她。 然而事实不是如此。 钏儿看了看替印儿说话的春桃,扯了扯嘴角,笑着对春桃道: “娘娘屋子里的炭,灰尘越少越好,免得教娘娘迷了眼。” 然而春桃是个呆的,什么都听不懂不说,还一口答应下来,说要好好烧炭。 印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钏儿,心道又要有人去告状了。 然而钏儿回去只是自己伤心,她有心问坠儿和珠儿是否察觉到印儿反常,却又想着给印儿留次机会,怕跟坠儿她们说了,印儿便再无退路。 毕竟是多年的姐妹,哪里就能真的狠下心。 可她若真害了娘娘怎么办? 钏儿左右为难,自此时常偷偷留心印儿,偶尔对其旁敲侧击,甚至委婉出言警告。过了许久不见印儿再有动作,钏儿才终于安心了些。 先时印儿还担心钏儿把话说出去,不料钏儿只是盯着她,完全没有告状的意思。 然而印儿一切如旧,钏儿自然抓不到什么把柄,日子久了自然懈怠了下来。 印儿却觉得时机到了。 五石散她还偷偷留了好些。 高阳王宫里,阳筱盯着面前的灯烛,迟迟不肯上床歇息。 她实在睡不下。 阳筱怎么也想不到,最终把姐姐“窘境”说给叔父听的竟然会是阳槿,那个从小和她一起胡闹的阳槿。 她倒不知道,阳槿究竟是好心,还是有意。她有心抓住阳槿问个清楚,却怕听到任何答案。 无论答案是什么,她们两个中,至少有一个人已经彻彻底底地变了。不是她想错了阳槿居心叵测,就是阳槿真的不顾念和她的情分。 阳槿也心中不安,接连几日都不敢见阳筱。 她是故意的。 早在魏国来访,母亲尽心给她打扮,她就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路。 宫宴上,她故意坐得十分端正,与阳筱比起来更像个贵家淑女,正因为心中大致有了方向。 及阳筠出嫁,阳槿才真的慢慢变了。 她私心想着,总有一天,阳筱也会被嫁到别处,而不是魏国。 嫁去周家做媳妇的,应该是她。 果不其然,燕国就这么来求娶阳筱,一如当初求娶阳筠一般,不容人有迟疑的机会。 阳槿很怕父亲不肯答应,好在阳筱自己有意。 看着阳筱和母亲私语,阳槿其实很想知道内容,然而她什么都听不到。 没人知道在高氏把阳筱的哭诉说出来时,阳槿心中多么兴奋,又多么为难。 她不想背叛,却不愿放过机会,因此为难了一餐饭的时间。 父亲却意外发现她的异常,阳槿便哭着把阳筠的境遇说了,且比高氏口中的似乎又艰难了许多。 没人疑心过平素最乖巧的阳槿,阳曦自然轻易信了阳槿的话。 虽然过了这么久,阳槿却还是不知道自己跟父亲哭诉时究竟为何流了那么些泪,她怎么也想不清楚。 阳筱和武承训的合婚倒顺利,单看八字,倒真是天作之合。 阳曦总算满意了些。 议婚之事另有人张罗,虽然还未落定,鲍启勋却在此时说要告辞。 阳曦自然百般挽留,他是真的有意与鲍启勋结交。高阳国小,难得有人学识深厚,又全无迂腐的书生气。 鲍启勋却执意要走,借口思念家中,硬是辞了阳曦,打道回府了。 他实在无颜面对如此敬重他的阳曦。(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回 魏世杰 阳曦亲自送鲍启勋出城,并不以官职相称,反而称呼其为“先生”。 这让鲍启勋愈发想要离开。 他心中十分不安,不仅因为如此厚待他受之有愧,更因为内心惶惧,生怕忽然冒出个人来拆穿他,说他不过是个进献谗言的小人。 虽然挂着学士的名,鲍启勋却一直没得到文人该有的尊重。 难得有人尊重,虽然知道不会长远,他宁愿自欺欺人。 一路上,鲍启勋并不急着赶路,先遣了人回临水禀告,自己一路磨磨蹭蹭往回走,似乎一日不回去,就还能维持一****文士的尊严。 他觉得自己可笑,竟然想逃避现实,然而回程的速度却始终慢吞吞。 回到临水后,鲍启勋沐浴完毕,当天即拜见了武岳,把高阳之事细细回禀,连阳曦对他的敬重也轻描淡写讲了一些。 “这高阳国主倒是个老实的。”武岳语毕沉思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鲍启勋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却只能陪着皇帝笑。 当晚,武岳书一道圣旨给宁王府,算是将亲事定了下来。 宁王府上下众人,除了武承训仍有些疑虑,其他人都打从心里觉得高兴,连看更喂马的也不例外。 马氏心中早安稳了几分,虽没有喜形于色,却也不觉得阳筱入门是什么坏事。 宁王更是乐开了花,当时就要让人去安排新房,置办聘礼。 “王爷也忒性急了!”马氏柔声劝道,“二王主又不是明日就嫁,虽说有了圣旨。入门是迟早的事,可这么早准备了,若过了一两年才议定,新房也变成旧的了。” 宁王呵呵一笑,点头道: “你说的对,原是我看到圣旨,一时高兴过了头。有些糊涂了!” “王爷可不糊涂!”马氏笑道。“不过是盼着喜事早日盈门罢了。” 宁王哈哈大笑,马氏顺便把置办聘礼的事揽了下来,开始细心操办。 过了没几日工夫。魏世杰亲自来了宁王府。 宁王虽然大大咧咧,对魏世杰却礼敬三分,不止因为他是皇宫里的大太监、皇帝陛下的亲信,更因为魏世杰为人处事还算公道。 用宁王的话来说。魏世杰“虽然净了身,骨气还留着几分”。 这话魏世杰也听说过。当时他只是微微一笑,什么话都没说。 “劳魏都知亲自走一遭,不知所为何事?”宁王不好到外门迎接,只在院中站着等魏世杰进来。 “不敢。不敢,杂家奉旨而来,为的是贵府上的大喜之事。”魏世杰声音和气。态度看似卑微,仔细分辨却能看出几分尚在的骨气。 宁王一听便知是为了武承训和阳筱联姻之事。忙请魏世杰进正厅坐了,让人奉上好茶。 少顷,宁王妃马氏也赶来,三人坐定后先不说正事,悠闲地品起茶来。 “是歙州的日铸茶?”魏世杰品了一口,笑着问宁王道。 “魏都知真是好舌头!”宁王笑着赞道,“虽然过了时候,但这东西难得,本王特意拿出来,原想显摆一下,不想魏都知只尝了一口就知道了。” 魏世杰笑道: “倒不是杂家舌头灵,不过常年替陛下尝东西,什么东西是什么味道,知道的比别人多些罢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魏世杰便提起此行的目的来。 原来武岳并非看到订婚便不管了,他竟替宁王府准备了许多聘礼。 “陛下前几日特意开了库,挑了不少好东西。”魏世杰笑着,慢悠悠地道,“要说库里的宝贝真是多,把杂家眼睛都看花了,陛下指了尊一座尺高的翡翠送子观音像,笑着说吉利,问杂家添作世子爷的聘礼可好,杂家只顾着吃惊其他几件,都不记得点头了呢!” 马氏并不说话,心中却暗赞魏世杰好厉害的手段。 随随便便说了几句,听着像是闲话一般,实际是皇帝做了好事,想让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好人,要人记得领情记恩罢了。 难怪武岳如此信任器重他。 宁王倒十分简单,轻易着了道,顺着魏世杰的话说道: “那尊翡翠观音本忘记得,还是陛下登基后卫友圭送的。那可是难得的宝贝!” 卫友圭乃卫懋功之父,从前的御使大夫,现已离世多年,活着的时候与皇后钱氏之父钱柏龄是死对头。 马氏无可奈何,却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瞥了魏世杰一眼,却见魏世杰但笑不语,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马氏正觉尴尬,魏世杰忽然开了口。 “王爷这就觉得是宝贝了?”魏世杰说话依旧不紧不慢,“还有两棵二尺高的珊瑚,通身血红,难得的是生得巧,一眼瞧过去就是一对。” 宁王忙站起身来,马氏跟着站起,二人朝皇宫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口称“谢恩”。 他夫妇二人拜谢皇恩,魏世杰自然不好坐着,早在二人起身时他便也跟着起来了。 三人又重新让了座,待坐定后,魏世杰才继续道: “杂家今日前来,就是奉了陛下旨意,跟王爷交割礼单的,陛下挑的东西下午便会送到府上。陛下特意嘱咐杂家跟王爷说说,年前太子殿下成亲,库里出了不少好东西,如今能给世子爷的不多,余下的都要靠着王爷自己置办了。” 宁王夫妇闻言,立即起身又拜谢皇恩。 礼毕起身,宁王与魏世杰寒暄了几句,亲自送他出了宁王府的大门。 马氏自然回到自己屋中。 她没想到武岳会把事情做得这么妥帖,想起高阳国的那个二王主,马氏的心中又踏实了几分。 那个魏世杰倒真是个人物,除了钱皇后似乎不大喜欢,并没见谁烦他骂他。 钱氏也会给魏世杰几分颜面,不是因为他会做人,而是魏世杰进宫的缘由颇让人敬佩。 魏世杰出身颍州的书香世家,早早就开了蒙,原本是颍州闻名的神童,小小年纪背书吟诗,都考他不住。 然而长到七岁,颍州闹了瘟疫,魏家人死了个干净。魏世杰孤身去了临近的州府寻亲,却被亲戚拒之门外。 年幼的魏世杰将要饿死,被一讨饭的婆子救活。 婆子给他一碗野菜汤、半张饼,从此魏世杰就与那婆子为伴,靠给穷人写信为生。(未完待续。) ps:作者君今日坐飞机,下飞机后很多事情,更新晚了,十分抱歉! 第八十七回 周岁礼 两年后,穷苦人之间口口相传,都知道有个小童代人写信,价格极低。有人知道他和婆子相依为命,觉得可怜,往往介绍主顾给他。 魏世杰代书的生意渐渐多了,索性摆了个摊子。 摊子摆起来没几天,就有恶霸前来捣乱,因魏世杰不肯给钱,不仅砸了摊子,还动手打了人。 婆子护着魏世杰,被恶霸打得奄奄一息,魏世杰花光了所有的钱,瘦小的身体背着婆子四处求医,可婆子却没撑多久便病死了。 在几个乡民的帮助下,魏世杰葬了婆子,之后便只身来了临水,住在城郊的破庙里,仍旧靠代书为生。 苦苦挨了半年后,待宫中招内侍时,凭着肚子里那点墨水,魏世杰被优先录进了宫。 宫中的日子也甚是难熬,魏世杰却因能书会写,机遇比别人好许多。 大多内侍都是家里太穷送进来的,没什么学问根基,不少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魏世杰因为本身识字,被派去管藏书。 他打小于做学问上颇通,虽然荒废了许多年,再学起来倒不觉吃力。 已经净了身,又不要他当先生考状元,不过是自己学些东西罢了,有什么难处? 忽一日馆内来了个比他小几岁的孩子。那孩子一路进来,无人敢拦,却一眼看中了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魏世杰。 他似乎很讨厌年长的那些内侍,只对魏世杰说要找书,却不知要找哪一本。 魏世杰见他服饰讲究,又没人拦着,知道是宫里的贵人。耐心问了半天,那人却还是说不清楚。 “有人欺负了我,我想赢他,要看什么?” “拳谱之类?”魏世杰心中颇为好奇。 “不是,不能动手!”那孩子摇了摇头。 “可是要兵书策略么?” 那孩子眼睛一亮,要了两本兵书翻了翻,又丢在一旁。却将一本记了十数条策略的小册子揣在怀里。那册子十分旧了。且是前人手书,魏世杰以为应该十分珍贵,却不敢开口让他别拿。 魏世杰略动了动脑筋。拿了几卷本朝誊的《史记》给他,那孩子翻开看了半天,果然一并抱着走了。 他并没有向魏世杰道谢。 魏世杰也没指望他会道谢——哪有贵人谢他们这样的奴婢的?这孩子恐怕甚至不会记得他。 然而这孩子不但记住了他,还点名要他在身边侍读。后来孩子成了太子,太子登基。称顺帝,即当今大燕天子武岳。 武岳登基后,不仅提拔了魏世杰,还特许他回乡一趟。重新安葬那个讨饭的婆子。 魏世杰为婆子建了个风光却不张扬的墓,称呼其为“义母”,之后便回了临水。 事后众人才知道。魏世杰入宫为的就是有钱安葬婆子,虽然拖了二十来年。所幸得偿所愿。 不少人以为魏世杰如今发达了,必然会挟怨报复,狠狠收拾当年欺凌他的恶霸,却不想他就这么回宫去了。 之后每年,魏世杰都会让人替他到婆子的墓上祭扫,并偶尔周济一下当初帮衬过他的乡民,从没见他报复哪个。 至于那几个恶霸战战兢兢,有人离乡背井,有人被众人疏远,有人则干脆日夜难寐终至吓死,却都是他们咎由自取了。 皇后钱氏听说魏世杰去了宁王府,这才觉出不对劲来。 武岳分明是要拆她的台,她哪能坐视不理?可一想起太子有些日子不与她谈心,钱氏虽愈发难安,却不好轻举妄动,怕太子对她更加疑心。 钱氏静下心来,只好由着武岳折腾宁王府的事,自己专心办起瓀哥儿的周岁礼来。 她打从心里不喜欢瓀哥儿,不为别的,就为他是卫氏所出。因此,钱氏草草定了周岁礼的章程规制,又去忙除夕宫宴去了。 转眼到了腊月,阳筱和武承训的婚事稳步推进,而燕都临水里先迎来了瓀哥儿的周岁。 一大早卫良娣就跟在武承肃和阳筠后头进了宫,有乳母抱了小公子,先由武承肃跟着,众人叩谢过皇帝恩典,听了几句教训,几个女人又去了慈元殿,拜谢皇后娘娘。 钱氏先叫了阳筠到她身边坐着,才让卫良娣在右边下手第二张的胡椅上坐了。 红木嵌螺的胡椅,铺了金心闪缎的软垫,卫良娣却有些坐不住。 她知道钱氏的皇后不会待见她这个卫氏的良娣,但钱氏连小公子也不看一眼,倒直接叫了阳筠过去,拉着手嘘寒问暖。 阳筠抢了钱惠君的位置,碍了钱氏一族的眼,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卫良娣还不清楚?她没想到两族的恩怨竟然连累了瓀哥儿。 好歹那也是钱氏的亲孙啊!卫良娣觉得难以理解。 卫良娣哪里想得到,因瓀哥儿并非东宫世子,钱氏也不希望瓀哥儿继承大统,只当他是个普通孩子一般看待,连试晬一节都没省。 这倒也罢了,可钱皇后都准备了些什么东西? 什么弓弩、刀剑,什么诗集、兵书,连脂粉、钗环并锤凿、算盘,都一应俱全。 倒还真是应有尽有,跟民间百姓无异了。 卫良娣强忍着才没冲上去把那些东西都踢到一边。 所幸屋子里只有她和阳筠,并皇后身边的许嘉、曹维贤两个掌事女官,卫良娣的脸还没丢尽。 之后等到吉时,由阳筠带着瓀哥儿祭拜家庙,卫良娣只能站在门外一侧默默看着。 辰末几人回了东宫,自有各府命妇请见。 按祖宗规矩,孩子的周岁不可以请客排宴,因此东宫没给任何人发过帖子。 然而孩子周岁,赴宴贺喜是必须的,不过大家都有觉悟,不约而同罢了。 东宫里排了四五桌,众命妇简单用了午膳,留下些礼物便各自回府。 卫良娣规规矩矩地拜谢了阳筠,也回宜秋宫去了。 一路上,卫良娣强憋着气忍着泪,进了宜秋宫的院子便吩咐乳母抱了瓀哥儿下去。 “折腾了好半天,小公子早就累了,吃饱了就哄他睡下罢!” 卫良娣吩咐完,深深看了小公子一眼,直接回内室去了。 才刚进门,她便吩咐秀橘把人赶出去,再把内室门关好,不许放人进来。(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回 双杀计 秀橘听出卫良娣声音不对,猜她定是在宫里受了什么气。 钱氏不喜欢卫良娣,秀橘作为陪嫁侍女,其中缘由自然一清二楚。 她忙照着吩咐遣了正殿的宫人出去,自己转身回内室,却见卫良娣并不像往常一样暴躁吵闹,反而趴在床上痛哭起来,单薄的背部一起一伏,看上去甚是可怜。 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连骂人的力气也无? 秀橘不禁十分担心起来。 卫良娣哭了好半天才渐渐止住,扯过秀橘递上去的帕子擦干净脸,又擤了擤鼻子,这才把宫里发生的事小声说给秀橘听。 “我知道我没资格叫她一声母后,只能尊称为皇后娘娘,可是瓀哥儿毕竟是她的亲孙,怎么一点颜面都不留?”卫良娣说着,又滚下几滴泪来。 秀橘也不好劝,只能安慰道: “娘娘不是说,小公子抓周时,皇后娘娘特意遣了众人,只留几个亲密的在屋里么?这也是顾着小公子的颜面了。” 秀橘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卫良娣气得直哆嗦。 “哪里就亲密了?许嘉是慈元殿掌事女官,跟了皇后娘娘几十年,我也不说什么——那曹维贤是什么人?” 卫良娣声音不觉地高了几分,她狠狠攥了攥拳,险些把一口玉齿咬碎,憋了半天压下了一肚子怨气,这才继续低声道: “谁不知道曹维贤当初去了高阳,回来还对阳筠赞赏有加?她们怕是一伙儿的也未必。” “这话可不敢说!曹女官也是皇后娘娘贴身服侍的呢!”秀橘忙劝道,“娘娘想是多虑了。” 卫良娣冷哼一声。 “便是她两个无甚亲密,那阳筠可也一直在旁看着呢!她回到东宫,随便那么一说。以后众人眼里,小公子怕连徐承训生的那个还不如。” 这倒是真话,哪有皇孙抓周的?更别说还准备了脂粉钗环之类。 好在小公子抓的是笔墨,若果真抓了算盘之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么? 秀橘也聪明,拿太子今日定了宿在宜秋宫的事,好歹哄住了卫良娣。 “皇后娘娘要是有意折辱。不也没用么?”秀橘笑道。“娘娘可是卫氏女,哪这么容易被人踩下去?太子殿下今儿不还是来宜秋宫么?” 卫良娣略一思忖,觉得秀橘说的十分有理。她有卫氏这样的根基,若能得殿下怜惜宠爱,她母子的前途必定光明一片。 至于那个阳筠,哪有踩她头上的本事?要是阳筠把慈元殿抓周的事说了出去。怕殿下就要厌弃她了。 卫良娣越想越开心,只等着太子晚上来时。自己先若无其事一般把试睟一事说给他听。 慈元殿里发生的事,阳筠却不想说。 她对皇后此举唯有苦笑。 这是何等的捧杀功夫?难为她看似捧着阳筠,实际是双杀之计。 武承肃在八凤殿用完晚膳,趁着歇息的工夫。见四下无人,阳筠反复思量后,终还是说出了口。 她本不想议论皇后。更不想把瓀哥儿的遭遇说给别人,哪怕那人是武承肃。 只是阳筠不得不讲。她须防着钱氏的阴招。 若有一日这话传开了,怕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她漏出去的,卫良娣更会对她恨之入骨。到时候名声受累不说,还要天天防东防西,不如现在说给武承肃听,由他去分析打点。 武承肃听了果然皱眉,半晌不语。 阳筠也就陪着不说话,他心中有数就行。 待武承肃离开八凤殿,阳筠便将几个陪嫁都唤了进来,吩咐年下诸事。 说到膳食安排,阳筠才发现钏儿精神有些恍惚,似乎十分疲累一般。 “昨儿没睡好么?”阳筠开口询问。 钏儿笑着摇头。 “睡得倒足,只是近日时常嗜睡,身上乏得厉害。”钏儿恭敬道,面上有几分赧然,侍女不能尽力侍奉主子,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想是小日子要来了吧?”印儿掩口而笑。 钏儿脸上微红,她的小日子确是快了。 阳筠跟着微微一笑,揭过此事不提,继续核对起殿中事物来。 是日晚,八凤殿本该钏儿值夜,阳筠见其疲累,特准她回去休息,换了坠儿顶一晚上。 武承肃离开八凤殿去了宜秋宫,卫良娣早在门口相迎,态度十分恭敬。 也不知怎么,武承肃忽然觉得厌烦。 他借口给瓀哥儿庆生,让人摆了几样小菜并两碟干果,与卫良娣在内室喝了几盅,乳母抱着小公子在旁凑趣。 卫良娣心道太子殿下今日好情趣,难得喝酒助兴,一时开心,多喝了几杯,竟就管不住嘴,没等夜深人静吹枕边风,早早地就把慈元殿抓周的事情说了出来。 饶是她有些醉意,之前想好的态度言辞还是都摆了出来,并未口出怨言。 “瓀哥儿出息,没抓什么钗环、算盘,抓了一支湖笔、一块徽墨在手,坐在那里乐了半天,直到试睟完毕还不肯放手呢!”卫良娣笑道。 武承肃也跟着笑,开口赞了瓀哥儿几句,卫良娣更开心了。 可唬坏了身边的人。 秀橘倒还罢了,她早知道此事,虽然有心拦着娘娘告状,奈何武承肃就在那里,她哪敢有所动作。 香草闻言大惊。 她哪能想到皇后娘娘如此心狠,更想不到自家主子如此不受待见,再想到卫良娣此时是有意跟太子殿下告状,心中顿时慌了。 瓀哥儿的乳母闻言更怕,手脚发凉,几乎就要抱不住小公子,把他摔在地上。 良娣娘娘怎么就醉了,还说出这么些骇人的话? 她是宫中受训出来的,哪里不懂皇后此举的用意?至于卫良娣为何说这些话,自然也能明白几分。 不知良娣娘娘酒醒了会不会后悔,捉她的错,把她撵出去。被宫中撵出去的乳娘,怕是没人敢用了。 她更怕的是,这话如今被她听了进去,不知太子殿下为了保全小公子的颜面,替皇后娘娘遮掩,会否把她灭了口。 乳母越想越怕,只能强装镇定,好像自己什么都听不懂一般,唯恐露怯被人查觉。 她将双手紧紧扣在一起,防止小公子往下滑,任指甲把手掌抠破了皮,她也觉不出疼来。 (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回 心生鬼 瓀哥儿的乳母为了不让人发觉,只能狠狠扣着双手,哪里顾得上疼。 幸好没过多久,瓀哥儿便哇哇大哭起来,闹着要睡觉。乳母笑着告罪,抱着瓀哥儿下去歇息了。 才刚进了瓀哥儿的屋子,乳母双腿一软,几乎就要跌坐在地。 她好容易才站定,强撑着把瓀哥儿哄睡着了,全没发觉手上的伤,满脑子想的都是万一太子殿下要灭口、她要如何才能有活路。 可她平时只是哄着小公子罢了,所识不过宜秋宫众人,并没和其他人接触,如今更是两眼一抹黑,哪里想得出什么来? 乳母苦想了半天,回忆方才内室里众人的反应,忽然想起香草来。 当时秀橘没见什么不妥,香草却跟她差不多茫然。 或许香草也有同样的担忧呢?乳母打定了主意,第二日一早,趁着香草来帮忙照料小公子时,拐着弯试探了几句。 香草虽也心慌,却不是慌丢命的事,对别人的担忧也就懒得理会。 再怎么说,她也是良娣娘娘的陪嫁,只要管得住嘴巴,表现出她的赤胆忠心来,总不至于胡乱丢了性命。 乳母试探无果,愈发想要离开,却又不敢主动请辞。 她生怕太子或良娣娘娘本没注意她的异常,若她主动请辞,反而引人注意,成了目标。 乳母左右为难,只得若无其事般照顾小公子,战战兢兢度日。 然而武承肃并没想过要封口。 并非他对卫氏的不满连累了瓀哥儿,好歹都是亲生子,他哪能那么狠心?之所以不动,是因为此事乃母后所为。 恐怕他不动还好。一旦有所动作,母后反倒变本加厉,索性让此事变得人尽皆知。 听阳筠的意思,母后的目的应该在东宫内斗,欲坐收渔利,顺便贬低卫氏所出之子,等待时机才会将试睟之事宣扬出去。 而所谓的时机。无非是阳筠薨了。太子妃之位空悬,卫氏有子意欲相争。 到时候怕也不会说实话,随便编个谎散出去。例如算盘、胭脂之类,对瓀哥儿总会有些影响。再有个钱氏淑女适时而出,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无论怎样,眼下武承肃不参与其中。才是上策。 他觉得母后的如意算盘怕要落空了,对阳筠他自然要尽力回护。钱氏、卫氏,他一概不要。 东宫里有儿子的太多,有的人虽然位份低,行事又让人无法抬举。儿子却是实实在在的。 徐昭训不知道太子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如今天冷,她不好每日带着璟哥儿往外跑,多半的时候只能在自己殿内消磨。 也不知是不是骗别人骗得久了。假的也有了三分真,她觉得自己倒真的有些害怕。入夜便总想起楚奉仪自缢一事。 徐昭训嘴巴严,她连对陪嫁侍女都未曾提起,楚奉仪自缢前,她其实看到了不少事情。 只是这事不能说,若被人知道她知晓内情,怕会引来杀身之祸。 楚奉仪死得冤枉,被个阉人的几句话就逼得自缢,死后还背上了“善妒”的名声。 这些本来也没什么,徐昭训没觉得楚奉仪会因此死不瞑目,直到月前听说楚奉仪生母因思念女儿郁郁而终,徐昭训才真的有些慌了。 她明知楚奉仪要自缢而没加阻拦,明知是谁兴风作浪、与宫外通消息却不敢说,甚至还意图利用楚奉仪的死,给她们母子谋一个锦绣前程,原本也都罢了。如今连其母都因此亡故,谁知楚奉仪的冤魂会不会恨上她? 徐昭训虽没亲手杀人,却与杀人无异,甚至想踩着死人谋富贵,她心中自然怕得要命,在屋子里供佛烧香,贴了不少符咒宝器,这才稍稍安慰。 段良媛把去探望徐昭训,却见到满屋子符咒的事跟阳筠说了。 “还真被殿下猜中了,徐昭训果然古怪。”段良媛接过印儿奉的茶,啜了一小口,叹气道,“若真有冤魂索命,她贴那符咒又有什么用?” “贴符咒不过为了心安,左右太子殿下极少往她那里去,由着她折腾吧。”阳筠淡淡道。 段良媛缓缓点头: “倒也是。免得她疑神疑鬼起来,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不说,再吓坏了璟哥儿。” 阳筠微微一笑:“正是呢!璟哥儿倒乖巧,可惜生错了地方。” 段良媛闻言抿了抿嘴,她那么喜欢孩子,偏偏生不出半个来。若不是小时候淘气,妹妹不会死,她也不会就此与孩子无缘。 阳筠知道她心里苦,却不知苦到这般地步,故意岔开了话题,说回徐昭训身上。 “从前她是装作害怕,如今是真的怕了,也不知为何。” 临水城内,除了宫中的消息段良媛知道的少,别的事情多半瞒不过她,尤其东宫众人的娘家府上。她把楚奉仪之母亡故的事跟阳筠说了,末了还感叹了一番。 “那楚冀才原本也有些朋友,虽然交情不过泛泛,年节事故从未落下。”段良媛苦笑,十分感慨道,“可见世态炎凉之甚,楚奉仪一死,没了和东宫的关系,竟被人嫌弃至此。” 阳筠怕她伤怀,由人及己,想到自己娘家,忙摆了摆手,正色道: “要我说,也是他自己作得太过了。且不说楚奉仪手书言为父所弃是真是假,就连楚奉仪那生母究竟为何而死,是真抑郁还是为人所害,也未可知。但凡自己端端正正,哪会有人厌弃,哪能有鬼上门?” 段良媛点头不语,情知阳筠说得有理,却还是有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感。 待段良媛告辞后,阳筠转身去了内室。 印儿跟在旁边服侍,将内室的茶水换了,便陪着阳筠说话。 阳筠看着印儿,方才听说“鬼上门”时,印儿那一闪而过的不安神色已不见了,如今还是和平时一样。阳筠翘了翘嘴角,问印儿道: “你说,这人死后,鬼魂是直接被勾走入了轮回,还是在世上飘荡?” 印儿一怔,低声说“不知”。 “我瞧着,冤死的人若有坟茔倒还罢了,能得安葬,也算有个去处。”阳筠幽幽道,“若没处可去,或怨气太重,恐怕只能困在丧命之地了罢?” (未完待续。) 第九十回 慈贻患 阳筠故意以鬼怪之说试探,果见印儿神色露出一丝慌张。 既然知道害怕,怎么还要再害人? 阳筠觉得十分心寒,她没想到当初心软留着印儿,竟会有如此恶劣的后果。怎么说也是多年的姐妹,几人从高阳一路来的临水,最该相护扶持庇护。 不想印儿如此狠心,竟给钏儿下了五石散。 当初玉叶的事情过去,阳筠也曾叫人与医官查实核对。药物领用皆有备案,按照印儿口述的用量与剩余药量,倒与御药院的记录相符。 阳筠只当印儿恨玉叶,当真用了那么大的剂量,如今看来定是虚报了不少。 要想虚报用量倒也不难,左右她害玉叶的心思已经暴露,只需要承认了即可,再把五日一次说成三两日一次,每次的用量多说几成,确实可以攒下不少。 如此说来,印儿一早就有心再害人了。 而能让印儿如此处心积虑私藏五石散,又不会对她多加防范、方便下药的,必然是高阳过来的几个。 或许印儿的目标从来都是阳筠。 想到这里,阳筠忽然觉得脊背发凉,愈发不想和印儿独处。 内室只有她们两人,继续说下去,谁知道印儿会不会丧心病狂,直接扑过来掐死她? 阳筠虽也会骑马挽弓,却都是极轻的弓,自问没有侍女那么大的力气。 即便力气再大,面对失心之人,恐怕也难以抵抗。 可是外头的事情不知道办完了没有,她只能拘着印儿在屋里。 阳筠感叹了一回楚奉仪的事。 “也不知她生母究竟是怎么死的,我瞧着那楚冀才当真狠心。连亲生女儿都能舍弃。”阳筠摇了摇头,叹口气道。 “不止狠心,还糊涂得很。”印儿坦然道,“女儿已经入了东宫,再怎么也比他自己往上爬更稳妥吧?不说好好巴结奉承,反倒不顾女儿处境,帮人给太子打擂台。哪有这么糊涂不会算账的?” “或许他一时蒙了心。忘了计较后果,也未可知。”阳筠淡淡道。 印儿闻言忙看向阳筠,眼神有几分警惕。 见阳筠靠在床边端详着手里的花样子。并无任何异常,印儿这才略安了安心,继续道: “要奴婢说,那楚奉仪的生母究竟是怎么死的。也说不准呢!” “此话怎讲?”阳筠将花样子搁在膝上,坐直了身子问印儿道。似乎有几分兴趣。 印儿虽有疑心,却怕阳筠反过来疑她,自然和平常一样有问必答。 “楚奉仪那封手书早传遍了,且不说其母是否知晓。楚正奉必是知道的。他心中想是也十分难安,整日面对楚奉仪生母,自然更加无法安稳。”印儿话头一顿。略犹豫了一瞬,继续道。“为求心安,恐怕还是眼瞧不见才行呢。” 阳筠感叹印儿如此心机,却不能表露在外,只说这事太过烦心,直接揭了过去。 “都是些故事,与我们也无甚关系,想着让人心寒。”阳筠说着,又重重叹了口气。 印儿忙应和着,笑着问阳筠可要看书。 阳筠哪敢让她去书房取书?她借口说想绣个香囊,把膝上放着的花样子给印儿,让印儿先绣个轮廓出来。 “也不知怎样线头才能不乱,学了这么久竟还是不会。”阳筠苦笑道,“这幅最是简单,不过一支梅花,你照着绣出来,我看看针脚。” 印儿答应着,接过阳筠递过来的花样子,起身去案几取来针线筐子,按照阳筠的吩咐坐在胡凳上,认真绣了起来。 阳筠看着印儿绣花的样子,回忆着她方才说楚冀才“糊涂”的话,觉得印儿未必就会害人。 她忽然有些不舍,盼着一切不过是她多心。 昨日阳筠留下坠儿值夜,把自己的疑虑通通说了,不料坠儿与她想到了一处,阳筠只开了个头,坠儿便说了下去。 钏儿的反常大家都看在眼里,原以为她是累了,或是身子不舒服,并未想到是印儿作祟。直到昨日钏儿当中露出疲累,印儿抢着说是因为“小日子要来了”,阳筠和坠儿才怀疑起印儿来。 阳筠拘着印儿在内室,坠儿那边请医官来给钏儿瞧病。 一切都是暗中进行,她们怕打草惊蛇,把印儿逼急了,也怕冤枉了印儿,令其寒心。 医官奉命而来,原以为是太子妃殿下有恙,嘱咐身边的小内侍去通知太子殿下,自己匆忙来了八凤殿。 才上台阶,医官朝着正殿就走,却被坠儿中途拦住。 那医官往来八凤殿多次,直到坠儿是太子妃殿下十分得力的陪嫁侍女,言语间也颇为温文有礼。 坠儿示意医官噤声,引他往侍女休息的几间房去了。 也不知怎么,医官就想起之前隐约听说八凤殿里折了两个医官的事,其中一个辞官还乡,听说日子还算不错,另一个采药时失足跌落山谷,尸骨无存。 他不禁担忧起自己的前途来。 坠儿见他精神恍惚,并猜不到所为何事。她一心惦记着钏儿,只盼她当真只是不舒服。 若钏儿果真是服食了五石散,希望中毒未深,人还有救。 珠儿在钏儿房中,坠儿领医官进门时她正默默垂泪。 她就这么坐了半天,钏儿还只是熟睡,对她进门没有任何知觉。 坠儿看见珠儿的模样,心里十分难受,她只说让医官给钏儿瞧瞧,别的一概不提。 那医官见众人模样,还以为钏儿害了重病,有心打听太子妃殿下是否知情,却不知是否该开口。 宫中的古怪事太多了,别人不说的,自己不小心知道了,也要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哪还能主动去打听? 他坐在珠儿搬来的黑漆胡凳上,先给钏儿切了脉。 探到脉象后,他只觉头皮发麻,却犹不死心,反复看了钏儿眼、口、指甲,又仔细诊了一次脉。 结果还不是一样,明摆着服食了大量的五石散。 医官曾看过八凤殿领取药物的记档,清楚记得八凤殿领过大量五石散,不久后便疯了一个侍女,没多久又折了一个医官。 他觉得这一次果然轮到他了。 也不知这姑娘做了什么,竟然得罪了太子妃殿下,给她服了这么大剂量的五石散。 “可有救没有?”珠儿话一出口,她和坠儿便都愣住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回 箭在弦 坠儿与珠儿同时愣住。 原来大家早认定了是印儿捣鬼,只是不愿接受罢了。 那医官却不敢回答,装作为难的样子,半天也不吭声——他总要知道主子是什么态度才能答话吧? 珠儿着急,才刚要追问,却被坠儿拦住。 坠儿见那医官有话不说,知道他心中担心什么,直言道: “是五石散么?” “时间尚短,然剂量太大,有中毒之象。”医官见坠儿问得直接,心念微动。 想来这侍女中毒并非太子妃殿下授意,若有隐瞒怕会误事,但说的太多又似乎不妥,便简单答了一句。 珠儿闻言,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坠儿咬着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医官见状,情知自己所料不错,这三人都是太子妃的心腹,下药的必然不是太子妃了。 如今正是个讨巧的机会,虽然不指望从此顺遂,但表忠心的机会也不多,若她们再问到实处,他便可照实说了。 过了许久,坠儿才哽咽着问了一句: “人可还有救?” “剂量虽大,然时日尚浅,论理施救是不难的,只是需要不少难得的药材。” 见医官答得巧妙,坠儿知道他是不放心,依然对此事存疑,唯恐因此得罪了哪个贵人。她也不催他说实话,出去叫了春桃、秋云进来照顾钏儿,拉着珠儿领着医官就往正殿去了。 春桃有些吃惊,不知道钏儿得了什么病,惊动了这么些人不说,还引得珠儿落泪。殊不知珠儿可不敢此时去哭钏儿。唯恐触了霉头不吉利,她哭的是印儿心狠手辣。 因此坠儿不曾跟着落泪,她满心里都是忿恨失望,更怕留下印儿误事。 才刚走出门口,坠儿就折了回去,嘱咐了春桃、秋云几句,这才又带着医官去正殿。 医官跟在坠儿身后。心知是要见太子妃殿下。路上一直低着头,琢磨着话要说几分。 印儿见坠儿寒着脸进来,本想问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就看见后头的医官。 她不动声色,继续绣着梅花。 阳筠并未问钏儿所中何毒,只问是否能救。 医官照实说了,说救活的希望很大。是否能恢复如常,却要看个人造化。。 “请娘娘恕罪!臣自当竭尽全力。只是这五石散服食过量,对身体伤害巨大,怕会遗有失聪、疯癫、瘫痹之症。” 见阳筠面上隐约有怒色,医官哪敢一个人揽着。忙拖了几个同僚下水,说回去御医署找几个圣手会诊,甚至点了两个名字。 阳筠让珠儿送医官出去。请医官尽快开出方子,定要尽力治好钏儿。 医官拜辞阳筠。由珠儿送出殿门后,一路快步往御医署去了。 阳筠与医官的问答,她听的十分清楚,但她就是不想抬头。 还好,钏儿还能救活。 因为担心钏儿告状,她好些日子睡得不安稳,偶然开了柜子,发现从前剩的五石散,印儿一时迷了心窍,满心惦记着害钏儿。 她没想过要钏儿丧命,她希望钏儿就像阳筠设计玉叶那样,只需要有点疯癫就好,到时她再去太子殿下那边通消息时,就可以想办法让太子殿下赶钏儿出去。 这样,她就可以安慰自己,说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从未有过异心,继续好好服侍阳筠。 可是医官的出现,让她的幻想彻底破灭。 好在医官也带来了好消息。 珠儿送了医官,将正殿的人全部遣了出去,叫了两个力士守在门口,自己回到内室,关上内室的门。 内室一片死寂。 珠儿看了印儿一眼,发现她还坐在胡凳上绣花,根本一动没动。 阳筠则靠在床边,双眼直直地盯着地,不知想些什么。 坠儿跟阳筠一样盯着地面,双眼中的恨意却十分明显,轻易便猜得出她想些什么。 想起现在还昏迷着的钏儿,珠儿忽然有些茫然,不知众人当初心软、容着印儿,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可当初情分还在,总归是不忍心的,谁又能下得去手呢? 珠儿不禁苦笑,她们不忍心罢了,印儿可是狠得下心的。 “这梅花其实不简单,最不容易看出好,反倒容易让人瞧见针脚混乱。”印儿打破沉默,轻声道,“娘娘要绣香囊,不如从兰花学起。” “你知道的,我绣过兰花帕子,绣得很不好。”阳筠淡淡道。 印儿有些出神。 阳筠的声音一如往常,让她回忆起许多事情。 她也不知道为何走到今天这步,似乎心思偏了,行为就有差池,而一错再错,终于步步都是错,直到如今无法挽回。 是真的无法挽回了罢?印儿想了又想,实在看不到回头路。 便是阳筠心中仍顾念着旧日情分,其他几人物伤其类,怕容她不下。 况且她知道的也太多了。 印儿有心让其他两人出去,留她单独和阳筠在内室,把心里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却怕阳筠防着自己。 若阳筠警惕,不敢与她独处,一旦开口回绝了,岂不更加难堪? 印儿苦笑,低头继续绣着梅花,觉得自己有些无辜。 果然做了坏人,行动都只能是坏的,从此没人要信她。 才刚心中不平,忽然瞥见针线筐里一方素白的鲛绡,裁成了帕子大小。 印儿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袖,忽然不觉得冤枉了。 原来是她一早变得彻底,还不停犹豫、矛盾,心中不肯承认变化,当自己尚有良知。 阳筠终于抬头看着印儿,她不知要如何处置她。 论理,印儿能说能写,又知道那么多,怕是不能容她活着了。可要说杀人害命,她终究心虚。 况且一旦惹急了印儿,教她说出什么来,那可真是搬石砸脚了。 要说把人弄哑再打杀,阳筠更不敢想,还不如直接杀了来得干净。 内室里头沉默着,众人皆有自己的心事,却不知武承肃早来了八凤殿。 推开内室的门,就看到一屋子人神色有异。 印儿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愈发觉得自己可悲。她怎么就这么高的心气,非要看上一个高攀不上的人? 她转头看着阳筠,见阳筠神色紧张,猜到是怕自己狗急跳墙,口不择言起来。 印儿苦笑,竟真的有冲动要揭阳筠与周绎的故事。(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回 无退路 印儿有心让其他两人出去,留她单独和阳筠在内室,也好把心里话一五一十地对阳筠说了,却怕阳筠防着自己,不肯与她独处。 若阳筠果真提防到如此,一旦她开口回绝了,自己岂不更加难堪? 印儿苦笑,低头继续绣着梅花,只等阳筠开口发落。 她觉得自己有些无辜。 人行事果然还是要谨慎的,一旦做了坏人,行动都只能是坏的,从此怕没人要再信她了。 印儿心中微有不平,正在心中斥责别人是小人之心,忽然瞥见针线筐里一方素白的鲛绡。 那白绡裁成了帕子大小,想是阳筠留着练绣工用的。 印儿定定看了半晌,接着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忽然不觉得冤枉了。 原来是她一早变得彻底,还不肯承认自己变化,心中不停犹豫、矛盾,只当自己尚有良知。 印儿心绪起伏,虽然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却忍不住怪几人同心,没给她改过的机会。 阳筠终于又抬头,愣愣地看着印儿。 她容忍印儿多次,怕伤及彼此情份,几次都只旁敲侧击,没有摊开来说,非但没能让印儿绝了念头,更因此害了钏儿。 阳筠不知要如何处置印儿才好,虽然她自己也有错,但印儿却更为可恨。 单看印儿的所作所为,八凤殿是绝对容不下她了,阳筠不敢再冒险,坠儿几个也不可能与她共事。 印儿早有异心,又知道那么多秘事,必然不能留她性命。 可要说杀人害命。阳筠这两日虽然想过多次,终究还是心虚。 且不论自己今后是否能够安眠,一旦惹急了印儿,教她说出什么来,那可真是搬石砸脚了。 要说把人丢出去,印儿能说能写,丢出去也未必干净。迟早还是个祸害。 要说把人弄哑再打杀。或者拔舌斫手丢出去,阳筠更不敢想。 此等手段残忍无道,还不如直接害命痛快。自己也能心安。 想印儿如此心高,与其让她苟且活着,还不如直接杀了来得干净。 阳筠分明动了杀意,却因从没做过此类的事。兼之要杀的是印儿,始终犹豫不决。 珠儿也觉得印儿不能再留。但她十分不忍。 怎么说也是一齐长大的,千里迢迢陪嫁到了临水,若真的忽然就被处死,珠儿心中也过不去。 坠儿虽也难过。却打定了主意不让阳筠心软,印儿的性命与娘娘的安泰之间,她从来都只会选择娘娘。 做侍女的首先要忠心。印儿瞒了太多事,谁知道一旦得以活命。会不会又做出别的什么来? 必要的时候,坠儿不介意上演一出苦肉计。 内室里头一片沉默,众人皆有自己的心事,却不知武承肃早来了八凤殿。 武承肃见门口只有两个力士,心中便生不祥。 他想起当初的郑氏,只觉得头皮发麻,也来不及叫人问个清楚,急忙就往内室走。 才推开内室的门,就看到一屋子人神色有异。 “可是不舒服么?”武承肃柔声问阳筠道。 见阳筠好好地坐在那里,他霎时便安了心。 几个侍女忙给太子问安,态度十分恭敬,却都有些紧张。 印儿伏在地上,心里跟烧沸了的水一般,根本静不下来。 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却只能跪伏在地,印儿不禁苦笑,愈发觉得自己可悲。 她怎么就这么高的心气,非要看上一个高攀不上的人,甚至为了他还心生嫉妒,轻易乱了方寸? 印儿曾多次问过自己,一切是从何时开始。 想是她去还琴吧?那是她第一次觉得殿下可怜。 之后听说了一些太子的旧事,虽然明知不该,印儿却愈发心疼起来。 接着就是阳筠生病,他不顾辛劳,在旁守了一夜。 可笑的是阳筠分明是为了那个周绎病的,倒连累太子殿下心疼着急。而醒来的阳筠利用了太子的心思,装作对太子钟情一般,让印儿看了恶心。 似乎从那时起,她的心便偏向了可怜的太子。至于后来玉叶发疯时说的那些,不过让她坚定了对太子的心罢了。 印儿转头看着阳筠。 阳筠神色紧张,印儿猜她是怕自己被逼到绝路,口不择言起来,像玉叶一样,把知道的那些事都说了。 印儿轻轻一笑,竟真的有股子冲动,想要立即揭开阳筠与周绎的故事。 正如印儿所料,阳筠很怕她狗急跳墙,拼出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气势来。 见武承肃此时过来,直接问她身体如何,阳筠猜是那医官来八凤殿前让人通知了武承肃。 她可不想此时看到他。 情势紧迫,容不得她再犹豫。阳筠把心一横,决定把赌注押在印儿身上。 “倒没哪里不舒服。”阳筠狠了狠心,叹气道,“是钏儿,好好个人,忽然就病得不省人事。” 坠儿知道阳筠是要诛心,不禁捏了一把汗。 可太子殿下说来就来,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珠儿也猜到了几分,然而她的心情依旧复杂,只盼印儿幡然悔悟。 或许印儿诚心悔过,还能得个活命的机会,从此能够安生过日子也好。 印儿倒十分聪明,知道阳筠有意诛心。 她毕竟害苦了钏儿,虽然心中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把阳筠的话听了进去。 “才刚珠儿她们去探望,又叫了医官去瞧病,那么多人在屋里头说话,钏儿只是不醒。”阳筠咬了咬牙,颤声道,“也不知究竟这人还能不能好了。” 这倒是心里话。虽然医官百般保证可以活命,却没说能好好活着。果真从此痴傻一世,抑或落下残疾,怕钏儿也活得不痛快了吧? 武承肃知道陪嫁侍女对入宫的人而言,意义作用均非同一般,阳筠伤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侍女毕竟是侍女,阳筠的苦楚他无法体会,只能安慰阳筠,并叫了姜华过来,让他亲自去一趟御医署。 “要什么让他们只管说,救人要紧。” 姜华答应着下去,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实在太过,姜华很想阻拦,然而他才刚被训斥,好容易留在了崇仁殿,却是不能再有差池了。 好在是救人性命的事,那位钏儿姑娘性子爽利,倒也讨人喜欢,姜华不介意忍这一遭。 阳筠唯恐生变,姜华一出门,她便继续说钏儿的事。(未完待续。) ps:前面一章有微调,要么看着太突兀。 第九十三回 悔当初 阳筠唯恐迟则生变,姜华一出门,她便继续对武承肃说钏儿的事。 “医官说是中毒,想是吃错了东西了。”阳筠苦笑道,“可惜钏儿自己就是管厨下的,何时吃了什么,是哪个人给的,竟然没人知道。” “要查倒也不难。敢在八凤殿里动手脚,就别怪我心狠了。”武承肃冷笑道。 他以为有人要害阳筠,被钏儿挡了灾。无论害人的是卫氏还是钱氏,他都不会就这么作罢。 阳筠却怕他去查,查着一连着二,想要遮掩的事就再瞒不住了。 她也不敢让他继续说下去,生怕刺激了印儿,忙开口打断他。 “医官细细诊过了,说是吃了不合的东西,乃食用过量所致,推测是钏儿自己的饮食出了问题,与八凤殿的膳食无关。未免误诊,我还特意让他找两个人会诊,过一会儿也就到了。”阳筠说着,缓缓摇了摇头,“听那医官的态度,钏儿要活命不难,要痊愈却不敢保证了。” “这话怎么说?”武承肃挑了挑眉。 阳筠见他黑着脸,知道是误会了医官不敢担责,忙解释道: “倒不是医官推脱,只是这种误食的情况,多有苏醒却不能恢复如初的。有人醒来后失聪失明,有人成了瘫子,有人干脆痴傻,一辈子拖累家人。也不知钏儿醒来后,是否还能跟从前一样……” “大燕国这么多医官,必然治得好她,便落下毛病,东宫也养得起,你不必担心。”武承肃安慰阳筠道。并未细究钏儿这病是什么情况。 阳筠用余光瞄了印儿一眼。 见印儿神色坦然,阳筠咬了咬牙: “钏儿待我忠心耿耿,我怎会轻易放弃?更别说如今人在八凤殿,我又是大燕国堂堂的太子妃,断不会丢下她不管,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 印儿的脸色果然立即灰败了下来。 阳筠确实看重她们几个,造成今日的局面。竟全都是她咎由自取。 可笑她还替太子委屈。人家分明甘之如饴。 阳筠见时机不错,不敢多留印儿在这里,借口头疼。打发几个侍女一同下去。 “都去瞧瞧钏儿罢!”她重重叹了口气,“一会儿医官也就来了,你们几个在那帮把手。若钏儿能醒过来,立即回来告诉我。” 坠儿几个答应着。拉了印儿一同下去了。 印儿由着她两个拉着她。将要到钏儿屋门口时,印儿忽然丢开了手。转身就要走。 坠儿着急,怕她是要回内室去搅局,忙快步跟上前去,却见印儿直接回她自己的房间了。坠儿给珠儿使了眼色。珠儿点了点头表示会意,出去叫力士过来看着印儿的屋子,她两个又去钏儿屋里了。 力士们不知所为何事。平日他们不敢招惹印儿。但见坠儿、珠儿两个都如此吩咐,多半人支支吾吾不敢动。有几个胆大的力士应了下来,不仅看住了印儿的屋门,连窗口也留了两个人把守。 印儿并没打算出去,因此未曾发现自己的房间已经给人牢牢看住了。 她坐在床上,摸了摸被她缝在中衣左袖里面的那方帕子,愈发觉得自己可笑。 印儿虽有心去探望钏儿,却害怕看见钏儿不省人事的样子。好好的一个姑娘,全因为她的私心和过错,便无辜受累,成了那般模样,印儿觉得这一次她很难再原谅自己了。 背叛阳筠她也会愧疚,但尚且可以凭着妒意支撑,如今害苦了钏儿,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可以再强词夺理一番。 虽然当初是为了灭口,可钏儿根本没对人说过,且一早就又信了她,不然她也没机会下毒。 不可信的是她自己。关于五石散的后果,她确实半点没放在心上,只想着人疯了丢出去医治,却忽略了自己用的剂量。 那可是比玉叶当初吃下去的还重了七成,因此不过几天就见了效,钏儿整日疲乏异常,不过三五日便直接昏迷不醒了。 即便钏儿现在就醒来,其后半生可能也是毁了,印儿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那样的钏儿,还有对她失望透了的坠儿和珠儿。 她知道阳筠已经懂了杀意,不过因为心软又没经验,迟迟下不去手。 印儿一声轻笑。 决定了就要去做,犹犹豫豫做什么?阳筠从小就谨慎犹豫,惯做不来心狠手辣,不擅长“先下手为强”,如今虽有改变,但不把她逼到墙角总还是不会反击。 可转念一想,若非知道阳筠是这样的性子,她也不会轻易得手,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敢任由自己的心思泛滥。 如今阳筠才终于狠下心,怕是自己真的太过了罢?八凤殿里没人会再信她、敬她,从此,印儿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印儿想了半天,开了一个小小的樟木箱子。 内室里,武承肃安慰着阳筠,阳筠却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把赌注都压在印儿身上究竟对是不对,一旦错了,自己又要怎么收场。 她自觉表现得不明显,但以印儿的聪明和彼此的了解,阳筠相信她听得懂。 然而是否能听懂是一回事,懂了后会不会照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若印儿果真到了油盐不进的地步,她就不可以再手软——恐怕只能让人堵了印儿的嘴,把她拖到后坊处死了罢? 也不知钏儿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印儿下此狠手。 钏儿脾气急躁,眼里容不得沙子,十有八九还是知道了什么,忍不住说了印儿,印儿为了灭口才如此。 可她究竟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阳筠百思不解。若钏儿可以醒来,少不得要问问清楚。 武承肃还在耳边耐心安慰,虽然说出来的话都不是阳筠需要的,她却是真的感激。 起初也就是因为这份感激,她才渐渐接受了武承肃,对他也算是日久生情,终有了如今的和睦。 如果他知道她对印儿下杀手,而印儿对钏儿下了五石散,会是怎么个反应。 会不会觉得她不念旧情,心狠手辣?还是觉得印儿不忠,死有余辜?或是觉得八凤殿乱成一片,从此对她失望,不愿再踏足呢? 说不定武承肃会干脆起了疑心,从高阳国的旧事开始查起。 阳筠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如此在意武承肃的想法。(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回 浅辄止 阳筠听不进武承肃那些劝慰的话,她的心事实在太重。 印儿会不会如她所愿?钏儿会不会完好转醒?她究竟要不要把话说个清楚? 这些问题排不出个先后,全都堆在阳筠的脑袋里,让她无法打点精神应付武承肃。 她知道自己有过错。当初既然决定好好呆在东宫,就不该有诸多隐瞒。然而毕竟连圆房也不曾,她怎么好说那些掏心窝子的话? 一旦和盘托出,谁知道武承肃又是个什么态度? 看着眼前对她诸多呵护的人,阳筠忽然有股冲动,想把前因后果说个清楚。 她强压住这个念头,转而去想印儿的事。 武承肃见阳筠心不在焉,心中不免起疑。若只是担心钏儿,她也不至于如此失神。 恐怕钏儿的病并不单纯。 可是阳筠为何要帮着掩盖?武承肃觉得于理不合。 除非那人有阳筠的把柄在手,否则不会任由那人伤了钏儿,阳筠却还是不反击。 他果然又想起了郑氏。武承肃暗暗骂了一句“混蛋”,不敢再往深处想,生怕阳筠瞒了他什么要紧的事,只等钏儿醒来再看。 过了将近一个多时辰,珠儿过来请晚膳。阳筠看了看武承肃,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让珠儿去膳房吩咐,并将太子的晚膳也摆在八凤殿。 从前都是钏儿往来膳房的,今儿忽然换成了珠儿,膳房里的人哪能不好奇? 见珠儿来了,众人难免上前关切一番,听说钏儿病了。对珠儿又是好一顿安慰。 珠儿微笑着说了半晌话,把事情交代清楚,便回八凤殿去了。 早有好事的内侍出去打听,听人说钏儿得了急病,回来如此这般给众人描述了一番,倒像亲眼见着钏儿晕倒一样。 “早上还好好的,过了晌午。也不知怎么了。就只听见‘啪’地一声,回头看时人就倒在地上了。”那人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向后仰头的姿势。 不少人立即吸了一口气。这么个姿势仰着摔下去,便是没病的人也要摔出个好歹,别说钏儿还病了,正虚弱着呢。 “也不知到底什么病。平时见她都好好的,哪能就病了呢?”有人问道。 去八凤殿打听的内侍见问。忙道: “说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膳房奉御李刻元一直听他们议论,原不过是听听热闹,心想等必要的时候再去八凤殿,在太子妃殿下跟前表孝心也就罢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 吃错了东西,这还了得? “糊涂东西!这样的话怎么不早说!”李刻元一巴掌拍在打听消息的内侍头上,狠狠骂道。“人家说是吃错了东西,你们几个没心肝的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这宫里什么吃的不是从咱们这里出去的。过了晌午忽然就不行了。万一扯上了膳房,一个都跑不了!” 被打的内侍见管事的动怒,非但不躲,反而凑上去赔笑脸。 “奉御放心,没人疑心膳房!”那人一脸谄笑,小声道,“咱们送去的吃食八凤殿里多少人都吃了,独钏儿一个有事,太子妃娘娘明鉴,根本没有查膳房的意思。” 李刻元刚想说话,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嘴巴张开了一半却闭了口。 其他人见了,不禁各自在心中琢磨起来。 李刻元是踩着别人上位的,之前的人正因为得罪了八凤殿才下的台,他于这些腌臜事本就看得更清。听说钏儿病得急,又听说太子妃殿下不查膳房,李刻元首先想到的就是中毒。 且这毒要么是太子妃下的,要么就是太子妃知道是谁下毒,有意隐瞒。 李刻元只想通了一层,便不敢深想。 宫里的聪明人多了去了,但要想好好生存,聪明却是最不可取的。除非呆在帝后、太子这样的人身边贴身服侍,否则最好还是不要表现出机灵。 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去想,想通了也权当不懂。 珠儿去传膳的工夫,阳筠叫过坠儿来,避开武承肃,问她那边的情况。 “才刚来了四位医官,谭医官荐的两位也都在里头,都说是五石散。”坠儿悄声道,“和头前说的一样,能治,但不确定是否可以恢复如常。” “可先开了药不曾?”阳筠有些着急。 “刚吃了一剂药下去了,咽下去的不多,行了针后又喂了一剂,倒是进去了不少。”坠儿皱着眉道,“奴婢瞧着后来的几个医官都很不情愿呢,全都恨恨地等着谭医官。” 这事阳筠倒不在意。众医官所言一致就好,多几个人尽力救治,她心里也能踏实,管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 况且那几个人若真是这般不情愿,自然会尽心竭力,生怕连累自己,钏儿恢复的希望也就大一些。 “这倒也正常。”阳筠语气一顿,抿了下嘴唇,问坠儿道,“印儿呢?” “回自己房中了。”坠儿说着,把印儿如何不愿进钏儿的门,她又如何让力士围了印儿的房间都说了。 阳筠点头不语,算是默许了监禁印儿一事。 “让她在自己屋中用晚膳,不必来服侍了。”阳筠吩咐道。 “都是印儿服侍的,如今忽然不在,殿下不会疑心么?”坠儿关切道。 阳筠摆了摆手,淡淡说了句“无妨”,打发坠儿去钏儿屋里看着了。 那个太子怕是早就疑心了吧?阳筠不禁苦笑,武承肃不会在意印儿,这点她十分清楚。 只是他何等聪明,自己按着钏儿中毒一事不追究,他的猜测还能少了? 恐怕他脑中的猜测比事实还要阴暗复杂。 武承肃早注意到阳筠偷偷出去,他往外瞥了一眼,见她和坠儿小声说着话,心中愈发忐忑了起来。 晚膳时候,虽注意到印儿不在,武承肃却连问也没问一句,并未因此疑心。 八凤殿的晚膳一直是印儿近前侍候,但如今殿中发生了大事,印儿许是去照看钏儿了也未可知。 寂然饭毕,膳房的人来八凤殿收拾碗筷,却只给二位殿下问了安,并没一人提起钏儿的事,仿佛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似的。 珠儿看在眼里,不免有些不安。 下午的时候这人些还围上来问东问西,如今一言不发,反倒说明他们在意了。(未完待续。) ps:关于客户端标点出错的事,编辑说一周内应该会解决,无数的逗号变成了句号,真是碍眼…… 第九十五回 吞金逝 珠儿看着若无其事的膳房内侍们,竟有些茫然。 既然已经有人疑心,甚至明知不妥,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事怕不是轻易就能遮掩过去的。 让印儿活着,自然是不能了。且不说娘娘如何,便是她和坠儿也无法再信印儿,容她留在八凤殿。 丢出去自然不行,还不如搁在眼皮子底下让人踏实。 若即便印儿死了也是于事无补。 如今就有人心生疑窦,到时怕是会有更多人盯上此事。印儿无论死活,都是个麻烦。 众人暗地里如何议论倒不必理会,万一太子殿下亲自来问,为何好好的处死了一个陪嫁侍女,要娘娘怎么说? 不止处置印儿需要理由,印儿忽然害人,害的还是同为陪嫁的姐妹,同样需要寻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且那些不堪的议论她们虽可以不予理会,一旦传到了太子殿下的耳中,甚至惹他追究往事,岂不更让人苦恼? 印儿还真是会搅事! 珠儿在心里恨恨骂道。 想起方才要去探望钏儿时,印儿那一脸的漠然,珠儿不禁愈发愤然。 就好像之前她注意到印儿看上了太子时一样,那股子失望和不解又回来了,可恨她当初还被印儿轻易糊弄住,若彼时可以深究,或许就没今日的事了罢? 珠儿不禁有些自责。 她很想冲过去骂印儿一顿解气,又怕自己气冲冲地过去引看守的力士注意,更怕当真惹恼了印儿,反倒不好收场。 正无法排解时,忽见春桃一路跌跌撞撞跑了过来。离得越近,越能看清其一脸的惊慌失措。 珠儿心下大惊,怕是钏儿有什么不好。 不待春桃跑过来,珠儿先往前迎了几步,抢在前头开口问道: “钏儿怎样了?” 春桃扶着胸口,才说了一句“不是”,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珠儿呆呆站着。直觉自己猜到了几分。 她有心问个清楚。却无心哄春桃,只能由着春桃哭。 阳筠听见外头的哭声,心绪不宁起来。她很想出来问个究竟。却怕听到任何消息。 无论是钏儿救不过来,还是印儿果真如愿走了,她都不想听见。 武承肃看出阳筠烦躁难安,心中的困惑更盛。 过了半晌。外头哭声渐止,还没一盏茶的时间。珠儿便在内室门外低声求见。 听见珠儿声音不对,阳筠猛地刚站起身,忽然身子一晃就要摔倒。 武承肃眼疾手快,忙冲过去扶住了她。 阳筠头晕得厉害。由武承肃扶着歇了几息的工夫,这才开口叫珠儿进来回话。 珠儿惨白着脸,看着阳筠半天不作声。 阳筠的脸色也霎时变得惨白。 若出事的是钏儿。珠儿此刻怕早流了一脸的泪,哭着把事情告诉她。便跑去去骂印儿了吧? 阳筠站着不动,泪水夺眶而出,瞬间流了满面。 虽然是自己的选择,可事情真的发生了,阳筠总还是有不舍,却没有她想要的那般如释重负。 武承肃并不出言相劝,今天的事他实在搞不清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甚至觉得,或许到头来,最需要安慰的是他自己。 况且阳筠显然需要哭这一场。 阳筠不顾武承肃还在这里,哽咽着问出一句: “怎么没的?” “吞了块生金,医官说想必走得十分痛苦,门上看着的力士却没听到一点声音。”珠儿说完,想起昔日的情分,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再怎么恨,终究是一同长大,且入东宫后珠儿做了贴身服侍的,一直都是由印儿带着。她对印儿的感情不同坠儿或钏儿,原本更深一些,因此怨恨更深,不舍也更多。 珠儿看着阳筠,想必娘娘的恨意和不舍,比她尤甚。 阳筠呆愣愣的,任泪水往下落,哀怨地看了武承肃一眼。 若不是看上了他,印儿也不会迷失了本性,做下错事。 可哪里真的怪得到武承肃的头上?想着印儿死前受的苦,又想起如今还不知死活的钏儿,阳筠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作孽最深的。 若不是她带着秘密入燕,若不是她摇摆不定在先,隐瞒利用在后,印儿也不会替心上人抱不平。 若不是她心中有鬼,怕人发现,狠下心来要让印儿自责绝望,印儿哪里会被逼到自尽的地步? 阳筠忽然觉得过往就是一块巨石,她已经举了很久很久,实在累得要命。 虽然怕放下巨石会粉身碎骨,但她真的不想再费力举着了。 若早能坦白就好了,轻描淡写也便罢了。 那样的话,印儿就不会变得面目全非,她也就不用逼死印儿。 阳筠顾不上害怕,甚至忘了跟武承肃招呼一声,稍微回过神来,就立即往印儿屋里去。 武承肃有片刻的犹豫,随即也跟了过去。 秋云被留下给医官帮手,照顾昏迷的钏儿。坠儿并春桃都在印儿屋里,连素来漠然的坠儿都忍不住垂泪。 谭姓医官垂手低头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给阳筠行礼问安。 谭医官不敢抬头,他觉得自己知道的真是太多了。原以为拉了三个同僚过来,东宫便没必要处置他,谁知发生了这样的事,忽然一个侍女吞金自尽,而不知哪个不开眼的非要找他来看。 这回他就是想藏起来,也无处可躲了。 印儿的脸上还残着泪痕,阳筠看着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原以为阳筠止得住哭,不想一屋子的人,除了那个冷着脸的坠儿,竟都是哭个不停。 武承肃虽然心中不安,却不想阳筠哭坏了身子。 他命坠儿扶阳筠回去,而一死一病两个侍女的事,武承肃意欲亲自料理。 想到阳筠刚才哭得凄惨,武承肃不禁有些为难,估计她还是想要印儿入土为安的。然而自尽的奴才论理不能安葬,不株连本家已是恩典。 况且,看今日八凤殿众人的模样,分明是这个印儿做错了事。 恐怕钏儿的毒就是她下的。 只是二人姐妹多年,平日见她们关系也是十分亲密,她究竟为何忽然给钏儿下药,且毫不留情? 如今这个死了,另一个也难好活,若无其他人松口,想是很难知道了。 武承肃问了医官,知道钏儿中的是五石散的毒。 他想起不久前那个玉叶,这五石散怕是那时候私藏的。 如此说来,印儿想要害人,竟是早早就预谋好了的?(未完待续。) ps:真心觉得盗版好恶心,怎么就能那么无耻。话说昨天的打赏上天了…… 第九十六回 沉舟计 印儿为何预谋投毒,又为何选定了钏儿?武承肃胡乱猜测着。 想起阳筠起初有心遮掩,他果然又想到了郑氏。 武承肃狠命摇了摇头,好歹把恶心的念头从脑中丢了出去。 只略犹豫片刻,他便决定破例安葬印儿。 武承肃遣了丁鑫先去告知阳筠。 阳筠听到消息时,心中十分感激。 看着今日的局面,阳筠愈发觉得自己有过错,想要把事情对武承肃讲清楚,却引来坠儿的一番苦劝。 “娘娘可是糊涂了?”坠儿急道,“太子殿下会作何想?且不说娘娘今后如何立足,单说如今钏儿的情况不明,日后怕少不了人照料,娘娘哪里能冒这个险,此时做让太子殿下烦心的事?” 阳筠皱着眉,半晌不语,她自然有不能放心的地方,所以宁愿冒险去说。 坠儿看着着急,又继续劝道: “奴婢知道娘娘心里苦,恐怕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但请娘娘细想,若非印儿心生悔意,想让娘娘从此心安,哪会就默默地吞了金子?” 阳筠不禁有些出神。 也不知印儿死前忍着疼不吭声,是因为对她的恨,还是当真看开了。 在她内心深处,确是希望印儿看得开,自尽只为悔过。这样不仅她能心安,印儿也走得轻松一些。 然而事实究竟如何,阳筠永远无法得知了。 想起武承肃在那边安排,阳筠更加不放心。 印儿自尽在她意料之中,她的内疚是否也被印儿料到了呢?阳筠暗暗思忖,若易位而处。她会怎么做。 恐怕印儿会留下手书之类,说了些秘事在里头。 而武承肃此刻就在印儿屋中料理,虽然未必会久留,但真有什么,保不齐就被他先看到。 阳筠不敢耽搁,把事情跟坠儿和珠儿说了,二人立即出门。又往印儿的屋子里去了。 她二人才走。武承肃就进了内室,直接坐在胡桌边的凳子上。 阳筠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见是丁鑫掀的帘子。丁鑫并未进门。替太子掀了帘子之后便退了出去,把内室门关上了。 这算怎么个态度?留他俩单独说话? 总不会真的有手书,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吧? 见内室正好无人,阳筠不敢再多耽搁。把心一横,坐在武承肃左边的胡凳上。删繁撮要地把入燕前的事讲了。 不过是讲周道昭故意携子访高阳,又忽然说世子订亲,之后她被许给了二公子。 “二位公子访高阳时,叔父令我陪着去过丹青阁。因此与二位公子都算得上相识,叔父的意思,原本要将我许给大公子。”阳筠轻描淡写道。“后来几人返魏,忽然传出大公子订亲的事。叔父以为亲事作罢,再没提起。” 这事武承肃略有耳闻,却不知道周道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今日这般混乱,阳筠却忽然提起这些过往,十之八九与印儿之死有关。 武承肃看了看阳筠,将手边的茶推过去给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阳筠脑子里转得飞快,把事情真真假假地掺起来,十分谨慎小心,生怕说漏了一句。 虽然心中仍旧反复,话一出口却不能停了,阳筠只得继续道: “后来魏国忽然来信,说要我与二公子联姻,叔父虽然生气,却因看重二公子人品,勉强答应了下来。不过叔父的回信才刚送出去,严太傅就带着司天监的人去了高阳,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连订礼也带去了。 “叔父唯恐魏国回头来讨娶,到时传出‘一女许配两家’,高阳国面子上难看不说,我在夫家的日子怕也不能好过,因此故意拖了许久。 “然而魏国却迟迟不来人,叔父知道周道昭有意躲着,因此气得不行,却又不肯轻易低头,拧着脾气不给严太傅答复。我瞧着着急,想着左右只能入燕,又听说殿下人品不错,便亲自说服叔父允了燕国求娶。” 武承肃微微点头,这话倒与他听到的对得上。 阳筠看在眼里,见武承肃对她说的“听说人品不错”“自请出嫁”一事没有微词,心中踏实了几分。 她仔细想了想后头的话,大致有了主意后才又开口。 “按说,我倒真是个不守规矩的。”阳筠说着泛起一丝苦笑,“不仅在魏国二位公子访高阳时陪着逛了丹青阁,听说要联姻时竟也觉得是桩好事。” 武承肃眼神微滞,然而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 阳筠咬了咬牙,话已经说到这步田地,若不说明白,今后一旦翻出来,她的处境势必更加艰难。 她并不知印儿留了什么。若她是印儿,走投无路便只有一死,死得有尊严也好,还能得个入土为安。 但长久的执念岂是一夕间就肯放下?为了自己心中的不甘,印儿未必没有后手。 阳筠斟酌了一下,将自己对周绎的印象说了两句,关于她和周绎彼此有情的事却不敢提。 “大公子为人虚浮,我不大愿意与他说话;二公子看着倒还不错。”阳筠面色坦然,语气也淡淡的,“叔父说什么世子、公子的,我原本不甚在意,只是觉得若嫁了二公子倒也好,总算比世子为人踏实可靠。” 武承肃放在桌上的右手未见异常,置于膝上、半藏于袖中的左手却缓缓攥紧了拳头。 阳筠并未看见他手上的动作,只是见他脸黑了又黑,不免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更不敢就此打住话头。 “后来入燕,新婚夜却有人要害我。当时我便觉得不对,也不知被谁算计了,入燕可不是什么好事。”阳筠说着,蔑了武承肃一眼,“从此我便只能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唯恐再被人坑苦。幸好在高阳时过惯了谨慎的日子,不然还真不知能不能熬到今日。” 阳筠小心说着,恨不得字斟句酌。 也不知坠儿那头是什么情况,是否查到了什么东西。阳筠想起方才掀帘子的是丁鑫,不禁有些紧张,姜华怕是还在印儿房里打点。 按照武承肃的吩咐,有人替印儿擦身,有人收拾印儿的物品作为陪葬,姜华亲自在旁监督。 众人正忙碌着,坠儿与珠儿来了。 珠儿上前给印儿擦身,有宫人帮忙卷起印儿衣袖。 一段布料露了出来,细看却是一方帕子,不知印儿为何缝在衣袖上,却又缝得不严。(未完待续。) ps:其实我是不讨厌印儿的,没谁惹我讨厌,只是写到后来,已经没理由让她活了…… 第九十七回 死余辜 珠儿瞥见那方帕子,登时心如擂鼓。 她不免想起月前娘娘让几人处置的那些物件。 钏儿那没查出什么来,坠儿收着的一套金钗也不必动,唯独她手里的书稿和印儿藏着的帕子需要焚掉。 早在刚笼炭那几日,珠儿就把诗集册子等手稿焚了,连江山图也焚了大半,只留三两幅在书房的陶缸里插着。 但印儿收着的帕子,却不知是何时焚的。 甚至不知她究竟焚了不曾。 那歪歪扭扭的针脚,一看就是娘娘绣的,万一被人瞧见,当个要紧事禀告了太子殿下,怕娘娘要吃大亏。 珠儿不动声色,也不敢扯开帕子看究竟,好像全没注意到一般,将露出来的那一块连着袖子折了上去,继续给印儿擦身子。 待擦好了身子,珠儿又亲自给印儿换好了衣裳,只说死前穿的这套晦气,用手卷了就要抱走。 “少不得要烧掉的,连着我身上这身也都不能要了。”珠儿说着就往外走。 “哪有抱回自己屋中的道理?”姜华轻轻一笑,对坠儿和珠儿道,“回头杂家叫人来收这些衣裳,二位的衣裳也用筐子装好了,先搁在这屋自里头,稍后一起烧掉岂不省事么?” 坠儿不明就里,只沉默不语。 珠儿客气了半天,无奈姜华仍是坚持,她也不好多说,生怕话多反让姜华疑心,再三谢了姜华后,珠儿请姜华遣人禀告二位殿下,便果真回自己屋中沐浴更衣去了。 待沐浴完毕,珠儿用筐将衣服装了,搁在自己屋门口。并没先去印儿房中,反而折向坠儿屋里,把方才瞅见帕子的事跟坠儿说了。 坠儿闻言不禁大惊。 娘娘赶着让她两个过来。为的就是放着印儿不肯就死,留了后手。若娘娘所料不错,那帕子想必就是了。 而让印儿如此费力设计的帕子,必然不是印儿自己平日所用,只能是娘娘亲手绣的,有“陈理”二字的其中一方。 娘娘若针线上精通也就怕了,偏其绣工那样蹩脚,太子殿下又曾多次于此事上留心,怕一眼就能认得出罢? 坠儿有些心急。想到姜华出言阻拦,唯恐他已经对那方帕子留了心,虽不敢讨要印儿的衣服,却不得不赶着过去看个究竟。 及到了印儿屋里,却未见姜华有任何异常。 姜华十分客气,让她二人放下衣裳去正殿照料。 “才刚太子殿下说今夜八凤殿事多,待处理妥当了回崇仁殿歇息,太子妃殿下那里,还要二位好生照料。”姜华说着叹了口气,“那边还一位病着不醒的呢。恐怕今夜八凤殿是难眠了!二位姑娘也好生保重自个儿!” 坠儿态度生硬,珠儿却十分柔和,与姜华又客套了几句。才往正殿去。 听见里头传唤,她二人进了内室。 才刚掀帘子进门,她们便觉出气氛不对。 太子坐在胡凳上喝着茶,脸色却异常难看;娘娘坐在旁边,面上倒没什么表情。 坠儿觉得,娘娘必然把从前的事都告诉了殿下。 之前她还想拦着,如今却巴不得娘娘把话都说了。 那方帕子就像是催命符一样,唯有把事情和盘托出,才能重新掌握主动。 况且坠儿相信自家娘娘不会乱说。该瞒的总会瞒住。 坠儿哪里知道,事发突然。阳筠方才脑子乱得厉害,虽然开口前必斟酌一番。但想要说的都说出去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几句。 阳筠实在找不到逼死印儿的借口,但她刻意逼死印儿的事根本瞒不过武承肃。她只能告诉武承肃印儿举止怪异,自己因为不受武承肃待见,愈发小心谨慎,于印儿的反常也能轻易察觉。 “那个印儿之前不都还好么?究竟哪里反常?”武承肃一句话便问到了点子上。 这是阳筠最盼他问、也最怕他问的。 阳筠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犹豫纠结,皱着眉思忖了许久,武承肃看在眼里,不免又是一阵猜疑。 反倒是这番迟疑,让阳筠之后说出来的话更加可信了几分。 “先前我并未在意,还是那日殿下让人送琴,印儿私下接了,我才头一回觉得不痛快。”阳筠说着看了武承肃一眼,眼神有三分哀怨,“我瞧着殿下倒觉得好,却不知殿下为何要害我。那时候我哪里敢接焦尾琴,连个手炉大氅也不敢拿出来用,躲着殿下尚嫌不及呢,唯恐哪处是陷阱。” 想起之前想尽办法讨好阳筠的日子,武承肃忍不住轻轻一笑。 阳筠摇了摇头,两句一叹气地继续道: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印儿好好的怎会自作主张,明知我心中害怕得紧,竟还把焦尾琴收下了。果然那日就有人说,印儿遣了春桃出去,打听殿下日常做些什么。 “我听了后不免生气,晾了她几日,之后才跟她说明原因。”阳筠皱着眉,“此举不合规矩不说,传出去让人以为我有居心,恐怕送的就不是琴,而是一张索命的符了。” 难怪她起初什么的都不肯收。 武承肃没想到阳筠当初对他如此防范,看来自己所为当真过分。 “那之后我便让人留意,终于发现印儿如此擅行是尤其原因的。”阳筠说着,深深看了武承肃一眼,悠悠道,“殿下可知道,印儿瞧上殿下了?” 武承肃闻言,眼睛瞪得老大——他哪里知道这些?便是知道了,也断然不会在意,怕还要想法子让印儿离了八凤殿。 阳筠重重叹了口气。 “也是她心高,学问比别的侍女好,模样又标致,只是不知殿下究竟做了什么,让她如此诚心,甚至不顾我的感受,几次出言相劝,让我接受殿下的好意。 “那日|我让坠儿开库取手炉,她竟高兴地哭了。我看在眼里,心中愈发不满。想是她发觉我态度疏离,赔了几日小心。 “直到听说玉叶给人通风报信,又知道是玉叶告诉我她遣春桃打探消息,怕她以为我疏远她是因玉叶告密之故。趁着我要赶玉叶出去,她竟偷偷加重了药量,最终让玉叶发疯,说了那么些胡话来。 “倘若没有钏儿的事,她若肯乖乖认错,过些日子我将她放出去也就罢了。可她偏朝钏儿下手,无论究竟为何,八凤殿都容不下她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回 陪入葬 阳筠出身高阳,对奴婢较为看重,因此才一再忍让,容着印儿搅事。 但她相信武承肃比她更能理解主子对奴才的生杀予夺,因此,关于印儿“有异心便不能留”,她无需过多解释。 左右他也看得出是她有意逼死印儿,不如自己坦言相告。 阳筠把印儿之前便有意害玉叶,私自加大了五石散的剂量的事说了,又说如今钏儿中了五石散的毒,不用问也知道是印儿搞鬼。 至于印儿为何非要害钏儿,阳筠本就不知道,便也推说不知。 “我竟不知她藏了那么多五石散,也不知钏儿怎么得罪了她。只是这样的人我是不敢用,要打杀她也实在难为,只能赌她对八凤殿诸人尚有情义,能够正视己过,若能自戕便最好。” 阳筠说着,又滚下两颗泪来。 这一遭她赌赢了,输掉的却是自己。 而印儿的赌局也摆开了,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武承肃见阳筠难过,知道她心中矛盾,耐心劝了半天。 阳筠擦了擦泪,低声道: “我知道她未必就会真的害我,只是她私藏了那么些五石散,定是一早就打算害人。无论她本意是要害哪个,我都无法再留她了。” 更何况最终服下大量五石散的,是与印儿从小一起长大的钏儿。 “起初她恼我对殿下冷漠,这我心里清楚。后来她又恼殿下对我太好,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她忘了,她是我八凤殿的侍女,是高阳陪嫁过来的,哪有为了别人怨我的道理?” 武承肃不好接话。阳筠这话倒像是怨他。 阳筠摇头苦笑: “从坠儿几个对她失去信任,印儿便愈发孤僻,我瞧着她整日心不在焉。就知道没有好事。说来也怪我,是我为求心安。怕其他几人心寒,一直拖着不肯处置,才致有今日之祸——倒怨不得殿下。” 武承肃眉头紧锁,他虽不确定印儿为何要害钏儿,却因阳筠一番坦诚,莫名便觉得此事与自己有莫大关联。 因为他的缘故,一个侍女离心叛主,畏罪自戕。一个侍女被人毒害,至今生死难料,他忽然很怕阳筠与他会因此有了嫌隙。 阳筠不知他也在自责,脑袋空空地呆了半晌,轻叹道: “可叹我还想着若权当无事,印儿总能悔悟,一切便还能和从前一样,不料她心性已变化到如此地步。想是一步错,步步错,愈发难以收手回头了罢!” 阳筠语毕便陷入沉默。 武承肃也跟着不说话。心中想着此事对阳筠打击甚大,他要如何才能让阳筠释怀。 就这么静坐了许久,忽听外头坠儿的声音说请见。 阳筠回过神来。忙让二人进来,想要打听印儿屋里的情况。 武承肃对她二人进门却不予理会。 他本就不甚在意这些宫人,更何况阳筠才刚讲完印儿的事,如今对她身边的人,他自然都视而不见才好。 二人进来行礼,武承肃只“嗯”了一声了事。 阳筠看二人眼神慌张,心道印儿果然留了后手,愈发心急了。 奈何武承肃就坐在那里想心事,他虽没瞧见几人神色有异。却也没打算就走。 倒是珠儿聪明,把方才姜华的话转述一番。 “姜华说殿下今夜会回去崇仁殿。怕娘娘心里烦闷,让我二人陪娘娘说说话。” 武承肃这才有些反应。 他倒把自己的吩咐忘了。 阳筠的陪嫁一死一伤。现在她需要的定是另外两个陪嫁。无论是谈心还是相陪,如今的武承肃都还不够分量。 武承肃让丁鑫去打听姜华那边的情况,丁鑫出去约有一刻钟才回。 姜华已将事情处理妥当,印儿的尸身暂时搁在后坊,虽说破例下葬,却只能连夜抬出去埋了。 好在姜华办事利索,门路又广,棺木、坟地竟然很快有了着落。 “现已将尸身抬去了后坊,姜公公怕娘娘惦记,让人在印儿屋中翻出些新衣裳、金首饰的做了陪葬,好歹不让印儿太孤独。”丁鑫低头躬身回话,“八凤殿宫人换下来的衣裳也都着人抬去了后坊,明儿一早就烧了。” 听说已安置好了,武承肃嘱咐了坠儿、珠儿,让她二人好生照料阳筠,便带着人回崇仁殿去了。 阳筠恭送武承肃,原打算送至台阶处,结果还没出正殿的门,就被武承肃劝住了脚。 “今儿的事定惹你头疼,你还是好生歇息,我自己回去就好。” 阳筠坚持将武承肃送出殿门,目送他下了台阶才又折回。 坠儿和珠儿跟在后头,照旧吩咐了力士看门,清空了正殿里的人,随阳筠进了内室。 珠儿刚关上内室的的门,阳筠就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口: “可找着什么东西不曾?” “奴婢站在一旁,打量了一圈,也看着姜华的人翻印儿的陪葬物件,倒没见什么异常。”坠儿皱着眉看了看珠儿,道,“珠儿给印儿擦身,说是袖子里缝着一方帕子,却没看真切,不知是不是娘娘日前让焚了的那些,被印儿私藏了。” 珠儿仔细回忆道: “那帕子是缝在袖子里的,不过看边角有些残破,似乎有人曾要撕扯下来,却没能扯掉。料子倒好,也是鲛绡,只是当时奴婢心虚,姜华又一直站在后头,不敢仔细查看,当做寻常一般卷了上去,帮着擦身的人也没注意。” 阳筠闻言,愣愣地看着窗外,脸色十分不好。 帮着擦身子的人许是真没注意,因为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看见什么都要当做没看见。 姜华却不同,他早就盯着阳筠。 想起方才姜华的话,阳筠一声冷笑。 特意说翻了东西作陪葬,又说宫人的衣裳明日一早送去烧,不是打草惊蛇又是什么? 只怕姜华想的是敲山震虎,让她从此乖乖认命吧。 她为姜华求过情,本不奢望他感恩,可也没见人要恩将仇报的。 阳筠越想越气,那帕子定是她绣的。 印儿撕扯了一半下来,许是故意为之,为了方便有人瞧见;又许是临终之时良心发现,想扯下来丢在一旁,让坠儿几个先看见了藏起毁掉,却不料将死时无甚气力,未能如意。 然而印儿的初衷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怎么解释那方帕子。 清清楚楚的“陈理”二字。 除非武承肃不学无术,否则断不会不知道魏国二公子周绎表字“陈理”。(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回 意难平 当日晚间,珠儿与坠儿都在内室值夜,二人歇在榻上,陪着阳筠说了许久的话。 想到早起还是好好的,不过一日之间变化如此之大,三人均十分感慨。 印儿没了,且临死还给阳筠挖了个坑;钏儿情况见好,却还是未醒。 虽然内室里有三个人,阳筠还是觉得冷冷清清。 她将自责的话对二人说了,觉得若非她行为有失、又刻意隐瞒,众人也不至于有今日。无论坠儿与珠儿如何安慰,阳筠总还是不能释怀。 亥时都快过了,几人才不说话。 然而三人都未能入睡,仍旧各自想着心事。 珠儿自觉与印儿性情最像,若非有印儿前车之鉴,怕日后难保走错了路。 坠儿则寻思着那方帕子,印儿的屋子现已清空,想去查证也是不能。除了替娘娘收着的一些物件,印儿的东西一件也没留,连中衣亵裤都被搬出去,等着明日一出太阳便都焚了。 所幸太子殿下待娘娘真心,赐了印儿一口棺材让她入土为安,否则真是死了也不能清净。 阳筠则一直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着小时候与印儿相伴,一会儿又想起印儿几次擅做主张的事情来,终于也想到了那方帕子。 她赌的是印儿尚有情义,印儿何尝不是赌她仍念旧情? 因为害了钏儿,又被众人厌弃,印儿觉得生无可恋,且确实狠不下心拆穿阳筠,这才不得不就死。 若非阳筠有愧疚之心,也不会想到印儿之苦,料到她心有不甘、留了后手,提前将旧事与武承肃坦白。 印儿对阳筠尚有情义。只是心中难免嫉妒,加之阳筠多次利用武承肃的情意,怕印儿实在意难平吧? 虽然十分矛盾。但印儿走投无路,便也只能赌这一局。 阳筠忽然觉得。印儿似乎赢了。 她所谓的“坦白”并不完全,关于她对周绎动心一事只字未提,原本以为如此就能掀过,不想有那么一方帕子。 无论姜华是否注意到了,无论那帕子究竟是不是她旧日绣的,那露出来的一块鲛绡对阳筠来说都是一种警醒。 阳筠仔细回忆武承肃今日的反应,知道他其实十分忌讳。若武承肃来问,只说怕他厌弃不敢多言。如此再和盘托出、亡羊补牢,不知是否嫌晚。 也不知印儿扯那帕子,究竟为了保她,还是为了恨她? 没人知道印儿死前忍着疼,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她之所以下手毒钏儿,不过是对阳筠因妒生恨,顺便封口。 原本见阳筠与武承肃感情日深,印儿就有些难受,直到阳筠让她焚帕子,她才头一次动了坑害阳筠的心思。 彼时印儿倒也心生悔意。见春桃无知无觉,心中着实安稳了不少。 不想竟那么巧,偏被钏儿瞧见了。 钏儿素来不饶人。嘴巴也厉害得很,印儿知道阳筠有意待她如旧,并不想让阳筠对她灰心。 阳筠灰心事小,一旦阳筠忌惮防范,她在八凤殿的日子就不多了。 她不想过见不到太子的日子。 见太子时常问阳筠身子是否恢复,印儿知道这是预备着补上圆房,满腔怨愤愈发难平。 而就在此时,她发觉钏儿对她时时处处留意,不禁又惧又怒。装了月余好人,待钏儿松懈下来。才在其饮食中加了五石散。 不过几日下来,钏儿的身体就垮了。 印儿原本以为不过阳筠一人有意疏远她。其余两人并不知底里,想着一旦查出了五石散,大家首先怀疑的必然是阳筠,而阳筠投鼠忌器,不敢再让众人伤心,怕就要吃了这个哑巴亏,便是钏儿醒来说了什么也是无妨。 算盘打得倒响,不想坠儿与珠儿早就对她疑心,见坠儿带了医官进来,印儿才知道自己的算计全都落了空。 阳筠说的话她哪能听不懂?无非是让她自裁。 她笑阳筠软弱,却将阳筠的话听了进去,心中生出几分愧疚之意。 焚帕子时,她也不是有意留着一方,不过鲛绡滑手,无意中留了一方在她衣袖之中。 看着帕子上的“陈理”二字,印儿神使鬼差一般,将其缝在了自己衣袖中。 印儿心中十分矛盾,想要就死又不甘心。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在临死前会狠命撕那块帕子下来,究竟是因为内心悔恨,还是因为恨着阳筠。 她想着珠儿、印儿先看到帕子并小心藏起,也想过宫里其他人发现后禀告太子殿下,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去了。 事实上,在她决意就死时,便已经有了定论。 印儿终究舍不得阳筠等人,她诸多犹豫后还是默默就死,死前撕扯帕子,虽也想过有人辗转告诉太子,然而更容易注意到帕子的,恰巧是坠儿和珠儿。 可叹印儿被妒火蒙心,到死也还是糊涂,并不知她早做出了选择。 诚然,若非珠儿故意无视,姜华也不会留心那块鲛绡。 按常理,袖子里缝了块不伦不类的东西,正常人倒不会回避,总要看看是不是什么要紧物件。 珠儿的反应却太过反常。 倘或是普通的宫人也就罢了,印儿几人从小一同长大,换做是谁看到那么一方帕子,都会想到遗书之类。 若说珠儿伤心过度,没注意帕子,原也说得过去,可她并非没注意到。她只是视而不见,将帕子和袖子一起卷起又再放下。 如此一个来回,再怎么也会看见了吧? 姜华疑心,却不露声色,原想着试探珠儿一番,不想珠儿卷了那件衣裳就要走。 正中姜华下怀! 他愈发肯定那块鲛绡有古怪,哪里能让珠儿抱走,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自然把衣裳留下了。 姜华没让任何人发现,鲛绡是他避开所有人偷偷扯下来的。 摊开看时,果然是方帕子,上面绣着“陈理”二字。 姜华不知何意,但他知道阳筠绣工极差,见那两个字绣得不伦不类,想起钏儿中毒、印儿自戕,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崇仁殿里,武承肃也难以成眠,坐在胡椅上沉思。 今日八凤殿的事他总觉得蹊跷。 阳筠说的那些话倒是实话,只是想到印儿毒害钏儿,他仍旧想不通。 即便对他倾心,也不用如此招摇、动手害人吧? 见武承肃难以入眠,姜华笑着奉茶。(未完待续。) 第一百回 询表字 见武承肃难以入眠,姜华笑着奉茶,问他可要看书。 “今日心烦,哪里看得进书去?” “奴婢也是觉得做学问让人静心,殿下如今心烦,读些文章或许有助安眠也未可知呢。”姜华恭敬道。 武承肃一声轻笑,对姜华谈学问一事颇不以为然。 姜华也不以为忤,跟着笑了半晌,这才又开口道: “要么说奴婢见识浅薄,看见读书人总是心生敬意,最羡慕的就是那些有学问的。”姜华躬身站在一旁,若有所感一般轻叹道,“若不是因为家中贫困,奴婢或许也能做个读书人呢。” “这话说的,倒像母后亏待了你一般。”武承肃斜了姜华一眼。 姜华入宫时识得几个字,皇后钱氏见他聪敏机警,有意栽培,特意让他跟着武承肃读书。姜华未得开蒙,学得不快,但好歹补了之前的遗憾。像魏世杰那般做学问虽然不能,但要他读书断句,倒也不是十分艰难的事。 这也是他感激钱皇后、对其忠心耿耿的其中一个原因。 见武承肃打趣,姜华忙笑称“不敢”,直到武承肃喝了一口茶后,他才继续说话。 “奴婢就算好的,得皇后娘娘看顾照拂,学了不少东西,行动才不至于丢太子殿下的脸。” 武承肃微微点头,话里有话道: “你能知恩便好。” 姜华故作听不懂,叹了口气,说起宫里各处的新闻旧事来。 武承肃以为他是为了给自己宽怀,起初并未在意,由着姜华讲些琐事趣事,倒真觉得平复许多。 姜华东拉西扯。讲了一刻钟有余,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暗暗坚定了心思。开口道: “前几日殿下宿在宜秋宫时,奴婢闲着无事。曾与秀菊几人闲谈。听说秀菊家里老子娘都指着她的钱过活,实在可怜。” 武承肃不大愿意想起宿在宜秋宫的事,且秀菊是否可怜他并不在意——宫中最多的就是可怜之人,若有选择,怕这东宫一半的侍妾都不愿进来吧? 哪有几个像她卫良娣一样,等着盼着入宫的? 见武承肃不语,姜华继续道: “后听说香草也要供养亲弟,甚是不易。香草家中只有一母亲。三岁时其父就离世了,连她自己也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弱弟彼时正在娘胎,她母亲是实在养不起了,才把她卖入卫侍郎府上为奴。” 姜华说完,不等武承肃有什么反应,忙抽了自己一嘴巴,笑道: “瞧奴婢说的都是些什么!好好的,提这些没用的。要说香草如今也过得好,得了赏赐时常接济家中,她弟弟书读得也不错。说月前开宫门时还收到了其弟写的家书呢!” 武承肃不好让姜华一个人说,倒像他对姜华有意见似的,便敷衍地点了点头。说了句“能读书也好,回头香草放出去也有个家可回”。 姜华忙笑着说“是”。 “奴婢被卖入宫中多年,早与家人断了联系,香草也是命好,母亲、弟弟对她只有感激心疼,天天盼着她能出宫呢。”姜华语毕重重叹了口气,紧接着便又抽了自己一巴掌,“瞧瞧这张嘴,真是没记性。又说这些!” 武承肃微微一笑,示意他无需萦怀。 他觉得姜华有些奇怪。平日姜华并没这么多话,但转念一想。或许今日姜华怕他难受,故意没话找话也未可知。 如此想着,武承肃难免有些感慨,由着姜华叽里呱啦。 幸好姜华语速不快,声音也轻,不然还真是聒噪,怕武承肃头都大了。 “说起香草那个弟弟,啧啧,字倒写的不错。”姜华赞道,“信里头还给香草讲先生给的功课呢。当时香草高兴得不行,却因不大识字,只能找秀菊去问。秀菊也是个半吊子,二人拆解了半天也不懂,见奴婢去了,还以为奴婢是个好样的,特意拿来给奴婢瞧。” 如姜华所料,武承肃果然笑了出来。 姜华心中激动,跟着笑了半天,这才继续说话。 “奴婢也觉得好笑呢!看了半天也不懂,只得胡乱讲了几句给她们。”姜华说着,嘿嘿一笑,“那上头说先生留了‘陈理’二字,让他们回去翻书,写篇文章来。奴婢也不知什么是‘陈理’,只说是圣贤讲道理,看样子她们倒是信了。” 武承肃忽然敛住了笑容,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姜华见了,愈发肯定帕子有问题。 他虽不知殿下是怎么知道“陈理”二字的,也不知道“陈理”究竟是谁,但猜到这是一个男子的名字。 而这个“陈理”,和太子妃撇不开关系。 对武承肃的反应,姜华视而不见,笑着向武承肃请教“陈理”二字的用意。 “你可知我的表字是什么?”武承肃问姜华道。 “这奴婢可不敢说!”姜华自然知道。 虽说称呼表字是尊重之意,却从不见有人如此称呼太子殿下。 武承肃却自言自语了起来。 “‘象秋时万物庚庚有实也;万物皆肃然更改,秀实新成;刚也,坚强貌也’。我的表字,就是单字一个‘庚’。” 姜华恭敬行礼,礼毕看向武承肃,目露一丝不解神色。 武承肃缓缓坐直了身子,右手握成拳,食指关节敲着桌子,有一下没一下的。 屋子里忽然安静,这让武承肃愈发起疑。 姜华多话,他本就觉得奇怪,却未曾因此疑心。待姜华反复提起香草,武承肃才留了意,原以为是卫良娣又要搅事,不想姜华忽然说出“陈理”二字。 他已经为这个人憋了一晚上的火,才刚艰难压住,如今又被煽得旺了起来。 且这一次,火烧得比之前更为凶猛。 他就不信姜华是无意提及“陈理”二字! 绕了个大圈子,费了这么些口水,偏等说到“陈理”二字才住了口。武承肃不是傻子,显然姜华知道了什么事情。 但按照阳筠所言,姜华即便要提,也该是魏国两位公子,不会指明了二公子周绎。想到姜华料理印儿后事,又想起印儿死得突然、钏儿病得蹊跷,武承肃这才惊觉自己所知并不是全部。 阳筠与周绎之间,怕没她说的那么简单。(未完待续。) 第一零一回 莫如深 姜华低着头不作声。 太子殿下显然知道“陈理”与太子妃有瓜葛,看来今日烦闷或许也为此事。想起在八凤殿二人独处许久,姜华觉得那个太子妃果然好心机。 殿下先于他知道此事,且耐着性子没发落,独自在崇仁殿生闷气,只能是太子妃主动将此事说了。 女子重节,太子妃敢提起过往,未必就敢坦白有私情。 姜华正在心中盘算,武承肃却忽然开了口。 “《礼记》孔颖达疏书:绎,陈也,言陈己之志。《书》孔传曰:众言同则陈而布之。”武承肃露出一丝苦笑,“寻绎义理,理其端绪,这‘陈理’二字,当作此解。” 武承肃文绉绉的一番话,姜华哪里听得懂一个字?他面露惭愧神色,低声道: “奴婢愚鲁,实在是不懂殿下说些什么。” 武承肃深深看了姜华一眼,目光如炬,一张脸寒了又寒,半晌才冷冷问了一句: “你究竟是从哪里知道‘陈理’的?” 姜华“噗通”一声跪伏在地,接连磕了几个响头后伏地不起,却只是不语,并未答武承肃的问话。 武承肃一声冷笑。 姜华果然还不死心。 到底是母后养出来的人,即便对他也算忠诚,又哪能和他完全一心? 更让武承肃伤心的是,阳筠果然瞒着他。 他脑子愈发混乱。许多事情不敢细想,比如新婚夜阳筠涂血,又比如仲秋后阳筠抚琴。再比如那写了一遍又一遍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还有那眉眼间流露出的情意,究竟是真是假? 武承肃无从分辨,但他觉得,若姜华说出在哪里听说“陈理”其人,或许便能知道实情。 然而第一问时姜华心虚没有回答。这第二问,却是武承肃自己迟迟不敢问出口了——谁知道问出来的。会是怎样不堪的真相? 姜华见太子怒目而视,情知自己触了逆鳞,在没摸清阳筠说了多少、殿下又持何态度之前,姜华不知如何开口。 况且他便是再忠心。也不是敢于“文死谏”的御史,主子几乎要把他生吞了,他哪里还敢说一句话。 武承肃脑中天人交战,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稍微平静。 既然阳筠选择不说,也算是顾及他的情绪。虽然觉得如此安慰苍白无力,武承肃还是反复劝着自己,坚持不再问第二句。 随便姜华是怎么知道的罢!不管怎样,他也不能让人觉得阳筠可欺。 “你这记性不大好,若觉当值吃力。明儿起领东宫事,我的随身起居交给丁鑫打理就是。”武承肃不紧不慢道。 姜华闻言又是磕头,苦苦哀求个不停。 武承肃由着他磕头。姜华这人他还是了解几分的。不会因为私仇嫉恨报复,却也不因小恩小惠轻易投诚,若不让姜华觉得自己确实动怒,难保以后不会折腾。 待姜华额头红肿一大块,武承肃才终于开口让他起来。 “不要自以为聪明,也莫把手伸得太长。在我身边当差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最恨管不住嘴的。” 姜华颤声应“是”。 武承肃让姜华起身回去,叫丁鑫过来侍候。 姜华起初并不肯起身。直到武承肃言明继续用他,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再三叩谢武承肃容情。 然而姜华跟着武承肃太久,未曾如此跪人,准备起身时怎么也起不来了,用了约一盏茶的工夫才终于站起来,恭敬地退了出去。 丁鑫对姜华头上伤痕视而不见,十分客气地问了好,才进去寝殿服侍太子。 可怜姜华跪了近一个时辰,几乎把膝盖跪烂,加上地上湿冷,双膝受损不轻。兼之隆冬严寒,膝上的伤较平日愈发难好,接着三五日姜华只得告假,躲在自己屋中歇息,连除夕宫宴也是丁鑫陪着太子去的。 并非武承肃还想留着姜华,只是若此时赶姜华出去,怕反倒激起他的血性。 万一姜华不管不顾地将“陈理”一事说给皇后听,武承肃怕再难护住阳筠了。 他不信阳筠会对他不住。虽然心中十分忌讳惶恐,却更不敢把事情想得糟糕。 有些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这辈子都不该有第二遭。 阳筠夜不能寐,不停地想着那方帕子。 也不知姜华捡去了不曾,能不能发现上头的字,是否懂其含义,又会不会告诉武承肃? 翌日一早阳筠醒来,坠儿、珠儿服侍盥洗穿戴。 一切如平常一样,没人去提印儿的事,好像根本没事发生。 来问安的人神情各异,却似乎在刻意提醒八凤殿众人,昨日发生过那般不愉快的事。 然而没人敢出言试探。 这事情大得很,听说太子殿下也在八凤殿待到晚上才回,姜华亲自料理了印儿的后事,即便阳筠倒了,她们也未必能听到真相。 卫良娣却不同,她的消息素来灵通,早就知道钏儿中毒,联想起印儿死得突然,卫良娣估摸着印儿犯了大事,被太子处死也未可知。 既然可能是太子处死了印儿,印儿又是阳筠的陪嫁,许是阳筠自己得罪了殿下,连累了侍女呢? 虽然明知事情许不是如此,卫良娣还是乐得告诉了仇良媛。 当日天色已晚,仇良媛本打算休息,忽听人来报说卫良娣亲自登门,她心中先打起来十二万分的小心。 卫良娣坑苦她一次,如今深夜登门,难道还能安好心不成? 果然不出仇良媛所料,卫良娣把八凤殿的消息告诉她。 这是要拿她当刀子使么?仇良媛心中嗤笑,她又不是没用过类似的招数,难为卫良娣前事不计,不仅忘了仇良媛几次怂恿,甚至连她们之间的过节也混不在乎了。 八凤殿里,卫良娣见仇良媛一直静静坐着,心知她经一事长一智,从上次的事里学了乖,当真把自己恨上了。 卫良娣心中冷笑,想到这事合宫都知道,阳筠再想遮掩也是不能,便是没人敢当众问出口,阳筠的面子上也未必好看多少。 众人正没话找话、互相夸赞衣饰精致,秋云从外头瞧瞧进来。珠儿迎了过去,秋云附耳低语几句便出去了。 顾着屋里有人,珠儿并没多话,面上焦急的神色却难掩饰得住。 段良媛见了,借口说延芳殿有事,起身拜了阳筠,先告辞了,其他女眷见状也纷纷散了。(未完待续。) 第一零二回 沉转醒 殿中有事倒是个好借口,眼瞅着就是除夕,哪个殿中能无事? 阳筠不露声色,心中却十分感激段良媛。她笑着目送大家出门后,等殿中无外人时,这才问珠儿是何事。 珠儿嘴唇翕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了下来。 见珠儿这般模样,阳筠和坠儿心下大惊,没等二人回过神来,珠儿却先抹了抹眼泪,破涕为笑道: “娘娘,钏儿姐姐醒了!” 阳筠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眼眶不由微湿。 她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心口,跟着“噗嗤”一笑,嗔了珠儿一眼,边站起身边说要去钏儿屋里看看。 坠儿擦了擦泪,只顾着心下高兴,竟也忘了阳筠此举不合规矩,“哎”了一声便跟在阳筠后头,也往钏儿那边去了。 路上,坠儿还不停地数落珠儿。 “好好的,你先哭上了,吓了人好大一跳!” “憋了那么久,太过开心便落泪了。”珠儿先是抿嘴笑了笑,接着转脸看着坠儿道,“姐姐不也是先哭才说话的么?怎么只说我?” 坠儿笑着白了珠儿一眼,不再与她打诨,满心惦记起钏儿来,也不知钏儿神志是否清醒,眼、耳有没有落下什么毛病。 到了钏儿屋中,三人又落了一回泪,几位医官见了,不约而同地往外退。 谭医官却是不好退的。这事从一开始就主要是他接手,少不得要在屋子里等着娘娘问话。 阳筠却没先问病情,只顾着看钏儿落泪。 钏儿才刚苏醒。尚不能言语,也不能起身给阳筠请安,看着几人过来甚是着急。但她连转转眼珠都比往日迟缓,急得甚了便觉头疼,忍不住一直皱眉。 见钏儿有些异样,阳筠轻轻在床边坐了,安抚钏儿情绪。半晌后才叫医官问话。 谭医官行了礼,恭敬道: “五石散之毒基本解了。现人已苏醒,应当不会再有昏迷了。如今看来神智颇为清醒,双耳能闻,双目能视。然是否能言尚需观察些时日。” “有劳了。”阳筠轻声道。 谭医官忙匍匐在地,口称“不敢”。 阳筠觉得行走东宫的医官未免都太过小心,微微一笑,便不再理会。 回头看时,却发现钏儿脸上满是泪痕。 阳筠方才没瞧见,当谭医官提起五石散,钏儿的眼睛忽然瞪得老大。 她没想到会是五石散。想起玉叶的下场,钏儿一阵心慌,忙费力向四周张望。却发现果然没有印儿。 钏儿不能说也不能动,怒火攻心,自然急出眼泪来。 见钏儿瞪着眼睛只是流泪。屋里众人自然都猜到原因,但关于印儿已死之事却不好现在告诉钏儿。 即便再恨,从小一起的人突然去了,想来钏儿也未必好过,若因此伤感自责反倒不妥,还不如就让她先安心恨一阵子。待情况好了再对其言明。 “印儿受了罚,不便来看你。”阳筠安慰道。“待你好了再弄个清楚也不迟。” 钏儿闻言有些着急,却因此稍稍安心。娘娘能知道印儿不妥便好,待她醒来,定要把事情全挑明了,至少也要把印儿撵出去。 几人没呆上多久,钏儿就又露出疲累神色,阳筠柔声安慰了几句,便带着坠儿、珠儿又回去了。 谭医官见状,情知印儿自裁的事不能提,便悄悄退了出去,嘱咐了自己侍从并其他医官。 秋云自不必说,原就不是蠢笨的人,且平日就不爱多嘴。春桃在旁听见医官们的话,只觉脑中划过一道光亮,忽然开窍了似的。 阳筠回到正殿,与坠儿、珠儿又高兴地说了半天。 “就是不知还能不能说话。”阳筠说着又叹气,“钏儿那么爱说话,若以后再不让她说了,得多难受。” “娘娘且宽心!”坠儿笑着劝道,“就为了好好说话,钏儿也会自己好起来。” 阳筠闻言微微一笑,笑容却十分苦涩。 珠儿忙问照料钏儿的事,又问安排什么人,又问如何轮值,又感叹饮食上必须忌讳,好歹让阳筠分了心。 才刚回过神来,便有宫人来报说段良媛求见。 段良媛只身前来,一个侍从也没带,进门后按制行完礼,便按照阳筠吩咐落座。 没等她问,阳筠倒先开口。 见段良媛不是明哲保身,远离八凤殿,反而主动上门来问,阳筠心中愈发感激,倒说了许多知心话。 “我知道你定十分关心,但内中究竟却不好对你说清楚。” 段良媛点了点头,脸上十分严肃,眼神却有三分关切。 阳筠看在眼里,心中一暖,继续道: “印儿行为有失,我早已留意,几个侍女却不知道。想是她做了什么被钏儿发现,引印儿下了毒。印儿心虚,被我轻易诈出后,走投无路吞了块生金子。” 段良媛知道这其中必然隐了不少事情去,但阳筠所言也是实情。 而她只需要知道这些便足矣。 段良媛原也担心阳筠惹了武承肃,如今看来倒是她多心,笑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回延芳殿去了。 阳筠送段良媛出殿门,吩咐了午膳后,转身去书房抄经。 珠儿在旁侍候笔墨,换了坠儿去膳房吩咐午膳。 膳房的人都知道坠儿脸冷,谁也不敢问钏儿的情形,全都装聋作哑起来。 坠儿从膳房回来,迎面碰上了丁鑫。 丁鑫只跟她寒暄了几句,算是打了招呼,便往膳房去了。 估摸着坠儿已经走远,丁鑫才站住脚回头看。 才刚太子殿下可是好大手笔,计划动用东宫在高阳的全部探子,让人去查太子妃入燕之前的事。 可是前来领命的探子还没出门,却被殿下又叫了回去,告诉探子不必查了,并嘱咐若发现有人探查,弄清楚是何人指派,立即灭口。 探子素来只知道听命行事,从不质疑主子的任何决定,那人见武承肃如此吩咐,自然二话不说就回去了。 武承肃却坐不住了。 撤掉追查并非他信得过阳筠,而是不愿意让人知道阳筠的过往。 他不知道那些过往有什么,会不会有他一直担心害怕的,但若一定要弄清楚,他情愿阳筠亲口来说。(未完待续。) 第一零三回 梦有知 从膳房回来的路上,丁鑫故意磨蹭了一会儿。 他知道崇仁殿如今没个得力的人当值,太子殿下就算想做什么,怕也寻不到心腹之人。或许还有些小内侍见姜华与他都不在,想趁机露个脸。 但他并无所谓。 殿下方才一番反复,算是让丁鑫看清了风向。 太子妃的过往若非十分难看,殿下只会睁一眼闭一眼,由着这事这么过去。 丁鑫入宫太早,无法理解男女情|爱的事,但太子正妃郑氏的事他也是亲眼见过的,当时还差点丢了性命,险些被殿下一齐灭了口。 丁鑫机灵,见其他人避而不谈,不管知道与否全装作不知,他倒坦承自己听到了风声,接着跪伏在地,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侥幸得太子另眼相看。 幸好他小时由长兄接济,也曾得先生开蒙,读了几年书,知道什么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而那些刻意隐瞒的,果然被殿下一一查出来后灭了口。 见殿下动用探子,丁鑫还替殿下心疼了一遭,也不知殿下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样? 郑氏与医官私通,被捉到时还要狡辩,却不知她早被盯上了——不然哪能那么巧,就在二人不亦乐乎的时候,太子带人直接闯入。 而郑氏话越多,殿下火气越大,那次之前,丁鑫从未见殿下动过怒。在郑氏搬出陛下时。殿下原本的怒气都不见了。 那张冷脸,任谁见了都要打哆嗦。 郑氏就这么被殿下亲手勒死,贴身侍女一个不留。殿中知道点风声的也都被灭了口。 许多人死前一直喊冤,却不知越是挣扎越是没有好下场。从那之后,丁鑫说话就三分真、七分假,且全都是些闲话,要紧事一句不说。 仅听到一点风声的人,从此便将殿下视为凶神恶煞,只有他们几个殿下的亲信才知道。勒死郑氏时太子殿下流了多少泪。 太子妃薨,身为太子不便立即续弦。而过了两年殿下才又临幸侍妾。头两年殿下总是冷冷清清,连陈良娣生产也不见他多笑一笑,一直珍爱的焦尾琴也被收了起来。 三年期满,忽然就纳进了几个侍妾。包括卫良娣。 再后来,就是继妃阳筠进宫。 殿下第一次再踏入八凤殿时,姜华、丁鑫等均十分忐忑,却不料继太子妃把屋子全收了一遍,跟从前竟半点也不一样。 眼见着太子殿下对继妃动心,崇仁殿服侍的老人都觉得是件还不错的事,不想一波三折,直至今日,殿下忽然说要人去查太子妃。 想是有郑氏之事在前。殿下实在惧怕,终于又不让人查了。 在崇仁殿服侍了这么久,丁鑫知道这会儿正是殿下烦心的时候。有许多事要想清楚,巴不得跟前没人,一片清净。若他回去,少不得要规规矩矩当值,到殿下面前杵着,他可不愿意凑那个热闹。 至于有没有小内侍想讨巧。左右讨不到什么好处,谁爱去谁去。他可不拦着。 经过八凤殿时,丁鑫往上深深望了一眼。 这座八凤殿从来就不消停,也不知殿下何时想通,而太子妃到底有多少故事,又会不会聪明一点,自己主动说了。 他倒真希望继妃与正妃不一样。 丁鑫不顾外头寒冷,一路慢慢吞吞,回到正殿不久便到了午膳时分。 武承肃瞥了丁鑫一眼,心中清楚他故意磨蹭。见丁鑫手脸冻得通红,武承肃不禁苦笑:白费了丁鑫这番工夫,许多事他还是没想通。 用罢午膳,歇了半个时辰,武承肃终于坐不住,还是去了八凤殿。 丁鑫在后头跟着,一路想找些话说。 “奴婢方才去膳房,路上碰见了坠儿,看她脸上难得有喜气,想是钏儿已经醒了罢。” 武承肃目不斜视,似乎没听见一般。 丁鑫却必须提这一句。 早有八凤殿的小内侍把钏儿醒来的消息告诉他,但因武承肃彼时正为太子妃心烦,丁鑫压着没敢提,如今往八凤殿去,他哪敢让太子就这么去,好歹也得把消息通了。 这么说一句也就行了,殿下心中自然有数。 阳筠用午膳时就无精打采。 昨夜她几乎整夜没睡,早上见钏儿醒了,阳筠心中轻松了不少,这才有了睡意。 用过午膳,歇了还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阳筠便困得不行。她让坠儿、珠儿自去歇息,留了夏荷在门外听候,自己直接歇下了。 武承肃进殿时,见只有一个战战兢兢的侍女在门口,连通报也不敢,不禁皱了皱眉。 丁鑫见状,忙示意夏荷噤声,亲自上前开了门、掀了帘子,待武承肃进了内室,又轻轻把门关上。 阳筠睡得很沉,做了个让人疲累的梦。 她梦见好好活着的印儿,还有不能说话的钏儿,又梦见武承肃甩给她一方帕子,她却解释不出口,眼看着两个人难受。 梦里还有周绎。 就在武承肃对她失望透顶时,周绎骑马而来,一身金光闪闪的甲胄十分刺眼,拉了阳筠就走。阳筠回头看着武承肃,努力伸出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 她甚至觉得,武承肃有意让周绎带她走。他就那么站在崇仁殿上,眼看着她被带走。 崇仁殿慢慢塌了。 阳筠想喊,让武承肃快跑,却怎么也喊不出,急得只能落泪。 现实中的武承肃正坐在阳筠床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他带着满腹的怨气和怒意来八凤殿,本想试探阳筠,不料她梦里还在落泪。 想来她哭的是印儿吧? 或许是想起了“陈理”也未可知。 武承肃轻轻一笑,笑容有几分苦涩,又有几分轻蔑。 他就那么坐了一个时辰,直到阳筠醒来。 阳筠是惊醒的。 梦里的她十分无力,想要挣扎、呐喊,却什么都做不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她直觉身边有人,一惊之下猛地睁开了眼。 虽然吓了一大跳,却只是倒吸一口凉气,并未叫喊出声。 当看清眼前之人是谁时,也不知怎么,她竟想到梦里诀别的那种无助,拉着武承肃的衣袖大哭了起来。 见阳筠哭得那么凶,武承肃只觉得火气都快被浇息了,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不知该怎么试探一个拉着他哭的泪人。(未完待续。) 第一零四回 当局迷 阳筠大哭一场,将累积许久的情绪发泄出来后,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想起梦中的焦急不安,看着被自己捏皱的衣袖,阳筠只觉心里酸、甜、苦、辣诸味杂陈,愈发不想放开手。 武承肃看着小女儿状的阳筠,眼神晦涩了起来。 “梦见什么了,哭得这样厉害?”话一出口,武承肃不禁自嘲。 阳筠略低下头,目光向右边飘开,将握在手中的衣袖攥紧了些。 “梦见你我永别。” 且是你亲手把我送给了周绎。 阳筠很想这么说,却不敢说出口。 堂堂大燕国的太子妃,天天想的都是属国造反事成,让人知道了会作何想? 阳筠低头轻声道:“梦见印儿还好好活着。” 武承肃不知该不该欢喜,只觉得她没说梦见的是周绎,总不算是什么坏事。 “走到今日也怪不得别人,人既然没了,你也不要多想了。”武承肃劝道,声音较往常有几分疏离,“听说钏儿已经醒了,你该高兴些才是。” 不提起钏儿还好,提起来阳筠忍不住叹气,她大致讲了钏儿的情形,却忍不住担忧。 “人是醒了,只是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不知道过些时日会不会好。”阳筠皱了皱眉,看了武承肃一眼便又低下了头,苦笑道,“才刚还梦见钏儿从此不能言语。人也憔悴不堪。” 她倒真会因为别人为难。 也不知他日魏国势大,兴兵谋反,战场上他与周绎兵戎相见。她要为他们哪个忧心。 若不是阳筠方才哭得太凶,如今泪痕还未干,武承肃怕就要问出口了。 “能醒便是好事,余下的还交给医官,你就不要跟着劳心了。”武承肃勉强笑了一笑,安慰道。 阳筠闻言点头不语,因一直低着头。只瞧着他的衣袖,她并未察觉到武承肃态度异常。 武承肃闭上双眼。狠狠咬着牙,过了几息的工夫才又睁开眼。 见阳筠仍旧低着头,他只觉心中酸苦,根本不想多呆。只得给此行找个借口。于是,武承肃提起除夕宫宴的事。 “除夕宫宴的衣裳可备好了?” “月前就出来了,前日还教人去检视过。”阳筠低声道。 “承训也会与宴,到时你倒可以看看。”武承肃淡淡道,“人物并不十分出众,好在性子好,为人老实,又有个世子的身份在。” 阳筠缓缓松开了武承肃的衣袖,用手指抚着上面的褶子。似乎想要把它们全都抚平一般。 武承肃等了许久,阳筠还是不说话,直到他说有事要回。阳筠才终于起身,恭送他出门。 却未再看他一眼。 武承肃心中疑虑更盛,但因阳筠态度暧昧,反倒一句也不敢问了。 问出来的结果,怕就是自己一片真心错付了人。 他气冲冲地回了崇文馆,随便扯过一本书来胡乱看着。慢慢竟也入了神。 丁鑫小心翼翼侍候在旁,见殿下看的是月前让人送进来的诗集。 那是蜀中刻印的《王摩诘文集》。武承肃素来不爱这类诗,如今却看得入迷,难得静心。 奈何他自己身在其中,所谓“当局者迷”,还不如丁鑫看得清楚。 送走武承肃后,阳筠坐在床边发呆,久久回不过神来。夏荷侍候在一旁,但她不会说话,也不懂娘娘心事,自然帮不上什么忙。 阳筠双眉紧锁,原来方才武承肃语气那般冷清,若不是他没话找话问宫宴的准备,她还真就无知无觉。然而他是因为自己所提旧事而心中郁郁,还是因为姜华果然发现了帕子,阳筠却无从得知。 他的心如今变得难测,可是自己的心思却日渐明朗了。至少,方才梦中的感觉真真切切。 见到天神一般的周绎,她只觉耀眼,虽然有哀伤和感动,却远不及那个触碰不到的人那般,让她觉得十分安心踏实。 醒来时能看到他在身旁,那种滋味倒真是奇妙。 想起自己拉着武承肃衣袖嚎啕大哭,阳筠不禁笑了出来。 她一会皱眉,一会微笑,心思飞转间已经有了主意。 是日晚,武承肃自己在崇仁殿用膳安寝,翌日却去了宜秋宫。 瓀哥儿这一回倒真是受了风寒,一群医官急得不行,却因瓀哥儿太小,又是早产的,养得比寻常孩子更加娇贵,因此身子也更弱一些。 武承肃在宜秋宫呆到很晚,直到瓀哥儿的高烧退了大半,这才安下心来想要休息。 卫良娣趁机留他在宜秋宫,因已过了亥时,武承肃倒不好拒绝。 阳筠听说了,心中有几分难过,却因武承肃是太子,不得不反复劝自己接受事实。 这又不是在高阳,原就是她奢望太多了。况且她尚未坦白,有什么资格喝醋? 盥洗过后,阳筠躺在床上,倒真是辗转难眠。 宜秋宫里,卫良娣憋了一肚子怨气。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了。 方才她去捉殿下的手,殿下却一动不动,过了半天才说了句“太累了”,竟就自顾自地去睡了。 今天这一遭也就罢了,毕竟瓀哥儿病得凶,殿下跟着着急,加上前几日八凤殿闹出大事,殿下想是当真心力交瘁。可从前几次要怎么算? 卫良娣屈指算了算,说起来竟有三四回了,下午起居院的人来宣,说殿下会宿在她这里,可晚上却碰也不碰她一下。 要是殿下嫌弃她,为何又要来呢?难道真的只是与卫氏的利益关系,不得不来应景么? 仔细想想,她又觉得并非殿下嫌弃——又不是连续的三四回,中间有几次也是如鱼得水般畅意,许是殿下真的疲累了也未可知。 再者说了,哪有不愿意同眠却屡次宿在这里的道理?看来殿下疲累之时,总会想要到她这朵解语花,愿意到宜秋宫来清静清静。 如此想着,卫良娣顿觉安心,十分满意地睡了。 翌日便是除夕宫宴,席上阳筠格外留心了宁王世子武承训,得出的结论却与武承肃、段良媛几人大不相同。 这武承训和从前的她竟有惊人的相似,看似软弱和气,其实心中分明,每个举动都有其目的。若非她也是这样的人,武承训做得倒算是滴水不漏了。 阳筠看着那个与她相类、她却望尘莫及的人,心情沉重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零五回 除夕夜 阳筠看着武承训,忍不住蹙起眉头。 人要是表里如一,凭他是嚣张跋扈还是城府深沉,都不足惧,怕的就是武承训这种外宽内深的人——谁知道他处心积虑装傻子是为了什么? 当初自己是为了谋求生路、保全妹妹,不得不与高氏周旋,可武承训一早就被立为世子,阳筠实在想不出他哪用得着如此经营。 她不禁替阳筱担心起来。 阳筱入燕,为的就是帮衬她,可对方是武承训这样的人,怕筱儿不是对手,到时非但不能借力于武承训,反而要被夫家拿得死死。一旦他们发现筱儿有所图谋,不知会不会善待她。 然而八字已经换过,都说是天作之合,如今议亲到了一半,怕筱儿只能嫁过来了。 阳筠有心提前与阳筱通气,告诉她自己过得甚好,让她收收性子,却怕阳筱不肯听劝。 但无论听还是不听,这话她都必须要说。 阳筠看向武承肃,在偌大燕国里,能保住她们姐妹的似乎只有他了。 她忽然又生出动摇的意思来,不过一闪念,却又被她强压了下去。 如今容不得她畏首畏尾了。 阳筠转过头认真看着宴席上热闹的歌舞,即便眼神难掩黯然,也做来出个十分欣赏姿态。 舞毕,武岳与钱氏分别赏了一众舞姬,得了赏赐的舞姬喜不自胜。纷纷叩头谢恩不止。待舞姬退下后,演乐之声渐起,宴席这才真正开始。 还没吃几口。宁王却有了几分醉意。 武承训要娶太子妃胞妹,又是高阳国的二王主,他哪能不高兴?但直到开宴了也不见惠王和武承思,宁王不禁兴致索然。 那俩人带兵在外,今年除夕是回不来的。 他倒不是为不能团聚而伤感,实在是想起自己此番没能带兵,心中有些不痛快。 宁王心里难受。不觉多喝了几杯,武承训见了着急。低声劝了一句。 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不过匆匆一句而已,宁王竟把酒杯放下,又跟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说起闲话来。 阳筠见状。眉头锁得更紧了。 好巧不巧,宁王又提起魏国来。 “听说周道昭好命,儿子给他生了个贴心的孙女。”宁王说着,嘿嘿一笑。 “你消息倒灵通。”武岳瞥了宁王一眼,微笑道,“才刚过了满月,你竟然也知道了。” 宁王继续笑着,与武岳聊了几句魏国的闲话。 他最喜欢打听魏国的事。 谁都知道周道昭是陛下的心病,连现今的太子妃都是从他那里抢过来的。而周道昭又多方结交,显然不怀好意。宁王既然喜欢带兵,对魏国的事自然要多留心。 一旦打起来。定是一场持久的硬仗,或许经年也未必打得完。 到那时候,他便有了用武之地,且对方是那个他光听名字就不耐烦的周道昭,这仗打起来才有乐趣。 宁王说了半天,却依旧围着周道昭打转。除了偶尔议论一下周纪,并没有提到魏国其他人。 阳筠原想听听有无周绎、周绰的消息。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提及,便只得作罢。 看来周绰也和周绎一样,终于接受周道昭的安排,由着阳筱嫁入宁王府了。 想起周道昭的心狠,阳筠不禁苦笑。然而似乎也只能怪周纪自己不努力,命又不好,竟就生了个女儿,这样一来,周绎路上的阻碍又少了些。 武承肃早将阳筠的若有所思看在眼里,见她忽然苦笑,自然把事情想得更偏。 他分不清心中是怨气还是怒火,只得借酒浇愁,直到喝了不知多少酒,这才知道心中多痛。 武承肃尚有意识,强撑着与众人一同守了岁后,坐车辇回了东宫。 原想在雪中走走,醒醒酒,及下了马车,阳筠却发现武承肃脚步微微有些踉跄。她亲自上前扶定他,让丁鑫立即准备乘舆。 丁鑫应声而去,留了他俩在外头。 武承肃脑中尚有七分清醒,只是觉得憋闷异常。他斜眼看向阳筠,发觉此时的阳筠甚是好看,好看到教他移不开眼。 阳筠头发全部挽起,露出整张雪白的脸,由于天寒,脸颊恰到好处地微微泛红,倒像涂了一层均匀的胭脂。她穿了宝蓝色销金团花的宫装,披着灰色罩面镶金丝飞凤纹的鹤氅,脖子上围了块雪白的貂皮,愈发衬得一张脸清丽好看。 他真的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一张脸。 武承肃看着阳筠,忽然想要任性一番。 从懂事起,他便时时处处控制自己的言行,从来没有随性而为过。没人知道他喜欢什么,没人关心他要什么,似乎他生来就是太子,做一切都份属应当。 嫁入东宫的女人,多半是不情不愿的,他便也乐得清静。另有一些侍妾从小便受训,按照宫里的规矩培养起来,可那样的人不仅没趣,还多了许多功利心在里头,武承肃懒得见,却不得不敷衍。 阳筠不同,当初她是被迫入燕。 武承肃才刚要咧开嘴笑,果然又想起近日的烦心事。 的确,阳筠是被迫入燕的,她有个心上人表字“陈理”,是周道昭最为重视的儿子周绎,而当初她弹琴、抄诗,为的都是那个该死的周绎。 她对自己,或许从来没有动过真心。 武承肃越想越觉头昏,也不顾身旁一堆提着灯笼的宫人,直接捉住阳筠的手握得紧紧。 阳筠才刚还在看雪景,被武承肃忽然握住手,顾忌着身旁身后都是灯笼,下意识就要往回抽。 殊不知此举在武承肃看来,竟成了阳筠避讳与他亲密。 武承肃的脑子乱了起来,从前勉强压下的念头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让他愈发难以自控。 待丁鑫带着抬乘舆的力士一路小跑过来,武承肃只冷冷吩咐了一句“去八凤殿”,先上了乘舆。 阳筠只得跟着,由珠儿扶着坐上太子妃的乘舆,心中却十分忐忑。 她隐约感觉到了武承肃的异样,大抵也猜得到是为何,但她实在不愿一切这么开始。 武承肃显然借着醉酒胡闹,虽然闹得不露痕迹,不过是因为现是在外头,身边还有一堆宫人,一旦进了八凤殿,谁知道他是不是就要发疯。 然而由不得她细想或是拒绝,八凤殿已在眼前。(未完待续。) ps:开始还债了,最近加更,目前欠下的是四章。 第一零六回 无心眠 坠儿早按照平日一样,将殿内一切打点妥当,等阳筠回来便可歇下,全没料到太子殿下也来了八凤殿。 武承肃自顾自走在前头,由着八凤殿的宫人跪了满地,连句平身也不说。 阳筠跟在他身后不远,低声吩咐众人起身。 望着武承肃的背影,阳筠心中愈发无奈。 他果然憋着怨气,但原本还能装作无事,不知为何忽然控制不住了。 想着接下来当要发生的事,阳筠咬了咬唇。 武承肃进了正殿后,倒没直接进内室,反而去了书房,待阳筠也跟着进来,武承肃瞥了丁鑫一眼。 丁鑫立即会意,带着所有人出了书房,退去正殿里头,并将门轻轻关上。丁鑫回过头,对坠儿、珠儿两个说道: “太子殿下今夜要宿在八凤殿,有劳二位了。” 二人应了,将内室的被子换了,又把床铺重新烫了一遍。 丁鑫看了看书房的门,心中竟也有些紧张。 太子殿下今日的态度不对,忽然就要宿在八凤殿,即便丁鑫是个太监,也知道太子打得什么主意。也不知如此一闹,对二人的关系是好还是不好。 武承肃却想不了那么多,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故作无意到处乱翻,却发现赭色粗陶缸中插的画少了大半,回头看去书案上翻,也没见阳筠抄的那沓“子衿”。武承肃略想了想。转身去书架上翻了起来。 阳筠站在一旁,一声也不吭。 他果然知道周绎的事了,只是不知道那方帕子如今收在哪里。既然是死人身上扯下来的。想必不会由他随身带着,便是他要伸手拿,姜华也会忌讳着,连碰也不给他碰一下吧。 姜华如今病着,帕子极可能还在崇仁殿,又或者由丁鑫带来了,稍后兴师问罪时。自会有人甩给她看。 阳筠就那么定定看着武承肃东翻西翻,虽然也是心疼。却又生出几分委屈。 若不是他二话不说就要置她于死地,她也未必要费心骗他;要不是因为心中在意,早也就不必瞒他了。一早把话说明白,惹他厌烦或是下了杀手。如今筱儿也不必非要嫁过来。 武承肃果然去拿那个檀木盒子,奈何上头有锁,根本打不开。 “这里头是什么?”武承肃定定地看着阳筠问道。 “是几枚残简。”阳筠笑容淡淡的,“殿下想是忘了,从前殿下问过的,还说晒简的时候要妾身知会殿下,也要来悄悄是什么宝贝。” 武承肃跟着一笑,把盒子又放回书架上。 即便曾经装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帕子、香珠手串、往来书信之类的定情之物。如今怕也早就换了。 有郑氏的事在前,他对事不敢抱太大希望,自然轻易地越想越歪。 武承肃因为醉酒。不禁有些头疼,伸手扶了扶额头。 阳筠见他头疼,想起宴席上他一杯接着一杯,知道武承肃确实有些醉了,忍不住关心道: “近几日都不宜盥洗,殿下若觉头疼。喝了解酒药便歇下吧?” “又没醉,喝什么解酒药。”武承肃没好气道。 “不是醉了才要喝。不过是为了明日起来头不疼罢了。”见他没好气说着话,阳筠忍不住还了口。 她情知自己有错在先,但不知为何,武承肃越是一张冷脸,她心中也更加气愤。 “不喝!” 武承肃甩下两个字便往门口走,亲自开了书房的门,穿过正殿大厅便往西边内室去了。 阳筠恨得直咬牙,只得跟在他后面去了内室。 殿内服侍的见此情景,纷纷装作没看见一般,仅敢上前帮着开门打帘子,并无一人跟着进内室服侍。 坠儿与珠儿唯恐火上浇油,并不敢此时跟着进去搅局,二人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缓缓摇头。 丁鑫等跟着太子来的人自然更会看眼色,众人心中均打定了主意,若里头不叫人,他们谁也不会进去。 阳筠进了内室,却发现武承肃就杵在门口,并没往里走。 她刚觉得疑惑,却见武承肃转手就要关门。 门还没关到一半,武承肃动作忽然一顿,亲自撩起帘子,冷冷地吩咐大厅内的几人道: “内室不需留人侍候,我不叫人,便不要进来。” 坠儿和珠儿听了,不免有些担心。 太子殿下这话十分明显,若他不叫人进去,即便娘娘待会儿亲自叫人,也是不许进的。 然而这话懂是懂了,她们却不比崇仁殿的人,只知道效忠太子殿下。 若娘娘果然叫人,她们便是拼了命不要,也是要闯一闯的。 二人悄悄交换了颜色,虽然明知里头果然闹翻了脸,她们进去也于事无补,却不能让阳筠无依无靠。 丁鑫见她二人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 殿下这是要办事罢了,不过情绪不对、时机不好。 若太子妃确有不堪过往,殿下虽难容她,怕也要明日酒醒了才有决断;若殿下错怪了人,怕回头还要小心赔罪,哪用得着她们如此紧张。 然而谁也不知道里头情形,少不得要打起精神,加倍小心。 见太子关了门,殿中众人刚想张罗值夜的事,忽听见里头落门栓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免愣了。 如今锁了门,即便殿下叫人,他们也进不去吧? 珠儿咬了半天嘴唇,实在没个头绪,只好先做眼前的事,让人抬了烧着银霜炭的火盆来,放在内室门一侧不远的地方,众人围着烤起火来。 也不需要拿什么被褥、席子,估计这一晚没人敢眯上哪怕半刻。 大家静静烤着炭火,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声音,奈何什么也听不到。 见武承肃不说话,阳筠便也不说话。 他从关上了门就还是杵在门口,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地上,并不朝她看一眼。 阳筠早打定主意把日前瞒下的话也说了,顺便说清楚自己为何如此,但看见武承肃寒着脸,她虽有一丝惧怕,更多的却是不满。 从来真心换真心,阳筠自知行为有失、于理有亏,但她总觉得武承肃能感觉到她的情意。 不说别的,只说午睡醒来拉着他那一顿好哭,他便应该有了分辨。 然而气归气,一想到自己理亏,阳筠就忍不住心软。 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劝武承肃安寝,拿过坠儿备好的帕子给武承肃匀了脸,便缓缓为其更衣。(未完待续。) ps:今日会有三更。 第一零七回 绮罗丛 武承肃一动不动,由着阳筠为其宽衣,倒还算配合。 阳筠将他的衣裳搭好,自去净室换衣裳,一边更衣一边暗骂武承肃。 他将宫人全赶了出去,害得阳筠只能自己宽衣,然而这宫装复杂得很,上下里外共二十四层,没见人能自己穿脱的。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阳筠总算把衣裳脱了。她换上为除夕备下的大红色绣金凤的中衣,又亲自拧了帕子匀脸擦手,从净室出来,却见武承肃早已躺下。 见他没盖好被子,阳筠无奈地摇了摇头,先为他把被子拉上,后转身去熄了大半灯烛,只留了小小一支给自己照亮。 她故意从床尾一边爬上去,轻手轻脚地,更避开了武承肃,直到躺好也没碰到他一下。 听着呼吸声,武承肃似乎醉得厉害,已经睡下了。 阳筠却根本睡不着。 许是心事太重,又或者过了犯困的时辰,她一点睡意也无。 想到武承肃方才的模样,阳筠又好气又好笑。他分明就是想兴师问罪,却又绷着不肯出口。 莫不是在意她到如此地步了么?看起来那般冷漠的一个人,也有如今为难到借酒浇愁的时候? 阳筠想着,只觉心口微酸,却又有几分甜蜜,不禁又心疼起武承肃来。 说到底,还是她的过错,害苦了印儿和钏儿不说,还耽搁了周绎。更惹武承肃不能痛快。 阳筠侧过身,偷偷看着武承肃侧脸。 烛光摇曳,他的脸上也忽明忽暗。但无论光影如何变化,这张侧脸都那么好看,棱角分明,俊朗刚毅。 不知多少人像她一样,半夜里悄悄爬起来,就这么偷看他的脸,恐怕那些女眷们心中都甜蜜得紧。 他倒睡得香甜! 阳筠撇了撇嘴。朝着武承肃翻了个白眼,重新仰躺好。闭了眼睛就要睡。 武承肃却醒了。 因头疼得厉害,且久等阳筠还不出来,他刚确实睡了一会儿,但阳筠为其盖被子的时候。他便已经醒了。 酒劲已过了小半,武承肃早没之前的那股子意气,想起自己心中的种种猜测,他不免又犹豫了起来。 烛光照着她的脸,那么细腻精致,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武承肃认真看着,忽见阳筠嘟起了嘴,唇色红润,晶莹得微微发亮。 才刚觉心中一动。却见她又撇了撇嘴,忽然睁开眼睛,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四目相对时。二人均愣住了。 这算怎么回事? 武承肃脑子正乱着,被阳筠猛地这么一瞪,愈发想不清楚了。 阳筠一愣后回过神来,心虚一般眨了眨眼。他不是睡得好好的么,怎么又爬起来了? 二人心中的想法均有些难堪,竟然都没移开目光。唯恐对方发现自己心虚。 就这么对视了许久,阳筠终于败下阵来。 她才是最心虚的那个。不止对武承肃,还有其他许多人。 阳筠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移开了双眼,她抿了抿嘴唇,轻声问道: “殿下怎么醒了?” 武承肃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他气血翻涌,才刚淡了一点的醉意被血一激,竟然比之前尤甚。 在他看来,阳筠的心虚全是为了周绎。她不愿他醒来,也不愿被他盯着看,最好就这么各自安稳睡去,醒来了便清净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阳筠不愿与他同房。 她排斥他,究竟是因为对她无心,还是因为惦记着别人,实在做不来? 怎么他的太子妃,心中总要装着别人? 武承肃忽然想起曾经入目的香艳。 他确实见过赤身露体的两个人,也是在这八凤殿里,在从前那张华丽的床上颠鸾倒凤。 那是郑氏。 他推门进来,原以为二人会听见,接着滚到地上求饶,但因为呻吟和喘息声太大,床上二人并未听见他的脚步。 武承肃隔着帷幔站在那看了几息的工夫,直到郑氏喊那医官名字,他才回过神来,让力士把二人从床上拖下来。 想起那日的不堪入目,武承肃愈发头疼。郑氏也就罢了,不过是父皇与定国公利益交换,他毕竟未曾对郑氏动心。 阳筠却不同,他待阳筠是用了十足十的真心,说宽容更宽容,说严苛更是谁都比不上的。 武承肃生怕自己把阳筠也想得不堪,他来不及思考,就那么抛开一直以来的顾忌和猜疑,翻身把阳筠压在身下,嘴唇直接覆在了她的唇上。 这感觉是久违了的,上一次尝她的滋味还是在几个月前。 而这一次,他决心不会再放弃了。哪怕结局再不好,哪怕他要因此伤心为难,也比他胡思乱想来得简单痛快。 武承肃不容自己又退缩,他毫不控制自己的念头,只凭着感觉动作,任体内的血液乱窜,一边吮吸着阳筠柔软的唇,一边把左手伸进她艳红色的中衣里,抚着她纤细的腰肢。 他忍不住往她胸前瞥了一眼。他不喜欢这件中衣,虽然阳筠穿红更衬出白,但他就是觉得碍眼。 武承肃忽然发现,原来在他心里,阳筠始终是纯净脱俗的,只有清丽的颜色才与她相配。这样的认识让他彻底妥协,左手上移,直接覆在她胸前的软肉上。 即便心里做足了准备,当武承肃的手覆在她胸前时,阳筠还是觉得尴尬。 她身体有些僵硬,虽不排斥他的动作,却无法按照女官教的那样极力配合。 武承肃倒没指望她能配合。 他耐着性子,把她身上那件碍眼的中衣脱下来丢在一旁,双手环住她裸着的上身,埋头在她胸前。 阳筠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出声,静谧的夜里这一声轻哼实在过于明显,她甚至怕被门外的宫人听了去。 那一声轻哼落在武承肃的耳中,比催情的药酒更烈。他松开阳筠的身子,双手配合着口唇的动作,在她腰线与胸前乱摸,时轻时重。 阳筠紧绷的身子终于放软,伸手搂住他的头颈,轻轻唤了一声“武庚”。 武承肃闻言大喜,脑筋愈发不清楚了。 借着残余的酒劲,他毫不犹豫地褪去二人的亵裤,寻到那处他期待许久却又惧怕的地方,只在外头打了几个圈,便猛地将腰一沉。 他本就坐不惯怜香惜玉,加上心中仍有几分惶惧不安,如今又醉得厉害,动作实是凶得很。(未完待续。) ps:总算有个好开端,如此一来,真是“坦诚相见”了。送大家一首诗,元稹的,不知道用手机端的小伙伴能不能看到。写在“作者的话”里,并不花钱。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曶曶。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宝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圃,将朝碧帝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遇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曈曈。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幕幕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明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第一零八回 恋绣衾 武承肃脑中昏昏沉沉,哪里意识得到自己其实十分粗鲁。 他本就不惯怜香惜玉,加上心中仍有几分惶惧不安,如今又醉得厉害,动作实是凶得很。 阳筠忍不住疼,伸手就要推开他,却如何推得动分毫。 她知道头一遭会疼,但听曹维贤说,男子原有不少技巧可使女子欢喜,只疼一瞬也便好了。 可这厮却毫不留情,恨不得将她拆了。 武承肃察觉到阳筠的异样,见她甚至动手要推开自己,心中不禁大喜。他有心放缓速度,却因醉酒的缘故无法自控。 也不知是不是喜悦过了头,连武承肃自己都觉得动作比方才更狠了许多,过了许久才勉强略慢了些。 他吸吮着阳筠的脖颈、耳垂,下身全凭着感觉律动,虽不如开始那般一味横冲直撞,但因太过渴求,到底算不上温存。 阳筠疼得厉害,忍不住张口咬了武承肃的肩膀,却又唯恐咬得太狠伤了他,没多久又松了口。 她只能狠命咬着牙,手臂牢牢环住他的腰背,将头颈卡在他的颈间,不知过了多久,痛感才终于消失。 酥麻的感觉一阵阵袭来,阳筠不自觉地被冲昏了头。 她闭了眼,手臂紧紧环着武承肃,下意识地轻吟出声。 武承肃显然听见了,他微微一顿,重新吻了吻阳筠的唇,便又将头埋在她脖颈间。腰腹重新动了起来。 然而与方才不同,他终于恢复了该有的温柔。 他用舌尖卷了她的耳垂,小心翼翼地含在口中。用牙齿轻磨她柔软的耳朵。 阳筠酥麻更盛,只觉浑身都要化了一般,忍不住又要轻吟。她忙紧紧咬了牙,告诫自己不许再出一声,却哪里忍得住? 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呻吟,感受着她生涩的配合,武承肃心中酸甜参半。竟不自觉地流出泪来,忍不住又是一阵猛烈的撞击。 阳筠有些适应了这样的节奏。见他动作忽然变快,倒也觉得畅意,随着他的动作轻哼低吟。没过多久,阳筠忽觉他在她腹中的部分动了动。接着体内一阵温热。 他终于停止了动作。 阳筠知道,二人完完整整地圆了房。 也不知是因为醉,还是因为疲累,事毕后,武承肃头晕得愈发厉害。他翻身躺在一边,几息的工夫便睡着了。 阳筠偷瞄了一眼,见他呼吸匀称,显然是又睡了,这才敢大方睁眼。等着天发呆。 过了没多久,阳筠忽然觉得腿间有一股温热流了出来,瞬间腿间冰凉一片。 饶是屋里没人。武承肃睡得又沉,她还是羞红了脸。曹维贤讲这些时,她都没觉得有这么难堪。 虽然有些困倦,但腿间十分黏腻,身上也被汗湿了个完全,阳筠觉得实在无法就这么睡下。想起身去擦干净。 按理是要叫侍女进来更换被褥的,顺便帮自己擦身。但一来武承肃睡得正香,二来她也羞于叫人。更何况武承肃说了不许人进,怕没人敢来帮忙吧? 想到外头还有不少人,忆起自己方才的呻吟声,阳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还好意思叫人进来。 她悄悄坐起身,却忍不住立即蹙眉。 才刚明明不觉得疼了,怎么现在连坐起来都艰难?阳筠瞥了武承肃一眼,把这份痛楚都算在了他的头上。 按照女官所授,他就是有不少办法,足可以让她少受些痛楚的。 阳筠咬着牙,将中衣披在身上,慢慢蹭着去了净室,哆哆嗦嗦地将自己身上擦干净,重新将中衣亵裤穿好。 才刚走出净室,她略一顿便又折了回去,重新拧了两块巾帕在手。 她本不想给武承肃擦身子的。他方才那般不管不顾,完事便直接睡了,外头侍女一大堆只不许进,哪有倒要她去管他的道理?左右这几日不能沐浴,让他就这么臭着,阳筠倒能解解气。 然而一想起方才的经历,阳筠就狠不下心。 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哪能这么任性胡闹。不过是擦个身子,原就是她分内之事,侍女们不过是代劳罢了。 阳筠在床边挨着武承肃坐了,刚坐下时又是一阵生疼。她皱着眉为他擦身子,却因手臂不及他身子长,少不得要来回挪动,每动一下又是火烧一样痛。 擦至肩头时,她才发现方才那狠狠一口,已在他肩上落下十分清晰的齿痕。 也不知他是不是也觉得疼。 她用手指轻轻抚上那一圈细小的齿痕,面上不自觉露出温柔的笑,呆呆看了好半天,才继续给他擦身。 武承肃睡得沉,根本不知道阳筠给他擦身子。 卯正时分他才迷迷糊糊醒来,意识到自己在八凤殿,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冬日昼短,外头天未大亮,只刚有了微弱的光。 他转过脸去看着阳筠,却发现她仍在梦中。 阳筠嘴角分明在笑,但不知为何不时蹙眉。 看着阳筠的脸,武承肃猛地想起昨夜的事,但除了一些模糊的感受,他似乎一点细节也想不起来了。 他抓住仅存的一点记忆,反复回味当时的感受,忽然觉得心中颇安,生出几分畅意。 想起昨夜又是醉酒又是行事,武承肃以为自己身上脏得厉害,正想要起身去净室,却发现身上已被人擦净了。 他转头去看阳筠。 没有人敢进来,她脸皮又那么薄,定是她亲自给他擦的。 武承肃想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的身子,不禁哑然失笑,也不知她怎么下得去手。 他忍不住往她身上扫了一眼。 可惜她把中衣又穿了回去,也不知她的身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如此想着,武承肃的身体又有了反应,他忙吸了口气,强压住尚未满足的欲望,起身去了净室。 天已亮了,今日本就起得晚,但尚可以醉酒为由推脱。若按耐不住、白昼宣淫,传出去不仅害了自己的名声,更会连累阳筠无法做人。 片刻后阳筠也醒了,却不与武承肃说话,径自去了净室解手净脸,接着开门叫侍女进来服侍。 在阳筠去净室的时候,武承肃看清了床褥上残留的痕迹。金地红花的锦缎上有数块斑驳,虽不十分清楚,却让他高兴之余不禁心生愧疚。 然而对周绎其人,他仍旧存了忌讳。(未完待续。) ps:上一章有改动,美妙了一些,建议喜欢类似情节的小天使们重新下载…… 第一零九回 与君知(二更) 武承肃觉得,自己忌讳周绎,实在是无可厚非的事。 且不论阳筠曾对周绎有情,便是只说周道昭放着世子不帮,处处偏心二子周绎,武承肃就无法忽视这个人。 也不知那周绎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老狐狸周道昭费心,又能让阳筠属意。 武承肃想着,抬头看了看阳筠。 她还是不看他一眼,连话也不肯说半句,武承肃觉得她必是羞臊得厉害。 直到用早膳的时候,武承肃才觉出不对来。 他原以为阳筠不过是害羞,因此才对他不理不睬,便有意打破僵持的气氛,存心逗阳筠一逗。 见阳筠伸筷去夹菜,他故意把筷子伸长,装作也看中了那碟小菜一般,却直接钳住阳筠的筷子。 阳筠果然抬头,一瞬的四目相对后,她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 武承肃不禁愣住。待回过神来,他心中十分忐忑。 莫不是自己醉得厉害,胡说了什么不成? 他知道自己有多忌讳周绎其人,生怕睡得迷迷糊糊时,把心中那些龌龊的猜疑全都说了。若果真是醉酒多嘴,她一定万分伤心,恐怕不是三五日便能哄好了的。 武承肃哪里知道,阳筠不过因为浑身酸痛,加上听了他的胡言乱语,心中憋着一股气,有意要怄他两天。 昨夜他忽然说要来八凤殿时,阳筠便已有了准备,想着既然他知道帕子的事,二人相处起来必然十分别扭。 只是没想到他粗鲁得很,折腾了那么久,害她连走路都难,甚至睡到半夜里,他还不忘毛手毛脚。 最让她生气的,是他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的那些话。 阳筠听了许久,才明白他睡迷了仍不忘问她话,虽然武承肃的声音甚小,又断断续续,她还是听了个明白。 “你可还想着陈理?” “我真怕你与他有私,迟迟不敢与你圆房。” “莫要与郑氏一般,我不忍心杀你,只能自己伤心忍耐。” 阳筠听清后,又是羞愧,又是生气。她瘪着嘴看了武承肃半天,恨不得再狠狠咬他一口。 然而转念想到武承肃梦里也不忘质问自己,其心中苦楚可想而知,阳筠忽然心又软了,忍不住内疚起来。 她本打算找个机会把一切说了,原谅与否全凭武承肃心情,没想到他先做了那样的事。 事已至此,她反倒不知还该不该坦白了。 早上醒来后,阳筠便觉得身上像要散了一样,哪里都不舒服,尤其走路时更是难忍。见武承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阳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知他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在这里装傻充愣。 她打定主意怄他几日,直到他把话说开了,她再将过往和盘托出。 主意定了,阳筠却自嘲了起来,她这也算是恼羞成怒了吧?这样也好,若他能先开口,话才能说得透,不会留下什么后患。 由于憋着一股气,她给了武承肃不知多少个白眼,他却只看着了一个,并因此惶惶。可惜昨夜的事他根本记不清楚,苦思了一餐饭的工夫,他还是不确定问题出在哪里,又要如何弥补。 用过早膳后,二人又去宫中拜见帝后,跟着祭天祈福,飨祀先祖,午初时分在宫中用了膳。回到东宫后,又一同接受了众女眷的拜见。 在人前,阳筠自然做得端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然而到了背人处,她仍旧不看他一眼。 申初回到八凤殿时,阳筠一动也不想再动了,武承肃竟跟着回到八凤殿,任凭阳筠冷着他,只是不走。 左右也是冬假,又是大年节下的,他闲着也是无事,不如在八凤殿呆着——或许阳筠一会儿就又理他了呢? 阳筠身上乏累,本想略睡一会,不想他来了就不肯走。 这时辰不早不晚,没的说这会儿要歇息的,原想等武承肃走了,她偷偷歇一会儿,不想苦等许久他还是不走。阳筠无法,只得找些事打发时间。 绣帕子是不能了,正月里不好动针线,因此各宫各殿才会提前做好一春的衣裳。 要看书,她也没那份闲心,别说身上疲乏,就是头也疼得厉害,哪能读得进书去? 要说写字弹琴,那更是不能。别说挥臂悬腕,如今连端个茶盅她都有心无力。 阳筠想了半天,实在无事可做,忽然想到武承肃今日讨好的态度,觉得未必不是个好时机。 武承肃拿了卷琴谱,坐在胡椅上读了起来,态度看似认真,实际心不在焉。 他也需要找些事情做。 虽然他刻意黏着阳筠、伺机讨好,此事彼此心知肚明,但掩耳盗铃的功夫却省不得。 见武承肃坐下,阳筠也在铺了软垫的胡凳上坐了,身子并不十分端正。 武承肃见了,知她当真疼得厉害,难为她在人前苦撑了一整日。 见武承肃眼中难掩心疼懊恼,阳筠定了定心,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问道: “殿下昨夜问了臣妾几句话,可还记得?” 阳筠态度莫名转好,武承肃心中却愈发忐忑。 他果然胡言乱语来着。 只盼他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再不济,就是只提及周绎的名字,问她关于二人的关系,至于那些不堪的念头只字未提。 “昨日酒醉,记不得了。”武承肃淡淡一笑,“你又自称‘臣妾’,明知我听不惯你这么说。” 见他笑得坦然,阳筠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才又道: “殿下提了‘陈理’。” 武承肃闻言一怔,继而苦笑道: “已经清楚了,不提也罢——过去之事莫要再提,我心中有数,不会为此为难你。” 那周绎早成了亲,又有何惧? 阳筠闻言眼圈一红。 不为难她,由着他为难他自己么? 她狠了心,才要开口把事情说个清楚,却见武承肃明朗一笑,柔声问她道: “身上可是疼得厉害?” 阳筠果然立即羞红了脸,她嗔了武承肃一眼,接着便只是低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武承肃心下愈发畅意,不过稍一试探,她便暴露无遗。 阳筠这般反应,他哪还需要担心? 他缓步走到阳筠跟前,在她身边的胡凳上坐下,目光深邃却柔和地看着她,忽然开口道: “我肩头一圈齿痕,可是你咬的?” (未完待续。) 第一一零回 怕相思 阳筠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她原以为武承肃要说些动情的话,怎么说出这么没羞的一句来? 待她回过神来,先嗔了武承肃一眼,却忍不住掩口而笑,原本的怨气和自责一齐消失殆尽。 武承肃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笑。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种大获全胜的感觉。 魏国王宫里,令武承肃忌惮的周绎正冷冷看着妻子,完全笑不出来。 他并不知道阳筠的事,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从听懂彼此的琴声起,周绎心里就认定了阳筠,阳筠嫁入燕国后会发生什么,他早有了准备。 他要的是一个知心人,一个在他功成名就后能与他浪迹天涯,携手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知音,即便那时阳筠带着两个别人的孩子,他也甘之如饴。 周绎觉得沈青英根本不懂他,也并不能与他相知。 在他看来,沈青英不过是恋着从小的情分,不自觉偏了心而已,甚至从来都只是敬他,而非男女之爱。 周绎对沈青英未曾有片刻动心,但她却终究是他的表妹,他愿意好好供着她,甚至将来大业有成时立她为后。 但是要他碰她,实在难为。 他看着眼前畏畏缩缩的沈青英,忽地一声冷笑,抬腿就往外走。 沈青英下意识就要身手去拦,但才刚伸出一半,她就缩回了手。 她并没想对姑母说什么,只是看到傅天瑜的女儿满月时,她实在羡慕得紧。沈青英求着傅天瑜把孩子给她抱,抱住了竟就舍不得放手。 天知道她多想要一个孩子,尤其想到孩子的父亲会是她从小就倾心的周绎,沈青英愈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心中所想自然都刻在了脸上。 沈夫人是过来人,见沈青英神色有异,立即起了疑心。趁着沈青英早起问安时,沈夫人直接问她与周绎房事如何。 沈青英自然找些话敷衍,奈何沈夫人全然不信,一番逼问下,沈青英果然说漏了嘴。 倒不是她笨拙,实在是关心则乱——姑母咄咄逼人问了许久,待她乱了方寸,开始口不择言时,姑母忽然问她是否还未破身。 未及沈青英答话,沈夫人便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重重拍着身侧的案几骂道:“陈理真是糊涂!如此下去,你怎能有身孕?若无身孕,三年之后提起休妻,你难道真要回沈家?你今后还能不能活?” 沈夫人骂完,便一叠声地让人去叫周绎。 青英生怕当真叫了周绎来,会让他误会自己告状,心生厌烦,情急之下未及思索,话便直接出了口。 “姑母息怒!孩子未必就要嫡出,便是纳几个娘子也无妨,青英不怕人议论。” 沈夫人忽然不做声了,就那么淡淡地看着沈青英。 青英十分惶恐,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慌忙低下了头。 沈夫人见她如此小心,不禁恨其不争。 原来在沈青英的心中,她还是姑母的身份,并非母亲。 这个侄女从小就在自己跟前,她是什么性子沈夫人最是清楚。沈青英处处护着周绎,又生怕惹他生气,所有委屈都自己承受,偏她还不觉得伤心。 她甚至可以为了留在周绎身边,容许几个妾室爬到自己头上。 沈夫人又问了几句,青英却不肯再开口,既然张嘴就是错,她干脆闭紧嘴巴就好了。 见青英不肯说话,沈夫人又让人去叫周绎。沈青英一急,泪便落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母亲,陈理表哥与我是圆了房的,想是他觉得无趣,之后才再没碰我。”沈青英抽泣道,“母亲若为此事为难表哥,倒教青英难堪。便是表哥大量,不责怪青英,青英也没脸面活着了!” “做错事的是他,他哪还有脸怪你!”说是这么说,沈夫人却深知儿子的脾气。而一旦周绎对青英表现出不满,恐怕青英真会做出傻事来。 这孩子虽然改口叫她母亲,竟还称呼夫君为表哥,这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样子,哪里像沈家的女儿? 沈夫人无奈,只说气得头疼,让青英上前为其按了按头后,便吩咐她退下。 之后的几日,沈青英战战兢兢,几乎是提心吊胆地度日。她唯恐姑母叫了表哥过去训斥,每次周绎回来,沈青英都偷偷观察他的脸色。 她平日谨慎惯了,时常留意他的脸色,因此周绎虽有所察觉,却没放在心上。 直到今日醒来,他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昨晚他又想着阳筠,百无聊赖之际,想起她爱喝羊乳,便让人去厨下取来一碗。 羊乳味道不好,但想到阳筠也喝这个,周绎便不觉气味腥膻,反倒觉得十分可口。 一碗羊乳下肚没多久,他渐渐觉得浑身燥热难耐,对阳筠的思念愈盛,几乎就要失控,想要冲到临水去找她。 沈青英恰巧在这时进来。 她刚被姑母叫了过去。 沈夫人借口询问旧事,留了沈青英半晌。见青英说二人已经圆房,只是后来再未行房,沈夫人还说如此可稍放心,暂不处罚周绎,接着便放她回来。 沈青英不觉有异,心里轻松了许多,拜辞沈夫人后直接回自己房中。她与周绎虽然同床而眠,但周绎从不碰她,之前说“表哥觉得无趣”,倒也是她真实所想。 才刚进门,沈青英就发现周绎的异样。 他从未如此看着她,双眼直直地,眼里似乎有火一般,令她浑身灼热。 沈青英下意识要躲,却被周绎死死拉住。 屋里服侍的仆婢见了,纷纷退了出去。 沈青英见状,心里明白了几分,可怜她还以为表哥终于回心转意,对周绎毫不抗拒。 这一次与新婚不同,她看得出,表哥强忍着欲望做足前戏,对她极尽爱抚。 沈青英不禁迷乱,正准备迎接表哥的进入,却听他伏在自己耳边喃喃道: “筠儿,给我……” 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沈青英略犹豫了一下,便决定继续配合。 陈理表哥显然被下了药,不然不会如此难以自持,更不会认错了人。听说被下药的人若不能发泄,连命也会丢掉。 沈青英由着周绎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己就是阳筠。(未完待续。) 第百拾一回 怨悲欢 周绎一觉醒来,惊觉自己上了当。 他自知做得不好,未能善待沈青英,心中对她原有几分愧疚,只不知要如何补偿。但她做下如此卑劣的事,教他十分看不起。 看着低头不语的沈青英,周绎只觉厌恶,连从前的愧疚怜惜都不剩。 昨夜的事,周绎猜到是沈夫人从中捣鬼,但他隐约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记得他一遍遍唤着阳筠的名字,也记得沈青英如何极力迎合。 沈青英虽只是个棋子,无力做主或反抗,但她毕竟没有推开他,而是由着他把她误认为阳筠。 她之所以没能入周绎的眼,全是因为她逆来顺受,半点主意也无,为了自己的那点念头什么都可以不顾。 虽然明知她是因为爱慕自己才会如此委曲求全,周绎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想要的对象,是可以在他迷乱之际推开他的,而沈青英永远不会如此。 他可以保全青英的面子,不将此事怪在她的头上,权当什么事没发生一般,但有些话必须要说清楚。 周绎心高气傲,容不得人算计他,即便那人是自己的母亲。 见沈青英满脸委屈,周绎气得厉害,抬脚就往沈夫人房中走。 沈夫人早知道周绎要来算账,她一早就拘了傅天瑜在这里,抱着周纪的女儿有说有笑,当周绎进来时,沈夫人还若无其事一般催周绎快点也生个孩子。 “我想要的不过是你们平安喜乐,再多生几个孩子陪着我罢了。”沈夫人笑着对周绎道。 因长嫂在,周绎无法质问出口,也不便多留,借口给沈夫人问安,略呆了片刻就走了。 然而他进门时的满脸戾气却被傅天瑜看了个清楚。 傅天瑜回到自己房中,反复琢磨着沈夫人与周绎的话,隐约觉得周绎夫妻有问题。沈夫人反复说了几句让周绎“早些生子”的话,明摆着不是真的急着抱孙子,而是为了敲打周绎。 想起关于周绎和阳筠的传言,傅天瑜不禁吃惊。她忽然对周绎生出钦佩,又觉得沈青英实在可怜,但一想到丈夫成了魏国的弃子,傅天瑜便立即不再心软。 这倒是个有用的消息,怕迟早派得上用场。想起自己如今的窘境,傅天瑜在心中慢慢盘算了起来。 待傅天瑜回房,周绎果然又去沈夫人屋里。 沈夫人原以为晾他一时半刻,周绎的气便可消了,哪料到他的怒气丝毫未减。 周绎进门后撵了所有人出去,直言自己对沈青英没半点心思,若只好吃好喝供着她便罢了,倘再有类似的事,他绝对不会如这般心慈手软。 沈夫人气结,狠狠训斥周绎一顿,问他那个高阳王主究竟好在哪里。 周绎毫不含糊,将他看重阳筠之处逐个儿数给母亲听,甚至几次拿阳筠与沈夫人比较。 沈羽绝世容貌,即便有了年纪,那张脸也少有人能及,然而更让人羡慕的,却是她良好的出身,以及不输于男儿的才华气度。因此众人才尊她一声“沈夫人”,而非“周夫人”。 有母如此,周绎才那般心高气傲,一众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独看上了阳筠。 沈夫人听了,虽仍旧生周绎的气,却也生出几分难过。 她原是相信儿子的眼光、心里接受了阳筠的,不想忽然生变,侄女得了机会嫁入周家。 初听此消息,沈夫人喜忧参半,喜的是周绎的前途光明一片,忧的是大儿子周纪地位不保,且沈氏地位愈发牢固。 为此她曾有意暗示兄长沈兖,希望他不要把青英嫁进来,可是兄长从来都不清醒,只当这是天赐良机,乐得把青英送了进来。 并非沈羽嫁为人妇便忘了娘家,只是沈氏一族地位过于牢固,对周氏来说迟早是个祸患。她不希望儿孙将来面对强大的外戚,即便这外戚是自己本家。 更何况她那位夫君恐怕早有打算,不会任沈氏坐大。沈青英嫁进来,看起来是风光无限,实际却是被推到风口浪尖。 对此沈兖倒不是全不知情,然而他向来自负,认定了周道昭不敢过河拆桥。 沈夫人身份尴尬,不敢说太多,唯恐言多语失,见兄长一意孤行,便也只能由他去了。 她原以为周绎会顺时应势,哪曾想他如此顽固,冷了青英这么久。 万一此事传了出去,沈兖势必要来兴师问罪,到时候大家的脸面就都不用要了。 沈夫人明知周绎不服管束,却不得不兵行险招,希望他醒来后能可怜青英,不想弄巧成拙。只盼这一遭青英能有身孕,若平安产下一个孩儿,便是有人故意揭开此事也不怕了。 最好是个女儿。 周绎辞了母亲回到自己房中,之前的怒意早已不见,换上的是一脸漠然。 沈青英见了,心里十分难过。 她觉得自己所为确实有些卑劣,表哥生气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那样的表哥她无力拒绝,便是再有一次,她也还是会曲意迎合。 只是表哥显然是动了气,对她不理不睬,要如何才能弥补回来? 想起昨夜的温存,沈青英胸口一酸。 那种感觉当真奇妙,只可惜他一声声轻唤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阳筠。 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阳筠觉得十分麻烦。 她浑身疼得厉害,实在不想让武承肃留宿。奈何他就是不走,用过晚膳后竟直接在床上坐了,就那么斜靠在床边,拿了白日的那本琴谱来仔细翻看。 “殿下喜欢这里的琴曲么?”阳筠看着武承肃,似笑非笑地问他道。 “尚可,谈不上喜欢。” 见他煞有介事,阳筠在心里偷笑。这本琴谱确实鸡肋,多半华而不实,然而他分明是和周纪相类,还硬要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 “见殿下珍藏了焦尾琴,便知也是此道中人,不知何时得闲,敢请殿下赐奏一曲。” 武承肃闻言抬头,正好看见阳筠促狭的笑容。他也不分辨,将琴谱一合便说困了。 阳筠只得随他歇下,心中却怕得厉害。 好在武承肃知道分寸,并未急在一时,只是将她拥在怀里,片刻后便沉沉睡去。 丰年大雪,八凤殿里却是一片融融之乐。 值夜的珠儿、春桃都乐开了花,连卧病在床的钏儿听说二位殿下如今的情形,眼中也放出欣然的光彩。(未完待续。) 第一一二回 怯春寒 八凤殿里春意暖暖,宜秋宫的人却觉得寒意逼人。 他们已经有两天不敢大声说话了。 这几日卫良娣心中正别扭着,看什么都不顺眼,不知何时便会发一顿脾气。今日晚膳后,连秀菊都被她狠狠骂了一通,其他人自觉没那么大脸面,哪还有人敢上前奉承? 卫良娣有气没处撒,愈发觉得火大。 三更半夜的,她自己睡不着,便起来折腾宫里的人,又是要茶又是要水,不是嫌茶浓就是嫌水热,比平时更难伺候几分。 正闹腾着,瓀哥儿忽然醒了,哭个不停。 卫良娣更觉心烦,耐着性子去看瓀哥儿,将乳母又数落了一顿。 孩子半夜醒来原是常事,且卫良娣折腾得合宫不能安生,瓀哥儿被外头的动静吵醒,本就容易哭。更何况瓀哥儿的病还没好利索,身上十分难受,偏他又不会说话,自然只会哭闹。 乳母被莫名其妙训斥了一顿,虽然觉得委屈,但也只能默默受着,哪敢顶嘴分辨。 卫良娣闹了一遭,重新回到床上躺着,觉得中衣全都被风吹透了,身上都是寒气。她紧紧裹着被子,过了许久才暖和过来。 却还是睡不着。 殿下已经连续两日宿在八凤殿了。 起初她觉得不过如此,许是殿下醉酒了,被阳筠硬拉过去的。想来殿下酒醉无力,阳筠未必能得到什么便宜。 然而初一随众人一起给太子、太子妃行礼时,卫良娣明显看出不对劲。 虽然阳筠极力掩饰,卫良娣还是看出她走路吃力,而殿下难掩的关切愧疚更让卫良娣觉得刺眼。 想起武承肃近两次宿在宜秋宫,却连她手指都懒得碰,卫良娣心中泛起一阵阵酸。 要说平时忙碌劳累也便罢了,这两次可都是在冬假里头,且殿下至少也会隔日才要人侍寝,哪就有那么疲乏了?除夕夜熬了大半宿,听说还喝醉了酒,不也照样去了八凤殿,折腾得阳筠走不得路么? 卫良娣越想越生气,狠狠踢了几下被子,也不知是呛到了还是怎么,忽然就咳了起来。 见娘娘咳嗽,在内室值夜的秀菊赶忙起身,先倒了杯水递过去,待卫良娣喝了一口,又轻轻为其抚背顺气。 卫良娣咳过之后发了会儿呆,便又默默躺下了。 主子不说,秀菊也不好多问,她不知道底里,却猜到与太子有关。 这远非她能力所及。 卫良娣也是没了主意,她很想问问其他几个近日侍寝的人,看她们的遭遇是否一样,然而这事太过丢脸,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被殿下冷落的事她不能对任何人说,连家人也不能知道,传出去只能是个笑话。即便父亲使了手段,逼迫着殿下碰她,她也不过是得了一时之快,之后会被殿下彻底厌弃的。 一旦她被厌弃,只怕卫氏要重新送个人进东宫了。 卫良娣咬了咬牙。 不知下一次太子殿下来,会不会还这么晾着她。 苦想无果,卫良娣这一夜睡得很差,早起时果然发烧。 她的风寒并不严重,但她不愿去给阳筠问安,待医官看过后,卫良娣便让秀菊去八凤殿,代她给阳筠请罪。 “昨夜便觉不妥,今早请了医官来瞧,说是受了风寒,让静养几日,怕出门再受了风,也容易过了病气给人。”秀菊跪在地上恭敬道,“良娣娘娘恐太子妃殿下怪罪,特让奴婢前来说明,一并请罪。” 阳筠嘴角一弯。 想来卫良娣也不敢装病,医官都惧怕武承肃,没人敢弄虚作假。但“忌讳出门”“恐过了病气给人”,显然是胡说八道了。 这人还真是有趣,竟懒怠见她了。 阳筠无谓和她计较,只是不知其他人是否也有此心,却不得不来八凤殿应景。 她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果然有几个心虚的低下头来。 莫不是都看出她行动不便了么? 阳筠想不通,不过是武承肃接连两日宿在八凤殿,便是与她同房又能如何?这满殿的人,哪有一个没受过雨露恩惠的? 待众人离开,阳筠径直去了书房。 武承肃正站在书案后头写字。 阳筠凑过去看,见他是帮她抄经。 “倒有劳你了。”阳筠柔声道,接过丁鑫手中的墨,在砚台上磨了起来。 “听说卫良娣告了假了?”武承肃忽然问道。 阳筠抬头看他,见他脸色还好,便又低头去磨墨,轻描淡写道: “说是受了风寒,忌讳吹风,也怕过了病气给人,要告几日的假。” 武承肃并不言语,仍旧认真抄着经文。 想起方才殿中众人心虚的样子,阳筠不禁好笑,轻声问武承肃道: “这我倒不懂了,难不成殿下从未接连两日宿在哪宫里么?” 不等武承肃答话,阳筠又自言自语,说她从前看起居注时,隐约记得有过类似的事。 武承肃闻言,先抬头看了看丁鑫。 丁鑫十分有眼色地退下,珠儿见了,也跟着退了出去,留他二人在书房里。 武承肃这才笑道: “倒不是因为接连两日,只是你走路太不便利,被人瞧了出来罢了。” 阳筠目露疑惑,才刚要再问,忽然飞红了脸。 外人不知除夕乃是她头一遭,怕还以为他俩如何没羞没臊来着。看卫良娣的反应,八成是武承肃平日较为克制,众人因有此误会而心生妒忌,倒也合情合理。 若全都嫉妒忌讳也就罢了,万一有人心有不甘,传了出去,她定要惹一身骚。 见阳筠红着脸,武承肃轻笑了出来。阳筠咬着唇,只顾低头磨墨,再不抬头看他。 武承肃又抄了两百余字才停笔。 “抄得乏了,先搁着罢。”武承肃左手扶着右腕转了几圈,对阳筠道,“这字可还用得?” 这是她头一遭见他认真写字,笔势豪纵,遒劲有力,倒和他的性子有八分相似。 至于那两分不像之处,便在于其字豪迈洒脱,而他其人太过压抑。 “写得这般好,倒教我不敢动笔了,今后少不得还要劳烦殿下。”阳筠笑着打趣,心里却愈发心疼起他来。 武承肃笑得开心,既不应承说帮忙,也不出言拒绝。用过午膳后,武承肃却忽然说要去宜秋宫。 临出门时,他朝斜睨阳筠一眼,将她的强颜欢笑都看了进去。(未完待续。) 第一一三回 石砸脚 阳筠心中不快,却也无可奈何。 离了高阳,她就必须适应男子三妻四妾,何况她嫁的还是大燕国的太子。 东宫尚有那么多空缺,不知外头多少人时刻盯着,一心想把女儿往这里送呢。她要是因为这个时常生气,恐怕没多久就要升天了。 然而送武承肃出了八凤殿后,阳筠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竟然有些习惯那个人赖在这里了。 阳筠虽觉百无聊赖,却连中觉也不愿歇,竟又踱步进了书房。 珠儿要跟着进去,被阳筠轻声拦住,说不需要人侍候。坠儿在旁见了,不免在心中暗叹。 娘娘如此患得患失,于人于己都不利,少不得要寻个好时候劝上一劝。 阳筠独自进了书房,静静地站在书案前,盯着武承肃的字看了许久,心中敬佩怜爱之意尤盛,竟不自觉地用手指在桌案上临起他的字来。 待片刻后回神,她忍不住自嘲一笑,立即告诫自己不许去碰焦尾琴。虽然努力克制,阳筠终还是忍不住往墙上望了过去。 看着墙上的三张琴,她忆起无数往事,心中不免感慨,又有几分不安。 这一路许多身不由己,自琴伊始,不知要由何而终。 阳筠呆立了半晌,分明没做什么,竟觉得乏累异常。这倒也奇怪,刚才她还全无睡意。 她在书架上翻来翻去。却找不出一册可心的书籍来,最终拿了本《山海经》在手。 阳筠回到内室,斜靠在床边翻看《山海经》。不过随手翻了几页便觉读不下去。她索性将书往枕边一搁,直接倒在床上歇下了。 睡了不到半个时辰,阳筠便又醒来,睁眼却不见武承肃,直到八凤殿里吩咐了晚膳,也不见他人来。 人不来就罢了,连个讯息也无? 阳筠有些憋闷。 也不知起居院的人想些什么。论理太子殿下每日宿在哪里,起居院需遣人来报与太子妃的。今日不知为何竟然遗漏了。 她觉得武承肃八成宿在了宜秋宫,有心问坠儿几个是否听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神使鬼差般,阳筠竟又去了书房。一边看着武承肃的字,一边用手在桌案上认真比划起来。 “当真觉得好看么?” 阳筠吓了一跳,抬头去看时,果然看见武承肃站在书案那边,正笑着看她,她竟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不待阳筠答话,武承肃便吩咐丁鑫磨墨,一边撸起袖管,一边走过书案这头来。 “既然这么喜欢。我再帮你抄一卷。” “天色暗了,殿下莫要抄了,仔细伤了眼睛。”阳筠说着。把本来放在书案中央的经书收在一旁。 武承肃站在那里看着她笑。 “怎么,这会儿倒知道伤眼睛了?” 阳筠会心一笑,小心翼翼地收着武承肃抄的经,也不抬头看他,只轻声问道:“这么晚,殿下怎么过来了?” 见阳筠这话问得有几分醋意。武承肃心头一热,直言想来看看她。陪她一同用晚膳。 “左右都是一样的份例,便不提前吩咐,直接用你那份也无妨。”武承肃说着,粲然一笑,“说来也奇怪,分明不合我的脾胃,但我倒真想吃你爱的那些菜了。” 一席软语,把旁边的丁鑫和珠儿尴尬得不行,二人微一对视,均悄悄退到了门口。 阳筠倒忘了尴尬,只觉十分欣喜。 想起当初有意怄他,她便忍不住笑,难为他还记得当初那餐逐客的饭。 正在高兴的时候,忽然听武承肃说晚上不宿在八凤殿。 阳筠闻言一怔,收着经文的手也明显顿住。 他应该不会宿在宜秋宫吧?她总觉得武承肃不会这般戏弄她。 心念微转,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殿下可是要回崇仁殿么?” 武承肃挑了挑眉毛,笑道: “你倒聪明得很。我不好连着几日都在你这里,连累你被人忌惮;可别处我又不爱去,便只能回崇仁殿了。” 阳筠的目光斜睨过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说得轻巧,才刚去了宜秋宫,连晚膳都不在那边用,也不知他怎么打发了卫良娣。 武承肃却似看懂了她的心思一般,讲起方才宜秋宫的事来。 卫良娣病得不重,但确实需要静养。但凡生病总要静养为宜,养好了才有力气折腾,何况可以托病避见阳筠,卫良娣觉得这场病倒值得——待那个狐狸精能好好走路了,再去给她问安也不迟。 当听说太子殿下来探病时,卫良娣愈发觉得自己病得好了。 “我看着可够憔悴?”卫良娣急急问香草道。 秀菊出去迎武承肃进来,把香草留在卫良娣身边照料。 香草最喜欢抓尖卖乖,忙笑着答道: “看着就让人生怜!” 卫良娣信以为真,抿嘴笑了半天。 待听见外头声响,知道武承肃就要进来,卫良娣才费力收了笑容。她斜斜靠在枕头上,做出一副慵懒的模样。 见武承肃进来,卫良娣一边挣扎着要起身,一边说着“妾身失礼了”。 香草则站在一旁,虚扶着卫良娣。 武承肃几步走到床前,将卫良娣轻轻按住,并不教她起身。 “快躺下!”武承肃这才想起来说话,“你在病中,不用守这些虚礼。” 卫良娣却不肯,执意起身给武承肃行了礼,之后便垂首站在一旁,一直缩着肩膀,似乎很怕冷的样子。 武承肃倒觉得她是真冷。 才刚问了医官,卫良娣确实病了,虽然不甚严重,也不至于不能出门给阳筠问安,但这惧冷怕风却是一定的。 “既然病着,就好生将养,”武承肃哄着卫良娣回床上躺了,柔声道,“听医官说你不能见风,怎么还要站在地上?再受了凉又要多病上几天。” 卫良娣笑得十分腼腆,再三解释自己病得厉害,故而不能去八凤殿给阳筠问安。 “幸好太子妃殿下宽和,未曾责怪妾身,反而嘱咐妾身好生休息,免了妾身病中的问安。妾身心中实在惶恐,却真怕过了病气给人,反倒不美了。” “正是此理,难得你通透!”武承肃说着,朝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有些怪异,卫良娣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心慌。(未完待续。) ps:终于只欠着一更了! 第一一四回 巧成拙 武承肃笑得意味深长,教卫良娣看着心慌。 她觉得自己不算过分。 毕竟她是真的病了,留在宫里将养、不去八凤殿问安,本来也是应该,更何况阳筠还当众准许她养病,免了她病中的问安。 谁让那个狐狸精非要装大度? 如今殿下亲来看望,说不定她心中一快,明儿就忽然好了,再去给她问安赔礼,想来也不算迟。 可殿下的笑容让她实在难安,总觉得其中带着几分寒意,而不是出于关心。 没等卫良娣寻思明白,武承肃又道: “八凤殿人多,你就好生养着,月内都不用去问安——要说平日也就罢了,如今在正月里,最忌讳有人生病。若有客来,能推则推,免得自己休息不好,再过了病气给人。” 卫良娣怔怔看着武承肃,一脸的难以置信。 殿下何曾说过这么多话,且都是关心她的话? 她喜出望外,又要起身施礼,却被武承肃拦住。 武承肃只说不放心,又叫医官来瞧了一遍,再三确认了“外头风寒“,卫良娣“不宜见人”,反复问医官卫良娣的身子是否扛得住药性。 待医官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时,武承肃让他下去重新开了方子,抓药过来亲自煎好。 医官无法,只得下去斟酌方子。然而药方哪是轻易能改的?少不得稍微调整了几味。却因想着太子反复追问药性,担心药猛了卫良娣扛不住,只敢往少了调。 为稳妥起见。之前三天见好的方子改成了五天,原本十余日便能利索,硬是拖过了半个月。 医官改好了方子,亲自去抓药过来煎,自然要耗费很多时候,武承肃只说去看瓀哥儿,呆在瓀哥儿屋里便不回来了。 卫良娣望眼欲穿。在医官煎好药之后,总算盼到了武承肃。 武承肃虽没亲手喂她。却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卫良娣自然十分开心。 她以为殿下怜香惜玉,见她生病起了疼爱之意,因此有意留武承肃在宜秋宫用完膳。顺便留宿。 卫良娣觉得殿下疼她,自然会干脆应下。 武承肃却直接拒绝了。 他拒绝的理由极其简单,不过就是方才说的卫良娣“需要静养”“不宜见人”。 “过了病气给我倒是无妨,若因此扰你清净、耽搁了病情,可就不妥了。病好了我再来瞧你!”武承肃微笑道。 直到武承肃出了门,卫良娣还没缓过神来。 要说太子殿下厌弃她,派人来问候一声也就罢了,为何会在宜秋宫耗上那么久?但要说殿下真心宠她,为何非要说病好了才来看她? 卫良娣百思不得其解。当真钻了牛角尖。待香草打听到太子在八凤殿用膳的事,卫良娣愈发忐忑起来,直觉殿下此行专为打她的脸。 但她偏又不肯接受事实。 卫良娣反复安慰自己。不停地回想武承肃一下午的和颜悦色,却在心底里起了疑心。 从怀瓀哥儿起,卫良娣的身子便总是亏虚,如今她又在病中,身子比平时更加虚弱,哪里经得住如此忧思?虽不过是场风寒。卫良娣却病了近月余才好,待能再出门时。人也瘦了两圈不止。 听武承肃讲完宜秋宫的事,阳筠不知是该笑卫良娣搬石砸脚,还是可怜她被武承肃算计了去。 “和她一般见识做什么?”阳筠终还是有了自己的立场,“她是无论如何都看我不顺眼的了,如今又真的病了,让她好好呆着也便罢了,你何苦折腾这一下午?” “不过希望她多病些时日而已——至少过了上元节再出门。”武承肃漫不经心地拨弄粗陶缸里插着的画轴,随便抽出一副打开来看,见还是同样的山河图,武承肃只略挑了挑眉,便又卷好丢了回去。 阳筠的心忽然一紧。 原是单纯觉得可惜,这才留了几幅画得好的山河图留下,如今看来还是都烧掉得好。 武承肃见她不出声,以为是自己的话让她害怕,忙轻声道: “上元节要进宫看灯,东宫里也会布置一番,那样好的景致,陪你看还嫌不够,我可不想让她出来扫兴。” 何况她有意对阳筠不尊。 “那么些人呢,独她扫兴么?”阳筠歪着头笑。 “数她能折腾,偏又是卫氏女。”武承肃皱眉苦笑,“比从前的郑氏更烦一些。” 阳筠闻言十分严肃地看着他。 武承肃果然讲起郑氏的过往。 当讲到郑氏与医官颠鸾倒凤,全不知武承肃就站在旁边看着时,阳筠心中一痛。 原来他醉里说的是这些。 莫不是她犯下这样的事,他也当真舍她不得么? 阳筠暗暗发誓,此生定不能负他。她轻轻握住武承肃的手,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滴下泪来。 武承肃微微一笑,满脸的云淡风轻,略过郑氏搬出武岳以至被他勒死不提,讲起了上元节的趣事来。 当说到上元节宫中家宴,阳筠忽然开口打断他。 “我不用你宽我的心,左右我今后不会犯错,便是你想办我,也没奈何。”阳筠先笑着打趣,接着思忖了半晌,正色道,“不过你提起上元节,倒教我想起一件事。” 见阳筠说得认真,武承肃自然问是何事,阳筠便将除夕夜宫宴上对武承训的印象说了。 武承肃听完半晌不语。 他倒从未注意过这个堂弟。 可如今阳筠一提,他才惊觉自己疏忽了许多。 既然是堂弟,如何能让他完全不在乎?连武承思的进步都被他看在眼里,武承训便是再怎么无用,总该有让人留意之处。 然而并没人留意过武承训,恐怕连宁王自己都糊里糊涂。 若果然如阳筠所说,武承训其实心思缜密、外宽内深,那么他这般韬光养晦又是为何? 居于太子之位,武承肃首先想的就是篡位。可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便立即被他否定了。武承训没那个本事,身份地位也是不够,轮得到宁王都轮不到他。 阳筠见他黑着脸,知道他又把事情想偏了,忙把自己如何苦心经营、全为求生的事说了,并猜武承训也不过是想活得安稳而已。 “我眼界有限,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大谋划。”阳筠叹气道,“只是筱儿的性子你也知道,将来嫁入宁王府,恐怕是要吃亏的。” (未完待续。) 第一一五回 藏心计 武承肃觉得阳筠的想法未免简单了些,。 若武承训有意掩藏锋芒,实际城府极深,断不是只为了平安度日。 但他自己尚未弄清楚,倒不知要怎么跟她解释。 转念一想,又或许是阳筠多虑,而武承训性格当真如此呢? 他愈发心疼起来。阳筠坦言自己小心经营,若她从此能少想一些,也是好事。 他希望见到一个敢说敢笑的阳筠,而不是明明有他在身边,还要战战兢兢、小心度日的太子妃。 既然有他在,就不需要她自己殚精竭虑。 “许是宁王叔太过张扬,惹了不少麻烦,承训胆小怕事,有其父为鉴,不得不掩住锋芒罢?”武承肃安慰道。 如今这事涉及到阳筱,武承肃唯恐阳筠担心,只能顺着她的猜测说下去,不敢再提自己的忧虑。 阳筠沉默不语,片刻后不再议论,顺势转了话头,和武承肃说起阳筱的婚事来。 “估计还是要去高阳迎的。不过无论怎样,我都不能送她了。”阳筠说着,轻轻叹了口气。不能给胞妹送嫁,她心中是真的遗憾。 若自己嫁去别家也就罢了,偏入了皇家,成了太子妃。这一年多里,她连东宫的门都难得迈出去,除了皇宫还未曾去过别处。 而阳筱嫁的,也是大燕国皇族。 同为武氏妇,她更没理由为阳筱送嫁。 武承肃看出阳筠难过。他原想承诺说,待阳筱嫁过来让她去宁王府观礼,却又担心母后钱氏不允,害阳筠空欢喜一场,未敢就此开口。 “嫁过来不就容易见了?”武承肃笑道,“到时世子夫人常来看望太子妃,宁王府还不知要如何恭敬呢。” 阳筠跟着微笑。 她不愿拖累武承肃,分明都是自己的事,却处处都要他帮着谋划。 若能早日见到也好,把自己的心意说了,或许筱儿不会一意孤行,从此可免了多少麻烦。 但愿阳筱能够听劝。 阳筠收了心思,服侍武承肃用了晚膳,任他如何要她坐下一同用膳,阳筠只是不肯。 她倒真是喜欢这样,有个值得她爱重的夫君,每日相敬如宾,让她甘心为他布菜更衣。 见阳筠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武承肃索性享受起来,安心用了晚膳后,便回崇仁殿歇息。 之后的几日,他都独自宿在崇仁殿。 东宫众人虽未得雨露,倒不觉得有何不妥。 太子殿下独宿,总比去其他任何人那里强些。 阳筠心中则愈发感激。 不管怎样,他待她能有这份心便是难得。然而她倒还清楚,武承肃总身不由己的时候,以后少不得要她受些委屈。 武承肃忙着替阳筠忧心,实在没心情去敷衍别人。 他有心探探武承训的底,奈何寻不到机会。 作为宁王府世子,武承训向来被人认为“无甚出息”,因此只有爵位在身,并无实职,即使不在冬假,武承肃能见到他的时候本也不多。 而如今在冬假里,找人比平日更难了许多,加上武承训交友寥寥,能打听到的消息十分有限。 武承肃这才真正认同了阳筠的猜测,他这个堂弟实在不是一般的人物。 对于武承肃的动作,在望江楼的武承训却浑然不知。 虽然迎娶之日未定,诸多细节也还没处置妥当,他的婚事却就这么定下来了。 除夕宫宴上,太子妃对他的留心,武承训都看在眼里。 他一直以为自己中规中矩,不会惹人注意,也不会让人厌烦,可那个太子妃分明对他不满,在他劝父亲莫贪杯时,她还十分明显地蹙了眉。 不过是毕恭毕敬地劝了一句,武承训实在不知此举有何不妥。 “叫你出来不是让你苦着脸给我看的!”仇灏的筷子敲在武承训面前的桌子上,“我特意吩咐掌柜的备了这么些好菜,你是打算都放凉了才尝么?” 武承训的笑容愈发苦了。 “你倒说说,这一餐多少银子?” 仇灏有些心虚,眼神飘忽起来,却摆出一脸不以为然,撇了撇嘴道: “你管多少银子呢!请你来望江楼,你也乐得来了,自然要好好吃。你不肯吃,那才是糟蹋我的银子!” 武承训看着席上的鱼目、鸭舌等物,实在不敢动筷。 “这么大的手笔,我不问清楚,自然是不敢吃的。”武承训指了指一盘子玲珑的鱼目,笑着对仇灏道,“我与你虽然交好,却从不见你如此。况且这么大的席面,平日也要几十两银子。如今在节下,花费自然更多,你哪里来的这许多钱?” 仇灏被武承训问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他憋得难受,武承训半真半假道: “如今在冬假里,令尊也呆在府上,没过上元节少有人外出走动,你偏在此时邀我来望江楼,还备了这些好菜。如此反常,我怎么知道是不是‘鸿门宴’?” “什么‘鸿门宴’!”仇灏终于开口,“我就说你胆子小,不敢受这些东西,父亲非不信,定要我来试一试。这回可好,你以后怕是不敢见我了。” 武承训闻言,心中警钟大作,看来仇峥有求于他,借着他和仇灏交好,特意让仇灏出面。 至于摆下这么大的席面,恐怕是觉得他当真愚笨,胆小可欺吧。 “这话我倒不懂了,难不成是伯父要你请客?”武承训明知故问道。 仇灏见遮掩不过,这才一五一十说了。 不过是说仇良媛从前得罪了太子妃,并被太子殿下禁足,从此遭了厌弃。而仇家于此事一无所知,也是年后才听说的。 按照仇灏的说法,仇峥知道此事时是“又气又急”,气的是仇良媛胡闹,“实在太不懂事”,急的是仇良媛得罪了太子殿下,日子过得十分可怜,担心她以后孤老宫中,甚至还要落得个陪葬的下场。 武承训认真听了,立即明白仇峥的盘算。 不过是见他和阳筱联姻,想通过他替仇良媛说几句好话,让仇良媛翻身罢了。 仇峥唯恐仇良媛从此得不到太子雨露,非但不能给家里增光,也得不到什么助力。 这本不是大事,但武承训忽然不想帮忙。 阳筠看他并不顺眼,他未必就能说上话,即便说上话了,也不好忽然替个良媛求情。 最重要的是,仇峥把他当成了傻子。(未完待续。) 第一一六回 意难平 武承训允许别人轻视他,却不能容忍有人利用他。 仇峥摆明了是觉得他可欺,但仇灏待他毕竟诚意,武承训也不好直接翻脸。 仇灏并未疑心,他还怕武承训听不明白,直接给他解释了一番。 “家父的意思是求你帮忙。”仇灏的脸上也有几分无奈,“你与高阳国二王主的婚事想是不会有变了,二王主嫁过来,既是世子夫人,又是太子妃胞妹,定会时常去东宫走动。家姊得罪了太子妃殿下,惹得太子殿下不快,连个当面赔罪的机会也无。若能得你未来夫人帮着说项,在太子妃殿下跟前提上一句,想来比我们找人说上十句都强。” 武承训却听出了别的来,他在心中慢慢记下,嘴上仍不松口。 “我与二王主的婚事毕竟才议到一半,婚期也是遥遥,即便他日真能成婚,恐怕令姊的事也早掀过了,如今要我说和,又是从何谈起呢?” “我也这么问我父亲来着!”仇灏撇了撇嘴,叹了口气,道,“二王主嫁入宁王府,少说也要一年之后,届时怕不需要二王主帮忙了。” 武承训点头微笑道:“正是此理。” 见武承训态度十分坦然,仇灏有些不好意思。 “家父说便是家姊恢复了从前的恩宠,那性子也难容于东宫,少不得要太子妃殿下包涵。若家姊言行再有错失,还望太子妃殿下能够帮忙,在太子殿下跟前说两句好话。”仇灏避开武承训的目光,腼腆一笑。 武承训见状,心中又明白了几分。 看来连仇灏都知道利用关系,倒是他低瞧了自己。 “这又不是大事,也值得你费周折!”武承训笑着捶了仇灏一拳,“还摆了这么大的席面,倒教我心中不安,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 仇灏闻言,以为武承训爽快答应,忙斟酒道谢。 武承训却有些灰心。 他原以为仇灏是真心与他结交的。难得有人这般纯善,并不嫌他畏缩拙笨,却忘了人总有变化的一天,一旦懂得利用,怕再难换回真心。 武承训笑着接过仇灏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斟酌着跟仇灏聊了起来。 “你倒先谢我,我还不知道能否帮得上忙呢。”武承训摇头苦笑道,“听说高阳二王主有绝世姿容,想来必定心高气傲,未必看得上我这么无用的人。到时她看见我便觉厌烦,我又哪里能说动她,让她在太子妃殿下跟前帮令姊说项?” 说完这句,武承训自去取过酒壶,满满斟了一杯,又饮了个干净。 他这话本就有七分真,仇灏哪里分辨得出?见他自斟自饮,仇灏还好心劝了他几句。 “你我的交情自不必说,从前多少人欺我,独你与承思、克明不嫌我愚笨,不止愿意与我交好,还多次帮我解围。”武承训目光晦涩,似乎有几分难过,“若二王主看得上我,甘心嫁个不成器的夫婿,我自然不负所托,无论如何也要求她帮令姊一帮的。” 武承训笑容如三月的春风,让仇灏觉得十分舒畅。 “多谢!” 仇灏也不多客气,只给二人各斟了一杯酒,自己先干为敬。 因武承训提及几个玩伴,仇灏索性与他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来。说到高兴处,二人不禁齐声大笑,少不得又是几杯酒下肚。 “不过是从前淘气罢了,如今你们都十分出息,独我还是一样。”武承训微笑道,神色有几分怅然,“承思自不必说,如今带兵打仗,好不风光;克明的书读得好,正准备参加科举呢;你开年也要去衙门里当值了。我不过顶着世子的衔,什么都做不了。” 仇灏听出他言语间有萧瑟之意,忙劝慰道: “你倒不必过谦,毕竟身份贵重,且论学识,你可是强过我们的。” “不过是个空衔,又能有何用?再说,我便是再读书也不能去考进士。我倒真羡慕承思。”武承训苦笑半晌,又自斟自饮起来。 仇灏夺过酒壶放在桌上,将左手扣在壶口,右手使筷吃了起来,也不继续斟酒。吃了三五口菜后,他才自嘲一笑,道: “承思倒真是个好样的。我却是没本事的,不过靠祖上余荫,又有姑丈为我奔走,到底不值一提!克明最让我吃惊,书读得那般好,不考进士科,非要多读几年,考三史、三传,也不知他求些什么。” “还能求些什么?”武承训眼神愈发黯然,“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见武承训越说越伤心,仇灏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左右用的是父亲的银子,他原想托武承训帮忙,二人也顺便一聚,没想到话越说越偏,竟引得武承训伤感起来。 仇灏好歹劝住了酒,将武承训送到宁王府门口,自己才转身回家,给父亲仇峥回话去了。 武承训将仇灏请他去望江楼的事情跟母亲马氏说了,马氏却只告诫他不要丢了仇灏这个朋友,对于仇峥所求之事不置可否,便让武承训回房去了。 武承训并未直接回房,他去建新房的院子站了半天。 他似乎是真的醉了,这才没耐住性子,说了那么些不该说的话。 迎娶阳筱是他的一个转机,但他必须慎之又慎,想要翻身就要翻得漂亮彻底。沉寂了这么多年,他不能因为一时的行差踏错而前功尽弃。 阳筱从叔父那里听说了武承训十分平庸,虽然心中隐隐不平,但嫁个傻子倒也容易拿捏得住,总好过嫁一个精明能干的,到时候不能为她所用得强。 可是那个武承训未免太过无用,也不知是否能帮到她什么。 周绰比他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起周绰,阳筱不禁发了会呆。也不知周绰如今在做什么,听到她订亲的事又作何想,为何不像周绎一样,星夜兼程地来高阳找她,好歹见上最后一面。 阳筱狠命摇了摇头。 她不敢去想周绰,偶尔想起来,便立即强迫自己去想姐姐的难处,硬生生地把对周绰的念头压下去。 如今连聘礼、嫁妆都定了大半,便是她想反悔也晚了。 况且她终于有些明白周道昭的心思了。 都说周道昭是老狐狸,阳筱却觉得,说他是毒蛇更为贴切一些。(未完待续。) 第一一七回 嗜诡殊 阳筱倒真佩服周道昭的狠心,换了谁怕都是做不来的吧? 她决意入燕,虽然主要是为了帮衬阳筠,另有一层确是因为周家太过复杂。 从前阳筱不懂,但经过这几次之后,她便是再蠢笨也该开窍了——她根本不可能嫁给周绰,周道昭是不会替庶子求娶高阳王主的。 只是不知最后是阳槿如愿嫁去魏国,还是阳杺得了这个便宜。 想起阳槿,阳筱就忍不住恨,但那毕竟是一同长大的妹妹,她不能盼着她倒霉。 但她盼着阳槿的算盘落空。 阳筱希望是阳杺嫁去魏国,若阳杺做了周家媳妇,不管今后结局如何,与她总还能互相照应。至于阳槿,她可是不敢指望的。 正发着呆,有侍女来请她去高氏房里。 阳筱不知道高氏找她何事,不过自她从临水回来、屡次对高氏示好后,高氏似乎不像从前那么排斥她,如今找她多半是有事要说。尤其是她与武承训议亲之后,高氏的态度愈发好了。 至少表面上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至于心里究竟怎么想,阳筱不知道,也并不在乎。 阳筱起身往高氏殿中去,一路不紧不慢,叮嘱身旁的宫人留心地滑,偶尔还停下来赏雪。来请她的小侍女也不敢催,只得在后头跟着,满脸都是难掩的为难。 磨蹭了许久,几人才终于到了高氏殿前。 阳筱深吸一口气,待宫人推开门后,一边往殿内走一边跺着脚,嘴里还不忘抱怨: “虽说这雪景好看,叔父也不至于留了这许多雪,连路都给掩住了大半!” 高氏听见阳筱的声音,竟从内室迎了出来。 阳筱见状心中未免忐忑,哪有人无事献殷勤的?她便是与高氏面上修好,也不至于好到这般。 高氏堆了一脸的笑,携了阳筱的手,将她引进内室,边走便说道: “我说也是呢,留着那么多雪做什么?院子里能看就罢了,路上的竟也不许清。如今出去的时候倒没知觉,回来鞋子就都湿了。” 阳筱甜甜笑道: “叔父爱雪,满宫里都知道。只是爱成这个样子,连累大家不便,未免奇怪了些。” 高氏面上微微一僵,紧跟着又笑了起来。 “我是不敢说他,你劝他两句,或许更管用些呢!” 阳枍正站在榻上案几前摆弄高氏的两根金钗,听见这话立即抬头看着阳筱,脸上冷冰冰的,眼神也有些慎人。若不是因为他年纪尚小,一旁服侍的宫人怕都会不寒而栗。 阳筱早瞧见了阳枍的反应,却不屑与他计较。 且不说他年纪尚小,便是跟阳楌一般大又能如何?反正她要嫁去燕国,以后想是都看不见阳枍了,随他恨去。 然而对待阳槿,阳筱的态度却不同。 她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却不敢正眼瞧她的阳槿,笑着对高氏道: “婶母这话可就折煞我了!我是不敢给叔父出主意的,他指定觉得是我要淘气,嫌那些积雪碍事,再想不到别处去。阳槿平日最乖,由她跟叔父说去,保证她说什么叔父都信!” 阳筱说着,一手掩口而笑,另一只手还指了指阳槿。 高氏与阳杺皆不知二人的过节,还以为阳筱真是打趣阳槿,全无恶意,跟着阳筱一齐发笑,阳杺还顺着方才的意思说了两句无心的话,好像阳曦当真十分信任阳槿一般。 阳枍闻言,又悄悄瞪起阳槿来。 阳槿心中又臊又气,偏她心虚得很,不敢还口。便是还口了,她也未必说得过阳筱,说不定还要勾出多少话来,那会儿才真正是下不来台。 她只能装作无事,跟着大家说说笑笑。 阳筱也不拆穿她,待众人说笑了一会儿,便问高氏找她何事。 “外头冰天雪地的,婶母特意叫人过来,难道只为说闲话解闷不成?”阳筱瘪着嘴说了话,忽然“噗嗤”一笑,抓了几颗胡桌上摆着的榛子仁,丢了一个在嘴里,嚼咽完了才继续道,“还是怕我饿着,叫我帮着吃果子的?” 高氏又是一阵笑,半晌才止住。 “你叔父早起跟我说,你身边的侍女多不堪用,叫我指派几个给你用,回头带去临水。”高氏笑着问道,“我殿中倒有几个懂事的,只是不知可有你看得上眼的。” 阳筱不露声色,心中却认定是高氏起了疑心。 想必是阳曦忽然开口替她要侍女,高氏知道她有意从侍婢下手,查父母离世的内情。所谓阳曦信得过阳筱、阳筱说什么叔父都听从,不过是高氏的心里话罢了。 如今上好的机会送上门来,阳筱倒真想反过来试探高氏一回,随便说两个侍女,看高氏会如何处置。 可高氏这般愚钝,未必就有杀人的胆子。 阳筱眼珠一转,已经有了主意。 “既然是从婶母身边的人里挑,我可要好好留心一阵子了,总要挑两个最好的出去。”说着,阳筱的视线往屋里的几个侍女身上瞄了一圈,“落霞自然是最好的,就怕婶母不肯割爱,我还是再多看看罢!” 在阳筱提到落霞时,高氏确实吃了一惊。才刚觉得是阳筱有意挑拨,不想她又转过话头,言明高氏舍不得落霞,说想要别人。 高氏心中稍安,又说了几句“便是要落霞也无妨”之类的话,阳筱只不买账,仍旧坚持多看看再说。 “若是随便要走两个,回头不堪用,我带着过去麻烦不说,更辜负了婶母的心意。”阳筱笑得愈发甜了。 高氏拉过阳筱的手,不停赞她“长大了”“懂事”之类,又信誓旦旦说:“若看上了谁,只管告诉我。我让她们尽快把手上的事交割清楚了,三日内便把人给你送过去。” 阳筱笑着应了,就当着高氏的面打量起几个侍女来。 旁人听了二人的对话倒无所谓,采月却有些心慌。 阳枍越来越古怪,让人生厌。 前几日|他还把高氏养的雀儿偷了一只,剪断了两条腿,说要看雀儿没了腿会不会一直飞。可怜那雀儿如何使力只是起不来,没过上半个时辰就死了。 不知为何,采月总觉得那雀儿就好像她,若不能跟阳筱走,她迟早要被阳枍折磨死。(未完待续。) 第一一八回 喜乐同 十数日后乃上元佳节,高阳人口虽少,也挂了些花灯应景。 高阳的器物素来精巧细致,并不以多取胜,因此虽然只有二十八盏,却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其中有两盏四角的马骑灯,一盏古朴雅致,画的是八仙过海,一盏剔透玲珑,画的却是四美图,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眼。 阳枍毕竟年幼,看着满园子的流光便十分欢喜,拉着阳楌东跑西看。幸好宫灯挂在花园里,积雪未除又罕有人至,阳枍这才没立即摔倒。 待看到那盏四美图的马骑灯时,阳枍再不愿走,非要把灯拿在手里。高氏见儿子喜欢,吩咐人立即取下,阳楌赶忙拦住,十分小心地回头去看阳曦。 阳曦果然沉了脸。 他原不是稀物的人,除了对字画、古籍惜之如命,诸如珠玉之类皆不看在眼里——这些物件便是给孩子砸上十个,阳曦也未必心疼。 然而这灯不是随便挂的。二十八盏宫灯对着天宫二十八舍,阳枍看上的那盏四美灯,正对着青龙七宿的“龙腰”心月狐。心宿于卜筮时常为凶位,阳枍非要把心宿上的灯取下来,实在是大大的不吉利。 阳枍尚年幼,不懂这些也就罢了,高氏却早知道上元宫灯轻易是动不得的。她竟还由着阳枍的性子,跟儿子一起胡闹,未免令阳曦十分不满。 高氏其实并不理会这些,平日的礼佛敬神她很不情愿,对高阳传国的巫术也是不以为然,如今不过摘下一盏灯,她哪想得到那么许多? 见阳曦黑着脸看她,高氏这才想起自己犯了忌讳,忙把落霞手中的琉璃提灯给阳枍,哄他说这个更好看,不敢再让人去摘挂着的宫灯了。 阳枍却哪有那么容易听话?他直接把琉璃灯摔在地上,推着身边的侍婢、随从,让人去给他摘四美灯,幸好地上雪厚,那五彩斑斓的琉璃灯才不至摔得粉碎。 那些侍从都是宫中服侍多年的,对高阳国的规矩均一清二楚,自然不敢去摘宫灯。便是有人不信巫卜之术,敬畏之心总是有的。 谁不怕得罪了上天他日倒霉呢? 阳枍不依不饶,见没人帮他,干脆自己蹦着伸手去够,才蹦了几下便滑倒在地。阳楌等人急忙上去要扶,却因瞥见阳曦的脸色不得不各自站住。 见没人过来抱他起来,阳枍嚎啕大哭,嘴里还不忘嚷嚷,不是喊着要宫灯,便是喊着要把“这些人”都卖了。 而“这些人”里,自然包括他的兄长和姐姐们。 高氏憋得难受,虽然心疼儿子,却因知道今日之事不小,并不敢上前哄他。 大过年的,阳枍犯了忌讳,非要摘宫灯不说,还坐在地上哭闹,实在是不吉利——这一哭,哭的可是全家倒霉。 阳筱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就那么冷眼看着他胡闹。 反正自己是要嫁出去了,便是高阳国倒霉灭了国,也跟她没多大关系。 她倒是心疼阳楌和阳杺,至于那个可能害死她父母的叔父与其他几人,阳筱自觉没精力去关心。 阳枍哭了半天,见实在没人理他,慢慢止住了哭。可是他面子上实在挂不住,坐在那里撒娇,求人抱他起来,却仍旧没一个敢理他的。 磨蹭了半天,阳枍终于爬起身来,蹭到高氏旁边,往她身后一躲,抱着高氏的腿不撒手,只悄悄探出个头来。 “不出正月,谁敢摘这些灯下来,送去祭天!”阳曦甩下一句狠话,扭头就走了。 高氏倒不信阳曦有那般狠心,却也不敢再放肆,每日约束着儿子,直到出了正月才让人去取灯,亲手递给儿子,想要哄他高兴。 阳枍再看那宫灯,却十分不顺眼了起来。他原想接过直接摔碎,却又害怕因此受罚,不得不耐着性子好生接在手里。 然而腹中怨气总是难咽,阳枍整日惦记着毁灯,终于让他等到没人的时候。他费了不小力气,将四美灯拆了一角,果然觉得解恨,却不知如今过了正月,哪还有人理会这灯的好坏,这灯如今已归了他,而他费力毁掉的,不过是求了许久的一件爱物罢了。 上元节时,临水城中也相当热闹。 自除夕夜起,家家户户便在门外挂了灯,寻常人家不过一只大红的绢制灯笼,富户贵族却挂出成对的彩灯,少的也有一两对,多的足有八对。 有宫里的人出来张罗挂灯,将横、纵两条主街挂得满满。尤其南北向的正街两边,挂了一溜各色花灯,灯球、灯槊、绢灯笼、诗牌绢灯等各色俱全,夜晚亮起时,当真绚丽夺目。 初五起,百姓外出走动。不少人至晚方出,就为了看街上灯火。 东宫各处与皇宫一致,也早挂起灯来。 除夕入夜前,各宫各殿挂的是八角琉璃宫灯,因品级不同,灯笼的材质、大小与图案也各不同。初五后,花园里开始挂上琉璃灯,更有镜灯、日月灯挂了出来。到了上元节当日,仅东宫就挂了数十盏马骑灯,皇宫里自不必说。 更有四盏仙音烛摆在东宫花园四方,其状如高层露台,烛台上镶嵌了各色宝石。上头蜡烛才刚燃起,便能听到清脆的叮当声,烛台的各层缓缓而动,最是琳琅精致,众人皆围凑在烛台旁边看热闹。 新挂出来的琉璃灯上多半有灯谜,不少人围着猜谜,连一些有品阶的内侍、女官也被主子们放出去瞧热闹了。 阳筠一早便与武承肃进宫去,在宫中折腾了一天,直到晚间用过家宴才回。 席上许多一、二品的皇妃,皆好像与她熟识一般,言谈之间虽谨守品级,时刻不忘尊她为“殿下”,态度却都十分热络。 有人问起阳筱的婚事,阳筠推说不知。 “只知道正在议亲,想是就快定了吧。”阳筠微笑着答道。 众人说说笑笑,戌初时分便散了席。阳筠与武承肃乘了各自的马车,一前一后回东宫去了。 车才进东宫便停下,原该换了乘舆,武承肃却没有坐上去的意思。 他携了阳筠的手,直接往花园方向而去,一路踏雪赏灯,好不惬意,全不管那么多人看着,丝毫不想收敛。 彼时还有不少侍妾在外头赏灯,于二人携手而行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未完待续。) 第一一九回 微动念 见二人携手而来,园中观灯的众人尽皆侧目。 便是普通百姓,也没有当众执手的,更别说是当朝太子和太子妃。 阳筠瞧见有人,忙试着要抽回手。武承肃却不肯就放,他先笑着说了句“当心路滑”,又叫过珠儿来,让她小心扶了阳筠,自己才慢慢把手松开。 不少人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却不敢让情绪露在脸上,只能装作没看见一般。 卫良娣因病不得出,仇良媛虽解了禁足,却自觉没脸再凑热闹,余下的人只围着灯说笑,看上去倒真是一片祥和。 段良媛呆呆出了会神,便也跟着众人猜起灯谜了。 “你劳碌了一天,本想让你直接回寝殿休息,只是这些灯若不来看,未免有些可惜。”武承肃轻声道,“尤其四盏‘仙音烛’,是今年才制得的,做得相当精巧,实在是费了不少功夫,想来你也会喜欢。” 阳筠听了微微一怔,好奇道: “可是前朝公主亡故后,其父因思念女儿,特意要人做的那种么?” 武承肃微微一笑,道: “正是。我就猜你知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可是高阳也有,你从前看过么?” 阳筠嗔了他一眼,轻叹道: “高阳便是再重精巧,也不敢那般奢侈,若非有贵客,连饮食都简单得很。从前都是一家子人围着胡桌坐了用膳,虽餐中无话,倒也觉得热闹呢。” 武承肃听阳筠叹气,还以为她是勾起了思乡之情,便笑道若阳筱回头嫁过来,或可以陪她一起看花灯。 “便是不能进东宫来看灯,好歹除夕宫宴也要碰面,倒是你就不会这般寂寞。” 阳筠轻轻一笑,不再与他说什么,抬头认真去看那些宫灯去了。 武承肃哪里知道,令阳筠感叹的不是离乡背井、孤身在这临水城里,而是叹那四盏难得的“仙音烛”。 东宫四方各摆出一盏,原是为了方便大家赏玩,却不知此物实在奢侈,究其起源又太不吉利,便是仿制,也该收敛一二。阳筠虽未得昆吾真传,却隐约觉得此举不利。 可武承肃正在兴头上,弄了这四尊烛台未必不是为她,她又无确切凭据,哪好就说这些丧气话,无端扫他的兴?想到东宫的陈设素来讲究,这些花灯估计也由司天监的人看过,而司天监专司此事,自然比她懂得要多,阳筠勉强劝了自己心安。 阳筠随着武承肃去看西面那盏“仙音烛”,果见十分精妙。 雕功细致自不必说,花鸟俱栩栩如生;台身璀璨辉煌,其上镶嵌的珠玉宝石更是数不胜数。然而最奇之处,在于那台上蜡烛一经点燃,塔身便会缓缓转动,并发出悦耳的声响。 乍见之下,阳筠也是十分欢喜,待离得近更近、看得真切之后,脸上的笑容不禁僵住。 她未料到此物如此奢侈,远非她所能想象。 “此物摆在四方,可有什么讲究?”阳筠直直地看着烛台,淡淡问道。 武承肃不疑有他,以为阳筠当真忆起高阳旧事,只当她在趋吉避凶之事上极其讲究,便把“司天监副监丞在旁亲督”之类的话说了,果见阳筠神色缓了许多。 阳筠定了心思,随武承肃又走了一段,细细去看那些精致的宫灯。 观灯的诸人见他二人过来,纷纷避让两旁,有些胆子略大的反会凑到二人身旁,或介绍哪些最为精致好看,或指着灯谜与他们说笑一番。 武承肃脸上渐渐绷得紧紧,阳筠瞧见后,不禁觉得好笑。 “不过是想露个脸罢了,你倒不耐烦起来。果真那般不待见,又何苦一个个的纳进来?” 见阳筠打趣,武承肃勉强一笑,却不答话。 从前倒还不觉得,如今看来这些人确实碍事,可叹他根本无力左右。况且这些人都有其根基,入宫自有入宫的道理,随便哪个都不能轻易丢出去。 待观过了灯,武承肃又宿在了八凤殿。 这一番云雨与从前自是不同。 阳筠几乎柔成了一汪水,极力配合武承肃的动作,而武承肃更是将浑身的本事都使了出来,恨不得登时便和阳筠化在一起。二人从亥时躺下,快到丑时竟还未歇息,外头值夜的侍女不禁赧然,连不能人道的内侍都不好意思起来。 因是上元佳节,太子殿下宿在八凤殿也是应当,除了几个拈酸吃醋的心中不快,其余众人虽难免羡慕,倒也不觉有何不妥。 第二日一早,武承肃怕连累的阳筠被人议论,寅时未过便醒来,自去梳洗过后便来唤阳筠。 阳筠挣扎着起身,浑身酸痛得厉害,走路虽不如上次那般别扭,却连抬手都不利索。 侍女进来服侍,阳筠只红着脸不说话,谁也不看。直到众位女眷齐来问安时,阳筠的脸色才恢复如常。 众人拜见完毕,武承肃去了崇文馆,阳筠靠在床边看书,迷迷糊糊地又要睡去。 才刚眯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珠儿一脸喜色地跑了进来,说钏儿才刚开口说话了。 阳筠未及细问,只顾着心里高兴,忙起身亲自去看望钏儿。坠儿与珠儿跟在旁边,听钏儿费力说了几个字,竟都忍不住落泪。 “虽说过了十五,到底还在正月里,可不敢哭。”坠儿先擦了泪,出言劝住了几人。 对于钏儿因何开口,阳筠并未深究,事后坠儿问及开口的情形,珠儿才悄悄说了实话。 原来珠儿心中欣喜,红着脸把上元夜的事讲给钏儿,钏儿听了,半晌忽然说出个不清不楚的“好”字。 坠儿听了,愈发觉得日子有盼头。 傅天瑜也觉得终于看到了转机——与其说是转机,不如说是一线生机。 魏国自然也过上元节,王宫里挂了不少花灯,虽不及临水东宫里那般华丽,却远比高阳的二十八盏奢侈。 因疑心周绎夫妇的关系,傅天瑜自然偷偷观察着众人。她平日就不爱说话,如今只看不说,倒也没什么人怀疑她。 果然被她发现了蹊跷,且不止是周绎夫妇之间有嫌隙,连周绎对沈夫人、周绰对周道昭的态度,也有趣得紧。(未完待续。) 第一二零回 望有功 傅天瑜自知周纪比不过周绎,于为人处世及才能用途上,怕是连庶出的周绰和才九岁的周绍都比周纪强些。然而周纪毕竟是她夫君,即便傅天瑜心中再怎么清明,她也还是忍不住替周纪谋划。 她知道,无论最终如何,周家都不会亏待于她,尤其是自己生下女儿后,这份安全愈发牢固,可这里头没有周纪的未来。看着眼前貌合心离的几人,傅天瑜心中忽然激动了起来,竟微微有些兴奋。 若她真能成功,今后的日子才算得上是有盼头,总比一个人苟且偷安得强。 傅天瑜想着心事,朝周绎夫妇又望了过去。 周绎面上倒还好,对沈青英虽无温柔体贴,态度却没明显异常,只是不大正眼去瞧沈青英。偶尔对视,周绎脸上笑容虽然不变,眼神却要冷上三分。 沈青英则分明不敢挨近周绎。她不时露出怯生生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周绎四目相对时,沈青英眼里既有渴望,也有难掩的慌张。 哪有这么奇怪的? 傅天瑜几不可见地扬了扬嘴角。 这俩人果然有嫌隙,究其起因,怕还是为了那个阳筠。 说起来阳筠倒是个人物,人没嫁到魏国来,却搅得周家多少人不得安宁,且不说当初就要与之订亲的周绎,便是自己的夫君周纪,直到现在怕也还没忘了她。 傅天瑜咬着牙,缓缓搓了几下手炉,强迫着自己收了心思。 沈青英一脸的唯唯诺诺,看着倒有几分可怜。只不知她那般柔弱顺服的一个人,究竟做了些什么,竟能得周绎如此不痛快。 傅天瑜正猜测着,却见周绰朝周绎走了过去。 不出所料,沈青英见周绰过来,似乎心虚一般略低了头,连招呼也不与周绰打,竟十分自觉地走开了几步,站在离他二人不远不近的地方,假装观起灯来。 沈夫人显然是怕沈青英落单,忙教人过去请沈青英到自己身边说笑,指着挂着的灯不知说些什么。 沈青英跟着一笑,笑容却有些勉强。 周绎只瞥了沈夫人与沈青英一眼,便和周绰走到一边,寻了个人少的位置说着话。 周道昭远远看着周绎那边,眼神深邃难懂。 傅天瑜抿了抿嘴,抱着手炉的手紧了一紧——她心中实在害怕周道昭。 她把视线移到周道昭的几位娘子身上。 三娘子果然一脸为难,也不往周道昭身边凑,也不敢去看周绰。她与五娘子作伴,不知五娘子指了个什么灯谜,三娘子作势猜了一会儿,目光却一直在周道昭和周绰之前游移,且隐隐透着担忧。 五娘子却只顾看灯火,常为了解一个灯谜思忖半天,似乎全没看出三娘子心不在焉。 二娘子和四娘子均凑到周道昭身边。 四娘子做出许多媚态,只差没去拉周道昭的衣袖。 二娘子倒端庄得很,与人说话时不卑不亢,对四娘子的言行,也不见她面露鄙夷神色,若非她眼神偶尔瞟向周家几位公子,傅天瑜还真要把她当成无欲无求的好人了。 “你这看来看去的,在看什么呢?”见妻子不看灯,周纪忍不住问道。 “难得如此热闹,自然要好好瞧一瞧。”傅天瑜一语双关。 周纪虽不太懂,但也知道她在观察众人。 自傅天瑜跟他说了些推心置腹的话,周纪也恍惚起来,后见周绎、周绰都有些反常,他自然难免动摇,只是偶尔还会反复,不知如此怀疑父亲兄弟是不是错。 然而如今才说要争,似乎晚了一点。 从前他还不觉得,总以为自己是十分优秀的一个,自动念起,周纪留心观察了几个兄弟,却发现几人都比他沉稳、有谋略,独他一个人满足于已到手的世子之位。至于父亲的谋划,则更加明显了。 “可是有什么不妥么?”周纪十分关心。 傅天瑜心中微喜。 若周纪能打起精神,成事的把握便又多了两成。 可是如今正在外头,最是人多口杂,她有哪里能把话跟周纪说个明白? 傅天瑜微微摇头,笑容十分柔和,但眼睛却闪着光亮,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样。 毕竟做了许久的夫妻,周纪猜出一二。他不再追问,转身往周绎、周绰那边去了。 见他忽然过来,周绎两人却似乎 周纪走近一听,见他二人说的是周绰随军的事。 “如今魏国周边最是太平,你少有机会历练,燕国那边虽有战事,你却不好去凑那个热闹。”周绎正色道,“当下还是熟读兵书,牢记一些阵法、策略为要。” “又不是要靠进士,整日只闷在书房苦读,未免无趣。”周绰说着,重重叹了口气,“怕真到了用武之地,我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小儿罢了,根本立不了什么功。” 二人又聊了两句,周纪只站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听,并不打算插言,不料周绎主动问起他的态度,似乎要他帮忙安慰周绰。周纪无法,只得说了两句。 “不少大将不过上了几次战场,便能得赫赫军功。”周纪一本正经道,“你看汉冠军侯,首战即获大捷。” “冠军侯不拘古法,讲究因地制宜,战法往往出乎敌人所料,自然打得赢。”周绰皱着眉,缓缓摇了摇头,“我如今做的却是相反的事,每日读得都是现成的阵法、兵书,真要打起仗来,怕没有十年出不了头。” “放着好好的公子不做,总惦记着军功做什么?”周纪不会劝,只能笑着拍拍周绰的肩,丢下周绎、周绰两人,又回到妻子身边了。 傅天瑜笑着迎上前去。 “兄弟几个说些什么,这么热闹?”她问得十分坦然,心中却有些不安。丈夫过去片刻就回来,也不知那两个是不是早站成一伙儿,有事议论但瞒着丈夫。 周纪把方才的话说了,傅天瑜觉得倒是合理,也便不再萦怀。 殊不知周纪过去之前,二人说的并不是周绰的军功,而是周绎的宏图大业。 周绎觉得周绰有天分,确实用冠军侯比过周绰,周绰却直接拿了前朝太宗皇帝来比周绎。 太宗皇帝做了什么无人不知,见周纪忽然过去,二人竟心照不宣,十分自然地换了话题,不约而同说起周绰的事来。(未完待续。) 第一二一回 苦僵持(二更) 前朝的太宗皇帝做了什么,世上无人不知,周绰拿他比周绎,其用意十分明显。 见周纪过来,二人竟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揭过了周绎的事不议,只谈论周绰的事来。话题转换如此巧妙自然,周纪哪里能听出什么不妥? 然而待周纪离开后,二人却也没再提前朝的太宗皇帝,只是深深对视了半晌,面上均露几分坚毅。 周纪与傅天瑜又说了几句,便都去沈夫人身边,与一直陪在那里的周绍、沈青英一起,陪沈夫人说话解闷。 周道昭远远看着几个儿子,面无表情,倒真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与周绰有志难酬的苦闷不同,武承思此时正纵横沙场,十分恣意痛快。 燕国对虞国之战伊始,他还只是个执戟长,如今战事将要结束,武承思竟凭着武功谋略,一路累计军功,最终做到了先锋营副指挥使的位置。 武承思年少,又是皇亲贵胄的出身,这样的人本忌讳升迁过快,但其在军事上的才能天赋却是有目共睹。即便他的升迁并不全看军功,同样掺了不少人情在里面,但对武承思忽然出头,军中并无异议。 做上副都指挥使的武承思愈战愈勇,带领三千铁骑为先锋,屡次打乱敌人的布阵,使得燕军一路势如破竹,不仅打得虞国溃不成军,连沿途几个多年未曾归附的小国都顺便打了下来,直逼虞国都城而去。【ㄨ】 武岳听到接二连三的捷报,接着几国归附的国书,心中愈发欢喜。他派人送了多少赏赐到廉王府上,更两次犒劳在沙场上征战的军士,使得军心鼓舞。原本不爱征战的将士纷纷立誓效忠,情绪十分高涨,好像打仗忽然变成了趣事一样。 皇后钱氏听说此事后,却动了别的心思。 自钱惠君出嫁,钱氏一族可算是青黄不接,并没有适龄的嫡出女儿可以顶上。现有两个合适的女孩子,模样、人品自不必说,都是族里费力调|教的,然而年纪未免太小——大一点的才刚过了金钗之年,另一个却只有十岁出头。 这也是钱皇后迟迟不动阳筠的原因。 钱氏如今虽压过卫氏一头,但论及在朝堂的势力,卫氏并不比她差上许多,之所以钱皇后可用之人甚多,竟能死死压住燕皇武岳,其实是因为沾了太子的光。这事她从未提过,但早已心知肚明。 若钱皇后沉不住气,急着现在就除掉了阳筠,且不论武承肃是否反弹,届时折了钱氏最大的一条臂膀,只说东宫那个有子的卫良娣,她就应付不过来。 武承肃为了阳筠势必和她翻脸,到时太子不再偏向钱氏一族,朝堂上多少人便不会再偏向皇后。而武岳又巴不得他们倒下,若卫氏适时安插人手,奏请立卫良娣为继妃,十之八九就要成功——钱氏哪有能力对付这许多势力? 钱皇后极可能控制不了局面,只能把到手的权力拱手送给卫氏。 与其费力去斗根基深厚的卫氏,不如先养着无依无靠的阳筠,待两三年后钱氏二女长成,到了议亲的年纪,她轻易便可将阳筠这根刺拔掉。那时族中有适龄女子,即便武承肃不再偏着母族,总不至于当众翻了脸,钱皇后想扶植娘家,立钱氏女为太子妃,倒还有过半的胜算。 然而当听到疆场屡传捷报,钱皇后竟有了别的打算。 她先是暗暗庆幸了一番。 幸好姜华早给她通了消息,没由着武承肃给阳筠胞妹定下武承思,而是由武岳出头,定了个没出息的武承训,大大削弱了阳筠可能得到的支持,不至于以后拔刺时连着自己的肉。 转念一想,钱皇后竟看到了另一条出路。 武承思前途不可限量,若能抓住这个人在手,钱氏一族势必更加壮大,今后无论是立太子继妃,还是有其他什么事与人相争,钱氏一族的胜算都要大上许多。 钱皇后心中大喜:这可是后福无穷之举。 待平复心情之后,钱皇后先是确定了卫氏没有适龄女子可以相争,接着比较了钱氏二女与武承思的年纪,终于定下计策,想将较大的钱惠雯许给武承思,等两三年后完婚,年纪较小的钱梦娴则再多养两年,回头顶了阳筠的位置。 然而半月后,临水城忽然听到了别的消息。 燕军已将虞国攻破大半,只剩国都及附近两座城池久攻不下。原本胜利在望的一场仗,却因虞皇胆小而淹蹇,忽然僵持了起来。 原来虞皇怕死,一早便在都城河左及临近国都的二城屯粮养兵。河左城内屯兵十万,临近二城也各有三四万兵马,城中粮草更是足以支撑两三个月。燕军虽有二十余万,却因月余的征战而疲乏不堪,哪里还有力气攻城? 强攻三天未成,连火药都难攻破城门,大家都难免泄了气。 见将士毫无斗志,惠王下令退兵五十里扎营,一方面防止有人突袭,截断燕军的退路,便于接受后续的粮草补给,另一方面也是对三城形成了合围之势,却不至于退得太远,造成兵力分散。 燕军粮草尚能支撑一月,押运粮草自是快不得,因此才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之说。若再有补给过来,总要四五十天才能送来。 那样未免太晚了些! 连武岳听了都有些灰心,武承思却不肯认输。 他仔细分析了三城的地势,发现三城鼎足而立。最北是虞都河左,紧靠北面的崇山峻岭。往西是广阔的白水河,东、南两方均是阔地,正是如今燕军驻扎之处。武承思反复看着舆图,两日几乎不吃不睡,忽然有了主意。 他将战术报与惠王,经众将领商讨过后,竟得到了几乎全部人的支持。 燕军十日未攻城,只做了百余只巨大的风筝,并将余下的火药细细分配加工了一番。 第十日上,燕军派了一万步兵并八百骑兵先行,强攻河左城东门,余下兵力列阵其后。临近二城果然只派出一小撮人支援,合起来不过五千余人,轻易便被绞杀精光。 另有五百弓箭手并十只床子弩,离河左城不过百余步,只攻东城门,不理其他。(未完待续。) 第一二二回 施巧计(三更) 见燕军集中兵力只攻东门,虞皇以为燕军孤注一掷,集中了城内近半数的兵力去守东门,燕军集结在东门外的兵力也越来越多,竟达到四万余人。 临近两座卫城有意支援,却哪敢再开城门?守城将领不免懊悔,深怨自己之前派出兵力太少,不仅没能解河左之围,反而折损了数千的兵力。 早知如此还不如破釜沉舟,倾兵而出,如今想再去支援,却比之前还要艰难了——谁知道燕军是不是故布疑阵,故意诱他们大开城门,好全力绞杀之,意图断了河左的支撑?否则为何放着其他几个城门不动,只集中兵力进攻东门? 从卯时至午时,足足三个多时辰,燕军仍攻不破河左的城门,但因其攻势猛烈,河左城内十万驻军已有近万的死伤。除南门还有近三万的兵力守城,其余两个城门都只剩了一万多人坚守,其余兵力都去东门御敌。 就在虞国人以为燕军一筹莫展、将要退兵之际,忽有燕国五千步兵着重甲,携盾从北绕到城西,叮叮咣咣地凿起护城河来。 河左城既然傍水依山而建,地势势必要比西边的白水河高上许多,护城河一旦凿通,水便要往西边流。 有人看出燕军的打算,大呼燕军要防火攻城,又有数百弓弩手来西边支援,剑弩纷纷而下,燕军虽有护盾,却难免有数百伤亡。 虞皇听了未免大惊,他没想到燕军竟如此不计后果,忽然就要放起火来。 放火无异于屠城,且仍旧难定输赢,河左城内势必死伤惨重,但燕军也未必就攻得进来,便是燕军胜了,也会为世人诟病——武岳竟穷兵黩武到如此地步了么? 听着外头的杀伐之声,虞皇的心更慌了。 燕军五千步兵伤亡不过百人,便在西门外凿了向西的一条浅渠,接着再往西边凿去时,便出了虞军弓弩手的射程,开沟凿渠竟没有任何拦阻,因此虽沟渠渐深,竟也不太吃力。 西南边的卫城见形势危急,忙派出六千兵马解围,却不料燕军派五百精骑从南面绕道疾驰而来,另有三千步兵紧随其后,卫城援军才出城门,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随着一声轰响,水渠西断终被火药炸开,护城河水大半往西流去。若燕军此时用火油烧门,以投石车投入火石,余下的水并不足以灭火。 城墙上的守军见了,心已凉了大半。众人正面面相觑,果见燕军放火强攻东、南二方城门,并在卫城与河左城中间结了两组鹤翼阵,每阵步、骑、弓弩手各两万余人。鹤翼阵既可拉长,又便合围,而两组相互呼应,更弥补了鹤翼阵本身弓箭攻击力不足的缺点。 两座卫城均在观望,只等对方先出兵,自己也当开城迎敌。然而军心涣散,主将皆存了观望之心,一直拖到了酉初时分,竟还无人先燃狼烟。 就在此时,河左城内烟火大作。原来是燕军的百余个死士趁着傍晚的山风,乘风筝入城。虞军纷纷用箭去射,风筝飞得又不甚高,有二三十个人未入城便被射杀,其余死士也几乎被全数射中,尽数坠落城中。 虞军万没料到的是,所有风筝上另外绑了火油火药,燕军此举为的就是烧城中粮草。死士在被射杀前纷纷点燃了身上的火油,火药则直接掉落在城里。火药与粮草皆沾火就着,风筝跌落时直接将河左城里变成一片火海。 火苗冲天而上,映红了罕有晚霞的冬日,若非夹杂着千万军民呼天抢地的哭声,倒也算得上一副美景了。 卫城再不敢观望,几乎同时燃起狼烟,数万将士倾巢而出,意欲突破燕军的鹤翼阵。 虞皇也不愿再等死。城中粮草烧了半数,且火势太旺,越烧越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开城与敌军奋战。他披上战甲,手持长弓大刀,令开了南城门,亲帅城中残余的八万余军出城奋战。 既上了疆场,就没几个人还惦记着生死。虞国残余的十五万兵力,只留两万守在城墙之上,其余的全去攻燕国的鹤翼阵去了。眼看着燕国寡不敌众,鹤翼阵忽然回撤,而后方守军同时变了阵型,迅速结成锥形阵,以鹤翼阵原本的步兵为首,向才刚聚拢的虞军发起猛攻。 燕军本就善战,如今气势上又占了上风,虞军被锥形阵一突,军心愈发涣散,当燕军弓弩手慢慢合聚成云阵奇袭时,虞国立即溃不成军。 不到两个时辰,燕军便大获全胜,俘虏虞军七万。为绝后患,惠王下令将虞皇与几位主将尽数斩杀。 大胜的消息传回临水,已经是二月中旬。经此一役,武承思名声大噪,连阳筠听说后都喟叹不已。 她未免有些后悔,当初若多信武承肃几分,少一些担心犹疑,筱儿如今怕已与武承思议亲了。 倒真可惜了这般人物。 然而转念一想,阳筠却觉得这未必就是坏事。 武承训那般心思,想必不会用十分真心对待阳筱,而阳筱爱的是光风霁月的男儿,断不会看上武承训那样的人物。二人日后即便有何分歧,想来也不至于伤心。 若嫁的是武承思,保不齐阳筱就要移情。他日两军厮杀,武承思与周绰于疆场上碰见,阳筱怕是比她入东宫时更要为难万分吧? 宁王府里,武承训沉思不语。宁王今日早朝归来便唉声叹气,他与母亲马氏去问时,才知道武承思打了这么漂亮的一场仗。 对于武承训如今的样子,宁王觉得都是他为父不教的过错,没把儿子教成一个铮铮的汉子,恨到极处还扇了自己一巴掌。 武承训慌忙跪下,求父亲宽怀,坦言自己性子软弱,实在不适合上场杀敌。 马氏几乎从不开口,这一次却不得不劝。 她知道儿子看似温厚,实际心高气傲,从小就羡慕着武承思,幻想自己也是睥睨天下的大英雄。偏宁王对武承训十分爱护,不肯让他去吃苦,不过让他学了弯弓骑马,可论起真本事,武承训恐怕连宫里随便一个力士都打不过。 父子两个各有各的错,均错在了心思上,而她的错就在于太过守拙,没能早些开解。(未完待续。) 第一二三回 得其所 马氏不忍看他二人困于心中执念,忍不住开口道: “这事倒也没那么值得人羡慕,更怪不得王爷。” 宁王父子均知马氏聪敏,平日里难得言语,看似闷声不响的一个拙妇人,心里却最是通透不过。见她忽然开口劝说,二人纷纷看向马氏,均以眼神相询,似在问她何出此言。 “我只有一子,王府虽有两位侧妃,毕竟都无所出。王爷素来疼爱承训,从前怕他长不大,自然处处小心养着。但王爷毕竟也严格管教承训,这便是王爷的为父之道,依我看十分妥当,没人敢挑剔什么。” 马氏先劝了宁王两句,待宁王自责神色褪了些,她才继续道: “再说这上阵杀敌,本就是死生难料的事,多少人一去不返,但凡我有两个儿子,我也派一个出去了。可承训身为世子,又是府上独子,性命便更显金贵。多少事他做不得,便有多少他能做得。” 听到马氏说“若有两子,当遣其一上场”时,武承训几乎就要灰了心,待听到马氏说“有不得为,即有可为”时,又觉得看到了光亮。 见儿子眼中重新燃起光亮,马氏终于觉得安心,将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承训之所以羡慕那些行军布阵的,不过是因为王爷从前带过兵,从小见得多了,便记在了心里,总觉得自己也定要做个如王爷一般的人物,才算得上是好男儿。”马氏微微一笑,道,“所谓‘目濡耳染,不学以能’,便是这个道理。” 宁王听了缓缓点头,以示赞同,武承训却没什么反应,仍在等马氏继续说下去。 马氏又有三分焦心,她倒真怕劝不住儿子。 人心容易有偏颇,“内偏颇于妻子,外僭惑于知友”,即便是自己的心头好,也未必就能一碗水端平。武承训虽然酷爱读书,其实却并无那般在乎,他始终还是把行军布阵当成正道,偏又不能驰骋沙场。 与之相较,武承思不仅自由恣意,如今更得了赫赫军功、年少成名。他与承训走得那般近,若承训还是不能释怀,心中不平之意日盛,长久下去恐生祸端。 马氏看了看宁王父子,正色道: “文以附众,武以威敌,不管选择哪一个,都是大丈夫的出路。那么些个名相贤士都能文不能武的,也没见他们被人轻侮半分。承训是个世子,不能带兵打仗已是定数,又不是要你治国,非求个能文能武做什么?依我看还是在都中更好,能够有本事辅佐君王,不必非要跑到外头去追求什么名望。” 宁王又是一阵点头,武承训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连头都不抬了。 见武承训仍不为所动,马氏狠了狠心,说了句分外之言。 “行军之人往往因自己好武就轻慢了读书,所思所见未免有限,殊不知行军打仗杀伐太重,染了多少戾气在身,名将军师往往不能得长寿,未必不是戾气太过的缘故。唯有读书做人才是正经的道理,既可以修身,又可以惠人。” 马氏说完,直直的看着武承训,目光深沉坚定。 宁王听了这么两句重话,仔细看时发现马氏变了脸色,这才知道妻子是怕儿子走了偏路,也不免心中着急起来,附和着马氏说了几句话。 武承训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只是读书非他所愿,老老实实呆在临水,做一个难有作为的世子、王爷,也非他所好。然而母亲显然动了气,他若还是一脸坚持,未免要让母亲伤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看着马氏,微微点了点头,谦卑的神色露出一点忧伤。 马氏虽然不能完全放心,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今日的话她说得太过,宁王爱重她才会由着她胡言乱语,她自己却不能再忘了本分。左右承训只能在都中,承思恐常年在外,且又是那般豪爽的性子,承训便是心中再不平,日子久了怕也就好了。 武承思名声大噪,不仅刺激了武承训,更让多少人心中激动,几乎夜不能寐。 皇后钱氏打起了武承思的主意,卫懋功自然也不会落后。 然而卫氏族中没有适龄女子,卫懋功苦寻了几日,只有快出五服的几家人里有年纪相当的女孩,然而虽非寒门祚户,门第到底还是配不上。武承思是廉王嫡子,再怎么样也要配个公侯府上的嫡女,或是朝中三品大员的掌上明珠。 卫懋功等人心中清楚,钱氏必然不会错过如此良机,而通议大夫府上嫡出的钱惠雯刚过金钗之年,正可为钱氏所用,这一局他们怕是要输了。 众人皆以为钱皇后必定凭着己力,如愿将钱惠雯嫁去廉王府,却不料没几早朝上,廉王竟当众请了旨,将儿子的婚事拖到十七岁后再议。 满朝的文武官员都深知其意,情知他是要躲开那些明争暗斗,然而当朝为子女婚事请奏,且请的还是拒婚而非赐婚,这还是头一遭。众人不敢交头接耳,只交换了眼神,便都静静观望起来。 廉王直言武承思一腔抱负,想要驰骋疆场、为君分忧,五七年内都不打算在都中长留,也并不将儿女私情萦绕心上。 “恐陛下疼爱承思,为其赐婚,届时耽误了别人不说,若三年无所出,于臣弟府上也是麻烦。” 这话说得很不老实,且未免过于牵强,但因廉王甘于自损,反倒让人无法非议。 武岳自然乐得答应,虚劝了几句便准了奏。钱皇后听到消息时,差点没立即背过气去。 廉王这还真是有恃无恐,当着满朝的面打她钱皇后的脸。 武承肃进宫时,钱皇后讲这事如实说了,问他是否能说服廉王父子。 “如此好的人才,不握在我们手中,总是可惜了。”钱皇后惋惜道。 武承肃有些恍惚,想起从前的那些怀疑,他忽然很想把心中的不满说出去,却又不忍和母后就此翻脸。 “倒也无妨,便是等上五年又如何?届时梦娴十五,刚好议亲。”武承肃看着钱皇后那一脸的和善,终于还是没忍住,话里有话地说了一句,“承思便是不娶钱氏女,总还是我的同族兄弟。”(未完待续。) 第一二四回 择其宿 武承肃只道自己说得明白,他本欲趁机敲打钱氏,却不料钱皇后全不在意。 为了江山稳固,太子压制钱氏是迟早的事,钱皇后对此心知肚明。 廉王父子如此急着回避,生怕卷入风波,甚至不顾颜面,公然上奏,只为拖延武承思的婚事,便是再愚笨的人也能明白,此事与权势厉害有关。太子看惯了风云诡谲,自然比别人更多了几分清明。 之前他或许还会更多看重母子的情分,许多事睁一眼闭一眼,由着钱皇后折腾去,如今却难了。 钱皇后若想将势力握在自己手上,令钱氏一族的富贵荣华稳如泰山,最好的办法就是牢牢抓住太子。 至于武承思等人,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所不同之处在于武承思这一朵实在稀罕,求而不得未免可惜。 当钱氏所为威胁到太子时,钱皇后自然要收收心,以免彻底激怒了武承肃,到时鸡飞蛋打。况且廉王府分明拒婚,便是她不想收心,也是不能。 然而钱皇后之所以不在意武承肃的态度,并非因为她自知理亏,有意收心,而是武承肃所言让她恍然,竟又起了别样心思。 她原想等上五年,待钱梦娴长成时再除去阳筠,钱惠雯与武承思年龄还算相当,就嫁去廉王府,不料廉王父子有这般见地和胆识。钱皇后乍闻此事,气得有些糊涂,只顾谋算被人搅乱,全忘了将计就计、亡羊补牢。 及太子暗指她有意使钱氏做大,钱皇后既生气又心虚,她才要恼羞成怒,正打算开口训斥几句,却忽然想到了一桩绝妙的好事。 说起来,倒还是太子所言提醒了她。 钱皇后心中暗喜。 如今看来再等二年便足矣,竟不用那么久了。 钱梦娴年幼,等待五年或仍可嫁入廉王府,便是嫁不进去,总也能寻得一门好亲事。 钱惠雯年纪已然不小,等不了武承思那么多年,两年后便到了议亲的年纪。 两年后,她大可以除了阳筠,趁机把钱惠雯送进宫里,从此将太子妃的位置牢牢攥在自家手中。 钱皇后满脑子都是叮当的算盘声,打得最是响亮,哪还听得进武承肃的告诫之言。 武承肃见钱皇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还以为她在思忖他方才的话。他自觉那话有些重,心中着实过意不去了一番,却无法开口安慰,更别提请罪。 身为太子,武承肃的威权不容他人觊觎撼动。 他面无表情地拜辞钱皇后,才走出慈元殿,武承肃就觉得,自己原本偏向母后的心又离父皇近了一点。 回到东宫,武承肃哪里都不想去,他只在八凤殿用了晚膳,便躲在崇文馆想起心事来,直到亥时仍没有歇息的意思。 姜华的膝盖已经好了,照旧回到武承肃身边侍候,只是不少起居上的事会多用丁鑫,崇明殿议事及崇文馆侍读,多半还是由姜华陪着。 见武承肃从宫里回来便心事重重,姜华心中又不安了起来。 他从小内侍那里听说,太子殿下如今对太子妃的宠爱当真一时无两,即便是从前多少个人加起来,也未必及得过一个阳筠。 更有甚者,从除夕夜起,太子殿下逢初一、十五便宿在八凤殿,其余日子也未必就去别的宫里,众女眷原本两三个月便能得太子殿下召幸一次,如今却要等上半年,也未必轮得着一回。 算下来,一月里总有二十几天,殿下是要独宿的。 姜华猜到是因为二人圆了房,太子殿下愈发偏心太子妃,心中记挂着她,生怕她觉得委屈,而不愿去其他地方。这事原本也属正常,连皇帝陛下宠幸新人,也会多念着对方一阵,多不过数月也便好了。 令姜华意外的是,太子宁可禁欲也不去别的宫里。他自认对太子殿下有几分了解,那所谓的“宿在别宫”,十有八九是应景,做给前朝看的。 若果真如此,太子妃就不仅仅是太子殿下的软肋,而是拖后腿的累赘了。 这种事瞒得了一时,又岂能瞒过一世? 一旦外头知道东宫有人专宠,首先便要连累太子殿下的名声。至于那些原本支持太子的宫眷亲族,怕难免都要心存怨怼。届时殿下再要用人,怕就没如今这般容易了。 也不知皇后娘娘是否知道此事,怎么还能容着那个阳筠——莫不是也觉得太子殿下甚是可怜,不忍让他灰心么? 正琢磨着,那瘆人的“笃笃”声又响了起来。 姜华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果见武承肃沉着一张脸,又用手指敲着书案。姜华正犹豫着要不要劝解两句,武承肃却先开口了。 “如今这屋里没有别人,我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武承肃不紧不慢道,听不出他语气是忧还是怒。 姜华恭敬应“是”。 武承肃抬眼定定看了姜华半天,直到姜华额头渗出了汗,他才又说话。 “若有一日,我与母后翻了脸,你是愿意留在东宫,还是要回去慈元殿当值?”武承肃问得轻松,“你也知道,放你还乡是不能的。” 姜华心下大惊。 他不知太子殿下为何有此一问,寻思了良久,还以为钱皇后知道阳筠专宠,而太子殿下今日进宫,母子二人为此事闹了什么不愉快。 “奴婢愿意留在东宫,侍奉太子殿下,为殿下分忧。”姜华表了忠心。 “母后对你的恩情,你当真放得下?”武承肃冷冷道。 姜华略一犹豫,再没想到有其他,左不过是为了个阳筠,心道便是他再劝上一句,想也无妨。 “皇后娘娘的盛恩奴婢不敢或忘,然太子殿下对奴婢更是恩重如山,奴婢对殿下无以为报,自当留在东宫。”姜华说得十分恳切,“奴婢以为,尽心服侍太子殿下,也是报了皇后娘娘的恩德。” 姜华说完忽然跪伏在地, 他知道阳筠已成了殿下的忌讳,但皇后娘娘却是一番好意,殿下不该动了与皇后决裂的心思。只盼自己一言能得太子明鉴,令殿下感念皇后娘娘苦心,修复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 武承肃冷眼看着姜华,冷冷说了一句: “我竟不知,你如此喜欢跪着。”(未完待续。) 第一二五回 痼难痊 姜华闻言心下大惊,立即明白是自己回错了话。 看来殿下确实与皇后娘娘生出不虞,只是不知究竟因为何事。若是为了那个太子妃,这怨未免结得有些冤枉。他有心替自己辩解,又想从中劝和,却实在不敢开口。 武承肃冷冷地看着姜华。 母后倒还真是识人善用,竟在东宫里放了这么一个人。 说姜华是奴才性子,他却天天都为主子操心,该管、不该管的,时不时要说上两句;若说他有些骨气,却又不敢死谏。说到底,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即便在宫中多年,于小事上虽有不少心机,正经大事上却毫无成算。 或许也与他读书不多、入宫又太早有关罢! 虽然姜华屡次耍小聪明,人在东宫还心系慈元殿,处心积虑要除掉阳筠,但他毕竟照顾武承肃多年,也算得上是忠心一片,武承肃倒真不忍心要了他的命。 但这个人,东宫是再不能用了。 “你也不用跪着了,便是跪烂了腿,我也不会留你。”武承肃冷冷道,“明日你就回慈元殿,我会跟母后说你有腿疾,替我做事有些勉强,不便留你在东宫,让她来安顿你。” 姜华刚要磕头请罪,想求武承肃将他留下,便被武承肃打断。 武承肃的神情愈发漠然。 “从前的事我不追究,你知道多少也无妨。若你当真对我忠心,便是用了酷刑也不会说与别人;若你于心底效忠的是别人,”武承肃说着,故意一顿,“便是没人问你,想必你也会都说出去。” “奴婢不敢!奴婢誓死忠于太子殿下!”许是因为惶恐,许是因为伤心,姜华竟然哭了出来。 听到那阴柔却沙哑的哭腔,武承肃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话你就留着罢!”武承肃轻叹了一口气,道,“他日我弹压外戚,必会遇阻。但愿你那时还能记得今日之誓,不会为人所用,累了我和太子妃。” 武承肃知道姜华眼界太过浅窄,故意把话说得明白。 话音才落,姜华立即安静下来。 他竟从未想过,太子身在其位,所看重的并非一己私欲。而一家一族的荣耀,远比不上江山稳固来得重要。 武承肃见他噤声,知他终于有了分辨,便继续道: “你只道‘饿虎不食子’,殊不知人心比虎更要贪婪许多。在这帝王家,子可以不食,却未必不用。” 武承肃心中苦笑。 若果然是个用不上的,哪还会有人费心蚕食利用,恐怕虽不至于就死,却也无谓留着了罢? 姜华闻言胆战心惊。 虎只会为食争抢,人心却藏了多少欲望,远比食欲更为难耐,甚至足以迷乱心智,教人轻易忘了人之为人,不过强在情义,胜在德修。 姜华情知自己选错了路,太子殿下所思所想多半没错,但要他不顾钱皇后的恩情,这就叛了慈元殿,姜华确也不能。 他规规矩矩地给武承肃磕了三个响头,待武承肃准他下去之后,静静退了出去,叫了正在檐下听差的丁鑫,让丁鑫进去服侍太子,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 在屋里子呆了许久,姜华才慢慢想通。 果然还是自己见识浅薄,以为陛下掣肘太子,二人自然就不是一路的人,而皇后娘娘处处偏帮着太子,与陛下明争暗斗多年,便一定是真心为太子殿下谋划。 然而这天下,毕竟是武家的。 陛下与太子殿下虽常意见相左,总还是都顾着大燕国的江山,卫氏与钱氏相争,却未必有如此好意。前朝外戚专权,其辙痕犹在眼前,太子殿下又岂可因为钱氏是母族,便纵容其一支独大呢? 姜华忽然觉得,燕皇忌惮太子也算合理。既然握住了权柄,自然要抓得牢牢,哪能轻易交到别人手里去? 然而想到武岳从前对太子做的那些事,姜华又有些茫然。 都说“恶虎不食子”,莫不是皇帝陛下比恶虎更狠毒几分么? 姜华皱了眉,总觉得有些什么就在眼前,偏他钻了牛角尖,什么都看不出来。 过了半个多时辰,听说殿下回崇仁殿歇息,姜华刚要安心睡下,猛地想起一件事来。 他开了放细软的箱笼,从中取出一块残了边角的帕子,盯着看了半晌,忽然露出一丝苦笑,将帕子丢在火盆里焚了个干净。 第二日一早,东宫便有人将姜华送去慈元殿,只说姜华患了腿疾,无法妥善打点太子起居,更不便随侍左右,不得已才送回慈元殿来的。 散朝后,武承肃更亲自来看望姜华,并讲明是姜华腿疾严重,做事又十分勤勉,常常忍着腿疼打点事务,武承肃实在看不过去,才将人丢来慈元殿的。 “本想放了姜华出宫去,忽然想到他虽在东宫,却是母后赐给儿臣的人,这是去是留,还是请母后裁断处置更为妥当。”武承肃恭敬道,“儿臣身边如今倒也有可用之人,请母后放心。倘定了留在宫中,若姜华腿疾可得痊愈,再派去东宫也不迟。如今这般忍着疼做事,倒像是我有错,不教他歇着一般。” 钱皇后笑得十分和气,将人留在了慈元殿,留武承肃用过午膳再回。 武承肃只说东宫议事,推了几句便拜辞了钱皇后。 过了没两日,便听说姜华腿疾顽固,夜不能寐,实在忍不住疼,于二更时分悄悄寻了短见了,人就死在慈元殿里。 武承肃再去慈元殿时,钱皇后只叹了两口气,说姜华虽在慈元殿多年,又服侍武承肃有功,本该赏他一块地,但因姜华是自戕,犯了忌讳,只得“教人拖出去胡乱埋了”。武承肃听了面色微变,却始终不言不语。 待回到东宫,他先在崇明殿议事,接着便去了八凤殿。武承肃皱着眉,把姜华死了的事跟阳筠说了。 阳筠首先想到的就是那方帕子,恐怕姜华已将帕子交给了皇后。 但想到有武承肃护着她,自己身边的人也会守口如瓶,即便帕子当真被皇后拿了去,大不了来个死不认账。有武承肃横在中间,皇后又顾及颜面,未必就能做出什么文章来。(未完待续。) 第一二六回 疾难隐 听说人是在慈元殿死的,阳筠满脑子都是帕子的事。 她哪知道姜华早把帕子烧了?还以为人去了皇宫,帕子想是也一并带去了。 那方帕子实在要紧,无论是姜华死前交给了钱皇后,还是待姜华死后,被慈元殿的人翻了出来,对阳筠来说都是个天大的麻烦。 待大致分析了形势后,阳筠不禁心安,她抬头看着武承肃,庆幸自己遇上了他。 略定了定神,阳筠才开口问道: “殿下可是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觉得若非殿下送走姜华,他便不会寻死么?” 武承肃缓缓摇头,神色凝重。 刚听到姜华自尽,他确实以为姜华是因为被送回慈元殿,一时想不开,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这才特意去慈元殿看看。 可钱皇后的态度却有些怪异,令武承肃不得不多心。他沉下心来细想,愈发觉得姜华的死有些蹊跷。 姜华并没那么重面子,他被武承肃罚跪、以至把腿跪伤的事,在东宫可是人尽皆知,若单为了面子好看就要寻死,怕那会儿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况且,没的说刚回去还有脸活着,过了几天反倒想不开的。 武承肃把自己的怀疑对阳筠说了,连同他对姜华说的那些话,并钱皇后有意拉拢武承思的事,也讲得一清二楚。 阳筠听了,半晌不语。 这些理由还是牵强,若因此便怀疑钱皇后,连阳筠都要替皇后抱屈。她看了看脸色阴沉的武承肃,知道他还有话说。 “莫不是还有其他不成?”阳筠轻声问道,“单凭这个,殿下想必不会如此忧心。” 武承肃虽有心告诉阳筠钱皇后的反常,但因涉及生母,难免吞吞吐吐。 阳筠只静静等他说完,不催促,不议论,直到武承肃把话说完,阳筠也没说一句话。 她心中却认同了武承肃的猜测。 姜华是为何被送回慈元殿的,钱皇后便是不问也能知晓,所谓“腿疾顽固”不过是对外的说辞,可钱皇后与武承肃说话时,也如此解释姜华的死因,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人是她钱皇后派来东宫的,如今忽然死了,又是受不了委屈自尽的,钱皇后不管为了什么原因,震慑也好、气愤也罢,哪怕只是简单做做样子,她也总该狠狠训斥武承肃一通才是。 若说她心疼儿子,不想武承肃内疚,做什么又要说人是自尽的,只能随便埋了呢? 阳筠心中猛地一惊。 “莫不是人还没死?” 武承肃闻言抬头,看着阳筠瞪大的眼睛,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你倒告诉我,这么大费周章,只为了把姜华送出宫去,所图为何?”武承肃笑着问她道。 阳筠略一思忖,明白是自己想得偏了。宫里有武岳的人盯着,钱皇后想要做些手脚可以,这般瞒天过海送个大活人出去,却是不能,也是在没这个必要。 可是钱皇后那几句话,究竟是何用意?若想让武承肃内疚,单靠这一句,分量明显不够,还不如骂一顿管用;若只是无意提起,又不像她处心积虑的性子。 阳筠苦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究竟哪里不对。 “殿下可知母后把姜华埋在哪里了?”阳筠幽幽问道,看似漫不经心。 武承肃刚要开口说不知,蓦地也恍然大悟。 哪有宫人犯了忌讳还要埋的?便是失足落水淹死的,也都是抬出宫去,随便丢在哪里了事。姜华可是自尽的,下场还不如旁人。 钱皇后若顾念旧情,自然会像阳筠对待印儿一般,好生给他落个坟,但她偏要说是将人埋了,又说是拖去乱葬岗,如此自相矛盾,且不合规矩,只能说她是故意言及。 可就算是杀鸡儆猴,也不见得就要动姜华。即便姜华没了用处,总比旁人要强上许多——旁的不说,就那份对钱皇后的忠心,就少有人能比得上。 更何况,送姜华回去当天,武承肃还曾亲口许诺,若姜华腿疾好了,要他再来崇仁殿服侍。慈元殿如此急着把人除掉,实在太不合常理。 武承肃忽然觉得,怕是姜华知道了什么,慈元殿不得不将其灭口。 想起钱皇后轻描淡写的模样,武承肃忍不住冷笑。他那般被人逼迫,尚还觉得不忍心,没想到母后却先来威慑他了。 阳筠看着武承肃脸色变幻,轻轻握着他的手,默默在旁陪着。 她有自己的心事。 姜华被人除去,无论原因为何,对慈元殿都是再无用处了。如此说来,姜华应当没将帕子交出,若果然给了钱皇后,慈元殿必然要好生留着人证,断不会急着下了黑手。 许是姜华知道的太多,钱皇后为绝后患,这才将他灭了口吧? 阳筠不禁觉得姜华可怜。 姜华虽是慈元殿出来的,心里却早偏向了东宫,虽然还是看阳筠不顺眼,不过是“食君之禄”的本分,倒也无可厚非。姜华屡次告阳筠的状,而武承肃尚能容他一命,也是念及其耿耿忠心。 恐怕钱皇后就是发现姜华惦着东宫,唯恐他日后倒戈,这才下了黑手,再用言语敲打武承肃。 钱氏与东宫冲突的根源在朝堂,但争夺算计的焦点,却是太子妃这个位置。 阳筠不禁苦笑。 她望了武承肃一眼,愈发觉得心疼,忍不住将双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武承肃知道阳筠聪慧,见她眼神那般晦涩,又牢牢抓着自己的手,竟忽然害怕起来。 他不怕别的,就怕自己一个疏忽,害阳筠丢了性命。 阳筠却微微一笑,起身吩咐晚膳去了。 姜华死讯传出,不少人觉得,定是姜华惹恼了太子。太子却怕累了名声,不好在东宫下手,这才将人送去慈元殿,由太子生母、皇后钱氏出手料理了姜华。 然而无论姜华怎么死的,对不相干的人来说,不过是死了个内侍,虽说姜华有品级在身,到底还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所不同之处,不过在于姜华本是东宫的掌事,在太子殿下身边随侍的,这事与太子殿下有关而已。 魏世杰却特意把这事告诉了武岳。 “太子身边如今是谁服侍?”武岳淡淡问道,脸上露出一丝畅意的笑。 “回陛下,是丁家三兄弟里行三的丁鑫。” 武岳听了,又盘算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二七回 文死谏 四月初,阳筱和武承训的亲事终于议定。 燕国本欲将吉日择在是年冬月,但阳曦却不同意,说阳筱的生辰在那月,且又是及笄之年,时间上并不合适。二人婚期堪堪又延了半年,直定在来年的四月初六。 日子才刚定,宁王府便人来人往,前来贺喜的几乎要踩破了门槛。 武承训落落大方,亲自在门上迎送宾客,嘴里解释说不过是订了婚期、来年再贺也不迟,态度却十分热情,分明是一副万分欢迎的模样。 宁王世子待客有道,一扫从前的唯唯诺诺,让人赞叹不已。去过宁王府的人不禁议论纷纷,都说廉王府出了个大将,宁王府则有位君子,堪为世家公子之典范。 武承肃听到这些话时,愈发觉得心中不安,却又不敢将外头的话告诉阳筠,生怕她为此担忧。 其实无论他说与不说,阳筠的担忧都未曾或减。 之前阳筠还担心帕子的事情,过了月余仍不见动静,她便存了一丝侥幸,只道慈元殿并未留意。自从妹妹亲事定了下来,阳筠便开始盘算何时见阳筱,如何开口相劝,有时她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或许看错了武承训也未可知。 最让阳筠烦心的,还是武承肃的宿留。 三月十五之前,武承肃还极少宿在别处,那之后却时常去别的宫里,虽说初一、十五照例还宿在八凤殿,一月却有三四回要去宜秋宫。 莫不是从前卫良娣病着,他没处去,又图新鲜,才宿在八凤殿的么? 阳筠胡思乱想,态度上难免有几分心不在焉。武承肃大概猜到了缘由,不禁对阳筠既心疼又感激。 但他并不知道高阳与燕国不同,因此心里虽也难过,武承肃却以为阳筠和他一样,对这些事早见惯了,自然能懂他的身不由己,解释的话也就从未说出口。殊不知阳筠心中懵懵懂懂,更不能坦然接受。 卫良娣自是开心。 之前她还以为太子厌弃自己,如今她身子好了,太子殿下果然还是常来宜秋宫,虽然未必每回都有鱼水之欢,但软语温存还是少不了的——甚至在她小日子时,殿下还来过两回,拉着她的手入睡。 可怜卫良娣开心过了头,甚至未曾发觉太子几乎是掐着她的小日子而来,而同时,卫氏在东宫的眼线被拔了大半。 卫氏和钱氏几乎同时知道武承肃在清东宫的人,但是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人手渐少,等待自己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这些眼线培植了多年,并非一年半载可以补得上的。 武承肃倒并未全动,卫氏和钱氏两族的探子,他都逐一仔细权衡过,留了小半给他们。而之所以留了部分,正是为了让这些人把该递的消息递出去。 至于不该知道的,偶尔透出去些风声也是无妨。 武承肃觉得,“水至清则无鱼”,用在这里竟也颇为合适。他既然想钓大鱼,就不得不留一滩浑水给他们。 果然,卫氏的眼线把武承肃常去宜秋宫的事说了,又说卫良娣近来心情好得很,卫懋功听过之后难免开心。 对太子的意思,卫懋功心知肚明,不过就是做给他看,未必真的喜欢卫良娣。 但卫懋功并不在乎。 女儿与家里本就是互相帮衬,太子常去宜秋宫,正说明卫氏可以为太子所用。被人利用不怕,怕的是成为鸡肋,甚至没人稀罕利用你。更何况如今用得着他的是太子殿下,未来的大燕皇帝,他大可以借势巩固自己的势力。 卫懋功越想越觉得这是互利之举,他只要谨慎一些,根本吃不了亏。 果不其然,太子有求于他。 几日后的早朝上,又有人为了增赋一事吵了起来。 武岳也知道增赋会引起民怨,但常年征战导致国库虚空,他不得不从赋税上开源,以充盈国库。因此武岳一方巧立名目,费心编了多少花样来。 这一遭由户部所辖金部郎中顾贺提案,户部尚书孙植甫附议,虽然减轻了田税与人头税,看似惠民便民,但同时增加了许多杂税——管控之内的酒、糖、盐、铁也便罢了,连日常的牲畜、车船、薪柴、油米等,但凡有需,只要有所消费,便要缴纳一份赋税。 这种事情从前也有过几回,不过是大家在朝堂上吵嚷一番而已,最终常由武承肃这边的人死死扛住,武岳也便无法颁旨施行,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何时行军需要粮饷,何时再换个名头提出来再议罢了。 可偏偏这么一件事,竟忽然不在控制。 按燕国制,门下、中书两省设立谏官,有左、右散骑常侍,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这些官员虽名为谏官,实际却更像个空衔,均不得在朝上主动谏诤——除非皇帝之前有明旨,许其谏诤的实权。 彼时卫懋功等人正与顾贺苦辩,不开眼的门下省右司谏贾兆忽然冒了出来,也不知他被谁怂恿着,分明未得武岳允准,却好一番据理力争,张嘴闭嘴都是国计民生,力谏不能增赋。 还没争论出个所以然来,那贾兆竟好大的气性,先骂了句“穷兵黩武”,又痛斥朝制,列举谏官不能言之十弊,接着便在大殿上疾走,直接触柱而亡。 贾兆当即死在了早朝之上,满朝文武登时便都傻了眼。 武岳怒视武承肃,几乎要把眼珠子瞪了出来。 武承肃却不知自己该去瞪谁。 贾兆并非东宫的人,却好像站在东宫这边,于辩论中处处维护着卫懋功,他究竟为何忽然跳出来,一言不合又直接触柱,武承肃也一头雾水。 武承肃直觉今日的事是冲他而来。 有侍卫上来把贾兆抬了出去,又有力士提着水桶进来抹地,武岳冷哼了几声,起身就回后宫去了。 武承肃愤怒不已,强忍着才没发作,硬撑着回到了东宫。 丁鑫在殿外等候时便知道出了大事,见武承肃黑着脸,他小心问是否还要议事。武承肃让众臣先各自回府,好好想想今日的事,自己则直接去了崇文馆。 不止众臣需要思考,他也需要独自呆着,静下心来仔细分析。 无论是谁在背后搞鬼,使的可都是狠厉的好手段。(未完待续。) 第一二八回 现高明 崇文馆服侍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出。 太子殿下黑着脸从朝上回来,也不知跟谁动了气,会不会迁怒到旁人头上,但他们看惯了主子脸色,都看得出此番动气更甚平常。 丁鑫察言观色,明白武承肃想要清静,而崇文馆的宫人显然慌了手脚,忙使了个颜色让服侍的人都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一般,心中均想着快点逃开,脚步却愈发轻了,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退出来之后,便有人悄悄去打听发生了何事。当听说是有谏官在朝上一头撞死,众人不禁咋舌,谁也说不出话来。 大燕开国已两百年,哪曾出过如此骇人听闻的事?谏官未获旨便敢在朝堂上与人争辩,辩到最后还一头撞死了,虽说十之八九另有隐情,但这人的脾气、单子也都太大了些。 想到血溅朝堂的惨状,有人觉得发冷,忍不住开始哆嗦,有的人则觉得恶心,几乎就要呕了出来。 许多老人入宫已逾二十年,都曾经过满宫人心惶惶、风声鹤唳的日子,见过不少比这更血腥的事,倒不觉得如何。不过前朝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最近当值少不得要加倍小心。 武承肃无心理会宫人的提心吊胆。 回到崇文馆后,他直接在书案后的胡椅上坐了,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一手随意放在腿上,另一只手虚攥成拳,放在面前的书案上,看起来十分散漫,却是一个极舒服的姿势。 丁鑫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武承肃敲桌案,奈何等了许久,那“笃笃”的声音还是未响起。 不敲就是还没想通。 丁鑫站得更规矩了,低头躬身,一点声音也不出,甚至不问武承肃是否要茶要水。 武承肃靠在椅子上半天,好歹静下了心。 这事明面上是针对父皇,实际连他也被摆了一道。 经此一事,武岳怕是再没脸提增赋。万一不小心传了出去,说有谏官不满皇帝设立的杂税项目,苦谏不成遂一头撞死明志,武岳怕更要失了民心。届时再有人说些“陛下穷兵黩武”之类的话,武岳无道昏君的形象怕是改不了了。 且不论民心如何,即便只是在朝堂之上,怕也有不少人会心生怨怼,渐渐疏远这个残暴的皇帝。 而外人看起来,与武岳长期政见不合的武承肃似乎打了个胜仗,死了个谏诤官之后,太子一党从此可以省去多少心力和口舌,怕还有人觉得这是东宫的手段,旨在向皇帝示威。 实际上武承肃失去的却不比武岳少。 武岳失了民心,武承肃同样失了人心。 百姓不知底里,听说今日之事后,或许会把太子殿下当成好人,但朝堂上的人却未必这么想。 那个贾兆从前是两边不靠的,今天却突然冒出来帮着卫懋功,说的那些话都在维护东宫,真好像是武承肃安排的帮手一样。 然而武承肃甚至想不起来门下省有这么一号人物——连个谏诤的实权都没有,眼见着又没脑子,东宫要他来做什么? 这人忽然出头,必是受了挑拨,被人捏准了他的急性子,授意他在朝堂上谏言。至于幕后的人是否也授意他去寻死,就不得而知了。 要想查是谁指使贾兆,说起来也并不难,武承肃却不知要不要查。 恐怕即便查出什么线索,最终也都会指向东宫。想到大殿之上父皇愤恨的眼神,武承肃就不禁苦笑。 背后之人果然狠辣,使得出这一石二鸟的好手段! 武承肃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些觊觎大燕江山的人,比如周道昭。 但周道昭那般狡猾,哪会行此险招?万一被查了出来,暴露了野心事小,失了民心威望事大。一旦武岳与武承肃联起手来,周道昭可是得不到一点好处。 况且贾兆那样的性子,哪会轻易受外人鼓动? 武承肃又想到了卫氏和钱氏,毕竟他才刚刚动了两族在东宫的势力,小小地伤了他们的元气。 可卫氏如今和东宫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坑了东宫对卫氏来说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么最大的可能,也是唯一有望受益的,便是钱氏。 钱皇后在东宫式微,太子妃之位被阳筠占了不说,卫良娣还平安产子,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子妃的位置。何况她刚来了一招杀鸡儆猴,就差与武承肃明摆着撕破脸了。 若果真是钱氏派人联络的贾兆,且处理得不干不净,能让人轻易查出,那才是真的心狠手辣!一旦被人发现蛛丝马迹,势必要扯上东宫。毕竟外头都以为太子偏袒母族,与父皇处处作对。 钱氏此举意在挑拨,还是在于孤立?不管怎样,卫氏因此受了打击。 这倒也不是完全无益的事。 武承肃一声轻笑,攥起的右手在书案上不紧不慢地敲了起来。 丁鑫终于听到了声音,心里瞬间踏实了几分,忙问茶水午膳,不料太子心情好得很,连晚膳并宿在哪里也一并吩咐了。 武岳也盘算分析了一番。 他似乎自言自语,又像要与人议论,不顾魏世杰就站在一旁,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最终竟也觉得是钱氏所为。 “毒妇愈发高明了。”武岳冷笑道,“若果然是她,倒真教朕刮目相看,佩服得紧。” 魏世杰不好接话,由着武岳一个人说。他虽也疑心是钱氏,却不懂钱皇后此举意义何在,更怕随便议论会火上浇油,让皇宫再受一番血洗。 前朝的血流过了就算了,说到底不过死了个蠢人,伤不到彼此根基,后院失火才容易让贼人趁虚而入。 借口该吩咐午膳,魏世杰打断了武岳的思路,接着说起闲话来。 武岳明知魏世杰有心打岔,只白了他一眼,便由着他给自己洗耳朵,心思却不在那些鸡毛蒜皮上。 前朝撞死人的事很快传遍了后宫,东宫里头自然也都听到了风声,但死的是谁、实情如何、原因又是什么,那些后宫妇人便不得而知了。 她们知道的,不过是太子殿下心情不佳,近日要小心侍候而已。(未完待续。) 第一二九回 胆气薄 整个东宫都知道太子心情不佳,众女眷从前每日盼着能侍寝,如今却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幸好前朝出事的当日,太子殿下宿在了八凤殿。 有人心中窃喜,不管太子为何去了八凤殿,这头一记雷都是太子妃顶了,她们自己则不用太过提心吊胆。 段良媛听说武承肃要去阳筠那里,忽然发起呆来,过了许久,她才教侍女去传晚膳。 芙蕖亲自侍候段良媛用膳,晚上又把原本值夜的侍女替下,自去宿在内室里。 段良媛见她如此折腾,不禁笑问道: “你可是怕我心里难过?” 芙蕖笑得甜甜的,一边替段良媛铺床,一边轻声道: “奴婢僭越了。” “倒不是你僭越!”段良媛深吸一口气,重重叹了出去,“还真有些难过。” 段良媛说完一句,便站在那里出神,待芙蕖铺好了床,走到她身边请她更衣,段良媛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轻轻一笑,由着侍女服侍更衣盥洗毕,轻轻坐在床边,却不立即躺下。 芙蕖见状,遣了其他侍女下去歇息,将内室的门关好,便又催段良媛歇息。 段良媛虽然躺好,却怎么睡不着。 “殿下不过看我懂事,愿意与我多说两句,其实我在殿下心中究竟多少分量,我自己心里清楚。”段良媛幽幽道,“要说难过,确实是有的,不过我心里倒更欢喜。” 芙蕖深知段良媛痴心一片,陪着说了小半个时辰,二人才各自睡了。 卫良娣和仇良媛可是睡不着的。 宜秋宫里,卫良娣憋了一肚子的火,却不敢轻易发脾气。 太子殿下正心烦,她要是沉不住气找些麻烦,无异于火上浇油。 然而由不得卫良娣不烦。前几日|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如今想要打听朝上的事了,才忽然发现少了些卫氏的人。 是被父亲撤换了,还是出了什么别的事? 可惜卫懋功从不把布局谋划告诉卫良娣,只是偶尔告诉她要配合着做什么,让这些人帮她打听些消息,其余的卫良娣都接触不到。卫懋功觉得,哪怕女儿再亲,也不过是个女人,做好她该做的也就罢了,许多事不该让卫良娣知道。 见找不到人打听,卫良娣的火更大了。香草偏没眼力见,又提起太子宿在八凤殿的事,气得卫良娣无法可处,只能捶被子解气。 与卫良娣不同,仇良媛不是气得无法安歇,而是担心得睡不着觉。 从前殿下但凡遇上了大事,总喜欢一个人呆着,偶尔去段良媛宫里,也都是白日里去的,最多用了晚膳就回。如今可好,前朝那么大的事,殿下竟然一早就吩咐了去八凤殿。 想到自己曾经散过阳筠的谣,仇良媛心里十分不安。 听家里递进来的消息,说是年节里父亲曾令弟弟出面,好酒好菜地宴了宁王世子武承训,为的就是帮她打通太子妃这一关节。当时仇良媛还不以为意,并不认为巴结阳筠当真有用,如今看来,父亲果然比她看得明白。 可笑她之前还以为自己禁足是卫良娣搞鬼,觉得在殿下心中,太子妃比不过那个卫良娣,没想到竟真是因为得罪了阳筠。 早知如此,当初阳筱在东宫时,她也趁机去讨好一番了,也不至于白便宜了那个段良媛。如今阳筠根本不待见她,她又哪有什么机会去卖乖? 阳筠服侍武承肃用了膳,便拿了针线继续绣起帕子来。 “绣了快一年了,怎么还是这些?”武承肃问完,又探头去看那枝兰花。 阳筠见问,手上忽然一顿,憋了半天才低声说了句“这是又一方了”,接着便红着脸继续绣起来。 她的绣工就那么差么?这其实都是第三方了,他竟看不出一点长进。 “为何都是兰花?”武承肃好奇道,“莫非爱兰么?” “不会别的。”阳筠的声音愈发小了,她也不抬头,继续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绣着。 武承肃轻轻一笑。 “上次从你这拿的那方就不是兰花。” 本来是句玩笑话,不想阳筠忽然变了颜色,手蓦地一抖,绣针竟刺破了手指。鲜血渗了出来,把帕子也洇了一块,修长的绿叶竟染上一点红。 武承肃忙捉过阳筠的手,想也不想,便将扎破的手指放在自己口中吸了起来。 屋子里还有侍女,阳筠羞得不行,想要夺回手,却又舍不得这种感觉,迟迟没有动作。 他的反应可真快,快到让人觉得踏实、心安,好像无论未来如何,只要她遇到麻烦,他都能及时出现一般。 坠儿见了,赶忙取过药膏,武承肃这才松开阳筠的手,想要给她擦药,阳筠却笑着缩回了手,怎么都不肯搽。 “不过刺破了一点儿,哪就那么娇气了?” “也不小心着,还不许擦药,哪有你这样的?” 武承肃笑着拉过阳筠的手,亲自给她搽好药,阳筠却趁他不备将药膏都擦在了帕子上。 他拿过染血的帕子端详了半天,微笑着对阳筠道: “要我说,你不绣也罢,绣了这些年还是一个样,绣出来给谁看?又不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家,给男子做什么定情信物呢,哪用得着这么费心?” “自己不学怎么会看好坏?”阳筠勉强笑了笑,心中愈发虚了。 武承肃并未疑心,连哄带骗,好歹让阳筠答应给他绣个香囊才罢。 “我可不要兰花的,那样可戴不出去。”武承肃笑道,“你绣几枝翠竹给我。” 阳筠见他不再提帕子的事,这才略安了心,听说要绣竹子在上头,她会心一笑,应了下来。 本以为武承肃是来躲清静,不过要和她说说话罢了,不曾想白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竟还有心思折腾。幸好折腾了不到一个时辰,武承肃便发了善心放她去睡,阳筠身上乏累,由侍女胡乱擦了擦身子便睡着了。 醒来时见武承肃还未起身,阳筠先把自己收拾妥当,亲自服侍他盥洗、穿衣,用过早膳后送他出了殿门。 武承肃自去上朝,阳筠则去了书房抄经,不经意瞥到了粗陶缸里插着的画。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阳筠唤过珠儿来,让她把仅剩的三幅山河图都拿去烧了。(未完待续。) 第一三零回 精神清 珠儿抱着画轴,一路去了膳房。 膳房的人虽觉得奇怪,却不敢多言。 李刻元见没人去问珠儿,觉得这样反倒不好,便笑着上前,一边帮珠儿把画轴塞到火里,一边堆起笑,问道: “可是开春潮湿,墨都花了?” 珠儿抿嘴一笑,大方道:“倒不是洇花了。这都是娘娘练笔的,嫌不好看,不爱搁在书房里头,烧了干净。” 李刻元忙笑着应和,说了好些夸赞阳筠的话,还问珠儿是否也会书画。 “姑娘常年伴着太子妃殿下,想必也会做学问吧?” 珠儿听了,“噗嗤”一笑,把烧剩下的小半卷轴往火里又推了一推,这才答了李刻元的话。 “公公可是折煞我了!我连字都写不好,还做什么学问?”珠儿偏了头,侧眼看着李刻元笑道,“太子妃殿下就嫌我不读书,才教我时候笔墨的。” 李刻元闻言,又赞珠儿有福,又叹阳筠心善。珠儿由着他说,待三卷画轴烧了个干净,她笑着谢了膳房的人,便回八凤殿复命去了。 阳筠听说画都烧了,只略点了点头,便叫珠儿磨墨。 “才刚你不在,都是我亲自磨的,实在麻烦。”阳筠笑着把墨锭塞在珠儿手中。 “坠儿姐姐呢?怎么没在娘娘身边侍候?”珠儿挽起袖管,一面开始磨墨,一面好奇问阳筠。 阳筠微微一笑,道: “我让她去陪钏儿说话。春桃虽然话多,却也容易说错,不如坠儿过去让我放心些。” 珠儿手上停了片刻,缓缓点头道:“这倒也是呢。” 阳筠用余光扫了珠儿一眼,轻声笑了起来。 珠儿回过神来,生怕阳筠察觉她走神,惹阳筠伤心,忙继续认真磨墨。 阳筠好似没看见一般,笑着说起钏儿来。 “也真是让我省心,赶在年前就醒了。亏得她争气,恢复得也好,虽然说话还不太利落,却已经能由人扶着走了。” 珠儿听了之后,愈发觉得不好意思,她不敢开口请罪,只得顺着阳筠的话说起钏儿来。及说到钏儿如今说话咬舌,二人又是一阵好笑。 待磨的墨够用了,阳筠挽起衣袖,静下心来开始抄经。 从前还只是替母亲抄,毕竟母亲自缢,不能受祭飨不说,据说死后更要受罪。后来多了个玉叶,为求心安,就要多抄一份。 现在却总要抄三份才行。 才刚抄了百余字,忽闻内侍来报,说太子殿下刚遣人来,吩咐将午膳摆在八凤殿。 武承肃早早就回了东宫。 今日早朝散得实在太快,让人不禁觉得有些草率。 所有的事情奏报完毕,能当即拿主意的,武岳都在朝上发落了,需要三思的,便都暂时压下不提。 没人提前日的事,好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一般,昨日还血淋淋的那块地上,今早又站了好些人。 唯一能让人觉出异样的,就是与平时迥然不同的干脆利落,无论是朝臣请奏还是陛下准否,全都言简意赅,说完便了事,没了往日众朝臣的各执一词、据理力争。 武承肃冷眼看着,忽然生出几分萧瑟之意。 及回到东宫,他愈发不想一个人呆着,议事到一半便让人去八凤殿知会一声,说自己午膳要在那里。 与武承肃所料相类,东宫属臣都觉得此事是冲着东宫来的。 “或许一举三得,也未可知。”柳正叹气道。 彼时众人正议论此举究竟谁能获益,有人心中有了计较,却不敢就宣之于口,有人则觉得钱氏尚有退路,实在没必要行此险招,许是旁人所为,也未可知。 柳正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却是摆明了是怀疑钱氏。 如今钱氏的大权握在钱皇后手中,而钱皇后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殿下生母。 崇明殿瞬时安静了下来,连一声轻咳都显得突兀。 武承肃见众人苦着脸,不禁暗暗自嘲了一番,又说了几句便教众人散了。 柳正隐隐觉得失望,正垂头丧气往回走,不想才出东宫的门,就又被武承肃派了车马,将他请回东宫来。 车在巷子里绕了一圈,才又停在东宫边门,有内侍上前请柳正下车,一路引着他又回到崇明殿。 柳正才刚迈进殿去,还未来得及施礼问安,武承肃便直接迎了上来,开门见山问他道: “你与我所想一致,此事多半还是钱氏所为。只是我想不通,此举未必就能得了什么便宜,于钱氏也有损害,为何偏要如此?你不用忌讳,但说无妨。” 柳正却先不说话,而是恭恭敬敬拜了下去,行的是长跪的大礼。武承肃见他如此,忙亲自将他扶起,将心中疑惑又问了一遍。 “此事无论是哪一方所为,所有人怕都要受些连累。”柳正开口道,“然而‘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看似自损,其意却只在于杀敌。” “哪里是三千?恐怕自损不止一万。”武承肃苦笑道。 柳正见他愁苦,斟酌再三后,正色对武承肃道: “便是自损一万又能如何?惯于杀伐之人,哪还怕这点损失?便是更多也当舍得。况且敌人有三,自损不过一万,杀敌却是三万。” 武承肃豁然开朗,见柳正面露凛然之色,原本心灰意冷的他忽然生出几分斗志来,拿出十分的诚意谢了柳正。 柳正却哪里敢受? 太子殿下不过碍于母子情分,不敢将皇后想得那般狠心,因此一时想不通罢了,未必真的需要他来指点迷津。 况且太子始终是太子,即便真的能礼贤下士、三顾茅庐,为臣的也不能忘了身份。 柳正再三谦过,二次拜别了武承肃,走出崇明殿时,胸中十分畅然。 武承肃正视了心中猜测,反倒觉得轻松,连午膳都觉得有了滋味。 见他比昨日吃得香甜,阳筠只布了几道菜,便坐下来与他一同用膳。武承肃抬头望了她一眼,会心一笑。 刚用过了午膳,武承肃便叫阳筠进内室说话。他先把贾兆触柱的事大致讲了,又说是针对东宫而来。 阳筠难免跟着担心,正要开口劝慰,却见武承肃嘴角上扬,露出个恣意的笑容来。(未完待续。) 第一三一回 会当晴 见武承肃突然发笑,阳筠不禁觉得奇怪,但他笑得畅快,当不是气极,而是心中有了什么谋划。 阳筠不作声,只用笑眼看着他,等他主动开口。 过了片刻,武承肃忽然道: “这阵子再不用去宜秋宫了,能清净不少。” “这怎么讲?”阳筠好奇道。 “这事说是谁做的都可以,便赖在卫懋功头上,他们恐怕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吃这个亏。”武承肃说着,嘴角又扬了起来,“大可以说我因为疑心卫氏而冷落了宜秋宫,连月不去也是应当。” 阳筠皱了皱眉,觉得不通。 “若果真不是卫氏,甚至由卫氏查了出来,殿下岂不难堪?” 武承肃挑了挑眉毛,心道阳筠不知真相,有次一问也是难免。 “即使卫氏敢查,查出了幕后主使,想也不敢来告知。”他又定了定心,才继续道,“‘宁伪作不知不为,不伪作假知妄为’,事若昭然,我只说另有谋算,不得不委屈了宜秋宫,也便罢了。” 阳筠点了点头,心中也思索起来。 这一遭说的都是“假痴不癫”,也就是说武承肃分明知道真相,且幕后主使不会是卫氏。燕皇武岳在此事中所受打击最大,想来没人蠢到这种地步,非要自毁以娱人。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周道昭和钱皇后。 阳筠一番分析,果然也怀疑上了钱皇后。 武承肃见她若有所思,猜到她是在默默分析,他定定看着她的神色,却只能看见她皱眉,看不出别的什么来。 这样也好,她不知道自己危险,过得也能轻松一些,至于那些阴谋手段,都有他来挡着罢。 阳筠强忍着才没冷笑出声。 她与钱皇后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如此狠毒的手段,甘于自损伤敌,阳筠自觉做不出来。 想是武承肃与皇后之间发生了些她不清楚的事,因此钱皇后才杀了姜华,又摆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情来,令众人相互猜疑,更逼得武承肃被众人孤立,不敢立即甩开钱氏。 这女人怎么这般狠心? 阳筠不禁皱眉。想起武承肃与武岳之间的矛盾,阳筠觉得未必不是钱皇后蓄意挑拨所致。若果然如此,钱氏可是一早就布了局,当真算得上是处心积虑了。 只是钱氏没有料到,太子妃的位置他们没能谋到,反而被阳筠半路杀出来,直接抢走了。 看来,钱氏动手除掉自己,也在其计划之中了。 阳筠强忍着才没露出异样,只略皱了皱眉,唯恐武承肃看见了又要伤心。心中的担忧虽然迟早要说,却不是刚刚撕破脸的现在——总要确认了是钱氏所为,她才能确定所想吧。万一不是皇后布局,阳筠却挑拨了他们母子,来日又要如何与武承肃相对? 二人各怀心思,均未把话说出口,待消了食便一同歇中觉,好像一切本该如所说的那般轻松一样。 自此之后,太子足有三四月未曾踏足宜秋宫。 卫良娣自然气得不行,但父亲递了消息给她,让她少安毋躁,忍耐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卫良娣无法,只得憋着怨气,隔几日便要推病不见人。 她实在没脸见人。尤其东宫那些女眷幸灾乐祸的模样,她见了就心烦,总觉得大家都在看她的笑话,一个个的都不安好心,早就等着看她失宠了。 而这几月中,卫良娣还真的病了几场,究其原因还是心胸狭窄、气血不顺所致。原以为一出实实在在的苦肉计上演,太子殿下也会心软,前来宜秋宫探望,不想他连让人问候也不曾有一次,倒像宜秋宫真是冷宫一般。 卫良娣愈发不想见人,偶尔病了,也都悄悄地请医官来瞧,不再如从前一般,恨不得合宫里都知道她有恙。 卫懋功以为太子与其父一般,疑心太重,难免怀疑到他们头上。 他生怕女儿受不得委屈,闹出些什么事情来让太子厌弃,又或者女儿沉不住气,频繁与家中往来,惹太子忌惮。因此卫懋功一早就让人递消息进去,嘱咐卫良娣千万耐住性子。所幸卫良娣还算听话,并未轻举妄动。 对于贾兆的事,卫懋功可真是一头雾水,心中也怀疑过许多人。但卫氏并不知道东宫与慈元殿的事,还以为是姜华得罪了太子,借了皇后的手除之,便没能认定此事是钱氏所为。直到卫良娣“复宠”,卫氏还是不明所以。 前朝的事一出,还真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贾兆触柱当日,宁王从朝上回府时,可是满脸的忧虑。 马氏心知发生了大事,但她没开口相询。 左右宁王憋不住话,让他先发一会子呆,之后自然会跟马氏讲个清楚。 果然,宁王还没沉思上小半个时辰,就把朝廷上的事跟马氏说了。马氏一听,心中明白了大半。 她和卫懋功知道的差不多,也知道姜华被送回慈元殿,之后没几日便死了,但与卫懋功不同,彼时马氏便对钱皇后存了疑心,并不觉得姜华之死是武承肃授意。 早先太子与皇帝忽然翻脸,她就觉得古怪,如今死了个谏诤官,眼瞧着太子与皇帝占不到便宜,她竟直接想到了钱氏。 马氏暗自庆幸当初没入皇宫,如今既不必面对钱皇后,也不至于被权势迷了眼——面对那般权力,她还真不确定自己能守得住初心。 见宁王闷闷的,马氏柔声问道: “那位谏诤官死得很惨?” “脑浆子都迸出来了!”宁王没好气道,“也不知怎么那么大气性,非得在朝上撞死!” 马氏一听,立即觉出不对。想起宁王说那谏诤官死前,曾怒骂皇帝、痛斥朝制,诉自己无谏言之权,颇有怀才不遇之感,怕宁王因此想到自己不能带兵的痛处来,赶忙劝了几句。 不过是日前说给武承训的那些道理,幸好宁王听得下去,气顺了不少,又开始絮絮叨叨讲起朝上的事来。 马氏心中好笑。 也亏得宁王是这么个性子,又大大咧咧,因此才不防着她,不然彼此都藏着心机,这日子也就没法儿过了。 见宁王偶尔还有怅然之意,马氏打趣他道: “过阵子就是端午,当初屈原抱恨投江,如今又有人触柱死谏,你多食两个粽子表表心意也就罢了。”(未完待续。) 第一三二回 有专攻 见妻子打趣,宁王憨笑了半晌,想起武承训也执着于疆场,夫妻二人不免又是一阵担心。 “也不知你上次的话他听进去不曾,”宁王叹气道,“要是还惦记着带兵打仗的事,可怎么办?” 马氏略一思忖,随即微微一笑,道: “王爷不妨把今日朝上的事说与承训听,看他作何想。” 宁王不懂妻子何意,但依旧照着做了,让人这就请世子过来。 武承训听说父亲找他,还以为是要说他的婚事,却没想到父亲讲的都是朝堂上的事,且那般惨烈灰暗,直到宁王说完,武承训还没反应过来。 宁王讲完便看向马氏,以为她会帮腔,再劝儿子两句,岂料马氏竟只低着眉眼,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宁王有些慌了,他生怕儿子问他为何要讲这些。到时宁王说不出来,自己丢脸不说,更怕儿子从此不服劝管,时时处处逆意而为。 未曾想到,武承训听完沉思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给他二人叩了头,便回自己房中去了。 宁王不解其意,让仆从偷偷跟过去瞧瞧,却得知武承训回房苦读去了。 “读的是什么?”宁王好奇问道。 “奴才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并没听见世子背书的声音,实在不知世子读的是什么书。” 宁王皱了皱眉,示意那人下去,抬头问马氏壶卢里卖的什么药。 “清心去火的良药。”马氏笑道,“我不是壶仙,开不出济世度人的药方来,但教子的本分却要做好。自己的儿子是什么病症,如何解救,总还是知道一二的。” “上次你那番话,连我都被劝动了,可见你懂得相夫教子。”宁王由衷赞道,“刚你让我讲朝上的事,我虽不懂内里究竟,但承训显然懂了,不知究竟为何?” 武承训当然懂了,不然也不会回去读书。 马氏笑着把缘由说了。 宁王只有武承训这一子,生怕他出了什么事,因此从小养得金贵。 武承训幼时在外头和人打架,宁王都要帮着出头,日子久了,自然没有孩子愿意同武承训玩,甚至有人拿此事讥讽于他,说他没出息。 眼见着被众人冷落嫌弃,还要不时地听些风凉话,武承训性子难免有些孤僻,他索性装出一副窝囊相,避开那些麻烦。幸好还有堂弟承思、仇灏与柳克明愿意同他玩耍,不然非要憋出些病来。 也是因此,武承训对风风火火的父亲和霁月光风的武承思愈发羡慕起来,觉得非要如此磊落洒脱才算得上男儿,只把征战沙场当作男儿当为之事,却忘了文可以辅君治国。 今日朝堂的事,却让他警醒。 那谏官死前痛斥朝廷制度,想来本朝当真有如此积弊,而这极可能只是积弊之一。如今再说行军已是不能,与其自怨自艾,不如专心做个贤良的王爷。若他能凭己力,未必做不到澄清玉宇、造福万民。 武承训自此在家中发奋,日|日苦读了起来。 宁王见状,忙托人给武承训找先生。还是仇灏几人过府,听说武承训如今读书,由柳克明举荐了一位擅长经史的先生给宁王府。 武承训跟着师父读书,眼界愈发不同了起来。他从前只当这些是死学问,不过背书蒙人罢了,如今仔细翻看研读过,才知道其中都是些难得的道理。 再见武承思时,武承训心中虽有感慨,却多了几分洒脱和畅怀。 攻破河左城后,武承思虽曾返回都中,然呆了没有三五日便又带兵出去。 这一次却不是帮着武岳攻打别人,而是剿匪平乱。 并、代两州一带兴匪患,起初不过是一群逃兵流犯并地痞无赖,偶然聚在一起,做些个打家劫舍、拦路越货的勾当,自称“游侠”。后来人数渐多,规模渐大,严重影响了治安。 当地厢军多次围剿不成,反勾起众匪同仇敌忾之心。众匪遂以三十六人为首,于代州关山内扎寨结盟,自称“聚义”,聚集了近数千人,当真揭竿而起,明着造起反来。 这帮匪人倒也有些手段,自从“聚义”之后,把从前打家劫舍的勾当全不做了,整日地“劫富济贫”,专挑富户乡绅下手,把抢来的银钱米粮散与贫户,再就只与官府为敌。如此一来,倒教不少百姓迷了心,竟忘了从前被众匪扰得不得安生,直把他们当成了好人。 众匪大多是亡命之徒,不少人身手不凡,且又将寨子建在易守难攻之处,厢军无力讨伐,只得报入京中。风头正盛的武承思才刚回家,便被派去剿匪了。 武承思带了两万兵马去了代州,却不急着立即进攻,而是用了两月训练厢军,之后一举攻破了山寨,除了战死的上千匪人之外,将其余的匪人全部生擒,交给当地官员处置。 才刚回到家中,便听说日前朝上发生了大事。 武承思摇头苦笑,庆幸自己远离了朝争,却怕长此以往功高震主,总有一日为君王所不容。 廉王见他在家中烦闷,便让他出去找朋友喝酒。武承思哪能不懂父亲苦心?他自己虽然也有俸禄,更有皇帝的诸多赏赐,但他心中自有分寸,情知问父亲要银子才能让大家安心,因此笑着应了,又问廉王要了百余两银子,这才出门找仇灏他们。 武承思将地点定在了望江楼四楼雅间,这地方当真可以望见滔滔江水,兼着又是顶楼,修得也十分雅致,最是清静不过的去处。 仇灏出来得十分痛快,武承训与柳克明却姗姗来迟,武承思一问才知道,二人竟都在家中用功。 “都读的什么书,竟然这么用功?”武承思笑得爽朗,一面问,一面吩咐跑堂的去传菜。 柳克明看了武承训一眼,笑道: “说来倒也巧合——承训与我读的却是同一类书。” “哦?”武承思闻言,愈发好奇起来,“莫非承训如今也研读经史么?” 柳克明要考三史、三传,这事几人皆知,武承训既与柳克明读的是同一类,自然也是些经史典籍。 武承训坦然一笑,十分大方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一三三回 望江楼 武承思与武承训同年出生,只是武承训生在正月,而武承思生在了年尾。二人一同长大,又是堂兄弟,自然比别人更亲密一些,私下里甚至不序年齿,彼此间只以姓名相称。 见武承训答得痛快,武承思不禁好奇起来。 他知道这个堂兄一直想做个威风的将军,将世子身份引为深恨,怎么如今却忽然转了性子,安心在家中读起书来了? 武承思不爱遮掩,直接问武承训道: “克明放着好好的进士科不考,考什么三史、三传,非要做个有节的史官,倒是不得不读那些经史典籍,这便罢了——你好好的,凑的是什么热闹?” 武承训微微一笑,却不立即答话,反问他道: “你且告诉我,你也带过两次兵了,有什么感触没有?” 武承思默不作声。 他三年前开始历练,不过做个小小的军头,主将为了保护他,并不让他跟着出征,只在营中做些支应。然而出征的军士回来,却是死的死,伤的伤。 头一次见到遍地的伤兵和尸体,闻着四处弥散的血腥气,武承思一阵作呕,终于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之后他慢慢长成,开始跟着上场杀伐,但即便上阵,武承思的身边却依旧有卫兵跟着,以确保他的安全。 即便有人相护,武承思终还是第一次杀了人。 长枪刺破敌军胸腔那一刻,武承思的脑袋忽然空了,他甚至忘了防范背后的敌军,几乎被人偷袭了去。幸好彼时有人保护,但护着他的卫兵却因此受了重伤。 之后足足三月有余,武承思都会做噩梦,并因此厌弃上阵,全没有了杀敌的勇气。还是回临水后父亲廉王的一番规劝,让他坚定了从小的志愿。 “治国齐家都是一般,同医者看病一个道理,若想一切顺遂平稳,须得攘外安内。那些死在疆场的人都不怕,你又为何退缩?” 廉王自己虽没有兴兵作战的才能经历,但道理总比武承思懂得多,他说这话时十分温和,倒教武承思觉得心安可靠。 武承思苦思几日,自嘲了一番,跟着便重新振作,不仅勇于冲锋,更善于谋略,终于有了今日。 见武承训问他,武承肃情知堂兄也觉得杀伐太重,实则不妥。然而安内的事他是做不来了,攘外就必须打仗,而打仗需要甘于浴血的将士。极少有人能兵不血刃便得胜的,天下既然不太平,就总有仗要打。哪日天下大定、百姓得以安居,才是他能功成身退的那天。 武承训等了片刻,见武承思只是皱眉沉思,却不说话,便又追问了一句: “你可还如当初一般,觉得行军打仗是好事么?” “我做的你做不到,你要做的我也做不来。”武承思回过神来,笑着对武承训道,“道理我也懂,我也愿兵马不兴,然而终须有人冲锋陷阵。” 武承训点头道: “你能看重将士性命,尽量避免伤亡,已经十分难得了。” 武承思摇了摇头,苦笑道: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说到底,我不过走了下乘。” 武承训几人见他伤心,才刚要劝说几句,不想跑堂的恰巧此时上菜。 几人把话咽了下去,待酒菜摆妥,雅间没有外人时,想说的话却说不出了。反倒是武承思,酒过三巡,自己又提起此事来。 武承思给武承训斟了一杯酒,接着把自己的杯子也倒满,双手持杯,站起身来,态度肃然且恭敬,道: “若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只得靠兄长了。” 武承训见他如此认真,虽明知自己所能为者不多,依然心中感慨感激,忙也站起身来,同样用两只手持了杯,道声“志切匡扶,死而后己”,自己先干为敬。武承思大笑几声,也跟着一饮而尽。 仇灏与柳克明在旁看着,均觉慷慨激昂。 柳克明叫了一声“好”,自斟了一满杯,也站起身来痛快地喝了一杯。 仇灏跟着站起来,笑着赞了三人志向高远,也跟着饮了一杯。 然而他心中却觉茫然。 他还算不上皇亲,要想过得安稳就必须汲汲营营,不能有丝毫的懈怠,也没工夫想什么报效朝廷。且父亲与他所求不同,姐姐在东宫的处境又不佳,潜移默化间,仇灏变得愈发世故了。 见他三个意气风发的模样,仇灏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其余三人于他的心思自不能知晓。武承思饮过酒后,坐下吃起菜来,柳克明却又斟了一杯,就着好菜慢慢饮酒。仇灏索性放下心中怅然不管,跟着吃喝了起来。 武承训起身走到床前,望着滔滔江水沉思。如今他只有好好读书,跟着先生多学本事,待时机成熟再入朝。 说起来,他与东宫也算绑在了一起,太子与他既为僚壻,又是堂兄弟。来日太子登基,他才能真正地“辅君治国”。 也不知高阳国的二王主是不是骄纵的性子,对他能否有何助益。 武承训正出着神,却被武承思打断。 “这么些菜,你可莫要浪费了。”武承思走过来拉他,笑道,“知道你要入朝,又是要成亲的人,要想的事情太多,可今日是我请客,你也不能就这么发呆罢?我可是厚着脸皮问我父亲要了百余两银子,你不好好吃,可真是糟蹋我的心意。” 武承训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苦衷,便笑着落座入席,好好吃起菜来。 “你的钱还都搁在公中?”柳克明随口问道,接着夹了一筷子春笋放在嘴里,边嚼边看着武承思。 “我又没开府,可不就要放在公中么。”武承思轻描淡写道。 仇灏闻言,将手中酒杯放在桌上,问他道:“廉王爷对你不错,你那世子兄长也是个君子一般的人物,怎么你还时刻忌讳着,这般谨慎小心?” “如今我也算出了头了,再小心当也不为过。”武承思神情一黯。 “虽说开府多要等到十七,但你如今有军功在身,未必非要等那么久,或许哪日一道圣旨,直接赐了府邸给你,也都难说。”仇灏道。 “我回临水不过几日,没准儿哪天又要出去,提前开府做什么?”武承思笑道,似乎不愿多提,只说了两句便吆喝起来,张罗着喝酒吃菜。 其余三人忽然觉得有些沉重。(未完待续。) 第一三四回 占先机 仇灏以为武承思闷闷不乐,是因为他在家中地位尴尬。 武承思是嫡次子,原本并不出挑,偏他年少得志,如今有军功傍身,廉王世子怕也忌惮起这个弟弟了。 廉王长子武承知今年十九,与承思同母所生,早已立为世子,但武承知略显平庸,虽然也有股子男儿意气,却与乃父相类,跟承思的张扬恣意是比不了的。 武承思另有一姊一妹,均为庶出,姐姐武琼华现已出嫁,嫁与礼部侍郎嫡次子,并育有一子。妹妹武琅华今年才刚十三,亲事还未定下。 说起武琅华的亲事,这世人行径倒教人不齿。武琅华其品貌虽非绝代,但廉王教女有方,配个世家公子倒也不难。然而之前上门说亲保媒的人并不多。 门户低的存了自轻自贱的念头,觉得配不上廉王府,不敢找官媒提亲。而门当户对的,又多半挑剔嫡庶,不愿意委屈了自家儿子。且廉王素来低调,世子也不好张扬,不少人便存了观望的态度,只待廉王府何时得势再议。 武承思突然名声大振,许多人纷纷上门提亲,廉王也是不胜其烦,加之得知钱氏有意,这才上奏请旨,明着拒人说亲的。 那些从前观望的人哪敢再等,生怕被人抢了先,见武承思这条路不通,便一窝蜂地冲着武琅华去了,既有央了媒人替子侄求娶的,也有亲自登门给远房亲戚保媒的,不过月余竟有二十来个。 廉王看着那一托盘的庚帖,实在是哭笑不得。好容易打发了众人,待武承思回来,廉王便把事情讲给他听。 武承思让人把托盘端了过来,往里头瞧了一眼,笑着说他竟不知大燕国有这么多适婚的男子。 “这些人不过看到你眼下的风光,便如蚁附膻,盯着我们家不放了。”廉王叹道,“却不知人在风口,更需加倍小心。” 武承思听了父亲的话,觉得颇为受益。 其兄身为世子,又是谦谦君子,未必会把他当做忌讳,但武承思自己却不得不小心。况且他现在便如此引人注目,他日必会有累累军功,万一哪天惹得皇帝忌惮起来,别说荣华富贵了,连小命也未必保得住。 也是如此,他才会跟家里要钱喝酒,不过做给大家看,让人觉得他不过于军事上有些天赋,真要细究,还只是个不懂事的纨绔子弟。 武承思不想提那些糟心的事,本欲一语带过,不料反引得大家为他忧心惆怅。他忙笑着张罗吃酒,更提起武承训的亲事来。 “从前除夕宫宴我去不得,以后也未必能得闲与宴,只听说太子妃殿下端庄大方,风华绝代,有如仙子临凡一般,既有才学又识得礼仪,想来其妹也是不错。” 武承训“噗嗤”一笑,捶了武承思一拳。 “你可莫要因为长在军中,便沾了那些劣气歪风,别从了军就当真做起粗人来。”武承训笑道,“太子妃殿下也是你我可以议论的?” 武承思“嘿嘿”一笑,道: “还不是想宽宽你的心!” 话音一落,几人均有些变色,武承训只说“奉上谕”,此门婚事必然“极为妥当”,便干笑着劝起酒来。几人心照不宣,把这话揭过,只品评眼前的酒菜。 “这鱼目羹难得,不过许多人吃不惯,我倒很喜欢。”武承思说着,舀了几颗鱼目下肚。 “傻子才不喜欢!”仇灏说着,白了武承训一眼,“汤汁可是用十六位海味慢炖出来的,单为了酿这么一碗鱼目,还有人嫌太过奢靡,点了也不肯吃呢!” 武承训见仇灏主动提起上次的事,愈发觉得灰了心,却不想把话说得明白,只好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吃喝。所幸武承思与柳克明还在一旁,不然他还真就坐不住了。 酒足饭饱,武承思结了账,几人一同下楼,站在望江楼门口街上,本打算各自回家。 仇灏又说要送武承训。 “我与承训最顺路,一同回去正好。” 仇灏说着,就要揽武承训的肩膀,不料被武承思抢了先。 “这倒巧了,今日可是我顺路!”武承思揽着堂兄的肩,笑着对仇灏道,“我累月回不到都中,也不知何时又要出去,才刚在家中歇了两天,竟连伯父也未去探望。” 也不等仇灏再争,武承思携了武承训,上了自家马车,直奔宁王府去了。仇灏无法,与柳克明道别之后便也回府去了。 廉王府的马车里,武承思半晌不语,只斜眼看着武承训笑。 “你就那么急着见我父亲?”武承训轻笑,问武承思道。他竟替武承思想了三个嘲笑自己的理由——读书、娶妻、躲避仇灏——但不知承思实际笑的是哪个。 “并非所有人都与你我一般,有如此显赫的出身,能当上皇亲国戚。为了生存奔走,实在无可厚非。”武承思把双手一叉,往脑后一枕,身子向后仰,直接躺在车里堆放的靠枕上,闭目养神起来。 武承训看了看车内铺着的胡毡软褥,摸了摸弹花靠枕和坐垫,幽幽道: “有出身又如何?你不还是要问家里要银子,我不也要装这么些年的傻子么!” 武承思闻言睁开了眼,一声嗤笑,道:“咱俩为的还不是同一桩——生在王府里,非得痴傻才能长寿。” 武承训也跟着笑,笑容颇有些晦涩。武承思见了,忙又转过话头,说起武承训的婚事。 “依我看,也没什么不好。你娶了二王主进门,今后的安稳也便有了保障。” 武承训附和着说了两句,便说起宁王府的一些变化,又说宁王见到武承思,必然十分欢喜。 武承思便也顺着说起宁王来。 他实在不知道堂兄为何总岔开话题,好像十分不愿提起这桩亲事。 虽然武承思曾与阳筱擦肩而过,但他其实并不排斥这样的联姻,反倒觉得这是好事。如今好事落在承训头上,武承思自己则可以毫无牵挂地去打仗,未必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然而武承训不是不爱提,这桩婚事的益处他心中也清楚,只是不想跟武承思议论阳筱。 毕竟太子殿下当初瞧上的是武承思,而武承思又做了他从小向往却不能为之事。(未完待续。) 第一三五回 踏春行 高阳王宫里,阳筱又带着摘星和采月几个“踏春”。侍女们玩得倒开心,阳筱却没什么感觉,只看着大家嬉闹。 分明已经过了端午,还踏的哪门子春? 她不过做做样子给高氏看。 直到出了正月,她才跟高氏说,想要摘星和采月两个陪嫁。 “加上我自己的两个侍女,正好凑足四个,难得的是名字都合适。还剩的几个我就不带走了,还是交给婶母调教比较妥当,我是教不出来的。” “按说都带去也是应当,只是你姐姐只带了四个,又是去做太子妃的,你确实不好比她多。”高氏一脸慈爱,摸了摸阳筱的头。 阳筱由着高氏摸,笑道: “正是这个理呢!只是我身边的都不大得力,要说跟我一起淘气还可以,真要说照顾起居,总还是欠着一些。” 高氏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接着点了点头。 “倒也是,带两个懂规矩的好一些,照顾得你好,也能顺带着教教你身边的人。”高氏的语气十分严肃认真,“采月也还罢了,摘星是不是太大了一些?跟着过去怕不到一年,就到了要放出去的年纪了。” 摘星已过及笄,阳筱明年出嫁时,摘星刚好十六,再过一年确实该放出府了。 然而阳筱并没打算放摘星出去,这般耐得住性子的人不多,留在身边总能派上些用场。大不了收她做个通房,待阳筱要用夫家之力时,还能帮着劝说两句,吹吹枕边风。 但这些话却不能说与高氏。 阳筱堆了一脸笑,拉着高氏的手,道: “我冷眼瞧了这么久,婶母身边统共两个最稳当,一个是落霞,再个就是摘星。落霞我要不走,还不能要个摘星么?” “可终究大了些。”高氏还想再劝。 “大又何妨?”阳筱笑着轻声道,“不过看她稳当守规矩,让她帮我带带侍婢。若教得好了,就赏她一份好亲事。要是她看着我年轻,不尽心侍候,随便给她配个人也就完了。” 高氏不好再劝,心中生出多少猜疑,却苦于无法证实,只得答应阳筱所求,让她把两个人带回去。 “不还要交割清楚么?”阳筱睁大了眼睛,奇怪道,“手上是否有财物,有什么在办的事,总要过两日才能消停罢?三五日后我再来。” 见阳筱并不急着带人走,高氏愈发觉得奇怪。但这两个婢女她是清楚的,并不知道什么隐秘的事,阳筱指名要她俩,难不成当真只是要两个得力的?高氏心下狐疑,堪堪又观察了摘星与采月两日,除了采月有一丝难掩的愉快,并看不出什么异常。 采月为什么高兴,高氏心里也清楚得很。虽然觉得儿子过分,但一个侍女如此嫌弃主子,高氏却觉难忍,到底又折腾了采月一番,怂恿着阳枍拿茶壶打破她的额角才罢。 阳筱来领侍女时,高氏还假意劝了两句,说采月笨拙不堪,又喜欢躲懒,前几日做活时自己撞破了额角。阳筱早瞧见采月额角破了,她瞥了阳枍一眼,见阳枍一脸得意,便知那伤又是阳枍弄的。 眼见着高氏教子无方,阳筱心情竟变得十分好。 “所以侄女才非要讨了摘星过去,帮忙管束奴婢。”阳筱再三谢过高氏,将两个人带了回去。 之后数月,阳筱当真只让摘星帮着管束侍女,别的一概不提。偶尔天气好了,她便带着众人在王宫里面玩耍,虽不像从前那般淘气惹祸,却还是一副大大咧咧、不务正业的样子。 高氏派人出去打听,听说阳筱没有任何异常,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落霞见高氏疑心,心中不禁有几分忐忑。她与摘星最合得来,从前偶尔说漏过嘴,也不知摘星是否存了疑,将事情都记在心里。可转念一想,这事毕竟也怪不得主母高氏,就算摘星说了什么,二王主想必也是无可奈何。 更何况二王主马上就要嫁去燕国了。 阳筱看着侍女嬉笑,分明十分热闹,她却觉出几分萧瑟之意。 终还是定了婚期,要入临水,这些个陪着她淘气的侍女并不能都带着,而这一遭分离,便是永别。或许人世间多少事都是如此罢? 阳筱苦笑。幸好她还能见到姐姐,也不知姐姐如今过得如何,可还如从前一般艰难,时刻都要防着别人的算计。 阳筠最近总睡不好。 想到钱皇后正虎视眈眈,她便无法安睡。月前段良媛来坐了一会儿,阳筠还托她去打听钱氏如今的情况,看有无悉心教养的淑女,年龄多大。 不打听还不知道,原来外头盛传武承思请旨不婚,正是为了躲着钱氏女。阳筠听说有个十三的钱惠雯,心里十分不安,脸色也跟着难看了起来。 起初阳筠让她去打听时,段良媛还以为阳筠心中吃味,直到听说武承思不婚,又打听到钱惠雯其人,这才明白了阳筠的用意。钱惠君没能嫁到东宫,卫良娣如今又有子傍身,一年之内害怕,怕过了这一年,阳筠就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了。 见阳筠变了脸色,段良媛竟也跟着难受。对阳筠她的态度实在复杂,但对阳筱与武承肃,段良媛只有爱惜、怜悯。阳筠对他两个既然重要,段良媛也自然上心。 自从段良媛把钱氏女的消息告诉她,便时常来八凤殿坐着。阳筠料想她是猜到了几分,但兹事体大,除了陪嫁的几个,她对谁也不敢说。所幸段良媛并不多嘴,只陪着她聊天解闷。 及过了端午,天气愈发热了起来,阳筠便时常犯困,心情也总是不佳,有两次几乎就要忍不住跟武承肃哭诉。 阳筠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便耐着性子抄经作画,旨在分神,不让自己太过焦虑。 到了六月,天气愈发炎热,阳筠竟整日觉得焦躁不堪,只得强迫自己背诵些诗文,偶尔调香怡情,倒颇为见效。 这一日,她忽然想起延芳殿里冰镇的梅子茶来,竟一刻也等不得,换了衣裳直接往延芳殿去。 人还没出八凤殿,才刚走了十几级台阶,阳筠却猛地站住了脚。(未完待续。) 第一三六回 神不宁 珠儿随侍身旁,见阳筠忽然站住了脚,还以为她忘带了什么东西。 “娘娘可是要带什么东西不成?奴婢回去拿。”珠儿问道。 阳筠只愣愣地站着,半天才回过神来,转身又回了正殿。 坠儿正在同金花一起,看着宫人打扫正殿,不想阳筠又折了回来。 “娘娘不去延芳殿了?”坠儿上前搀了阳筠,关切道,“虽说是春末,可灰尘还是很大,刚吩咐了人打扫内室,恐怕里头一时半刻呆不得人。” 阳筠闻言咬了咬唇,犹豫道:“那就打扫干净,我去书房里呆一会罢!” 坠儿觉得阳筠神情有异,忙向珠儿看去,珠儿却缓缓摇头,示意她也不明所以。坠儿无法,只得拦住要去书房打扫的宫人,并把阳筠的茶水都挪去了书房。 岂料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阳筠又坐不住了,到底还是去延芳殿讨梅子茶去了。 段良媛不知阳筠是馋得不行才来的,还以为阳筠不过是心血来潮,或者想要找自己说说话,忙笑着迎了阳筠进门,又吩咐芙蕖亲自去准备梅子茶。 “娘娘来得倒巧,今儿正好熬了新的!”段良媛笑道,“早起妾身就让人备着梅子茶了,不过那东西要熬近两个时辰,才刚好了一会儿,需要晾凉再冰镇,要烦娘娘在此稍等片刻了。” 阳筠微笑着点了点头,竟忍不住咽了口水,幸好没人敢盯着她瞧,因此并未被人发现。 段良媛又命人端来些瓜果,阳筠却不肯吃。段良媛看着奇怪,但太子妃不吃便是不吃,她不能像普通待客一样,一直劝太子妃吃这吃那。见是珠儿和另一个面生的侍女跟着,段良媛请示过阳筠后,让人给她二人端一碗井水湃的瓜果,请她们到门外去吃了。 跟着珠儿进来的是秋云,她虽然听了话,跟着去了殿门外,却半天也不肯吃东西,仍旧和从前一样,言行规矩到有些刻板。 珠儿见状,笑着打趣她说良媛娘娘的东西没有毒,秋云怕延芳殿的人多心,这才勉强吃了几口,接着便又跟泥塑的一样,站在那里几乎不动,时刻防备着里头传唤。其他侍女、内侍见了,不免均觉好笑。 正殿里,段良媛询问起阳筱的婚事,难免又提起武承思如今的风光。 阳筠叹了口气,道: “当初我就该听你的,受了太子殿下的好意,由着他去操办筱儿的婚事。那宁王世子我曾见过,实在是个有心机的。” 段良媛好奇道:“不都说宁王世子为人木讷么?都说是没大出息的一个,只能做个安稳的王爷,原来颇有城府?” 阳筠见问,便把除夕宫宴上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独隐去自己曾经也那般装傻。不料段良媛听了却没立即开口议论,反而沉思了片刻才又说话。 “宁王为人不拘小节,这事人尽皆知,但那宁王妃如何,却少有人知晓。所幸臣妾婶母与宁王妃幼时便相识,臣妾在家中时,没少听到婶母称赞王妃马氏。”段良媛说着,把从自家婶娘那里听说的,关于马氏如何聪慧明理的事,全都讲了一遍。 才刚说完,芙蕖端了冰镇过的梅子茶上来,珠儿、秋云也忙擦干净手进来,站到阳筠身后服侍起来。芙蕖笑着端了梅子茶,段良媛却接了过去,亲手奉给阳筠。 阳筠微微一笑,道声“多些”,接连喝了几口。 段良媛眼珠眼光一转,立即觉出不对来。她笑着不说话,让人再去取一碗梅子茶来,并教把寒瓜之类的都撤了。 阳筠见她折腾,脸上果然红了,装作没留意的样子又喝了两口,这才继续和段良媛说话。 “若宁王妃果如你所说,断不该教出个不堪的儿子来。”阳筠说着,又琢磨起来。 “便是世子不肖,总还有其母把持着,二王主嫁过去也不会吃什么亏。”段良媛忙安慰阳筠,想要让她宽心。 阳筠点了点头。宁王府上的事她插不了手,她只能好生嘱咐过筱儿,让她收敛着性子,再让武承肃帮忙盯着。诚如段良媛所说,若马氏果如外头赞的那么贤淑,筱儿若不过分,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二人又议论了一会,说到阳筱年底的笈礼及来年的嫁妆,阳筠一边说话,一边把一碗梅子茶喝了个干净。说到阳筱长成,两人不免感慨,倒也有几分高兴。 正说着,侍女把才刚吩咐添的梅子茶奉了上来,阳筠足又喝了半碗才辞别段良媛,回了八凤殿。 阳筠恍恍惚惚歇了中觉,睡得十分不踏实,醒来后却听珠儿说,延芳殿刚遣了芙蕖过来,送了两包梅子茶的材料。 “一共两大包,都是用纸包好的,每大包里头各有十数个小包。”珠儿一面给阳筠拢头发,一面回道,“是打发芙蕖过来送的,还说如今天气闷热,段良媛怕娘娘不思茶饭,特意让人多送了些。” “芙蕖可还说了什么?”阳筠抿了抿嘴,轻声问道。 珠儿略住了手,仔细想了一会才继续道: “说那一个小包的料可以熬煮三回,不过后两回味道未必好,且如今天热,也不便保存,莫不如想要吃时煮上一包,头一道给娘娘用冰镇着,再一道分给宫人喝,之后倒掉了便是。” 阳筠睁大了眼睛,扭头看着珠儿,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问道:“就说了这些?” 珠儿迟疑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肯定地说就这些话。阳筠抿了抿嘴唇,吩咐珠儿继续梳头,自己却坐在铺了软垫的胡凳上,静静发起呆来。 待梳完了头,阳筠便让人去打听武承肃现在哪里、做些什么,坠儿和珠儿对视了一下,心中均十分惊讶,却不好出言劝阻。 若换做别人,随意打听太子起居行踪自是不妥,但一来太子殿下对娘娘确实与众不同,二来,她们也相信娘娘此举事出有因,不会不顾忌讳乱了规矩。 当听说太子殿下今日有事,从散朝后便一直在崇明殿议事,连午膳也没好好吃,阳筠竟坐立不安了起来。 坠儿、珠儿见状,也跟着莫名担心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三七回 欣难抑(三更) 阳筠怀疑自己有孕,却不知道是否该请医官。 她本想先跟武承肃说一下自己的猜测,但又禁不住害羞,更怕其实不是有喜,害得他空欢喜一场。 宫中女子为求稳妥,不少人都是趁机托病,先叫了医官来瞧,证明了有孕在身再宣扬出去。 阳筠却不敢这么做。 找了个庸医倒还不怕,御医署那么些个医官,总有人是圣手,能分辨得清是否害喜。她怕的是有人存心加害,提前给她挖好了坑,请了个祸害来给自己问诊;又或者有什么她没想到的地方,无法交代清楚,回头被皇后知道了,趁机暗算于她。 说到底,她几乎认定是有了身孕,只是防着钱氏和卫氏。与被人陷害相比,她竟没那般害羞了。 阳筠好容易下了决心,让人去前头打听,看武承肃是否有空,想请他来之后再去叫医官。不巧武承肃今日正忙,估摸着要晚一些才能回来。 不过多等几个时辰的事,阳筠却莫名焦虑,竟有些沉不住气。 坠儿、珠儿不免跟着担心,问她究竟为何慌张,阳筠只抿着嘴看她俩,红着脸不肯说话。二人见状,立即明白了几分。坠儿忙问是否要请医官来瞧,珠儿则站在一旁捂着嘴笑,喜得眼泪都出来了。 阳筠见她二人如此,知道她们已经猜到,忙说尚未确定,要等太子从前头过来,请医官瞧过了再说。 “如今愈发艰难了,若我真有了身子,以后更要加倍小心。”阳筠示意二人噤声,低声对她两个道,“你们也都要打起精神,一应吃用都要防着点。” 珠儿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个想法,便对阳筠道: “左右八凤殿里也有膳堂,从前为了宫里的膳房统一采办分配,又因着怕失火,这才都教关了。如今娘娘饮食上挑剔,又不定时要吃,更要防着外头做的不干净,不如请了太子殿下示下,重新开了罢?” 坠儿点头称是,附和着珠儿说要开膳堂。 阳筠却没立即答应,而是低头琢磨了起来。 重开膳堂要重新安排殿中人手,又要有人值夜,又要专人负责,且究竟派了谁去,能否保证妥当,都是很麻烦的事。钏儿见膳堂开了,不知道会不会着急,影响身体恢复。 且八凤殿的膳堂开了,其他各宫各殿若要纷纷效仿,可怎么收场? 阳筠重重出了一口气。 这些倒还不算大事,解决起来并不难。如今的难处在于,若她果真跟武承肃讲了,八凤殿的膳堂一定会再开,但如此一来未免太过惹人耳目。 卫氏与钱氏知道她有意提防,难保不会狗急跳墙,生出什么大的事端。而这样一来就是摆明了宣战,钱皇后与武承肃怕就真的要撕破脸了。 阳筠沉思不语,她虽更倾向于开了八凤殿的膳堂,但这事还要武承肃决定。 过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出去打听的小内侍来报,说崇明殿的议事已散,太子殿下去了崇文馆。 阳筠只看了坠儿一眼,甚至未及开口吩咐,坠儿竟立即会意,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请了常安跑一趟崇文馆。 常安低声问要如何禀报,坠儿只说阳筠想问太子殿下要些香料。 “有几味是极贵的药材,娘娘不好托医官找来,且医官未必拿得到上好的。”坠儿悄声对常安道,“你就说娘娘想要麝香,还有其他几味记不清了,请殿下有空再来。” 常安觉得奇怪,却不敢多问,答应着就往崇文馆去了。 坠儿回到内室,把方才的话如此这般地给阳筠讲了,倒教阳筠又羞红了脸。 从前因觉得好笑,阳筠曾把武承肃送香料,却有意少给了麝香的事,说给几个陪嫁的侍女听,没想到坠儿倒记得这个典故,如今还派上了用场。 也不知道这暗语武承肃能否听懂。 崇文馆里,武承肃有些手足无措。 暗语他听懂了,但他以为阳筠已经叫了医官去瞧,如今不过特意知会他一声。然而才高兴了片刻的工夫,武承肃便回过神来。 若果然请过医官,那么早就有医官来报喜,来请他的内侍也必定开口就是恭喜,巴不得讨些赏赐。 武承肃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常安,见他一副心虚的模样,分明什么也不知道,唯恐这个说法请不动他走这一趟。 他定了定神,虽然分明急得不行,却还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耐着性子又翻了一页书,这才起身说去八凤殿。 丁鑫在旁看着,虽不知殿下为何着急,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见武承肃装模作样,丁鑫不禁觉得好笑,却哪敢真的笑出来? 武承肃抬脚就走,脚步又不受控制,走得飞快,丁鑫赶忙挥了挥手,示意常随侍的几个内侍跟在后头,一同往八凤殿去了。 才到八凤殿,武承肃便直奔着内室去了。 阳筠正心神不宁,坐在胡床上发呆,见他进来,笑着就要起身。 武承肃几个大步走过来,一脸关切地望着她,眼中有难掩的喜悦。 阳筠看了看坠儿,坠儿略一颔首,把内室里服侍的宫人都带了出去,自己也退了出去,并虚掩了内室的门。青天白日的,大家都忌讳着,没的说二位殿下独处,还要把内室的门关严的。 “可请医官来瞧过了不曾?”武承肃问得直截了当。 “还不曾叫医官来瞧。”阳筠抿了抿嘴,低着声音道,“只是近来身子总是不对,有此疑惑,有心先找医官瞧过,再去知会殿下,又不知哪个医官擅长妇科,怕找错了人。” 武承肃闻言便知她担心何事,他当即唤了丁鑫进来,教他亲自去御医署请一位孙姓医官。 “这位孙医官从前竟没听过,可是常来东宫行走的么?”阳筠好奇道。 “倒是不常往来东宫。”武承肃笑道,“不过算得上是相熟的罢了。” 阳筠愈发好奇起来。武承肃素来对医官严苛,她还以为是因为郑氏的事,令他对所有医官都存了偏见,没想到竟还有个相熟的,且让他如此信任。(未完待续。) 第一三八回 形于色 趁着等医官的时候,阳筠把重开八凤殿膳堂的事跟武承肃说了。 武承肃毫不犹豫便立即答允下来,又叫了珠儿进来,让她去膳房叫人来八凤殿,帮着生火打点。 “不过提前知会一声,未必就真用得上。”阳筠忙笑着拦住他,不教珠儿出去,“还不知道是不是喜,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别只是我自己多心,回头传了出去,倒教人笑话我癫狂。” 珠儿见阳筠拦着,竟真的不往外走。 武承肃也不生气,只笑着问阳筠小日子可还准时。 阳筠立即红了脸,嗫嚅着说已迟了大半个月,武承肃愈发欣喜,倒不急着催珠儿出去,只同阳筠说起话来。 “那膳堂空着也浪费,白搁在那里做什么?”武承肃耐心道,“何况如今多少人盯着你这里,成天吃膳房送来的菜,我倒真的不太放心。” “可这厨下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找,现在就生火做什么?不如等会儿医官来瞧过了,也找着妥当的人了,再说重开膳堂的事罢?” 武承肃拗不过阳筠,只得由着她,心中却认定了阳筠确有身孕。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那孙姓医官才进宫,进了八凤殿的内室,给他两个行礼问安。孙医官看着有四十来岁,阳筠看他与武承肃熟络的样子,便知二人关系非比寻常。 给阳筠诊完了脉,孙医官立即跪伏在地,口称“恭喜”。 武承肃喜形于色,忙问医官道:“可看得出究竟多久了?太子妃身子如何?是否需要格外注意,安心调养?饮食上有无什么忌讳的?大约什么时候生产?” 孙医官嘴角微微一翘,细细答了武承肃的问题,说阳筠之前调养得不错,倒不用特别忌讳。至于孕期不能吃的那些,诸如寒凉食物、过咸过甜的,自然都是吃不得了。 阳筠见武承肃如此心急,全不顾多少人在旁看着,不禁有些臊得慌。而孙医官明显有笑意,武承肃却好像没看到一般,又拖着医官问了半天,倒教阳筠尴尬起来。 她头一遭有孕,虽然心中甜蜜,却又忍不住害羞。满屋子的人都知道如何才能有孕,阳筠本就难为情,偏武承肃还一直在那嚷嚷,让她想装作若无其事也是不能。 好容易挨到医官辞别,武承肃竟亲自起身目送他出去,阳筠见了,心中愈发好奇起来。然而她并未问武承肃,他不说的事情,她确实不大好问。且他之所以不说,不外是怕她担心,或她无所谓知道与否。 坠儿送孙医官出了正殿,丁鑫又亲自将其送出东宫。 武承肃把人都遣了出去,和阳筠说了半晌悄悄话,估摸着是在阳筠生辰那日怀上的,反复与阳筠推证一番。 想起那日的没羞没臊,阳筠拿眼觑着武承肃,似乎笑他不知羞。武承肃全不在乎,满心里都是高兴。他虽已有过几个孩子,却从未如现在一般开心过。 武承肃唤珠儿去膳房,让重开了八凤殿的膳堂。 “今日八凤殿的晚膳还让膳房做着,先帮着把这里的膳堂生了火,过两日挑几个可靠的人,负责厨下的事。”武承肃吩咐珠儿道。 珠儿答应着就要出去,却被武承肃又叫住。 “今日我也在这里用膳,按照太子妃的口味预备就好了。”武承肃说完,笑着携过阳筠的手。 珠儿见状不禁脸红,忙又答应了一声,悄悄退出门去,正好碰见了坠儿。 坠儿刚好送了医官,又查看了殿中事务,刚想进内室侍奉,就撞上了从里头蹑手蹑脚退出来的珠儿。珠儿朝坠儿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现在进去,坠儿登时会意。 二人才一对视,便立即喜笑颜开。珠儿笑着就往外走,坠儿听了珠儿的话,觉得不便进内室打搅,忽瞥见夏荷正在门口发呆躲懒,便叫了夏荷过来,令她守在内室门口,里头若有事吩咐,让她进去顶一下。 “若是娘娘问我去了哪里,你便说我去看望钏儿,不过半刻钟就能回来。若娘娘有甚要紧事吩咐,你便让人去钏儿屋里找我。” 夏荷乖乖答应着,让坠儿放心出去。 坠儿去钏儿屋里,把阳筠有喜的事情对钏儿说了。 钏儿果然也十分欣喜,嘴里含糊着说了两句,虽不甚清楚,但坠儿听得明白,她是说了些祈求上苍眷顾阳筠的话。 见钏儿高兴的样子,坠儿略一犹豫,把八凤殿要开膳堂的事也说了。钏儿听了之后,眼神果然有些黯然。 “如今你已能自己走路,只是说话不甚利落罢了,估摸着再有俩月你也就全好了,到时膳堂的事还是要你来管。”坠儿忙宽慰她道。 钏儿闻言,眼中又有了些光亮。坠儿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辞了钏儿,回内室门口当值去了。 半晌后珠儿回来,二人又猜阳筠腹中是男是女,却全都是没有根据的胡猜,殊不知内室的两个人也在讨论生男生女。 武承肃无所谓男女,只要阳筠可以生产,想要个世子也是迟早的事。即便阳筠每胎都是女儿,还有那么多低阶的侍妾,随便抱个儿子过来,养在阳筠名下,也就是了。 反倒是阳筠,竟然十分希望是个男孩。若能平安产下男婴,虽会让人更加忌惮,但对他俩来说无疑是个助益。 武承肃笑着宽慰阳筠,接着便与她谋划起如何防范。阳筠心中感激他如此信任,又如此费心,与他说了好些甜蜜的话。 膳房的人得知八凤殿要开小厨房,竟人人自危了起来。李刻元更亲自问珠儿,是不是他们做的有什么不妥。 “别是得罪了太子妃殿下,奴婢等尚还不自知。”李刻元笑着,塞给珠儿两锭各五两的银子。 想着这事马上就要传遍东宫,怕整个大燕国都要知道,珠儿便直说阳筠如今有了身孕。 “不过是太子殿下体恤,怕娘娘平时吃不好,夜里忽然饿着,开了膳堂方便。”珠儿笑着把银子塞回给李刻元,“回头还要劳烦李奉御给挑两个得力的呢!” 李刻元忙应了下来,银子却不敢就收,还是珠儿再三坚持,他才勉强收了回去。 (未完待续。) 第一三九回 朋同利 见银子没送出去,李刻元只得小心打听,问八凤殿要找什么样的人。 “也不需要多伶俐,不用他上娘娘跟前讨好卖乖,只挑手艺好、人又老实的就行。”珠儿说着,又正色补充了两句,“若能找到耿直可靠的更好。” 李刻元在宫中日久,自然明白珠儿口中“可靠”二字是何含义。他笑着再三承诺了,送走了珠儿后,便在心里慢慢盘算了起来。 都说太子妃殿下待人宽和,若能去八凤殿当值,实在是个好差事。虽然油水未必多,但娘娘给的赏赐定不会少,又不用在膳房里受些闲气,想来会有不少人愿意。 但珠儿再三说了要老实可靠的,这令李刻元不得不伤脑筋。便是眼下瞧着老实的,往后未必就没有坏心,即便是人品真的可靠,也总有自己的软肋,万一被人拿捏住了,保不齐还是会生事。 果然,才给各种送了膳,便有两个求到李刻元跟前的。 李刻元冷眼打量那两个内侍,一个是擅长做鱼虾等水产的吴百丰,一个是做点心的方光喜,二人十分积极,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然而李刻元并不敢用。 这还没去八凤殿呢,他俩人就结了伙。平日里看他们就有些滑头,回头真去了八凤殿的膳堂,保不齐要拧绳抱团,贪图些蝇头小利,而一旦尝到了甜头,捅的窟窿只会越来越大。 李刻元自问,若他二人真的捅破天了,便是赔上他自己的一颗脑袋,也还不够给太子殿下消气的。 虽然打定了主意不用,李刻元还是好言好语应付着,只说自己会多报几个人上去,但最后还是要太子殿下亲自定夺,于二人孝敬的东西却一概不收。 再有别人来央求,他也是同样的说辞,将人都打发了。 是日晚,阳筠有孕的事便传遍了整个东宫。 段良媛早猜到了七分,因此并不意外,刚过了晚膳时分,段良媛便叫芙蕖又送了一包新制的梅子干去。 芙蕖到了八凤殿,听说太子殿下还在里头,且今夜也要宿在这里,便托人叫了珠儿出来,把梅子干给了珠儿,并未到阳筠面前说话。 及回了延芳殿,段良媛听说芙蕖如此处置,点头说了声“这样最好”,便不说话了。 阳筠有孕,令段良媛不禁想起自己毕生的憾事,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那是她六岁半的寒冬,胞妹才刚出生,段良媛见妹子小巧可爱,家人又总不让她去抱,便天天偷偷过去瞧,找机会要抱妹妹出去玩。 可巧让她等着了。照料胞妹的原本有一个乳母,两个婢女。乳母当时在外头吃饭,有一个婢女闹肚子,而另一个才刚从外头进来,生怕小主人沾上了寒气,正在外头烤火。 瞅着众人不在意,段良媛抱着胞妹就往外走。烤火的婢女回头时,见她步子笨拙得很,忙进里间瞧了一眼,果然不见了小娘。那婢女一急,一边在后头追,一边喊了起来。 段良媛生怕被父母亲责罚,抱着幼妹直接钻进假山里头,却因年幼力弱,脚下一滑,姐妹两个一同滚落池塘里了。 待捞上来的时候,妹妹已经断了气,而段良媛则因受寒损了身子,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从此与子女无缘。也是如此,她才会看见孩子就喜欢,对阳筱更是加倍关爱。 如今阳筠有了孩子,太子殿下必然十分高兴吧?段良媛安心一笑,教侍女拿了针线,给阳筠腹中的孩子做起活计来。 而诸如卫良娣、仇良媛等人,则没有这份闲心,莫说替阳筠做针线,连看也不爱看一眼。 仇良媛也还罢了,毕竟自己没有孩子。她虽有心诅咒阳筠小产,却怕万一应了咒,回头落了报应在自己身上。 徐昭训虽然嫉妒,情知自己的儿子出路愈发小了,倒也无可奈何。 卫良娣却气得不行。 儿子本是她唯一能与阳筠相争的筹码,可如今阳筠也有了身孕,万一生下个小公子来,她的儿子可就不够瞧了。 当秀菊进来禀告,说武承肃今夜宿在八凤殿了,卫良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午后就在八凤殿,晚膳也是在那里用的。”秀菊轻声细语,一面打量着卫良娣的脸色,一面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还让人重开了八凤殿的膳堂,今日晚膳前就生了火,说是过两日从膳房挑着人了,就改在八凤殿里头,不吃膳房的饭菜了。” 卫良娣一句话也不说,直接把手边的茶盅砸了个粉碎。 看这样子,即便阳筠生的是个女儿,太子殿下也必然会捧在手心里。她越想越气,果然想到动家里的势力,在八凤殿里做些手脚。 秀菊等人见她阴沉着一张脸,都不自觉地噤了声。 卫良娣却忽然想通了。不是要挑几个人在厨下么?想要偷偷换两个自己的人进去,未必就有多难。 然而她的算盘还没摆好,只刚把消息递了出去,李刻元就已经选好了人,赶早送去了八凤殿。他思索了整整一夜,从膳房的人里头挑了一遍,总算选出了三个。 一个是从岭南来的厨子,擅长煲些滋补清淡的汤,一个是代州的厨子,擅长料理陆畜,还一个是他远房的亲戚,点心、面食做得很好。 而之所以选了这三个,并不只看手艺。 能进膳房的,手艺必然不能差,随便拎出一个来,怕都强过外头多少酒楼的厨子。然而要找可靠的,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李刻元自家亲戚自不必说,为人虽不太机灵,难得的是有几分忠心,对武承肃颇为景仰,张口闭口都是“太子殿下”如何。 岭南煲汤的厨子虽然圆滑世故,但胆子最小且十分自私,最怕的就是丢了自己的命。而岭南路远,便是有人想以其家人威胁,也未必就能得手。 代州的那个是个孤儿,脾气又十分倔强,别说偷偷给他送银子,连油水都不爱沾,想来不会轻易被人拿捏。 李刻元把这三人报到八凤殿。 “若觉不合适,请随时知会一声,杂家定好好选了妥当的人来。” 珠儿笑着谢过,一一记下了几人名字,便教他回去等消息。(未完待续。) 第一四零回 风可辨 李刻元赶在早膳之前来的八凤殿,他离开后好一会,东宫女眷才陆续过来问安。 阳筠大大方方地受了拜见,跟她们闲话一会便命散了。 没有人向阳筠道喜,因为太子殿下没有昭示,皇宫里也没遣内侍来传旨,众人只能装作还不知道。对于阳筠这等身居高位的人,她们即使想要巴结,也要守着规矩。 问安的才刚散了,春桃便一脸的笑,附耳跟珠儿说了两句。 阳筠略歪了头,看她俩当着自己的面说悄悄话,既觉好奇又有些好笑,忍不住问她二人道: “你两个说什么呢?” 珠儿瞪着眼睛,一副想笑又不好笑的样子,春桃却吐了吐舌头,低头躬身,退到珠儿身后去了。珠儿无法,只得上前几步低声回话——阳筠已经问出口来,她们断无不答的道理。 “禀娘娘,奴婢们方才仔细瞧过,今日来问安的各位,倒与从前不大相同。” “哦?我倒没留意。”阳筠轻轻一笑道,“是哪里不同?” 她今日是真的没留心众人什么脸色。昨日八凤殿里又是请医又是烧火,一大早膳房的掌事还亲自跑了一趟,估计如今东宫里头已经传遍了。那些人的脸上总不会好看了去,盯着她们瞧做什么? 珠儿见问,微微扭过头去,瞥了春桃一眼。春桃知道这是要她说话,忙上前行了礼,站到阳筠身侧,把方才议论的话小声说了一遍。 “从前几次来问安时,不少人眼下都是乌青,可奴婢今儿瞧着,众位娘娘的面色倒都还好。”春桃说着努嘴,似乎觉得难懂,“独卫良娣与徐昭训有些恍惚,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阳筠听完白了春桃一眼,嗔了句“就你话多”,便唤过坠儿来,让罚春桃晚上不许吃饭。 “就罚今儿一天,饿她一晚上,什么吃的也不许给。”阳筠佯怒道,“好好的议论起各位娘娘来了,不罚她怕以后还是记不住。” 春桃一脸茫然,娘娘虽然看着生气,可声调、眼神都没变,且只是罚了她一餐饭而已。略一思忖,春桃便明白了阳筠的宠爱,心中感激不已。想起自己言行有失,春桃心中十分后悔,悻悻地站回到珠儿下首。她抬头瞄了珠儿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便又低下了头。 珠儿知道阳筠的用意,因此只抿着嘴偷笑。她也喜欢春桃,却怕春桃那张嘴迟早误事,因此阳筠问时,她才顺水推舟,把春桃推了出去。 罚了饭也好,左右也是这张嘴惹祸,饿一晚上总能见些效果。 见外头天气不错,阳筠有心出去走走,却被坠儿几个死死劝住,又说日头太毒,又说台阶太陡,总是不让她轻易动弹。她刚说要看钏儿,又被她们说忌讳着,不让她去,还说钏儿看了心急,反倒不美。 阳筠无法,只得闷在正殿里头读书写字,胡乱打发着时间,寻思着从此怕都要如此,每日只盼三餐,用过膳后只图个好睡。 将要午膳的时候,武承肃又来了八凤殿。 阳筠想问他为何又来,却觉得这话不太妥当,及时咽了回去。反倒是武承肃,才刚在正厅胡椅上坐定,便直接讲起正事来。 燕国实行三省六部制,其中尚书省谓之“南省”,中书、门下二省谓之“北省”,三省中,以北省为尊,权力最大。 按燕制,凡各部、寺、监及地方所呈重要奏章,皆须经尚书省交门下省审议,门下省认可之后,方能送中书省草拟批答,或呈请皇帝亲自批阅。如门下省如认为批答不妥,也可驳回修改。 举凡军国要政,也都是由中书省预先定策并草拟诏书,门下省审议复奏后方可颁旨执行。 虽然燕国几次改制,大大弱化了中书及门下两省的实权,巩固了皇帝的权力,但朝中有不少根基深厚的老臣,令武岳依然觉得掣肘。 今日一早武承肃先去了崇文馆写了奏本,赶着在早朝前递了进了北省。 北省多半是武承肃可用之人,既有钱柏龄从前的门生,也有效忠于东宫的臣子。门下省接了武承肃的折子,只匆匆看了一眼,便立即递去中书省。 现今的中书令郭渊便是钱柏龄提携的,中书省的人哪敢耽误了武承肃的奏本,更何况武承肃是当朝太子,要保住饭碗自然要主动讨好。见东宫所求不是大事,中书省竟直接把奏本批了。 早朝上,武岳听人读当日批妥的奏本,忽然听到太子妃有孕的消息。 武岳大笑,口中称“好”不住,立即让人赏赐了许多珍奇物件给东宫,又问了阳筠如今的情况。武承肃跪谢了恩赏,把医官的话捡了一些说了。 众朝臣纷纷恭贺武岳并武承肃,卫懋功等人心中虽然不快,面上却仍是一派喜色,十分违心地随众给武岳父子道了喜。 武岳倒像是真的高兴一般,一面加赏赐,一面承诺说,若太子妃产下男婴,还有更多封赏。武承肃笑着接了,心中却实在忐忑,深知从此要小心护着阳筠,不能教人害她。 阳筠听了朝上的事,知道箭已离弦,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之后,才问珠儿要过单子,把膳房挑出来的三个人指给武承肃看。 武承肃一个都不认得。他唤了丁鑫过来,让丁鑫小心去查过,尽快回来复他。 虽然武承肃并未吩咐细致,丁鑫却也知道八凤殿的厨下需要什么样的人。他得令之后退出正殿,到外头才仔细看了单子,幸好这三人他都略知一二。 丁鑫却不托大,仍旧让人去细细查了一番,赶在晚膳前便把所查禀了太子。膳房荐的三个人,除了那个岭南的未必如太子的意,其余两个倒还稳妥。 听了丁鑫的回报之后,武承肃竟把三个人都留下了,还让膳房另外寻个擅烹鱼虾的。之前他曾问过阳筠,知她口味没大变化,也并不挑食,独比从前更爱吃鱼,故而有此一举。 吴百丰听到了风声,又求到李刻元面前。李刻元考虑了片刻,情知膳房里做水产的多比不过吴百丰,便将他的名字又报了上来。 丁鑫把此人贪利的事告诉了武承肃,武承肃却仍定了留他。见阳筠等人面露不解神色,武承肃嘴角一扬,轻笑道: “贪财才好,懂得看风使舵。”(未完待续。) 第一四一回 退为进 武承肃非但没把贪财的吴百丰剔去,反而留他在八凤殿,身旁众人不禁疑惑。 丁鑫自然不敢质疑,还是阳筠开口询问,众人才明白究竟。 “贪财的倒是机灵些,可是贪了东家,未必不会贪西家。”阳筠直言道,“殿下当真要留这个人么?” 武承肃笑道:“东家的赏赐是白拿,西家的银钱未必有东家的丰厚,且一旦伸手,势必没命花销,任谁都能算明白这笔帐吧?” “我却总是有些不放心。万一他首鼠两端,两面都要讨好,以为自己不会被人察觉,又或者人家许了他退路,却要如何?”阳筠说着,缓缓摇了摇头,依旧满脸担忧。 “可不敢让你如此劳心!”武承肃忙笑着宽慰,声音愈发和气了,“我也知道人心不足,但凡有便宜可贪,难保不动心思。” 阳筠抬头看着他,似乎在问“既知如此,为何还要留用”。 武承肃微微一笑,继续解释道: “若先有手段威慑,让其明白贪利的后果,同时施以恩泽,多加赏赐,这些人未必还要伸手。朝堂之上虽要戒贪,但用人之时却不可过严。许多时候,养贪也十分必要。” 阳筠将那句“或须养贪”在口中反复念了几遍,隐约明白了大半。待想通之后,她不禁抬头去看武承肃,眼中难掩崇敬之意。 武承肃见她如此,愈发来了兴致,要过李刻元起先荐人的那张单子,拉着阳筠在胡凳上坐了,把单子往桌子上一放,指着上头的几个人名,给阳筠细细讲了起来。 先是岭南的厨子,名唤黄福泰的,武承肃直言此人与吴百丰相类,皆属贪财好利之徒,但尚有不同。 “二人相较,反倒是吴百丰可靠一些。”武承肃嘴角微扬,“这黄福泰胆小自私,又常惦记着家中,恰好说明其为人不明不辨,糊涂鬼一个。如此胆小又糊涂的,才最易受人胁迫。” 武承肃数总和,又指了指第二个。阳筠伸头去看,见是代州的那个孤儿。那人只知道自己叫加喜,并不知姓氏为何。 “这人倒是几人之中最好用的,若八凤殿善待于他,他必会感恩戴义,怕要结草衔环了。” 阳筠轻轻一笑,指了指最后的一个名字,问这人如何。 那人叫李春奎,是李刻元的远房侄子。说是远房,不过略沾亲带故,那李春奎的父母见李刻元在宫中得脸,好容易联络上,攀上了亲戚,把年已十岁的独子送进来当差。 还在家中时,李春奎便有些血性,满腔的忠君爱国,及年纪略大有了分辨,明白燕皇武岳远非贤君,把满心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子武承肃身上。 也因他热血,被送进宫时竟不哭不闹,咬着牙净了身,只为换些银钱养活父母。李春奎倒也出息,菜烧得不错,更做得一手好点心。 武承肃看着这人的名字,却未立即开口,反倒又问了丁鑫,让他讲讲李春奎的事。 丁鑫知无不言,把李春奎的出身、往事,全都讲了一遍,之后便等武承肃开口。 他直觉太子殿下有心换掉这个人。 武承肃却只犹豫一下,并未说什么,反而将单子往阳筠面前推了一推。 “这人与那个撞死的谏官倒像,说到底并不堪用。”阳筠盯着名字瞧了半晌,蓦地俏笑道,“但若八凤殿同个金城汤|池一般,别人的手伸不进来,又如何能捉得住呢?” 武承肃假装无意,轻轻碰了阳筠的手。 阳筠并未躲开,而是抬头看着他笑,满眼的信任与期盼,一副“全靠你了”的模样。 还未等武承肃作何反应,阳筠便把名单从他手下抽了出来,又递给珠儿,吩咐按太子的意思去办,接着站起身来,说是要去厨下看看,并请武承肃同去。 武承肃倒不拦着她走动。他命丁鑫拿着名单再去趟膳房,叫珠儿好生扶了阳筠,果真一同往膳堂去了。 才刚看了陈设,便有宫中内侍前来传旨,二人忙去前头崇明殿接旨,丁鑫从膳房回来听说,也慌忙往前赶了过去。 圣旨上说太子妃有孕,普天同庆,民间有丧只准服百日,并将早朝上武岳所说的赏赐悉数赏下。 武承肃与阳筠一齐谢恩后,打发丁鑫送了内侍出去。 丁鑫深谙此道,于路上悄悄给了那内侍一包约摸二十两重的银子。传旨的内侍也不推辞,当真笑纳,用袖子袖了便走。 武承肃站在崇明殿内,留心看写着赏赐的册子,见上头不止有武岳朝上许的物件,另有许多珍宝并机巧玩具,并八匹细纻。 他微微一笑,安心地把东西都收了,让人全都抬去八凤殿。 坠儿见抬了许多东西过来,料到是皇宫赏下的,忙迎上前去,谢过抬东西的力士,塞了一包碎银子给为首的那人。 为首的力士笑着说沾沾喜气,便拿了荷包,站在一旁等坠儿核对。 坠儿先开了库房,一项一项核对清楚并登记入册后,才让他们把赏赐都抬了进去,又笑着辞了众人。 这一遭足忙了两个时辰,坠儿连晚膳都未曾好好吃,只随便吃了两口,没到半夜便觉饿得慌,但其时已晚,她也只得忍耐。不料珠儿忽然拉她到角落,塞给她一包点心。 “哪来的?”坠儿好奇道。 珠儿一笑,低声道:“娘娘见你忙碌,怕你挨饿,晚膳时特意叫我留的。” “这怎么使得!”坠儿有些慌张,“如今晚了,哪有宫人还吃东西的道理?” “娘娘教我拿给你的,你不吃就算了。”珠儿笑得有些促狭,“我可回去服侍娘娘了。” 珠儿说着,把纸包的点心往坠儿手里一塞,转身就要走。坠儿忙接了过去,小心藏在袖子里,借口去看钏儿,先回自己房中把点心收好。 是日夜,武承肃独宿崇仁殿,八凤殿里珠儿值夜,阳筠便提起她二人辛苦,说看着让春桃和秋云分担一些是否妥当。 “夏荷太懒,金花又闷闷的,都不堪用,值夜是不行的。”阳筠轻声道,“膳堂的事先让金花领了,你和坠儿盯着便好。” 珠儿答应着,和阳筠议论起八凤殿里的内侍、侍女,半个时辰才歇下。 坠儿关了房门,拿出点心偷偷吃了几块,忍不住落了泪。(未完待续。) 第一四二回 暗潮涌 坠儿回到自己房间,将屋门闩了,从枕头下面取出个纸包放在案几上,十分小心地打开来,里头是珠儿方才塞给她的一些点心。 她只看着点心,迟迟没伸手去拿,过了许久才捏了一块牡丹糕放在口中。牡丹糕才刚入口,坠儿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哪有几个主子会管奴婢饿是不饿?阳筠不仅记得,还特意藏了点心给她。娘娘对她们确实宽和,可惜印儿畏罪自戕,钏儿则被印儿所害,现在行动还不利索。 坠儿平日不爱说笑,自然也难见她哭,如今一面感慨物是人非,一面感念阳筠的好处,哭起来竟没个完,几乎要把这两年的委屈和感激都哭出来,直到哭累了才渐渐止住。坠儿又吃了两块点心,便去盥洗净手,早早躺下睡去了。 卫氏府上,卫懋功惦记着女儿的前程,直到深夜也未回房歇息,只在书房里唉声叹气。 直到散了早朝,他才收到卫良娣递出去的消息,虽然在朝上已经听说阳筠有孕的事,但女儿递来的消息还是有些用处。 比如太子仍旧宿在八凤殿,又开了八凤殿的膳堂。 宿在八凤殿便也罢了,从前武岳为皇子时,也曾如此顾念石氏,一月里有十日要陪着有孕的妻子,想来有其父必有其子,武承肃如今看中阳筠,自然也甘心陪着。 开膳堂却不是小事。且不说诸如挑人、防火之类的小事,便是每日让膳房专门跑一趟八凤殿,赶着去送新鲜的食材,就够人折腾的。 太子殿下不怕人议论,竟把膳堂开了,这令卫懋功不得不重新盘算全局。 他派人去打听八凤殿如今的情况,包括膳堂由谁主事,选了哪些人在厨下,以及阳筠起居的习惯,并太子殿下往来是否频繁等,当真是事无巨细,都让人细细查过了再报与他。 至于宜秋宫那边,卫懋功只说如今变数太大,局势不稳,让人转告卫良娣稍安勿躁,仍旧要耐心等他的消息,万不可擅自行动。卫良娣虽觉不快,却不得不按照父亲的吩咐做。 与卫懋功比,钱皇后可没这般好性。消息才刚进了慈元殿,许嘉便殿内的宫人都赶了出去,连曹维贤也不留,独她自己陪着钱皇后。 钱皇后黑着脸,半晌才咬牙切齿说出来个“好”字。 “我还想着再等两年,他们倒好,赶在前头给我好看。”钱皇后一声冷笑,连身子都跟着颤了颤,“在朝上闹出这么大动静,还得了那么些个赏赐,却不来慈元殿给我问安,是怕我动什么手脚不成?这是明着告诉人说,东宫与慈元殿不合了?” 许嘉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却不敢表露在外,只压低了声音劝着钱皇后: “皇后娘娘息怒。想是太子殿下高兴过了头,要等着太子妃身子稳当,再一同过来给您问安。” 钱皇后瞥了许嘉一眼,“哼”了一声,道: “连你也要糊弄我不成?” 许嘉略低了头,换上另一副面孔,将劝和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钱皇后瞥了许嘉一眼,嘴角蓦地往上,露出个狠戾的笑容来,不紧不慢道: “我倒也不用着急,生孩子那般凶险,保得住小的未必就能保住大的。况且宫里头从来如此,多少个孩子都要养在别人名下,太子妃也不例外。” 许嘉低头称是,她原以为钱皇后会发狠,没想到竟这么轻易就揭了过去。 钱皇后心中另有主意。 东宫里头她的人手不多,传递个消息简单,若要动手脚却不容易。如今冒险害阳筠,无论是否能够得手,武承肃都势必与她彻底离心。 况且万一阳筠抗不住,自己也跟着腹中那个去了,可就没人拦得住卫良娣了。 钱皇后觉得,与其她在这里举步维艰,整日愁进愁退的,不如先捧阳筠一年,碍碍卫氏的眼,倘或阳筠果然生了儿子,她就不信卫懋功还沉得住气。 若卫氏还有聪明人,定会看得出钱氏的打算,但如今局面对卫氏来说更加艰难,他们想是不敢放任。恐怕权衡之后,卫氏反倒会冒险去动阳筠,而不是坐以待毙,等着钱氏惠雯成为继妃。 既然有人比她头疼,又能做到里应外合,还愿意出这个头,钱皇后自然乐享其成。 武岳于早朝上看到武承肃的奏本,心中已明白了几分,当即畅快大笑。 看来太子如今转了性,终于想通其中关窍,不再像从前一般,一味地跟着钱氏挤兑他,而是有意向他示好,意图止战,预备着要打压钱氏了。 而让他愈发高兴,接二连三地加了赏赐给阳筠,却是因为阳筠这孩子怀得实在妙极。 武岳最大的心病,甚至是唯一的心病,从来都不是钱氏及太子,而是远在魏国,整日玩弄诡计却又把狐狸尾巴藏得好好的周道昭。 因此,武岳才特意明旨,禁止民间服大丧,看着像是为了阳筠腹中之子,怕有事冲撞了忌讳,实际却并非如此。抬举太子妃自然可以打压钱氏气焰,或许令钱皇后乱了阵脚,但其真正的意义却在于长远。 武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办法好,只是如今这般声势还是不够,总要让人真的有“普天同庆”之感,才能走下一步。 而此番成败的关键,就在于阳筠腹中那个是否是男婴。因怕钱氏和卫氏对八凤殿下手,搅了如今的好局,武岳叫过魏世杰,吩咐他安插人手,无论如何也要护太子妃周全。 没过几天,武岳便又赏赐了珍奇物件给八凤殿,还拨了许多珍贵食材、药材。诸如血燕、灵芝自不必说,更有一根尺来长、近一寸粗细的人参,说是如今孕中不能服用,待生产时吊着气最好用。 阳筠看着那许多赏赐,愈发坚定了决心。 燕皇如此看重太子妃这一胎,朝中王公大臣纷纷巴结起来。然而外头孝敬的东西阳筠却不敢用,都让医官仔细查看过,便收进库房。倒是她多心,送来的东西都没查出不妥。 过了月余,高阳与魏国都知道太子妃有孕的消息。(未完待续。) 第一四三回 孰忧喜 高阳与临水之间相隔不算太远,一月时间足够收到消息。 阳曦刚知道阳筠有孕,又听说燕皇武岳十分重视,自然十分高兴。虽然燕国如今未必稳当,但阳筠眼下过得好,总也不是坏事。 阳楌在旁听到了消息,与其父一样心思,立即喜笑颜开,跑到阳筱那里报喜去了,不想却扑了个空,彼时阳筱并不在自己房中。阳楌问过侍女,知道阳筱带着摘星和采月去了高氏屋里,便又往高氏那边去。 高氏正带着阳筱、阳槿几个在庭中树下纳凉,阳枍绕高氏乱跑,阳筱三人则端坐在石凳上与高氏说话。有侍女在旁服侍,或帮忙打扇,或端着瓜果、巾帕等物,预备各人有需。 见阳楌过来,阳枍忙站住了脚,低低地叫了一声“兄长”,便往高氏身后躲。 阳楌见了,顿生恨铁不成钢之感,但碍着有许多人在,不好直接开口教训他,只得装作没看见一般,笑着给母亲高氏问安,又与其余几人打了招呼。 阳枍见兄长不理会他,心中不平之意愈盛。 高氏笑着叫阳楌吃瓜: “这寒瓜倒是难得的好东西,不过要仔细些,可不能贪嘴,吃多了要闹肚子的。” 落霞从旁立的一个侍女手中取过一只托盘,盘子上一个水晶大碗,碗里许多才刨下来的冰,镇着几块艳红的寒瓜,黑色的瓜籽。 阳楌笑着,捏了青绿色的瓜皮,拿了一块在手,还没吃进口中,便可闻到扑鼻的清香。 “西域倒有不少爱物,远不止这寒瓜。”阳筱将侍女手中的扇子要过来,自己扇着风,一派悠闲地道,“瞧那胡床、胡椅,都是极便宜的东西,难为他们怎么想来?” “要我说,你最爱的肯定还是胡服。”阳槿打趣阳筱,语毕自己先笑了起来。 高氏、阳杺都跟着笑,阳筱却只扯了扯嘴角,眼中连半点笑意也无。 旁人见阳筱如此,不免有些奇怪,却无一人问出口,均装作不知道一般,只有阳槿心知肚明,不免有些心苦,硬撑着笑了半晌。 阳楌见了,虽不明就里,却知道二人必是生了龃龉。阳筱是个不饶人的性子,阳槿心思又重,怕还是阳槿得罪了人。 可阳槿毕竟是其胞妹,阳楌哪能看她如此尴尬,想起此番前来的目的,阳楌把口中的瓜籽吐在侍女递过的帕子上,便跟众人讲了阳筠有孕、又大受燕国重视的事。 “听说燕国那边已经颁了圣旨,说这一年之内民间有丧都只准服百日,”阳楌粲然笑道,“各种赏赐恩典也都不断,筠姐姐如今的日子可算是好了。” 高氏闻言几乎就要发作。 阳筱回来忽然对她亲近,又拉着她哭诉阳筠辛苦,当初她就存了疑心,如今看来,阳筱果然扯谎了。也不知道阳筱哪根筋搭错了,不去讨好阳曦反来巴结她,放弃了与魏国的联姻,非要嫁到日暮西山一般的临水。 莫不是阳筱以为燕国势大,嫁过去可以借阳筠之势,从此顺风顺水?又或者嫌弃那周绰是庶子,看着武承训是世子便眼热么?想到阳筱骗她是为了入燕,高氏才消了气。 听着阳楌在那边絮絮叨叨,高氏面上堆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心中却相当不以为然。 阳槿也只能强作笑颜。 她并不看好燕国,也因此才想嫁到周家去。在她看来,无论如今阳筠过得是否好,其结局恐怕都是不好的。 况且如今忽然传出阳筠过得极好的消息,父亲乍一听闻,自然只会高兴,待他回过神来,想必就要找她算账了罢? 阳槿暗暗咬了咬牙。 反正那些话都是阳筱说的,她虽然添油加醋了一番,说的却还是阳筱所言,父亲若真要算账,自己便以阳筱作为推辞。那阳筱如今都定了吉日了,父亲还能因为懊悔责打自己,或者搅了阳筱的婚事不成? 阳槿只在心中盘算,却不知阳筱也是同样的担忧。 她倒不怕阳曦质问,东宫凶险是她眼见为实的事,自请入燕陪伴姐姐也是真心,如今木已成舟,叔父便是生气,过不一会儿也便好了。 阳筱担心的是阳筠如今的境况。 眼看着阳筠被人捧到了天上,阳筱愈发着急起来,生怕有人居心不良,害姐姐摔个粉身碎骨。她竟然有些恨婚期太迟,若能早日入燕相陪,即便姐姐摔了下来,她也总能努力接住。 再不济,便垫在下头,又能如何? 众人各怀心思,皮笑肉不笑的,看得阳楌心烦,转眼看到阳杺和阳枍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心中不禁为之一宽。 阳杺倒真是高兴,虽然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但她瞪大了双眼听阳楌说话,眼睛晶亮亮的,闪出愉悦的光来,满脸都是喜色。 阳枍则高兴的有些诡异,一面嚷着“筠姐姐”,一面拍着手乱蹦,好像他嫡亲的姐姐有了身孕一般。 高氏几人不禁侧目,心道阳枍古怪。殊不知阳枍在高阳王宫内过得郁闷,自觉不受兄长和几位姐姐的疼爱,只得把满腔的手足情都寄托在阳筠身上。 可怜他甚至不记得阳筠的模样,便在心中把她当成了嫡亲的那个。连阳楌高兴过都便罢了,阳枍倒是整日里觉得开心,时常说筠姐姐过得好,必是讨人喜欢。 高氏对他十分溺爱,虽然心中不忿,几次想出言折辱阳筠,却怕因此惹得阳枍伤心,只能耐着性子附和。 魏国与高阳相隔数日的路程,然而周道昭收到消息,却在阳曦之前。 他并未直接对周绎讲阳筠有孕的事,而是先告诉了沈夫人,由沈夫人转述给周绎。 虽早就料到有此一日,周绎仍觉五雷轰顶一般,呆立了许久也无法回神。 沈夫人见状不免心痛,却不敢此时劝他,生怕周绎急躁起来不管不顾,做下些天大的错事。沈夫人十分忐忑,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周绎冷哼一声。她原想趁机劝上一句,但还未来得及开口,周绎便抬脚走了,径直回到自己房中。 沈青英战战兢兢地看着周绎,反复回忆最近的事,唯恐是自己犯了错,惹得周绎不快尚不自知。(未完待续。) 第一四四回 浅谈兵 沈青英打量着周绎的神色,见他紧绷的脸始终没能松得下来,不禁跟着忐忑难安。 近些日子,周绎许是为了顾全彼此的颜面,在人前对她多了几分体贴,连房中有婢女在时,也都是和颜悦色的。然而一旦夜深,到了该歇息的时候,内室只剩了他们俩人,周绎便又恢复了素日的冷漠,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更别提说两句话了。 沈青英心中难过,却不敢流露出分毫,生怕周绎见了不喜。 见周绎回来便阴沉着一张脸,沈青英愈发加倍小心了起来,连走路都尽力不发出声音。她喝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把茶盅放在胡桌上,将盖子盖上时,发出一声极小的声响。 饶是这样,沈青英还是吓了一跳,慌忙回头看时,果见周绎正冷冷地看着她。她愈发手足无措,想要说自己不是有意,却更不敢开口说话。 周绎忽然轻蔑一笑,丢下一句“你自己歇着吧”,便又出门去了。 沈青英怔在原地,不懂周绎这话是什么意思,更想不起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周绎直接去找周绰,听小厮说周绰在书房,周绎便直接推门进去。 周绰站在书案后头,提笔凝神画着什么,甚至未曾察觉周绎进来,等他发觉有人时,周绎已经到他的身旁了。 “兄长怎么来了?”周绰轻轻一笑,将手中的笔搁下。 周绎却不答话,反问他道:“在画些什么?” 周绰也不直接答他,往另一边略让了一步,方便周绎看清纸上的东西。周绎斜了周绰一眼,嘴角轻扬,身子往中间站了,这才仔细打量纸上的图形。 上头画着的,赫然便是武承思与虞国对阵的图形,方位、地形、兵力分布,都细细地画在上头,更有两组鹤翼阵及锥形阵,画得十分详尽。 “这画的是燕对虞那一役吧?”周绎笑着伸出手,食指从最上往下一划,道,“风筝便是从北面高山上下来的,直接点燃了城中粮草,不然河左城门未必那么容易便开。” 周绰点头道: “正是,河左城内囤积了不少粮草,燕军未必耗得过。且城墙太高,便是火石也难投进,即使投进了一些,轻易也可熄灭。这带兵的倒有些本事,想得出这样的招数来。” 周绎闻言挑了挑眉毛:“莫非你想不出这样的招数?” “我只不过读了些兵法,如今连阵法也还没学成,上阵杀敌尚可,要我献策就不成了。”周绰摇头苦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指着下头的两个阵法问周绎道,“兄长可知如何破解此役所用的阵法?” 周绎皱着眉,凝神看了半天,蓦地轻轻一笑,却未说自己是否有破阵之法,反问周绰要如何破阵。 周绰略一迟疑,便把之前的想法说了。 对付单一的鹤翼阵简单,但二阵合一,相辅相成,周绰自问没什么太好的计策。至于要破锥形阵,他反倒觉得容易许多,一个偃月阵辅以长蛇阵,便有望破敌。 偃月阵形如弯月,军士列呈弧形,强侧翼、弱凹处,敌人往往易强攻中间凹处,殊不知内凹之处只用猛将,一旦攻入便即深陷,若十分必要时,两翼也可分兵合围。 “先以数条长蛇在前,冲乱锥形阵,再用偃月在后,逐批剿杀被冲散的敌军。”周绰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了起来,“化守为攻,虽未必能胜,却不至于败得太惨。” “若锥形阵变成了数个锋矢阵呢?”周绎慢悠悠地问道,“再以衡轭阵冲你的偃月阵,又当如何?别忘了人家还有云阵在后,你分散了兵力,偏又有章法可寻,更容易被人牵制,怕还不如派一队散兵去突袭。” 周绰顿时语塞,憋了半晌才“嘿嘿”一笑,认真向周绎请教。 周绎却嗤笑一声,道:“我哪有什么好招数?如今不在战场,脑中实在是不够灵光,想不出那么许多来。”说完便去书匮格子上胡乱翻了起来。 周绰不依不饶,追在兄长身后问解法。周绎被逼无奈,只得说了实话。 “此役若拖到后头,彼时己方已处劣势,军心怕也不稳,哪还能打得赢?若想破敌,须得在头一阵上下功夫。”周绎说着,语气一顿,“且虞国此役并非输在阵法,而是军队作战力太差,再好的阵法也守不住个河左城。” “难道真救不得?”周绰皱眉问道。 见三弟如此,周绎颇觉无奈。 “好好的,你怎么非要研究这个?虞皇早失民心,又不善于谋划,因此才轻易被燕军攻下整个江山。”周绎苦笑道,“但凡他善谋,或者擅于用兵,也不会受围城之厄。城都围了,又无外援,亡国不过是迟早的事。” 周绰反复咀嚼周绎的话,恍悟了不少道理,但他的双眼还是离不开才刚画的图。周绰知道,迟早有一天,他要与这个带兵的对阵。 周绎心知他是念着反燕的事,才想鼓励两句,却抑制不住地想起阳筠来。他只说今晚要睡在这里,并不等周绰答应,直接吩咐周绰身边的小厮去给他取床被褥来。 “就铺在这边榻上。”周绎吩咐道。 那小厮名唤初一,见周绰并未拒绝,答应了一声便走。待小厮走后,周绰才反应过来,方才他太过专注于“纸上谈兵”,竟忘了追问周绎为何而来。 “兄长还未说,怎么这么晚了还会过来?” 周绎苦笑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吐出去后,淡淡说了句“燕国太子妃有孕”。周绰闻言立即明了,但他并未说话。阳筱就要入燕,他早做足了准备,想必二哥与他一样,心中实在清明,并不需要有人劝说。 周绎确实不需人劝。 他之所以躲出来,不过是看不得沈青英唯唯诺诺的模样。 如今的事情都在他预料之内,甚至连周绎自己也曾希望阳筠能与那个太子圆房,继而有孕,若非如此,她不足以保全自己。 对于周绎来说,只要阳筠尚还活着,一切便都有希望。 周绰也不扰他,又画了半天阵法,想出了不少拖延的招数,便由着周绎歇在书房,自己安心地回房睡了。 周纪夫妇却无法安心。 傅天瑜时刻盯着周绎这边,周绎歇在周绰书房的事,她竟是最先知道的那个局外人。(未完待续。) 第一四五回 雨欲来 听说周绎是先被沈夫人叫了去,在里头呆了半晌后,气冲冲地出来,直接回了自己房间。进屋没片刻工夫,周绎便又出来,一路往周绰书房去了。 傅天瑜才听说时,并不觉得有何异样。 她早就知道周绎夫妇貌合神离,周绎常常整日不在房中,要么出去练兵,要么闷在书房,再不就是去周绰那里,好像不想看见沈青英似的,一出去就是一整日,至晚方归,草草盥洗沐浴便睡下。 听婢女们议论说,周绎夫妇半夜里都是静静的,从来没叫过人,早上进去收拾时,床单也都十分干净整齐,连个褶子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痕迹。 就在傅天瑜觉得无聊,以为周绎不过又躲出来片刻,忽然又有婢女进来,说外头的小厮看见,周绰身边的初一抱了被褥去周绰书房。 来报信的婢女叫撷芳,在周纪身边服侍多年,年前刚由傅天瑜做主,被周纪收了房,如今虽无名分,却与傅天瑜走得亲近。 “盯着的小厮叫六柱,专管添灯油的,因此看得真切,也没人疑他。”撷芳低声道,“说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三公子才从书房出来,二公子却没跟着,直接在里头睡下了。” “睡在三叔叔的书房了?”傅天瑜一惊之下脱口问道。 撷芳的声音更低了: “六柱在外头盯了许久,把附近几条廊上的灯油添了又添,想是不会看错。” 傅天瑜沉思不语,半晌后才叫撷芳再去打听,看周绎房中情形如何。 撷芳出去,将打听消息的事交给廊下的小厮,自己则转身回屋,陪傅天瑜议论起今日的事来。 “二公子与二少夫人平日看着倒好,也听不见吵闹。”撷芳说着,给傅天瑜倒了杯茶,恭敬地递过去,“但奴婢冷眼瞧着,二少夫人怕二公子实在是怕得厉害。连奴才对主子都未必如此谨慎,哪有夫妻间倒要这样的?” 傅天瑜才刚端起茶杯,听到撷芳最后一句,手上不禁微微一顿。她心念微转,嘴角轻轻一扬,继续喝起手中的茶来。 待慢慢喝完了半杯茶,傅天瑜才接过撷芳的话。 “因此我才特意让人盯着。他们夫妻如此反常,青英腹中也迟迟没有消息,”傅天瑜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虽说是父母尚在,可我毕竟是世子夫人,早晚要担负起整个周家,哪能看着他们如此?” 撷芳闻言,笑着赞傅天瑜心善,又说她辛苦。 傅天瑜缓缓摇头,露出一丝苦笑,道:“倒还不觉得辛苦,如今不过多看顾两眼,凡事自有母亲管着。他们不闹出大事来,我也不好多说些什么。”说完便要将茶杯放回去。 撷芳忙将茶杯接过,用帕子擦了,在托盘上放好,手上一边忙着,一边对傅天瑜说道: “夫人可要跟世子爷说说?这一遭动静可不小,世子爷既是兄长,又有世子的身份,请他去劝和劝和,总该有效。” 傅天瑜弯起嘴角来。 “到底是世子爷的知心人,难为你有这样的胸襟见识。”她拉过撷芳的手,先叹了口气,才又微笑道,“这事总要先跟世子爷说了,到底要怎么劝,还要世子爷定夺。” 撷芳点头称是,服侍傅天瑜盥洗毕,便回到自己屋里歇息。 傅天瑜躺下近半个时辰,周纪才回到房里,自有其他婢女服侍周绎宽衣盥洗。 周纪在前头待客,才刚散了局,虽然喝得不多,却隐隐有些酒气。他在床上躺好,待侍女熄灯出门,登时就翻身压了过去,双手在傅天瑜身上摸索起来。 傅天瑜心中颇不耐烦,她先按住周纪的手,问他喝了多少,听说还不到二两,估摸着他不会就睡,便把周绎睡在周绰书房的事说了。 听傅天瑜说周绎从自己房中出来时,周纪的手也还不老实,依旧上下乱摸,待听到去了周绰书房,他的手便只在傅天瑜胸前揉捏不住。直到听闻人在周绰书房睡了,周纪的手忽然不动了。 自从被妻子点醒,周纪便已经明白自己将成弃子,只是苦于无力反抗,这才继续装傻充愣度日。 但哪有人会甘心被人算计了去的?周纪虽然烦闷,却仍存了一丝侥幸,见妻子比他清明,竟由着妻子去打探消息。然而当傅天瑜说起周绎夫妇时,周纪心中又不免怨恨,气傅天瑜不如沈青英,帮不上他什么忙。 每每想到如今的窘境,周纪就难免郁闷,时常借酒浇愁,甚至趁几次酒醉,将他房中服侍的侍女睡了大半。 可怜好好的一个贵公子,从前多雅致的人,只因心中不平而日益扭曲,竟变成了这幅模样。 傅天瑜似乎并不知道他心中的厌弃,不仅继续做着贤良的军师,还将他睡得最多的撷芳收了房,并亲自报给沈夫人,免得东窗事发时连累了他的名声。 周纪想想就觉好笑,他这般不受人待见,还要名声何用? 听着傅天瑜讲完周绎的事,周纪顿觉无聊。因心中烦闷,刚歇下时的那股火霎时熄了。他收回按在傅天瑜胸前的手,冷笑道: “不过是睡在外头,又能怎样?拿这个根本做不出文章。” 傅天瑜却不这样想,她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兴奋地说道:“周家拿他没办法,沈家能容他这般怠慢沈青英么?” 周纪闻言胸中大畅,高兴了半晌后,忽然又来着兴致,缠着傅天瑜玩了许多花样,连身子也不教她擦,只说留着味道连梦也香甜,便搂着傅天瑜沉沉睡了。 的确,沈兖那般疼爱青英,未必不会为其女出头。且他素来跋扈,又有权势在手,偏此事与他沈家荣辱息息相关,若教沈兖知晓此事,怕真要掀起风浪来。 阳筠完全不知道周绎的打算,更不知他为了自己,甘冒天大风险。她只道沈青英那般顺从,势必能把周绎泡软了,哪曾想到周绎心坚如铁,轻易不折不弯。 这半月来,阳筠的胃口忽然不好,虽然不会就吐,却连梅子茶也常觉喝不下,更别提那些腥膻的菜肴了。 见阳筠如此,可把武承肃急得不行,整日让厨下变着花样给做菜,才总算没饿着她。(未完待续。) 第一四六回 恩卓殊 阳筠虽不会时常作呕,但食欲总是不佳,看什么都没胃口。偶尔她也会忽然嘴馋,可下午才吩咐了膳堂准备,晚膳时端上来她却未必吃得下,有时闻着味道便觉难受,若不拿走,立即就要吐出来。 这一日|她又觉反胃,坠儿拿着膳堂根据时新材料拟好的单子,逐样问阳筠是否要吃,阳筠却一直摇头。一张单子上总有百来道菜和点心,坠儿足念了六七十,阳筠竟连头也懒怠摇,干脆不说话了。 坠儿几个心中着急,正担心她晚上又吃不好,阳筠却忽然想起一道点心来。 “如今快入八月,不知还有牡丹没有,”阳筠眼睛一亮,问坠儿道,“那牡丹饼,可还能做?” 虽已入秋,牡丹花早已经凋谢,阳筠还是存了一丝希望。前些日子她嘴馋,要过两次牡丹饼吃,膳堂里有两个机灵的,或许存了些花朵也未可知。 坠儿闻言忙去膳堂问,果不其然,制点心的李春奎特意晒了好些牡丹花,用厚纸层层包了,妥善地收在膳堂的柜子里。见有牡丹花,坠儿便吩咐李春奎做些牡丹饼来。 “只是这花晒干了,味道怕不及新鲜的香甜。”李春奎笑道,“别娘娘吃了不喜欢,再怪罪奴才不用心做。” 坠儿只说“你有心晒了这些花,娘娘只会赏你,哪里还会怪罪”,嘱咐李春奎尽快做好饼食,转身回正殿去了。 阳筠听说有牡丹饼,也不管是不是晒干的,味道会不会有变,十分痛快地把余下的菜定了,便只等着晚膳。 那李春奎手艺倒好,用的虽然是晒过的干花,入口却仍旧是一股清甜,牡丹的香气竟丝毫未减。阳筠足吃了三块才罢,又教牡丹饼勾起食欲来,吃了好些菜。 阳筠特意叫了李春奎进正殿,赏了他两枚金瓜子,又教珠儿过去,赏了膳堂其他几位厨子各一个有五两银的荷包,打杂的几个内侍各一个二两的银锞子。 待珠儿一走,吴百丰与黄福泰便围了上来,问李春奎得了什么赏赐。其余几个打杂的也都往这边凑,独加喜仍在默默做事,一面清点盘子,一面把阳筠多吃了几口的菜悉数记在心里。 “两枚金瓜子。”李春奎大方笑道,丝毫没有张扬的意思。 众人闻言不禁咋舌。李春奎轻描淡写的这两枚金瓜子,足够他们羡慕个把月了。 那金瓜子指的是碎金,没有固定模具形状,亦无具体的重量要求,基本上一枚就有近一两重,而一两金可换十一两银,如今除了皇亲贵胄还可用这个赏人,旁人可是见也难得一见的。 吴、黄二人打定了主意,从此多用心做事,竭力讨好太子妃。想着太子殿下的赏赐往往更为丰厚,二人恨不得摩拳擦掌,当真是跃跃欲试,只盼着武承肃再来八凤殿用膳。 是日晚,武承肃定了宿在宜春宫,但心中却时刻惦记着八凤殿,晚膳前后都教人来问。 听说阳筠吃了不少东西,又没呕出来,武承肃心下大安。 陈良娣抱着女儿在旁,看到太子脸上难掩的关切,心中不禁微微发酸。做不做太子妃的有什么要紧?若何时也能得太子殿下如此怜惜,那便知足了。 想起武承肃近几月的居宿,陈良娣愈发觉得难受。正月几乎一月武承肃都宿在八凤殿,自那以后便冷落了众人。 眼瞧着太子还是如从前一般轮流宿在各宫,各宫各殿不过二月时间便能等着一回,可一旦留心,便会发现问题。就拿陈良娣自己来说,选的都是什么日子?旁人不知道,她可十分清楚。 打从除夕之后,太子总共来过四回,一次是女儿染病,另外三次则是例行过来,却都落在她的小日子上。第一次如此时,陈良娣就觉得奇怪,却因碍于面子,不好跟旁人打听究竟。 如今堪堪是第三回,哪有这么巧的?太子殿下显然是掐准了日子来的。陈良娣自问并未行差踏错,其父也效忠于东宫,殿下断没有厌弃她的道理。直到前几日有个昭训来探她的口风,陈良娣才恍然大悟,原来各宫的遭遇竟是一般。 也不知卫良娣那个狐媚子是否也这般倒霉。 陈良娣在心中想着,忽然觉得有些畅快,服侍武承肃更衣盥洗毕便一同歇下了。 倏忽半月过去,阳筠的胃口竟然见好,不仅腹部可见隆起,胳膊也圆了一些。不过她仍旧时常念着牡丹饼和梅子茶,偶尔还想吃寒瓜,却因过了季节不得不作罢。 中秋宫宴那日,武承肃特意让人准备了乘舆,一路抬了阳筠往皇宫去,将要到宫门时才落舆,阳筠下来,由珠儿小心服了,自己走路进去。 刚进宫门,便有内侍带着十余个力士过来,照样抬了一架乘舆,躬身请阳筠上去。乘舆上头铺了墨色的软垫及靠垫,似乎都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阳筠身子不动,稍稍转过脸望了武承肃一眼,便又将脸转了回去。 “谁派你们来的?”武承肃问为首的内侍,语气十分平淡,却透着一丝寒意。 那内侍不敢撒谎,说是皇后娘娘特意请了陛下示下,言太子妃殿下如今劳累,怕不能走太多路,陛下才派了他们来的。 阳筠闻言,立即抿了抿嘴唇。无论怎么看,这乘舆都不好坐上去。 武承肃也是一般心思,他只说医官让太子妃多走,又说在皇宫坐乘舆不妥,让他们安心在后头跟着,不必立时回去复命。众人见太子殿下开口,又似乎不是什么大事,自然都要依从。 一行人便往大殿走去。 眼瞧着没人留意时,武承肃冲着阳筠扬了扬嘴角,竖起左手食指,左右晃了一晃。阳筠略一思忖,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钱皇后开口替阳筠要乘舆,武岳想是不好当众驳了她的面子,只得答应下来。但一来此举太不合规矩,二来抬乘舆的力士未必可靠,钱皇后说得越多,武岳便越不能安心。他虽有意抬举阳筠,却不是这么个抬举法。 武岳吩咐魏世杰去办,魏世杰深知皇帝用意,便只让人抬了一架乘舆来。武承肃就在旁边,阳筠自然不能坐上去。(未完待续。) 第一四七回 延福宫 魏世杰是按照旨意做事,因此才只备了一架乘舆。若有人问起,他大可说圣上无明旨要两架,以为太子殿下身强体健,坐了乘舆未免不合规矩,便没替太子也备下。 而只有一架乘舆,阳筠自然不好坐上去。虽说妾妃才需牢记却辇之德,太子妃按制可与太子同乘,或各乘一舆,但也没有太子妃端坐其上,太子殿下徒步而行的道理。 阳筠看着武承肃暗喜的模样,原本绷着的心禁不住松了一些。 她现在最烦就是进宫,不为别的,就为了躲开钱皇后。 看着钱皇后没什么动静,可她越是这么消停,阳筠便越不能心安。待在东宫里还好说,只要不常出八凤殿,便没有多大风险。每次出门,即便是去段良媛那里,珠儿几个也都加倍小心,生怕阳筠滑了脚,或被人冲撞了去。 今日是中秋,入宫的事是推不掉了的,原以为一路小心着也便罢了,没曾想才刚进宫门,便遇上了恩赐乘舆的事。想到钱皇后正坐在殿内等着,阳筠几个不免心中忐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后招。 宫宴照旧设在延福宫,取其规模宏大、位置合理,兼之景观众多,殿、台、亭、阁取名雅致、处处是景,十分富于诗意,便是平日宴饮不需赏月,也是一个难得的好去处。 东宫众人自延福宫东门晨晖门入,直接进了大殿延福殿,先给帝、后叩首问安。 阳筠刚要跪下,武岳便出言让人搀住。 “太子妃有孕在身,行动不便,这些虚礼能免便都免了罢!”武岳笑呵呵的,一副慈父的模样,待其他几人叩首毕,便吩咐各人落座。 阳筠四下张望了一圈,见诸位王爷、世子早已入席,席间另有几位王妃、世子夫人,都是她之前见过的,倒也不觉生分。 众人纷纷给阳筠问安,均不过寥寥几句,声音也都不大,说得又中规中矩。因此虽然问安的人多,却不显嘴杂。有几个生过孩子的,难免话多一些,但也只是问阳筠起居饮食,旨在表示关切,并非真要问个清楚。 钱皇后的话则更少,她虽处处对阳筠表示关心,却不跟着问东问西。一来是她不好相问,问多了显得自己所知太少,让众人均知她与东宫不和;二来,阳筠身子如何,钱皇后根本就不在意。 直到众人寒暄得差不多了,钱皇后才又开口,说后头备下了歇息之处。 “太子妃近来疲乏,这宫宴又得至晚才散,略坐一会儿表表心意也便罢了,可别一直陪着,再累坏了身子。”钱皇后一脸慈爱,笑着柔声对阳筠道,“后头蕊珠殿的偏殿里早备下了,若觉得乏累千万别不好意思,直接去歇着就是了。” 一众命妇听了,纷纷赞钱皇后贤德宽和,又说她疼爱儿媳,夸阳筠有福。阳筠笑着一一应了,心下愈觉不安。 她若果真累了,只能自己去蕊珠殿,武承肃断不能跟着,届时若真有人要动手脚,自己岂不是插翅也难逃? 连武承肃听了,都觉得那蕊珠殿去不得。 要说钱皇后能坐得住,换是谁都不信,害阳筠不过是迟早的事。若搁在从前,武承肃倒不会太过担心,想来钱皇后不会在自己安排的地方动什么手脚,那样太容易被人查出,钱皇后得不到一点好处。 可如今钱氏在东宫式微,保不齐钱皇后就要铤而走险,拼个玉石俱焚。且她若要害阳筠,势必把戏做足,面子上想是查不出什么纰漏。 武承肃竟隐隐有些害怕。看来有太多细节是他未曾考虑到的,以后少不得要时时处处留心。他大大方方地看着阳筠,示意阳筠防范。 阳筠略低了眉眼,示意他自己心中有数。 钱皇后口口声声为了她着想,她倒不好现在推辞,少不得要强撑三个多时辰,至宫宴散了回八凤殿好好歇着去。她先与众人谦虚了两句,接着便磨蹭着起身,只说要拜谢钱皇后。 钱皇后咬了咬牙,强笑着让人过去扶起阳筠,不教她拜下去。 “连陛下都说免了你的礼,怎么倒来拜我?” 阳筠闻言果然立即站住,说了好些感激的话,又与钱氏闲聊几句有孕辛苦,便重新落座了。她本就没打算拜,武岳恩准她免礼,谅钱氏也不敢受。 钱皇后不痴不傻,早知阳筠无意拜她,却非要做个样子给人看,心中愈发恨得厉害。 少顷宴开,歌舞之类一如往常,并不觉有何出众,只有“奔月”中扮嫦娥的舞姬还算不错,举手投足颇有章法,令阳筠看得有些出神。 说起来,她已二年有余没跳舞了,甚至连念头都未曾动过,想来此生再无机会舞一曲,哪怕是为了武承肃。 歌舞退去,演乐伊始。 殿上于此时传菜,不过片刻便都上齐。 阳筠看着那些菜肴,忍不住落下泪来。 有人注意到太子妃的异样,却都装作没瞧见一般,只有钱皇后开了口,问阳筠是否觉得不适。 阳筠闻言起身,不顾宫人拦阻,强自跪下给帝后叩了个头。她不过朝着上位一拜,心中感激的却只有皇帝一个,没钱皇后什么事。 料想钱皇后不知这些高阳菜式,便是知道,也不会为她费心。 “儿臣离乡日久,不免思念高阳乡土人情,却因身为武氏妇人,不敢私作妄念。”阳筠跪着说道,“如今身怀有孕,思乡之情日盛,竟隐约不受控制,常想着便只有一抔乡土,也足以慰怀。不望竟劳帝后挂念,备下了这许多菜肴,儿臣无以为报,唯请帝后受儿一拜。” 说完,阳筠又磕了个头,这才由珠儿、秋云扶着起身,依照吩咐重新坐了。 武承肃这才知道今日这些新鲜菜式都是由高阳而来。 他忽觉不安。 武岳未必这般细心,虽说他要捧着阳筠,却难做到这般细致的地步,说是钱皇后特意教人备下的,似乎更为合情合理。 阳筠既明说了思乡情切,就算她没什么胃口,也会将这些菜肴一一尝过吧?若果然是钱氏所为,这菜又是冲着阳筠而来,自然都是吃不得的。(未完待续。) 第一四八回 强支撑 阳筠重新入席,过了半晌才平复了心情,回想起方才的举动,不免有些暗暗懊悔。 也不知怎么,刚就那般忍耐不住,非要去跪谢上恩。可她确实思乡情切,进来情绪又总不受控,突然见到高阳菜肴难免要乱了方寸。然而万一这些菜并非武岳命人做的,而是钱皇后悉心备下的呢? 阳筠不敢深想,她瞄了武承肃一眼,果见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话已经说出去,如今就是推说孕中反胃,也总要挨个尝尝味道,点评一番,不可能将几道菜一概不吃,最多不咽入腹中而已。 正在为难之际,武岳忽然开口,说今日的菜肴都是高阳国宫宴的特色,是他特意遣人去学来的。 阳筠闻言心下略安,待帝后举筷尝过,她与武承肃也动了筷子。阳筠先捡了那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的鸡肉丸子吃了一口,虽不十分地道,却也学到了七分精髓。 待他二人动筷后,其余众人也纷纷夹菜入口,有人点头赞赏,有人则静静品尝。 阳筠又去尝其他几道,诸如羊肉、鲥鱼与狄笋,无一不学了七八分像。她并不知道,这几道菜都是鲍启勋去高阳时吃过的。 高阳与临水相隔较远,便是快马加鞭,多行少歇,也总要月半才能往来一次。哪有厨子有如此体力,经得住日夜赶路的?这些菜不过是鲍启勋讲给武岳,又按阳曦所言,口述了做法给御膳房的厨子,因此能做出个模样。 武岳笑着跟众人介绍四样菜,说的也都是鲍启勋听来的那些。席间众人交口称赞,或说食物好味,或说高阳人杰,想得出这般奇巧菜肴,然而心中想的却是其他。 宁王夫妻自不必说,想的都是太子妃受宠的事。眼瞧着不仅帝后抬举,连太子也对她关切呵护,宁王与马氏不禁更觉为难。 原本娶了个他国的王主进门,宁王府上上下下就都得小心侍候,凡事均以两国脸面为重,不敢有丝毫怠慢。如今看这架势,光是侍候怕还不行,保不齐就要把阳筱供起来,才能护住全家平安。 武承训想法却有不同。如今他也顾不得阳筱是否蛮横骄纵,若能得阳筱青眼,夫妻二人过得融洽,他的未来之路怕是更宽更畅了。 惠王则在心中盘算了起来。 武岳先是将兵权分给他和廉王府,如今又只捧着廉王府的那个二公子承思,倒教惠王觉得自己仅仅是个摆设,费了半天劲不过是替武承思赚吆喝,讨到的兵权说转手就转手。 他心中不忿,想的自然就多。眼看着武岳抬举阳筠,惠王竟有些了然,知道一切皆因武岳多疑,是其为保住皇权使的手段。 惠王看着高高在上的武岳,忽然想知道身居帝位,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然而这样的念头不过一闪,惠王甚至不敢直面这样的心思。虽然明知不会有人知道他心中所想,惠王还是匆匆低了头,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廉王也看得明白,想法却与惠王不同。 殿下有意捧着太子妃,顺带着抬举宁王府,实在是他梦寐以求的好事。 武承思出头太快,已惹得不少人眼红心热,若没有新宠出来,真怕有人恨上他们廉王府。虽没人敢明着动他们,就怕暗地里给廉王府使绊子。 廉王好歹是陛下手足,谅没人敢耽搁了他与世子在朝之事,若有人存心使坏,只会在武承思身上做些文章。 假如有人设计,贻误了武承思疆场上的事,惹出祸端,即便陛下那边廉王能够求情,终究也是无用,怕连次子的命都保不住——倘使武承思被人设计围困,终至战死沙场,廉王既不能未卜先知劝他小心,便知道了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替次子收尸罢了。 席间众人各怀心思,悄悄掂量起太子妃的分量来。 宫宴还不到一半,阳筠便因久坐而感到乏累,但她不敢去蕊珠殿歇息,唯恐被人害了她去,只得在席上勉力支撑。好容易撑到赏月一节,她才算缓过气来,脸色也好了许多。 不久散席,各人拜辞了帝后便各自出宫。阳筠又强撑着一路往宫门走,还未出门便觉腹中隐隐作痛,待走出宫门后,竟有些支撑不住。 阳筠心下大惊,不顾多少人看着,慌忙抓住武承肃的手。 武承肃也慌张起来,一面叫人抬过乘舆,一面教丁鑫先回去,先请了孙医官进宫,直接去八凤殿候着。 抬乘舆的几人在皇宫门口的角落处已等了整整一晚,相当乏累无聊,才刚见太子一行出来,以为交了差便可休息,正在心下高兴着,不想被武承肃唬了一跳。 眼见太子妃不适,众人哪敢耽搁,急忙压下乘舆请阳筠坐了,待武承肃的乘舆先行一步后,这边也稳稳地抬起来就走。 这一路走得疾,且东宫与皇宫紧邻,都在皇城里头,不过走了一刻钟的工夫便到了东宫门口。饶是这般迅速,武承肃还一直催促要快些。守门的见太子一行回来得急,哪敢往前凑,忙让路放行。 乘舆直接抬上了八凤殿,力士们踏着台阶往上时,倒把阳筠晃得恶心,才刚进了正殿的门就要吐。坠儿忙端了铜盆过来接着,阳筠“哇”地一口,竟把晚上吃的吐了一半出来。 珠儿与秋云搀着阳筠进内室歇息,待阳筠躺下,众人再看,其面色已是惨白。 孙医官早侯在一旁,见状也觉不安,叮嘱坠儿先勿将阳筠呕吐之物倒掉,便随丁鑫进了内室给阳筠诊脉。 待细细诊过脉后,孙医官先去看了盆中污秽之物,又问及阳筠近日饮食,并嘱咐侍女道,不论阳筠所食多少,但凡经口的,都要一一说个清楚。 珠儿心中慌乱,生怕阳筠吃错了东西,便把能想到的都说了。如阳筠宫宴上吃了什么,早、午膳食用了哪些,分别吃了多少,一个不落地说给孙医官听,并提及阳筠前些日子食欲不佳,时常厌食,如今却都好了。 “膳堂有个做点心的厨子,做的牡丹饼很合娘娘脾胃,每次吃着牡丹饼,都能多吃好几口菜。”(未完待续。) 第一四九回 牡丹饼 “用的是丹皮还是花朵?”听见珠儿说牡丹饼,孙医官不禁起了疑心。 “用的是牡丹花。”珠儿颜色微变,心道问题是出在这牡丹饼上。 “如今已经入秋,哪里还有牡丹花?”孙医官皱了皱眉。 坠儿见医官盯着牡丹饼问,明白是饼食有问题,因珠儿所学不多,恐她不知究竟,便接过话来,先说了李春奎晒了许多干花,才接着答道: “娘娘说医书上有记载,丹皮是微寒之物,今在孕中,不敢食用,但花朵不见人提,想来无事,便偶尔吃一些。可是这牡丹花也食不得么?” 孙医官沉思片刻,并不去答坠儿,请示过武承肃后,先开了张方子让自己的小徒去抓药。 “抓了药回来八凤殿,用这边灶上的火煎药即可。”孙医官吩咐完,便专心给阳筠施了针。 小徒答应着就往外走,因已半夜,孙医官又不常往来东宫,恐小徒出入不便,八凤殿内侍首领常安亲自去送他到宫门处。 孙医官全神贯注,武承肃几人也不敢相扰,心中虽都十分忐忑,但任有多少疑问也只能忍耐。 武承肃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丁鑫使了使眼色,丁鑫见他面色不善,便猜到是要去厨下搜东西,接着就要拿人。 丁鑫悄悄退下,出门便叫了三五个力士去拿李春奎,自己则带了两个人去膳堂,翻箱倒柜地找晒干的牡丹花。还没等孙医官那边忙完,丁鑫这边便已翻到了东西。 可李春奎却跑了。 丁鑫派去的人好一阵翻,几乎把八凤殿翻了个底儿掉,仍旧没看到李春奎的人影。丁鑫急得不行,眼瞅着是李春奎作祟,忙打发了手下人去外头找。 “先去他那个叔父李刻元那里!”丁鑫咬牙切齿道,“若是没有,把膳房先给我翻一遍,还找不着便回来复我,待我请了太子殿下的示下,你们再满东宫里翻去!” 内室里的几人全不知道外头出了乱子。 待施针毕,孙医官重重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才开口对武承肃道: “请太子殿下暂且宽心,太子妃殿下已无大碍,只是未来一月不能多走动,连久坐也不行。” 武承肃吩咐珠儿、秋云留下照顾,叫了坠儿一齐出到厅中,这才详细问了阳筠的情况。 孙医官却不先答,而是问坠儿可还有吃剩的牡丹饼。 坠儿房中确实有近日留的饼食,倒不是阳筠怕坠儿再饿,而是阳筠夜里时常饿得慌,饿极了便会作呕反酸,常常折腾得一宿不得好睡。因此她与珠儿商议过后,悄悄留了些点心,以备阳筠夜里要吃。 见孙医官问,坠儿也不怕忌讳,忙说收着一些,对武承肃行了个常礼便转身去拿了来。 丁鑫见坠儿出来,便在门外探头往里瞧了瞧,看到太子与孙医官都在大厅,忙快步进去,把李春奎跑了的事说了。 武承肃咬了咬牙,蓦地冷哼一声,说了句“你先等着”,便再不说话。 丁鑫知道这是要他等着孙医官查清楚,便把膳堂里搜着的几包牡丹干花放在案几上,将纸包全部打开,给孙医官一一查看。 一共四个纸包,孙医官才细细查过一个,坠儿又抱着饼食进来,照样放在案几上给孙医官看。 孙医官先是嗅了一嗅,接着拿了一块掰开后细细查看,后又尝了一口。 坠儿上前递了帕子,又回身倒了杯茶水给他漱口。孙医官接过帕子后,把那一小口饼食吐了,先谢过坠儿,才接了茶水喝了一口。 茶水刚下肚,他便眉头紧皱,回头仔细查看了余下的三包牡丹花,愈发困惑起来。因怕武承肃担心,孙医官便把如今探查的结果都说了。 虽觉事情蹊跷,他却也认定是李春奎所为。 “牡丹饼里没有古怪,只是这牡丹花不该给娘娘食用。”孙医官正色道,“丹皮性微寒,能凉血散瘀,用于温毒发斑、经闭痛经等症。众人只道丹皮微寒,孕妇需慎服,却不知牡丹花寒性更大,专用于调经活血,有孕之人轻易食用不得。” 孙医官心下愈发狐疑,却只得先把话说了。 “因花朵珍稀,牡丹多用来观赏,自前朝女帝始做‘百花饼’,才有食用牡丹一说,也只是极少数的人有此口福罢了。世人多不知此物厉害,医书典籍上又鲜有记载,倒不知这李春奎是如何得知的。若非他此时跑了,微臣倒真不会疑心到他头上。 “因用的是干花,用量比鲜花自然要多,长期服食势必损害身体。只是娘娘如今所服还不足以害命,今日凶险,虽与这牡丹饼有些关联,主因却还是劳累。想来娘娘必是数个时辰未得歇,又有些心绪不宁,才至于此。” 孙医官说完无奈一笑。他起先以为李春奎是受人指使,为了害阳筠,特意在饼食中加了丹皮,没想到查了一圈也没发现一丁点丹皮,都是再干净不过的牡丹花。 也不知他是无心之过,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若有高人,其人必十分精通药理,可以说是个天才。 武承肃却想到了其他。 阳筠孕中爱吃牡丹饼是意外,谁也不能事先料到,想是有人时刻关注着这里,见她爱吃,这才动了心思,顺水推舟。 而那个李春奎十之八九还是被人利用了,只不知他一早备下了牡丹花,究竟是为人所骗,想借此讨好八凤殿,还是受了旁人鼓动,干脆存心要设计阳筠。 不管究竟为何,如今这人不见了,怕是再难找到。便是找到了,想必也只是个尸首,早就被人灭了口。 灭了口又如何? 武承肃冷笑一声,发起狠来。他唤过丁鑫,教他带着人把东宫翻个遍。 “各宫各殿都要翻,连良娣的内室也许你们进。”武承肃冷冷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连个尸首你都找不到,就给我滚去后坊!” 丁鑫“哎”了一声,急忙退了下去,将崇仁殿的人手悉数派出,果真各宫各殿都去查了一遍。一时间东宫人心惶惶,均知八凤殿出了大事。 卫良娣心下惊慌,生怕是她父亲下的黑手。(未完待续。) 第一五零回 张声势 听说八凤殿出了这样大的事,卫良娣竟不觉痛快,更多的是担心和害怕。 反正阳筠如今还好好的,不过需要多休息些时日,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反倒是那个惹祸的李春奎,让卫良娣放不下心来,她总觉得父亲暗地里会有什么行动,明着却教她稍安勿躁,不过是怕事发了牵连她。 若果然是父亲做下的,那个李春奎必定已经被灭了口,便是钱氏或其他什么人指使的,李春奎也是难逃一死。卫良娣实在不懂,现在这样满宫里翻,还有什么意义?左不过翻出一具死无对证的尸体来,还能教他开口说话不成? 陈良娣、段良媛等人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太子殿下这样,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任凭是谁,只要敢打八凤殿的主意,他就是把天都反过来,也绝不会姑息纵容。 段良媛那里倒还好,见丁鑫带了人过来说太子殿下旨意如何如何,便配合着让人在延芳殿搜检一番,心中只盼没人陷害于她,却十分希望丁鑫能在别处找到活口。 陈良娣等人自然没那般大方,她们都是打心眼儿里嫉妒阳筠的。 虽不敢对丁鑫多加阻拦,甚至连风凉话也不敢说一句,但陈良娣心中实在不忿。有心要诅咒阳筠,却又觉得阳筠腹中的孩子无辜,不得不先咽下这口气,惟愿阳筠登高跌重,回头生个女儿被帝后嫌弃。 丁鑫惯会的就是察言观色,这些人强自遮掩的心思哪能瞒得住他?见众人均不是幕后黑手,似乎全不知情,他这才视而不见罢了。 待查到右春坊时,丁鑫几人照例要连内室也看一眼。 徐昭训一面假意配合着让众人查,一面悄悄掐了璟哥儿一下。 璟哥儿受不住疼,哇哇大哭起来,他虽年幼,也知不可指责生母,任凭别人如何哄,只是哭个不停,一句话也不说。 “公子想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这才哭个不住,诸位只管翻便罢了,翻完了才好哄公子。”徐昭训笑着对丁鑫解释,接着一脸关切问道,“说来也是,太子妃殿下可是不好了么?怎么太子殿下命你们连夜到各宫各殿里头翻?” 言外之意,是想指责丁鑫等人吓着了公子,怀疑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武承肃未必就让他们连内室也搜。 武承肃才刚吩咐下来,丁鑫心中便已明了,情知武承肃有意让众人难堪,如此才能让她们忌惮八凤殿。而真正要查的并非各人内室,此举不过敲山震虎,待虎出了洞才好找。 丁鑫将人手分成两拨,一拨人少些,跟着他各宫各殿里搜检,另一拨人数多的,此刻正在东宫各处水井、池塘、假山之类的地方查着。 见徐昭训仗着生了公子便有意为难,又咒阳筠不好,丁鑫心下不齿,却碍于身份不好还口。徐昭训好歹也是个主子,她可以自己不尊重,丁鑫这等下人却不好多说,便是魏世杰也不能明着与她争执。 但要丁鑫低声下气去解释讨好,他既不愿,更觉徐昭训不配。 左右徐昭训不受宠,他自己又颇受太子殿下信任,明着跟她说自是不成,绕着圈说两句却未为不可。 丁鑫打定了主意,先堆起了一脸尴尬。 “昭训可不知方才太子殿下动了多大的气!”丁鑫笑得勉强,似乎也并不情愿来各宫里翻,“连二位良娣的床下都教人翻了,说是怕贼人趁人不备溜了进去,偷偷藏起来也未可知。” 丁鑫说着,“哎唷”一声,问屋里的内侍们可检查过床下不曾。 众人于二人对话听得真切,更有人瞥见了徐昭训掐璟哥儿,心中均憋着一股气。如今见丁鑫这般问,情知丁鑫留了后手,太子殿下未必会怪罪,自然都不嫌事儿大,纷纷说着“尚未查验”。 “糊涂东西!还不快查呢?”丁鑫骂道,“没听见公子哭了么?快些查完,好去别处。耽误了太子殿下的事,看谁挨板子!” 众人得了令,愈发来了精神。虽在其他宫殿不过简单查看,在徐昭训房里却翻得认真,连净室和浴桶也不放过,更别说衣柜、床下这类真能藏人的地方。 徐昭训恨得牙痒痒,但丁鑫说得都是“太子殿下”如何如何,她也只能受着。却不知众人本无心轻贱于她,是她先自轻自贱,才引得别人看她不起。 待丁鑫一行往楚奉仪从前的殿里去时,徐昭训的恨意忽然减了七八分,生出了许多害怕来。 起初她宣扬自己害怕,甚至还故意装病,请了医官来瞧,不过是为了谋个好去处,离开这个代表低阶的右春坊,后来竟是真的害怕了——有那么几次,她在楚奉仪的屋子里看到了光亮和人影。 第一次看到异常,她还敢仗着胆子,立即带了几个人进去查看。然而推门时却什么也查不见,只有一根蜡烛燃了起来,众人搜了一圈,也没找出个人来。后来再有人影时,徐昭训并不先急着进去,而是在外头看了半天。 她倒要看看,里头的人要做些什么。 不看还好,这一看可把她吓了个半死,当真病了数月。 类似的事情又发生过两次,间隔二至三月不一,但每次情形却都是一样。问右春坊其他的人,都说天色太晚,早已歇下,未曾瞧见过什么,而徐昭训每次瞧见,都要病上一场。 约莫三更时分,楚奉仪的屋子里会先燃起一根蜡烛,接着便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缓缓地走到屋子正当中,拿出一段白绫似的东西,一遍一遍往上抛,但任凭如何努力,那白绫一样的物件却始终也挂不上去。 徐昭训本不信鬼怪之说,因此才以这个为由去延芳殿装可怜,想寻些好处,抬举自己和儿子。但她做戏太足,骗人前自己须先入戏,不知不觉竟让闹鬼一事在心中扎了根。 见众人进了楚奉仪的屋子,似乎燃起了灯烛,徐昭训顾不得才刚受的那些闲气,只匆匆瞥了一眼那些晃动的人影,忽然两腿发软,几乎就要站立不住,忙颤声叫侍女扶着回了内室。(未完待续。) 第一五一回 力未逮(二更) 内室里,徐昭训紧紧抱着儿子,把几个侍女都拘在屋子里,一个也不让出去。 她愈发觉得身上发凉,又怕眼前有一丝晦暗,侍女们不小心挡了灯烛,也会被她吼一顿,训斥各人站开些,莫要挡着光亮。 然而众人站到灯烛后头,自然会在墙上映出影子来,徐昭训见了又是害怕,不知所措之际差点就要哭。 就这样缓了许久,徐昭训才觉得踏实一些。她留了两个人在屋子里值夜,并不许人熄灭一根灯烛,好歹模模糊糊睡下了,半梦半醒间,却都是日前看到的鬼影。 正挣扎着要醒却难醒,忽听外头一阵嘈杂,将徐昭训从梦魇中彻底惊醒。 有侍女过去听了听消息,回来告诉徐昭训,说是李春奎找到了。 “人在前头花园的假山里头服毒自尽了。”侍女一边讲着听来的事,一边安慰着徐昭训,“昭训这就安歇吧,今夜闹了大半宿,总算是消停下来了。” “前头?哪个前头?”徐昭训不免多心。 “回昭训,是后坊还往后的那个假山,那地方最偏僻,平日没什么人去的。”侍女恭敬答了话,心里却觉奇怪,也不知徐昭训问这个做什么。 徐昭训不过是被吓怕了,生怕李春奎也死在右春坊附近,听见说是后坊还往后,心里踏实了一些。 才刚又要睡下,灯花轻轻爆了,另一个侍女拿了剪子便去剪烛芯,灯影摇曳,侍女映在墙上的影子也忽明忽暗,时大时小。徐昭训刚要骂人,竟瞥见了光秃秃的房梁,因她心中有鬼,且这一晚折腾得厉害,身子正虚,霎时冒出一身的冷汗。 徐昭训就这么病了,病得蹊跷却彻底。 右春坊其他女眷凑在一起,均提起徐昭训问楚奉仪屋子闹鬼的事,众人聊了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没见过,只有她徐昭训看见过多次。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闹鬼,怪瘆人的。”有人低声道。 “快别说这些话!”另一人忙打断她,“别闹得人心不安,这右春坊再跟后坊一样,到时候又搬不走,只能在这里受苦。” “要真是闹鬼,少不得要求着太子殿下将咱们都迁出去,想来殿下会答允的。”开头说话的人微笑着对众人道,满眼都是期盼,等着有人赞同,心里也能安稳一些。 然而并没有人附和。迁宫本就是大动作,何况这么些人一齐迁出去。楚奉仪原是自缢而亡,众所周知还有封手书,若太子殿下果真答允了,岂不是说她死得冤枉? 世人疑心是一回事,但凭人怎么议论猜疑,断没有自己承认的道理。 见气氛有些尴尬,另有人出来打圆场:“要我说,便是真有鬼也是不怕的,你我几人大可安心在这里住下。” 众人纷纷问她此话怎讲。 “你们细想,楚奉仪殿中闹鬼的事,都是徐昭训说的,我们可都没见过。”那人微笑着,压低了声音道,“徐昭训如今病重,想是真的看见了什么,但未必就是真的,许是有人装神弄鬼也未可知。便是真的,为何我们看不到,独她能看到?” 众人闻言便知其意,不过是说徐昭训心中有鬼,这才轻易见到了东西。即便是人装的,怕也只为了吓唬徐昭训一人,与她们无关。众人均觉此言有理,议论几天也便淡了,果然从此再无人见到所谓楚奉仪的鬼魂。 彼时阳筠正在病中,哪有人顾得上右春坊?徐昭训仗着有子,平日也不与低阶的侍妾交好,因此来探望她的人实属寥寥,都一窝蜂地往八凤殿去了。 八凤殿拦着不让人进,偶尔才放进去一两个,进去探望的人也都识趣,只是略坐坐便都自觉地告辞。只有段良媛时常过去陪阳筠说话,一呆就是一两个时辰,与阳筠偷偷说些朝上的消息,或议论议论阳筱的婚事。 而阳筠调养身子一月有余,武承肃完全不往别的宫里去,阳筠赶他也是不走,但凡前头无事,便只在八凤殿里头呆着,连崇文馆的书都搬了不少,搁在了阳筠的书房里头。 阳筠不敢拘他在这里,虽然如今情况特殊,外头未必会议论,却怕苦了武承肃。 “总在这里成什么样子?”晚上无人时,阳筠总这么说他,这夜才刚躺下,她又忍不住嘟囔起来,“殿下便不怕人说我,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我是不能侍候了,没得拘束了殿下。” 武承肃嘴角一扬,借着檐下的灯透进来的光亮,看见阳筠嘟着的嘴,忍不住轻轻啄了一下。 阳筠忙抿了嘴唇,再不敢说话,生怕勾起他的火来,自己却无法帮着消火。 “倒不是我不想去别处,只是一来你身子不好,我不放心,”武承肃轻声道,“二来,近来我便是睡在别处,也提不起兴趣,不如守着你,心里清净。” 自从除夕以来,武承肃便无心宿在别处。然而身为太子,职责所在,便是不为了开枝散叶,总也要顾及前朝颜面,他只得反复告诫自己不能任性,仍时常往各宫里去。 及阳筠有孕后,每每有了需求,他便往别处去。起先倒还罢了,不过任身体发泄,不过月余竟忽然觉得厌烦。但前朝颜面要紧,武承肃仍需勉强为之,奈何完事后更觉恶心。 虽不愿宿在别处,面上的事却不得不做个周全。 他曾有次心烦,偏又到了日子、不得不宿在别处时,选了当时不能侍寝的陈良娣。见陈良娣仍旧一派喜色,武承肃发觉这招好用得紧,竟索性一直如此,但凡例行的留宿,他便尽量选些小日子在身的。可行为太过总要闹出事来,因此一月里总有两三个人是真的受了雨露,至于其余众人就倒霉了。 原本两月就能轮到一次的雨露之恩,如今被太子变成了六七个月,只因女子顾及颜面,不好将此事宣之于口,更怕别人与己不同,被人耻笑了她去,因此竟鲜有人察觉异常。 阳筠本来也一无所知,这才一直催着武承肃往别处去。武承肃不想让她知道这事,惹她担忧伤身,因此只说忧心太重无法宿在别处,先将眼前糊弄过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五二回 悬未决(翩雪生日加更) 阳筠只道武承肃挂念她的身体,因放心不下才勉强自己不去别处,心中不免感念,便由着他在八凤殿混了月余。 与宿在别处不同,饶是知道阳筠既有孕又不稳,根本无法侍寝,武承肃还是时常生出火来,非得强压着才行。若非中秋夜宴阳筠受了累,加上那劳什子牡丹饼,他倒也有法子与她行房。 如今却真的只能忍耐了。 想起这事,武承肃就气不打一处来。 当时阳筠病得太急,他心中慌乱,竟没想明白,待找到了李春奎的尸首后,武承肃才渐渐平复了心情,把事情的前后想了个清楚。 牡丹饼的作用虽然不能轻视,但主要的原因却不在于此,而在于中秋夜宴上阳筠三四个时辰的徒步和端坐。 钱皇后先是抢在前头让武岳安排乘舆,武岳怕她买通了力士做什么手脚,自然不敢让阳筠坐,便只派了一个。武承肃心思与武岳一样,都宁愿让阳筠走那么长的路,因此返回时也只能走着,对阳筠来说确是十分辛劳。 蕊珠殿也是如此,若阳筠中途露出疲乏之色,定有人开口让她去蕊珠殿歇息,钱皇后索性抢在前头,既在人前做了好人,又让阳筠等人心下惴惴,只觉蕊珠殿有古怪,更不敢过去了。 如今想来,恐怕乘舆不过是虚张声势,与蕊珠殿的隔间一般,都是用来唬人的,未必会在那上头做什么手脚。 果然如钱皇后所料,阳筠强撑了几个时辰,身子愈发疲累虚弱,牡丹花的效用便凸显出来了。阳筠堪堪坚持到出了宫门,便再也支撑不住。此番能保住腹中骨肉,全多亏了孙医官,实是颇为侥幸。 可万一阳筠出了事,卫良娣上位岂非顺理成章?武承肃觉得钱皇后不会如此草率,只因为沉不住气,便要赶在这会儿害阳筠。 而没人能指使钱皇后帮着做戏,她必是自己有了计划,才会故意要害阳筠。武承肃易位细想,按钱氏的谋划,一旦东窗事发,想必卫氏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如此说来,那牡丹饼多半是卫氏搞鬼。 钱皇后仗着自己位高,不过利用了众人防范她的心思,白累了阳筠一晚,若真要计较,她可从来都是为了阳筠考虑,不过是东宫众人不领情罢了,钱皇后表现得那般周到体贴,当真揪不出她的错处来。卫氏就不一样了。一旦武承肃动怒,将此事查了个清楚,那牡丹饼可是说不过去的。 然而武承肃却没有立即认定李春奎受的是卫氏指使。 李春奎已死,武承肃虽命人连夜去查,也查不出个端倪,甚至连李春奎做牡丹饼给阳筠究竟是出于自愿,还是有人劝诱,也均未可知。 他之所以保留了猜疑,乃是有另外两则原因:一来钱皇后可以嫁祸卫氏,或许正因如此,她才更要杀李春奎灭口,来个死无对证、一箭双雕;二来那李春奎的性子有些奇怪,对太子堪称死忠,他未必能就听命于卫氏,反而更容易相信钱氏所言,以为自己所为皆是为太子着想。 但如此一想,又与之前的矛盾。 武承肃思来想去,能确定的却少之又少,似乎只有两件事可以定论。其一,钱皇后知晓牡丹饼一事,并趁机坑害阳筠;其二,李春奎是为人所害,否则不会恰巧服了毒,更难弄到毒药。 余下的竟全成了谜团。 阳筠病中免了各宫问安,过了三五日,待她的身子略好了些,武承肃才允许旁人来探望。 李刻元听说能进八凤殿,便急忙请罪去了。 阳筠懒得见他,想到武承肃还留着他,此事当与李刻元无关,于是让珠儿去传话,说让李刻元好好做事,不要杞人忧天。 李刻元却在外头磕了好几个头,替侄儿请罪不止,却不敢高声,生怕吵得阳筠心烦。 左右他的声音也传不进内室,侍女们也不好硬赶他走,权当外头鸟叫,由着他在外面絮叨。 阳筠听说李刻元还在外头,倒也不拦着,以为他不过图个心安,便任他跪在那里叩头请罪。 半晌后珠儿进来,说李刻元已经被她打发走了。阳筠不以为意,满心里想的都是保住腹中胎儿,至于其他,完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珠儿却欲言又止。 阳筠见她神色异样,便问是何事。 珠儿见问,不敢稍有隐瞒,忙将自己心中疑虑说了。 “才刚李刻元说了好些话,听着都发空,奴婢起先并未在意,只当他心慌,便索性让他磕几个头,省得以后还要折腾。”珠儿轻声道,“谁知道他后来嘀嘀咕咕,说起李春奎晒牡丹花的事来。” 阳筠闻言挑了挑眉:“李刻元可是知道什么?” “就方才听的那些,他知道的似乎不多,不过这李春奎似乎真是被人骗了。”珠儿说着,把方才李刻元说的话删减一番,捡了有用的说给阳筠听。 也不知是谁跟李春奎说,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十分上心,伺候好太子妃便是忠于东宫了。这话虽然不合规矩,但私下里说说倒也没大问题,奇怪的是李春奎并没发觉不妥,反而当即信了,几乎当成了金科玉律,果然对阳筠的情况十分上心。 见阳筠爱吃牡丹饼,李春奎本也做得高兴,眼见着牡丹花期将过,他便特意摘了不少,晒成干花备用。 晒花之前,李春奎还跟李刻元提过此事,李刻元也不懂牡丹花不能用,还以为是件露脸的好事,便鼓励侄子去做。然而牡丹花毕竟不多,都教他摘走了倒也不好,虽说是为了阳筠,别人不敢说些什么,心里却难免别扭。 “李刻元还告诉他,说花未必足够,让他别太过了,能有这个心思就足够。”珠儿说着咬了下嘴唇,眉头皱得紧紧,“据说后来有一日,李刻元偶然遇到李春奎问及此事,李春奎还兴冲冲的,说娘娘吃得好,奖了他两个金瓜子。李刻元就问牡丹还够多久,李春奎却说有人也想孝敬娘娘,从外头淘弄了两大包给他,够吃到明年了。”(未完待续。) 第一五三回 推隐情 阳筠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果然被人盯上了,就瞅着这个机会好下手。那李春奎虽是无心,却被人利用着办了坏事。 明知希望渺茫,阳筠还是随口问珠儿道:“可知道是哪个给他的?” 果不其然,李刻元并不知道是哪个。 “李刻元说,当时不过是李春奎带着几个人去膳房拿近日这边要用的东西,不好多聊,怕耽搁了正事。且二人之前还说了几句闲话,李刻元又不知道牡丹花吃不得,便也没多问,还是让李春奎做正事去,先拿回膳堂的东西要紧。”珠儿说着叹了口气,觉得李春奎死得未免冤枉,“看来那人知道事发,这才把李春奎灭了口。” 阳筠沉思不语。若李刻元所言属实,那么李春奎便和撞死的贾兆没什么两样,或许唯一的不同就在于李春奎是稀里糊涂被人害死,贾兆却是明知不妥,只因心中激愤,一怒之下自己触柱而亡。 坠儿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道: “未必是知道事发才害命。怕早布下了局,情知中秋夜有事,特意赶在前头将人除掉。” 阳筠略一思忖,知坠儿所言在理,便顺着思路往下道: “人既除掉了,便是死无对证,是黑是白,可就由着他们说了——便为此另外布了局也未可知!” 珠儿恍然大悟,三人关起门来,细细研究起这一遭事情的关窍来。 李春奎似乎无意瞒着别人,不少人都知道他收集牡丹做饼食给阳筠的事。只凭一手做点心的功夫,加上在八凤殿膳堂的近水楼台,又有叔父李刻元相护,那李春奎便是被人嫉妒,轻易也没人谋得去他这个位置。 因此,想知道阳筠近日常食牡丹饼,根本不是什么难事,甚至不需要刻意留心,只需略加打听便可得知。 而据孙医官所说,阳筠那日支撑不住,实在是跪坐太久的缘故,加上牡丹之效与宴席上情绪的起落,便将病症坐实了。想起钱皇后那日的举动,阳筠立即认定了是她。 晚上武承肃再过来时,她犹豫再三,还是将自己的推测说了。 “我倒也疑心是钱氏所为,但钱氏眼下没有合适的女儿,怎么也要等到明年才敢对你下手。”武承肃道,“如今害你,万一事成,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卫氏?” “若将证据全引向卫氏,卫良娣势必要受些连累,届时卫氏还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阳筠轻声笑道,“你仔细想想,假如我真有个好歹,你还能饶过卫氏不成?” 武承肃仔细想了阳筠的话,不禁深以为然,从前是他刻意回避,连思考问题时也无法接受阳筠有恙,哪怕是一闪念也觉慌乱。如今阳筠主动提起,武承肃才敢深想,将那点保留的猜疑也去了大半。 才刚要开口说些赞同的话,却突然想起阳筠刚以“你”“我”相称,心中激荡起来,将阳筠轻轻揽入怀中,半晌才平复了心情。武承肃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猜疑也讲给阳筠听。 阳筠并未意识到自己失言,以为他刚经了这样的事,心中还是后怕,便跟他聊了几句。见说的都是钱氏不好的事,阳筠唯恐他多思难眠,只推说自己乏累,催着他一同睡了。 这一夜武承肃睡得倒还好。 翌日一早,便有右春坊的宫人来回话,说徐昭训病得厉害,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武承肃却推说如今忌讳着,不便去探望徐昭训,打发了丁鑫在那边看着半日,请两个医官好好瞧瞧也便罢了。 “二公子如今是谁照料?”阳筠叫住丁鑫问道。 璟哥儿行二。眼下徐昭训病了,定不能照料璟哥儿,好好的一个孩子,连话还说不利落的年纪,若被徐昭训吓到了未免可怜。 丁鑫也觉得这是件要紧事,便顺势请武承肃示下。 “先抱去延芳殿养着。”武承肃淡淡道,“徐昭训不是三天两头就往延芳殿跑么?璟哥儿和段良媛想也亲近,先给她养着罢,等徐昭训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说。” 阳筠闻言不禁腹诽。“什么时候再说”,并没说病好了一定能讨得回儿子,且看武承肃那个模样,分明不指望徐昭训好起来。 徐昭训真是吓坏了,所幸她胆子较大,因此只患了心疾,神智有些不清不楚,未曾立时吓破胆、一命呜呼。她每日里吃不下、睡不安,时常提起楚奉仪鬼魂的事,又嚷着要见太子殿下,求一个宽阔的地方给她们母子居住。 有同在右春坊却看不惯她平日趾高气昂的,如今有意落井下石,想要折辱于她,平平心中的怨气,便顺着话头问她哪里宽阔。徐昭训想是真的失了心智,竟然提起八凤殿、延芳殿等数个宫殿的名字。 这一番言语惊人,连逗她说话的人都噤了声。围观的女眷面面相觑,心中均生怕被人追究,权当没听见一般各自散了。 然而毕竟还有人心中清明,见徐昭训如此,情知瞒着要出大事,便悄悄将此事报了上去。没想到太子殿下无动于衷,不过派了丁鑫去盯着而已。 武氏父子斗法时,东宫各女眷多少有些用处,如今武承肃想通了,她们的用处多半也就不在了,因此该冷落的冷落,该丢走的丢走。 如徐昭训,就是要被丢走的。 楚奉仪屋内是有人装神弄鬼,为的就是吓唬徐昭训,没想到她胆子倒很大,接连吓了三四回才有如今的效果。扮鬼的有些功夫在身上,第一次徐昭训冲进房内查看时,那人借了白绫之力上了房梁,妥善地藏了身,这才没被徐昭训翻出来。也亏徐昭训胆大,第二回竟留在那里看全套,看完了果真直接病倒。 徐昭训她心比天高,又惯能忍耐,竟然可以接连做半年的戏,就为了升位份挪宫,甚至敢说右春坊闹鬼,对自己也真够心狠。从徐昭训偶尔说漏的话里不难听出,楚奉仪之死她或曾见死不救。且外头都以为楚奉仪是因妒自缢,偏她知道死得冤枉,还用这个做文章。 这样的人心机太深,又心狠手辣,即使她脑子不甚灵光,也不能将其留在身边。 更何况她还养着个无辜的孩子。(未完待续。) 第一五四回 染心疾 东宫里要除掉个人,对旁人来说或许不易,对武承肃来说却简单得很,即便那人是个有品级的宫眷。可他偏选了装神弄鬼,几次吓唬徐昭训。 绕了这么一圈,起初只是为了让她病着,顺势把璟哥儿抱给别人养便罢了,就算哪日|她身体恢复,武承肃也大可以找些理由,不把孩子还她。 之所以装神弄鬼,也是为了顺便试探一下徐昭训对楚奉仪之事所知多少,再看看右春坊里是否还有其他人知道内情。 没想到只有徐昭训中了招,且她心中的鬼实在不小,竟直接患了心疾。 按照来报的人说,那徐昭训说疯也还没疯,但神智确是不太清醒。 丁鑫领了命,便往右春坊去。 及进了门,便看见其余各人房门紧闭,而楚奉仪的屋子门却大开。没等丁鑫想明白,便从楚奉仪屋子里头传出了徐昭训的声音。 “你又不是我害的,为什么只缠着我!”徐昭训连哭带喊,声音虽不十分大,却足以让院子里的人都听个清楚。 怪不得各人紧闭了房门,原来是怕听了不该听的,连累自己也丢了性命。可有几人离得不甚远,即使关了门也还能听得见吧? 丁鑫不禁觉得好笑,这般掩耳盗铃,也真难为了她们。他让几个粗使的婢女上前,把徐昭训半拖半哄地弄回了她自己的房中,又出言安慰,说根本没有鬼。 “昭训定是看错了,东宫建得这般讲究,哪还会有鬼呢?”丁鑫笑道,“再说了,即便楚奉仪阴魂不散,也不会找上昭训的,她又不是昭训害死的。” 徐昭训闻言转了转眼睛,接着便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独留丁鑫与自己身边的两个侍女在内室,神神秘秘道: “楚奉仪是教人害死的!” 丁鑫前来也是为了打探她所知多少,如今见她开口,似乎又有些神志不清,正是好问消息的时候,便顺着徐昭训的话往下,诱她说话。 “昭训想是多心了,那楚奉仪死时有手书在侧,分明是她活不下去,自己吊死的。”丁鑫语气十分平和,让人听了心里踏实,“且东宫戒备又严,各宫间往来都有记录在册,哪有人能轻易混进楚奉仪的屋子害死她,而又瞒过这么多眼睛呢?” 徐昭训慌忙摆手,口中说着“不不不”,半天也说不出来下一句。丁鑫微微一笑,以为她连说话也不利索了,才刚要追问,徐昭训又自己说了起来。 “不是溜进去的,是那日楚奉仪去了琼思殿回来,人便恹恹的。晚上她还特意跑过来看了璟哥儿,实际只顾着和我说话。” 被留下的两个侍女已明白了*分,情知丁鑫是太子殿下遣来,要问的就是这个事。想起徐昭训从前三番几次嚷闹鬼,而东宫对此事不闻不问,显然是太子知道内情。 那“鬼”八成就是殿下派来的,为的是设计徐昭训开口。 见徐昭训越说越多,两个侍女悄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打定了主意——若想活命,如今就要好好配合着丁鑫,和徐昭训撇开关系,待会若徐昭训发疯,少不得要帮丁鑫按着人。 对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们是真的一无所知,且徐昭训平日对宫人不冷不热,若被她连累丢了性命,实在是划不来。 二人的小动作没能逃过丁鑫的眼睛,然而即便她们稍后表现得再好,他也不打算主动替她们求情。服侍徐昭训的不止她俩,这十来个人的生死自有太子殿下决断。殿下若问到了,他必然会说实话,若殿下不问,丁鑫可不会主动去说情,没的自找麻烦。 “第二日一早她还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回去就吊死了!”徐昭训继续说道,眼珠子转来转去,好像怕身边忽然冒出个鬼,又像在努力回忆当天的事。 丁鑫忽然觉得这一遭心思是白费了,这徐昭训所知不过如此,哪有什么要紧的消息。才刚觉得不耐烦,要告退回去复命时,却听徐昭训低声道: “我就觉得不对,平日连璟哥儿她也不眼热,犯得着为了什么良娣产子便自缢么?且那日|她说什么其父首鼠两端,又说好容易盼到了家中消息,结果翌日就死了。楚奉仪位份那么低,哪里能收到什么家中消息?定是有人给她递了索命的家书,而这个人,搞不好就在琼思殿!” 丁鑫忽然一愣,脑子里蹦出一个人来。 他强压下心中不安,把“太子命好生将养”之类的话说了,转身就往外走。直到走到右春坊的宫门口,才听到徐昭训在里头哭着喊着要找儿子。 早在丁鑫刚进右春坊时,璟哥儿就被抱去了延芳殿,她现在才想起来要找儿子,却又去哪里找去?待要往外头找,门又早被锁得死死,且外头还有力士守着,根本出不了屋。按武承肃的意思,除了医官,旁人也都不准放进去。 徐昭训如今糊里糊涂,把她这样看起来倒也安全。 说她疯癫吧,她倒还记得人和事,也知道防着旁人;说她清醒,又实在不像。徐昭训总是哭闹,时常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过后又会深觉懊悔。清醒时她也知道儿子是被抱走了,不过默默流了半天泪也便罢了,倒会配合着好好吃药。 然而她患的毕竟是心病,右春坊又是她最怕的地方,医治不过是面上的功夫,实际上,徐昭训的情况却是越来越差了。 可苦了右春坊住着的其他人,都是不远不近的距离,每天总要听她喊上几句闹鬼,或者哭着要找儿子,且不说是否烦心,半夜忽然听她哭嚎,着实有些吓人。 璟哥儿交给段良媛养的事很快传遍了东宫,除了阳筠与二位良娣外,众人隔日便纷纷去延芳殿贺喜。 太子殿下就差敲锣打鼓地把璟哥儿送去延芳殿了,要装作不知是不能,但知道太多也是不可,因此众人虽是去贺喜,却绝口不提“喜”字,只说璟哥儿可怜,其母忽然就生了大病,又说如今给段良媛养着,也是璟哥儿好命。 嘴上这么说,众人心中却不这般想。 没有亲母疼爱,哪里算是真的好命?(未完待续。) 第一五五回 感怀深 分明是来延芳殿贺喜的,却没人敢将恭喜的话说出口,身在深宫更忌讳言行有失,即使徐昭训再不能翻身,贬低别人或幸灾乐祸的话轻易也说不得。 还是段良媛自己大方,直言素来喜欢孩子,如今能养璟哥儿一阵子实是难得的缘分,自会善待于他。 众人均知这一养就不是“一阵子”的事,但不过是心里明镜一般的罢了,只是顺着夸赞段良媛心善,说她定会把璟哥儿养成个十分出息的公子。 待这满屋子貌合心不合的人散了,段良媛把芙蕖留下亲自照看璟哥儿,自己则带着碧环往八凤殿去了。 阳筠仍旧卧床休养,本来觉得无聊,听说是段良媛来了,忙让人请进内室来坐。 “才刚还说整日躺着无趣,盼着人来说话,可巧你就来了!”阳筠笑着说道,吩咐珠儿搬了胡凳来请段良媛坐。 段良媛谢了座,先问过阳筠身体,听说已无大碍,只是比预想的还要多歇半个月。 “之前说的是一月便能起身,”阳筠苦笑道,“如今可好,堪堪多了半个月,每日只许走半个时辰,愈发难熬了。眼下不过才过了十来天而已,往后的日子怕要数着过了。” “若殿下不嫌弃,妾身倒是可以常来陪伴。”段良媛笑道,神色颇为认真。 阳筠也知她是出于真心才说的这话,只是不好时常拘着她,且太过常来常往,未必就有话说。二人左不过说些朝上的事,或宫外的时新消息,再不就是议论阳筱的婚事,哪能天天碰面? “你有这般心意,我倒真是感激。”阳筠微笑道,“不怕得罪了你,常来这里我也嫌弃,你三五日来一次,陪我说说话,便是最好不过了。” 段良媛闻言不禁莞尔,先说“不敢”,推了阳筠那句感激的话,心中却知道阳筠说的都是实话。如是嫡亲的姐妹,时常腻在一起也便罢了,若她果真天天都来,便是阳筠不腻味,段良媛也会嫌麻烦了。 “既如此,那妾身就三五日来扰娘娘一回,陪着说说话,解解闷。”段良媛大方道。 阳筠点了点头,见段良媛带的是碧环,想到她如今养了璟哥儿,猜到芙蕖是被留下照看璟哥儿,便问她孩子是否容易带,可有哭闹要找生母。 “也亏得她从前有那么些心眼,时常带了璟哥儿往延芳殿跑。”段良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如今看来,倒也算是她‘未雨而绸缪’了。璟哥儿过来延芳殿,只昨天夜里醒来找她,哄了小半个时辰,颇有些难办,今早醒来便容易得多,才穿妥了衣裳便不哭了。” 阳筠听了不禁心酸。 徐昭训最看重的怕就是璟哥儿了,可惜她贪心不足,一门|心思往上爬,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如今孩子轻易便跟了别人,若徐昭训尚且清醒,恐怕心都要碎了吧?这样看来,疯疯癫癫未必就不是好事。 阳筠正多愁善感呢,段良媛忽然站起身,对她行了跪拜的大礼,倒唬了阳筠一跳。 “好好的,这是怎么说的?”阳筠一面说,一面教珠儿几个扶段良媛起来。 段良媛重新落座,颇有些不好意思:“才刚那个头,单为了谢娘娘体恤,念着妾身的苦楚。” 阳筠轻轻一笑,道:“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可也不用忽然行这么大的礼,倒吓我一跳!” 才刚说完,阳筠便重重叹了口气。 “我不过跟殿下提过两回罢了,未必真有效用。”阳筠轻声道,“之所以让你来养,还是殿下自己瞧中了你的人品。也是徐昭训自己不争气,便是没患上心疾,怕殿下也不敢让她养孩子了。” 段良媛笑着说只谢阳筠挂念,陪着说了会闲话就走了。 她心中确实也这般想的。武承肃把璟哥儿交给她,虽说是看上她的人品端正,更多的却是为璟哥儿打算,而非念着她孤单无依。阳筠虽只提过两句,却实实在在是为她考虑。 太子近半年宿在延芳殿时,多半不会碰她,有几次还落在了小日子上。虽有两次有鱼水之欢,但段良媛还是懂了武承肃的心思。 她心中虽十分羡慕阳筠,却自知没有资格嫉妒。既然走不到太子的心上,便帮他守住自己的心。 至于阳筠是否知道此事,段良媛并不在意,知道与否都该是武承肃自行决断,她只需默默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珠儿送段良媛出去,回来时说才刚看到钏儿在外头走路。 “比从前可顺当多了!”珠儿笑道,“我瞧着中秋那会儿她还有些慢,刚才倒走得利索,不比夏荷慢。” 坠儿闻言“噗嗤”一笑,知道她是说夏荷爱偷懒,伸手拧了拧珠儿的脸,说她牙尖嘴利,比从前的钏儿话还多。 阳筠也听得真切,看着她俩嬉闹,跟着笑了半天。 “你们出去看看钏儿罢!告诉她快些好起来,好进来瞧我。”阳筠心疼起钏儿来,“让春桃守在这里就好。” 坠儿、珠儿两个也不坚持,唤了春桃进来,便果真往外头去看望钏儿了。 钏儿走得确实利索,说话也比从前清楚许多,只是不如常人行动那般灵活,且身上无力,容易乏累。谭医官说总还需要三两个月才能恢复体力,到时虽不能行动完全自如,在膳堂盯着,干些简单的活却不难。 听说阳筠要她好些了便进去看望,钏儿愈发卖力,连吃饭、休息都比旁人认真,阳筠听了不禁好笑,愈发心疼起她来。 东宫里闹出了大事,前朝也是人心惶惶。 先是牡丹饼一事败露,武岳动了大气,直嚷着要诛李春奎三族,想以此震慑钱氏,被武承肃好歹劝住。散了朝后,武承肃入宫面圣,直言幕后指使之人定要严惩不贷,只是不能现在就办。 “为何不可?”武岳冷笑一声,“别告诉我你还糊涂!” 武岳这样说话,倒真是一副坦荡荡的样子,武承肃心中却有些不舒服。便是父皇与母后相争的事他能理解,父皇两次差点害死他的事,武承肃可还没忘——更何况父皇始终怕他将其架空,或直接篡位。 武承肃心下揣测着,也不知武岳是认真忘了,还是先斗钱氏,还没顾得上他。(未完待续。) 第一五六回 深难测 见武岳一副旧事不提的态度,武承肃心中虽然狐疑,却没露在脸上,眼下还是议论阳筠的事是正经。他心中也恨李春奎,却不能由着武岳这般“抬举”阳筠,待武岳问起如何处置,武承肃便将早就想好的话说了。 武承肃恭敬道: “李春奎是为人利用,其本意是想讨好八凤殿,便是有错,这般重罚也让人心寒。至于株连,实是不可。如今太子妃还需静养,腹中又有胎儿,正是积福积德的时候,哪能兴株连之事?” 武岳半晌不语,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点头称是。 “倒把这事忘了。太子妃如今不稳当,祈福积德是应该的。”武岳说着,大手一挥,“便免了那个李春奎的株连之罪,只是诏书要下得清楚明白。” 武岳说着,又提及进香祈福,让武承肃也抄两卷经书。 “与中元节一般,抄几卷经书送到国寺去。朕这里也手抄一卷,太子妃自己就莫要抄了,她如今还是不能久立么?” 抄经祈福确是好事,武承肃倒也赞同,便答应下来。听见武岳问及阳筠情形,武承肃便细细说了与他。又等了片刻,眼瞧着武岳似乎无意详说诏书的事,武承肃心中虽觉不安,也只得行礼告退,回东宫议事去了。 东宫属臣早在崇明殿候着,待武承肃回来,众人便先议论朝上的事。最近除了东宫有大事,外头并没什么大事可议,因此才说了一个时辰,众人便没话说了,等着武承肃教散。 武承肃略一沉思,想起日前听到的一桩事来,因心有疑虑,便开口问道: “楚冀才弹劾欧阳充是递了奏本的吧?” 众人不解其意,纷纷应“是”,心中却都十分好奇,均觉这事还有蹊跷。否则好端端的,太子殿下翻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出来做什么?且楚冀才不是谏诤官,要想弹劾只能上疏告状,太子殿下不是明知故问么? “欧阳充犯事不大,弹劾他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武承肃沉声道,“这样的奏本递进门下省,要几日才能审阅完毕?” 有人说两日,也有说三日的。柳正怕太子有要事才问,便恭敬道: “门下递到御前,怎么也是两日之后了。若经中书,则要更久。楚冀才显然是早有预谋,中间又有人帮衬,因此风声一点没露,早朝上陛下才直接发落了欧阳充。” 武承肃听了之后不禁冷笑。 问题就出在这里! 那折子递进门下省,又直接到了御前,显然是武岳授意,中间一路无阻不说,还没进中书省的大门。那么,楚奉仪又怎么会在前一天晚上知晓此事,并因此郁郁,终于自缢呢? 丁鑫回话的时候,武承肃便直觉不对,苦想了半个多时辰也想不通,直到看到案上的奏本,他才恍然大悟。 楚冀才没那个本事,他可是一丁点儿消息也送不进来的,且他那个女儿活着总比死了强,楚冀才犯不着因为自己首鼠两端就逼得女儿自尽。 然而楚奉仪是自缢无疑,消息是别人告诉楚奉仪的,恐怕说的就是楚冀才令其自缢。可那人是谁,为的又是什么目的? 武承肃起先怀疑楚奉仪之死是武岳所为,可他不过编造了一封手书,便令楚冀才无法做人,武岳也跟着被抹黑。想武岳那般精明,似乎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接着,武承肃便想到了钱氏,可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钱皇后的手段多半跋扈,想要算计哪个,就直奔着那人去。即便她想挑拨武岳父子,也不太可能绕这样一个弯,白费了许多力气,何况彼时钱皇后与武承肃一心,不会冒险连东宫一起打击。 即便是现在,钱皇后也不会做动摇武承肃根基的事,诸如谏诤官自尽事小,若传出东宫谋害女眷,可就是武承肃德行有亏了。 武承肃思来想去,似乎只剩了卫氏和魏国两股势力。 他将心中猜疑与属臣说了,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一个多时辰,也没得出什么结论来。武承肃便吩咐他们散了,自己往八凤殿去用午膳。 自阳筠卧床起,武承肃便尽量只在上午议事,下午往往让众人歇了,得了空便往八凤殿跑。 众臣皆知太子殿下对太子妃体贴照顾,一面感慨他痴情,一面又担心,怕情深误事。所幸太子妃无甚根基,其胞妹虽要嫁入宁王府做世子夫人,却未必帮得上什么忙。 宁王世子毕竟没什么作为,连廉王府那位二公子的一半也比不上。 众人一行出宫,一行悄声议论阳筠的事。柳正在旁听得认真,只是不说话。旁人均知柳正慎言,不过打趣了他两句,便由着他只听不语了。 殊不知柳正另有心事。 柳正字守一,乙科进士出身,官至枢密直学士,其子柳克明,才刚得了表字正心,既点了“明”字自省之意,又警其持念务必端方,他日身为史官,不可有半点偏颇。 柳克明与宁王世子武承训是从小就在一处的玩伴,克明矢志做个青史留名的史官,因此常在家中苦读,倒也不难懂,而素来不显山露水的武承训据说也拜了师父,学起经史典籍来了。 更有甚者,据柳克明回家感慨,连他有休歇,偶尔跟着去打打马球,武承训却整日闷在家里,一月出门不过两次。 好好个宁王世子,读起书来这般用功,不为入朝又是为何?柳正只觉众人议论实在无稽,故而才不插话。 这武承训心机颇深,若果然让他入朝,时日一久,未必不是阳筠的助力。 柳正一路回府,刚巧路过卫侍郎的门前。 卫氏宅子从门外看不出什么特别,不过是高门大户,正门两旁各有一个高三尺六的石狮子,门额上的“卫府”二字是太祖皇帝御笔亲书。若非要去旁的勋贵之家区别开来,便是那太祖皇帝御赐的,上书“忠贯白日”四字的匾额了。 柳正轻轻一一笑。 卫府也还算是好的,至少没那么些腌臜事。 都中多少人家皆是一般,外面看着这般堂皇庄重,里头竟是那般深不见底。(未完待续。) 第一五七回 重阳日 崇明殿议事毕,武承肃便往八凤殿去。他毫不顾忌地把朝上的事都说给阳筠听,又讲了武岳与他私下里说的那些话,问阳筠武岳是何意。 “外头的事我能懂多少呢?怕是连纸上谈兵也不如。”阳筠正在内室来回走着,见武承肃问她这个,不禁无奈一笑,道,“左不过是浩浩汤汤去祈福罢,我倒想不出别的什么了。” “可父皇似乎计划着拟什么诏书。”武承肃颇不放心,“定是与你有关,却不知他是何打算。” “想来不是存心使坏,不过是捧着我罢了,你倒不必如此劳心。”阳筠笑着安抚他道。 武承肃摇了摇头。 “我倒也知道父皇如今定会捧着你,若父皇真心与我修好,以后也会对你多加照拂。只是‘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这‘登高跌重’的道理我时刻谨记于心。” 阳筠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武承肃的苦心,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硬生生地岔开话题,说起段良媛与璟哥儿的事来。 “璟哥儿如今正是好动的时候,走起路来横冲直撞的,段良媛不敢带他过来,”阳筠微笑道,“我倒真想让她带过来瞧瞧呢。” “璟哥儿不够机灵,也不知在延芳殿能不能好些。”武承肃苦笑道,“要还跟现在一样,再过两年也难启蒙。” 阳筠嗔了武承肃一眼,撇了撇嘴,道: “那可是殿下自己的孩子,竟忍心说出这些话来。我瞧着璟哥儿倒好,不过是徐昭训教得不好罢了,如今养在延芳殿,必定赶得上琰哥儿的。” 阳筠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武承肃的苦。都是他的骨肉,他哪里舍得说丧气话?然而璟哥儿看着心智虽全,行动上却确实不大灵光,也不知段良媛养起来是否辛苦。 武承肃但笑不语。因阳筠提到徐昭训,他便想起楚奉仪死得蹊跷,本想与阳筠探讨一番,却怕她孕中多思,对身子不利,不得不把话咽了下去。 无论是谁把消息递进东宫,其居心都实在险恶。此举既可以挑拨武岳父子的关系,又可顺带着让钱氏被人怀疑,且东宫、慈元殿与崇政殿全都讨不到好。 能提前知道楚冀才奏本内容的,只有武岳的亲信及门下省的人,或许还有楚冀才的门客,但能将上奏时间掌握的如此准确的,便只有门下省了。武承肃特意问东宫属臣门下省过奏本一般要用多久,便是为了验证此事。 武岳做戏向来做足全套,他自然不会露面催促门下省,更不会与他们定个上疏的日子,楚冀才的奏本该怎么审还怎么审。而既然众人答二、三天不等,那么恐怕连楚冀才自己都无法准确知道,那弹劾欧阳充的奏折究竟哪日才能递到御前。 如此说来,原本武承肃以为如铁桶一般的北省,已经被人撬出了一条缝。 这缝开在了掌握朝臣动向的门下省,而非明悉圣意的中书省,说明中书省尚还稳当,而幕后之人的目的,更多的在于朝堂之人,而不在武岳的谋划。 虽说事情更像周道昭所为,但不知为何,武承肃总放心不下卫氏。 这事怕没那么容易查明,若要查个清楚,势必要将门下省翻个底儿掉,武岳首先就会得到消息。万一真是武岳糊涂,让人害了楚奉仪,武承肃此举岂不是更像挑衅? 不想先经过门下省,怕只能从琼思殿查起。可仇良媛本就时常啼哭,如若让她知道自己殿中有这样的人,而武承肃又在清查琼思殿,怕她又要哭闹,或者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这一回武承肃却是多心,仇良媛只会配合着查人。 她倒也算得上是“吃一堑长一智”,自从被卫良娣坑了之后,仇良媛遇事便多留了两个心眼。待渐渐看出武承肃对阳筠用情至深,仇良媛愈发清醒了,从前父母的教诲原本被她忘得干净,如今却都捡了回来,当真有个名门淑女的样子。 虽比从前懂事许多,仇良媛仍有心结解不开。她总是忍不住想要报复卫良娣,哪怕让她吃个闷亏也好。 至于阳筠,仇良媛如今只有羡慕的份儿,连嫉妒也不敢了。太子殿下的真心她自问求不得,与其辗转反侧,不如自己放手来得干净。况且阳筠不曾坑害于她,仇良媛对阳筠非但不恨,反而莫名地生出一股同仇敌忾之心来。 之后发生的事,让仇良媛与其他许多女眷连羡慕也是不能,竟只剩下感慨了。 九月初九日也是燕国的假期,当停朝一日。燕皇武岳与皇后、太子丑时便祭拜祖先,后乘车辇出行,一路去了大相国寺,赶在卯正时分到了妙峰山脚。 那大相国寺建便在妙峰山顶,连燕皇在内,一行人全部步行而上,既取登高之意,又表礼佛之心。 辰初时分众人登顶,大相国寺住持宽性禅师亲来迎驾。 武岳一行先礼佛毕,便将各人手抄经书奉上,并送上斋僧供僧的盆子,请住持亲自主持法事,为太子妃及腹中胎儿祈福。那经书与中元节所供数量一致,只是少了阳筠自己那份。 宽性禅师将经书供奉佛前,带领全寺四百余僧众诵经毕,将武岳引到禅房歇息。武岳却不肯就歇,向宽性禅师请教佛法,二人闭门讲了许久,直到寺中备好素斋,小沙弥来请午膳才罢。 武岳在禅房时,钱皇后便去拜菩萨。她口中念念有词,祈求菩萨保佑阳筠生产顺利、母子平安之类,于佛前诵了半天经文。武承肃在旁听见,竟面无表情走开去,在寺中信步,边走边看。钱皇后也不理他,拜了又拜,倒真像有十分诚心的信女一般。 待用过午膳,武岳谢过宽性禅师,一行人便又浩浩荡荡地回皇城去了。沿途不少百姓远远地围观,皆道今年奇怪,帝后亲自出门登高不说,还跑去妙峰山带了许久。 第二日开朝,便有圣旨颁出,言太子妃有孕,功在社稷,为太子妃及腹中胎儿积福,特大赦于天下,拘押之期止余三年、非惯犯者,各州府记录后便均可释放。(未完待续。) 第一五八回 替扰烦 其时燕国治国虽严,在朝在野却都存在着不少世家势力,又有那一起官商勾结的,为了自家利益,做下许多冤狱来。武岳这道圣旨虽然有限,倒也救出不少人来。 因此,大赦天下的圣旨一出,燕国百姓多欢欣鼓舞,纷纷跪谢皇恩浩荡。更有不少人心中对阳筠感恩戴德起来,以为若非太子妃贤德,陛下必不会如此看重。 也不知是谁先提起,说阳筠是高阳王主、昆吾后人,晓天意、明事理、怜万民,原本说得就有几分夸张,后来竟越传越离谱,直道阳筠乃天女转世。 武岳听闻外头有如此议论,竟没露出一丝不快,反而变本加厉,想尽办法给阳筠脸面。他将李春奎被人利用、阳筠怜惜李春奎一片忠心、不予追究其罪的话也说了出去,一时间功劳竟都成了阳筠的,几乎把她捧上了天。 阳筠闻言只有苦笑,拉着武承肃的手教他小心。 武承肃笑得也十分无奈:“你才只知道这点就觉为难,朝堂之上的事你却不知。”说着,他便将朝上众臣如何揣摩上意、如何望风使舵,都细细讲与阳筠听。 从前皇帝与太子不和,不少人怕殃及自身,只得小心观望,如今眼瞧着他父子二人一心,便渐渐都冒出头来。见武岳有心抬举阳筠,众人自然顺着帝意而为,顺便讨好武承肃。 从重阳节后复朝,便陆续有人上疏,有的说阳筠身份非同一般,应为其加赐封号,以示尊贵,有人则认为高阳乃传天数者,应举行盛大的祭祀,以求苍天护佑。 “父皇莫不是允了?”阳筠着急道。 “父皇又不糊涂,行事素来有分寸,哪会轻易答应这些?只说福慧不可过大,怕腹中胎儿承受不住,便推过去了。”武承肃轻笑道,“那些朝臣也不过是表表忠心,大家做个样子罢了,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 阳筠低头思忖了半晌,蓦地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从小见的就是这些,也真是辛苦。” 武承肃没听出她语中的萧瑟之意,以为阳筠不过感慨前朝水深,便笑着安慰她几句,只说自己早就习惯了,每日算计人心,倒不觉累。 “有人帮着我抬举你,我高兴还来不及。”武承肃灿然笑道,“你放心,我也有分寸,定不会逾矩逾制。” 阳筠闻言微微一笑,便说累了,躺下就要休息。 武承肃见她笑得勉强,仔细想了想方才的话,仍旧没察觉出不妥来。他看着阳筠歇中觉,自己不觉也沉沉睡去。 宁王府里,武承训瞪着眼睛看着书,好半天也没读进去一个字。 太子妃风头太劲,未必就是好事,若能诞育男婴也便罢了,立即册为东宫世子,届时再怎么抬举也不为过。 假使生了个女儿出来,又要如何收场呢? 这些事原本不需他萦怀,偏偏太子妃胞妹要嫁过来,武承训不得不多思多想。二王主想来也是要借他的力的,若人嫁过来了,他反要靠着二王主谋出路,恐怕要被妻子瞧轻。即使真有出人头地的那日,他也总觉得不够光彩,提起如何发迹更像个笑话。 武承训正觉烦闷之时,听下人报说武承思来了。 武承思先去拜见了宁王夫妇,陪着说了好半天的话。武承训知他不能立即过来,便继续认真读书,等着武承思往后头来。 然而等了许久,仍不见武承思过来。武承训放下书本,才刚要让人去前头打听,便有马氏的婢女来请,说让他往前头去。 武承训心中狐疑,不知武承思为何不往后面来寻他,反倒被父母亲给轻易绊住了。及到了前头才知道,武承思奉旨出城,特来请他去瞧热闹。 “才刚跟叔父聊得正高兴,倒把请你的事忘了。”武承思笑道,“来不及到后头寻你了,直接让你出来,跟我出城看热闹去。” “你奉旨出城,办的必然是正事,我跟去瞧什么?”武承训先给宁王夫妇行礼问安,便笑着问武承思道。 “左右是热闹就是了!我跟叔父、婶母都说过了,带你出去瞧瞧。”武承思说着,拉了武承训就要往外走。 见承思穿得十分讲究,武承训情知确有正事,看着自己一席半新不旧的常服,武承训哪敢就这么出门?他忙丢开武承思的手,说了句“容我换身衣裳出来”,也不等武承思开口,抬脚便往后头走。 武承思也不拦他,由着他去更衣。 今日的场合确实不小,但说到底也不算大,不过是个左近的属国遣了使臣来送礼。武承思心中明白,迎接来使自有皇子出面,而燕国只有一位太子是皇帝所出,自然不能轻易相迎。他虽为陛下亲侄,却连个世子也不是,按理也轮不到他。 武岳此举既抬举了武承思,也让外人看见武承思地位尊贵,他日再要兴兵,须得先在心中盘算一番。 陛下特意点了武承思去迎接,怕是还有一层震慑之意,让人看看燕国的少年英豪,丝毫不输当年的冠军侯。毕竟如今他声名鹊起,天下怕是无人不知。尤其是那些觊觎大燕江山的,对武承思其名势必如雷贯耳。 而武承思之所以拉上了武承训,只因为听说武承训如今为了读书连门也不出,生怕他把自己逼得太紧,憋出什么毛病来。 待武承训换好衣服出来,武承思先把出城迎接来使的事说了,接着正了颜色,低声对武承训道: “你整日苦读其实无用,不如多出来瞧瞧,哪怕是去郭外的菜田里看看,也比闷在家中强。我今日特意叫你出来,实在是因为机会难得,你仔细看过了,于你将来也是有益。” 武承思本是一片好意,未曾想武承训因此愈发难过。 他本是宁王世子,如今连个公子也还不如。虽说她心中明白,承思这些荣耀都是靠着真本事、拿命换来的,武承训还是隐隐有些不平。 武承训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呼了出去,在心中暗暗发起誓来,立志要凭本事、学问入朝,做个功在社稷的贤王,必不能落在承思的后头。(未完待续。) 第一五九回 静藏动 “今儿的礼可是打着太子妃殿下的名号送来的。”武承思忽然开口道。 武承训闻言不禁一愣,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是不信我说的,还是不信梁国会这么做?”武承思大方一笑,驱马至武承训身侧,不紧不慢道,“大赦天下的恩典属国也受了,还不能让人家来感谢一番么?” 梁国也是燕国属国,规制不大,人口也不甚多,加之归附大燕已逾百年,早没有了魏国的血性,但凡临水内有什么风吹草动,梁国总是第一个来表忠心的。然而一旦留了心,就会发觉梁王八面玲珑,妄图左右逢源,哪个他都不轻易得罪。 看着武承思促狭的样子,武承训不禁信了他的话。看来这梁国国主倒真精明,有心来巴结,却不说是朝圣,而说来给太子妃,实际还是为了讨好武岳。 连个属国国主都知道要讨好谁,他武承训就在临水,又是堂堂的宁王世子,怎么竟落了下乘,不说好好谋划出路,努力把握时机,反倒整日杞人忧天起来? 见武承训若有所思,武承思勉强笑道: “太子妃越是得势,怕你越是难为。若你做得好,出头了,人家要说你与所谓‘裙带头官’一般,若你做得不好,恐怕反而落得清静。” “说便说去!”武承训嘴角一抽,冷笑道,“长平侯从前也没少让人耻笑,不还是成为一代英杰?我就不信凭我自己的本事,拿不下个‘万户侯’的尊荣。” 武承思听得明白,心知武承训还未放弃执念,长此以往,必定连他也要恨上了,不禁心中难过,片刻后他才强打起精神,装作听不出弦外之音一般,笑对武承训道: “亏你还在家中读经史典籍,本朝便没有个‘万户侯’,你到哪里拿封号去?” 武承训闻言顿觉尴尬,忙随便说笑了两句,将方才的话揭过。他不过因激动忘形,一时口快,竟把心事都说了出来。也不知承思是否听出他话中之意,又是会否放在心上,从此疏远了他。 可若说承思不懂,为何别的不提,偏提他读书一事? 武承训胡思乱想,殊不知武承思却是从他的态度里看到了疏离。 自从虞国一役后,武承训便闭门苦读起来。武承思心里清楚,这是堂兄想走的路走不通后,不得不为的“退而求其次”之举。他有意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仅是给君王、父兄看,也是为了堂兄武承训,怕堂兄见他风光,触景生情,心中愈发难过。 没想到无论他如何小心,总还是躲不过别人敏感的心思。武承思甚至觉得,只要武承训看到他的人,或听说了他的事,便会如此闷闷不乐。 二人各怀心事,不觉竟沉默了一刻钟的工夫,待回过神来自然愈发尴尬。 沉默了许久,武承训才开口道:“可知梁国来的是哪位使臣?” 武承思不将烦恼萦怀,轻轻一笑,道: “听说是比得上‘谋圣’张良的那位萧长经,萧文远。” 武承训闻言蹙眉,低声问武承思道:“怎么特意遣他来了?那萧文远不仅善谋,一张嘴更是厉害,据传能说破三军。” 武承思又是一声轻笑,面上浑不在意。 他自然知道萧文远是何等人物。 萧长经,字文远,乃梁国国主萧长铄族弟,用他来比留侯,正是始于燕皇武岳。能得燕皇如此赞誉,这萧文远必然有才,且应当才华绝伦才是。可要说单凭一张嘴就能说破三军,武承思却是不信的。 据他所知,萧文远目前做过的最大的事,不过是说服了梁国权臣世家捐钱捐粮赈灾罢了。 这又值得些什么?倒教人把他捧到了天上。 头回听说萧文远堪比留侯,武承思就十分不虞,后自己从军,便愈发不能接受其“破敌以利口,制胜以灵牙”的声名。 那时的武承思哪里知道,武岳之所以称赞萧文远,是因为萧文远曾经说动他,令他因此错过了攻打魏国的时机。 此事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大家皆以为武岳怒极,势必斩杀萧文远以泄恨,没想到武岳虽然恼怒,却忽然生出爱才之心,非但不因此记恨萧文远,反而大加赞扬起来。 然而对梁王萧长铄,武岳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方才能解心头之恨。 听说此番献礼来的竟是萧文远,武岳不禁苦笑,寻思良久才定了武承思出城相迎。 武承思不解其意,不知陛下为何独派了他,还是廉王看不下去,生怕儿子不知底里吃了亏,才偷偷将这段往事告诉他的。而之所以遣了他来,一来身份相当,二来武承思如今天下驰名,靠的就是带兵打仗,战无不胜。 以武承思对阵萧文远,对众属国都是一个威慑。 武承思听完父亲一席话,这才正视萧文远其人,也才头一次觉得天下不稳,远比他想象的要乱上许多。 到了城郊十里处,武承思一行驻马站定,等梁人前来。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看见远处尘土微扬,有一队车马缓缓而来。 武承思几人立马不动,等那队人行得略近,果然见到黑旗上绣着的“梁”字,那字似乎是银线绣成,经日头一照,竟亮亮地闪起光。待梁人走近,武承思才驱马往前两步,迎了萧文远一行入城。 萧文远早听说武岳派的是大燕的“常胜将军”、年少有为的廉王府公子武承思,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幸好他此番前来只为送礼,并不是又替人做说客,否则定要被扣在临水。 及见了武承思其人,萧文远也生钦佩之意,心中不敢稍有轻怠。众人见礼后,萧文远还将武承训也夸赞了一番。 梁国一行入临水城,先将国书与礼单递了,次日早朝时面圣献礼,言武岳皇恩浩荡,天下人同被恩德,说了好些赞誉东宫的话,又十分称颂了太子妃贤德有功,宴饮直接回驿馆休息,于第三日上便启程返梁了。 萧文远一行走得如此痛快,倒教武岳心生疑窦,对梁国不放心起来。他让人再三去打听梁国一行在临水的行踪,却查不到一点不妥之处。(未完待续。) 第一六零回 言弃德 武岳抬举阳筠的消息传入高阳,竟惹出一番口角。 这日天朗气清,阳筱又央了阳楌帮忙,在花园里摆了三张桌子并一些果品菜肴,开起“小宴”来。阳筱姐妹三人与阳楌、阳枍一桌,几个得力的侍女一桌,阳楌的内侍另一桌,旁边另有人弹着琵琶助兴。 “你倒有雅兴。”阳楌虽觉好笑,却也乐在其中。 “有你们这些‘雅人’,我才能有如此‘雅兴’。”阳筱笑道,“不过这雅致的点子可不是我想的,还是在燕国东宫里跟人学的。” 听见说燕国东宫,阳枍竟首先跳了起来,一叠声地问“是不是阳筠姐姐”。 阳筱闻言先蔑了阳槿一眼,后才慢悠悠说了句:“不是阳筠姐姐,我是跟旁人学的。” 阳槿见阳筱面露不虞,心中颇为无奈。 她也不想带着阳枍过来,原是看今天阳筱主动相邀,指望着趁机缓和一下二人的关系,没想到阳枍非闹着要来,高氏又开了口让阳槿带着他。阳槿做惯了温良的淑女,此等小事自然不会违背母意,便将阳枍带了过来。 阳槿只抿了抿嘴,便好像没看见阳筱的态度一般,顺着她的话问道: “时常听你说燕国东宫如凶险,怎么也有这么雅致的主意?究竟是哪个想出来的?” “凶险归凶险,闲倒也是闲。”阳筱嘴角一扬,慢悠悠道,“因为有了空闲,有人便想出些雅致的玩意,不过图个趣儿罢了。有人则觉寂寞难耐,非得生出些事来才能打发时间,不坑了别人,自己就浑身不痛快。” 阳槿暗暗咬了咬牙,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分明是她阳筱算计着要入燕的,自己不过顺水推舟罢了,到头来还要受她如此奚落埋怨。阳槿有心回呛阳筱两句,却又碍于嘴笨不敢开口,生怕阳筱抓住她的纰漏反咬回来,让旁人看笑话。 阳楌眼看着两人又对上了,不禁心下焦急,却又不知二人为何闹僵,要如何开口才能化解。 阳杺也觉出不对来,却同样一头雾水。 想到阳筱大咧咧的性子,与阳槿的小心和气,阳杺以为二人之间是近日生的龃龉,不过几日后便好了。若吵开了或许更好,大家把话说清楚,省了以后多少麻烦。 她本就不知该如何劝和,这么一想,竟觉得似乎也不需要劝,便由着二人去了。 阳筱是打定主意要让阳槿难堪,见阳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脸憋得通红,阳筱既感伤心又觉畅意。 她收了收心思,只告诫自己阳槿此人不值她的真心,便只饶有兴致地看着阳槿脸色,跟着众人一起沉默起来。 还是阳枍先说了话。 他正想听阳筠在燕国的故事,却见兄长与几位姐姐忽然闭了口,大眼瞪起小眼来,阳枍哪里还能坐得住? “筱姐姐快说!筱姐姐快说!”阳枍催促道,“东宫可还有什么好玩的么?筠姐姐每天就过这样的日子么?” 阳筱才刚盯得阳槿低了头,闻言竟然破了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她瞟了阳槿一眼,眼珠微微一动,答阳枍道: “你筠姐姐过得可比这好!你不知道么,燕国的皇帝为了筠姐姐大赦天下,多少百姓如今都把筠姐姐当成了菩萨转世。” 见阳枍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阳筱略一思忖,换了个说法。 “筠姐姐每日不需读书,早上起来就坐在那里等人来问安,总共有几十个人要起早去跪你筠姐姐,屋子里二三十个侍女,由着她使唤!” 阳枍果然懂了,忍不住露出一脸崇拜,大笑着夸筠姐姐最好。 “是呢!”阳筱笑道,“你筠姐姐很有出息,我就是投奔她去,要过好日子的。” 阳槿越听脸色越差。她知道阳筱又在刺她,她也承认自己曾经这般看待过阳筱,认为阳筱是个趋炎附势之人,甚至不惜编排自己的姐姐,咒阳筠度日辛苦,只为加入燕国享福。 她也确实利用了阳筱的说辞,为自己谋了益处。可阳筱这样阴阳怪气,倒像在指责她阳槿说谎。 分明句句都是她阳筱说的,自己不过传了个话,即便为的是自己,不也是阳筱苦求的结果么?凭什么倒弄得自己像个小人一样? 阳槿几乎要把牙咬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压着心中不宁,故作惊讶问阳筱道: “我听说也是过得好呢!从前听你说筠姐姐在东宫受罪,我本都信了,如今又说外头人议论,说燕国十分看重筠姐姐,为了给筠姐姐和腹中胎儿祈福,连皇帝、皇后都亲自去了相国寺里,还烧了手抄的佛经——到底孰真孰假,我可不知道了,你倒说来听听。” 阳槿说着,两手一摊,做出个无辜的样子,接着便只直直的看着阳筱,反等她开口解释。 阳筱本想刺她几句出出气,心中痛快了也便罢了,没想到阳槿浑不知错。见阳槿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而阳楌、阳杺两个十分为难,阳筱横了心,索性把话挑明。 她略偏了偏头,眯起眼睛看着阳槿,笑道: “你又不是傻子,莫不是真信外头的鬼话?眼瞧着态度好,未必心里就亲近;便是每日与你一处玩笑的人,也难保不会为谋己利,背地里出卖了你。谁知道燕国如今为何抬举筠姐姐?许是要骗什么人,也未可知。” 阳筱说着,竟有些激动,声音也微微发抖。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后,才继续说道: “过得好与坏不过自己知道罢了!再不就是眼见为实,道听途说如何信得?既不知底里,就不该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岂不是口是心非么?” 一席话噎得阳槿无可奈何,她紧紧攥了拳,不敢抬头去看阳楌、阳杺两个,生怕他们知道她内心的龌龊。 “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阳槿这才看清自己是何等自私。 即便阳筱有入燕的主意,也该由其自去谋划。阳槿分明看好魏国,却还自欺欺人,说阳筱入燕是好事,此举当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有些厚颜无耻了。 阳杺还是模模糊糊,阳楌却懂了大半。 ***题外话*** 上了客户端二级页“大神专栏”,萌新的作者尴尬了……明天努力加更!(未完待续。) 第一六一回 无处诉 阳筱的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阳杺不懂,是因为她从没留意过二人不妥,阳楌却早看在眼里。 他仔细想了想阳筱方才的话,虽然有些隐晦,倒也不难懂,无非是关于阳筠境况、阳筱入燕以及阳槿多嘴三桩事。想到二人不合已久,阳楌便立即明白了大半,猜到是阳槿求了父亲,才使得阳筱嫁入燕国。 诚如阳筱所说,即便是她自愿入燕,甚至是她处心积虑去攀高枝,也不该阳槿去开这个口。 看着从小就在一处的胞妹,阳楌竟觉得有几分陌生,莫名伤起心来。 阳枍变得不耐烦,他拉着阳筱的手苦苦央求,磨着她要听燕国故事。 “筠姐姐整日什么都不做么?” 阳筱看着被宠坏的阳枍,虽然忍不住心中生厌,却也觉得他无辜可怜。她略想了想,笑着拉过阳枍的手,柔声对他说道: “筠姐姐每日要采花制香,要弹琴,还要练字,看着清闲,却都是多年苦功学得的,她如今虽安稳,从前却辛苦。” 阳枍笑道: “我也要制香!我也要弹琴!” 阳筱微一蹙眉,心道自己说的或许有失偏颇,笑道: “你筠姐姐读书最好,于术数上又颇有些天分,只是咱们这里不许女孩子学那些,因此她只略通了养生之道,读了几本医术,便都丢下了。筠姐姐时常觉得遗憾,你若乖巧,便好好读书,多学些男儿的本事,他日接了筠姐姐回来。” 阳楌等人闻言大惊,阳枍却不懂,只知道拍手叫好,唬得阳槿忙捂住阳枍的嘴,惹得阳枍一阵不耐烦,狠狠掰开阳槿的手,躲在了阳筱身后。 方才的事他虽不明白,也听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话,但阳枍能清楚地分辨出二人不睦,且阳筱分明占了上风,阳槿十分惧怕阳筱。 果然,见他躲在阳筱身后,阳槿只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便又好好地站了回去,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从侍女手中拿了块冰镇的寒瓜吃了。 阳枍见她吃瓜,便嗫嚅着也说要吃瓜。阳筱看了看他,竟与阳楌一般心思,都生出怒其不争的意思来。 阳杺见他几个脸色不佳,唯恐又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便也拿了块凉凉的寒瓜,用银箸把瓜子挑了出来,冷着脸递给阳枍。阳枍犹豫了一下,才把寒瓜接在手里,到离阳槿远远的地方静静吃了。 阳筱望了望阳楌,走到一旁的树下站定。阳楌略想了想,便跟了过去。 “方才的话我都懂了。”阳楌轻声道,“槿儿从小便跟你在一处,如今她这样,你觉得寒心也是应当,只是望你能念在从前的情分,想着她如今还小,不太懂事,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阳筱扯了扯一边嘴角,笑得十分轻蔑。 年纪小便是借口?养女不教,德行有亏,哪能用一句“不懂事”便搪塞得过去? 阳楌见阳筱笑而不语,情知她不会原谅阳槿,不免又是焦急,又是难堪,还想要再说两句,却又说不出些什么来。阳槿所为确实不妥,若被父亲知道,恐怕不是责骂一顿就能了事的,但如今阳槿还好好的,说明阳筱没想把事情闹大。既然如此,他这样哀求阳筱,代妹认错,或许行得通。 阳筱冷眼看了他半晌,蓦地轻轻闭眼,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我不过是心中气不过,并非真的记恨她,她要觉得入魏好,我便成全了她。”阳筱说着,不禁苦笑,“况且入魏与否,也不是看我乐不乐意,要看魏国国主打得什么算盘。” 阳楌闻言心中吃惊,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他原本只以为妹妹自作主张说了话,竟不知还有这些隐情。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了前因后果,也知道为何当初阳筠为何毅然入燕,而为何魏国不来求娶,周绎却自己跑了过来,直要带阳筠私奔。他竟从来没想过,高阳几个女儿的姻缘,都和天下大事绑在了一起。 至于燕国为何来求娶,阳楌不得而知,但如今阳筱入燕,定是为了帮衬阳筠。而阳槿特意跑过去跟父亲说话,便是她看好了魏国,怕阳筱不能入燕,阻了她自己入魏的路。 看着阳楌愣愣的样子,阳筱愈发觉得于心不忍。她轻轻唤了一声“兄长”,言自己并不真的怨恨阳槿,劝他不要多思苦恼,并嘱咐他好生照看几个弟妹。 “从前我便淘气,没少给你惹麻烦。”阳筱轻声道,“如今阳槿、阳杺都长大了,比我当初要省心得多,自然不用你操心。只是阳枍被宠得厉害,许多规矩不懂,又嚣张得很。我瞧着他对姐姐倒存了几分敬重,若以后他不乖了,你便说‘筠姐姐如何如何’,想来有些用处。” 阳楌闻言愈发伤感,他强忍着才没落泪,挤出个安慰的笑容来,笑着赞阳筱如今懂事。 阳筱只是笑了笑,便回去吃瓜了。 “今年再没寒瓜吃了,趁着今儿天好,多吃几个。”阳筱朗然笑道,“过几日变了天,可就吃不到这些好东西了。” “明年不还有瓜吃么?”阳枍不解道。 “明年?”阳筱微微一笑,双眼十分有神,“明年的事谁又知道呢?或许气候变了,连吃饭也艰难。” 阳枍摸不着头脑,但阳筱的笑让他莫名不安,他竟不敢再问下去。转头看着阳楌几人,都面色凄然,似乎遇到了天大的伤心事。 阳筱语毕,抬头望了望天。这样好的天气,怕真的说变就变罢? 秋日风疾,望着天上云卷云舒,原本是件惬意的事,撷芳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反而愈发沉重。 傅天瑜已经连续几日寻她的麻烦,起初撷芳并未留意,以为自己如今受世子爷宠爱,世子夫人不高兴也是应当,加倍赔小心,把傅天瑜屋里的事打理的妥妥帖帖,没想到她越是曲意逢迎,傅天瑜便越能寻出毛病来。 刚开始的时候,傅天瑜还只是训斥两句,不给她好脸色看,后来竟偷偷掐她腰间和大腿里侧,弄得她身上数块淤青。 撷芳不敢告状,也无处告状。 她地位本就十分低微,偏世子已经半月有余不来她的房中了。(未完待续。) 第一六二回 解语花(二更) 撷芳也盼着周纪能来,虽然不敢告傅天瑜的状,却也希望世子能怜惜她一番。 夜深人静时她往往无法成眠,看着身上的青紫痕迹,撷芳既委屈、又气闷,她实在不知傅天瑜为何要如此待她——傅天瑜甚至不怕落人口实,被人议论不良,亲自对她动起手来。 撷芳倒也曾想过傅天瑜是出于嫉妒,毕竟世子有一半时候是与她同房,另一半时候才会分给世子夫人与其余众人。可是她分明如此低微,傅天瑜身为世子夫人,不该对她心存妒忌,撷芳想了又想,觉得根本说不通的。 但若非如此,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她呢? 撷芳心思沉重,整日又惦记着挨打,连饭也觉吃不下。傅天瑜见她面色不虞,知道撷芳心存怨怼,下手自然又重了两分。不过月余,二人竟势同水火,若非撷芳自知卑微,不得不委曲求全,恐怕立时就要闹起来。 偶尔听到正房半夜要水,撷芳便愈不痛快。也不知傅天瑜是不是使了什么狐媚的手段,这才死死留住周纪的。 周纪倒不是成心冷落撷芳,他这月余时间一个婢女也没碰。 并非他心中不想,天知道周纪想得多么厉害,只是傅天瑜一番说教,让他不得不收了心思,约束着自己的言行,暂时做回从前的那个翩翩公子。 周纪觉得妻子说得十分有道理:待他赢过周绎,坐稳了世子的位置,甚至未来成了太子、当了皇帝,想要做什么不能?别说几个婢女,到时妃嫔侍妾多得怕他都觉得厌烦。 况且周纪自觉不会那般无道。他如今不过因为苦闷,一时受了打击,才有些放荡。若果然顺风顺水,势必会有诸多大事要他去想,他哪还会有如现在这边肤浅,整日不求上进呢? 这日,兄弟几个在父亲书房议事,听说燕国太子妃孕中遇险,后不仅化险为夷,又颇得燕皇看重,兄弟几人不禁各怀心思,竟都默默地思忖起来。 周道昭见了,只说有两个属国送了厚礼过去,回头魏国也要遣使送礼,便教他们各自散了。 周绎闻言,直直地看了父亲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告辞过后便先走了。 周纪看着周绎,心中生出幸灾乐祸之感。待回到房里,他便将阳筠如今风头日盛、周绎听了脸色如何难堪,都说给傅天瑜听。 “周绎听了那般难过,你这心里就没觉得不是滋味么?”傅天瑜斜眼看着周纪,似笑非笑道。 分明才巳正时分,周纪竟来了兴致。 傅天瑜长相本不出挑,身段也不及撷芳好,从前周纪本分,也不觉妻子无趣,待他自甘堕落之后,便开始嫌弃起傅天瑜来。还是偶然把从别处学的手段在她身上试了试,他才现傅天瑜竟也能撒娇撒痴,颇为识情知趣。 自那以后,傅天瑜愈放得开,周纪虽更喜欢偷那些婢女,却也不在嫌弃傅天瑜了。 见傅天瑜媚态横生,周纪忍住身上的火,悄悄在她股上捏了一把,笑道:“等晚上收拾你!” 傅天瑜笑得花枝乱颤,又故意引逗周纪几句,说了好些夫妻间的暗语,见周纪咬牙切齿她才丢开手,不再言语挑逗,只不时用眼觑着周纪。 撷芳听说周纪在这边,有意过来露脸,便带着绣好的香囊过来“探望”傅天瑜。人还没进门,撷芳便开始轻笑,待掀了帘子,见到二人打情骂俏,她反倒一脸赧然,站在门口不动了。 “怎么不进来?”周纪问道。 撷芳见他开口,便上前恭恭敬敬地给二人行了礼,柔声道: “妾身并不知道世子爷已经回了,本想给夫人送些东西,既然世子爷议完了事,想必与夫人有话要说,妾身不敢打扰,便想退回。” 傅天瑜闻言不禁冷笑。 想退回,退便是了,这般惺惺作态,还不是为了在爷面前露脸?说的是给她送东西,如今东西迟迟不肯拿出来,倒与周纪说起话来。 想到方才那些不伦不类的话,傅天瑜不禁生出一股恶气。 撷芳这是要咬她一口,告诫周纪她管得太宽,连男人的事也参与么? “世子爷议完了事,与我能有什么话说?不过是这屋里的事,才刚已经都说完了。”傅天瑜弯着嘴角,眼里却无一丝笑意,“你有什么东西送我,怎么也不拿出来,只顾着自己说话?” 撷芳没想到傅天瑜如此不顾颜面,竟然直接索要东西。她心知拿出东西自己也就无法再待下去,却不得不将袖着的香囊取出。 “不过是个亲手绣的香囊,里头装了些香粉香料罢了。”撷芳说着把香囊取出,“不值得什么,只是妾身的一片心意,还望夫人不嫌弃粗鄙。” “知道你那双手最是灵巧,我哪里会嫌弃你的工夫呢?”傅天瑜这才真的笑了。她就那么淡淡地看着撷芳,笑容有几分难掩的轻蔑。 撷芳一听这话,便知周纪什么都跟傅天瑜说了。她登时便羞得满脸通红,也不敢再呆在这屋里,匆匆辞别了二人,一路头也不抬,快步回了自己房中。才刚进门,撷芳的泪就绷不住了,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这番羞辱实在是太过,任她如何自轻自贱,也难承受得住。 傅天瑜见撷芳落荒而逃,只用鼻子轻“哼”了一声,想起前几日撷芳的口无遮拦,傅天瑜这才觉得出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撷芳心中怎么想的,可惜撷芳打错了算盘。周纪想要泻火,完全可以找她傅天瑜,未必非要去睡一个通房婢子。若不好好羞辱她一番,难保她不会变着法儿来勾搭周纪,偏周纪教人不能放心,一时看不住怕就要前功尽弃。 “什么香囊?拿来我瞧瞧。” 周纪说话就伸出手去,傅天瑜只得把香囊递给他。周纪接过香囊,放在鼻下嗅了一嗅。香囊里不知放了些什么,味道清清凉凉,又隐约透着香甜。 他总觉得这香气似曾相识。 傅天瑜见周纪似乎出神,便叹了口气,说如此苦了撷芳几个,安慰周纪道: “待什么时候稳当了,世子再好好补偿她们几个罢?”(未完待续。) 第一六三回 少年郎(三更) 周纪哪里会为撷芳而心神不宁? 今日众人都提阳筠,傅天瑜又拿曾经的事揶揄他,竟令他忽然想起年少时那份心情。这香囊的味道清凉甘甜,像极了当年在高阳听水榭里,阳筠抚琴时所焚的绝尘香。 因忆起仙子一般的阳筠,周纪这才跟丢魂一般地起呆来。 撷芳几个婢女说到底不过是他的玩物,而他本不是贪玩的人,实在是因为心中苦闷无法排解,这才醉酒乱性的。 每次胡闹后清醒过来,周纪都不免自责,既厌恶自己,又觉得几个女子恶心,可是他不敢反抗父亲,也不知要如何反抗,只能由着心情胡来,把烦心事一概不管。 是日晚二人同房,周纪的手才刚覆在傅天瑜身上,便果然又想起阳筠。 周纪顿时有些心猿意马。他忆着阳筠婀娜的身姿,纤白莹润的细手,以及那如水一般的面庞,因不知她如今长成了是什么模样,竟忍不住在脑中描摹了起来。 她在燕国如此得势,想来定是比从前更加出众了罢? 可惜后来他便不曾再见阳筠。说来倒是周绎有福,往返高阳数次,不仅看到长大的阳筠,更得了她的心。想到他二人多次相见,恐怕早抱过了,那莹白的手怕也被周绎摸了不止几回,或许亲过也未可知。 而那般出尘的女子,如今也有了身孕,得到她的人倒比周绎更有福气。 若不是父亲心狠,如今享艳福的未必不是他周纪。可眼瞧着自己如此不堪,哪还配得上那样的妙人呢? 想起高阳初见的美好,周纪愈厌恶起自己来。他脑中想着阳筠,竟难抑心里的愤恨和**,才开始时便动作激烈,也不知哪来的精神,足折腾了三回才歇,倒教傅天瑜有些承受不住。 “罢了,世子快睡去,我可不敢再扰你!”傅天瑜有气无力道。 若换做平时,周纪定会说些“看你还敢不敢”之类的话,这回他却伏在上头不肯动,还是傅天瑜缓了半晌,使了浑身的力气才将他推开。 傅天瑜又说了两句话,见周纪还是不出声,以为他累极睡下,便轻声骂了句“冤家”,刚想唤婢女进来,却听周纪咕哝了一声: “剗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 傅天瑜大惊,顿时来了力气,急忙扳过周纪的肩头问到他的脸上: “世子这般清白贵重的公子,哪里学的这些?” 周纪仰躺在床上,双眼空洞洞地望着天,苦笑道:“我学的还少么?你受用了多少,还能不知?” 傅天瑜心中慌乱,明白周纪这是受了刺激。她先想到的便是才刚羞辱撷芳的事,可又觉得周纪不至于如此,及想到了二人之前的话,不免猜到阳筠身上。 可周纪分明对阳筠也不是真心,哪里会因为思念她而如此伤神? 周纪行完人事,虽泄了心中愤懑,却越来越觉得空虚。他如此伤心倒不是为阳筠其人,而是因为阳筠与他年少相见,彼时大家都那般美好。 再看如今的自己…… 他不禁苦笑。两滴泪顺着眼角滑落,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许是因为身上乏累,许是伤了心神,次日周纪起得比平时略晚了些。傅天瑜也睡得迷了,现起得晚,不免有些着急,催着周纪盥洗更衣毕,便拉着他往沈夫人那边去。 周绎几人已经去给父母亲问过安,聊了近半个时辰之后,周纪夫妇才姗姗来迟。 刚一进门,周纪便先看了面无表情的父亲,心里莫名痛得厉害。 二人给双亲磕了头,周纪开口告了罪,只说昨日睡得不好,今早没能按时起来,而傅天瑜是为了照顾他穿衣才耽搁了。 沈夫人训斥了他两句,告诫他要惜福养身,便叫他们起身了。 周纪夫妇又磕了头才起身,在一旁的胡椅上轻轻坐了。傅天瑜先开了口,问大家方才说些什么,听着倒很热闹。 “议论绰儿与绍儿的婚事,数数这魏国里有几家的姑娘适合。”沈夫人笑道,“绍儿倒不急,绰儿的婚事可不能耽搁了,也该当好好商议了。” 沈夫人说着看向周道昭,似乎在问他意见。周道昭深深望了周绰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众人都笑着看向周绰,却只看到周绰的一张冷脸。那张脸上分明写着拒不成婚,他不过没开口说出来罢了。 并非周绰不敢说,只是眼下不过在家中议论,太过狠绝的话还不必说。若哪日真来了媒人说亲,或有人过来相看,他自然会跟父母表明心迹。 周绰自觉他的婚事没那般重要。 他又不是嫡子,四弟周绍也还年幼,把婚事拖上个三五年总还是可以的。而三五年之后,或许天下大定,或许功败垂成,彼时他与周绍要么丧了命,要么分府而居,他是否娶妻也就与府上无关,自然不会耽搁到四弟。 既然没能娶到阳筱,这辈子不娶也罢,免得和二哥周绎一般,整日里还要顾着颜面,还要平衡家族间的关系,连自己的日子也不能过得痛快。 众人均看出周绰一脸决然,不自觉地缄了口。 厅中顿时静了下来。 周绎紧握着拳,生怕周绰沉不住气,在这个时候站起来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沈青英见周绎也跟着变了脸色,忙打起了圆场。 “便是魏国没有合适的,再往外头找去。左右两位叔叔也都还没到说亲的年纪,这事也急不得,还是要等天定的缘分。” 傅天瑜闻言慢悠悠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沈青英一眼,暗暗耻笑她那句“天定的缘分”,她本想开口奚落青英,却怕露了马脚。 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这几日|她不仅限制了周纪,自己也加倍小心着,唯恐被人捏住把柄。一旦事,周道昭夫妇定能猜到是他们捣鬼,但找不住证据想来也是无可奈何。 傅天瑜自认为算计得不错,便忍了眼下这口气,只等沈兖过来闹。 前日晚间她才瞅准机会,把周绎不与沈青英同房的消息递了出去,估摸着左不过这两天,沈兖就会来兴师问罪。 果不其然,众人还没散,沈兖就气冲冲地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六四回 伤手足 好容易揭过周绰的亲事不提,刚说了没几句话,便有下人急忙进来,说沈舅爷来了。 那人本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犹豫了片刻,便知瞒不得了。 方才沈舅爷怒气冲冲站在门口,连“国主”也不称呼一声,嚷着要见“周道昭”,分明是来骂人的。若自己支支吾吾不肯说,万一害得主人因此吃了亏,又或者耽搁了沈舅爷的事,一旦闹开了,先要收拾的岂不就是他? 因此只不过片刻迟疑,来禀报的下人就把外头的事说了,只隐下沈兖直呼周道昭其名的事。 “奴才并不知是谁惹恼了舅爷,只是见舅爷气冲冲的,以为在外头遇到了大事,急着来找国主商议,不免跟着沈舅爷着急,这才慌了手脚失了分寸。还望国主开恩不怪!” 沈羽一见下人脸色不好便觉不妙,闻听此言,心中愈不安起来。她只说兄长许是有急事,先让几个孩子都各自散了,又让周道昭避到后头,这才让下人引了沈兖进来。 其他人倒都罢了,只有周绎,走到门口处还回头看了两眼,亏了沈青英轻声唤他,又有周绰强拉着,这才勉强走了。 周道昭倒痛快得很,并没自恃男子身份便要强出头,只对沈夫人说了句“好生劝住他”,便真的躲到后头书房去了。 沈兖一路黑着脸进了正厅,刚进门,便直直的盯着引路的小厮。 小厮倒也机灵,只说要回外头门上听差,给沈夫人叩了个头便走了。 沈兖这才往里张望。见厅内只有沈夫人,别说周道昭和周绎夫妇,便是一个婢女都瞧不见。 “躲得倒快。”沈兖咕哝了一句,气呼呼地上前几步,在沈夫人下的椅子上坐了。 沈夫人见他连礼都不见,情知是真的气急了。原本自家兄长进来,就不常以国礼相见,可今日却不同,沈夫人自觉不能落了下风。 她微微一笑,问道: “兄长可是惹了气来的?” 沈兖闻言先瞥了沈夫人一眼,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后,又是一声冷笑,却只端着不说话。 沈夫人原本心虚,如今见沈兖这样,反倒激起她的火气来。 “兄长好大的架子!”沈夫人嘴角一扬,不紧不慢道,“才刚见兄长气冲冲的,以为定是受了闲气过来,兄长不以君臣之礼相见也便罢了,怎么如今我问话都问不得,反而要受兄长白眼?” 沈兖刚想说话,便立刻觉出不妥。他今本是有理在先,若做出此等无礼之举,怕要被沈夫人反咬一口。自己受气事小,假如因一时意气而连累了青英的名声,他可就后悔莫及了。 他勉强压住怒气,先给沈夫人行了礼,说自己方才顾着生气,一时间只记得兄妹,忘了君臣,正色告了罪便等沈夫人示下。 沈夫人也不耽搁,直接请兄长重新坐了,一面高声唤婢女进来换茶,一面问他为何事动肝火。 沈兖刚要说话,便有婢女进来取走茶具。方才众人皆在这厅中饮茶说话,因散得匆忙,杯盏均没来得及收,偏只进来一个婢女,其手上虽然利索,步子却小得很,一盏茶杯接着一盏茶杯地收拾,着实用了不少工夫。 看着婢女收了茶具出去,沈兖才转回头来,开口对沈夫人道: “虽然我是臣属,可毕竟是你嫡亲的兄长,青英也是你的亲侄女,从小便在你跟前长大的——你总不能因为护着儿子就偏了心,不顾青英死活罢?” 这话说得可就严重了,由不得沈夫人再东拉西扯地推脱。然而话已至此,她心里也有了成算:想是有人把周绎、青英不同房而眠的事说了出去,传到了沈兖的耳朵里,沈兖这是来问罪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 这样看来,才刚让周道昭与周绎夫妇都躲出去,倒还真是对了。 沈夫人既知道所为何事,心中便有了几分说服兄长的把握。她嘴上问了句“此话怎讲”,脑中却转得飞快。 沈兖又往门口处张望了一眼,便说起青英的不易来。 “你也知道她从小就喜欢陈理,能如愿嫁入周家的门,青英高兴得什么似的,就连我看着,心都跟着软了几分。可陈理究竟为何嫌弃青英,竟连同房也不愿?如今入门也有两年,青英始终没有动静,若非我听到消息,难道真要耽搁到明年,让陈理借口休了青英不成?” “兄长何出此言?青英纯孝端方,周家喜欢这个媳妇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休了她?” “三年无出,要么纳妾,要么休妻。”沈兖苦笑道,“你自然还惦记着我们,陈理却未必。想来他还惦记着那个高阳王主罢?纳妾他必是不肯的,到时休了妻,正好落个清静。” 沈夫人闻言不禁动气: “兄长慎言!若青英果真被休,以后还能做人不做?你看她性子柔和,内里却最是倔强,倘或为陈理所弃,哪还能活到今日?何况陈理不是那般铁石心肠的人,他与青英从小就在一处,无论如何也不会害了青英的。” “可我听说,陈理如今甚至不回房睡,只在三公子书房里凑合过夜,难道消息有假不成?”沈兖急急问道。 沈夫人沉了脸,低声道:“不知这消息兄长从何处得来,可曾透露给别人?” 沈兖刚想说话,便有婢女换了新茶进来。待婢女再退出去,沈兖才又开口。 不过犹豫了一下,他便把方才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问沈夫人道: “我从何得知你便不消问了,我也不曾让旁人知道,便是你嫂嫂我也瞒住了。你只告诉我可有此事没有?” 沈夫人心思一转,道:“确有此事。” 见沈夫人答得斩钉截铁、面不改色,沈兖怒极反笑。他登时站起身来,也不知是要找东西砸还是怎么,往左右两边看了又看,半晌后才站稳了身子,看着沈夫人冷笑起来,嘴角抽得厉害。 沈夫人略坐直了身子,只等着他开口。 “既然消息是真,你又为何糊弄我,说来年不会教陈理休了青英?”沈兖咬牙切齿地问道,“即便不休,也要纳妾,到时青英的脸面还要不要?” 沈夫人苦笑道: “兄长只知道自己为难,你可曾想过,若陈理纳了几房妾室仍无所出,我这脸面又要往哪里放?”(未完待续。) 第一六五回 羡英雌 沈兖细想确是其理,若真纳妾,想来周绎更是碰也不碰,到时一无所出,丢脸的还是周家。 可妹妹的苦楚是自找的,至少是儿子找给她的,青英却是无辜。沈兖思定,仍咬着听来的消息不放,反复追问沈夫人要如何处置此事。 “依我说,妹妹把陈理叫来,我当面问个清楚,也好早作打算。”沈兖说着,脸上有几分诚恳。 沈夫人却不信他。 若周绎果然来了,势必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哪还能好好说话?依着周绎的脾气,或许真能让青英得个孩子,但青英从此便再休想见周绎一面。 “早作什么打算?”沈夫人冷哼一声,佯怒道,“兄长信不过我不打紧,只是莫要忘了,青英如今是周家的媳妇,不是你沈家的人!” 沈兖见妹妹动怒,哪敢分辨真假,心里先虚了三分,却又不好立即软下脸面。他强撑着又理论了几句,声音却越来越小,也不敢再动脑筋拿话刺沈夫人,说到最后,竟然只剩了青英如何可怜。 “我知道她可怜。”沈夫人冷冷道,“从前兄长来求我,我便说了周绎心有所属,是兄长不肯听劝,硬要把青英塞进来。如今青英受了些许委屈,兄长不怨自己心狠,反倒质问起我们来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兖哪能不知沈夫人强词夺理,但碍着身份地位,他也不敢多言。 况从小妹妹就比他厉害,祖父、父亲也都更疼爱妹妹,且沈夫人确实比他多了几分气度和聪慧,沈兖虽然嫉妒,却也着实佩服。 见沈夫人倒打一耙,沈兖不得不硬生生受了,先说自己是急得昏了头,又央求沈夫人千万心疼青英,莫要她再受委屈。 “委屈与否,只有青英自己知道。”沈夫人叹了口气,道,“如今我也只能多帮着她,不教旁人把她欺负了去,也看着陈理,不让他太过胡闹就是。” 沈兖无法,只得再三拜托沈夫人,又数落了周绎几句,这才告辞回府。 门上小厮见沈兖垂头丧气出去,想起他来时怒发冲冠的模样,不禁都在心里偷笑。管事的见众人有些笑意,忙瞪了眼睛,唬住了幸灾乐祸的众人。 待沈兖走后,沈夫人贴身的婢女佩心进来,给沈夫人揉了会额头。 沈夫人认定了是傅天瑜所为。她早知那傅天瑜不是个省油的灯,想到她最大的动作不过如此,便由着她去了,果然沈兖就找上门来。 原以为没人会蠢到做这种事,傅天瑜偏偏就做下了。这倒也好,她自己要作,可省了沈夫人多少工夫。 “你去查查,看世子夫人近日做些什么。”沈夫人略一犹豫便叹气道,“罢了!待查清楚了再叫过来问罢!” 佩心答应了一声,并未多问,也没立即就走,而是又继续给沈夫人揉起肩膀来。 话分两头。 自从中秋夜闹出事来,武承肃下手愈发狠了,把能清的人又清了一半,该撵的撵,可罚的罚,卫、钱两族没剩了多少人,基本断了他们探消息的门路,东宫倒因此消停了许多。 阳筠连操心也不用,只觉这个太子妃无用,竟生出不劳而获之感。 这日晚间,趁着武承肃趴在她腹上听声音,阳筠叹了口气,幽幽念了句:“无功而受禄,君子不得进仕尔。” 武承肃正听得认真,乍闻阳筠之言,登时便愣在那里。他缓缓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瞧着阳筠,半晌才出声问道:“可是听说了什么事么?” 阳筠一怔,反问他是何事。 “莫不是朝上有贪弊之事?还是外头有些什么不好的议论,被你听了进去?”武承肃关切道。 阳筠这才明白是武承肃误解了她的意思。看他一脸严肃,阳筠既觉心疼,又觉好笑——疼的是他整日忧国爱民,又要替她担心,笑的是他一本正经地曲解了她的话。 “人都被你剪除了,便是我想听消息,又去哪里听去?”阳筠笑道。 武承肃略想了想,心道应是他多心,还以为阳筠有不尽之意于言外。或许不过她是日间读《诗》,偶然记得此句罢了。见阳筠打趣他,武承肃心中一松,顺口说道: “你从来都是跟段良媛打听消息,她的门路我可没断,又怎会听不着呢?怕外头的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罢?” 阳筠立时变了颜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许久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话一出口,武承肃便意识到自己失言,见阳筠急得不行,他心中竟比她更焦急。 “是我失言了!”还是武承肃先开口,柔声对阳筠道。 阳筠松了一口气,低声道: “是妾身忘了本分。” 近日来,武承肃已听惯了阳筠以“你”“我”相称,今忽然换成了“妾身”,不禁觉得十分刺耳。他微微皱了眉,握住阳筠的手,声音愈发柔和: “莫要说这些生分的话。旁人也都打听消息,为的不过是图利。你只为保全自己,再就是为我担忧,我高兴还来不及,胸中绝无半点芥蒂。” 阳筠咬了咬唇,思忖了半晌,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愿你为难,也不愿被人指点议论。有你护着我,从此我便稳稳当当,再不打探那么许多,想来倒也不妨事。” 见阳筠生出退缩之意,武承肃虽然欣慰她对自己如此信任依赖,却又怕她失了从前那份执拗坚韧,贻害无穷。他把心一横,决定把心里话清清楚楚地说给她听。 “我起初是因为看重你的性子,又赞你聪慧敏捷,这才对你留心,继而发现了你许多好处。若你与旁人也是一般,我未必会高看你一眼。” 阳筠闻言轻笑。她竟不觉得这话伤人,反而觉得十分顺耳。 武承肃跟着微微一笑,又道: “我是过惯了谨慎的日子,虽然眼下尚能勉力支撑,不教出什么乱子,却难免有力有不逮之时,千虑一失之处,有你帮我看着,自然可以少些疏漏。若你只为图我安心,让我不为外人诟病,便勉强自己但顾眼前,做一个没见地的蠢妇人,反倒让我无法心安了。”(未完待续。) 第一六六回 玲珑心 武承肃说完便紧紧地攥住了阳筠的手,直直地看着她,等她回话。 这一番肺腑之言听得阳筠心神激荡。从小读《女诫》时,她便有诸多疑问,总觉得妇人所能为者未必尔尔,偏书中如此教导,母亲也讲得肯定,令阳筠不得不把想问的话都咽回去。 武承肃可称为她的知己了,君子为酬知己,便是刀山也该闯得。只是她并非君子,而是女流,更何况有钱氏车辙在前,自己难道还要走这条路不成? 阳筠寻思了许久,总觉怎样都似不对。她忽然发现自己实在矛盾,既想做些正事,又守着身份不放,穷其根源,终是幼时所学令她畏首畏尾。她抬头看了看武承肃,见他满眼期待,只犹豫了一下,便下了狠心。 “既如此,莫要说我‘牝鸡司晨’,回头你倒来防着我!”阳筠坐直了身子,看着武承肃轻笑道。 武承肃心中大安。他爽朗一笑,将阳筠轻轻揽入怀中,柔声道: “若真有那一日,我也容着你。” 阳筠由她拦着自己,听他又说了逾矩的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虽明知推他不动,还是忍不住伸手轻推了他一下,嗔道: “可不是疯魔了?说的是些什么话!” “倒不是我胡说,实在是心中作了此想,才顺口说了出来。”武承肃叹了口气,道,“我既背负了这江山,就要尽力图谋。能有个如钱氏、卫氏一般的妻族本是不错,只是世家女子多担了家族荣耀在身,必不能真心待我。她们可助我争江山,却不甘心看我掌天下,非要插手朝政才行。” 阳筠轻笑出声,出言打断武承肃: “依你这话,我是个无根基、无倚仗的,可由着你摆布,因此你才纵着我了?” 武承肃知道她只是打趣他,并未真的动气。他哈哈一笑,继续道: “我可是真心愿意你帮我守着这江山。” “不怕我也起了坏心?” “自然不怕。”他回答地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你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我自认为尚能分得清。更何况你向往的是闲云孤鹤,而非眼下这般日子——便是把龙椅给你坐,你也要嫌太硬了罢?” 阳筠缓缓叹了口气,心中十分安慰。她曾想过武承肃或许懂她,却只不过是偶尔想想罢了,并未敢太过期待。今日|他这番话一出口,才真的让她死心塌地起来。 “那龙椅何止太硬?”阳筠幽幽道,“金作的椅子,只怕刚坐上去,就连心都跟着冷了。” 武承肃眼神黯了下来。他沉默了许久,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凄然的笑。 “可惜我生来注定如此,怕要委屈你了。”武承肃将她揽得更紧些,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武庚此生绝不负阳筠,但愿你总能记得我如今的情意。” 阳筠被他揽在怀里,自然看不见他神色变化,以为武承肃不过是为命运伤感,不禁环住他的腰,将头往他胸前紧紧靠了,柔声说了些安慰的话。 “应该说‘你我永不相负’才是。”阳筠笑着说了一句,便要直起身来,“才这么一会便觉得难受,我可要躺下歇了,你也暂且宽心,早些安寝罢?” 武承肃忙扶她躺下,又为她把被子盖好,这才在外头躺了。 第二日一早,武承肃起身盥洗更衣毕,见阳筠仍睡得香甜,他也不吵她,独自用了早膳便往朝上去了。 阳筠如今还按着孙医官的嘱咐,每日里多歇少动,不受众女眷的问安,因此并没人催她起来,直睡到了辰初时分才醒。她平日倒也不嗜睡,只是偶尔实在疲乏便会晚起。 才刚睁眼便看见天已大亮,阳筠不禁有些赧然。她急忙唤了侍女进来,服侍着盥洗、更衣。 珠儿与秋云给阳筠更衣,见阳筠腹部便便,珠儿忍不住偷笑了笑。 阳筠眼尖,看见她鬼鬼祟祟,便问珠儿笑些什么。 珠儿倒也大方,直说阳筠又要换衣裳了。 “娘娘上月刚做的衣裳,这回可要派上用场了。”珠儿笑得甜,“前日才安排了人又做一批,听有经验的管事们说,做了这批也就够了。因此都做成一样大小,不过多预备了几身,把冬日的也一齐备下,再有几件夹棉的,等开年便都好了。” 阳筠瞪了珠儿一眼,佯怒道: “等开年,什么就好了?” 珠儿心知阳筠并未动气,然而毕竟是她失言,即便阳筠不怪,她也该认个错。她瘪了瘪嘴,眼珠儿转来转去,低声认了错。 “再如此多嘴,就饿两天!”阳筠说着,瞥了一旁低头不语的秋云,见秋云面不改色,阳筠心中颇觉安慰。 才刚用了膳,外头便报说段良媛来了。阳筠并未坐上位,只在正殿厅随便的胡椅上坐了,便吩咐请她进来。 段良媛给阳筠行了跪拜之礼,阳筠赐她坐了下首的位置,二人说起话来。 “你来得可巧。”阳筠微微一笑,“今儿我起得晚,才刚用完早膳,你若早来哪怕一刻,都要在外头冻着等了。” “倒也不是妾身来得巧,实在是早起事多,因此耽搁到了这会儿才来。本以为自己来得晚了,还怕娘娘不便见妾身呢!”段良媛笑道。 春桃彼时正给段良媛奉茶,闻言不禁微微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奉茶,将茶盘递给门口的侍女,便又进来侍立一旁。春桃之所以看段良媛一眼,是因为段良媛早就来了。 彼时阳筠才刚用膳,坠儿便要通报,段良媛忙按住坠儿的手,微笑着摇了摇头,坠儿不过看了段良媛一眼,便点头微笑,瞒过她来早一事不提。 直到现在,春桃才有些明白。娘娘起得那般晚,虽说是在孕中,说出去也嫌难听。陛下与太子殿下特意免了一切问安之礼,又不许人来叨扰,想也是顾念她孕中辛苦,且又经了凶险,让她随意安心养胎。 春桃想得明白,不禁又对段良媛生出几分钦佩来。难怪太子妃殿下偏与她交好,这段良媛实在是个水晶心肝的人儿。(未完待续。) 第一六七回 贪成痴 听见段良媛说早起殿中有事,阳筠自然顺着问了下去。 段良媛见问,便委婉地说了起来。这也才是她今日要来说的正事。 “璟哥儿如今可比刚到延芳殿好了许多。”段良媛笑道,“只是妾身还不大适应,虽说凡事都有乳母与侍女料理,妾身总是不能放心,定要看着她们做了,心里才能踏实。” 阳筠见她开口就说璟哥儿的事,猜她其实想说的是徐昭训,可看着段良媛兴致勃勃的模样,似乎又确实像是来说闲话的,便没打断她。 毕竟八凤殿如今寂寞,能常来常往的,也就只有段良媛一个了,她整日过来说话,恐怕早练出一身没话找话的本事。 段良媛继续说着璟哥儿的事,又说他淘气,有时看着也乖巧。 “不过妾身倒有些忧心,生怕他还记得生母。”段良媛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近几日璟哥儿倒不常问了,之前每一两日总要问上至少一回,妾身就编了话哄他,说他娘亲病了,要过两年好了才能见他。” 阳筠闻言摇了摇头: “这样的话未必管用,怕他非但不忘,反倒要惦记了。不如下一剂猛药,或唬他不敢再问,或者就说徐昭训病死了,可能还要好些。” 段良媛苦笑道: “正是呢。还是太子殿下前两日去看望,见璟哥儿闷闷不乐,问出了此事,也和娘娘说的是一般,让吓唬他几次。” 阳筠颇为不解,道: “既然你跟殿下商议过,又得殿下首肯,只行事便好了,为何还愁眉不展呢?” 段良媛忙打起了几分精神,笑道: “妾身已经照着办了,无论是谁,只要听见璟哥儿问徐昭训的事,便给他一张黑脸看。” “可有效没有?”阳筠刚问出口便反应过来,“看你的模样,想是已然奏效。” 段良媛没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阳筠微微一笑,直直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头的话。她饶了个圈子说徐昭训的事,不可能只为说明璟哥儿与她亲近,更不会是为了说徐昭训彻底被武承肃厌弃。 段良媛略低了声音,道: “娘娘现在孕中,最怕多思多虑,想来无人敢以琐事惹娘娘烦忧。若妾身多嘴了,还望娘娘勿怪。” 阳筠略低了头,思忖片刻后抬头看了看坠儿。坠儿立即会意,将殿内其余宫人悉数打发出去,只留下她自己并芙蕖、珠儿三个。 段良媛这才开口。 “那徐昭训从前不过是心疾,若她自己能宽心,或许还可医治。”段良媛低声道,“娘娘想是不知,前几日医官去看时,说徐昭训已然完全疯了,人已经被挪去后坊了。” “怎会?”阳筠脱口问道。 她实在是有些吃惊。原以为徐昭训见儿子被夺,无论如何也会努力撑着,待养好身子再去跟人争儿子,哪曾想就这么便疯了。 段良媛摇了摇头,将身子往阳筠那边微倾,声音又低了三分,道: “也不知她是否做了什么,为何右春坊那么些人都不怕,独她一个疯了。想来还是她自己心虚,怕是对楚奉仪有愧罢?不然,若只是见了鬼,看见的又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哪至于就怕成那样?” 阳筠明知她有话说,却故意问道: “她能有什么心虚,人是自己吊上去的,连手书也有。” 手书的事或许有不少人信,但段良媛从没信过。她知道武承肃的心思手段,也知道这事非要如此,才能避免连累东宫,想起阳筠那日从延芳殿出去就碰上了太子一行,当时陪在武承肃身边去的右春坊,必然清楚其中隐情。 段良媛信得过阳筠,便也不装傻,直言道: “那手书妾身没见,不好议论,但疯了的徐昭训妾身是见过的。” 说着,段良媛把昨日去了后坊、见徐昭训、听她说胡话的事情跟阳筠讲了。 原来那徐昭训如今虽然疯癫,口中却不时会说出些真话来,尚未到满嘴胡话的地步。段良媛听说人被挪去后坊,也是因为璟哥儿的缘故,便悄悄过去看了看她。 进去后坊的人多半睡的是草褥,武承肃对徐昭训也算善待,让人给她一间单独的屋子不说,用的还是棉褥棉被,又专门安排了两个人照料她。 他这一番费心,不知是为了弥补心中不安,还是为了璟哥儿的颜面。 然而后坊里味道十分不好——那些疯癫的人哪知道干不干净?常常是想拉就拉,想尿就尿,不分时候也不分地点,不少人就直接在草褥上解手,回头还睡在上头。 若搁在夏日,因怕气味太重熏着自己,看管的内侍倒会让人勤去更换,如今天冷,哪有人管他们如何?徐昭训那屋子虽然还好,但整个后坊都是异味,实在让人呆不下去。 因此进去还不到一柱香的工夫,段良媛便忍不住要走。 说来倒也真巧,她才刚要出去呕吐,还未等她完全转过身去,就听徐昭训在那边小声嘟囔。段良媛登时便留了意,连作呕也忘了,直接走近了一些去听她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徐昭训说的就是楚奉仪的事,诸如半夜闹鬼,楚奉仪死前说了些什么话,反反复复念叨了许多遍。 段良媛耐着性子又听了半晌,便听徐昭训小声说楚奉仪去过琼思殿。 “琼思殿有鬼!琼思殿有鬼……催命的鬼……”徐昭训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嘴里一直不停,两眼直直地盯着地面。她已然全疯,根本看不到旁边的人。 段良媛昨日听了这些话,晚上思索了整夜,便决定来跟阳筠说说。武承肃因挂念阳筠身体,许多话不曾说与她听,段良媛却认为阳筠应该知道这些。 “依妾身看来,琼思殿确实有鬼。”段良媛眉头紧蹙,低声道,“不是妾身瞧不起人,那仇良媛是没这个本事的,况她家原就倚靠着东宫,比不会做出此事,只是琼思殿那些宫人,怕是要好好留意了。” 阳筠缓缓点了点头。 诚如段良媛所说,这琼思殿的“鬼”做事全不考虑东宫,根本就没安好心,难保不会有下一回。 这样的人,便是武承肃不将其放在眼里,东宫也不能容他。(未完待续。) 第一六八回 牵一发 阳筠听了段良媛的话,将琼思殿的事放在了心上。 她以为段良媛的话说完了,不过再坐片刻也就走了,没想到段良媛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 “有话直说便是,你与我还要如此遮掩么?”阳筠轻笑道。 段良媛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好大决心才又道: “这话妾身并无把握,本不想多嘴,真怕说错了连累人,但若不说出来,回头倘因那人生出祸事,妾身便是万死也莫能赎己罪。” 阳筠立即明白段良媛的意思,知道她说的还是琼思殿的事,看来是有疑心的人,只是无凭无据,不敢轻易说出口。 “说便罢了!”阳筠正色道,“左右也都要查一番,琼思殿里的人一个都逃不了,不过是怀疑了哪个便先查哪个而已。” 段良媛略低了眉眼,似乎仍在纠结。 阳筠不禁觉得十分奇怪。便是武承肃自己疑心了哪个,也不会说办就办,连查也不查彻底,不给人辩解的机会,这段良媛好好的,究竟为何这般操心谨慎? 看着段良媛为难的模样,阳筠猛地想起一个人来。 她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抿起嘴唇,双眼盯着面前地上,眉头微蹙,显然是在想什么烦心事。 坠儿与珠儿见了,心中微微有些吃惊。听两位娘娘方才的话,分明是疑心了琼思殿的什么人,可琼思殿里除了仇良媛,哪还有什么要紧的人物? 二人跟着回忆仇良媛身边的人,及想到了一个人,不禁也是大惊。 她俩忙转头看向一直站在段良媛身后的芙蕖,芙蕖也正瞧着她们。见她二人恍然大悟,芙蕖微微点了点头。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武承肃心腹、崇仁殿总管丁鑫的兄长,琼思殿的掌事,丁家三兄弟中行二的丁淼。 琼思殿里一个比一个蠢笨,只有这丁淼有眼色,因此琼思殿与别的宫殿不同,并不是由娘娘的贴身侍女掌事,而是由丁淼打理。 若说琼思殿里那些愚人能传递消息,甚至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本身就不太可靠;而要想在精明的丁淼眼皮子底下作祟,则愈发难了。琼思殿里最可能捣鬼的,竟然就是丁淼。 坠儿与珠儿以为那丁淼所为不过是楚奉仪之死,最多是他心怀叵测,有意陷害东宫,查出他与何人联系也便罢了,殊不知阳筠与段良媛想到了其他。 段良媛所愁的是此事必然要扯上丁鑫,她左思右想后才开口: “妾身自知没那么重分量,若贸然跟太子殿下提及那人,殿下未必肯信,许还会觉得妾身僭越,甚至包藏祸心。依妾身看,莫如将此事告知娘娘,由娘娘定夺。” 段良媛这话半真半假。 她惧怕武承肃,自觉分量不足,不好说丁鑫的兄长,这倒是她的真心话,然而“包藏祸心”云云却属无稽之谈。她真正担心的,不过是无论自己认错认对,都只会给武承肃添堵。 而阳筠去提自然不同。且不说武承肃对阳筠的纵容与信任,便只凭阳筠对武承肃的了解,这事就合该由她去提。 丁鑫虽与兄长不睦,甚至可以说是有仇,但倘若真查出了丁淼有鬼,丁鑫那里总还是有些为难,不知丁淼之事会否连累丁鑫。若查不出什么,武承肃与丁鑫怕就要隔了肚皮了。 阳筠也想到了这一层,但以武承肃对丁鑫的信任,和丁鑫对太子的忠心,想来还不至于为此事便伤心,更不会伤了二人之间的主仆情分。段良媛显然是怕得罪了武承肃,又怕判断有误,白累了大家伤感情,故而把事推给她。阳筠理解其意,因此并不怪罪。 让她久久不能平静的,是另外一桩大事。 尝闻丁氏长兄丁森入宫最早,又于药上有十分的天赋,原本在昭容殿里做殿头,也不知怎么被昭容冯氏赏识,冯氏死前将他送去了御药院,如今已是御药院的副都知。 丁鑫是因为自己机灵又有些节气,这才被武承肃重用。而丁淼本来不能进宫,之所以如今能在东宫里头当值,据说都是靠了长兄的脸面。 这丁森忽然就进了御药院,又把位置坐得稳稳,不是靠了钱氏,便是靠了武岳,至少明面上他要偏向一个。 而无论他实际偏向了哪一个,都只能说明冯昭容死得蹊跷,跟钱氏和武岳的斗法脱不开干系。 阳筠越想越深,前前后后多少事被她串在了一起,从入燕以来的诸多疑问本都藏着,竟好像突然被掀开来一角,令阳筠觉得脊背发凉。 她怕思虑过多伤身,只说了句“我晓得了”,口中便嚷疲乏,直要回内室休息。 段良媛见她脸色不好,又不管不顾地要逐客,以为此事果然难办,十之八九还要顾忌着丁鑫那边。因怕阳筠动了胎气,段良媛一边起身,亲自扶了阳筠往内室去,一边开口宽她的心。 “娘娘好生休息就是,这事记在心里,让人多盯着也就罢了。”段良媛低声道,“如今太子殿下已经把路都断了,他再要递消息也难,有人想要害他更是不易,待回头出了月,再细细谋划也不迟。” 阳筠嘴唇微翕,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只告诫段良媛千万不要说与旁人。 “这事非同小可,不是死了个楚奉仪那般简单,”阳筠站定了身子,定定看着身后几人,沉声道,“其后头必有要紧人物。这人如此坑害东宫,不揪出来终是不行,幕后之人藏得深,如今且留着他,待有工夫了慢慢地挖。” 段良媛与坠儿几人躬身应“是”,不觉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 阳筠由她们扶着,靠床坐了歇息,因用过早膳没多久,不好立即就躺下。 段良媛心下略安,带着芙蕖跪辞阳筠后回延芳殿去了。 阳筠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晚间得空便将此事说与武承肃听。或者武承肃早有此虑,不过没对她说明而已。 她这才有暇想方才只想了一点、便不敢往下深思的事,果然脊背上还是阵阵发凉。 阳筠只觉自己如今所想,与当年真相应相差无几。(未完待续。) 第一六九回 动全身 魏国王宫里,周绎一路黑着脸往沈夫人屋里去。 他刚听说沈兖气冲冲地来,便料到是跟自己的事有关。本想挡在母亲前头,不想青英与周绰都拦着他,让他离开。周绎略一细想,情知只有母亲镇得住那个倨傲的舅父,便顺从地跟着出去避风头。 但这不代表他能咽得下这口气。 据门上的小厮回报说,沈兖走时垂头丧气,似乎在沈夫人那里吃了个瘪,不少人幸灾乐祸来着,然而周绎听闻后,竟一点也不觉得痛快。 他并不针对舅父,虽然舅父非塞了个青英给他,但于其他事情上却从未亏待过他。相反地,自己如此对待青英,反倒有些对舅父不住。 然而不想碰就是不想碰,周绎连勉强自己都不能,丝毫提不起兴趣来。 刚听说舅父打道回府,周绎便往母亲房中去,他急着跟母亲说话,生怕母亲动了气——即便把舅父打发了,母亲想也受了舅父的闲气,这事归根结底总是由周绎而起。 才刚迈进门,周绎便看见父亲站在母亲身旁。母亲低声说着什么,父亲则一脸漠然听着。 这才是父亲平日的样子。 周绎心中冷笑。 “母亲!”周绎朗声道,直接打断了他们夫妻的谈话。 沈夫人朝他温和一笑,只略点了点头,便又和周道昭说了两句,语毕望向周道昭,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周道昭先抬头看了看周绎,接着看向门外,若有所思,半晌也没个反应。沈夫人也不催,就在旁等着。 周绎见二人情状,便猜所谈之事与他有关,只不知道二人具体说的是何事。想来母亲有什么谋划,需得请了父亲示下才行。 等了许久,周道昭忽然道:“先查明了,再跟他们讲清楚。如今正是好机会,若不能把握,这么些年的工夫就都白费了——你莫要不忍心!” 沈夫人眼神一黯,咬着牙缓缓点了点头,只说自己“心中有数,会把握分寸”,便将周道昭送出门外。 经过周绎身边时,周道昭蓦地站定,打量了他好几眼。周绎由着父亲打量,当真面不改色,待周道昭再抬脚,他便跟在母亲身后恭送父亲出去。 沈夫人又回头,在上头的胡椅上端坐毕,才问周绎来做什么。 “不过是看望母亲,恐母亲动气伤身。”周绎恭敬道。 沈夫人十分无奈,摇着头叹气道:“你既知道挂念我,为何不能善待青英?若非你如此荒唐,你舅父又岂会找上门来?” 周绎知道有人故意把消息漏给舅父,他大致也能猜出是谁所为,只是此事确实是他有错,更因此连累了周家,害得母亲难堪,因此还来不及分心找人算账,周绎便来母亲房里赔罪。 见沈夫人出言责怪,周绎跪地叩首,一副诚心认错的态度,奈何口中一言不发,分明不是真的悔过。 沈夫人知道他的性子,不敢过多责备,只又劝了两句让他接受青英的话,见周绎还是一言不发,便打发他下去了。 周绎却不立即就走,只是顺从地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沈夫人,问道: “母亲打算如何处置?” 沈夫人一声轻笑,似乎有些苦涩,又有几分不屑。她微微出了片刻的神后,摇了摇头,道: “也折腾不了多久了。待查清了再说罢!” 周绎闻言应声退下,心中却不禁想起方才他进门时,母亲与父亲说的那寥寥几句话。 看来父亲终究是要动手了。 虽说这也是他想要的,然而真到了箭在弦上的这一天,周绎竟有些恐惧——他甚至怀疑起自己来。周绎反复问自己是否非要如此才能达到目的,奈何他人在局中,无论如何苦想也总无答案。 周绰听说后,憋了半个多时辰没说话,脸色也难看得很。周绎原以为三弟也与他一般看不开,不想晚上的时候周绰却忽然来劝他。 “父亲谋划了这些年,眼瞅着就要事成,自然不容别人阻拦。”周绰低声说着话,眼圈禁不住红了,“要怨就怨生错了时候,没有周绍那样的福气。” 周绎双拳紧握,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此虽吾所求,于心却是难安。” 周绰苦笑一声,道:“‘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好恶无决,而无所定立者,可亡也’。举棋不定则败,何况天下?如今锋芒已露,再想收敛也是不能。” “若非因为我,想不至于就有今日。”周绎凄然一笑,道,“不瞒你说,此刻我仍旧不愿退缩,只是心中有些不忍罢了。” “兄长这话倒教我不知说些什么好,不知是该说兄长妄自菲薄,还是太过尊大了。”周绰苦笑道,“便是没有兄长,也总有周绍,再不济还有我,并非因为哪个人才如此的。” 见周绎仍紧锁着眉头,周绰一狠心,把日间劝自己的话都说给周绎听。 “不过是父亲的谋划罢了,你我也曾当过棋子。兄长只需袖手旁观,由着父亲谋划便是,何须如此自苦?便是没了你我,父亲也不会或停的。更何况如今容不得我们犹豫,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兄长便是不为自己,不为筠姐姐,也总要为周家这些人罢?” 周绎闻言,笑容愈发苦涩。 周绰说得有理,便是立即事情说破,父亲也不会回头。如今再大的事都是小事,不然舅父今日这一闹,可不会就这么轻易收场,怕连青英都送回沈家养着。 道理他本都明白,只是迈不过心中的坎,总觉得十分过错里,他至少要有七分。事实上,这过错父亲有七分,燕皇有一份,周绎自己仅一分而已。 余下的那一分,是周纪自己不上进所致。之所以成为弃子,不过是周纪自食其果罢了。若周纪能有一点及得上三个弟弟,父亲也不至于那样狠心,舍得将其推出去。 沈羽房里,出去查探消息的婢女正躬身而立,低声说着打听来的消息。 “六柱如今已被关起来了,奴婢另外找了人替他,对外只说他吃错了东西,脚软得厉害,要在家里歇两天。”婢女轻声道。(未完待续。) 第一七零回 香袭人 “奴婢带人问了几次,因夫人嘱咐了要留他性命,奴婢等下手不敢太重。那六柱胆子小,不过三十几个板子便都说了,说他只是收了银钱,让看着二公子行踪,更多的他就不知道了。” 婢女俯首低头对沈夫人禀告所查的结果,看不出面上有什么表情。 “他把消息递给谁,可招了么?”沈羽冷冷问道。 “回夫人的话,说是世子房里的一个叫刘有才的小厮与他联络。”婢女说话十分干脆利落,“奴婢之前从没听说过这个刘有才,特意让人去打听了一番,说是常帮世子夫人跑腿,到外头买脂粉和时新料子的一个。奴婢不敢惊动了人,只打听了这些便先收了手。” 沈夫人只冷哼了一声,不再追问六柱吐了些什么,直接问起周绎的事情来。 “二公子那边如何了?” “奴婢听闻二公子回去后神情悒悒,与三公子说了半晌的话,竟把三公子也弄得不言语了。”婢女低声道,“后还是三公子先好了,不知劝了二公子什么,二公子才好了许多,如今已看不出什么不快。” 沈夫人点头不语。她知道周绎没他父亲那般狠心,事到临头难免会生懊悔之心,有退缩之意,才刚见他对周道昭那般态度,沈夫人还怕周绎迈不过去。 刚知道丈夫要放弃长子时,沈夫人难过了许久,甚至连续几天对周道昭不理不睬,试图逼迫他改主意。后见周道昭实在是铁了心,她才不得不静下心来与其详谈,岂料一番长谈之后,竟然是沈夫人被周道昭劝服。 周纪是扶不起的阿斗,魏国所图者大,留他居于世子之位实在于大业无益。且魏国锋芒日益显露,就算周道昭不反,武岳也容他不下。如今地利人和,只差了天时一件,周道昭岂能为了小利错失良机? 沈羽思来想去,让婢女先盯着那个刘有才,看他平日里常和谁说话,与哪个交接最多。婢女应了一声后,躬身退了出去,自去打点夫人交代的事情。 沈夫人的婢女眉清目秀,若非她冷着一张脸,倒也是个不俗的美人。此人平日看不出什么,似乎只是沈夫人房里一个颇为得脸的婢女,但周道昭、沈兖等人都清楚她的底细。 那婢女名叫月香,比周纪还小两岁,是沈夫人家里送进宫的,专门给沈夫人做些难为之事。 其父在武岳对邻国兴兵时战死,其母腹中怀着她们姐妹,待国破后辗转流落到魏国,寻到沈府讨生计。沈父见她可怜,便先收留了她,令做些针线上的事,她母亲技艺虽然有限,学得倒还快,一些简单的活计也能独自接了。 后月香之母难产,勉强生下两个女儿便撒手人寰。月香与胞姐根骨较好,人又都稳重机灵,沈父有意训练她们成为探子。其姊七岁时便被送入燕国,如今人在何处、是生是死,月香一概不知。 月香长成后,沈父送她进宫里当差,如今陪着沈夫人已第二年,年龄虽然不大,却为沈夫人做了不少事。 沈夫人让她盯着刘有才,月香自然照办,立即把人手安排妥当。不盯还不打紧,这一盯可算盯出事来了。 周纪将自己房里的婢女睡了个遍,偏他只是酒后胡闹,根本没将人放在心上,事后还十分厌弃。除了撷芳与另外两人能得他看顾,余下的三五个周纪幸过两次便罢了,他甚至连话都懒得和她们说。 起初倒也还好,大家都存了往上爬的心思,只等着世子何时再来,后见撷芳光明正大做了通房,便有人心中不快。可撷芳出头,她们好歹也算看到了希望,便都耐着性子等了下去。 在傅天瑜的算计下,撷芳也被周纪丢开,众人这才灰了心,各自谋划起出路来。 其中有个婢女名唤菁儿,因外祖是唱戏出身,母亲虽嫁与周家世仆,她地位却始终不高。 菁儿母亲貌美,身段气质也较好,因此菁儿又比其他几个不同。周纪虽喜与她同宿,醒来却会加倍厌烦,不仅因为其母是戏子所生,更因为其父乃周家世仆,主仆之分在周纪与她之间尤为明显。 那菁儿自恃有些姿色,便将心气儿抬得老高,以为主子们便是要抬举,也必定是先抬举了她这个家生子,不料却被那个容貌一般、又有些愚钝的撷芳占了尖儿。 菁儿心中忿忿不平,后见连撷芳都落了一场空,她才明白事情远非她想的那般简单。菁儿因此静下心来,不再理会周纪的事,只专心给自己谋出路,可巧被她发现刘有才颇受世子夫人器重。 不过略使了些手腕,那刘有才便乖乖上钩,对菁儿十分迷恋起来。二人常在背人处行苟且之事,便是忌讳被人瞧见,有时不能入港,刘有才也要狠狠蹭她几下煞痒。 二人虽然小心,却总能被人瞧出些端倪来,偶尔还会有人撞见他俩鬼鬼祟祟。然而这本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加上两人平日也没得罪人,倒也没人跑到主子跟前告状。 何况分明是世子将众人睡了又丢开,且世子与其余三位公子相比相差太远,一众下人本就生了不平之意,乐得见周纪被人戴绿帽子。 月香的人手才盯了两天,就发现刘有才与菁儿偷情一事。据人回报来看,那刘有才与菁儿分明是瞒着周纪夫妇的,菁儿也不受他二人待见,消息传递必不是通过菁儿。月香听说此事后,并没立即报给沈夫人,而是让手下人继续盯着刘有才。 又盯了三日,便看见撷芳去找刘有才,不知说了些什么。当日晚间,刘有才便“闲逛”到了六柱添灯油的那条廊上。 月香听闻,又让人去探撷芳的底细,全部弄清之后才把事情撮要删繁地报给了沈夫人。 沈夫人绕过了刘有才,让人直接把撷芳叫来。 “要瞒着世子夫人么?”月香问道。 她心知沈夫人没提刘有才,不是刘有才这人没有用处,而是将此人交给自己处理。 至于那撷芳,可是用来做文章的。(未完待续。) 第一七一回 怜同命 沈夫人“哼”了一声,冷笑道:“不用刻意瞒着,也不需要闹出多大动静,把人请来了就是。” 月香听了沈夫人的话,果然派人去周纪那边,让直接叫了撷芳过来。 撷芳听说是沈夫人叫她,哪敢有片刻耽搁,略整理了衣裳头发便匆忙出来,跟着来人就往沈夫人屋里去。另有人告诉傅天瑜,说撷芳被沈夫人叫了过去。 傅天瑜顿时不安起来。 “可说了因为何事么?”傅天瑜急急问道。 来报信的人不知道内里种种,见傅天瑜问得急切,不禁有些发愣。夫人叫人还需要交代缘由不成?说让过去便只能乖乖过去。世子夫人能问出这话来,倒也真是奇怪。 心中虽然不以为然,那人脸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只叩头道不知: “夫人只说让撷芳过去,并未让她带着什么,许只是有话要问。奴才也没见来人不耐烦,想不是什么急事。” 傅天瑜倒不耐烦,挥了挥手示意那人下去。待人走后,傅天瑜呆呆地坐在胡椅上,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起来。 沈兖的事过了好些天,虽然没见有什么动静,傅天瑜却也没完全懈怠,心中总还有些惦记。可巧撷芳就被沈夫人叫了去,若说跟沈兖来闹的事无关,傅天瑜自己都不信。 她不禁苦笑起来,早知如此,她就先忍这口气,不去招惹撷芳了。可转念一想,谁让那撷芳说出那样的话来?换作任何一个主子,听奴才说了那样的话,怕都忍不得罢? 什么叫“便是奴才对主子”,也不必如沈青英对周绎那般恭敬? 傅天瑜想起那句话就气,这撷芳若不收拾,迟早要爬到她的头上。她自觉自己还算不错,竟忍了撷芳这么许久,没说把她打残丢出去,或者弄她一身伤痕累累。不过每日羞辱她两回而已,或许撷芳并未记仇。 撷芳一路忐忑地往沈夫人房里去。她不知夫人有什么事能问到她的头上,仔细想了许久,还以为是沈夫人想打听世子起居,因她是傅天瑜认下的,因此才找上了她。 才一进门,便看到地上趴了个屁股开花的小厮,撷芳顿觉大事不妙,也顾不得那人裤子只穿到大腿,愣着瞧了几眼才回过神来。 这显然是要算账的。 撷芳慌忙跪在地上,给沈夫人磕头请安,果然未听见沈夫人要她起身。撷芳平日没有扫洒一类的差事,也不招惹是非,不过帮着傅天瑜做些琐事。她脑筋飞转,总算让她想起傅天瑜安排的,让她打听周绎、周绰动静的事。 可不过打听些消息,沈夫人何至于打人,又把她也找来呢?这是要她招认,还是要那人与她对峙? 她稍稍偏了头,偷偷去看那小厮,虽只能看见半边脸,却只是略有些眼熟罢了,说到底是不相识的。 屋里一片死寂,那小厮被打成那样,按理是要呻吟的,可他一点声音也没有,若不是撷芳能看到他咬牙皱眉,还真会把他当成个死人。 当奴才的就是命苦,指不定做了什么错事,说挨打就要挨打。 因此她才使劲儿往上爬,攀着周纪不肯松手,其实自从周纪睡了其他几人,撷芳的心就冷了。待傅天瑜整日羞辱她,撷芳心中愈发怨恨,却苦无其他出路,不得不装作没事儿人一般,继续赖在傅天瑜跟前。 看着那个小厮痛苦的模样,撷芳仿佛能感觉到他的疼痛,她真怕稍后说错了话,也挨这么一顿板子。 可她毕竟抬了房的,沈夫人未必会对她下如此重手吧? 撷芳胡思乱想了半天,才惊觉沈夫人一直没说话。 沈羽就那么看着地上跪着的婢女,一句话也不说。虽说是抬了通房,可这是什么货色?别说容貌气质,便只说她盯着个没穿裤子的小厮看,就不是什么妥当的人——那傅天瑜不是眼瞎了就是故意的。 转念一想,据说周纪自己也喜欢往这个撷芳屋子里去,想来是撷芳在床上有些手段,这才留住了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如此不成器,也亏得傅天瑜不甘心,尽力替他谋划。 只可惜傅天瑜也是个蠢货! 沈夫人越想越气。 她看见撷芳不时往小厮脸上扫一眼,便由着她看了半天,估摸着撷芳心慌得不行了,沈夫人才开口问话,语气十分冰冷: “你可认得挨打的这人?” 撷芳呆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沈夫人是问她话,忙磕了头,俯首答道: “回夫人的话,奴婢只看着有些面善,却不认得此人。” 沈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嗤笑道: “或许是我没把话说清楚。今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别想着糊弄我。我知道的只会比你所知的还多,问你不过是要你作个证罢了。你若还想帮人瞒着我,就休怪我不留情了。” 撷芳闻言,愈发确定了是傅天瑜打听二公子的事,顿时心如擂鼓。其中究竟她并不知,若自己都说了,夫人却以为她尚有隐瞒,可怎么办? 她苦思了半天,奈何实在有些蠢笨,根本想不出什么来。撷芳只得横了心,但凡沈夫人问的,她都实话实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便罢了。即使因此挨了打,也不能自作聪明,以为能揣度主子心思,结果猜得偏了,反倒受罚挨打。 更何况她不善撒谎,人家随便一句就能令她心虚,甚至哑口无言。傅天瑜正是发现她嘴笨,这才多次出言羞辱她的。 撷芳拿定了主意,又说不认识那小厮,请沈夫人告知名姓,或许她能想起来。 沈夫人冷冷道:“他叫六柱,是廊上添灯油的,你可知晓此人?” 撷芳闻言身子凉了大半,心道世子夫人果然不干好事,让她做的事看来有不妥,竟因此得罪了沈夫人。也不知是傅天瑜自己看上了二公子,如今闹出来了,还是她有意要害二公子,特意让人监视着。 无论傅天瑜捣什么鬼,撷芳都恨不得立即把自己摘出去。才刚听了六柱的名字,她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傅天瑜让她做的事都说了,末了还解释了其中一些帮忙传递消息的人,哪个负责盯着哪一块,说得十分详尽。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推荐票、月票,真心感谢!(未完待续。) 第一七二回 垒高台 见撷芳滔滔不绝起来,沈夫人又好气,又好笑。 她笑的自然是撷芳这般经不住吓,竟不消人问,便一五一十地招了出来;气的却是傅天瑜如此愚笨不堪,心眼、手段都没有,连用的人也都这般无用。 撷芳一口气把所知都说了,连傅天瑜如何羞辱她也没保留。话一说完,她便开始不停磕头,求沈夫人饶恕,说自己只是奉命盯着,并不知道世子夫人是什么打算。 沈夫人冷眼看了半天,虽然相信撷芳说的话,情知她所知不多,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不管怎么说,撷芳几个总是勾引了周纪,即便周纪错得多,身为婢女也该守着本分。主子偶尔睡过一次也便罢了,不该存了心思攀高枝,指望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沈夫人由着撷芳磕头,并不出言拦她,也没让她起身,还是撷芳自己磕得太多,头晕得厉害,求饶的声音才越来越小,后来竟不再求了,只跪伏在那里发着抖。 沈夫人心中冷笑。 怪道傅天瑜要整治这个撷芳,想是她平日言行有失,令傅天瑜心中不顺了罢?正想着,月香在外头求见。沈夫人闻言,让她立即进来。 月香刚把刘有才带了去,还没等月香拷问,刘有才便和撷芳一样把话都什么都招了。他连主子睡过的婢女都敢上手,哪里还有什么忠心?为了自己过得好,他可真是不管不顾了。 然而刘有才所知也不多,只知道世子夫人让他盯着二公子和三公子的动静,尤其要留心二公子房里的事,连半夜里有没有叫婢女进去都要打探。 “刘有才所知倒不多,世子夫人是何目的,他都不清楚,只有一点想是有用。”也不等沈夫人问她,月香便把该说的都说了,“约莫八九日前,刘有才曾奉命出去买东西,去的是四娘子家的笔墨铺子。” “笔墨铺子?”沈夫人闻言皱了皱眉。 “是,四娘子家城西的那间笔墨铺子,让买几沓浣花笺回来,再挑块好墨。”月香低声道,“当时给他的不是碎银子,而是两个荷包,一个大的说是让他采办用,一个小的说是给他的赏钱。” “那个刘有才都拆开看了?”沈夫人心中已明白了五分。 “拆开了,小的里头足有五两碎银子。大的他也看了,约莫有十七八两,没见有字条一类。”月香恭敬答道。她知道沈夫人心中必然清楚,许多话不消她一一解释明白。 沈夫人确实明白。那荷包里头想是只会装银子,傅天瑜不会傻到把字条夹带进去,但荷包有几层,中间是否有夹带,那刘有才就不得而知了。 没想到四娘子也掺和了进来,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从前的事记恨周绎,还是恨着旁的什么人,怎么好好的,非要和傅天瑜搅在一起。 沈夫人略一思忖便有了决定。她先让月香把六柱和撷芳都带下去,又让人去找傅天瑜过来。 傅天瑜听说沈夫人找她,情知东窗事发,虽然有些慌乱,却不觉害怕。 她总觉得这事是周道昭夫妇太过分,自己这番图谋虽有不妥,却也是无可厚非之事。恶虎尚不食子,周道昭夫妇舍得下周纪,难道还有脸训斥她傅天瑜么? 傅天瑜一路走着,心中早打定了主意,若沈夫人要罚她,她就据理力争,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指责他们一番。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今日她只求保全周纪,让他稳稳当当做这个世子,日后之事自可以徐徐图之。 刚进门,傅天瑜便看见沈夫人坐在上头,脸色十分难看。她恭恭敬敬地给沈夫人叩了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沈夫人教她起身,却没许她坐下。傅天瑜心中冷笑,她把心一横,只等沈夫人开口教训她。 “刘有才可是你屋里的?”沈夫人直接问道。 “回母亲的话,是世子屋里一个跑腿的小厮。”傅天瑜柔声道,心想如此开门见山也好,不绕圈子,省得她忘了才刚想好的说辞。 “那菁儿也是你屋里的罢?”沈夫人又问。 傅天瑜这才有些慌了。 她本以为沈夫人问过了刘有才,接着问的不是撷芳,就是那个什么叫六柱的,哪想到沈夫人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人。 难不成今日的事都是菁儿搞鬼? 傅天瑜一旦多心,以为有了意料之外的麻烦,顿时觉得事情未必在自己控制之内,心里先慌了两分。可转念一想,无论是谁来告状,周道昭夫妇意图令次子上位总是事实,稍后话说开了,她依然是占理的那个,傅天瑜又不禁又安下心来。 见沈夫人问起菁儿,傅天瑜直接应了,说是她屋里的使婢,其父是周家世仆。 “菁儿可是给了世子了?”沈夫人语气冰冷。 傅天瑜低声应“是”,才刚安定的心又忐忑起来,直觉今日事要彻底脱离她的掌控。 果不其然,沈夫人略说了刘有才与菁儿偷情一事,便怒斥傅天瑜相夫不善,约束不严,令周纪做出这么些荒唐事,还管不住下人,令周家蒙羞。 傅天瑜心中不平,心道事情都是周纪自己做的,又是周道昭夫妇逼他至此,跟自己并无干系。然而她嘴上却不敢这般说,妇道如此,她不得不遵。傅天瑜一边听沈夫人训斥,一边在心中生出些疑问来。 莫非今日只是为此事才叫她过来,而不是为她派人盯着周绎,又往沈兖那里传递消息么? 傅天瑜不禁皱了皱眉。 沈夫人心思太深,她实在不能放心。不过才说了几句,便能让她心慌意乱,甚至暗指她妇德有亏,就差直接定了她的罪名,把她赶出周家了。 若此时沈夫人提起正事,傅天瑜哪还有底气还口? 沈夫人见她神不守舍,忽然问道: “让人盯着周绎屋里的动静,可也是你指使的?” 傅天瑜登时缓过神来,慌忙跪地,口称“冤枉”,说自己从没让人做过此类事。 “做嫂嫂的哪能如此不避讳,要去盯着叔叔房里的事?”傅天瑜语气又急又气,似乎还有点委屈,“儿臣总归是傅家女儿,怎会如此荒唐?” 沈夫人冷笑着问她道: “你是想保住周纪的世子之位不是?” (未完待续。) 第一七三回 众人推 傅天瑜浑身冰冷。 沈夫人能问出这话,就证明自己所料不错,周纪果然被周道昭放弃,随时要把世子之位让给周绎。可周纪是世子,不是太子,若要换周绎来坐这个位置,哪是禅让立废那般简单? 她咬了咬牙,直言道: “母亲既已查明,儿臣也不愿再隐瞒。的确是儿臣让人去盯着周绎,看他是否有意谋求世子之位,不想意外得知周绎与青英不睦,这才因利乘便,让人把消息告知舅父,以求绝了周绎的路。” 沈夫人恨得直咬牙,她缓缓摇了摇头,面上难掩失望,问傅天瑜道: “你可知如此一来,不仅会伤了周绎的名声,还连累得青英无法做人?” 傅天瑜苦笑一声,不紧不慢道: “儿臣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不然也不会这般为之。儿臣此举不过为了保全夫君,并不觉有错,便是连累了青英,也是无可奈何。” 沈夫人眯着眼,打量了傅天瑜半天。 仍然是看起来有些庸懦的相貌,不想她愚鲁有余,怯懦可是谈不上的,为了一己私利竟然如此不计后果。分明蠢钝不堪,还偏要以为自己敏慧多智。 怎么早就没看出她有这么大的野心? 沈夫人一声嗤笑,问傅天瑜道: “你怎么知道魏国有意换世子?” 傅天瑜闻言默了半晌,忽然缓缓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沈夫人,道: “傅家与沈家相差多少,儿臣岂会不知?原本说的是迎娶高阳王主,儿臣心中已起了疑心,后高阳王主被燕国求了去,偏又定了青英嫁与周绎,儿臣便了然了。自此耐心替夫君谋划,不敢稍有懈怠。” “那你可知,魏国为何非要换这个世子不可?”沈夫人冷冷道。 傅天瑜顿时语塞。 魏国要换世子,无非是因为周纪太过平庸肤浅,帮不上周道昭的宏图大业,更撑不起魏国想要的江山。可这样的话,要她如何说出口? 傅天瑜只犹豫了片刻,一想到换人做世子并没那么简单,她便理直气壮道: “世子有不足,母亲理应教导,儿臣也会帮衬,定不教误了魏国大事。若实不能胜任,倘可安然引退,儿臣也不会如此心焦——魏国乃燕国属国,而世子不比太子,太子尚可废立,世子非薨殁不换!” 傅天瑜一席话说得激昂,语毕她便红了眼圈,强忍着才不落泪。 她也想以大事为重,可为何一定要牺牲她的幸福,来换取所谓的宏图霸业?傅天瑜如此想,便如此问出了口,甚至建议沈夫人留周纪做个傀儡,实权可全部放给周绎等人。 见傅天瑜出言质问,沈夫人冷着脸看了她半天,全没想到傅天瑜如此不听劝。 沉默了好久,沈夫人才摇头叹气道: “都是我的骨肉,但凡有旁的出路,我也不会如此。你只看自家利益,竟没想过魏国没个能担当的人,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亏你还是傅家的女儿!” 总算最后一句话有些用处,傅天瑜方才一番强撑终于被击得粉碎,再支撑不住。她闻言怔了半晌,忽然瘫倒在地,捂着脸痛哭起来。 身为傅家的女儿,她确实做得太差了些,连那个闷声不响的沈青英都不如,更比不上眼前的沈夫人和从前的傅老夫人。 沈夫人见她如此,知道她心生悔意,不得不认命了。她只告诫傅天瑜冷眼旁观,说若她能安守本分,以后周家定会善待于她,但倘或傅天瑜再有什么动作,周家定先除了她,绝不手软。 傅天瑜回到自己房中,见周纪还未回来,便一个人坐在床上呆。月香恫吓了撷芳与刘有才一番,让他们管住自己的嘴,便把二人放了回去。下人来报说二人都好好地回来时,傅天瑜也没有任何反应。 亥初时分周纪喝了酒回来,拉着傅天瑜就要求欢。傅天瑜心中烦闷,勉强陪了他一回,事后不禁觉得恶心。从来都是周纪嫌东嫌西,今日竟换成了她嫌弃周纪。 此后每次周纪来了兴致,傅天瑜都是能推则推,实在被缠不过才会与他行房。 周纪惯能折腾,学的花样愈多了,傅天瑜看在眼里,心中实在烦闷。她狠了心,直接叫了通房的撷芳进来侍候周纪,自己则到一旁去躲清静。周纪偶尔想拉她一起,傅天瑜便趁机训斥他一番,说他太不尊重。 周纪心虚,求了几次而不得,久了便也死了这条心,面上却难免悻悻然。 看着周纪如此不堪,傅天瑜心中唯有苦笑。 沈夫人将事情前后都讲给周道昭听,周道昭却没什么明白的反应。沈夫人心中暗暗叹气,苦笑着又说道: “陈理自不必说,样样都是难得的出挑;而青英再不济,也总知道心怀百姓,有些担当和雅量。看他俩做的糊涂事,哪能与陈理比!你从前说的很对,若把大事交给他俩,魏国就真的完了。” 周道昭看了看沈夫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才开口道: “眼下最忌急躁,沉得住气方能成大事。” 沈夫人躬身应是,心中有了成算,便揭开此话不提,问周道昭晚上是否要宿在她这里。 周道昭犹豫了一瞬,说去四娘子房中。 沈夫人会意,遣人去知会四娘子,自己则进去内室,亲手给周道昭整理要带去的衣物。待周道昭离开,沈夫人才去盥洗更衣。 晚间独自躺在床上,沈羽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周家宅院初见清净,大燕国东宫里却暗潮汹涌,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阳筠故意问琼思殿里头哪个最可能替人传递消息。 武承肃登时便想到了丁淼。 “许是我多虑了。”阳筠轻叹道,“我也疑心那丁淼,却怕连累了无辜之人,伤了耿耿的忠心。” 武承肃自然知道阳筠所指为何,他也不愿意牵扯上丁鑫,却实在有些为难——不查怕遗祸无穷,而真要查起又恐伤心。 若与丁鑫无关,伤心的自然是丁鑫;若里头有丁鑫的事,伤的就是武承肃了。 见武承肃为难,阳筠微微一笑,主动握了他的手,轻声道: “知道你为难,但此人不得不查,且要慢慢地查,查得彻底些,哪怕查上个一年半载,也都值得。” 武承肃面露不解,阳筠见状,轻笑一声,说出了丁森的名字。(未完待续。) 第一七四回 观为先 武承肃闻言不禁一怔。 丁森在御药房当值,素日与东宫没太多往来,对两个弟弟也不过偶有照拂,年节下托人送些衣裳、吃食罢了。武承肃虽曾让人细细查过,却没查出什么不妥。 见阳筠忽然提起此人,武承肃心中好奇,问她可是觉得丁森与楚奉仪一事有关。 “与楚奉仪之死是否有关我倒不知。”阳筠抬眼看着武承肃,十分谨慎道,“不过觉得此人太不简单,我如今疑心丁淼,这才想起他有个能干的兄长。” “我刚用丁鑫时,便将他们兄弟三人都查了一遍,没查出有何不妥。”武承肃道。 “替殿下打听消息的,总不会是姜华罢?”阳筠俏笑道,双眼定定看着武承肃。 武承肃恍然。 他寻思了片刻,不觉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叹了出去,苦笑道: “你是怎么疑心到这里的?” 阳筠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真话咽了七分。她不提冯昭仪死得蹊跷,也不说丁森发迹有违常理,只说因着楚奉仪的事想起了丁淼,自然首先想到丁森。 “丁森是丁淼兄长,听说丁淼当初入宫,也是多亏了丁森的面子。”阳筠淡淡笑道,“这人竟有这样的本事和人缘,如今我又疑到了丁淼头上,直接想到他能助丁淼传递消息,也是十分自然而然。” “如此也是牵强,你当有旁的理由。”武承肃笑着对阳筠道,“莫不是你有什么瞒着我,不想让我知晓的么?” 阳筠略低了头,情知如此瞒着武承肃必不可行,他非但不能相信,反而要多心去查。仔细权衡一番之后,阳筠只得又吐出三分话。 “尝闻丁森于药理颇通。”阳筠低声道,“那牡丹花性寒,专用于活血散瘀,可旁人一般不懂,连御药院也没这味药,按着孙医官所言,若非于识药辨药上有天赋,定不会知道牡丹之效。偏这丁森是个极富天分的,而害死李春奎的人也迟迟找不出来,我这才把他们想到了一块儿,有此疑虑。” “我会让人再去查,只是他在皇宫,也不知道靠着的是哪一边,两边既然都要防着,查起来怕是更不容易,三五个月也未必会有头绪。”武承肃说着,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让人去查丁森实在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还是郑氏事发后,武承肃有意留着丁鑫时,特意让姜华去打听的。彼时姜华回报说是丁鑫可用,丁森也十分老实本分,如今连钱皇后都信不得了,慈元殿里出来的姜华哪还能信? 如此看来,彼时姜华查到的消息未必可靠。或许钱皇后故意隐瞒,或许是武岳有意诱导,或许还有旁的什么原因,总之有必要再查丁森。 见武承肃眼神黯然,阳筠不禁心疼,情知他是想起了处心积虑的钱皇后,或许还想起到了姜华之死,虽有心开口安慰,却怕自己把他的心事说出口,倒让他心中脆弱。 “这事倒也不急,还是小心为上。朝堂、后宫势力众多,还有外族虎视眈眈,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阳筠故意视而不见,权当看不出武承肃心中苦闷,“好在如今八凤殿颇为安稳,东宫里头也无人敢兴风作浪,慢慢查探即可。” 阳筠说完,把身子往后轻轻一靠,半躺在床上,懒懒道: “如此,我也终于得个清净,可以安心养着了!” 武承肃的面色这才有些许缓和。 “正是呢,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你这一胎,旁的暂时丢开手也无妨。”说着,武承肃又凑上前去,轻伏在阳筠腹上,只说要听阳筠腹中胎儿的声音,然而听了半晌也听不出什么。 阳筠右手放在他的头颈上,左手抚了隆起的肚子,轻笑道: “眼下倒还有两桩事,殿下怎么忘得干净?” 武承肃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 “我倒没忘,只是不觉十分重要罢了。” 他自然记得,再有两月先是瓀哥儿的生辰,之后没几天便是年下,既要预备着例行的宫宴,又要打理年节里东宫各宫各殿的事务。 自从与钱皇后闹僵,虽然名义上还是皇后执掌东宫事,实际上却是武承肃自己操心。他本想交给阳筠打理,阳筠也愿意替他分担,但愿意与否是一回事,是否可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太子妃无实权理东宫事,即便武承肃与阳筠都有此意,却不得不顾忌着那么些舌头。 武承肃躬亲料理,旁人说不出什么闲话来,保不齐还要夸赞他为母分忧,宁可自己劳累,也不让钱皇后辛苦。但若换作阳筠处置,难听的话怕就要满天飞了。 阳筠禁不住叹道:“知道你偏心,可面上总要过得去。” “数你最爱操心!”武承肃笑道,“早教人去办了,都是有旧例可循的,一切就按着从前的规矩,倒也不难。那些宫人做惯了这些,倒比我清楚得多。” 阳筠不禁赧然,她终究是管得太多,好在武承肃全不计较。 武承肃察觉阳筠面色有异,却只是笑笑,并未多言。 他知道阳筠仍旧小心翼翼,想她过惯了谨慎的日子,要她放开手脚实在太难,徐徐图之尚未必能得。但阳筠对他却是十分信任,于武承肃来说,如此便足矣。 腊月里,先到了瓀哥儿的生辰。 瓀哥儿已经两岁,不过按例给了赏赐罢了,宜秋宫里虽也从早忙到晚,反不比去年周岁礼那般热闹。 卫良娣却觉得不错。 想起瓀哥儿周岁那日|她在慈元殿受的羞辱,卫良娣就恨得牙痒痒,今年不用进宫,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武承肃倒也给足了卫良娣脸面,在宜秋宫里呆了整日。他虽已冷落了卫氏大半年,瓀哥儿的颜面却不能折了。 卫良娣心中正自高兴,以为太子终于回心转意,不想才刚用了晚膳,武承肃便起身走了。卫良娣忙让人打听,听说太子殿下回崇仁殿歇着了,她心中的气才消了一点。 然而一想到明日又要沦为整个儿东宫的笑柄,卫良娣就又觉上火,一整晚也睡不好。 听着卫良娣翻来覆去,卫良娣心中十分无奈。 府中递来消息,让她不能由着卫良娣胡闹,反要看住卫良娣,不可以有任何动作。(未完待续。) 第一七五回 毋擅动 转眼便是年下,除夕宫宴阳筠是不得不去的,但她只露了个脸,与众人见了礼后没多久,便被送回东宫去了。 开口让阳筠回去的是武岳。不过才见完了礼,武岳便先开口,说阳筠前阵子为歹人所害,身子不大好,须得静养,且久坐也是不便。 众人自然附和,阳筠也不推辞,告了罪后,由武岳亲自派了人把她送了回去。 坠儿与钏儿并未跟着入宫,见阳筠提早回来,二人不禁十分意外。 彼时钏儿已经大好,虽不能如常人一般,行动言语总有稍许不便,但疾步行走已无任何问题。 阳筠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欢喜。 她直接回内室去,先在床上坐了,叫了几个陪嫁的进来守岁,待与坠儿几个守岁毕,阳筠便出外间正厅上,嚷着让众人过来拜年。 坠儿几个见她高兴,均乐得凑热闹。 珠儿出去叫了八凤殿服侍的众人,连已经熬不住睡下的都被叫醒,全都挤在厅中,按照等级或分工不同,逐批地给阳筠拜年。 阳筠端坐在上头的胡椅上,脸上挂着明快的笑,把事先准备好的荷包赏给众人。 除了常安领的是三十六两银,金花、春桃、秋云各领了三十两,夏荷与厨下几人并领头的两个力士是二十两银,其余众人一律给的是十六两银子的荷包。 至于坠儿、钏儿和珠儿三人,除了三十六两银子的荷包外,阳筠另外给了她们每人八个各一两的金瓜子,一人赏了一件精致的首饰。金瓜子也用荷包装了,是才刚守岁的时候在内室偷偷给的。 年节下各宫都有例赏,这些是阳筠自己开库赏的,虽然并不十分丰厚,却也绝对拿得出手。 况阳筠平日里小赏不断,因此众人接了这额外的赏银,当真都是欢天喜地,把吉祥话说了又说,直到阳筠露出倦色,坠儿开口让他们散了,这才都各自回去歇息。 才擦了手脸,刚刚更衣躺好,武承肃便回来了。 见阳筠已经躺下,武承肃微微一愣,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露出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 阳筠不禁好笑,催着他去擦脸,快些更衣歇息。 武承肃跟着爽朗一笑,痛快地收拾妥当便也躺下。 “怎么今日歇得这般早,竟没等我回来?”武承肃笑着问道,“才刚进来吓了一跳,以为你不舒服,待看见你笑,又不知是否该留在八凤殿了。” “为何不能留下?”阳筠语气十分轻快。 “你已经躺下,想是有些乏累了,我这番折腾,怕耽误你歇息。”武承肃语气十分温柔,“只是今日过年,我实在想陪着你。” “那你陪着便是,谁赶你走了?”阳筠抿嘴笑道,“我不是还没睡着,正等着你么!” “哦?”武承肃闻言欠起了身子,手肘支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阳筠道,“我看你今日高兴得很,可是有什么好事么?” 阳筠白了他一眼,轻笑道: “哪有那么多好事?不过是躲开了宫宴罢了。才刚折腾宫人给我拜了一回年,见钏儿说话也利落了,我又想着即将生产,又想到以后过年能见筱儿,这才觉得高兴。” 武承肃闻言微微一怔,不禁想起今日宫宴上的事来。 他略犹豫了片刻,想着让阳筠先歇息,便催她睡了,第二日起床,待忙了一早,直至午后歇息时,才说宫宴上见到了武承思。 “承思来得晚些,你离席约摸半个多时辰他才来。”武承肃目光一沉,道,“如今父皇捧着他,对我倒也不是坏事,可父皇这般重武事,我总不能安心。” 阳筠心中有话,但犹豫再三还是不敢开口,只皱着眉听武承肃说话。 “无论那个触柱的贾兆是谁安排的,总归是有些用处,那之后父皇再没提增赋的事。”武承肃轻叹道,“然而事情终会冷下去,若再对别国兴兵,或燕国出了什么内乱,真的打起仗来,总还是要筹备粮饷。” “国库如此空虚么?”阳筠眉头紧蹙。 “空倒还没有,虚确是事实了。”武承肃苦笑道,“若再举兵,怕又要提起增赋之事。只是贾兆已然撞死,不知是否能有个‘甄兆’出来,再断一次父皇的念头。” 阳筠心下发慌。她想到周道昭的长袖善舞、老谋深算,再看武岳如此自负,不禁替燕国捏了一把汗。 单说实力,如今还是燕国强大一些,即便国库虚空,总也有些根基在。可一旦武岳再越雷池,必将激起民怨,得人心的周道昭未必不能与之一较高下。 且先不说*,便是有一场天灾,若朝廷处置有失妥当,恐也会轻易埋下祸患。 周道昭最擅长之处就在人心,一人之心与天下万民之心,于他而言无甚差别。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周道昭贤明有道的形象早深入人心,不说是有口皆碑,也算得上是民心所望。 而收揽人心,恰好是武岳最不擅长的。 一个动辄就要兴兵增赋的皇帝,能指望他重视民意,抓住民心么? 阳筠心中不免暗叹。 武岳连自己儿子都拉拢不住,竟教钱皇后占了先,弄得武承肃和他离心,对百姓就更无力经营了。 万一被武岳行为有失,闹出什么大事来,周道昭势必趁机兴兵,打着讨伐的旗号,想来会有不少人云集响应,甚至可能会出现“赢粮影从”的盛况。 话越说越沉重,眼瞧着阳筠也唉声叹气,武承肃这才住了口,转而说起武承思来。 “当初我没能尽快上奏,促成承思与筱儿联姻,倒教我遗憾良久。”武承肃话锋一转,道,“可承思常年征战在外,恐会冷落了筱儿,如今看来未必就好。” “那依你看,宁王世子可好?”阳筠斜眼看着武承肃,轻笑道。 武承肃沉默了半天,忽正色道: “待筱儿来,你要先劝劝她。我与你是一心,筱儿不必费力筹谋,收心做个世子夫人也就罢了。” “可是昨夜宫宴上又瞧出什么不妥了么?”阳筠急问道,心中忽觉不安。 武承肃无奈一笑。 倒不是什么不妥,只是武承训对武承思的态度,令旁人不得不多心。(未完待续。) 第一七六回 讳不言 除夕宫宴上,武承思姗姗来迟。 武岳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说“承思来得晚了,当罚三杯”,便笑着招呼武承思入席。 武承思行了跪拜大礼,口称“有罪”。 “臣刚刚赶回都中,唯恐着甲胄面圣有失礼数,先回府换了衣裳,便立即往宫里来,没想到还是迟了,还望陛下毋罪!” 武岳笑着让武承思起身: “都是一家人,又是除夕,不过是个家宴罢了,说什么怪罪不怪罪,快快入席罢!” 武承思又朝武岳叩了一个头,这才才起身入席。落座后,他四下打量一圈,见太子妃的席位上空了,以为阳筠去偏殿里歇息,便没放在心上。 待宫宴过了大半,还不见阳筠回来,武承思这才明白。阳筠席上杯盘碗箸一应俱全,显然不是没来,不过是来了就走罢了。 只不知是太子开口求情,还是陛下主动许她先回。 武承思盯着阳筠的位置微微出了片刻神,蓦地唇角微扬,又立即融入宴席之中了。 武承肃将武承思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叹可惜。这般通透又年轻有为的人,以后也不知会被哪家的女儿捡了去。 正感慨着,忽然瞥见武承训若有所思地坐在一旁。武承肃见他神情恍然,便额外留了心。 宫宴上众人本就不能多言,武承训素来又说话不多,在此间更显得他寡言罕语。武承肃看了良久,见他不过偶尔瞥向帝后与太子罢了,更多时候看的竟然是是武承思,且眼神十分复杂。 武承肃看在眼里,只觉武承训的眼神中满含不甘,又有些落寞与激愤在里头,他思忖了半天,大概明白了武承训的心思。 从前倒真看不出,这宁王世子实在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武承思远远向武承训举杯,自己先饮了个干净,武承训微微一笑,也举起酒杯,却只浅尝一口便搁下了。武承思倒像没瞧见一般,抑或不以为忤,只是爽朗一笑便罢了。 武承肃把宫宴上的情形大致说与阳筠,叮嘱她道: “承训心思深沉,这样的人反倒不易被人拿捏,也很难与人交心。筱儿若想利用宁王府的势力,怕是不能了。若惹了承训不快,我倒真怕筱儿会吃暗亏。” 阳筠闻言点了点头。 从发现武承训心思深沉,阳筠便有打算劝说阳筱,如今武承肃所言更令她坚定了念头,好歹也要说服妹妹安分度日,不让她算计太多,更不能将算盘打到闷声不响的武承训的头上。 “我倒知道这个世子没有面上那般懦弱可欺,可亲事已经议定,只能提醒筱儿罢了。”阳筠叹气道,“好歹还有你能看顾于她,谅她在宁王府不至受委屈。” 武承肃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若他俩能好倒也罢了,就怕二人都存了利用之心,互相试探起来,我便是有心相帮,也无法插手人家宅院里的事。” 武承肃说着,把武承训对武承思的态度也讲给阳筠。 “我瞧着承训是有意带兵的,想因他是独子的关系,宁王叔不肯让他辛苦,也怕宁王府后继无人,这才早早断了他的路,不想竟令他遗憾至今。承训与承思从小便最好,如今看着承思风光,承训又躲他不开,心中想必十分难过罢!”武承肃叹气道。 “你倒替他可怜。”阳筠笑道,面上颇为无奈,“既是从小便在一处,哪有心中妒忌的道理?连人家敬了酒都不肯饮,枉他还是个世子的身份。” 武承肃跟着笑了笑,眼神却愈发黯淡了。 他觉得武承训可怜,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境遇罢了。 武承肃身为太子,原本无甚烦忧,指望着可以大展拳脚,哪曾想父皇与母后忽然僵得厉害,他夹在中间十分为难,不得不处处小心,将从前的锋芒渐渐磨平,周身英气也不得不收敛。 不知何时起,武承肃从之前那个飒爽的男儿,变成了如今这个阴沉的太子。 武承训心中的烦闷,他自问可以懂得一二。 只是武承训对武承思的态度,确实值得人推敲。虽说从前饮酒时,承训也时常推脱,昨日的酒他却喝得痛快,独武承思敬的那一杯喝得不干净。 他与武承思毕竟一同长大,说情同手足也不为过,再怎么心中不快,承思敬了酒,承训确实不该只饮一小口。 阳筠见他似乎伤心,情知他想到自己左右为难的日子,便轻笑着岔开了话,问上元节要如何过。 武承肃却不接这话,继续说起武承训来。 “也怪不得承训,他是家中独子,宁王叔格外看重,也是再寻常不过的。”武承肃轻声道。 “倒也奇怪,我瞧着除了东宫与廉王叔府上人口兴旺,父皇这一支同宁王府、惠王府子嗣都单薄得很。”阳筠说完轻叹了口气,偷偷看武承肃的脸上,留心他神色是否有变化。 武承肃闻言果然怔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又嘱咐阳筠教回头劝说阳筱,接着便说起上元节东宫各处如何打点,后又提起挂灯的事,竟有些滔滔不绝了。 阳筠看在眼里,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看来她所料不错,武岳只有一子的事不是巧合,而是有其隐衷。那么余下的,便是查查那个在御药院丁大了。 阳筠收了收心,听武承肃说各宫的赏赐,便在心中暗暗记下。 及谈起今年东宫挂些什么灯,阳筠忍不住皱了皱眉。 武承肃起初并未注意,他还特意提起仙音烛,问阳筠是依旧放在花园四方好,还是换个花样热闹。 “能换什么呢?那仙音烛台那般精致奢靡,再难有什么能比得上它了。”阳筠淡淡道。 武承肃听她语气不对,这才发现阳筠面上也是淡淡。他略想了想,知道问题出在那仙音烛上,便耐心问道: “可是看得腻烦了?或是想将烛台摆在八凤殿呢?依我说,崇明、崇仁、八凤三殿各摆上一盏,余下的放在花园里头也就罢了。” 阳筠大惊,慌忙摇头道: “可使不得!八凤殿里不敢用这个!”(未完待续。) 第一七七回 忌靡奢 武承肃不过才提了仙音烛,阳筠便连连摆手推辞,似乎十分忌讳。 “东宫里头也就八凤殿还摆得。”武承肃不解道,“花园里头还是弄些新花样,大家看着也热闹些,至于那仙音烛,只留一盏在外头便罢了。” 阳筠脸绷得紧紧,略犹豫了片刻才皱眉道: “那仙音烛太过机巧,又是前朝皇帝用来供奉死人的,直到现在还为世人诟病,实在是不吉利。去年我见你在兴头上,不好扫你的兴,又听说有司天监看过,便按下这事不提。今年可不敢如此了!” “可是有什么说法不成?”见阳筠执意推辞,还说此物不祥,武承肃不以为忤,反倒来了兴致。 早听闻高阳擅长巫卜之术,见阳筠这般郑重其事,武承肃还以为有什么秘术作根据,想是司天监也不通此道,难免心生好奇。 他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来,催问阳筠不教摆仙音烛究竟是何道理。 阳筠不禁苦了脸。 只因生为女子,她并没有学过高阳那些巫术,于占卜、扶乩等确是一概不会,连天象也看得不甚明白,更别说这青乌之术与行理之法了。 平日里她仅仗着有几分天分,凡事不过凭心,时常比旁人感觉更准罢了。 可就是这几分直觉,倒比一般的巫祝还灵上许多。 见武承肃问得如此认真,阳筠反倒更不好说实话,若说自己不过凭心胡言,倒像是有意敷衍他一般,还不如顺口胡诌显得可信。 阳筠思定,便重新讲了仙音烛的由来,又说此物太过奢侈华丽,虽说天家贵胄可用,却不可一下子就是十来盏摆出来。 且东宫又将其摆在四方,如此奢靡,本就对天地不敬,恐怕因此冲撞了神灵,惹来天怒人怨。 “前朝皇帝那般宠爱女儿,也只备了一盏而已,且供奉没多久,那皇帝也崩了。世人都说是他思念女儿、抑郁而终,我却以为是奢靡太过。连那公主怕也是如此,只因享了太多福气,又不修德行,故而早早地丢了性命。” 见阳筠只说三分话,武承肃还以为是高阳不外传之术,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好问到底了。 然而阳筠口中所言“惜福”的道理,武承肃倒听了进去在,翌日便命人将仙音烛收入库中,再不许轻易取出。 至上元节那日,皇宫里还是一派奢靡繁华,东宫却收敛了许多。 阳筠出去看时,见没了去年那些奢华机巧的玩意儿,换上的是数不清的精致小灯,更单辟了一块猜灯谜的去处,众女眷、宫人穿梭其中,竟也觉得十分热闹。 众人不知其中原委,还以为今年太子殿下别出心裁,特意弄得如此温馨,倒都有些其乐融融的惬意。 阳筠站在一溜十六色的琉璃灯下,俏笑着看着武承肃。 虽然她心中还是觉得此举纤巧,但比之去年的奢靡铺张已是好了太多,想来东宫也用得,不算犯了忌讳。 武承肃见阳筠心安,不禁心情大好。他虽有心与阳筠观灯,却不敢让她在外头多待。 正月天寒,阳筠又将临产,武承肃实在不敢冒险,待阳筠走了一圈,他便急忙催她回八凤殿了。 阳筠笑着说他太过紧张,武承肃也跟着笑,心里却没丝毫松懈。 不止武承肃紧张阳筠情况,大燕国上下多少人都盯着这一胎。 诸如卫良娣与仇良媛等人,整日担心阳筠腹中是男是女,日子越是临近,越有些坐卧难安。虽觉有损阴德,却又忍不住暗盼阳筠生产那日不顺,最好一命呜呼了去。 与东宫女眷相比,钱皇后则冷静了许多。 阳筠便是要死,也不能在她如此青黄不接的时候。 想起阳筠上次侥幸,没能教她落了胎,钱皇后就不禁心烦。 她原本等着卫氏动手,哪料到卫懋功学了乖,竟能沉得住气按兵不动。钱皇后苦等了三月,实在按耐不住,便让人打听了阳筠日常饮食。 本想利用食物相生相克的道理做些手脚,不想意外得知那牡丹花有活血之效,实在是孕妇忌食的东西。 钱皇后大喜过望,以为是天赐良机,便设了中秋宴的局,让武岳和东宫都以为是鸿门宴,使得阳筠不得不劳累一晚。 果然如她所愿,才刚出了皇宫的门,阳筠便支撑不住了。 本以为阳筠势必滑胎,哪想到武承肃找了孙医官,加上阳筠情况并不十分严重,一番筹谋忽然就泡了汤。 后听说制牡丹饼的内侍李春奎死了,钱皇后惊觉其中有诈。 若阳筠果真出了事,只凭她在中秋宴上的一番做作,钱氏一族势必当其冲。连死了的李春奎怕都要算到她的头上,说从头至尾都是钱氏布局。 钱皇后起初也不过想顺水推舟罢了。 哪想到其实有人把她当成刀子,意欲借她之手杀人,再搅个天昏地暗。 钱皇后立即留了心,暂时消停了许多,专心查找藏在自己身边的“内鬼”。 知晓她想设计中秋宫宴,存心利用牡丹饼一事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追查起来并不多难,可就是这寥寥的几人里头,竟没一个看着不忠心的,无论她怎么查,也查不出个蛛丝马迹来。 钱皇后这才真的慌了手脚。 要么就是她与东宫不合,以至一直信任的这些老人里,有人忽然生了二心;要么是原本就有人不与她一心,不过藏得时日久了,黑的也变成了白的。 武岳虽也有些不安,却比旁人好得多。 他只盼着阳筠此胎生子,按着武岳的谋划,须得是个男孩才好布局。若生的是个女儿,怕是要多费一番周折,且未必就能引周道昭入彀。 武岳甚至一早就教人拟好了的圣旨,只待阳筠诞下男婴,便立即去东宫宣旨,册其为东宫世子,并趁机大赦天下。 此举一来可以缓解民愤民怨,二来他也是要把火架得更高,以图将周道昭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乖乖送上门来。 正月二十四日夜,太子妃临蓐,东宫一团忙乱。 武承肃守在八凤殿正殿,看着外头偏殿里人来人往,心中急得厉害。(未完待续。) 第一七八回 喜若狂 正月二十四日亥初时分,阳筠忽觉腹痛。武承肃连续月余宿在八凤殿,每天夜里睡得都不安稳,生怕阳筠不适,他却不能立即察觉。因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阳筠才刚哼了两声,武承肃便连忙让人去请孙医官。钏儿与秋云值夜,见太子殿下有些慌张,二人均猜到了几分。待武承肃吩咐过后,钏儿央了丁鑫去请医官,自己则去偏殿里头叫人。八凤殿早备了医婆、产婆,都宿在偏殿里,众人唯恐阳筠夜里要生,连衣裳都不得脱,正月里来几乎夜夜和衣而眠。灶上也一直备着火,只等听说有动静了,立即有人张罗烧水。有力士过来抬了阳筠去偏殿,医婆、产婆早在屋内等候,将阳筠安置妥当,便开始小心催生。亥末时分,孙医官也赶了过来,他匆忙去给武承肃见了礼,便去偏殿外间候着。半晌后医婆出来,二人交接了一番,孙医官令随行的内侍开了药匣,从里头拿出一瓶药丸交给医婆,医婆再三确认过后便又进屋去了。武承肃只能在旁等消息,心中自然急得不行,他几次想要去偏殿看望,却因顾着大忌,不得不耐着性子在正厅中等。直过了子时,阳筠那边还没动静,武承肃再坐不住,起身便往偏殿走。坠儿与钏儿皆去照料阳筠,在偏殿里打着下手,珠儿被留在正殿照料武承肃。武承肃抬脚就往外去,珠儿心中虽然感激,却也慌了手脚。见太子殿下沉不住气,丁鑫慌忙跪在他面前,挡住了往外的路,珠儿见状也跟着跪下,苦苦哀求武承肃,请他留步于正殿中。武承肃无法,他虽不觉忌讳,却也怕冲着了阳筠和孩子,因此不得不留在正厅。然而人是留步了,其心中却甚是烦乱,横竖都觉不舒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甚至连嘴唇都熬干了也不记得喝口茶水。这一遭,他才算真的明白什么是坐立难安。丑时一刻,偏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之声。武承肃心中只略喜,便又担忧起来。孩子想是平安了,却不知阳筠如何。丁鑫知道太子心中焦急,没多久工夫便让人去偏殿打听一次。刚听到有婴儿哭声,也不用武承肃吩咐,丁鑫先一叠声地催内侍去问。小内侍跑开不过几息的工夫,便急忙跑了回来,口称“恭喜”,说太子妃殿下产下一个男婴。丁鑫强压着火问他太子妃如何,那小内侍一愣,说了句“想是平安”。才刚要说偏殿众人面上只有喜色,太子妃必定无事,见丁鑫黑了脸,小内侍忙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就要往偏殿跑。丁鑫却比他反应更快,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口中还骂道:“糊涂东西9不快问问娘娘情形如何!耽误了事,仔细你的皮!”那小内侍连一声也来不及出,慌忙又跑回偏殿打听去了,所幸往来用不上几步,转眼他就又跑了回来。“太子妃殿下平安,请太子殿下宽心。如今只等着偏殿里收拾妥当,便将太子妃殿下好生挪回这边呢!”武承肃闻言心中略宽,才刚绽出一个笑来,那边产婆已将蝎子洗好,用细纻、棉被等物包得严严实实,由乳母抱到正殿来给他看。原本有婴儿出生,太子都不过看看便罢了,岂料武承肃伸手就接,乳母不敢违拗,只得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了过去。蝎子如今丑得紧,皮肤皱皱巴巴的不说,五官也都挤在了一起,然而武承肃看着万分欢喜,直认为没有一个孩子比得上他怀里的这个,连他自己小时候必然都不及万一。见太子殿下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乳母虽有心抱蝎子下去安顿,却只能在旁干着急——太子殿下兴致正好,显然没想把孩子再交还给她。还是珠儿看不过,生怕武承肃一时欢喜过了头,恐耽搁了正事,又怕于蝎子有损。也顾不上武承肃的心情,珠儿便逾矩开了口,请乳母抱了孩子去安顿。“我们都没经过什么,也不知道蝎子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睡,日后诸事要拜托你了!”珠儿对乳母客气道。丁鑫见她直接开口,不禁觉得讶异,却又忍不住赞她忠心赤胆。武承肃心中也甚是赞赏,然而他面上却不露声色,似乎珠儿未曾僭越一般。武承肃将蝎子递给乳母,顺便问了阳筠的情形。乳母将阳筠的情形说了,并说头胎能如此顺利实为少见。“医官与医婆都说,太子妃殿下月中也不会过于辛苦,想来比旁人恢复的都要快上许多。”武承肃心中欢喜,令乳母下去,好生安置了蝎子,又叫丁鑫遣人去皇宫知会一声,接着便静静等着偏殿那边收拾妥当。丁鑫答应着下去,唤过平日往来皇宫的内侍去宫里报喜,接着又去偏殿外头亲自打探了一番。听说还要等上半刻才能利索,丁鑫这才回正厅,把偏殿的情形与武承肃说了。待阳筠收拾干净,由产婆看着将头面身子裹了个严实,自有力士抬着往正殿来,及进了正厅,另有内侍上来接过,抬了阳筠往内室里去。内侍们刚退出来,武承肃便大步进去。珠儿留在外头,给抬人的内侍和力士们塞了赏银,这才抬脚要进内室去。刚走到门口,迎面碰上了钏儿。“怎么不在里头了?”珠儿好奇道。钏儿掩口而笑,轻声道:“太子殿下教加炭火呢!”珠儿闻言不禁也笑了出来,低声问道:“可问过医官、医婆了么?内室原就十分暖和,别炭搁多了上火,娘娘如今虚弱,怕抗不住炭气。”钏儿笑道:“问过了,孙医官说少加些不妨事,夜里也不教断了呢。”珠儿心中大安,放了钏儿出去,自己往内室里头去看阳筠了。及进了内室,珠儿却不立即走近,而是先贴近炭火烤了半晌,待身上的寒意全散了,这才往床边凑了过去。阳筠脸色惨白,头发也教汗湿透了,若不是她如今正笑得开心,珠儿怕立时就要哭出来。(未完待续。) 第一七九回 忆儿时 武承肃虽十分想要宿在八凤殿,但一来月中忌讳,二来阳筠实在需要休息,他只得回崇仁殿歇息。这一夜他都没能好睡,又是心中高兴,又惦记着阳筠如今的情形,又忍不住想要再看看蝎子,直折腾到卯初才模糊睡下。还没睡上一个时辰,武承肃便忽然醒了,匆匆收拾了一番,便立即往八凤殿去。及到了八凤殿门外,却听说阳筠还未睡醒。坠儿与春桃在这里守了一整夜,见武承肃急忙来了,二人忙向他行礼问安。礼毕,坠儿轻声道:“娘娘想是太过劳累了。昨夜殿下才出门,娘娘便睡着了,这一夜睡得倒安稳,只是这会儿还没醒。”武承肃闻言便不往里走,接着又问起蝎子来,只是不自觉地将声音压得很低。“回太子殿下的话,蝎子如今在偏殿里头,由乳母和钏儿照料。”见殿下如此爱重娘娘,坠儿忍不住笑道,“殿下可要移步么?”武承肃点了点头,叫坠儿在前头引路。坠儿答应着,留了春桃在这边当值,便带着武承肃往偏殿去了。蝎子仍是一副皱巴巴的模样,正睡得十分香甜,武承肃倒不好将其抱在怀里,只在旁呆立着看了好半天,满脸都是由衷的笑。钏儿几人见了,均忍不住低头轻笑,却都忍着不敢笑出声来。辰正时分阳筠才醒来,听说武承肃还在外头,忙让人请他进来。虽说昨夜擦得干净,如今过了一夜,屋子里还是有难掩的血腥气。武承肃嗅着满屋的腥味,竟不觉得厌烦,反而觉得十分心疼,连说话都比平时更温柔了七分。待蝎子醒了,乳母喂过奶水后,便抱来内室给二人瞧。阳筠这才清楚看见了儿子,她心中一喜,只觉鼻头微酸,蓦地就滚下泪来。武承肃知道她是喜极而泣,因此并不拦她,只捡起床头的一方帕子,默默给阳筠拭泪。许是炭火太足的缘故,八凤殿里头人人都感受到了暖意。还没到午膳时候,宫里的赏赐就下来了除了东宫添子的例赏之外,武岳不过另外赐了几件媳物,由魏世杰亲自送来。。武承肃正自疑惑,心想怎么生了儿子倒不见盛宠。魏世杰却似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恭敬地站近了一些,低声道:“陛下说蝎子年幼,正是最弱的时候,怕恩赏太多受不住,便只挑了这些。余下的,说是要等周岁时一并赏了呢!”武承肃闻言稍安。因宫里的旨意是阳筠不必亲自接旨,只太子跪接便罢,武承肃便代阳筠将赏赐收了,又亲留魏世杰喝茶。“不是奴婢不识抬举,实在是陛下心急,等着奴婢回去复命呢!”魏世杰脸上挂着笑,不卑不亢道,“奴婢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能看蝎子一眼,也好说给陛下高兴。”武承肃也不多与他客气,叫丁鑫陪魏世杰去偏殿看望蝎子。还没到门口,魏世杰的脚步就渐渐轻了,进门后他先烤了半晌火,这才往床边凑过去。乳母早听见外头热热闹闹说赏赐的事,知道来人是皇宫里遣派的,态度十分恭敬。她轻轻解了蝎子身上包缚着的棉被,掀开了大红色绣虎吃五毒的抱腹,故意露出下面那个宝贝,嘴里不停说蝎子食量好、不哭闹,必定是个有福的。魏世杰轻声笑着,赞了几句便催乳母重新包缚妥当,自己又回了正殿,与武承肃聊了起来。二人先是议论蝎子。武承肃只谦虚了两句,便由着魏世杰夸赞了。“不是奴婢不敬,真要说起来,蝎子可比太子殿下小时候俊得多!”魏世杰笑道,“别的不说,这才几日,就比殿下满月时还要白。”武承肃不好太赞蝎子,若只顾着抬举阳筠,贬低了自己,倒像贬低了武岳与钱皇后。但魏世杰都说了那样的话,他倒不好不接了。因此魏世杰话刚说完,武承肃便哈哈一笑,道:“蝎子也安静,长大了必定贴心。倒不像我,小时候调皮得很,时常惹祸挨罚。”魏世杰似乎想起武承肃小时候的事,轻声笑了半天,道:“要说太子殿下淘气,那可是真的。奴婢见这些世子、公子,没几个比得过殿下小时候活泼好动的。”“常听母后说起我幼时胡闹,皇宫里的蚁窝都被我灌了水,书上的鹊巢也都摸了个遍,竟没一个漏下的,直到七八岁被太师、太傅管束着才好了。”魏世杰跟着呵呵笑,待武承肃说完,他便接过话茬:“殿下只记得略大些的事,更小时候的事竟都忘了。”二人聊得热闹,拒都守着分寸,也不是真的敞开了心,武承肃还是忍不住顺着往下问道:“莫不是我幼时还做过旁的什么不成?”魏世杰笑着轻轻摇头,似乎有点无奈,不紧不慢道:“殿下那年才刚四岁,不记得也是应当。”四岁。武承肃闻言心中一紧,脸上的笑容也不禁僵了。魏世杰仍旧一副淡然的样子,似乎全没发觉武承肃的异样,叹了口气道:“当时殿下在宴春阁玩,也不知怎么,就跑到了下面池子边上,听说脚一滑就落了水。跟着的侍女只顾着编柳条,等到发现时,殿下已经没了知觉了。”武承肃强忍着激动,淡淡道:“这我听说过,当时的事记不得了,连去池边做什么也不知道,竟然就失足滑了进去,险些丧了命。”语毕,他定定地看着魏世杰,试图看出他所言是否属实,心中不停地猜测其来意。魏世杰仍旧不紧不慢:“殿下当时尚年幼,恐早忘了凶险,那次落水后,殿下睡了三天,醒来便一直哭,嚷着害怕,就连奴婢看了都心疼。陛下更是心焦,整日陪在殿下身边,足足半月没临朝,直到殿下不再哭闹。”武承肃心下大惊。魏世杰想是不会说谎,若是假话未免太容易就被拆穿。只要自己稍加查问便能得知当年真相,武岳是否半月不临朝,轻易便可知道。魏世杰却自言自语一般,继续慢悠悠地说起话来。“陛下怕是有人心存不良,便将跟着殿下的宫人悉数扣下,严刑拷打,也是他们筋骨不好,没几日便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未完待续。) 第一八零回 赦天下 武承肃一言不发。 他直觉魏世杰是故意提起当年之事的,然而魏世杰所言与钱皇后的说法有太大出入,武承肃无法判断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能装作听不懂一般。 魏世杰却仍旧自顾自地说着话。 “皇后娘娘当时也气得不行,见宫人都被拷打致死,还怪陛下没有分寸,下手不知轻重。陛下心中也是着急,与皇后娘娘大吵一架,二人因此累月没再说话。幸好殿下几日便醒了,否则陛下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武承肃双唇紧闭,脸色愈发难看了。 魏世杰的话不像有假,他甚至有意提钱皇后,大有坦坦荡荡之意,似乎在刻意暗示武承肃,说此事与武岳确实无关,以后东宫可以安心辅佐皇帝。 可若果真魏世杰所言,父皇为何不早日与自己说明,单等到现在才让人来游说? 武承肃瞥了魏世杰一眼,心道他当会再劝,只不知他还能说些什么。 魏世杰却不再说了,只笑着说自己多嘴。 “奴婢方才得见小公子,心中实在高兴,不禁想起殿下小时候的事情来,这才忍不住多嘴两句。请殿下宽恕则个,切勿怪罪奴婢失言!” “魏都知说的哪里话!”武承肃笑道,“不过是说到这里罢了,又没议论什么,哪算得上失言?” 太子对他以官职相称,魏世杰自然要推辞,他口称“不敢”,再三请了罪后才辞别武承肃,回皇宫复旨去了。 待魏世杰走后,武承肃反复琢磨他今日所言,认定了魏世杰是有意给他通消息。 只不知这消息是武岳让魏世杰通给他的,还是魏世杰自己好心相劝,怕武承肃错听了旁人的话,对武岳心存怨怼,他日稍有行差踏错,终至抱憾终生。 武承肃百思不解,只得暂时将此事搁下。他起身进了内室,先将身上烤得暖了,便凑到床边与阳筠说话解闷。 因落水涉及帝后见那些不堪的旧事,武承肃之前未曾对阳筠提起,如今她又在月中,武承肃自然更不好让她忧心,不过说了宫里有何赏赐,又把魏世杰夸赞小公子的事说了。 丁鑫之前就在外头,见太子有意瞒下落水之事,情知此事事关重大,打定了主意不多嘴,今后若非太子相问必不会提,把方才所闻烂在肚子里也就罢了。 阳筠听说宫里的赏赐只比旧例略添了些,并未太过奢靡铺张,这才觉得安稳许多。 片刻后小公子醒了,乳母喂了奶便抱来内室给他俩瞧。 小公子皮肤仍旧皱皱的,很是难看,但二人看在眼里却只有欢喜。 正高兴着,外头有人来报说众位娘娘前来问安。 武承肃看了阳筠一眼,阳筠只微微一笑,武承肃便即会意。他令乳母把小公子放在阳筠身边,嘱咐阳筠好生躺着,自己在床边坐了,这才开口让众人进来。 众女眷陆续进来,内室立即变得拥挤,众人倒也都知道分寸,不过闲话几句,各自上前看了看小公子,把预备的贺礼交给珠儿、坠儿等人,便都陆续告辞了。 卫良娣回到宜秋宫,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太子殿下但凡得了空就要往八凤殿去,这事别说东宫里头人尽皆知,怕是连皇宫并都中大员府上都传遍了。 也不知那阳筠值得什么,竟得太子殿下如此爱重,偏陛下也跟着起哄,就差把她抬到天上去了。 想起宫里的赏赐,卫良娣又觉舒坦了许多——不过比例赏略多罢了,瓀哥儿当初也多得了两套金饰,阳筠可是个太子妃,得两件宝贝也无妨。 只是这般比起来,太子妃也不过如此,从前的风头竟都没了,谁又不如谁呢? 卫良娣越想越觉得畅意,竟忍不出掩口偷笑起来。 不止卫良娣,东宫里不少人均觉得宫里赏赐蹊跷,与之前刻意的抬举实在不符。 有些人以为阳筠除夕夜宴早回,是她自己主动请的,许是帝后见她狂妄,因此动了怒也未可知。 有些聪明的,自然猜到武岳此举意在示好,只是怕小公子年幼,经不住厚赏,这才暂时压下,而非心中不悦,刻意令东宫难堪。 原以为真要等到小公子满了周岁才有封赏,哪想到才刚出了正月,便又有圣旨下来了。 复朝第一日,武岳便将早拟好的圣旨颁了下来,与之前的“小赦”不同,此番是实实在在的“大赦天下”。 圣旨有言,东宫有喜,得麒麟子,教大赦天下。饬令四方盗贼,一律解散,不咎既往;坐狱者,除大不敬罪、谋逆罪、欺君罪外,一概赦免释放,以良民论。 另有通奸者,男子流放可免,登即释放;女子凌迟改为绞刑,免去游街之苦。 圣旨一出,民间褒贬不一。 有人盼着与家人团聚,自然感恩戴德。有人却深受迫害,如今害人者忽然无罪,就那么放了出来,哪还有天理公道可言? 然而即便心中不忿,却不得不强作鼓舞。因此民间一片祥和,百姓们都欢天喜地地接了圣旨。 圣旨一下,萧长铄又是那个来得最快的,只是此番他没有遣那个能“舌战三军”的萧长经、萧文远前来,而是派了自己的亲子,梁国世子萧裕亲自来送了厚礼。 萧裕在临水盘桓半月才回,这半月临水倒十分热闹。 武承肃也不得不经常应酬,连武承训等人也被拉着作陪,只有武承思因出去剿匪去了,这才免受其害。 那萧裕是玩乐的好手,整日里又是打马球,又是赛马,又是射猎,当真能折腾。好在他身手不错,谈吐也不俗气,虽然文不及武承训、武不敌武承思,倒也不至于让人瞧轻了他。 这日萧裕又要赛马,武承肃并不在其中,只有承训等几个少年陪着他,终被他赢了去。 仇灏见萧裕得意的样子,心中便不服气,说只因承思不在,这才教萧裕占了便宜,得了头筹,并非临水城内的公子哥儿不济。 “我们都是些读书的,平日连大弓也难挽得,这骑马可以,赛马确是不擅长的。”仇灏虽然心中不服,面上却仍旧一团和气,看着倒有几分谦逊。(未完待续。) 第一八一回 承风雨 &nb &nb仇灏心中不肯服输,说出口的话却如同谦词一般,只是他言语之间极力推举武承思,分明显出几分小气。(百度搜索给 力 &#25网更新最快最稳定WwW.GeiLWX.Com) &nb萧裕却满不在乎,闻言只问武承思是哪一个。 &nb“是宁王府上的二公子。”仇灏笑道,“世子来得不巧,承思除夕才赶回都中,没出正月便又带兵去剿匪了。” &nb萧裕闻言眼睛一亮,追问道: &nb“可是智计破敌,帅兵攻下了河左城,又平了并、代两州揭竿扎营匪患的年轻将领么?” &nb“年轻倒是不假,可军功硕硕也是真话。”仇灏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笑道,“年后开朝,陛下便立即封了承思作奋威将军,在贵家子弟中,罕有人能于少年时便得此殊荣,承思这还真是头一遭。” &nb“可惜今日无缘一见。”萧裕扼腕叹息道,“再来都中也不知要等到何日,届时这位二公子许还带兵在外,恐将再次错过也未可知!” &nb“世子此言差矣!” &nb一直默不吭声的武承训忽然开了口,众人不禁看向他。 &nb仇灏也便罢了,倒是武承知并柳克明等人心中忐忑,生怕他因心中不平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武承知才想打岔,萧裕便问起了武承训: &nb“世子何出此言?可是无咎方才所言有何不妥么?” &nb萧裕,字无咎,其字取自《易》中,时年十六,乃梁国国主嫡长子,三岁时就被封为梁国世子。其人虽好玩乐却不纨绔,尚豪情但能自守,若生在普通富贵人家,倒是个难得的贵公子,生在梁国王宫里便略嫌不足了。 &nb“倒也无甚不妥,世子此番前来没能与承思见上一面,确实是件憾事。然匪患不过偶尔有之,承思自然不会一直在外。梁国与临水相近,世子若不嫌我等愚鲁,可常来常往,必能时常见到承思。” &nb萧裕自知失言,方才实在是顺了口,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nb大燕国时常需要剿匪,究其根源都是武岳穷兵黩武,对百姓又盘剥得紧,这才走失许多甲兵,并犯科者一同成了流寇,继而聚集形成匪患。 &nb他哈哈一笑,揭过方才的事不提,只夸起武承训等人来,说他们静得下心读书做学问,比他整日嬉闹要强上许多。 &nb众人各怀心思,与萧裕敷衍说笑一阵,便由武承知提议,一路往望江楼去了。 &nb这一番自是好酒好菜地宽待着,几个年轻公子醉了酒,愈发恣意说笑,竟从晌午吃到了晚上,直闹到亥时。望江楼的掌柜张罗着换了三次席面,众人才算酒酣食餍,各自散了。 &nb萧裕在临水逗留半月有余,把能吃的,好玩的,都尝试一遍,这才回梁国复命去了。 &nb自萧裕走后,不少属国陆续遣使来朝,纷纷备上贺礼。 &nb然众人似乎商量好了一般,竟都不敢奉上厚礼,只有赞表国书写得漂亮,纷纷颂扬起武岳厚德来,又赞阳筠有福,祝江山永固,与前次的赞表虽措辞不同,意思却是大同小异。 &nb武岳一一接了,只盼着小公子快些满周岁,心中不禁期待起魏国的反应来。 &nb他知道魏国在临水必然有探子,甚至有许多传递消息的办法,朝上的许多事怕都瞒不过周道昭。 &nb阳筠生子的消息若由国书传递,许是需要两个月才至,便是快马加鞭,也总要一月有余。然若经魏国的暗线传递,想不足一月也便传递到了。 &nb武岳倒不希望魏国知道消息便有行动,若能等到小公子周岁,才是真正的好时机。 &nb小公子满月时,得陛下亲赐名“瑄”,至此朝廷风向如何,无论在朝在野,但凡不痴不傻的心中都有数。 &nb璧大六寸谓之瑄,乃古时祭天所用大璧,武岳旁的字不选,单挑了这么一个字,意图实在明显。 &nb钱皇后心中恨得厉害,早知如此,当初拼了与太子决裂,她也定要落了阳筠这一胎。如今孩子已经生下,武岳父子联手,东宫里她连根针都难插进去,便是有心加害八凤殿,也实在是力不从心了。 &nb卫懋功心中也生悔意,奈何武承肃把宫里的内线拔得所剩无几,他与宫内无望,只能另外打起算盘来。 &nb阳筠产子的消息先到了高阳,阳曦等人虽然高兴,却也没觉得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直到后来陆续听说燕皇大赦天下,并诸属国纷纷上表献礼恭贺,阳曦才算真的安心了。 &nb然而眼见阳筠过得顺当,阳曦却忽然疑惑起来。 &nb按照阳筱所言,阳筠过得应该是十分可怜的,怎么反倒会将她捧上了天?他寻思了好几日,总算想通了一点,有了些眉目。 &nb武岳常年征战,早弄得民怨沸腾,如今他虽有意收手,奈何属国蠢蠢欲动,匪患也是不断,不能不继续施以武力压制。武岳虽有意安抚民心,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nb而阳筠的昆吾后人身份恰好可以为他所用。 &nb借着阳筠的名头两赦天下,逼得各属国不得不进献财物,一来稳定民心,二来可以充盈国库。 &nb这武岳,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nb阳曦不禁心中发寒,看来阳筠的境遇确实不佳,燕国如今不过是用得上她,这才将她捧得高高,一旦局面不受控制,那武氏父子未必不会牺牲阳筠,把她推出去挡风承雨,以求保全自己。 &nb阳筱心中也有此猜测,可她相信武承肃会善待姐姐,如今二人有了孩子,想来那位太子对姐姐只有更加用心的。 &nb然而她却忍不住替阳筠担忧。 &nb阳筱觉得,武岳利用阳筠,断不止这些理由——燕皇最忌讳的,分明是那魏国国主周道昭,哪曾是什么天下万民? &nb想到周道昭摆布几人婚事,成功地将姐姐送去临水,如今又将她推去了燕国,阳筱实在齿冷。 &nb也不知武岳和周道昭玩的什么把戏,一个点火一个看,将火越架越大,还都只是按兵不动,竟都不怕烧着了眉毛。 &nb阳筱知道,周道昭未必会轻易被武岳算计了去,这场仗燕、魏两国各有倚仗,孰优孰劣还真是说不清。若是姐姐知道如今天下的事,定会比她看得明白。 &nb如此想着,阳筱愈发心焦,恨不得明日就嫁去临水,立即见了姐姐才好。(未完待续。) <font 第一八二回 知冷暖 &nb燕国大赦的消息是昨日到高阳的,阳曦听闻不少属国、邻国都陆续送了贺礼,便也拟了张单子,又让夏忱叫了阳筱过去。 &nb阳筱接过来看时,见上头列着数样珍宝并许多金银布帛,另有字画、古籍,并稀罕的药物、食材,品目繁复,当真十分大方。 &nb“叔父这是要给我添嫁妆么?”阳筱笑着问阳曦道。 &nb阳曦微微一笑,神色似乎有些沉重,轻声道: &nb“这是作为国礼,恭贺燕国东宫得子用的。待你出嫁时,叔父会遣人与你同行,一并带去给燕皇。” &nb阳筱不禁觉得奇怪,既然是国礼,这就送去临水也是使得,为何非要等她出嫁时一起呢? &nb她刚要开口询问,却见阳曦眼神晦涩,似乎心中十分难受,阳筱略一犹豫,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nb阳筱笑着又看了遍礼单,一面满口称赞阳曦有心,一面把礼单递回给夏恒。夏恒恭敬接了,递给身旁的小内侍收着,自己仍站在阳曦身边服侍。 &nb阳曦欲言又止,憋了半晌还是无法开口,只说今日无事,让阳筱先回罢了。 &nb见叔父为难的样子,阳筱知道他在为她们姐妹二人担心。也不知怎么,她的心忽然就软了一些。 &nb待阳筱走后,阳曦又数了一遍阳筱出嫁的日子,心中只觉空落落的。 &nb他之所以让人同阳筱一齐入燕,一来是为了给阳筱壮声势,让人时刻牢记她也是所谓的“天女”,二来,他也有心拖一阵子。 &nb燕国太子妃产子,原本与高阳无甚关系,只是那太子妃是高阳王主,阳曦如今和武岳做了亲家,自然不能视而不见。那么些人都送了赞表贺礼,他断没有无视的道理。 &nb可是要他跟着凑热闹,帮着武岳哄抬阳筠,阳曦心中又不愿意。 &nb阳曦思来想去,这礼是不得不送的,不如就随着阳筱入燕,顺便敲打敲打武氏,给她姐妹二人壮壮声势——虽然离得远,高阳又小,但二人好歹也是有娘家的人,不能由着武岳拿捏。 &nb阳筱恭敬辞别了阳曦,便回到自己房里发起呆来。 &nb想起姐姐曾说的“无论真相如何,叔父的好是真的”,阳筱竟觉得自己所为十分无趣,跟高氏绕弯子要侍女,却直到现在也不敢探寻,实在是虚耗了光阴。 &nb幸好摘星与采月二人都还不错,确实比自己身旁的几个侍女强了好些。且若二人留在高阳王宫,定还要吃阳枍不少苦头,而高氏因为溺爱次子,想必会帮着阳枍折磨宫人。 &nb阳筱如此想着,只当自己行善积德,心说倘有福报也未可知呢。 &nb摘星见她发呆,便静静地为她换了茶,将炭火、巾帕等物瞧了一遍,又往香炉里添了数枚绿萼梅花香丸,待热气把香味熏出来,她才悄悄退了出去。 &nb才刚出门,便碰上阳槿、阳杺两个。摘星十分恭敬守礼,给二人见了礼之后,隔着内室的软帘往里头通报。 &nb阳筱听说阳杺也来了,便勉强让二人进来。 &nb阳杺为人较怯懦,十分守着规矩,素日便不爱言语。与之相比,阳槿则显得落落大方。 &nb但在阳筱看来,二人都是表里不一的。 &nb阳杺虽然看着冷淡,内心却是最良善不过的。她那么不待见阳枍,又被他拿东西丢了许多回,可若阳枍有什么需要,要吃什么、玩什么,阳杺总还是会哄着他。 &nb阳槿则恰恰相反,面上看着和气,心里想的却都是自己。 &nb比如上次吃寒瓜,阳杺就有耐心替阳枍把瓜子一颗一颗地挑出去,而阳槿却没心情理会阳枍,并非因为她被阳筱冷嘲热讽,之所以对胞弟所求无动于衷,实在是因为她不是那般温厚的人。 &nb阳槿早就想狠狠教训阳枍一回,不过她装惯了乖,又有些惧怕高氏责备,这才不得不耐着性子,处处容忍阳枍。 &nb姐妹二人携手进来,与阳筱亲亲热热地打了个招呼,便各自在胡凳上坐了,说起今次的来意。 &nb原来她们二人各自做了针线,又从自己的体己物件中选了几件宝贝,想着要给阳筠作生子的贺礼。 &nb“我们这些东西也不值得什么,不过是份心意。”阳槿笑道,“我和杺儿想是难见筠姐姐了,还要烦托你此番带去,帮忙转交给筠姐姐,就说妹妹们十分惦念她。” &nb阳筱似笑非笑道: &nb“你这好好的,说的是什么话?” &nb阳槿情知她又要挑刺,却因不知自己所言有何不妥,便顺口问阳筱所指为何。 &nb“什么是难见筠姐姐?”阳筱掩口轻笑,一双媚眼一直往阳槿脸上看,“万一你们回头也嫁去临水,岂不和我一般,时刻都能与筠姐姐相见了么?” &nb阳槿心道果然阳筱又出言刺她,反驳的话却不能轻易出口,只好笑着嗔道: &nb“要么都说你淘气。我小时候怎么偏跟着你玩!这嫁不嫁的,别人都忌讳着,觉得臊得慌,偏你说得出口。” &nb“别人如何?我又如何?”阳筱的笑又冷了一分,分明露出些不齿的神色,道,“我倒不像有些人,心中时常惦记着嫁人,整日里想的都是嫁去哪里为妙,偏嘴上不敢说,只能背地里做些勾当。” &nb阳杺刚想问她说谁,忽然瞥见阳槿沉了脸,心说二人必是又在斗嘴,而阳筱所讥讽的定是阳槿无疑,便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nb她拿眼觑着二人,生怕她们一言不合吵嚷起来,阳槿笨嘴拙舌的,必然要吃亏。 &nb可是看二人的态度,分明是阳槿理亏在先。阳杺想了半天,竟不知要帮哪个好了。 &nb阳杺想得倒多,便是阳筱拼着撕破脸,不顾往日情分,非要与阳槿争吵,阳槿也只会装委屈,并不会公然还口,留下什么把柄给旁人。 &nb因此阳筱说那番话之后,三人竟都不再言语。 &nb阳杺是不知说些什么好,唯恐火上浇油;阳槿是无法接话,也不愿意跟阳筱硬碰,更怕争执起来被阳曦知道,怕阳曦犯了倔性,不让她入魏。 &nb阳筱则由着二人不说话,看着阳槿尴尬的样子,她既心痛,又有些畅快。 &nb内室里默了许久,外头忽然报说阳枍也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八三回 比礼单 &nb &nb阳筱本想就那么晾着阳槿,看她还有没有脸说话,不想阳枍来了,阳筱心中顿觉不耐烦。(百度搜索给 力 &#25网更新最快最稳定WwW.GeiLWX.Com) &nb可转念想到阳枍对阳筠那份心意,阳筱又觉他可怜。 &nb她将早变得冰冷的视线从阳槿脸上收了回去,便开口让外头放了阳枍进来。 &nb阳枍一脸兴冲冲的,进门直奔着阳筱而去。 &nb“筱姐姐,这是我给筠姐姐备的礼物,我是小公子的舅舅,礼物不能落下。”说着,阳枍把手中的单子递给阳筱看。 &nb阳筱接过来看时,见是一张不伦不类的礼单,字写得七扭八扭不说,连前头的贺表也没有,格式更是不对。 &nb她笑着拉阳枍坐下,问他道: &nb“这东西是你自己写的?” &nb阳枍“嗯”了一声,满脸都是难掩的自豪,他仰着脸笑,似乎在等人夸他一番。 &nb阳筱便夸了他一番,又说字很有进步,又说他如此费心,备了这么些好东西。阳枍听了自然高兴,愈发不记得两个姐姐还在这里,就那么热热闹闹地跟阳筱炫耀起来。 &nb“这里头好些东西都是宝贝!”阳枍指着单子上的几样东西,笑道,“这两方墨,还有这把琴弦,还有这个琉璃的棋子,可都是好东西呢!” &nb阳枍不说阳筱还没注意,这几样东西那会是阳枍所有?便是高氏再**他,也寻不到这么多宝贝给阳枍。 &nb别的不说,单说那把丝弦和黑白二色的琉璃棋子,就不会是高氏所有。高阳国里头能有此物的,恐怕只有阳曦和阳楌。而阳曦已经让人送了国礼,阳筱不禁觉得奇怪。 &nb莫不是他心中记挂着阳筠,还要借小儿之手,私下里再送阳筠些好东西么? &nb阳筱把单子从头又看了一遍,不觉心中警钟大作。 &nb都是些阳筠心爱的东西,且都是十分难得的宝贝,阳楌可以有三两件,却万不会拿得出这么多来。 &nb阳筱心中有了数,便笑着套阳枍的话,想知道是谁给他的宝贝,是为了阳筠而赠,还是果真单为了哄阳枍高兴。 &nb阳枍年幼,那经得住阳筱追问,没几句便把阳楌供了出来。 &nb“有些事父母亲从前赏我的,有些是兄长给我的。”阳枍咧嘴笑道。 &nb“这几件都是兄长给的罢?”阳筱指了其中几件,微微一笑,道,“叔父是舍不得将宝贝给人的,定是你兄长疼你,才舍得这么许多。” &nb阳枍顺着阳筱所指瞧了半晌,点头道:“是呢,筱姐姐眼力真好!”说着,阳枍就把阳楌如何给他这些东西一五一十地说了。 &nb原来阳楌赠东西给阳枍,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 &nb因阳枍说要送东西给阳筠作贺礼,阳楌便打趣一般,笑着问他有什么好东西没有。阳枍将父母给的拿出许多,阳楌一一看了,却只摇头,但笑不语。 &nb阳枍见状,以为阳楌瞧他不起,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好气,面上也露了出来,嚷着不理阳楌。 &nb“兄长许是怕我告状,为了哄着我,就拿了这些出来。”阳枍抿嘴笑道,“我也不知这些好不好,不过兄长说都是筠姐姐喜欢的,我就收了。筠姐姐可会喜欢么?” &nb阳筱正想着心事,忽听见阳枍问她,一时没回过神来,随口说了句“喜欢”。 &nb阳枍闻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嚷着让人把“宝贝”都搬到阳筱这边来,唬得阳筱慌忙拦他。 &nb“姐姐不是说筠姐姐会喜欢么?怎的还不让搬?”阳枍一脸疑惑道。 &nb“喜欢归喜欢,可也用不了这么多不是。”阳筱笑着哄他道,“咱们只从中挑一部分,余下的还留给你。我知道筠姐姐最爱什么,我帮你挑。” &nb阳枍略一思忖,似乎觉得阳筱主意不错,便将他写的那张单子摆在二人面前,指手画脚地说要这要那。 &nb阳筱让侍女去取过纸笔来,将阳楌送的全都抄了上去,只添了两件阳曦赏的,权当受了阳枍的心意,后又誊了一份礼单给阳枍收着。 &nb“余下的你都留着罢!”阳筱笑道,“我瞧着这些就好,回头我帮你带去临水。” &nb阳枍一直点头,显然十分高兴,他心道兄长果然未曾欺他,连筱姐姐也选了这些,送去东宫必然没错。 &nb见他二人有说有笑,阳杺倒还罢了,因胞弟愿意真心待人好,她心中觉得难得,便由着他对自己视而不见。 &nb阳槿却憋着一股气。 &nb两个同胞姐姐就在这里,阳筱竟也不提醒阳枍一声,就那么和阳枍聊起劳什子来,纵着他不给姐姐们见礼。 &nb他阳枍不懂事,你阳筱还不懂么? &nb直到定了礼单,阳筱才笑着推阳枍,道: &nb“才刚光顾着说话,竟把你两个姐姐忘了,快给两位姐姐赔不是,好好地见礼。” &nb因是阳筱的屋子,阳枍不敢像在高氏跟前那般不守规矩,见阳筱开了口,他便顺从地给二人行礼问安。 &nb阳槿笑道:“可是有什么宝贝不成?竟说了这么久也没看见人。” &nb说着,她将阳枍最初写的那张单子捡了起来,才刚要看,却被阳筱一把夺过。 &nb“快别看了!”阳筱抿嘴笑道,“不是我说,可比你那张单子丰厚得多,你别看了眼红,再抢在前头讨了去。” &nb话音刚落,阳槿的脸便红到了脖子。 &nb阳杺看着心慌,生怕二人吵起来,便笑着说还要回去练针线,把姐妹二人的礼单往阳筱手里一推,拉着阳槿就往外走。阳槿也是呆不下去,索性顺势而下,笑着辞别了阳筱,跟阳杺一同离开了。 &nb阳枍浑然不觉,还坐在胡凳上不走,手中拿着阳筱誊的那份礼单边看边乐。 &nb阳筱只说要去找阳楌看有什么宝贝,让阳枍先回高氏房里。 &nb“我与姐姐一同去!”阳枍说着蹦下胡凳。 &nb“你可去不得!”阳筱笑着低声道,“你刚从他那里要了这些宝贝,他再见你定会想起这事,恐他心中怨你,到时他一生气,我可就讨不到什么了。” &nb阳枍皱眉寻思了一会,觉得阳筱所言似乎有些道理,便拿着礼单乐呵呵地回去了。 &nb待阳枍走后,阳筱果然往阳楌房里去。 &nb她一路走着,一路在心中盘算,待会儿要如何才能诈出阳楌的话。(未完待续。) <font 第一八四回 昔难追 彼时阳楌正在书房读书,听说阳筱来了,立即让人请了她进来,神情不自觉地就比往日柔和得多。 毕竟是一处长大的姊妹,二人从小关系又好,再有两月阳筱也便嫁了,以后再想见面也未必能了。 阳筱对引路的宫人道了声谢,打发他们下去,只留她与阳楌在书房里头。 阳楌才要开口,却见阳筱露出一个冷笑,直直地盯着他看了起来。阳楌登时觉得不妙,料到是他给阳枍东西的事情暴露了。 虽然心虚,阳楌还是强作镇定,笑着问阳筱道: “这天可冷着,你怎么忽然来了?” 阳筱也不答言,笑着往他书案上看去,伸出一双如玉的手,随意翻动案上的书籍。 阳楌眼珠微微一转,决定装傻到底,又追问阳筱为何而来。 “怎么也不说话,只盯着这些书卷看了起来?莫不是你转了性子,有心学习,特意跑来借书的?” “呸!”阳筱冷哼了一声,轻笑道,“我倒稀罕起你的书来了?比我那的藏书多,还是比我那的种类齐全?” 阳楌呵呵一笑,道: “既然不是来借书的,因何只瞧着书,连我问话都不说?” “不过没想好怎么开口罢了。”阳筱说着收回了手,往一旁的胡椅上坐了,朝阳楌摆了摆手,道“你该做什么便还做什么,待我寻思明白,自然会找你说话。” 阳楌硬着头皮装傻,憨笑着让阳筱好坐,又唤了贴身侍奉的田安顺进来奉茶。 阳筱嗤笑道: “大冷的天,我跑你这来喝陈茶来了?” 阳楌尴尬一笑。他知道阳筱心中憋着火,定会寻他的麻烦,可不奉茶自然不行,奉茶她又明说了不喝,倒真教阳楌为难了。 “那就取些果品来罢?”阳楌语气弱了两分,看似在吩咐田安顺,实际却是问阳筱意见。 果不其然,阳筱又噎了回去。 “如今天冷得要命,有什么果子好吃?”阳筱坐在胡椅上,略偏了头看着阳楌,不紧不慢道,“如今最多的便是柑橘,可是吃多了又要上火。至于干果之类还不如柑橘,我素日就不爱,干巴巴的有什么意思?倒要多喝两杯陈茶来送它。” 阳楌咬了咬牙,强笑着问阳筱想吃些什么。 阳筱“噗嗤”一笑,道: “兄长今日怎么了,做什么非要我吃东西?我就这么静静坐着想事情,若需要茶水点心,我自会吩咐宫人,哪就要兄长操心?” 阳楌无法,只得由着她坐着,自己则低了头想继续读书,却哪里读得下去? 阳筱就那么坐着,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中间她唤田安顺来倒了热茶,又要了柑橘、榛子来吃。 见她要茶要果子,阳楌心里愈发忐忑了。 阳筱分明就是故意的,才刚还说这不吃那不喝,如今却悠哉地吃喝起来。阳楌正觉难堪,阳筱又叫田安顺去取栗子来吃。 “要热热的才好,不然皮粘了肉,最是难剥的,吃着也不香甜。” 田安顺答应着就往外去,因他知道前因后果,隐约也猜到阳筱的来意,不觉替阳楌捏了把汗。 二王主那个混世魔王,可不是谁都能对付得了的! 阳楌便由着阳筱要东要西,赖在他书房里不走,好容易又坚持了一刻钟的工夫,阳楌实在坚持不住,终于败下阵来。 他低头犹豫了半晌,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将手中书本放下,在阳筱旁边的胡椅上坐了,先剥了一个热栗子吃了,这才开口说话。 “我还以为瞒得住你。”阳楌苦笑道。 阳筱并不答话,仍旧不紧不慢地剥栗子吃,修长的指甲划过极薄的栗子壳,果壳破裂的声音清脆可闻,让人听了心里发慌。 见阳筱不理他,阳楌知道不好再拖,可这话说出去实在难听,阳筱如今不开口,想来也是觉得难堪。为了待会儿阳筱说话方便,阳楌把田安顺也赶了出去。 “屋里没人了,你若要责怪我,现在便说罢!”阳楌低声道,说完他便静静地等阳筱说话。 阳筱却还是不肯吭声,只专心剥手中的栗子。 待剥好一枚后,她将栗肉递给阳楌,这才开口道: “外头都夸兄长品行贵重,我听着原也高兴,以为不过数年,兄长便也能做个贤名在外的公子。哪想到兄长如今愈发不忌讳了,背地里净做些不尊重的事,还要我帮你担待着。” 一席话说得阳楌脸红。 他虽知此事不妥,却无奈朋友相托。且周绎那般深情厚意,甚至千叮万嘱让阳楌以自己名义相送,不可让阳筠知道是他周绎所赠,阳楌不禁感于他的诚心,实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如今看来,阳筠要么已经移情,要么为情势所迫,委身太子。无论如何,她必定无颜再见周绎。若不让她知道周绎对其不曾或忘,万一魏灭燕,恐怕阳筠一时三刻就要自尽,绝等不到周绎前去营救。 想着日后燕、魏相争之时,阳筠处境将愈发艰难,阳楌只觉得自己做了好事。 他嗫嚅着将周绎托他送礼入燕一事说了,又说了自己的打算,末了又道: “筠姐姐惯能忍耐,又十分谨慎,想来在东宫应该也还不错,必没有你说得那般凄惨。只是东宫人心太深,筠姐姐过得想也是不轻松,你肯去帮衬自然是好,我自知能力不足,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罢!” 阳筱又剥了个栗子给阳楌,阳楌虽然接过,却不放入口中。 见阳筱对他所言仍不理睬,阳楌叹了口气,苦笑道: “我自然知道此事逾矩,陈理将东西给我时,也只说托我送过去,还千叮万嘱说以我的名义,唯恐给筠姐姐惹什么麻烦。我瞧他一片诚心,这才应下了。” “他什么时候递东西的?”阳筱终于开口,冷冷问阳楌道。 “从听说筠姐姐有孕起,前后共有三回吧,才送了这些东西来。”阳楌边回忆边道。 阳筱略算了算,问道: “兄长怎知是二公子送的,而不是旁人借了二公子的名头,设计要坑害筠姐姐呢?” 阳楌闻言大惊,急忙道: “人是从魏国来的,直接到宫门口找了熟路子送进来,还有书信在,总不会假吧?” “莫非兄长从前见过二公子的字迹不成?”(未完待续。) 第一八五回 谋不谋 &nb &nb想起自己其实从未见过周绎字迹,也不认识他的私印,阳楌这才发觉不妥。(百度搜索给 力 &#25网更新最快最稳定WwW.GeiLWX.Com) &nb他怔愣了半天,只说了句“那人对筠姐姐喜好十分清楚”,似乎仍不肯相信有人设计,可其声音却越来越小,显然没了分辨的底气。 &nb阳筱瞥了他一眼,轻声笑了一笑。 &nb要真是替周绎传递些东西,虽然不合规矩,阳筱倒也乐意一试,只是送的物件太过奢侈,这才引起她的注意。 &nb因高阳国小,阳楌得不到这些,所以单子上的宝贝必定不是阳楌所有,阳筱料定是旁人所赠。听说是周绎托人几次送来,阳筱愈发觉得奇怪。 &nb魏国虽大,周绎也断弄不来那么些好东西。 &nb不是阳筱轻视了魏国,实在是周道昭克己太过,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敢如此奢侈,周绎既然韬光养晦,必然与其父一般收敛。且周绎如今还只是个公子,地位、份例远不如世子,他上哪里寻得到这么些宝贝,又不辞辛劳让人送来? &nb就算他不怕连累了姐姐,难道就不怕东窗事发,为其父厌弃么? &nb“你是怎么瞧出不妥的?”阳楌低声问道。 &nb因自己失察轻信,险些酿成大错,阳楌说这话时神色不禁有些慌张,眼神也略显呆滞了。 &nb阳筱咬了下唇角,皱眉反问道: &nb“你何时见筠姐姐下棋了?” &nb“许是二公子不知底里,也未可知。又或者此物实在难得,他才特意托人相送呢?”阳楌此时已经清楚,阳筱疑心皆自那二色的琉璃棋子而来,然而他并不以为不妥,不禁阳筱所疑觉得有些牵强。 &nb阳筱略一犹豫,恨恨道: &nb“筠姐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除了我以外,怕没人比二公子更清楚了。那棋子再怎么稀罕,也讨不了姐姐欢喜,二公子定不会巴巴地送临水去吃灰!” &nb阳楌嘴唇翕动,似乎还要说话,但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nb阳筱虽未正视阳楌,却将其态度看得十分真切,知道阳楌此时必定内疚难安,怕他心中还在担忧,万一真是周绎所赠,未免可怜了其一片痴情。 &nb“我也知兄长乃一片好心,也怜二公子痴心,本来拼着被人不齿,为夫家不容,我也愿意帮忙传递。只是这事实在蹊跷,凭我所知,二公子当做不出这种事来。因此我才存了疑心,想着即便真是辜负了他,也不能贸然答应帮这个忙。” &nb见阳筱不顾女子颜面,把话说得如此透彻,阳楌也死了心,不再心存侥幸。 &nb他细想了想,愈发觉得阳筱所言有理。况且即便真是周绎所赠,此举也未免太过。 &nb诸如私下送帕子、传书信之事实在不可为,一旦传递之事成了事实,阳筠与阳筱便都不用再做人了。 &nb所谓的“天女”忽然成了戏文里那般不守妇道的小娘子,于燕国自然没了用处,临水也就再容不下阳筠,其下场可想而知。 &nb其时男女通奸,男子只需流放,女子至少凌迟。便是男子求奸,女子不曾答应,传出去也没人议论那个男子,大抵还是要说女子不守妇道,非将其逼死才罢。 &nb因此,即使阳筠不肯收,东西递过去便被丢了,只要有人将此事说了出去,阳楌等人便只有后悔莫及的份了。 &nb阳楌越想越怕,竟惊出一身冷汗。他问阳筱可知是谁存心害人,阳筱却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了句“不知”。 &nb她是有疑心的人的,只是此事既然被她及时发现,揭过便罢了,说出来于大家无益,又是何必呢? &nb“兄长也莫要说出去,更不能教叔父知道。”阳筱低声道,“我如今哄着阳枍说要带走,回头他装好了,我再来与兄长核对,把魏国送来的都留下。待我出嫁之后,烦请兄长派人悉数送去魏国,并将此事前后与二公子说个清楚。” &nb“若果真是二公子所赠,这般明晃晃地送了回去,岂不叫他难堪?”阳楌小心问道。 &nb“兄长怎么替个外人忧心?莫非还是不死心么?”阳筱挑了挑眉毛,一脸难以置信,道,“且不说二公子做不出这等事,便是他做的,我们送回去又如何?谁叫他自己不尊重,也不替姐姐考虑,若果真打了他的脸,实在也是应当。” &nb因当初品画论武周绎尊重于他,阳楌心中才会这般敬重周绎,并因此答应了如此无理的要求,不顾世家公子的尊贵,做起下三滥的勾当来。 &nb及被阳筱点醒,阳楌本觉愧赧,又隐约对周绎有些失望。后听阳筱一番分析,他也觉周绎当不止于此,心中踏实了三分。 &nb想到手足的情分,阳楌狠了心,即便真是周绎德行有亏,他也要“完璧归赵”,不会再顾及周绎颜面。 &nb因阳楌所为不妥,传出去于他名声也是不利,阳筱再三叮嘱他不要外传。阳楌自然答应,因心中感激、敬佩阳筱,对于阳筱有嫌隙的阳槿则愈发失望。 &nb周绎远在魏国,对高阳的这些事当真一无所知,他整日忙着缉捕,维护治安,当真忙得不可开交。 &nb燕国大赦的旨意前日入魏,作为属国,魏国自然要遵旨。 &nb魏国与别国不同,因周道昭治理有方,实在没那么多冤狱,从前抓起来要判的都是些有罪之人,如今只因为武岳一道圣旨,便要魏国把恶人悉数放出去,实在于国无益。 &nb被赦免的人早不习惯安稳度日,出去没几天便做下数起案子来,有打家劫舍的,有奸淫掳掠的,至于偷鸡摸狗的自然不在话下,一时间魏国反倒比从前乱了。 &nb百姓十分义愤,常在街头、酒楼等处聚集,公然议论这道狗屁圣旨。有时议论得起劲,正巧遇上官兵巡防,来不及收口,百姓不禁恐慌。 &nb哪知那些官兵心中也是不忿,正是因为圣旨白放出这些人,才害得他们如此劳累,因此官兵即便听见了,也往往装作没听见,由着众人骂圣上。 &nb不过才两月,魏国境内风向便偏了,对此番大赦竟骂声一片。这两月间,周绎带着一众捕快、官兵,由魏都镐城起,把魏国境内作奸犯科的尽数缉捕归案,好歹平息了民怨。 &nb又两月,与魏国相邻的几个大燕属国里,也有百姓私下骂起圣旨来。(未完待续。) <font 第一八六回 当畏言 &nb魏国境内之乱虽平,百姓心中却仍不忿。 &nb想起燕皇武岳下的大赦天下的诏书,百姓只觉没一点好处。 &nb说到底,这不过是武岳收买人心之举,原本没什么天大的错处,只是被赦免的人惹出不少乱子,众人将罪责都算在武岳头上罢了。 &nb与魏国相邻的几个属国也放出了不少有罪之人,只是境内依然平静。 &nb然而眼见魏国那般动荡,邻国的一众百姓自然也不觉得圣旨有甚益处。不知何时起诸国境内也渐渐议论了起来,但凡有人提及圣旨,便要惹来一阵抱怨。 &nb大燕国自西往东,关于圣旨的非议一时沸沸扬扬起来,毁訾之词远多于褒扬,竟渐露出遮天盖地之势。 &nb圣旨颁了下去,燕国境内虽毁誉参半,多半却还是感念武岳仁慈的。 &nb死里逃生的囚犯自不必说,都十分珍惜此次大赦的机会,虽然未必洗心革面,却也乐得重新做人。众人被放出来后,多半找了些本本分分的事做。 &nb至于未受犯人所害的,自然并不关心放出来的是些什么人,只听说是大赦天下,众人便觉得是桩好事。直到听闻魏国附近都闹出事情来,他们这才怀疑起圣旨的效用来。 &nb那些为恶徒所犯的人家,对圣旨唯有怨念不满。 &nb待听说大燕国西边闹出了事,这些人不禁又骂圣旨,又恨恶徒狡诈,心道恶徒单为了前事不计,竟能耐住性子再不为非作歹,心机未免太深。 &nb武岳却不知道这许多,他近来实在忙得紧。 &nb小公子才刚满月,因是东宫嫡子,其满月礼办得隆重,自然与别的几位公子不同。 &nb武岳十分上心,竟派了礼部并宫里的司礼太监去主持典仪,又赏了几样罕见的珍宝。 &nb钱皇后也没落下,添了不少金饰布匹给小公子,更有一枚鸽子蛋大小的东珠,说是待小公子长大了,给他镶在冠上。另有一顶缎面夹棉的帽子,上头坠着一圈共十二颗莲子大小的南珠,说是给小公子平日戴着玩。 &nb阳筠十分恭敬地谢过了钱皇后,心中不禁惴惴。 &nb瓀哥儿生辰那日,卫良娣在慈元殿中受了多大的委屈和羞辱,阳筠至今仍能记得清楚。她生怕钱皇后又想出什么招数,此番屈辱便轮到她和瑄哥儿头上。 &nb然而阳筠实在多虑,直到她回东宫,钱皇后也没多说一句不应时应景的话。 &nb钱皇后如今心事重重,想的都是与钱氏一族休戚相关的事,她虽有心对付阳筠,奈何没那份精力。自己身边内鬼不除,钱皇后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万一应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钱氏岂不是得不偿失么? &nb阳筠回到东宫,将钱皇后心不在焉的模样跟武承肃说了,武承肃却只是点了点头,对钱氏的态度似乎并不在意。 &nb“母后想是有更令她烦心的事罢。”武承肃轻声道,“我倒担心父皇那头。父皇如今还在厚赏,想来瑄哥儿周岁时,也便要封世子了。” &nb“这么快?”阳筠脱口问道。 &nb“你倒嫌快?”武承肃眉毛一挑,笑道,“多少人都盯着那崇教殿,欲求世子之位而不得,我只当天下做娘亲的都是一般,均巴不得自己儿子出息,没想到太子妃这般不俗,竟还觉得快了。” &nb阳筠抿嘴笑了一笑,道: &nb“太子殿下不嫌快,为何还要担心父皇厚赏呢?” &nb武承肃闻言不禁敛起笑容,他双眉紧锁,口唇也是紧闭。 &nb待沉思了片刻,他长长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叹了出去,摇头无奈道: &nb“瑄哥儿封世子是迟早的事,我愁的倒不是这事。实是因为另有一件烦心事,虽有心说与你听,却怕引你忧思,伤了身子。但若不说,我又实在放心不下。” &nb见他说得如此认真,阳筠忍不住追问。才问了没两句,武承肃便把外头对圣旨的议论说了。 &nb彼时魏国盗匪才刚搅起风浪,这浪尚未溅到东宫的墙根儿上,只是临水城内对圣旨有褒有贬,便足以让武承肃忧心。 &nb“若这些人长恶不悛,虽蒙恩赦却不思悔改,反而闹出些什么事来,那么此番大赦天下非但不能挽民心,怕倒要令天下人心寒了。” &nb“如今已过一月,外头可有什么不妥么?”阳筠问道。 &nb“临水倒还安生,”武承肃神色稍缓,锁着的眉头却未打开,“附近的城乡并临近的几个属国我也有留意,均遣人去探查了一番,倒也没听说有异,只是……” &nb“只是东边虽安,西边易生风云。”阳筠幽幽道。 &nb武承肃闻言抬头看了看阳筠,轻轻握了她的手,苦笑道: &nb“那老狐狸实在狡猾,连我都觉得这般大赦未必是好事,他哪能不把握时机加以利用?父皇在他那里跌了不止一个跟头,早些年本欲借机伐魏,不想被梁国那个舌灿莲花的萧长经说服,竟错过了时机。也不知周道昭使的什么法子,竟能让萧长经来替他说话。” &nb阳筠不禁好奇,问武承肃道:“天下还有这般能言之人,竟说得动父皇不出兵么?” &nb武承肃笑得愈发无可奈何。 &nb“彼时我也年幼,哪里知道许多?只是过了几年魏国日渐强大,引得父皇不满,这才听父皇骂那萧长经,知道从前竟有这么一段故事。至于其中底细,我并不知晓,见父皇时常为那萧长经砸杯子,也就不好去问了。” &nb阳筠咬了咬嘴唇,虽没见过那位巧舌如簧的辩才,她却隐约觉得此人不同一般。 &nb那萧长经显然与周道昭有所结交,抑或是梁国早结下了魏国,不然他也不会偏帮了魏国,狠狠坑了武岳一把。无论是哪一种,他日周道昭起事,梁国与萧长经怕都要搅局。 &nb武承肃也作此想,可与萧长经比起来,他更忌惮的却是周道昭。 &nb见阳筠蹙眉,武承肃怕她多思,忙说了句“多思无益,当谋事起”,便揭过这话不提,转而说起武承训与阳筱的婚事来。 &nb武承肃笑道:“听人说高阳那边已准备妥当,宁王府内也早收拾了出来,只等到了吉日,承训便可启程往高阳去了。” &nb原以为说这话可令阳筠分心,哪知道她把燕、魏、高阳想在了一处,忽然听他提阳筱,心中竟愈发异样。(未完待续。) 第一八七回 半忧喜 阳筠想着燕、魏之间的事,不禁又想起了周道昭处心积虑,硬是逼得周绎不得不反。 那老狐狸倒真好命,能有四个儿子随他挑挑拣拣,这个不要了,还有那个可以顶上。可怜了周纪其人,原本也是个俊秀公子,竟被父亲当了弃子。 也不知傅天瑜是不是个通透的,有没有看出周道昭的打算,若看出些端倪,又都告诉了周纪不曾。 阳筠轻叹了一口气:以周纪那般浮华不实,兼之其自傲的性子,若他得知自己为父亲所弃,还不知要如何堕落不堪呢! 周道昭确实有本事,他那般汲汲营营,本也无可厚非。只是因为他图谋大业,累得自己与阳筱的终身就这样阴差阳错起来,阳筠实在不能释怀。 她如今倒还罢了,太子对她实是真心诚意,不知筱儿今后与宁王世子能否一心,做一对欢喜夫妻。 阳筠略收了心思,与武承肃讲起阳筱的大婚来。 武承训在宁王府内早有了自己的院子,只是如今大婚乃是奉陛下之意,求娶的又是高阳王主,宁王府不敢稍有怠慢,竟将世子从前的院子足扩了三倍有余,直与后头马氏的正房一般规制。 看着偌大的院子,武承训只觉心中似喜似忧,当真是五味杂陈,说不清的焦灼不安。 马氏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着急,只得时常叫了武承训过去,耐心地说些夫妻相处之道给他。 “这些道理十分浅显,只是非亲历而不能悟。”马氏十分耐心和气,柔声道,“待二王主入宁王府的门,你行事要多替她考虑,万不可太由着性子,伤了二王主的心,更折了东宫的脸面。” 武承训闻言只觉好笑。 “母亲未免过虑了。儿子素日最是小心不过,又能做出什么事情,竟会累及东宫颜面?然儿子于夫妻之道一窍不通,母亲方才所言无异金玉,儿子自当慎重待之。” 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面对母亲殷殷教诲,武承训还是摆出了十分恭敬的态度来。 马氏哪能不懂他的心思,可是武承训把话说得妥当,她也不好当面拆穿,只能变着法子想让他转性,不时念上两句夫妻之道之类,盼他能端正已心。 时日一久,武承训也隐约猜到了母亲的意思,然而要他如今安下心来实是艰难。 二王主尚未入燕,谁知道她是不是跋扈的性子,城府深不深?说甚么扶持、尊重,在大婚之前都不过是空话,还不如纸上谈兵的那些人,至少有兵书作为根据。 可母亲认真说着,武承训便认真听,母子二人均知道对方心中有数,却谁也不说破。 寒食三日出门祭扫,之后便是清明。 万物清洁而明净,皆生长于此时,实在是踏青的好时机。 因武承思不在都中,武承训忙着置办大婚的屋子,柳克明又在家中闭门苦读,把个仇灏可拘坏了。好容易挨到上巳节,他再按耐不住,竟进了宁王府里头,非要把武承训拉出去不可。 武承训彼时正在自己的院中看人挂灯,听说仇灏仗着脸熟径直进来,不禁有些无奈。 “奴仇公子正往这头来,眼瞅着就要到了。”说话的是武承训院中的一个小厮,名唤四平的,“才们没用,说了世子爷如今忙着,还是拦不住人。” 武承训淡淡说了句“无妨”,便摆了摆手,示意四平下去。 四平应诺,按规矩给武承训行了礼后退下。这一路他都忍不住苦苦寻思,奈何他所知有限,实是百思而不解。 世子爷素来交友不多,只几个常来府上的公子罢了,从前世子与仇公子相交甚好,怎么如今十次竟有九次不爱见他?四平正在心里想着,迎面便碰上了仇灏。 “仇公子来得可巧,世子爷正在院子里头看人挂灯呢!”四平笑着唱喏后道。 “这倒真是巧了,”仇灏说完,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这帮兔崽子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近几次他登门,竟都被挡在了外头。要不是今日他不管不顾,下马便直接往里冲,怕还真就进不来这宁王府的大门。 这四平显然是见拦不住了,才一路跑过来通报的,才刚在大门仇灏就看到了这兔崽子的影子,这会儿他却非要装作才碰见的样子,还有脸说自己来得巧。 想起自己三番五次被挡在大门扣,仇灏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些人定是奉了谁的命,教挡住他不让进,否则单凭几个下人,谁敢真的去拦他? 四平一路通报,又在这里碰到,可知其分明是去告诉武承训了——莫不是武承训有意躲他? 想到这里,仇灏不禁发起慌来,急忙往世子院中去了。 及二人见面,武承训只说眼下确实事多,因脱不开身,才叫人在门上拦着他。 “我最怕就是你来。”武承训无奈笑道,“你总是备好了酒菜才来叫我,我推是推不掉的,只得跟着你出去。可是我酒量不好,没吃几盅就要醉,第二日更要睡上一整天,实在难受得不行。” “睡便睡了,又能怎的?”见武承训说得坦诚,仇灏自然安下心来,又如往常一样随意起来。 “从前不过我自己难受两日,也便罢了,如今可是不行。” 武承训说着,把阳筱即将入燕的事提了,又说自己有意多读书,将来要入朝做一番事业。 “左不过这一年,待二王主嫁入我家,便要去尝试一番了。”武承训叹了口气,道,“我书读得尚不如克明,如今哪还有工夫跟你饮酒踏青?” “安稳做个世子也便罢了,书读得再多,你不也要做王爷么?”仇灏颇为不解,直言问道。 武承训微微一笑,耐着性子又道: “‘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我既然说了要做事业,自然不想浑浑噩噩度日,而是立志做个名垂万古的贤王。若吾愿终可偿,他日还要克明在史书上为我重重地添一笔呢!” 仇灏见他将柳克明挂在嘴上,却偏不提武承思,心中明白了一半。 他只当武承训不想落后,真是因为惜时才请他吃了许久的闭门羹,便站在院子里和他说笑一番,自去河边找人饮酒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八八回 留情面 仇灏辞别武承训,离了宁王府,便往城郊河边去。 因上巳节有郊外踏青、水边饮宴的习俗,早有不少公子在聚在那边。众人见是仇灏来了,纷纷与他寒暄,请他一同坐下。仇灏也不客气,直接席地而坐,就在那边吃喝起来。 众人且饮且聊,议论的都是眼前的几件大事,首先要提的,自然是那大赦的圣旨。 虽不知各人心中究竟作何想,嘴上却都万分一致,纷纷赞颂起武岳仁德来,当真是异口同声。 说了没一会,便有郕国公之子宋宗礼开口问仇灏道: “廉王府的承思现在外头剿匪,定是赶不回来的,这倒罢了——宁王世子和柳克明一向与你交好,怎的也不来呢?” 仇灏不好说武承训整日苦读,只能笑道: “克明正在闭门苦读,明年想要下场呢。宁王世子不出来,实在是因为府上有事,脱不开身,这才剩了我一个。” “我瞧着早起你便往宁王府去了,莫不是去叫世子出来,没能请得动么?”南康郡主之子杜势问道。 仇灏心中顿觉不耐烦。 宋宗礼倒也罢了,虽然有些张狂,却不是自大的人,仇灏四人不过与宋宗礼合不来而已,倒不至于就厌烦了他。 可那杜势却是不同。 南康郡主乃燕皇武岳的堂妹,嫁了国子祭酒杜显儒,是个出了名的妒妇。那杜显儒虽也是世家出身,胆子却小得很,倒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兼之南康郡主跋扈,杜显儒稍有风吹草动,便要被妻子严惩一番。 京都里盛传,说杜显儒连小妾、通房都不敢睡,唯恐一夜不慎,翌日便要被南康郡主断了男根。 许是因为家中时常不宁,杜势的性子不仅如其母一般跋扈,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小气,全不像个身份尊贵、又家学渊源的公子哥。 武承训几人从小便不爱与他一处玩,经常绕着他走。即便这样,众人偶尔碰见,杜势也要对他们几个冷嘲热讽一番。 今日也不例外。 别人说的都是人话,偏他杜势,开口就看得出没怀好意。水边饮宴何等风雅,怎么偏碰上了他? 仇灏心中不快,可眼下众人都在,他不得不顾着大家的面子。因不好登即发作,他只得耐着性子,笑着将宁王府的事讲了两句: “宁王世子即将大婚,宁王将其院子扩了一些。毕竟是自己的院子,日后起居都在那里,总要住得顺意才行,因此这几日世子都在看着布置,当真没空出来。早起去看时,还给新落两间屋里挂灯呢。” “倒也是了!”杜势笑道,“宁王世子娶的可是高阳国的二王主,这院子自然要扩。别的不说,单说那库房,恐怕也要扩个三五倍,否则定装不下旁人往宁王府送的礼。世子爷今日看挂灯,明日看糊窗,后日想是又要看着人摆放玩意儿,便没旁的事,每日也都要扫洒,如此日复一日地跟下去,分不开身也是应当。” 众人皆知杜势是在嘲讽武承训,若搁在往常,他们也便跟着哄笑了,可如今却不同,只有少数几个低头偷笑,却都连一声也不敢出。 眼下东宫得势,太子妃风头更盛,武承训娶的是太子妃胞妹,其日后与东宫的关系只会愈发亲近,谁敢嘲笑了他去? 杜势也知道众人忌讳,只是他瞧不起武承训,以为此桩婚事对旁人许是天赐的良机,武承训却只会白白浪费,未必抓得住这个机会。 想起武承训唯唯诺诺的样子,杜势就心中不忿。若亲事赏了武承思也还罢了,虽说不是个世子,到底也是个有脸面的,凭什么让那个宁王世子捡了便宜? 在杜势看来,武承训非但抓不住机会,恐怕没几日就要惹二王主厌烦。虽说武承训本身就是世子,但东宫势大,他娶了二王主,跟个裙带头官也无甚差别了。世子那般无用,当怨不得旁人对其不尊不重。 因心中不怕,杜势说起话来便没遮拦,眼看着众人心中都存了惧意,自己一番嘲笑也没人附和,他不禁觉得失了颜面,竟将恼怒之意都发泄在武承训身上。 杜势故作艳羡道: “高阳王主身份贵重,宁王世子如此细心也是理所当然的。这般事必躬亲,定能讨得二王主欢心。” 众人愈发笑不出来,纷纷偷瞧着仇灏,心中替杜势捏了一把汗。倘仇灏沉不住气,立时发作起来,与杜势吵骂一番,南康郡主府上怕都要跟着遭殃了吧? 仇灏明知众人看他,只是高阳王主还没过门,承思也不在都中,他此时与杜势硬碰,说是替朋友出头,却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因此他打定了主意不说话,待日后再寻机会与那杜势清算。 见众人连笑也不敢,杜势直觉无趣,又喝了两盅,他便推说母亲在家中等他,起身就走了。 杜势并不知道,自他走后,河边立即变得其乐融融。 两日后,宁王世子启程往高阳,行亲迎之礼。 高阳王宫内却看不出要办喜事,并没有一片祥和或者欢乐。箱笼早已收拾妥当,陪嫁也都选好了,连忙碌和热闹也不见。 阳筱终还是收了阳槿、阳杺的东西,既有给自己的添妆,也有托她捎去给阳筠的贺礼。 她倒不是看在阳杺的面子上才收的,便是但有阳槿一人,阳筱也不好拒绝。即便阳槿再有错处,总还是自家姊妹,又不是干了什么害命的勾当,不过自私了些。 既然以后不能再见,阳筱倒也懒得计较。 接过阳槿姐妹的礼,阳筱心中不禁好笑,不过是远嫁而已,她竟生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慈悲心肠来。 之后的几日阳曦便闷闷不乐,阳楌、阳杺也分明舍不得,高氏同阳槿倒觉得她快些走是好事。 只有年幼的阳枍,一会儿兴冲冲地说筱姐姐要去见筠姐姐,乐得手舞足蹈,一会儿又说舍不得筱姐姐,瘪着嘴就哭出来,倒叫人不知是该陪着他笑,还是哄他不要伤心。 十九日,武承训一行人到了高阳。(未完待续。) 第一八九回 路迢迢 一切步骤与太子来迎阳筠时大抵一致,不过彼时阳筱是旁观的,如今却身在其中罢了。燃文小?说??.?r?anen` 因武承训是世子,自然少了三师三少,多了一些皇亲国戚代替之,规矩便没那般繁复。 阳筱起初还在屋中,听见与高氏对答的那个男子声音,她的心思变得莫名起来。 这便是自己的夫君了罢? 原以为不过嫁去罢了,管嫁了个什么人,能对姐姐有所助益才是关键。可真到这一日,阳筱才发觉心中并非毫不在意。也不知那边说话的人是个什么性情,品行是否可靠,模样又如何,更不知他能否帮上自己,二人是否会合得来。 俄顷,有侍女过来请她上了乘舆,半晌后又换轿辇。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阳筱心中清楚,她已经被抬出高阳王宫的大门。有那么一瞬,她竟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若还能与幼时一样,一家人围坐同一张胡桌前用膳就好了。 听着外头车马声,阳筱知道自己正一路往东,离阳曦、阳楌越来越远,离高氏和阳槿也渐远了起来。 好在她离家渐远,离姐姐却愈近。 因坐不惯轿辇,阳筱几次被晃得要吐,第一日|她强忍着,晚上连饭也吃不下。侍女见她难过,自去报给武承训。 武承训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去报信的侍女不禁有些灰心,着实替阳筱担忧了一晚。若这宁王世子这般不知冷热,二王主以后的日子怕都要苦了。 第二日阳筱又被扶着进轿,才刚坐下,便发觉脚边有异物。她摸索了一下,发现是只盆子,盆中另有一罐蜜制的梅子,最是生津止呕。 阳筱将罐子用袖子袖了,实在忍不住时才噙一颗,行了一整日路,她也不过食了三颗。因那梅子的功劳,呕吐倒都止住了。 这一路昼行夜宿,直行了月余才到临水,因婚期在廿六日,廿四日起,众人便宿在郊县的驿站,并不立即进城去。 廿五日夜,阳筱终于睡不着。 她既紧张明天的婚礼,又忐忑于夫家的态度,心中虽盼着早日见到姐姐,然而一旦想到了洞房,又不免心慌,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经意间,阳筱瞥到案几上那罐梅子。如此看来,世子应该不错,若以后都有梅子吃,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愿那个世子一直都能有送梅子的心。 既然已经远嫁,高阳多半是靠不上了,倘能与世子相互扶持,不仅于姐姐有所助益,自己也省去多少麻烦。 想起高阳众人,阳筱心中只有感慨。无论之前如何争吵猜疑,一旦生离,除了婶母高氏,其余众人都能令她生出不舍,连不懂事的阳枍也教阳筱心疼。 及念起阳楌,阳筱又想起那一箱“宝贝”来。临行前夜她还再三嘱托了他,不知如今办得如何了。 阳楌倒是不负所托,阳筱远嫁翌日,他便让田安顺寻了可靠的人,令带着那一箱子东西去魏都镐城找周绎。 带东西去的是田安顺的本家亲戚,名唤田健的。这田健虽是个市井小民,倒也有些骨气见识,见宫里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他便知道此时不好做。 因是田安顺所托,田健也不好直接推辞,仔细问过几遍后,知道不是做甚么伤风败俗的勾当,便大方接下。翌日一早,田健便买了干粮,备了两陶罐的水,花二两银子雇了一辆车,沿着大路往镐城去了。 高阳境内自然无盗匪相扰,及出了高阳,田健不敢再行夜路,好在没行几日便到了魏国境内,又十几日便到了镐城郊县。 魏国因赦免的死囚闹出不少事来,才刚由周绎带着人都平了,眼下自然无人敢再作乱,倒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祥和。因此田健一路赶路,自然没遇见什么危险。 及进了镐城内,他先寻了个落脚之处,过了两天才去驿站,按照田安顺的指示找了熟路子,让人传信给宝儿,叫他出来相见。 见高阳的消息是按路子进来的,宝儿心中便有了分辨,料到是阳楌派人前来。只是这半年两边联系并不多,今日却忽然来了,怕是什么难为之事。 因恐阳楌那边递来的消息不妥,怕会乱了周绎方寸,宝儿不敢将此事立即告知,而是自己悄悄接下,趁着出宫办事的空档去见了田健。 田健是个粗人,多的话不会说,只说自己是田安顺的亲戚,收了他五十两银子,叫他帮着跑这一趟。 “这里有封信件给贵人,另有一口箱子,说是装了不少宝贝,叫贵人带回宫里,务必交到二公子手上。”田健一板一眼道。 说着,他将袖着的一封信递给宝儿,又指了指床底下的那口箱子。 宝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不禁十分疑惑。 高阳国那位大公子可是有事相求么?否则好端端的,他怎么想起要给二公子送礼了? 见送来的是口铜箱子,且箱子上了三重锁,宝儿愈发觉得有异。他只说不好直接抱个箱子进宫去,坚持说要查验箱内所装何物,逼着田健索要钥匙。 田健去哪里给他弄把钥匙?他只收了五十两银子,旁的一概不知。箱子里说是宝物,实际有多宝贝,值几个钱,因未眼见,田健也并不知道,不过田安顺如此说,田健便信了他的话罢了。 “你这贵人说话奇怪,哪有把钥匙给我的?”田健嘴角一抽,“都说了里头是宝贝,若我有钥匙,偷了一两件出去怎么办?” “既然是宝贝,为何你只收了五十两银子,而不连箱子一并抬走,还巴巴地送来镐城?”宝儿激将道,意图逼田健说实话,或者干脆拿出钥匙。 “你这人实在无礼!”田健不耐烦道,“我敬你是贵人,你却当我是个贼?我挣得就是那五十两银子,这等不义之财我不拿,有命取怕也没命享用!” 宝儿还想再说话,却被田健推着往外走。 “五十两银子我也不要了,明儿我就把箱子再送回去,免得受这闲气!” 见田健动了怒,宝儿这才有几分信了,可再去敲门,田健却死活不肯开。宝儿无法,只得回去告诉周绎。 “信函可在?”周绎听他说完,立即问道。 (未完待续。) 第一九零回 恭安逊 田健当时正在气头上,哪里还记得有封书信?及赶走了宝儿,他才想起有这么档子事,后悔要追却也晚了。转念一想,若那个二公子能看到书信,定会相信他所言,或许会把箱子拿走也未可知。 如此一来,自己此番也不算白跑,除去雇车和干粮、住宿的开销,好歹四十几两银子还是赚到了。 果然如他所愿,周绎听完宝儿的话,直接问他要起书信来。 早在田健把信件给他时,宝儿就把信袖了起来。 因恐田健气急,当真撒手不管、耽误了事,宝儿不敢多耽搁,见敲门不开,他便十分果断地回了宫。可一开始只给周绎讲故事,不直接把信拿出来,却是宝儿故意为之了。 若自己果真办错了事,二公子要责罚之时,他再把信拿出来,或许会免了责罚。 见周绎提到信件,宝儿不敢继续瞒,忙把信恭敬递上。 周绎将信攥在手里,却不立即拆开,而是瞥了宝儿一眼。宝儿立即心虚低头,周绎轻轻一笑,这才拆了信件,慢慢地读了起来。 宝儿偷偷打量周绎的神情,心中忐忑不安,见二公子只盯着那上头的字,眼睛一瞬也不瞬,脸色却是越来越差,宝儿心道这信中所说果然是大事。【ㄨ】 幸好自己把信拿了出来,否则耽误了二公子的事,怕是非要脱一层皮不可。 事实上周绎早把信读完了,之所以仍旧一动不动,是因为他心绪难平。 周绎知道自己脸色必定难看得紧,但他无暇理会。他需要略缓一缓,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顺便思考信上的事。若不是强自压抑着情绪,或许他已经把信撕了,又或许现在他已经冲出去找人算账了。 过了约一刻钟的工夫,周绎才开口,他让宝儿告诉了田健落脚之处,并打发宝儿先去将人稳住。 “我随后就到。你多带两个人,好歹拦住他,却不能伤了人。”周绎吩咐道。 宝儿答应着就出去,带了周绎房里其余两个小厮,叫了两个护卫,一路往田健住宿的地方去了。 才刚到了门口,果然看见田健已经雇了车,那口铜箱子也已经抬到车上,田健正在那抛绳子,和车夫一起绑箱子呢。 宝儿心里骂了一句娘。 若来迟了一步,或者是他一人前来,必定留不下田健和箱子。还好二公子反应快,让他带了人先过来,否则真教田健跑了。 正想着,那边已经把箱子捆好,扬鞭就要走。 宝儿眼珠子一转,已经有了计较。他低声吩咐同行的四人,四人得了令,竟立即朝马车冲过去。两个护卫把田健从车上拉下来,架住他不教动弹,一个小厮去跟车夫周旋,另一个去牵马,怕马受惊。 田健唬了一跳,正不知道是该质问来者何人还是该喊捉贼,就见宝儿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呸!”田健啐道,“还是王宫里的贵人,这点眼力没有!” 他以为宝儿故意带了人捉他,是真的把他当成贼看,一口啐了出去,却因宝儿离得尚远,全啐在架着他的一个侍卫脸上。那侍卫哪里敢擦,且平日脏累惯了的,倒也不觉多嫌弃。 宝儿哪知道他骂什么,见田健说自己没眼力,他忙笑着赔了两句不是。 “这不是见你上了车,心中着急么!”宝儿笑着,吩咐侍卫把人放开,又塞给车夫二两银子,也不让他把箱子卸下来,只让车夫再多等等,不要立即就走。 “不说我是贼人么?我要带着贼赃寻走路,还不得立即就动身么!” 见宝儿一脸嬉笑,田健知道他又后悔。想到这人不过是个小厮,未必有什么见识,也没真的给自己多大气受,他不禁又想挣这笔钱了。 那可是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自己又没少根头发,白退回去也是麻烦。况镐城至高阳路途遥遥,万一带着箱子上路,遇着了歹人,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田健心中虽早动摇,脸上却不敢露,生怕又被宝儿瞧轻,或让人瞧了出来,不再如此笑脸相对。 他又端着半天,却不再提要走的事。宝儿虽然猜到田健已改了心思,倒也没瞧轻了他,仍旧陪着笑脸,直到周绎前来。 自缉拿匪徒之后,周绎名声大噪,在百姓中也是个脸熟的主,因此满院的人都识得这位是魏国二公子,除了高阳来的田健。周绎才刚一进来,众人便纷纷跪了下去。 周绎却不理会,直接朝田健一拱手,道: “高阳前来路途遥远,先生不辞辛劳,在此谢过!家奴不能识人,得罪了先生,还望先生宽宥则个,不与他计较。” 一番话倒把田健唬了一跳,他先是连连摆手说“不敢”,后才反应过来众人都跪了,赶忙跟着跪下。 周绎两个大步上前搀他起来,问他可否移步里间详谈。 田健一愣一愣的,哪里还会推辞?周绎说进屋,他便跟着进屋,什么箱子、银子的事,尽数忘了个干净。 周绎摒去随从,只留他二人在里间,详细问了此行前后的事。田健答得利索,当真知无不言,连自己与田安顺是个多远近的亲戚也说了,只瞒下宝儿骂他是贼,不想眼前这翩翩公子因为个不出息的下人动气。 “如此说来,二王主才被迎走,宫里就将此事托付先生了?”周绎确认道。 田健点头,将托付箱笼的事又说了两句,接着便嘿嘿地笑着道: “公子莫要再称我‘先生’了。我这一不做官,二不算命看病,三又不会读书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哪里当得起‘先生’二字。” 周绎笑着将宝儿所言的,关于田健只赚五十两银,未曾动宝箱一念的事说了,接着又道: “岂不闻‘长者先生’么?先生长我想是足有二十岁,称呼一声‘先生’当不为过。且先生不取不义之财,便值得我敬这一句。” 田健闻言,晕晕乎乎便应了。他愈发觉得周绎顺眼,不知仪表堂堂、英姿勃勃,难得的是明媚如三月的暖阳,让人心生暖意,如此愿意与之亲近。 周绎问完话,又塞给田健一包五十两的银子,田健拒辞不收。 “并非只为酬谢先生辛苦,我这里另有一封书信,还请先生原路带回,依旧给还与先生交接之人。”(未完待续。) 第一九一回 琉璃子 听说只是带一封信回去,田健自然推辞。且他从未受人如此尊敬,这二公子如此谦逊,饶他是个粗人,也不禁对二公子另眼相看。 “一封信而已,值得什么?左右也是要回去,就帮公子带着罢了,银钱却不敢再收。” 见田健真心推辞,周绎大笑了两声,说了句“得罪”,便把银子收了回去,送田健出门去。 宝儿几个早把箱子卸了下来,都立在一旁等着。待周绎与田健出来,宝儿又笑着给田健赔了两句不是,哄着他上了车。 周绎送至门口便不再送,车夫一扬鞭,马车就骨碌碌地往东城门驶去。 田健走后,周绎却不急着回去拆箱子,而是在街上巡了一圈才要回。 宝儿心里清楚,这巡街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也不等周绎吩咐,他早遣人去叫了马车,让人把箱子绑好,好生送进王宫里去。 “交给三公子,就说是二公子托人弄来的,请他帮忙收在书房,晚上回去要仔细看呢。”说完,他便也打起了精神,陪周绎一起巡视民情去了。 待回到王宫,已经是申正时分,周绎径自去了周绰书房,吩咐宝儿在门外守着。 “谁来了也不许进,若是国主和夫人要见我,你想办法给我拦住了!” 宝儿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些苦,若是沈夫人果然遣人,自己认真拦着,怕是又要挨罚了。 他倒也不是头一次替周绎拦着周道昭与沈夫人,只是每次拦住了人,回头沈夫人都会夸他两句忠心,接着便要受罚,偶尔还会挨上几板子。 正郁闷着,却见初一也被赶了出来。宝儿心中一松,便是挨打也有初一陪着,倒也不用怕了。 初一把门关了,压低了声音悄悄问宝儿道:“什么宝贝箱子?还是铜制的,加了三把锁在上头。” 宝儿做贼一般低声道:“高阳送来的。” 初一闻言一乍舌,立即把话咽了下去,不再追问。二人就这样静静守在书房门口,生怕国主那边派人来请二位公子。 周绎进书房时,周绰正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冷眼打量着那个箱子。见周绎进来,他忙问箱子里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听说都是些稀罕物件。”周绎漫不经心道。 “送进来的人说是兄长费力弄来的,怎么又说不知里头是何物?”周绰睁大了眼睛,立即生出了戒备心来,还以为是谁假借了周绎的名义往他这送东西。 然而不过一转念,周绰便反应过来:箱子定是周绎送的不假,否则兄长定会反问他什么箱子。 “高阳大公子送的,还有封书信。”周绎苦笑道,“话说得难听,你不看也罢,只不知他是真的误会了什么,还是怕人中途把信劫走,故意做做样子。” 听周绎如此说,周绰自然愈发好奇起来,忙先问清了信中内容。听说是有人借周绎的名义,托了熟路子往高阳王宫送礼,周绰首先疑心的就是周纪与傅天瑜。 傅天瑜究竟做了什么,二人并不知晓,可上次沈兖忽然来闹,时候沈夫人只见了傅天瑜,由不得人不疑心到她身上。更何况自那之后,周纪屋里时常乱套,傅天瑜也都爱答不理,让人想不留意他们都难。 周绎却不觉得是周纪夫妇所为。 他二人或许有这份心,却没这个能力,连往高阳递东西的路子都不熟。 周纪如今浑浑噩噩,凡事皆不从心上过,哪还会如此费力算计于他?更别说他要到哪里去淘弄这些宝贝了。至于傅天瑜,就更没什么可能了。 周绎疑心的,还是自己那个好父亲,备受百姓爱戴推崇的贤主周道昭。 “还是先打开来瞧瞧,”周绎笑道,“看看都是些什么宝贝,也就知道谁有这么大手笔了。” 周绰闻言便站在一旁,只等着周绎拿钥匙开箱。周绎蹲了下去,双手在箱子上摸索了起来。 “莫非兄长没拿到钥匙?”周绰见状,心中已明白了大半。这铜箱上的是重锁,没有钥匙确难打开,实在不行,便只能找巧手的工匠来开了。 可若要找工匠进来,岂不让大家都知道了么?若箱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又要闹得无法收场。 正自发愁,忽听周绎轻声道:“找到了!” 周绰望过去,果见周绎把箱底轧着的铜扣尽数掀开,从里头抠出了三把钥匙。 周绎一边开锁,一边嘲笑道: “若里头的东西不值什么,可配不上阳楌这番用心了。” 周绰跟着笑了两声,心情却愈发沉重了。值得高阳那边如此费心,说明箱子里头必然有宝贝,抑或是有些什么对兄长不利,才令阳楌不得不慎重待之。 及开了箱,周绎轻笑了半天,周绰却再笑不出。 旁的他不认识,那双色的琉璃棋子他可是认得的。 从前学棋时听兄长们谈起过,说父亲库中收了一蓝一白的二色琉璃子,十分宝贝,轻易不拿出来示人。当时周绰还缠了父亲几日,周道昭也没答应给他瞧一眼,还是沈夫人心疼他,亲自开了库房带他去瞧过一次。 周绰小心过去,捻起一枚棋子细看。棋子底部十分光滑,全看不出打磨过的痕迹,上面则均匀磨出十二个面,不是父亲收着的那副,又是哪里来的? “父亲……父亲这是为何?”周绰万分不解,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父亲分明捧着二哥,弃置了长兄周纪,如今却做出这等事来,竟不怕累了二哥的名声,莫不是连二哥也不要了么? 周绎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多心了。父亲如今还是留我,这东西托了我的名才好入燕,说是旁人所赠,定送不进东宫去。” “绕这么个圈子,又是何必?”周绰这才稍稍回神,只是心中仍有疑惑。 何必? 周绎只是笑,至于是苦笑,还是无奈,抑或是因寒了心而冷笑,他也不知道了。 父亲此举倒真有远见,为了谋划大业,当真心狠手辣,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幸好筱儿如今聪明,没跟着阳楌一起犯糊涂。(未完待续。) 第一九二回 量进退 虽然被兄长说是多虑,周绰心中还是颇多疑惑,十分不安,他追问着周绎,问父亲周道昭为何非要送这些东西去高阳。火然??? ?文?.ranen` 周绎本不想说,可被周绰缠不过,便把心中的猜测说了。 “此举首先并不在我,之所以借了我的名头,是因为父亲非要如此做不可,否则既递不进高阳王宫,更送不到临水东宫里去。 “只有说是我寻来的,令阳楌等人看在我的面子上,才会帮忙传递。或许高阳几人还会感慨于我的一片情深,想办法帮忙遮掩。只是无论如何遮掩,一旦由筱儿带走,便是祸患。 “筱儿若将东西带走,无非两个结果:其一,她把这箱子东西送进东宫,交到筠儿手里;其二,因怕惹祸端筱儿自己留了,亦或半路丢了。 “然而父亲既如此费心,必定留了后手,待时机一到,自会有人跳出来作证,甚至把东西翻出来给天下人瞧,说高阳大王主与人有私情,二王主又不知检点,帮忙递送以解相思。 “届时自然有人响应,舆人之论便如诽谤之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两个被奉为‘天女’的高阳王主再不受爱戴,燕国江山也要再动摇一些。” 听完周绎的话,周绰缓缓点头,蓦地又摇起头来,又再问道: “兄长所言还是有不合情理之处。父亲那般重视兄长,为何还要设下此局?万一事发,岂不连累了兄长也不能做人?” 周绎轻笑道: “因此我才说,此举‘首先’并不在我,而在于旁人。” “既是假托了兄长的名义,如何保证兄长不受连累?”周绰疑惑不解。 周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面色又冷了三分,低声道: “父亲不过是要把东西送过去,至于阳楌、阳筱,或是其他什么感念于我痴心的人,自然不会出卖于我。等到了时机,怕要你我的那位长兄承担这个骂名了。 “只需找人散播出去,说魏国世子思恋燕国太子妃,少时一见倾心,不能或忘,还托了人送礼即可,高阳众人自然不好辩解——说是长兄单相思,总比说与我有私情要好得多。 “到那时,高阳国上上下下怕都要为天下不齿,筠儿即便没收下礼物,名声也势必为人所累,自然得不到什么好处。魏国再适时地把世子送去临水赔罪,甚至干脆做个质子,也就罢了。 “咱们那个兄长如今就唯唯诺诺,到时他也必不敢多说些什么。倘使他被逼得急了,做出些玉石俱焚的事,在临水还不忘咬我不放,既无佐证当也无妨。” 周绰眉头紧锁,他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听懂了,但心中仍存了一丝疑惑,总觉得父亲如此费事,当不至于只是算计了东宫与长兄。 周绎盯着周绰的脸,生怕周绰追问下去。 他确实有话瞒着周绰。 方才他说此举“首先”不在于他,却没说此举意不在他。因为周道昭最终想要的,还是稳稳地控制他周绎。 若周绎能听话倒还罢了,假如有一天周绎不服管束,只需要借着这事,以阳筠的名声和性命为筹,就能让周绎屈从。 再或者,待天下大定,周道昭要为稳固皇权清除障碍时,若周绎要护着什么人,使得父子因此翻了脸,将今日这事抛出去,即使只是捕风捉影,也足以让周绎身败名裂。 反正魏国还有个懂事识礼的四子,与周道昭最为相像。 周绎暗暗地攥紧了拳。 看来并非得了天下便罢了的,父亲如此布局,必然是要舍弃更多的人,只求江山稳固。 而这些人,对周绎来说定是十分重要,比如燕国太子妃阳筠,比如魏国庶出的三子周绰,又比如…… 周绎摇了摇头,不敢深想。 恐怕父亲早知道他运了个箱子进宫了。可惜他当时正在气头上,还想要找父亲理论,如今冷静下来,方知此举万万不可为。 理论什么?要早早地就铺垫好结局,逼得父亲心中厌弃,不给自己留后路么? 周绎脑筋飞转,若父亲来叫他,问他箱笼的事,他要如何说;若父亲不问,他又要如何把自己摘干净。 直接推说有人害他自是不行,周道昭不是傻子,又甚至周绎不是傻子,这事情他周绎能想清楚,那么父亲自然猜到他知晓真相了。 箱子是被自己亲自收了送进来的,怕早有人把事情前后禀告父亲。按父亲的性子,想是不会派人去截给阳楌的那封回信。父亲要知道的,就是他周绎心中有分寸。 事到如今,装痴这条路不通,表忠心又不可信,倒还不如去理论一番,再寻个由头,适当做出屈服便罢了。 周绎打定了主意,稍后立即去寻周道昭,且只论眼前之事,不讲夺江山之后,权当自己不知他深谋远虑。 他再三嘱咐周绰留在这里,不要出去,接着把宝贝放回箱子,重新又锁了,并让宝儿叫几个下人来,把箱子抬到父亲的书房里去,自己则在后头跟着。 周绰心中着急,忙拦了周绎一下。 “兄长这是为何?”周绰急道,“既已拦下了东西还不作罢,偏要去寻父亲,哪能讨得什么好处呢?” 周绎定定看着周绰,蓦地嘴角一扬,只说了句“安心”,便抬脚走了。 周绰见他一脸自信,知道周绎心中有数。他原本也相信兄长,只是今日兄长要寻的是父亲,二人针锋相对,周绰只怕兄长终还是吃亏。 周绎心中也无十分胜算,且他觉得今日事早无所谓输赢,从他一时冲动把箱子抬进来起,他便已经落了下风。 父亲原本是要控制于他,那么如今他只需送上门去,表现出稍受控制,不再如从前一样恣意张扬就好了。 及到了周道昭书房,却未见其人。周绎问了小厮才知道,方才四娘子身子不舒服,请了医官来看,周道昭去那边应景去了。 周绎闻言只点头不语,心中却在冷笑。他自去书房里头站着,专心等周道昭回来。 这一站便是一个多时辰。(未完待续。) 第一九三回 偏讨嫌(二更) 周绎在书房里站了一个多时辰,周道昭才从四娘子房中回来。 刚一进书房的门,周道昭就看见了地上的箱子。 今日早些时候,他听人说宝儿一早出宫去见了个什么人,接着慌慌张张跑了回来,不久周绎便也跟着出去,后听说周绎去街上巡视,却让人抬了口箱子回来。 周道昭心中生疑,却也猜着了几分。他遣人去田健歇脚的地方打听,听说人是从高阳来的,周道昭便确认了是他陆续送去的那些物件。 难为高阳那几个孩子,竟还有如此心智,知道私下传递东西不妥。 周道昭自嘲一笑。他还是托大了,以为对付如武岳那般老成的人尚能自如,对付几个孩子自然不需费什么心机,没想到这一遭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他收敛了心神,叫过往来临水与镐城的探子,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闷闷地应了一声,又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本以为二子会气急,回宫便要立即来找他,没想到四娘子那边先嚷病。周道昭心中虽厌弃四娘子,可下人已经当个要紧事报了来,他倒不好不去。 四娘子能有什么要紧病?她与五娘子都是不能生养的,闹破了天也不过是个死,又不至于一尸两命。 周道昭心中不屑,面上仍旧十分温存和气,好言安慰了四娘子一番。 四娘子也不傻,自然知道周道昭不过都是虚情。 从她调戏周绎事发起,四娘子就知道自己迟早也是个死,她忍辱偷生这些年,必然不是为了维持两家关系,使娘家倾财力帮衬周道昭,而是在苦苦寻找活下去的机会。 那日观灯瞥见傅天瑜若有所思,四娘子就对世子屋里留了心,她是使惯了银钱的人,这魏国王宫里不知多少鬼供她驱使,甘愿上套子替四娘子推磨。 得知傅天瑜让人打听周绎行踪并房里事,四娘子心中也有了计较。她亲自登门找傅天瑜,趁四下无人把话挑明,并利用自家铺子给傅天瑜递消息,不为别的,就为了世子早日上位,能保住她一条性命。 哪知傅天瑜那么不中用,空有一颗心,却无半点成算,搅和沈兖来周家闹。 沈兖那么一闹,沈夫人自然要疑心府中之人,略一查便能查明,她哪里还有生路了? 虽然恨得牙痒痒,可她却又无可奈何。傅天瑜毕竟是世子夫人,便是众人皆知周纪保不住世子之位,也轮不到四娘子去踩她一脚。 她怨傅天瑜没脑子,却不能出言质问,只能再次登门,一面打探发生了何事,一面委婉诉说不满。 傅天瑜却和她那个夫君一般地没出息,把错都推在撷芳头上,说是自己屋里的人不检点、不忠心,这才被人轻易捏住了。 “如今夫人盯上了我,我也不敢再动了。”傅天瑜苦笑道,“虽说是夫妻一场,可他自己不修德行,终至于大难临头,我也保他不住,只能念着夫妻的情分,我不怨他拖累了我便罢了。” 四娘子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 她心中实在钦佩,周道昭倒好眼力,识人认人准得紧,竟能找了这么个儿媳妇给周纪。见傅天瑜垂头丧气,四娘子忍不住又劝了几句,奈何还是鼓不起傅天瑜的志气来。 傅天瑜听她说了许多,还以为她是怕自己多嘴,说出什么事把她扯出来,忙说自己未曾多言,没提及四娘子家铺子的事。 “至于几个下人是否招认了什么,我也就不得而知了。”傅天瑜说着,便催促她道,“你快回去吧,别让人瞧见了,我想瞒也瞒不住了。” 四娘子险些被气得倒仰。 沈羽那般精明的一个人,周道昭又比狐狸还要狡猾,二人既然已经查了,哪会不知道她参与其中?亏傅天瑜还跟做梦一般,也不知她是装傻,还是认真蠢笨不堪。 然而知道了便知道了,四娘子倒不怕沈夫人质问。 她心知不会有人问到她的脸上,对于她的所为,周道昭夫妇早不予理会,睁一眼闭一眼了。因此无论四娘子做了什么,只要不闹得满魏国沸沸扬扬,伤及周道昭的根本,便暂时不会有什么损伤。 之所以跟傅天瑜费了这些口舌,不过是想在来日保住一条性命罢了。 可惜傅天瑜并不堪用,但如今离了傅天瑜,四娘子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她是魏国王宫里的四娘子,然而不过说起来好听罢了,实际却连寻常人家一个小妾都不如,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还要白守着这许多的规矩,“娘子”之称终究只是帝王公侯家的虚衔。 眼见着傅天瑜没用,四娘子不得不另寻出路。她冷眼看了许久,除了四公子周绍对她十分客气,连那个庶出的三公子也瞧她不起。自己想要牢牢地依附一棵大树,求个阴天挡雨、晴天纳凉,怕是不能了。 既然自己不能好活,那也不用再要脸,豁出去恶心他周道昭几年。 她不过稍稍有些不消化,便作天作地地嚷了起来,折腾医官来仔细地瞧,更打发了人去叫周道昭。 果不其然,周道昭为了面子,终究还是来“探病”了。四娘子见他嘘寒问暖,实在是虚伪得厉害,自己便也以假意逢迎,故意撒娇做痴一番,存心恶心周道昭。 直到她从周道昭眼中又看到了寒意,四娘子才罢手,假装害怕心虚一般,只说自己想要歇息,便由着周道昭出去了。 刚出了四娘子的屋子,便有书房的小厮来报信,说二公子让人抬了一口大箱子进书房。 “二公子可还在书房?”周道昭淡淡问道。 “正是。二公子一直立在那里等您回去。” 周道昭略一思忖,便直接往书房去了。 才刚进门,他就看见了那口铜箱,上头还横着三把大锁。周道昭打量了周绎一眼,见他立在屋子中央,一动也不动,站姿十分规矩,当真是个俊秀公子的模样,又有十分的勃勃英气,心中不禁因赞赏而软了两分。 “父亲。”周绎恭敬地行礼叩头,接着跪地不起。(未完待续。) 第一九四回 行步慎(三更) 周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并不主动说话,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火然文??????.?ranen` 就好像从前一样,每次都是父亲先开口,周绎再对答。唯一与往常不同的,便是他如今直直地看着周道昭,眼神坚定而深沉。 周道昭瞥了地上的箱子一眼,明知故问道: “怎么还弄了口箱子进来?装的是什么?” “说是些稀罕的宝贝。”周绎嘴角一扬,“高阳那边托人送来的。” “高阳送宝贝来做什么?”周道昭语气仍旧平平淡淡。 对于周绎不以为然的态度,周道昭并不意外。他早发现次子渐渐不受控制,就因为周绎由着性子,周道昭不止一次觉得心烦。 无论是军事还是治国的才能,如今的周绎都比周道昭年少时强了好大一截,魏国要打天下、守天下,这个儿子是最佳的人选。只是周绎个性虽然张扬,却又有些妇人之仁。 而周道昭从少年时起便心狠手辣,善于玩弄计谋。周绎那一点点的慈心和怜悯心,竟让周道昭屡屡觉得心慌,怕周绎会误事。 也是因此,他才饶了个大圈子,设下那一石三鸟之计,既能毁掉高阳王主的声望,又能找个借口把长子白送给武岳,更能以此为筹码,逼得周绎不得不就范,牢牢地抓住次子在手里。 要说那些百姓真是愚不可及,偏要信什么“天女”之说,由着武岳操控人心。 若不是他心思动得快,见着大赦的圣旨便让人伺机作案,后栽赃于那些才刚释放,满心想着洗心革面的犯人头上,武岳这一步倒真是不错。许真的不少人转念,将其如何穷兵黩武、苛捐盘剥都忘得干净。 然而魏国乱成了一锅粥,用了近两月才平定下来。这两月当真如周道昭所愿,百姓开始毁訾圣旨,周边几国的内线也把谣言散了出去,周绎出了头,得了威望,一切按部就班。 事情渐渐传开后,在朝之人自然有分辨,普通百姓却只会人云亦云。 周道昭要的从来都是民心。 这万里江山,君主不过是行船掌舵之人,而能载舟覆舟的,从来都是百姓,而非那些只会侃侃而谈的世家官员。 《孟子》有云,“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而得民心的根本,就在于与其所欲,其所恶者勿施。从六岁起,周道昭做的便都是君子当为的事,为的就是今日的贤名远播。 好容易熬到这个时候,却发现长子不堪重用。周道昭原本还有些犹豫,周纪毕竟是其亲子,要舍弃也没那么容易,直到武岳有意灭魏,他才终于狠下心来。 得梁国国主相助之后,魏国化险为夷,周道昭愈发铁了心,决意舍弃长子,扶植次子上位。所幸不堪大用者未必无用,长子虽要弃,却也不能白白扔掉,总要有其应有的作用,才算死得其所。 次子如此的个性和心智,倒真让他觉得满意,只是未免有些不在控制,又令周道昭隐隐不安。他继续装着糊涂,问周绎高阳为何送礼,等了许久却不见周绎说话。 周道昭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周绎城府极深,特意先去巡街才回宫,就是怕压不住性子,一时冲动,如今过了两个时辰,怎么也该想明白了,势必会忍下这口气才是。 可方才问话周绎却不接——这孩子直直地看着自己,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正在狐疑,周绎却忽然上前开了箱子,抓了一把琉璃子在手上。 “这礼倒不是高阳送的,说是魏国送给太子妃的贺礼,人家不收,退回来的。”周绎笑容有些僵硬,不紧不慢道,“倒真可惜了这份苦心,碰上个‘完璧归赵’的主意。” “都是难得的好东西,高阳为何不收?”周道昭冷冷道。 他知道自己托大,必然被人瞧出了破绽,而几次送过去都没人退回,偏高阳二王主一出嫁就退了。 也不知是二王主发觉不妥,还是高阳早知道有鬼,特意按下不提,专等二王主出嫁、他周道昭再难有后招时才把东西送回,免得他再生出别的主意,防不胜防。 周道昭倒是真想知道自己的错漏出在哪里。 “若是儿臣有意赠礼,那一把琴弦也便罢了。”周绎轻轻一笑,似乎有些不屑,“送礼之人也不事先打听清楚,因此白费了心思——高阳二位王主都不好棋,便是猫眼翡翠做的,她们也不会稍有动心。” 周道昭微微一笑,道: “如此说来,这棋子倒是真好,可惜用错了地方。” 周绎冷冷看着父亲,双手紧攥成拳,半晌才又说话: “既然是棋子,自然该在棋盘之上,是留是弃全看有用无用,凭本事相争罢了,送来送去的有什么趣?” “弃子自然是要送出去的。”周道昭话里有话。 周绎自然听得懂。他双眸一黯,似乎有些伤心,又好像认命一般,苦笑道: “可这毕竟是琉璃子,通透贵重,如此轻易送给旁人,就不怕他日毁了么?若毁了琉璃子,又去哪里寻副更好的来?” 周道昭不禁一怔,眯起眼睛看着周绎,抿嘴不语。 良久,他才挥了挥手,令周绎下去。 “这箱子就搁在这里罢!”周道昭语气似乎有些疲累,“既说了都是宝贝,为父便好生收着。” 周绎闻言立即跪地叩头,称“多谢父亲”,便当真留了铜箱和钥匙,又回周绰书房里去了。 待周绎走后,周道昭蹲下身子,一件一件轻轻拨弄他送出去的东西,心思却全不在这些是身外之物上。 周绎去了许久仍未回,周绰不免十分心焦,他有心去寻,却又想起周绎临行时的嘱咐,叫他切勿擅动。想到自己忽然过去或许会令父兄难堪,反倒坏了事,周绰只能耐着性子等下去。 正有些沉不住气,忽见周绎回来。 “兄长去了好久!可都办妥了?”周绰迎上前去,开门见山问道。 “都送还给父亲了。”周绎低声道,“箱子抬进来时不少人瞧见了,这事瞒不住人,但必定没人会再提起,你只需装作不知道便好。” 周绰点头,也压低了声音对周绎道: “母亲刚把撷芳赏人了。”(未完待续。) 第一九五回 莫轻贱 听说撷芳被赏了人,周绎不禁一怔。 整个儿王宫里怕都知道撷芳是周纪的通房,忽然就被赏了人,不是明着打周纪的脸么? 周绎十分不解。即便是弃子,好歹也是个活人,如今人还在眼前晃悠,怎么也要顾全他的脸面吧?他直觉母亲不是那般不分轻重的人。 “赏了谁了?”周绎问周绰道。 周绰嗤笑一声,道:“就赏了帮长嫂跑腿,时常出去买些零碎物件的刘有才。” 周绎闻言皱眉。 “跟刘有才有私情的,似乎不是这个撷芳。”周绎确认道。 这事他隐约记得,撷芳是傅天瑜认下的通房,私下里也跟沈夫人说过,周家上下都知晓此事。料想那个刘有才没那么大的胆子,敢与世子的通房有私。 早听说那个跑腿买办的不是什么好人,时常往四娘子家的铺子里钻,给傅天瑜传递消息,又偷偷睡了世子院中的婢女。 这样的人竟配了撷芳给他?周绎略一思忖,便猜到其中有蹊跷。 果然,周绰所言证实了他的猜测。 “与刘有才有私情的,听说叫什么菁儿,今日也一并赏人了,但没赏给刘有才,而是这边廊下添灯油的那个六柱。”周绰的声音越来越低。 这事实在可怕,他刚听说时,就觉得脊背发凉。 之前说六柱吃坏了东西,廊上换了个人来,周绰本倒没太在意,后忽然就听说六柱被打残了,怕下半辈子就要瘫在床上,连人道也是不能。 既不能人道,偏又赏了个整日勾三搭四的美貌娇妻给他,沈夫人的心思可见一斑。 周绰不知其中究竟,心中发慌也是常情,周绎因知道的多些,便不觉有何不妥。 这四个人经过这一遭,怕心中都存了忌讳,以后未必还会搅事。即便真的还不肯不安分,也生不出什么大事来,最多就是争风吃醋,闹得个鸡犬不宁罢了。 母亲此举,多半还是给世子颜色看,告诫他不可太过胡闹,顺便让傅天瑜收收心,有空多防着自己手下人的口,再没心思算计旁人。 这事唯一“漏网”的,便是今日忽然称病的四娘子。 四娘子虽然参与其中,但魏国起事需要大量银钱,父亲如今必定会留着她。 想起小时候她握着自己的手往她下体摸,周绎便觉一阵恶烦。从前他不明白,为何四娘子做出那样不堪的事,父亲却在与其私谈之后便作罢,不过只又长了几岁,周绎便都明白了。 四娘子所为无凭无据,装病便能糊弄过去,反正周绎当初不懂,说的也是四娘子病了。 之所以轻易放过,无非是父亲还用得上这个人罢了。至于大家心中如何猜想,私底下又如何议论,倒也没那么重要。 四娘子是颗有用的子,而这枚棋子暂时扔不得,父亲才会死攥在手里不放的。 因周绰是庶出,周绎怕他知晓四娘子那些事后,会生出“物伤其类”的戚戚之意,便有意瞒着与四娘子有关的消息,可如今外头出了这样的事,再要瞒他反为不妥。 周绎思忖了半晌,便将事情前后都说了一遍,不止说了傅天瑜与四娘子有勾结,连他六岁去讨果子,被四娘子哄着乱摸的事也说了。 说道四娘子蹬腿喘粗气,周绎面色也只是淡淡,丝毫看不出有鄙夷的神色,也不觉得他难以启齿,有任何遮掩畏缩。 周绰听他说完,只觉得脑中空空荡荡,一时没有着落,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又该说些什么。 他能说什么?那人虽不是自己生母,毕竟与他生母一般,都是魏国国主的娘子。世人之所以轻视庶出,多半还因为其出身有憾,受教不严,行为有缺。 见周绰忽然发呆,周绎便知他果然多心,忙劝了周绰几句,说周绰生母三娘子与旁人不同,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只因养在舅父家,其舅又看好魏国前程,才将她送入王宫里做娘子。 “我既与你讲了,便不觉有何不妥,你可不许多心,更不能因此自轻自贱。”周绎笑道。 周绰不过片刻出神,便立即分出其中的差别。且他素来最听周绎的话,见兄长毫不忌讳,周绰自嘲一笑,也觉得自己多虑了。 说到底还是四娘子自己不检点,并非庶出身份逼她不端。五娘子也是商户出身,只因多读了书,便懂得恪守本分,洁身自爱,独那四娘子才做得出这些事来。 周绰收了心思,议论了两句周纪夫妇如何胡闹,接着便拿了偌大一张纸出来,在上头画了前几日周绎演兵所用的阵法,如每日一般,与周绎推演其阵法战术来。 自上次周绰画了燕虞一役,周绎再演兵便会把他带上,时日一久,周绰的进步倒十分明显。虽然行军布阵仍有欠缺,作为冲锋的猛将,却少有人能匹敌。 周绎将三弟的进步看在眼里,着实感到安慰。 只是周绰避开阳筱入燕一事不提,每日愈发刻苦上进,对周纪夫妇的怜悯与愧疚日减,令周绎十分心酸不忍,却因自己也是这般而无法出言相劝。 父亲终究是害了他们兄弟。 田健一路无事,顺利回到了高阳。 午前他才刚进家门,不过略收拾了一番,吃了午饭,宫里便来人来问消息。 来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之前来接头的,另一个就是与田健同宗的田安顺了。 田健依旧称呼他们为“贵人”,把在镐城的事讲了,连自己和宝儿争吵也没隐瞒,并奉上周绎的回信。 田安顺又拿出一包二三十两的碎银子送他。 田健推辞两下,见对方诚心要给,便谢过收了,又从中挑出一块最大的,约莫五两左右的银子,非要塞给二人打酒喝。田安顺自然拒辞不收,笑着辞别本家便回宫去了。 阳楌实在迫不及待,早几日就让人去田健家守着。他心中忐忑,觉得一直敬重的二公子当不是那等小人,却又怕人说礼物确是二公子所赠。 得知田健回来,阳楌怕跑腿的人听错了,又怕他学不明白话,便让田安顺也跟着过去。 及看到周绎有回信,阳楌不禁自嘲:这还真是关心则乱。 听着田安顺讲镐城的事,看着周绎的亲笔回信,阳楌这才放下心来。(未完待续。) 第一九六回 洞房夜 周绎信中便明说是有人意图陷害于他,东西不是他所赠,言日后必会查清此事。 阳楌哪想到那么多内情,只要周绎说与此事无关便行了,反正一箱子宝贝都已经被送去镐城,不会给阳筠姐妹留下后患便罢了。 田健返回高阳正是在廿五日,阳筱次日便要大婚。 廿六日丑时,阳筱便起了床,由人服侍着梳妆穿衣毕。 及到了申时,她才乘喜轿进了临水城,一路吹吹打打到了,约莫酉正十分到了宁王府门口。 阳筱仍旧看不见外头的情形,只知道自己被人扶着下轿,又坐了乘舆往里走。乘舆刚抬起来时,她还被吓了一跳。 有女官上来引她行揖礼,阳筱知道,自己正站在正房正厅门前。及与武承训对拜后,众人便簇拥着将她送到了新房,阳筱规矩地在床上坐了,由宁王妃马氏的外甥女充当“双全”之人,帮着挑了盖头。 等了片刻后,武承训稍稍安顿了前头的宾客,便往新房中来。二人行了合卺礼,围在旁边的一众女眷纷纷夸了阳筱的相貌气质,又赞武承训有福气。 武承训一脸憨笑,一边称谢不停,一边把众人送了出去。 自有婢女上前服侍阳筱更衣。阳筱由着下人服侍,心里却跳个不停。 方才那位看起来有些呆子气的便是自己的夫君么?瞧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总觉得那人比阳筱自己还要弱三分,别说弯弓射箭,怕他连骑马也未必会罢? 若只是文弱倒也无妨,好歹要有些学问计策在胸中,可那人看着那般木讷,言行透着唯唯诺诺,极可能帮不上自己,还要她反过来提点他。 阳筱心中忐忑,又有几分不甘。 想来要在王府里探究竟是不能了——世家子弟若有不足之处,府中上下只会帮着隐瞒,让人以为他们是十分健全的人。更有甚者,不少人分明心智不全,家里人却瞒着新人,甚至设几个局,让人误以为他们颇具才华。 阳筱知道自己想得太多,这位宁王世子极可能只是无用,而非有什么隐疾。 然而关于宁王府的事,还有如今临水的情形,阳筱却急欲得知。如今才刚入燕,她最好还是见到姐姐,仔细问问清楚。 等了足有一个半时辰,武承训才从前头回来。 他素日交友就不多,今日虽是大喜之日,倒也没什么人要他刻意应酬,需要额外上心的,不过是柳克明与仇灏二人罢了。 二人与他那般交好,自然不会耽误一刻千金的洞房夜,喝了两盅酒便放他回来。 可来贺喜的还有不少长辈,武承训倒不好直接回新房。他又在宾客中转了一圈,几乎逐个儿敬了酒,最终被父亲催促不过,这才往后头来。 武承训心中也十分紧张。 才刚他未敢仔细去看,然而不过一瞥,便将阳筱倾国的颜色尽收眼底。这二王主比太子妃少了一分端庄、三分脱俗,却多出了五分艳丽,相貌实在是难得。 可这般如花美眷,当真嫁与自己为妻了么?他竟有些不敢相信。 想到阳筱还是高阳的二王主,太子妃的同胞妹子,武承训隐约觉得不真实。 想起阳筱那般国色天香,武承训愈发不安起来。福祸相依,这般好运砸在自己头上,当真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么? 他甚至希望她是个张扬跋扈的人,又或者愚笨不堪、心如蛇蝎,若能占到一样不美,也算老天公平,他也就不用像现在这般杞人忧天了。 武承训磨磨蹭蹭到了自己院中,见下人们都是一脸喜色,他顿感茫然无措。 可人都已经娶进门了,自己也已经站在这里,此时再生畏惧之心,说要退缩,却是为时已晚了。 他自嘲一笑,抬步往正屋走去。 推门进内室,又有婢女上来服侍他梳洗,经过这一番折腾,才消失的怯意竟又涌了上来,看着胡床上坐着的娇滴滴的人儿,武承训心如鹿撞。 因从小低调太过,旁人大多有过眠花宿柳的经历,他却连婢女的手指也没故意碰过,更别提狎妓之类。今日乃是头一遭,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做得来,若果然不好,那二王主又要如何瞧他不起。 梳洗不过一刻多钟的工夫,连上更衣,也不到小半个时辰。婢女们各自退下,并将屋里的灯烛熄灭了大半,只留了两支喜烛照亮。 武承训回过头来,缓步朝床边走去。 蜡烛无风自动,伊人本就美艳异常,如今虽然低着头,却被摇曳的烛光衬着,明暗之间,更多了几分勾人的媚气。 他轻轻在床边坐了,只觉自己紧张到不行,好容易鼓起勇气伸手去握住她的手,不料她忽然一抖,倒把他也唬了一跳。 “夫人……夫人安寝吧?”武承训声音很低。 许是因为太过紧张,许是因为忽然被人叫作“夫人”,阳筱竟忍不出“噗嗤”一笑。 武承训不禁愣在那里。 她那般大方地笑起来,比方才微笑可要好看太多,分明是个娇媚的人,一旦不遮不掩,竟隐约透出几分英气来。 看到武承训呆愣愣的样子,阳筱不禁有些赧然。哪有新娘子不害羞,还这般随意轻笑的?她唯恐武承训看轻了她,忙低了头,抿着嘴不说话。 武承训看得晕晕乎乎,只觉血涌上了头,直接吻在阳筱的唇上,双臂轻轻环住她,缓缓倒在床上,将阳筱压在身下,双手动作起来。 阳筱只觉醉了一般,想不了太多事情,随着他双手游走,身上各处不时泛起麻痒的感觉在,只是他动作未免太过柔和,让她总觉得不足餍。 一真剧痛之后,阳筱的身体渐渐适应,她只觉自己似在云端,又似漂浮水上,正惬意荡漾,他却突然停住了动作。阳筱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她早听说女官说头一遭多会如此,过几日便慢慢好了。 武承训唤婢女进来给二人擦身,之后虽同床而眠,却离得远远。 次日一早,二人一同去给宁王夫妇行礼,之后便要入宫朝见。 及朝见后回府,阳筱才想起来,从昨夜到现在,两人竟没说过什么话。 ****** (今天有事,晚了,明天三更。)(未完待续。) 第一九七回 相图谋 二人一日无话,直挨到了晚上。 阳筱本以为就这么各自睡下罢了,哪想到武承训忽然来了兴致,把那事又做了一回。这一番倒比昨日畅快一些,只是尴尬之意尤盛。 阳筱偷偷瞧了武承训半天,有两次还被他瞧见,偏他还是不怎么说话,令阳筱十分难为情。 次日起床时,武承训终于开口了。 “这屋里的摆设都是按照我的喜好,若有什么你觉得不满意的,直接吩咐人换了就是。”语气温吞,听着倒比阳筱还要害羞三分。 阳筱觉得十分不自在,干笑道: “没什么不满意的,我一向不大挑剔这些,只是府里的规矩与高阳大不相同,我总记不清,烦劳世子找个府中服侍的老人给我讲讲。” 武承训闻言不禁一愣。 哪有新人入门便说记不得规矩的?这二王主是暗示他说她并不是个守规矩的人,还是当真小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被人耻笑,诚心要学规矩呢? 他怕被阳筱瞧出不妥,不敢太过迟疑,硬生生地开口接了: “待我问过母亲,看找什么人来教你比较妥当。规矩不过大同小异,你身份贵重,行事自然不会有偏差,倒也无需紧张。” 阳筱微笑着应了,心中却提防起来。 从路上送梅子,到今日问陈设,这位世子所关注的似乎都是细微之处。且他说话又总不利索,要么吞吞吐吐,要么语气平淡温和,没一点少年郎君该有的精神抖擞,令阳筱不止一次以为自己嫁了个废柴。 阳筱自知淘气惯了,连高阳王宫的规矩也多半不守,怕在王府里出了差错,被人耻笑倒还是小事,因此累了姐姐的名声可就不好了。倘夫家对她生出厌弃之心,怕就不能帮衬着姐姐了。 然而世子的反应令阳筱不安。 她本以为自己问他说要找人学规矩,他当说不出什么话来,要么是愣愣地说她做得已很好,要么是直接答应下来,说回头找人来教她。 武承训那番答话倒也无甚不妥,可他方才的语气却忽然变得居高临下,倒好像真的把她当成小女子一般,而他则是冷眼旁观的一个高手。 是她多心,还是这人果然藏了心计? 阳筱抿了抿嘴唇,待梳洗过后,随武承训去给宁王夫妇请安。她偷偷观察着宁王夫妇,心中渐渐有了点分辨。 宁王虽是个王爷,想必是个粗人,观其身形可知,这宁王或许从前曾带过兵,如今常日里习武健体,却难免微微有些发福。 她这个公公在外或许跋扈,在府中却是色厉内荏,十分看重妻子马氏的意见。 马氏则是个精明人,饶是阳筱留神看了好半天,也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偏马氏轻声细语,态度十分慈爱可亲,让阳筱对她莫名就觉得安心。 若不是耳边不时响起武承训的说话声,阳筱几乎就要跟着马氏走,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一般去腻了。 每每想到武承训,阳筱都会立即回神。 马氏那般精明,宁王又对其十分看重,说几句就要去看马氏脸色,那武承训必然不是其父带大,而主要是靠其母教导。 阳筱就不信马氏会教出一个只知道儿女情长的儿子来! 她心中正想着这一家三口,门上的小厮过来,请宁王和武承训移步,说是宫里来了旨意。 宁王父子起身出去,留马氏和阳筱在屋里。 马氏言行十分得体,虽对阳筱嘘寒问暖,倒不让人觉得生分,反而愈发想要亲近她。阳筱跟她说了片刻的话,忍不住生出孺慕之情来。 直到马氏说世子木讷,又有些倔强,要他二人日后互相体谅,彼此多多帮衬,阳筱才明白此人并非自己生母。 她的生母,在她四岁时便自缢身亡了。 阳筱心中冷了三分,面色却不曾或改,规矩地应了下来。 宁王父子稍出便回,马氏问是何事,宁王笑得开心,说是宫里给了好些赏赐。 “那些物件倒还罢了,难得的是陛下御笔亲题了‘天作之合’四字,才刚已让人拿去挂在承训屋里了。”宁王呵呵直笑,他对这个相貌出众、举止得体的儿媳甚是满意,从前的担忧不复存在。 阳筱在东宫里见过这些,知道要起身跪谢皇恩,便往马氏那边瞄了一眼。马氏果然起身,她便也跟着起来,规规矩矩朝偏北方向拜了三拜,口呼“万岁”。 待问安毕,阳筱与武承训往世子院中走。 武承训一边走着,一边把宫里给了些什么赏赐说给阳筱听,又说稍后挑两件出来,其余的都交给阳筱收着。 “就搁在你的库里,做好记档即可。” 阳筱咬着牙,强笑了一笑,轻声答应了下来。 “才刚得到东宫的消息,让你我一同去崇明殿去。午膳后过去,就在东宫里头用晚膳。”武承训语气仍旧淡淡,心里却十分欢快。 阳筱才刚入门,他便得到了东宫的青眼,这平步青云的日子已经朝他招手了,想要出人头地,扬名立万,或许不日便可得。 阳筱轻笑道: “今日是姐姐生辰,想必是顺路去做寿的。” 武承训闻言脸色果然变了,然而不虞之色不过一闪而过,接着便换上一张和气的脸,柔声对阳筱道: “既然如此,可不能空手而去,稍后寻两件好东西作礼,入宫时一并带过去罢!” 阳筱却不立即答应,似乎有些为难,试探问道: “看世子的样子,方才东宫来传时怕是没说姐姐生辰的事,我们备了东西过去,不会显得刻意么?怕回头姐姐倒要责备我多心。” 武承训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他强忍着劝了几句,让阳筱不必多心,说东宫偏今日宣入,必定是念着她们姐妹情分,想要她去陪太子妃殿下过生辰。 阳筱点头应了,说自己最懂姐姐喜好,这就回去挑两件贺礼去。 二人又走了两步,武承训忽然住了脚,说院中有些事要请教母亲,嘱咐阳筱自己回去,便要往后头正房去。阳筱憨笑着答应,目送武承训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阳筱的笑容愈发冷了。(未完待续。) 第一九八回 贺芳辰 阳筱笑着看武承训离开,心里却愈发冷了。 她故意没称呼阳筠为“太子妃殿下”而是一口一个“姐姐”,就是为了试探武承训的态度,看他是不是个坦荡荡的人。 果然如她所料,武承训心中十分不满,脸上也几乎就要挂不住,偏不肯直言劝诫她。 若说因为新婚,两人之间尚有些生分,武承训虽觉不妥,却不好直接教妻,那他方才颐指气使的架势又是哪里来的?武承训一而再、再而三地指使阳筱,用的可都是命令一般的口吻。 阳筱冷眼看着武承训,愈发觉得此人心思深沉,且有些不够端正。 稍后去东宫,她少不得要跟姐姐打听一番,只不知道姐姐对宁王府和那个世子是否有所了解。 阳筱略想了一想,觉得即便阳筠对宁王府一无所知也无妨,东宫里头还有段良媛在呢,她消息素来灵通,想是知道不少事。 她打定了主意,待会进宫了,定要寻个机会往后头去。武承训是男子,只能在崇明殿呆着,阳筱只找个借口要去八凤殿即可撇下他。 姐姐必然不会拦着,既到了后头,想见段良媛也就不是难事,便是今日不得见,能与姐姐说些私房话也好。 想必姐姐也念她念得紧,或许不等她开口,便主动带她往后头去,也均未可知呢。 武承训丢下阳筱,说要去找马氏请教府上的一些事物,却哪里真的有事?可他话说出了口,若不去母亲面前晃一晃,回头传到了阳筱耳中反倒不好,只得一路往马氏正房去,心里却想着问些什么好。 及见到了马氏,武承训的谎话竟脱口而出。 “儿子方才得知,今日乃是太子妃生辰,想东宫今日传召觐见,必然也有恭贺太子妃之意。只是这礼物……”武承训笑道,“东宫想必什么也不缺,可儿子又不能空手,倒不知送些什么好了。” “问你妻子便好。”马氏微笑道,声音十分柔和,“她是高阳王主,见过的世面自然不小,且又是太子妃殿下的胞妹,太子妃殿下有什么喜好,有几个人比她还要清楚的呢?” 武承训似乎早料到了马氏会如此答复,他没有一点迟疑,甚至没有思忖哪怕片刻,便直接笑着应了,说这就回自己院中与阳筱商量。 马氏面上带笑,让武承训快些回去,说“别耽误了正事”。武承训行了礼,恭敬退了下去。 待儿子走后,马氏心里十分感慨。 儿子终究还是被她教得偏了。 身为后宅妇人,马氏自己藏拙是守本分,武承训却是堂堂皇亲,是宁王府的世子,要在外交游的男儿,竟学了她这一套。 若他果然是个没野心抱负的人也便罢了,偏他心气高,又娶了个高阳王主为妻,只怕他既想利用妻子,又怕被人戳脊梁骨,为难之际心思会变得愈难捉摸。 武承训从小就那么几个玩伴,仇灏没大出息,如今却知道要为家族奔走;柳克明书读得最好,虽不考进士科,却立志要做个公允的史官,让马氏也对他生出三分钦佩;再就是武承思,从小与武承训玩在一起了。 旁人或许都还罢了,便是当上了中书令,武承训也未必放在心上。他最忌讳的,便是武承思。 自懂事起,武承训便整日被人拿着和武承思作比较,如今武承思冒头又快,功劳又大,武承训看在眼里,心中不平之意日盛,难保会有些扭曲。 与武承训最为亲密的两人便是承思和阳筱,二人却让他觉得乏累,长此以往,怕要生出祸事。 马氏素来看得清楚透彻,只是她家教甚严,时时处处谨守着妇人本分,轻易不肯置喙。眼看着儿子要出事,她这才开始盘算,想着如何才能劝服那个性子倔强、心思却十分深沉的儿子。 武承训并不知马氏疑心,也不知道阳筱是有意试探。他以为阳筱并未意识到已为人妻,仍如闺中一般称呼阳筠“姐姐”,是心境使然。想到阳筱早上说要学规矩,武承训心中冷笑。 看来她还真的需要学学规矩。 待回到院中,阳筱已从库中挑了两件,正摆在正厅中央的胡桌上端详。 武承训笑着走过去,见她挑的是一只红白玛瑙制的荷叶式笔洗,一件白玉刻字的贝光,倒都是雅致的物件。 “都是些珠玉之类,虽然精致,倒没什么新意。太子妃可会喜欢这些么?”武承训似乎随口一问,拿起那件贝光端详起来。这两件都不是他所藏,想是阳筱从自己的嫁妆里拿出来的。 阳筱浅笑道: “东西自然不值得什么,但姐姐好书画,素日就喜欢这些文人才用的东西。今日生辰,又是头一次登门,送这个也拿得出手。” “既然夫人心中有数,送这两件想是最妥当不过。”武承训轻轻一笑,小心翼翼地把贝光放了回去,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阳筱笑道:“世子既也觉得可以,稍后进宫我便教人带上了。” 武承训“嗯”了一声,阳筱便让摘星、采月两个把东西收了,待用过午膳,不过略歇了一刻多钟,二人便动身往东宫去了。 及进了东宫,见到武承肃与阳筠,二人先以国礼拜之,礼毕才得赐座。 武承肃说起阳筠生辰的事,又说阳筠十分想念阳筱,他倒不好再拖,这才特意把他们召来。 阳筱起身施礼,笑着说早料到太子殿下有此意,因此特意备了礼,并让摘星呈上。 珠儿跟着阳筠,闻言立即上前接过,将两件器物给武承肃和阳筠过了目。阳筠笑着赞阳筱有心,几人虽一直说笑,却都是些无稽的话,不禁让人觉得散漫无趣。 看着阳筱那般随意,武承训十分不舒服。 他那位好妻子曾在东宫作客数月,想来与太子也算熟识,兼之其高阳王主的身份,便是谈笑风生也未尝不可。可就是那般熟稔令他难以释怀。 殿中坐着的止他们四人,那三个人都是高高在上,出身地位相当,独他这个世子显得有些多余。(未完待续。) 第一九九回 枉心机(三更) 武承训虽没被人冷落,却隐约觉得自己融不进去,与其他几人似隔了几重山一般。 阳筠又坐了一会儿,武承肃便以她仍需静养为由,要她先回八凤殿去,待晚膳时分再过来崇明殿。 “世子夫人乃是女眷,与你太子妃又是姐妹,便请移步,到后头去稍加歇息罢?”武承肃微笑道,“我与世子少不得要谈经世学问,不敢拘了世子夫人在这里。” 阳筱乐得答应,不过略谦了两句,说身为女子不便听外头的事,倒不是怕在这里拘束,便笑着告罪请辞,带着侍女跟阳筠往后头去了。 太子已经开了口,武承训自然不会阻拦,且她们姐妹二人许久未见,如今多聊聊也是应当,便只起身略送了阳筱几步,接着又转身陪武承肃说话去了。 阳筠余光瞥见武承训起身相送,面上倒没露出什么,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这人如此深沉,当不会轻易与人交心,想必起身相送也是面上的功夫,未必就是真心体贴。 她也不言语,只偷偷打量了下阳筱神色,见阳筱一脸坦然,不见厌弃也不见欢喜,倒令阳筠摸不着头脑。 及到了八凤殿,二人直接携手进了内室,在床边并肩坐了下来。阳筠先叫乳母抱瑄哥儿过来,姐妹二人逗着笑了半晌,才教乳母又抱下去。 乳母一走,阳筠便遣了所有的侍女,连坠儿、珠儿也不留。 坠儿等人自然会意,纷纷退了下去。坠儿开口邀摘星和采月到一旁厢房里喝茶,留了珠儿和春桃守在内室门外,随时听候差遣。 侍女们才刚退出去,还未等阳筠问话,阳筱倒抢先开了口。她朝外探了一眼,低声问阳筠道: “印儿去哪里了?” 阳筠倒吸了一口气,蓦地摇头苦笑道: “你倒眼尖。” 阳筱一见阳筠如此,便知其中有秘辛。自己在时虽觉得印儿古怪,倒也没多加留意,想是她返回高阳之后,印儿便出了事。 “可是被人害了性命?”阳筱追问道。 阳筠抬头定定地看着她,一脸的无可奈何,撇了撇嘴才说了句:“被我害了性命。” 阳筱闻言大惊,忙问究竟。阳筠也不瞒她,把印儿如何思慕武承肃,又如何生了二心,并其毒害玉叶、坑害钏儿之事,细细地说与阳筱。 待阳筠说完,阳筱呆愣了半天,才叹气道: “这又何必?从前她最是得力,偏生了这样的心思,又怪上了姐姐。” “可见人心最是易变,多年的情分敌不过一片单相思。”阳筠冷笑一声,“我跟你才说实话,若非她知道太多,我也未必就要逼死她,实在是从前信任她太多,一旦出了事,才弄得彼此都没退路。” 阳筱自然不觉得姐姐有错,虽觉得印儿糊涂,难免有些可惜,却更记挂着胞姐的安危。自父母双逝,在阳筱的眼里心里,就没什么比阳筠更为重要的了。 或许原本还有个举足轻重的周绰,如今也忽然丢开,此生怕再没什么瓜葛。 见阳筠又有些心绪难平,阳筱忙出言宽慰,她久没有东宫的消息,追着阳筠问东问西,连卫良娣、仇良媛等人现今如何,也都问了个清楚,最后又问起段良媛来。 “段姐姐如今可还常来八凤殿么?” 见阳筱问得有些小心翼翼,阳筠不禁好笑。 她知道阳筱有些担心,怕当初那般亲热的段良媛也变了样,和其余众人一般,整日虎视眈眈地盯着八凤殿。 然而段良媛依然如故,这么些年或许从未或便,也因如此才能得武承肃另眼相待。 阳筠笑着把段良媛仍常往来的事说了,更讲了自己孕中爱食酸,段良媛并不宣扬,只偷偷给她送梅子茶与蜜制梅子的事说了。 听到蜜制梅子时,阳筱眼神一黯,然而不过瞬间,她便恢复如常,继续听阳筠讲孕中趣事,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阳筠察言观色惯了,且她对阳筱最不放心,那一闪即逝的怅然没能逃过她的眼,只是她不能直接去问。 筱儿满肚子的鬼主意,谁知道她为何伤感,怕问了也不会说实话。 “说起段良媛,从前诸事我都烦她相帮,宫外的许多消息,都是她打听了告诉我的。”阳筠正了颜色,道,“总是烦她,未免太托实。如今你来了,以后少不得与各亲贵府上往来,能听到的消息自然不少,我便主要倚靠你了。” 阳筱喜形于色,想也不想便应了下来。 阳筠看在眼里,虽然颇觉欣慰,却又十分心疼。筱儿果然是为她入燕,连父母的仇怨都暂时丢开了,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帮衬于她。 “你只追着我问,我倒也有话要问你。”阳筠皱了眉,轻声问道,“你那两个婢女是怎么回事?” 阳筱吐了吐舌头,笑着说“什么都瞒不过你”,便说了自己如何从高氏那里算计了两个侍女,并坦承想从她二人身上打听当年的事。 “我瞧着那采月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枉费我那么些心机,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要她过来。”阳筱双眼翻了又翻,一脸的不甘愿。 “那摘星呢?她可知道什么?”阳筠似笑非笑地看着阳筱。 “摘星嘴巴严,什么都问不出。”阳筱眼珠儿一转,“但她越是什么都不说,我越觉得有古怪。要真不知道,定会和采月一般,问两句就开始心虚。摘星却不同,任凭我如何打听,她都不漏一分一毫,分明是心中早有计较,就防着我跟她问这些旧事呢!” 阳筠觉得阳筱所言有理,却不得不给阳筱破冷水,让她不要翻那些旧事了。 “你已嫁过临水来,高阳那边是好是坏,都与你我无关了。”阳筠劝道,“便是叫你查得真相又能如何?还不如安心谋划眼前。” 阳筱咬了咬嘴唇,却不肯答应,阳筠知道她脾气倔强,必是没把话听进去,便又搬出阳曦、阳楌等人,劝阳筱多为他们想想。 “无论真相如何,翻出来了对大家都是无益。”阳筠轻轻叹道,“你不怕艰难,我拦不住你,可你总要为这些人想想。” 阳筠不提还罢,提起阳槿来,阳筱便气不打一处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回 手足亲 阳筠劝阳筱多为旁人打算,更特意提了阳曦、阳槿等人,说众人都是真心待她们姐妹。 “为国为家的空话不说,单就为了这些人,你也不要再查了。莫要伤了情分,回头再后悔可是来不及的。” 话一出口,阳筠自己却有些出神,原来她心中早认定了高氏有古怪。待回过神来时,她只怕阳筱听得明白,更不肯轻易罢手。 哪知阳筱咬牙切齿,并没说高氏之事,反而恨恨地骂起阳槿来。 阳筠听了一会,便知阳槿终还是按耐不住,谋了私利。 阳槿是什么样的人,阳筠一早便知,只是阳筱不知道罢了。在阳筱看来,阳槿许是忽然变了,才教人这般承受不住。 她轻轻一笑,柔声问阳筱道:“还记得魏国访高阳时的事么?” 阳筱不知姐姐为何忽然提起旧事,还以为她仍念着周二公子,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阳筠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道: “当初我那般费心打扮,以为你我可以压过那个穿大红、满身金饰的阳槿,得周道昭高看一眼,实在是天真得紧。 “那日|你我的装扮,不过胜在巧处,若是有心之人自然会留意,比如二公子和阳槿,若是无心,一眼望过去便罢了,管你衣服上绣了什么字呢! “周道昭并无心与高阳联姻,自然什么都看不见。他故意饶了个圈子,连议亲都往后延,怕就是在等消息入燕,陛下这边会有动作。届时他就是个无辜的臣子,陛下则是看不得属国好的君主。 “然而当时宴席之上,我就觉得有些不对,事后二公子问起宫服上的字,我才想起有何不妥——阳槿可是头一眼就留心你我的装扮了的,也就是说,她的心思从来都在细微之处,甚至一直都在与你我相较上。 “那日席间,阳槿从头至尾端坐,连我都觉乏累,你就更不必说,她却能始终如初,坐得跟名门淑女一般。要说她没有一点入魏的心思,我是不信的,只不知是婶母告诉了她,还是她自己猜出来,并有心入魏。 “你是从前看得不真,如今才会这般伤心。说起来你入燕是为我,她行为不端,你不齿便罢了,何必还要萦怀,闹得自己不快活呢?” 阳筱闻言,先是半晌不语,蓦地一声苦笑,道: “罢了!此生当不复相见,我又何必耿耿于心呢?不如专心谋划眼前,怕还更轻松一些。” 虽明知眼前也甚艰难,但阳筱不再纠结于阳槿所为,阳筠倒也有几分安慰。她才刚要说两句赞同的话,阳筱便又开口道: “就是如今也不轻松。那个宁王世子姐姐可有一些了解么?我看他是极不顺眼的。” 阳筠微微一怔,忙问道: “可是哪里不妥么?” “他看着温厚老实,其实是藏了奸,我瞧他没一点男子气概,心中就觉厌烦。”阳筱直言道。接着她把这几日二人相处的事都说了,至于武承训路上给她梅子的事,阳筱却故意没提。 看着阳筱火烧了上来,阳筠不禁犹豫了起来,不知是该泼水灭火,让她安心与武承训相守,还是要往里头添柴,把自己所知都说了。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会让阳筱万劫不复,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阳筱却看出姐姐犹豫,知道阳筠出于关心,事先必然打听了一番,如今踌躇不语,定知道些什么事。 “姐姐若知晓什么,定要跟我说说清楚。”阳筱苦笑道,“世子是不能改了的,我并不盼着他忽然变好。左右也是嫁了过来,日子总还要过,大家心中有数即可,我只求能小心相与周旋罢了。” 阳筠咬了咬嘴唇,好容易下定了决心,忍不住先轻叹一声,才把武承训心思深沉,又嫉妒武承思的事简单说了。 阳筱若有所思,半晌不语。阳筠正觉不安,却见阳筱蓦地轻轻一笑,道: “既如此,大家各求各的也便是了,我倒觉得如此更好,免得我又要劳神,又要费心。” 阳筠刚想再劝,却发现说不出口。 所谓“山河易改,本性难移”,武承训如今娶了阳筱,对他来说堪称高攀了,他又眼看着武承思功成名就,自己却庸碌无为。若没有天大的打击,武承训的性子只会越来越差,心思越来越偏激,哪有反倒变好的道理? 阳筱却似看出姐姐为难,忙笑着说无妨,一脸的漫不经心。 “真的不妨事,姐姐莫要替我担心。这样心里清净,看得也清明,事情都在明面上摆着,不至于乱了方寸,倒要为他伤心。他靠我入朝,我便借他的力帮衬姐姐,没什么不好。” 话一说完,阳筱便静静看着阳筠,露出一脸甜甜的笑。 话已到心酸处,阳筠又不知如何去劝,不禁揽了阳筱入怀。她原想着像从前一样,轻抚阳筱的头,柔声安慰两句,却发现此时的阳筱已与她一般高。 阳筠心中不免感慨,越发觉得护不住妹妹了。 二人又说了一些体己话,虽然难免有些伤感,却因姊妹重聚而更觉欢喜。 阳筱把收到魏国送东西一事也瞒了下来,她只当阳筠仍旧难忘周绎,因不知道是不是周绎所赠,恐说出来未免让阳筠失望。待阳楌那边有了消息,再说与姐姐知晓,让她小心提防,想来也不算晚。 正说着话,外头珠儿报说段良媛来了。 “快把人请进来!”阳筠忙笑道。 阳筱见状,情知段良媛果然未变,不禁又放心了一些。 段良媛一进门,匆匆给阳筠施了礼,便拉过阳筱的手,上下打量了半天,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阳筱跟着鼻子一酸,忙抿嘴笑道:“段姐姐快别看了!皮儿没破一点,头发也没少了,只是高了些。” 段良媛闻言破涕为笑,不停点着头,又打量了两回才开口道:“倒是高了好些,模样愈发好了,若不开口说话,倒觉得比从前稳当。” 阳筱嗔了两句,让珠儿拿两个胡凳过来,笑着问过阳筠,给段良媛讨了座,自己也在另一个胡凳上坐了。二人坐下后,段良媛拉着阳筱问东问西,连饮食起居都恨不得问个清楚。 阳筠心中微微吃惊。(未完待续。) 第二零一回 金兰契 见阳筱与段良媛似乎十分相熟,阳筠不禁有些吃惊。 她早知道二人交好,却不知好到了这般地步。看段良媛的态度,分明是把阳筱当成了亲生妹子一般,而阳筱对段良媛显然也是全心信任。 阳筠留了心,故意只笑不语,由着她俩人说话。 段良媛一路问下去,果然便问起阳筱在宁王府过得如何。 阳筱低了头,迟疑了半晌,才苦笑道:“没什么好与不好,既嫁过来,便只能安心度日罢。” 段良媛分明想要追问,却忽然想起内室还有几个侍女,都是方才跟着她一同进来的。她也不多说,只将随自己同来的打发了出去,珠儿几人见了自然明了。 珠儿看了看阳筠,阳筠笑着微微点头,珠儿会意,便领着几个侍女一同下去了。 待侍女退了出去,段良媛才开口道: “宁王世子性子懦弱,想必不称你的意,但宁王府人口简单,王妃马氏也是闻名的贵家淑女,当不会委屈了你。” “性子懦弱怕只是做出来的,才刚我还跟姐姐说,那宁王世子心高气傲得很,如今却不得不靠着我谋前程,恐怕以后看见我就会生厌。”阳筱轻轻一声冷笑,把近日的事挑了两件大致讲了。 段良媛皱着眉头听完,先瞥了阳筠一眼,见阳筠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自己上阵,出声劝阳筱道: “他好歹是你的夫君!这话你在八凤殿说过就算了,连去延芳殿都不敢提,对你的侍女使婢更不敢露出分毫。就算你不怕世子被人议论,连累了你被人瞧不起,也不能让人拿到你的短处,说你不遵‘妇言’,不敬夫君,乱了纲常。” 阳筱闻言乍舌,自知言语有失,轻轻捉了段良媛的衣袖,扭扭捏捏地摇着段良媛的胳膊,不好意思起来。 阳筠听她一番良言,这才觉得安心。 段良媛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怕打扰她们姐妹说正事,便站起了身子,依依不舍地就要告别。 “倒不急着走。”阳筠笑道,“才刚你俩说话,我都插不进去,好容易你们说完了,正经事不容我说,你就说要走,哪有这样来做客的?” 段良媛轻笑出声,忙告罪不停。 阳筠笑着请她又坐,略正了颜色对段良媛道: “才刚我还跟筱儿说,如今诸事都烦劳你打听着,虽能知道外头的大事,各府宅内院的事却不知。要知道,内院的消息才最金贵。” 段良媛听了进去,在心中反复琢磨起这几句话来,阳筱却有些不懂,问阳筠为何要内院的消息。 “朝堂之事不过尔尔,都是有规矩、有旧例可循的,偶尔出了些乱子,自然是人人皆知。”阳筠轻声道,“内宅却不同。宫里的女子时刻都要小心,消息又多闭塞,打听不到什么。宫外却不同,那些勋贵妇人最是灵通,从她们口中往往能探到各府的私隐,往大了说有益洞明世事,往小了也可以趋利避害、明哲保身。” 段良媛点头叹道: “闺中女子长日无聊,待聚到一起时,便时常会交换些消息。偏她们都爱胡思乱想,经史读得不多,讲史却都是好手。分明只听了一句的,她能说出一桩,仅听了三分的话,她便能补全到五分、七分,这些闲话里头,便有多少消息。” “正是此理。”阳筠对阳筱道,“从前我要打听消息实在艰难,如今要查些事情,少不得要你帮着打听。” 段良媛抚掌笑道:“如此,我便可以歇着了。” “你想得倒美!”阳筠轻笑道,“筱儿才刚来,想要她帮我打听事情,怕还要等许久,如今我还是靠你。且有关局势,还是你的消息牢靠些,内宅妇人的浅见作不得数的。” 段良媛抿嘴一笑,又说了两句玩笑话。 “留你可不是为了听笑话的,如今就要你帮我查一个人。”阳筠叹了口气,“这事有凶险,莫让旁人知道,待我细细想清楚再找你过来。” 阳筱心中好奇,问了句“查什么人”,阳筠笑着打岔,要阳筱收心,专心做她该做的事。 “你段姐姐查的人,不需要你再费心,免得让人发觉,倒要添麻烦。” 段良媛见状,心道此事果然不一般,阳筠遮遮掩掩,分明是也不想让阳筱知道。她答应了下来,嘱咐阳筱以后时常进东宫,便起身告辞。 阳筠这一次不拦着她,说了句“常来坐坐”,便由着她去了。 待段良媛走后,阳筱把方才的话寻思了一遍,问阳筠道: “姐姐说要我听妇人闲话,段姐姐又说她们跟讲史道一般,可见她们说的多半并不可信,能说的也未免太多。我便是听来了,又要如何甄别有用无用?”阳筱皱眉问道。 “与你相关,或与朝局相连,便可以听听。”阳筠拉过阳筱坐在床边,微笑道,“再就是于常理不符,于门阀间有损的,包括辱及哪户门面的消息,都算有用。” 阳筱讲阳筠所言默默念了几遍,便明白了大半,跟着在心中悄悄盘算了起来。 见妹妹眼眸发亮,阳筠知道阳筱已将此事放在心上。因怕妹妹起了兴头,万一操之过急定会为人忌惮,恐更会伤了姐妹二人的根本,忙开口劝道: “你才刚入临水,与众人不熟,莫要急着去听人闲话。且并非所有人的宴请都要去的,哪家必须赴宴,哪家不用你去,要请教宁王妃,凡事多听她的意见。与人交接,多学宁王妃的样子,才不至于出错。” 阳筱抿嘴不语,分明不想亲近宁王妃。 阳筠见状愈发着急。 “你在府中能依仗的无非是世子与王妃,世子心高,你不愿相托,我倒不好劝你。那宁王妃可是出了名的贤惠,你跟着她,总能学到些好处来。” 阳筱又抿了抿嘴,才点头答应道: “我倒是真该好好学学。这临水城与高阳大不相同,要学的自然也多,学会了如何与人交接,办起事来才可见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不是?” 阳筠点头称是,说起外头如何称赞宁王妃马氏。 正说着,珠儿在外头敲门,低声说姚良媛请见。(未完待续。) 第二零二回 馈腆仪 阳筠脱口道:“她怎么来了?” 阳筱朝门外张望一下,问阳筠:“可是这姚良媛与人不睦,姐姐不待见她么?” “倒也不是,只是平常往来不多。”阳筠轻轻一笑,来不及与阳筱多说,便扬声让珠儿把人请进内室。 姚良媛一身紫衣,缓步进屋里来,她身后跟着两个侍女,二人各捧了一个精致的匣子,一看就是来八凤殿送礼的。 阳筠这才想起来,当初阳筱离开临水返高阳时,姚良媛也曾送过厚礼,且是十分合阳筱心意的礼物。今日阳筱一来,她便又送礼来了,当不是巧合。 姚良媛看见阳筱,丝毫没觉得意外,连故作惊讶也不曾。阳筠看在眼里,愈发确信她是有意赶在这会儿来。 莫非这次又是给阳筱的不成? 姚良媛款款拜见了阳筠,阳筠吩咐侍女搬过胡凳给她坐。 因来了人,珠儿与春桃便不需再在外头,而是进了内室服侍。听见阳筠吩咐,春桃自去拿了胡凳,珠儿则抱了个松花色的软垫来给姚良媛垫了。 姚良媛谢了座,却不立即坐下,而是先与阳筱见了礼,礼毕又谢了阳筠一句,才在胡凳上轻轻坐了。 “刚在来的路上碰着了段良媛,听说世子夫人也在这里,”姚良媛笑道,“妾身便叫侍女回去,把早些时候准备的贺礼一并拿了来。” 姚良媛让侍女上前,递给她一个大红雕如意纹的盒子,一面亲手打开,一面笑道: “这个是送给小公子的,太子妃殿下出身高阳,是昆吾后人,小公子自然也是上天所遣,用此物也是应当。” 阳筠听她说得奇怪,便笑着让人把东西递过来,珠儿上前接了,面色不禁微变,阳筠见了,心中愈发好奇。 待看清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时,阳筠竟不觉倒吸了一口气。 盒子里是一块带赭色沁的拱形玉璜,约莫六七寸长,二寸五分宽,中央凹雕着一个兽面,两边凸雕两个侧面的兽首,纹路清晰可见。 “这好东西,从哪弄来的?”阳筠面上带笑,心里却有些忐忑。 “是妾身的父亲去关西道上平乱时得的。”姚良媛笑道,“太子妃殿下放心,这东西来得干净,是有人将它搁在寺库里十余年,过了赎回的期限,父亲去闲逛时无意发现,用银子买到手里的。” 阳筱凑过来看,见那上头沁色明显,随口问道:“这东西可有年头了罢?许是秦汉时候的?” 姚良媛闻言掩口而笑,笑过了才又道: “要么说妾身没见过世面,还是太子妃殿下与世子夫人眼力好。【ㄨ】日前说要送些东西给小公子,求家父帮着找寻,家父教人拿了这个进来,妾身还嫌不够精致。还是宫外交割东西的人说了一句,妾身才知道此物难得呢——说是先秦,至少也是东周的了。” 阳筠笑道: “倒真是稀罕物,只是此物这般难得,我虽却之不恭,受之却又有愧,倒真是为难。” “太子妃殿下岂会受不得?”姚良媛抿嘴一笑,道,“家父说小公子按礼是执圭的人,只是他没寻到合适的玉圭罢了。听说按周礼制,这玉璜非要大富大贵之人才得佩,再不就是大巫。妾身才刚说小公子用此物也是应当,便是此理了。” 见姚良媛把话说得圆满,阳筠心中也明白过来。姚良媛既是为送礼而来,自然有多少话在等着她,无论阳筠如何推辞,怕都推辞不掉。 “难为你一片诚心!既如此,我便先收下,待回头禀了太子殿下,看把这玉璜挂在小公子屋里。”阳筠微笑着说完,便让珠儿把玉璜好生收在一旁。 因想起她今日带了两个盒子过来,另一个想是给阳筱的,阳筠接着又问姚良媛道: “那个盒子里又是什么宝贝?”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是座玉雕的送子观音。”姚良媛说着,让侍女把盒子递给她,又亲自打开,捧出一尊三四寸高,通身莹润无瑕的送子观音像来。 阳筠姐妹看过去,情知此物是最近才雕成,只难得那一整块和田白玉,竟无一点瑕疵。 阳筱笑着谢过,让珠儿也先帮忙收着,说待会儿回王府时让摘星带着。姚良媛谦虚一番,与她们姐妹说了一回话才告辞,回丽正殿去了。 待人走后,内室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 这人忽然就来送礼,还是这么大一份礼,让人不得不觉得古怪。可她分明不像安了坏心,这一番亲近讨好,倒教人不知为何了。 沉默了片刻后,还是阳筱先开口,问阳筠是否要小心提防。 阳筠略一思忖,摇了摇头,先说句“不必”,后才对几人道:“可还记得上次筱儿离开东宫,返回高阳的时候,姚良媛也是送了礼的。” “送礼的也太多,倒不知道是哪一个。”阳筱嘿嘿一笑,道。 阳筠白了她一眼,笑道: “一柄镶金嵌宝的匕首,一件天蚕丝缠金丝的软甲,也都是难得的宝贝,又合你的心意,这回记起来了么?” 阳筱闻言大惊,微微张了口,却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 阳筠轻笑了一笑,无奈道: “我看她倒是诚心讨好,只是她平日也不往来,也用不上我什么,偏也不开口相求,我反而不好推辞不收。倒不知这几次三番送厚礼来,究竟是为何。” 阳筱与珠儿等人七嘴八舌,把心中的猜测说了一番,有说为了让阳筠在太子面前美言的,有说为了替其亲子琰哥儿谋个好前程的,也有说不过是为了露脸,表表忠心罢了。 无论众人说些什么,阳筠都只点头不语。 若说姚良媛有什么想法,为自己或为了璟哥儿都还好说,可她方才说得明白,这玉璜是其父镇远将军姚石良送进来的,为的就是送给瑄哥儿,讨好八凤殿。 姚良媛如此大手笔,自然要家里支撑,可没有哪个家里愿意下如此重的本钱,寄希望于一个无根无基的太子妃身上。姚石良乃三品武官,除非太子登基,立阳筠为后,否则她怕是帮不上他什么。 那他送这些礼,究竟冲着谁的面子呢? ***三更***(未完待续。) 第二零三回 起兴致 姚良媛与其父为何送如此厚礼,阳筠百思不得其解。 因眼下事多,她只得先将此事按下,心中却难免从此留了意。 姐妹二人又说笑了半天,几个侍女也不用再避出去,直到丁鑫来请晚膳时,众人才整理了衣裳头,一齐往崇明殿去了。 晚膳无话,只是东宫里头一遭做足了二位殿下的份例,将共二十八道菜摆在上头。用过晚膳后,几人便在崇明殿吃茶,过了约大半个时辰,武承训与阳筱才行礼告辞。 是日晚,武承肃宿在八凤殿。 趁着还未歇息,阳筠问他今日与武承训在前头都说了些什么。 “我瞧着晚膳时候世子虽不多言语,却看得出他很是高兴,可是殿下夸赞他了,还是许了他什么了?” “不过是对答学问。我赞了他几句,说他书读得不错,再读上一年半载便可以入朝了。”武承肃道。 “当真入得朝么?”阳筠闻言坐直了身子,一脸关切道,“别是分明不该用,却不得不用,殿下才说了这些话。” 武承肃轻轻一笑,道: “你倒真是通透。他学问虽好,只是颇为浮躁,倒有些急功近利了。从前竟不觉得承训是这样的人,如今一番详谈,才知人心深浅。” 听他如此打趣,阳筠先白了武承训一眼,“哼”了一声,道: “太子殿下好兴致,知道趣人了!” 武承肃闻言不禁大笑,把二人如何对答大致说与阳筠,又说武承训避不谈武承思,说到最后已全无玩笑的心情,倒与平时在朝上一般正经。 “我瞧着他实在是介怀,心中早生不足之意,却怕旁人知晓,愈瞧轻了他。”武承肃正色道,“筱儿身份贵重,就怕他也生了这般心思,那咱们可就要小心了。” 阳筠略瞪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 “殿下说的是哪里话,怎么是‘咱们’要小心?我倒不信,他不过一个世子罢了,还要太子殿下跟着提防么?” 武承肃微微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不免又是一阵大笑,轻轻揽了阳筠入怀。 待笑过之后,武承肃忽然低沉着声音,在阳筠耳边道:“你既如此信得过我,我自会帮你盯着。” 阳筠咬了咬唇,瞥了他一眼,轻声道了句“多谢”。 侍女们见状,悄声上前熄了灯烛,纷纷退了出去。 阳筱二人回到宁王府,先去给宁王夫妇请安,略谈了今日在东宫的事。武承训故意瞒下太子有意相帮一节不提,只说与太子殿下对答学问,觉自己仍需下功夫苦读。 宁王呵呵直笑,似乎对儿子十分满意,听说太子赞儿子学问好,催着让武承训多读些书,有不懂之处便请教先生。 “便是要苦读,也不急在这一时。”马氏面带微笑,柔声道,“承训才刚成亲,过阵子再用功倒也不迟。且过犹不及,还是要多出去走走,见见朋友,别只顾着埋头读书,伤了身子不说,当心再读成个呆子。” 武承训笑着应了。阳筱不好说话,只在旁听他们说话。宁王夫妇又吩咐了几句,不过是让二人和睦相处,互相扶持之类,估计他们站的累了,便让二人回去歇息。 阳筱跟着武承训微笑行礼后退下。 是日晚,武承训却没折腾她,只说她今日劳累,要她好生休息。阳筱本就没什么兴致,听说不用敷衍他,自然乐得清净,自去盥洗歇下不提。 次日一早,阳筱按时醒来,却不见武承训。 “什么时辰了?”阳筱心中一慌,以为是自己起得晚了,耽误了给宁王夫妇问安,语气不免也急促起来。 采月被问得一愣,摘星见状,立即答道: “回夫人,才刚寅正一刻,这会子起来梳洗更衣,正好是早膳时候,不耽误往正房去。” 阳筱心中略安,吩咐婢女为其更衣,问武承训去了哪里。听说他寅正时分便起来读书,阳筱不禁诧异:这人虽然有失,下起苦功来倒不含糊。 待净了脸,阳筱才忽然寻思过来,她稍偏了偏头,打量起摘星来。 这摘星如此有眼力,即便高氏不当她是心腹,没对其说过什么秘密,单凭摘星察言观色的本事,怕也瞒不过她许多,总会察觉一二。 阳筱笑着让摘星给她梳妆。 摘星轻声应了,从妆台上取了梳子,先为阳筱仔细地梳头,接着放下梳子,取过篦子来,边轻轻通着头,边问阳筱要什么式。 “就拧一个随云髻罢!”阳筱吩咐道。 摘星轻笑着答应了一声,赞阳筱式挑得好。随云髻侧拧而上,髻如随云卷动,最是灵动活泼,又能衬出女子的气质与美貌。 阳筱但笑不语,由着摘星夸赞,随手拨弄着妆台上的几根簪子,似乎漫不经心,从中挑了一支如意云头嵌子母真珠的鎏金银簪,一支蝶恋花坠四色宝石的赤金步摇。她将两支都拿在手上,笑着问摘星哪个好看。 摘星探了头,就着阳筱手中一看,笑着说还是步摇合适。 “这随云髻配上步摇,才更显夫人姿态。”摘星说着,已拧好了髻。 “你倒会说话。”阳筱笑道,把手微微抬起。 摘星看见,立即接过步摇,左右看了又看,寻了个合适的位置插在髻上,接着为阳筱匀面。 “这两支都是我从婶母哪里搜刮来的,”阳筱幽幽道,“和你们一样,都是我看上许久,想办法,绕圈子,好容易才要到的。” “能得到夫人赏识,是奴婢们的荣幸。”摘星恭敬道。 阳筱“噗嗤”一下轻笑出声,接着便不再说话。 她直直地看着面前的铜镜,有心从里头看摘星的反应,盼着能觉什么蛛丝马迹。但铜镜那般模糊,饶是阳筱聚精会神,却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罢了。 待梳妆完毕,早膳也已摆好,阳筱命人去书房请武承训过来,却足催了两次才将他请回。 趁着还没落座,阳筱柔声劝道: “世子愿意读书是好事,只是昨日母亲也说了,莫要只顾着用功,当心伤了身子。” 武承训笑着应了,说自己心中有数,请阳筱一同落座。 阳筱也不再劝。要做贤妻,苦劝自然少不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更要守。(未完待续。) 第二零四回 旁敲击 武承训既说了心中有数,阳筱也乐得由他去。她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安心吃饭才是正经。 待用过早膳,二人一同往正院里去给宁王夫妇请安。 请安毕,还没说上几句话,武承训便说要回去用功。宁王自是赞同,却因瞥见马氏蹙眉,便耐心嘱咐了两句,让武承训当心,别只顾着读书,熬坏了身子。 阳筱则睁大了眼睛,慌忙看了马氏一眼,待马氏与她视线一碰,她便略低了眉眼,笑着说要打点世子院中的事,随武承训行礼告退了。 及到了世子院中,武承训打发阳筱先回去,自己往书房去了。 阳筱顺势答应,并不多劝他,只吩咐跟着的小厮小心照料。待武承训走远,她便带着摘星、采月等人回房。 才刚进了门,阳筱便说要做些针线,让采月去拿筐子过来。 采月“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呆气。摘星听了,心中不禁一紧,以为采月要被责骂,忙瞥了阳筱一眼。 阳筱其实不太在意,却不得不狠狠瞪了采月。 她不过故意是让旁的婢女看着,以后都打起精神、小心侍奉罢了。若她纵容采月这次,日后怕要被奴才们瞧轻,整日想着骑到她的头上。 阳筱早知道采月有些蠢笨,一时反应不过来,忘了依规矩答话,倒也在她意料之内。何况采月是高氏身边二等的侍女,阳筱对她从没有过太多指望。 采月忙跪地认错,得阳筱明示宽宥后才起身,战战兢兢地往自己房中去了。 方才她实在是没回过神来,这二王主从来就不动针线,怕连缝补都不会,今儿怎么忽然说要做女工?莫不是嫁了人,知道该学这些,想要临阵磨枪不成? 因为脑子里胡思乱想,一时出神,她竟忘了行礼答话,只“哦”了一声,难怪世子夫人要动气。 采月到了自己屋中,将装了针线的筐子拿在手上,却不敢立即就走,生怕遗漏了什么,诸如剪刀、针包、大小绷子并素帕、布帛,都一一查点了数次,甚至于丝线的颜色,她也逐色核对了一遍。 待都清点妥当,确定没有遗漏,采月才惊觉自己出来已过一刻,怕世子夫人早等得不耐烦了。采月拿了东西,急忙往正房走,心中忐忑难安,以为回去又要挨一顿好骂。 她哪里知道,阳筱是有意支开她。 阳筱本想打发了采月,趁机试探摘星两句,哪想到采月出去许久不回,倒是意外之喜了。 采月刚一出门,阳筱就瞥了摘星一眼,淡淡道: “跟着婶母这么久,规矩还没学好,胆子又小得厉害,这亏了是在我面前,若在王妃、世子跟前也这样,我也护不住你们。你既然管着我屋里的事,就好好教教采月罢!” 摘星明知阳筱故意扯上了高氏,只得装作听不懂,恭敬地答应了。 “要说也是奇怪。”阳筱继续道,“同样是我从婶母那里讨来的,怎么你就懂规矩?许是你与落霞亲近,跟她学了不少罢?” 摘星闻言刚要自谦两句,阳筱却忽然笑道: “说出来不怕你恼,我其实是有心讨落霞的,只是担心落霞不愿意,更怕婶母不肯放。落霞跟着婶母这些年,过了年纪都不放出宫去,可见她办事牢靠,最得婶母之心。若我开了口,婶母不好推辞,又怕自己的事料理不好,可真要为难了。” 摘星低眉顺眼,跟着阳筱轻笑,说自己确实跟落霞学了不少,也夸了落霞两句,又道: “奴婢觉得,高夫人倒未必就舍不得,不过落霞年纪太大,不适合给夫人带进王府来。” “哦?”阳筱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摘星,道,“婶母原也不愿让我带着你的,莫非也因年龄之故么?” 摘星的笑僵了一霎,眼里的不安转瞬即逝,她笑着说自己年纪也是不小,定当用心教导采月等人,不给阳筱添麻烦。 “我倒不嫌麻烦,你慢慢教就是了,两三年也都使得。”阳筱似笑非笑道,“到时再给你寻户合适的人家,放你出去好好过日子,嫁妆也由我出。” 摘星跪地称谢,心里却凉了几分。 她已满十七,本以为帮阳筱妥善打点屋里的事,调教几个堪用的婢女来,转年自然会被放出去,哪知道阳筱阴阳怪气说了半天,竟说要再留她两三年。 两三年后再议嫁,少说也要等半年才能成亲,届时她许是要二十岁了。 女子二十不产子,即可被休;她二十才嫁人,又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哪有好好的人家会娶个二十岁的姑娘?即便是世子夫人的贴身使婢,想也谋不到好亲事。 摘星隐约觉得,单看阳筱如今的态度,过两年等着她的,要么是鳏夫,要么身有残疾。 她也知道阳筱想要问些什么,只是她不过偶尔听落霞说漏了嘴,且不过是一两句无异于捕风捉影的话,说出去跟闲话一般,还要连累不少人,她哪敢就说给阳筱听。 阳筱拿眼觑着摘星,就那么静静瞧了许久,摘星心事重重,又心虚得厉害,并不敢抬头去看阳筱的脸色。 直到采月畏畏缩缩地蹭进来,阳筱才收回了视线。她叫了摘星分线,自己在旁打着下手,因采月心思最巧,便让她去描个花样子出来。 “夫人要绣些什么呢?”采月拿了笔在手,语气十分轻快。难得夫人没责怪她手脚太慢,采月倒真是有几分欢喜。 “要绣一个衔着石头的鸟,难是不难?”阳筱俏笑道。 “是天上飞着的,还是停在枝头上的?”采月追问道,“若是天上飞的,绣两片云罢了,倒不算难,只是鸟儿的姿态不易;若是枝头上停着的,那便要有枝叶、有花朵,颇有些麻烦,但鸟儿的身子却要容易一些。” “我反正是都不会的,不过‘想一出,是一出’罢了,保不齐明儿我就丢开了手。”阳筱揉了下太阳穴,苦笑道,“不过要你这么说,还是天上飞着的新奇,也简单些。” 摘星正细心分着丝线,闻言手上不禁一抖,竟没能捻住,教才分好的十六根丝又粘回一处。(未完待续。) 第二零五回 画中话(三更) 听阳筱说要绣一只衔着石头的鸟,摘星心中便有些疑虑。待听到阳筱吩咐采月,要她画一只飞在天上的鸟儿时,摘星立即明白了大半。 她要的果然是“精卫鸟”,说的是女娃溺亡后心有不甘,日复一日衔石头、树枝,矢志填海的故事。 实际上淹死的是阳冀,心怀怨念的则是她阳筱。 摘星想得明白,心里愈发慌了,手也跟着不听使唤,竟把好容易分好的丝线又混了回去。 阳筱看得清楚,知道自己所言起了效果。她笑着让摘星小心,当真帮着分起线来。 然而听了那一句“小心”,摘星愈发不能心安了,分线时也时常出错,更不敢抬头去看阳筱。 丝线还没分完,采月便画了个样子出来,笑吟吟地拿给阳筱看。阳筱探头瞧了一眼,赞她画得好。 “就用这个样子罢!难为你动作快。”阳筱微微一笑,道,“拿着给摘星瞧瞧。” 摘星看了一眼,强堆起一脸笑,跟着夸了采月几句: “果然还是你最巧,画得这般快,偏还这般好。” 采月听了夸赞,只觉比吃了蜜还要甜,愈发想要趁机表现,才说要帮忙,就要接阳筱手中的线,抢着要去分。 “不急,你再去画个别的给我。”阳筱说着,把两手一低,避开了采月的手,却因此把线又弄乱了。她也不急躁,也不怪罪,似乎浑然不觉似的,又不紧不慢地重新分起来。 “夫人要什么样子?奴婢一定用心画。”采月笑着问道。 “画支残荷罢!姐姐极不爱那人的诗,我偏要照着绣一个,回头送给她,看她到底要夸我还是骂我。”阳筱说完,抿着嘴笑了起来。 采月知道她这是要捉弄阳筠,细细问过阳筱的要求,便又到一旁去画样子去了。 摘星仍旧跟阳筱一齐理着丝线,按照阳筱的吩咐,把绣鸟儿要用的几色先分了一些出来,心里却一直在打鼓,不知阳筱何时便会追问阳冀的事。 阳筱却没再问。 她忍耐了这些年,如今已能沉得住气,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耐着性子。既然确定了摘星知情,便索性跟她磨下去,待她不得不说时,问出来的东西才可靠。 之后十余日,武承训都闷在书房里读书,偶尔拿着文章去请教先生。阳筱则专心绣那只精卫鸟,虽然针脚杂乱,绣出来不伦不类,她却津津有味。 二人各忙各的,不过每日一同给宁王夫妇请安,晚上一齐歇下,武承训偶尔来了兴致,会试探着求欢,日子倒也颇为安生。 阳筠听说宁王府里一片祥和,心中十分安慰。 她知道筱儿未必会回心转意,然而能维持面上的和气,对阳筱来说也实属难得了。 阳筱与武承训过得不痛快,本就在阳筠意料之中。只是宁王府宅院里的事连皇帝都管不得,更别说她一个太子妃了,如今人已嫁了过来,她也只能多加照拂。 筱儿聪明,若她有心,随便下些功夫,想讨武承训欢心倒也不难,不过是她尚不情愿罢了。如今彼此和睦,倒也是个不错的开端。 阳筱的日子虽然平静,阳筠的心思却愈发重了起来。 段良媛隔三差五地来八凤殿,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偶尔还会带璟哥儿来。 东宫里不少人侧目、不齿,以为段良媛是假意亲近,巴结着八凤殿,妄图分太子殿下一些雨露,或者想要讨些别的什么好处。 段良媛也不计较,偶尔听卫良娣、仇良媛等人冷嘲热讽,也都当作没听到一般,该怎么往来,还是怎么往来,全不忌讳旁人如何揣测议论。 宫里关于段良媛的议论还没消停,忽然又冒出个姚良媛来,说她也存了心,巴结着八凤殿,送了好几份厚礼,想给自己儿子谋个前程,或看上了未来的四妃之位。 众人传得有根有据,姚良媛何时来的八凤殿,送了什么给瑄哥儿,又赠了白玉观音给阳筱,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阳筠心中生疑,她细想了一番,知道这话当是由八凤殿出去的。 宫门上的人连传递也未经手,要说得这么详细,自是不可能的,而丽正殿的人若要传话,连当初的匕首和宝甲怕也要拿出来说,断不会只说这一遭的。 阳筠后忙让人去查八凤殿诸人,查出来是夏荷嘴巴不牢,把瑄哥儿床上挂着玉璜的事说了出去,并告诉人说是姚良媛送的。 夏荷知道阳筠动了怒,慌忙跑过来请罪。 阳筠狠狠训斥了一番,命内侍掌嘴二十,并教她三天不用来服侍,就待在自己房中闭门思过。夏荷心虚,又怕火上浇油,被掌嘴时虽疼得厉害,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 是日晚,阳筠让珠儿过去送了瓶消肿的药。 “你这顿打,依我看还是轻的,该给你二十板子才对。”珠儿一边给她轻轻搽药,一边责怪道,“姚良媛如此厚礼,自然是有心与娘娘结交,如今你这么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娘娘教你说的,为的是打姚良媛的脸。” 夏荷惊慌失措,频频摆着两手,急急辩解说自己并无此意。 “我知道你是无心,不过是与有荣焉,觉得小公子得人尊重,良媛娘娘都来巴结,你心里欢喜。且不说姚良媛还要不要与咱们往来,丽正殿少不了要被人议论。娘娘让人掌你的嘴,是为了姚良媛面上好看,平了宫里的议论,更是下狠心惩戒你,免得你以后再犯错。” 夏荷理亏,只瘪着嘴不出声。待珠儿走后,她摸着火辣辣的脸颊,心中不禁十分悔恨,后果然在屋子里闷了三天,再出门时脸上已经消了肿,办事却比从前用心了一些。 后听春桃偷偷告诉,夏荷才知道,原来她挨罚的次日,东宫几位说闲话的娘娘也挨了训斥。 “咱们娘娘好威风!”春桃掩嘴笑道,“那天也不知是谁多了句嘴,说想看看小公子的玉璜,还有两三个跟着笑的。娘娘登时就沉了脸,让几人禁足,还不教人与她们说话,说什么时候学会‘妇言’,什么时候再来给娘娘请安。” 夏荷不禁一怔,脱口问道: “东宫事不是皇后娘娘管的么?”(未完待续。) 第二零六回 追旧事 春桃忙掩了夏荷的口,示意她噤声。 夏荷自知失言,身子跟着僵住,只眼睛瞪得老大。 二人不约而同地往四下里瞄了一圈,见近处没人,想是没人听得见,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春桃拉着夏荷走到无人处,压低了声音对她道: “你倒真是糊涂!这东宫诸事,早就是二位殿下打理了,你人就在八凤殿,怎么还没察觉?” 夏荷自然不会说自己心思从来不在干活上,因此也没太留意东宫诸事变动,她只推说自己蠢笨,心中却十分感慨。 太子妃初入东宫时,春桃分明是一个比她还要蠢笨的小丫头,如今却这般有眼力,甚至可以常进内室服侍,跟着珠儿几个一同守夜,而夏荷自己竟还跟从前一样,仍旧给人打着下手。 她甚至分不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并因此惹出了麻烦,挨了一顿好嘴巴。 看着春桃、秋云如今风光,夏荷暗暗打定了主意,以后定要小心侍候,多做事、少说话,也得到娘娘信任重用,好歹扳回这一城。 春桃哪知道她那么多心思,见夏荷呆愣愣的,似乎想着心事,她还开口劝了半天,让她安心干活。 “到底发生了何事,我是不知的。”春桃小心翼翼道,“只是满东宫里都知道如今是谁做主,也没见人私下议论,八成就是这么定了。咱们在八凤殿做事,更要谨慎着,不能给娘娘丢脸,更不敢惹麻烦。” 夏荷抿了抿嘴,重重点了头。 春桃见了,知道她想得清楚,便愉快地丢开了手,自去正殿里头忙活去了。 阳筠心烦意乱,倒不只是为了宫里议论段、姚二人。 阳筱入宫那日,她曾托段良媛帮着查一个人,次日段良媛又来,阳筠便把要查什么人告诉了她,只是直到现在,也没见有个结果。 这人竟这般难查么? 阳筠愈发觉得古怪。她托段良媛查的是丁大,御药院的副都知丁森,借口则是丁大通药理,怕他与丁二有瓜葛,当初的牡丹饼是他二人动了手脚。 至于丁森极可能涉及当年秘辛一时,阳筠却隐下不提。 她也没办法对段良媛说得那般详细,当年秘辛是她自己猜出来的,连武承肃都不知道阳筠要查丁森,其实是想翻出当年的究竟。 即便阳筠所料不错,钱皇后频频小产,武岳再无所出,都是有人作祟之故,这么天大的秘密也不能由她透露给旁人。若要闹大,自然有别人去闹,身为太子妃,阳筠什么都不能说。 当然,若段良媛有手段,又或者十分聪慧,竟自己也推出个囫囵,猜出一部分事情来,那是她自己聪明,与阳筠无关。 阳筠信得过段良媛,料她即使窥得天机,也会守口如瓶,因此放心让她去查。 之所以不等着武承肃,是因为武承肃那边忌讳颇多,且他要查个什么人,难保不会被旁人发现——多少双眼睛整日就盯着他呢,他若忽然查起丁森,那丁鑫想是要和李春奎一样,立即就被灭了口了。 且武承肃忌讳着当年的事,如今对父母都不亲近,阳筠怕有人故意设圈套,继续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倒宁愿用段良媛,必要时还可以让筱儿帮忙。 段良媛如今隔几日就往八凤殿跑,却总是没什么要紧的消息。 这一日,段良媛忽然又来了,并径直进了内室,把服侍的都撵了出去。 阳筠心中一紧,想是她有什么要紧的消息了,不等段良媛主动说话,忙拉了她在胡凳上一同坐了,问她可是有了消息,语气颇为急促。 段良媛咬了下嘴唇,问道: “娘娘要我查丁大,当不是只为了牡丹饼罢?” 阳筠一听,心中更有了分辨。她也不继续瞒着,点了点头,轻叹了口气,道: “跟一桩惊天大案有关,不过起初我没把握,没敢多说,如今看你的样子,才知我所料不错。” 段良媛竟不说话,反而先劝阳筠莫要追查下去。 “这事埋藏太深,若非皇后娘娘如今也在查身边的人,我还得不到这个消息。”段良媛一急,竟不顾身份,握住了阳筠的手,“既然有心防着他,也就是了,他以后不再作恶,便饶了他过去,何必弄得血淋淋的不好看呢?” 阳筠闻言,苦笑道: “太子先时与父不睦,如今又与母不合,你若念着这两遭,还会劝我罢手不查么?” “与太子有什么关系?” 段良媛脱口问道,紧接着她便明白过来,自己所查仍旧只是万一,并未涉及事情根本。然而阳筠话说得那般决然,令段良媛实在感怀,她也是一般地爱慕太子,若此事能与太子扯上关系,自然要小心追查到底。 阳筠听她问时,已知道这一回的消息也不是她想要,心中失望之余,却又有些期待:能让段良媛慌成那样的,虽然未必是她想要,却一定也是惊世骇俗的。 段良媛也不耽搁,压低了声音把所查说了一遍: “起初只查丁森,他人又在御药院,妾身娘家又只是世家,不是皇亲,很难查出什么来。幸好妾身的父亲做的是京兆府尹,要查人、查案,自然有一套旁人不知晓的路数。 “家父放弃直接查那丁森,反而从丁家入手。想到如今娘娘都要查他们,那丁家父母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果然不出父亲所料,那姓丁的夫妇早二十年前就死了。 “饶是家父擅长追查,可人死了十余年,要打听当年的事,了解他们兄弟几人关系、性情,当真艰难。家父却忽然来了兴致,心知定有重大内情,便从丁家住的村里入手,询问了许多老人,打听了不少传言,一一甄别后,大致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丁父嗜赌成性,又好吃懒做,接连卖了三个儿子仍不肯回头,终于被债主逼上门,把家里的东西都搬空了,还是还不上赌债。 “关于人死的那日,邻里所述基本一致,都说是夜里忽然来了三五个人,把丁父、丁母拖了出去,隔天便在赌坊后面的巷子里发现了二人的尸身,竟都是被活活打死的。”(未完待续。) 第二零七回 遇贵人 听说丁家兄弟的父母被人打死,阳筠并不觉得奇怪。 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但若他二人如今好好地活着,或只有丁父被讨债的打死,那才让人意外。阳筠并不插嘴,静静地等段良媛把话说完。 段良媛说得口干,喝了一口茶,才又继续道: “事情至此,本以为是山穷水尽,再查不出什么了,去查探的人也回临水跟家父回禀。可家父听人禀报时,却心生疑窦。 “臣妾父亲以为,若果真是赌坊的人讨债,只会先打残丁父,定会留那老婆子性命,让她想办法筹银子。更何况二十年前丁家三兄弟都在宫里,丁鑫、丁淼虽未立足,那丁森可已经出了头了,有品有级,虽然品级不高,俸禄和赏赐却是不少的。 “哪有赌坊的人不要钱,竟直接就要命的?家父忙让人去访那赌坊,果然查出些端倪——在丁家夫妇死后月余,赌坊坊主也坠马而亡。 “家父一见如此,便知背后必有高人。才要继续查,却发现钱氏也派了人去查丁家的底细,咱们派去的人倒也机灵,恐与钱氏的人硬碰,便匆忙回来禀告,及时的收了手。 “臣妾父亲立即起了疑心,把丁家三兄弟入宫、并丁大进御药院,和丁氏夫妇被人打死的时间这么前后一对,果然便发现了古怪。” 段良媛说着,往门外望了望,这才低声道: “自然是丁家三兄弟入宫在先,丁父暴毙在后,只是这丁父却不是一开始就好赌,而是在丁森入御药院前一两年的时间才开始出入赌坊,听赌坊的老伙计们说,当时是有贵人带着他赌,还时常接济他些银两。” 阳筠面色沉重,低声问道:“这位‘贵人’,怕是个生面孔罢?” 段良媛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道: “确实是个生面孔,据说赌坊里没人认得他,倒有人与丁父熟识,当时他们还问过丁父那是个什么贵人,丁父还颇为骄傲,说丁大在宫中得到赏识,有了品级,那人听到风声,来巴结他的,言外之意,是说他自己才是‘贵人’。 “众人听了不过当个笑话,都不以为意,时隔多年,见有人去查,他们才想起这事来。说起来,自从丁鑫入宫,那‘贵人’便再没出现过,好像忽然来时一般,就那么忽然消失了。” 阳筠苦笑道: “这位‘贵人’应当难查出什么了罢?” 段良媛抿了抿嘴唇,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 “臣妾父亲以为要查清楚并不难,只是丁家不在京畿,父亲只能派人去暗访,行事诸多不便,许多事才完全没有头绪罢了。” “这倒也无妨。”阳筠微笑道,“才刚你说丁家兄弟入宫前后时间,似乎有些不妥,令尊大人究竟有什么猜测?” “不敢!”听阳筠称呼父亲为“大人”,段良媛起身就要行礼,她必须先自谦一番,才好继续说话。 “你且说罢!”阳筠无奈道,“只有你我,又是令尊与你为我操劳,还当不起两句话么?” 段良媛闻言微微一笑,便重新坐定了身子,继续道: “丁鑫入宫之后没两年,丁父便把丁淼也送进宫了,用卖儿子的银子偿了赌债,东邻西舍因瞧他不起,也不多交流,因此并不知此事,见两人忽然失了踪,次日便发现死在赌坊后街,便都以为他仍赌着钱。 “赌坊的伙计却说自丁淼入宫后,丁父便不再去赌了,又一口咬定人不是他们坊主打死的。 “接着便是丁大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做到了副都知的位置,丁鑫战战兢兢,也挨到了崇明殿管事的位置,只有那个丁淼,过得虽说也不差,到底比两个兄弟都低了好大一截。 “家父仔细看丁大发迹前后,细细推演了一番,便知娘娘今次所托并不寻常。” 段良媛说着,把胡桌上扣着的几个汝窑杯子拿到了跟前,一个一个扣在桌上,逐个儿推着杯子,给阳筠细细分析起来。 “先是这丁大入宫,挨了几年,给已故的冯昭容当了殿头。”段良媛说着,把其中一个杯子往阳筠这边推了一推。 阳筠点了点头,示意她自己已然知晓。 “冯昭容死前两月,丁大去了御药院,”段良媛深吸了一口气,推了第二个,接着又推了第三个,“此时,那位‘贵人’差不多出现,丁父开始赌钱。” 阳筠静静看着,并不言语。她所忧心的果然和段良媛所查到的不同,也不知是段良媛不敢去提,佯装不知,还是当真没想到那里。 段良媛又推了第四个杯子:“丁鑫被送入宫中,贵人消失,但是丁父仍不肯罢手,越输越多,直到一年以后,丁淼也被送了进来。” 说着,段良媛将第五个也往阳筠那边一推。 阳筠笑着问她:“这第六个,就是丁鑫入宫后,丁家人都死光了?” 段良媛点了点头,道: “臣妾父亲能查的有限,宫里事情家父无法知晓,那个‘贵人’也不好追查,所知不过这些。只是那丁森绝不简单,连皇后娘娘都派人去查,当年冯昭容忽然死了,和他必有关联,只不知皇后娘娘查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阳筠盯着几个杯子看了几眼,这才谢过段良媛,嘱咐她道: “既然皇宫有人查,你千万告诉令尊,及时收手,再不可继续追查了。宫里的消息我自会打听,别因为我的事连累了你们。” 段良媛答应了下来,说自会小心,临走前却反过来劝了阳筠一句: “牡丹饼一事,要查丁大、丁二应该不错,只是丁大自己断不会做下这等大事,他身后之人,才是娘娘要小心的。” 阳筠点头答应,笑着送她出门,珠儿、坠儿进来时候。 见桌上杯子凌乱,珠儿忙上前要收,却被阳筠出声制止。珠儿听见便立在一旁,不明白阳筠为何不教收杯子。 阳筠直直地看着那一排茶杯,缓缓走到桌旁,轻轻坐了下去,就坐在一排杯子的前面,用手指来回敲着几个杯底。 过了片刻,她蓦地轻轻一笑,把第一个杯子往前一推。(未完待续。) 第二零八回 窥天机 &nb阳筠沉思了半天,轻轻推了第一个杯子。 &nb这是丁森入宫。 &nb接着,她又推了第二个。 &nb这是武承肃出生,钱皇后与皇帝翻脸。 &nb第三个。 &nb丁森进了御药院,不久后原来的主子冯昭容忽然死了,丁森则一路平步青云一般,直坐上了御药院的副都知。 &nb第四个。 &nb丁鑫被送入宫中,且直接入东宫,渐渐得到武承肃的信任。 &nb由于出现了一个“贵人”,带着丁父出入赌坊,搭了不少银子给他。而据其乡邻所言,丁父此时嗜赌成性,欠下许多赌债,却还不肯收手。 &nb第五个。 &nb丁鑫入宫一年后,年已十一的丁淼也入了宫,且同样是在东宫当差。 &nb没过多久,丁父、丁母便被人活活打死。没人知道原因,因尸体出现在赌坊后巷,乡邻都以为是因欠了赌债,不然也不至于把人打死,若是寻仇或者灭口,一刀毙命也就完了。 &nb可偏偏就这么巧,不到一月的工夫,赌坊坊主也坠马身亡。 &nb据赌坊原来的伙计说,丁父在卖了第三个儿子之后,早还清了赌债,也有数月不再进赌坊的门了,欠债一说,似乎莫须有。 &nb第六个…… &nb阳筠食指微屈,轻轻扣着第六个杯子的杯底。 &nb这第六个,说的就是眼前了。帝后间斗得厉害,皇后与太子也生了嫌隙;而皇帝与太子眼下虽然拧在一起,其实已经失和多年,如今不过是为了稳定大燕国的江山,联手打击外戚罢了。 &nb连她这个太子妃都被殃及,险些被害得小产。被人怀疑下了药的那个,竟然莫名其妙就死了,只知道是有人存心利用了他,却不知道是何人。 &nb若不是之前死了个楚奉仪,疯了一个徐昭训,怕还没这么容易查到琼思殿,更不会疑心到丁淼身上。 &nb从丁淼再想到丁家行大的丁森,一切似乎就顺理成章了。 &nb阳筠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当年的真相,至少表面上看,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 &nb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虽然看似清楚明白,却仍有许多问题难以解释。 &nb尤其是那个凭空出现、又忽然消失的“贵人”,究竟为何一定要诱丁父赌钱?还有幕后那位帮助丁森扶摇直上的,阳筠竟能想出好几个人来。 &nb武岳,卫氏,还有魏国那位,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若不查清楚丁森还做了些什么,怕是很难了解真相。 &nb还有钱皇后。 &nb中秋那日,她分明是有心利用牡丹饼一事,若说她毫不知情,必然不可能,若说她就是幕后指使之人,此事于她其实无益。且钱皇后既用了丁森,又为何派人去查丁家呢? &nb阳筠越想越多,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nb丁森其人两面三刀。 &nb为了能替他真正的主子办事,在东宫安插他自己的眼线,与人合谋,逼得家里不得不接连送两个弟弟进来,后又坐视旁人害死自己的父母,而漠然于心、无动于衷。 &nb阳筠觉得自己当真阴暗得紧,可按照她的推演,如此才是合情合理。 &nb这事怕要婉转告诉武承肃。帝后间那些纠葛他一直不肯说,分明是不想让她知道,那么她暗中查了这些事,武承肃未必就会高兴。且要武承肃接手去查,阳筠总怕关键的几人会被灭口。 &nb正发着呆,外头忽然一阵吵嚷。 &nb阳筠略仔细分辨,知道她们是看着云彩高兴。 &nb“青天白日的,又没虹,又没霞,你们乐什么呢?”阳筠脸上挂着浅笑,轻声问刚进内室的钏儿,完全没有责备她们大惊小怪的意思。 &nb钏儿笑得开心,道: &nb“回娘娘的话,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云彩奇得很,大家觉得新鲜。” &nb“云彩罢了,有什么奇怪的,也值得你们这样。”阳筠轻笑着起身,道,“走,我也出去看看去!” &nb钏儿闻言忙上前扶了阳筠,一面往外走,一面笑道: &nb“才刚春桃看见了,觉得有趣,喊了几个人,大家又都看着新奇,一个喊两个,就有些闹了,想是吵着娘娘了。” &nb阳筠心道侍女毕竟单纯,尤其春桃几个,与小孩子心性无异,便也不多责备,跟着出去看看热闹、透口气罢了。 &nb段良媛来这一遭,说了这些事,让她既觉安慰,又十分头疼。 &nb之所以觉得安慰,是因为总算查出了蛛丝马迹,基本可以证明她所料不差;头疼则是因为越是往后,查起来便越是艰难,而其中一些真相虽无关大局,却让她觉得心寒。 &nb阳筠刚出门,却不急着看天,反而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几个侍女。 &nb众人起初并未察觉阳筠走了出来,她们早不再观天,而是议论起自己曾见过的稀奇天象。有人说见过三道虹的,有人说见过漫天紫霞还镶着金边的,有人说见过无数流星划过,那景色才是好看。 &nb阳筠听着热闹,也不去打搅她们。她摆了摆手,示意珠儿几个噤声,不用她们干巴巴地来行礼问安,恐坏了众人兴致,没了这派和乐之相。 &nb一边听着,她一边抬头往天上瞥了一眼。 &nb原不过是随意一撇,她本是无心,想着看一眼罢了,并没想过会有什么值得她也大惊小怪的,结果就是那随意的一眼,令阳筠几乎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就要摔倒。 &nb珠儿等人眼疾手快,忙上前扶了她,嘴里唤着“娘娘”。 &nb正说得热闹的几人这才回头,发现阳筠就在身后。几人慌忙行了礼,礼毕便都上前,七嘴八舌地关心起阳筠的情形来。 &nb“今儿日头毒,娘娘别是沾了暑气。” &nb“要不要奴婢这就去传医官来看?” &nb阳筠点了点头。 &nb这一惊不小。今日接二连三地心惊,她未必就能扛得住,还是吃些压惊驱邪的药是正经。 &nb如今虽不在孕中,往来八凤殿的依旧是孙医官。待孙医官瞧过之后,武承肃那边也听到了消息,赶过来探视阳筠。 &nb脉象如何,孙医官自然看得清,阳筠想要遮掩也是不能。武承肃问阳筠为何心惊,她却不敢出口,只得装作头晕,这才拖过了眼前。 &nb武承肃无法,只得让人好生照料,议事完毕便往八凤殿来。 &nb阳筠躺在床上,只盼天黑。夜里还需观星,否则她也无法断定。 &nb那一线云贯穿西东,分明是天裂之相。(未完待续。) 第二零九回 天有异 阳筠想着白日所见的异象,哪能真正安歇? 天裂者,阴气隆,阳道微也,乃是帝王之尊受损,江山动荡之兆。或有后妃干政,外戚擅权,抑或是天下有刀兵劫。 饶是没有学过正经的高阳秘术,这《星经》却是阳筠从小就捧在手里,时常读着玩的,《星经》里头关于异象的记载甚多,天裂这等大事,阳筠自然记得牢靠。 因心绪不宁,阳筠连晚膳也没能好好吃。武承肃亲自为她夹了几道菜,不仅让服侍在旁的内侍、侍女们侧目,更让阳筠不安。 看着武承肃关切的样子,阳筠愈发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她勉强吃完了饭,满心里只想等着入夜,看看星象是否也有异。 然而若果然也是不吉,她又要怎么跟武承肃说明呢? 直言外戚专权?那专权的是太子生母钱皇后,还是她阳筠呢?还是说有属国暴乱之祸,江山怕是不保? 阳筠思来想去,只觉无法开口。转念一想,若连她都能看得出来,想必司天监的人也看得清楚,这事八成是瞒不住的。就是不知道这等不吉利的说法,他们会不会如实上报给武岳,还是会委婉陈述,尽量说得好听一些。 她愁闷了许久,忽然觉得许是自己多心也未可知。 天上不见赤气,亦无天鸣之象,也未听说哪里有地动发生,她又只会这些皮毛,或许有其他可以依据的转机呢? 是日晚,阳筠借口出去透气,让人扶着往外走。才刚走出殿门,她便忍不住抬头往天上看。 月色微微泛红,星河如练,旁的倒不见什么。又或许是她学问有限,分明有其他异象,只是她不会看罢了。 可是这血月、星河…… 仍是主兵灾。 阳筠重重叹了一口,无奈地苦笑了半天。 武承肃跟着出来,见她直愣愣的看着天,蓦地又是叹气、又是苦笑,便知是天象有异。 自从上元灯节阳筠议论过仙音烛,武承肃便以为阳筠通晓巫祝卜筮之术,并对高阳有传国秘术深信不疑,见阳筠如此,他哪敢不放心上? 因阳筠身子不好,武承肃恐她再受了凉,一面连催带哄地把她搀了回去,一面悉心请教起来。 想到他迟早都会知道,阳筠也不再遮掩,先说自己从《星经》上看了些故事,又说史书也有不少类似的记载,接着便讲了今日的天象来。 “史书有此记载,《星经》也有云,当不为假,只是我所学有限,你随便听听罢了,未必就要放在心上。”阳筠语气缓慢,盯着武承肃的脸,看他有什么反应,“如今不见地动,亦不闻天鸣,想来未必是外戚专权。可是也不能不小心。” “如此说来,是有刀兵之祸了?”武承肃追问道。 “虽无赤气,但有血月凌空,星河如线,这兵灾怕是躲不过了。”阳筠请叹道,“然而这不过是我的猜想罢了,高阳的巫卜之术我只懂一点皮毛,说如何起居养生容易,要说观天象知天下事,应该是信不得的。” 阳筠此言不过是为宽他的怀,武承肃对此心知肚明。既然说是信不得,那她为何又因为心惊而病了一场呢? 武承肃深深地望了阳筠一眼,捉过她的手,柔声劝她毋须多想,安心静养才是重要。 阳筠笑道: “正是如此呢!你也莫要多虑,若果然有甚不妥,司天监的人自会禀报父皇,哪用我胡说?若他们并未上奏,你也要告诉我。那便是我一知半解,看漏了什么,此番有惊无险罢了,届时你我也就都可以安心了。” 武承肃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 “这倒也是,好歹要听听司天监的说法,不能轻易乱了方寸。” 阳筠闻言,以为他当真不信自己,虽然有些担心以后,却也因此暂时安心于眼前了。 事实上武承肃并不信那司天监,反而更信阳筠——连仙音烛那般不吉利的东西他们也不拦着,还向四方摆了起来,实在是让人信他们不过。 至于阳筠所说的“刀兵之劫,天下之乱”,武承肃更是深信不疑。 他倒不是因为阳筠随便的几句话,说什么奇怪的天象,便莫名其妙地跟着信了。之所以对此坚信,是因为魏国显然已经蠢蠢欲动。 凭武承肃分析,多不过五七年,魏国便要有所行动。 前几日|他刚刚听说,魏国被“大赦”的那些人犯了不少的事,有近半数刚出来没两个月,便又被抓了回去,甚至因此丢了性命。魏国境内怨声载道,百姓们纷纷骂着圣旨,丝毫不觉得“大赦天下”是什么恩惠。 父皇为何大赦,武承肃本是知道的,他也曾想过此举会有不妥,但没想到周道昭下得如此狠心,竟宁可搅乱魏国治安,也要往父皇头上扣一顶“刚愎自用”的帽子。 如今看来,魏国不过乱了月余而已,受到损害的也只是极少数的百姓,周道昭果然还是得了益的。且周道昭那位二公子适时而出,牢牢抓住了出头的好时机,一面恢复治安,一面收揽民心。 这父子二人还真是一般的老谋深算! 只不知道魏国二公子有如此心思,世子心中又是怎么个盘算,周道昭看着儿子明争暗斗,会不会头疼。 周道昭自然不会头疼。 这原本就是他的杰作,也是他乐见的一场好戏,他哪有那份闲心,要去管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何想。 他要的是天下,谋天下,打天下,将来稳稳地坐天下,守天下。 为了这个天下,他哪曾在乎牺牲?莫说是一个儿子,若周绎信得过,可以将大业托付之,周道昭甚至不介意牺牲他自己。 周纪隐约明白了父亲的谋划,虽然也会怨周道昭心狠,更多时候,他却只能责备自己无用。 他确实无用,连自己院中的事情都处理不来,竟让几个下人闹出了丑事,偏他整日心不在焉,后知后觉,这事闹得满王宫都知道了,周纪才最后一个知道。 说起来倒也不是大事,不过是丢人现眼,让周纪愈发为人嫌弃罢了。 事情的起因在于菁儿。 ***迟到说明*** 手欠把自己锁码字软件里了,5700多字,才出来,发文晚了。为表歉意,奉上两章……(未完待续。) 第二一零回 衍腌臜(三更) 菁儿自恃容貌出挑,本以为能做通房,偏傅天瑜忌讳她妖媚,没抬举她,反而抬举了看似老实的撷芳。 哪想到撷芳不过是性子蠢笨,竟也有些狐媚功夫在身上,哄得周纪常叫她相陪。菁儿则心有不甘,不时与刘有才偷情,私下里做些苟且之事。 见撷芳得了周纪的欢心,傅天瑜心中不免怨恨,加上她本来心眼儿也不够使,才刚出了两招,便被沈夫人逮着,傅天瑜一番谋算尽付流水,从此一蹶不振。 撷芳虽未受皮肉之苦,倒也没太放在心上,菁儿也仍旧与刘有才纠缠不清,背地里做些脱裤子的事。 本以为众人一齐消停也便罢了,哪想到沈夫人忽然做主,把菁儿配给了被打得残废、不能人道的六柱,将撷芳许配给那个十分不老实的刘有才。 这一来可算是炸了锅了。 菁儿尝过男子滋味,对男女之事正在兴头上,哪能受得了一个瘫子?若六柱只是不良于行,菁儿或许还能老实守着,偏他那物没用,连个摆设都算不上,菁儿见了他就烦。 不少人垂涎菁儿美貌,从前碍着她是周纪院里的,自然不敢下手,如今见她被配了个废人,自然都跟苍蝇扑肉一样,乌央乌央地扑了上去。 菁儿虽不甘寂寞,但因母亲是戏子所出,被人轻视惯了,反倒挑剔起来,并不教这些寻常的人近身,忽一日惦记起刘有才来。 沈夫人不仅赏了亲事,还赏了屋子给他们,只是两间屋子在不同的院落,相隔较远,菁儿想见刘有才,确实需要好好计划一番。 且说刘有才娶了撷芳,起初倒还觉得新鲜,尤其撷芳一双巧手,伺候得他异常舒坦。可撷芳容貌毕竟一般,加上有些蠢笨,日子久了,刘有才自然有些嫌弃。 且那撷芳自视甚高,更仗着自己做过通房,时常贬损刘有才几句,刘有才自然忍她不得。因婚事乃沈夫人所赐,连屋子也一并赐了,他倒不敢对撷芳动手。 刘有才只能时常往外头跑,避着撷芳不肯回家。即便偶尔在家,二人也是拌嘴,吵得邻里皆知。 这日,刘有才又与撷芳吵闹了一番,气得躲出了家中。才刚出门,就见着了菁儿。 见菁儿素着脸儿,刘有才愈发觉得她楚楚可怜,脑子晕晕乎乎的,径自凑上前头,问菁儿打算往哪里去。 菁儿细声细语,说六柱身子还是不好,她去主子房中求些药材,说完便抬起头来,眼中似含了泪,分明直直地看着刘有才,弄出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看着倒是委屈。 她借口给六柱买药,却饶了好远的路,专门从刘有才门前“路过”,其中深意不需细想便可知。刘有才心旌摇摇,几乎立即就要冲过去抱住她,却因害怕有人经过发现,不得不耐着性子。 菁儿早打听了刘有才夫妻失和,因此才敢冒险过来。可如今却见他立着不动,菁儿气苦,还以为是撷芳伺候得他好,自己送上门来,人家还不稀罕。她狠狠咬着牙,蓦地一跺脚,扭头就要走。 刘有才见菁儿生气,越发觉得有趣。 他也不出声,只在后头悄悄跟着,一路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瞧见了他。索性夏日天热,众人要么在主子跟前当值,要么躲在屋里避暑不出,顶着日头到处走的,除了他俩以外,还真就没几个人。刘有才一路鬼鬼祟祟,倒还真没人瞧见。 菁儿并不知刘有才还在后头,她回屋里去,先进内室看了看六柱,见六柱昏睡在榻上,便又转身出了内室,跑到外间坐在胡凳上做起针线来。 正埋头认着线,菁儿忽觉眼前暗了下来。 她赶忙抬头,见是刘有才站在跟前,心中不禁大喜。菁儿分明心急,却偏做出个不理不睬的样子,逗得刘有才心愈发痒了。 刘有才馋得厉害,两眼竟好似冒着光,也不管当下还是白天,房门都来不及关,便自己脱了裤子,伸手拉住菁儿,急急地抱住就要求欢。 菁儿先在他那物上捏了一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往内室里指了一指。她先悄悄地关上了房门,上了门闩,才拉刘有才往胡凳上坐了,自己也轻手轻脚地脱了裤子,慢慢地坐了上去。 才刚入港,还没真正受用,二人便都觉得心满意足。 菁儿鼻尖一酸,竟有些喜极而泣的意思。 起初两人倒还收敛,顾忌着屋里有六柱,又怕外头有人经过,恐让人听了过去,惹出多少麻烦,竟一直压抑着不敢出声。 然而兴致浓时,却哪里忍得?刘有才气息渐粗,菁儿也忍不住低低地出了声。她只觉许久没这般快过,将身子往前挪了又挪,蹭了又蹭,两脚在空中不停地画着圈儿。 总算他俩小心,这一遭竟没被旁人发现,六柱也睡得死,全没听见外头的窸窣响动。 这一遭之后,二人愈发难分难舍,刘有才时常往六柱屋里钻。 六柱早听见声音,虽不能眼见,也未经历过人事,却也弄得明白。因身子动弹不得,恐吵嚷开来害死菁儿,回头没人照料自己,权衡一番之后,只得忍耐做了王八。 见六柱不吵嚷,刘有才与菁儿愈发胆大,竟有些肆无忌惮。 这王宫之中多少人都是不干不净的,连四娘子还曾对四五岁的二公子下过手,他们这样又算得上什么? 二人本就有私情,如今既又有了首尾,自然被人轻易瞧出。别的不说,就说那刘有才时常绕路过来,有心之人自能察觉。 有好事之人反躲着刘有才,专等刘有才进了菁儿的屋子,白日里二人关了门,他才溜出来,趴在门上偷听。路过的人瞧见了,便跟着一起趴在门上。 本以为听个热闹也便罢了,哪想到菁儿浪得厉害,许是因祖上唱戏之故,声音也甚是好听,二人又说了好些下流的话,教门外之人听得心痒,恨不得冲进去凑趣。 时日一久,连撷芳也听说了。 撷芳一直觉得自己能被抬了通房是她的本事,如今见丈夫被菁儿勾了去,哪里还能忍得住?待刘有才又往外溜,她只装作不知一般,估摸着到了时候,才一路快步往菁儿屋里去。(未完待续。) 第二一一回 错里错 撷芳掐着时候去捉奸,自然轻易捉到了。 她将二人堵在屋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烈性子,双手叉着腰一顿好骂。 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站在旁边指指点点。 哪有通房被放给小厮的道理?众人先入为主,只觉得撷芳也不是什么好人,这才有今日的好戏看。 围观的人里头有不少知道底细,也听过撷芳与刘有才吵骂的,便把她平日的泼妇行径都说了。旁人一听,心道这还了得——哪有女子辱骂丈夫的道理? 因此起初众人还偏着撷芳,见她丈夫出来偷人,偷的又是有夫之妇,虽觉撷芳悍妒,却也替她可怜。经人这么一说,立即便有人倒戈,连撷芳也被议论了进去。 有心善的,觉得这三人都是活该,但六柱确是可怜,怕撷芳再骂下去,累得六柱不好做人,便骗她说刘有才从窗户跳出去跑了。撷芳一听,果然提着裙子就追。 待撷芳追得远了,那人又去敲了门,让里头的人快出来。 刘有才这才开了门,没脸没皮地笑了半晌,一路快步逃了开去。 菁儿却没露面,也没去关门,只躲在内室里头不肯出来。 众人见没热闹可瞧,便各自散了。 下人之间有些腌臜事本也寻常,可这是个打击周纪的好机会,周道昭岂会不用?他让沈夫人以此事为由,责骂周纪一顿,沈夫人只得狠下心来照办。 周纪迷迷糊糊,才刚进门,就被沈夫人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你调教的好下人,挑的好通房!”沈夫人蓦地站起身子,直接砸了个茶盅,险些砸在周纪头上,“外头如今都笑话周家,说下人们这般不堪,都是从主子身上学的,连你睡了几个婢女都要议论!” 周纪有些委屈,却不敢还口。虽然撷芳与菁儿都已经放了出去,那刘有才毕竟还替他办事,时常做些跑腿的活,说是他调教无方,似乎也没冤枉了他。 “你堂堂一个世子,竟如此不知检点。若只在自己屋里胡闹也就罢了,要把婢女收房我也容你,可你怎么偏挑了那么两个?”沈夫人轻抚着胸口,重重地吐了口气,缓缓坐在胡椅上。 周纪无法辩解,只得跪地叩头。 沈夫人摇头叹气道: “你看你屋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忙着整个王宫上上下下的事,你那边看顾不来,你自己怎么也不多花些工夫?连几根舌头都管不住,让人把你的事都说了出去,我问你,你以后要如何做人?” 周纪闻言,头叩得愈响了,恨不得把地上砸个坑出来。 沈夫人摆了摆手,苦笑道: “罢了!你以后少出门罢!平日里检点一些,通房的事就当没有过——这事只能按下,有也当作没有一般,你院里的人我都嘱咐好了,你自己也别说漏了嘴,让人再笑话你一回。” 周纪又磕了两个头,辞别了母亲后,回到自己屋里。 傅天瑜早听说撷芳几个闹了起来,她原本还存了看热闹的心,想跟周纪好好讲讲这事,顺带着恶心周纪一番,哪想到周纪回来便垂头丧气。 她问了半天,周纪也没说是为什么。傅天瑜无法,想到撷芳、菁儿都是周纪睡过的人,不得不把话咽了回去,一时间兴致索然,连话也懒得说了。 周纪本就十分沮丧,见傅天瑜也懒得理他,还以为她也听说了外头的议论,跟着外人一起嫌弃他,瞧他不起。待入夜后,他躺在床上,不免越来越气,直气得他翻身压上,就要跟傅天瑜做那事。 傅天瑜本就不爱与他同房,见他这般反常,愈抵触起来,忍不住一直皱眉,一声也不吭,连一动也不肯动。 周纪衣服还没脱完,见状立即失了兴致,此后竟再没能提起。 因身子出了问题,周纪愈灰了心,若非他没勇气,恐怕早就寻死了,求个干净利索。 傅天瑜倒不知道这些,见周纪忽然停下,此后也不再碰她,还以为周纪对她也生了怨怼厌倦之心,乐得从此丢开了手,难得寻回了清净。 周绎屋里看似平静,实际上却要比周纪屋里更复杂得多。 因他性子固执,不肯与沈青英同房,以致沈青英入门两年有余仍无身孕。若三年期满,青英还是没有动静,定有人张罗着给他纳妾。 这样一来,周绎就真的要为难了。 如今不过是沈青英护着他,帮他瞒着外面的人,如果有了妾室,屋里的事情自然再瞒不住。 倘使周绎一意孤行,连妾室也不碰,其心思必然瞒不住外人,届时怕是要被有心之人翻出高阳旧事来。果真事,他自己倒也罢了,说不定还能落个痴情的名声,可是阳筠的名声与青英的前程,怕都要毁于一旦了。 可要他碰妾室,自然更不可能。 周绰知道他心苦,却因沈青英无甚错处,对他二人又颇多照顾,忍不住劝周绎回自己房中去住。 “兄长总睡在我这书房里头,也不是个事。”周绰苦笑道,“旁人听说了,不止要议论筠姐姐与嫂嫂,怕也要说我不敬兄长,由得兄长犯错而不加劝阻。甚至让兄长睡书房,我自己却睡在胡床上。” 周绎轻轻一笑,仍旧是摇头。 周绰不懂,以为他回房去才是正经,自然又是一番苦劝。 周绎寻思了良久,仍旧坚持宿在书房,反劝周绰道: “你也休要再劝我,若非要赶我离开这里,我去自己书房里睡也是一样,倒是怕是更不好说。” 周绰无法,只得由着他去,心中却不免替沈青英担忧,以为周绎性子太过偏执,且做事流于表面,之所以不回房中全是为了阳筠。 周绎倒也是为了阳筠,起初他不肯回去,是因为不能接受沈青英,觉得如此便是背叛了阳筠,待被沈夫人设计同房之后,他也曾怨过青英。如今不回去,却不仅仅是为了阳筠了。 沈家教出来的女儿十分懂事得体,这样的女子只会襄助自己的夫君,为夫家谋划,认真相夫教子,断不会如钱氏一般要做掌权的外戚。周绎敬重母亲,对青英也十分信任。 只是周道昭未必会这么想。(未完待续。) 第二一二回 恼无情 眼见父亲如何对待长兄周纪,周绎也曾质疑。 依他看来,虽然世子不可轻废,寻个德行有亏的缘由,远远丢开手便罢了,父亲的打算到底是过于狠心。 再不然,就等到魏国谋了天下,周纪当上太子之后再废太子,未必就要如此决然。 但周绎并没出言相劝。 他深知父亲一切皆为了天下。 说到底也怪不得旁人,还是周纪从小不争气,撑不起魏国的宏图霸业,才至于有今日之祸,并非父亲无端就要牺牲亲子的性命。 原以为父亲也是为难,未必就是心狠手辣之人,可父亲送去高阳的那些东西又算什么?是要把自己也握在手中,合适的时候一起毁掉?他既然能帮着父亲打江山、坐江山,为何还要想着毁掉他? 他究竟能做出什么违逆之事,值得周道昭这般算计? 周绎这才看得清楚,却唯有苦笑,头一次提防起周道昭来。 父亲之所以防着他,不过是因为周绎心软,尤其对沈夫人与青英存了不舍之心。待大业已成之日,周道昭定会顺应情势,阴谋剪除沈氏,周绎却极可能跳出来和他作对。 那一番谋划,都因周道昭忌惮周绎,恐他以后不服约束,必要时借此先打压周绎,让他无力反抗。 一切依形势而定,得了天下后,周道昭未必一定会过河拆桥,然而此时他便已经动念。只不知他是要扶持临水的世家,还是只想先断了沈氏的路,剩下的未及谋划。 无论父亲是哪一种打算,周绎都更不可能让青英有孕。 青英若始终无出,以后的日子虽会有些委屈,却能得平安。青英与沈夫人毕竟不同,她性子本就绵软,若没有孩子,青英对周道昭来说便没有丝毫威胁,或许父亲看沈氏在宫中后继无人,便放过沈氏一族。 然而若要贪图一时的喜乐,急急地生下个孩子,周绎恐怕青英母子二人都会成为周道昭的眼中刺,加上颇得人心、为众臣称赞的沈夫人,周道昭只会愈发忌惮,一个都不愿意留。 周绎倒真怕自己一个都保不住。 他对青英虽仍无男女之情,却有儿时的情分,且他又不是铁石心肠,青英那般甘愿付出,周绎对她虽无男女之爱,心里却早生出了感激。 可周绎要想保住沈家,便只能许沈青英一世荣华,生子之类的是不敢想的,至少在他没能控制局面之前,沈青英都不能有孕。 “子不言父过”,因此事涉及周道昭,周绎并未对周绰解释什么。反正他确实对青英无心,便赖在周绰这里不走,由得旁人议论,倒也不算委屈。 周绰无法,虽不好赶周绎回去,却是不是都要劝上几句。周绎总是一笑置之,丝毫不把周绰的话放在心上,不过偶尔与沈青英一同用膳,也时常会跟她说些话,独不回房中去住罢了。 沈青英知道自己仍是周绎心中那个温婉的表妹,明白他这是能与表妹谈笑,却不可同房,心中虽难免伤感,倒也怡然自得,觉得这样平淡和气,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这日,俩人正说着话,沈夫人忽然遣了婢女来叫青英。 “出了什么事么?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周绎却不叫青英立即就走,反问那个婢女道。 “回二公子的话,夫人说五娘子那边有些不好,公子们不好过去,夫人们却都要过去。”婢女话说得大方,只是神色有些焦急,说完还看了沈青英一眼。 沈青英略一思忖,似乎明白了几分,心惊之下脱口问道: “可是五娘子小产了么?” 婢女见问,轻轻点了点头,道: “正是呢。五娘子本在夫人跟前说话,又说又笑,没见有什么不好,哪知她忽然就嚷腹痛。夫人以为吃错了东西,让人把她送回去,可人还没回屋子,医官也还没来,竟就见了红了。夫人听说,吓了好大一跳,已经先往五娘子屋里去了。” 周绎等人均没听说五娘子有孕,心道怎么这般突然,又想到五娘子是在沈夫人那里出的事,沈夫人如今必然发慌,青英也不敢多耽搁,匆匆给周绎行了礼,便跟着婢女往五娘子房中去了。 五娘子嚷嚷腹痛,流了许多血,疼不过一夜,便掉了一个成型的男胎。 周绎听说,愈发觉得不安,生怕这事要赖在母亲头上。 可他是男子,本就不好往父亲的娘子屋里去,如今那边出了这样的事,比平日更加忌讳,周绎也只能干着急罢了。 幸好还有青英,见沈夫人吓得不轻,素来漠然的周绎又一反常态、忧心忡忡,她似乎也明白了几分,每日给沈夫人问安之后便去五娘子房里,大半日竟都呆在那边,至晚才回来与周绎通消息。 过了两日,五娘子总算醒转过来。 然而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五娘子的精神却十分不佳,每日以泪洗面不说,连药也不爱吃,身子愈发差了。足养了半年多,直到入了冬,五娘子的身子算好了一些。 也不过是好些罢了。医官看过,说五娘子从此不能有孕。 五娘子知晓此事后愈发伤心了。她每每因此自责,说自己太不小心,连月没见小日子也不知道延医,还滥用些香囊之类,终至于小产。 周道昭自然耐心安慰,半年之内竟多半都宿在五娘子房中。 周绎听说此事没殃及沈夫人,不过冷笑一声罢了,并没有因此便安了心。 父亲擅长布局,每一步看得都十分长远,这一次没立即栽赃,以后想因此惩罚母亲便不太可能。然而不能借此事惩罚,却不代表不能利用此事。 母亲那般心高气傲,对父亲又绝无二心,从入周家的门,便不再当自己是沈家的人,全心全意相夫教子,父亲届时只需把这事往母亲身上一推,母亲自会心灰意冷寻短见,称了父亲的心。 五娘子小产一事令周绎铁了心,绝不回房去睡。周绰好像也看出些什么来,再不催着周绎回自己房中了。 青英见周绎仍锁着眉头,反倒一改从前唯唯诺诺的模样,整日与周绎说笑,仿佛从前未嫁时那个可人的表妹,而不是入门多年仍旧无子的妇人。(未完待续。) 第二一三回 讲旧闻 阳筱与武承训成亲已经半月,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武承训整日闷在府里,不是跟着先生做学问,便是把自己关在书房读书。阳筱整日悠哉,除了早晚的问安,其余时候都做女工打发时间。 这十余日|她正绣着精卫鸟,并时常跟摘星说些旁敲侧击的话。 摘星听得明白,有几次几乎就要忍不住把自己所知告诉阳筱,却怕自己多嘴惹祸,不得不把话咽回去,装作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似乎连阳筱的话也听不懂。 她也不过听落霞偶然说了两句,又偷听了两句闲话,并不知真假,也不知当年真相究竟如何,生怕因自己多嘴害得高阳无法安宁,更怕回头查明是她多心,高夫人与此事无关,她反倒要被二王主厌弃,得不到个好下场。 莫说摘星,连采月那般愚钝的局外人,整日听阳筱话里有话,都隐约觉出不对劲来。 采月悄悄试探过摘星,问她夫人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摘星却只是摇头不语,说并未听出有什么不妥。 “许是你多心了!我就觉得没什么。”摘星笑着对采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从小就活泼,说话常教人听不懂,或许不过是夫人随便说说呢?未必就有什么意思。” “我倒觉得夫人是想问我们些什么话——八成是前国主溺水的事!”采月低声道,“不然,夫人为何要每日讲那精卫鸟的故事?” “我就说是你多心,你还不肯听。”摘星无奈笑道,“夫人不过才讲了三遍,你就说是‘每日’都讲,哪有这般牵强的?” “那你倒说说,夫人讲这个是为了什么?”采月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乐意摘星说她。 摘星微笑道: “还能为了什么?不过是想教你我懂道理,说做事当有恒心,再难的事都能成功。” 采月不再追问,摘星见状心安,以为糊弄了过去。直到过了几日,阳筱再讲精卫鸟的故事时,摘星才又悬起心来。 上回采月追问时她还没注意,这采月是怎么把精卫鸟一事和阳冀落水联系到一起的?是阳筱让采月来试探,教她这么说的,还是采月也怀疑了什么,甚至听到了什么呢? 摘星犹豫了半天,晚上便再忍耐不住,趁着二人都不当值,忙到采月房中去问个究竟。 才一进门,摘星便开门见山,直接问采月为何觉得阳筱是故意敲打她俩,实际是有意查阳冀落水一事。 采月抿着嘴不说话,看那样子,分明是知道些什么,却不能对摘星直言,抑或是信不过摘星。 摘星把心一横,左右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她也不想过了,想着即便采月是阳筱授意来刺探她的也无所谓,便对采月说自己也疑心,却不敢胡说八道,怕给无辜的人惹麻烦。 采月听了这话,果然开口了。 “不瞒你说,我也曾有过疑心,觉得前国主死得蹊跷。”采月把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怕被旁人听了去,“要只是国主溺水,谁也不会多疑,可伏夫人也跟着自缢了,这就有些不合常理。便是俩人感情再好,也没有丢下两个女儿不管的吧?” 摘星不好说些别的,只能附和道: “我也是因此才觉得事情古怪,不过当时我才入宫不久,年纪也不大,这事在宫里又人人都避讳不谈,因此不过自己胡思乱想,实情究竟如何,我也不知。” 摘星这一番话,说得实在是巧妙,既说了自己有疑心,引逗着采月继续说话,又明说她不知究竟,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采月没那么多心思,接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道: “当时我还未入宫,然而未入宫便有未入宫的好处。宫里的人忌讳不言,宫外的人却不管这么多。我也是听人私下里议论,说前国主的死未必就是意外,伏夫人是为人忌惮,碍了别人的事,被人一并害死的!” “这话倒有些虚妄了!”摘星摇了摇头,轻笑道,“可见外头传言多是揣测,最是无稽。宫里头都说,伏夫人被高夫人忌惮排挤,为了不连累两个女儿,这才不得不自缢的。我倒觉得宫里的传言合理,不过后来也没人再说这话了。” “这话我入宫后也听过的。”采月似在回忆,咬了咬嘴唇,叹气道,“我也不瞒姐姐,比这更骇人的话我也听过,不过当时我还年幼,没太放在心上,要不是二王主——也就是咱们夫人——整日讲落水的故事,我未必就能把那话当真。或许到现在也都想不起来呢!” 摘星闻言心里一紧,忙追问采月听到了些什么话,心中却不免打鼓,不知她听到的与采月所闻是否一样。 若果然一样,那才真是骇人! 采月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却经不住摘星再三催促,把自己听说的那些低声说了。 “记得是冬日里,下了好大的雪,连着十来日,把王宫的路都埋了。高阳雪少,难得国主没让清理,我那会儿觉得新鲜,连着高兴了十来日,因此记得最清。 “那还是宫里的两个老人了,我初入宫时便跟着她们,没两年就被放出去了,我才被拨到高夫人房里,一路做上了二等的侍女。 “我跟着她们清点各处的炭火,听她们悄声议论,一个说‘要是伏夫人还活着,看见这雪不知要有多喜欢’,另一个跟着说‘前国主怕两位王主跌了脚,都把雪扫得干净,伏夫人虽然喜欢雪,却因疼爱女儿,由着国主把雪扫了,却从未提起自己爱雪一事’。 “当时我年幼,见她们说得伤感,便说‘如今可好了,现在的国主也喜欢雪,把雪都留着,连路也没清出几条来’,哪知两人听了,竟慌了手脚,捂着我的嘴不让我说话。 “我被唬了一跳,觉得这事必然是个忌讳,从此不敢再多言,久了便也忘了。如今夫人似乎要查当年隐情,我才想起这一桩来。姐姐你说,咱们现在的国主是不是恋着从前那位伏夫人?先国主的死,不会与现在的国主有什么干系吧?” 摘星心中大惊。(未完待续。) 第二一四回 忆惊心 听完采月的话,摘星终于确信并非自己多心,她当初听到的话果然有问题。 怪道夫人如今要查,自己当初听的那两句还真是事出有因。 她不回答采月的问话,静静地犹豫了半天,终还是没能和盘托出,只先接着采月的话说了一些。 “我也听过些话,与你听的这些差不多,不同之处,却是落霞说与我的。” 摘星说着,泛起一丝苦笑,见采月呆愣愣的,她先携了采月的手,也不知是要安慰采月,还是需要采月来安慰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后,摘星才继续道: “那时我也才十一岁,大王主还未嫁,魏国头一年刚访了高阳,满宫里正热热闹闹地说议亲的事。我听着热闹,想着是件好事,私下里跟落霞议论了几句,因是私下里说的,我言语间便也没太忌讳。 “我跟落霞说,‘听说魏国两位公子都瞧上了咱们大王主,可见大王主标致,定是这天下也难寻的’,落霞却示意我噤声,让我从此不要再夸赞大王主。我不懂,自然要问,落霞被我追问不过,才对我说了几句。 “落霞先告诉我,高夫人容不得人夸大王主和二王主。我说三王主和四王主确实差些,高夫人既然忌讳,我以后不说就是。落霞却摇了摇头,跟我说,高夫人十分忌惮伏夫人,时常说伏夫人狐媚,勾引如今的国主。 “我听了这话,自然不敢再多嘴,从此别人问我什么我也不说,还是你方才先说了,我才敢开口。” 采月一面微微点头,一面若有所思道:“既然都这么说,那便是了,并非你我多心猜疑,应该是却有其事。你看如今但凡有雪,国主还都不教人扫呢,可知这话有些根据。” 摘星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同采月的话,却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又摇了摇头。 “姐姐以为不对?”采月好奇道,不等摘星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依我说,夫人既然有心试探,想必是怀疑了的,你我不如把所知所闻告诉夫人,也免得被夫人试探,成天过不安生。” 摘星迟疑道: “不过都是道听途说,况且夫人要知道的是当年先国主溺亡真相,又不是让我们编排伏夫人,说了未必有用,怕倒要惹夫人不快。” 采月闻言也灰了心,道: “只是夫人整日试探,分明是怀疑你我之情。若我们什么都不说,夫人会不会恼了,待到了年纪,要放出府时,故意配个不好的?” 此言正落在摘星心上,她最怕的就是落不下个好结局。略犹豫了片刻,摘星终于狠下心来,想把自己听到的那两句话说了。 左右她自己没个主意,既然已经与采月说了这些,也不差那最后两句。更何况一人计短,采月虽然愚笨,却也能一同商议商议。她被困了这些年也想不明白,或许说出来便柳暗花明了,也未可知。 “我仍有一事未对你说,因事关重大,我也只听了那么一句,对任何人都不敢提。”摘星低了头,咬了咬牙,才继续说了下去。 原来她刚到高夫人屋里时年方十岁,那年正好是中元节前,连着几日高夫人都说身子不适,整日恹恹的不爱理人。 摘星有心讨巧,曾弄了好些漂亮的花草,或编成个筐子,或插在瓶子里,往高夫人屋里送去。高夫人见了也高兴,摘星便时常鼓捣这些东西。 那日摘星又用柳条编了篮子,插了许多时新花朵在上头,兴冲冲地就往高夫人屋里去,及到了门口,却不见有人守卫。 摘星入宫不久,并未察觉异常,见殿门大开着,她也没多想,捧着花篮就往里去。 才刚进门,就听见里头高夫人“哎唷”一声。 摘星一愣,想到门口连个侍女都没有,以为高夫人有什么不好。 她急急地就往内室去,生怕高夫人有恙,而服侍的人此时都在跟前侍候,独自己出去编什么筐子,回来得晚了。如此不分轻重,定要为高夫人嫌弃。 摘星刚要把柳条编的花篮丢下,就听里头有声音道: “夫人也不用想这么多,当时咱们就算去救,也未必能救个活人上来。当时他已经伏在水里不动了,想是捞出来也晚了。” 也不知为何,摘星闻听此言便立即住了脚,不再继续往里头走。她虽听不懂太多,却隐约觉得里头的人并不想让她听了这话去。 正慢慢往后退着,里头那人又说话了: “高阳国是什么地方?想来他的死也是天意。即便不是天意,也是那个狐媚子累的。夫人只看好的罢!如今国主的位置落在咱们家,夫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听了这话,摘星愈发怕得要命。她慌忙转身就要往外走,却不料跟一个人迎面撞在一起,手里的柳条花篮也跌在地上,花朵散了一地。 “好好的花篮,可惜了不是?” 跟摘星撞在一起的正是落霞,其时落霞十一,刚刚得到高夫人的赏识,渐渐开始被重用。 内室说话的人闻声出来看,见是她俩,便沉了脸,问她们做什么这么吵嚷。 出来问话的是高夫人从前的贴身侍女,名唤静雯的,大王主出嫁那年静雯十八,被放出宫去,听说给商贾人家做了妾。 摘星见问,心里一虚,不禁吓得双手直抖,连把花放在篮子里也不太利索。 落霞见她面色如土,便笑着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静雯姐姐别恼!”落霞笑着甜甜道,“是我才进来,却忽然想起今日分了好果子,急忙转身要去拿,却不料跟落霞撞了个满怀,把她才编好的花篮子也跌散了。” 静雯素来信得过落霞,闻言不疑有他,让两人都退出去,把殿门关上,不许旁人进来。 落霞笑着应了,拉着摘星的手就往外走。 摘星只觉自己两腿打颤,手心里全都是汗,连背上似乎都湿透了,走到门口被过堂风一吹,脊背上竟凉飕飕的,让人觉得不自在。 “你听见什么了?”刚一出来,落霞就低声问摘星。(未完待续。) 第二一五回 犹在目 摘星自然不敢说实话。 她那会儿年纪又小,说话没个分辨,又刚受了一番惊吓,更不晓得如何撒谎,憋了半天才跟蚊子哼哼一般,说自己只听见里头说话,没听清是什么,怕高夫人责备便往外退。 落霞瞥了她一眼,往四下里望了一望,才又低着嗓子对摘星道: “方才我替你扯了谎,如今咱俩就是绑在一起的了,无论你听见了什么,都不能对旁人说——你也不要对我说,我并不想知道。” 摘星立即赌咒发愿,说自己当真什么也没听见,说得急了,竟然就要哭。 落霞见状信了七分,将此事揭了过去,二人从此再不提这事,久了自然淡忘了。要不是阳筱穷追不舍,捉着摘星东问西问,摘星未必会想起那日的话,即便想起了,也未必就会想得明白。 她从前故意当此事从未发生,更未敢深想,如今把话都说了出来,心中竟也有了分辨。 静雯的话十分明白,显然是高夫人见死不救,事后心中时常不宁。而高夫人不救的那人,十有八九就是先国主阳冀。 采月听了这一番话,仔细想了一想,也明白了大半,然而才刚想通,便觉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采月捉住摘星的手,二人一齐瑟瑟发抖。 “夫人要查的怕就是此事了。”采月轻声劝摘星,因为害怕的缘故,声音难免有些发颤,“明日咱们就去跟夫人说明,此后也不用再害怕,凡事夫人自有打算,如何?” “我听那日的话,高夫人或许只是路过罢了,这事当怪不到她头上。”摘星犹豫道,“若夫人想偏了,非要把这事算在高夫人头上,惹出些什么祸事来,你我岂不是罪魁了么?” “夫人如今人在临水,还能惹出什么事来?”采月不甘心,不想再瞒下去,“我们把话说了,夫人自有分辨。再说,见死不救就是不对,哪分什么路过不路过的?” 摘星思忖片刻,还是摇头,说怕是她想的偏,记忆有差,当初屋里说的未必就是这话。 “夫人虽不能回去,却可以修书一封,随便交给国主。”摘星眉头紧蹙,“若此事与国主有关,那夫人贸然写信说明此事,岂不要吃暗亏?若与国主无关,又念着伏夫人,高夫人哪还能有好结果?” 采月听了之后,当真是哭笑不得,连惊惧也少了大半。 “说到底,你还是心中不安,怕自己想错了意思,连累了人。”采月苦笑道,“高夫人又不是不能说话,她若觉得委屈,大可以把话说明白了。国主对两位王主那般好,又与高夫人不睦,这事与他想是没什么关联的。” 摘星仍旧有所顾忌,采月虽有些禀给阳筱,却也不好越过摘星去,只得把话憋着。 此后采月时常劝摘星几句,又是要她替二人谋划,多念着自己以后的出路,又是劝她要持心公正,虽说不能冤枉了好人,却也不能轻纵了坏人。 没几日,落霞便被采月说动。二人商量一番之后,决定次日将此事如实告知阳筱。 次日一早,阳筱先收到了高阳的书信。 信是阳楌写的,说的是托人送礼一事与周绎无关,其中许多暗语,并未提及任何一人的名字,只说君子仍旧是君子,此事乃旁人所为,意欲对其加以控制。 阳筱自然看得懂,且她一直相信姐姐眼光不差,不至于看错了周二公子,阳楌的这封信不过是让她心安罢了。 才刚觉得心里舒坦一些,摘星、采月两人便战战兢兢站在跟前。 阳筱把信收了,轻轻在胡凳上做了,身子十分端正。她不知采月也知道那些高阳往事,见她俩人一起,还以为二人做错了什么事,这是要来请罪的。 “有什么话就直说罢!”阳筱不以为意,轻笑着看着两人。 摘星犹犹豫豫,还是采月看不过去,先开了口。 采月把自己入宫之前听外头百姓如何猜测,入宫后听两位宫中老人私下如何议论,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阳筱听,并说外头的议论虽不可信,宫中老人的话却可以听得。 “并非奴婢胡言乱语,摘星也听过类似的话,然而与奴婢所闻不同,摘星是听落霞私下里说过。奴婢想着,落霞所言总不至于有错。”采月说着,轻轻推了摘星一把。 摘星心中恨采月蠢笨,把旁人非议伏夫人的话也说给阳筱听,她本想绕过这事不提,哪想到采月把她直接供了出来,说她也曾听过类似的话。这样一来,摘星便绕不过这话去。 可转念一想,采月总不能不说话,由着夫人心中猜疑。这事也怪她自己,分明知道采月说不好话,且已经跪在夫人面前了,还要犹豫不言。 见采月推她,摘星嘴角一抽,索性狠下心来,先说了落霞对她的劝告,接着又把偷听到静雯劝高夫人的话也照实说了。 “事情过了太久,奴婢当时又有些发慌,隐约记得是这些话。”摘星说着,叩了个头,“夫人前几日将精卫填海的故事,奴婢便有心把这些事说给夫人听,可想到此事关系重大,奴婢心中有所畏惧,怕稍有错听或错记,冤枉了人。” 阳筱面无表情,就那么静静盯着两人,眼神却有些阴森森的,让人禁不住发慌。 怪道但凡雪下得大了,叔父便不让人扫雪,而每次看到满王宫的雪,高夫人就恨得牙痒痒,说话都要咬着牙。 怪道叔父对她们姐妹那般好,高夫人则看她们那般不顺眼,私下里还说她俩“狐媚”,原来是叔父看上了母亲,因此可怜她们,而高夫人因此心中不快。 母亲之死看来非叔父所害,父亲之死却要详查了。 摘星和采月跪在那里,只等着阳筱说话,奈何久等也不见她开口。二人把膝盖都跪疼了,阳筱才回过神来,让她俩先退下,并嘱咐对任何人不许透露。二人又叩了个头,便一同退了下去。 待她们退出去后,阳筱又怔怔地想了半天。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是一定的,待要细想,却又想不出来。(未完待续。) 第二一六回 拘于心 自从把话说了之后,摘星与采月心中也有些不踏实,却不像从前一般,总算可以稍稍安心了。 阳筱并未说要如何处置,甚至连生气都不见。对摘星和采月两个,她既没给二人脸色看,也没因此奖赏她们些什么。然而阳筱不再每日阴阳怪气,对二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福气。 之后几日,阳筱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宁王妃马氏都瞧了出来,私下里叫过武承训去,问夫妻二人是否有什么不快。 武承训先是一愣,脱口说二人没什么不妥,话说出口后,他才想起阳筱近日的话确实少了许多。 马氏见他后知后觉的模样,便忍不住皱了眉,把武承训又责备了一顿,让他多关心房里人,不要整日都闷在书房里。 “你的书也读得差不多了,如今入朝已然够用,再要读书也读不出什么,还不如多出去走走,学学如何与人交接。你又不去当殿学士,要想入朝不是只看学问,趁着如今清闲,正该好好历练历练。” 武承训点头应是,陪马氏说了半晌的话才回。这一次他倒没直接去书房,反而回到自己屋中,有心看阳筱做些什么。 阳筱什么都没做,正坐在胡凳上,两眼直直地盯着桌面发呆。 武承训也不打扰,心道阳筱必是有烦心的事,憋了这些日子,显然不愿说与他听。若此时难以解决,自有太子妃帮着,他不过是个未入朝的世子,想来也帮不上什么忙。 如此想着,武承训静静地退了出去,又往书房去了。 采月端着一盘子寒瓜过来,正好瞧见武承训从屋里出来,往书房那边走。她并未多想,进屋里把寒瓜奉给阳筱,便笑着说方才见了世子往外走,为何不留着吃瓜。 阳筱闻言一怔,接着便是一声嗤笑,似乎有些不屑。 采月知道自己又多嘴,问了些不该问的,忙低了头,抿着嘴,再不敢做声。 阳筱略想了想,吩咐采月让人再切两盘寒瓜,送一盘子去书房给武承训,留一盘子给她和摘星几个人吃。 “你们就静静地吃瓜,便是进来服侍也莫要吵我,我要歇歇,想想事情。”阳筱皱着眉吩咐道。 采月哪敢说帮阳筱分忧,听说赏了寒瓜便赶忙谢过,自下去忙了。 阳筱往门外望了一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因是白日,她倒不好关门,想要静静地想事情,不被旁人打扰,竟也是不能。 凭什么武承训在书房就可以整日闭门? 想到武承训,阳筱又不耐烦,连翻了几个白眼才算平了心里的火气。她往床上一坐,又发起呆来。 从小她便如此,但凡有事想不通,或者要盘算什么主意,便会如此发呆。旁人不知道,还道她心思单纯,遇事容易发呆,哪知道她脑袋里算盘打得叮当响。 这一回的事她不需要怎么盘算,不过有些事想不起来罢了。 她接连思索了几日,然而每次一到关键,不是有人打扰,就是她自己因太过紧张而分了神,以至于竟一直想不通。好容易今天没人相扰,阳筱又静静思考起来。 阳筱仔细回忆摘星与采月两个的话,分明有些事就是一定的,可到底是哪件事呢? 叔父对母亲有情必然不假,且不论旁人如何议论,便只看高氏的态度也可知,更何况叔父还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非要留着雪不教扫。 父亲是溺亡的,未必就有人相害,且确实如那个静雯所言,高氏虽然见死不救,真去救了,也未必就能救活。 母亲对叔父的心意阳筱不知,是否有意勾引了叔父,阳筱更不知道。她每次想到这里,便不愿再想下去。 今日却不行。 这事已经卡在她心里好几天了,再不想个明白,只怕她会忍不住做错事,一封信回去,胡说八道一番,把高阳搅个天翻地覆。 姐姐的劝说有理,旁人她可以不管,至少也要顾着阳楌和阳杺。 阳筱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继续想下去。 假设母亲与叔父有私,父亲知晓实情,一时受不了,因此落水或干脆投水,高氏经过不救,叔父因此上了位,母亲内疚自责,甚至无法面对她们姐妹,终于自缢身亡。 这个假设似乎说得通,只是身为人母,怎么舍得扔下女儿不管? 又或者母亲知道叔父对自己的感情,却未必接受。而父亲溺水的缘由也不是受了打击,或许只是意外。而母亲因高氏忌惮,怕连累了她俩,才不得不自缢? 阳筱抿了抿嘴,眉头锁得更紧,换了一种假设。 若母亲与叔父并无私情,父亲意外落水,高氏经过不救,叔父做了国主,母亲却忽然抛下她俩,为父亲殉情…… 阳筱苦笑,这根本说不通。 她定定想了半天,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太固执,把事情想得复杂,非要揪出全部真相,可真相哪是她一个人随便猜猜,便能猜出来的呢?偏她又那般忌讳母亲与叔父的关系,不敢深想当年的事,这才漏了最重要的,又显而易见的事。 原来无论叔父与母亲之间是什么关系,父亲是否知晓实情,又是否因此才落水身亡,其原因都不一定,真相虽很难得知,但也都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她高氏! 可以肯定的是,高氏眼见着父亲落水却不救,而母亲自缢,与高氏也脱不了干系。 且叔父阳曦显然不知道此事。 阳筱冷笑了半晌。她头一次明白,救人原来不管结果,要的只是过程;杀人也不在于亲手,而在于是否给了人活路。 当晚,阳筱便借口想念家中姊妹,又说收了阳楌的信,才想好要怎么回,问武承训可否帮忙往家中递书信。 武承训觉得奇怪,阳筱要送写家书,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写了交给下人送出去即可,为何非要问他?但见阳筱一副可怜的样子,武承训也没太过疑心,让她回头写好交给小厮,小厮自会把信送去驿站。 阳筱笑着谢过,先装睡了半晌,待武承训睡了,她却睁开了眼睛,盘算着要如何写这封信。 究竟要怎么写,才能令高氏死无葬身之地。(未完待续。) 第二一七回 且宽怀(三更) 阳筠在东宫里头,阳筱又有意隐瞒,因此姐妹俩虽也见过两回,阳筠却不知妹妹查到了这么多消息。 她近日都在忙着查丁家兄弟。 前些日子,阳筠为天象的事忧心,后从武承肃那里得知,司天监果然与她一样说了天裂之事,也言明了没有赤气、地动等不祥之兆,未必就主祸端。 司天监的人还说,日前有景星现于天空,乃大瑞之兆。星象与天象一同来看,恰好说明此番云彩异象仅主兵灾,或有不臣之人趁机作乱,于大燕国江山却是无碍。 阳筠听了,只不过有三分安心,她对燕国的的司天监从来没什么信任。 况且景星主德,未必佑的就是大燕国的江山,周道昭虽然阴狠狡猾,却如此为世人称颂,恰可以说那星是为他而现。 只是这话阳筠只能想想,绝不能对武承肃明说。他毕竟是大燕国的太子,便是江山再怎么风雨飘摇,怕也听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哪怕是阳筠来说。 武承肃虽然纵容她,阳筠却更要守着分寸。 想着天下大事非她力所能及,阳筠收了收心,专心查起当年的秘辛来。若能将当年之事查清,帝后间的矛盾未必不能解,武承肃也就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趁着武承肃不在跟前,阳筠多次试探丁鑫,想知道他对丁大之事是否知情。阳筠怕惹人生疑,更怕传出去会让幕后之人防范戒备,并不敢问得太过直接,言语之间难免有些模糊。 哪知道她模糊地问,丁鑫便也模糊应着。 阳筠愈发觉得难办,也不知是自己问得太不清楚,还是那丁鑫当真毫不知情。又或者丁鑫分明知道,却故意含糊其辞,打定主意与她周旋。 见如此询问并无效果,阳筠便趁着前朝无事,瞅着武承肃高兴时,提起当初要他查丁大的事,问可有什么进展没有。 果不其然,东宫被人盯得太紧,但凡武承肃有些什么举动,都会为旁人知晓。不过几日之后,武承肃觉得查起来太过艰难,便将此事暂时按下,偶尔才让人去探查一丝罢了。 因为行事不便,武承肃能查到的竟比阳筠所知还少,与当初二人刚定了要查丁森时相比,似乎并没什么进展。 阳筠十分无奈地摇头,苦笑道: “太子殿下不急,我倒急得厉害。若殿下不便,可否将此事转托旁人,请人帮忙去查呢?” 武承肃笑着安慰阳筠,说此事不必操之过急。 “东宫与外头早不能互传消息,丁淼如今又被看得紧紧,丁森那边我也安排了人盯着,一时半会查不出来,倒也没什么要紧。” 阳筠拿眼觑着他瞧,半晌后忽然一笑,先躺在床上,不再理他。 武承肃轻轻叹了口气,佯装不懂她的心思,也跟着躺好。还没撑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便沉不住气,把阳筠轻轻揽在怀里,一面摩挲着她的头发,一面轻声安慰道: “此事涉及太多,许多事远比你我当初想的复杂,并不只是牡丹饼一桩。我不愿你忧心,许多事我也怕提起,甚至不想让人知道,因此才让人慢慢地查。你放心,这次我定要查个清楚明白,否则此生终究难安。” 阳筠自然知道他所指为何。她本想与他分享如今的线索,然而见武承肃如此关怀体贴,又听他说当初的事他不愿提起,阳筠只觉心口一酸,把话又咽了回去。 也罢!就等他什么时候想说,自己什么时候再提罢。 有他在明处偶尔查查也好,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自己在暗中这些小动作反倒没人会留心。 如此想着,阳筠伸出手臂去,紧紧环住了武承肃的腰。 七月、八月无事,不过是中元节与中秋节。 中元节时,燕国照例以盆供僧,武岳命国寺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给战死沙场的将士们超度。并说替小公子祈福,比往年多供了两卷自己亲手抄的经书。 钱皇后自然不能落下,也多抄了一卷,与武岳的一齐送到国寺供奉,说是为了小公子能平安长大。 武承肃与阳筠倒没什么,还是按照旧例抄了经书,并未因为武岳抬举瑄哥儿便凑热闹,跟着多抄经书。 八月中秋宴,与往年也是一般,在旁人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然而这一年对阳筠来说却是不同。 去年中秋时她险些丢了性命,今年她不仅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更能时刻见着阳筱,让阳筠实在忍不住感慨。 阳筱也觉得高兴,虽然武承训那人不讨她欢喜,可如今能常常见着姐姐,她也就知足了。 七月初,阳筱才写好了书信,当天就递了出去,让人送去高阳给阳曦。因走的是官驿,信件到高阳一般要两三个月,如今不过月半而已,想来阳曦还未收到。 阳筱算算日子,或许重阳日书信便可到高阳。 也不知高阳会掀起什么风浪,若闹出些大事来,左不过十一月里,最迟也是在年内,她就能知道了罢? 想起去年中秋还在高阳,与高氏等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如今她却铁了心要算计高氏,阳筱竟忍不住感慨。她倒不是为高氏伤心,只是念着阳楌等人,想到此事势必会殃及他们,难免有些伤怀。 无意抬头时,视线与阳筠的正碰上。 阳筱心虚,眼神不禁闪烁,迟了几息工夫才记得要笑。 阳筠跟着微微一笑,心中却不禁一紧。筱儿那般出神,多半是打什么主意,也不知她方才盘算些什么。 总不是还惦记着算计武承训罢? 席间说话不便,阳筠也只能先忍耐着,待过两日|她定要召阳筱入东宫,好好问她一问,察言观色,看她打的什么主意。 八月十八日,宁王世子夫人入东宫。 阳筠拉着阳筱问了半天,阳筱仍旧没一句实话。实在被逼得急了,阳筱倒把魏国那边送礼的事说了,说自己最近在等阳楌的消息,估计左不过这两天也就到了。 阳筠见她说得坦荡,愈发不肯相信了。 然而阳筠也没多追问,只顺着阳筱的话说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二一八回 论天下 阳筱主意最多,脾气又执拗得很,阳筠心中十分清楚。即便她问上两个时辰,怕也问不出什么来,还不如顺着阳筱的话往下说,指望筱儿说漏了嘴,似乎更可靠一些。 才听阳筱说魏国那边曾借二公子名义,意图让阳筱帮忙往东宫传递私物,阳筠就觉出不对来。 周绎那般清高骄傲,即便已经移情于沈青英,也不会如此待她,使出这么下作的手段。 阳筠想了半天,不禁冷笑出声,让阳筱也不必再等阳楌的消息了。 “姐姐为何不让我等消息?”见阳筠冷笑,阳筱有些心虚,还以为她误会了周绎,正因此难过。 “不必等了,自然就不用等了。”阳筠说着,又是一声冷笑,接着给阳筱讲其中的缘故。 她先稍稍评价了周绎的人品,又说此举有利于周道昭控制周绎,接着便得出结论,说此事必是周道昭所为。因不知周道昭连周纪的命也不要,阳筠倒没想到此事会有关周纪,算漏了那一层。 “虽说很有道理,可绕个这么大个圈子,只为了控制二公子,未免有些不合情理罢?”阳筱轻轻皱眉,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阳筠也觉得里头似乎有什么遗漏,偏她所知有限,想不清楚。 阳筱见姐姐忧心,忙岔开了话,说起在高阳时听到的一些事情来。 “二公子如今可是厉害,前阵子魏国有些不安稳,还是二公子出来缉拿案犯,恢复了治安,魏国百姓可算是归了心了。”阳筱轻声道,她以为阳筠听到周绎出息,定会十分安慰。 阳筠奇怪道: “都说魏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怎么还会不安稳,又要二公子去维持治安呢?” 阳筱见问,愈发觉得阳筠喜欢周绎的消息,忙笑着答道: “当初瑄哥儿生下来,陛下不是下旨大赦么?魏国有些放出来的人不安心改过,竟然继续作恶,二公子就带人捉拿人犯,不过两月便尽数捉拿归案。” “魏国如今可安定了?”阳筠微微一愣,随即问道。 阳筱毕竟年轻,要她算计算机人心还行,于这家国天下的事她想的并不多。见姐姐问魏国的情形,还以为是出于关心,阳筱并未多想,便又笑道: “早就安定了,魏国如今仍旧一派清明祥和。二公子这遭出了头,百姓们都念着他的好,连魏国周围的几个国家都知道这事。说来还是姐姐成全了二公子呢!” 阳筠闻言却是一怔,才刚遗漏的那点也终于被她想起。 周绎必然不是自己抢着出头,而是其父周道昭故意造势,给他这么个露脸的机会。这样看来,周纪被周道昭放弃已成事实,不出几年就要把周纪替下。 那么给高阳送礼一事,便不只针对她阳筠,或许也为了拿来要挟周绎,又或者想栽在周纪头上。 阳筠深信实情大致如此,但其中许多隐情她并不知晓,也就无法窥得全部真相。 可周道昭既然已经动手布置,必然又更明目张胆的事,周纪等人想必也已经察觉。世子易位在于生死,不是简单的废立就行,不知面对这样一个狠心的父亲,几个兄弟都是什么心思。 想到周道昭连儿子的心情也不顾,阳筠便都想明白了。 所谓魏国“匪徒生事”,十之八九是周道昭自己的手笔,让百姓们对武岳的圣旨不满,或许连阳筠和瑄哥儿也会受些连累。 “如此说来,魏国百姓必然对大赦天下的圣旨颇多微词,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有些埋怨,是么?”阳筠语气不紧不慢,似乎在跟自己说话一般。 阳筱这才回过神来,她思忖了片刻,以为姐姐怕百姓怨声载道,以后会连累瑄哥儿,赶忙劝了几句。 “这事与姐姐无关,也不是瑄哥儿自己去求的,要怪也怪不到姐姐头上,咱们未必就会受连累。姐姐莫要太过忧心,如今入秋,当心又要咳嗽。” 阳筠无奈一笑,叹了口气,道: “临水就没乱,周遭的几个城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妥。” 阳筱这才明白过来,然而想到魏国攻燕本在她们意料之中,曾经甚至十分期盼,阳筱不知阳筠叹气究竟为何。 莫非自己想错了,姐姐当真移情于那个太子身上了么? 她定定看着阳筠,有心问个清楚,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 阳筠虽没看懂阳筱的心思,但二人已经提及这天下最大的事,她倒不愿意继续隐瞒自己的想法。阳筠眼珠微动,轻轻咬了咬唇,似乎在盘算如何开口,过了几息后才对阳筱道: “我知道大燕国江山不稳,只是魏国也未必就能如愿。事在人为,无论如何,我与太子殿下同生共死,此生绝不相负,也就是了。” 阳筱立即变了颜色。 阳筠这话出乎她所料,她原以为姐姐的心思仍在二公子身上,对燕国太子不过是表面的功夫,委曲求全只是为了偷生罢了,哪想到情势早与她所知不同。 想到高阳国所有人都看好魏国,燕皇却早失民心,阳筱不禁有些慌了。燕国灭国怕是迟早的事,而一旦灭国,亡国太子必然没有好下场,姐姐才说要死生相随,岂不是一定要跟着他赴死么? 阳筱忍不住着急起来,忙握住阳筠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阳筠微微一笑,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阳筱的手背,柔声道: “燕国民心不稳,若不是有太子撑着,怕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所幸燕帝尚没完全糊涂,还知道利用我高阳王主的身份,做些大赦一类的惠民之举。太子与我既是一体,我们二人合力,或许能助他撑这江山。” 阳筱又抓住阳筠的手,比方才握得更紧,急道: “天下事大,姐姐不过一人之力罢了,又能如何?那周道昭谋算得好,苦苦经营这些年,于百姓之中声望甚高,不是一个‘天女’便能压下去的!” 阳筠见她懂事,既觉得欣慰,又有些伤感。她低头思索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已是十分坚定。(未完待续。) 第二一九回 娶贤德 阳筠目光坚定地看着阳筱,面色毅然,道: “我所能为者实在有限,这点我倒是清楚。且周道昭图谋已久,又当真把天下大利放在心上,倒不计较一人得失,我虽曾怨他,却也不得不佩服。与燕皇相较,我倒更愿周道昭得了江山。 “越国‘十年生育,十年教训’,魏国如今做得也不差,我瞧那周道昭比勾践,也只差卧薪尝胆了!天下若能托与此人,未必不是百姓的造化。 “至于我自身,是生是死本不萦怀,只是舍不下太子、你和瑄哥儿,也不放心珠儿几个。若我死能换你们平安,倒也值得。 “因此我由着燕皇抬举,当这个所谓的‘天女’。也是为了以后做些打算。 “如今我被抬得越高,以后只会跌得越重,保不齐会有人把刀兵之劫算在我的头上,说我是祸水。那时再议‘祸水’一事,与从前东宫里的议论自然又不相同。 “天下人都这么说了,便是人心所向,凭我们如何经营,都极难扭转。即便有刚正不阿的史官替我澄清,待过了百世,后人再评论时,仍旧是褒贬不一,多半还要编排些罪名扣在我的头上。 “更何况哪有史官敢说实话?所谓史书,不过是胜者之言,败了的人从来得不到好名声。即便他有骨气,说了些实话在上头,对于一个女子,又能存多少怜悯? “你可知炮烙自古便有,为何扣在咱们先人的头上,说是为取乐于她造的?你可知酒池肉林都是胡言,就从法家编排后方才有之?不过是被《史记》记了去,大家便都当做是真的罢了。 “百姓如何看待,史书如何记载,本就是解不开的一个循环。然而就是这样的无稽之谈,才最让周道昭忌惮。 “待他日魏国起事,燕国一旦居于劣势,周道昭必会先毁我的名声,之后就是要太子性命。 “他费力要送东西过来,更假托了二公子的名声,实在是好谋算。可惜被你一朝识破,周道昭却要因此再谋划良久,不知他要如何懊恼呢。 “若依靠二公子,或许也可行。他如今心思如何我虽不知,但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便是保不住太子,你与瑄哥儿寻个没人的地方,想也不是难事。只是旁人哪有自己靠得住? “我如今由着他们吹捧,为的就是让周道昭忌惮,非要如此,我才可能有办法保住你们的性命。 “至于他是否能如我所愿,与我谈这交易,我其实并无把握。然而成与不成,都当尽力为之,多一条路给自己也好。” 阳筱听阳筠说完,几乎立即就要哭。 她倒不是因为怕死,也不是因为舍不得姐姐,只是觉得十分惭愧,觉得对阳筠不住。 阳筠想得如此长远,处处为他们打算,谋算的又都是大事,阳筱却仍纠结于过去不肯释怀,甚至专门写了书信回去,意图把高阳搅个天翻地覆,这让她汗颜无地,觉得自己有些不知所谓。 阳筱犹豫了一下,本想把高阳的事告诉姐姐,又怕让姐姐分心,替她劳神,不得不又把话咽了回去。 或许阳曦叔父与当年的事有关,又或者他顾及几个子女,给高氏留足了面子,不将此事闹开呢?又或者信于路上丢了,又或者落在了阳楌的手上,甚至被高氏抢在前头拆开看了…… 信已寄出月余,便是马不停蹄也追不上,如今要后悔也是晚了。 阳筱无法,只得整日安慰自己,或许这信就如石沉大海,惊不起任何波澜。 九月十三,重阳节已经过了几日,阳筱的信才到高阳。 阳曦十分开心,以为阳筱心中记挂着他,写信来报平安。 看到父亲一脸的欣喜,阳楌也觉得高兴。但他又怕阳筱写信专为诉苦,若果然如此,父亲又要担心地好几日吃不下、睡不稳了。 见父亲把信拆开,阳楌便立在一旁等待。他如今已经长大,父亲时常会让他历练,连国书都是父亲瞧过再给他瞧,这家书想来也是一样,应当没有什么例外。 阳楌正满心期待,忽见父亲脸色惨白,双手开始抖个不停,后来连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 他心里着急,以为阳筱姐妹有什么不好,忙冲过去扶住父亲,一边扶着,一边就要探头往那信上看。 阳曦却猛地甩开阳楌,自己把信又重头看了几遍,之后颤抖着双手把信叠好,装回信封。 阳楌见父亲将阳筱的信紧紧攥在手里,分明是不想给他看,不仅十分好奇信里的内容。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信里写了些什么。 “可是筱儿过得不好么?还是筠姐姐有什么事?”阳楌轻声试探道。 阳曦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去,本以为心情可以略微平静一些,却发现根本没什么作用。 见父亲不说话,阳楌心道必定出了大事。他心中挂念阳筠姐妹,虽明知父亲如今生气,却也不管不了许多,追问阳曦临水到底发生了何事。 阳曦被他吵了半天,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直直地看着儿子,神色十分伤感,目光中既有爱怜,又有几分决然。 阳楌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害怕是有大事发生,才教父亲如此失魂落魄,忙继续追问阳筠姐妹如何。 “父亲此时不好说话,不如把信给我瞧瞧,左右也是家书,便是国书,父亲也没回避过我。”阳楌语气越来越急。 父亲的神色实在让他难安,也不知怎么,看着阳曦的眼神,阳楌心中疼得厉害。 阳曦却忽然轻轻一笑,说是摘星不检点,出了事,给阳筱惹了大麻烦,他气不过才会如此。 阳楌并不相信,却不好直言质疑。他又缠着阳曦要看信,见阳曦眉头越锁越紧,阳楌这才住了口,心中却愈发觉得不对劲了。 阳曦摇头叹气,说全怪高氏教导无方。阳楌不过说些周全的话,既不能跟着父亲议论母亲,也不好说父亲错怪了母亲,当真有些为难了。 岂料阳曦忽然苦笑,对阳楌道: “来日你娶妻,千万要看清楚,自己身边的人都要谨慎挑选,可不敢闹出大事来。”(未完待续。) 第二二零回 守不严 阳楌早知父亲不待见母亲,见阳曦如此说,还以为他当真把摘星犯错的事怪在高氏头上,不禁暗暗替母亲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阳曦毕竟是他生父,许多话阳楌说不得,哪怕阳曦当着他的面责骂高氏,阳楌也只能听着。 是日午膳,阳曦便不与众人一同用,自己在前头单独用了,晚膳也是如此。 高氏觉得奇怪,便问阳楌发生何事。阳楌不好开口,只得推说不知。 “许是父亲忙碌。近日大巫身子不大好,父亲与长老们都十分忧心,时常聚在一起。”阳楌随口扯了个谎。 高阳大巫年已近百岁,其修为是其他长老都比不过的,身子本也硬朗,说阳筠有天分的就是他。 然而自从阳冀死后,大巫便不爱理事,时常连话也不说,只顾着抬头看天。偶尔虽还会卜卦,但他卜的是什么,卜出来什么,却都不肯说。 阳筠出嫁那日,大巫也特意出来送嫁,当着众人的面,他只重重叹了口气。那只这么一叹,却似出了真气一般,从此之后,大巫便日复一日地病了下去,怎么治都是不好。 高氏却觉得有些异常。 大巫身子不好也是正常,他这些年就没好过,若果真是为了大巫的事,阳曦当会遣人来说一声,不至于一句话都没有。 她略想了想,生怕是自己或阳枍又哪里气着了阳曦,忙嘱咐阳楌去前头问问。 阳楌无法,只得答应相劝父亲,才吃了晚膳,他便往前头去了。 “摘星行为有失,实在怨不得母亲。”阳楌一进门跪在阳曦面前,苦苦劝道,“摘星虽是母亲调教的下人,却有其自己的心思,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不是母亲指使她的。更何况母亲教导无差,为何独她一人不好?可见还是自身的缘故。” 阳曦只淡淡地看着阳楌,仍旧不理不睬。 阳楌见父亲铁了心,不觉苦了脸,想必摘星所犯之事不小。 他心中比脸只有更苦,却更不敢打退堂鼓,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劝道: “母亲教导我们兄妹四人,甚是忙碌,对下人管教或许偶有疏失,也是情理之中。父亲如此自苦,母亲又不知错在何处,儿子夹在中间,实在为难。求父亲看在孩儿的份上,今日就早些回去了罢?” 阳曦闻言果然看了阳楌一眼,终于开口说话,然而他那神色又让阳楌不安,竟然又慌了起来。 “我无法再见她。”阳曦叹气道,“你且回去罢!” 阳楌愣了半天,心中越想越觉得害怕。 这里是外臣出入的书房,里头虽然有榻,父亲却不好在此起居,若拖得太久,势必会传得沸沸扬扬。 让外人知道了也还罢了,毕竟外头的议论极难入宫,便是传了进来也没人在意。可若是连宫人也议论了起来,母亲怕就要无法见人了。 关心则乱。因怕母亲被人议论,阳楌再也忍耐不住,把阳曦如此执拗的后果一口气说了出来。 “父亲若不再见母亲,母亲必要为人非议,怕要寻了短见;儿子如此无用,劝不动父亲,也没面目再苟活,”阳楌泫然泣下,叩头不起。 他倒不是威胁父亲,这话原本就是真话。 阳曦眯着眼看着阳楌,一面点着头,一面冷笑,说了声“走罢”,便抬脚往后头去了。 因方才头抵着地,阳楌看不到阳曦脸色,还以为父亲被他说动,心中不禁大喜,跟在阳曦后头,一路往高氏房里去了。 及到了门口,阳曦却忽然停住了脚。 他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阳楌,眉毛一挑,慢悠悠问道: “怎么?这是要进去跟你母亲邀功么?” 见阳曦如此问,阳曦只当是自己跟得太远,入夜了还要进父母房中,实在有些不妥当,忙给阳曦又叩了个头,跪辞了父亲,回自己房中去了。回房之后,阳楌有些莫名不安。 阳曦就那么一直盯着阳楌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高氏听说阳曦回来,心中不免大安,亲自到门口迎了阳曦进来。然而阳曦一进门,高氏就心道不妙。 阳曦的脸黑得厉害,这样的神情,还是在伏兰亭死后才有,便是高氏背后骂阳筠、阳筱,也不见他脸色这般差过。 高氏心中发虚,不过片刻,她便又恢复了镇定。 伏兰亭确是因高氏而死,但要怪就怪伏兰亭多心,况且伏氏那般狐媚,让她活在阳曦跟前,迟早也是个祸害,还不如死了干净,大家都能省心。 况且又不是高氏逼着她去死,更不是高氏让人把她勒死,还不是她自己要自缢的么? 心中一定,高氏也敢开口说话了。她倒不埋怨阳曦什么,只说要他多注意身子。 “前头只有那一张榻,连被褥也都不全,哪有胡床睡得安稳?”高氏一面亲自服侍阳曦更衣,一面柔声道,“况且一家子吃饭,总比一个人吃得香甜,对脾胃也有好处。” 阳曦一直闭口不言,好似听不见一般。 高氏见状不禁蹙眉,心道阳曦此番动了大气,定是有什么大事,自己却没料到的。连阳楌也不知道,说不定是嫁去临水的两个小蹄子捣鬼。想到那两个小狐媚子,高氏顿时觉得委屈。 碍着侍女都在跟前,高氏不好发作,只得强自忍耐。待她与阳曦都躺好后,侍女熄了灯烛出去,高氏这才终于开口,先说自己如何辛苦,后便开始抱怨。 “也不知是何事做错了,惹国主如此恼怒,连晚膳都不一同吃。”高氏语气哀怨,“妾身自嫁与国主,十余年来战战兢兢,从来恪守妇道,若有哪里做得不妥,国主且说便是,妾身自当改正。” “你倒真是谨言慎行!”阳曦冷笑道,“见人落水也不肯救,是怕失了鞋,于礼有失,还是怕让人瞧见你漏夜在外,被人议论?” 高氏一听便傻了眼,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事会被阳曦知道。情急之下,竟脱口问道: “国主如何知道的?” 阳曦愈发心寒,直觉片刻也呆不下去,张口就唤了侍女进来。(未完待续。)</dd> 第二二一回 欲欺人 阳曦唤了侍女进来,催着让人为他更衣,嚷着要回书房去,不再宿在高氏这里。 高氏也顾不上颜面,厉声呵斥侍女,到底把人都赶了下去。当回泼妇又能如何?要让阳曦这么出去,她才真的是没有颜面。 侍女们才刚退出去,高氏就冲到阳曦跟前,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一叠声地问阳曦如何知晓当年之事。 阳曦斜眼看着高氏,心道筱儿信中所言果然不错,高氏如此可算是不打自招了。 他哪里知道,高氏如今还只算失言,不打自招的事在后头呢。 见阳曦斜眼看着自己,满脸都是忿恨和鄙视,高氏以为当年的事情都露了馅,忙问阳曦是不是静雯说了什么。 阳曦仍不作声,只冷眼看着高氏,心里想着回头定要把那个叫静雯的找回来,仔细地问个清楚。 高氏被阳曦盯着,愈发心慌了,以为当真是静雯走漏了消息,心里不禁越来越虚,渐渐地便不敢开口,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要如何挽回,因此半天才能问出一句。 然而阳曦还是不答,高氏也终于问不下去。 她面色灰败,蓦地松了手,颓然跌坐在地上。 阳曦也没扶她,想着若高氏从此丢开手,他也不必再来敷衍,二人各过各的,倒也相安。 可高氏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高氏性子愚钝,又爱自作聪明,见阳曦一张脸阴沉得可怕,以为是阳筠姐妹不安分,追查到了静雯头上。而静雯受不住询问甚至拷打,把事情都说了出去,最终被阳曦知道了真相。 如此想着,高氏不禁彻底慌了手脚,接着便开始口不择言,把当年的事都说了出来。 她也没蠢透,一面讲着旧事,一面不忘说自己如何可怜,又如何无辜,企图让阳曦回心转意。 “当初我听人夸赞伏兰亭,心中原就有些不服气,及我出嫁,见了她之后,我倒服气了。 “原本我敬伏兰亭是嫂嫂,只是难免羡慕得紧,却也愿意与她来往。哪知国主梦里唤‘兰亭’,我这才发觉不对。 “我私下里小心打听了一番,却没打听出什么来,我被逼无奈,只好直接去伏兰亭哪里。她见我脸色不好,自然要关心一番,我便趁机将所闻说了,并拉着她的手苦苦哀求,求她将真相告知于我,好让我能安心。 “伏兰亭叹了半晌的气,才跟我讲了从前的一些事,我那时才知道国主与她才是青梅竹马的一对。 “她倒没瞒着我,只说认识你在先,性情又颇合得来,不想家中忽然把她嫁给阳冀兄长。又说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再不就是赐婚,哪有自己就能做主的? “她直言曾经十分心痛,但也只得认命,说与阳冀兄长有了女儿之后,便彻底收了当年的心思。 “伏兰亭说,国主与她年少初识,都是不懂事的年纪,不过是较投契罢了,并没有太多的男女之情,并劝我不要放在心上,说她自己早已全都放下,更嘱咐我不要质问国主。 “我见她说得真诚,以为她全不在意了,虽明知国主心中放不下,倒也不将此事萦怀。 “从那时起,我便愈发小心侍候,生怕自己做得不足,惹国主思念伏兰亭,彼此都不痛快。 “那日|她忽然头晕,摔倒在地,国主与阳冀兄长偏都出宫去了,我便急忙赶了过去,本是好心要去照料,哪知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唤的都是‘文轩’。” 阳曦闻言身子一晃。 “文轩”是他的表字。 高氏见阳曦终于有了反应,生怕他怀念起伏兰亭,自己便更不能为他原谅,因此也不敢多想,忙继续道: “我听她唤了两声,心里不禁气愤,气她哄我、骗我,要我信了她这么久,把她当成个好人。 “只是她病得迷糊,我怕她再说出些什么胡话,忙把服侍的都赶了出去,只留静雯帮我照料她。之后她又唤了一声,我听来不禁觉得刺耳,心里更气得要命。 “晚膳后国主才同阳冀兄长回来,闻听伏兰亭病了,兄长自然立即赶了过来,难为国主也跟在后头,全不忌讳,进了内室的门才想着要退出去。 “我看在眼里,愈发难以忍受,若非当时避讳,我可以留在内室与兄长共处,怕当时就要把事情如实告知。然而兄长关怀心切,分明要自己在那照顾,我只能尽快退出来,与国主一同回自己房中。 “国主可还记得,当初你是如何魂不守舍么?那时我便存了怨恨,暗暗下定了决心,定要把此事告知阳冀兄长,让你和伏兰亭以后再不能见面,连偶尔思念都不敢。 “后来上元灯节,伏兰亭带着阳筠、阳筱在雪中嬉闹,国主则站在角落呆呆地看她,我便趁机到阳冀兄长跟前说了两句话。 “我倒没直言当年之事,只说还是有雪热闹,孩子们也都喜欢,咱们院中的雪国主就从来不让人清扫,总看着一地的雪发呆,也不怕伤了眼睛。 “阳冀兄长似乎并不知道伏兰亭那般爱雪,然而我既提了国主,他自然要往国主那边看。彼时国主看伏兰亭看得认真,三魂丢了七魄,阳冀兄长自然都看在眼里。 “事后我可以让人去打听,才知道阳冀兄长还顾着彼此的面子,怕旁人知道了笑话,足查了小半年时间,才将往事全都查清了。 “兄长曾借口询问国主起居,召了我过去问话,实际却问我是否知晓实情。我把所知如实说了,阳冀兄长便只是叹气,劝我不要心怀怨恨。 “兄长说,当年原是你们彼此倾慕在先,他却断了你们的姻缘,又说我入阳氏门却得不到国主真心相待,也是为他所累。 “他嘱咐我不要对旁人提起此事,让我以后也不要再追查往事,我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应了下来。 “兄长说他自觉无颜再见你们,我当时以为他要出家,想着国主能继承大统,心中便有些欢喜,便也没多问什么。” 高氏说到这里,却不得不停了下来。(未完待续。) 第二二二回 先自欺(三更) 所谓“以为阳冀要出家”的话,自然是高氏编出来骗人的。 不过这话倒不是如今为了骗阳曦才故意编造,早在当年听到阳冀说“无颜与汝等相对”时,高氏就开始用这话来欺骗自己了。 阳冀分明是活不下去,想要自尽,当时高氏就有所察觉,只是想到阳曦能当上国主,也为了把伏兰亭捏在手里,她故意自欺欺人,把这事揭过不提罢了。 阳曦性子虽然和气软懦,却不至于糊涂到连话也听不出真假。 高阳国虽然敬佛,信的确是上古神明,哪有国主出家为僧为道的道理?高氏这话偏旁人也就罢了,想骗学高阳秘术的阳曦,实在有些可笑。 阳曦冷哼一声,瞥了瘫坐在地上的高氏一眼,仍旧一言不发。 高氏心里一慌,猜到阳曦看出她撒谎,赶忙站起身来,捉住阳曦的衣袖,急道: “因我让人盯着伏兰亭,怕国主会与她私会,这才……” 阳曦闻言又是冷冷一笑。 高氏哭丧了脸,只当阳曦当真什么都知道了,便也管不了那么许多,继续往下讲了起来。 “我让人盯着伏兰亭,却听说阳冀兄长半夜里出了门。当时国主已经歇下,我也正准备盥洗,闻言便借口去看杺儿,带着静雯出去了。 “我派去看着的人说,阳冀兄长一路往南去了,静雯便说是出宫去,我却觉得不对。 “半夜出宫必然要闹出大动静,兄长既然有心瞒着人,自然不会此时出去。我一路想着,一路往南边走。 “偶然碰到巡查的侍卫,或者值夜的宫人,我也都不避开,只说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却也不好问他们见着兄长没有,怕被人想偏了,传出些不好的话来。 “我一直走到东南角的湖边,也没见有人。正想再去哪里找找,忽然听到有很大的水声,接着便又听湖水响了一阵,后渐渐没了声音……” 高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把自己明知阳冀投湖却不相救的事说了出来,不禁十分惴惴。然而见阳曦仍是一动不动盯着她,表情并未或变,高氏又有些糊涂了,也不知他是生气、愤怒,还只是冷冷地等她再开口。 可话不能停在这里,停在这里,她便永远不能翻身。 高氏心思飞转,决计先把自己说得无辜,管阳曦信是不信,一口咬定也就是了,便继续道: “夜里那般黑,我自然看不清楚,只模糊听着声音是从听水榭那边传来的。有侍卫闻声过来,我就说是水榭附近有声音,不知道是水鸟还是什么,他们去找了灯笼火把,照了一圈,似乎没找见什么,便作罢了。 “我也被那水声吓了一跳,来不及分辨是什么,见他们并没找到,还以为果真是个水鸟,或是个大鱼什么的,并不是阳冀兄长,又去宫门口试探着问了问,知道入夜便没再开门,也就安心回去歇着了。 “哪想到果然还是兄长,第二日一早就被人发现,却已经晚了。 “我心中时常自责,本想对国主明说,却怕国主迁怒于我。正不知所措,那静雯却不说好话,一面劝我说此事与我无关,一面时常骂嫂嫂,说都是嫂嫂的错。 “我早就慌了手脚,自然被她轻易说动,把满腔的愤恨、自责都怪在嫂嫂头上,待兄长离世一月左右,我又去找了嫂嫂。” 高氏生怕阳曦生气,不再以姓名称呼伏兰亭,一概从前的态度,尊称其为“嫂嫂”。只是她方才已经直呼其名许多遍,阳曦早听了半天,如今才要改口,实在有些晚了。 阳曦听她越说越多,远不止当初自己所知“见死不救”一桩,整颗心都寒了下来。 他一直只当高氏蠢笨,不过是有些任性自私罢了,哪想到她如此不堪,竟存了私心害人,还非要自欺欺人,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待高氏说自己又去找伏兰亭时,阳曦便知后果。 想必伏兰亭自责内疚,又觉得无颜面对两个女儿,又怕高氏以后打击她,迁怒了阳筠姐妹,或许也替他考虑了一番,不想连累他的名声,因此自缢身亡,追随兄长而去。 高氏见阳曦一副了然的模样,又有些失望,后头的话便没敢细说,只说自己去找伏兰亭,将其责怪一番。 “当时我说得急了,心中又异常难过,不免哭得十分厉害,嫂嫂还一直柔声安慰我,劝我不要自责。”高氏说着,又轻泣了起来,“我走的时候嫂嫂还好好的,哪知道当晚就寻了短见,倒教我又难过了许久,如今想起还是难眠自责。” 阳曦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高氏,蓦地勾起一丝笑。 因念着几个子女,方才听了阳楌的话,阳曦竟然还犹豫了,没狠下心来与高氏断绝关系,只是不打算与高氏说话,想着与她形同陌路也就罢了。为了家国颜面,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足的。 可笑他还以为高氏不过偶然路过,临时动念见死不救而已,又想着即便高氏当时立即救人,兄长也未必就能活,此事不能全怨她。 哪想到高氏越说越多,令阳曦无法再装糊涂,恨不得立即就把她掐死。 他全没想到是这样不堪的事实! 阳冀夫妇之死,与高氏根本脱不了干系。 虽然明知高氏去找伏兰亭,必不如她说的那般轻描淡写,但阳曦已经不想追问下去。再问下去,他怕他彻底失控,真的要把她活活掐死了。 阳曦抬脚就要走,高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抱着阳曦的腿,哭着不让他走。 高氏不肯死心,以为阳曦是怪她此时还不说实话,便把最后那点子事也说了。 她确实还有隐瞒,当时她去找伏兰亭,当着几个侍女的面出言羞辱,说伏兰亭是“好人家的女儿,未出阁就让男子惦记”,又说阳曦总不让人扫院子里的雪,问伏兰亭可知道是为了哪个。 伏兰亭哪见过这样的阵仗,且她一直当高氏是姐妹,被她阴阳怪气损了半天,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未完待续。) 第二二三回 心有亏 伏兰亭被高氏骂了一顿,但因伤于自己德行有亏,又从未与人争辩过一句,乍一见如此阵仗,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氏也不一直骂她,说了一会儿便不说了,只站在那盯着伏兰亭看,令其愈发难堪。 屋里的侍女都是俩人贴身服侍的心腹,谁也不好躲出去,就那么大眼瞪小眼起来。 正僵持时,阳筠忽然进来了。她虽未听见高氏的话,也猜不到发生了何事,却轻易看出几人面色不对。 见母亲哭了,阳筠忙上前柔声安慰。 高氏一听阳筠软软的声音,更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指桑骂槐,连阳筠和年仅五岁的阳筱也骂了进去,一口一个“狐媚”,说她们“不知羞耻”。 伏兰亭这才急了,让人把阳筠带出去,与高氏吵了半天,指责高氏如此行径不合身份。 因怕再吵下去会被阳曦知道,高氏只强自争辩了几句,便不得不住了口——若阳曦听闻,情急之下定会赶过来,事情则必然要传开。 这话说出去毕竟难听,若果然被人议论起来,阳曦这个国主也就不要做了。 高氏骂了一顿,觉得解了气,之后便不再去闹,只在心中盼伏兰亭顾及颜面,等她自行了断了去。 果然便如她所愿。 伏兰亭在三五日内打发了身边服侍的人,把首饰、银子赏了人,放她们出宫去,诸如琴谱、古籍、残简、书画一类便都留给了阳筠,嘱咐她以后好生待妹妹,之后趁着夜里无人,便一根白绫吊死了。 阳曦听完浑身发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丢下一句“你很好”,连衣服也不换,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事已至此,再看高氏一眼,他都觉得恶心。 高氏再顾不上许多,在后面又哭又喊,求阳曦回来。阳曦穿着中衣出去,外头的人便是傻子也能瞧出不对,她还有什么颜面可言,又有什么要顾忌的? 她跌跌撞撞追到了殿门外,却连阳曦的身影也不见,两腿一软,再也追不动了,便又跌倒在地。她心中又慌又怕,干脆伏在地上不起,嚎啕大哭起来。 高氏知道,无论再怎么追,她也无法将阳曦追回。 其时已过子正,阳楌等人早已睡下,可是父母这边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哪还有人不醒的?阳楌、阳槿、阳杺很快便赶了过来,阳枍年纪尚小,睡得较熟,比几人来得略晚了些。 见到高氏倒地痛哭,阳槿等人不禁着急,只顾着劝高氏起身回房里去,并来不及思考许多,也不敢问发生了何事。 阳楌却猜到了与阳筱书信有关。他跟着众人一齐扶高氏回房,嘱咐阳槿好生陪伴,便急忙往阳曦书房里去了,想要问个清楚。 田安顺跟在阳楌后头,心如擂鼓一般,总觉得今日的事还没完,不是高氏丢脸那么简单。 及到了书房,却听人说阳曦不在书房里头。 “国主刚回来过一次,急忙换了身素色衣裳出去了。”书房里当值的内侍答道,心知今夜必然出了大事,只是不敢多嘴。 左右明天天一亮,就会传出些风声来,满宫里的人都会交换消息,大家私下里议论议论,也就能知晓个七八分了。 阳楌急忙问道: “可知道国主往哪里去了?” “回大公子,奴婢不知,只是见国主往南而去,或许是去外书房,也许是出了宫门了。” 阳楌瞪了他一眼,心说都是些废话,嘴上却懒得说一句,急忙又往南边宫门处去。 看守宫门的人并不知后头闹得凶,见阳楌忽然来问,均一脸的茫然,异口同声说阳曦未曾出门。 阳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东边有人吵嚷。他想也没想便急忙奔了过去,一路循着声音到了湖边。 才刚到湖边,就听人说国主落水。 阳楌顿时懵了,也管不上许多,只盼着众人发现得及时,父亲还能有救。一路在心里求神告佛,拨开人群就往里冲。 见到阳曦的那一刻,阳楌就知道,父亲是救不回来了。 原来阳曦从高氏房中出来,一路疾步往书房去,心中不停想着与兄长的手足情分,与伏兰亭的青梅竹马,想着阳筠小心翼翼,阳筱被迫入燕,越想越觉得生无可恋。 即便有几个子女,也都夹在他与高氏之间。他不能让阳楌几个知道高氏的罪过,怕毁了他们一生,却实在无法面对高氏,不想与她共处,哪怕只是空挂一个夫妻的名分。 总不能杀了高氏,让子女们记恨一辈子罢? 阳曦万分为难,又愧疚自责,把高氏的过错算在自己头上,竟生了轻生的念头。 他想起兄长投湖,而高氏不救,愈发狠了心,便先回书房换了身素色常服。及到了书房,匆匆换好了衣服,却又瞥见书房墙上一直挂着的那柄剑。 那柄剑是兄长生前的佩剑,从父亲手中传下来,阳曦小时很是喜欢,兄长曾许诺赠他。然而还没来得及兑现,兄长便因高氏作祟,被逼到投湖自尽了。 阳曦自嘲一笑,将剑取了下来,带在身上,厉声将身边服侍的人遣散,一路往听水榭去了。 虽然夜深,仍有不少宫人看见阳曦往湖边去,只是没人敢出言相问。 大家都那么跪在地上,心中好奇猜测,却无一人多心阻拦,只远远地看着阳曦从西边“断桥”上往中间走。 及到了听水榭里,阳曦便盯着湖面发呆,有心怀念已经故去的人,却又害怕想起。 他求死心切,眼看着湖边有人往这里看,便没跟阳冀一样直接投湖,就怕有人把自己救活回来,竟先用剑抹了脖子,顺势倒在水里,就此了结了一生。 湖边偷看的几人这才发现不对,忙吵嚷起来,一边嚷着,一边往中间亭子飞奔过去。 附近的宫人听见了,自然都往这边赶过来,听水榭上登时乱作一团。 众人均以为国主不过是投湖,立即救起还来得及,从上桥开始,便有人陆续往水里跳,才一眨眼的工夫,竟有十几个会水的都跳了下去。 有几个举着火把的人到了亭边,急忙往水面上照,却照不见人影。 其中有人眼尖,一眼看到“鹊桥”地上血迹,忙大喊起来: “有血!地上有好多血!”(未完待续。) 第二二四回 惊霹雳 众人循声去看,见血迹虽不算多,却也不少,愈发慌了手脚,喊着让水里的人快找。 举着火把的人便只照着水面,生怕看漏了什么,不一会儿便有人发现有偏东的一片湖水颜色不对,似乎略暗一些。 “看那边!好像在那边!” 那人举着火把,沿着“鹊桥”往东边去,直接照在湖水的上头。 可是离得近了他才看清,湖水之所以略深,是因为有许多血流了出来。联想到方才地上看到的血迹,他的心忽然凉了。 水里的人一听,立即都往那边游去,果然便寻找了阳曦。 他们也来不及查看,忙拖了阳曦往没有护栏的“鹊桥”处游。 桥上的人七手八脚地将阳曦接过,因嫌“鹊桥”太窄,几人抬着阳曦,一路小跑着往亭子中间去。 刚想将阳曦放在亭中施救,排出其腹中呛入的湖水,就见阳曦颈上有一个深约七八分的口子,此时还有血缓缓往外流,而那张脸早已雪白。 离得近的人看得清,立即失声痛哭起来,后头的人却不知究竟,见前面的人站着不动,还急得一直催促,让他们快点救人。 阳楌此时已经到了亭中,听见有人吵嚷,便拨开人往中间挤。 众人见他来了,纷纷给他让路。 阳楌很快就见着了父亲,只是才刚他还跟自己说话,如今却没了气息。 他愣了半天,始终不敢相信父亲就这么死了,半晌才回过神,扑在阳曦的尸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没人安慰他。 大家都不知要说些什么好,想到阳冀也是在这里死的,宫人们都十分感慨,又觉得一片迷茫。连跟着阳楌的田安顺也不上前,只站在一旁抹眼泪。 阳楌只顾着哭,没法思考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要责怪谁。他只是觉得突然,不肯相信这是事实,却又不得不信。 有人心知事关重大,跟身旁的人说了一声,便往后头高氏屋里去,走到了一半他才觉出不对劲来——为何阳楌半夜不睡,会到湖边来寻阳曦呢? 这人脑筋倒快,心知后头必然有事,不然阳曦不会自尽,阳楌更不会那么巧就找了过来。他略想了想,转头去找夏恒去了。 今日不是夏恒当值,他早回自己房中歇下,来报信的内侍敲了半天的门,夏恒才穿了衣服开门。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夏恒并未出言责备,心知半夜砸他的门,必然不是小事。 因恐被旁人听见,半夜里恐慌,那人没敢大声吵嚷,只是一直拍夏恒的门罢了,敲门时也不敢说是何事。如今见夏恒问,他才把阳曦自尽的事小声说了。 与阳楌一样,夏恒先愣了半天,蓦地嚎哭起来,慌忙往湖边跑了过去,没跑两步便摔倒在地,爬了两步才又起身往听水榭跑。 夏忱与夏恒屋子相邻,早听见这边砸门的声音,心里便留了意。及听到夏恒大哭,他这才确信出了大事,十分利落地穿了衣服,立即跟着出来。 原以为追不上堂兄,没想到跑出来不过几十步,便看见夏恒在前头连滚带爬,旁边还跟了个手足无措的内侍,想必是方才来敲门报信的。 夏忱愈发不安,赶忙上前扶了夏恒,骂了来报信的内侍不长眼,让那人一起扶着夏恒,一路往听水榭去了。 才刚到了湖边,便看到听水榭上乌压压的一群人,似乎都跪在那里哭。 夏忱心中明白了三分,只是不敢相信死的是阳曦。 三人一路往前走,沿路跪着的宫人纷纷避让,低声说“夏总管来了”,田安顺听见夏恒来了,不禁有三分心安。 阳楌正呆呆地坐在那里,夏恒等人来时,他还在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夏忱眼睛尖,看到阳楌面前摊了一张纸,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封书信,只是上头一片模糊,想来不是国主有意留的手书。 事实上阳楌才刚止住了哭,一刻钟前,他还伏在阳曦身上哭,然而彼时他便已经过了初时的震惊,渐渐回过神来。 父亲与母亲之间定发生了大事,母亲那般苦留父亲,连颜面都不顾,定是犯了大错。 不知父亲究竟为何如此气愤,连他们几个也都不顾,将高阳国也不放心上,说扔就真的扔下了。 自从阳筱的书信过来,父亲神情便总是不对,阳楌其实也曾疑心,觉得父亲的情形不好,似乎随时准备离开他们。只是阳楌当时没反应过来,以为真是摘星犯错,才苦苦逼着父亲回房去住。 早知道会有如此后果,阳楌即便是死,也不会以自己性命为要挟,说什么“无颜面对双亲”之类的话,连逼带哄地求父亲回去。 阳楌脑中渐渐有些清醒,他猛地想起阳筱那封信,忙在父亲身上摸索一番,终于在其怀中找到了已被水湿的信。阳楌双手颤得厉害,小心翼翼地把信打开,却什么也瞧不出来。 信上一团模糊,早被水把信都洇透了,墨迹和山水画的云朵一般,分不出个具体的形状,只有一些比划不多的字尚可辨认。 阳楌呆愣愣地看着那封信,要想知道父亲为何自尽,似乎只能去问母亲。 心中所讲必定不是父亲说的那样,只是摘星犯了错,惹得阳筱不快,阳楌觉得,阳筱信里说的必定是母亲。母亲犯了什么错,甚至设计陷害阳筠姐妹,被阳筱发觉,这才写信回来告状。 而父亲本想独自静一静,暂时不去见母亲,却因阳楌自以为是,拗不过阳楌的苦苦哀求,不得不回母亲屋里去。 这一见面,父亲就再忍不住,出言质问母亲,哪知道母亲好不知错,也不肯改正,父亲这才气急,不愿再面对母亲,却又怕自己再紧紧相逼,走投无路之下才选择了自尽。 阳楌觉得如此解释甚是合理,必然是因为他,父亲才会那般为难,不得不选择一死。 他呆愣愣地看着阳曦的脸,心中自责之情愈盛,若不是放心不下一家子女眷,阳楌恨不得跟了父亲去尽孝。 正在自苦,忽然有人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阳楌回头,看见夏恒哭得厉害,而唤他回神的,正是夏恒的堂弟夏忱。(未完待续。) 第二二五回 泪洗面 阳楌定定地看着夏忱,仍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知他想些什么。 夏忱十分为难,有心劝阳楌两句,却不好开口。 他虽是个净了身的内侍,倒也懂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如今阳曦忽然死了,高阳完全落在了阳楌身上,即便阳楌如今悲痛欲绝,也必须强撑起来。 这么多人瞧着呢,哪容阳楌如此失魂落魄? 夏忱一咬牙,高呼“请国主节哀”,给阳楌磕了个头,久久都不起身。 田安顺反应过来,跟着给阳楌行了大礼,口中高呼“请国主节哀”。夏恒微微一愣,随即明白如今稳定局势才最要紧,便也强忍住悲痛不哭,向阳楌叩头不起。 站在一旁的人见了,忙跟着给阳楌叩头,呼声此起彼伏。 阳楌苦笑。他自觉还太年轻,根本撑不起昆吾一族,更担不起整个高阳国。可如今这副担子,他不背也是不行了。 他转过头,静静看着阳曦,泪水忍不住又滚落了下来。 虽说是阳筱的书信惹事,是母亲行为有失,终究还是他把父亲请回房中,害得父母争吵,以至父亲寻了短见。 这样内疚自责的他,真的能担负起高阳国来么? 阳楌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心中愈发怀疑起自己来,却不敢再想追随父亲而去的事,不得不强撑着吩咐众人做事。 他先扶起了夏恒,接着让众人起身,直言自己年轻,不知该如何处理,请夏恒帮忙处置。 夏恒恭敬应了,颤声吩咐众人做事,不难听出他正忍着哭。 众人得了令,各自忙碌了起来,找架子的找架子,抬尸首抬尸首,有人跟着夏忱去布置灵堂,有人连夜出宫去寻上好的棺椁。 夏恒自己则与阳楌一起往后头走,去给高氏报信去了。 高氏听说阳曦自尽,登时昏死过去,落霞一面哭,一面打发了侍女去请医官。 阳槿几人安顿好高氏,刚刚回到自己房中,还未及睡下,便听到这边又吵闹起来。众人来不及细问,以为高氏又闹起来,忙才穿好衣裳又过来看。 及过来看时,却见高氏昏死了过去,阳楌等人均一脸戚容。 阳槿、阳杺心道不妙,以为母亲不好,忙问阳楌高氏为何昏倒,是否要紧。 因高氏昏厥,阳楌还未来得及知会他们阳曦之死。见幼弟弱妹站在跟前,纷纷询问他发生了何事,阳楌再也忍耐不住,才刚强撑着的那股气霎时松了,只喊了一声“父亲殁了”,便又泣不成声。 三人立时嚎啕大哭,连平时嫌弃阳曦管束太狠的阳枍也哭得死去活来。待哭了一通后,阳槿先说要去见父亲。 虽怕三人见了伤心,但毕竟是为了尽孝,阳楌不好拦着不让去。他只跟阳槿说父亲死得惨,嘱咐她看好弟妹,便让田安顺带三人往前头去了。 高阳承昆吾旧制,设了世屋作为宗庙,国主殡天停灵也在此处。 宫人们手脚倒快,阳槿几人赶到时,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是棺椁未至,阳曦的尸身只能暂时停在中间,临时搭了个台子罢了,未最终安置。 阳槿也不知自己心中想的是什么,只觉得像在梦里一般,或许醒了也就好了。 阳杺却接受了事实,心中悲痛因此更甚,想到从此便没有父亲,眼泪便一直往下落。 因为母亲溺爱、父亲约束的缘故,阳枍跟阳曦感情并没那么深,可听说父亲死得太惨,阳枍自然也是心痛难耐,一路哭哭啼啼跟着过来。 来的路上阳槿便问过田安顺了,听说父亲是自尽,先抹了脖子又栽到湖里,不禁有些怨恨高氏。 方才几人出来得虽然晚,但听高氏自言自语,又跟侍女们略打听了一番,也知道是阳曦夫妻吵架,高氏把阳曦气跑了。据说阳曦连外衣也没穿,只穿了中衣就甩开了高氏。 见高氏哭得绝望,阳槿本来还有些心疼母亲,想着天明时劝说父亲,哪料到阳曦竟然就这么寻了死。 阳槿、阳杺一直知道高氏行事有些不妥,阳曦时常看不惯她,却诸多宽容,能忍便都忍了。 如今看来,高氏所犯之事不小。只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竟让阳曦如此看不开,决意要死。 几人各怀心事,默默地走上前,终于看清阳曦脖颈上那刺眼的伤口。 阳槿泪流了满面,却没怎么出声,只心中恨得厉害;阳杺哭得愈发凄惨,声音摧人心肝;阳枍则略缩了缩脖子,又是害怕,又是难过,拉着阳杺的衣袖哭个不停。 三人就一直在世屋里哭了一夜,只中间阳枍问了句“母亲是不是没醒,怎么还不来”,却被阳槿一个眼神狠狠地瞪了回去,竟再不敢多嘴了。 高氏只昏迷了片刻,医官还没来,她便先醒了。 转醒的高氏又哭又闹,嚷着要去给阳曦作伴,猛地坐起身来,穿了鞋就说要撞柱子。屋里服侍的忙上去拦住,连劝带哄,把高氏又按回到床上。 高氏坐在床上也不消停,隔了一会便起来穿一次鞋,满屋子的宫人都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都瞪着眼睛守了她一夜。 阳楌见她安稳了,吩咐人好生看着,便往世屋去了。 阳槿几个想是一直在哭,眼睛肿得老高,阳楌看了又是心疼,又是自责。没等开口说话,有内侍过来回话,说棺椁明日可以备齐。 “两层棺木都已经寻到了,稍后就可以送进宫来。蒙在亲身棺外头的皮革也有了,是月前得的犀牛皮,不过这会还没硝制出来,再等两日即可。外头的大棺也在赶制,照例是厚八寸的石棺,后日可以送来。” 阳楌点了点头,道: “差事办得不错,你也辛苦一夜,回去歇着吧,后头还有多少事要你们撑着。如今且都乱着,待事情完了,一并赏赐。” 内侍闻言立即叩头,口称“不敢”。 阳楌没心情计较,命他回去歇着,自己则转身去叫了阳槿等人,催他们几人回去换衣裳。 “事情太过突然,一时找不到生麻布。你们回去收拾一下,把钗环项圈什么的都摘了,换身素净的衣服先赶过来,最迟明日一早,斩缞裳也就齐了,到时候再换罢。” 三人齐声答应,阳杺拖了阳枍的手慢慢往外走。 阳槿却没动。(未完待续。) 第二二六回 寻底里 阳杺回头看时,发现阳槿一动没动,知道她是有话要问阳楌。阳杺便也不多停留,也不跟俩人招呼一声,领着阳枍先回去换衣裳了。 阳楌见阳槿留下,知道她是要问父亲死因,心中开始盘算着怎么说才最妥当。 他虽然知道不少事情,毕竟都不完全,许多话也并不想说。 还没等阳楌拿定主意,阳槿便朝他走了过来。 “兄长今日忙碌,槿儿本不该打扰,只是有些话不问清楚,实在不能心安。”阳槿低声问道,“兄长可知父亲为何自尽么?” “我也不知究竟,才刚要去书房寻父亲却没寻到,一路找到宫门口,听见有人吵嚷,便循声过去,找到了听水榭里。” 阳楌有心撒谎,故意瞒下许多细节,倒不是为自己开脱。 他自然知道阳曦之死与高氏有莫大的关联,而究其起因却是阳筱的书信,只是阳楌宽厚,把过错都算在了自己头上,总想着若无他几次去求,父亲也不会死。 高氏行为有失的事他自然不能说,这既是为人子的根本,也是为了阳槿心里好过——哪有人愿意知道自己母亲有大过错,甚至因此逼死父亲的? 而阳筱与阳槿不睦已久,若是让阳槿知道今日事是阳筱挑起,只怕阳槿心中会愈发怨恨,或许还会做出什么伤害阳筠姐妹的事。 阳楌略想了想,便决意撒谎,无论阳槿为什么,他都推说不知。 “兄长今日一早是与父亲在一处罢?”阳槿直视阳楌双眼,仔细地分辨着他的神情。 “早膳后先给母亲问安,便往父亲书房里去了。”阳楌有些心虚。他实在没想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生怕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 “早上兄长看父亲,以为如何?”阳槿语气淡淡的,似乎提不起精神一般,“可曾见父亲为了什么事忧心,或因何事而动怒么?” “这倒没有,一切如常,只是看着有些疲累。”阳楌轻叹了口气。 早起确实还好,听说有阳筱的书信,父子俩还认真高兴了一场,阳曦更是满口称赞,说阳筱如今实在是懂事。 然而拆开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阳楌再想起当时的情形,心痛得愈发厉害:那信竟是阳曦的催命符! “既然只是疲累,更应该休息才是。”阳槿皱了皱眉,“没见过高阳国有哪个不懂爱惜身子的。我便是没跟着长老学习,也知道要应时而作,父亲自然比我更懂这个道理,兄长也懂,是不是?” 阳楌不知她要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阳槿见他点头,便知早上父亲便有不妥,阳楌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却决意瞒着她。她摇了摇头,苦笑道: “父亲既然疲累,只会回母亲房中休息,不会一直在前头,连午膳、晚膳都不曾与我们一同用。我这猜测,合情合理罢?” 阳楌心里愈发虚了,忙要编些话解释,阳槿却不听他说,只继续道: “晚膳后兄长就去请父亲了,父亲本来不欲回来,偏兄长能劝动。若要相劝,势必知道内情,否则无的放矢,又能说得动哪个?只是父亲回房之后却直接同母亲吵了起来,吵过之后父亲径自往前头去,兄长又直接追去找父亲。若说兄长一无所知,槿儿实在无法相信。” 这话说到阳楌的痛处,他重重叹了口气,道: “要说是我请来父亲,导致有如今之祸,倒是真的。倘若我不求父亲回来,由着父亲在书房歇着,或许不至于此。到如今我还后悔,为何非要请了父亲回来……” 阳槿缓缓摇头,眯着眼睛看了看阳楌,眼泪又流了出来。 阳楌见她咬着唇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以为阳槿心中怪他,愈发觉得对阳槿不起,又说了好些自责的话,说到最后,竟已经泣不成声。 阳槿见他伤感,忙拦住了阳楌的话头,苦笑道: “兄长何必都揽在自己身上?父亲为何生气我虽不知,但他生了谁的气,气成了什么样子,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兄长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父亲整日避着母亲,倒也不是头一遭,从前也有过两回。要真追究起来,每次都是母亲有错,德行有失。 “且今日母亲连颜面也不顾,哭喊着追了出来,父亲更是连衣裳也没穿,只穿了中衣便甩手离开了,不是母亲气着了父亲,还能是因为什么? “必定是母亲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父亲恨得不行,却又顾及你我兄妹几人,左右为难,只能在书房里躲清静。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因母亲托兄长去请,不得不回到后面,与母亲又见了面。 “母亲或无悔过之心,父亲才心生绝望,想要一死了之,从此不必忧心。 “兄长且说,我说的对是不对?” 阳槿一行说着,阳楌便渐渐止住了哭。听阳槿越说越多,越来越过,阳楌忙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在近前,他才略觉安心。 阳楌微怒,低声呵斥阳槿道: “槿儿说的是什么!哪有做子女的议论母亲的?即便母亲犯了什么大错,也不该由你我来说!更何况这事未必就怪母亲,你又没听着他们吵架,胡说些什么?” 阳槿咬了咬牙,反问道: “兄长且说,到如今也没让人去请母亲过来,又是为何?哪怕走不动,也当让人用乘舆抬了母亲过来。兄长总不是要骗我,说母亲尚未醒罢!” 事情正如阳槿所料,阳楌本想瞒着,如今看来,众人竟都看得清楚,哪是他要瞒着就行的?也不知明日过后,母亲那边又会如何,会不会愧疚难负,真的随父亲去了。 可他不能对阳槿松口,一旦说了一点,就会说得更多。 阳楌叹了口气,说阳槿多心,之所以没请高氏过来,是因为高氏情形不大好。 “才刚母亲嚷着要跟父亲去,直要撞柱子呢,幸好屋里人多,都拦住了,如今实在不好请母亲过来。待母亲好些,自然会过来这边。” 阳槿还要说话,不巧夏忱过来寻阳楌,便只得作罢,先回自己屋里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二七回 传乩文 夏忱来寻阳楌,却不是他自己有话要说,而是受堂兄夏恒之托,专程来请阳楌去说话的。 “夏总管让奴婢来这里看着,请公子移步国主的书房,说有话要与公子私下说。”夏忱略有些无奈道,“哪想到三王主、四王主并二公子都回去了,想必大公子如今也不好走开了。” 自从阳楌清醒过来,决意撑起高阳国,夏忱等人便不再以“国主”称呼他。国主之位虽势必要阳楌来坐,但也要经过长老合议,行过祭天礼,问了天意才行。 当初叫的那一声“国主”,不过是情势所迫,为了让阳楌醒神,不至于大家都手足无措罢了。 阳楌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众人仍称呼他为“公子”,他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心安,对众人能谨守分寸十分赞赏。 “可说了是什么事么?”阳楌一边说,一边往四周看去。 他生怕有什么遗漏之处,自己却忽然走开,而夏忱又做不了主,再惹出些乱子来。即便待会儿有几个弟妹在此守灵,也总不如他自己在这里安心。 夏忱看出阳楌不放心,怕他不肯离开,耽误了正事,只好答道: “奴婢只知道是要说些旧事,究竟是何事,因夏总管并未明言,奴婢便也不清楚了。” 阳楌闻言果然心中一动,想到夏恒跟随父亲多年,又是宫里的老人,想必知道些隐情。 即便不知道,也总能猜出几分。 片刻后,阳杺带着阳枍先回来,阳楌嘱咐了阳杺几句,自己将世屋内外又大致看了一遍,拜托了夏忱帮忙照看,便往阳曦的书房去了。 才刚进门,就看见夏恒站在中间,看着墙面发着呆。 阳楌顺着夏恒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一面空空的墙。他不禁一愣,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皱眉想了一想,才意识到是少了之前那柄剑。 阳楌心中大恸。 想必父亲就是用那柄剑自尽的罢? “夏内侍看什么呢?”阳楌轻声问道。 听到阳楌的声音,夏恒才知道他已经进来了,忙转身给阳楌行了大礼。 阳楌亲自上前扶起夏恒,请他在胡椅上落座,夏恒却不敢做,推辞了半天,坚持站着与阳楌说话。 “奴婢方才在看墙上的影子,哪里从前悬着一柄宝剑,是大公子的曾祖父留下来的,一代一代传下来,一直传到了老国主手里。” 夏恒所言“老国主”,指的是阳冀、阳曦的生父,也是夏恒的第一个主子。 见夏恒没有要他搭话的意思,阳楌便不多嘴,只静静在旁听着,等夏恒继续说话。 夏恒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自言自语一般,继续道: “老国主是因病薨逝的,早数月便知大限将至,因此将国事早安排妥当。当时奴婢就在旁边,他没什么放心不下,只说他的两个儿子都让人不能放心。 “前国主性情太过刚硬,国主——也就是大公子的父亲——太过绵和,又都多情,怕都不是长寿的命。 “奴婢不懂那么多,只宽慰了几句。老国主便指着这柄剑,说此剑虽是好剑,然戾气太重,两位国主都镇不住。 “听老国主说,他此前与大巫扶乩,占出此剑与高阳气数相关,若留之恐有灾祸,因而有此疑虑。 “奴婢虽是昆吾族人,却不懂扶乩占卜,听说此剑不详,便问老国主为何不将剑丢了,或许高阳国就不会有事。老国主却只是笑笑。” 夏恒说到这里,故意一顿,轻声问阳楌道: “大公子可知,老国主因何发笑么?” 阳楌见问,苦笑一声,道: “既然是老国主与大巫扶乩所得,可知天意如此,想来不是丢了一柄剑便能了事的。若逆天而为,恐有更大的祸患,也均未可知。” 夏恒微微一笑,道: “是啊!老国主也这般告诫奴婢,说高阳国敬的就是天,只能顺应天意,哪能逆天而行呢? “那剑传给前国主,前国主果然英年早逝,前国主死后,宝剑自然传给国主。岂料国主因心中有愧,竟一直将此剑悬于书房,想时刻看着以为念。 “奴婢看着就心慌,可是想到老国主说的那些道理,奴婢便只能把当年扶乩的事都瞒着。哪知最终竟是用此剑自刎的。 “‘景星见,黄龙出,剑刃血,绝大巫’,这是当年得的乩文。如今宝剑已经血刃,接下来,想必就是大巫辞世了。 “高阳国虽有众多长老,但能知天意的,称得上‘大巫’的,如今倒真仅大巫一人而已。 “待大巫离世,公子便放下这高阳国,教众人散了,也焚了那些秘术古籍罢! “大巫通天彻地,若不是怕我等生了逆天之心,或许不会在前国主身亡后便不问世事,奴婢今天便也不会越俎代庖,把原该大巫说的话都说与大公子了。 “天意要亡昆吾,不教再传巫术,公子切不可妄为,不顺天意。奴婢只有这一句话,也是老国主的心意,还望公子谨记。” 听说还有这般详细的乩文,阳楌不禁心生绝望。他愣愣地看着那边空墙,心里也忽然空落了起来。 夏恒把话传到,便恭请阳楌回去守灵。 阳楌惦记着世屋的情形,便也不多留,失魂落魄地往世屋走。 他一面走,一面仔细回想夏恒方才的话。天意虽不可违,但要他放弃一家人,将好好一个高阳国遣散,也实在是强人所难。 “景星见,黄龙出,剑刃血,绝大巫”…… 只说“绝大巫”,大巫如今不过一人,天意未必绝的是高阳一国罢?即便要散了以占卜立国的高阳,族人性命也未必不能保。 阳楌打定了主意,竟然来了劲头。因存了私心,怕族中长老知晓当年扶乩一事后会反对,阳楌不敢与旁人商量。他对任何人都没提过乩文,只自己在心中想着如何应对。 待阳楌回到世屋,阳槿也早换好衣裳过来了。几人一齐守灵,哭了一整晚,让人听见便觉可怜。 卯初时分,出去的宫人得了麻布,赶忙交给针线上的缝制丧服,令备了哭丧棒等物。 卯正,四人按礼换了丧服,继续跪在灵前。 辰初时分,二层棺木齐备,阳曦停灵妥当。 阳楌这才来请高氏。(未完待续。) 第二二八回 更心寒 还没走到阳曦的尸身前,高氏便跪在地上不起,嚎啕大哭起来。 阳枍跟着母亲伤心,哭得愈发厉害,阳杺也觉悲恸。 阳楌生怕母亲又要寻死觅活,顾不得自己还流着泪,忙使眼色给跟着高氏的人,示意她们多小心。见众人点了点头,领会了他的意思,阳楌心中略安。 刚要收回视线时,不经意瞥见了一旁的阳槿。阳槿方才还不停地流着泪,这会子高氏进来,她竟然止住了哭了。 虽被阳楌训斥一顿,阳槿心里还是忍不住要怪高氏。见高氏进来,她起初还暗暗劝着自己,千万念着高氏是她生母,不能对高氏心存怨念。 可高氏分明连上前一步也不敢,让阳槿原本冷了的心变得硬了。 哪有人哭灵时看也不看亡者一眼的? 眼看着高氏是不敢上前,只跪在入门处哭丧,想到父亲自尽全是因为高氏,阳槿不禁恨得咬牙,心中竟比方才更加难过。 可正如阳楌所劝的那样,高氏毕竟是她的生母,因此阳槿虽然怨恨,却也只能忍耐,这可当真是无可奈何,唯有自苦罢了。 见阳槿皱着眉头,眯着眼看着高氏,阳楌不禁也是蹙眉。 他轻轻拉了拉阳槿的衣袖,对她微微摇头,面色十分凝重。 阳槿轻哼一声,似乎是在叹气,又似乎有些不屑,听着又像是苦笑一般,倒让阳楌分辨不清了。 兄妹俩正各自在心中猜疑,忽听见高氏一声大喊,伸了头又要往棺木上撞。 阳楌眼见过高氏昏厥,以为她对阳曦必是痴心一片,倒未曾犹豫,虽有宫人拉住了高氏,阳楌还是跟阳杺、阳枍一齐冲了过去。三人一面哭,一面由阳楌开口,哀求高氏顾念几人,莫要轻生。 待高氏安稳了些,阳楌才又回到一旁跪着。 他这才猛然发现,方才高氏闹着自尽时,阳槿竟然一直没动。 阳楌心中愈发难过,心道此事母亲虽然有错,毕竟还是怪他多事。如今槿儿竟然因此怨上了母亲,让他愈发为难了。 他只想自己所想,哪知阳槿如今才是彻底寒了心,再不愿为高氏心软。 阳槿只冷眼看着高氏做作,心中替父亲不值。 父亲究竟为何自尽,阳槿虽无法查证,可总是因高氏之故。而高氏这般虚情假意,又哪里值得阳曦连性命也不要呢? 阳槿忽然觉得,若高氏能安稳活着也好,让高氏从此愧疚一世,为高阳众人厌弃,倒也算是得了报应。 至少,阳曦应该是不愿与高氏同穴的。 此后数十日,阳楌一面忙着父亲的丧事,一面学着如何治国理政。丧事还未料理妥当,他便又要忙着祭神明、问天意,更要时刻关心母亲及一众弟妹,恐众人有什么不好,当真忙得不可开交。 阳楌只顾着忙,竟没工夫仔细想想夏恒的话。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后,一切都稳当下来,他才想起那日有些话不大对劲。 为何父亲对着那柄宝剑,会“心中有愧”? 既然有愧,又为何非要挂在书房,时常都能见到,又要看着它追忆故人? 待想要去问时,忽然听说大巫殁了。 大巫的事情还没料理妥当,夏恒便一脖子吊死,殉主身亡。 事情接二连三地来,阳楌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对,一件一件处理妥当。 待忙过大巫与夏恒的丧事,阳楌这才有空闲思考心事。夏恒显然知晓一些旧事,或许已经推断出父亲的死因,可以如今人已经没了,阳楌便是想问也是不能。 自此,他整日地琢磨起阳曦的死因,以及老国主与大巫扶乩得来的乩文来。 阳曦薨逝一事,阳楌并未遣人通知阳筱。 他心里虽还替阳筱担心,也忍不住替她开脱,不过因为他心软罢了。且这事多半还要怨在高氏头上,阳楌宽厚公正,既然连高氏也不愿记恨,自然也不会过多责怪阳筱。 但要阳楌毫无芥蒂,毕竟也太难为了他。 因无人传递消息,阳筱并不知道自己一封书信闯下了这么大的祸。 依她所想,不过是阳曦发一顿脾气,厉声指责高氏,躲着几天不见罢了。而之后高氏见死不救一事会传开,其在宫中势必无法立足,十之*便要被逐出宫去。到时阳筱若心情不好了,可以随便找人踩高氏两脚,顺便问问她还知道些什么,或许能得知当年真相也未可知。若什么也问不出,就权当是出了一口恶气。 原本也是不错的打算,可惜阳筱算漏了高氏的本事。 高氏不止见死不救,阳冀夫妇的死,根本就是高氏造成的。 可惜阳筠姐妹并不知真相,她们听到的,只有阳曦的死讯。 阳曦自尽时许多人看着,要封锁消息自是不能,因此燕国在高阳的探子轻易便知道了消息后。 探子倒不急着回报,而是先查明了事情的大致经过,确认此事与高氏有直接关联,接着便飞鸽传书报给临水。临水这边的人接了,直接把消息递给武岳。虽然武承肃自己也有探子,但还是让人告诉了武承肃。 钱氏和卫氏自然也有自己探听消息的渠道。 听说阳曦是自尽的,众人均十分诧异。 武岳虽一直看高阳不顺眼,可毕竟阳筠已经嫁过来,又有魏国这个眼中钉在前,他对高阳的那点不满已淡了不少。和况阳筠还有些用处,可以帮忙挡着钱氏和卫氏的路,有她稳稳地坐着太子妃的位置,武岳倒不像从前那般,时常盼高阳垮掉了。 可高阳国的两个国主接连自尽,又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高阳以“传天数者”自居,武岳不禁有些头疼。也不知这高阳是不是犯了神明的忌讳,离灭国不远,因此才有接二连三的厄运降临,好好的国主竟都自寻短见。若果然是高阳国气数将尽,那阳筠这个太子妃还能不能撑得住场面,帮他安抚、笼络民心? 这算是上天示警么? 想起前阵子司天监说的“天裂”,武岳又是一阵心烦。 当时他就觉得司天监所言牵强,一会说有刀兵之劫,一会又说燕国江山稳固。 若果然稳固,何来兵灾? 若果然景星为他而现,又怎么有“天裂”之说?(未完待续。) 第二二九回 半真假 武岳心中烦闷。 他这才真正明白,百姓敬阳筠为“天女”实是情理之中。 人总要有些寄托,才好安心过活。若连安心都不能,怕要茶饭不思,连睡梦里也不安稳了罢! 那阳曦还不如好好活着,哪怕不能归顺大燕,也不能为他所用,倒总能教人安心不少。 武岳烦闷难遣,让人唤了鲍启勋过来对答。 魏世杰听说他又传鲍启勋,便知是有烦难的事,需要找人倾诉纾解,或需要人帮忙出出主意。 至于这主意用或不用,倒是不一定,只是武岳自己想不通,习惯听听别人的想法,看旁人对同一件事如何判断,从中找寻一些可用之法罢了。 鲍启勋听说陛下传召,忙整了衣冠,跟着内侍一路过来。 武岳先问日前“天裂”一事,鲍启勋是否有耳闻,又问他关于“景星见于天”一事有何看法。 鲍启勋早就听闻此事,也知司天监是如何禀奏的,见武岳反过来倒要问他,顿生惊觉之心。 这皇帝分明是不信司天监所言,对此番大劫十分不安,恐怕大燕江山或要动摇,偏又不愿相信自己的猜想,这才找他来问,想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鲍启勋与武岳一般,也觉得此番天象示警对燕国不利,可他对天象之事并无研究,倒说不出什么独到的见解来,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若不是有人说那是“天裂”“景星”,他鲍启勋认得些什么?天上星辰如何变化,对他来说本无二致。 可既然司天监如此说,古书上又颇多记载,鲍启勋倒也信了六七分。 见武岳相问,鲍启勋打定了主意不说心里话。 他先说于天文数术之类不通,又说了些敷衍的话,与司天监所言一样,完全没翻出什么花样。 武岳听了难免心生不悦,可鲍启勋所言不假,天文数术他俩都不懂,因此才由着司天监说。 想到精通天象之人,武岳不禁又想起高阳,自然念到刚刚自尽的阳曦。 “听说鲍卿之前去高阳,是高阳国主亲自相迎,盛情款待了一番?”武岳轻声相问,一脸的若有所思。 鲍启勋心虚,闻言不禁狐疑,以为自己心生动摇的事被武岳知道了。他仔细看了半天,觉得武岳不像要兴师问罪的样子,便放心地应了。说高阳国主阳曦为人谦和有礼,颇有魏晋遗风。 说了几句后,鲍启勋猛地意识到自己赞了阳曦,忙将话锋一转,摇头轻笑道: “只是他性子有些绵软,又极容易听信旁人的话,依臣看来,那阳曦不太适合做个国主。要只做个富贵的公子哥儿,或是个闲散王爷,或许还更好些。” 原以为武岳会跟着轻声嗤笑,不料他忽然重重叹了口气,道: “若只做个王爷,或许不会如此短命。” 鲍启勋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大惊,脱口问道: “那阳曦国主,莫不是薨逝了么?” 武岳一挑眉毛,斜眼看了看鲍启勋,问道: “确是早逝不假——他不过是高阳国主,与你不过几面之缘,鲍卿何以如此激动?” 鲍启勋心中伤感,面上却不敢过多流露,生怕武岳看出他有动摇之意。可方才自己大惊失色,武岳必是看在眼里的,若要完全遮掩过去,想来也是不能,便苦笑了一声,轻叹道: “不瞒陛下,臣当日出使高阳,蒙阳曦国主盛情款待,见他气度超尘,不免高看了两眼。彼时又听说高阳擅卜筮,臣也曾向阳曦国主请教过一二,还曾感叹于高阳秘术,觉得其人自诩‘传天数者’,未必都是虚言。哪知知天命之人也有这一日,竟毫无征兆便亡了性命,臣乍闻此言确实心惊,如今回过神来,却又心生感慨。” 此话恰好说到武岳的心头。 自从听闻阳曦之死,武岳也一直有此感慨,想来高阳立国数百年,必然有传国秘术,否则世人不会轻易信服。 只不知阳曦忽然一死,这秘术还有人会没有。 武岳不知高阳秘术如今仅大巫精通,旁人不过懂得皮毛罢了。 他略想了想,心道阳曦既然是自尽而亡,必早将身后诸事安排妥当,那高阳秘术或许是个册子,又或许是口传,无论是哪一种传承之法,如今必然都在阳楌手上。 “那国主年纪轻轻,竟然是自尽身亡的。”武岳叹息道,“听说是与夫人吵架,先一剑抹了脖子,之后摔倒了湖里去的。” “只怕这位夫人也活不下去了罢!”鲍启勋摇头叹气道。 武岳却蓦地一声轻笑,面露鄙夷神色,道: “听说整日哭闹,嚷着要跟随了国主而去。” 鲍启勋察言观色,心中已有几分明白。 武岳对钱皇后便看不过眼,如今阳曦夫妇吵架,偏阳曦自尽身亡,武岳难免会把高氏想得十分不堪。 且据鲍启勋当日在高阳所察,那高氏确实不怎么样,不过是个普通妇人,实在没有些国主夫人该有的气度,要她当一国之母,倒真的难为了她。 鲍启勋不消细想,便知那高氏必没有殉夫的勇气,多半只是说说而已,做样子给旁人看。 武岳又同他说了半天话,鲍启勋打定了主意,不该说或不敢说的一句没漏,直到武岳遣他离开,他也没说一句心里话。 待出了宫门,回到家中,鲍启勋才敢露出戚容。 想起阳曦霁月光风、谦和君子的模样,他不禁觉得十分痛心。 当初自己迷失了本心,整日随波逐流,阿谀奉承,直到见到阳曦,被阳曦视为君子,又以国礼待之,鲍启勋才恍悟自己只顾着钻营,竟沦落到那般不堪的境地。此后他再不多话,但凡武岳相问,鲍启勋总是敷衍一番,并不胡乱出些损人不利己的主意。 所幸武岳父子之间暂时止息了干戈,他不说话,倒也不碍什么事。 细算自己这一年多以来,似乎从未认真说过什么,只是武岳习惯了跟他说心里话,时常还叫他过去罢了。 唯一一次说了许多话,便是那年中秋宴前。(未完待续。) 第二三零回 知节义 中秋宴前,见武岳有意抬举阳筠,鲍启勋特意将高阳菜式说与武岳,又说若能当众说是高阳菜式,太子妃必定感恩,旁人也便知道陛下抬举的心意了。 武岳果然照办,阳筠也颇感怀。 而直到现在,鲍启勋也不知是为了帮武岳抬举阳筠,还是为了安慰阳筠思乡之情。 或许他只是想要众人知道高阳如何精巧,让人高看阳筠的同时,也高看阳曦一眼,对高阳国多些由衷的钦佩。 又或者根本就是鲍启勋自己存了私心,想以此为念,回报阳曦对他的情谊于万一。 鲍启勋想起阳曦之死,心中愈发悲恸,夜里忍不住披衣而起,对月祭拜,大哭了一场。 其妻薛氏见状心中困惑,却又守着妇道,不好多问。 其子鲍逸闻声也出门来,直言问父亲为何痛哭。 “若世人轻你,贱你,你也随波逐流,不知自重,偏有一人以国士相待,你要如何相报?”鲍启勋不答反问。 鲍逸年仅十二,正在学里读书的年纪,鲍启勋的问题对他来说虽不简单,到也不见得多难。 略一思忖,鲍逸定定看着父亲,一字一顿道: “虽结草衔环,亦不能报之万一。既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看着儿子一脸英气,恰如当年满怀志气的他,鲍启勋不禁自惭形秽。 枉他活了这么些年,竟然越活越不如从前了,连这点小事都拿不定主意,还要问儿子意见。 想到儿子如今还小,并不知道他在士林中风评不佳,若过些年被儿子知晓自己不堪,鲍启勋还真就有些畏怕。 是夜他把心事理清,之后月余便打探武岳态度,想要寻个机会辞官。 然而武岳如今甚是忌讳,唯恐朝臣也认为天象不妥,生了异心,连六七十岁的老臣要告老还乡也不愿放,鲍启勋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这一日|他夜里读书,因心事重重,难免走神,竟被烧了衣袖。好在火势不大,不过略烧了一寸,烫伤了手臂,便被熄灭了。 薛氏为鲍启勋清理烫伤,一叠声地让人请医官来瞧。 鲍启勋闻言心中一动,由着下人出去寻人,自己复又起身去了书案旁边,一咬牙,将衣袖重新点燃后,狠狠地贴在自己额头之上,霎时便飘出烧焦了毛发的味道来。 薛氏大惊,才刚“啊”了一声,便吓得哭了出来。 直到额头不再觉出痛,只是隐隐发麻,鲍启勋才罢了手,将衣袖的火又灭了。 他微微一笑,柔声问薛氏是不是破了相。 薛氏泪蒙着眼,见他若无其事,心中愈发不解。她颤着手抽出帕子,将眼泪揩拭干净,这才往鲍启勋脸上瞧去。 果真破了相。 薛氏一面描述鲍启勋脸上的伤逝,一面心疼得直皱眉。 “如此便好。”鲍启勋嘱咐薛氏,道,“待会医官过来,你就说我手忙脚乱,不经意燎着了头发,把脸也烧坏了一块,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说是我故意烧的。” 破相不能为官。 鲍启勋如此做,显然是要借口辞官。 薛氏自然知道利害,忙点头应了。 鲍启勋见妻子明白,便笑着回了内室,往床上歪歪扭扭一靠,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薛氏跟在后头,心中愈发困惑,却不敢直言相问。 少顷,鲍逸引了医官过来。 薛氏本在照料鲍启勋,听见下人回报,便立即起身,躲在内室的屏风之后。 医官刚一进门,鲍启勋便呲牙裂嘴,似乎伤口疼得厉害,竟到了难忍的地步。 医官见状,以为他连如此小伤也忍受不住,不免同旁人一样,对鲍启勋生出了三分轻视,便也没看得太过仔细,连额头是烫伤而非烧伤也不计较,胡乱看了一看,便对症开了方子。 因鲍启勋在皇帝面前十分得宠,医官也不好将不屑挂在脸上,仍旧一脸的和气,对鲍启勋微笑道: “不过是被火烫了,倒不碍事。如今不过吃两剂药,敷上些膏药,也就行了。倒是有些忌口,又不能沾水,这两点千万注意了。” 鲍启勋说要相送,挣扎着就要起身。 医官也没出言婉谢,反而看笑话一般站在那里,心中认定了鲍启勋是个没骨气的,倒要看他如何折腾。 果不其然,鲍启勋才刚坐直了身子,道谢的话没说上两句,便问起会否留下疤痕一事。 那医官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下官医术平庸,凭下官的本事,怕治不好大人脸上的伤,十之八九是要留疤的。”医官摇头叹气,故作惋惜道,“若下官有孙医官那般医术,或许能帮得上大人,如今却是无可奈何啊!” 鲍启勋愣愣地站在那里,半晌也不说话,也不动一动,医官见了愈发觉得好笑。 鲍逸早生了疑心。 方才并不见父亲额头有伤,如今却忽然破了相,莫非他看错了不成? 可若父亲果真自毁容貌,便是欺君的大罪,无论如何,医官还在这里,这话都是不能问的。 见父亲呆呆愣愣,鲍逸只得越过鲍启勋,将医官请到外间,开了药房,写了要忌口的吃食并要留心的事项,便送医官出门去了。 待医官走后,鲍逸遣下人去抓药。 因是夜里,那人出去跑了两个铺子,才将药材备齐,回来送到厨下煎煮。 鲍逸将事情安排妥当,自回父母房中看视。 才刚进门,便见薛氏一脸毅然,联想起父亲额头莫名出现的伤痕,鲍逸知道其中必然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鲍启勋吩咐鲍逸端胡凳来坐,鲍逸不敢,只在一旁躬身站着。 见儿子如此懂事,鲍启勋又叹了口气,从自己出身平平,却学问出众讲起,一路讲到如何入朝,如何不受重视,为世家贵族排挤,如何做了学士,却时常出些损人不利己的主意给皇帝。到最后,鲍启勋终于讲到自己往高阳一行,更说到阳曦自尽,高阳如今落在年少的阳楌身上。 “那时我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早丢了从前的志气,连一点文人的骨气也无。”鲍启勋说着,眼里竟然泛起泪光,“彼时我还没有勇气,不敢立即辞官。如今想辞官,竟然也是不能了。” 鲍启勋说着,忽然轻轻一笑。(未完待续。) 第二三一回 愁无奈 鲍启勋那一笑似乎有些轻蔑,又更像是苦笑一般。 他缓缓摇头,语气颇为无奈,道: “陛下受天象所困,生怕朝上动荡,连礼部尚书卢宣清那般年岁,陛下都不肯教他辞官。我既不老迈,又时常陪着陛下说话,便是请辞,怕也不会被轻易放回。” 话说到这里,鲍逸已经明白了大半。 父亲因心中有愧,有意辞官归隐,无奈皇帝陛下不准,万般无奈之际,只得借机烫伤了脸,以图可以辞官。 鲍逸几乎没有犹豫,便赞同鲍启勋的主意。 鲍启勋不禁感慨,问儿子是否考虑清楚。 “若离开了临水,我们便没这么大的宅院可住,也没有如今的风光,怕是你也再不能联络如今这些朋友了。”鲍启勋轻声问道,生怕儿子不知何为归隐,也不知外界多没临水这般繁华。 “儿子明白。”鲍逸微微昂首,答得斩钉截铁。 同门曰朋,同志为友,虽说自己在学中有些合得来的朋友,倒不是真正志同道合之人,并不至于就舍不得。鲍逸想得明白,毕竟还是以双亲为重。 “‘京城繁华地’,你在这里长大,早就过惯了便宜的日子,咱们若要去个偏僻之地,酒楼也不如这里,干果蜜饯也都算新奇,怕你不能适应。”鲍启勋眯着眼,面带微笑问道,似乎在审视儿子一般。。 鲍逸闻言不禁先是一笑,待笑过立即正了颜色,道: “儿子不是那三五岁的孩童,每天吵着要解馋的吃食,至于外头繁华,本就与我无甚关系,去到哪里都是一样——便是隐居山林之间,又有何妨?咱们自成一片桃源,做个山中贤士,不比在这都中‘汲汲复营营’,来得更要痛快么?” 鲍启勋见他想得简单,不免又是暗叹。 那归隐山林,哪有说得这般轻巧?别的不说,只说他们一家子都不会耕田,就是头一桩为难之事。 所幸自己并非真要归隐,而是另有所图。 见妻子均无异议,鲍启勋当晚便写了告假的折子,让人递去中书省。因他是顾问应对的殿学士,职属门下省管辖,鲍启勋另备了一封告假的信函递进门下省。 武岳听说鲍启勋告病,心中顿生不悦。 他才与鲍启勋议论了天象,还不到一月而已,鲍启勋就告病不来,也怨不得武岳多疑。 待细细问过,知道鲍启勋是读书时走神,教灯烛烧了衣袖,烫伤了手臂,复又燎了头发,武岳倒有几分放心,心道这人未必是要弃他而去。 然而来回话的又说鲍启勋破了相,武岳闻言不禁皱眉,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你说,他可是故意的?”待回话的人告退后,武岳私下问魏世杰道。 “陛下是问,鲍学士可是故意烫伤自己么?”魏世杰低声确认道。 “月前我才和他说了天象之事,他便把额头烫了。”武岳沉声道,“你说,是不是连他也不看好我大燕江山,有心要投奔魏国,或离开临水避祸呢?” 魏世杰心中微惊,却不敢露出分毫在脸上。 他实在没想到,连陛下都会生出如此想法,以为燕国江山飘摇。 “依奴婢看,鲍学士素来忠心,当不是有意伤的。”魏世杰低了头,恭敬道,“司天监如何说,朝上早就传遍了,鲍学士若有异心,恐怕早就沉不住气要辞官了,断不会等陛下召他对答之后才把额头烫伤。如此惹人猜疑的事,不痴不傻的人,想都不会做的。” 武岳只微微点头,接着便不言语。 魏世杰见状,笑着说起瑄哥儿的事,以图宽陛下的心。 武岳闻言果然来了几分精神,二人又说起武承肃小时的事,当真感慨万千。 又过了半月,鲍启勋趁机辞官,武岳拖了几日,听说鲍启勋连门也不出,不肯见人,这才安下心来,赏了二十两金、三百两银,作为鲍启勋回乡安置的费用,准他还乡去了。 圣旨到时,鲍家上下拜谢皇恩,鲍启勋更是涕泪纵横,声称自己愧对陛下。 仍旧是鲍逸送内侍官出扶,到门口时还不忘规矩,塞给那个内室一锭二十两的银子。 宣旨的内侍收了银子,自去宫里回话,说鲍启勋一直低着头,“想是破了相,不敢抬头见人”。 武岳听了,心中又踏实了一些。 鲍启勋将府里的下人遣了多半,只留两个忠心又没成家的在身旁,一路回榆城老家去了。 然而在家呆了不到两个月,鲍家上下便连夜出走,自此再无踪迹。 武岳听说时,自然十分气愤,以为鲍启勋果然认定了大燕会灭国,这才早早地跑了,连当初说鲍启勋应无二心的魏世杰也被数落了一顿,受了好几天的气。可鲍启勋用的是自家的马车,且他听说时人早走了月余,倒不好追查,更怕查起来让旁观的人也生疑。因此武岳虽然气得不行,却也只得作罢。 此乃后话。如今只说鲍启勋被召入宫对答那日,武承肃也得知了阳曦自尽的消息。 消息是武岳着人来报与他的,想来比正常的讣告要早一月,可他也不能等外头沸沸扬扬了,才把这事告诉阳筠罢?便是没有父皇相告,左不过三两日后,自己的探子也该送消息过来了。 武承肃无法,只得忐忑地往八凤殿去。 他昨夜就宿在这里,二人还好一番恩爱,今日便送来了这样的消息,也不知阳筠抵不抵得住。 阳筠见武承肃来得早,以为他来这里用午膳,忙让人吩咐膳房换菜式。 “无妨,左右是一样的份例,便和你一同用罢了。”武承肃拦道。 “若是太子殿下吃得惯的,也就罢了,午膳可都是殿下平日不爱吃的,不好不换。”阳筠说着抿嘴一笑,颜色有几分俏皮,眼波流转,说不清的娇媚。 武承肃看在眼里,愈发不忍心开口了。 他强自平定了心绪,由着阳筠去折腾,只站在一旁微笑看着,打定了主意午膳之后再说实话。 好歹也要她好好吃顿饭,消化消化,他才好说罢? 原本就这么坐着等午膳也是无妨,哪知关心则乱,武承肃竟生出心虚来。 他略想了想,总算找到话来与阳筠说。(未完待续。) 第二三二回 闻噩耗 “之前跟承训说过,许他入朝谋个官职,你说什么官职好些?”武承肃随口问道。 阳筠闻言略变了脸色,强笑道: “这事原不该妾身多嘴,太子殿下怎么倒拿此事相问?” 武承肃暗暗懊恼,恨不得狠狠拍拍自己的脑袋,光顾着找话说,竟忘了如今是在人前。他关心承训入朝虽因阳筠之故,却总是前朝的事,两人私底下计议一番也就罢了,不好拿出来议论,让这么些人看见阳筠僭越。 更何况前几月的“天裂”仍有余威,“阴气隆,阳道微”,若说后宫干政,未必就是皇后一人,如日中天的太子妃也是一种可能。 皇帝多疑,不知此时是否有人已盯上了八凤殿。 可话已出口,武承肃倒不好咽回去,只得硬着头皮往下问。 “倒不是问谋什么具体的职位给他,不过想知道承训私下说过什么没有,”武承肃若无其事地笑道,“譬如偏文还是好武,可有没有什么抱负。承训不好跟我开口,看看筱儿是否知情,有没有对你说过罢了——都是自家的事情,也不是给他个挑梁的大官,碍着什么的?” 阳筠心中感念,却也还是不好说话,只能胡乱搪塞。 “筱儿也是不便参与这些的,又或者承训说过,筱儿不懂罢了,竟也是一无所知的。”阳筠微微一笑,亲手给武承肃奉了茶,“要说还是殿下自己拿主意罢?前朝如何,承训如何,殿下总比我们看得清楚明白,要真依妾身的意思,便不理会承训自己什么主意,把人放在适合的地方最好。” 武承肃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 “不过是顾及父皇与宁王叔的手足情分,给承训多些方便,也免得不合他的意,回头再要折腾,我嫌麻烦。” 阳筠笑着接过他饮过的茶,又催人去看午膳,把此事揭过不提。 待用过午膳后,二人先逗着儿子笑了一回,武承肃又看了阳筠近日画的仕女图,待腹中消化得差不多了,才说要歇中觉。 内室无人,阳筠主动开了口。 “承训自然最想做武官,只是他性情不稳,又有些急躁,官职大了难以服众不说,他自己也应付不来。若给的职位小了,那他与承思相比就差得更多,想来承训也是不愿。不如从个能磨性子,又能学到东西的文职做起罢?” 武承肃躺在床上,两眼发呆,略迟了几息工夫才记得“嗯”一声。 阳筠的话他听见了,奈何方才正想着如何讲阳曦自尽一事,一时没反应过来,忘了答话罢了。 “这倒与我想的一样。”武承肃低声道,“可见妇人不过是不临朝理政罢了,见识未必比男子少。” “罢了,罢了!”阳筠轻声笑道,“临朝理政可是不敢的,若不是太子殿下诚心相问,此事又与筱儿有关,就是有十把刀架在我颈子上,我也不敢说一个字。” 见阳筠还有心玩笑,武承肃愈发不安了。 恐怕他一旦开了口,阳筠便不会再如现在一般与他说笑,不知又要闷闷不乐多久。 可该说的总是要说。 武承肃斟酌着用词,缓缓地把阳曦薨逝的事说了。他只先说了阳曦已死、阳楌继位,并没说阳曦因何而死——没提高氏,也没说是自尽身亡。 若一口气说出太多,阳筠必然反应不过来,待回过神,怕她更承受不住。 武承肃觉得,如此噩耗总要徐徐告之才最妥当。 阳筠闻言果然怔愣了半天。 “消息可真?别是讹传罢?”阳筠试探问道。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想用笑容来掩盖自己内心的伤痛和不安,可任她如何努力,也只是扬了扬嘴角罢了,脸上、眼中均一丝笑意也无,反而教人明显看出凄然和惶恐。 武承肃嘴唇翕动,不知如何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阳筠的泪就夺眶而出。 泪水霎时流了满面,阳筠这才“哇”地一声,伏在床上痛哭起来。 武承肃不会拿这当玩笑,他既然说了,必是真的。 她方才那一问,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并非不信他的话,更不是有意自欺。 武承肃看着心疼,却不知如何相劝。明明午膳前就想好了如何劝说,事到眼前,竟连一句也都用不上。他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上阳筠的背,眼中不觉也是微湿。 阳筠背上起伏剧烈,显然是哭得厉害。看她如此伤心,武承肃倒不知要不要把后头的话都告诉她了。 未必就会有人把事情经过说给阳筠,或许讲到这里也便罢了。 武承肃想了又想,不知是否该瞒她阳曦自尽的事,只默默看着她,半晌也不说话。 阳筠伏在床上嚎啕大哭,外头的侍女听得清楚,心中不免都是焦急,可碍于武承肃也在内室,没人传唤倒不好直接进来。珠儿几人面面相觑,低声议论了半晌,仍理不出个头绪,不知阳筠为何忽然就哭了起来。 良久,哭声才渐渐停了。 阳筠大哭过后,心绪渐渐平复。 她有心回忆阳曦的音容,却发现只能想起叔父的声音,至于那张面庞,早变成了个模糊的影子。若不细想,仿佛那人就在眼前,看得倒也分明;但若要细想五官,却发现无一处想得起来。 发现自己连叔父的模样也记不清,阳筠心中恼恨,才刚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终还是又哭了一场才罢。 武承肃看她哭个不停,愈发觉得心疼了。 若她就这么迷迷糊糊,哭过一阵子也就罢了,累了自然会歇下,不必将真相告知最好。 奈何阳筠并不好骗。 阳筠想着叔父,心中虽然哀痛,却忽然觉出不对来。 叔父说走就走,全无半点征兆,显然不是病死的——要么意外身亡,要么便是同她母亲一样,忽然自尽了。 也不知怎么,阳筠竟想起之前阳筱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接着想到自己劝说筱儿莫要再查时,阳筱只轻笑着答应,并未与她争论,也不像平常那样固执己见。 她以为筱儿不过查查便了,如今看来,必是阳筱查着了什么,高阳那边得了消息,才累了叔父性命。 若叔父果然是自尽,又是因为何事? 莫非真是他害死了自己父母么?(未完待续。) 第二三三回 心生疑 阳筠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忙收了心思,不敢深思,强迫自己回忆起叔父的好来。 她少时也曾疑心过阳曦,不过后来见他真心为自己姐妹,以为应当不会有人养虎遗患,便把当初的怨恨和怀疑忘了大半。又或者猜忌从未或忘,只是叔父待她们好,阳筠便不愿将他想得不堪,故意不去追究过往,努力克制不想从前,只信眼前所见罢了。 现如今旧事被掀开,她竟想起许多事来。 阳筠清楚记得母亲自缢之前,她曾去母亲房里,亲眼看见高氏逼迫得母亲难堪,又听高氏出言辱骂自己。 彼时她尚年幼,并不懂得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日子久了也便淡忘了,现如今再想起,倒也能记起许多。 高氏当日的话难听得紧,实在是不堪入耳,因此母亲才会匆忙掩了她的耳朵,让人把她带出去玩。可笑阳筠当时并不懂,只模糊觉得母亲自尽与高氏那番吵闹有关,却又不明所以。 现在回头去看,高氏言语中的意思便都能明白了。 母亲因何自尽,也就是显而易见的事了。 高氏骂母亲狐媚,说她勾引叔父,不守妇道,又说阳筠姐妹也如母亲一般狐媚,小小年纪就惹男子注目,而姐妹二人好的不学,一个学什么弹琴跳舞,一个舞刀弄枪,都是讨男子欢心的东西。 母亲当时就红了脸,气得身上发抖,却没慌了手脚,只先掩住阳筠的耳朵,让人带了她出去。 后头的话,阳筠便都没听见了。 因此她不知道,待她出门后,高氏先说阳筠姐妹未必是阳冀亲出,许是阳曦的也未必,因此阳曦才会待她们那般好,连自己的几个子女也要靠后。 骂到最后,高氏竟连阳冀也骂了进去。高氏嘲笑说阳冀太痴,愿意当剩王八不说,还帮人养了女儿,知道真相也不敢吵嚷,实在承受不住打击,竟自个儿投湖自尽了。 虽然阳筠姐妹均是阳冀亲生,而伏兰亭与阳曦也是干干净净的青梅竹马,但听说阳冀为此而死,伏兰亭难免心中有愧。她有心跟高氏争辩,却不得不顾及大家颜面,怕事情传出去都难做人,便只斥责了高氏几句,将她赶了出去。 高氏虽被赶走,她的话毕竟被伏兰亭听了进去。 想起阳冀因自己而死,今后怕又要时常面对阳曦,而高氏显然不肯善罢甘休,伏兰亭生怕连累了女儿。她匆忙打发了身边的人,没几日便投缳自缢,以求阳氏一族安稳,高氏能放过阳筠姐妹,情愿追随夫君而去。 阳筠回忆当初的话,觉得母亲自尽自然是高氏所迫,叔父若不是因急病难治,怕也跟当年的事有关。 她坐直了身子,泪眼婆娑地看着武承肃,问他阳曦是因何薨逝的。 武承肃还没想好是否要说实话,被阳筠忽然一问,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见阳筠恢复了一些,武承肃咬了咬牙,把阳曦自尽的事说了。 “听说是先以利剑刎颈,之后跌落湖里,宫人马上捞起,人却早没了气了。”武承肃说得小心翼翼,他仔细打量阳筠的神情,生怕她忽然又大哭。 阳筠闻言立即闭上了眼,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咬着牙半天不说话。 “可知用的是什么剑?”她轻声问道。 父亲有一柄祖传的剑,那剑她见了就心慌,因此记得最清。 阳筠也曾问过大巫,说万物是否自有吉凶。大巫告诉她,主祥的物件多半是杂瑞,主凶的则是些损阴鸷之物,此外万物并无甚凶吉可言,不过看人如何使用罢了。但也有相生相克,福祸相依,许多东西从前是好的,忽然就不吉利了,也是常事。 更有人身命格主吉凶的,便是宝物到手,也未必有命享用。不少人大喜临门,却遭逢横祸,甚至因此殒命,便是这个道理。 阳筠当时就问,父亲的佩剑她看着心慌,是否不吉。 大巫闻言眼睛一亮,终还是无奈叹气,只告诉她凡事多随心而为,旁的并没多说,关于那柄剑,大巫更是一字不提。 此后,便有人议论,说大巫曾感叹阳筠是女子,不能继承高阳秘术。 阳筠听说,也不疑有他,还以为是大巫喜爱她,才故意说些夸赞她的话。 后父亲溺亡,宝剑被叔父取了去,就挂在书房墙上,阳筠时常能见到,每次见了,却愈发心烦意乱。 闻听叔父自刎,她竟首先想到了那柄宝剑。 武承肃见阳筠问得蹊跷,心中也有疑惑,却因不知究竟,不好胡乱回答。见他不知那么许多,阳筠也不再追问,只仰躺在床上,自顾自地出神。她倒不怎么哭了,只不知呆愣愣地想些什么。 阳筠心中许多疑问,似乎从此无人能答,她有心写信去问阳楌,奈何书信往来时日太久,她怕自己也没有耐心等上数月。 如今她心烦意乱,恐怕理不清头绪,连写信也未必周到,问了东就要丢了西,别信在路上,她才又想起要问的话来,不如暂时按下,待理清了思路再提笔不迟。 且这事八成与阳筱有关,阳筠也不敢写信去问阳楌。 若果然是阳筱查出了旧事,说了什么给叔父,致使叔父自尽,怕自己一封信回去,倒教阳楌等人伤心。 或许要因此挨一顿好骂也未可知。 她倒不怕阳楌骂她,只怕阳楌真的骂了,正说明此事是阳筱所致。 累死叔父的名声,筱儿担不起。 阳筠一边想着,一边又忍不住心痛,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往下流,把鬓角都湿透了。 武承肃看着难受,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来,轻轻给阳筠拭泪。 阳筠转过头来,看到武承肃一脸关切,努力挤出一丝安慰的笑,却又笑得不伦不类。笑容还没绽开,眼前又模糊一片了。 待止住了泪,她才看清武承肃手里那方帕子。 那是她从前绣的,有兰花的那幅,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顺手拿了去,竟一直贴身收着。 想他从前提到帕子,许是这方也未可知。 阳筠感怀,因此也有了些力气。 她决意唤阳筱来问问清楚。(未完待续。) 第二三四回 是非多 “明日我想让筱儿来八凤殿一遭,不知是否来得及安排?”阳筠轻声问道。 外命妇入宫并不简单,其中涉及防卫、回避、礼仪等许多方面,不是说要见谁,立时就能见得着的。除非帝后有急事,会降旨传谕召见,其余一律需要提前报备,经过数道手续才进得来,所以通常吩咐下去,少说也要隔日才能见着人。 如今东宫事宜虽是武承肃打理,阳筠从中协助,该有的规矩还是不可废,阳筱入宫的手续是减免不了的。阳筠怕来不及,这才与武承肃确认一番。 因哭得太久,她的嗓子竟有些发哑,武承肃听在耳中,不免又是心疼。 他几乎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你先好好歇着,我这就让人安排,明日午后筱儿便可入宫。” 武承肃说着,将丁鑫唤了进来,让他去催办阳筱明日入东宫的事。 丁鑫在外头就听见阳筠大哭,见武承肃吩咐得急,来不及打听究竟何事,只答应了一声就去忙碌,不敢稍有耽搁。 阳筠见着了丁鑫,自然又想起丁大的事。想起烦难事一桩接一桩,她不禁皱了眉,愈发觉得头疼。阳筠仰躺在床上,用手腕处揉着太阳穴,揉了好一会儿也没什么效用,还是先宽了自己的心,头疼才渐渐好了。 阳曦之死与丁大的事一般重要,只是丁大之事不急在一时,左右有些事也查不清楚,倒可以暂时搁几天。 丢开一件事,专心想着另一件,自然就没方才那般头疼难耐了。 阳筠也没心思再睡,因恐武承肃担忧,她胡乱眯了半晌,待睡醒后唤了陪嫁的几人进来,把阳曦的死讯说了。 坠儿、珠儿等人知晓阳曦自尽,心中虽然哀痛,却不敢立即发作。几人各自找了借口,强忍着出了门,寻个没人瞧见的地方,便再也忍不住,均偷偷哭了一场。 饶是没人瞧见,几人也不敢哭得太久,更不敢哭出声来。 三人如今已是燕国的奴婢,按说不该因阳曦之死而伤心,因此只得私下里流泪罢了,并不敢在人前露出一丝戚容。 虽极力遮掩,竟也瞒不过武承肃。 且不说满东宫都是他的人,只看三人通红的眼圈、鼻头,便知是哭过了的。 武承肃心中虽有不悦,但见她们都是背人处伤心,也感念三人忠心良善,又怕阳筠因此烦心,倒也没太计较,权当没看见一般。 是日晚,武承肃又宿在八凤殿。 阳筠太过伤心,他实在是放心不下,且有他在身边,许是因为心中安稳的缘故,阳筠的情绪明显好一些。 这一夜二人不过休息罢了,并未有什么亲热之举,然而外头的议论却是难听。宫人们自不敢言语,且事不关己,又不是天大的消息,他们也都懒得议论,宫中女眷却议论纷纷。 也不知从哪个宫里起的头,说什么太子殿下接连宿在八凤殿,太子妃专宠不贤,在东宫里传得十分迅速,议论到最后,连阳筠不敬钱皇后、把持东宫事务之类的话也说了出来,一时间沸沸扬扬,说得更是有模有样,跟眼见耳闻的一般,连阳筱入燕都变成了阳筠的谋划。 这样的议论早就在武承肃所料,他与阳筠正是这般做的,自然要有人议论。 午膳时分,议论的话传到八凤殿,二人均不在意。 阳筠只想着待会儿阳筱入宫,要如何逼她说出事实,武承肃却不知此事与阳筱有关,怕阳筠见着妹妹,难免又是一阵伤心。 用过午膳后约莫一个多时辰,宫门上便来报说阳筱的马车到了街前,如今已经下了车,由内侍引着正往里头来。 阳筠略坐直了身子,轻声劝武承肃回去。 “你有许多正事要理,犯不着在八凤殿守着,我最多不过是哭一场,又不至于寻死觅活,你怕些个什么?”阳筠说着轻轻一笑,似乎有意让武承肃安心。 武承肃又不傻,自然知道她是刻意强笑,哪能真的放心?只是阳筠所言有些道理,既然不涉及死生的大事,他也不必非要守在一旁。 何况阳筱如今是世子夫人,在崇明殿见了也就罢了,不好在八凤殿碰面,他在这里呆着倒不妥当。 看这阳筠憔悴的面庞,武承肃一阵心疼,他柔声宽慰了几句,嘱咐她千万别伤了身子,又叮嘱侍女们好生照顾,这才回崇文馆去。 武承肃在路上碰见了阳筱。 阳筱一脸喜气,还以为姐姐只是想念她,叫她入宫说话,并不知阳曦已死,更不知姐姐已疑心到自己头上。她笑着给武承肃行了大礼,规规矩矩地问了安。 武承肃见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心中颇为感慨,只笑着寒暄两句便往崇文馆去了。 阳筱恭敬行礼,辞别了武承肃,待人走远了,她不禁抬起头来,一脸的困惑不解。 这人今日虽然也是说话,总好像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 他堂堂一个太子,能有什么心事想跟自己说呢? 阳筱想着,不禁有些慌了,以为是阳筠身子不好,又或者二人闹了什么矛盾。 引路的宫人也算有眼力,见阳筱看着太子背影蹙眉,知道她是因太子匆忙离开心生疑窦,忙躬身请阳筱前行。 那内侍堆起一脸笑,细声细气道: “太子殿下方才就在八凤殿,想是要给太子妃殿下和世子夫人行方便,因此才匆匆离开,又念着夫人难得进东宫来,怕与夫人说话耽搁了时候,教太子妃殿下等得着急,这才回崇文馆去了。” 阳筱闻言轻轻一笑,心中却忽然有些不踏实,总觉得姐姐找她是有甚要紧事。 她一路忐忑地来到了八凤殿,进殿门时,见阳筠端坐在上。阳筱按规矩给阳筠叩头行礼,礼毕尚未起身,刚抬起头来看,便见阳筠红了眼圈。 阳筱见状,愈发惶惑不安了。 她有心问,却怕这事不好在人前说,更怕自己过于关切,被人议论僭越,给阳筠惹来什么麻烦。 阳筠挥了挥手,把宫人悉数遣了下去。 珠儿和秋云守在门前,阳筱带来的摘星、采月则被坠儿请了去,径直去了侍女屋中喝茶。(未完待续。) 第二三五回 悔曾经 见侍女们都退了出去,厅中只有她们姐妹两人,阳筱也不拘泥于规矩,笑着就要起身。?〈 ? “筱儿跪下!” 还没等她完全站起身来,阳筠便厉声喝道。 阳筱闻言不禁一怔,顺从地又跪了下去,心念飞转了起来。 她抬头往阳筠脸上一望,只见阳筠红着眼圈,嘴唇抿得紧紧,眼神十分复杂,依稀可以分辨出几分哀伤。 自己姐姐这般严厉,方才太子殿下又欲言又止,莫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不成? 她先是从宁王府里的事情想起,仔细回忆着进来生的事。 宁王府不过那么点规矩,阳筱如今已十分熟悉,自问没出什么纰漏,早晚问安做得比武承训还好,对待下人也没有苛责打骂,料马氏与武承训都不会跑出来告状。 至于从前谋划的那些,如今也还是在谋划中罢了,武承训还闷在府中读书,又难得与她说话,便是阳筱有心图谋,想要助阳筠一臂之力,眼下也无法施展。 如此说来,当不是为了宁王府中的事。 莫不是方才自己未经允准,便要站起身,惹得姐姐不快了么? 阳筱想了想,觉得应当不是这事她们姐妹二人私下里原是随意惯了的。如今她在人前处处收敛,姐姐当不会如此疾言厉色,只为了她擅自起身,便要罚她在这跪着。 那便是再往前一些…… 阳筱猛地想起写信回高阳的事。 并非阳筱忘事,或不以为意,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她以为叔父会帮忙瞒着。便是他认定了高氏不妥,有意重罚高氏,甚至于废了高氏抑或要休妻,叔父也不会让姐姐知道她写过书信告密。 况且明明是自己书信过去,叔父便是要回信,也该写信去宁王府才是,断不会让人送到东宫来的。哪怕是也给姐姐回了信,自己也该收到了,没道理像如今这样摸不着头脑。 莫不是叔父责罚了高氏,高氏心中不服气? 高氏得知是她告密,索性恶人先告状,私下里给姐姐回了一封信,说自己故意挑拨,惹得高氏与叔父不合,家无宁日么? 阳筱觉得多半就是这事,不过写信告状的既可能是高氏,也可能是阳槿。 反正阳槿与她不合,曾经还闹得厉害,如今自己一封书信害得高氏被罚,阳槿趁机出头,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虽然想起是哪里有错,阳筱却不敢直接认下——万一不是这事,自己却先招了,姐姐怕要更生气了。 见阳筱眼珠转来转去,阳筠愈认定她有事隐瞒,心也灰了几分。 “你可知错么?” 阳筱咬了咬牙,跪地俯说了声“不知”。 阳筠颤声问道: “你可是不听我劝阻,依旧在查当年父母身亡的旧事么?” 阳筱一听,心道果然便是此事,愈有了主意。她索性都认了,反正是高氏有错在先,便是自己行为不当,太过小肚鸡肠,谅姐姐知道了当年的事与高氏有关,便不会再怪罪于她。 “筱儿只想知道真相罢了。”阳筱眼神哀怨,直视着阳筠双眼,停顿了半晌才恨恨问道,“筱儿查到了什么,姐姐真的不想知道么——父亲之死,与那高氏脱不了干系!” 阳筠早知道伏夫人之死与高氏有关,却不料父亲之死也扯上了高氏。 她脑子里愈乱了,阳筱却在一旁喋喋不休,细说自己如何查到了高氏头上。 “虽不知父亲是如何落水的,但父亲落水,高氏分明知道却见死不救,却是事实。高氏嫉妒母亲,父亲死后屡次逼迫母亲,也是事实,”阳筱跪在地上,义正辞严,“她如此狠心薄情,连救人也不肯,难道我就不能说得?我只写信跟叔父说了这事,拜托他查个清楚罢了。” 听了阳筱的话,阳筠这才理清思绪。 原来父亲落水,高氏见死不救,又在父亲亡故后奚落母亲,致使母亲无颜独活,为了她们姐妹清净,不得不求死,以图堵住高氏的口。 而叔父收到了书信,怕是猜到了当年之事,让人探查了一番。高氏不是聪明人,做事势必留下痕迹,叔父要查到什么倒也不难。又或许是叔父直接拿着书信去质问高氏,高氏心虚,不知为何就都说了。 叔父知道真相后,自然会觉得愧对兄嫂,偏又顾及几个子女,不好公然责罚高氏,左右为难之际,这才一死了之。 阳筠已猜到了大半真相,只是自己仍不确定,且她尚不知高氏那般恶毒,竟故意逼死伏兰亭。 想到阳曦惨死,阳筠心中一算,不觉又落下泪来。 她定定看着阳筱,哭着反问: “你想得轻松,可知若真扯上了高氏,叔父哪有颜面再面对你我姐妹?” 阳筱见姐姐落泪,以为只是恨她不懂事,便还强自撑着,嘴硬道: “重重罚那高氏一顿也就罢了,又不是叔父做下的,有何见不得的呢?” 阳筠摇了摇头,苦笑道: “若要重罚,势必要说缘由,到时高氏所为无人不知,阳楌几个又要如何做人?” 阳筱闻言低头,抿着嘴不肯出声。 她以为阳楌厚道,阳杺公道,必不会偏袒高氏,而阳槿和阳枍会如何,她其实并不在乎。阳筱觉得自己占理,只是这想法太过自私,如今姐姐正在气头上,她不敢火上浇油,因此才没顶嘴。 阳筠见她脸上有毅然之色,知道是不肯悔改,愈气得不行,一面流着泪,一面冷笑着问阳筱: “你怎么不问问,你私下里查了这些,还到叔父那里告状,我是如何得知的?” 提到“叔父”二字,阳筠一度哽咽难言,可她原本就在哭,阳筱竟没听出来。 见姐姐问她,阳筱咬牙切齿,低声道: “叔父定不会如此!只能是那高氏卑鄙,写了书信给姐姐,反来说我挑唆;又或许是阳槿,假装好意出头,实际故意害我。” 阳筠心绪不宁,只听出阳筱仍在推脱搪塞,并未留心其言语间对阳槿颇为不满。 见妹妹如此自私,阳筠不禁深恨。若不是自己不会教养,只知道丢了书给阳筱抄,处事的道理一概不讲,也不至于将阳筱养成如今这幅模样。 “叔父自尽了!” 只说了这一句,阳筠又泣不成声。(未完待续。) 第二三六回 旱天雷 阳曦之死于阳筱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呆呆地跪在那里,良久也回不过神来。 叔父自尽?为何自尽? 莫不是真为了自己那封书信,才闹到这般田地么? 可是信中只说了高氏见死不救,人又不是高氏推下水的,叔父再怎么愧疚也是有限,为何非要寻死呢? 且就为了那个高氏,竟至于这般为难么? 阳筱脑中一片混乱,她略定了心神后,仔细想了想阳筠的话。 姐姐方才所言都是指责她的,说她不能顾全大局,只顾着一己私心,定是因为自己那封信,叔父才会自尽。 按姐姐说的,叔父收到她的信函,果然去追查当年旧事,接着查出了什么,觉得愧对兄嫂,却又碍着几个子女颜面,不好直接与高氏翻脸。叔父心中愧疚懊悔,实际却是两难,无可奈何之下才求一死。 可高氏也不过就是见死不救罢了,哪至于为难至此? 叔父当真是因为这事自尽么? 阳筱正想不通,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如今不过九月中,自己的书信怕才到高阳没几日,姐姐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叔父自尽的消息,总不会是讹传罢?抑或是有心之人故意散播,当不是真的。 如此想着,阳筱便如此问了。 阳筠闻言气极,起身便进内室,取了平日做针线用的银尺出来,让阳筱伸了手掌,照着上去连打了十来下,一面打还一面流泪,口中不停问阳筱“以后还敢不敢多嘴”。[ 见姐姐动了真气,阳筱自然不敢再说话。等阳筠打累了坐回去,阳筱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她如今才真的信了阳曦已死。 东宫要知道消息,自然比寻常途径快上许多倍,姐姐既然如此说,定是真事无疑。方才她顶嘴多问,也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既不敢信阳曦已死,更不愿相信他因是自己的一封信而丧了命。 起初阳筱仍旧跪在地上,后来哭得实在厉害,身上的力气渐被抽干一般,她便再也支撑不住,蓦地伏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 姐妹二人越哭越伤心,连外头的宫人都听不下去了。 不知情的人面面相觑,不觉停了手上的事,心中猜测正殿里头的情形,却无一人敢多嘴打听。 秋云抿了抿嘴,轻声问珠儿是否要进去相劝。 珠儿眼圈早就红了,却碍着是在门外,不好哭出来让人瞧见。听见秋云问她,珠儿略想了一想,终还是摇了摇头。 “过一会子就好了。”珠儿说着,她往侍女所居的厢房望了望,愈发觉得心里难受。 娘娘昨儿没立即让人去宁王府报信,反而非要等到今日,特意把人召进东宫,见了面才肯说,这本就让人生疑。世子夫人进去了那么久,如今才传出哭声来,方才二人定是在说话。 面对如此噩耗,娘娘竟然沉得住气,未免太过反常了。 何况摘星、采月也都是高阳来的陪嫁,娘娘不让她们听消息,把人都撵了下去,只单独留了世子夫人在殿中,想来阳曦国主之死,与世子夫人怕是有些关联。 也不知世子夫人做了什么。 珠儿心中难受,自己这番猜测可大可小,连对坠儿几个她也不敢提,自然更不好跟秋云多说。百般无奈之下,她也只能重重叹一口气。 正殿中,阳筠姐妹都渐渐止住了哭,阳筠虽也心疼妹妹,却不敢让阳筱起身。她生怕阳筱哭过便算,从此变本加厉,则以后愈发难以管束。 阳筱哭过之后,便又重新跪好。 她念着自己犯下的大错,连抬头也觉惭愧,竟宁愿自罚不起。 若跪烂了一双腿能换回叔父,她定会一直跪下去。 待重新平复呼吸后,阳筠才问阳筱究竟查出了什么,往高阳的信中又写了什么。 阳筱把所知全都如实说了,并无一点隐瞒。 阳筠听了,心中愈发清明了几分。 然而她唯一能认定的,便是叔父阳曦与旧事无关。 倘叔父也有份设计,自然不会善待她俩,养虎遗患。 即便叔父为人虚伪狡诈,为了堵住众人之口,不得不善待于她们姐妹,也不会连封告罪的手书也无,稀里糊涂地就去了。更何况,若叔父果真那般阴险,自然不会因为阳筱的一封信便心生愧疚,时隔多年,两人已经嫁离高阳,他还要自裁谢罪。 看来自己所料没错,那高氏定是还做了什么,被叔父忽然一问,乱了阵脚,以为旧事暴露,便越说越多。 只不知父亲溺亡与母亲自缢,有几分是因那高氏。 可自己这番猜测却不能告诉阳筱,若阳筱知道,势必要把叔父自尽也算一份在高氏头上,断不会就此罢手。 如今叔父已死,天大的仇怨都该了了,即便是为了阳楌几个,也不该咬着不放。 想必高阳不愿与她们再有往来,连讣告也只有国书,不会有家书给她二人,不如大家都糊涂到底:过了这一世,谁还记得谁呢? 阳筠想得不错,阳筱却回过神来。 她起初以为不过是高氏或阳槿告了黑状,这般看来竟是人人都有可能恨她。阳筱有些害怕,她生怕是阳楌修书一封,痛陈她的自私顽劣,指责她害死阳曦;又怕是阳曦死前遗书一封,细数所查旧事,提了此事全因她而起。 高氏与阳槿恨她也就罢了,若阳曦对她生怨,或者阳楌与她结仇,阳筱便也没脸活着了。 然而此时阳筱心中仍有私心执念,只是她自己不愿正视罢了。 她只觉心中难安,低声问阳筠如何得知她写过书信。 阳筠沉默了片刻,只定定看着阳筱,半晌后才开口反问,道: “叔父都已经去了,你如今还问这些,是还有什么放不下么,非要弄个清楚明白么?” 阳筱抿了抿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姐姐的话她只觉听不懂,并不敢深究其中含义。她不去想自己有何放不下,只想着若不是阳楌等人来信便好。 阳筠愈发觉得心痛。她闭上眼睛,幽幽道: “消息是燕国的探子递回来的,讣告怕是要再等月余才会入燕。阳楌厚道,虽以后未必还愿与你我来往,倒不至于都怪在你的头上。如此,你可放心了?” “叔父连封手书也没留么?”阳筱追问道。(未完待续。) 第二三七回 猛回头 阳筱仍不死心,追问阳曦是否有手书留下。 阳筠闻言,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她略思忖一番,觉得或许不该再讲究什么分寸。妹妹执念如此之重,若不趁机打消了她的念头,以后只会愈发棘手。阳筱这般执拗的性子,若不狠狠教训一番,怕只能愈演愈烈,非酿出更大的祸患不可。 “你要手书做什么?”阳筠淡淡问道。 阳筱听她如此说,以为当真是有阳曦手书,不禁有些着急。 叔父自尽之前是否对她存有怨念,一看手书便知。而高氏究竟做了何事,竟迫得叔父宁愿求死,也是阳筱万分关切之事。 虽如此想,她倒也没糊涂,只说想知道叔父对她是否有埋怨。 “毕竟是筱儿的一封家书掀开旧事,逼得叔父走上绝路,筱儿想知道叔父是否心存怨恨,以为筱儿不懂事。”阳筱低声道。 “你确实不懂事。”阳筠淡淡道,“叔父自己也还罢了,不会怨你什么,可你如此冒失,分明不将阳楌、阳槿几个放在心上,全没顾及旁人。倘若叔父不怪你,你心里便过意得去么?” 阳筱闻言,愈发相信阳曦有书信遗世,只是信中说了些什么,她从姐姐的话里竟听不出来。 听了阳筠的话,阳筱的心中愧意更盛。 然而她对于当年旧事的那点执着,更盖过了对叔父、阳楌等人的愧疚之情。 “姐姐可知手书上的究竟写了些什么?” “探子也只打听到了这些,手书如何说,他们自然不知道。”阳筠微眯了眼,愈发觉得失望。 阳筱听说不知,便有些泄气,想到阳楌必然会先看到手书所言,若他因心存怨恨,或刻意回护高氏,有意不告诉阳筱,那她便永远不能得知当年真相了。 阳筠见她有些灰心,心中虽恨得要命,却更加自责起来。 她狠了狠心,冷冷道: “你我永远不会得知真相了——阳楌知道是你一封信导致有今日,连家书也迟迟没寄出来,想必是不愿再与你我来往了。” “可这事不该怪那高氏么?阳楌若看了我的信,当知高氏如何卑劣狠毒,断不会都怪在我的头上,与我断了联系。”阳筱虽还在争辩,面色却有几分颓然,不过强自撑着罢了。 阳筠看得清楚,愈发觉得失望,冷笑一声,反诘道: “无论高氏如何,叔父总是死了。全因你一封信,搅和得高阳不能安宁,逼得叔父无法可处,唯有一死。你觉得高氏卑劣狠毒,你这样做就好了多少么?你还不是仗着叔父宽和,阳楌憨厚,认定了他们不会怨你,才如此恣意妄为么!” 一字一句,阳筠把话说得无比清晰。 这些话恰好击中了阳筱内心最不愿触碰的那一处:她不愿相信叔父是因她而死,也不愿承认自己自私,存心利用阳曦等人的宽厚。阳筱宁愿自欺欺人,反复跟自己说是高氏所为太甚,叔父难以忍受,这才自尽身亡的。 可正如姐姐方才所说,叔父的死才是整件事的关键。 阳筱再不掩饰脸上的颓然,虽没立即瘫坐在地,身上却没了力气,只跪在那里发呆。 看到阳筱如此模样,阳筠虽觉得心疼,却更恨她不知悔改——方才阳筱竟还想着追问旧事,而不是因犯下大错而诚心悔过。 “事到如今,你还要追问当年旧事。”阳筠苦笑道,“既然你想知道,我便指给你一条明路:你让人去高阳找一个王宫里出去的,叫静雯的婢女。她从前服侍过高氏,想知道什么,问她即可。” 话一说完,阳筠才发现自己也失了分寸,不管高氏叫“婶母”,只直呼其名。 然而一想到高氏所为,她便也任了性。只当自己是超一品的太子妃罢!堂堂大燕国太子妃,没的说还要敬娘家人的。 更何况,叔父都死了,又哪里来的婶母呢。 阳筱早听说有个静雯,也曾想过要找她一问,只是自己做了世子夫人,行动多有不便,连出门也艰难。若那静雯人在临水也就罢了,偏在山高路远的高阳,阳筱如今没什么能耐,又指使不懂武承训,如何能拘那静雯来问? 姐姐如此说,分明是想让她死心。 阳筱虽还不死心,却不敢此时驳了姐姐。她刚刚张开了口,话还没吐一个字,便都咽了回去。 阳筠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问她道: “我问你,若教你知晓了当年真相,又当如何?” 又当如何? 阳筱蹙了眉,仔细想着阳筠的问话。 她从前是想查清真相,将实情告知叔父,由叔父出面,对那高氏或休或罚;若高氏所为太过,叔父能赐高氏一死,那是再好不过的。 可如今叔父已经自尽,国主之位由阳楌承袭。阳楌对她宽厚,对旁人也是一般仁慈,更何况高氏乃其生母,就算阳楌觉得高氏所为不妥,也绝不会做出不孝之事,更不会将其罪名昭告天下。 如此看来,想要责罚高氏,已是不可能的了。 若让高氏自己悔过,自尽谢罪呢?阳筱只略想了想,便知此路不通。 但凡高氏有那脸面,早在父亲溺亡时她便自尽了,断不会由着侍女安慰,把过错都推到母亲伏兰亭的头上。 远的不说,便只说高氏所为惹得叔父伤心,令叔父觉得愧对兄嫂而自刎谢罪,高氏也无动于衷,并没说要跟着叔父去。 那高氏连殉夫的勇气都没有,叔父之死都没能让她汗颜,反还活得好好的,自己再怎么查,又有何用? 阳筱终于想得明白,带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不禁苦笑,重重地给阳筠磕了个头,正色道: “筱儿知错!” 说不清是因为心怀安慰,还是因为懊恼悔恨,阳筠听她说知错,蓦地流下泪来。 阳筠有心把自己所知旧事告诉阳筱,却担心操之过急,若阳筱知晓高氏所为,怕心思还要有反复。万一筱儿恣意妄为,高阳那边忍无可忍,说出些什么话来,阳筱的名声也就毁了。 不过犹豫了一瞬,阳筠便再不想提了。 既然已经过去了,筱儿如今也说看开,她也当作一无所知罢了。 非要如此,她们姐妹才能清净度日。(未完待续。) 第二三八回 积思虑 阳筠这才让阳筱起身。 阳筱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愿起来。 “你有心自苦,莫不是还看不开么?如此倒是对叔父不尊重了。”阳筠轻叹道,“叔父并未怪你,阳楌心里虽过意不去,到底没反过来也做些伤害你的事,从今你只需做好当做的事,不要再如从前那般任性就好。” 阳筱闻言果然起了身。阳筠留她在东宫用晚膳,也被阳筱推辞了。 “筱儿再多坐片刻,陪姐姐说说话就好。”阳筱低声道,“世子本就觉得身份悬殊,时常忌惮着,我若在东宫领了饭,他心里怕是又要难受了。” 阳筠听说,便也不再留她,只劝她回去与武承训好生相处。 “我瞧着宁王妃那人心思缜密,府中大小事竟似她拿主意。”阳筠轻声劝道,“她倒也像是个可靠之人,你讨好了她才是要紧。” 阳筱微微点头,答应了一声。 阳筠见她仍时时失神,心中颇不放心,忙又说了一句: “你这般心不在焉,今日回去,定要惹人疑心。若旁人问你,大可一笑置之,不需要多说什么;倘若宁王妃相问,你便只说叔父亡故,旁的一概不用说,她自然也不会追问。若她生疑,你便说叔父是自尽,不好宣扬。” 至于宁王府中的事,阳筠倒有耳闻,听说阳筱做得都还不错,她便也不急在此刻问阳筱,阳筱方才已经认错,此时还是安抚她的情绪为上。 叔父的死对她俩都是个打击,尤其对阳筱而言,怕要许久才能恢复。便是阳筱有心利用宁王府,如今怕也没那个心力。 阳筱又坐了半个多时辰,姐妹俩人感慨一番,又哭了两回,之后她便辞了阳筠,出宫回宁王府去了。 一路上阳筱都闷闷不乐,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摘星、采月两个在车里侍候,心中不禁好奇,却又不敢想问。 直到外头小厮说已到了宁王府的街上,阳筱才定了定心神,正了颜色,恢复了素日的从容。 因着高阳王主的身份,阳筱出入走的都是正门。才下马车,便见仇府的车停在东门。她站住了脚,往东边望了一望,却先不说话。 待进了门后,阳筱才问正门上的小厮道: “仇公子来了?” “回夫人,仇公子来了有小半个时辰了,说是来请世子爷出去喝酒。”小厮恭敬道。 “有小半个时辰了?”阳筱有些意外,随口问道。 “正是。”小厮弓腰低头,不敢瞥阳筱一眼,低声道,“世子爷把仇公子请去了书房,如今还没出来。” 阳筱闻言不语,嘱咐婢女看着,若武承训出去了,回头告诉她即可,自己径自去了上房给马氏问安。 马氏彼时正在内室做针线,见阳筱来了,便把手里的活计放下。 她一眼看出阳筱哭过,瞧着阳筱没什么精神,便问发生了何事。 “是身子有恙,还是承训胡闹了?” 别说武承训不是胡闹的性子,他便是闹了,阳筱也不好来跟马氏告状。且阖府都知道她今日奉召去了东宫,马氏如此问,分明是怕她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又不好议论东宫,这才绕着弯子打听,实则是避重就轻罢了。 “世子待儿很好,母亲莫要多心。”阳筱勉强一笑,道,“今日进东宫,听太子妃殿下说高阳国主薨逝,一时伤感,哭了一回。” 马氏听说阳曦亡故,自然安慰阳筱一番。关于阳筠为何私下里叫了阳筱入宫,她倒也没太多心。 高阳国主忽然薨逝,其中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就算阳曦果真是意外或是因急病暴毙,如今讣告还没到临水,阳筠也不好让人把消息递进宁王府,倒是叫了阳筱过去,两姐妹私下里说说,似乎更为恰当。 阳筱见马氏并未多问,自然也不多嘴,想着只说两句阳曦如何善待她的话,糊弄过去也就是了。 哪想到她才刚回忆阳曦的好,泪便滚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马氏过意不去,忙携了阳筱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了,取出帕子给阳筱拭泪,柔声安慰了半天。 阳筱心中愧疚难耐,马氏越是安慰,她哭得竟越凶,倒把马氏唬着了,颇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阳筱才又止住泪,跟马氏道了歉,又致了谢。马氏嘱咐她回去休息,阳筱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回自己房中去了。 摘星、采月两个跟在后头,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这会儿她们依然迷迷糊糊,不知发生了何事,见阳筱伤心,二人也不敢劝上半句,唯恐言语不当,劝说不成,倒变成了火上浇油。 阳筱暂时不想告诉她俩。 旁人不知道究竟,这俩人对她的所为可清楚得很,自己查了什么、信中写了什么,俩人都有份参与。若教她们知道了阳曦自刎的事,难保她们不会心慌、心虚,把事情漏了出去。 左右高阳的消息过来也要月余,阳筱正好有时间想想如何封住她二人之口。 为了自己过得安稳,也为了不给姐姐抹黑,她不得不对二人威逼利诱。具体怎么应对,阳筱倒要仔细想清楚了。 杀人她是不愿的,并非不敢,而是不愿。 且不说二人对她还算忠心,做事也勤勤恳恳,便是她俩人糊弄差事,阳筱也不愿意随便害命。 要真的说杀就杀,她和那些她看不上的人,譬如周道昭,或者高氏,也没什么两样了。 更何况,倘若要找人处置了摘星、采月,那买凶便又成了一个新的把柄,难保不会再生事端。想要一再地遮掩下去,把柄只会越来越多。 这等蠢事,阳筱不屑为之。 最不济,待高阳国丧的消息入燕,她再照着讣告所言说了,推说阳曦是意外或因病身亡,也就罢了。二人心中也有愧疚,更怕教人知道她们背叛原主,会死无葬身之地,当不敢随便说漏了嘴。 心思甫定,在书房外看着的婢女便来禀告,说仇灏已经走了。 “世子爷并未跟着出去,还在书房里头读书呢。”婢女笑道。 阳筱让人赏了她一把钱,打发她下去了。 这武承训果然又如此恒心,为了读书连吃酒都不去么?(未完待续。) 第二三九回 闭门羹 仇灏心中也有此疑问。 前日他便递了帖子到宁王府,武承训却说要在家读书,把仇灏的邀请推了。 眼瞅着就要到晚膳时候,武承训仍没改主意,并未遣人说自己能赴宴,仇灏心中不禁又急又气,直接来宁王府请人。 “今日全为给克明庆功,少了你,有什么意思?”仇灏被请进书房后,直接问武承训道,“何况承思前日才刚回来,昨天已面了圣,今日正好空闲,难得他今日愿意出来,顺便当是给他接风了。” 这年秋天恰逢开科取士,柳克明过了州试,来年春天便要参加省试。为了给柳克明庆功,也为了预祝他省试顺利,仇灏早十来天便开始张罗,在望江楼置办了一桌上好的酒席,前两日把帖子送到两府上。 柳克明考试在即,却也痛快答应了出来,怎么武承训就非说要读书,死活不肯出门呢? 连今年下场的都不急着读书,他一个宁王世子,苦读个什么劲? 可巧武承思也回到都中,仇灏见几人难得聚齐,愈发来了兴致,昨日已晚才赶着给武承思下帖子,今日特意登门来请武承训,以为自己亲自来请,又有承思赴宴,武承训怎么会给些面子。 怎料武承训还是不肯出。 武承思才刚回来,正是疲累的时候,事务也十分繁忙。他不过临时收到了帖子,竟也都立即答应赴宴,说要给克明庆功,偏最有闲暇的武承训不肯出门,这令仇灏心中疑惑不解。 仇灏只觉武承训有意躲着他们,却不知为何。 因此他故意找上门来,看武承训是否当真苦读,又抱着一丝侥幸,以为自己亲自来请,或许可以说动他往望江楼去,却没想到几乎说破了嘴皮子,武承训仍不为所动。任仇灏如何劝说,武承训都照旧是一句“要在家中苦读,实在不得空”,硬把仇灏挡了回去。 武承训态度冷淡,仇灏愈发觉得难受。 他虽想不通为何会如此,却只能勉强安慰自己,权当武承训是见克明得了功名,承思又凯旋而归,相比之下自觉一无所成,心中愈发着急,这才几次拒绝仇灏相邀,宁愿憋在家中读书。 仇灏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垂头丧气地往外面走,一径走到侧门上了车,先去望江楼打点。 及到了望江楼,却听见里头吵闹得厉害。两个跑堂的战战兢兢地躲在外头,只是交头接耳,丝毫没有进去帮忙的意思。 “这是怎么说的?”仇灏好奇道,“碰上泼皮了么?” 仇灏说着,往里头张望了一番,果然见掌柜的在里头小心应付,身边跟了个耷拉脑袋的伙计,一人在其对面吵嚷不休。那人背对着酒楼大门,仇灏只看得到他的背影,看不着正脸。 那人带了五六个个护卫,怪不得这般嚣张跋扈。 看衣裳也是贵家公子,只不知是哪个,竟有如此大的胆子,竟不顾颜面和人吵嚷起来。 仇灏存心看热闹,抬脚就往里走。 跟着的小厮心慌,忙拦了他,询问是否要避一避,待里头消停了再进去。 仇灏闻言只轻笑了笑,十分不以为然。 如今这都中,除了太子与武承训,当属武承思最受尊重。那人吵吵嚷嚷的,无非是掌柜的得罪了他,凭他是哪家的公子,今日要在这里做些什么,见他们要来,也须得给些面子,卖几分人情。 便是菜里吃着了老鼠屎,他也只能改日再来闹腾。 掌柜的眼尖,仇灏刚一进门,他便瞧见了,忙告了罪,把那人撇在一边,过来招呼仇灏。 仇灏却不先看那人,与掌柜的寒暄几句,问了句“酒菜准备得如何了”,才抬起头看那人。 当真是冤家路窄! 在望江楼大声吵嚷的不是旁人,正是南康郡主之子,之前上巳节在河边出言噎过仇灏的杜势。 彼时只有仇灏自己,被他奚落嘲笑了一番,今日却是他杜势行止有亏,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吵嚷不休,自己这边又有承思和克明,还不将他压得死死么? 仇灏心中得意,面上却不露分毫。他笑着走上前去,先与杜势打了招呼,之后便问为何事争吵。 “望江楼总归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就在这里吵嚷未免不妥,有什么话往后头去说罢?”仇灏笑道,“再不就往楼上去,也好过在这里——外头多少人看着呢!” 杜势闻言往门外看了一看,果然见有十来个人围着看热闹。杜势似乎有些着急,却又不好立即就走,只得与仇灏对答两句,大致说了方才为何事争执。 “原也不是大事,只是我奉家母之命,请了贵客来此。”杜势一脸无奈,道,“前几日|我着人来订位置,当时说的是楼上空着,可以给我用,我便订了下来。哪想到方才来时,却被掌柜的挡住,说早十余日便订与旁人了。” 见杜势对他态度和气,仇灏心中便已警觉。 仇灏不露声色,似乎并未疑心一般,只笑着问杜势道: “不知你要的是哪一层,又是哪日订的?掌柜的可曾亲口答应过么?” “四日前要的四楼顶楼,就是他跟我说可用。”杜势说着,指了指一直站在那里的伙计,道,“掌柜的倒没亲口答应,可是伙计都说了有,便是望江楼许了四楼给我用。凭来了谁,也该好好说道说道,万不能就这么算了。” 望江楼一楼是大堂散席,人流基本不断;二楼虽是雅座,毕竟也是散席,只是如今不是吃饭的时候,楼上没人罢了。三楼是数个雅间,彼此不通。 四楼则是大大的一个雅间,整层辟了出来,便是请数个倌人弹琴唱曲,或排上四五个桌子,也都使得。且四楼可以望江,视野十分开阔不说,修得也甚为精致。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要宴请重要宾客时,都会将酒席订在四楼。 仇灏听他说完,愈发起了疑心。 虽说杜势平日就这般不讲理,今日却有些反常。 自己在这里半天,他也不问问原因,这便不合常理。 而之前掌柜的说了半天话,如今却不说是仇灏先订了去,可见方才已经说了,却没半点效果。(未完待续。) 第二四零回 针锋对 看掌柜那为难的样子,想来他已经说了是仇灏先订,而杜势不仅不予理睬,甚至还把掌柜的噎了回去,因此才没人再提。 且最后那句“凭来了谁”,也要说道一番,言语中锋芒毕露,摆明了是针对他仇灏来的。 这杜势分明知道今日是他订了席面,这才在这里胡搅蛮缠,以为自己能驱他们离开。只不知杜势请的是什么人,竟让他有如此信心。听他方才所言,竟是南康郡主让他宴请的,想必也是个要紧人物。 然而不巧,今日有承思在,便是陛下也要卖三分颜面。 且确实是仇灏先订的顶楼,这话无论到哪里去说,都是仇灏有理。 仇灏略一思忖,自觉不会落下风,便由着杜势折腾。既然杜势愿意丢脸,就让他继续闹下去罢!反正丢的不是仇家的脸。 可惜南康郡主原本面子就不光彩,坊间对其诸多非议,以后怕又要抹上一笔了。 “不知杜公子请的是什么贵客?”仇灏微笑着问道。 杜势笑道: “可不就是贵客!还是我母亲的面子方才请得动,说起来倒也算是亲戚了。” 仇灏心中狐疑,刚要细问时,门外响了辚辚车声。 杜势一见,立即快步过去,走得竟比跑得还快。 仇灏心想必是他请的人来了,也跟着出去看热闹,心说不知是何方神圣,能让杜势如此不要脸。 看那马车规制,竟也是王府出来的。 仇灏心中忽然有些不踏实。 马车上的人被搀扶下来,杜势恭敬长揖,仇灏见了,忽然有些慌了。 来人正是惠王。 也不知惠王是否认得自己,仇灏先行了揖礼。惠王果然微微一怔,先与杜势寒暄两句,便笑着问仇灏是哪家的公子。 不等仇灏自报家门,杜势先抢在了前头,笑着对惠王道: “这是吏部文选司仇郎中家的公子、仇灏,其姊是东宫眷属,贵为良媛娘娘;其姑丈乃是当朝一品,严仲麟严太傅。” 仇灏心中暗骂,这杜势果然是个小人,时刻惦记着踩旁人两脚,对自己父亲一语带过,偏说了他的姐姐仇良媛,又强调了一番姑丈身居高位。 心中虽然不快,仇灏面上的功夫却炉火纯青。 他丝毫没露出不虞,笑着对惠王道: “晚生仇灏,平日难见王爷,哪想到今日在此得见尊驾,实是荣幸之至。” 惠王听说是东宫的人,却也不怠慢。他笑着赞了仇灏两句,无非是说“丰姿出众”之类的话,虽都不痛不痒,倒把场面圆了过去。 仇灏笑着谦虚一番,之后便与杜势一齐,跟在惠王身后进了望江楼。 惠王一进门,便问杜势订在了哪里。 杜势早等着这句,忙趁机告了状,说望江楼办事不力,一间房订给了两拨人。 “这有何妨?”惠王闻言笑道,“咱们既是后订的,便在三楼罢了,四楼还留给原主。” “望江楼毕竟有错,如此未免太纵了他们。”杜势不甘心,一面主张留四楼己用,一面用眼角轻瞟了仇灏的衣角。 惠王笑了笑,道: “既如此,稍后让掌柜的少算几两银子也就是了,三楼、四楼的,又有什么要紧。咱们便往四楼去罢!” 仇灏又不是傻子,若来的是别家的公子,或是朝上某个大官,他今日他都不会将其放在眼里,更不会把订好的四楼让出去。可杜势请的是惠王,武承思如今就是再怎么得脸,也不好跟自己的叔父争抢。 若传了出去,说武承思自恃军功在身,占了望江楼四楼的位置,让自己的叔父惠王屈于三楼,承思以后怕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仇灏想得明白,他几乎没片刻犹豫,便主动开口道: “王爷容禀!那四楼原是晚生订下的,不过请几个朋友吃酒胡闹罢了,没什么要紧的人,也不谈要紧的事。既然与杜公子的席面冲了,晚生等自然要以王爷为尊,自当让出四楼雅间来。没的说只为了先来后到,便忘了尊卑有别的。” “方才争论了那么许久,倒没听仇公子说起——要早说了是你们订的席面,这事也就好办了。”杜势唯恐天下不乱,趁机又说了几句,“我跟着掌柜的说了那么好些,竟是白费了唇舌,他也不敢做主,倒不如直接跟仇公子说来得痛快。” 仇灏嘴角一扬,看似露出个笑容来,眼神却咄咄逼人,直视着杜势,不紧不慢道: “我瞧着掌柜的说了那么久,恐怕已经提了是我订的席面。杜公子见我来了却不与我说,仍揪着掌柜的不放,我还当真以为杜公子不是为了要四楼的位置,而是因为伙计办错了事不能释怀呢!” 不等杜势开口,仇灏立即又道: “这望江楼人来人往,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看着,我夹在中间,只觉比掌柜的还要为难,倒不知要如何开口劝和,这才不提是我订了席面,哪知竟给杜公子添麻烦了。” 这一番话,把杜势如何无理,如何针对他仇灏,都说得一清二楚。 杜势半晌说不出话来,掌柜的心中愈发害怕。 见二人针锋相对,惠王不过轻轻一笑,接过仇灏方才让席的话,随便推辞了两句,便顺势应了下来。 他惠王是什么人,对方不过是几个毛头小子,一群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罢了,怎能让他们骑到自己头上? 惠王抬脚就往楼上走,杜势慌忙跟着。 仇灏心说送上四楼再下来等人,便跟着也往上去。 他才迈开两步,还没上台阶呢,柳克明也坐着柳府的马车到了。 惠王的马车已经挪开,柳克明从前又只在家中苦读,并不认得惠王其人。且望江楼人来人往,惠王与杜势正往楼上走,柳克明以为是寻常的可人,也就没多留意。 见仇灏似乎正要上楼,柳克明忙快步走了过去,拦住仇灏道: “怎么请了我们来,你自己倒先上去了?承思呢,是还没到,还是要已经上去了?” 才刚说出武承思的名字,惠王便停住了脚步。 他稍稍转过身,站在台阶上打量着楼下的两个少年。(未完待续。) 第二四一回 序尊卑 听说他们请了武承思,惠王停住了脚,一面打量着楼下两人,一面轻声问杜势道: “后来的那个书生气的,是哪家的公子?” 杜势对柳克明虽不喜,却因柳氏一门高风亮节,难免生出几分尊重。 见惠王低声相问,杜势便也压低了嗓音,答道: “是枢密直学士柳正、柳守一家的公子,柳守一、柳克明。月前刚过了州试,开春要参加省试呢。” “哦?”惠王饶有兴致,微笑道,“怪不得一副书生模样,果然是读书人。” 杜势跟着笑道: “这柳守一书读得极好,只是有些呆气。连先生都以为他要考甲科进士,谁知他连乙科也不靠,专要考什么‘三史’‘三经’,也不知为了什么。” 惠王瞥了杜势一眼,轻扬了扬嘴角,道: “你不用苦读,自然不懂得读书人的骨气志向。他怕是要做史官也不一定呢!” 杜势睁大了眼,心道当史官有什么了不起,可嘴上却不敢出口反问。因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杜势略怔了一怔,便“嘿嘿”地笑了起来。 惠王摇了摇头,继续往楼上走了。 待走到三楼时,他竟又停了下来,只看着三楼几个雅间,不知想些什么。 杜势心中困惑,却不敢相问,只得陪着站在那里。 “找一个僻静的,我们就在这层罢!”惠王忽然吩咐道。 “王爷不往四楼去么?”杜势脱口问道,“仇公子刚说了,尊卑有别,当把四楼让给王爷。” 惠王只淡淡一笑,道: “他们既请了奋威将军,我等于江山社稷无功之人,还是莫要占了高位罢!何况楼上原本就是仇公子先订下的,方才是碍着本王的身份,不得不让罢了,传出去倒说本王欺负后生,不守规矩。” 方才你不也顺势应了,径直要上四楼么?杜势闻言不禁腹诽。 想到惠王特意提了武承思,杜势以为惠王所说皆是肺腑之言,当真是因为武承思于社稷有莫大功劳,这才诚意相让。 左右方才仇灏也服了软,被他抢了风头,如今倒不至于霸着楼上不放。更何况惠王已经发话,杜势便是再不想让步,怕也独木难支了。 他吩咐伙计找了个清净的雅间,伙计不敢怠慢,忙找了一间上好的给他们。 杜势进去看时,见那间正好也是朝南,视野颇为开阔,倒觉得不比楼上差许多,倒也不错。 惠王看过也甚是满意。他进去坐定后,便嘱咐店家道: “稍后将仇公子一行请到楼上,也不必多说些什么,只说还是先来后到得好,莫要让人说本王失德。” 跑堂的哪知道王爷为何又要推辞,只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心中却糊涂得要命。跑堂的把楼上的变故跟掌柜的说了,掌柜了只撇了撇嘴,嘱咐他照办就是,多的话竟一句也没说。 仇灏以为要换个地方,忙唤了伙计过来,让人领着他去三楼转转,挑一间最好的排宴。 伙计却没领他上去,只说惠王把四楼又让了出来,稍后请他们还是去四楼就好。 仇灏与柳克明一听便觉不对。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才回过神来,忙去找掌柜的询问清楚。 掌柜的也是为难,他虽看惯了这些弯弯绕绕,今日的事也看得明白,奈何一个都不敢得罪,连句公道话都不敢说。然而如今仇灏问到他了,他自然不能再藏着掖着。 “这杜公子方才并没说他请的是惠王,不然小的怎么都会做主,不等仇公子来,便先把四楼让与他。”掌柜的低声对仇灏道,“他只说自己也订了四楼,唤了犯错的伙计来问,果然是店里的人粗心,记错了仇公子订的日子,说今日没人会用。” 掌柜的口中那个伙计,便是方才同他一起,站在杜势对面的,如今正站在几人身边不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仇灏盯着那个伙计看,情知他有话要说,只是不敢开口。 果然,掌柜的瞪了那伙计一眼,吓得他立即低了头,撇了撇嘴就要走。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仇灏直接叫了那伙计过来。 掌柜的见人已经过来,倒不好再拦了,只不停地给伙计使眼色,生怕他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仇灏心中冷笑,面上却一派和气,轻声问那伙计道: “我瞧着你面生,莫不是新来的罢?” “回仇公子,小的已来望江楼大半年了。”那人不疑有诈,顺口答道。 “大半年了?”仇灏说着眯起了眼,“哼”了一声,道,“大半年你还能犯这种错,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我问你,我要的菜有些早两日便要准备,为何两日前你不去跟杜公子说明白,偏等今日人来了才说实话?” “早几日|我就跟杜公子说了的!” 那人被问不过,脱口而出。 仇灏略直了身子,扬了扬头儿,拿眼觑着掌柜的,似笑非笑道: “这可就奇了。怎么方才竟没人说这事?倒弄得我难堪得紧,竟不知如何是好。如今王爷又把顶楼让了出来,贵店里的伙计只顾着听王爷的话,也不说个缘由,就要把我们往楼上引,这是瞅着我们好说话不成?” 掌柜的闻言嘴角抽搐,瞪了那伙计一眼,却不敢再撵他下去。 柳克明也还罢了,连武承思也甚好说话,独这个仇灏,虽是望江楼的常客,却实在难伺候。偏他手上银子多,又与东宫联系密切,与他相熟的几人一个一个的都出息了,让人更不敢怠慢了他。 见瞒不过他,掌柜的只好说了实话。 原来伙计确实弄错了日子不假,可是那伙计当天就把杜势要订顶楼的事告诉了掌柜的,掌柜的发现有错,立即带了人去给杜势赔礼,说是自己的伙计糊涂,弄错了日子,问杜势是否可以改日,或换到三楼宴请。 杜势先问是谁订了四楼,听说是仇灏,他只冷笑了一声,说自己请的客人望江楼得罪不起,任掌柜的如何打听,杜势就是不肯说请的是谁。 掌柜的无法,问杜势若三楼清了场子,都留给他可否。 杜势略想了想,说了句“你便把人都清了罢”,便甩下掌柜的,径自回府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四二回 跳梁戏 掌柜的以为杜势答应了,没想到今日一来,杜势忽然说要把柳克明等人赶到三楼。 任掌柜的如何解释劝说,杜势只是不肯松口,依旧坚持着要四楼。说三楼已经清了场了,给他们也不委屈。 “这不是难为了小的么?”掌柜的一面学着杜势来时的样子,一面苦笑着对仇灏道,“若杜公子前几日便不答应,或说了要请的是王爷,小的自然会到仇府去,给仇公子赔礼谢罪。可今日人都来了他才说不行,又不说自己请了什么贵客,小的便是请罪也是晚了,实在是为难。” 掌柜的说完,先打量了一下仇灏的神色。 今日的事实在明显,那杜公子与仇公子怕是有仇,方才两人互不相让,连王爷都看出端倪来。到如今仇公子还在打听,也不知是不是谋算着要生事。 可是惠王还在楼上,当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吧? 想到惠王,掌柜的略安了心。既然有王爷坐镇,两人便是不共戴天,今日当也不会在望江楼闹腾起来。 仇灏却有另一番打算。 杜势故意针对他,这是他一开始就料到的,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奇怪的是惠王。 好好一个王爷,讲什么先来后到,分明就是摆摆样子给旁人瞧的。因此仇灏才说要把楼上让给惠王,提出了“尊卑”之说,给惠王一个台阶下。而惠王也乐得下了台阶,说定了要用四楼的雅间,偏往上走的时候就改了主意。 究竟为何改了主意呢? 仇灏想不通。他把柳克明拉到一旁,将心中猜疑说了,问柳克明可知其中关窍。 柳克明本就心思单纯,如今又整日苦读,满心只想做个有风骨的史官,几乎读成了个呆子,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他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只说断不好在惠王头上饮宴,自己几人去二楼便罢了。至于仇灏问的话,柳克明却是一句也答不出。 仇灏无法,却又不想去二楼坐着,只得问掌柜的要方才引路的伙计。 那伙计彼时正在楼上忙活,被掌柜的忽然换下来,心中不禁打鼓,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这才被换下来的。 仇灏见了伙计,问他方才王爷不上四楼可说了什么不曾。 “说定的我们将四楼让与王爷,也说了是因尊卑有别,不便与王爷争抢,怎么你们又把人请到三楼去了?”仇灏问得高明,只说是伙计引错了路,并不说是惠王有心为之。 伙计听了,自然喊冤。 “仇公子可错怪了小的了!”伙计哀声道,“若不是王爷自己要走,小的就是用轿子抬,也不敢把人抬到三楼去。” 仇灏闻言皱眉,奇怪道: “这倒奇了。怎么王爷不去四楼,转而去了三楼呢?” 能到望江楼三楼服侍的,自然不是寻常的伙计,虽比不上掌柜的精明,却也都十分伶俐。 方才惠王的话,分明带着几分酸。 整个儿临水城谁不知道奋威将军武承思原是他惠王带出去历练的?可一场仗打下来,武承思竟爬到了惠王头上,一路被封了将军,而惠王再没什么机会带兵出征。换做是宁王那个性子也就罢了,惠王又不是什么大气的人,心里不记恨才怪。 可这话惠王说得,跑堂的听得也懂得,却不能告诉了旁人。 那伙计打定了主意说谎,只说惠王往上走,发现三楼也是个好去处,又觉得自己分明是订得晚了,如此夺人所好非君子所为,坚持要在三楼寻一间。 “左右三楼也清空了,今日不曾招待人上去,王爷便乐得在那边,说还能少上一层楼也是不错的。”伙计越编越多,竟信口胡诌了起来。 仇灏皱了皱眉,并不作声。 他们是不会再到四楼上去了,然而是在三楼还是二楼,这事他还没想清楚。 三楼便是与惠王一层,少不得要串席敬酒,不能乐呵不说,毕竟也是同一层的,怕也不够尊重。 二楼没有雅间,虽不像一楼这般闹腾,到底也是人多口杂,自己几个说了什么、没说什么,怕都要传出些话去。且众目睽睽之下,便是饮酒吃菜也不能尽兴。 柳克明也知道不能再去四楼,却比仇灏更加束手无策,不知该往哪里去好。惠王看武承思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今日这般做作,十之**是冲了承思而来。 二人合计了一会儿,都觉得就在大堂里等武承思来,由他定夺比较妥当。 武承思数月前去蜀中平乱,前日才班师回朝,昨日即去面圣回奏,宫里赐了宴,至晚方归。 回到家中便看到仇灏的帖子,武承思不禁高兴,想着今日能与大家聚上一聚,倒是满心期待。 约莫到了时候,武承思乘车而来。 车夫眼尖,远远地就看见了惠王府的马车停在望江楼门口,车夫不敢犹豫,立即告诉了武承思。 “是往哪里去的?”武承思面色一沉。 “就在望江楼。”车夫低声道,“这会儿正要撤呢,估摸着人才进去。” 武承思低头想了想,随即命车夫将自家马车赶到僻巷里去,吩咐道: “我眯一会儿,过半个时辰再叫我。” 车夫刚答应了一声,便见武承思已经歪在里头,开始闭目养神了。那车夫不禁觉得好笑,却因时下天凉,也顾不得偷笑,忙将衣服裹得紧紧,抱着膀子在那里计算时候。 武承思眯缝着眼睛,把炭炉往帘子那边踢了踢。 车内有鎏金的小炭炉,又有被褥、皮裘等物,武承思身体底子又好,常年在外征战,更练就了不怕冷不怕热的本事,竟真的睡了半个时辰。待车夫叫醒他时,武承思还怪时间过得太快。 廉王府的马车到了望江楼门口,许多少女不禁驻足。 能在街上走动的,自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因此也没人觉得害臊,都盯着马车帘子瞧,盼着下来的是年少有为的奋威将军。 倒没教她们失望,车上下来的果然是武承思。 武承思身穿一件玄青色圆领襕衫,蹬着一双墨色羊皮靴,外头披了一件白貂皮制的大氅,面容俊美清秀,却难掩勃勃英气。 他下了车,吩咐车夫在旁等着。 才刚走出两步,他便又回头,笑着对车夫说了句: “里头有炭炉,还有个泥金的手炉,你冷了就抱着,不用拘束。” 只是一回顾,不知倾倒了多少女子。(未完待续。) 第二四三回 狭路逢 武承思才刚进了望江楼,便见仇灏与柳克明站在那里,一脸的愁苦相。 “怎么不上去?”武承思随口一问,心中却料到与惠王有关。 仇灏见问,忙把他拉到一边,将定位置的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果然便如武承思所料,那惠王又要搞鬼。 他也只会这些见不得人的招数罢? 武承思心中冷笑,面上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着道: “这也值得你为难么?人家既然让了,我们自然要去四楼了。” 仇灏与柳克明万没料到他会这般坦然,闻言不禁讶然。 武承思轻轻一笑,朗声道: “惠王是王爷之尊,又是我的伯父,虽说我们占了四楼,他老人家屈于三楼,似乎是我们不尊,然而常言说得好,‘长者赐,不敢辞’。他老人家既然发话了,说‘先来后到’,若我们不上去,岂不是敲着锣说王爷不好么?左右也是你先订的,怕什么?如此畏缩,倒像是王爷欺负了你一样!” 武承思说完,抬脚便往上走,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吩咐伙计,让带着他们几人先去惠王那里,嚷着要先给惠王敬酒,听了长辈教诲才敢入席。 仇灏跟在后头就往上走。 听了这一番狗屁不通的道理,他不禁笑在脸上。 承思最是聪明,看着桀骜不驯,实际心里清楚得很,他能说出要上楼的话,自然是有备而来,不怕惠王背后动手脚。 且方才那番话说得那么大声,一楼这些散客多半都听了去,惠王不动手脚则罢,一旦背地里有什么举动,哪怕只是说承思两句坏话,怕都要被人疑心是惠王小气,设了套给武承思钻,回头又恶语中伤。 哪怕只是坊间有人不平,议论武承思此举不妥,并非受了惠王指使,怕也要算在惠王头上了。 柳克明只轻轻叹了口气,便跟着两人往上走。 到了三楼,武承思果然先去给惠王敬酒,听惠王说了半车的话,仍旧神采奕奕,倒像真把那堆似是而非的教训听进去了一般。直到惠王准他告退,武承思才恭敬地行礼退下。 一行人刚上了四楼,仇灏就要笑,武承思忙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噤声。 “今日怕是不能尽兴了。”武承思笑道,“稍后千万别多喝,说错了话可是不好。” 仇灏把武承思的手推开,咕哝道: “你也太小心。且不说街上喧闹,便只说一楼、二楼那般嘈杂,楼下也听不见我们说些什么。” “还是小心为妙,别说错了话连累了家人。”柳克明也觉得要慎言,“若无心听,自然听不见我们说些什么,怕就怕人家有心。” 见他俩都主张小心,仇灏便也听从,不说那些慷慨激昂的话也便罢了。 武承思大咧咧往胡凳上一坐,笑着催仇灏快上酒菜。 “我又不管跑堂,你不催伙计,只催我作甚?”仇灏笑着打趣,也往凳子上一坐。 跑堂的见状便要去张罗,却被武承思叫住。 武承思笑着推了推仇灏,道: “今儿你做东,不是你去张罗,难道是我们这些做客的替你操心么?” 柳克明也早坐了下来,闻言便跟着趣仇灏。 仇灏大呼“哀哉”,到底站起了身子,亲口吩咐伙计上酒菜,二人才许他重新入席。 “也就是你们两个,说要使唤我,我才肯动上一动。”仇灏轻笑道,“换了旁人,我可是理都不理的。” 三人闲聊了片刻,说话间酒菜已上齐。 仇灏既认了做东,自然先站起身来,举杯说了贺柳克明的话,又说了迎武承思凯旋,接着便一饮而尽,复又给自己斟上,重新敬了二人,三人各自饮了一杯。 席间虽也热闹,三人却不敢像往常一样发些牢骚,连自己的雄心壮志也不敢多提,只品着席间菜肴,不时议论几句,又行了射覆令,多饮了几杯酒,待给惠王行礼告辞后,也就各自散了。 早有伙计去找三家的马车,三人下楼出门,马车已在门外等候。 头一辆便是廉王府的马车,武承思上了车后,仇府的马车紧跟其后,停在了望江楼门口。 仇灏命马车往前驱了丈余,将柳府的马车迎了上来,先送柳克明上车离去,自己才乘车回府。 三人各自在车里,却都是一般心思。 虽不是不欢而散,但三人均觉得有些失落、怅然。 今日宴席少了哪个,一眼便能看出,只是三人心里十分清楚,却无一人发问。 武承思斜斜地靠在车内,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原以为今日可以见到武承训,不想他竟不肯出门。 武承训从前曾说,他态度有变只因为仇灏“世故”,武承训不愿与之相交,才连宴席也懒得赴。可今日这般不赏脸,当不是只因为仇灏罢? 便是仇灏再怎么世故,对他们也都一如从前,少时的赤诚或许掺杂了旁的东西,却并未改变。且今日虽是仇灏攒局,毕竟是为了恭贺克明过了考试,他又从蜀中得胜方归,这才凑到了一起。 饶是这样,武承训竟也不肯赴宴。武承思不禁好笑,变化大的并不是旁人,就是他武承训自己。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借口搪塞。 听说今日一局早在十余日前就定好,若不是自己回来得巧,武承训又不肯来,只仇灏与克明两人,又碰上了杜势那个不懂事的,明日传了出去,怕又要让人笑上一阵子。 武承思转念一想,若不是他赶了回来,武承训或许能被仇灏请来也不一定。 或许武承训从来都是躲着他呢? 武承思豁然开朗,却不禁苦笑了半晌:他与承训,竟愈发疏远了。 他不愿想这些糟心的事,便问车夫方才有什么热闹没有。 “如今天冷了,出门的人也都不多,哪有什么热闹呢?”车夫笑道,“只是方才几家的马车都停在后巷,众人聚在一起说话,倒也热乎。” “你没把炭炉抱出去么?”武承思好奇道。 车夫有些不好意思,憨笑道: “奴才怎么敢?虽说是公子恩赏,奴才却不能不顾身份。方才几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也不觉得多冷。” 武承思闻言轻叹了口气,把车内的炭炉又往车帘那边踢了一踢。(未完待续。) 第二四四回 履薄冰 武承思常年在外征战,虽说是个高高在上的将军,真要吃苦时却与一般士兵无异。且他素来待兵士如手足,信奉“岂曰无衣”,莫说同袍同泽,便是同一条裤子也穿得。 这习气竟然被他一直带到了都中。 今见车夫畏寒,武承思便随意将炭炉一踢。他人已经下了车,自用的手炉给车夫抱着也无妨。 然而武承思虽然吩咐了,车夫却只有感激,并不敢逾矩,当真拿了他的东西用。车夫在等人的时候多半是和其他几个车夫说话,即使回到自己的车上,最多也只敢隔着帘子靠近鎏金炭炉取暖,手炉却是一碰也不敢碰的。 武承思起初并未多想,早忘了王府里的规矩,吩咐了给车夫用炭炉,以为他便会如军中兵士一般取了自用。哪想到车夫还碍着身份卑微,竟连抱个炉子出去取暖也不敢。 听车夫说凑在一起取暖,武承思忽然觉得心酸。 他不再问不用炭炉的事,只笑着问几个车夫在一起说了些什么。 众人倒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谁家娶了媳妇,生了个什么样的娃娃,谁得了赏赐、发了小财,谁跟着主子走动、见了世面,并家里老子娘过得如何。 如此而已。 武承思听着愈发难受,索性说多吃了两杯酒,有些困乏,躺着又要睡。 那车夫原本对武承思就十分崇敬,今日见他让自己用炭炉、手炉,心里感激、敬重之情愈盛。听武承思说乏累,车夫只当他一路从蜀中回到临水,身子还没缓过来。 想着武承思在疆场上的飒爽英姿,车夫不由神往,回过神来后则愈发小心谨慎,连口中的号子也轻了,鞭子落在马背上也发闷,生怕惊扰了这位国之栋梁。 武承思听在耳中,只得苦笑了一声。 马车一路缓缓地驶回廉王府,竟极少有颠簸。 回到府中,武承思将望江楼的事说与父亲廉王。 廉王听完半晌不语,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道: “你这又是何必!” 武承思笑道: “我们今日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贺克明过了州试,顺便给我接风罢了。伯父想是怕吵,非要寻个僻静的地方,我们拦也拦不住。想着如此盛情却之不恭,就安然受着了。”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廉王摇了摇头,一脸无奈,“明日我就奏禀圣上,待你满了十七,便让你单独开府去罢!如此也算是名正言顺,你行事也可以少顾忌一些。” 武承思垂了眼睑,并未立即拦着父亲,但他也实在没想清楚。 开了将军府,他就不用受廉王府的诸多辖制,旁人见到他,首先会想起的就是他奋威将军的身份,而不是廉王府的二公子。彼时武承思可以与一众朝臣郡王平起平坐,于他在外行走确实方便许多,也可少受些窝囊气。 譬如今日之事,他就大可直接上四楼去,不用稍有为难。 只是一旦开了府,难保不被人忌惮。 兄长武承知也还罢了,毕竟是个谦谦君子,当不会为了他分些财产便与他反目。即便兄长不愿将应给的那份给他,有意克扣一些,武承思倒也不太在意。左右他自己的俸禄和赏赐也够吃一辈子,公中的东西便是尽数不给也都无妨。 然而外人心中如何想,可就不一定了。 比如惠王之流。 武承思一旦以将军之名单独开府,诸如惠王一类嫉妒武承思军功的,只怕会更看不过眼,以后许是要愈发用心地给他挖坑设套了。 惠王那人心思多、心机重,于带兵打仗虽有些本事,却不及武承思良多。因此二人一同出征时是惠王挂帅,回头论功行赏时,他却败给了武承思。自灭了虞国后,陛下更是把惠王养在都中,不让他再带兵出去,而武承思屡战屡胜,无异于给惠王火上浇油。 想起今日在望江楼的模样,虽明知惠王是他伯父,武承思还是难免心生不屑。 若自己开府出去,以后当先以朝臣相论,再叙叔侄人伦。 且一年多后他就满了十七,要开府也是在那时。 怕彼时武承思军功累累,真的无需对惠王稍作退让了。 可心中即便不屑,如此张狂行事却不可行。武承思考虑了半晌,总算拿定了主意。 “父亲急什么?”武承思笑着拦道,“怎好为了这事就去禀奏陛下,倒像是告伯父的状一般。待到了年纪,陛下赏赐了府第,我自然要开府出去。若陛下没提此时,咱们自家分割了也就罢了。” 廉王也觉得两难,开府与否与武承思都有利弊。 怪就怪陛下心思重,忌惮着宁王、惠王,却把承思推了出去挡刀。 廉王见武承思自己拿了主意,先是再三与他确认了一番,之后便由着承思的主意放开此事不理,暂时不提开府之事了。 至于儿子行为有失,占了伯父楼上的雅间,廉王也当没发生过。 此后数月,廉王竟不肯登惠王府的门,连世子武承知也被廉王嘱咐了一番,让他暂不与惠王府来往。若廉王府的人去了惠王府,难保外头会传出话来,说武承思行为有失,廉王与世子亲自登门给惠王赔礼。不如全家做个无礼的模样,由得外人议论。 或许有人觉得他们可怜也未可知呢。难保不会有人传出话来,说不肯来往是因惠王故意令武承思为难,廉王府上下被惠王气着了,故意疏远那个小肚鸡肠的王爷。 至于那些议论都是谁传出来的,不用细想也可知。 如今且说望江楼小宴当晚,武承思将席间诸事说给父亲廉王。 廉王素来心细,见承思从头至尾没提武承训一句,便知武承训并没赴宴。他略想了一想,大抵也猜得出个缘由,因此也没开口问承思。 武承训为人如何,承思既看得清楚,廉王断没有看不明白的道理。他对承训性情的了解,怕宁王那个做父亲的也不能及。 既然不肯赴宴,十之八九是厌烦了这几人。廉王细数了去,发现三人竟无一人能让武承训甘心结交。 宁王府世子书房里,武承训正看着手上书籍,心思早飘到了一边。(未完待续。) 第二四五回 不速客 武承训看着手中的《孟子》,已有两炷香的工夫没翻一页。 他早发觉自己走神,却任由自己继续神游太虚。 今日仇灏亲自来请,他本来不忍拂意,然而当仇灏提起承思的时候,武承训的腿忽然沉了下去,好似铜铸铁打的一般,再也挪不动一步。 之后,他想起了愈发世故的仇灏,想起了已有功名在身的柳克明,忽然觉得没什么脸面去望江楼。 说起来,人家是将军、是举子,自己又是个什么? 虽然有仇灏垫底,可武承训愈发不甘:难道他竟沦落到要与仇灏论短长的境地了么? 武承训却想越不爱动,干脆任了性,把仇灏又请了出去。 看着仇灏离开,还没等身影消失在院中,武承训便冷冷地把门关上。 席间四个人,说起来他最风光,可这风光是因为他的世子身份,是因为他娶了一个高阳国的二王主,太子妃的同胞妹子,并不是武承训自己挣来的名声。 此后武承训愈发苦读,待阳筱也就如待客人一般,恭敬有礼,却又不卑不亢,偶尔行房也是客客气气,让人觉不出什么乐趣。 阳筱心事重重,虽察觉到武承训态度疏离,却也懒得理会。 已经两个月了,她整日都在想阳曦的事,越想心中越觉难过。阳筱几次提笔,想要给高阳那边去一封信,却怕再惹得众人伤心,又怕阳楌回信责骂于她。 骂一顿不要紧,她觉得自己也实在该骂,只是如此书信往来,骂过了必定就算了,她想要求得阳楌等人的原谅却是不能。 阳筱整日担心,只等着高阳讣告入燕。 算算时候,最多再有一月,高阳报丧的国书也便该到了。 高阳国里,阳楌心中甚是为难。他寻思了良久,终于还是没写信通知阳筠姐妹。 怕是母亲做了什么事,让阳筱难以释怀吧?阳楌虽替阳筱找了如此妄为的理由,却不能轻易原谅她。筱儿这般冲动恣意,行事如此不周全,害了父亲性命,阳楌心中也实在过不去,无法再与她有什么联系。 反正已经是天各一方了,从此便当是路人,倒也没什么要紧。 令阳楌整日忧心的,是阳槿对高氏的态度。 自从父亲薨逝,阳槿便时常跟阳楌提出要独宿,说自己不愿再在高氏房中。然而即便面对阳楌,她也只说是因觉得不方便,并不说是不想看见高氏。 “母亲房中毕竟有限,我如今也大了,需要使唤的人又多,有时候一屋子人堆在那里,实在张罗不开。”阳槿商量道,“何况阳枍还在母亲房里住着,平时行动不便不说,偏我又要潜心学针线,又要静心练字,想要专心做事也是不能,总要被他打搅了去。” 起初阳楌还撑着,不肯轻易松口,后见阳槿对高氏爱答不理,就差出言相讥了,阳楌便不得不应了。 高氏似乎也因此烦心,阳楌便顺势答应了阳槿。高氏听阳楌回这事时,只抿了抿嘴,半晌没说一个字。 阳楌见状更不敢再拖,把阳槿、阳杺都迁出来。 阳槿要了阳筠从前的屋子,阳杺则被安排到了阳筱旧居。 转念一想,把二人迁出来或许也是好事。 如今阳槿实在不成体统,说不定哪天高氏又惹了她的眼,阳槿心中气不过,就要闹出大事来。不如趁早分开,免得高氏哭阳曦再被她瞧见,又要冷嘲热讽一番,传出去让人笑话。 自阳曦与高氏争吵自刎后,阳槿对高氏就十分冷淡。阳楌看不过眼,几次出言教训,骂也骂了多次,苦言相劝也有几回,阳槿就是无动于衷,依旧冷着脸对待高氏。 有时高氏在那说话,阳槿就在一旁冷笑。高氏偶尔提及阳曦,阳槿抬脚就走。 只有一次她被阳楌拦住,没能立即走出去,便只闷在那里不作声。 高氏偏没个眼力,还在那哭丧不停,又说自己要跟了阳曦去。 阳槿闻言,只愣愣地瞪了高氏半天,见高氏还絮絮叨叨,阳槿登时就黑了脸,丢给高氏两句嘲讽的话,甩了袖子就出去了,让阳楌和高氏十分难堪。 高氏心虚,自然知道阳槿猜着了阳曦之死有隐情,因此虽然阳槿对她不敬,她却不敢在阳槿面前说什么。高氏生怕惹急了阳槿,会逼得她把所知旧事都抖搂出来,因此竟连教女也不敢,只能背后数落人。 也不知阳槿从哪里知道的,看阳楌的样子,分明也是知道一些,只不知二人知道多少。 日子久了,连阳杺、阳枍也觉出不对来。 阳杺倒还罢了,毕竟早就懂事,与阳槿又亲密,只时常觉得为难,倒没说过什么。 阳枍可是个生事的主。 他早就看出阳槿不喜欢他,如今见阳槿对高氏冷淡敷衍,高氏心中愤懑却不敢言,哪里还能忍得住? 也不管有人没人,会不会让人笑话,阳枍突然冲到阳槿房里,就那么直接问到阳槿脸上,指责她对高氏不尊重。 “母亲哭了好几回,时常跟我说活着没趣,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尊重她,不如跟着父亲去了呢。”阳枍恶狠狠地等着阳槿,直着脖子嚷嚷,气得脸都红了。 阳槿只冷冷地看了看阳枍,转身去自己书房里练字去了。 阳枍气得直跺脚,才刚要追上去,便被高氏遣人来叫了回去。 阳槿吩咐宫人莫要再放了阳枍进来,仍旧自顾自地练字。 她狠狠地写着大字,反反复复只有一个“阳”字,手酸了也不肯停,连笔都写坏了两支,一边写还一边流着泪。还是阳杺过来探望,阳槿这才住手的。 才一进门,阳杺便看见阳槿满面的泪。 阳杺虽然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她走到书案旁,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阳槿方才写的字。 “姐姐的字愈发好了。”阳杺微笑着柔声道,“我连小楷都写不利落,姐姐竟能写大字了。” 阳槿闻言住了笔,指了指刚写完的那个“阳”,不冷不热道: “你先看清楚了,再告诉我哪里写得好?” (未完待续。) 第二四六回 寒彻骨 见阳槿语气不善,阳杺不禁有些为难,自己先羞红了脸。 她确实是没话找话,可姐姐从前并不这样,即便她再怎么无理,最多不理会也就罢了。今日竟然如此直接拆穿,也不知姐姐在哪里受了什么气。 话一出口,阳槿便有些后悔。她恨自己太过急躁,让阳杺跟着难堪。 可要她跟阳杺道歉,阳槿却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这么些日子一来,她想要找人说说心里话也是不能,只有阳楌知道她的心事,偏阳楌只会训斥她,不将事情告知,更不能理解她心中的苦闷。 因此,阳槿的心中憋着一股恶气,一直没能撒出来,时常会忍不住顶撞别人两句,似乎非要如此才能舒坦一些。 她倒也不想如此,只怕再这么憋下去,自己还没憋坏,就先把身边的人都得罪了一遍。 阳杺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阳槿有心道歉。 毕竟是自己同胞姐姐,便是态度稍有不好,阳杺也不好露出不悦,更不该出言指责或记在心里。 且她今日过来,就是想诱阳槿说话。 姐姐憋着心事,阳杺看得清楚。因怕阳槿憋出毛病来,阳杺这才特意来探望她,想要诱她把心事讲出来。 阳杺轻轻握住阳槿的手,低声问她究竟为何如此急躁。 “父亲已经去了,姐姐再怎么思念父亲,也是见不着的了。” 阳杺说着,不禁鼻子一酸,两颗泪忽然落了下来。因怕勾着阳槿愈发伤心,她赶忙止住了哭,用帕子把泪拭了。 阳槿似乎没留意,呆愣愣地看着书案上的“阳”字。 阳杺心中感慨,面上不得不强作开朗,微笑着对阳槿道: “虽不知父亲为何要舍下一切,只是父亲生前最疼爱咱们,虽一时想不开,如今也必然想开了,此时怕是还看着这里呢,不会真的把咱们丢下不理。姐姐这般伤心自苦,父亲见了只怕要跟着难受。” 阳杺一边说着宽慰的话,一边拉着阳槿往一旁走。 书房东边靠墙搁着的两张朝西的胡椅,阳杺拉着阳槿过去,让她坐在胡椅上,自己则坐了另外一张。 待坐定后,阳杺便开始打量阳槿。 阳槿呆愣愣的,由着阳杺拉着她,也不见她哭,也不见她开口说一个字。坐下了也只是发呆,不见一丝生气。 阳杺见状,不免又是着急。 “姐姐憋着心事不说,只自己生闷气,怕要憋出病来。”阳杺试探道,“若可说与旁人,不妨讲给我听。我虽笨拙,话还是能听得懂的。” 阳槿闻言,往阳杺那边扫了一眼,眼神却慢慢吞吞,打不起什么精神。 阳杺抿了抿嘴唇,低声道: “若有什么不好让外人听的话,姐姐也可放心说出来。我素来嘴严,今儿在这里听过就罢了,断不会传出去让人知道。” 阳槿嘴唇翕动,终还是忍住了没开口。 她早就缺个人来陪着说话,然而毕竟还是不好开口。 一来高氏是二人生母,议论高氏的话不该由她说,更别提在阳杺面前议论;二来阳杺是否可以理解自己,阳槿心中也没底,万一阳杺跟阳楌一样偏袒高氏,自己心中岂不更憋闷不平么? 阳槿也不打发阳杺,由着她在一旁坐着,自己也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发起呆来。 刚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不该责怪高氏。即便高氏有千错万错,终归是她的母亲,阳槿没有资格议论,也不该心生不虞。 若这样的心事被人知晓,怕都要说她不孝罢? 可她就是不能原谅高氏。 这种怨恨是从何时而来,因何而起的呢?阳槿细想了想,渐渐理清了头绪。 说起来,阳曦自尽次日,高氏进世屋哭灵,阳槿便莫名地觉得不自在。彼时她以为自己心中有执念,将父亲的死怪在了高氏头上,这才不愿理高氏,看也不看一眼。 她心中虽有怨念,然而高氏毕竟是她生母,阳槿心中反复劝着自己,告诫自己不该如此,气了一阵子也就淡了。 直到后来被阳楌训斥,阳槿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愈发不想看见高氏。 阳楌先是说阳槿为人子女,不该对父母心存怨怼,接着给她讲了阳曦自尽当晚的事,说高氏几次闹着要自尽,好容易才被人拦下来。 “母亲心中有多懊悔,你还不知道。”阳楌责骂一番后,耐心劝阳槿道,“当时母亲嚷着要殉葬,闹得十分厉害,内室里围着七八个侍女,谁也不敢出去,生怕一时没看住,让母亲寻了短见。后来一见母亲坐起身子要穿鞋,众人就赶忙上前将人按住,闹了大半夜也没安生。” 听阳楌说前头的话时,阳槿还隐隐自责,听了后面的话,她猛地醒悟过来。 高氏根本就没想死! 哪有要寻死的人还记得穿鞋的? 高氏要是如阳曦一般,换了身干净的素色衣裳也就罢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头发都没说要梳,难道还有心思穿鞋么? 阳槿抿着嘴不说话,由着阳楌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不免又想起那日哭灵的事来。 当时高氏闹着自尽,也是先嚷了一声,并不是一头奔过去撞棺。 再说阳曦入葬那日,高氏也是哭着喊着要殉葬,可她身边早围了一群人,都盯着她怕她出事,哪能给她殉葬的机会?话才出口,便有人将高氏紧紧拉住。 阳槿越想越心寒。 若自己害死了至亲,怕一时三刻就悄悄自尽了,断不会嚷嚷出来,更不会在事后认真和人唠叨,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曾有心寻死。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高氏却天天挂在嘴上,还不是为了图个名声,怕当日的事传开,众人都怪在她的头上么? 彼时有人拦着,如今可没人拦了,真那般悔恨,还有心思跟人数落阳槿态度不佳么?随随便便就能如愿。 阳槿虽然想得通透,心中却蓦地疼了起来。 母亲竟这般不堪,若说是母亲惹恼了父亲,逼得父亲自尽,阳槿深信。 不管父亲为何而死,如今看来,都是不值。 然而这些话她只在心里想过,连阳楌屡次责骂,阳槿都只默默受着,一句也不反驳。 也不知是可怜自己,还是念着母亲生养的恩情,阳槿心中虽恨,却不愿众人都厌弃高氏,更怕高氏真的跟着阳曦去。(未完待续。) 第二四七回 欲语难 冬月里,高阳国的讣告终于入燕。 摘星和采月听见了,竟不约而同想起阳筱这两月的异常,心中均十分不安。 采月虽然愚笨,却不是傻子,只是嘴拙口快而已。至于摘星,更是一个有心人,比旁人要沉得住气一些。 讣告说得清楚,阳曦是九月里薨逝的,算算日子,正是阳筱进东宫前几日。 好巧不巧的,阳筱往八凤殿走了一遭,红着眼睛出来,之后便一直闷闷不乐,若不是因为知道了阳曦的死讯,还能是因为什么? 讣告抵燕这日,阳筱将二人叫了过去,告知了阳曦的死讯。 摘星倒还罢了,不过有些伤心,流了一会泪,采月哭得倒凶。 因心中有所疑惑,也怕采月把阳筱给哭烦了,摘星忙告了罪,带这采月回到摘星自己的房中,又拿帕子又倒茶水,轻声哄她不要乱了规矩。 “夫人哭得,你我可哭不得。”摘星轻声道,“你我都是陪嫁入燕的奴婢,哪敢还惦记着旧主?私下里哭一会子也就罢了,千万不敢在人前落泪。” 采月哭声渐止,却仍旧淌了半晌眼泪。 待泪也稍稍止住之后,她才叹了一口气,问摘星道: “你说,国主那么好的人,怎么忽然就没了呢?” 摘星有意提醒采月又失言,但看她哭得伤心,一时也不好开口。左右也是在自己屋中,失言也仅此一回罢了,若采月再有错失,自己再提点两句也不迟。 “国书里说是急病。”摘星轻叹道,“我瞧着高阳国主平日身子也是好的,许是痢病一类罢?这人生无常,对众人皆是一样,哪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呢?许多时候,偏是那些恶人活得更久一些。” 采月并没意识到摘星称阳曦为“高阳国主”。 她略想了想,不知摘星口中所说“好人”“坏人”要如何界定,但她也不纠结于此事,继续议论其阳曦之死来。 “我瞧着国主身子也是很好,且高阳又有长老,又有巫医,更有许多医官在那里守着,便是痢病,也不难治罢?” 采月说着,略顿了一顿,忽然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怎么我觉得夫人早两月就知道此事了呢?就是九月廿二那日去东宫,太子妃殿下把咱们支开,只留了夫人在正殿里头,二人说了半晌的话。待夫人出来,虽重新匀面敷粉,却仍旧看得出是哭过了的,鼻尖红红的,眼睛也肿得好高。” 摘星也早想到这点,却不敢宣之于口。也因如此,她才怕采月哭丧令阳筱心烦,急忙把采月拉了出来。 听见采月也说怀疑,摘星未免有些懊恼。自己方才拉了采月出来,似乎有些欠考虑了。阳筱跟个人精一般,最会察言观色,保不齐现在已经知道她有疑心。 若被阳筱怀疑了,之前一番“投诚”也就白费了功夫,下场依旧难料。 摘星听见采月说,忙正了颜色,轻声呵斥采月慎言。 “这屋里只有咱俩,我才敢说心里话,在人前自是一句也不敢说的。”采月眉头似蹙非蹙,眼中有三分怅然,竟当真不再说话,就那么发起呆来。 摘星见了,心中又有些不忍,她迟疑了片刻,终于下决心开口。 “你说的我也曾疑心,只是夫人不提,这事你就要当做没有一般,跟我也不该说这么许多。”摘星摇了摇头,颇为无奈,道,“你也该有些城府了,才刚说哭就哭,也不怕烦着夫人。” 采月知她言下之意,闻言不禁瘪了嘴,心中生出两分惶恐、两分忐忑。可她的性子终究是憋不住话,尤其摘星对她说了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采月哪里还会对她隐瞒? 几乎想也没想,采月就问出口了口: “既然夫人早知此事,为何不告诉咱们?” “夫人提前知晓,并不告诉你我二人,也是规矩如此。咱们既已入燕,往事便该都抛诸脑后,哪有还为高阳国主哭丧的道理?” 采月眼圈一红,低声道: “国主待人那般好,就为了二公子泼了我一身热汤,还掀了桌子给高夫人看脸色。我心中感激,乍闻此事难免伤心。” 摘星有心说阳曦掀桌子并不是为她,却终还是没说出口。不管怎样,阳曦是个好人,这话倒是不错。 而阳筱知晓阳曦已死却瞒着她俩,断不是为了所谓的规矩。 凭摘星对阳筱的那点了解可知,阳筱从来不是个死守规矩的人。 见采月一副懵懂模样,摘星不禁有些焦急,生怕采月一张嘴误事,恐有一日要连累自己也未可知。 她略一思忖,决意训诫一番,便沉了脸色,顺势劝采月道: “夫人要怎么称呼、怎么伤心,都不会有人非议,你我如今已经是宁王府的下人,方才你也太不忌讳,怎么还称高阳国主为‘国主’呢?旁人高看我们一眼,只因我们是夫人陪嫁,是高阳王宫里头出来的,你我心中却不敢如此想。你从此定要慎言,时刻记着自己是宁王府的奴婢。” 采月有些委屈,可摘星说的道理不错。她认真地看着摘星,点头应了下来。 自此,采月愈发敬重、信任摘星,而摘星因心中有所猜疑,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阳筱也猜到她二人会有疑心,可她并不甚在意。 一来阳筱有心悔过,又有几分泄气,竟觉得旁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都是应当,哪怕阳楌忽然来信要她偿命,阳筱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 二来,左右摘星两人也没乱说话,便是心中有猜疑又能如何?又不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自己也不是专为了逼死叔父才写家书,她俩也不至于打抱不平到如此。 猜疑管得了什么? 这天下之大,猜东猜西的多了去了,自己还猜疑了高氏那么久,到头来不也是一场空么? 收到讣告之后,阳筱难免又伤心了十数,所幸她早就知道阳曦已死,已为此事伤心了近两个月,如今倒不至于整日恹恹。 她只是不知自己是否要写封信回去给阳楌。 毕竟讣告入燕,自己若装聋作哑,怕更要让阳楌误会她是成心吧?(未完待续。) 第二四八回 敬如宾 阳筱觉得为难,无论是否与高阳联系,总是有些不妥当。 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太过任性,做事欠考虑,有此一报也是应该。 武承训听说高阳国主薨逝,只每日安慰阳筱几句,并不见他有何关心之举。阳筱落泪时,他倒也能在旁递帕子,并不见有一丝不耐烦。 宁王妃马氏见了,时常要训诫武承训几句。然而武承训听母亲训话时十分恭敬,答应得也是相当利索,回头却仍是我行我素,依旧不会说半句温存的话,也不会想法子逗阳筱开心。 马氏无法,只得时常叫了阳筱过来相陪,甚至亲自去阳筱屋里说话,唯恐阳筱心中失落,对武承训生出怨怼来。 阳筱对武承训本就没什么奢望,全不指望他能知冷知热。如今她又心烦得厉害,巴不得整日闷在屋里,不受旁人搅扰。二人这般相敬如宾,对她而言倒也不错。 腊月里,武承训的心思愈发不在阳筱身上。 前几日武承肃曾托人告知,开年要他入朝,并许了他一个正七品的吏部司勋员外郎的官职。 自己的志向虽是做个威风凛凛的将军,然而他于兵法上所学甚少,演兵、带兵的经验更是一点也无,武承训不得不屈从于现实——即便再不甘心,也要以文官入仕。 与行军作战完全无缘的将军,自古以来怕就不多了。 武承训想着自己的境遇,忽然觉得可笑。 然而任他如何不甘,却苦无旁的出路,也只有如此才能出头。转念一想,来日出头了,谁知道有没有带兵的机会? 如此想着,武承训心中舒坦了好些,每日也恢复了一些宁王世子该有的神采。 而自从听到了消息后,武承训待阳筱便比从前好上许多。原本每日早、晚二人给宁王夫妇问安,现如今竟加了一条:武承训每日作、息之前,必然要对阳筱嘘寒问暖。 阳筱整日在宁王府里,并不经常出门,偶尔出去了,不是去东宫里谈往阳筠,便是哪家王公贵族的府上有喜事或筵席,前去赴宴、送礼、应景的。而她已有十余天未进东宫,因此阳筱竟不知道武承训开年便要入朝。 见武承训改了态度,她心中当真好奇不解。可她无法开口相问,倒像是得寸进尺一般。 对于武承训的好,阳筱只默默受了,待他也比从前亲热了一些,为人妻子的本分也做得更好。 马氏乐见其成,将武承训唤过去夸赞了两句。 阳筱听说,便以为武承训的变化皆因马氏劝诫,对马氏不觉亲近了两分。 八凤殿里,趁着身旁无人,武承肃将自己的安排对阳筠说了,并问阳筠意见。 “都安排妥当了,又问我做什么?”阳筱轻笑道。 “你若觉得不好,或筱儿觉得官职太低,换个位置给承训也无妨。” 阳筠漫不经心,亲自给武承肃斟了茶,接着方才的话,道: “筱儿不会在意这些个,便是世子以后只做个闲散王爷,于筱儿来说也是一样,我自然也不会挑剔。且世子一入朝便在六部,又是吏部司勋,掌封爵命官,已十分难得了。依我说,我只指望着瑄哥儿就是,宁王世子未必能为我所用。” “他只要能为我所用即可,外头人看着,却是冲着你的面子。”武承肃说着轻笑。 阳筠抿嘴一笑,嗔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茶盏递了过去。 武承肃接过,轻啜了一口。那茶入口清苦,细品之下才有一丝甜味,应是“晚甘侯”无疑。 他细细把玩着犀角抠的茶盏,好奇道: “茶叶倒还罢了,这水是什么水?” 阳筠微笑着答道: “前几日初雪,让人从松针上收的。味道太重了些,只是贵在稀罕,只够喝这一回的,再要也是没了。” “我倒觉得味道不错。”武承肃说着又饮了一口,把犀盏递给阳筠,感慨道,“松柏之气不同寻常,只是未免厚重了些。你是女子,又素来清净惯了,不喜欢也是自然。” 阳筠将犀盏里的茶水也啜了一点入口,不禁微微皱眉,茶水入腹后才开口道: “我倒也喜欢松柏之气,要么也不会巴巴地让人收这雪来。只是味道太重,倒冲淡了茶香,莫不如直接煮了这水来喝。所幸只是秋茶,不值得什么,不然倒让人心疼茶叶。”过几日雪大了再收,便没有这个味道了,到时再请太子殿下来八凤殿品茶。” 武承肃闻言笑道: “如此可就说定了?过几日大雪我便过来,你可不要忘了今日之约。” 阳筠抿嘴笑道: “哪有当日就来的?殿下怎么也要等几日,待雪水化好了才来罢?要那般着急,不如抬了炉子去树根子底下煮,还怕解不了渴么?” 武承肃被奚落了一番,也好不懊恼,与阳筠又说了两句闲话,便说起年下各宫的分配来。 诸如衣料、炭火之类,阳筠早分配妥当,便叫坠儿取过册子来,与武承肃一一说了。 武承肃本不欲教阳筠细说,阳筠却不肯敷衍,硬拉着他把一本册子看完了。 “各宫的赏银倒是没放,还是殿下亲自放妥当一些。”阳筠说着,从坠儿手里拿过另一本册子,递到了武承肃的面前。 武承肃不消细看心中也清楚,那上头必是各宫各人一年的奖罚记档,无论主子奴才,上头都记得清楚。 年节赏银虽按入宫的年限并现时的品阶来定,并不因犯错而或减,这个过场却不得不走。 武承肃拿了册子,随便翻了一翻,便将几个有子嗣的女眷点了出来,让额外赏赐些绸缎料子并珠玉首饰。阳筠恭声应了,着坠儿记下,待都加上去后才将册子送去崇仁殿。 腊月初十,将要休冬假时,宫里忽然传出消息,说陛下有意开年便立瑄哥儿为东宫世子。 虽然瑄哥儿册立乃是众人意料之中,以为不过早晚而已,然而一岁便入主崇教殿,毕竟嫌早了些。因此这话一出,朝野均为之震动,虽未掀起轩然大波,浪却一个接着一个。 首先为之烦心的,当属卫懋功与钱皇后。 钱皇后也还罢了,如今慈元殿式微,她难免有些灰心,且自己身旁的内鬼还没查出个端倪,东宫之事非她所能及。 卫懋功却烦得要命。(未完待续。) 第二四九回 十传百 当初争夺东宫主位,卫氏虽没能争到太子妃的位置,毕竟比钱氏好了太多:卫氏女成了太子良娣,入宫不久便有身孕,接着顺利产下一子。 而钱氏女连东宫的门都没望见。 原以为帝后相争,太子妃的位置空悬,卫氏女母凭子贵,也会顺利入主八凤殿,然而好景不长。 陛下忌惮外戚,怕有人动摇他武氏江山,竟不远千里求了个高阳王主来。 如今看来,这位高阳王主作用倒是不小,既挡了士族门阀的路,更为陛下笼络了民心。 武岳如此忌惮外戚,说到底还是钱皇后作孽,让武岳对她心生忌惮,连累得卫氏也被打压。 腊月里传出开朝便要立东宫世子,这消息对卫懋功来说实在是个打击。如此一来,阳筠的位置势必更稳,即便害了阳筠,总还有太子妃嫡出的武存瑄在,卫良娣所出的瓀哥儿依旧难继大统。 除非太子妃和武存瑄一齐薨逝…… 卫懋功冥思苦想,东宫里总还有自己的人,尤其是几个得力的,都是隐藏最深的,应该还没被太子除去。 可武岳开朝就要降旨,昭告天下,如今又是年下,杂事本就多,每日又都是迎来送往。而今年比往年又更不同,正是大比之年,明春开朝不久又要取士,眼下各氏族门阀都在拉拢举子,卫懋功也忙得脚不沾地,每晚睡不了两个时辰,便是有什么好主意,也是分身乏术,有心无力了。 为了隐藏自己的那几个暗桩,他不敢与卫良娣多通消息,竟已许久没再联系了,既不知卫良娣现今如何,更不知东宫里有什么新鲜消息。 也幸好是要过年,卫氏可以借着往宫里送年节礼的工夫,看能否夹带些消息进去,与卫良娣通通气。 陛下有意立瑄哥儿为世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守门的听说了,告诉了巡夜的,巡夜的知道了,告诉了库上的,库上的转告给服侍的,服侍主子的自然要把这天大的消息告诉自家主子。因此一传十,十传百,没两日工夫,竟传遍了整个儿东宫。 当日武承训和阳筱奉召入东宫来,也传了消息,而落在武承肃耳中时,已是隔日了。 丁鑫战战兢兢来报,说宫里有不少关于太子妃的议论,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 据议论说,联姻之人之所以选定了宁王世子,是因为世子为人怯懦,容易被阳筱拿捏,而宁王又有军功在身,军队里怕还有人愿意效力。 武承肃听说并未太过留意,以为是得知阳曦死讯那两日,自己接连宿在八凤殿,因此惹了什么人嫉妒阳筠,想着过几日自然也就消停了。 宫中的议论从来如此,总会有新鲜的消息出来,旧的便会被人忘了。 哪知事情远没那么简单。 没多久,又有人说起“天裂”一事,本来说阴盛阳衰,后忽然又传出乡间有“牝鸡司晨”,说帝后不和,钱氏自然无法主政,能应此天象的便只有太子妃了。恐怕他日太子登基,阳筠就要效法前朝女帝,篡夺大燕江山。 此时武存瑄要被立为世子的消息已出,传话者说得头头是道,当真是煞有介事的架势。陛下的心意无疑加重了众人猜疑,让原本的无稽之谈忽然变得可信了。 宫里的议论愈发不像样子,不过两日工夫,阳筠便成了居心叵测的妇人。 武承肃听见这话的时候,气得想要杀人。 他命丁鑫彻查,查出来的一律严惩。 丁鑫办事倒也利索,不过三四日,便揪出了十余个传话的宫人。可任他怎么查问,却找不到最初造谣的那个。 每个宫人被问话时都说是从旁人那里听的,丁鑫自然让他们指证是何人,想要看话是由哪头起,可众人指来指去,竟还是这十余个人。 总有一个是开头的,但问话的结果,却是一个无源无尾的圈。 丁鑫问过了武承肃后,对众人上了重刑,以为严刑拷打之下必然有人会说实话,可众人乱咬一通,还是这几个人,再牵不出旁的人来。丁鑫实在问不出来,只得如实回禀武承肃。 武承肃这才正视这场议论。 本以为是哪宫的娘娘嫌日子清闲,要找些事情做,没想到竟这般棘手,全查不出个究竟来。 都说“空穴来风”,那还不是因为洞中幽深之故?看来这一回的事也有高人。 只不知这高人意在东宫主位,还是在于这大燕江山。 丁鑫一番捉拿拷打,东宫自然噤声。然而宫里的人虽不敢再议论了,话却传了出去。 各宫服侍的告诉了膳房的,往来送菜送粮的听膳房的人一说,出去显摆自己懂得大事时,自然要漏出去几句。 传话从来比什么都快,不用等到开年立世子,大半个临水城便都知道说辞了。届时恐怕要有不少愚人跟着动摇,以为阳筠势必祸国殃民,那会儿随便来个什么奇异的天象,都会被算在阳筠头上。 武承肃细想了想,心知拿住的十几个宫人里头必然有外头人的暗桩,或许还不止一个,因此才会问出一个乱七八糟的圈来,而非明朗的一条线。 他嘱咐丁鑫妥善看管这些人: “一条性命也不能折了,千万看住了。” 丁鑫闻言并未多问,心中虽然有些不解,却直接答应了下来,照着又吩咐了下去。待到晚上无事时思忖一番,便也知道武承肃的用意,此后几乎每日都过问一番,生怕忽然死了一个。 武承肃这边也忙着开科取士之事,又有年节往来,又有偌大的东宫要他照料,又有皇宫需要应对,比卫懋功更忙上几分,因此只得先将此事按下,待过了十五才好细查。 阳筠听到这些消息时半晌都不吭一声,接着径自进了书房,也不让人侍候,也不准人进去,连研墨都是自己动手。 坠儿、珠儿几人在外头,十分担心阳筠,以为她会因此烦心。然而阳筠有命在前,几人守在书房门口大眼瞪着小眼,竟无一人敢进去打扰。 阳筠挽了衣袖,一下一下重重地研着墨,盯着砚台沉思。(未完待续。) 第二五零回 一传十 阳筠挽了衣袖,一下一下地重重研着墨。 先时是个圈,研久了,便是一片混沌。 然而无论如何模糊,最初总是有一个起始的点。 丁鑫问也问了,打也打了,却依旧问不出个什么来,这其中势必有些阳筠他们忽略了的。 严刑之下仍旧不招,要么是没得招,要么是不敢招。 除非是暗桩和死士。 阳筠停了手,将墨搁在砚台一边,取了帕子擦干净了手,接着铺开一张纸,沾了笔,提笔之后却迟迟没落下,就那么呆立着想起事来。 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了,遇事想不清楚便要研墨,静下心来细细琢磨。 若还不能想明白,她便会取一张大纸,在上头随意写写画画,把自己的猜测全都写上去。 这样写的结果多半是乱糟糟的一片,可就这么一片墨迹中,却往往能看清许多东西。 单靠想,总是有限,且想了东便要忘了西,好容易现出一丝灵光,若不立即记下,转眼就要忘个干净。再要想起,却不知要过几日,更不知还能不能想得起来了。 阳筠先是写了十天干,在纸上排列一周,接着在纸张最上面涂了个山的形状,隔了存余,画了一只长尾的鸟儿;右面画了一只花钗,一只玉圭;左边则写了一个“魏”、一个“卫”。 待画好之后,阳筠将沾了墨的笔搁在砚台上,伸手取过另一只笔,用笔管在纸上比划了起来。 十几个人互相攀咬,看着是乱作一团,其实总该有一个人是源头。 阳筠想着,将笔管顺着天干的正序划了一圈。 若只有一人是源头,没问几句也该问出来了,即便那人惧祸,不敢认罪,攀咬了旁人,反着推一遍也能轻易问出是谁撒了谎。 如此说来,这十几个人里,必然不是只有一人造谣生事。 倘若有两人互相指认,丁鑫想是会把两人都揪出来拷问,便是什么也问不出来,总也算是交了差。 照这样看,有人胡乱攀咬,而另外有人不肯说实话。 阳筠盯着那张图看,总觉得上面少了些什么。 她想了半天,忽然想出了其中关窍,提笔在天干正下方写了个“三”,又在两边依次添了“一”“二”。 “该是如此了。” 阳筠轻笑一声,在“甲”“二”中间连了线,又圈出“乙”“丙”,这才将笔又搁了回去,依旧用笔管在上头划来划去。 外头的势力不知是哪位,但东宫里的事情她自觉已经厘清。 不过是有人从丁二那里听了消息,将话散了出去。见是丁鑫前来问供,被拷打的人以为丁鑫会护着自家兄弟,自然不敢说实话,只得胡乱往旁人身上推。 这招数本不高明,难得的是赌中了众人的心思。然而一旦武承肃换人去问,保不齐就要说真话,之所以会乱到这般地步,是因为另外有人趁机兴风作浪。 但凡能在东宫掀起风浪的,恐怕都不是出自一家之手。 好巧不巧的,两拨人撞在了一起,不约而同指向了八凤殿。 就好像当初中秋夜宴险些小产一般,分明就是都存了坏心,时刻盯着这里,因此一旦得知对方有所行动,便立即跟着搅局,互相利用起来。 实情大抵如此,只不知此事与丁鑫有多大关联。 阳筠咬了咬唇,将笔丢在笔洗里,唤了珠儿进来收拾,并遣坠儿去请武承肃过来。 坠儿只犹豫了一瞬,便答应着往前头去请了。 阳筠见坠儿为难,不禁有些好奇,笑着问是什么时辰。 还是钏儿最爱说话,抢着说已经是申正一刻。 “娘娘刚进去了快一个时辰,可不是不知道时辰了么。”钏儿笑道,“奴婢已将晚膳吩咐了下去,过会子就好。” 虽然早已生产,可八凤殿的膳堂却没关,武承肃的意思是关关开开得太麻烦,不如一直开着,“以后或也用得着”。阳筠听了不过一笑,然而为了自己与瑄哥儿的饮食安全,她对此也默许了。 申时准备晚膳,酉初前后便要用膳了,这会子去请人,恐怕武承肃要多心。 阳筠站在书房门口,回头看了看书案,蓦地狠下心肠来。 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又有武承肃的真心,别说不是故意,便是真要争宠,抢了人过来,又能如何? “那张纸就那么铺着。”阳筠转身进了书房,吩咐珠儿道,“稍后太子殿下过来要瞧的。” 珠儿答应了一声,将笔洗好,把书案上收拾整齐,不经意往纸上扫了两眼。 这“魏”“卫”二字她是猜得到的,一圈十个说的该是那十余个被审的人,其余那些都是什么呢?珠儿想不出来,不禁皱了皱眉,然而眼瞧着阳筠是想明白了,她便也不太在意。 左右有娘娘做主,管画的是些什么,娘娘想明白了便好。 武承肃听说八凤殿来请,不禁有些意外。 今日原定了去宜秋宫,午后便知会了卫良娣准备,那边恐怕连晚膳也预备了。如今忽然说要去八凤殿,武承肃倒不怕什么,只怕阳筠又要得罪人。 一想到最近沸沸扬扬的议论,武承肃便也明白了三分,心道阳筠请他必是因为此事。 这是大事,即便卫良娣又“病了”,他也要先去一趟八凤殿再说。 武承肃进了八凤殿,阳筠恭敬行了礼后,便将人请进了书房,又将服侍众人悉数留在外头,一个也不让进去,由阳筠自己关了书房的门。 见她这般郑重,武承肃便知所料不错,只不知阳筠作何想。 没等他开口,阳筠便把他请到了书案后头,指了那张纸给武承肃瞧。 武承肃打量了两眼,原以为可以一眼看懂,奈何只瞧出大半。 “魏”“卫”二字自然容易,指的是魏国与卫氏两股。上头的山恐怕是指武岳,而长尾鸟应该是凤凰之意,指代的是皇后及钱氏,因避讳名姓才用了图画替代。 中间十个估计就是此番查出的十几个人,左边花钗许是说东宫女眷,却不知是特指了某一人,还是泛指所有对八凤殿不怀好意的。玉圭应是朝臣与其他世家无疑。 只是那“一”“二”“三”,又是些什么东西?(未完待续。) 第二五一回 疑心生(三更) “旁的我都看懂了,只有两点不明——最糊涂的就是这个。”武承肃说着,指了指最下面的“一”“二”“三”,问阳筠是什么意思。 阳筠轻轻咬了下嘴唇,伸出手指来,在纸上画了个“丁”字。 武承肃登即会意。 阳筠见他懂了,便问另一处不明白的是什么。 “这玉圭,我能想到的便是朝中重臣及其背后的门阀世家;而这花钗,应该是东宫女眷罢?”武承肃笑着问道,“只不知你这指的是某一人,还是一些人。” 阳筠闻言微微一笑,道: “说是一些也可,说是某一个倒也没错。” 语毕,她将自己的猜测讲了出来。当说到这次的事或许只是巧合,不止某一股势力参与其中时,武承肃竟有些恍然。 一直以来,他都顺风顺水,即便偶有不顺心的事,摆平倒也不甚费力,因此武承肃并不如阳筠心细,也不像阳筠一般草木皆兵。这原本不是坏事,可是在思索这些阴招伎俩时,难免就会有局限。 比如这一次沸沸扬扬的议论,阳筠便能想得到是多方的不谋而合,而武承肃只会以为是哪一方蓄谋已久。 他苦思了几日,也没想出是何人更有可能做下这个局,那人竟有这般好谋划,又有如此本事搅弄起风云来。卫氏、钱氏,似乎都力不及此,更不可能养出类似死士一般忠心的眼线,受得起那些严刑拷打而不吐口。 如今看来,多半是起初便想错了,这才忽略了其中关窍,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武承肃略偏了头,看着阳筠侧脸,愈发觉得她有趣。 阳筠不知道他想些什么,只用笔管继续划来划去,给武承肃讲着各人的关联。 “丁森明面上是母后的人,实际却未必。”阳筠圈了圈左、右两边的四股势力,道,“随便哪一个,都可能使唤得动丁森,因此母后才让人去查他,想必慈元殿也起了疑心。” “谁告诉你这些的?”武承肃忽然问道。 阳筠不禁一怔,寻思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把曾经查探丁家兄弟的事说漏了嘴。听武承肃的语气,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阳筠便也放下心来,只一瞬的迟疑,她便决定破釜沉舟,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她抬眼看了看武承肃,轻轻一笑,道: “可是说漏了嘴了?” “你知道的倒真不少。”武承肃笑道,“说说看,都查出了什么来。” “估计只会比殿下所查更多,不会少了一点的。”阳筠笑着打趣道。 接着,她便将当初如何察觉丁淼不妥,又如何疑心丁森,如何查着了丁家父母死得蹊跷。话都说完了,也不见武承肃有一丁点反应。阳筠把心一横,重提了帝后失和的旧事,并把丁森入宫、进御药院的年份比了一比。 武承肃的脸愈发沉了。 阳筠见他面色阴沉,虽心中担忧,口中却不肯停,继续对武承肃道: “我并不知帝后为何失和,只是由楚奉仪想到了丁淼,又由牡丹花疑到了丁森头上,自然就牵连出这些事来。算算几件事的时间,发现前后那般巧合,倒让我心惊。” “你可知,丁淼是父皇的人?” 话一出口,武承肃只觉心苦。 阳筠闻言不禁一怔,琢磨了半晌才明白过来。 武承肃起初记恨武岳,因此同武岳明争暗斗了多年。不想竟让他发现钱皇后有所隐瞒,并不与自己一心,甚至威胁大燕江山,又意图害阳筠性命。武承肃与慈元殿决裂,武岳又恰于此时示好,父子二人同仇敌忾,自然轻易修好——便是未曾摒弃前嫌,总是暂时止息干戈。 后他忽然查出丁淼是武岳的人,又疑心丁淼与丁森原是一路,而丁森是慈元殿的人,丁淼自然是首鼠两端,明里奉承着武岳,暗地里却替慈元殿做事。 哪想到钱皇后也在暗地里查丁森,如此说来,极有可能丁森是那个两面三刀的东西,而丁淼从头至尾都忠于武岳。 母后令他那般失望,如今看来竟似乎有三分误解,而父皇示好是假,暗地里还是针对东宫。 想到这些,武承肃忽然觉得乏累。 一想到姜华被害死,丁鑫顺理成章成了管事,武承肃疑心愈发重了。 “丁鑫进来!”武承肃喝道。 丁鑫正在外头听候,没想到竟等到这么一嗓子。他跟了太子多年,自然知道太子这般是动了真气,虽不想赶在气头上进去,奈何里头唤他,倒不好躲开。 珠儿也在门口守着,听到里头喊人,本想问阳筠是否要侍奉,见丁鑫一脸紧张,她才反应过来,及时住了脚。 待丁鑫进去书房,外头几个崇仁殿的人不禁议论起来。 果然如珠儿所料,太子那般语气是动了大怒了。 “也不知是丁三自己犯错,还是殿下要他查些什么。”一个年长的内侍轻声道。 “别是嫌他前阵子做事不利索,拷问了那么些时日,也没问出个究竟来罢?”另一人附和道。 珠儿听着他们议论,忽然想起纸上头的“一”“二”“三”来。 丁鑫被叫进了书房,心中十分忐忑。他进门本想听吩咐,不想撞上了太子殿下那张黑脸。 那般狠戾的眼神,分明是盯着他看的。 且从他进门便跪着听候,直到现在书案后头也没一句吩咐下来,似乎有意要自己跪着。 丁鑫细想了想,觉得自己最近并没犯错,唯一的可能便是审问宫人无果。许是太子妃听说了议论,找殿下商议这事,而自己办事不力,没问出个究竟来,被殿下嫌弃,因此把他叫进来,准备骂一通出出气。 阳筠见丁鑫一脸惶恐,又似有些茫然,生怕冤枉了丁鑫,连累失了主仆情分,忙握了武承肃的手。 且事情毕竟没有查清,若丁鑫果然有份,如此一来岂非惊动了幕后之人? 武承肃刚要开口责问,阳筠便捏了他一下。 他再要开口,阳筠又捏了一下。 武承肃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阳筠。阳筠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可开口。武承肃心中疑惑,却怕阳筠是有计策,要留着丁鑫详查,便把话咽了回去。 阳筠见他压住了火气,这才开口问丁鑫宫人审得如何了。(未完待续。) 第二五二回 不由己 宫人审得如何,阳筠自然知晓,只是武承肃把人喝了进来,她又拦着他不让骂,这才不得不自己出头,随便找两句话说。 所谓“没话找话”,当是如此了。 丁鑫也知道阳筠是明知故问,只是他并不知阳筠是硬生生把话拦了过去,还以为连太子妃也出言苛责,要骂他办事不力。 几乎想也没想,丁鑫便跪地叩头,称要请罪。 “奴婢辜负了殿下的嘱咐,连着问了几日仍问不出来,请殿下责罚!” 丁鑫这话分明是奔着武承肃去的,阳筠倒不好乱了规矩。她又捏了捏武承肃的手,接着便闭口不言。 武承肃方才一股业火被硬生生压住,此时已冷静了许多,知道丁鑫即便真的有错,他也不能现在就把人罚了,没得惊动了旁人,一并地杀人灭口,可就真的什么都查不出了。 见丁鑫叩头不停,武承肃便顺着他的话,冷冷道: “你连着问了几日,倒真辛苦了。” 丁鑫一听,愈发慌了手脚,叩头也来不及,只呼了一声“不敢”,便直接长跪不起。 武承肃冷哼了一声,当真骂了丁鑫两句“办事不力”之类的话。因疑心被拿住的人不敢吐口是碍着丁鑫在场,武承肃便说要换人去问。 可崇仁殿上下都由丁鑫辖制,虽有几个有了年头、资历的老人,平素也与丁鑫交好,不知根底的武承肃又不敢用,真要换人,倒不知能换上哪个。 正有些为难,武承肃心中忽生一计。 这事既然是冲着八凤殿来,阳筠插手也是自然。由阳筠派了人去问,那些人见丁鑫不在,少了多少顾虑,怕就要说实话了。 且八凤殿有几个婢女甚是机灵,女子又惯心细,当能问出些实话来。 如此想着,武承肃便开了口。 他先是对丁鑫道: “丁鑫不用去查了!既然传的是八凤殿的谣言,便交给八凤殿拷问,由太子妃派人去查,你只需要帮衬着,给她们行方便就是了——也算是你‘将功折罪’!” 待丁鑫应了,武承肃又转身问阳筠派什么人去问。 “查问那些人,极可能要用刑。”武承肃语气柔和了许多,与问丁鑫时自然是天差地别,“你派去的人要胆子大些,别没问出话来,自己先吓着了。” 方才听他对丁鑫说的那番话,阳筠心中便有了计较,如今见武承肃问,便直接说了心中人选。 她先看着武承肃,定定道: “头一个要去的自然是珠儿,要说胆大心细,几个婢女里头当属她最合适了。” 待说完了珠儿,她略偏了头,故作思索状,沉吟了片刻才提出第二个人来。 真的要比较起来,只怕珠儿心细或略有余,胆大却不及这个人了。 阳筠提的第二个人,是那个平日话不多,却最有计较的秋云。 武承肃知道珠儿晓事,对秋云却没什么了解,但阳筠如此说,自然有她的道理。他便也不多问,由着阳筠安排,又叮嘱丁鑫好生帮着她二人。 阳筠见他应了,这才唤珠儿与秋云进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珠儿早猜到阳筠所写“一”“二”“三”是指丁家三兄弟,见如今要她去查问,便已心知肚明,知道二位殿下是疑心了丁鑫,这才改派了她们过去。 秋云听说是让她去问人,又是与珠儿同去,心里也有了数。 想起丁鑫连问了几日也没个成效,秋云隐约察觉内中隐情,却不敢多嘴询问,也不敢深窥,唯恐引火上身。 左右娘娘还会私下里再吩咐她二人,到时便都清楚了。即便娘娘不多嘱咐些什么,她行动都看着珠儿,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武承肃见她俩都隐约透着英气,又均是一脸泰然,不免又高看了八凤殿两眼。 他转过脸来看了看阳筠,只觉得她依旧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因本没预备着武承肃会来,阳筠穿得甚是随意。武承肃细细看去,见她不过一袭水绿色襦裙,上用银线绣着百蝶穿花,却衬得一张脸如清水芙蓉。因颜色太过清淡,想是怕犯了忌讳,腰带虽用了藕色,却用炎色丝线绣了上下各两排细细的宝相花纹。 那般清丽的装扮,脱俗的姿容,竟衬着她的心思和性子愈发可敬可爱。 武承肃心中激荡,只盼阳筠开口留他。然而阳筠只留他用了晚膳,便将他赶去了宜秋宫。 见到一身酡红色宫装、满头珠玉的卫良娣,武承肃心中不免生厌,愈发思念起阳筠来。 然而他如今不过三四月里才临幸这些高阶嫔妃一回,多半都是踩着“日子”在这里歇息一夜。今日再要任性,怕对卫氏也不好交代——心中不喜是一回事,打压外戚是一回事,然而身为太子应尽什么责任,却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坐了“太子”这个位置,再怎么不欲不愿,也总是身不由己。 阳筠如今倒看开许多。 她既没能遂愿,偏入燕来做了这个劳什子太子妃,不说“入乡随俗”,也要谨守妇道,做足了自己的本分。 况且高阳国不过国主止娶一妻,朝中许多臣子都还是有妻有妾的,她倒也早知道世态如此。不过是事情轮到了自己头上,难免有些郁郁罢了。 阳筠细想了想,若非自己动心,凭他武承肃多少侍妾,她都不会萦怀。 说到底,还是自己先起了贪心,才会不经意苛求许多。 阳筠无奈一笑,抬头却碰上珠儿的一双眼。她这才想起自己未曾嘱咐珠儿、秋云,便教珠儿叫了秋云过来。 “连坠儿、钏儿也一并叫进来罢!”阳筠吩咐毕,略一迟疑,又道,“连春桃也叫上。” 珠儿答应着下去,转眼工夫便将几人悉数唤了过来。 望着这一屋子的人,阳筠心知自己未来心腹不过这几人而已,可惜此事关系重大,更涉及帝后失和的隐情,阳筠她虽说了许多骇人的话,却仍旧是一半真、一半假,不得不隐瞒了这些人。 她先是把近日宫里的流言说了,因众人都有耳闻,阳筠倒不用说得太详细,接着便说了其中的关窍。(未完待续。) 第二五三回 各不同 阳筠坐在正殿上头,把旁人都遣了下去,只留了三个陪嫁并春桃、秋云。 她看了看屋内几人,告诫自己用人不疑,却还是半真半假地说给了众人。经过印儿一事,她对人确实少了几分信任,然而今日不说实话倒不是为此,而是因为事关重大,由不得她胡说。 阳筠先提了关于她的那些流言,态度十分坦荡,之后便稍作分析。 她眼神十分坚定,正色对几人道: “这些事眼瞧着是宫里起的,不知道的,多半以为是哪宫哪殿的娘娘嫉妒,在背后中伤八凤殿,实际却与宫外脱不了干系。 “旁的不说,要争八凤殿、崇教殿,没有个家族倚靠,自然是不可能的。且宫中女子有几个通晓天文地理的?那些与天象有关的话,分明就是外头传进来的。 “如今太子殿下已让丁鑫查了一遍,拿住了十余个传话的人来,只是这些人嘴巴甚严,丁鑫问了几日,也问不出个究竟。众人互相攀咬,竟理不出个头绪来。 “因事关八凤殿,又怕众人被太子殿下的架势唬住了,不敢说实话,殿下这才将拷问的事交与我。 “拷问难保就要见血,需要胆子大的人去。同时又要心细,一字一句,哪怕谁于哪个字上不坚定了,也要清楚记下。因此我点了珠儿与秋云两个,也说与你们知晓。 “虽不用都去拷问人,好歹都知道有这档子事,以后也好小心着,知道如何防人,如何应对。” 阳筠说完,喝了口手中的茶,接着便吩咐钏儿道: “茶冷了,去换一壶。旁人也都散了罢!” 众人答应着就要下去,珠儿上来搀扶阳筠。 阳筠走了两步,忽然站定,又叫住了秋云,轻笑道:“拷问也是要本事的,你且过来,我与你俩说说。” 秋云应诺,跟着珠儿一同搀扶阳筠进了内室。 阳筠问她二人“可见过人拷问不曾”,二人均摇头,阳筠不禁笑道: “果然如我所料。不瞒你们说,我也没拷问过人,但前朝有个‘请君入瓮’的典故,甚是巧妙,你二人‘依本画葫芦’,倒也用得上。” 珠儿虽跟着阳筠读书,却读得都是正经书,并不知来俊臣其人,也不知《罗织经》为何物,听说“请君入瓮”,因她不懂,自然要问讲的是什么。 阳筠不答,先笑着问秋云是否听过。 秋云赧然一笑,说自己不过略识得些字,却也不知是个什么典故。 见她二人都说不知,阳筠便将典故讲了,接着对二人道: “如今自然不是要你们去烧一口大瓮,请那些人一一进去,而是先打听了各人怕什么,忌讳什么,再去细细盘问。且未必就要你们问出个一二来,能问出来自然最好,若他们还是不肯松口,你们只消注意谁咬了哪个,各人神态如何,眼神有无闪烁,全都细细记住了,来回了我即可。” 二人对视一瞬,冲阳筠点了点头。 阳筠知道她俩聪明,又说话未必出自一家。 “看八凤殿不顺眼的人未免太多了些,许是凑了巧了,这一遭撞在了一起,相互利用,你们去问时,莫要以为都是一人兴风作浪,便是有两个、三个,都是寻常。” 语毕,她便吩咐让二人下去合计一番。待钏儿换过热茶后,阳筠留了钏儿值夜。 珠儿一路往回走,一路回忆着阳筠日间画的“图”,对阳筠的话又多了几分理解。 秋云跟着珠儿去她房中,二人商议着如何才能“请君入瓮”。 “打听着怕什么,便预备什么吗?”秋云小心问道,“若有人专怕虎豹一类,可怎么好?” 珠儿闻言不禁轻笑出了声,道: “你想的也太偏了些!若谁怕鬼,咱们还能捉个鬼么?不过是个意思,瞅着忌讳什么,便拿什么吓唬罢了。” “怕鬼有何难,虽捉不来,毕竟可以装鬼唬人。”秋云跟着轻笑,“就怕有那起不惧天地,豁出去一条命不开口的,那就难办了。” “因此娘娘才说未必要我问全都问明白,可若果真将一切都回了娘娘,由娘娘推测定夺,你我未免辜负了所托,倒有些无用了。”珠儿叹气道。 这一回反换了秋云嘲笑珠儿: “你我回话,又哪及娘娘眼见?既然咱们问,当时许就能商议出个头绪。听了娘娘那些嘱托,我却有些想法,不直姐姐意下如何。” 珠儿微笑道:“但说无妨。” 秋云笑道: “娘娘既然要我们观察众人颜色,想必人撒谎时,或眼神、或嘴角,总会露出些破绽来。你我只需盯着那些破绽,自然能察觉是谁有鬼。若撒了谎了,真话是什么,也就容易猜了。” 珠儿点了点头,认同了秋云的意见,二人又说了小半个时辰也就散了。 第二日一早,服侍阳筠用过早膳后,珠儿与秋云两个便请辞,径往后坊去问人了。 珠儿惯会察言观色,于何人说谎能轻易分辨出来;秋云又有些拷问的好手段,一般人在她手中过不了三轮,便能被她察觉软肋在哪,继续问下去,那些人自然轻易招了。因此,她二人问话竟比丁鑫快了许多,不过五七日里便有成效,赶在年前都问了出来。 二人前来回禀时,阳筠也难免诧异。 她虽看好她两个,却没料到二人果然有些本事。 心中虽有些困惑,阳筠倒也没多问,只先问了二人去拷打盘询的结果。 果然如阳筠所料,十四个人里头,竟然有五个说谎的,互相攀咬不休。 其中两个是从丁淼那里听说的闲话,因之前是丁鑫盘问,二人怕他们兄弟沆瀣一气,又或者丁鑫有意包庇丁淼,自然不敢直说,便胡乱咬了旁人,也都是此番拘起来的,这才把丁鑫弄昏了头。 另外有两个,都是从各自主子那里听到的,主子也是听了别宫的主子议论,二人不敢不忠,怕死无葬身之地,便都咬着不说,又胡乱攀扯了旁人。 至于最后一个,是被秋云拷问不过了,这才说自己是属国的细作,见宫里已经议论起来,跟着搅混水的。 “是哪个属国的?”阳筠忽然问道。(未完待续。) 第二五四回 瓮中鳖 听说有人认了是属国的细作,阳筠心中“咯噔”一下。 事情还都被她料中了,只不知是魏国,还是有别的国也如此。 珠儿见问,只得老实说了。 招称自己是属国细作的原是左春坊的侍女,名唤梨香,平日不太起眼。梨香虽然招供,却只招了一半,忽然就要咬舌自尽。 秋云眼尖,忙让人捏住她的下巴,却已经被她咬掉了半截舌头。虽尽力救治一番,那梨香终还是被血呛死了。 “当时实在突然,那梨香忽然就说自己是属国细作,把奴婢几个都唬住了。”珠儿皱眉道,“没等反应过来,她竟然就咬了舌头,再问也是不能了。” 待珠儿讲完,秋云与她一同跪下,口称有罪,请阳筠饶恕。 “你们此番实是有功,哪里有什么罪过?”阳筠轻叹道,“也难为了你们两个,要去那腌臜之地拷问人,不止要受气,还要见血腥。好在没白去一遭,终还问出些话来。” 二人口称“不敢”,跪地不起。 阳筠先让她们起了身,接着摇头轻笑,道: “我倒不知要赏你们些什么,先就这么搁着罢?回头若见着什么好东西了,或者想出宫嫁人了,都来回我,无论金银、珠玉,我必定都应了你们。” 二人闻言又跪下谢恩,待阳筠吩咐她俩下去歇着,两人才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就是午膳,饭后阳筠坐着看书解闷,顺便消食。她信手挑了一册《史记》,翻开见是“刺客列传第二十六”。阳筠从最初读《史记》,便嫌弃里头诸人大多有勇无谋,更有人对发妻毫不顾惜,不免让人看着生厌。 但因感念几人忠诚,她便也耐着性子读了下去。 读完了豫让,接着便是聂政。 阳筠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按下书本,静心细想了半天。然而只得了个模糊的影子,方才具体为何心有所感却想不真切。 那一闪念究竟是什么,竟无从忆起。 阳筠越是心急,竟越没有头绪,她静下心来琢磨了一番,心说怕是要再读一遍才有计较,便耐着性子将聂政的故事又读了一遍。 奈何还是一无所获。 因有心事,阳筠竟愈发来了精神,索性连中觉也不歇,从头又读起“刺客列传”来。 这一番工夫总算没有白费,她忽然知道自己疑心的是什么了。 阳筠越想越觉得疑点多多,她沉吟片刻,便决意瞒下此事,只自己心中有数即可,连武承肃并几个陪嫁也不打算说。 既然人家要掀风浪,她便耐心看着好了。 如今她已有了防备,倒要看看这些人还有什么本事。 是日晚,武承肃宿在八凤殿,阳筠将珠儿与秋云拷问的结果告知。武承肃并未说话,只冷笑了一声。 阳筠知道他又发狠,忙推了他一下,劝道: “殿下便是心中怀疑,也要先查清楚了再说,别胡乱责罚人。旁人不知道,我可知道殿下疑心有多重,问也不问一句就要害人性命,连个辩白的机会都不给!” 武承肃苦笑道: “罢,罢!没的招出这些话来,又让人懊恼,偏拿你没什么办法。” 阳筠闻言佯怒,自顾自躺了下去,翻过身背对着武承肃,嗔道: “太子殿下好忘性!殿下恼便恼了,妾身可是不敢道恼的。殿下既不说悔,不说恨,妾身便也没脸劝!” 武承肃知道阳筠深意,她故意拿旧事戳他,是盼着他能冷静对待这事,不要轻易冤枉了人,回头自己后悔。比如当初对待阳筠,又比如决意撵了姜华,事后懊悔难过的还是他武承肃。 而此番阳筠首先要保的,自然就是丁鑫。 武承肃感念阳筠情意,便揽她在怀里,与她打诨,道: “我怎么不悔?就为了当初一念冲动要害你,白耽搁了一年多的光阴不说,如今还要被你不时戳着心窝子,时时处处赔着小心。” 阳筠登时翻身坐起,冷笑着问道: “太子殿下原来悔的是这个!我今日算是明白了。” 武承肃忽然有些困惑,不懂她是真的动了气,还是佯怒哄他。 然而他不敢多问,只跟着坐起身来,将阳筠又揽入怀里,耐心哄她消气。又说天气冷,让她好生躺着、小心着凉,又说自己悔的事情太多,只是不好说出口。 那边口都要说干了,阳筠只不答话。 过了片刻,武承肃明显有些焦急,阳筠才“噗嗤”一笑。 “并非是我狠心胡闹。”笑过之后,阳筠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是瞧不出丁鑫有何不妥,唯恐殿下错怪了他,连累得自己回头无人可用。丁鑫平日如何且先不说,若他果然有些古怪,那丁森又要丁淼入宫何用?” 武承肃略一思忖,觉得阳筠所言不无道理。若丁鑫能为丁森所用,与他做了东宫的奸细,丁氏夫妇也不至于为人所害,逼得他们把最后一个儿子也送进宫来。 “丁淼入宫时听说已过了十岁,若无丁森相助,谁会要他?丁森既然助他入宫,多半是从那时起就有了联系。明着看去,这兄弟俩人是各为帝、后所用,而父皇和母后也以为自己算计了对方,然而俩人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咱们还不知道呢。” 阳筠一面说,一面服侍武承肃躺下,自己也侧身躺在一旁,把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臂,怕他心生孤寂之感。 武承肃越想越觉得阳筠的话有道理,不禁问道: “依你说,要如何查那背后之人?” 阳筠闻言不禁轻笑,道: “并非是我藏拙,只是要如何去查,还要你拿主意。我这里不过有人可用,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罢了,主意我却是没有一个的。” “还说不是藏拙?刚话说了一车,这会却又不说了。”武承肃趣道。 阳筠也不恼,略想了想,轻声道: “依我看,直接查丁大自是不妥,他人在皇宫,又有副都知的名头,实在太过招摇。且丁森那里母后正查着,咱们不劳而获,未为不可。可这里也不能闲着,依旧还查那丁淼,左右他人就在东宫,查起来也容易。” 后世所说“关门打狗”就是如此。(未完待续。) 第二五五回 无多路 阳筠提出了个“关门打狗”的主意,只查丁淼,把丁鑫丢给钱皇后去查个明白。 武承肃并不接话,只又取笑阳筠有意藏拙,阳筠自然不认。 “还不认?”武承肃笑道,“你自己先说没主意,我只趣了你,你就有主意了?” “不过是‘急则生智’,忽然想出来的罢了!”阳筠故作为难道,“殿下趣我,也是高看我两眼。我虽然蠢笨,可若不立即苦想出个主意来,哪对得起殿下这般看重呢?” “你还蠢笨?你要是蠢笨,旁人也就没活路了。”武承肃说着叹气,道,“我倒要为这天下人大恸一番!” 听见武承肃语气轻松,不再有方才那股戾气,阳筠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心中安稳,难免就生情|欲。 再听武承肃调笑之语,阳筠便觉心中微漾,柔柔痒痒,似没了力气,又隐约有些力气使不出来。 也不知怎么,她分明感受得到武承肃的浓情深意,却忽然有些拈酸吃醋的意思,竟想起前几日|他去宜秋宫的事。听说夜里是传过婢女的,做了什么,也就不消问了。 “这话是只在八凤殿说,还是在别处也说呢?”阳筠语气也酸了两分,“殿下慎言!若说因为我便断了旁人的活路,我可担不起这个罪名!” “好一张利嘴!偏说自己没主意,又说嘴笨,这回露馅了没有?”武承肃说着上前呵痒,一叠声地问她认是不认。 阳筠虽极怕痒,却仍不松口,实在耐不住了,只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 武承肃微微一怔,知道阳筠心酸,忙将她拥在怀里,小心温存了一整夜。 第二日起床时,阳筠只觉身上酸痛得厉害,若不是稍后会有人来问安,她恐怕要坏了规矩,先睡到日上三竿再说。 早膳时,阳筠便多用了半碗粥,钏儿、春桃不禁偷笑,坠儿忙给二人使眼色,示意她们收敛。然而坠儿自己都是满眼的笑意,哪能管束得了旁人? 阳筠本想训斥两句,然而还没开口,她自己先红了脸,不得不把话都憋了回去,脸上愈发红了。 钏儿几个见她红了脸,登时便收敛了,再不敢笑。 阳筠见她们收敛,却没有因此安心,反而发起愁来:昨夜几乎一宿没睡,如今眼窝都是青色的,一会众女眷来问安,十之八九都要看出来,又要让人嫉妒嘲笑。 这倒不是大事,就烦她们又要议论。 也不知武承肃在她们那边是否也这般不检点。 如此想着,阳筠心中又再一酸,忙收了心,不敢再作非分之想——如今他还只是太子,若有登基那日,才更要头疼吧? 也不知那时是否还能如此彼此爱重了。 想到来日,她才真正知道了何为心酸。 用过早膳不久,东宫女眷便来问安。阳筠恐被人瞧出倦色,强撑着做出一副架势来。 可她满脸春色,眼波也有些荡漾,又青着眼窝,哪个看不出呢? 有些人便想起武承肃在自己侍寝时如何敷衍,心中愈发了然;有些人因心中嫉妒,宁愿把阳筠想得不堪,也不肯承认是武承肃对自己无情。 阳筠端坐上位,对底下众人看得十分清楚。 那一张张嫉妒到扭曲的脸,究竟是为何?不过是武承肃常宿在八凤殿罢了,哪至于她们这样不满? 因只看得到起居注的记档,阳筠以为旁的女眷都有侍寝,并没有哪个落空,而侍寝要做些什么,不用细想也可知。莫非是昨夜太过,她们也能瞧得出来么? 阳筠心中不解,却苦于无人可问。 即使是同与她交好的段良媛,阳筠也不好拿这些事来议论。 唯一能问的,也就只有武承肃了吧? 又过了几日便是冬假。武承肃晚间虽宿在各宫,白日里却更多还是在八凤殿。 见他整日赖在这里不走,阳筠忽有所感,也生出了一些念头,奈何她自己不敢相信。 隔了七八日,武承肃又宿在八凤殿。 夜里,阳筠好歹是鼓起勇气,问他在别的宫里如何。 武承肃不禁一愣,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阳筠吃醋,可略一思忖便觉不对。阳筠心中或许不愿,但宣之于口也不是她的性子。且方才她问话时语气坦荡,并没有一丝赧然,想必是有正事。 他本想说实话,但想到阳筠性子倔强,怕她认为他行为不妥,硬逼着他善待各宫,到时自己为难不说,连累得她也不能心安。 “比从前去的少了些,话说得也不多,旁的倒没什么。”武承肃懒懒道。 阳筠心道不对,才刚要追问,便又住了口。 她就那么等着,过了片刻之后,武承肃才反问她为何要问这些。 阳筠心中愈发确定了。 自己忽然问及各宫房事,武承肃故意答得散漫,且没立即追问她为何如此相问,分明就是他心中有鬼,刻意隐瞒了她。想必是他在各宫不过敷衍了事,甚至只是歇息一夜罢了。 她日间所想便是如此。 听他如今一言不发,阳筠愈发感念武承肃深情,比平日主动了许多。 武承肃也猜到了阳筠为何相问,却不能出口证实。这事他俩心知肚明就好,说出来,反倒没有退路给彼此了。 这一夜鱼水相欢、胶漆相投,比之前那番更甚,竟似没有来日一般。 次日起身,侍女们倒没偷笑,来问安的女眷们脸上却愈发难看了。 阳筠看着众人脸色,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 她心中也想占着武承肃,只是有太多妨碍,不敢做个专宠的妇人。 然而既然居了这个位置,且连以后也不敢保证,不如只看眼前。左右没人会将事情说破,武承肃也没当真空了她们,由着她们妒忌便是。 她有更要紧的事,没工夫和这些小女子做多计较。 听武承肃说,陛下开朝就要立世子竟是真事,阳筠虽不情愿,却知早已没有退路。谁让她是太子妃,又偏偏生了个儿子出来?心中即便不安也是无可奈何,少不得处处小心着,千万护得瑄哥儿周全。 也亏得武岳如此大的手笔,铺陈了足足有近两年,将她捧上了天,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 立世子的消息已出了半月,这半月里想必如民间传唱那般,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罢? 算算日子,魏国那边该有动静了。(未完待续。) 第二五六回 心如铁 小年之前,周道昭便得到了临水的消息。 武岳要立武存瑄为世子,原都在他预料之内,早先见武岳不惜用“大赦天下”来捧阳筠,周道昭便知会有这一日。 燕国如此急不可耐,正中周道昭下怀。 他一路小心盘算,故意露出锋芒,引着武岳有所举动,等的全是此时。 周道昭倒沉得住气,不过高兴了一瞬的工夫,便又静下心来。时至今日,不能再有一点差错,若被武岳瞧出了他的打算,稍微有所防备,恐怕就要前功尽弃。 再想要这般良机,不知要等到什么年月了。 周道昭趁着节前各属国间礼尚往来之时与人互通消息,果然各国都有准备,只等着临水来函便去朝贺。他细细打听了各国均派些什么人,却发现各国意见不一,都各有各的理由和打算。 有的属国略强,便只遣世子或国主手足前去,有的属国弱一些,国主多半打算亲自前往。 魏国如此强大,堪为诸属国之首,周道昭自然可以学其余强国一般,只派世子前去恭贺。可若他早早便直接定了周纪入燕,恐怕要为人猜疑,令武岳生出戒心来。 若要名正言顺,周道昭便不得不动点心思。 他先放出风去,说自己要亲自入燕朝贺。 此言一出,自然惹得其余属国不快——周道昭分明知道他们只派了世子前往,却忽然说自己要亲自过去,岂不是打了众人的脸么?武岳那般好猜忌,周道昭这般更衬得他们不明事理,不重视燕国册立世子一事。 可那个武存瑄毕竟才一周岁,说句不好听的,宫里的小孩子最是娇贵,这孩子能否活到两岁都说不定。 要这么些个国主为了他跋涉,别说他们自己不愿,单为了孩子福禄着想,也不该如此张扬,恐要折了寿。 众人心中正不忿,魏国又传出消息来,说世子如今正学治国理政,不便远行,而几个公子又体恤周道昭,愿意为父代劳,因此魏国竟要派二公子去临水。 各属国国主听了,心中又是老大的不情愿,觉得区区一个二公子,不足以与自家世子比肩。 那些小国国主更是觉得面上无光,想着魏国果然势大,自己身为国主要亲自前往燕国朝贺,而燕国竟连个世子也不派,只遣了二公子出去应付了事。 武岳对周道昭的忌惮,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些,周道昭明知不妥却如此不敬,未必不是为了护着世子。众人不禁猜测起来,想是周道昭怕武岳有什么动作,不敢让世子去临水,怕到时折了世子进去。 探子的消息从来最快,还没到除夕,武岳便听说周道昭打算只遣二公子朝贺。 武岳本想要的就是周纪,周道昭若亲自来了,武岳还真不知要拿他怎么办才好。 而那个二公子,竟然能被轻易送过来,想来不过如此。 可周道昭最有谋算,武岳倒真怕中了他的招,这两位公子,还是要细细比较一番才好。 所幸探子深知武岳性子,办事也比较利索,并不单送了朝贺人选的消息。与魏国派人的消息一同入燕的,还有世子周纪与二公子周绎的一些讯息。 武岳果真认真分析起来。 世子周纪贤名在外,二公子倒也不差,只是二公子做的都是捉贼、巡城一类的事,世子却整日与重臣应酬,各属国间送往迎来也都是世子出面。 明面上看,世子娶了个不见好处的傅家千金,二公子娶的是沈夫人的娘家侄女,可周道昭那样的人,必不肯让外戚坐大。 武岳反观自己,不正是如此么? 看来这位世子在周道昭心中倒真有些分量。 武岳的主意虽定了七八分,却仍未完全放下心来,到底还是存了疑,谨慎着行事。 他想了想,决意再试上一试,顺便逼他一番,探一探周道昭的底。 虽然不能下明旨要国主或世子前来,武岳倒也不急躁。他只让人递消息给自己亲信的几个属国国主,说年后册封之时,让他们或者亲自过来,或遣派世子前来。 其中有一国曰齐,实力虽远不及魏国,在属国里却也是数得上的,比那梁国更有几分财势。齐国国主姜伯宗虽然有些残暴,对武岳倒是十分忠心,收到武岳的消息,立即把自己要亲往燕国的消息透露出去。 上元节还没过,姜伯宗要亲自前往临水的消息便传开了。 部分属国掂量了自己的分量,不得不换掉了世子,改由国主亲自前往朝贺。而一些离燕都较远、国势较强的属国仍不让步,照旧要派世子前往。 魏国那边却迟迟没了动静,并不提改派一事。 武岳闻言不禁安心,以为周道昭多半还是爱重世子。 周道昭早知武岳会让人打探,因此故意压着消息,无论人前人后他都郁郁寡欢,倒好像真担心周纪一样。 毕竟是亲生儿子,他也确实有些舍不得,可一看到周纪不成器的模样,再想到其做出的荒唐事来,周道昭便又狠了心。 因此虽然偶有不忍,周道昭却从未动摇过,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把周纪送入临水。 周纪虽呆在镐城,消息灵通不及乃父,毕竟也没落下多少。 各属国为了朝贺不停更换使节,闹得可是沸沸扬扬,连民间百姓都有耳闻了,他哪有尚不知晓的道理? 百姓们不过凑个热闹,更感叹太子妃有福,全不知这里头有许多弯弯绕绕——武岳与周道昭几个回个下来,才有了这般局面,并非看上去那般简单。 周纪虽不能完全看透,七八分总还是明白的。他也曾暗恨周道昭狠心,然而每每见到周绎、周绰二人,周纪便又觉得自己活该。 从小太顺的缘故,让他有些不思进取,不需要太过努力便能得到一切,因此竟不珍惜,如今连周绍都比他强几分。 说到底,还是自己虚浮,不能全怪在旁人头上。 父亲为了大业,或许有些狠心,母亲对他从来不差,也是近些年才渐渐放弃他的。 这总不能怪到父亲头上吧? 想起自己屋里那般乌烟瘴气,周纪便不爱回去。 原以为是躲着傅天瑜,没想到他要逃避的竟然只是自己。(未完待续。) 第二五七回 两相厌 傅天瑜也听说了外头的消息,心知周纪的路到了头了。 她忽然生出几分怜悯之意,想着夫妻一场,不久之后怕就要永别,竟真的耐着性子好好对待起周纪来。 周纪见她贤惠起来,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傅天瑜这般小心伺候,未必不是可怜他。 如此想着,周纪更不爱回房睡了。 然而自从撷芳几个闹出事来,沈夫人便天天派人跟着周纪,看着他必须回自己屋里。至于进了屋,他是睡妻子还是婢女,沈夫人倒不管许多。 说起来撷芳几个也是麻烦。 那日撷芳捉奸不成,隔三差五地去菁儿门口骂,幸好菁儿从小被人骂惯了是“戏子养的”,脸皮倒厚得很,没轻易寻了死去。六柱又不能动弹,又不敢言语,因此他两个过得倒还好。 刘有才可是丢了大脸了,自己去偷别人的老婆,这倒不是什么天大的事,王府里腌臜事本来不少,多他这一桩倒也不多。他天天钻菁儿的屋子,早有多少人看在眼里,不过是事不关己,没人当面说出来罢了。 可撷芳这么骂街,分明就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他与菁儿行事时,六柱可就在里屋听着,这话传出去够他死两回的了。 刘有才起初还心虚,撷芳骂他他也不敢还口,撷芳去菁儿处叫骂,他也不敢替菁儿出头。后见没人出面管这事,刘有才便偷着打撷芳。撷芳越哭闹,他打得越狠,终于把撷芳打得服服贴贴。 沈夫人早知道这些人会闹,她也不在乎众人闹成什么样子,众人过得不好,才是应有的下场。 把几人胡乱配了原是沈夫人故意为之,此举不过是给傅天瑜一个教训,顺便惊醒惊醒周纪。 周纪见沈夫人派人看着自己,心中便有疑问,待打听了之后才知道自己屋里出去的人这般不堪,不禁又是懊恼又是惭愧,生怕人背后连他一起议论了去,倒真老实了几日。 起初周纪以为是自己太过,沈夫人是要教训他,也怕连累了周家被人议论,后来他才模糊懂了。 要入燕朝贡,他须得有个好名声才行。 周纪越想越觉心寒,他自知没有退路,竟然把心一横,当真做起贵公子来。 每日在前朝,周纪都言行得体,偶然还会跟着议论两句,说出来的话虽然不甚成熟,难免有考虑不周之处,却比从前强了不知多少。待回房后,他也十分收敛,只亲近傅天瑜一人。 傅天瑜看在眼里,愈发心疼可怜他,然而傅天瑜早被沈夫人磨平了棱角,不敢再有抵抗了。 沈夫人听说周纪忽然转了性,当时便猜着他是心苦。 也是认了命。 周纪走投无路才会如此,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不能白做了一回世子。 这样一来,他也算是于国有功的。既有这般牺牲,后世提到他时,总不至于把他说得不堪。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沈夫人哪能不心疼?见周纪自省,她难免又心软,把周纪的变化与内心的苦楚说与周道昭。 周道昭听过之后,只重重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他才幽幽道: “我与你们一般心苦,只是事到如今,魏国早没了退路。且方束这孩子根基不牢,即便他如何端正,于魏国大业毕竟有限——连绍儿怕都要比他强些。” 方束,是周纪表字。 可惜人不如其名,周纪不过受了挫折,竟不思悔改、不求补救,反而放浪形骸。 沈夫人咬了咬牙,忍不住又劝。 “便是再不济,总归是自己的儿子。”沈羽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奈何还是让人听出她心急来,“国主可否想个旁的法子?如今燕国民怨沸腾,咱们未必等不到机会。” “别说魏国,便是其他几个孩儿,怕也没有退路了罢?”周道昭知道沈夫人又心软,语气冷了三分,道,“陈理娶的还是青英,你舍不得方束,竟舍得陈理么?” 沈夫人关心则乱,一时没反应过来,才刚要细问便明白周道昭所指为何。 周纪与周绎分明不能共存,若强留着周纪,非但于魏国不利,以后周纪得了势,必会先除掉周绎再说。 全因二人有个好父亲,亲手足竟走到了今日,沈夫人不知该哭还是该冷笑。 周道昭见她一脸绝望,再硬的心也软了一些。他轻声安慰着沈夫人,说自己同样伤心难过,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沈夫人回过神来,顺从地应了几句,不再拦着周纪入燕。 她不知周道昭说伤心是真是假,然而那些道理确是真的,倒真的由不得沈夫人心软任性。 待冷静过后,沈羽的心从此也冷了三分。 后五娘子那里闹出事来,沈夫人虽替周道昭料理了,心却愈发冷了。 五娘子忽然就说有孕,忽然又小产,明眼人轻易便看得出蹊跷,然而二娘子、三娘子都没出声,沈夫人也自然不会提。因此众人虽各有各的揣测,却没人敢公然议论。 独四娘子不肯安静。 五娘子小月子里,四娘子便时常去探望,每日阴阳怪气,净说些五娘子听不懂的话,不知她是幸灾乐祸还是什么。 “你这小日子没来,怎么也不叫人来看?你不知道,你屋里服侍的也都不知么?”四娘子坐在五娘子床边,皱着眉头问话,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五娘子倒不知自己何时跟四娘子这般好了,惹得四娘子如此认真教训她。 因为伤了胎儿,五娘子本就难过,如今被四娘子一问,她更是心虚得厉害,不禁嗫嚅道: “妹妹没经过的,且平日稍有劳累,月信便有不准,因此竟没往这上头想。若早知道是有喜,便是被人骂轻薄,妹妹也会早早禀了夫人,每日只躺在床上养胎。” “这两月医官没来请脉么?”四娘子皱眉道,“那可是个成了形的男胎,不是豆粒儿大的一个,总不会两三月里都没察觉罢?” “褚医官来过两回,没说什么。”五娘子恨道,“他还有脸说他医术不精,不过辞了官便算请罪了。” (未完待续。) 第二五八回 旁摇煽 见五娘子面色面色不忿,四娘子心中叫好,打定了主意煽风点火。 她跟着啐了褚医官一口,愤愤道: “还是妹妹好性儿,他才敢如此做作。若换做了我,当时便要了他的命给我儿子陪葬,哪能容得他辞官了事?自己的儿子都没了,国主还能不肯么?” 彼时二娘子、三娘子也在一旁,闻言不禁心惊,然而二人早修炼了一身功夫,自然做到面不改色。 好似都没听见一般,二娘子回头找婢女换茶,三娘子跟二娘子说自己那里有些好茶,请她回头去品。 四娘子心里明镜一般,也不理她俩,只恨铁不成钢似的看着五娘子。 五娘子不禁有些心虚。 她虽不敢明目张胆闹,到底也是商贾出身的女儿,比二娘子、三娘子不同,性子原也有些泼辣。只因读过几年书,跟着师傅学了大户人家的规矩,又嫁入周家做妾,这才愈发收敛了。 但褚医官庸碌,连累她不知有孕,终致小产,五娘子难免恨得牙痒。 她也曾跟周道昭提起,说要重罚那褚医官,周道昭却拿了一大堆“仁人”的道理出来,说要宽和待人,又说毕竟是五娘子自己疏忽了。 “褚医官虽然有错,但辞了官也就罢了,他年纪不小,又在宫里服侍这么久,不好太过严苛。” 周道昭说着叹气,似乎无可奈何。 五娘子生怕周道昭厌弃了她,自然把话咽了回去,不敢再提“重罚”之事,但那口气却始终没能咽下。 听了四娘子一席话,五娘子不禁又勾起旧恨,可一想到周道昭教训她的话,五娘子便不敢发狠。 她忽然有些羡慕四娘子的洒脱。 五娘子刚进门不久,四娘子便闹出事来,至于她对周绎如何动手动脚,五娘子也都有耳闻。当时她还暗地里笑话四娘子,如今竟是四娘子和她一心。 她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哭了出来。 四娘子见状不禁恨她没刚性,可转念一想,五娘子本就年轻,看不透、看不破也是常事。且听说五娘子在闺中跟人读书认字学规矩,想是人已经有些傻了也未可知。 可五娘子不接招,她一肚子的鬼主意没处使怎么行? 这王宫里头独她两个出身一般,若再不拧成一股绳,还不让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么? 四娘子心中正自埋怨,忽然生出一计来。只是她不敢擅动,要先探探五娘子的底,把五娘子性子摸透了再说。 碍着如今二娘子、三娘子都在跟前,四娘子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唯恐让人察觉她要生事,也怕五娘子因为人多不敢说实话,不得不暂时耐住性子,待以后慢慢探清五娘子的底。 四娘子不敢多话,只陪着伤了回心,又劝了五娘子几句“莫要多思,好生保重”之类的话,便跟其他两位一同告辞了。 她并不怕人知道她煽风点火。 四娘子敢作敢当,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是她放的火。 只是万一被人察觉,提前把引线掐了,这火烧不起来,才最让她心疼。 因此在自己有把握之前,她宁愿闷不吭声,先憋两天,哪怕受了闲气也要忍着。 真要动起手来,便要尽力去搅和,把火烧红了天最好。 之后的日子里,四娘子时常往五娘子屋里跑。五娘子精神好了,她就陪着说话,若看着倦乏,她就先起身回房,稍后总会打发了人送滋补的东西过来。 五娘子房里的婢女笑着收了东西,回头来报时却有些不乐意。 “这是怎么了?”见婢女一脸不情愿,五娘子皱眉问道。 那婢女是她陪嫁过来的,名唤翠桐。见五娘子问她,翠桐也不遮掩,瞅着屋里没人,便发起了牢骚。 “也不知四娘子这是什么意思,都是娘娘主子,咱们屈家也不比他们吴家差了多少,怎么每日都巴巴地送这些?倒像咱们没见过,非要承了她的人情一般。”翠桐一面说,一面把四娘子刚着人送来的一包血燕捧给五娘子看。 五娘子娘家姓屈,屈家在魏国也是巨富,只是不敌四娘子的娘家吴氏富有罢了。吴氏之富,人谓有“金山、银山”,莫说只在魏国境内,便是放在大燕国都不输了哪个。 这样的吴氏,也难怪周道昭巴结。 五娘子自知自家不及四娘子,好在屈家也不差,她又读了书,因此才一直高看自己两眼。及进了周家的门,听了四娘子的那些闲话,五娘子耻笑之余,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都是商贾之后,她又比四娘子金贵多少呢? 恐怕一旦行差踏错,她也会如此被人嘲笑罢。 听见翠桐发牢骚,想起四娘子对她说的那番话,五娘子不禁有些犹豫,不知是该承了四娘子的情,与她从此交好,还是继续苦苦支撑,努力混进二娘子、三娘子中去。 翠桐还在一旁喋喋不休,五娘子听得头疼,训斥了翠桐两句,之后便撵了她出去。 没两日,四娘子又来了。 五娘子不消问,便知她没空着手。 果然便如她所料,四娘子带了两篓子兽炭来。 “虽不是最好的,但也使得。”四娘子甜甜道,“家里就送了这么两篓子来,往年我都孝敬了夫人,今年你身子不好,夫人也开了口,教我转送给你。因此你只记得夫人的好罢了,不许领我的情。” “姐姐留着自用罢,我用银霜炭就好,并用不上这个。”五娘子嘴里谦虚,心中却有些不耐烦。 那兽炭多半是文人雅士用来温酒的,贵在形状罢了。虽然比银霜炭经烧,也没什么味道,却并没什么实质的好处,不过就是兽形奇巧而已。四娘子用此物取暖,足见其不通。 好好的兽炭给了四娘子,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四娘子也曾读书识字,虽大多还是学账、学经商,倒也知晓兽炭的用途,见五娘子谦虚,她却没疑心到这上头,还以为五娘子听说“往年以此孝敬夫人”,这才不敢收、不敢用呢。 “夫人那里有金炭,又有上好的银霜炭,这才推了我的。”四娘子又笑着劝道,“不过才两篓,你又爱读书,这兽炭也配你,我带回去才是糟蹋了。” 五娘子闻言,不禁又羞又恼。(未完待续。) 第二五九回 激将法 五娘子听了四娘子一番话,只道她猜着自己心中所想,一时羞愧不已。 想到四娘子是故意说话怄她,暗讽她自命清高,五娘子又隐约有几分恼怒之意。 然而毕竟是她无礼在先,此时还要先声夺人,万一传了出去,未免又要被人说她轻狂。 五娘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憋着不说话。 四娘子见状,以为她身上难受,忙亲自扶了她躺下歇息,又唤过翠桐来细问五娘子的情况,连是何时吃的药、是否吃了补品,都问了个清清楚楚。 待问过之后,四娘子又嘱咐人去炖燕窝,都安排妥当了,她才回过头来宽慰五娘子。 五娘子这才明白方才是自己多心,四娘子果然快人快语,并不曾藏着掖着,也不是故意出言损她。 她心中愈发感念,看了四娘子如此坦荡,再想到自己苟且度日,竟不能活得痛快,五娘子忍不住默默落泪。 四娘子以为她念着孩子,又或者伤了身子又伤心,忙取过帕子给五娘子拭泪,一面擦一面安慰道: “你如今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该当宽心才是。你又不比我,我如今过了年纪不说,身子也损了,想要有个子嗣竟也是不能够的。” 五娘子见她说得伤心,又说不能再有子嗣,不禁觉得奇怪,脱口问道: “怎么损了身子呢?” 四娘子见问,不禁露出几分慌张神色,忙堆起了一脸笑,道: “没什么,不过是自己太不小心,脾气又倔强,不注意伤了根本罢了。” 五娘子不禁疑心,然而屋里有不少婢女,四娘子又分明不想提起,她倒不好追问。 四娘子又嘱咐了许多,诸如什么吃得、什么不能碰,全都细细讲了,五娘子虽一一答应了下来,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四娘子并无子嗣,说起这些话来倒是一点不差,比自己乳母还要明白些。 待四娘子走后,五娘子先吃了她送的燕窝,接着便沉下心来想她日间的那些话。 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际,五娘子忽然惊醒。 这四娘子分明也曾小产,正因经历过才知道如何保养。 而自己入门这么久,只听人说过四娘子如何荒唐如何不堪,竟不知四娘子也曾有孕小产。 看四娘子遮遮掩掩的样子,这事分明就是忌讳,是不敢在人前提的。若非她口快,未必会说漏了嘴。 莫非这里头有秘辛么? 五娘子细想了半天,愈发觉得事情蹊跷。她小产一事并没瞒着旁人,为何四娘子小产便不能提呢?小产而已,却偏要瞒着人,莫不是被人害得滑胎不成? 她细想了想,觉得虽有些可能,但沈夫人自己育有三子,偌大的周家里头应该不会有人做这事。沈夫人不会如此,周道昭更不会伤了骨肉性命。而二娘子、三娘子看上去都是极面善的人,想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若不是被人害了,还能是什么? 莫非孩子不是国主的? 虽只在心中思索,五娘子仍不自觉捂住了口。 这个念头实在太过胆大了,她怎么偏想到了这上头。 五娘子定下心来细想,便知这也并不合理。若四娘子与人私通,又被弄掉了孩子,依她的性子,断不会好好活到如今。且国主哪能容得下妾室偷情这等事?恐怕早把四娘子办了,哪有理由留着人呢? 因想到周道昭留人一事,五娘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才刚想通,便觉出寒意来。 五娘子苦笑一声,看来再好的炭也架不住心寒。 王宫里盛传四娘子曾调戏年幼的周绎,这事虽无人证实,但大家都如此说,恐怕十之八九是有这么一档子事。事情是周绎自己跟人讲的,说四娘子捉了他的手如此这般,众人从周绎的描述中推测她是没安好心,看上了周绎美貌。 这事虽不知究竟,而周绎彼时年纪也小,说得又不明不白,但说出来的话却必定是真的——四娘子的“如此这般”,恐怕都有。 周绎大哭,惹来了不少人,之后周道昭亲自进去四娘子屋里,出来便说四娘子病了。 众人当着周道昭的面自然不敢怎样,背地里都是些下流胚子,纷纷去套周绎的话。 周绎只见四娘子蹬腿儿、翻白眼,也以为是生了病,便跟着附和说是病了。人问如何病的,他起初倒也说“捉了他的手”如何如何,后见众人笑得古怪,周绎便再不提此事了。如今二公子已娶了妻,四娘子当初是不是病,他自然最是清楚。 然而令五娘子心惊的却不是四娘子勾搭周绎,而是周道昭为何放了四娘子。 她怎么早没发觉其中不妥? 五娘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四娘子当初为何非要那般不堪,而周道昭为何又偏放过了她? 恐怕四娘子是出于恨,而周道昭则是为了什么她不了解的原因,不得不放了四娘子。 五娘子心中暗恼。 四娘子那般不堪,自己竟险些忘了,还生出与之交好的心思来。若果真与她交好了,还不让人连她一起耻笑了去么? 第二日四娘子再来探望,五娘子便有些冷淡。 翠桐见了,心中愈发瞧四娘子不起。 四娘子早知五娘子性子不稳,最是靠不住的一个,见她爱答不理,便知自己所料不错。 可就是这般不稳当、没主见,才最好为四娘子所用。 四娘子胡乱找了些借口,将自己的婢女遣了出去,把五娘子屋里的婢女也支出去大半,回头却发现独翠桐还站在那边,竟一动也不肯动。 为了撵翠桐出去,四娘子不停地给五娘子使颜色,五娘子却好似看不见一般,由着翠桐站在那里。 四娘子心中已有几分了然。 见五娘子一副扶不起的样子,她不禁又恨。 “我只当你是个明白人,想与你说些体己话。”四娘子别无他法,只得激将,附耳低声对五娘子道,“没想到你白读了书,竟连我也不如!” 五娘子闻言身子一震。 四娘子这话正戳在她心口。 自己处处怕不如人,非要凑进二娘子等人当中,与众人一齐排斥四娘子,竟都是自欺欺人。(未完待续。) 第二六零回 悲往事 听了四娘子的话,五娘子忽然觉得悲怆,胸中生出愤懑寂寥之意。 说什么读书识字,又有什么用?虽入王宫做了娘子,毕竟还是商贾之女,骨子里与四娘子一般轻贱。不过是强装自己与四娘子不同罢了。 就算五娘子的书读得好,也未必能让人高看一眼。 更何况她的书读得也不甚好,莫说与沈夫人相比,便是二娘子、三娘子,随随便便就比得过她了。 五娘子心中恨恨,却忽然想听听四娘子要说什么,看四娘子所谓的比自己强,究竟是强在了哪里。 “翠桐下去,守在门口,别让人进来。”五娘子冷冷吩咐道。 翠桐微微一怔,似乎难以置信。 也不知四娘子方才附耳说的是什么话,竟如此灵验。自家娘子刚分明也疏远着五娘子,不过一句话的工夫便转了性了。 然而五娘子毕竟已吩咐了下来,翠桐不好再待在屋里,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得应了一声。 翠桐咬着牙、蹙着眉,不情不愿地出了内室,在门口当起门神来。 四娘子喜出望外。 自己方才那话虽是激将之法,却也是破釜沉舟之举。 原以为五娘子铁了心疏远她,无论自己说了什么,她都依旧不会理睬,大不了说了这话后解解气,以后两人也便不用来往。哪想到五娘子竟然动了心,真个将翠桐遣了出去,还令她守着门不让进。 四娘子情知机会难得,低声将自己要说的话都慢慢地讲了出来。 她先说了自己心高气傲,从前想着嫁与高门大户做个正室夫人。 “别说入王府,便是传世的勋贵之家,我也想都不想的。”四娘子苦笑道,“嫁与王公贵胄不过是面上好看罢了,于家里能多些帮衬,实际连个正室也做不得,比那出身好的妾室也是不如,又有什么意趣?” 五娘子低眉不语,但四娘子深信她已将话听了进去。且四娘子也不需有人答话,不过是自说自的,全等着说完了一拍两散罢了。 看着与自己出身一般的五娘子,想到自己今日所为未免太过自私,四娘子有一瞬间的犹豫,然而她终还是狠了心。 如今眼瞧着是对五娘子不好,但若她有造化,以后或许会好也未可知。便是五娘子糊涂透顶,并不肯回头,再不济也是她自己选的路,走起来或许也能心安一些。 至少到最后,她四娘子也不会落下什么埋怨。 四娘子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当初嫁入周家,我本是不愿,别说是给国主做娘子,便是给皇帝做昭仪,我也并不稀罕。只是父母之命,不得不违心嫁过来罢了。 “及进了门,见国主那般容貌,又那般和气,我也曾与你一般,生出多少非分之想。如今想来未免太痴,然而女子大多如此,只怪年轻不懂事罢了。 “入门没多久,我便察觉自己与其他人不同,连下人对我也没那般尊重。起初我想,许是我没孩子的缘故,直到那日|我月事来迟,偷偷叫了医官来瞧,国主闻言有些焦急,我才隐约觉出不对,却并未深想。 “如今再看,那分明就不是关切,而是心中不耐烦。 “医官来瞧过,说我不过是月事迟了,开了两剂药就走了。我照着方子服药,没几日果然便来了月事,倒也不放在心上。 “那之后国主却不常来,忽然有一日又去了我那里,并连续宿了几日。 “我才说了,从少时便心高气傲,见国主连宿几日,待我又十分体贴,自然以为他是心中喜爱之故。我不通诗书,彼时唯一出挑的仅相貌罢了,可哪怕他只是爱我年轻,我也甘愿。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过了不久我才知道,当时他是缺了银子了。 “那不是小数目,是买马的大数目。魏国国库里虽有些银钱,毕竟不好轻易就动的,放着我吴家的银山不用,还要到别处去求么?不过在我这里待几日,二十万两银子便能到手,这算盘朝哪边打,妹妹你也是商贾出身,自然清楚得很。” 话到这里,五娘子愈发觉得心寒。 她早猜到四娘子故意调弄周绎是因心中不平,却不知道她这般委屈。 如此说来,自己也与四娘子一般,不是千尊万贵的一国娘子,只是一个钱袋子罢了。 五娘子面色有些灰败,四娘子却没看见似的,自顾自道: “要说我比妹妹有福,便在于没读过什么书,又没有过孩子上。” 五娘子不解,却因心中激荡而无法开口相问。 也不消她问,四娘子早知道她不懂,解释道: “因没读过书,我的想法念头都很简单,虽因此被人瞧不起,却难得看得真——商贾自有商贾的眼界,最有识人断物的本领,是真情还是假意,起先或被迷了眼,过不多久也就看得透了。 “要说没孩子,也就不需被人忌惮、算计了,自然不会更伤心。” 五娘子咬了咬牙,心中猜测四娘子还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方才那些话句句戳人心,五娘子虽不爱听,也不知四娘子是什么目的,都不得不承认都是些掏心窝子的真话。 这话旁人是不会说与她的,即便再怎么逆耳,都要沉住气听完。若只因不喜便赶了四娘子出去,只怕以后更要伤心。 四娘子见她沉得住气,心中不禁欢喜,也感慨五娘子有此心性。 她情知是一剂猛药,却还是继续道: “从那次买马后,我便留了神,果然都是要用银子了才往我这里来。我虽然伤心,却是恨得要命。 “及妹妹进门,我愈发被冷落了,自然更恨。可笑那时我还心有不甘,做下了糊涂事,如今再看,未免有些不值。 “今日把话说给妹妹,无非是盼着你能看清,莫要再执着伤心。妹妹好歹读了书,也没有行差踏错过,总不至于和我一般,看透了人心却无可奈何。 “因从前行为有失,我如今也是欲求脱身而不能,只能数着日子等人过河拆桥了。” 五娘子不禁冷笑。 即便今时今日,你四娘子也还是不甘心吧?不然又怎么会特意过来挑唆? 这话说出来只是为了让人莫要伤心? 还有比这些更伤人心的么?(未完待续。) 第二六一回 计深远 四娘子早把五娘子的神色看在眼中,她知道五娘子连她一起恨上了,却仍不肯罢手。 早在当年调戏周绎时,四娘子便没心思活下去,故意试探周道昭态度。 彼时周道昭只说了一句,四娘子便消了求死的心,只浑浑噩噩过日子。若不是傅天瑜有意生事,主动寻她帮忙,四娘子怕早就灰了心。 可那傅天瑜竟是个绣花的枕头,中看不中用,四娘子觉得还不如靠自己。 便是伤不了周家根本,总能让周道昭过得不顺心。 她永远无法忘了周道昭冷冰冰的那句话: “你自己想死容易,我不发丧就是,大不了多费些力气瞒着你家里。” 就因这么一句,四娘子意识到自己寻死也是白搭,不会有人为她伤心,更不会影响周道昭什么,不禁有些心死的意思。 然而死灰一旦复燃,更不容易扑灭。被傅天瑜撩拨起来的仇恨比之前更烈,四娘子比当初灰心时更不甘。她苦苦等着机会,原以为可以利用沈青英做些文章,没想到先教她等着了五娘子小产一事。 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褚医官是什么人?在魏国王宫里行走了二十余年了,怎会看不出五娘子是喜? 说到底,还是那周道昭搞鬼。 周道昭虽用得上两家的银钱,却总想着称霸天下做皇帝,若他事成,如今的几个娘子未来便都是一二品的妃子了。他那般傲慢自私,怎么会容许商贾之女坐上高位?又岂会让贱民生下他的子嗣,以后与周绰一样做个王爷? 四娘子忆起旧事,不禁觉得心酸,两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身上也渐渐冰凉。 蓦地,她的眼中落下几滴泪来。 五娘子本还在气她架桥拨火,见她忽然哭了,竟也怀疑起四娘子话里真假来。 四娘子擦了擦泪,苦笑道: “瞧我,都说了灰心,竟还会流泪,说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呢。方才说到哪里了?” 五娘子听她话说得实在,不禁有些动摇,顺着接了句:“说到如今数着日子过。” 四娘子听她语气温和,心中略安,先是自嘲一笑,便接着又说道: “是了,说到我如今只等人过河拆桥、上屋拆梯。国主有何大志,不消我说你也该知道,待事成之日,就是你我无用之时。 “我瞧你有些糊涂,竟真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身上,这才跟你说了这么些话。一来是看你可怜,让你有个防备,莫要真到那日才知道伤心。二来我也是为自己出口气。 “说出来不怕你恼,你平日温顺和气,他们断不会想到你也会反了,我若能说得动你做出些事来,才真叫他们开眼!真有那一日,我心中的恶气也终于可以出了。 “我告诉你月中要注意什么,忌讳什么,又知道送些什么给你补身子,既是心疼你与我一样被人利用,也是希望你当我是个好人,能听我今日这一番劝。 “说到这个,我倒要问问你,我又未曾有过一男半女,偏知道月中禁忌,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五娘子抿了抿嘴唇,半晌才轻声道: “我倒也疑心过的,然而不过片刻便忘了,并未放在心上。” 四娘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先是“哼”了一声,接着才苦笑道: “我必然是经过,才知道这些。” 五娘子闻言不禁纳罕。 她比四娘子入门晚不了多久,竟不知四娘子曾有身孕,听她忽然提起,想是自己入门之前的事也未必。可略一思忖又觉不对——即便是入门之前,总也该听到些风声才是。四娘子曾有孕,她竟从未听人提起过。 莫非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四娘子那一胎竟不是国主的? 或许四娘子心中不忿,与人偷情,被国主知晓后强着落了胎,又或许是四娘子自己惧祸,偷偷喝了滑胎的药。 听四娘子今日说的这些话,可知无论四娘子如何,国主都会暂留着她的性命。 这样一想,似乎一切都通了。 看见五娘子一脸狐疑,四娘子知道她有疑心,虽不知她想歪了,却告诉她道: “这事少有人知,除了我身边最亲信的两人外,并无旁人知道究竟。 “不过国主自然心知肚明,他与夫人齐心,夫人许也是知道的,当时我连月称病,足两月有余不肯出门,二娘子、三娘子大抵也猜得到一些。 “我心中虽有不甘,却无力做主,国主要使银子了,依旧会来我屋里,后我终于有了身孕。 “自有孕前,我便想过会有那么一日。我私心想着,若生个女孩子也还罢了,以后只凭我贴补的嫁妆,也能嫁个好人家去。若生了个男孩子,别说与夫人亲出的几个相比,连周绰也是比不上的。且来日他行走在外,人说他生母是商贾之女,我那孩儿又哪有什么好出路? “我拿了百两银子给那医官,求他不要说出去,只说我自己心慌害怕,想等胎像稳些再宣扬出去。医官收了银子,自然乐得应允,哪知我早已动了要落胎的心。 “然而毕竟是自己骨肉,心中不舍、犹豫,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犹豫了半月却还是狠不下心。 “哪想到我这边还没拿定主意,便有嘴快的婢女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竟跑到国主面前报信邀功去了。所幸国主没立即来看我,只说先召医官给我瞧瞧,确认了之后才好声张,把人给打发了。那婢女没得到好处,悻悻地回来,被我一问就说了实话。 “我闻言先是生婢女的气,接着便有些心慌,不知是否还要偷偷落胎。那婢女见我不说话,想是怕我怪她多事,就一直跪在我跟前不起来。我看她碍眼,刚想把人轰出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听闻我有孕却不来看,只敷衍说叫医官先来确认,不是心中不喜还能是什么? “当时我自然伤心,可也因此定了心,决意落胎。好在来的医官还是从前的,他往来王宫这么些年,自然也觉出不妥。我求着他给我药,他便真的悄悄开了一剂滑胎的药,翌日送了进来。 “我吃了药,不过几个时辰便小产了。与你不同,我当时不能让人知晓,自然忍着不敢喊疼,心中却愈发觉得委屈。之后我便称病不起,闭门不见旁人,只叫医官来瞧。 “你听到这里,觉得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是我自找的不是?” 见四娘子这么问,五娘子才想点头,却又忍住了。(未完待续。) 第二六二回 万念灰 五娘子虽觉得四娘子太能折腾,连腹中胎儿都不顾。可若细究下去,其所作所为看似乖戾任性,多半却都是无奈之举。 “姐姐也是被逼无奈罢了。”五娘子柔声安慰道。 四娘子闻言一面缓缓摇头,一面还撇着嘴不时冷笑。那笑慢慢吞吞,一声接着一声,其中分明都是苦涩。 五娘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不禁睁大眼看着四娘子。 见五娘子仍有些痴,四娘子重重叹了口气,道: “我称病不起,一直都是最初诊出我有喜的那个医官照料。他几乎隔日就要来,为我看病、开药,告诉我如何调养身体。 “我见他如此用心,以为他是见我可怜,又或许是因为曾收了我的银子,这才比旁的医官多一份耐心罢了。且我当时身子不利落,凡事都懒得想,竟没觉出不妥来。 “想着银子的妙用,我便时常塞给他一些银子,五两也有,十两也有。 “他起初还不肯收,忽然有一日便收了去,不算最初那一百两,那医官总共从我这里拿了有六七十两银子罢?六七十两,若不狎妓、不进赌坊,够他一家子吃喝好几年的了。 “我刚出月,那医官给开了个补身子的方子,便再不来瞧了,不止是他,旁的医官也不见往我那里去。 “我想着许是国主的意思,出了月便不用管我了,心里虽然怨恨委屈,却也不觉得怎么。直到后来我中暑,令有医官来瞧,我便问为何之前的那人不来,却听说那个医官横死。 “据说他回家路上碰着歹人,抢了他几两银子,又一刀要了他的命,老娘、妻子久等他不归,出门不多远便看见了,一家子哭得什么似的。国主怜惜他们孤苦,赏了五十两银子过去。他老娘拿了银子,带着他的妻儿回老家去了。 “我这才发觉不对——哪有人敢抢宫里行走的医官的,还连性命一并要了?这事情该有多大,不需想也可知,杀了宫里出来的医官,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想了许久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医官被人灭了口了! “他知道我曾有孕罢了,然而却是我自己给他银子求的落胎药,要灭口也该是我来,为何是旁人去灭口呢?妹妹你说,为何?” 五娘子知道她是说周道昭杀人灭口,便循着这个念头琢磨下去。 沉思片刻,五娘子以为自己想得明了,开口答道: “许是怕人知道姐姐自己求了落胎,说出去丢周家的脸面?” 四娘子冷哼一声,道: “自然不是。若只是怕人知道这事,我身边的婢女又怎会都留着了?” 五娘子抿嘴不语,半晌后摇了摇头,说自己不懂。 四娘子脸上一抽,意味深长地盯着五娘子看了半晌,直到五娘子不敢抬头,她才撇了撇嘴角,语气十分无奈,道: “难怪你有此劫!我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竟还发梦呢?你且想想,那医官只收了我一百两银子,就敢给我药么?他就不怕有人追究? “一月时间都是他来瞧我,便是他想赚银子,每日凑过来要当值,也没这么巧的事罢?万一被人发觉,还不一样要被治罪么? “若不是国主点头,只凭区区一个医官,敢揽下这么天大的事?药是他给的,月中是他来瞧的,待我好了,人就忽然死了,要说这里头没有鬼,我却是不信的。” 五娘子恍然大悟。 四娘子一步步走到今日,先刻意交好,后寻了这么个机会,分明是故意要讲这些旧事给她听。如此处心积虑,十之八九是要让她生是非,或是要与她合力斗哪个。 说四娘子居心叵测,设了圈套让自己钻,想也不冤枉她。 可四娘子的那些话多半是真的,其中或许有些误会,大致却不会错。若都被四娘子猜中了,那么她俩以后怕真要在一条船上,同仇敌忾了。 如此说来,自己这番有孕而不察,以及忽然滑胎,怕也是周道昭刻意而为。然而哪有人舍得对自己骨肉下手的? 莫非真有如此狠心之人么? 五娘子觉得不合常理,她想来想去,终究对四娘子存了疑。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姐姐说的道理我懂,只是我家中不如姐姐家里殷实,国主能忍耐姐姐,未必就能容着我也闹起来。”五娘子摇头叹气,想着先敷衍过去再说。 她家里统共不过几十万两银子的家财,根本不会如吴家一般,随随便便拿出几十万两银子应承周道昭。这人不怕被人利用,就怕可用之处有限,连给自己开个好价钱都难。 “这不是傻话是什么?”四娘子笑道,“谁还能嫌银子多不成?何况国主要做的事太大,银子这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的。都纳了你进门了,不用你的,还能用谁的?你稍微闹上一闹,他们只能忍着。” “若中途有人投奔了来,想是再看不上屈家那些银子了罢?”五娘子并不全信四娘子,打定主意先不松口,“我没有姐姐的底气,总要想着娘家,即便受了委屈,少不得也要先忍着,万不敢现在翻脸。” 四娘子闻言不禁皱眉,她不知五娘子是真的傻到以为自己可以护住家人,还是不信她的话,对周道昭仍存了痴心。 “你别回头后悔就行。”四娘子冷冷道,“家里把你我嫁进来,图的是‘从龙之功’,并不奢望你我护着。何况真有上屋拆梯那一日,你连家里的一片瓦都护不住!” 五娘子仍旧抿着嘴不说话。 四娘子坐不下去了,只说了句“好生歇息”便起身要走。 刚走到门口,她忽然想起傅天瑜,接着想起一件事来不禁站住了脚,回头丢下一句话。 “你别做梦!连世子都要被送去临水做质子了,那可是有去无回的,你我腹中骨肉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四娘子说完就走。 五娘子如雷轰顶,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小产实在蹊跷,想到自己痴心错付,五娘子竟想要一死了之。 可若自己死了,周道昭果然迁怒于屈家,秋后算账呢? 走投无路、万念俱灰,五娘子不禁想到了落发。 她出月之后便去找沈夫人,开口就说要修行。(未完待续。) 第二六三回 恼无情 沈夫人一听五娘子说要落发,便知有人搞鬼。她只推说此乃大事,要先问了国主。 五娘子见要问周道昭,不禁有些害怕,然而一想到周道昭那般狠心无情,她便也狠了心,宁死也不松口。 “今儿这事夫人问了谁都是一样,妾身已经定了主意了。”五娘子说完便跪,一副你不答应我便不起的架势。 沈夫人也知道这一胎落得古怪,然而这种事多半有周道昭操持,她并不会过多干预。今见五娘子一脸毅然,沈夫人不敢激怒了她,只能好言哄着,先将事情按下来,暗地里找人查个清楚。 哪怕只能按住一两日也好。 “我知道你看似性子绵和,最是有主见的一个。”沈夫人轻声道,“可你要出家,出去哪里、是否安全,是否要知会你家里,要如何对家里和外头的人讲,这些都要考虑。并不是你说要落发修行,立时就能送了你去的。” 五娘子面无表情道: “既出了家,便是方外之人,凭我过得好与不好,都不与周家相干,更与我娘家无关。若蒙夫人恩典,立时赏了我出去,我当日日在佛前祷祝,求佛菩萨保佑夫人诸事顺遂、身体康健。” 沈夫人气极反笑,道: “魏国也有国寺,一群大小和尚帮我诵经,不差你这一个。便是用得上你,也不急在这一天。” 五娘子还要说话,沈夫人又打断了她: “你且先回去罢!放不放你不是我能做主的,你同我耗这些时候并没用。况且真要出去了,我这里要打点反而更多,又得跟家里外头讲,又得给你寻个稳妥的庙庵,免得以后闹出事来,连累周家和大魏国跟着丢脸。” 五娘子见沈夫人没直接驳回,只道又三五分可行。 如今她心如死灰,也不愿多开口说话,连争辩也不耐烦。听沈夫人说得有理,五娘子就地叩了三个头,又再说了句自己落发之志十分坚决,之后便起身回自己房里了。 五娘子一走,沈夫人便唤月香过来,让她去查个清楚。 “莫惊动了人。”沈夫人吩咐道。 月香答应着下去,留沈夫人自己坐在那边想着心事。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次的事与周道昭脱不了干系。 沈羽从小被教着出嫁便要“从夫”,自己夫君又是那么个有见识、有本事的人,对周道昭如何行事,沈羽自然不会置喙。下人偶尔来回报,沈夫人还要训斥她们逾矩。 只因周道昭的那些动作她不曾让人留心,于许多事上,沈夫人竟全不知情。 直到周纪被弃,沈夫人才觉得夫君未必都对,因此开始对周道昭存了疑。 四娘子、五娘子两个相继入门,沈夫人心知肚明,知道周道昭对二人只是利用罢了,但她总以为周道昭也会善待二人——即便不喜,放那里养活了就是。 直到五娘子小产,她才惊觉周道昭如此无情。 可时至今日,为了一家子的人,也为了魏国上下,沈夫人不得不跟周道昭一心。 五娘子恐怕是知道些什么事、伤了心,这才一门|心思说要出家。 月香有些本事,是谁怂恿了五娘子,恐怕一两日就能查出来了。 四娘子往来五娘子房里并不瞒着人,月香不过找人闲聊而已,便没费什么力气,轻易查出是四娘子去吹了风。 听说是四娘子搞鬼,沈夫人不禁难忍。 傅天瑜搅和周绎、青英时,这个四娘子就跟着添乱,如今五娘子身子还没好,她又去那里煽风点火。万一自己没拦下,真让五娘子出了家,既损了周家颜面,怕五娘子也要伤了身子。 就算是在周家待得不痛快,也不至于逮着哪个都要害罢?也不知这个四娘子打得什么主意,竟好像全家跟她都有深仇大恨一般。 想起四娘子曾动周绎的脑筋,沈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她强压住了火气,待面上看不出愠色了,才让人去寻四娘子过来。 气归气,乱了方寸可不行。 吴家对周道昭有多重要,沈夫人心里还是清楚的。若不是四娘子敲锣打鼓地喊人看她私通,周家便不会拿她怎样。 四娘子听说沈夫人请,猜到是和五娘子的事有关,虽难免紧张,她心中却畅快得很,一个婢女也不带,跟着沈夫人遣来请她的人就过去了。 及进了厅中,四娘子袅袅娜娜地行了个礼,待沈夫人赐座,她又谢了一句,便在婢女端来的胡凳上坐了。 沈夫人倒也直白,把服侍的都遣了下去之后,直接问她可是跟五娘子说了什么。 四娘子正要起身回话,却被沈夫人拦住。 “好生坐着便是,你我只当闲话了。”沈夫人轻声吩咐道,语气听不出个喜怒哀乐。 四娘子面色不动,心里却冷哼了好几声。 她先堆起一脸的笑,再次谢了座,接着便不紧不慢地说起话来: “五娘子这次小产实在蹊跷,我觉得不对劲,就跟她多说了两句。左不过是问她为何身边没人提醒,为何医官来诊脉却没瞧出有孕,倒没说别的什么。后见她迷迷糊糊的,有些可怜,便多往她屋里去了几次罢了。” “你觉得如何不对劲?”沈夫人说着,慢悠悠喝了口茶。 四娘子嘴一撇。 她最看不惯沈夫人的便是那副高人一等、成竹在胸的样子。 略想了一想,四娘子开始冷嘲热讽: “这婢女没经历过,不知道这些事也是自然,怎么月信不来,找了医官瞧,竟说是行经不顺、气滞血瘀所致呢? “褚医官也是个有本事的,闹出这么大的事来,竟然说辞官,就准了他辞官了。我当时就跟五娘子说,若换了我,管他是不是故意,非要他给我儿子陪葬不可。 “当初我的孩子没的蹊跷,夫人想必也知道。这一次轮到五娘子头上,我与她同病相怜,便多去看了一看。 “即便发发牢骚,也是气不过而已,都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可是有人在夫人跟前嚼舌头了么?” 沈夫人闻言心惊。 四娘子的孩子,不是她自己折腾没的么? 怎么听她这话,倒像是埋怨旁人?(未完待续。) 第二六四回 意难平 沈夫人对四娘子的性子也算了解,听她话里有话,心下不禁纳罕。 她一直以为四娘子当初被周道昭伤了心,任性滑胎,周道昭为了遮掩这件丑事才让同一个医官去瞧。 至于医官被贼人害了,周道昭并未提及,也不见他有什么异常,反观四娘子倒是整日愤愤,对医官一事又避讳不提,沈夫人直以为那医官是被四娘子灭了口的。 可四娘子方才分明有所指。 沈羽想了又想,忽然有些明白。 过去之事,怕是她自以为是了。 落胎之事怕不是四娘子自愿。而其心中怨恨之人未必就是周道昭,恐怕早连她沈羽一齐恨了进去。 若再饶圈子,只怕自己愈发糊涂,然而旧事乃家丑,提起来也要有些忌讳。沈夫人略定了心,细思今日之日,想那四娘子连婢女也不带,说的话又都怨气冲天,分明就是来算账的。可算账的人若主动提及,未免落了下乘。恐怕正因如此,四娘子才不主动挑明。 虽知道四娘子的盘算,沈夫人心中倒不觉得如何。 账总归是要算的,既然四娘子端着,不愿先开口,自己主动提了旧事,诱她开口就是。 不过开口是开口,如何开口依旧是门学问。 沈夫人打定主意,先是一声嗤笑,道: “你别当我不知情!当日是你自己任性,与国主置气,想让国主心疼、愧疚,这才偷偷买通了医官,求了一副滑胎的药。” 四娘子见她主动提起,以为沈羽装腔作势、明知故问,愈发恨得牙痒,阴阳怪气道: “是了,一百两银子竟能让人冒性命之忧为我做事,说起来我还真是赚了。这样好的买卖,吴家经商百来年,竟是头一份呢!再有这巧宗,我也不能独吞了去,好歹要告诉娘家人,跟着我一起赚。” 沈夫人原以为是几百两的交易,哪想到四娘子竟只出了一百两,可如今不好露怯,倒像是自己也心虚一样。 她皱着眉看着四娘子,冷笑道: “你这话我倒不懂了。正是因为你使了银子,才有人为你卖命,且到最后真的连命也丢了,怎么听你说话竟似有些不足?你满腹怨气的,究竟是冲哪个?” 四娘子刚要开口反诘,却忽然有些犹疑。 沈夫人也算是干脆利落,并不是畏缩的小人,她出言指责自己定有缘由。莫非当年医官真是死于非命,是自己错怪了周道昭? 才刚有些动摇,四娘子便暗暗自嘲。 她恨周道昭并不是杀人灭口这一桩,而是周道昭对她无半点真情,哪怕是怜惜也没有,不过是用恩宠换银子罢了。 且周道昭为人狡诈,或许连沈夫人一并瞒了也未可知。 又或者沈夫人也是那等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人,平日里最是正经公平的样子,实际与周道昭一样,早就坏到了骨子里。 四娘子心中认定自己无错,果真嘲讽了起来: “夫人莫不是以为一百两银子能买几个仆从,便能买几条性命么?话说回来,这也怪不得夫人。夫人与我们不同,原是大家子出身,这银子如何使、多少银子才够一户人家的嚼用,原是不知的。 “莫说夫人,便是我从前也不知深浅,当真以为是那点银子管用呢!要不是我后来使惯了银钱,如今怕也还在做梦呢。 “待用惯了钱我才明白,不过一百两银子罢了,值得一个有品级的医官冒着杀头、株连的罪?他只需好好给宫里人瞧病,随便得些赏赐,不过三年五载,也就有一百两了罢? “夫人高风,不染铜臭,但见识比我等不知强了多少。我才刚的话可有何不妥么?” 沈夫人强自镇定,问道: “你只给了一百两?” “那一百两还是从前我求医官帮我瞒着,不让他声张有孕的时候给的呢!”四娘子说着撇了撇嘴,“之后求药,他本没收我的钱,后来不知怎么才收的,连那一百两也算上,前后不过才给了不到二百两银子罢了。” 沈夫人见她不敬,微微有些着恼,看她那一脸不虞,想是就差翻个白眼送给沈夫人了。 可周道昭要用吴家的银子,一直忌讳着,处处纵着四娘子,连她调戏周绎都被瞒了下来,沈夫人断不好为她不逊便出手惩治。 且四娘子向来如此,既是商贾出身,家里又没让她读书,言行本就有些不妥当,沈夫人早见识过多次了,犯不着如今五娘子闹着,她倒要跟四娘子计较。 更何况四娘子的话恐是真的。 别的不说,单说五娘子此番遭遇,便知周道昭之意。 沈夫人心中慨叹,面色却丝毫未改,她定定问着四娘子道: “不过都是你的猜测罢了,国主待你已是十分宽和,你怎好胡闹,把这些没影儿的事告诉了五娘子?” 四娘子轻轻一笑,好似全没恶意一般,看不出她心苦,也不像是幸灾乐祸。 “我看她糊涂,整日里就知道伤心,说些话警醒她,让她心中好过一些罢了。”四娘子说着一顿,片刻后又道,“更何况她与我都是商贾之女,虽比我多识了些字,骨子里还是一样,遭遇难得又相同,我不与她说,跑去说给旁人,有人能懂么?” 这话分明是说沈夫人高高在上,不懂她们的苦楚。 沈夫人情知勾起她的伤心事,惹得她乱咬也是自然。 到底是沈夫人有城府,先是直言自己不懂四娘子的难处,接着训斥道: “你只图自己痛快!五娘子身子不好,你偏跑过去说这些,惹得她伤心,闹着要出家。这事如今是我瞒着,若闹到国主那里,你是不要命的,五娘子可如何是好,你想过没有?” 四娘子闻言只是抿嘴,却不作声。 对五娘子,她确实有些不忍,偶尔也曾扪心自问是否太过自私心狠,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委屈,看五娘子那糊涂样子,四娘子便忍不住要煽风点火。 “这几日|我头疼,你就不用来问安了,只在自己房里待着就好。” 四娘子该说的话也说了,想出的气也出了一半,倒也不再闹腾。 她顺从地给沈夫人叩了头便告了辞,回去便称病谢客,当真开始闭门思过了。(未完待续。) 第二六五回 伤心人 看着四娘子一脸不以为意地离开,沈夫人不禁叹气。 恐怕四娘子还以为她是做作,跟周道昭沆瀣一气,算计拨弄她们这些人。 可哪有人把自己长子也算计进去的?四下无人时,沈夫人不禁也是苦笑,知道这份冤屈她是背定了的。 然而事已至此,四娘子如何看她已不重要,沈夫人也没空跟她斗法,收揽四娘子那颗自私的心,她要做的,是稳住五娘子那里。让四娘子稍稍愧疚,又将其禁足,都是怕她再去五娘子那里乱说话。 沈夫人情知这事瞒不过周道昭,只是若直接照实说了,四娘子靠着吴家或许还能保住性命,五娘子恐怕没什么好下场。她思来想去,决意等上一等,若五娘子果然铁了心,她再盘算如何开口。 之后两三日里,五娘子当真一口荤腥不吃,一个人也不见,连葱、蒜等物也一概不碰。各人房中多有香堂,供了佛像或神仙,五娘子供奉的本就是菩萨,自发了愿,念佛愈发勤恳了。 五娘子整日吃斋念佛,下人们都说她是为了给那孩子祈福,使其免受些灾苦,倒也没怀疑太多。 沈夫人听了之后更是心烦。 再过两日怕王宫里就要传遍了,届时便是她不去说,周道昭也能知道。 下人们糊涂,周道昭可不糊涂。五娘子若继续念经吃斋,恐怕立即要让周道昭疑心。一旦周道昭上门探望,凭五娘子的心思城府,必定瞒不住。 自己知情不报,怕也难逃干系。 沈夫人正发愁,有婢女通报说青英过来问安。 “请进来罢!” 青英在门口便听到沈夫人有气无力的这一声吩咐,及进了屋里,看见沈夫人无精打采,青英不禁有些着急,关切问道: “母亲可是身上不妥么?” 沈夫人苦笑道: “还真是‘关心则乱’。若换了旁人来问我这话,我先叫她跪一个时辰再说。” 青英闻言赧然,抿嘴一笑,给沈夫人磕了个头,并不起身,柔声道: “青英失言,还望母亲宽恕!才刚进门时见母亲眉头紧蹙,以为是哪里不痛快,一时口快,未经思索便问了出来。” 沈夫人笑道: “知道你孝顺!起来罢!” 青英见状又猜她有心事,只是沈夫人不说,青英也不好开口相问。 沈夫人自然不好跟青英说这些事,非但没什么作用,没得让青英也跟着烦心。说到底,四娘子与五娘子的事都是要瞒着人的,即便是大家多心,事情与周道昭无关,沈夫人也不能去提。 不提便是最好的掩饰,一旦有人开口提及,难保不会传出去风声。捕风捉影的人最多,到时指不定要议论成什么样子,比如今她们所猜测的怕是要更不堪罢。 二人各怀心事,竟许久都还是无言。 沈夫人觉得尴尬,若无其事一般看着青英,青英却没抬头,仍颔首低眉站在那里,娇弱得像一枝才开的水仙,面上没有一丝不自在。 “想些什么呢?来瞧我却不说话?”沈夫人笑着问道。 青英闻言抬头,微微一笑,道: “青英失礼了!想着又要过年,回头上元节又有灯瞧,不禁有些出神。” 沈夫人知道青英把过错揽上身,是为了保全她的面子,自然不会追究。她让婢女端了胡凳来,立时便有两个婢女端着胡凳、抱着软垫进来,搁在沈夫人面前偏左不远的位置。沈夫人笑着让青英坐,沈青英谢了座,果真坐在那里。 才一坐下,沈青英便主动开口道: “因是年下,想着初二又要回沈家一趟,来问问母亲的意思,看带些什么才好。” 沈夫人一脸慈爱,她猜到青有话要说,便故意问道: “你与陈理商议着就好,议定了给我过目也就是了。往年你们也并不出错,今年为何这般小心,竟为了这个特意跑一趟。” 青英本是听人说五娘子吃斋念佛,心中觉得不安,加上今年沈兖来闹过,初二回娘家怕要问身孕之事,也怕沈兖给周绎难堪,这才来找沈夫人拿主意。 见沈夫人问,她不觉抿了抿嘴,只觉两桩事都不好讲,偏又都十分重要,竟不知要先说哪一样,又如何开口才不让沈夫人难堪。 看青英一脸为难,沈夫人猜到是沈兖一事。她将屋里服饰的人都遣了下去,这才问青英: “可是初二回去为难么?” 青英一咬牙,道: “之前爹爹不知从哪里听了些闲话,还往宫里跑了一遭,恐冲撞了周家,幸亏父亲大度、母亲宽和,不曾怪罪爹爹。只怕爹爹被小人蒙骗,仍有心结不解,初二回去定要受些闲话。青英倒是无妨,夫君那里却要难堪。若教人折了夫君颜面,青英心中自然过意不去,恐周家也受牵连,没的让人议论了去。青英愚笨,想着自己回去也就是了,并不一定要夫君相陪,特来请母亲示下,不知如何?” 沈夫人沉默了片刻后叹气道: “还是你们二人一同回去罢!我先让人给你爹爹带个信,让他先忍耐,好歹顾着你们的颜面。陈理那边你不用担心,若连这些也应付不来,他还有什么意思?” 青英起身谢过,应了沈夫人的意思。 沈夫人见她一脸泰然,对周绎疏离竟似毫不在意,不禁有些好奇,忍不住问道: “你爹爹听说了闲话跑来闹我,我虽打发了他,到底还是心虚,以为你也会找我哭诉,哪知你竟如今才提。陈理那般任性,你当真不觉得委屈么?” 沈青英身上一震。 她抬头望着沈夫人,见沈夫人对她慈爱如故,竟呆愣愣地站了半晌,脑中闪过无数曾经的念头,连带着五娘子的事也一并想起,许久才回过神来。 “以前委屈过,现在不觉得了。”青英淡淡道。 “唉!总是陈理辜负了你!偏他性子倔强,我也怕惹急了他,连累你更不好过。”沈夫人说着,不禁轻叹出声,以为青英对周绎灰了心。 “母亲说的哪里话?”青英抿了抿嘴,终究狠下心来,道,“青英并不觉得夫君是有意辜负。从前或许有不晓事之处,如今都大了,哪里还会任性呢?夫君如此,许是为了青英也未可知。” 沈夫人心中蓦地一紧。(未完待续。) 第二六六回 言无稽(三更) 沈夫人一直当青英是那个唯唯诺诺、白兔一般的小侄女,竟忘了她也有长成的一天。 而有些事她一直刻意无视,既是想要逃避,也是因为即便直面,不过还是无可奈何罢了。 便想得明了,又能怎样呢? 她就这么自欺欺人,以至于自己也混淆了真假,连周绎究竟为何多年不碰青英也想当然了。如今被青英提起,沈夫人自然心虚,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青英见她脸色难看,本不欲往下再说,可自己的事不说便罢了,五娘子的事她却要问过才能安心。 “母亲放心,青英并不觉得委屈,只怕夫君为难。”沈青英说着,淡淡一笑,道,“如今五娘子那里不安稳,母亲少不得要跟着劳神,青英这里母亲安心就是。” 沈夫人见她忽然提起五娘子,略一思忖也便了然。 沈青英性子虽绵和,却与沈夫人一般,都是重女轻男的沈家教养出来的,眼界、心智本都是有的,不过是周道昭与周绎不同,她姑侄二人看起来才有些差距罢了。 且青英孑然一身,并无子女要她牵挂,没有沈夫人那么许多顾忌,看事情自然也清明一些。虽然青英对周绎又痴心一片,到底周绎也是个有血性有志气的好男儿,并不同周道昭一般,让人时刻觉得压抑难耐。 说到底,青英竟比自己有福气。 若能保住青英,于沈家兴旺才是大事。 沈夫人有意培养青英,却不知她究竟看透了多少,只得先试探问道: “五娘子那里,你可是听说了什么?又或者想到了什么么?” 沈青英闻言不禁迟疑。 她深知在沈夫人面前议论周道昭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当——无论她二人如何亲近,沈羽毕竟都是周道昭的夫人,便是周道昭千错万错,沈夫人也不好说上半句,尤其是在儿媳面前。 同样的,身为周家媳妇,沈青英也只能敬周道昭,不好在在人前议论,尤其是在沈夫人面前。 若做婆婆的先开了腔,与媳妇两个人私下里说说,虽不大合规矩,倒也有不少人家如此。 然而沈夫人毕竟没说什么,青英也只能把话咽回去。 且这毕竟是魏国王宫,周道昭不仅是国主,更是她的翁公。只是要论孝道,沈夫人不仅是青英婆母,更是她嫡亲的姑姑,心里更亲近一些罢了,说到规矩却是一样的。 不为别的,妇道如此。 沈夫人见青英犹豫,料到她心中为难,便诱她说话。 “可是外头有什么流言了么?”沈夫人轻声问道,“若有什么闲话,你都告诉了我就是,我自会料理。若你听了闲话,想要问个清楚明白,也问我就是。” 沈夫人说前头半句时,青英几乎就要打消了说话的念头,不想她又说了后头一句。 五娘子的事可不正如闲话一般么?自己要跟沈夫人商议,大可以借“说闲话”的由头,探个清楚明白。 沈青英思定,笑着对沈夫人道: “论理不该青英来说,只是外头传得厉害,连青英这般不爱听闲话的人都听说了,这才当个要紧事,想来跟母亲说说。” 沈夫人喜她聪明伶俐,面上也是一脸笑意,柔声道: “你听了什么,这屋里只有咱们娘两个,但说无妨。” 青英闻言略有些为难,半晌才磨蹭道: “按说这话儿臣听了就该算了,断不该用这事来搅扰母亲,只是如今正是年下,事情本就繁多,偏临水那边说要立东宫世子,怕过了年要张罗朝贡的事,母亲这里更没心思照管。万一闲话是真,惹出祸事来,可不是青英之罪么?” 听了这话,沈夫人心下愈发明镜一般。 青英旁的不说,偏把周纪要入临水的事说了,可见她果然不是来说闲话的。 而沈青英遮遮掩掩,一改平日与她的亲密之状,只怕今日这事与她二人的夫君有什么关联,她身为周家媳妇,不好说这些话。想到沈青英方才直言不怪周绎,沈夫人便猜是与周道昭相关。 沈夫人也不打断青英,只微微笑着看她,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沈青英自然会意,不消沈夫人说些什么,她自己便又继续说着“闲话”。 她言语、神色看似小心翼翼,倒真像是议论闲话一般,其实内里如何关切,如何着急,二人均心知肚明。 沈青英讪讪一笑,又道: “午后儿臣见雪好,便出去看了一会儿,踩在雪地里也是有趣。后忽然觉得眼花,便要婢女扶着,急忙躲在假山阴影里头,寻思着待缓过劲儿来再往自己屋里走。 “不想山那头有人经过,嘴里说了些闲话,儿臣听了心慌,待人走了之后问跟着的婢女,哪知她也早听过这些混账话了。青英情急,生怕事情传出去闹出祸来,虽觉得是无稽之谈,却还是心中不安,这才特意来寻母亲。 “也不知假山那头是哪里服侍的婢女,总有两三个人,一行走,一行议论着,说五娘子怀疑有人害了她腹中之子,怕以后连她也要一并害了,不敢呆在王宫里头,直嚷着要出家,如今已经开始吃斋念佛,以求积福积德、保全自身呢! “这话一听就是糊涂话,但青英还是不敢怠慢,想着初二回沈家的事也要问过母亲,正好走这一遭。” 沈青英说完,便小心地看着沈夫人。 沈羽心下狐疑,寻思了半晌,恍然大悟道: “外头可是说我悍妒,害了她腹中之子么?” 沈青英闻言忙起身站在沈夫人身旁,微笑着柔声劝道: “那些糊涂人,说什么的都有,不瞒母亲,还有人说是父亲瞧不上商贾之女,嘱咐医官给五娘子落胎的呢。依青英看,母亲千万因他们动气,如今先问了五娘子是正经。” 沈夫人不禁苦笑。 那五娘子可不就是铁了心要出家么? 若她不顾惜四娘子、五娘子两个,早把事情往周道昭面前一送,如今也不至于头疼。只因为一时发了慈悲,可怜了她们两个,竟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现下连自己都给饶进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六七回 哀心死 沈夫人心中苦涩,然而她毕竟是经过事的人,略想了一想,也算是拿了个主意。 只是这主意是否管用,沈夫人现在没有把握,总要试过了才能知道。 待青英走后,沈夫人亲自去看了五娘子,把屋里服侍的都清了出去。 “我知道你执意出家乃是伤了心的,我也觉得你可怜,只是送你出去却是不能。”沈夫人开门见山道,“且不说外头是否安全,便是周家的名声也要被牵累,因此竟不能放你的。” 五娘子听了有些灰心,她才要开口,忽然又闭上了。 大不了还有一死,如今和他们争辩有什么用?五娘子如此想着,竟真有些出家的架势,教人看出她的诚心来。 沈夫人摇了摇头。 她原盼着直截了当谈起,五娘子走投无路,会猛然回头,放弃落发的念头,哪想到五娘子的心那般坚定。 沈夫人话锋一转,又道: “但见你心意已决,周家也不便强求于你,只求你为了娘家、为了自己,也为了周家不被人议论,委屈一下,就跟如今这般在家中修行罢了。你要起法号、要清净,都容易得很,只是出去却不行。” 沈夫人说完便定定看着五娘子。 这边是讨价还价的本事,又说“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也是这个道理了。 若直接说让五娘子在家修行,恐怕她开口便要拒绝,故沈夫人先把她的路堵死,再给这么一丝丝希望,五娘子但凡识趣,总会抓住不放的。 沈夫人甚至毫不避讳,提醒五娘子要顾及娘家,也是破釜沉舟之法。 果然便如她所愿,五娘子犹豫了片刻,提了一些要求,多半是自己从此与周家无瓜葛,暗地里写封文书、准她修行之类,倒也不让人为难。 “从此,我便与俗世再无瓜葛,究竟要怎么跟旁人说,还请夫人定夺,我是不会说一个字的。”五娘子淡淡道,“若国主日后夙愿达成,也请准我出去修行,只说我愿为苍生百姓祈福,代国主侍奉佛前便是。” 沈夫人见状,情知五娘子已经心死,一方面庆幸自己解决了这个麻烦,另一方面也不禁感慨万千。若非五娘子自己先死了心,懒怠闹腾,自己那两句话未必管用。 而四娘子横了心,五娘子心死,都是无子嗣牵挂的人,尤其四娘子,吴家根基深厚,她连娘家都不用担忧,最是恣意不过。反观自己,沈夫人不禁觉得乏累,若不是还有几个孩子要她看顾,她怕也跟五娘子一般了。 从五娘子房里出来,沈夫人强撑了六七天,先教训了四娘子,告诉她此事如何解决、对外要如何解释,告诫她若想活着从此便要慎言。接着,沈夫人把事情大致跟周道昭说了,连四娘子曾去搅和也没隐瞒,只是没说四娘子心中怀恨报复,单说她口无遮拦,存心看热闹。 沈夫人更瞒下五娘子痛恨周道昭不提,随口扯了个谎: “五娘子那里整夜做噩梦,心魔难除,又被四娘子唬吓一番,非要诵经礼佛才能安稳,因此生了皈依的念头。 “我见她心志坚决,竟是怎么劝也不管用的,便跟她说要顾及周家颜面,不能送她出去,她起先并不乐意,但也懒怠和我争辩。我见状当真有些慌了,若不是诚信皈依,也不会是那般模样。 “我因急生智,提出在家中做个居士,她倒也颇为顺从,当即答应下来,只是提了些条件。” 沈夫人说着,把五娘子那些条件说了,连日后若魏国得了天下她要出去修行,再不在家中也说了。 她知道周道昭未必能被轻易糊弄过去,可即便他查了出来,自己也有话应付,能遮掩过去。 周道昭果然顾忌吴家,心中虽对四娘子有怀疑,倒也先隐忍下来。且五娘子还好好地在府里,屈家还能为他所用,周道昭便不多说什么,由着沈夫人如此这般地打点了。 沈夫人见他连一句质疑也没有,竟蓦地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死了一半似的,不知为何也偏了一些。 就这么忙了几日,沈夫人立即病倒了。 青英整日在这里侍奉,一如往常温和平静。 傅天瑜起先也连日在这边,呆了两日后,沈夫人便开口遣她回去: “你屋里有孩子要照料,事情原本多些,不比青英清闲。世子那里应酬又多,你那里人也多,还是回去照应罢,这样我也安稳些。我这里人够多了,你早晚来看看我,便是你的孝心了。” 傅天瑜也不坚持,对沈夫人告了罪,之后便当真不常在这边,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会过来。 二娘子、三娘子原要在这里侍奉,也被沈夫人打发了,说有青英便好。二人略一合计,决定每日分开过来,同傅天瑜一般,各待上一两个时辰在这边。 四娘子自然不敢落后,每日也凑过来,多半却是和另外三人重了时候。 沈夫人虽觉得人多厌烦,但她们也是为了规矩,她倒不好赶出去,便由着众人去了。 因此,说的是只留青英在此服侍,每日里人竟不间断,且每人过来都说青英辛劳,抢着把照料的事做了,到最后青英竟成了那个应景儿的。 无人时,姑侄二人不禁相视苦笑。 沈夫人笑毕,定定看着青英,道: “傅天瑜孩子那般大了,你却没个动静,心里可着急么?怕人议论么?” 沈青英淡淡一笑,道: “回母亲的话,青英并不着急,也不怕人议论。日子过得如何,还是各人心里清楚。况且如今形势不稳,也不好有孩子。” 沈夫人心中一动,故意问道: “如今形势如何不稳?便是不稳,与你要不要孩子什么想干?” 沈青英刚要说话,猛地想起沈夫人还在病中,又想着沈羽为何生病,竟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还不是青英自己无能。”沈青英说着苦笑,“夫君待青英虽好,毕竟还没上心,总要再等下去才行。若操之过急,恐欲速而不达。” 沈夫人淡淡看了她半晌,只不说话,忽然叹了口气,躺在那里闭目养神起来。 沈青英心中不免轻叹,终还是没能开口。 ***分割线*** 昨天有急事,没能更新,这两天加更补上。抱歉!(未完待续。) 第二六八回 勤探问 沈夫人与青英彼此心中明白,只是许多事关系太大,即便有千言万语也不能出口。 之后的日子里,五娘子正日吃斋念佛,四娘子解了禁足后也稍微收敛,沈夫人夫人见家中安定,便只留心年节下的琐事与周纪那边的情况,旁的事倒不太放心上。 因是年下,不少人要休冬假,有的甚至要返乡过年,周绎便主动请缨,帮忙巡视治安。 周绰见了,便时常说要跟周绎一齐出来,周绎也不拦着,答应得十分痛快,当真让他在旁跟着学习。不仅如此,周绎还会把宝儿也带上。 宝儿心中清楚,不禁十分感激,学起来的架势倒和周绰一般认真。 凭着二公子提携,来日他总能有个更好的出路,不至于一笔银子就把他打发了,更不会说一把年纪了还被逼着净身做太监。 魏国这边倒还罢了,高阳国这个年自是不好过的。 才给阳曦烧了百日便是除夕,哪有一个能提起精神来? 阳楌自不必说,阳杺也恹恹的。 阳枍原本还有些兴致,后发现整个王宫里头连个彩灯都不挂,难免有些失落。他彼时已隐约懂事,偷偷问过落霞几次,便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禁又是烦闷又是伤心,却也无可奈何。 阳槿那里更是不好。她容不得旁人说高氏,知道高氏不好,自己心里却有个坎,始终还是迈不过去,一旦见了高氏就忍不住黑着脸。即便是除夕、新年,阳槿也只按规矩磕了头,陪着守了岁,竟是一句话也懒怠说的。 高氏心里就不痛快,但此前阳楌偶尔提及,说阳槿见她与阳曦吵架,疑心是高氏惹了阳曦。 “请母亲宽恕槿儿不敬之罪!”阳楌说这话时没怎么抬头,看不出他是否也有怨恨,“槿儿毕竟还年轻,过阵子懂事了自然就好了,会来跟母亲请罪的。” 高氏有些不宽恕她,却因心虚之故,不得不耐着性子。 何况她一直溺爱几个子女,别说此时她自己心虚,便是高氏理直气壮的时候,也不敢伤了几个孩子的面子。 尤其如今阳曦已死,又偏与她有关,若她不知收敛,只怕几个孩子心里会更厌弃于她。 说到底,高氏觉得只有阳枍敬她,最听她的话。其他几个孩子也不知怎么,从前和那个阳筠一条心,后来又都偏着父亲,竟好像不是她高氏亲生的一般,遇事全不先替她着想。 自此,高氏愈发溺爱阳枍,而阳枍本来略得约束的骄纵性子渐渐地又显露一些出来。 燕国,临水。 八凤殿里,阳筠左思右想,终还是亲笔写了一份礼单出来,避讳阳曦祭中,几番删减才拟定。待武承肃看过,便着司礼太监照着单子准备,令教重新抄写一份礼单,一并送去给高阳。 押送馈仪的队伍冬月出门,赶在小年之前便把东西送了过去。 阳楌收到东西后,寻思了半晌,还是照旧回了礼。只是珠玉、彩缎一类两边都有忌讳,礼物比往年轻了许多,倒也没人挑剔。 若是在往年,高阳早也遣了人送礼过来,断不会说阳筠的礼过去,阳楌那边才想着回的。一来他心走马上任,于送礼的路程、时候把握不准,所知确实有限,二来阳楌本想与阳筠姐妹断了联系,哪想到阳筠还如往常一般。 且看那礼单,可知阳筠分明忌讳着阳曦之死,倒没说装作浑不知情,阳楌也不好不收——总不能当着外人面打阳筠的脸罢?再者说,阳曦之事即便赖上了阳筱,似乎跟阳筠也没什么关系,阳楌不愿做那种迁怒旁人的小人。 阳筠这边是正月十五过后才收到了高阳的回礼,此前她难免有些不安,偶尔想起此事也是提心吊胆。 然而最让阳筠心中不安的,却不是高阳国的态度,而是开朝立世子一事。 消息出来之后,连续几天阳筠都是郁郁,后命人加强八凤殿戒备,更细细排查了一边服侍及行走的宫人,略觉有些不妥当的都换了一遍,打发到别处做事去了。 如今武存瑄便是众矢之的,更何况明枪易躲,暗箭从来难防。 阳筠偶尔也会自嘲,觉得自己太过小心,几乎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意思,武承肃却只笑着安慰她,言明当下不稳,牡丹饼等事又没查清楚,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他不这么说倒还罢了,非要这么安慰阳筠,倒像是鼓励她一般。段良媛每次往这边来时,都不免跟着感慨,同样嘱咐阳筠要小心。 “东宫虽比皇宫好些,可也只是好些罢了。”段良媛轻叹道,“说到底还是一样的。最不缺的,就是淹死的宫人和夭折的孩子。” 他二人都这般态度,阳筠自然更加谨慎,不说变本加厉,却也没有丝毫要收敛的意思,直到把八凤殿的人细细排查了两遍才稍稍安心。 阳筠虽劝武承肃莫要冤枉了丁鑫,自己心中却也有些怀疑,可又怕问得太多让丁鑫疑心,惹背后之人有所防范,甚至杀人灭口,不过偶尔出言试探罢了,更多的时候还是察言观色。 之后的日子里,阳筠便偶尔试探丁鑫,问他二位兄长都是怎样的人,与二位兄长关系如何,又问丁鑫可会思念家中父母。 武承肃听了便只由着她问,甚至偶尔会像玩笑一般,也跟着问丁鑫两句。 丁鑫起初不疑有他,腊月、正月里头,阳筠问他的次数也不多,因此虽觉得阳筠的话比平时多些,到底没太疑心,阳筠他两个问什么,丁鑫也便答什么。 提起家中父母时,丁鑫不禁苦笑,道: “说起来,奴婢也是个不孝的。当初奴婢先入宫,二哥反被留在家中,奴婢心里便不舒服,这么些年只打听了二人过活如何,再就是每年托人送些银两回去罢了,多的竟没细问。” 阳筠闻言正色道: “毕竟是你生身父母,便是有甚错处,总有生养之恩。多给些银钱自然重要,得空了还是托人带话回去罢!” 丁鑫听了唯唯应诺。 武承肃面上一动没动。(未完待续。) 第二六九回 全套戏 阳筠故意提起丁家夫妇的事来,还嘱咐丁鑫多给家里带话,然而她和武承肃都知道,丁鑫的父母早许多年便被人打死,丢在赌坊后巷了。 见丁鑫小心答应着,阳筠心中忽然没数了,也不知丁鑫这般是真是假。 然而她却做足了全套,赏给丁鑫四五个金瓜子,让他下去好生打点,多送些银两回家里给父母亲过年。 丁鑫略一犹豫便谢恩接过。 这一瞬间的犹豫,让人愈发看不透了。 武承肃一直坐在那里,一声也不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阳筠心中狐疑,从此愈发小心,直到年后也没再试探丁鑫什么。 实际上,丁鑫倒是坦荡荡。 他自然知道长兄丁森有所图谋,不过是没听懂阳筠的试探罢了。 自从离家之后,他便恨透了父亲和丁淼,只是心中虽然怨恨,毕竟也要顾及孝道,逢年过节时,丁鑫还是偶尔让人帮忙给家里捎些银钱。至于家里的消息,他竟从未打听过。 才刚入宫时,长兄对他确实诸多照拂,并要他为皇后娘娘做事,然而丁鑫出生时,丁森早已入宫,对这个兄长,丁鑫几乎没任何印象,因此也并没有什么香火情。且丁鑫素来谨慎,所谓兄长又是他素未谋面的,丁鑫自然婉言拒绝了丁森。 丁鑫入宫不过一年时候,丁淼便也入了宫。丁鑫因为忿恨,也没与他有太多联系。 接着太子正妃闹出私通的事,太子殿下性情大变,丁鑫整日提心吊胆地活着,自顾尚且不暇,也就懒得理会那两个兄长做些什么了。 后来姜华出事,丁森又来找过他。 他和所有人一样想法,只从明面上看过去,竟一直以为丁森是皇后娘娘的人。而钱氏想要在崇仁殿安插个眼线,因此才会让丁森出头,几次拉拢于他,就好像当初的姜华。如今姜华折了,慈元殿有心再拉拢一人,也实属平常。 然而丁鑫本就不爱答应,如今又见姜华那般下场,自然更不肯松口,依旧推辞了去。 他和丁森的关系,怕还不如和丁淼亲近。 丁鑫与丁淼一同长大,这份情谊,自然不是早早就入宫的丁森可比的。 虽然自己入宫是因为丁淼更讨父母喜欢,丁鑫也曾因此记恨,可丁淼毕竟也净了身、入了宫,如今混得倒还不如他这个弟弟,说起来未必不是报应。丁鑫虽觉得是小人之想,可自从他得了器重,丁淼却久不能出头,丁鑫心中到底还是平衡了许多。 偶尔跟丁淼相见,他也曾故意提及父母,意图刺痛丁淼。丁淼面上不自在,丁鑫以为他是惭愧,竟全没多想。 因没怀疑丁淼与丁森勾搭,丁鑫便不觉得心虚,阳筠试探又不明显,他哪里知道其中有鬼? 且帮他往家里送银子的人从来都说得有模有样,连他父亲几月病了、卧床几日,都能说得清楚明白,丁鑫以为二人无恙,自然也不多问。 更何况,从前的丁鑫没这么大脸面,能指使得动什么人帮他送银子,大家当面还都叫他“丁三”,连春桃都敢在背后说他。因此,丁鑫每次往家里送二十两,倒要给捎银子的打点十两,彼时人微言轻,人家说什么他自然不敢质疑。 今年是他第一次有本事使唤人。 也是他第一次那么大手笔,拿出了比往年都多的银子。 不过丁鑫惯会做人,也不可口跑腿的那几两银子,看上去竟和没发迹时一样谦逊客气。 丁鑫照例把银子照例给宫门外等着的人,不过此番送回去的足有五十两,用一个荷包装了,是丁鑫用阳筠给的两枚金瓜子兑的,余下的金瓜子他自然自己留着用了。丁鑫又另外给了走路的十数两银子,并两包八凤殿赏的点心。 东西在宫门口交接,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丁鑫倒也亲自去了。 “点心你路上吃,我家里就拜托你了。”丁鑫笑道,“帮忙看看我老子娘身子可还好,银子是否够使,看他们有什么话要嘱咐我没有,还要烦劳你再带话回来。” 那人堆起一脸笑,结果东西,说了句“放心罢”,便大步走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丁鑫竟觉得那人的笑容有些勉强。 过了上元节,帮忙捎带东西的人便回来了,一脸大惊失色的模样,跟丁鑫说丁家父母年前就死了。 “我这大半年都在临水,竟不知道这大事,伯父伯母已经没了半年有余了。”那人一脸戚容,说着,还把丁鑫那五十两银子的荷包递过,连带着丁鑫给他的十两辛苦钱也都还了回来。 丁鑫愣了一愣,诧异道: “怎么这般突然?去年回去不好好好的么?” 那人回答的半真半假: “这倒不知了,听说是赌坊追债不成,失手打死的,可赌坊那边又不肯认。” 丁鑫闻言先是哀痛,继而有些怨恨父亲,没想到这么些年竟还嗜赌,丝毫没有改过。蓦地,他又想起一桩事来,便问那人道: “赌坊不认,地方上就不管了?好歹我长兄是御药院的副都知,我如今也是崇明殿的主事,不说仗势欺人也就罢了,连父母亲死了,也没人给查个明白么?” 那人万万没想到丁鑫会问这么一句,以为他伤心一阵子就是,自己趁着他难过失神跑了就是,不料忽然被问到查案上,不禁略有些心慌。虽然说话就要坏事,可不说却怕瞒不过丁鑫,当真有些为难。 他脑筋飞转,虽转得不明,却不敢多耽搁,只得又说了一句真话: “赌坊如今都关门了,说是老板在令严令慈过世一月便失足落马,坠崖身亡了。店里的伙计都问了,板子也都打过两轮,却还问不出个究竟来,州府里没办法,只得封了赌坊、结了案。” 丁鑫闻言又是难过,然而一刻钟倏忽而过,虽然没人会催促丁鑫,门外那人却趁乱告了辞。 彼时丁鑫还站在那里发愣,待回过神来才发现人已经没了踪影,只得自己在那里伤心。 所幸父母待他不好,他又于年幼时便净身入宫,因此丁鑫只伤了几日的心,倒也没失魂落魄,只是心里总有些不自在。他略想了想,觉得是父母惨死而凶手未能归案,心中不痛快罢。 这日在武承肃跟前服侍,丁鑫不免又想起家里的事。 一时冲动,他竟想要求武承肃恩典,彻查丁家事故。(未完待续。) 第二七零回 慌有悟 丁鑫服侍着武承肃,虽没出什么差错,却难免走神。 也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这事情蹊跷。因想不通缘由,丁鑫直以为是没能查清真相,自己心中不忿所致。 崇文馆里,看着武承肃在那边读书,丁鑫忽然动了念头,想要武承肃帮忙彻查。 太子殿下若能帮忙,总归是好的,便是天大的事想也能查清楚。何况自己父母之死对朝廷社稷,甚至对州府衙门治安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倘或由武承肃出面,令地方官员认真去查,即便那个赌坊有朝廷中人扶持,也未必会碰到什么难处。 丁鑫刚要开口,不留神撇到阳筠送来的一方墨锭上。 也不知怎么,他脑中有一闪念,虽没理清那一闪而过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丁鑫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当下他在武承肃跟前服侍,并不好分神细想,及晚上不在跟前侍奉,回到自己屋里时,丁鑫才有暇细细琢磨。 他本是机灵的人,能在武承肃跟前服侍,想不机灵也不行。 因此,琢磨了不过半个多时辰,丁鑫便把事情想得七七八八了。 父亲突然嗜赌成性,本就有些奇怪,当时他虽年幼,也曾听闻有贵人帮着赢钱;入宫之后长兄相邀却被他拒绝,不久之后,二哥竟也被卖进宫里;而今父母之死,恐怕也与宫里争权夺利脱不了干系,许是被人灭了口也未必。 只不知他那双亲能知道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竟至于被灭口。 丁鑫眉头紧锁,总觉得其中怪事多多。 正琢磨着,他突然忆起帮忙往家里送银子的人有些古怪,当时觉得那人笑容勉强,丁鑫还以为是自己多心,这会儿再看才有些明白。 且那人还故意说自己大半年不曾回过家里,对丁鑫父母之死毫不知情。 怎么会毫不知情? 宫中之人诸多限制,除了朝廷上那些事,与外界消息并不相通,说不知情也就罢了。帮忙递送银子的就在宫外,又是走南闯北做客买卖的,家里什么情形怎会不知? 便是那人自己没回去,总有往来的同乡,乡亲均知知道他每年靠这个挣银子,实在是难得的巧宗,竟不上心么?便是落井下石,嘲笑他失了这桩利,总也会知会一声罢? 一趟就能赚十两,那是多大好处?够普通人家吃一年半载的了。 这般无本的买卖,还会不留心么? 丁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若说那人早就知情,当时不说穿是为了骗银子,拿着五十两银子跑了也就罢了,怎的偏又回来,却把银子悉数退了回来?若怕卷了银子惹上官司,当初不接就是。 即便是起初动了贪心,半路生出悔意,也没有这般做作的,非要丁鑫一句一句地问,他才肯把实话都说了。 莫不是父母死去多年,那人却陆续骗了不少银子,如今丁鑫得势了,他不敢再骗,才演了这么一出? 丁鑫正想不通,忽然心中一惊,猛地坐起身来。 自己今天没开口求殿下垂怜,为的是什么? 前阵子旁敲侧击问自己和兄长关联,又问与家中是否联系的,又是哪个? 正是八凤殿里那位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那般询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是否早知道父母亡故的事?莫不是太子妃害了自己父母,来试探自己态度的? 丁鑫想了一想,忽然自嘲一笑,他有什么本事,能让太子妃杀他父母,又绕着弯子套他的话。 他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又想,觉得这事跟他那两个好兄长脱不了干系。 东宫如今与慈元殿就差撕破了脸,长兄丁森既然是慈元殿的人,而丁淼似乎又给丁森做了策应,八凤殿里搞鬼的事想是与他俩有些关联——即便没关联,在二位殿下看来,也是极可能有关联、不得不查清楚的罢! 丁鑫越想越明白。 造谣生事,甚至之前牡丹饼一事,保不齐都与自己两个兄长相关。太子妃心思最细,恐怕连他一并怀疑。可若说太子妃疑心了什么,太子殿下却也曾帮腔,显然也是知道的。 说起来,太子殿下前些日子确实反常。 自从宫里关于太子妃的谣言四起,太子就时常板着脸,那日吼了他一嗓子,喝着他进了八凤殿的书房,偏又什么都没说,丁鑫便有些不自在。 类似的事之后还有过几次。太子殿下总是忽然黑着脸叫他,及叫过人来,太子殿下却又什么也不吩咐,沉默了半晌后,往往照旧打发他下去。 丁鑫一直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力,如今看来却未必是。 不知二位殿下只是疑心他,还是认准了他也有份参与。 丁鑫想得多了,不禁心惊。如今的形势容不得他再耽搁,越往后拖,只怕二位殿下疑心越重,若被人陷害、摆了一道,可就百口莫辩了。 那两位兄长跟自己都没什么情分,他不落井下石就是,犯不着被他们拖下水,少不得要想个好法子表忠心。 只是直接说也不妥,等人来问也不行,若拐着弯子说起父母身亡,偏在太子妃试探之后,怕更要惹人疑心。 丁鑫寻思来、寻思去,竟始终拿不定个主意,二更时分也还没睡着,依稀觉得还是直接说明白了最好。后又过了许久,他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竟不知是什么时辰。 第二日是正月廿一,太子殿下并没去八凤殿,而是去了陈良娣那里。丁鑫小心了一整天,也没寻着个好机会开口。 之后的几日,武承肃虽常八凤殿用膳,却因瑄哥儿周岁礼在即,多半都与阳筠说话。 听着二人议论立世子一事,丁鑫情知事关重大,自然不好打搅,便也没能把话说出去。 直到过了廿五日,瑄哥儿周岁一过,才给了丁鑫插嘴的空闲。 廿五日当晚,武承肃与阳筠似乎有些乏累,亥初便歇下了。 丁鑫守在门口,想着二人好生歇息一晚,廿六日用过了早膳他便去请罪。 说是请罪,实际与他无关。既然耽搁不得,便要自己把话说明白了。或许太子妃每每试探,就是要点醒他,给他个坦白的机会也未可知。 守在八凤殿里头,丁鑫竟忽然觉得紧张了。(未完待续。) 第二七一回 满庭芳 自从跟了武承肃,并摸准了武承肃的性子,丁鑫现在做事越发得心应手,极少像从前那般忐忑。 这一次他竟慌得厉害。 手足无措、提心吊胆,生怕一不留神就丢了脑袋,这感觉似曾相识。丁鑫想了想,上次这般不安,还是太子正妃郑氏闹出事来,一晃过去了这么些年。 正月廿六日一早,阳筠与武承肃起身,更衣盥洗时虽不需丁鑫服侍,他也都在旁跟着,不过一直没开口就是了。 二人用过早膳,膳堂的人撤掉了碗盘,武承肃正要回崇文馆去,丁鑫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 他蓦地跪在地上,把八凤殿的几个宫人吓了一跳。 阳筠往地上看了一眼,接着便吩咐侍女都下去。 “把门关上罢!”阳筠淡淡道,“不许一个人进来。” 坠儿几个答应着下去。及到了殿门外,坠儿与珠儿守在那里,一时半会也不敢离开。钏儿在膳堂瞧见,吩咐彼时也在厨下的夏荷、春桃给她们送了手炉。 手炉都是铜铸的,上头各雕着桃枝、芙蕖,看着十分精致。 “难为你两个有心。”珠儿笑着谢过春桃与夏荷,心中却猜未必是她俩主动要送。 夏荷眼珠子一转,并没说话,不想春桃替她开了口。 “我们倒也怕二位姐姐冷呢,只是手炉虽使我们的,却是钏儿姐姐教送来的。”春桃甜甜笑道。 夏荷心里就不乐意,可面上不敢露出来,只得陪着一齐笑。 坠儿看得清楚,只淡淡一笑,谢过二人便罢了,心中却惦记着殿内的事。 丁鑫那般分明是有要紧事要说,也不知是他自家有事相求,还是犯了什么错了,特意赶在这会儿要请罪的。想起阳筠之前说的那些话,坠儿心想许是因为那件事也未可知。 好在各宫问安的还要再晚半个多时辰才过来,倒也有时间给他说个清楚。 与坠儿不同,因见了阳筠画的那张四不像的纸,更跟着去审问过宫人,珠儿早认定了丁鑫要说的就是宫里传闲话的事。看丁鑫的样子,那事八成与他无关——即便有些关联,也必定要推说无关的。 左右有阳筠与武承肃做主,这事轮不到她操心,珠儿心中虽也关切,却并不至于为这事劳神,依旧笑着和春桃、夏荷两个说话。 “虽说是钏儿姐姐的心意,到底是你两个的东西。”珠儿笑道,“你们自己不用,大冷天在这挨冻,倒拿来给我们两个,我不谢你们,倒要谢谁去?” 春桃憨憨一笑,道: “我们俩平日就淘气,比不得姐姐们安静,因此也不太怕冷。” “脸都冻红了,还说嘴呢!”珠儿说着,把春桃搂在怀里,后腾出手来拉过夏荷,三人凑在一个手炉上。 “何苦来!”坠儿摇头笑道,神色颇有些无奈,“又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值得你们这么矫情!我屋里好几个呢,拿两个来用就是。” “呸!”珠儿啐了一口,接着笑道,“你这会子拿过来,要人承你的情不成?好没脸的,饶用了人家的东西,反过来要装大方。谁没有几个炉子呢?要自己拿,我那也有好些个!难得的是她俩这份心!” 坠儿笑着把自己拿着的那个雕荷花的手炉往夏荷怀里一塞,道: “好好好,就你最有良心!我是怕了你这张利嘴了。我自己回去拿就是,劳你大驾在这里听传,我去去就来,可好么?” 珠儿当真琢磨了一下,过了几息后才缓缓点头,一本正经道: “既如此,你就先去罢!我先在这里看着,你速去速回。” 坠儿本已转身要走,闻言立即转了回来,拧着珠儿的脸,笑骂道: “这蹄子胆子愈发大了,果然给不得脸!” 珠儿被坠儿拧着,却一点也不疼,到底还是还了两句嘴。 夏荷见状不禁觉得有趣,却忽然生出羡慕之心来。 不知何时她也能有“好几个手炉”,跟这几位姐姐玩笑。旁人也还罢了,坠儿平时冷言冷语,虽不会轻易发火,却让人心里生畏,连说句话都心有惴惴,哪敢说一句玩笑话? 夏荷正想着,不经意瞥见了春桃,见春桃只站在那里看着笑,心中不禁觉得春桃傻气,实在没什么出息。 可就是那般傻人竟有福出头,夏荷心中便生不忿,心说不是春桃运气太好,就是她装傻充愣。想到珠儿方才先搂了春桃在来拉自己的手,夏荷心里又是一阵烦闷。 春桃并不知道夏荷心中如何挤兑她,因见惯了坠儿几人如此玩闹,她不觉得有什么,便在旁只跟着笑。 要说手炉,她原也有三个,一个是荷塘莲纹海棠式手炉,因样子好看,钏儿见她喜欢,大方送她的;一个是錾刻人物纹的镂空手炉,乃是前些日子陪着阳筠去库房,阳筠随手赏的。可想到夏荷许只有份例的一个,春桃便没拿那两个精致的出来,只用了自己这个。 因怕玩笑声太大,坠儿又笑骂两句,便回自己屋里取手炉,不过片刻工夫便又折回。 坠儿此番拿了两个,一个是铜錾花瓜棱手炉,另一个是紫铜雕锦八宝手炉,都是阳筠往日赏的,她自己用了那个半旧的八宝手炉,把那个瓜棱的递给了珠儿。 珠儿让春桃拿了原先那个铜炉,接过坠儿递来的那个,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口中“啧啧”不停,倒真像是赞叹一般。 坠儿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就要夺回来: “做这样子给谁看呢!你那有个鎏金的,去年娘娘刚赏了你,不比这个金贵?如今看我的东西也值得你两眼放光?” “又不是相同的东西,看着好看,自然要赞叹一番!”珠儿说着一扬头,颇有些得意一般,把坠儿拿那个抱在怀里,“你莫不是后悔,不想给我用了罢?” 坠儿“哼”了一声,佯怒道: “本也不是给你的,因心疼她两个,拿来给她们用的。” 彼时夏荷就在坠儿旁边,坠儿说完这话,一把拿过瓜形手炉,塞到夏荷怀里。 夏荷抱着手炉,心中不禁一喜。(未完待续。) 第二七二回 窄肚肠 夏荷抱着坠儿塞过来的瓜棱手炉,心中十分欢喜。 虽只是今日临时一用,毕竟也算她用过了好东西,难免觉得稀罕。她想要仔细看看清楚,却怕被人看见了嘲笑她没出息,只得强忍着心痒,想着一会儿瞧瞧端详就是。 还没等她瞧清楚那瓜有几个瓣,珠儿便又把那个手炉拿了回去。 “拿都拿来了,竟还不想给人用么?也不怕臊得慌。”珠儿白了坠儿一眼,道,“我偏用你的!” 坠儿抿嘴而笑,问珠儿道: “你用了我的,可就要谢我了!” 珠儿说话就谢了一句,相当干脆。坠儿不禁一愣,接着便笑了起来。春桃见她们玩闹,也跟在一旁傻乐了许久。 众人低声说笑了半晌,声音虽不甚大,却十分融洽热闹。 只有夏荷在旁一直不作声。 她忽然觉得珠儿很惹人厌烦。 坠儿姐姐分明说了是给她用的,珠儿怎么好意思从她怀里抢走呢?珠儿就那么把铜錾花瓜棱的手炉拿了过去,还是从她怀里拿的,也不跟她知会一声,更霸着不还回来。 夏荷觉得委屈,老大的不乐意,竟有两分摆在了脸上。 然而没人发觉夏荷不妥,因为没人在意她是什么样子。 几人正说着话,钏儿那边已忙完了事,才从膳堂出来。钏儿先回屋拿了手炉,之后便也过来凑趣。 众人方才正在议论手炉,如今自然要看她的,待看过去时,见钏儿拿的是一个朴素的方形铜手炉,不见精致奇巧,珠儿便笑着说钏儿小气,把好东西都藏起了来。 钏儿从前嘴利,然而自从病后说话远不如从前利落,比之前慢了不少不说,一旦心中着急,舌头又跟不上心思,慌乱下便更不好使。如今见珠儿打趣,钏儿正想要顶她两句,不想还起口来也是有心无力。 还没说上几句话,便又被珠儿拦住了话头,说钏儿得了好些赏赐,却从来都不拿出来给人看。 虽明知是玩笑,但因话说不出来,钏儿心中不免着急。她不觉得有甚不妥,因此全不忌讳夏荷在场,忽然便说出自己给春桃手炉的事来。一边说,钏儿还一边拉着春桃,似乎要春桃给她作证一般。 “你倒问问,我岂是小气的人?”钏儿说着,往前推了推春桃,又嗔了珠儿一眼。 坠儿倒不怕钏儿当真生气,只怕她说不过珠儿,心中着急上火,便拉了珠儿一下,对珠儿道: “你也别太张狂,竟见着一个说一个的,回头我告诉娘娘说你话多,看娘娘怎么罚你!” 这话倒没什么,只是坠儿拉了她一下,珠儿便留了心。见钏儿脸上并无不妥,珠儿便朝春桃、夏荷两个看去。 春桃本想瞒着夏荷,因此特意拿了个众人都有的铜炉出来,不想钏儿自己提了。然而钏儿素日便坦荡大方,一时想不到有人小气也是自然,春桃心中倒也没怪她嘴快。 就怕夏荷有心,听了这话去。 如此想着,春桃便忍不住偷瞄了夏荷几眼,果然见她有几分不乐意。 可巧珠儿也正看着春桃,循着她的目光,便看到了一脸不忿的夏荷。 珠儿不知夏荷方才就不高兴,还以为都是因为钏儿给了春桃东西,夏荷心里妒忌。 彼时钏儿正跟春桃说话,问她为何不用自己所赠那个手炉,春桃笑着说舍不得用,直想把这话岔过去,二人说说笑笑,均没留神夏荷这里。 坠儿正跟珠儿说话,珠儿忽然就不做声,坠儿自然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也将夏荷的脸色瞧在眼里。她与珠儿所想一样,都以为夏荷是因春桃讨众人喜欢、得了好东西,这才撇着嘴、拉着脸。 看着夏荷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珠儿与坠儿不禁愈发嫌弃夏荷了。 不乐意便不乐意罢!谁让她自己不出息,平日总想偷懒,连赏赐都轮不到几次,讨不到旁人的欢心,还惦记着旁人的东西,埋怨人不送东西给她。 珠儿懒得理会,只不再怄钏儿,说起昨日周岁礼的风光来。 坠儿也无心安慰夏荷,顺着珠儿的话便往后说,钏儿自然和她们说了起来。 春桃这会儿得了空,不禁偷偷瞥着夏荷,见夏荷面色仍有五分不虞,春桃便觉局促,心中生出些不忍来。她想要转送一个手炉给夏荷,终还是放弃了——一来她确实稀罕,颇有些舍不得;二来都是旁人送她的,还有娘娘的赏赐,并不好转送。 最重要的,她如今再开口,倒像是认真显摆了,只怕夏荷要更不乐意。 夏荷早发觉几人瞧着她,然而话题忽然便被岔了过去,并没人出言安慰她,也没人说送她些什么,愈发恨得厉害了。 外头钏儿与丁鑫并不熟悉,坠儿又从不将外人放在心上,珠儿知道的最多,略分析了一番,料想这事与丁鑫没大关联,便只顾低声说笑。 八凤殿正殿厅中,丁鑫面北跪着,阳筠与武承肃坐在那里听他说话。 方才丁鑫刚跪下,众人便都出去了,从殿门关上,丁鑫就开始说话。而外头几人玩笑了这么久,里头的话竟还没说完。 他先从自家身世讲起,说了为养活二哥丁淼,家里送长兄丁森入宫,之后长兄便不与家里联络。后父亲嗜赌,输得倾家荡产时,因父母偏疼二哥,他也被送入宫里。 丁鑫情知二位殿下对他的来历、身世必定了如指掌,只是今日事关生死,即便啰嗦,他也要再说一遍才能安心。 武承肃与阳筠都没打断丁鑫,也并没给他脸色看,只静静坐在那里听他说话罢了。 丁鑫说完身世,便说起自己当初入宫后,丁大曾有意拉拢。 “当时奴婢怕事,且与长兄没什么情分,便直接回绝了。”丁鑫跪在地上,说这话时不禁皱眉,“不过一年之后,忽然听说二哥丁淼也被送进宫里。奴婢当时隐约觉得奇怪——彼时二哥早过了净身的年纪,想来能入宫,必定是长兄与人打过了招呼,只是长兄多年不与家中联系,怎么这会竟帮这么大个忙?” 上头的俩人还是没说话。(未完待续。) 第二七三回 察言色 丁鑫也不需要他们说话,他只想把话讲清楚,莫要受了牵累就好。 接着,丁鑫把自己与丁淼素日不合,以为丁森、丁淼都是钱皇后的人,从此愈发疏远二人的事说了,又说了每年都托人往家里送银子,前些日子才忽然得知父母已经逝世。 武承肃听到这话,不禁皱了皱眉。 阳筠略一低首,心里闪过几个念头。 丁鑫说话时抬头看着二人,自然将二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心道果然连他也受了怀疑,更是打定主意要把话讲个明白。 “说来也是巧合,因年前太子妃殿下赏了几个金瓜子,奴婢便取了两枚,换了五十两银子给同乡带回去。 “奴婢这个同乡唤作罗兴,是往临水走路倒货的,每年年节前把临水城一些新出的玩意儿家去货卖,开了年便把家乡的土产,并沿路收的各地干果吃食收了,运到临水来卖个新鲜。当初奴婢入宫前,家中便教与这人联系,这些年一直没变,年节下都是他在宫门口与奴婢交接。 “今年罗兴又来,奴婢照旧给了银子,也不知他是怎么回事,奴婢看他脸上竟似乎不大心安,只是他照旧接了银子,奴婢便把这事暂忘了。 “直到年后,罗兴回来,忽然说奴婢双亲因欠赌坊的银子,被人活活打死,并把银子全数退给了奴婢,还说自己一年没家去,并不知这些事。奴婢先时不禁有些懵了,回过神来才觉得不妥。 “想起年前那会儿罗兴的样子,竟是年前就知道的,独瞒着奴婢。 “可要说他存心要卷了银子走,倒也不像,要说他安了什么好心,奴婢更是不信的。奴婢琢磨了几日,觉得父母之死怕有蹊跷。 “奴婢本想请太子殿下做主,查清奴婢双亲死因,却因瞧见了太子妃殿下赠太子殿下的那方墨锭,猛地觉出其中关窍,竟是与奴婢那两位兄长有些关联。奴婢辗转几日不能成眠,终还是决定把事说出来。 “若能讲得明白,二位殿下信了奴婢,便是奴婢的造化;若二位殿下不信,奴婢愿受刑罚拷问,以证奴婢忠心。” 丁鑫语毕,便重重磕了个头,半晌也不起身。 阳筠听了他最后一句话,悄悄抿嘴一笑,看了武承肃一眼。 武承肃脸色果然难看。 “原来我就是个爱动刑,随意拷问宫人的人!”武承肃冷哼一声。 丁鑫这才发觉失言,忙又磕了几个头,口中称罪不停。 武承肃也是恨他失言罢了,于他方才所言信了有六分,并没想将丁鑫立即问罪,或送去后坊拷问,只需与阳筠商议一番罢了。 阳筠倒信了七八分。 不为别的,丁鑫对武承肃确实忠心。虽然武承肃为人阴晴不定,让身旁的宫人忐忑惶恐,生死关头时这份忠心未必可保,但如今还是太平时候,跟着武承肃总比与旁人沆瀣一气的好。 且当初阳筠便觉得丁鑫清白,也是因他不为丁森所用,才会有丁淼入宫一事。不过是几次试探丁鑫并不答话,又好像连家中父母亡故多年也全不知,阳筠才生出些疑心的。 方才听他一说,那罗兴竟有些古怪。 阳筠不禁有些灰心:那个叫罗兴的贩子,只怕如今已遭了毒手,被人灭了口了罢! 丁鑫在那边叩头不止,武承肃冷着脸不肯说话,只得阳筠居中。 她先叫丁鑫起身,遣了他出去,并叫他把珠儿叫来。 丁鑫悬着的一颗心忽然有些踏实,想来太子妃殿下信得过他,再看太子殿下,并未出言拦阻,应也是不疑心他的。如此想着,丁鑫果然生出几分感激来,答应着就出去了。 刚开殿门,便见大半侍女都站在门口。众人见丁鑫出来,都露出异样神色,看众人眼色,询问、好奇的也有,关切、同情的也有,不以为意的也有。 珠儿确实一脸的坦然,只是依稀看得出她有几分可怜丁鑫。 “娘娘唤珠儿姐姐进去。”丁鑫轻声道。 珠儿虽有心谦辞他那句“姐姐”,却因里头主子传唤,不敢有丝毫耽搁,“哎”了一声便往里走。 丁鑫帮着关了殿门,之后便守在正殿外头,脸上一副泰然的模样,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珠儿进殿后,转身关了门,便走到二人跟前行了跪拜大礼。 从丁鑫的神色她看不出什么,只是阳筠唤她,必定是要详问当初拷问宫人一事。照这般看,还真就是为了宫里传谣言,并丁二有些不妥,丁鑫早上才忽然跪着的。 阳筠轻声命珠儿起身,果然便问起当日之事。 “那十几个人有几个吐出丁淼的,都怎么说,你再细细说与太子殿下与我听听。”阳筠吩咐道,“丁鑫之前拷问,他们为何不敢吐口,你也说个明白,不许有遗漏。” 珠儿脑筋转得飞快,当即懂了阳筠之意。 她与秋云早把问人的情形跟阳筠细细说过,如今要她再说一遍,不过是要武承肃也听听,二人好有个决断罢了。 珠儿也不耽搁,十分清楚地把当日的事又说了一遍,无外乎是几个宫人不知其中深浅,碍着丁鑫与丁淼的关系,怕这事与丁鑫有些关联,唯恐被人下黑手灭口,是以丁鑫在时不敢直言罢了。 至于那个自称细作、咬舌自尽的人,珠儿并没提及。 事关重大,武承肃若要追问,自己说不明白反而不妥,且阳筠从刚才便不时抿嘴看她,眼中透出几分谨慎,珠儿略想了想,那日也就这一桩要紧事,许就是这事不能提罢。 阳筠确实怕她说得顺口,漏出有人自称细作一事。 武承肃若知道有这么个人在,必定会把人拷问一番,假使问不出个所以,杀了也就干净了。 阳筠却不想如此。 细作多半不会轻易吐口,严刑拷打都未必有用,阳筠细观那人,心思沉稳、行事有度,竟不像是一般细作。如此深沉之人,怕只能自己暗中留意,后坊那些人是撬不开她的嘴的。 那一份志气,竟让她依稀觉得熟悉。 像极了从前小心度日的自己。(未完待续。) 第二七四回 诚可鉴 待珠儿说完,阳筠便教她开了殿门。一众侍女仍旧入正殿,或擦拭或扫洒,阳筠自己与武承肃则进了内室说话。 武承肃走在前头,阳筠在后,亲手关了内室的门。 “你觉得方才丁鑫的话,有几分可信?”武承肃问道。 阳筠思忖片刻,才回答道: “依我看,倒有七八分像真。丁鑫又不是傻子,在你我面前还不说实话么?你只需派人稍加追查便可查明,这会还要扯谎,不过能偏上两日,又有什么用处?” 武承肃沉思半晌后,抬眼看着阳筠,轻声道: “就为了这个?他若反其道而行,偏赌你我会因此信了他呢?” “当然不止为了这个。”阳筠说着,把当初自己的推演的因果说了一遍,后道,“我如今说有七八分是真,还是因为丁淼入了宫了。若丁鑫可用,好好的弄进来个丁淼做什么?” 武承肃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低声道: “这倒有些道理,只是不能大意了,少不得要查个清楚。无论丁鑫是否与这事有牵连,那个帮丁鑫往家里递银子的,叫什么赵兴的,恐怕是已经被灭口了。” 阳筠挑了挑眉,笑道: “也不知这赵兴是哪个,可算是倒了霉了,没得被太子殿下咒死了——那人叫罗兴,哪里是什么‘赵兴’!” 武承肃心中沉闷得紧,原有些不快,被阳筠这么一笑,当真轻松了好些。 “随便是什么兴罢,总是被灭了口了。”武承肃颇有些无奈,道,“若丁鑫在你我面前做戏,那么如罗兴这般重要的人物,应该早就没了命了;若丁鑫说的是真,罗兴把丁家父母被打死的事走漏了,想来那人也饶不过他,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倒也不然,”阳筠苦笑,“若这事与丁鑫无关,那罗兴也不是替人做事,只是偏了丁鑫许多年的银子,便不会被人灭口——如今还没人会费力去设局害丁鑫,要查也不难。” “虽如此说,万一查了起来,难免惹人注目。”武承肃竟也苦笑了起来,“从前我诸多忌讳,不敢让人去查丁森,为的就是这事。” 阳筠闻言不禁蹙眉。 武承肃这话倒不错,万一他们去查,怕陆续就要有人被灭口。 可若是不查,如何还敢再用丁鑫?又如何揪出幕后指使,趁机铲除,一劳永逸? 阳筠寻思了良久,忽然有了主意,她眼珠微微一动,低声对武承肃道: “我倒拿了个主意,只不知是否周全罢了。依我看,事到如今,咱们倒不必犹豫了,且查个清楚是正经。 “那幕后之人若是怕了,从此畏首畏尾,咱们好歹也能查清丁家的旧事。到时丁鑫是用还是不能用,也都容易决断,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不安。 “若他想要隐瞒,必定要杀人灭口,八成就会露出马脚来,比追查当年旧事岂不容易许多? “依我看,偏从丁森、丁淼二人查起才好,竟不用避讳,今儿就着人去捉了那个罗兴来才是正经。” 阳筠一行说着,武承肃一行跟着颔首。 “倒也是,从前我就是顾忌太多,如今连母后都让人去查了,我再想瞒着也是艰难——即便东宫不动,那些人看着慈元殿动了,也是一样的。” 阳筠点头称是。 武承肃笑着看她,故意露出一丝钦服的样子。阳筠嗔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正在此时,外头珠儿来报,说东宫女眷齐来问安。武承肃与阳筠同去正厅上座,一并见了众人,阳筠询问了节下各宫的事,武承肃则说了将要复朝,让各人谨守本分、为阳筠分忧,也便命众人散了。 待各宫女眷散去之后,武承肃辞了阳筠,往前头崇仁殿去。 他先打发丁鑫往有子嗣的各宫送些赏赐,待丁鑫一走,武承肃便召了探子过来,命查那个帮丁鑫往家里送银子的“罗兴”,再查丁大与何人联系紧密。 “丁家夫妇那里也要派人去问,二人为何被人打死,死前见过些什么人,都要查明白。”武承肃想了一想,又道,“还有,从丁森入宫后,是否有什么奇怪的人出现在丁家村巷,有无生人打听过丁家的事,丁鑫之父究竟跟着个什么样的人出入赌坊,全都细细地问清楚了再回来。” 探子答应着就要下去。 武承肃忽然觉得自己说得似乎不妥,先是开口让人留一下,接着自己犹豫了一会,狠了狠心,道: “丁森看上去是慈元殿的人,不过前阵子慈元殿也在查他家,因此你们此番过去,恐怕会有不少事是跟慈元殿有关联的,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才是你要查探的要点。丁森、罗兴、丁家父母之死,无论先查明了哪个,抑或有什么要紧消息,都及时告诉我。” 那探子跟了武承肃多年,自然知道他说的“问清楚再回”,指的是不要轻易就撤了回来,而“有要紧消息及时告知”,说的则是另一回事。他先应了,又略等了等,确认武承肃再无吩咐,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武承肃这里也不闲着,等丁鑫往各宫派东西回来,他便直接问丁鑫早上所言是否属实。 “并非我疑心你,只是这事与你那两个兄长脱不了干系,即便你没份参与,我也要问个清楚。”武承肃淡淡道,“他两个做下这等事,一旦查有凭据,性命必定是保不住的了。未免你我以后生出嫌隙,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如今都跟我说了罢!” 丁鑫跪在地上,听了这番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武承肃不信他,他倒没有十分伤心,然而二三分总是有的。 两位兄长包藏祸心,如今眼看着连累了他,丁鑫原本有些怨恨,只是血浓于水,一想到二人就要殒命,他也总还是有些不舍。 可方才武承肃的话清楚明白,这倒不得不说是太子殿下待他以诚了。 相比之下,同胞的丁森、丁淼从来没真心待过他,从前自己苦熬了许久,他们也不加照拂,自己不施以援手倒是应当,谅他们说不出什么来。 丁鑫咬着牙思索片刻,便又表了忠心。 武承肃点头不语,命他起身,告诉他自己这就要拿丁淼。 ***分割线*** 作者君家的小狗被别人家的大金毛咬了,四个血洞,忙了一下午……(未完待续。) 第二七五回 避嫌疑 武承肃命丁鑫起身,说要立即差人去拿丁淼。 “风云万变不过一瞬,这事关系重大,拖不得。查清之前总不至于就要了他的性命,这点你倒可安心。” 丁鑫闻言立即又跪,道: “奴婢不敢替兄长喊冤,若二位兄长果然有错,奴婢也不敢奢求殿下留情。不瞒殿下,奴婢与二位兄长素来不甚和睦,连香火情也早断了,如今只怕受他们连累而已,并未觉得不安。” 武承肃观他神色,倒不像是撒谎。且他从前要用丁鑫时,也曾让人查过一番,丁鑫与那两个兄长确实不太和睦,和长兄十分疏离,和其仲兄丁淼则跟有仇一般。 话虽如此,既要用丁鑫,自己要查人,总还是和他说清楚些好。 “虽说你们兄弟彼此疏离,这事却不好叫你去查,我让华青去拿人,着哪个去问再计较罢。”武承肃缓缓道,“你也莫要忧心,还是好生当差要紧。” 丁鑫又磕了个头,出去遣人让叫华青过来。 华青是崇政殿当值的领事内侍,平时少往后头走,忽听武承肃唤他,心中不禁打鼓。 如今虽说是冬假里,崇政殿总还要打扫,外头有急事奏报、有消息进来,多半也要经过华青,不想太子殿下传他去崇文馆,这可实在是罕见了。 也不知是当真有急事,还是他出了什么差错,要受罚。 华青一路走着,越想越多,一会提心吊胆,一会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不过眨眼的工夫,他便又觉得许是他当差辛苦,殿下要论功行赏也未必。 及到了崇文馆,华青匆匆问了门上当差的,奈何没人知道里头是什么事。 这般看来,果真不是要赏了。 他倒不贪那些赏赐,不过想着此行若是为得赏才好,便不用担心是自己办错了事了。 进了殿内,华青迎面看见了丁鑫,他偷偷打量丁鑫两眼,却不见丁鑫面上有什么异样,不禁更觉奇怪。 华青先给武承肃行了礼,起身后又去看丁鑫,仍看不出什么来。 “今儿叫你过来,是有一桩事要交给你办。”武承肃的话不紧不慢,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稍后让丁鑫挑几个人,你带着去琼思殿,把琼思殿掌事的内侍丁淼拿住,绑好了送后坊去,好好看着,明日要审的。” 华青闻言心中一震,嘴上答应的同时,两眼忍不住往丁鑫那里看去。 丁鑫跟平日一样,似乎听不到主子的话一般,不见任何表情。 早听说丁三与丁二不睦,不想竟到这般地步,面上一点关切也没有。 也不知丁二做了些什么,能让太子殿下不顾及丁鑫颜面,直命拿人丢去后坊。 看这样子,似乎是丁二犯了事,与丁三却无关,只是事情出了,难免会折了丁鑫的面子。太子殿下让自己去拿人,可见丁鑫还是要避嫌的;偏方才又说让丁鑫去挑人,竟还是信得过丁鑫,替他找了些面子回来。 华青思定,低声问武承肃何时去拿人。 武承肃知道他这是要请辞,淡淡说了句“立即去办罢”,便吩咐丁鑫跟华青一齐下去。 丁鑫会意,辞了武承肃,便与华青一同出去了。 二人一路往崇仁殿走,华青便想问个清楚,只是他还没想好如何相问,丁鑫便主动说了起来。 丁鑫心知华青必然好奇,怕他误事,也怕自己从此被人瞧轻,开口对华青道: “今日之事关系重大,因此我也不好对你明言,如今虽还没查个彻底,却也算清楚明白了,我那二哥是不得不拿住的。若是打碎东西一等小事,我自会帮他求情,今日这事我却只想自保,不想参与其中。 “合宫都知道我与我那兄长没什么情分,他又犯了大事,你稍后去拿人也不用忌讳我。只留神别伤了性命,别损了舌头,左不过今明两天,就要有人去审的。” 华青闻言愈发奇怪,却死了打听的心。 丁鑫这般说,可见这事当真非同小可,他又不是活够了,犯不着打听这些个去。 让华青觉得奇怪的,是丁鑫对此事的态度。 很显然,丁淼犯的是要命的事,丁鑫若沾上一点,怕也要跟着掉脑袋。丁鑫对其兄丁淼心存怨恨,这事人尽皆知,只不知他兄弟二人如此相残,家中父母得知又要作何想。 华青没想通,武承肃却猜到了几分——丁鑫对兄长如此绝情,未必不是因父母之故而心生怨恨。 阳筠之前说得明白,丁父丁母之死与丁森必定有关,即便不是丁森主使,他也必定知情。 至于丁淼,或许心中有此猜测,却未必真的清楚明白,而他十一岁竟被送进宫里净了身做内侍,想来也存了几分怨恨罢。因此虽知道父母惨死,也知道这事蹊跷,丁淼并不十分在意。 而丁鑫与宫人尚且和气,想来对父母总还是存着孝心,不然也不会每年托人送银子回去。 这一番的事发了,丁鑫恨上两个兄长,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眼瞧着华青一脸困惑,不时出神,丁鑫只不理他,在崇仁殿点了四个内侍、六个力士,只说稍后要去拿人,让众人不用顾忌他的颜面,却不说要拿的事哪一个。 被挑出来的人只觉得丁鑫这话古怪,不禁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 “我并不跟着,你们只跟着华掌事去拿人就是了。”丁鑫吩咐众人道,“留神莫要伤了性命,莫要坏了舌头,回头殿下还要好好审问呢!” 丁鑫神色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为难,华青看在眼里,不禁有些佩服。 这贴身服侍的果然还是不同,气度、眼界就不说了,难得的是如此城府,让人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果然随身侍奉,比在崇明殿当个管事还要强些。 这边点完了人,丁鑫便回崇文馆复命。 武承肃打量了丁鑫半晌,目光却柔和许多。 丁鑫看见心中大定。想着不日就能知道父母亡故真相,也能从此得个清白,他在期盼之余更觉兴奋。 华青那里却头疼得要命。 他们一行人早到了琼思殿,不想竟带不走丁淼。(未完待续。) 第二七六回 糊涂人 华青刚到琼思殿,便碰了个钉子。 虽然华青不常往后头走,宫人多半多半也认得他——毕竟是崇政殿的管事,这些宫人便是连自己宫里也有不认识,也要把太子和太子妃身边的几人认个完全。 见华青来了,琼思殿门上摸着时辰,以为为的是晚上侍寝的事,也不管为何不是丁鑫等人,便忙不迭地进去报喜了。 仇良媛听说来的是华青,而不是丁鑫,仇良媛心中便有疑惑。 她倒不觉得是为侍寝,以为是武承肃有要事找她。而既然来的是崇明殿的,八成与前朝有关。 仇良媛心中一紧,脸上就有些不好看。 来报喜的内侍眼力不够,还一味地低头奉承,仇良媛气不打一处来,恨恨道: “什么大喜!你问清楚了么,便敢来我这里报‘喜’?” 小内侍见她发怒,心中顿时慌了,忙跪下磕头请罪。 仇良媛本想让他一直跪着,然而华青还在外头,倒不好耽搁,忙打发宫人去传。 华青略一犹豫,带了几个内侍进去,而跟着的力士则被他带进了院中,只留在正殿门外。 “待会儿看见丁淼,你们就立即上去,先把人按住、把嘴堵了,再用绳子绑起来。”华青低声吩咐几个力士,道,“抓人前莫要叫嚷,别逼急了他,当心坏事!” 几个力士答应了,在院中稀稀拉拉地站开了去,华青看了并无不妥,便带了四个内侍往里头走。 之所以把人分了两拨,不过因为仇良媛唤他,他不好不进去。力士留在外头,若丁淼也在外头晃荡,自然能立即捉住。可带着力士进去自然不便,若丁淼此刻在正殿里头,他身边却无一人,带着几个内侍,也可以见机行事,要在屋里头拿人就方便许多。 及进了琼思殿正殿,华青先给仇良媛问了安,接着便四下里偷偷张望,只不见丁淼服侍在身旁。 华青眼珠儿一转,把带着的几个内侍也打发了出去。 “你们几个怎么这般不懂规矩?”华青佯怒道,“怎么就跟着进了正殿呢?还不给娘娘请罪,快快退下去?” 武承肃身边的内侍多半机灵,丁鑫挑的人更是有眼力、有胆色的,听了这话便明白了,立即给仇良媛跪下叩头,口口声声“请娘娘恕罪”。 一时间,磕头声、请罪声此起彼伏,吵得仇良媛更加烦躁。 仇良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皱着眉道: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平日也没见你们这般小心的。别在我跟前碍眼,都出去外头罢。” 众人听了齐齐磕了个头,告辞下去。 到了外头,四个内侍与力士们交换了眼色,心知丁淼不在殿中,而外头也还没见着人影儿。虽然力士们不好与琼思殿宫人说话,几个内侍却时常扎在人堆里,人头熟不说,更有一手套话的好本事,四个人不敢耽搁,立即东南西北地散了开去,在琼思殿里悄悄打听起丁淼的行踪来。 正殿里头,华青只轻声说了武承肃要他来拿人,仇良媛便黑了脸。 拿谁不好,偏是拿她琼思殿里最堪用的丁淼? “我说怎么是你来呢!”仇良媛冷哼了一声,道,“丁鑫是避嫌去了,还是也被拿下了?” 华青脸上笑着,轻声道: “娘娘真会说笑!丁鑫是太子殿下心腹之人,太子殿下信得过他,他也是忠心一片,自然是平安无事的。今日不来,不过是太子殿下体恤,奴婢虽不在其中,却也如身受一般,十分感念太子殿下仁德。” 仁德? 仇良媛心里愈发苦了。 若当真仁德,怎么会专要拿她身边的人,偏连一句招呼也没打? 他武承肃体恤八凤殿就罢了,如今连个没根儿的内侍也如此体恤,为何不体恤体恤她仇良媛? “丁淼也是有品的内侍,虽比你低些,也要按规矩办事,不能说拿就拿的。太子殿下既让你来拿人,总有个明旨在罢?你拿来我瞧瞧。”仇良媛心怀怨怼,却不敢名言,忍不住就找麻烦。 要明旨就要说清楚所犯何事,仇良媛分明是胡搅蛮缠。 华青恨得牙痒,脸上也不敢露出半分,只苦笑着对仇良媛道: “回娘娘的话,太子殿下只说这事隐秘,不教任何人知晓,连奴婢也只管拿人,并不知丁殿头犯了何事,也未见有明旨下来。不瞒娘娘,连审也不是奴婢去审,听说似乎太子殿下要亲自去问呢!” 华青说完,想起今儿这事难办,而仇良媛又不省事,心烦之下忍不住轻轻撇了撇嘴。 仇良媛听了华青的话,不禁也有些发慌。 没说明白便要拿人,显然是犯了天大的事,宫里头这样的事并不少。 而武承肃要亲自审问,这事只怕比天还大。 她有心松口,却急需找个台阶下,总不能说自己怕了,便连身边亲信也不护了。可若继续耽搁,只怕要激怒了武承肃,回头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为了丁淼,实在是有些不值得。 正犹豫不决时,仇良媛忽然瞥见华青撇嘴,只以为这东西狗仗人势,仗着是前头崇明殿的管事,连她这个良媛娘娘也不放在眼里,登时一股火烧上了头,干脆任性不肯放人。 “你别想哄我我!”仇良媛冷笑道,“哪有要拿个有品的内侍却不说明白的?即便不能让旁人知道,太子殿下也不会瞒我,必定有密旨过来。再不济,一封手术,一方信物,也好歹是个凭证,我也能认得出,没的说什么都没有就让你来的!你糊弄旁人可以,若在琼思殿还打这个主意,只怕没你好处!” 华青从前都在前头,往来崇明殿的都是前朝的大臣,不过阳筱来过一次,再有一些个公主、郡主来过罢了。后宫女人愚蠢他虽听过,却是从没亲历过的。 今儿他算是开了眼。 这仇良媛横拦竖挡,也不知是为了个什么。 自己若再说些狠话,怕她立时三刻便服了软,然而眼下的事虽好办,以后却难保不被她记恨。 华青正为难,不知如何开口,外头忽然吵嚷起来。(未完待续。) 第二七七回 困跼蹐 仇良媛闻声一愣,不禁竖了耳朵听,依稀听着有人喊“拿住了”“先堵上嘴”“把舌头压在下头,别教咬破了”,立即明白是华青带来的几个内侍在捉人。 华青原本为难,正惦记着外头的形势,忽听人说拿住了丁淼,心下一喜,眼里便有两分笑意。 仇良媛倒没看出他笑,只听说外头拿了丁淼,她便已经气得不行。 只恶狠狠地瞪了华青一眼,仇良媛抬脚就往外走。 华青看得明白,不禁又撇了撇嘴,跟在仇良媛后头出去。然而与上次不同,这回他才真是因为瞧不起仇良媛。 及到了外头,便看见丁淼被捆得结结实实,几个力士按在那里,不让他动弹分毫。 而丁淼那张搅祸的嘴,早被一大块布填了个满满登登。 仇良媛一见丁淼狼狈的模样,愈发咬牙切齿。再一抬头,忽然见自己宫里多了许多力士,不止先前见的几个内侍,心说必是华青早带了过来,令埋伏好捉人的,只把一肚子怨气都撒在了华青身上。 “好,好,好!”仇良媛指着华青骂道,“你是崇明殿当差的,自然有本事,我不过是个四品的良媛,你自然连我也不用放在眼里!” 华青虽瞧不上她,嘴上却要恭敬着。 听仇良媛说话不伦不类,他也不敢嘲笑,也不能置之不理,只得不停地给仇良媛解释,推说院中内侍乃是方才一并听了武承肃的吩咐,不过是他领着头过来,并不是他教绑的。 “这些人都是崇仁殿的,平日里奴婢也使唤不动,今日奉了太子殿下的旨意过来拿人,不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因此奴婢往里头求娘娘,他们却只管在外头守着,并不与奴婢一路。”华青语气几近哀求,心里却半点也不怕,“奴婢哪有那个胆子,敢轻忽了娘娘呢?” 仇良媛闻言冷笑,身子也跟着颤了一颤,道: “那些个内侍也是崇仁殿的,你别当我不识,方才你还在我面前骂了他们呢!我说你做什么把人都遣了出去,原来打的是暗度陈仓的主意,你只拖着我,说你如何为难,却早吩咐了人在这里蹲着,瞅着机会便偷偷绑了我殿中的掌事内侍。你如今又说指使不动他们,又说你没胆子,你当我可欺么!” 华青说不出话来。 原以为拿个人去后坊不是什么难事,哪想到琼思殿的这位有些糊涂,绑都绑好了,竟还是拦着不让带走。 他实在不懂为何会有如此蠢笨之人。 仇良媛方才的话虽然明白,却更说明她没脑子,连华青阳奉阴违都要点明。且仇良媛分明看见他带了的是崇仁殿的内侍、力士,明摆着是武承肃之意,竟还不想让带走丁淼,也不知她当真是为了主仆情分,还是丁淼此番犯事与她也有关联。 “娘娘息怒!”华青说话又跪,哀声求道,“这回的事确是太子殿下授意,否则便是借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自作主张来琼思殿拿人。如今太子殿下那里还等着奴婢回话,若耽搁下去,只怕奴婢几人就要挨罚了!” “你们挨罚也是活该,与我什么相干?” 话一出口,仇良媛惊觉不对。 华青字字句句都是指责她耽搁事情,前头过来的足有十一个人,若都回去作证,吃不了兜着走、受罚挨骂的必定不是华青,而是她仇良媛。 方才一时意气,只顾着拦人掷气,这会子虽然有些后悔,却早已上了高台、下不来了。 华青惯会看人眼色,见仇良媛呆了一瞬,不再继续骂人,便猜到她心中生了惧意。而迟迟不开口让他带人,只怕是担心让人耻笑了她,说她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左右丁淼也已经扣住了,嘴巴也堵得死死,一时三刻出不了事,华青心中忽然一动,反过来难为起仇良媛了。 让你不知天高地厚,连太子殿下的命令也不顾! 如此不知所谓,不怪众人瞧她不起。 华青当即又磕了个头,一声也不吭,并不求仇良媛放人,看那架势,倒像是不敢再开口一样。 仇良媛也当华青不敢开口,心中不禁有些着急。 若一直这么僵持,她仍旧下不来台,真要耽搁了武承肃的事,怕要给自己惹上麻烦了。 麻烦她倒不怕,就怕又要成为合宫的笑柄。 正无可奈何,外头忽然来报,说八凤殿遣了侍女来送东西。仇良媛一听就有些头疼,阳筠知道了这事,与武承肃知道了并无二致,说不定阳筠煽风点火,她被罚则要更狠一些。 而得罪了武承肃,她或可以撒娇做痴,装个可怜,也就胡乱糊弄过去了,得罪了阳筠后果却是难料。 女人计较起来,原比男子精明,也更难求情缓和。 仇良媛不过犹豫了几息工夫,便高声让人请进来。 她本想过要出去迎,只怕叫人说她不爱重身份,让人议论她没刚性。又或者众人见她如此不顾尊卑,亲迎八凤殿的侍女,回头一个个地效仿起来,也跟自己拿上位娘娘的款,仇良媛虽不会理睬,却要惹一肚子气。 转念一想,八凤殿的人进来也好,想必会问上一问。即便那人不问,她也可以拉着说话,好歹把今日的事遮过去,快些打发了那个没眼力见的华青。 八凤殿来的是珠儿。 珠儿借口给仇良媛送东西,其实不过是这边闹起来了,有琼思殿的宫人怕受池鱼之殃,又因平日看丁淼不顺眼,这才跑去八凤殿通风报信。 阳筠心知仇良媛糊涂,不想耽搁了事,也怕激怒了武承肃,便打发珠儿过去,随便寻了个借口,让她见机行事,帮着把事情揭过去,快些将人送到后坊是正经。 珠儿一进门,便看到华青跪在地上,头点着地,一声也不吭。 她察言观色,隐约猜到了几分,想是仇良媛有意刁难,华青便借力使了心眼儿。反正人已经捉住了,一堆力士正按着呢,生不出什么乱子,便垒起高台来了。 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仇良媛这番必定要跌重。 珠儿浑似没看见院子里乱七八糟一样,款款地给仇良媛施礼问安。(未完待续。) 第二七八回 借缓坡 珠儿大大方方给仇良媛问安,并将来意说明。 “前几日良媛娘娘往八凤殿问安时咳嗽了几声,太子妃殿下记挂着,遣奴婢来问一声,不知娘娘可曾好了?”珠儿俏笑道,“太子妃殿下前几日得了些襄州的贝母,说润肺镇咳是极好的,特意让奴婢给娘娘送了来。” 仇良媛不知有人去报信,自然也不知珠儿此番来是为了华青拿人的事。 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确实咳嗽,仇良媛还以为胞弟仇灏说通了宁王世子,世子夫人在太子妃面前说上了话,而太子妃此番是特意示好拉拢,心中安稳了好些。 “劳烦太子妃殿下记挂!”仇良媛一脸笑,“早好了大半了,倒教太子妃殿下劳心。” 珠儿甜甜一笑,与仇良媛客套了几句,这才往四下里看,似乎才看到院中的情形。 “哎唷!”珠儿轻呼一声,慌忙掩了口,面露几分尴尬,对仇良媛道,“奴婢失礼了,还望娘娘勿怪。” “无妨。”仇良媛笑着客套,心里忽然有了主意,立即转了头对华青道,“还不把人带下去呢?你今日无礼之事便罢了,以后若还如此,当心我告诉太子殿下,把你的皮也揭了!” 华青见珠儿过来,知道不好再赖在这里,只得磕了头,写了仇良媛的“大恩”,押着丁淼出琼思殿,一路往后坊去了。 仇良媛此时已不想再拦人,自然也不开口,权当带走的是个不要紧的宫人。 珠儿却明知故问道: “方才那位,看着像前头的华青、华掌事,可是被娘娘拘来做差么?” 她这一问并不为惹是生非,乃是有自己的盘算。 若一味地视而不见,于华青、丁淼等人方才情状闭口不提,以仇良媛自作聪明的性子,十之八九要猜出八凤殿故意遣人来,更要以为阳筠只是为了让华青把人带走,而不是看她仇良媛笨得可怜,怕她惹恼了武承肃。 偏是小心眼的人心思最重,又从不把人往好处想。 因此珠儿特意问,倒像只是偶然撞见,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如此相问,仇良媛虽难免窘迫,不过一瞬也就过去了,回头却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果然如她所料,仇良媛只说了是太子殿下派了华青来办差,胡乱糊弄了过去。 珠儿眼珠一转,嘴角一扬,又说了两句客套话,请仇良媛好生歇息,便告了辞了。 仇良媛见状,心想珠儿必然已经看到被绑着的是丁淼,未免大家面上难看,故意不再追问,心中倒有几分喜欢珠儿懂事。 珠儿回去八凤殿,把才进琼思殿时的所见跟阳筠说了,又说了自己如何应对,如何明知故问。 阳筠只点了点头,说她办得不错,便不再多言。 珠儿却不下去,见只坠儿、春桃在旁,便轻声道: “奴婢瞧着那个华青也是个有主意的,绑了人便不着急了,竟只顾在那拨火,把仇良媛憋得有气撒不出,多半还是靠不住的,这回的事可不敢交给他去问。” 阳筠闻言抬头,怔了片刻,忽然问道: “你说什么?” 珠儿也是一愣,忽然想起阳筠方才出神,必是没听见她说话,便忍着笑把话又说了一遍。 “仇良媛再如何也是主子,华青那样子,摆明了瞧不起人。”珠儿说着皱眉,“拜高踩低的多半靠不住,奴婢僭越了:若太子殿下有意让华青去审丁淼,娘娘好歹别答应才是。” 阳筠这才听清珠儿的话,不禁轻声笑了出来。 “你倒真有孝心!”阳筠笑道,“亏得你想得到这些——才刚我出神也为的是这事。华青自然是不可靠的,若他能用,太子殿下方才就交代他带了人去后坊审了,如今只说教他拿人,可见也是没打算用他的。” 珠儿一听这话,眼珠子瞪得老大。 阳筠嗤笑了一声,笑骂道: “瞧把你张狂的,做那个脸子给谁看呢?但凡我有更好的,也轮不到你去抢功!” 珠儿忙笑着请罪——说是请罪,更多的还是玩笑。 阳筠与她说笑两句,这才又道: “丁鑫那里自是不便出面,旁的人咱们又都信不过,因此我想着,还是你和秋云去问最好。一来你两个有些经历,秋云的手段也曾经验过,且你们是我这里的人,丁淼见了你们自然会慌,比内侍去问想是会好些,不至于让他存了盼望。只怕那丁淼见着崇仁殿的内侍,便以为自己还能脱身呢!” 珠儿笑着应了下来。 武承肃晚间来八凤殿用膳,饭后便被阳筠请进了内室。 “太子殿下可定了由谁去审丁淼么?”阳筠开门见山问道。 “我日间想着,竟还是你的那两个侍女最妥当,只不知你肯是不肯。”武承肃正色道,“丁淼不比上次的那些寻常宫人,从他嘴里问话,未必那般容易。如此想着,我便特意先来问你,不知那两个侍女是否中用。” “中用不中用的,我倒不知道。”阳筠思忖半晌后,轻声对武承肃道,“我瞧着她俩不错,只不知丁淼骨头多硬罢了,不敢保证一定问得出来。然而丁淼虽然深沉老练,其所犯之事也更大,假使拷问得法,未必不会吐口。” 武承肃沉默了许久。 阳筠看他锁着眉头不说话,以为是信不过珠儿和秋云的本事,然而因对丁淼并不熟悉,阳筠也不敢说两个侍女一定能把丁淼的嘴撬开。 半晌之后,武承肃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 “既如此,也只好用你的侍女了,依我看来,她俩还是不错的,只看丁淼如何了。旁的不说,你这里遣人过去,总比我那边的人好些。他们容易打错算盘,碍着面子不敢用刑也是有的,若不用刑罚,拷问极可能就要徒劳,拖一日总要一日忧心。” 阳筠早就等着这话。 “若珠儿她俩问不出,你再派个得力的罢?”阳筠说着掩口轻笑,“你那里的探子也太神秘,若能偷偷出入后坊,教他们问话去岂不容易?” 武承肃闻言苦笑道: “还不知问出来的是什么,少一人知道也好。她两个果真不济再说不迟!” 阳筠颔首不语,与武承肃闲话一会儿,消了食便送他出去。(未完待续。) 第二七九回 通罗织 因武承肃早定了这夜宿在崇仁殿,阳筠不敢多拘着他,等着消了食后,便起身亲自送武承肃出去。 武承肃也怕人议论八凤殿,因此才定了独宿,只又说翌日由珠儿、秋云两个去后坊,便辞了阳筠回前头去了。 当日晚间,阳筠将珠儿与秋云唤来,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两人答应着下去。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珠儿便起身,收拾停当后去找秋云。 秋云彼时也盥洗毕,见珠儿来,竟请珠儿进屋里说话。 看秋云的样子,分明是不急着往后坊去,珠儿心中不禁觉得奇怪。 “昨日娘娘吩咐,说让咱们早些过去,你怎么还往屋里招呼我?”珠儿笑道,面露不解神色,“既收拾妥了,便快些出去罢!” 珠儿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被秋云开口拦住。 “珠儿姐姐且等等!”秋云轻笑道,“昨夜我回来并没就睡,想的都是今日拷问之事。依我看,这事竟急不得。” “为何急不得?”珠儿奇道。 秋云淡淡一笑,道: “前阵子拷问了那十几个宫人,于这问讯一道我虽经历尚浅,却也有了些粗浅心得。我且说出来,姐姐看对是不对,若果然我想得太简单,咱们再往后坊去也不迟。” 珠儿略一犹豫便即点了点头: “你且说说看。” 秋云先低头思忖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来,正色道: “若是个寻常宫人,拿住了立即问话,惊慌之下必定会出破绽,比耽搁几日要好些。若只是个普通百姓,那无论何时去问也都是一样,甚至不需用刑便会吐口。 “而丁淼则有不同,咱们急着过去,恐怕未必有用。 “之所以这样讲,一来因为丁淼是琼思殿的殿头,见识原比别人高些,且他既做了这么些个大事,心思坚定自然也非常人可比。想来他早料到会有今日,不知想了多少话来搪塞,咱们如今去问,一句真话也问不出来。 “二来,连杀头灭族的事也敢做,只怕丁淼早豁出去一身剐了,普通的刑罚未必有用,凭你是打板子还是拔指甲,不过是疼一阵子罢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他权衡之下,多半还是会忍耐。 “再者说,这般‘做大事’之人多半有些倚仗,心中气焰自然也更盛,我们急着去问,恐怕倒让他心安,以为当真是‘奇货可居’,离了他咱们就查不出真相。恐怕届时他会死咬着不肯吐口,即便松了口,也是先来谈条件的。 “如娘娘之前所授,举凡为人的,总有害怕的东西,这丁淼怕什么咱们尚不知,贸然去了未必就好。 “不如晾他几天,咱们趁这工夫查查他怕什么,回头也用得上。” 珠儿被秋云说得晕晕乎乎,只觉这丫头的话大有深意,竟都是自己想不到的,实在是珠玑之言。 从印儿死后,这些年里,珠儿自问十分得力,何曾有人让她这般惊叹的? 可赞叹归赞叹,珠儿并不敢就拿主意。 “你这话很有些道理,只是究竟如何,还要问过娘娘再说。” 珠儿说着,往窗外望了一望,见天已渐渐亮了,便叫上秋云一同先往后头去。及到了正殿里头,过见阳筠已经起身,忙服侍阳筠盥洗、更衣。 阳筠见她两个还在这里,不禁觉得奇怪,问她们为何还不过去。 珠儿笑着给阳筠梳头,示意旁人下去,待内室只有她们三人时,珠儿便将秋云方才的话说了。她原本聪慧,因此那番话竟记得八九不离十,只先瞒着阳筠,并不说是秋云的主意。 秋云情知珠儿是为她好,因此也不申辩。 阳筠寻思了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转过脸来看着珠儿,笑道: “这主意不错,你怎么想来的?” 珠儿见阳筠赞同,这才说是秋云提议的。 “哦?这可真是好心思!”阳筠似乎有些惊讶,眼睛睁得老大,直直地看着秋云,眼里的赞叹毫不掩饰,嘴角也带着笑意。 秋云倒像个新媳妇似的,颇有些害羞之意,只抿嘴一笑便低了头。珠儿跟着一笑,给阳筠挽好了头发,服侍她用了早膳,便跟阳筠告了假,与秋云一同下去商议了。 二人此番去了珠儿房里。 珠儿先开口,道: “丁淼既然是殿头,在琼思殿的宫人前面怕要拿个架子,要说他怕些个什么,旁人轻易未必就能知道。且琼思殿那位有些糊涂,咱们去问她的宫人,她定会把账算到咱们娘娘头上,昨日我一番盘算也就白费了。” 珠儿说着,将自己昨日过去琼思殿的事说了,并说了仇良媛不分轻重,只拦着华青不让走,华青反过来为难仇良媛的事。 “这华青平日看着正经,只是往来不多,竟不知内里是这样坏。”珠儿虽是在骂人,语气却极为平淡,面上也没有一丝愤慨,显然只是议论罢了。 秋云也不接这话,只低声道: “莫说琼思殿的宫人,便是丁鑫那里也问不出什么。平日显见着怕的,最多不过鬼怪、蛇虫一类,对付丁淼那种人,怕是全用不上——除非他怕长虫,咱们也仿效古人,弄一个‘虿盆’出来,或许还有些用处。” 珠儿虽跟着阳筠读书识字,却不知“虿盆”为何,便问了秋云。 秋云将典故讲了,末了笑道: “不过随口一提,为了丁淼,竟不用这么费力。且这东西乃是刑罚,撬人的牙是用不得的。就用酷吏的大瓮,与那“炮烙”有几分神似,怕也比这个管用些。” “炮烙”一词珠儿是听过的,不过是将人缚于铜柱之上,将铜柱烧红,把人活活炙烤而死罢了。 因秋云提了这个词,珠儿便与她议论了两句,岂料秋云忽然摇头,笑道: “非也!炮烙若那般简单,哪里还算得上是酷刑了?真正的炮烙,乃是铸一巨大中空铜柱,往中间填了炭,让人赤足行于其上,而铜柱两侧均有人用铜鞭抽打,使其不得不艰难前行。” “这哪里经得住?走几步怕就要倒下了罢?”珠儿只觉寒毛直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就是要倒下,一面爬,一面滚,暴君才觉得畅意。” 秋云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未完待续。) 第二八零回 叹身世 秋云讲起古时几种酷刑,不禁十分感叹。 “另有许多刑罚,诸如抽肠、木桩,只怕更让人难忍。”秋云皱眉道,“如今最严峻不过凌迟罢了,再不就是腰斩,然而若非欺君叛国,若非女子偷情,都不用受凌迟之苦,古时候可不是如此。” 珠儿十分惊讶,低声问秋云道: “宫里头那些把戏,我原以为已十分厉害,听你这般说,竟不如古时的万一了?” 秋云只静静望着珠儿,面上轻轻一笑,也不知她是笑什么人,还是笑这些事。 珠儿心中感慨,嘴上便叹了出来。 还没等一口气叹完,她心中忽然一动。 这秋云讲起酷刑来头头是道,许多竟是自己闻所未闻的,秋云不过是个小侍女罢了,近两年才得了脸,哪里就能知道这许多? 她心里虽有些怀疑,脸上却不好露出来,万一秋云只是读过这些书,或听人说起过,留心记下了,自己出言相问,未免会伤了感情。万一秋云来历古怪,自然更不能问了。 秋云与从前死的那个玉叶不同,玉叶不过是跳梁的小丑,秋云却不是——只凭她这般见识、手段,若不是道听途说的,便足以说明她来历非凡了。 如此要紧的事,少不得要小心提防,回头问问娘娘。【ㄨ】 因有钏儿前车之鉴,珠儿不敢露出一丝怀疑神色,只装作发呆的样子,一面想着心事一面皱眉。 果不其然,秋云主动开口询问,问她为何发怔。 “还不是被你说的吓着了!”珠儿苦笑道,“我所知不过车裂、炮烙,偏炮烙知道的也是错的,至于你说的什么抽肠之类,我竟连问也不想问了。幸好如今清明太平,娘娘待咱们又好,要不还不定要受多少罪呢。” 秋云轻轻一笑,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依稀记得小时候有人讲过,因此才养成了我这般性子,对人对事都十分漠然,不像坠儿姐姐,面冷心却热,我怕是早就冷到了骨子里了。” 珠儿故作惊讶,“呀”了一声,问秋云道: “你小时候听来的?那会儿多大?谁讲给你的?怎么也不忌讳呢!” 秋云眉头一皱,寻思了半晌,苦涩一笑。 珠儿以为她有事不想说,正犹豫是否要追问下去,秋云忽然出了一口气,朗然一笑,又继续讲着自己的事了。 秋云两眼发空,幽幽道: “我父亲原是读书人,时常议论古人,偶尔批评时事,这些古人的酷刑,我便是听他读书兴起,自言自语时听来的,因此我也识得一些字。 “后来因家中藏了前朝的字画,不知怎么传了出去,竟被地方上的官员惦记上了,他们欲以低价求买而不得,反被我父亲骂了一通。后不知哪个天杀的出的主意,竟弄了出‘闹贼’的好戏,不仅抢了东西,还将我父亲杀了。 “有人知道实情,夜里往我家丢了封信,看着歪歪扭扭,估计是用反手写的。我母亲也是读过书的,读了信便知晓了真相,想到官府如此卑劣,心中自然气不过,一路往州府衙门告。 “那些人都是一伙,虽没打我母亲板子,却每每将她丢出来。我那时年纪小,只能跟在后头看,全帮不上母亲一点忙。 “说来也怪,父亲被杀时我倒没觉十分伤心,许是事情太突然,许是当初以为闹贼,便没那般深恨。可母亲被人辱骂、丢到大街之上,我竟就忍不住了。 “那次母亲又被丢出来,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上去推到了一个官差。那人被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推到,又是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有些恼怒,拿了手中的刀就劈了我一下。 “我见他起身时便后怕了,头也不回只往母亲身边跑,自然想的是母亲能够护我。 “那官差一下没劈到,自然更狠,想也不想便追了过来,到底又劈了一下。 “那刀倒是没出鞘,可他一个当差的,力气得有多大?我母亲替我挡了一下,正被他劈中了脊梁,当时就不能动了。围观的百姓有不少心善的,估计我母亲伤得太重,恐怕动不得,忙把我拉到了一边。” 珠儿忍不住插嘴,道: “拉你做什么?” 秋云方才一直呆呆的,知道珠儿说话,她才回过神来。 她又怔了片刻,随即苦笑,眼中泛起一片泪光,轻声道: “许是怕我摇晃母亲吧!人若受了重伤,轻易碰不得,自然更不能摇晃的。 “众人帮着叫了医者,然而医者才来,还没来得及看一看,我母亲就断了气了。彼时那官差当时还在吵嚷,直到听说闹出了人命,他才有些慌了手脚,转头就要跑,却被百姓死死围住。 “事情闹大了,州府里瞒不住了,提点刑狱司来了人,一并将我父亲的案子也查了,这才全了我母亲的心愿,替我父亲报了仇。只可惜,我从此却是父母双亡。 “我投奔了舅舅家,不想舅舅将我卖进宫里当差,从此我便更看透了人情淡薄。不瞒你说,我时常还发狠呢!” 珠儿好奇道: “发什么狠?” “母亲告状无门时,我便时常想起父亲说的那些酷刑来,心说那些无良官宦最该受那般重刑。后来进了宫,难免会受些欺负,我也想着能如此报复他们最好。”秋云说着,自嘲一笑,“你且放心,如今我大了,又有你们这些人,再冷的心也要化了,从前那股子戾气去了大半,不过拷问人犯还有些用处罢了。” 秋云这番话将珠儿心中疑惑解释得清清楚楚。 珠儿想了一想,宫里收人,其出身、来历自然都要查证,既然当初秋云家的事闹得那般大,想必也有不少人知道,秋云倒不敢拿这些作假,方才的话应当是真的。 何况秋云还直言自己心中有戾气,曾怨恨苛待她的那些人。这话对她自己没什么好处,想来没人扯这个谎。 珠儿叹了口气,劝了秋云两句,并说以后跟着娘娘,众人在一起,只有和睦相亲的,断不会再让她受那般苦了。 秋云只浅浅一笑便低了头,半晌不再出声。 珠儿怕她胡思乱想,本想再安慰几句,却不知从哪里说起。(未完待续。) 第二八一回 恨失足 珠儿不知如何安慰秋云,忽然想起这番审问丁淼的事来,想着用正经事使秋云分心或许可行,便问她觉得丁淼会怕什么。 “我以为不过是蛇虫一类,又有怕疼的,怕痒的,不想受那些零碎之苦,偏你说不行。”珠儿问道,“我倒不知他还会怕些什么了。” 秋云轻轻一笑,道: “他那般城府之人,又早知可能有丧命一日,招不招都未必好受,自然不怕这些。他又是个做殿头的,宫里能有多少手段,想必也是清清楚楚的,寻常手段自然唬他不住。” “依你这么说,竟要用你才说的那些古时候的酷刑么?”珠儿略有些吃惊。 秋云眼睛睁得老大,哭笑不得地看了珠儿一眼,笑道: “好姐姐,我哪有那个胆子!且那些刑罚太久没人用,我不过听说过罢了,只能摹仿一二,万一差错了一点点分寸,只怕人当时就要死的,没有拷打的机会给咱们。” “这般说来,竟是死路了?”珠儿叹气道,“也不晓得何事能研究出个方法来。” 秋云拉了珠儿的手,笑道: “也不是没法子。那丁淼甘冒大险,必定是有所图的,咱们只需知道他图什么就可以了——最喜欢的,往往也是最怕的。” “他如今被拘着了,还会在意曾经的那些盼望么?换了是我,想是早就心灰意冷了。”珠儿摇头,似乎有些不赞同秋云这个说法。 “盼望虽然没了,若咱们许给他些旁的,他未必不会动心。”秋云神神秘秘道,“多关他几日,待去问话时他必已绝望,这时咱们只需许他条生路,又或者他还有些什么心愿,帮他达成一两桩也就是了。丁淼图谋了一辈子,如今好处摆在眼前,他未必不会动心。” 珠儿闻言点头,不禁赞同秋云的想法。 然而不过片刻,她又开始摇头。 “若丁淼不是为了什么好处,而是被人架着,又或者要挟着,不得不听从旁人的指使呢?”珠儿皱着眉,抬眼直视着秋云,认真问道,“他本身不是为自己所好而犯事,又当如何?” 秋云“噗嗤”一笑,道: “好姐姐,你可不是呆了?他若能被人要挟着,咱们也可以要挟他。若他怕死,犯事又不大,未必不可许他一条生路。若他犯事太重,不能留他性命,好歹也可以赏他一个全尸,许他入土为安。” 珠儿恍然大悟。 她含笑打量着秋云,想起秋云从前闷不吭声,不想却是最有主意的一个,不禁心有所感。 看来人生一世,不同境遇当真对人影响太大,秋云说起酷刑、杀人来竟连眼也不眨,全无半天畏惧或同情之心,与她多年积愤实在关联重大,想必仍有戾气在心罢。 秋云见珠儿笑着打量她,开始还好奇看了珠儿两眼,后不知怎么竟有些脸红,渐渐低了头下去,一脸淡淡的笑意。 许久,珠儿才叹了口气,道: “难为你!只是今后你该放宽心,好歹看着我们这些人,莫要连世人都恨上了才好。” 秋云闻言立即抬头,一脸错愕惊讶,过了好半天她才释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 之后几日,二人便只晾着丁淼,只与阳筠一同分析丁淼究竟为何助纣为虐。 武承肃偶尔过来,见二人并不往后坊去,心中破觉奇怪,便问阳筠道: “可是问过了?都吐了些什么?” 阳筠轻轻一笑,将晾着丁淼的打算说了。 “只是如今并不知丁淼为了什么,是喜欢些什么,还只是怕死。”阳筠说着,缓缓出了一口气,颇有些叹气的意思,“左右人也拿住了,并不急在一日,审得皮了怕更撬不开口,不如先晾着算了。” 武承肃点头不语,默许了她们的想法。 “这样也好。”武承肃低声道,“如今我让人去查丁森,必定会惹人注意,丁森的命是保不住了,只盼着能顺藤摘瓜,查出其背后之人。丁淼的性命,留到那会儿倒更有用。” 阳筠会意,索性按着珠儿她们的主意,只放着丁淼不理。 丁淼被晾在那里,心里愈发慌了。 眼下越是安静,只怕他日祸患来时,就越要凶猛,自己要受的罪只怕更多。 正如秋云所料,刚被拿到后坊那几日,丁淼心灰意冷,以为必死无疑,原豁出去了一身剐,不想连续几日都没人来问他。如今将要有十日了,竟还没人理他一理,丁淼原本死灰一般的心竟又有些活了。 他不知为何留了他这些天,但武承肃与阳筠都不是好相与的,自己如今还有命在,必定不是兄长或幕后之人的本事。只怕外头也正在查,只等查清之后要他做个佐证。 丁淼深知自己所为不过是个帮衬,虽然害了李春奎的性命,又散播了阳筠“干制专|政”的谣言,毕竟都不算天大的事。 真正的大事,是兄长做下的那些。 这些年来,丁淼明着是给武岳传递消息,实际与丁森一路。只不过丁森也是假意靠着钱皇后,偶尔通过丁淼给武岳递消息,背后却另有主子。 说起来,他们兄弟俩这手段也是不错,各靠了一边,暗地里又均倒向另一边。即便有朝一日哪个露了馅,凭旁人怎么怀疑,左不过还是帝后之间的争斗罢了,很难想到还有一层关系在后头。 丁淼每日都会把话编好,等着人来问,结果苦等还是无人。 看起来,自己竟是个无足轻重的,即便来人问话时都说了实话,想要谋个全尸也是不能了。 念及此,丁淼心中一震。 原来虽未开口,心却早松了。 又几日过去,仍没人理会丁淼。丁淼的心愈发散了,以为武承肃只从外头去查,不过把他绑了以后好算账,连教他作证也不用了。丁淼心慌意乱,竟说不出是绝望还是仍存了一丝求生的念想,直觉得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武承肃倒也查着外头。 他深知没几日丁森便要被灭口,早做足了追查的准备,只等那边的人动手。 二月开朝,武承训入朝,其余一切如旧。 二月初六,丁森失足跌倒,头碰上了假山石头,一命呜呼。(未完待续。) 第二八二回 风萧萧 武承肃嘱咐阳筠,说丁森之死千万不能让丁淼知晓,另遣了内侍去后坊交代众人。 阳筠也正想着这事,便点头答应,唤过珠儿等人嘱咐了一番,并特意提醒珠儿与秋云,让她们审问丁淼时留着神。 “这消息有利亦有不利,端看咱们怎么用。”阳筠说着,抿了抿嘴唇,“丁淼听了或许生了必死之心,好容易浮躁起来,又要再沉下去;又或许适时告诉他,他会心中生惧,愿意求个好死也未可知。如今且瞒着他,待你们去问时,见机行事罢!” 珠儿与秋云齐声答应着,见阳筠并无别的吩咐,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阳筠看着她俩的背影,只是面无表情。 钏儿在旁服侍,不禁有些好奇,可又不敢开口询问。 阳筠回过头来时,正好看见钏儿睁大了眼睛瞧着她,不禁觉得好笑。 “你胆子愈发大了,竟盯着我瞧了这半晌!”阳筠微笑着看了钏儿一眼,蓦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得突然,令钏儿着实不安。她仔细想着方才阳筠对那俩人的态度,再看阳筠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不觉警钟大作,禁不住慌了。 莫不是珠儿也同印儿一般,竟也离心了么? 阳筠等了片刻,钏儿却还不说话,心中不禁好奇。回头去看时,只见钏儿一脸吃惊,还略有些呆气,不知想些什么。 “才说你胆子大,你就要反天了!”阳筠笑骂道,“怎么只顾着发呆,连我的话也敢不回答?” 钏儿登时回过神来,忙给阳筠叩头请罪。阳筠也不是真的怪她,又数落了两句,自然让钏儿起身。 “你倒说说,才刚发什么呆呢?”阳筠试探道。 她料到钏儿没想好事。 钏儿见问,也不瞒着,不过语气难免犹豫,吞吞吐吐半天才问出口: “娘娘方才脸色不好,奴婢看着,竟像是因为珠儿她两个,只不知是哪个犯了什么错,让娘娘为之劳神?” 阳筠微微一怔,转而笑道: “你如今愈发爱疑神疑鬼。我哪里是为了她俩?不过想到这番事情难查,丁森昨日又忽然死了,觉得事情太过棘手罢了,心中难免沉重不安罢了。” 阳筠这话也不假,钏儿立即信以为真,说了好些话来宽阳筠的心。 听着钏儿仍不是十分流利的口齿,想起她方才小心翼翼的试探,阳筠心里更不是滋味。然而才刚被钏儿发觉她神色有异,看来竟是自己疏忽了,以后少不得要注意一些。 因此钏儿只顾着说,阳筠只耐心听,偶尔微微一笑,抑或颔首,也算是个回应了。 又隔了一日,正是黄道吉日,武岳赶在这天颁布诏书,册立武存瑄为东宫世子,并赦天下。 这一番赦免比前两次都缓了许多,只说为世子积福,又碍着福禄不能太过,凡流刑以下均得释放,并取消了是年秋决罢了。获绞刑、杀头、腰斩、凌迟者并不改判,不过延迟到明年再执行,赖在世上多活一年而已。 立世子的消息是临水城三百里加急送往各处的,各属国早在年前拟好礼单,备下了厚礼,也均定了来朝贺的人,因此无论路程远近,均是五日内便收到了消息。 才接到圣旨,众属国使臣均立即动身,纷纷往临水而来。 魏国那边,果然派的就是周纪。 还在内宅时,父亲的几个娘子便来送他。 二娘子、三娘子只说了些嘱咐的话,教他凡事小心,因是娘子身份,二人并不久待,也不好往外送;四娘子只客套了两句罢了,说的分明是劝慰的话,却仍如往常一般阴阳怪气;五娘子说是居士,倒跟庙里落发的没两样,对他这事自然不闻不问。 临行前夜,傅天瑜便一直掉泪。到了出发那日早晨,她反而不哭了,一路低着头送至门口,在沈夫人身旁站定。女儿也由乳娘抱着,不知是否感觉到异样,哭哭啼啼个不停。 沈青英站在傅天瑜旁边,她面上不动,眼神却流露出关切、怜悯来,乍看过去,竟有些像悲天悯人的菩萨雕像。 看着妻女为他伤心,周纪忽然觉得从前都是自己胡闹,因错得太多了,错过的便也太多。 只可惜,如今回头也是晚了。 周纪自嘲一笑,与几位兄弟道别。 周道昭下手就是周绎。 周绎一改往日爽朗的模样,脸上有几分阴郁,也有几分无奈。 周绰站在沈青英往下,不过他眼神躲闪,似乎不敢抬头看周纪。 唯有周绍大大方方,笑着跟周纪告别,并嘱咐他一路小心。 “听说临水繁华,兄长办妥了事,也要好好玩玩才是,莫要白走这一遭。”周绍说这话时,面上隐约露出几分跃跃欲试。 周纪看着他只是一笑,半晌才不紧不慢道: “但愿以后能与你同游临水。” 周绍笑容一僵,半晌才又轻笑出声,他强掩住面上的不自在,竟不接周纪这话,只说起自己闻听的那些有关临水的趣事来,诸如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倒是如数家珍一般。 周纪似笑非笑地看了周绍一眼,也不接他的话,转身回去郑重辞别父母。 周道昭细细嘱咐了一般,然而他的话还是冠冕堂皇,周纪听不下去。 倒是沈夫人,站在那里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两眼肿得老高,显然昨日夜里便哭过了。周纪才唤了一声“母亲”,沈夫人便泣不成声,拉着他的手默默垂泪。 傅天瑜见了,跟着又哭。 周绎、周绰二人眼圈也微红,只是周绎一脸毅色,周绰却有些不安。 周纪将众人看得清清楚楚,便放心转头,十分干脆地上路了。 看着周纪转身,傅天瑜心中积压的怨恨忽然又涌了上来,几乎忍不住就要喊出口,不想有人忽然拉了一下。转头去看,见是站在她旁边的沈青英,沈青英抿着嘴,眉头微蹙,看着傅天瑜轻轻摇头,动作之微,若非她俩想到了一处,定是看不出来的。 傅天瑜紧紧咬牙,虽知时机不对,奈何心头怒火难忍。 沈青英看出她心智已乱,便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步,到傅天瑜生的姐儿身边站住。(未完待续。) 第二八三回 分离乍 沈青英态度自然,只哄着傅天瑜亲生的女儿,轻声道“不哭,不哭”,倒真像是去哄孩子的。 傅天瑜呆呆看着,终于把险些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泪却流得愈发猛了。 直到周纪走远,周道昭才收回视线。他只深深望了沈夫人一眼,见沈羽哭得脸都花了,周道昭不禁皱了皱眉。然而他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看了看众人,便转身去殿上议事了。 沈夫人与傅天瑜却还在那里,脸上的泪久久不能干。 周绎担心母亲身体,刚想劝众人回去,周绍那边忽然开了口。 “母亲与嫂嫂这是为何?兄长不过数月也就回来了,咱们只管站在风里哭,脸上易生疮不说,更不大吉利,让人瞧见了也着实不妥。”周绍面带微笑,举止十分得体,不知实情的人看过去,自然以为他说的是实话。 周绎附和着让众人各自回房,嘱咐青英先跟去傅天瑜那里看看,若无事再回即可。 沈青英柔声应了,跟着傅天瑜一同往世子院里去。傅天瑜也不拦着她,由着沈青英跟在后头。周绍笑着又劝沈夫人,一路说笑解闷,陪着沈夫人一同回房去。 看着周绍的身影,周绎先是苦笑一声,脸上却愈发冷了。 周绰在旁看着,心中也是明镜一般。 这周绍从小就谨慎有礼,别说待人接物了,便是作个揖也比旁人讲究,一双手该停在哪里,身子要躬几分,好像均有个定数一般,每次周绰行礼看上去都是一样,几乎不差分毫。 听说,周道昭小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他兄弟两个就那么站着,不约而同想着周绍。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寒风打透了衣裳,周绰才猛地一哆嗦,好歹回过神来。 “兄长,今日风大,咱们回去罢?”周绰轻声劝道。 周绎沉默不语。 良久,他才缓缓点头,重重叹道: “是该回了,天寒风大,又不止今日,再不小心着就要扛不住了。” 周绰闻言眼圈又是一红,却仍旧忍着并没落泪。二人一同回到周绰书房,周绎坐在胡椅上发了半晌的呆,忽然起身说要回自己房里。 “这一向实在是难为你了,今日起我便回去住罢。我都想得明了,你不用替我担心。”周绎说着,朗然一笑。 然而那笑容落在周绰眼里,却没看上去那般轻松恣意。 除了三分释然、三分毅然,另外四分,竟都是苦涩。 沈青英陪着傅天瑜回房,二人只静静坐了约莫半个时辰,连一句话也没说。直到天大亮了,傅天瑜才幽幽地问沈青英用了早膳不曾。 “若还没用,便在这里罢!”傅天瑜苦笑道,“早上只世子吃了东西,我并没吃一口,这会子竟然有点饿了。” 沈青英皱了皱眉。 这会吃饭并不合规矩,传出去虽未必会被沈夫人骂,却定要被下人议论。 傅天瑜如此任性,说穿了还是有些灰心,想要自暴自弃。 没等沈青英回答,傅天瑜便吩咐婢女去准备清粥小菜来,婢女心里虽觉不妥,却不敢违拗傅天瑜的吩咐,答应着就要往下走。沈青英见状不禁一急,竟不顾如今是在傅天瑜屋里,直接将那婢女拦住。 “世子夫人哭得伤神,难免有些恍惚,你怎么也不提醒?” 沈青英将婢女骂了两句,把人都撵了下去,这才转头望着傅天瑜。 她定定看着半晌,脸上由无奈变成了怜悯,终于下定决心,正色对傅天瑜道: “嫂嫂且放宽心就是。青英虽不能旋乾转坤,却会尽力护嫂嫂与侄女周全。嫂嫂若果真觉得腹中饥饿,青英那里有些新做的点心,这就吩咐人拿来,嫂嫂且应付一下罢?” 傅天瑜并不言语,呆坐了许久,才忽然道: “罢了!点心你且留着,回头我想了再找你要,如今还是等晌午用膳罢!” 沈青英闻言心安,陪着傅天瑜说了半晌话,见她似乎回转了心意,便起身告辞了。 傅天瑜也不留她,不过送了两步便转身回了,自去床上歪着发呆。 沈青英回房后,意外见着了周绎。她略想了想,以为周绎是来打听傅天瑜之事的,便将方才傅天瑜要再摆早膳、自己如何阻拦的事说了,言语间隐约透出几分担忧。 周绎点了点头,赞她行事妥当,接着便吩咐下人更换被褥。 沈青英不禁一愣,有些难以置信。果然不是她多心,是夜周绎当真睡在自己房里,只是二人之间难免尴尬,一时缓和不来,并未行房罢了。 直到周纪到了临水,周绎也没碰沈青英,二人相处却比从前和睦不少,颇有几分年少时一起玩闹的样子。 在周纪到临水之前,魏国与临水均出了不少事。 许是那日起早了,又吹了风,沈夫人受了风寒,卧床十余日竟不能起身,总用了有一月工夫才算好了。 这一月时间里,除五娘子外的其余几个妾室负责照料沈夫人。沈青英也偶尔来陪着,不过王宫里诸事要人打理,青英少不得将担子揽下,每天都要忙上大半日的工夫,不能多陪沈夫人。 之所以是沈青英打理事务,是因为傅天瑜也病了。 傅天瑜也染了风寒。 不知道她和沈夫人是哪个先倒下的,只知道她病得不巧,竟与沈夫人一同卧病。病中的傅天瑜整日不敢出门,竟自己院中的事也不大过问了,全是沈青英协理,沈青英每日也会来她这里坐上半晌。 傅天瑜也一样地请医吃药,病势虽不比沈夫人凶险,却缠绵得紧,也过了一月才好。 这一月中,莫说她自己屋里,便是整个世子院落都弥漫着药香。 下人多不识药性,也问不出个究竟,若对药材有些了解的,便闻得出里头人参、当归、何首乌几味。 一月之后,傅天瑜虽好了,她屋里的那株去年春日里开得茂盛的碧桃却不知怎么死了。 魏国这边也还罢了,说到底不是什么大事,燕国那边却大不同。 卫懋功畏罪,服毒自尽了。(未完待续。) 第二八四回 弘重恩 东宫与慈元殿都发觉丁森不妥,且死得太过蹊跷,正各自查着,武岳那边忽然也搅了进来。 与另外两边不同,武岳查人并没太过遮掩,且手段凌厉,并不计较相关人等是死是活,虽是从二月中旬开始查的,却与武承肃先后查到了卫氏头上。 东宫派出去的人早发觉武岳也搅了进来,并及时遣人回报,来报信的探子不知是否要查下去,遇见其他两拨人也不知该怎么处置,心中难免忐忑,一路跟着小内侍来了崇文馆,却连一句话也没说。 武承训虽有不解,却不教手下人耽搁,让他们只管继续查就是。 “若遇上了,各查各的就是,他们不动手,你们便也不要动手。”武承肃沉声道,“若他们不客气,或霸占着什么要紧消息,你们再动手不迟。” 探子应了一声,便辞了武承肃,自去吩咐手下众人。 待探子走后,武承肃唤了丁鑫进来,然而人进来之后,武承肃却又不说话了。 丁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只能默默等在那里。 半晌后,武承肃才终于开了口: “你往八凤殿去一趟,告诉太子妃今日开始审罢,是时候了。” 丁鑫躬身应“是”,一路低头垂手退了出去,及到了崇文馆外,他才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事是当真牵连到他了,只不知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对他是否还会有什么影响。虽不敢埋怨武承肃,丁鑫心里也难免别扭,服侍在旁时,他往往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他是不愿一辈子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的。 丁鑫不敢耽搁,一路快步往八凤殿去。 金花彼时正在台阶上看着人扫灰,见丁鑫来了,忙笑着迎了上去,态度十分客气,道: “丁中官可是来传旨的?请稍等,我这就往里头通报去。” 金花说完便一路小跑上去,在殿门上知会了一声。待丁鑫上去时,珠儿已站在殿门口等着了。 丁鑫不禁有些纳罕,怎么珠儿会在外头迎他?不过略想了想,他就猜到阳筠有事,想是不便见他,让珠儿在这里拦着的。 果然不出所料,珠儿往外迎了两步,微笑着问丁鑫道: “并不知中官这会子过来,娘娘正在里头跟段娘娘说话,吩咐奴婢出来跟中官说,且在这里稍等片刻。” 丁鑫笑着应了,与珠儿寒暄两句,便在殿门一侧略偏的地方站了,并不敢立于门前。 珠儿又是微微一笑,款款走了过来,低声问丁鑫近来可好。 丁鑫也知道稍后拷问丁淼的有珠儿一个,只是如今还没告诉阳筠,倒不好先对珠儿说,便绝口不提此番来意,只与珠儿闲聊,有一句、没一句,估摸着又过了一刻钟,才听见里头有动静。 珠儿忙往门口走,正是段良媛告了辞,要打道回府了。珠儿忙上前给她施礼,丁鑫也过去行了一礼,问了安。 段良媛站在那里看了看他俩,笑着让他们起身,问了丁鑫两句闲话便走了。 丁鑫正要往里走,坠儿也出来了,说阳筠唤他进内室去说话。丁鑫答应着,跟在坠儿身后进了内室。 “太子殿下打发你来说什么?”阳筠微笑问他道,面上十分和气。 丁鑫却不敢笑,神色略有些郑重,把武承肃吩咐的话说了。 阳筠闻言点头不语,片刻后才跟珠儿说了句“去罢”,接着又回过头来打发了身旁的坠儿、钏儿。 “你两个也先出去一会儿。” 坠儿两人交换了一下颜色,便躬身应“是”,退步出了内室,直到退出门外、掀了帘子之后,二人才转正了身子。 内室里此时只有阳筠和丁鑫。 她就那么定定地看,也不说话,倒把丁鑫看得心慌。 “娘娘可是有话要问么?”丁鑫终于忍不住问道。 “都是些老话。”阳筠微笑道,“你可知道,丁淼今日起便要受苦,都是些折磨人的手段,你心中当真毫不牵挂么?” 丁鑫闻言一怔,寻思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想来阳筠是还有疑虑吧?这才故意问他心迹如何。丁鑫心里虽有些苦,却还是又表了对武承肃的忠心,末了更说道: “要说完全不关心也是不能的。奴婢对丁森虽没什么情分在,与丁淼却是一同长了好几年,不过他如今连累了奴婢,奴婢巴不得躲得远远。且奴婢一想到父母惨死,便觉得与他俩有关,即便再怎么心软,也总要硬下来了。” 他知道阳筠不爱信人,若遮遮掩掩反倒不妥,不如把心里话都说了,或许她从此不会再怀疑自己。 打定了主意,丁鑫便把自己心里如何苦闷、如何小心翼翼、起初如何为难,全都说给阳筠听。 阳筠自然知道丁鑫与这事无关,不过是怕他对武承肃存了心结,以后用起来不得力罢了。方才诱着他说话,也是要他说破之意,憋在心里只怕要坏事。 幸好丁鑫聪明,当真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话出口后,丁鑫心中十分轻松。他也不糊涂,跪谢了阳筠,却不说谢的是什么。 阳筠只微笑道: “你且回去复命罢!我已经打发了珠儿与秋云过去。丁淼必定是保不住的了,我只能留他一个全尸,尽力帮他争个入土为安,你也知道,再想要旁的什么,也是不能的了。” 丁鑫闻言叩头,又谢了阳筠: “奴婢心中清楚。奴婢谢娘娘大恩大德!” 阳筠“嗤”地一声轻笑,叹了口气,道: “我看你还是有些糊涂!即便我想开口,想要卖你这个人情,也要太子殿下怜惜你才能。你倒不必这般谢我,若我办成了,你只感念太子殿下就是。” 丁鑫呆了一呆,回过神来后重重磕了两个头。阳筠打发了他下去,便只等后坊来消息。 夜里已经亥时,才听到外头有动静。 阳筠忙让坠儿出去打听,听坠儿回来报说,果然是珠儿与秋云两个。 “她们说身上味道大,托奴婢跟娘娘说一声,先回去换身衣裳再来。”坠儿说着不禁蹙眉,“原本她两个想自己过来跟娘娘说的,奈何身上实在都是味道,怕冲撞了,这才托了奴婢过来。” 阳筠知道后坊味道大,不过倒不至于冲撞了她。(未完待续。) 第二八五回 引线针 待看见坠儿皱眉后,阳筠便觉不大对劲。 在她两次三番追问之下,坠儿不敢再瞒,只得说了实话。 “珠儿身上好些血,秋云身上也是,不知是不是丁淼咬了舌头了。”坠儿低声道,“奴婢看秋云手上还缠着布,想是教刑具伤着自己了。又或者……” “又或者什么?”见坠儿吞吞吐吐,阳筠一挑眉毛。 坠儿抿了抿嘴,叹了口气,道: “才刚来不及细问,奴婢怕那丁淼造反,胡乱打起人来,被后坊的力士擒杀了。” 阳筠心中一惊。 若果然如此,丁淼死状必定极其惨烈。 等了一炷香的工夫,珠儿与秋云便收拾妥当,二人进门便给阳筠报喜,说都问出来了。然而虽然说是来报喜的,二人脸上并无喜色,隐约还有些苍白。 “都问出什么了?”阳筠语气并不很急,左右已经问出来了,并不急在这一会儿工夫。 秋云并不说话,珠儿便把问话的结果禀给阳筠: “原来丁森与丁淼,都是两面三刀的东西。 “明面上看着,丁森跟着皇后娘娘,丁淼则是陛下的人,实际丁森通过丁淼,时常递些消息给陛下,同时把从丁淼那里得知的关于陛下的消息,转头再告诉皇后娘娘。 “实际上,二人早就被卫氏收买了。” 虽早猜到有可能是卫氏搞鬼,听说丁森亲口招认,阳筠还是忍不住皱眉,她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也不知那个卫良娣和这事有关系没。若也牵扯上了,武承肃又会怎么处置卫良娣。 毕竟,还有一个武存瓀在。 阳筠也不插嘴,听珠儿继续道: “这么些年来也没出过差错,陛下与皇后娘娘都没察觉二人不对劲,还是那年中秋,娘娘险些小产,才惹皇后娘娘生疑的。 “牡丹饼的事原是李春奎无意,他见娘娘喜欢,有心讨好娘娘,也让太子殿下安心。不想被丁淼知道了,想着牡丹能入药,不知花朵如何,便转而告诉了丁森。丁森极通药理,故意把这事告诉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便设下中秋一局,只不说破,干等着娘娘落胎。 “娘娘那夜有惊无险,皇后娘娘虽然深恨,却没想过杀人灭口。只因二人背后的卫氏有令,等着二位殿下一出门,便把李春奎骗走杀了,目的娘娘应该想得到,是为了让钱氏被太子怀疑、厌弃,同时借皇后娘娘的手,害了娘娘这一胎,这才有李春奎被毒杀一事。” 阳筠点头。 慈元殿不过利用了牡丹饼一事,李春奎也不知道究竟,钱皇后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自然也没工夫理会。必是卫氏见钱皇后只把李春奎晾在那里,想出了这一石二鸟之计,既灭了口,也让钱皇后惹人怀疑。 留着李春奎自然对钱皇后有利,若非钱氏时常使“杀敌一千损八百”的招数,武承肃或许根本不会怀疑钱氏,直接从旁人那里查去了。 心念万般却只在一瞬,珠儿还没继续说话,阳筠便生出这么些念头。 她忽然想起丁淼并没来过八凤殿,若要在外头守着等李春奎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李春奎是在后头假山石头那边死的,似乎有些难以解释了。 阳筠忍不住问道: “丁淼怎么将李春奎约到后坊那里的?” 珠儿面色一正,阳筠见了,便知果然另有隐情。 不等阳筠追问,珠儿便又道: “若是丁淼出面,自然骗不到对太子殿下忠心不二的李春奎,只是卫氏在宫里另外还有人手,且埋得十分之深——与丁淼联络的,从来都是膳房那个叫方光喜的。 “不知娘娘是否还记得,就是从前八凤殿开膳堂,他还巴结着要来的那个,做点心十分拿手的那个。亏得李春奎是李刻元的亲戚,李刻元又看不惯方光喜滑头,自己也有些私心,不然以这人隐藏之深,恐怕要出大乱子呢。 “李春奎去膳房取糖,顺便寻李刻元说说话,方光喜便趁机约了他晚上出来。大家都是在膳房待久的,李春奎又年轻,没什么经历的,本来就没大疑心,方光喜又说了是有事相烦,李春奎自然去了。 “方光喜假意央求,说自己之前争八凤殿膳堂的差事,想是得罪了膳房的奉御李刻元,因李刻元是他族叔,便托他在李刻元面前美言。李春奎信以为真,一路跟方光喜说着话,一路跟着往后头假山走。 “都快走到地方了,李春奎似乎觉出不妥,转头就要跑,却被丁淼从头后拦住。 “方光喜与丁淼俩人合力按住了李春奎,把毒药硬塞入他口中,不过蹬了一会儿腿,那李春奎就不动了。二人又把尸首丢在假山石头里,便各自悄悄回了。 “与丁淼联系的也不是卫良娣,而是方光喜。丁淼借着给仇良媛打理事务,平日装作爱占便宜,时常会往膳房去蹭些吃食、果子,两人就在那里接头。东宫里头其余卫氏的眼线均不知埋了这么两个人,因此之前太子殿下打杀了一批,竟把他俩都漏了出去。 “丁淼说卫良娣并不知情,似乎是卫懋功怕连累了卫良娣,并未将这两人也是暗桩的事告知。因为卫良娣与仇良媛不合,丁淼还时常要受卫良娣的气,旁人见了,自然更不会疑心到他头上了。 “丁淼说,丁森被灭口,必定是卫氏所为,而他若不被拿了,怕也迟早要被灭口的。他身上有人命不说,前面散播娘娘闲话的也是他,因此不敢奢求太多,只求一个全尸,尸体丢出去后能埋上土就行。 “奴婢们也问了丁鑫是否知情,丁淼犹豫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说丁鑫完全不知,又说正是因为丁鑫不愿为丁森所用,才会有丁淼入宫一事,也因此连累了丁氏夫妇惨死。 “据丁淼猜测,丁氏夫妇之死必定是卫氏动的手。他怀疑丁森知情,试探问过两次,均被丁森挡了回来,自然愈发怀疑了。可二人在一条船上,丁淼也不敢翻脸。想到父母对他不好,丁淼便也不去计较了。 “奴婢们问出来的就这么些,不过丁淼如今已经死了,想要人证指证卫懋功,怕是不能了。” 阳筠闻言一惊,急问道: “怎么死了?”(未完待续。) 第二八六回 淡红滋 事情经过与阳筠所料不差,她并没太过意外,只是忽然牵扯进来一个方光喜,倒不在她意料之中。 听珠儿说丁淼死了,阳筠不禁蹙眉,连那个方光喜怎么处置的也忘了问,急问二人道: “怎么死了?” 分明已经吐了口,难道还会自己寻死不成? 话才问出口,阳筠便察觉里头不对。这人能说的也都说了,应该不会自寻短见,可如今却偏在她俩眼皮子底下死了,十之八九是珠儿与秋云下的手,只不知她俩为何先斩后奏。 又或者是那个方光喜有些本事,忽然杀进去的? 刚想到这里,阳筠便觉得自己想法荒唐。见珠儿犹豫半晌也不说话,阳筠猜是有甚要紧内情,她俩碍着有人才不好开口。可左右分明只有坠儿和春桃,莫不是连她两个也不能说么? 阳筠正寻思着,忽然想起一桩旧事,不禁大惊失色。 坠儿会看眼色,知道珠儿有要紧话要说,自己不便再在这里,忙带着春桃下去。虽退出内室去,她心里却十分不安——也不知是什么事,竟让珠儿这般忌讳,连她俩也不能在里头。 春桃倒也乖巧,跟着坠儿就往下走,出了门才好奇问坠儿道: “珠儿姐姐是不是有要紧的话,连咱们也不便听的?” 坠儿缓缓点头。 能让阳筠变色的,恐怕是泼天的事罢。想起珠儿、秋云回来时那一身的血,坠儿心里愈发不踏实了。 内室如今只有阳筠并珠儿、秋云三个,阳筠直接问她俩是不是丁淼还招了什么大事。 珠儿与秋云却没立即说话,二人对望了一眼,齐齐给阳筠跪下。 “都起来罢!无论你们听了什么,我都尽力保着你们就是,没的说旁人的心腹能知天晓地,我身边得力的知道点消息就要送命的。”阳筠重重叹了口气。 也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会与帝后当年反目有关。毕竟一直以来,她苦苦追查,又讳莫如深的,便是那些陈年往事。 珠儿她俩先给阳筠叩了头,谢了阳筠的恩德,二人起身后,依旧由珠儿开口,将此番的“意外收获”告诉阳筠。 “丁淼说,他之前招的那些恐怕不足以将功抵过,为表决心,也怕再活着受零碎苦楚,他便把自己从丁森那里套出来的消息也说了。”珠儿脸早灰了两分,“据丁淼说,当年帝后不和,原是卫氏从中捣鬼,丁森还出了不少力气。” 说到这里,珠儿语气一顿,定定看着阳筠,愈发低了声音: “原来陛下与皇后娘娘不合,起初是因为陛下以为钱氏害了陛下从前的妻子石氏及石氏幼子。” 珠儿说着,把之前武岳有心争储、钱柏龄以嫁女为筹、石氏及其幼子忽然丧命的事都说了。 阳筠脸色也渐渐差了。 “起初”是因为?那么后来呢?这里头的故事,只怕越挖越是骇人。 珠儿每说几句,便要咬一咬牙,似乎需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继续讲述当年旧事。 她的声音很低,低到即便门口藏了一头犬,也听不清屋里原来有人在说话。 阳筠与秋云离她太近,却能听得清楚。 自从石氏死后,当时身为中书令之女的钱皇后轻易嫁给了武岳,进门便成了正室,没多久先皇驾崩,武岳以王爷身份即位,钱皇后便从王妃一跃成了皇后,钱氏一族也因此更加强大。 立后不久,钱皇后便有了身孕。原本是件天大的喜事,不想却在怀孕三月时忽然小产。 起初钱皇后以为是自己底子不好所致滑胎,后来又有几次小产,她便起了疑心。从那时起,慈元殿开始防着外人。 而钱皇后并不是大度的人,因她自己丧子,自然忌惮其他有孕的嫔妃。从头次落胎之后的几年里,宫里孕中的嫔妃多半都被钱皇后设计害得小产,甚至有不少人从此损了身子,再不能生育的。 后来钱柏龄知道此事,便训斥了钱皇后一番,又说她多次滑胎,未必不是阴德太损之故。钱皇后那时刚巧再次有孕,怀的正是武承肃,倒真把这话听进去了。 不久之后,宫里又有两人有孕,钱皇后便没再动作。 可是她虽没动手,那两个嫔妃还是落了胎,其中一个更因血崩而一尸两命。 钱皇后这才觉出不对来,恐怕有人意图颠覆武岳的江山,随时也会来害她。她把猜疑跟武岳说了,又派人在宫里查了一圈,打杀了几个人,从此整日小心翼翼,倒真没出什么问题。 武岳见她心慌,时常让人送些吃的用的,钱皇后以为‘饿虎不食子’,自然没防着武岳。 还有一个人,钱皇后也颇信任。 这人便是已故的昭容冯氏。 冯昭容年少时便嫁与武岳,与石氏同年选入王府,是武岳身边的老人了。或许正是因为年纪大了,冯昭容平日不大受宠,与钱皇后走得颇近。而冯家也不是旺族,对钱氏并没什么威胁,冯昭容为人又极稳重公正,钱皇后自然信她。 虽说信任,却也不是全信,冯昭容送来的东西一样要查看清楚,只是冯昭容说的话钱皇后更容易听进去罢了。 钱皇后孕中的一日午后,冯昭容又来看望。 二人合得来,钱皇后孕中又觉无趣,便拉着冯昭容说话。冯昭容提醒她小心着些,说宫里又有两个滑胎的,难保贼人不会来害钱皇后腹中骨肉。 这话正中了钱皇后的心思,她心里自然与冯昭容更近了。 二人正说着,武岳那里派人来送点心,钱皇后请冯昭容一同用,冯昭容也陪着吃了半晌,临走还要了一碟子带回去。 也是那日,才刚入夜,冯昭容便带了自己殿头丁森又来了慈元殿,她手里还拖着一方帕子,包着不知道什么东西。钱皇后见了自然要问,冯昭容便请她遣所有人下去,连贴身的许嘉与曹维贤都不留。 待人都下去了,冯昭容才打开帕子,里头正是武岳赏的点心。 钱皇后当时便有些明白了,只是不肯相信。 她呆了半晌,好像魂魄出窍一般,却还是把冯昭容的话都听了进去。 那也是用花瓣、干果、鲜果做的点心,不过原以为是驯良的玫瑰,被人换成了落胎的合欢。 ***注*** “淡红滋,艳金丝,画出春风,人面小桃枝。”说的是合欢花。(未完待续。) 第二八七回 参差影 冯昭容特意带了丁森,是因为她赏了一块给丁森,被他吃了出来。 丁森在那里讲着合欢花的效用,又说自己是如何分辨出的,钱皇后也听不懂,只觉得他俩在这里自己更觉难堪,便胡乱送了冯昭容。 虽然伤心,钱皇后却不肯就死心,次日医官来时,她仍旧存着希望,让许嘉将合欢花的点心拿给医官看,心里暗暗盼着医官说点心没事,乃是丁森辨别错了。 那医官果然说没事。 按理说,钱皇后求的就是这个,如今听医官证实点心并无不妥,她理应高兴才是。 可不知为何,钱皇后就是高兴不起来,反而愈发觉得沉重了。 那医官煎了安胎药来,钱皇后心念一动,推说心里絮烦,让人放在灶上温着,应付着没立即喝下去。待医官走后,钱皇后私下里托了父亲钱柏龄,想办法让平日并不行走慈元殿的孙医官进来,把点心又给孙医官看。 孙医官一看、一闻,又尝了一口之后,果然变了颜色。 钱皇后见状,把安胎药也给他瞧了。 孙医官只闻了闻,脸色便愈发难看了。 钱皇后看得分明,难免心灰意冷,却因腹中怀着孩子,不敢太过丧气,更怕有人趁机害了她的骨肉,只得强打起精神来应付,先用钱氏之力平日给自己瞧病那个医官的弄死了,之后只让孙医官往来慈元殿,这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然而一想到那两个莫名其妙小产的嫔妃,钱皇后便觉得遗漏了什么。她苦思了数日,不禁愈发困惑:武岳忌惮钱氏、存心害她也就罢了,没必要去害旁人,毕竟都是他的骨肉。 她心中生疑,便悄悄让人去查,后终于发现是卫氏搞鬼。 卫氏见钱皇后害有孕的嫔妃,本想坐着看好戏,不想钱皇后心中有些顾忌,下手不够利落,后来又干脆罢了手,卫氏便偷偷接了过来,暗地里把钱皇后遗漏的尽数除去,想把这些事都扣在她的头上——连从前几个长到两三岁的孩子忽然夭折,竟也都是卫氏害的。 卫氏的人偏留下了证据,让人看着像是她钱皇后动的手。 若搁在从前,钱皇后知道了这般机密,自然会去告诉武岳,并把自己所查的卫氏罪证都给武岳看。可如今武岳要害她,她哪还会再去找他? 只怕如今武岳与她的仇,比卫氏与她的更深罢! 从那时起,钱皇后便与武岳不合,而武岳好像心虚一般,也不来理她。二人渐行渐远,终于有今日这般局面。 数年后钱柏龄死时,钱皇后羽翼已颇丰,武承肃也长大到了几岁,又被立为太子,而武岳再无所出,钱皇后自然成了钱氏一族的中心人物。武承肃落水那年,钱皇后在宫里掀起血雨腥风,多少老人再想起都还头皮发麻。 武承肃初生之时,钱皇后虽感念冯昭容,却不敢完全信任她,仍在心里小心防范着。 然而从发觉合欢花后不久,冯昭容身子便渐渐不好。 钱皇后那时看谁都不像好人,什么事落在她眼里都有蹊跷,一面请人来给冯昭容治病,一面让人暗地里去查。 医官说,冯昭容有败落之相,极可能是长期服食了什么于身体有损的药物。 钱皇后听了,让人加紧去查。 这一查,果然又查到了武岳身边的人。 钱皇后心里恨得要命,却怕连累钱氏一族,不敢与武岳撕破脸,更不敢硬碰,只能答应冯昭容收留丁森,帮着把丁森送去了御药院。不久之后,冯昭容便一命呜呼了。 冯昭容枉死,钱皇后难免有些自责,想着冯昭容也算是为她而死,偏她心里还对人存疑,并未完全信任冯昭容,也没能对其施以保护。 因丁森知道事情经过,又曾是冯昭容的心腹,更因他当年识别合欢花有功,钱皇后对丁森也十分信任。之后丁鑫入宫便直接去东宫当差,也是因丁森这层关系。 再后来丁淼入宫,也直接进了东宫。钱皇后虽然知情,却以为丁森是为她办事,并未加以阻拦。 丁森也是聪明,从丁淼入宫后,果然陆续给钱皇后些东宫的消息,更直言武岳身边的人找到了丁淼,示意钱皇后说可以反过来套些消息,钱皇后自然应允。 直到李春奎意外死了,钱皇后才觉出不妥。 知道她有心利用牡丹饼的人不多,数着不过三四个人罢了,许嘉与曹维贤都是从钱府跟过来的,知根知底不说,对她更是一片忠心。 只有丁森是半路进来。 钱皇后几乎没有多想,便让人去查丁森,及查到他父母之死蹊跷,钱皇后才恍悟是丁森有鬼。 再查下去,她发现武承肃与武岳也陆续掺和进来,竟都在追查丁氏兄弟,钱皇后隐约怀疑起当年之事来。 在她一番追查下,发觉当年冯昭容之死竟也是丁森投的毒。 钱皇后命提丁森过来,不想已经找不到人,正想着丁森是否得了消息跑了,忽有人来报,说发现了丁森的尸首。顺着丁森之死追查,钱皇后轻易查到了与卫氏有关。 此时武岳与东宫都查到了卫氏头上,还没等拿下卫懋功,卫府里头便开始哭丧,说卫懋功暴毙。 丁淼听说了外头局势变幻,自知命不久矣,更怕只有他一个活口,帝后都不会让他安稳就死,求着珠儿与秋云看在丁鑫的份上赏他一个痛快。 珠儿与秋云本不敢做主,丁淼却问阳筠是否答应过丁鑫保他全尸、入土为安。二人心中一震,合计了一番后,把丁淼略松了绑,给他把刀子让他自尽,而她两个则假意冲过去救人,弄了一身的血。 不过这事是她俩为主子尽忠自行决定的,不过为了全阳筠对丁鑫之诺,连对阳筠她俩也没敢说,只说不知怎么绑缚就松了,被丁淼冲过去抢了刀子。 之后二人便往膳房去寻方光喜,却连个尸首也没寻到,还是又过了三天尸体发胀,从湖底浮起来才被人发现的。 查到了卫氏不妥,卫懋功又忽然死了,慈元殿与东宫都不便再查下去,武岳自然要出头。他派人去验尸、查证,却得了个“畏罪服毒”的消息。 随着这消息来的,还有一封卫懋功的手书。(未完待续。) 第二八八回 宜深思 武岳先自己看了卫懋功的手书,之后让人誊抄了两份,第二日一早便送了出去:一份送去慈元殿,一份送到武承肃手上。 这日,正是珠儿与秋云得令去审丁淼的次日。 因前日珠儿她俩回来的太晚,有没翻出那个方光喜来,阳筠并没急着告诉武承肃,反而是第二日一早着人送信,请他散朝后先往八凤殿来。 武承肃早起便听说丁淼死了,心知阳筠找他必然也是为这事,原打算散了朝就过来,不料武岳忽然给了他一封誊抄的手书。 他细细读了一遍,卫懋功那封手书意在认罪,说的正是卫氏之前做下的一些事,十分详尽合理,不仅有当初如何设计残害皇嗣、设计陷害钱皇后、毒杀冯昭容,连丁家夫妇并丁森之死这类不入流的事也认在了自己头上。 待回到东宫,武承肃直接带着手书去了八凤殿。 阳筠看过手书之后重重叹了口气,将珠儿她们问话的事说了,说丁淼害怕再受刑罚寻了短见,又提了通风报信的方光喜,说眼下竟找不到人。 武承肃冷笑一声: “无妨,不过是又被灭口,又或者畏罪自尽罢了,过几日也就翻出来了。” 想着这几日的翻天覆地,阳筠忍不住叹气道: “丁淼所述大抵上与这手书一致,只是没这般详尽罢了。当初丁森也防着被人灭口,害怕死得不明不白,故意把这些话漏给丁淼,也算有了个人证。若不是昨天夜里我先听了一回,今日直接把这封手书给我看,我可是不敢信的。” 武承肃心中一动,问阳筠道: “为何不敢信?” 阳筠轻轻一笑,反问武承肃,道: “莫非太子殿下都信了不成?若果真信了,又拿来给我看做什么?还不是想问问后坊那里都问出什么来了,对照一番,看是否一致么?” 武承肃闻言拧了拧眉头。 这封手书说得真真切切,可他就是觉得不踏实。 若非要问为什么,恐怕不是其中内容不详实,而是一切真相来得太过简单了。 阳筠见他愁眉不展,以为是手书上关于帝后过往的话刺激了武承肃。 按照那上头的说法,当初卫氏察觉钱氏有意争后位,便利用自己多年的根基,通过在临水各处埋下的眼线害死了石氏及其幼子,而钱柏龄虽有所察觉,却似乎没放在心上,并没有任何动作。想必钱柏龄不以为然,觉得这世道做不过是利益交换,不信武岳会为了石氏而发怒。 又或者,钱柏龄以为石氏母子根本就是武岳害死的,为的就是给钱氏女空一个位置。 无论钱柏龄如何想,卫氏的计谋总算奏效了。武岳将这笔账算在了钱氏头上,因此不待见钱皇后,不过面上相敬如宾,实际连正眼看她都不愿。 钱皇后起先并不知晓,而她第一次小产确实是武岳所害。 事后武岳也十分后悔,觉得即便要怨也是怨钱柏龄,钱皇后对她毕竟是一片真心。 此后武岳对钱皇后十分体贴,并时常陪伴在旁,因此钱皇后会一再有孕。 卫氏为了激化武、钱两族的矛盾,重重打击钱皇后,便买通了行走八凤殿的两个医官,让他们平日里就给钱皇后动些手脚,致使钱皇后身子渐弱,生了武承肃后竟再不能有孕。 自从钱皇后产子,卫氏的精力便转移到太子身上。 有钱皇后坐镇,卫氏的女儿想要入宫太难,即便入了宫,也斗不过根基深厚又有太子撑腰的钱皇后,想要母仪天下,卫氏只能从太子这边下功夫。 为长远计,卫氏不得不保住武承肃的太子之位,同时细细谋划,继续挑拨帝后感情,并未将来东宫与帝、后不合设伏。 卫氏首先做的,就是利用医官、膳房,给武岳动手脚,在其饮食里偶尔加了土贝、猪胆等物,意图害武岳不能生育。 这事非同小可,单靠卫氏之力也是难办,万一被武岳发现了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卫氏先设计了合欢花与冯昭容之死,令钱皇后也恨上武岳,并通过丁森给钱皇后出主意,使慈元殿也参与进来。 即便武岳去查,不过也只查到了明面上的慈元殿,卫氏暗地里的小动作是极难发觉的。 药物见效极慢,在之后两三年里,慈元殿都不得不亲自动手,除掉后宫那些不听话的肚子。 后来武岳再无所出,果然发觉不妥,稍稍查问便查到了慈元殿头上。 武岳恼羞成怒,却即位不久根基不稳,需要钱柏龄的大力支持,并不敢与钱氏决裂。且武岳十分疼爱武承肃,每次看到他都会心软,想到钱皇后也是落了几次胎,难免有些扭曲,武岳便自己宽慰自己,竟把这事暂时搁下了。 卫氏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好容易经营到这个局面,万一两人和解,岂不是前功尽弃么? 于是卫氏买通了武岳那里的一个内侍,由他出面再去买通钱皇后身边的侍女,将武承肃推落水中,而那个内侍再去嚷嚷救人。这些人都是家里急着用钱的,因此十分容易收买,事发之后二人便立即自尽了。 武岳落水是钱皇后的苦肉计,原本对钱皇后有些心软,从此便没有丝毫退步。至于那个内侍,自然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被钱皇后狠心逼死了。 钱皇后则以为是武岳做的手脚,明着与她缓和,其实不过是要她懈怠,待她不设防了便再来谋害他们母子。 而内侍是贼喊捉贼,武承肃十之八九是他推下水的;自己身边的侍女定是看得清楚,武岳为了灭口,便派人把她害死了。 二人原本就有嫌隙,此后更是隔了一道鸿沟一般,再无修复的可能。 便是如今有了卫懋功的手书,他俩心里也还是忌讳,全无半点修好之意。毕竟这些年里二人互相算计得太多,给对方使绊子、埋陷阱,当初的情分早就不剩分毫。 旧恨虽平,新仇却难消。 阳筠叹了半天的气,才问宫里情形如何。 武承肃先说了帝后之间仍积怨难解,便提起卫氏一族如何发落的事来。(未完待续。) 第二八九回 心胆吊 “外头自然有父皇做主,怕要紧的人都难逃株连,不要紧的族人多半是流放。”武承肃目光微涩,叹气道,“只是卫良娣不知如何处置,她虽也犯过一些小错,当年之事她却是一无所知。” 阳筠好似看不见、听不到一般,追问卫氏一族如今的情形。 武承肃怔了一瞬,随即讲起外头的情形。 卫懋功倒是有两个亲兄弟,其中一个虽是庶出,但一直养在卫懋功生母名下,在家里也算有些地位的。不过要想撑起卫氏一族,他两个却不是那块料了。 卫氏如今大难临头,竟比从前一帆风顺之时更需要个主心骨,即便卫懋功还活着,也不能再由他一个人决断。 况且这一回他那两个亲兄弟势必要被株连,哪怕他们手眼通天,也没人敢在这时候用他们。 一族的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选出了一个叫卫孟庄的人来。 卫孟庄原是卫氏的旁支,便是诛了卫懋功的九族也轮不到他。不过这人交友甚广,又有些侠义之名,原是个有本事的人。众人不敢选府里那些千尊万贵的,只能选平日里沾不着什么关系的,几乎没怎么商量,便推了他出来。 听说自己要担起卫氏一族,卫孟庄一改平日豪情干云的模样,竟有些推三阻四,后被众人苦劝不住,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他说自己先前推辞并不是因为惧祸,实在是怕能力有限,令众人失望,更怕自己决断失误害得卫氏万劫不复,还说卫懋功当初就是做错了决定、走偏了路,才会有今日之祸。 这话当天就传了出来,武岳只冷哼一声,钱皇后依旧恨得牙痒。 卫孟庄摆明了是要与卫懋功划清界限,把卫氏一族的过错都推到卫懋功一人头上,以便为卫氏争取更多生机。 主意倒是不错,话也放了出去,武岳再怎么恨,也要略有些忌讳。 何况武岳未必敢夷灭卫懋功九族。 若真要计较起来,这些旧事原是卫懋功父辈所做,卫懋功当年尚还年轻,不过跟着参与一二罢了,毕竟不是主犯。 这人犯已死,再要追罚,无外乎鞭尸或挫骨扬灰,再去罚活着的那些人。果真要挖坟掘墓,武岳先前通过大赦极力挽回的一丝丝名声也就没了,一番经营、努力付诸流水,他未必肯,此乃其一。 再者说,若降旨重罚,当年的事就要昭告天下,未免显得武岳太愚蠢,更会把帝后失和的事情宣扬出去。为了大局,这一回少不得要轻罚,让卫氏一族逃过这灭顶之灾。 武岳咽不下心里这口气。 再三斟酌之后,他只说卫懋功叛国,原应夷灭九族,但他念卫氏先祖于江山有功,又说卫氏其余人多半只是跟从,只一口气把其三族灭了,又把从前主事的给砍杀了,其余九族内的或流放、或发配,断了根基也就是了。 卫懋功九族以内有女子百余人,均被没入乐籍,充当官妓、官奴教养。 卫孟庄因不在九族之内,又放了一堆话出去,此番自然没被牵连。他领着另一些卫氏族人,移居关外苦寒之地,从此经营一方。 外头的事虽然平了,东宫里却乱得厉害。 因武承肃断了卫氏眼线、暗桩,卫良娣起初并不知道外头闹得厉害,后来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时,急忙跑到崇仁殿去求见。不料武承肃却不见她,只令她回自己宫里好生呆着,教导好瓀哥儿才是正经。 卫良娣又跪了近两个时辰,直到过了晚膳的工夫,武承肃也再理她,她只得让人搀着回宜秋宫了。 次日去给阳筠问安,卫良娣因跪伤了腿,行动极不便利,有不少人便偷着笑她。 卫良娣虎瞪回去,却没几个人收敛一二,有些人还一脸不屑回瞪于她。 她愈发觉得卫氏出了大事。 原本求武承肃无果,只需求阳筠就是了,但卫良娣素日最嫉恨阳筠,以己度人,想着如今阳筠对她也必然没有好话,甚至会编造些故事来教她伤心,自然硬撑着不给给阳筠低头。 卫良娣有心问旁人,却无一人理她,多半都找借口推辞不见。 她心中愈发慌了。 偏有一人不嫌事大,待卫氏一族如何处置、发落尘埃落定之后,巴巴地将消息漏给了卫良娣。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琼思殿的仇良媛。 仇良媛与卫良娣积怨早深,原就到了恨不得食肉饮血的地步。仇良媛虽有心报复,却怕武承肃与阳筠会重罚于她,且这些年来一直没什么合适机会扳倒卫良娣,只得忍耐了这么久。 前阵子丁淼被人拿了,仇良媛当时还任性拦着,待入夜之后静下心来才觉后怕——丁淼必定犯下了大事,自己不说避嫌,怎么还硬要往上凑呢? 仇良媛不禁后悔,之后提心吊胆了好几日,日|日担心武承肃会再派人来把她也捉了,不过等了半月也没见不妥,阳筠对她态度也如旧,仇良媛这才放下心来。 之后珠儿与秋云审问丁淼,又去膳房捉拿方光喜,之后又传出丁淼与方光喜已死的消息,仇良媛让人细细打听了才明白,原来这俩人背地里做了不少坏事,之前中秋夜八凤殿那场就是他俩搞鬼。 仇良媛听说之后又怕了。 她不知丁淼为了什么,竟如此胆大包天,却害怕丁淼拿她做借口,推说是替她几次被罚而不平,这才冒死对阳筠下手的。 没等她缓过来,卫懋功畏罪服毒的消息也进来了,仇良媛这才把事情经过大致理明白,也知道丁淼从来都是卫氏的人。仇良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卫良娣都有份参与。 可恨那卫良娣还假意刁难,时常给丁淼些颜色看,原来都是唱戏给她瞧的! 眼看着卫良娣对外间之事一无所知,整日还作威作福,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仇良媛便在心里盘算。不过她这么些年都忍过来了,这回倒算沉得住气,直到尘埃落定,该发配的发配,该卖的卖了,她才让宫人把消息辗转透露给香草等人。 卫良娣当时就昏死过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九零回 绵里针 香草虽有些冒失,倒也分得出轻重,她并没直接跑到卫良娣跟前哭卫氏的事,而是先告诉了秀橘,二人商议一番才告诉卫良娣的。 卫良娣早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苦于无法和宫外联系,听侍女这般说,还没来得及分辨真假,当时就两眼一翻,身子往后一仰,昏死过去了。 宜秋宫的宫人吓坏了,急着要叫医官,宫门上的人却爱答不理,颇有些看热闹的架势,把秀橘等人急得不行。 秀橘忙让香草在宜秋宫盯着,自己又往前头去,奈何外头这几日正乱,周纪又即将抵燕,武承肃忙得不可开交,连阳筠都见他不着,别说冒然过去寻人的秀橘了。 求人不得,秀橘更不敢耽搁,忙折回宜秋宫去,却见卫良娣仍在昏迷中。 秀橘仗着胆子上前,也不顾什么忌讳,伸手去捏卫良娣人中,把旁边的宫人吓得半死,均远远地躲了开去,生怕也沾上“不敬”之罪。 然而卫良娣虽有些反应,却始终未醒。 众人见如此还不转醒,而宫门上的人又明显敷衍,也知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当时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秀橘与香草苦禁不止,听了好多风言风语进去。其中有人说卫良娣是痰迷,有人说是邪气侵体,有人说急火攻心需要割破手指放血,一时间乱乱哄哄让人头疼,即便卫良娣此时醒了,怕也要立即被吵晕过去。 秀橘再无旁的办法,只得一咬牙,厚着脸皮去求阳筠。 她也听说了卫氏如何算计八凤殿,卫良娣从前怎样对阳筠,秀橘也看得十分清楚,因此她只肯往前头去求武承肃,也不愿就近去八凤殿搬救兵。 若不是卫良娣不醒,秀橘也不会去八凤殿。 谁知道那个阳筠会不会落井下石?恐怕她即便施以援手,心里也是在窃笑罢? 秀橘一路胡思乱想去了八凤殿,才走了一半台阶就想打退堂鼓——虽还没见到阳筠本人,也没见到阳筠身边的几个侍女,可是就连旁边的内侍、力士,看她都是一副瞧不起的样子。 照这个样子,秀橘心说怕是白跑一趟,还要受一番羞辱了。 阳筠正在书房抄经,珠儿在旁边研磨,坠儿掀了帘子进来,轻声说秀橘在往上来。 “这会子才来?”阳筠也不抬头,只嗤笑一声,道,“她还真不怕卫良娣撑不住呢!” 原来早在卫良娣昏死、宫门上的人不予通传时,便有或怕事、或好事的几拨宫人来过八凤殿,把宜秋宫的事细细讲了一番,像是生怕坠儿等人怀疑是假一样,那些来报信的都讲得绘声绘色,分明是个着急的情形,却让他们说得有几分热闹。 阳筠虽厌烦卫良娣,这一回也不愿放过她,却不想她不治而亡。 虽说不是她下令不许宫门通传,可卫良娣若因没请到医官而丧命,回头怕有人要诟病八凤殿罢? 阳筠不想为宜秋宫白惹一身骚,便打发了春桃去看。 春桃才出去不到片刻便又回来,说宜秋宫的绕路去崇仁殿了。 阳筠冷笑了一声,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去书房练字了。 春桃呆在那里,心知阳筠是不想再管,可没有明令给她,她也不敢放着宜秋宫的事不管,只得再去打听。 果不其然,武承肃根本不在宫里,崇仁殿一个能做主的都没有,没人帮得了卫良娣。便是有几个老人,见她们放着阳筠不去求,却求到自己头上,也都很宜秋宫的宫人不分轻重,巴不得离得远远的,唯恐被拖下卫氏那趟浑水。 而秀橘等人一番徒劳,竟还是没来八凤殿,直接转回宜秋宫去了。 春桃把这话跟坠儿、钏儿等人说了,众人心里均恨得要命——宜秋宫的人满东宫里乱跑,求这个、求那个,唯独不来求阳筠,这不是敲锣打鼓地说阳筠不贤么? 既然如此,便等着她们家主子蹬腿儿闭眼吧! 坠儿几个各自下去忙活殿内事务。 春桃此时也不再为难了,眼珠子一转,在门上当起差来,有心瞧瞧热闹。 坠儿平日最凶,八凤殿的一众宫人多半惧怕她。她亲自嘱咐了力士和门上的内侍,说再有宫门上报信的,一概不理。 “若秀橘来了,让她等上半盏茶的工夫,再让人去库里找我;若来的是香草或者旁人,一律打发出去!” 众人齐声应“是”。之后果然有人又来报信,均被内侍打发了。 过了又好一会儿,秀橘才亲自过来。 殿外的内侍、力士消息也都灵通,知道外头卫氏被罚,里头卫良娣闹病,更知道秀橘求三求四偏绕过这里,对她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殊不知秀橘看在眼里,全不是她自己小人之心所致,而是八凤殿众人均是小人,一早就存心看宜秋宫的热闹。 及上了台阶,秀橘先请人通报。 门上除了几个把门的,一个能做主的陪嫁侍女都不见,八凤殿的掌事内侍也不见人影,只留了春桃在门口乱看。 “烦请通报太子妃殿下,宜秋宫侍女秀橘有急事求见。”秀橘十分客气,却不提卫良娣生病一事,怕被阳筠轰出去打脸,回头即便卫良娣好了,也要惹人耻笑。 春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阳筠在抄经。 “抄经可是大事,娘娘平日十分看重的。”春桃憨笑道,“娘娘出身高阳,对神佛都极恭敬,抄经时是从不许人相扰的。” “可是我真有要事,请妹妹千万帮着问一问。”秀橘厚着脸皮哀求道。 春桃苦着脸,似乎十分为难,强笑道: “真的不骗姐姐,这会子谁也不敢去烦娘娘。便是太子殿下此时来了,也是在厅里喝茶等着的。姐姐要不在这里等会儿罢?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也就好了。” 秀橘一听要等半个时辰,顿时急得不行,也来不及分辨春桃所言是真是假,便又苦求了起来,连找坠儿、珠儿等人说话的捷径也忘在脑后。情急之下,竟把卫良娣昏迷不醒的事也说了。 见春桃面露惊讶,以为或能求得动她,忙往春桃手里塞了五两银子。 “姐姐莫要为难我!” 春桃说着,倒像被银子扎着了一样,慌忙一丢手,那银子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离二人远了几步。 没人过去捡。(未完待续。) 第二九一回 短志气 银子在地上滚远了,在几乎一点声音也不闻的八凤殿里显得十分清晰。 然而并没人去捡。 也没人搭话。 一旁的力士和内侍瞥了一眼,便又目不斜视了起来。 看着那块银子,秀橘有些犹豫。 若去捡了,势必要被人笑话,说偌大个宜秋宫连五两银子落地都值得折腰;可若是不去……卫氏如今死的死,散的散,银子对卫良娣来说只有越来越少的道理,这五两银子虽然不多,以后却没处去赚了。 想到这里,秀橘终还是一咬牙,过去把银子拾了起来。 手摸到银子的那一刻,秀橘才有些明白,这春桃平日看着憨厚,原来也是一肚子坏水,分明就是八凤殿特意派来拦她的。 可卫良娣如今生死不明,即便自己转醒,也需要有医官看着,也要有人参吊着,今儿这口气秀橘必须吞下去。 她捡起银子,转身又要去求春桃。 春桃见她耐性子捡银子,也觉得秀橘不容易,便不再刁难,给秀橘指了条明路,让她往库房那边去寻坠儿。 “娘娘平日就说坠儿姐姐最有学问,因此坠儿姐姐往来书房,娘娘并不嫌吵。但凡有什么要紧事,都是坠儿姐姐去书房通报的,姐姐且去库里寻坠儿姐姐便是。” 秀橘千恩万谢,有心把手里银子给春桃,一来谢她明言出路,二来以后有事相烦也容易。可她却又怕春桃真的收了,宜秋宫便少了五两银子的使用,心里不禁踌躇起来。 春桃心里感叹,催着秀橘去库房,把她的银子也推了。 秀橘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一路快步到了库房,开口就求坠儿。 坠儿见她求到这来,知道必是在外头受了罪了,也不再为难,假意吃惊,问了大致情形,便拉着秀橘往正殿走,一边走还一边不住口地埋怨秀橘,道: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过来?若耽搁了可怎么好?娘娘正在抄经,一会儿我先进去,你在外头候着,听着叫你你再往里头走,若不叫你你就耐心等着。” 秀橘虽不愿等着,倒也无法。想起春桃方才的话,她神使鬼差地问了一句: “娘娘抄经时不许人搅扰么?” 坠儿心中虽有些奇怪,但还是顺口答道: “娘娘从小抄经便是如此,最郑重不过。” 秀橘闻言不禁有些赧然,想到春桃方才半句虚言也无,又未曾收她的银子,自己还心存怀疑要找坠儿求证,真是小人之心了。 待看到春桃就在门口时,坠儿心中有了数,知道春桃方才拿这话挡着秀橘。幸好自己说得模糊,不至于让秀橘起疑心,知道她们几个早就算计好了要为难她。 坠儿在殿门口站住,让秀橘就等在这里,自己进殿去,转进了书房。 阳筠听说秀橘终于求来了,却没立即说话。 她原也气得要命,想要晾秀橘一时三刻,然而才写了三五个字,她便意识到如此实在不妥——毕竟是在抄经,心中戾气被化去大半,阳筠忽然觉得自己太过狠心了。 左右卫良娣逃不过这一遭,即使活着以后也掀不起风浪,便救她一命又如何? 阳筠住了笔,让坠儿吩咐春桃跟着秀橘过去,到宫门口通报,尽快请医官去宜秋宫。 坠儿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走,片刻也不耽搁,把阳筠的吩咐跟春桃说了,便打发她俩往外去。秀橘还要谢,被坠儿训斥两句,说她不分轻重,便也不虚客套,果真跟着春桃去传医官。 宫门上的见春桃来了,一改先前的态度,飞快地去传医官。 医官片刻即至,跟着往宜秋宫去,又是扎针又是灌参汤,忙活了两三个时辰,好歹是捡回卫良娣的一条命来。不过命虽捡了回来,人却有些疯癫之状,不是呆呆傻傻地瞪着眼,便是满地乱跑嚎啕大哭。 整个宜秋宫的人都灰了心,跟着秀橘、香草拦着卫良娣,却被卫良娣撞跌了好几回。好容易挨到了晚膳前后,卫良娣却没吃饭,只把医官开的药喝了。也不知她是闹累了还是困了,又或是那药有些效用,卫良娣这会子才消停下来,终于被哄着上床睡了。 秀橘此时十分懊恼。 若不是她以己度人,以为八凤殿只会看热闹,甚至要落井下石,卫良娣也不至于被耽搁,如今怕还精神着摔东西呢。 正哭着,秀橘摸到自己袖子里那五两银子,忙唤过香草来内室看着,自己把库房的钥匙并卫良娣的体己银子都好生收了,锁在内室的箱笼里头。 以后要过活,都指望这些了罢? 也不知道是否还有以后。 秀橘收东西时,香草就在旁边看着,她与秀橘一般心思,自然猜到秀橘心中何想。二人不过对视一眼,便不约而同落下泪来。 武承肃在外头用了膳才回宫,一边更衣,一边听崇仁殿的内侍禀今日之事。 当听到八凤殿本来派了春桃出来,却被秀橘的自以为是气了回去,武承肃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到底,阳筠还是不想留着卫良娣的。 之前他提到武岳如何发落卫氏,又说不知卫良娣要怎么处置,阳筠便故意略过这句不提,今日虽然为了大局帮忙叫了医官,可宜秋宫的人那般不晓事,只怕阳筠的心结却比之前更难解了。 他对卫良娣虽没有真心,倒也有些情分在,又有瓀哥儿挡在那里,真要处死卫良娣也不容易。 再晚一些,武承肃便听说卫良娣有疯癫之相。又过了两三日,卫良娣还是不好,武承肃心里反倒轻松了许多:如此一来,他和阳筠也不需为难,瓀哥儿也可以抱给别人养着,以后便都能安稳了罢? 这日夜里,武承肃独宿崇仁殿,准备着明日一早去迎周纪。 也不知那个周纪什么模样,与周绎是否相像?不知他气度如何,学问又如何,这会儿是否也在猜测武承肃其人?武承肃思来想去,竟有些难以入眠。 他心事实在太多,所幸来的只是个周纪,而不是周绎本人,因此只想了一会儿,武承肃便又琢磨起瓀哥儿的去处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把瓀哥儿给谁养,丁鑫忽然在门上轻声唤他。(未完待续。) 第二九二回 隔永幽 “太子殿下?”丁鑫不敢太大声,却一直不敢停。 武承肃知道必有大事,便唤了丁鑫进来,一边坐起身,一边问道: “是何事?” 丁鑫小心翼翼地看了武承肃一眼,奈何眼下是夜里,根本看不清楚,用连自己听着都费力的声音禀道: “才刚宜秋宫来人,说卫良娣娘娘抱着三公子跳井了。” 武承肃浑身一震,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卫良娣不是疯了么,怎么还记得要跳井?为何还偏抱着孩子跳井? 他明明早派了人去看着瓀哥儿,怕卫良娣唬着孩子,乳母也寸步不离,为何竟没看住? 武承肃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却连一句也问不出口。他急忙就要站起来,不料两腿一软,又跌坐到床上。 丁鑫慌忙上来搀扶,朝着门外一摆手,立即有内侍端了灯烛进来,将偌大的一个寝殿照得透亮。另有内侍捧了衣服、鞋袜等物,丁鑫几人手脚麻利地给武承肃穿好,便跟着他往宜秋宫去了。 及进了门,便见里头跪着好些人,有哭的,有装哭的,众人围跪的那块地上,赫然躺着个湿淋淋的卫良娣,而卫良娣手中抱着的却不是瓀哥儿,却是一个猩红色的引枕。 卫良娣忽然死了,武承肃虽也伤心,倒没到悲痛的地步,他方才魂魄出窍为的是武存瓀。这会他自然看得清楚,卫良娣手中抱着的,分明不是武存瓀。 也就是看得清了,武承肃才发觉自己对卫良娣那般冷漠,不知为何,一向硬的心忽然软了。 武承肃正自疑惑自责,便见阳筠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见武承肃失魂落魄的模样,阳筠以为他是全为了卫良娣才如此,心中虽然吃味,但死者为大,且卫良娣虽然惹事,也总算与武承肃有些情分,阳筠倒不好为此事萦怀。 她缓步走到武承肃跟前,把自己所知对武承肃说了。 自从疯癫之后,卫良娣日夜闹个不停,宜秋宫的人又不比后坊那些敢下手的,连碰都不敢碰卫良娣一下,自然不好拦着。众人只能跟着又哄又劝,整日围着她乱跑,早就乏累不堪。 今夜两个守着卫良娣的也都倦乏,一个才刚起身去解手,另一个迷迷糊糊的,不留神便合上了眼皮,因此竟没看住,被卫良娣爬起来冲了出去。 两人这才慌了,忙跟在后头嚷,卫良娣却没往外走,直奔瓀哥儿房里去。 乳母也日夜防着卫良娣发疯,听见外头吵闹,已经知道有不妥,幸好武承肃事先安排了人在厢房里看着,先拦了卫良娣片刻。乳母把瓀哥儿藏在自己身后,哄他说卫良娣逗他玩,待会儿千万不能出声,让卫良娣找不见他才好。 “要是咱们赢了,母亲明日就让瓀哥儿吃糖。”乳母声音柔柔的,让武存瓀十分信服。 他如今虽然能走能闹,但说话还不利索,乳母又是有意把他藏好,武存瓀便不吵闹。听说母亲找不见他便能有糖吃,武存瓀更乐得不行,站起身来就要拍手笑,乳母忙示意他噤声,笑着说万一出声或者露出头来,可就算他们输了。 也是为了吃糖,也是他命大,又或许是听见卫良娣狼哭鬼号被吓着了,武存瓀果真一声没出,连略动一动也没有。 见卫良娣忽然冲进来,乳母本来十分害怕,可一看后头还跟着两个太子殿下派来的人,她心里又踏实了许多。卫良娣的样子有些迷糊,乳母脑筋一转,便拿了个大大的引枕试着哄她。 彼时卫良娣疯着,哪里知道许多,根本不会分辨,抱着软枕就往外跑。 “因她只抱着枕头,殿下遣来的那两人便没追上去,只先确认了瓀哥儿的安危,之后才追出去的。”阳筠语气懒懒的,似乎有几分感慨,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俩追出来时,外头已经嚷开了,说卫良娣投井了,起先外头的人不知道,以为卫良娣是抱着孩子跳下去的。” 武承肃打量了阳筠一眼,阳筠似有所感,抬头时正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竟都觉得疏离。 阳筠不愿再看他,便移开了目光,仍旧盯着院子中间那具尸首,继续不紧不慢道: “井口不宽,跳下去容易,捞人却难。等宫人系好绳子,已经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了,再下去打捞,自然更费工夫。捞上来时卫良娣便是这样,根本救不活了。除了乳母,整个宜秋宫的宫人都跪在这里,等太子殿下发落呢。” 阳筠等了片刻仍不见武承肃开口,忍不住又抬头看他。 他一直呆呆看着阳筠,眼神晦涩难明。 阳筠不愿火上浇油,只又淡淡道: “瓀哥儿许是被唬着了,如今还在东厢房里头,外面吵成这样他也不哭,连母亲也不说要找,太子殿下还是移步东厢房罢?卫良娣已经去了,宫人要如何处置都容易,回头再办就是了。” 武承肃若有所失,轻轻应了一声,又往卫良娣那里望了一眼,便转身去了东厢。 阳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紧紧抿着嘴,死死盯着卫良娣的尸首,忽然觉得从心里冷到了骨子里。 武承肃那模样,当真是心疼痛惜么?还是觉得卫良娣是她阳筠害死的呢? 卫良娣上蹿下跳时阳筠都没动手,卫氏一族垮掉时阳筠也能忍耐,这会子卫良娣疯癫了,什么大事都做不了了,她阳筠反倒要赶在这会儿下手么?她又不是卫良娣,脑子清楚得很,怎么会这时候凑上去? 留着个疯婆子在,拖累的只是武存瓀,对她与瑄哥儿有利而无害,她何苦这会子搅进来! 阳筠仔细想了想,武承肃八成还是有些心疼吧?人活着的时候嫌弃得不行,这会子死了知道伤心了,说白了不过是有些内疚。 又有什么值得内疚的? 卫良娣又不是什么好人,更几次三番坑害阳筠,虽没弄出大动静来,阳筠不至于受害,却不是因为卫良娣无心做大事,而是要庆幸卫良娣没那个本事。 阳筠抿着嘴,咬着牙,黑着一张脸也进了东厢房。(未完待续。) 第二九三回 生嫌隙 武承肃进去看了瓀哥儿,哄了半天,总算听到瓀哥儿说话。 然而瓀哥儿开口第一句便是问母亲。 武承肃的眼神又是一黯,却不能对孩子说实话,只说卫良娣有事离开了。 “瓀哥儿以后都要听话,母亲才会回来。”说这话时,武承肃的声音明显哽了一下。 阳筠并不觉得卫良娣死得可怜,只是看瓀哥儿如此难免有些不忍。 说起来,卫良娣也算是因为她和武承肃才至于此的吧?若不是她追查当年旧事,卫氏的大树也不会倒,卫良娣便不会受不了打击而疯癫投井。 可真要计较,卫氏一族实在是自作孽,若不是他们狠心做了那么些事,怎会有今日?若不是他们不肯收手,露出了破绽,谁追查得到他们身上——连钱皇后都扳不动的卫氏,哪里是阳筠想扳就能扳倒的呢? 看着武承肃一脸自责、愧疚,阳筠愈发忿忿不平,可她不过生闷气罢了,不至于像个小门小户的女子,直接泼皮一般地闹开。武承肃也是见惯了风浪的,今日事发突然,他难免有些慌乱,过两天静下心来也就好了。 阳筠忍着气,以为过两日便能相安无事,倒也渐渐平复了许多。 总算武存瓀听话,哄了片刻果然不闹,武承肃见状,便吩咐将瓀哥儿移去延芳殿,由段良媛先照看几日,更特意嘱咐乳母挡着他的眼睛,别教瞧见了外头的情形。 乳母答应着就要下去,武承肃仍旧让之前派来的两个人跟着。 阳筠略想了想,总觉得有些不妥,便让珠儿跟着出去。 珠儿会意,冷着一张脸跟在乳母后头,震慑了院中那些哭丧的,并没让哭声惊着瓀哥儿。 秀橘满脸都是泪,呆呆地跪在那里,也往乳母这边瞧了一瞧,只不知想些什么。 乳母他们出去后,武承肃轻声对阳筠道: “延芳殿有璟哥儿在,俩人能作伴。且瑄哥儿如今太小,最怕被生人冲撞,瓀哥儿能吵能闹,去你那里不大便宜。” 阳筠心里一震,只觉得浑身都凉了。 她回过神来,不屑于将震惊露在脸上,只轻轻一笑,谢过武承肃体恤。待珠儿回来后,阳筠又前后忙了片刻便推说乏累,要请辞回寝殿歇息。 武承肃自然应了,而阳筠并没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回走。 还没到八凤殿,阳筠便打发人回去吩咐膳堂烧水,说稍后要沐浴才睡。及到了八凤殿,她让人先抱个火盆来,在上头来来回回地走,不知是要去晦气,还是在消心里的怨气。走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阳筠才进正殿,等水开了便进内室沐浴,让珠儿把脱下来的那身衣裳抱去烧了。 方才除了坠儿守在八凤殿,珠儿与钏儿并春桃、秋云,都跟着阳筠去宜秋宫。从阳筠刚一变色,她们便有所察觉,这会子自然更明白了几分。 坠儿借口烧水,跟着珠儿一起出去,把经过细细问了,也替阳筠觉得委屈,忍不住暗暗埋怨武承肃好猜忌。 阳筠倒没她们那么委屈。 从当年玉叶那事起,她便盼着卫良娣香消玉殒这一天,不过见卫良娣疯了,阳筠才暂消了那份心罢了。 才刚听说卫良娣死了,她虽无半点同情,却难免有些感慨,想着能去帮忙照料一番也无妨,毕竟是太子妃分内之事。 阳筠不曾耽搁,赶着去宜秋宫处置一番,见到的却是一片混乱不堪——宫人都在拼命推卸、互相指责,有几个还动起手来,另一些就只知道哭。独秀橘哭着喊着要捞人,却根本没人理会,连香草都跌坐在地上,呆愣愣地涕泪横流。 没想到自己行的正坐得直,却被武承肃那般猜疑。 尤其是那句“瑄哥儿忌讳生人”,实在令人伤心。阳筠当时真想反口问他一句,都是亲兄弟,怎么就成了生人了? 莫不是觉得卫良娣是她害死的么?而她害死卫良娣还嫌不够,目的竟在瓀哥儿身上,非要把瓀哥儿也抽空害死不成么? 阳筠心里怨气几欲冲天,一直寒着脸,侍女也都瞧出不对劲来,手脚麻利地服侍阳筠沐浴、更衣。 待收拾妥当后,阳筠重新躺在床上,冷冷吩咐众人道: “今日乏累,谁来也不见,明儿一早的问安也免了。若段良媛来,也让她先回去,说我回头再找她。” 珠儿等人不敢在气头上劝她,只得答应了下来,留下珠儿与秋云值夜,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及到了外头,坠儿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吩咐门上的力士、内侍,说不许任何人打搅阳筠。 “即便太子殿下来了也要推,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什么说辞。” 众人心中奇怪,却不敢多问,幸好武承肃当夜并没过来。 珠儿两个熄灭灯烛,在窗前榻上抱着被子,一同歪在那里,支着耳朵听了半晌,不见阳筠有哭声,二人也劳累,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夜阳筠却迟迟不能入睡。 她刚在气头上,并没仔细分析,这会子静下心来再想,才觉得有些蹊跷。 论理,武承肃也不是傻子,既然阳筠想得通这个道理,不会去害一个疯了的卫良娣,武承肃自然也想得到这点。 可看他面色分明是有了嫌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是自己去的时候太早,却没立即护着瓀哥儿,还是方才替那一院子的宫人撒了谎,说立即就有人去捞,被武承肃发觉,因此惹他不悦、心生猜疑? 又或者自己对卫良娣之死太过漠然,让他觉得心寒? 阳筠冥思苦想,终于有些影子了:想来是与帝后之争的秘辛有关罢? 武承肃近年虽与武岳不合,毕竟也是至亲的父子,从小又受武岳颇多教导,行事作风本有些相类,且钱皇后那般恣意妄为,与武岳几乎可以分庭抗礼,难怪武承肃对外戚也有忌惮之心。 而当年之事涉及帝后龃龉,卫氏又将武岳等人欺瞒甚惨,如此不堪之事自然不能轻易让人知晓,偏阳筠知道了,武承肃面上本来就有些挂不住。 好巧不巧的,这些事起初是阳筠去查,才会掀开。(未完待续。) 第二九四回 费思量 那些不堪的旧事是武承肃的忌讳,偏由阳筠揭开。 起初阳筠让人去查,且并未事先告知武承肃。后来她虽然罢手,由武承肃亲自着人继续追查,最终拷问一节却又落在了八凤殿头上。若无卫懋功自尽一事,恐怕消息首先会落到阳筠耳中,之后武承肃才能知晓。 若不是力有未逮,阳筠未必会查到一半便收手,把后头的事情都交给武承肃。 而她身边的侍女那般有本事,几次审人都明明白白,又有些寻常人不会用的手段,难免要令武承肃忌惮。 阳筠本就比钱皇后清明,若真要说“牝鸡司晨”,论起兴风作浪的本事,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罢? 卫良娣不死也就罢了,武承肃未必会心生愧疚,自然也就没这些疏离忌惮的念头。偏阳筠入宫后一番折腾,连根基深厚的卫氏都垮了,独留下了个武存瓀来,难怪武承肃心事重重。 阳筠有心推脱,想说卫氏乃是自作自受,却连说服自己也觉无力。 她毕竟用了宫内宫外的不少关系,才将卫氏的事情扒了出来,更利用秋云审讯的好手段,撬开丁淼的嘴。 若此时燕国地陷,怕会有更多关于阳筠“干政专|制总万机”的流言了吧? 阳筠苦笑。 武承肃对郑氏无情,是因为郑氏犯的错无法原谅,卫良娣则有不同,她并未犯过什么不赦之罪。且卫氏所为与卫良娣并无太大关联,许多事对她甚至有害无利,而卫良娣本人也毫不知情,就这么被逼疯以至自尽,确实让人唏嘘。 别说是武承肃,便是阳筠,这会过了气头,也觉得卫良娣有些可怜。 想起卫氏如今的下场,阳筠十分感慨,有些可怜那些妇孺,却又庆幸他们不能再继续兴风作浪。但无论她怎么想,心里都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阳筠发现自己心软,忍不住自嘲一笑。 卫氏一族作茧自缚,哪值得人同情怜悯?卫良娣虽无大恶,却不在于其心善,而在于卫氏养了个绣花枕头出来,没能成为大恶之人。便是真有人看不透,替卫良娣叫屈,那也是外头的那起子糊涂鬼,也不该是深受卫氏之害的阳筠。 阳筠一咬嘴唇,翻身就要睡,却仍旧睡不着。 按说今日劳累,她本打算倒头就睡的,偏武承肃刚来了那么一出,自己如今又生出犹豫之心。 因无法入睡,阳筠难免胡思乱想,不知怎么,便想到明日周纪入燕的事来。 也不知周纪对自己命运是否已经了然,若已然明了周道昭计划,他是怎么会心甘情愿前来临水的;更不知他们兄弟如今手足之情是否还在,周纪会不会心存怨念,把火烧到她的身上,故意损她的名声。 若不是周纪过来,许多事她原都忘了大半了。 不止是周绎其人,不仅仅是那段旧情,更有周绎一生的报复和自己如今的身份,以及这中间天堑一般的差距。 阳筠东想一桩,西想一件,也不知熬到了什么时辰,总算有了些睡意。临入睡前,她忽然觉得卫氏多年作为对卫良娣无益,而卫懋功暴毙,看来他未必就是幕后之人。然而一想到武承肃的忌讳,阳筠便收了心,打消了继续追查的念头。 也是太累了,她才安了心,刚便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日刚醒,便听说武承肃一早出宫,倒城门处迎接魏国来使了。 众人侍候阳筠更衣、梳头,春桃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说话。春桃如今虽改了不少,却只是不像从前那般多嘴罢了,平日里逮着机会还是滔滔不绝。 “也不知魏国那个世子是个什么模样。”春桃轻笑道,“说起魏国,还真是不一般呢,有些属国国主来了,太子殿下也不用亲自迎接的,魏国只来了个世子罢了,太子殿下竟一早出城门去等着了。” 春桃的话十分天真,其余宫人多半觉得好笑,独阳筠的几个陪嫁心里不觉有趣,却怕被旁人察觉不妥惹出麻烦,只能强挤出笑容来。 阳筠听着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用过早膳后,东宫众女眷陆续来问安。因坠儿一早吩咐了谁来了都要拦着,内侍自然不敢往里头放,珠儿与钏儿更在忙着赔笑,将众人悉数打发了回去。 “昨夜宫里出了大事不是?太子妃殿下忙到深夜,今日实在乏累,这会子在里头歇着呢,怕不能见各位娘娘了,累各位娘娘白跑一趟。”珠儿几个将这话说了好些遍,然而之所以能劝回众人,并不是因为这话让人信服,而是因为这会子没人想见阳筠。 阳筠就坐在书房靠窗的胡凳上,听着外头那些假意的关切和问候,忽然觉得自己躲着未必就好——她虽是因武承肃而烦闷,旁人看来却要疑心到卫良娣一事上。 许是从此就说她害死了卫良娣,觉得没脸见人,也未可知呢。 想起关于自己的数次留言,阳筠竟然失笑。 从前都还罢了,这一次她倒是不怕。并不是身正便不畏人言,而是大家都知道她手段厉害,连武承肃都隐隐有些忌惮了,阳筠倒不信时至今日还有人敢挑衅于她。 想来耳根从此就清净了罢! 这些人哪有卫良娣的张狂劲儿,又哪有卫氏那么大的靠山?即便有千句议论她的话,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原以为众人都被打发了,阳筠忽然听到外头又有人说话,听着竟是有嫔妃不愿意就回,软磨硬泡地非要进来。 阳筠正觉得奇怪,又听到有小孩子说话。 莫不是段良媛收了瓀哥儿,心里有些不安稳,来找她说话的么? 阳筠略一思忖,觉得也不大可能。 段良媛最有眼力,对卫氏一事前后又较了解,武承肃昨夜把瓀哥儿送去,阳筠今日又闭门谢客,按段良媛的心机,应该能猜到几分,断不会在外头纠缠不肯走的。 若不是段良媛,会是哪个,似乎也不用细想了。 阳筠抿了抿嘴唇,想想那人前后所为,倒生出几分好奇。 “请进来罢!”阳筠走出书房,吩咐守在门口钏儿等人道。(未完待续。) 第二九五回 三宝殿 东宫里有孩子的不过四人,段良媛此时不会过来,陈良娣的女儿声音不会如此稚嫩,那么门外候着的,必然是武存琰之母姚良媛。 姚良媛出身将门,平日是极痛快利落的一个人,这会却在八凤殿不肯走,显然是有话要说。 想起姚良媛前几次对阳筱的态度,阳筠心念微动。 也不知为何,她竟不想将其拒之门外。 珠儿见阳筠吩咐,忙快步到了殿门处传令,迎了姚良媛进来。 阳筠此时正坐在正殿上头,见进殿来的果然是她,心中愈发奇了。 姚良媛给阳筠施礼问安,琰哥儿也有样学样,奈何终究还是年幼,行礼看着不伦不类,逗得大家一阵好笑。 “早起来请安,不料娘娘身子不爽利,妾身回去之后,久想也不能安心,特来再看看娘娘。”姚良媛笑道,语气十分柔和,“不知娘娘这会子可好些了么?” “难为你有心了!不过是昨夜闹得太晚,折腾了半宿,身上有些乏累罢了,不愿太早起身而已,并无大碍。”阳筠笑着答道,又赐座给姚良媛。 姚良媛谢了座,讲儿子拘在身前,接着便不理儿子,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阳筠说话。她只不提宫里那些腌臜事,开口讲的都是边塞民风如何淳朴,地如何广,肉食如何腥膻,酒如何烈,阳筠听着也不觉神往。 也不知她为何跑这一趟,竟像是只为了说闲话的。 可若是为了说闲话,又为何带着儿子过来?莫不是姚良媛也以为卫良娣是她阳筠害死的,怕有一日祸及自身,特意带了儿子过来表忠心、博可怜么? 阳筠心里有些不痛快,然而不过一瞬便好了。 自己方才为何放她进来?还不是觉得她的不请自来十分古怪么! 姚良媛心思清明,行事也大方,若有心防着阳筠,恐怕只会敬而远之,不会带了孩子过来化缘,没得辱没了出身。从前阳筠无根无基时,姚良媛也是这般示好,送阳筱的礼物贵重不说,更做到了“投其所好”,正是阳筱心爱之物。 她这般有心,此番前来,或许当真只是关切。 然而阳筠自问两人无甚交情,即便再怎么关心,也不至于巴巴地带着儿子过来奉承。 莫不是看上了良娣的位置? 阳筠略一思忖,觉得姚良媛又不像那起贪图虚名之人。 又或者姚良媛起初便小心图谋,都是为了日后打算,比区区一个良娣之位更重要的谋算。若果然如此,这里头怕还有些旁的事情,是如今阳筠还没想到的。 那么这背后的秘密又是什么呢?或者说,可有这么一个秘密没有? 阳筠胡乱想着,竟又绕回了最初的猜疑上,以为姚良媛许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见卫良娣死了,怕殃及自身,更怕连累了儿子,因此特意过来示弱讨好。 可姚良媛聪明,这会子带着儿子过来,死乞白赖地非要见阳筠,暗讽阳筠谋害了卫良娣性命,此举与敲山震虎何异?她就不怕被虎吃了? 阳筠想不通,便细细听着姚良媛的话。 “就只是风太大了,早晚又冷得厉害。”姚良媛轻笑道,“不怕娘娘笑话,小时候妾身也曾跟着父亲去塞外,整日骑马打猎,淘气得很,后来被母亲拘在家里学规矩,还闹了半年呢!” 阳筠忽然想起阳筱在马上的风姿,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姚良媛眼睛一亮,又继续道: “要说那肉是真香,整只羊架在火上,边烤便用刀割着吃,撒上些盐巴就很好吃,可比宫里蒸煮的更有滋味呢!” 阳筠笑道: “正是呢,宫里的牛羊既没什么味道,嚼着也不嫩,不过吃个样子罢了。” 姚良媛跟着笑了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感慨道: “可惜琰哥儿长在宫里头,并不知道外头有这么些好处,难免让人遗憾。” “这话怎么说的?”阳筠微笑道,“好好的,怎么感慨起这个来?琰哥儿如今还小罢了,待回头长成了,带兵出去,也有凛凛威风,何愁吃不着好羊肉?” 阳筠话里有话。 她虽猜不出姚良媛此行为何,但这粒定心丸还是可以给的。 若日后姚良媛依旧与阳筠交好,待瑄哥儿做主那日,无论如何不会亏待了同胞兄弟,能适当重用武存琰,瑄哥儿可以多个得力之人不说,也免得残害手足被人诟病。 若有翻脸那一日,姚良媛便是把今日事忘到了脑后,阳筠自然也不用记得今日之诺。 阳筠想得原本不错,岂料这话说出去,竟没半点效用。 姚良媛甚至没有片刻停顿,脸上笑意也还如初,竟继续讲着边塞上的那些趣事。 阳筠心中愈发糊涂了,只得耐着性子敷衍。 姚良媛又说了半晌,便起身告辞。 “妾身一早就赶着过来,白说了这许久的闲话,可该告罪请辞了,别耽误了娘娘料理事情。娘娘请好生歇息,妾身这就告辞了。”说完,姚良媛行了礼,等阳筠说了准之后,便当真带着儿子又回去了。 姚良媛走后,珠儿几人面面相觑,心里均觉得奇怪,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众人对视一番,发觉彼此都难免糊涂,便不约而同地往阳筠那里瞧。 阳筠也是一脸茫然。 姚良媛示好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且总在阳筠有些不顺当、旁人避之唯恐不及时,姚良媛便会突然冒出头来。 这般反常,究竟是何目的? 阳筠苦思不解,只得暂时搁下。 既然姚良媛有心经营,迟早都会有明了的一天,阳筠只略防着就是,倒毋须太过担心。 临水城外,魏国的仪仗队伍浩浩汤汤而来。 虽不说日夜兼程,周纪也不敢耽搁,行路时快马加鞭。然而这一路山高水远,足行了四十余天,到三月十四日一早,他才望见临水的城门。 望着偌大的临水城,周纪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知道,自己此番来是做质子的。 只是这个质子对燕国未必有用,对魏国却意义非凡。 从没有一个质子,出门便是为了送死。 周纪呆呆地看着临水城,直到料峭春风将他衣衫吹透,他才觉得有些活气。(未完待续。) 第二九六回 笑面虎 武承肃一早就出宫,在城门外头等着周纪一行。 卫良娣的事情太过突然,这夜他比阳筠睡得还不安稳。 之所以对阳筠态度有异,一来是因为阳筠如今比才入宫时更沉稳,竟让他也有些畏惧;二来卫良娣疯癫投井,武承肃难免愧疚,看到瓀哥儿连哭也不敢,他更是迁怒了所有与卫氏案有关的人,包括他自己。 然而连武承肃自己也没意识到,自从知道周纪就要抵达临水,他的心情就有些不好。 那个周纪,虽然与周绎未必一模一样,但二人毕竟是嫡亲的兄弟,想来总有三分相似。 且周纪的气度、才华必定都不及周绎,否则阳筠不会放着堂堂的魏国世子不理,单看上那个没身份地位的二公子。 即便再怎么不一样,总归是亲兄弟。 因此,在武承肃刚看到周纪的那一刻,他竟动了杀心。 周纪自然察觉到武承肃面热心冷,外表一团和气,口口声声欢迎他来临水,实际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周纪也不傻,嘴上敷衍客套,心思却转个不停。只略一琢磨,周纪便隐约明白了。 他这才打量起武承肃来。 原来阳筠就是嫁了这么个冷面郎君?这个太子虽也有些英气,模样也还不错,总是比不上周绎那般郎艳独绝的风姿。 周纪忽略了武承肃眼里的寒意,他以为武承肃对他才会如此,对旁人应该温文尔雅才是。 然而不过一日,周纪便明白了,这个太子不止是面色不善,一颗心也是极狠极冷的,手段更是干脆,杀起人来绝不拖泥带水。 阳筠那般娇媚的人儿,怎么就嫁了这么个煞星? 周纪腹诽武承肃之余,不禁有些感叹。 还真是物是人非! 如今不比才启程时,他早知此行必死无疑,一路行来心情却好了许多,更决心在临死前活出个样子来,让后人提起他时只有敬佩。在其深心处更有些暗暗的盼望,希望自己为魏国牺牲,能给周氏争光,若如此,周道昭日后想起他来,想必会偶尔心生悔意罢! 武承肃见周纪也打量自己,心里更恨了。 他紧紧咬着牙,嘴角却往上一扬,露出个不伦不类的笑容来。 周纪扫了他一眼,见那眼里只有寒光,哪有一星半点的暖意,不禁又是一阵腹诽。编排过武承肃后,他才恍然觉出不对来:周绎与阳筠之间的事连他也只是猜测,这武承肃是从哪里得知的? 如此想着,周纪不禁又打量了武承肃一眼。 二人各怀心事,嘴里却是不停,一路说说笑笑先进了皇城。 魏乃大国,周氏一族在临水城里有自家的府邸,不过有些扫洒的仆人罢了,除了多年前武承肃被立为太子时,还没人到这里住过。因此周纪与随行官员并押送贺礼车辆之人先入皇城,其余随行仆从均回周氏府上。 及上了大殿,周纪谈吐得体,举止更是优雅。他那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惹得临水朝堂上不少人满口称赞。更有甚者,直赞周纪有风骨,说他颇具“魏晋遗风”。 武承肃嘴上自然也是夸赞,心中却冷哼一声罢了。 待大殿上献过礼,武岳便按之前的计划开口留周纪。 武岳把话快说尽了。他又说路途遥远,让周纪多歇歇再走;又说临水颇多世家公子,如今许多属国国主或世子也在,让周纪多留一阵,大家热闹;又说周纪精通音律,武承肃也好这个,二人可以交流一番。 周纪面露两分为难,却不敢直言推辞,在武岳一番苦劝之下,周纪终还是应了下来,只是神色间难免郁郁。 武承肃当即提出带周纪游临水。 武岳以为武承肃配合,自然十分乐意。这一日大殿之上,当真是其乐也融融。 是日晚宫宴一散,周纪便出宫回府了。 第二日一早,周纪等属国国主、世子也跟着上朝,武岳只说了些空话,众人也都凑合着听,闹腾了一会儿,宫里赐了午膳,也就各自散了。 武承肃果然陪着周纪出去游临水。 其他属国世子见了,心中不禁感慨,魏国是最大的属国,太子重视也是应当。 而一些小国国主见此情形,心生羡慕之余,更隐隐有些不屑。众人私下里议论,没两句便给自己找了台阶下:魏国来的是世子,太子相陪甚是合理,他们自己却是国主之尊,若要陪着他们,也只有那几个年长的王爷才适合。 事情也确实如他们所料。 武岳不好亲自作陪,武承肃又看着周纪,其他属国虽弱,连成一气也让人头疼,武岳不好晾着这些个老东西,只得吩咐那几个庶出的弟弟去招呼。 廉王只参与了一两场宴席,之后便称宿醉,每每闷在家中不出。 宁王倒没觉得什么,起初场场宴席都要去闹,有时候更喝得大醉才回。马氏见了直咬牙,却不好明着说他。总算是廉王退得早,马氏明知故问,拿廉王的事问宁王,宁王才算醒了酒,不再去搅局了。 这样一来,招待众属国国主的事便落在了惠王头上。 武岳许了惠王不少钱款待众人,惠王自己也颇大方,拿了许多体己银子来请众人吃酒,每每叫了最出名的官妓来陪酒唱词。往来席间最频繁的一个是官妓中的文相公,人唤“妙卿”的妓女冯氏,时年已逾廿四,仍旧丰姿出众。 果然有人看上了冯氏,私下里打听价钱。 惠王闻言只是一笑,说冯氏清高,又出了许多刁钻题目,答得不合心意,便是给她万两黄金也不能够。 众人既为国主,自然有些学问,闻听此言不禁觉得受辱,便叫惠王把题目说了。惠王无奈,只得说了一个,倒有半数人对答,更有些说出警句的。眼见着有人能破局,众人便嚷着问下一题,惠王又说了,这回答上的便不及十二。 “还有三题,却是一道难似一道。”惠王轻笑道,“不如就罢了吧?这冯氏的屋子,听说是从没人进去过的。” 眼见着惠王先认了怂,这些老东西面上也觉好过,只是对冯氏之后的题目难免好奇,七嘴八舌地又问了起来。惠王被烦不过,又一一说了,众人这才叹服,纷纷感慨乐籍女子也可有如此天赋英才。 冯氏听说也只笑笑罢了,并不将此事萦怀,仍旧照常往来酒局,众人待她却恭敬了许多。 武承肃那里也不闲着,陪了周纪整整三日。 ***特别说明*** 冯氏本书中不会交代,是下一本的重要人物。(未完待续。) 第二九七回 不胜烦 惠王那里陪着一众属国国主,武承肃则专心款待周纪。 第一日上,只有他与周纪二人,第二日便请了现在燕国滞留的其他属国世子,到了第三日,武承肃干脆把临水城中有些名望的世家公子悉数请来,大肆宴饮一番。 武承肃面上虽然和气,但周纪等人均看得出来,他实际是极难亲近的人。 想起日前打听来的那些消息,周纪愈发不是滋味。若自己能有这太子一半的谋算和手段,父亲也不至于独弃了他,把他送到临水来做质子。 这一日,武承肃请来赴宴的足有二十来人,并将整个儿望江楼包下,安排了好酒好菜款待众人。 那些酒菜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席间热闹。 与席的都是年轻公子,身份又都十分贵重,自然聊得来。虽有人自持身份,难免露出些酸气,倒也不至于扫了众人的兴——总两三人合得来,因此猜拳的也有,“射覆”的也有,更有许多连句和诗的,就着这些雅兴下酒,倒颇有一番滋味。 周纪与武承肃挨得最近,话却不多,那边吆喝声、和诗声连成一片,他俩倒像是闹中取静的一般,就那么坐着不出声,偶尔说一句“请”,便一同举杯,一饮而尽。 席间众人无一人知晓当年旧事,然而二人看似和谐、实则剑拔弩张的情形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现今天下大事也是如此,难怪这燕国太子与魏国世子这般疏离,武岳与周道昭便是这般各安本分,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对方。 比如此番魏国来的是周纪,却不是周道昭自己。 若周道昭来了,恐怕武岳就要破釜沉舟,必除之于先而谋划其后罢? 然而周道昭避得远远,并故意把儿子送来,似乎是赌定了武岳不敢下手,只得把周纪好好放回。因燕国并无太多理由留客,即便冒险留下周纪,也不能太久,起不到什么用处。 眼瞧着这位太子也只是面上和气,每每看着周纪时,眼中却都是轻易可察的寒意,众人愈发觉得自己想得不错。 别说他们不想参与,即便私下里与哪边交好,明面上也自然权当看不见。 众人装瞎,只顾饮酒作乐,心中难免为自己国家忧心。也不知这未来天下究竟如何,自家父兄又会如何抉择,只怕一个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那边众人心中各有盘算,这边二人却还是客客气气。 周纪一扬手,又道了声“请”,二人又饮了一杯。 “多谢太子殿下近日相陪之情,纪心中感念万分!”周纪轻轻放下酒杯,抬头正视武承肃,微笑道,“这临水比镐城大上数倍,且风土人情均与镐城相异,实在是有趣得紧。” “世子觉得有趣便好。先前我还不能安心,想说若有怠慢之处,还望世子包涵。”武承肃双手一揖,微笑道。 周纪心中一动,慌忙起身要行礼,口称不敢受武承肃大礼。 武承肃赶忙拦住,满脸笑意道: “我敬世子也是君子,有心结交,特以礼相待。如今又是私宴之上,并不是在朝中,何必讲究那么许多?” 周纪听了顺势坐下,似乎他本就不想还礼一般,也郑重一揖,正色道: “太子殿下德行兼备,于‘君子’二字当仁不让才是,纪不敢受太子殿下谬赞。” 武承肃谦虚道: “这是哪里的话?我赞世子也是出自真心,并非客套之言,世子气度非凡,言谈、举止有礼有节,更早有贤名远播于朝于野——旁的且不论,只说如今席上便是有目皆睹,哪里说得上是‘谬赞’之言呢?” 周纪还要客套,武承肃不露声色截过了话头,并不让他插言,自顾自继续道: “不过我这里诸多杂事,时常脱不开身,恐不能长期相陪——宁王世子在都中也十分尊贵之人,或可多相陪贵客。且宁王世子交友甚多,皆是都中贵公子,由他们相陪必定热闹有趣,我也能安心一些。失礼之处,还望世子莫怪!” 周纪面上一滞,心说武承肃为何忽然有这般举动,竟像是故意给他难堪一般,然而不过转念周纪便已释怀。 要说武承肃事多人忙,倒也不是假话,虽然其中必定有些弯弯绕绕,甚至可能与自己先前所闻的都中大事相关,然而不能相陪却也合理。自己此行早不在他武岳父子的掌控之中了,凭他武承肃爱干什么,都且随他去罢。 且那宁王世子确实也是贵重,别的不说,单说他也娶了高阳王主,便配得上作陪。 周纪微笑道: “太子殿下言重了!适才纪言谢之辞也是真心,太子殿下正事要紧,纪在都中随便游玩便是,若能得宁王世子相陪,也是荣幸万分。” 武承肃不再客套,二人又饮了几轮酒也就罢了。 有人离得略近,听得清楚,心中愈发感慨,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猜疑,只得一阵划拳猜令,让酒兴冲淡此间压抑的气氛。 众人吃喝玩笑,直闹到了亥时方散,各自打道回府。 武承肃回到崇仁殿里,虽盥洗完毕,却极难入睡。 他倒并非有多么忙碌,也没什么大事让他脱不开身,虽然每日都有事要料理,不过一早上的工夫也就足矣,并不耽误他午后及晚间陪周纪打发时间。 之所以推辞,是因为他心中不耐烦。 早在周纪来之前,只要想到要迎接、相陪其人,武承肃便不自觉地会想到周绎。 还没见面便觉闹心异常,更别说如今整日看周纪在自己面前出现了。 虽不知他兄弟两个相貌是否相似,武承肃这几日却不能安心,总觉得面前有周绎的影子,在那里晃来晃去让人心烦。 周纪倘或相貌平平还好,偏周纪容貌十分清秀,当真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又有些文人骚客的气质。由这样的人物想到理应更胜一筹的周绎,武承肃只觉得连牙都发酸,不知是因心酸之故,还是当真想嚼了他们兄弟的肉。 他这才发觉自己对阳筠早非动了真情那般简单。 而阳筠如今也不同于才入宫时。 许是因为有了瑄哥儿作倚仗,许是武承肃与她同气,阳筠如今不再畏首畏尾,心思手段暴露得自然愈发多了。 怪道她当初看不上武承训,又说自己也是苦心经营之人,事实果然便是如此。 然而在江山与阳筠之间,一时三刻要武承肃选,他还真不知自己会如何抉择。 阳筠不知道那么许多,从周纪入燕,武承肃便整日相陪在外,至晚方归,直接在崇仁殿歇下,并不往后头来,阳筠也便见不到他。 想起之前武承肃心中猜忌,甚至将卫良娣之死怪在她的头上,阳筠不禁灰了心,竟不爱去寻他了。 且周纪如今就在临水,武承肃又知晓她和周绎的一些旧事,难保他心中不会又生忌讳,自己此时送上门去,想来讨不到什么好处,非但不能和解,甚至要因此愈发疏离。 阳筠思考再三,终还是决定以静制动,整日只在屋子里抄经。 前些日子刚死了个丁淼,她还遵守诺言把人好生埋了,这才几日的工夫,竟又死了个卫良娣。 现如今她要抄的经可是越来越多了。 阳筠整日在八凤殿抄经,偶尔与段良媛说话。 段良媛依旧会打听了前朝的消息告诉阳筠,而近几日都中最大的事,便是那些浩浩汤汤的使臣队伍。临水难得这般热闹,段良媛能打听的也多了些,譬如来了哪些个国主、哪些世子,都各是什么样子、怎么个性情癖好,闹出了什么笑话,或者如何清高自持。 “都说魏国世子周纪最出众,模样、人品都是一流,朝廷上不少人议论说魏国世子有‘魏晋遗风’,想来魏国国主也是不差了,必然比这个世子更得人心。”段良媛说着,莫名其妙叹了口气。 段良媛与阳筠日渐交好,说话便没那么些忌讳,连外间男子也私下议论。左右也是说正经话,又不是单夸谁家公子好看,谁家公子风流,倒也没什么说不得的。连前朝的事情二人私下也是议论,之前卫氏之事,她俩更是议论得没遮拦。 不过涉及天下大事,她二人还是议论不得。 这事太大,她俩即便敢窥探前朝,也不敢随便将魏国造反之事宣之于口。 阳筠自然知道她为何叹气,却不好说破,便装作没听到一般,轻笑一声道: “魏国国主我倒是见过的,确实十分出众,待人有礼有节,让人望之便生亲近之意,却又能时刻记着恭敬待之。” 对周道昭当初携子造反高阳一事,段良媛也略有耳闻,想起阳筱曾有心上人,段良媛直以为是那时去的两位公子其一,再想不到两国私底下还有许多往来。 如今听阳筠也夸赞周道昭,段良媛不禁愈发感慨。 想来这周道昭当真是不错的,难怪能把魏国经营得那般兴盛,行事又从来没有偏差,得了天下人敬服不说,更让武岳捏不到他半点错处,只能在临水皇宫里头干瞪眼罢了,想要借口讨伐魏国也是不能。 “这等人物自然不甘心只在池中。”段良媛微笑道,说完便端起手中茶盅,轻轻啜了一口。 阳筠只略低眉浅笑,重新又说起前头的一些公子哥儿。 “这几日太子殿下事忙,不在外头招呼了,偶尔去赴宴陪着饮一顿酒也就是了,白日里都是咱们临水的世家公子陪着呢。”段良媛笑道,“太子殿下头一位推的,可就是二王主的夫婿、宁王府那位文雅世子。” 阳筠微微一怔,寻思了片刻后点头笑道: “也是了。虽说宁王、惠王等几位王爷无论尊卑,这宁王世子却比其他世子更合适。” “正是呢!”段良媛笑道,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真要论起来,自然还是二王主尊贵,比那些个属国世子可还要强,连魏国那般大国的世子也不过勉强相当,二王主的夫婿自然不落后了。” 阳筠心里一动,抬头看了段良媛一眼。 段良媛竟毫不掩饰,试探着看着阳筠,打量阳筠神色。 阳筠抿了抿嘴,深深地看了段良媛一眼,接着低了眉眼,伸手去拿案几上的茶盅,微笑着轻声谦虚两句,说阳筱嫁过来,便是宁王府的媳妇,不敢再以王主自居,并无什么尊贵可言。 “魏国世子何等身份?莫说魏国堂堂的世子,便是魏国的几个公子,也都是千尊万贵。许是你我女子见识不多,只看前朝对魏国世子的态度可知,同样是属国世子,这身份地位也是大有不同的。” 言及此,段良媛心里也有了数。 阳筱当日看上的,果然便是周道昭之子,只不知是世子还是哪个公子。 无论是谁,按阳筠方才所说,都是魏国的宝贝,而阳筱自幼失怙,对周道昭并无太大用处,想来也是因此才迟迟没能嫁入魏国,最终被武岳算计,教武承训求了来。 那位武承训,听说开年便入了朝,虽然职位要紧,却终究没什么名头。 甚至远比不上在疆场驰骋厮杀的武承思。 段良媛心中有了数,便不再追问旧事,只与阳筠又说了会闲话,心中却暗暗替阳筱惋惜。然而时过境迁,再怎么可惜也是无益,段良媛念着阳筱,又怕她生出“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心境,与武承训过得并不和睦。 武承训近一两月确实不太痛快。 从年前要立世子的消息出来,宁王府的客便不断。往年虽也有人年节下来送礼,却没见这么些人,母家马氏那边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这会子都赶着上门来拜年,要不是宁王府建得结实、用料讲究,门槛子怕早被人踏破了。 而年后自己入朝,更有人刻意巴结。 虽是要紧的吏部司勋员外郎,不过也仅是个七品小官,怎至于令这些人如此逢迎?武承训便是再怎么年轻,也看得清其中的门道。 果然不出他所料,立世子的消息一出,他这门前愈发热闹了。请他吃酒赴宴的不计其数,武承训不胜其烦,便以司勋之职为借口搪塞,今日推了这个,明日又推那个。 日子久了,众人也看出些意思,便不再来烦他,只变着法儿找借口往宁王府送礼。 武承肃脸上愈发难看。马氏劝了几次,却毫不见效。 阳筱却似看不见一般。 ***两章放一起了***(未完待续。) 第二九八回 杯中物 武承肃把周纪丢给武承训,自己乐得眼前清净,先妥善料理了卫良娣的后事,又处置了一些宫内和朝上的事务,接着便认真研究起科举制的改革来。 武承训虽觉得这差事并不好做,却不得不接着。 陪着周纪又逛了两日后,武承训倒也渐渐发觉差事的好处来。 自从东宫世子册立,便有无数人巴结宁王府,扰得武承训出入不安,心里愈发不痛快,时常将不虞挂在脸上。 偏阳筱跟看不见一般。 阳筱整日出神,武承训既不知道她想些什么,也并不十分关心,二人就这样各过各的,面上倒一如既往地和气。 马氏旁观者清,她素日又眼明心亮,自然将二人的情形都看在眼里。阳筱是高阳王主,平日对马氏又极为恭敬孝顺,马氏不好说她什么,只能偶尔提醒武承训两句,让他莫要冷落了阳筱。 武承训听了,想起因东宫那层关系自己受到众人追捧,心中竟更加厌烦了,恨不得立刻做出什么丰功伟绩证明自家实力,不靠那些皇亲的身份,尤其不靠所谓的“裙带关系”。 然而对马氏他不敢顶撞,只能敷衍着答应,私下里依旧是从前那个样子,半点没有改变。 家中有个与她貌合神离的阳筱,又有个时常劝他的母亲,且一回家便有人来访,送些不轻不重的礼,武承训宁愿在外头逗留。 幸好有周纪在临水,让他能从家里出来躲上两天。 虽然陪着众位世子也不是什么好事,对处境尴尬的武承训来说倒也不错。何况周纪等人均有学问在胸,与众人交谈时,武承训时常觉得心情愉悦。 这一日风和日丽,最是春暖时节,武承训又在外陪着周纪等人。 此时已有不少属国世子返程回国,在都中的除周纪外只二人耳,武承训便拉了武承知、宋宗礼相陪,免得他自己支撑不来,冷了场面。 他们一行六人,个个衣冠华丽、气质绰约,如此一路说笑着往河边去,自然引得不少百姓注目。围观众人里有胆子大的,私下里低声议论哪个公子最出众,众人交头接耳,果然都说是周纪相貌最好,气度也华贵。 更有人说起前些日子许多世子去望江楼的情形,低声对身旁围过来的人道: “别说这几个人了,就是前些日子二十来个人,也数魏国世子最招人的眼了!” “呸!你是说咱们大燕国的太子殿下比不上他一个魏国世子么?”有人啐了一口,半真半假地打抱不平。 那人哪里敢说太子不好,且太子在他们心中自然是好的,便忙反口道: “我说的是许多世子!太子殿下是何等身份,本来就不该与这些个公子哥儿在一处比——太子殿下若不是最好的,哪能娶到咱们天女娘娘呢?” 众人低声议论,高声笑骂,闲聊过后也便散了。 这样的议论自然没落在武承训等人耳中,即便教他们听了去,也没人能说个“不”字。 若不是周纪看着太好,武承肃想也不至于躲开去了。 武承肃身份、经历,比这周纪都强太多,气度自然不同,而男儿终究还是重气度的。武承训几人甚至觉得周纪不像是个世子,而更应该是个闲散的公子。 众人来到河边时,不免出生感叹。 河水清可见底,河道也不宽,不过是汇入城南江中的一条小河罢了,难得的是水中并无泥沙,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水流虽不急,却因石头高地不平而发出清晰的声响,虽不是一泻千里的急流,倒更有一种开阔之意。河边建了一座六角凉亭,虽不甚精致,然而周围盛开的桃花却让人顿生雅兴。 武承训早安排了人在河边亭中摆了六张案几并毡毯、软垫等物,每张几上有六样小菜,一壶桃花酒。 那小菜十分精细,颜色也艳丽,只是看着便觉可口;桃花酒入口也有淡淡的花香,为风雅故,酒装入壶中后又特意添了新鲜的桃花花瓣,偶尔随酒倾出一两片来,让人觉得此间更加有趣了。 “世子待客有道,周纪先饮一杯,聊表谢意!”周纪说着自斟了一盅,一饮而尽。 武承训谦虚两句,同样引了一杯酒。 那边又有小厮抱来了铜壶,众人拿了没头的箭投壶,投中的自去饮一口酒,投不中的算是输了一局,饮一杯也就罢了。因此间风雅万分,桃花酒也是极风雅之物,自然没有罚酒一说,输的人便只输着就是,并不教他多饮。 因只有六人,又是在外头,众人也不便划拳吆喝,只以风雅为主,投壶之后便又行起诗令、典故令。酒过三巡,虽未大酣,几人却都有些微醺之意。 亭子周围开了许多桃花,坐在亭中如同坠入温柔乡一般,连吸进来的气都觉微甜,令人醉意更盛。 也不知是酒意使然,还是触景生情,周纪端着酒杯看了半天,心思早飘到了临水城里头。 阳筠的日子想来并不好过吧? 可谁的日子又是好过的呢? 周纪露出一抹苦笑,将酒杯端至唇边,一仰头饮下一杯酒。 “世子可是觉得无趣么?”武承训微微一笑,轻声问周纪道。 “此间有趣。”周纪轻轻一笑,夹了一口菜入口。 食不言,周纪菜已入口,武承训便不好再问他话。关于阳筱从前的事他虽然毫不知情,阳筠与魏国的曾要议婚武承训却是知道的,不止他知道,临水城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听说过此事。 燕国抢了魏国的媳妇,还能有人不知么? 也不知怎么,单看周纪忍不住出神的样子,武承训便觉得其中必然有些故事。不过他如今身份尴尬,又已经入朝,深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论如何好奇,都还是不问为妙。 何况武承训本来就不爱多嘴。 别说是这种窥探旁人私隐的下作事,便是朝廷里正经要他说话的,武承训也都三缄其口,能不掺和便不掺和。 他想要出头,却不屑下功夫在这种勾心斗角的事上。(未完待续。) 第二九九回 留恋处 近日来最大的事,莫过于科举改制之事。 连这等大事武承训都避而不谈,不提出任何意见,周纪的那些心思他又怎么会去打探。 看着眼前风度翩翩、面若冠玉的魏国世子,武承训不禁有些感慨。 听说这个世子是来做质子的,其父周道昭还曾想法设法护住他,欲以次子为遣使来临水朝贺,后因其他属国不悦,恐魏国因此得罪了人,其父才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终究还是派了世子亲自前来。 其余的世子大多都回去了,即便是席间另外两人,也早定了归程,独这个魏国世子提也不提回程之事。 倒也不是周纪不提,他昨日才提了一句,便被武岳挡了回来。武岳只说周纪精通音律,武承肃也甚好此道,二人难得碰面,或可切磋一番,对彼此都是进益。 为了让事情看着真,武岳还特意提了“焦尾琴”。 武承肃只不吭声。 焦尾琴如今在阳筠手中,即便阳筠肯借,武承肃也不愿意借出来。 他倒不是惜物之人,不过是因为心中不痛快罢了。既然送给了阳筠,自然不好让旁人再碰一下,何况是外头的男子——尤其当这个男子是魏国世子的时候,武承肃是万千不愿的。 周纪却不得不把这话接过去,即便看出武承肃面色有异,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自己此番前来临水不止为了朝贺,即便武岳不开口留他,周纪也得自己寻些借口,尽量多做盘桓。 周纪不看武承肃那张愈发黑了的脸,只赞了蔡邕一番,不止提了焦尾琴,更提了其寻回《广陵散》曲谱一事,又说凡好音律者,若能以焦尾奏《广陵》,实乃是此生之福。 武岳便说曲谱临水也有,不过并不知是真是假,且其中许多片段不全,二人正好可以研究一番。 因此,周纪便堂堂正正又留了数日,借口与武承肃研究曲谱,并请焦尾琴一观。 河边的宴饮才散,周纪便说酒醉,乘了马车回自家府邸去了。武承训几人又去饮茶听曲,晚饭后也就各自散了。 周纪回府之后,反不如在外头自在。 这府里的人都是他父亲的人,对魏国均忠心耿耿,自己此番入燕的命运并不握在武岳手中,反而在这些人手里。周纪并不知是哪一个,但他十分清楚,回头来结果自己性命之人,便在这府里众人之中。 因此,他只要看到那些人便觉得身上发冷,无论他们笑得如何可亲,说话如何客气,周纪都不会有意思亲切和轻松。 只等武岳留他不住那日,想来就是上路之时了。 正如众人所料,武岳这几日也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留人,好容易寻了焦尾琴这么个借口,却仍忍不住发愁。若只为了一张琴,并拖延不了几日,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想周纪主动提出《广陵散》失佚的曲谱来。 武岳当时心中大喜,自然顺着话说了下去,借口研究曲谱让周纪多留。 周纪不动声色,连眼皮也没抬,看不出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事情出乎意料,武岳一时着了道,待晚间无人他才回过神来。 这魏国世子竟似不愿返程一般! 想起周道昭之前一番做作,似乎极不情愿把世子送来一般,武岳顿时脊背发凉:没想到世间竟有这般狠心之人,连他武岳也多提防,竟被算计了去! 武岳忽然有些后悔留周纪,若起先便不曾留人,周纪想必早就在返魏的路上了,是生是死自然与燕国没什么牵连。可现如今人就在临水里头,又住的是自家的宅院,里里外外都是周道昭的人,要做什么手脚可是防不胜防的。 然而现今后悔也有些晚了。 这会是再不能把周纪送回去的了,只怕他一开口逐客,周纪当晚便要死在临水城中,而证据怕是要指向他武岳了。 眼下武岳竟只能硬着头皮留人,时常叫了周纪出来,寻着合适的机会将人留在外头住宿,再着手安排启程,再不教周纪回府邸去,或许有几分可行。 武岳懊悔不已。 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满脑子想着留质子在手呢? 周道昭怎会那般狠心? 崇仁殿里,武承肃也心中不安。 昨日武岳提起焦尾琴来,他心中本来十分不愿,后来周纪自己忽然提及《广陵散》,武承肃当时便觉出不对,脸色不由得更加难看。然而武岳话已出口,武承肃也不好多说,还好他脑子转德快,立即想到以此为由留着周纪,甚至把人拘在外头,不教周纪回周家府邸。 自从卫良娣投井,这几日里,武承肃只在八凤殿用了一次晚膳。 武承肃几乎****在外,确实也没空闲。且因为心中有些芥蒂,他原本想要多躲着阳筠几日,却又怕这宫里的人再胡乱猜忌,对阳筠生出不敬之意,不敢太过冷落了八凤殿。 然而一餐倒也无妨,二人各怀心事随便吃了,说说外头朝贺的情形,仍旧在各自的寝殿分开睡下。 这一日,武承肃却不得不往八凤殿去。 他要借焦尾琴,还要问阳筠讨些古琴残简,以便留住周纪在这里。 阳筠听说要借焦尾琴,便猜到多半是为了留周纪,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怎么还要借残简呢?”阳筠故作轻松,微笑着对武承肃道,“琴也就罢了,残简可是贵重。且我这里残简也太多,许多并不知是什么曲子上的,还真不好胡乱拿出来借给殿下用去。” 这话未免太过疏离。 武承肃闻言心中一酸。他咬了咬牙,将武岳意图留周纪、周纪自己也不愿走的事说了,阳筠却有些灰心,不想再与他议论前朝的事。 何况此事不在前朝,而在于天下。 尤其又是周家的公子。 看来周道昭终究还是得手了,难为周纪不反抗,竟由着周道昭摆弄,甘愿来临水送命。 周纪也意识到自己昨日话多,但他主动提出来,虽然会令武岳父子生疑,却也给自己寻了个走不得的借口,权衡之下利弊参半,对比武岳父子如今的窘境,似乎又是利大于弊了。 看着满天繁星,周纪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谁知自己为滞留找借口,是不是贪恋这人世繁华,为了多活几日呢?(未完待续。) 第三百回 前路漫 周纪站在院中,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天幕上虽有无数明星,却不足以为他指明方向。 连出路都没有,还有什么方向可言呢? 想到自己如今极力拖延,似乎不甘心就死一般,周纪不禁自嘲一笑。再拖上个十来天也就差不多了,想来武岳已经发觉不妥,不会继续留他。 其实无论武岳态度如何,是开口留人还是一早就送他走,只要他周纪进了临水城,便都是一样的结果——周纪必须被人害死在临水。即便武岳想出办法拘着周纪,令周道昭安插的人手无法接近,周纪也可以寻个机会自尽。 而人死了就是死了,无论因为什么原因,魏国世子总归是死在临水城里的。你武岳尽可以对天下人解释说周纪自尽,说燕国与此事无关,天下之人却未必会信。 周纪摇头苦笑,将视线渐渐收了回来,就落在这院中的一草一木。 春日里一切都娇嫩可爱,衬着周纪的心愈发悲凉。 父亲谋划了这么些年,魏国如今可谓是兵强马壮,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让魏国出师有名罢了。左右也是逃不过,管是尽忠还是尽孝呢?不如让人看得起些,让后人提起他时能夸上两句,不至于留下什么骂名。 周纪愈发坚定了决心,他也不继续在院中发呆,十分干脆地回房歇息去了。 八凤殿里,武承肃一脸尴尬。 他跟阳筠借古琴残简,被阳筠直接拒绝。阳筠的话听着像是玩笑一般,然而其中语气疏离,态度生硬,令武承肃十分不自在。而当他讲了如今的情形,说是为了留下周纪而找的借口,阳筠干脆不再说话了。 武承肃心中疑惑愈盛。 阳筠这般反常又是为何?是前几日自己的忌惮被她瞧出来,伤了心了,还是她也觉得周纪不该留下,却又不好直言质疑武岳的决定呢?又或者事情涉及周纪,阳筠有些心虚,为了避嫌而绝口不谈? 他小心打量了几眼,仍旧看不出阳筠想些什么。 阳筠发觉武承肃刻意打量她,以为他趁机试探自己对周纪的态度,以便看她对周绎是否有情。 如此想着,阳筠的心里便有些不痛快。然而不过一转念,她便明白是自己反常在先,武承肃留神观察或许不是试探窥测,只是单纯想知道她为何如此疏离罢了。 然而此事实在令人为难,她虽有心提醒武承肃莫要留着周纪在这里,好生把人送回魏国去,却怕武承肃从此更加忌惮她。又怕武岳父子如今还在做梦,并没看透周道昭的打算,而自己一旦开腔劝他们放了周纪,怕又要惹武承肃一顿误会。 阳筠思前想后,怎么看她都还是不开口为妙。 天下大事既然不想再议论,武承肃又正坐在这里,问她借琴借竹简,她便捡了武承肃方才的话头继续说了起来。 “太子殿下休要哄我!”阳筠轻笑着打趣道,“即便崇文馆没有,父皇那里也是拿的出的,做什么非要骗了我的去?大燕国多少宝贝,怎么就图我这里的?然而太子殿下既然特意跑这一趟,又开了尊口,那焦尾琴我也不敢不借。只是残简我是舍不得的,恕难从命相借了。” 武承肃见她避开大事不提,只捡这些琐事来说,又刻意玩笑,分明不想与他谈论利弊,心中不禁一阵难过。 不过是死了个卫良娣罢了,怎么就至于走到这一步呢? 武承肃心烦意乱,他有心将事情因果想个明白,却又无暇去细细分析,只得接过焦尾琴的话继续说着,偶尔也打趣阳筠两句,胡乱说笑一番。 阳筠心思缜密,自然比他看得明白,只因日前先伤了心,眼下又诸多顾虑,她宁愿闷着不开口,也不愿胡乱送了性命,一不留神步了钱皇后的后尘。 原以为不说破也就不至于太尴尬,二人却均没料到,正是这般遮遮掩掩的三分话,才让人日渐疏远。 望着眼前娇媚的人儿,武承肃难免动心,想要留宿八凤殿,可阳筠一脸恭敬满口客套,竟让他开不了这个口,生怕万一自己留了下来,整晚都要面对这样的尴尬。 若任性留下了,怕以后再难面对彼此罢? 武承肃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借口要看科举变法的奏本,只让丁鑫抱了焦尾琴,便又回崇仁殿去了。 这话倒也不全是假,开朝以来众人议论最多的便是这科举变法改革之事。 燕国科举设进士、九经、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等科,进士科以外的各科,常合称“诸科”。考试分为州试、省试、殿试三级,殿试中榜的为进士。 这些无从改起,也不需改,大臣提议更改的,是科举考试的内容。 科举考试的形式以帖书和墨义为主,基本都是死记硬背的内容,而每级考试均考诗赋,殿试尤甚——燕国科举到了殿试一节,只试诗赋,偶尔会有皇帝心血来潮,要求另加一篇论,然而论文也都以对仗工整、内容空洞的骈文居多,且大半诗词文章都是歌功颂德。 凡科举中榜者,并不需吏部考核品行,直接便被授予官职。因此大燕国朝臣虽多,却有三成是王侯公卿之子,三成是世家望族之后,三成是新入仕的那些文采风流、背诵功夫极佳的文士,独余下的那一成才是开科取士“意外”取到的治世之才。 虽说王侯公卿之子、世家望族之后里也有像样的人才,然燕国如今枯朽不堪,这样的人才竟是少数,多半世家子侄还是如杜势、仇灏一般,整日忙的都是人情往来。 那三成新入仕的出身虽然较低,却凭着吟诗作赋的本事得人高看一眼,扶摇直上,即便不能位列一流权贵,至少也能混得风生水起,与上下一气。 偏就这一成的人才,既有经世治国的学问和能力,有没个像样的出身,多半又自命清高,并不将那些高粱纨绔放在眼里,往往被有背景靠山的名门之后排挤,基本得不到朝廷重用。 没有合适的官职,满腔抱负无法施展,这些人多半郁郁不得志,有的干脆辞官还乡,永不入仕,有的便剑走偏锋,做了谗臣或酷吏。 比如远遁的鲍启勋。(未完待续。) 第三零一回 分明语 鲍启勋一家子走得彻底,没人知晓他们去了何处。 然而鲍启勋不过是个落跑的大学士,许是不看好燕国的前途,走了也便走了,即便他投了魏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因此武岳派人查了两月仍查不出,便把这事搁下,久了也便忘了。 如今又提起科举改制,武岳才有些恍惚,想起当初时常陪自己说话的那个人。 或许鲍启勋从来都是心中不平罢?却不知如他那般不平之人还有多少。 此番科举改制也不是寒门学子提出的,还是由几个有些本事的贵族之后联名上奏,请旨变法改革。 奏疏中不仅提出殿试考策论一节,更主张废除各级考试中诗赋的部分,提高明经的分量,避免官场中人只好诗词,一开始便养成浮夸不切实际的陋习。 当初写奏疏时,还有人提出不少名妓也精通诗词,说“天下妓|女多半都会作诗,其中更有佼佼之人,若只需诗赋出众便可为官,乐籍中人岂不比我等还配入朝出仕么”。 这话一出,立时引起多少议论,有人骂说话之人言语轻浮不敬,有人说这话虽然粗糙,却字字在理。 武岳听了难免动气,将说这话的人叫过来痛骂了一番,然而他内心深处却也觉得此乃积弊,须得尽快破除才是。 事与愿违,武岳极力要破除积弊,科举改制之事仍久久不能议定。 在殿试加策一篇还罢了,废除诗赋却引起巨大争议。 其时世人皆好诗文,于吟诗填词一节更能显示出一人的文采学识来,若把这一项忽然从科举中剔除,许多人还是不能接受。且有人寒窗十载,花了多少工夫在这些诗词上,如今忽然说不考,让人哪里受得了呢? 有人便又提出异议,说用人之道在于知人、识人,加策加论都还罢了,诗赋却不必省去。又说自前朝至今,许多名仕良相都是因诗赋出众而被擢拔入仕,对社稷立下多少功劳,并无负于天下及百姓。 武岳心中虽觉诗赋无用,却也不能自己直接定了,少不得还是要众人在朝上争辩议论一番,得出个定论来再行改革。 彼时周纪正在临水,听说此事之后还与武承训议论一番。 “依我说,两边倒都有些道理,只是并不冲突,诗赋之试可以保留,另在殿试加一策论不就妥了么?轻易便能两全,何必如此争辩不休?”周纪笑得不以为然。 武承训并不爱接这话。 他是个吏部司勋,又不是考功、司封,更不是侍郎、尚书,凭科举如何改制,与他也没什么关联。若说裁撤勋爵或许还用他出力,这科举改革,便是闹上了天他也不想理会。 可不理会是不理会,心中是否明白则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他涉世不深,对朝廷这些制度也不是十分通晓,但科举只重诗赋确实不妥。书中道理颇多,便是每场考试都加一论一策,也未为不可,至于诗赋之类,确实也看得出学问本事,不过诗赋好的人品未必好就是了,还不如试论一篇,好歹能看出些端倪。 周纪的话看似说得明白,实际让人瞧他不起。 从来改制都是牵一发动全身之事,多少人如今身居高位,又或者受人敬仰,凭着的就是吟诗作赋的好本事,若真要讲经世治国,他们未必能派的上什么用场。 这会子忽然说要改革,将诗赋取消,又或者殿试上不考诗赋,只靠策论,他们虽不必回去重考,也未必有人会知道他们与策论上不通,对他们却始终是个打击。 毕竟,改了的便是无用的,这个道理谁都能懂。若不再试较诗赋,他们的地位也就大不如前,再不像现在这般趾高气昂了。 见武承训只笑不说,周纪心中便有了些猜测。 经过这几日接触,周纪对武承训也算有些粗浅了解。武承训这人饱读诗书,有一肚子学问在腹中,偏他不能参加科举应试,又经由武承肃安排入仕,直接进了吏部做司勋。 如此一来,武承训虽有发挥之地,却没人看得见他的真本事,甚至不会有人管他是否下过苦功夫,只需要知道他是东宫的裙带头官即可。 听说廉王府还有一个武承思,征战厮杀得来了累累的军功,更是死死压着武承训不能抬头。 这样的武承训,难免日渐焦躁偏激,心气时常不得顺畅。 想起当初在高阳时阳筱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周纪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替武承训叹息。想必这宁王世子回到府里,只会愈发烦闷了罢?这世子倒也可怜,只是心思难免偏激,若真教他居于要位,给了他大权,恐怕是个酷吏,并不能为百姓谋福。 武承训虽不想接这话,却不好冷着周纪,只推说自己不懂科举之事,胡乱搪塞了过去。 周纪也不追着这话问,说起自己明日要与武承肃弹琴的事,问武承训是否会同往。 “我于音律上可谓是一窍不通。”武承训一脸惭愧,轻轻一笑,道,“太子殿下琴艺精湛,而世子之技也远近闻名,陛下又有此雅兴,嘱二位切磋商研,如我这等俗人去了只是扫兴,就不参与了罢?” “世子未免过谦了!”周纪笑道。 说完,他又劝了武承训两句,奈何武承训执意推辞,只得揭过这话,说起旁的来。 “若说琴艺、音律,我不过是于演奏上较为熟练罢了,说不上什么好来。”周纪嘴角略上扬,微微有些出神,道,“魏国也有不少出名的乐师,我也听过一二,竟都不及少时听的一曲。” “哦?不知是哪位圣手,听世子如此说,此人竟似不在魏国。”武承训随口问道。 周纪惊觉失言,忙干笑两声,想把这话岔开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生出一个主意,竟把原本要吞回去的话又说了出来。 “说来也巧,这人现今也在这临水城中,想必世子也曾见过数次。”周纪微微一笑道,“彼时年幼,并没许多忌讳,如今那人身份贵重,虽想再听一曲,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的了。” 武承训闻言大惊。 这魏国世子究竟想做什么?(未完待续。) 第三零二回 非常事 听了周纪的话,武承训大吃一惊。 他惊讶的倒不是阳筠抚琴的本事,实在是周纪言语之间态度暧昧难辨,让人轻易便看出周纪对阳筠存了非分之念。偏身边此时有这么些人,周纪这般不忌讳,实在大大出乎武承训意料。 这魏国世子处境如此尴尬,却不想着如何低调行事,少惹麻烦上身,竟忽然提起太子妃来,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周纪说他曾见过那人时,武承训便猜到他指的是阳筠,后来周纪又说那人身份贵重,想到太子曾将焦尾琴赠与太子妃,武承训便愈发确定,周纪所说之人定是阳筠无疑。 若搁在从前,或许只是少男初开情窦,并碍不着什么,可如今阳筠已是大燕国的太子妃,周纪还一脸神往地回忆旧事,更明言想再听阳筠抚琴,如此行径不说是大逆,至少也是值得杀头的罪。 何况武承肃那般护着阳筠。 若教武承肃知道了,周纪哪还有好果子吃? 武承训觉得难以理解,便不由地深思。岂料不想还罢,越想竟越觉心惊,他隐约察觉了其中的奥秘,却因事关重大,不敢再想下去。 因猜到其中一些奥妙,武承训便急着把周纪甩开。 这烫手的山芋偏被他接了,也不知会不会立时砸在自己手里。 好在陪过了今日也就罢了,明日起太子会亲自来陪着这位魏国世子,到时即便世子暴毙,也与他武承训没任何关联。 只需打起小心熬过这一日。 再看周纪时,武承训之前的想法全都变了,分明仍是玉树临风的一个翩翩公子,却让人生出很多说不清的念头来。 方才那番话本是周纪故意说的,且并不单为了说给武承训,这会子他俩身边还有旁人,凭谁听去了都行,即使是个路人。他要的不过是有人传出话去,说魏国世子不安分,心里惦记着少时有一面之缘的太子妃娘娘。 周纪面色并未或变,心里却愈发苦了。 武承训提心吊胆地过了这一天,回到府中时便有些出神。宁王夫妇见状不禁有些担忧,开口询问他发生了何事,武承训却不敢说出来。 这事无异于天机,若泄露了,难保不会有报应在自己身上。 谁知道魏国那边是怎么个盘算,皇帝陛下又打的什么主意?万一是自己多心多思,魏国并没这般打算呢?又或者陛下已有应对之策,双方不过熬着比耐心,倘若自己胡乱说话坏了事,武岳未必能饶过他。 届时再由阳筱出面央求东宫,太子作保不予追究,传了出去,这辈子都要抬不起头来。 武承训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狠了心,劝自己说一切听天由命便罢了,他只当不知就是。 第二日,武承肃散了朝便请周纪进东宫去,二人在崇明殿里头切磋琴艺,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阳筠听说这事,只问太子殿下琴艺如何。来报信的内侍并不懂琴,胡乱夸了武承肃一番,却也不好贬低周纪,顺带着也赞了两句。阳筠只是笑笑,教人赏了一把钱,把那小内侍打发了。 既然武承肃能得赐焦尾琴,想来还是不错的。 只不知自己是否有机会听上一曲。 是日亥时,武承肃才露出倦意,他借口天色过晚,并不放周纪回去,破例将人留在了崇明殿。 如此一连三日,东宫女眷听说这事无不诧异,却连私下议论也不敢,接连几天除了往阳筠这里问安之外,连出门一步也不肯,并严命本宫宫人不得越过八凤殿,只许在后头走动。这三四日里,各宫各殿恨不得整日锁着自家的门,连前头的事也不敢打听。 阳筠心里空空的,每日除了受着众人问安,便只在屋子里抄经。 几日里,周纪多次请求回周府歇息,均被武承肃拒绝。 武承肃兴致勃勃,抓着周纪切磋琴艺,并整日高谈阔论,也不拘说的是什么,直从音律说到经史典籍。到了第五日上,武承肃再无借口,只得放人回去。 魏国世子留宿东宫,这事惊动了多少人。然而外头的人也如东宫里的一样,并不敢公开议论此事,连私底下也都十分忌讳。 众人各有想法,然而无论怎么看待这事,都不能明说。 周纪宿在东宫,无非是几种情形。 其一,太子与魏国世子果然精通音律,二人一见如故,引为知音,以至于太子殿下不顾仪制,破例留了外男在宫里。这话说得好听了,是当世一段佳话,难听了,则是武承肃玩物丧志,自然说不得。 其二,太子殿下故意留人,其实是替陛下开口,留了魏国世子作为质子。这话大逆不道,也说不得。 其三,太子殿下与魏国世子皆为断袖…… 种种理由,只因此举不合规矩,又似乎有无数内情在其中,竟没人敢稍加议论。 从周纪第一天留宿东宫起,便引得众人诸般猜测。按说周纪出了东宫,大家理应心安才是,然而就这几日里头便有新的消息传出,教人听了更加心惊。 周纪多年思恋阳筠之事终究还是被人传了出去。 武承训倒想得好,从头至尾一字未提,偏旁边听热闹的闲人把话说了出去。 自周纪入燕起,他惹了多少人艳羡,便惹了多少人嫉妒怨恨。那些世家公子忽然被人完完全全比了下去,心中都是老大的不乐意,早就盼着周纪出些世故,郕国公之子宋宗礼就是其中一个。 燕国与魏国的剑拔弩张百姓虽看不真切,在朝的许多人却都看在眼里,王公贵族人尽皆知,其子侄也都有耳闻,不过有人信、有人不信,或有人亲燕、有人敬魏罢了。 周纪说话时,宋宗礼就在旁边。 听了周纪那番惋惜的话,宋宗礼心里便是一动,却假装当它是个笑话一般,若无其事地讲给了时常在一处的那些膏粱纨绔。不过几日间,临水城内略有些门道之人便都知晓了,连官妓场子里也人尽皆知。所不同的是世家子弟多半嘲讽周纪,而乐籍中人均叹他风流痴情。 周府里的人听说之后,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未完待续。) 第三零三回 祸出口 周纪留宿东宫之事本就让人侧目,忽然又传出他思恋阳筠多年之事,令人闻言愈发困惑。 即便再愚钝的人,此时也生出畏惧之心,生怕一不小心酿出什么大祸,均将嘴巴管得严严的,连父子、兄弟之间对这事也避而不谈。原本几个刻意散播之人也被父兄训斥了一顿,从此规规矩矩,并不敢继续散播这事。 周纪终于出了东宫,才刚回府,便听下人来报此事。 他只轻笑了一声,一言不发便回了自己屋中。 武氏父子不知还会不会想出什么主意留他,若一直如此盛情款待,周纪怕自己真的会动心,为保性命甘心留在这里,把雪耻、刮目之类的壮志抛到脑后。 不过片刻,他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前被人瞧不起才至于有今日,若生了畏惧退缩之心,岂不更让人瞧他不起么? 左右也没出路,还是死得重于泰山好些。 他虽想得好,事情却总不遂人愿。 周纪出了东宫,却没能立即离开临水。翌日他本欲上殿请辞,不想武岳以殿试在即、难得一见为由,留他在临水再多呆数日。 “殿试放榜的热闹可是难得一见的,镐城路途遥远,世子前来一趟十分不易,不如留下看看热闹,之后再告辞不迟。”武岳微笑道,“甲科进士也都是难得的人才,各个好学问,又写得一手好诗赋,或许来日有个文豪大家便出在这一科。” 周纪笑容十分勉强,不情不愿地应了。 武承肃看在眼里,心中便有些不踏实,觉得不如立即送了周纪回去,留在这里似乎更不安全。待散朝后,武承肃进宫拜见武岳,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武岳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多留周纪两日,过几日朝野均知晓此事,说他故意留人做质子,他便光明正大收监周纪做个质子,倒比放回去得好。 “我一番盘算,以为留着世子在咱们手里,周道昭便会忌惮,哪料到他那般狠心,连长子性命也不顾念,竟把好好个儿子遣来送死。”武岳冷笑了一声,“倒是我小瞧了他了!不想他为了成就大业,竟使得出这般手段!” “周道昭经营多年,临水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是为他所用,咱们虽能拘着世子,要保他性命周全却是不易。”武承肃劝道,“父皇请三思!儿臣以为早日送世子返程才更稳妥。” 武岳呵呵一笑,摆手道: “如你所说,即便那世子返程,途中生死也是难料,莫不如就拘在宫里,还能放心一些。 “且世子在临水,周道昭不敢不顾念——即便他心中全不顾忌世子安危,总要顾及百姓议论,势必不肯妄动。如此一来,咱们便又处于上风了。 “至于那个世子,好吃好喝供着他便是,凭他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咱们也都留着他。即便哪一日人死了,咱们也说是活着,谁还能拿咱们怎样呢?” 武承肃还要再劝,奈何此事已入瓶颈,无论如何都是为难,只得将劝告的话又咽了回去。 从世子入燕起,魏国便占了上风,没事先料到周道昭的心狠手辣,是燕国判断有误,这点武岳父子心知肚明。既然武岳有了主意,武承肃又没更好的办法,只能由着武岳处置。 段良媛听说前朝如此这般,转而告诉阳筠。 阳筠听得明白,心中也有了计较。 如今燕国的境地真是两难,放人回去也不是,留在临水又无法安稳。武岳此举怕是要长留周纪了,恐怕周纪一旦入宫,从此无论生死,就只能在宫里头“长命百岁”了。 然而此举不过缓和一时,并不能从根源上解燕国之难,而魏国若借此时机拖延一阵,或许更兴盛也未必。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是不敢再议论天下大事了。 许是自欺欺人,许是认真觉得自己无甚本事,想到武岳如此决断,武承肃又显然没有拦阻,或许这便是最好的法子也说不定。如此想着,阳筠更打定主意缄口。 没几日便是殿试,殿试后三日便放榜。 柳克明果然中了三史的头名,然而三史毕竟不同于进士,并不值得人羡慕。有人便替柳克明惋惜,说他若参加进士科,怎么也是个乙科进士,前途自不可限量。 “怎么偏想不通,非要考三史呢?”不少人如此问道。 柳克明只笑不答,直到后来吏部派官,他如愿做了史官,才在望江楼摆了一桌,宴请与他有些往来的一众贵公子。 武承训这次难得与席。 他本也不大情愿,好在柳克明不是中了进士,武承思也还在外征战并未回都中,他自己现今也有官职在身,又不好推辞柳克明邀约,武承训这才勉为其难,答应出来喝这一顿酒。 周纪因滞留时日渐久,如今在临水又是贵客,自然也要请他。 因有个魏国世子在,席间说话便不太自在,许多慷慨之言不能出口,确实少了些意思。然而从来“祸从口出”,心里话不出口也更安稳,倒免得惹出祸患来。 周纪却像不知此理一般,喝醉了酒,又提起东宫那张焦尾琴。 众人想起前些日子家里父兄的告诫之言,便不接他这话。 杜势却毫不忌讳,似乎不知轻重,非但将周纪的话接了过来,更提起焦尾琴早赠予太子妃一事,并调笑道: “并非我有意折辱,依我看来,世子你琴艺虽佳,太子殿下也精于此道,太子妃殿下却极可能更擅抚琴。否则这焦尾琴怎会就赠了太子妃殿下呢?” 与席众人听了不禁咋舌,不少人心中便生惧意。 众人正在心中暗自悔怕,周纪竟又开口,接着杜势的话道: “正是。说来太子妃殿下的琴艺,当真罕有人相匹。当初我听娘娘弹琴时不过十二三岁,这些年过去了,想必娘娘的琴艺也更精妙了。” 这话一出,众人巴不得立即遁走,竟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有心把话题岔开,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柳克明倒还好,并未因他俩胡言乱语而动容,只像听闲话一般静静听着。 武承训却有些不虞。(未完待续。) 第三零四回 如云散 武承训听他们又说起阳筠,心里边有些不痛快,脸上也露出三分不虞神色。他生怕有人将话扯到他的头上,提起他家里那位高阳王主,累他又被人轻视一番。 然而却是他多虑了,众人此时自顾不暇,生怕被火烧了身,对东宫避之唯恐不及,并没人想继续议论下去。 见众人都不说话,周纪忽然哈哈一笑,意味深长道: “罢了!‘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终究是人面桃花,过往烟云!” 他这一番宽慰并没让人觉得有些许好受,反而更加窘迫。 杜势却像还要说话,又略张了口,仇灏早防着他煽风点火,忙抢在前头“哈哈”一笑,只说东宫里的宝贝未免太多,一张焦尾琴而已,未必便是最好的一件。 宋宗礼等人会意,忙接过这话来说了下去,似乎真有心打听东宫里头那些珍宝一般。 周纪目的已经达成,自然不会继续方才那些无礼的言语,只一面自斟自饮,一面听大伙儿议论各家各府的稀世珍宝来。 话题已过,杜势自然不好重提,免得被人瞧出端倪,便也跟着议论起各家的宝贝,说到兴起之时,连自家有些什么也都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全不顾众人已经侧目。 好好的一场庆功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搅和了,柳克明满腹豪情壮志没能出口,其余众人则心神不宁,接下来数日都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生怕临水城里出什么大事连累了自家。 然而几日之内都还算安稳,只听说魏国世子在朝上当众请辞返程,武岳十分不情愿地准了。 三月廿一日,有大小流星数千并行西坠,夜中而起,至晓方止。 三月廿二日一早,周府大门紧闭。 往周府送菜的菜农觉得异样,却没敢趴在门上偷瞧,就在后门上站了半晌。无奈久等还没人开门,菜农也不好多耽搁,磨磨蹭蹭就要走。 才刚走到正街上,想把今日的菜就近卖了,迎面遇上给周纪送帖子的。 送帖子那人被唤作陈四,是南康郡主家里的仆人,奉了杜势之命来请周纪赴宴,说是要给周纪践行。 陈四并不认得那个菜农,而菜农又是从后巷绕出来的,本来不至于碰头,可巧菜农惦记着自己一车菜的钱,不舍得就走,这才瞥见了陈四往正门上走。 菜农心说他叫不开门,这人拿着帖子,穿着打扮也颇贵气,一看就是哪府上有头有脸的仆从,忙将车往稍远处墙根下一停,跟着凑到了门口处。 “贵人好!请贵人的安!”菜农堆起一脸笑。 陈四跟惯了杜势,自然也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见凑过来的是个菜农,便有些不爱搭理。 “嗯?”陈四斜着眼打量了菜农一眼,用鼻子哼哼了一声。 “敢问贵人,可是要往周府里送帖子么?”对陈四的态度,菜农不以为忤,继续憨笑道。 “你是何人?所为何事?”陈四说着,又扬了扬下巴。 菜农见问,心里便有些欢喜,忙笑道: “回贵人的话,小的是西郭的菜农,大伙儿都叫我宝山,这周府的时新菜蔬,都是小的每日送过来的。今日小的也按时来了,没想到等了半个多时辰,又叫了半晌的门,只是没人来应。” 陈四这才正眼打量了宝山一眼,心说怪道你从后头绕过来,原来是往后门上送菜去了。 待回过头再要叫门时,陈四忽然觉出不对劲来。现下已经辰初,这周府的大门怎还是紧闭呢?听那送菜的说,他在后头叫门都没人理,别是府里出了什么事罢? 只刚这般想,陈四便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偌大一个周府,原本就有二三十仆役,加上周纪此番从镐城带来的,府内现住着足有五六十人不止,其中不乏有功夫在身的护卫,便是来了歹人,也不至于全没声息就这么死了。 想起前几日在外头听人议论的那些话,这魏国世子口无遮拦,显然是把太子殿下得罪了,许是酒醒了趁机要跑也未必。 陈四不过跟着主子进出,会看些眉高眼低罢了,内里的弯弯绕绕及天下纷争的大事却是一窍也不通,难免想的有些简单。见送菜的宝山仍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陈四心里虽不大踏实,脸上却不露怯,不想被这个送菜的瞧轻了。 “许是近几日忙着启程返魏之事,夜里收拾到太晚,早上起晚了也未必。”陈四不以为然道,“多等会子也就是了。再不我来叫这正门给你看,过会儿也就有人来应门了。” 宝山闻言笑逐颜开,以为一车的菜终于有了着落,忙点头哈腰,满心盼望地等着陈四叫门。 陈四的手才抬起来,忽然发现宝山还在一旁,他便不立即叫门,而是先斜着眼看着宝山。 宝山见他手已抬起,却迟迟不落在门环上,心里正觉得奇怪,无意瞥见陈四斜眼看他。宝山登时会意,忙嘿嘿一笑,远远地贴着墙边站了。 陈四这才又挽了袖子,清一清嗓子,一边不紧不慢地敲门,一边朗声道: “南康郡主府公子请魏国世子一叙!” 里头并没人应。 陈四又叫了几声,不知里头没人应门,连外头路上走着的百姓都忍不住看过来。 百姓看的倒不是叫门的陈四,这场景虽不常见,然而富贵人家这般不讲究,天已大亮还不开府门的,这确是头一遭。 人群里有识得宝山的,便也凑过来打听是为何事,另有些好事之徒,最是闲得发慌,见此间似乎有热闹可瞧,也都跟着往这边凑,支着耳朵听宝山说话。 宝山见有人理他,便说自己如何早起,如何辛辛苦苦拉了一车菜过来,如何叫门而无人应,如何碰上了这位“贵人”,而“贵人”叫门竟也叫不开。 也不知谁忽然问了一句: “你们就没趴门缝上悄悄?这都多早晚了,哪有没起的道理!” 宝山自然不敢,陈四也怕人议论,不肯做这事。那些好事的也不敢在正门口鬼鬼祟祟,怕热闹没看成还惹了一身骚,便悄悄往侧门、后门上去,趴在门缝子上偷偷往里瞧。 东边角门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杀人啦!”(未完待续。) 第三零五回 六十九 东边角门上的一声吆喝,把正门处的人都喊了过去。 后门及西边门相隔有段距离,没能听得真切,并没立即赶过来,还有些人正趴在门上往里瞧。 然而不过片刻,这事便传遍了整条街,陆陆续续有更多人涌了过来,说不清是为了看热闹,还是当真关心这里头的事情。 之前还趴在门缝上偷看的人听说里头死人了,起初只是一怔,不一会儿回过神来时,都知道周府今日不开门实在诡异,想必阖府上下都死绝了。这样的想法一生,哪还有人敢继续偷看。 巡防的官兵也很快得到这个消息,过来问东问西,却不敢立即破门而入,只趴在门上往里瞧。 其他门上并看不出什么,独东角门能看到一双人脚,并一地鲜血。 又等了片刻,不知来了什么高官,却也只敢站在门前发呆。见街上里里外外围着许多人,那人脸上有些不好看,更多的却是无奈,他时不时皱眉,显见着是为这事头疼。 过了快一个时辰,有黄门捧了圣旨过来,命令高升叫门,再不应便破门而入。 自然没有人应门。 于是一众官兵硬是砸开了周府的大门,从正门鱼贯进去。另有许多官兵在门外把手,把周府团团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陈四和宝山则被扣留在旁,似乎有人要问他们话。 官兵才刚进去,便有一个从里头跑了出来,片刻后带了个仵作模样的人进了周府。 周围的议论愈发激烈。 很显然,周府真的死人了,而没人出来开门、应门,想必是满府都死绝了。 这可是在临水城里,天子脚下,被灭门的又是魏国周氏的府邸。众人交头接耳,纷纷猜测里头的情形,有些见过周纪出入的人便在心里嘀咕,那般好模样的魏国世子,可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也死在里头才好。 周纪就是死在了里头。 不止周纪,周府上下一共六十九口,一个也没剩下。 除了周纪是中毒身亡,其余人身上均系被刀剑所伤,伤口深浅不一,位置也不尽相同,或一刀毙命,或有数处刀伤,显然是被许多好手一夜之间屠杀了的。 这样天大的消息自然锁不住,陈四与宝山被叫进院里问话,才刚见到血迹,还没看清满地死尸,宝山脚下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陈四也有些站立不住,最要命的是血腥气让他直作呕,偏有几个当官模样的逮着他俩问话,让他们想跑也是不敢。 待看院中横着的十来具尸体时,他俩再也忍不住了,宝山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陈四也“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早上还贪嘴,吃了两口香油拌的豆腐,这会子才知道后悔,不该吃那些香油的东西才是。 那几个官员问了半天,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且陈四又是南康郡主府上的家丁,不好扣在这里太久,便打发了他俩回去。 “你俩可先回去,但近几日不许外出,不许走远,待哪天查出了什么来,或者有什么要问你二人的,还要随时拘了你们过来。到时若是找不见人,你们的下场可不会比这好。” 俩人忙战战兢兢地应了。他俩虽没经历过这等事,却也听过不少类似的事情,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哪敢往远了跑。别说要找他俩问话,便是不找他们,他们也不敢此时出门。 有官兵上前,把他俩连推带拉地送出了周府大门。 刚出门时,二人对望一眼,见对方脸色早已惨白。此时哪里还有什么“贵人”?人命在这会儿,怕是比颗菜还要贱三分。 因尸体太多,仵作来不及细细检验,只验了个大概便写了报告,由传旨的黄门内侍送了回去。其余人则留在这里,令加派了一个仵作过来,众人一同在这修罗地狱一般的地方呆了整整一日。 且说内侍将验尸的结果呈报武岳,武岳只瞥了一眼,便冷冷地哼了一声,让人都退下去,独留了魏世杰在侧。 “我倒真小瞧他了!”武岳恨恨道。 魏世杰轻叹了一口。 这句话武岳已经说了好几日了,从周纪提起《广陵散》残谱、主动要留在临水那一日起,武岳便总要说这句话。今日一早听说临水周府上下死绝了,武岳便把这话又说了有七八遍。 的确,哪能想到有人这般狠心,连自己儿子的命都搭上呢? 早上听人来报时,武岳本还想瞒着城中百姓,后听说百姓早围在那里,又有人亲眼见着尸体,这才有些动摇。 魏世杰怕他一意孤行,反而坏了事,惹人怀疑,便进言“光明而正大”,不赞同武岳封锁消息,劝他摆出一个坦荡荡的态度来,派人手去查清此事。 其实无论查的结果是什么,都是难以服众,只是如今泰然处之,比畏畏缩缩、遮遮掩掩要好一些。 武岳别无他法,只得应了,这才派人传旨破门,又派了京兆衙门并刑部尚书一同往周府去。 他原以为周道昭只牺牲一个周纪罢了,没想到那厮这般狠辣的手段,竟豁出去六七十口人的性命,弄出这么个泼天大案来。 “南康郡主家的小子也是添乱!做什么非要给那个周纪践行?一大早就派人去送什么帖子!”武岳高声骂道,“送行,送行,这回可好,直接把人送走了!” “陛下息怒!”魏世杰轻声劝道,“那老狐狸就是为了让陛下气急,指望着临水自乱阵脚。事到如今,陛下不如将太子殿下召来,父子二人商议着,或许能有些对策也未必。” 武岳咬牙切齿了好半天,又是冷笑又是骂人,许久后才终于松口,道: “将太子召来罢!” 话才说完,武岳便重重叹了口气。 魏世杰答应着出门去,临出门前,他往武岳这里瞥了一眼。 就这么一早上的工夫,武岳竟似又老了十岁,连之前的气概也不剩几分了。 武承肃早散了朝回东宫,正在前头与人议事,才说要如何送周纪出去才妥当,宫里便有人来传旨,急召他入宫。 圣旨来得这般紧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众臣胡乱猜疑,武承肃心中却是一跳。 还没等他更衣出门,便有内侍来报,说昨日夜里周府惨遭屠杀。(未完待续。) 第三零六回 风满楼 武承肃还未更衣,便听说周纪被毒杀的消息。 他早猜测会有今日,只是苦于没有太好的借口留住周纪罢了,因此宫门上的内侍特意来报,武承肃只略怔了一怔,便吩咐人继续更衣。 看来父皇找他应该也是为的此事。 这个周道昭当真好手段! 从周纪进入临水城起,燕国就处于被动,无论他们是将周纪团团围住,看着他不教他死了,还是朝见之后便催着周纪立时返程,周道昭那边定都有准备。无论如何周纪都是死定了的。 武承肃不敢耽搁,更衣毕便往宫里去,留下一众属臣低声议论。 真的打起来,燕国虽是兵强马壮,又有无数良将可以上阵御敌,民心却不如魏国的稳。 午后武承肃回到东宫,见众人还没散了,知道他们必然关切外头的情况和燕国的对策,特意在这里等消息。 “众位大人都用了午膳不曾?”武承肃问华青道。 “回太子殿下,奴婢方才问过,众位大人都没心思用膳,推说不饿。”华青低声道。 武承肃犹豫了片刻,忽然道: “罢了!” 华青闻言,知道这是不在崇政殿赐饭之意,便不再多嘴,只应了一声“是”,便远远地站开了去。 丁鑫依旧站在武承肃身旁,并不需要避讳什么,连武承肃出入皇宫里也是他陪着的,这会子自然也听得,不需要刻意回避。眼瞧着众位大人是白在这里等了一早上,丁鑫忍不住暗暗叹息。 见众朝臣满眼期待,指望着他说些什么话来,武承肃心里虽在苦笑,嘴上却不得不答道: “事情是谁做下的,又是为何做下,大家心里都明白,朝廷上也有不少人清楚究竟,所无奈者,唯有百姓。可这天下,比的就是百姓归心。 “如今若将实情说出去,百姓定不会信,若找个借口搪塞,胡乱栽赃到旁人身上,也实在是说不通——六十九口人命不是小事,附近的百姓没听着喊声,早起便听说死了一宅子的人,凭谁也做不来这等大事。 “除非是父皇才有这等实力,能在临水城里做下这等屠戮灭门的惨案。 “脏水一早就泼过来了,大燕国虽然没接,可躲闪不及,总归是沾上了身。这会子才说是人泼脏水,势必没人肯信,天下人的议论非但不会休止,反而会变本加厉。 “事到如今,只能光明正大地去查一查了。父皇与我商议了许久,竟没有个好办法,只能查,一直查,一丝一毫也不遮掩,让众人看看。 “所谓‘集众思,广忠益’,至于暗里如何辟谣,说些什么对燕国有利,还要众位一同想想了。” 众属臣闻言无不应从,只是这辟谣的话要由谁说、说几分,却必须要慢慢计议。 武承肃也不多留众人,打发他们各自回府歇息。 “且都回去罢!在这里也是无用。这事又急不得,明日再一同议论议论也不迟。” 众人不敢违拗,拜辞了武承肃便都散了。 原以为事情虽然棘手,却也不过如此,哪想到当天下午便有谣言散播出去。 说起来倒也不算是谣言,不过是说魏国世子年少时路过高阳国,曾随父到高阳做客,盘桓了数日。这数日里无意见着了高阳王主,魏国世子立即属意,不料其祖母另外给其定了亲事,这才没能与高阳联姻。然而魏国世子自此时常思念高阳王主,钦仰之情日盛,以至于到如今还不肯或忘。 而那高阳王主不是别人,正是被众人奉为“天女”的大燕国太子妃阳筠。 “前几日魏国世子与人喝酒时还说漏了嘴,这事临水的贵公子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不少人这样悄悄议论。 于是便有许多人多心,想着这会子周纪还惦记着阳筠,甚至酒后说了出来,必然惹恼了太子武承肃。想到武承肃为人甚贤,众人便又想,许是武岳知晓此事,觉得伤了皇家的脸面,容不下那个周纪也未必。 一旦联想,势必无止无休。 周府灭门本就蹊跷,那么些个精壮护卫竟连喊叫都无便直接死了,放眼天下,能在临水城里做这种事的也只有武岳了。可武岳这会子一本正经地查,虽没查出个结果来,总算有个态度在,让人不好太过怀疑他。 百姓们猜来猜去,虽没有个定论,心中却有了偏倚。 当天晚上,武承肃便听说有这般传闻。 此前他并没听说周纪思恋阳筠,然而事已至此,无论武承肃是否听过什么,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爱慕太子妃的那个魏国世子已经死了。 且不早不晚,偏在其启程返燕之前,恰恰死在了临水。 陪葬的,还有周府上下六十几口人。 所有人都是被砍杀的,却没有打斗的痕迹,仵作验尸后轻易便知道真相,乃是那十余个精壮护卫将人都杀了,接着便又互相杀害,或自尽身亡。眼瞧着都是周府里头自己做的手脚,说出去却没一个人相信。 京兆府将事情很快查明,也不敢再装糊涂,如实将周府里的情形报了上去。武岳虽猜到必是如此,当京兆府尹来面圣陈述时,他却还是忍不住动怒。 武岳只恨自己早没看透周道昭,不知道他竟是这么狠心无情的东西,事发还不到三日,武岳便气得病倒了。 这一病可是不轻,半月后还不见气色,直接下诏教太子监国,从此武岳几乎再不临朝。 段良媛之父段盛槐正是京兆府尹,管的就是临水及郊县的治安、刑狱,当天正是他先派了人去周府,又让人把整个儿宅子团团围住,仵作也是他的手下,验尸的结果也是他呈报的。 可是查来查去,却没什么意义。 真相不能昭示天下,因为没几个人会信,反而会给周道昭机会再狠狠咬燕国一口。 段盛槐将事情查明后便想要往段良媛这里递消息,还没等他将消息递进来,便听说了关于周纪倾慕阳筠的话。当时他便觉得不妙,果不其然,还没等上一昼夜,这事便扯上了武承肃。 好在武承肃素来口碑不错,没人怀疑他会心狠手辣,不过矛头因此便倒向了武岳。 (未完待续。) 第三零七回 计诛心 燕国的江山,似乎正在风雨之中飘摇。 被百姓猜疑的皇帝一病不起,众人爱戴、口碑甚佳的太子监国,竟将燕国的朝廷稳住了好些。 然而眼下的平静,竟让人不由得想起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毕竟,魏国那边应该还没得到世子横死的消息,平静似乎只能是暂时的。 阳筠当天便听说周府死了人。 听说满宅子里六十九口人一个都不剩,珠儿、坠儿几个也都十分震惊,只轻轻“啊”了一声,便没人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待回过神来后,钏儿轻声劝阳筠,道: “娘娘切莫太过忧心,当心损了身子,这会子还是春季,咳疾还是会犯的。” 阳筠只是苦笑,却不答话。 珠儿心中也想过,这真相自然不能说与天下人,怕反倒惹人猜疑。然而见阳筠意志消沉,珠儿忍不住也劝道: “娘娘且不必忧心,京兆府向来办事公允,若他们查明了,昭告天下,真相自然就会大白了。别的不说,满府上六七十口人一声也不吭就死了,别说是皇帝陛下做不来,便是妖魔鬼怪也难为啊!百姓们过两日也便琢磨过来了,届时咱们散出些消息,也就慢慢可以扭转了。” 阳筠抬眼看了看珠儿,又看了看屋里其他几人,忽然摇着头轻轻一笑,轻叹道: “这事情显然是盖不住的,因此京兆衙门才会大大咧咧,并不有丝毫遮掩。真相如此明显,奈何只在明眼人眼里才真切,该糊涂的还是糊涂。若暗地里透出消息去,虽会有人动摇,却容易教更多人生疑。” 话说到这里,阳筠猛地一顿。 几个侍女看着,情知她又想到了什么要紧事,便都静静站在那里等阳筠回神,并无一人插言多嘴。 阳筠寻思了片刻,忽然冷冷一笑。 “事到如今才真是骑虎难下,且有理也是说不清的,不查人家要说你心虚,查了又查不出什么结果来,怕还有人说是做戏。这会子再冒出消息说是周府里自己人杀自己人,有几个会信呢?” 珠儿几人面露疑惑。 这话阳筠才刚说过,虽不完全一样,大致意思却是不差的——怎么娘娘呆了半晌,竟想的还是这档子事? 正困惑不解时,阳筠那边又道: “这道理如今谁都懂,魏国既然下了这么大一盘棋,自然也料到有这一步。只怕没几日便有人到处嚷嚷魏国国主教人杀了自己儿子,又把府里上下全部灭口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然而眼下事情虽然急迫,她们却没半点主意,更怕说多了令阳筠心烦,因此一个个地都恨不得当哑巴。是日晚,无论是内室值夜的还是宿在自己房里的,没一个人睡得安稳,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事,只不知如何给主子分忧。 第二日并没什么新鲜消息,直到第三日上,阳筠才从段良媛口里知道外头关于周纪与她的传言。 段良媛说这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后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红着脸把话说完。 阳筠也不答话。 她早料到周道昭设计让她嫁入临水不是白费的工夫,只怕那周道昭早就盘算着她可派上的用场,今日这两句传言还不是大事,日后威胁周绎才是正经。 阳筠轻蔑一笑。牺牲了长子的一条性命,换来一个揭竿而起的借口,这笔买卖里周道昭究竟是赔还是赚,当真不好说。凭她对周绎的了解,其定不会由着周道昭摆弄,将这么些人都算计进去,真有那一日,周道昭也算是搬石砸脚了。 段良媛见阳筠一脸愠色,偏还在冷笑,心里便有些不踏实。她试探着劝了阳筠两句,说抬头那些浑话只不必理会,左右也是说周纪心思不纯,并不是说她阳筠行为不端的。 阳筠忍不住又是一笑。 没说她不端并不是放过了她,只是这会子还不能说。 这般看来,周绎竟还念着当年的话,也不知他将沈氏青英置于何处。 想到这里,阳筠再也笑不出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因是女流,她便无法呼风唤雨,明知周道昭用心险恶,竟不能出面拦阻,更不能谋划全局、运筹帷幄。 只因她是女流,连自己的婚事也无法争取,好容易安心跟着武承肃,想着左不过是死生相随,却又因“牝鸡司晨”的天象而被武承肃忌惮,以至于现在一句话也不爱说,一件事也不爱议论,见到他便觉得心寒。 一切只因她是女流之辈。 阳筠细想了想,似乎她也认定自己是个女子,不能那般刚强,对前朝之事更不能干预太多。若从最初便放开了手,虽然未必胜得过周道昭,却也不至于被人算计,落得如此被动的境地,整日过得这般憋屈。 见阳筠脸色阴晴不定,段良媛心中不安,憋了半晌才鼓足勇气劝了一句。 阳筠这才真正回过神来。 “这两日里散的竟是这个?”阳筠笑得不以为意,“我竟小瞧了他们,不料他们这般沉得住气。不过话说回来,这才几日,不过先动摇人心罢了,好听的话都在后头呢!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好手段!” 段良媛略有些不解,阳筠却笑着卖关子,说“过两日便可知晓”,接着只与段良媛聊几个孩子,再不提外头那些力所不能及之事。 待段良媛走后,阳筠独自进了书房,并不教人侍候。 她原想着抄经,奈何心总是静不下来。 方才与段良媛闲话时,她脸上一直挂着笑,这会独自呆着才觉出不痛快——不知何时,竟连脸上的肉都僵了,隐隐有些酸痛。 许是笑得太过用力之故罢! 能笑便笑,谁知道还有几日可活。 周道昭好手段,能令周纪甘心就死,又牺牲了六十八人给儿子陪葬,倒也算对得起周纪了。而这会子他不玩破釜沉舟,反而先说周纪当年访高阳之事,明着看是打击了武承肃,让百姓对太子心存怀疑,暗地里却是威胁周绎,更为以后毁掉她这个“天女”做了铺垫。 阳筠一边研墨,一边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手腕都有些酸了,她才停了下来。 她铺了纸,提了笔,却迟迟落不下笔去。 犹豫了半晌,阳筠终于落笔,写下了十四个端端正正的颜体楷书: “横心只因伤心故,他日诛心更心寒”。(未完待续。) 第三零八回 心不死 阳筠忍不住感叹周道昭好手段。 待写完了那十四个字,她才觉得胸口顺畅一些,虽然眼前还是瞧不见出路,但总比连看也看不清要好很多。 周道昭必定早就知道临水的事了,如今按兵不动,不过只是做做样子,给那些看不透之人看的。想来魏国近来无事,总要等上十几二十日才会有动静,武岳与武承肃却不能当做没事一般,最近怕是要劳心了。 可惜事到如今,一切都如阳筠最初所料,从前她就不知这局如何去破,这会子真的事发了,自然也是两手一摊,全然帮不上半点忙。 又过了两三日,段良媛又来八凤殿。 果然便如阳筠说的那般,外头开始有风言风语,说周纪之死是周道昭故意做下的。 段良媛说这话时连叹气也无,阳筠留神打量了半天,竟不知她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且不说宫里众人如何忐忑不安,如今只说阳氏一族其余众人。 如今先说阳筱。 阳筱当日就听说周府六十九口被灭门一事,她虽立即猜着是周道昭所为,却没阳筠看得那般远,以为魏国不过是要一个造反的理由罢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又过了数日,于东宫不利的消息渐渐散出来了,阳筱这才反应过来,待听说周道昭弑杀亲子的传言,阳筱愈发觉得不寒而栗。 就是这么一个人,内里这么深的一户人家,她当初竟还想着嫁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里,阳筱心神不宁,情绪也极不安定。 她一会儿替阳筠担忧,想着周道昭步步为营,以后怕对阳筠更加不利,若像前朝贵妃那般被冠上了“祸国殃民”的罪名被逼着吊死,实在是太过冤枉。 然而没担忧太久,阳筱便略觉安稳。周道昭如今对阳筠手下留情,想来是顾忌周绎之故,既如此,即便燕国国破,阳筠也未必就要殉国,或许还有生路也未可知。 才刚这样想,阳筱便又皱着眉摇头。阳筠若是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偏生了瑄哥儿,瑄哥儿更被立为世子。而魏国显然不会轻易放过武承肃与武存瑄,这二人难逃一死,阳筠想也难以独活。 阳筱整日想着这些,便不大理会武承训,她竟没发觉,武承训的心情比从前反而略好了一些。 在武承训看来,魏国未必敢揭竿而起,即便起兵造反,大燕国也有能力平定,左不过多用些时日罢了。又或者战事激烈,他便能有机会上阵杀敌也未必,哪怕做个不起眼的军头,也比在吏部做个文职强些。 且眼下外头都在传阳筠旧事,东宫已成了个天大的忌讳,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那么些人嘲讽他,说他靠着东宫的关系谋了官职了。 没人当着他的面提东宫,这才是最让武承训惬意的一件事。 见武承训心情不错,马氏便装作无意套了他两句,不问她还不知道,这一问才发觉,从不知何时起,当初那个虽有些偏执却还算良善的儿子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马氏不禁暗暗反省,觉得是自己教子无方才至有今日,而武承训成婚之后她几乎撒手不管,偶尔规劝也不在立命齐家之上,实在是太过疏忽了。 宁王不知他们肚子里这些弯弯绕绕,他虽有些憨直,于这些事却看得清楚,且宁王早就看周道昭不顺眼,防着魏国足有二十余年。在听说了外间这些事后,宁王并没细想便知都是周道昭捣鬼。 可惜燕国漏算了周道昭那颗狠心,以至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宁王虽一直好武,这会儿想着或许就要兴兵打仗,他却没武承训那般跃跃欲试、兴致勃勃,反而整日唉声叹气,倒像天要塌下来一般,连吃个饭都不能痛快。 马氏见了愈发自责。 她细想了想,觉得武承训如今必然急功近利,坐等着领兵出征的好时机,便时常苦劝两句。 武承训嘴上虽然应了,心里却有几分委屈,觉得连马氏都不支持他,实在是没什么趣味。 马氏见他眉角一动,便将武承训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暗道这般规劝竟还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少不得要来个“围魏救赵”“欲擒故纵”之计。她先是感慨宁王身体大不如前,却恐怕要上阵杀敌,又说若武承训早日学好了兵书,也可为宁王分忧解难。 “也免得你父亲整日在家中唉声叹气,却什么也做不了,虽想要为大燕国出力,却只能干着急。”马氏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半晌后忽然又道,“你衙门上的事可忙么?” 马氏才说话时,武承训心中便是一动,这会子听她这般问,武承训自然乖乖答了。 “前些日子倒还忙着,议论科举改制时虽不需我去参与,整日人来人往却是不断。”武承训小心道,“现下发生了这般大事,旁的事自然都搁下了,也便不忙了。” 马氏闻言低头,思忖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武承训,正色道: “你父亲想是不好出征了的,咱们家又不能不出力,万一圣上无人可用,好歹也要对陛下尽一份忠心,对祖宗尽孝、保住大燕江山的。 “眼下我也是没旁的法子了,你素日又惦记着出征,今后便再多读读兵法罢!兵法读熟了,有了本事了,也好完成夙愿。 “说是替父出征也罢,说是为国尽忠也好,总不能在这临水城里头混日子,让外头的人瞧不起。你把兵书读好了,兵法练熟了,会用了再出去。别让旁人提起咱们宁国府时,说你父亲后继无人才是。” 武承训心中一动。 他对马氏从没丝毫怀疑,而马氏所言又在情在理,武承训欣然应下,一再保证自己会好好学习。马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半天,之后才点了点头,开口让武承训先回去。 “这话不必对人提起。你父亲并不服气,若知晓此事想是会拦着你,非要自己出去。且这话教旁人知道更是不好,没的说天下乱了,咱们反倒积极了的。”马氏一边说,一边留神打量武承训。 武承训似乎没听出马氏话里有话,实际是用这话来点他,他只听见马氏说“不足为人道”,便忙不迭的点头,满口答应着。 马氏微微一笑,心却更沉了。(未完待续。) 第三零九回 苦谋生 见武承训兴致勃勃,马氏心里愈发沉重。 也罢了!读了再多兵法也是无用,武承训不过想得太美,真要出去势必会吃亏。 而临时抱佛脚学那些兵法更是胡闹,且不说用兵如神的多半靠天分,即便武承训有些个天分,没有场上厮杀的经验,毕竟也是空谈,有承思在外头撑着,没人会派他出兵的。 只盼他越学越多,越能意识到自身不足,趁早死了这条心。 宁王府里是这么个光景,高阳那边却又是不同。 自从阳曦自刎,阳楌便独力担起高阳一国的重任。虽早有大巫遗训,言高阳气数已尽,阳楌却不肯信。 许是他心中信了,却执意要与天意一斗。 又或者说,阳楌心中记挂的太多,一家、一国放不下的人,虽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强撑着,盼着能给众人谋条出路。 至少是条生路。 阳筠产子,高阳国按例送了厚礼过去,却没个要紧的人亲往临水。 阳楌倒不记恨阳筠,他虽有些怨阳筱,却也觉得阳筱可怜。换做是槿儿,只怕做得更加过分罢?筱儿毕竟不是刻意逼死父亲,只是想追母亲之责,无意带累父亲丢了性命。 之所以没亲自往临水去,一来是多少有些想要避开阳筱之意,二来是阳楌与阳曦、阳槿等人一样,对燕、魏两国之争仍存观望,且心中难免往魏国那边偏。 四月初,阳楌便听到了临水周氏宅院被屠杀殆尽的消息。 隔日,阳楌大致有了主意,便召集长老并众臣商议,说若果然打起来便如此这般,众长老此前便听闻大巫当年扶乩之事,心说一切听天由命罢了,对阳楌所言虽不明言支持,却一丝反对的意思也无。而众臣多半也与阳楌所想一致,吵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最终定下了,待燕、魏两国交战,高阳立刻有所行动。 四月中,临水那边人心愈发不稳,关于“魏国国主毒杀亲子”的消息早闹了个满城风雨,然而没几日便有不一样的话出来,说这消息太过无稽,多半是燕国皇帝为了推卸责任才故意散播出来的。 武岳听了恨得不行,偏自己卧病,什么事也做不了,不过听了这话病得愈发重了倒是真的。 武承肃心中早乱。事到如今,把阳筠推出去或许还有些用处,只需要随便编造个谎言散播出去,说世子痴情一片服毒自尽,而燕国随便哪个为了保太子妃声誉迫不得已杀人灭口,这才有周府上下灭门一事。 只是一旦如此,阳筠怕就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且眼下虽然能够略稳一稳民心,待他日两国交战之时,燕国连“天女”也没有,恐怕愈发要落了下风。 阳筠也想到了这一步,难免心神不宁。 担心了足足十数日,阳筠才觉出不对来——原来不知何时起,她对武承肃竟这般不信任。许是卫氏之事教她看得明了,又许是卫良娣之死让她对武承肃生了误会,阳筠想不明白,也懒怠去想了。 事到如今不如想想瑄哥儿的出路和这八凤殿一众奴婢的去处。 趁着这会儿要散出去也好,只是外头也未必稳当,自己这里又离不开人,实在是左右为难。 珠儿几个察觉阳筠面色有异,几人私下里讨论一番,也不知怎么竟将阳筠的心思猜出大半,众人约着一同请命,说无论死生总归要跟着阳筠。 阳筠听了,却愈发不落忍了。 夏荷并没跟着众人过来,连一向木讷不言的金花都来表了忠心,夏荷却趁众人不备落后了一步,没能跟着进门。 珠儿几个一进殿便发现少了个夏荷,她们心里虽然生气,然而生死大事当前,夏荷心生畏惧,众人却也无法责怪于她。 阳筠自然也看出来少了个人,过了没几日,她便赏了夏荷八十两银子并四样金银首饰,放了她出宫回老家去了。自此夏荷是生是死,阳筠几人竟再不知晓,可见人聚时容易,散了再寻却是难了。 武承肃听说阳筠放了个侍女出去,愈发觉得崇仁殿里太过凄凉。是夜,他并没事先知会,直接去了八凤殿里头,携着阳筠的手安稳睡了一夜。 这一夜当真好睡,连个梦都没做,醒来心里也是暖暖融融的,惬意得很。 可惜没能暖上几日,魏国那边就闹起来了。 周道昭做了好大一场戏。 他并没立即起兵造反,反而哭天哭地,接着就病倒了,病中不断念着周纪名字,据说不过数日人便瘦了两圈。 魏国百姓听说这事时,周道昭已“病了”三五日,人也已经瘦完了那两圈。 闻听自己国家的世子在燕都临水里死得不明不白,哪有百姓能轻易忍着?平日里说话没人听的便是他们,这会子嚷嚷得最响的也是他们,也不知哪个又提起了当初武岳“大赦”闹得魏国鸡犬不宁之事,众人愈发义愤填膺,魏国境内可谓是民议沸腾、怨气冲天了。 没几日,魏国周遭的国家百姓也都知道了这事,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觉得魏国的遭遇竟像加在自身一般。 那些国主多半心如明镜,自然知道这是周道昭素日苦心经营的结果,见民心归向已定,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并不限制百姓议论。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由西向东、由远及近,终于在燕国境内掀起轩然大波。 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土匪,忽然提出武岳“无道”“不义”“横征”“黩武”“残虐”“杀忠”“荒淫”七项无道之罪,扬言讨伐。这股土匪势力太小,轻易便被地方军压下。 却不料彼虽伏,此却又起。 不过二月时间里,燕国境内起义军不下二十余股,虽没有大势力,多不过十数日便可被镇压、剿灭,但这些闹匪的地方多半是平日治安不好,养着贪官酷吏之地。偏那些土匪闹起来后,对当地百姓是十分地好,更将平日里欺压百姓、鱼肉乡民的富户、恶霸一一擒杀。两相比较之下,百姓自然觉得土匪要比官兵好。 天下已然大乱。 大燕国的民心,自此是彻底散了。(未完待续。) 第三一零回 背所向 燕国地域广博,原本令大燕国历代帝王十分引以为傲,然而眼下四处兴起了起义军,才让人明白这地方大了未必就是好事。 天下有多大,便有多重的担子砸下来。说起来有帝王扛着这万里江山,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哉?何况那理应扛着江山、顶着天的顺帝武岳早就卧病多日。 对外头这些事武岳虽听得明白,然而除了头疼他再无旁的想法,只得耐着性子养精神,急着早日临朝理政,或可挽救局势。 临水朝堂上更是人心惶惶。 众臣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哪日大燕国倾覆,自己也会落个身首异处,又或者断了这一世的荣华富贵。人人自危之际,难免就要胡思乱想,因此上朝时便有人主张打压,有人主张安抚,为如何平乱而争吵不休。 众人各有各的道理,却没一个能提出个像样的主意来,武承肃听着也徒增烦恼。 他心中其实主张积极备战,想要广征兵将、储备粮草,却被一众老臣反对着不得不作罢。那些老臣多半是说武承肃此举容易落人口实,万一传出去会被百姓诟病,说他本就有意征伐、不顾民间疾苦,届时魏国即便不打着为世子讨公道的旗号,只说是不愿坐以待毙便算是出师有名,于燕国更不利。 也有性子直一些的,直言武承肃此举会惹人非议,令天下人以为太子与皇帝一样好战,“穷兵黩武”的名声传开了,只怕会有更多人造反。 还有几个不知是真傻还是假痴,竟说周道昭未必就有不臣之心。更提出周道昭深明大义,想必会相信世子并非燕国所害,乃是小人有意嫁祸。 武承肃闻听此言,不免生了一肚子闷气。 如今他才知道,武岳那个位置并不好坐。 好容易回到东宫,武承肃自然躲着众女眷不见,唯独想去个八凤殿,却又怕太过偏心惹人议论,更有些说不清的不自在,竟也只是偶尔过去罢了,多半还是自己睡在崇仁殿里。 议论他本是不怕的,怕的是外忧就在眼前,内患也未平定,还要分心费神去灭后院的火。 更怕有一日这后院的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因内患不断,武承思竟彻底不回临水了。 起初的数处反叛都不成什么气候,轻易便被地方军剿灭了,不过二月光景,有三两处反叛渐渐势大,地方军非但没能攻破,甚至出现了不少倒戈投降的。武承思自然不能不理,竟累月在外头东征西讨,平了这处又去那处,所幸他用兵如神,总能平了叛乱。 到了炎炎六月,人心愈发浮躁。 除了大燕国直辖的数十座城池并相近的属国里头还算安稳,各属国里多半都有叛乱发生。 起初各属国还尽心竭力去镇压反叛,待反叛愈多、渐成大势之后,各国便隐隐收了手,并不尽力压制****,只默默观望起来。武岳为人暴戾,对属国诸多弹压,众人心中早有不快。而直到现在,魏国那边也没个动静,更让众人不安。 除了最初关于周道昭病倒的消息之外,魏国竟再没什么新鲜动作。 各国国主虽没亲历过天下动荡,却也都有些见识,心中更是分明。 眼瞅着这事是周道昭精心布置,而燕国起初便处于被动,如今自然愈发束手束脚,说是投鼠忌器倒也适合。而武岳民心早失,这些年虽有些回转,却未必比得过一直苦心经营的周道昭。 要说兵力、财力,自然是燕国占了上风,但要论智谋、手段,魏国那只老狐狸却死死压着燕国一朝堂的人。 更何况老狐狸连自己长子都豁得出去,两相比较之下,孰胜孰负还真就不好说。 众国主如此一想,自然便会收手,只袖起两手隔岸观火。 眼瞧着局势对燕国十分不利,武承肃愈发心急,每日除了大事还是大事,不说焦头烂额也差不多。 阳筠将武承肃的辛苦看在眼里,却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她实在不想步了钱皇后的后尘。钱皇后擅权太过,引得武岳侧目不说,更致使独子武承肃与其反目,而武承肃之前又露出防范阳筠之意,阳筠又没有一大家子的人需要看顾,对这些事便就敬而远之了。 况且武承肃也没问过她的意见。 依着阳筠之见,无论燕国这会如何,魏国都势必会打过来,不过是早晚罢了。与其这般畏畏缩缩,不如积极备战,魏国这般拖拖拉拉,许是趁机准备也未必。 凭天下人怎么议论,以后每一步行得小心谨慎也就罢了。 武承肃也这般想,却被一众老臣掣肘。 这天下说是他武家的,其实是武家与众世家的,不过武家势大、一枝独秀罢了,没事的时候出出头、管东管西,出了事了才明白,事情并不是他独断专行就可以的。 又几日,有两个属国也反了。 属国反叛与各地的匪患不同,并不是直接与官兵作对,只是告示天下说不再归顺燕国就罢了。这两个属国规制不大,不过二三城罢了,却都是近年被武岳收服的,根基不深、民心不稳,自国主到平民,本就都存了复国之念,趁此良机要反也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武岳闻言一阵咳嗽,虽没咳出血来,可才刚见好的身体毕竟又坏了。他一叠声地让人去围剿平乱,灭了这两个弹丸之地,武承思自然又要奔赴过去。 至九月初,两个属国相继被灭。 原本观望的众属国愈发不敢轻举妄动,只耐心看这天下形势,等着魏国那边的动静。 魏国却迟迟没有动静,传出来的是周道昭身体“时好时坏”的消息。 诸位国主难免要在心里揣测。 有人根本不信周道昭会因此生病——那魏国世子分明是他周道昭谋划着送到黄泉路上的,哪会为这事生病呢?即便周道昭真的病了,也不过是一月间的事罢了,断不会一病就是数月。 然而有人不买账,自然有人乐得相信周道昭。 虽都按兵不动,只在一旁观望,然而众属国里人心背向,自此也便有了些微分辨。 外头都觉得闹的时候,阳筠反倒觉得静了。 ***** 谢谢宫主小七的和氏璧,周末补更、加更。(未完待续。) 第三一一回 洞于先 与其说是心静,不如说是心死。 她虽不想参与前朝之事,也不自信能提出什么要紧的意见,更不敢保证可以平定天下,然而当武承肃真的不来问她时,阳筠却禁不住伤感。 钱皇后眼界不大,多半还是在这大燕国内折腾,对天下的形势虽有些判断,却未必说得出什么来。 虽然卫氏倒台,当初的一切水落石出,但钱氏做下的事毕竟都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无论起初的原因是什么,恶果却已显现。无论武岳还是武承肃,对钱皇后之前的过错没人能视而不见,就那么和她重归于好。 后族指望不上,便只能看朝堂。 前朝众臣却只会吵嚷,虽有诸如柳正一般有胆有识之人支持东宫,却始终拗不过掌握氏族门阀的老臣们。老臣一旦开口,其余人大多就要附和。 那些人也不知都是什么心思,是真的怕事还是心存侥幸。想来身家性命与富贵荣华相比之下,多半人还是要惜命的,因此主战的人必然只是少数——甚至可能有人已被魏国收买也不一定。 阳筠听着段良媛送来的消息,竟说不出一个字来,默了半晌竟轻笑出声。 “娘娘也真是心宽,竟还笑得出来。”段良媛叹了口气道。 阳筠知她没有数落埋怨的意思,便也不以为忤,只又笑了片刻,才跟着轻叹,道: “如今还不教人笑么?再不笑,只怕就没日子好笑了。” 段良媛闻言心惊,忙将跟着的芙蕖、水华遣了出去。阳筠见状,也遣了珠儿、坠儿等人。 室内独她两个,段良媛才又开口,低声劝道: “娘娘心里如何想的,妾身大抵也是知道的,只是这话无论当着谁也不能说,否则传出去就是大罪。娘娘即便再怎么灰心,也不好轻忽了自己性命,便是不为旁的,总要为世子着想。” 阳筠并不应她,连点头也不点一下,沉思了几息工夫,阳筠忽然抬头问段良媛她心中如何想,一边问时,一边还定定地往段良媛眼中看去。 段良媛眉头一皱,咬着牙半晌不说话。 阳筠也蹙了眉,嘴唇翕动似乎要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燕国输在民心,而魏国专强于此。燕国虽然强大,魏国根底如何却无人知晓。且魏国事到如今还是不声不响,定是背地里憋着什么招数,又或者等待时机也未必。一旦教他们等到了良机,怕就要动摇燕国根本了。 想到这里,阳筠不禁又觉得可笑。 当初不过是个“天裂”,就非要扯到她的头上,三月里流星如雨没人议论。司天监也是糊弄,只说了句“不祥”便罢,究竟如何“不祥”、可否破解,却是只字不提的。 二人各想各的心事,愈发觉得心里沉重,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却也不愿就这么分别。 里头正沉默着,外头忽然有了声音。阳筠扬声问是何事,珠儿掀了帘子进来,说是姚良媛来了,听说段良媛在里头便告辞了,并没送什么礼,也没留下什么话。 “又带着琰哥儿来的?”阳筠脸色一凝。 珠儿点了点头,见阳筠再无吩咐便又躬身退了出去。 段良媛便觉奇怪。早就听说姚良媛三天两头地往八凤殿跑,并不知是为何事,非要赶在天下大乱来献殷勤,这会子听阳筠一问更觉稀奇,这姚良媛竟是带着儿子来的。便是为了以后打好根基,想等着瑄哥儿登基之后好生待琰哥儿,也不必急在眼下吧? 见段良媛抿嘴皱眉,阳筠料她也有疑惑,便开口问道: “可是觉得奇怪?” 段良媛点头道: “断没有这么早就来讨好的道理。可平日瞧着她也没安坏心,应当不会伺机害人。只是这般殷勤,又是为了哪般呢?” “我也不知她为哪般。不瞒你说,当初筱儿未嫁时,她也刻意讨好过。”阳筠缓缓摇头,道,“我瞧着她也不是要害我,每日过来也不过说两句闲话,并没见她如何谄媚,竟有些看不透了。” 说着,阳筠将当初阳筱返回高阳之前姚良媛所赠厚礼细细说了,又将姚良媛几次来访的时机、送了玉璜之事都说给段良媛。 段良媛听了自然愈发觉得古怪,琢磨了良久才又说话。 “依妾身看,宫里头既然看不出个究竟,不如从宫外头查查。”段良媛眼珠微动,认真对阳筠道,“她父亲是大将军,许是早有意愿解甲归田,不愿搅到眼前大事里也未可知。” 阳筠抿嘴沉思,忽然正色道: “若果真如此,她当初送匕首可就大有深意了!” 见阳筠说得严肃,段良媛才惊觉不对——若阳筱初入临水时姚良媛便为今日做了打算,那么这天下大事她姚氏父女看得还真够清楚的!既然心中早知魏国不妥,身为从三品镇远将军,女儿又是太子良媛,为何竟无动于衷,连递个折子谏言也无? 段良媛也不拖沓,只说了句“妾身这就请家父去查”,便要起身告辞。 阳筠也站起身来要送,段良媛自然推辞,才走出两步她又蓦地站住脚,回头劝阳筠道: “才刚那样的话,娘娘千万不可再对人说,哪怕半点意思也不露才好。” 阳筠心中感念,虽还是灰心失望,然面对段良媛一片好心,她嘴上也不好太过坚持,否则倒像是不通情理一般。且方才她确实是一时口快说错了话,即便没有段良媛苦口相劝,阳筠以后也会十分小心收敛。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不过跟你说话一时没留神罢了。” 听见阳筠这般说,段良媛心里一暖,欣喜过后却不知为何,竟更加伤感起来。 待段良媛走后,阳筠也踱步出来。她说要送段良媛乃是出自真心,无奈受身份所制,并不能任性而为。 及出了门,阳筠四下里望了望。 果然已是秋天,入眼是一片连着一片的萧瑟,叶子凋零了不说,即便头上又明晃晃的日头照着,身上也还是觉得阵阵发凉。 段良媛那里还没查出个消息,不过五七日里,魏国那边便有探子的消息传来,说周道昭身子“恢复”,又开始议事理事了。(未完待续。) 第三一二回 哀满腹 周道昭确实病了。 周纪刚出镐城那日,沈夫人便得了场重病,好容易沈夫人恢复康健,神色却总是郁郁。周绎等人每每见了都跟着忧心,却更不敢提周纪之事,只能整日在沈羽面前奉承,言谈之间十分忌讳。 沈夫人心知肚明,她虽有意接受周纪送死一事,奈何总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沈羽心中时常会想,是否自己也有错处,譬如没能教导好周纪,又或者太过顺从周道昭了。 然而无论她心里如何苦闷,这些问题终究无解。 周纪毕竟已经往临水去了。 就这般神思恍惚、茶饭无味,不过两月的工夫里,原本神采奕奕、风姿绰约的沈夫人忽然老了十岁一般,头上虽不见银丝,颜色却大不如前了。 周道昭早做了打算,本就是他故意将周纪遣去燕国送命的,待周纪离魏那一日,他比沈夫人自然强上好些,并未因此事而忽然病倒。然而真到了动手那一日,终周道昭也还是有些不忍,及见了沈夫人那般颜色,他竟也难免恍惚。 周纪的死讯不过数日便传到魏国,周道昭难免心痛,却因要做足了戏而不得不隐忍,强压住这事,对任何人都不提及。 沈夫人对周道昭自然了解,见他偶尔失神,心道左不过就是这几日。想到今后沈氏一族的出路,沈夫人犹豫数日,终于忍不住开口试探。 “青英入门三年无出,我寻思着给陈理纳妾。”沈夫人却不提周纪之事,只拿青英无所出一事说辞,“现下已不比从前,陈理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了。” 沈夫人的话虽遮遮掩掩,意思却极其明白。 因有周纪之事在前,沈羽又说了这么一番话,周道昭听了便禁不住心虚。他略定了心,仍旧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你且做主就是”,心中却有些怕沈夫人再说话。 沈羽偏不遂他的意,到底还是继续说道: “按说我如今应当将心思放在陈理身上,只是青英毕竟是我母家难得的好女儿,性子又绵和,待陈理又真心,我也是在舍不得她。不如让她大大方方地接受陈理纳妾,也免得落人口实,惹人笑话,连带着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要被议论。” 周道昭几乎就要忍不住,脸色隐约有些难看。 沈夫人却不依不饶一般,又道: “青英若有福气,以后自己也有了孩子倒好;若是个没福的,合该她命里无子也就罢了,即便她孤单一辈子,不将庶出的孩子养在她名下,按说也是无妨——你看绰儿对我如何便可知,并非要自己养的孩子才会孝顺。所虑者,不过是世子之位与了哪个罢了。然而眼下不及议论这些,总忙过了这阵子,有孩子长成了再说也不迟。” 听沈夫人道破他有意害青英时,周道昭的心绪已有些乱了,待听她就那么直接提起“世子之位”时,周道昭更加心绪不宁。 一直以来,送周纪去死之事本是夫妻两个心照不宣的,周道昭更将质子的用处和此举的道理讲得明明白白,沈夫人显然也是知情,可今日她连青英之事都提了出来,分明就是疑心他日后得势会对沈氏下手。 早知道沈夫人聪慧,哪料到她这般有胆量,竟借机和自己挑明一切。 然而这会儿周道昭并不敢与沈夫人开诚布公地议论自己的打算,连摊了手中底牌与沈氏讲条件也不能:一是因为他羽翼未丰,尚需借用沈氏在魏国上下的良好人缘和雄厚势力;二是怕万一闹开了连累了自己的名声,造|反未成却先为人诟病,出师未捷便注定了败局。 第三,则是因为周绎。 自周纪走后,周绎、周绰两个愈发疏远他,但二人对沈氏的孝顺却比从前尤甚。眼下魏国正要靠着周绎那样的人来支撑,是以周道昭不动阳筠,不动沈氏,就怕祸起萧墙。 再者说,周纪已死,这事他瞒了所有人,这会子正心虚得紧,实在也没那个脸再去算计枕边人。 “你且做主便是了,与青英商议妥当,选定了好人家的姑娘就好。”周道昭语气淡淡的,似乎生怕旁人听出他有什么情绪一般。 沈夫人心中感叹,脸上也透出一两分落寞神色。 周道昭刚要出言安慰,却见沈羽苦笑着摇头,带着婢女自去出门寻青英去了。 沈青英正在房里给周纪做鞋,听说沈夫人来了,她忙丢下手中活计,急急起身走到门外迎接。果然,才刚出了房门,便看见沈夫人已站在了门前廊上。 “母亲怎么亲自过来了?”沈青英先行了礼,后伸了双手去扶沈夫人,柔声道,“这几日雨水多,地上湿滑,母亲跌了脚可怎么好?有事叫人传唤一声就是,青英还有不去的道理么?” 沈羽原有些失神,并不想开口说话,可看到院子里许多婢女奴才站着,若这会子不开口,倒像是不给青英脸。无奈之下,沈夫人只好强露出个微笑道:“病了太久,不出来走动,今日难得雨停了,出来走走、透透气。”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沈青英听了便觉不对,想到沈夫人面色不佳,以为沈夫人是因为周纪之事伤心,青英便也不好顺着往下说,只笑着迎了沈夫人进去歇息。 “这一路走来也是乏累,母亲且进里头歇息,坐着喝杯茶、用些点心罢!” “好。”沈夫人应得有气无力。 青英不敢再开口,扬声吩咐人去备茶点,自己搀扶着沈夫人往里头走。 沈夫人也不好进内室去,便在厅中上位的胡凳上坐了,命青英在自己下首的椅子上坐着说话。 二人闲聊了没一会儿,便有婢女端上新茶和点心来。沈青英又起身,接过婢女端来的茶水亲手奉给沈夫人,又取了新帕子包了一块点心,也恭恭敬敬地递到了沈夫人面前。 茶水沈夫人接了,刚啜了两口,还没完全静下心来,青英便又奉了点心。 沈夫人原没什么胃口,自然也不想吃这点心,便也不伸手去接。(未完待续。) 第三一三回 终身误 沈夫人不伸手去接点心,只微笑着对青英道: “你且坐着说话罢!我又不饿,又不馋,只在你这里喝杯茶就是,点心就不用了。” 青英也不硬让她,恭声道“是”,便将点心又放在匣子里,只把才刚用过的帕子递给身旁婢女,吩咐她们下去。 “点心留在这里,你们下去就是。” 众人恭敬应了,躬身退了出去,青英这才转过脸来,看着沈夫人甜甜一笑。 沈夫人暗暗点头,心道青英果然愈发好了。然而一想到她腹中总没个动静,沈夫人又忍不住皱眉,转而想起并非周绎不懂事,实在是轻重利弊难以权衡,竟只有这样才最稳妥,以至于耽误了青英。 说到底,竟还是一人作孽。 也不知自己将来又会如何收场。 因心中苦闷难耐,室内又再无旁人,沈夫人那一声叹气忽然就出了口。 青英心中一紧,以为沈夫人果真为了周纪之事烦闷,却因忌讳而不敢直言提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劝慰,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沈夫人将青英的窘态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心中一轻,忍不住笑着轻叹道: “才刚还觉得你像个样子了,这会子看你,竟还是个小孩子!” 沈青英闻言抿嘴一笑,低头颔首,眉眼往下一顺,露出些小女儿的情状来。沈夫人见了,心中又是一松,脸上便又宽了两分,才刚在周道昭那里讨的气似乎散了大半。 见沈夫人面色好看了些,沈青英也松了一口气。 沈青英心中并不当真觉得羞愧,不过是沈夫人笑着说她像个孩子,她便顺势做出个女孩子的样子,哄着沈夫人宽宽心、略笑一笑罢了。如今看来,自己这招竟有些效用。 沈夫人又问了她两句“近来如何”“方才在做些什么”之类的话,青英一一规矩地答了,沈夫人便不再说话。 青英见了,才刚略安的心又提了起来,心说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竟能令沈夫人如此劳神。 果然不出她所料,还真就出了大事。 沈夫人觉得青英懂事,且此举又是为了保她们沈家根本,想来青英不会反对,便用不紧不慢的语气将要给周绎纳妾的事说了。 青英当即怔在那里。 她心中先是一阵酸楚,舍不得将表哥就这般拱手让人,更不敢想象周绎与旁的女子云雨的模样。然而不过一瞬之后青英便又觉得自己过虑,表哥与她是自小的情分,对她都这般冷淡疏离,对新纳的妾室想必也是十分敷衍,自然一份真心也无。 话虽如此说,想到周绎与旁人欢好,沈青英总觉得心口阵阵酸胀的,令她憋闷得难受,且那感觉一阵强过一阵,竟不能轻易排解。 若果真把周绎拱手让给了阳筠,只怕她心里还要好受一些。 看着青英脸色变幻,沈夫人不禁暗暗叹气。 当初自己对周道昭,也是如青英这般罢? 幸好周绎不像他父亲一般狠心薄幸,竟然近乎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不会因为妾室家族得力就薄待了青英。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沈青英才更不能释怀。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青英终于回过神来。发觉到沈羽半晌也没说一个字,青英不禁有些羞愧,在心中暗骂自己白读了《女诫》《女训》。 “此事全凭母亲做主。”青英大大方方道。 “我做主倒是无妨,陈理那边我也会先知会了他,只是你这里却是要先说的。”沈夫人说着,携过沈青英的手,耐心道,“非是我将错怪在你头上——陈理是个什么性子,我比你还要清楚,这会子纳妾进来,怕他比从前更要敷衍,立时就要住到军营里去也未必。” 沈青英被人说中了心事,不禁轻轻抿了抿嘴,眉眼也更低了一些。 沈夫人知道话太露骨,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从前他怎么胡闹也就罢了,我也说过他,并没见有什么效用;如今我却知道,他如今可不再胡闹了。 “你也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他的为难之处,我看你的样子,想来也是未曾怪过他的。因此我更心疼你一些,他虽也心苦,我倒不太心疼他。 “只是纳妾之事并非我一人就能决定,故而先来与你说一说。 “此事少不得要你受委屈,我心里也替你委屈,然而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总不能让外人看着不伦不类。 “陈理对这事必然要有微词,或许又要忽然混账起来,死也不肯也未必。若果然如此,后果便严重了——且不说陈理如何,你的去留如何,便是今后咱们几人的倚仗也要没了。 “况且妾室的人选要你与我一同相看,我怎么也不好绕过了你去,你跟着我一起,择了家世、人品、样貌都好的留下两个,应付过眼前也就是了。” 沈青英只低着头不说话,沈夫人话到了这里,却不知要如何继续说下去。 正觉尴尬,沈青英忽然抬了头,定定看着沈夫人,正色道: “青英明白,请母亲安排就是,青英无不顺从。” 说着,沈青英眼眶一红,眼里蓦地蒙上了一层泪。她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寻思着说句玩笑话,也给自己宽宽心,不知怎么竟说出了“再不济,便请夫君去军营里住便罢了”。 这话一出口,沈青英心里自然更加不是滋味,眼泪也再绷不住,就那么一颗颗滚落了下来。 周绎虽和她同床而眠,却与他睡在外头没什么两样。这事天知地知,沈夫人也必然心知肚明。然而沈夫人却似没听懂一般,故意岔过了这话去,又嘱咐了青英几句,让青英愈发感慨了。 她二人在这里说着话,周道昭那边却一直在出神。 还以为自己都准备得妥当,无论什么事都能好好应对,真个事到临头了才知道,他周道昭原来竟也不过是俗人一个罢了。这骨肉亲情,哪是能说抛就抛的呢? 若非势如骑虎,他也不会毫不犹豫地把儿子送出去。 想起沈夫人方才决然的模样,周道昭不禁有些心疼,第二日上他便病倒了。(未完待续。) 第三一四回 解千愁 周道昭为成大事虽然手段非常,却终究不是铁打的心肠,难免也会心软心疼。 沈夫人那般决然,周道昭看在眼里不禁心虚,想到周纪已死、周家上下无人得知时,周道昭愈发愧疚。得知自己终可师出有名的喜悦与丧子、离妻的苦闷愧疚一齐袭来,竟让他支撑不住,翌日便真的病了。 虽未得到燕国那边的消息,然而见周道昭生病,沈夫人与周绎等人便有猜测,料到必是周纪已死。 沈夫人早伤心过了一回,近日才刚恢复,这一次她也是心痛难忍,却因做足了准备而支撑了下来,虽整日也病恹恹的,却并没像之前病得那般沉重。因自己身上也不爽利,沈夫人便打发了二娘子、三娘子两个去侍候周道昭,自己则由青英服侍着。 之所以不叫傅天瑜过来,并非沈夫人偏心至极而不顾面上功夫,实在是傅天瑜无法侍奉在前。 傅天瑜也病了,比周纪刚离镐城那次还要重些。 沈青英不好丢着傅天瑜不理,便两头忙碌。沈夫人念她辛苦,便叫了四娘子来服侍自己,只用膳时才教青英过来陪着。如此一来,沈青英多半时候还是在傅天瑜房里帮忙。 虽明知此事怨不得青英,然而一见青英那张娇嫩柔弱的脸,傅天瑜便气不打一处来,每日赌了气不与青英说话。青英也不恼,也不怪傅天瑜蛮横,只因觉得傅天瑜可怜,便时时处处让着她一些。 日子久了,傅天瑜的气也消了大半,再见青英时便不那般冷言冷语,只是她心中始终别扭着,不肯多与沈青英说话。 不单是对沈青英,自那之后的傅天瑜对谁说话都不多,连对着女儿她都难挤出个笑脸来。 与父母、长嫂不同,周绎心思实在复杂。 早先访高阳时,他满怀壮志,赌定自己会压制兄,想着定要有所作为长;及阳筠被迫入燕,周绎先是意欲私奔,被阳筠拒绝后有心求死,奈何被阳筠拦阻、求死不成,周绎一腔怨恨便都发泄在这争夺世子之位上,心说先做世子再举义旗,以便能一展抱负,不但要夺了大燕江山,更要抢回阳筠。 然而不久他便冷静下来,不愿手足相残,奈何父亲布局缜密,周绎无法反抗,且兄嫂对他并没见心慈手软,周绎便睁一眼、闭一眼,由着周道昭谋划盘算,一步一步被动地走到了今日。 其实早在周纪将启程时,周绎便生出些悔意来,不过是与其母沈夫人一般,为着魏国的千秋大业,更为了周家上下无数人的性命,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周纪去送死。 如今想来,兄长明知有去无回,依然义无反顾去了临水,定也是为了父亲谋划的大事吧?又或许周纪早就认可了周绎的能耐,因此才会甘心退位让贤、牺牲己身,并非只是周道昭的盘算。 周绎这般想着,心中却没有一丝轻松,反而愈发沉重起来。 雄心壮志他有,顺水推舟也有,难道说因为如今大错铸成、不可挽回,他就要找些借口来搪塞,自欺欺人说自己无错,一切只是情非得已么? 周绎自嘲一笑,往廊上一坐,也不进屋里去,吩咐宝儿抱了两坛酒来,就在廊下坐着,抱了酒坛子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附近的下人见了,都悄悄地躲了开去。偶尔有院中下人路过,也都低着头远远绕开,没人敢在周绎眼前晃悠。 周绰此时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父母、长嫂那里都乱作一团,又听说除了五娘子外众人都在照料,想到二哥此时必定懊恼自责,便往周绎这边寻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周绎正在借酒浇愁。 周绰站在那里看着周绎,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却终于没说一句话,只唤了宝儿过来,叫他再去取几坛子酒来。 “喝酒伤身,三公子不如劝劝二公子,就不要陪着喝了吧?”宝儿轻声劝道。 周绰苦笑,眼里蓦地留下两行泪来,对宝儿道: “不大醉一场才更伤身——你且先去拿三五坛来,稍后也莫要劝,再问你要酒你只管拿了就是,何时兄长与我醉得无法打人了,你再来劝不迟。” 宝儿吓得一撇嘴,不敢再多嘴拦他,叮嘱初一好好看着,果真领着几个小厮去拿酒了。 周绎见周绰来了,也不与他说话,周绰竟也不开口。 兄弟俩人对视了片刻,不约而同苦笑出声。 周绎转过脸来,依旧呆呆看着院中地上,一手抓着坛沿,将坛子举到唇边,又灌了一大口酒进肚。 周绰拿了另一只有酒的坛子,就在周绎身边站着,抱着坛子连喝了好几口。 一坛酒才去六七分,宝儿那边又送来了五坛酒来。周绎才刚听见周绰吩咐,知道今日饮酒不会有人拦他劝他,心中不禁愈发苦涩,咕咚咕咚连着几大口便将手中坛子喝得见了底,伸手又取了一坛过来,霎时间喝了十之二三。 周绎第二坛酒还剩个底时,周绰也取了第二坛,拍开了狂饮。 宝儿见状,心知这五坛也是不够他们喝的,不禁有些担忧。他朝初一看了看,见初一满脸惊慌失措的模样,显然是没了主意,还不如自己机灵。宝儿思来想去,竟一横心,又让人抱了四坛酒来。 初一当时就傻了眼,张着嘴半天却发不出一个音儿。宝儿怕他要出声,惹得二位公子愈发心烦,忙将初一叫到一旁吩咐了一番,令他不得劝阻二位公子。 “可是喝了这么些,至少也要难受几日,保不齐就要生病。”初一皱着眉头,低声道,“咱们回头被责骂倒是不怕,只怕二位公子真喝坏了身子,咱们想替也替不了。” 宝儿重重叹了口气,道: “可若不让喝,这心里头的痛你我也是替不了的。你细想想,还是让他们喝醉了的好吧?且那些酒坛子不过先抱来罢了,未必就能用得上,说不定喝了三五坛便都醉倒了呢?” 想起方才周绰吩咐宝儿的话,初一便不言语,只在那琢磨这里头的利害。(未完待续。) 第三一五回 醉也难 初一不答宝儿的话,先在心里寻思了半晌。 二位公子虽没像国主和夫人那般病倒,心中定然也是极不好受的,否则也不至于非要如此饮酒。想到周绰方才那般吩咐,初一终于妥协,与宝儿一起在旁边等着,心说等二位公子真的醉倒了,像三公子说的“不能打人”了,他们再上前劝阻,一个一个地搀回房里不迟。 奈何周绎酒量太大,直喝了六坛下肚,第七坛也喝了大半了,才终于迷迷糊糊瘫坐在地上。 周绰酒量不如周绎,然而近年来他跟着周绎在军营里头混,酒量也是见长的,周绎喝了六七坛,他也喝了四坛有余,直把宝儿前后抱来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两个人才安静下来。 宝儿与初一对视一眼,刚想上前劝二位公子回房,那两个竟忽然说起话来。且他二人说的都是极其私隐的话,是断不能让这廊上廊下一种仆从听了去的。 宝儿心下大惊,忙挥着手撵了众人下去。 旁人只听了周绰第一句话,便知道不好在这里待下去,见宝儿急着撵他们,都巴不得地躲了起来,一眨眼的工夫便散得无影无踪。 独留了他们四人在这廊上。 夜幕降临,愈发显得此处寂寥。 周绰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周纪走得是否利索。 “也不知是怎么个死法,受没受零星苦楚,心里是否还有埋怨。”周绰说着又落下泪来。 周绎也终于再忍不住,凄然一笑之后,也滚下两行热泪。 宝儿心里骂了句娘,转身“噔噔噔”跑到院门上,让人再抱四坛酒过来。平日他俩清醒时应该还能各自再饮个三两坛,这会子心情都不好,未必喝得了那么多。不过既然说着伤心事,保不齐还要再饮,还是预备着好一点。免得稍后没酒了还要说话,未免太过清醒,怕要徒感伤心。 “要么是刀剑,要么是服毒,要做得像,也就这两样了罢!”周绎说着往后一靠,靠在了廊柱之上,任凭眼泪直流也不去擦,对周绰后头那句“是否埋怨”却不回答。 谁知道周纪是否还有埋怨呢?想来他愿意入燕,势必做足了准备,自愿就死。然而甘心未必无怨,无怨未必不悔。好好的世子之位拱手让人,更要把命都奉献给别人的宏图大业,哪有几个人心里能不生怨? 可周纪为何那般毅然踏上东行之路,十分配合地去临水送死呢? 周绎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明白周纪赴死的心情了。 是无可奈何吧?因为再无旁的出路,便更不想让人瞧轻了他,索性自愿前往临水,还可自欺欺人地说,将来魏国得了这天下,有大半是因他周纪牺牲换来的,史书上也只会记着他的功劳。 周绰虽还年轻,并不能猜到周纪那般苦痛的心思,但见周绎并不说周纪是否有怨,也猜到周纪是别无他法才会如此。说来倒是他的问题太傻,被亲父当做弃子送出去等死,哪有人会不生埋怨的呢? 更何况周道昭不是让周纪去等死,而是直接让人害死了他。 想起父亲的狠心,周绰不禁又想起许多事情,诸如阳筠、阳筱、四娘子、五娘子,以至于沈青英迟迟不敢有孕之事,这桩桩件件都浮现在眼前,晃得他头疼心烦。 周绰伸手去抓酒坛子,不料周绎抢在前头将最后剩的小半坛一饮而尽。周绰无法,只得往四下里看,翻了身边几个却都是空的,只能倒出几滴罢了。 “拿酒来!”周绰嚷了一声。 “才刚让人去取了,马上就到。”宝儿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生怕惹毛了他俩,心里却埋怨那些小厮办事不力,这么半天了也没把酒抱过来。 周绰听说还有酒,竟也不再闹,只背靠着墙边,静静坐在那里等着。周绎见他嚷嚷,知道此间暂时无酒,便把手里的坛子递给他。周绰接了,咕咚咕咚两口便把坛里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周绎身子靠在身后廊柱上,右腿弓起,左腿直直地往前伸着,右手搭在右膝上,左手就那么随意往边上一垂,看着周绰也借酒消愁,忍不住轻轻一声苦笑。奈何他声音、动作都极其细微,却没人瞧见这丝自嘲也似的苦笑。 没等上多久,宝儿刚吩咐的四坛酒就来了。 周绰却不喝了,絮絮叨叨将心里话悉数说了出来,又说阳筱之事,又说周纪之死,句句都在埋怨周道昭。 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分不清楚轻重,周绎竟也不拦着周绰,只顾着自己一口接一口地喝,由着他在那里抱怨父亲心狠。 待周绰提到阳筠时,周绎便不再一口一口地喝了,竟又如起初那般举起坛子死命往下灌。 周绰虽然酒醉,心中倒还有三分清明,发觉自己触了周绎的伤心事,他忙住了口。 嘴是闭上了,话也说了不少,心中的不快却还是挥之不去。周绰也学着周绎的样子,抓过一个坛子来就举起来,奈何他已经醉得厉害,手上没什么力气,竟不能举起坛子来。周绰苦笑出声,眼泪一直往下流,双手抱着坛子就往嘴里倒。 大半坛酒才刚下肚,周绰便迷迷糊糊歪在地上,缓缓地合上了眼。虽然舌头已经直了,说话也十分不清楚,周绰却还不肯安静下来,反复轻声说着“父亲为何如此心狠”,说了十来遍才终于睡着。 周绎却好像越来越清醒。 他酒量本就不小,平日又常跟着军中将士混,七八坛酒原不在话下,但搁在往日,九坛酒下肚他便有些迷糊,走路也不稳了,再多的却是没喝过。哪曾想今日喝了这些,身上比平日还要乏力,脑筋却比什么时候都更清楚。 看着周绰模糊睡去,周绎不禁有些羡慕。 眼下能睡着的人才是有福气的罢? 明知此时不该,但他就是想起了阳筠,想起了当初与周纪前往高阳的点点滴滴,想到自己先前进退两难,今后却又不知如何全所有人的情…… 想到手里还有酒,周绎又一口接一口的慢慢喝了起来。 也罢了,既然不能醉,便再喝就是。 总有酒醉的一刻。(未完待续。) 第三一六回 避不及 周绎一心求醉,却不知为何越喝越是清醒。 他早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道自己又一次将酒饮光,并吩咐宝儿去取酒来。似乎就是在这样的等待中,周绎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着周绎一心求醉,宝儿心里十分难受,可周绎的心思他最清楚,也知道今日不好拦着。与醒着难受相比,宝儿倒宁愿周绎大醉一场,哪怕因此伤了脾胃、头疼上几天也无妨,不然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更要憋出病来。 听见周绎吩咐他取酒时声音深沉镇定,宝儿只当他还能多喝,便顺从地出去取酒。不过片刻功夫,外头往来的小厮便抱来了两坛酒,跟宝儿招呼一声就要往里头送。 宝儿却没让他们立即进去。 眼瞧着周绎心中清醒,要醉也难,这两坛子未必管用,喝完了若再要怎么办? 想起周绎方才声音虽还文档,眼皮却似乎有些沉了,宝儿心里一动,他拦了送酒的小厮,说等里头嚷嚷了再送不迟。 那小厮哪里知道这许多,听宝儿这般吩咐,自然只有照办的份儿,心里头虽有几分怀疑,手脚上却没有片刻的犹豫,当真就那么乖乖地在门口站着,跟宝儿一同等了起来。 见小厮还抱着个酒坛子,显然是时刻预备着往里头送酒,宝儿心中不觉好笑。 “你且将坛子放下罢!”宝儿的语气略有些无奈,“还不知里头何时会唤呢,万一半个时辰不唤你,你就一直抱着不成么?” 那小厮“哦”了一声,将坛子放在地上,却就在他自己脚边不远。 宝儿愈发觉得无奈,只得点拨点拨他,板着脸对那小厮道: “咱们做奴才最要紧的就是对公子忠心,凡事以公子为重。公子的吩咐咱们自当照办,可是这饮酒伤身,公子今儿又喝了这许多,咱们不敢劝阻,还不能动动心眼儿么?” 小厮眼珠微动,却没半点光亮。 宝儿见状,知道他还糊涂,便耐着性子又道: “你要真把酒送了进去,回头二公子喝伤了,看夫人会不会扒你的皮!我平日跟着二公子,知他酒量差不多就是这些,再多两坛虽然也能喝得下,却定要伤身子的。咱们只需拖上一拖,待公子那边酒劲儿上来了,睡着了,也就不用再送了。” 那小厮听得糊涂,不知是听话重要,还是劝诫要紧。他琢磨了好半天,忽然觉得宝儿或许更怕夫人责罚,所谓“尽忠”都是空话,说出来自欺欺人罢了。然而他心中虽作此想,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宝儿见状,心道此人甚不灵光,不由觉得方才都是白费了唇舌,他便也不再多说,只留神里头的动静。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还是没听见周绎或初一那里唤他,宝儿这才往里头走,远远地便见初一苦着脸,及走进了一瞧,周绎果然也靠着柱子睡着了。 “怎么出去了这半天?”初一压低了声音道,“才刚二公子还问我要酒来,我猜是你在外拦着,便说就送来,竟不曾想等了这许久。” “二公子可又催了么?”宝儿声音也极轻。虽是与初一说话,但他的双眼却一直都在周绎身上打转儿。 “倒没再催。”初一轻叹了口气,道,“起先我还怕二公子再催,到时我无法拖延,不知如何搪塞,后来才发现二公子似乎并没喝醉——至少心里还明白着,想是有些头晕,这才睡着了罢。” 宝儿听说,自然要问初一为何这般想。 初一又叹了口气,低声道: “二公子要酒,我说你就回来了,然而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你也没回。可二公子也没再提取酒的事,只时不时苦笑,竟也不再催促,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宝儿闻言重重叹了口气。 周绎心中果然依旧清明,即便喝了那么些酒入腹,也并没能如愿喝醉。 想也是因为他尚且清醒,这才没嚷着要酒,猜到是宝儿两个有意拦着不让再喝,便不吵不闹,待酒意略上来些就安稳睡去,并不教他们为难。 看着睡在廊上的两兄弟,宝儿与初一竟都有些不是滋味。二人合计了一番,依旧留了初一在这里,宝儿则出去叫了几个小厮,将睡得昏沉沉的周绎、周绰分别搀扶回了各自房里,草草擦拭了一番,强脱了外衣便教睡下了。 沈青婴照顾了沈夫人用药,在前头用了膳后,又去看了傅天瑜,这才回到自己院中。才刚到门前,便见小厮们抱着酒坛子出来。 “是谁喝的?”沈青婴轻声问道。 三个小厮一人抱着两个坛子站在那里,谁也不敢先开口,唯恐沾了麻烦上身。 站在最前头的见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 “回少夫人,是二公子与三公子。” 那小厮不敢多话,只恭敬地答了一句,至于二人喝了多少、又如何在廊上睡着的事,可是一个字也不敢提的。 沈青婴也并不追问。 她深知周绎今日心情极差,显然不会少喝,且才刚远远地她就见有下人抱着东西往外走,如今看来,势必都是酒坛子无疑。粗略算一下,她便也知道那兄弟两个喝了多少了。而周绰酒量虽好,却只饮得三五坛的量,余下的多半还是周绎的。 虽猜到他心里难受,不想竟这般难受。 沈青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更多的却还是心疼怜惜。 “二位公子可歇下了?”沈青婴又问。 那小厮原怕人问起喝了多少,担心会因此挨上一顿责罚,见沈青婴不追问,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登时落了地,再回答时也有了几分机灵劲儿。 “刚刚歇下。”小厮脸上有了些笑意,“初一带着人搀着三公子回自己院中,宝儿几个服侍二公子更衣,这会儿也歇了。” 沈青婴点头不语,自往内室走去。几个小厮如蒙大赦一般,抱着坛子飞快地走了开去。 才刚到了廊下,沈青婴便闻着浓浓的酒气,看见地上有些水样的痕迹,她不禁有些惊讶:那两个人竟然是在廊下喝的酒么? 若有人将此事传了出去,他两个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沈青婴一咬牙,抬脚就往屋里走。(未完待续。) 第三一七回 尊有仪 沈青英发觉二人竟在廊上喝得大醉,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才走出不过两步,她满心的情绪便都化作了担忧。 喝了那么些酒,势必要伤身体。而就在廊上饮酒,沈夫人知道了要担心,旁人听说了也难免背后议论。 况且如今并不是可以醉酒的时机。 燕国的消息总要传过来,周绎今日为何不痛快,迟早是瞒不了人的。他二人这般任性而为,回头定要惹人猜疑,若教周道昭知晓此事,说不定又会有什么麻烦。 沈青英越想,眉头便皱得越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味太重的缘故,她竟觉得阵阵头疼。 待得进了内室,便见宝儿守在床边,另有两个婢女站在一旁,或端着巾帕或捧着漱盂,一脸小心翼翼等在那里。周绎则仰躺在床上,正睡得沉。 “可呕出来了?”沈青英轻声问宝儿道。 因怕吵着周绎,沈青英并没打发人先往里头说,况且她动作极轻,宝儿几个竟然不知她进来。乍一听沈青英说话,三人均被唬了一跳。 宝儿反应过来,知道沈青英问的是周绎是否吐过酒出来,便也低着嗓音,恭恭敬敬答道: “不曾呕吐,解酒的汤药也灌不下去,一直这么睡着。” “今儿一共喝了多少?”沈青英又问。 宝儿先瞧了瞧青英的脸色,见她并不想是要兴师问罪,这才小心翼翼道:“总有九、十坛,倒不是烈酒,只是都有些年头,后劲儿不小。” 沈青英闻言蹙眉,她犹豫了片刻,亲手接了巾帕,又命自己的贴身婢女采薇将漱盂接过,遣了先前的两个婢女出去。 待内室再无旁人,沈青英心底一直徘徊的话终还是问出了口: “二公子醉了之后,可说了什么话不曾?” 宝儿以为她问的是周纪之事,唯恐沈青英担心,忙正色道: “少夫人放心,二公子虽说喝得不少,心里却一直清醒着呢,连酒也没让多取,只自己静静坐了半晌罢了,想是头晕才睡着的。三公子说漏了嘴的时候,还是二公子故意带过,帮着遮掩的。” 沈青英抬眼看了看宝儿,默了几息工夫,才又轻声问道: “可说了旁的什么没有?” 宝儿这才明白沈青英所指为何。因周绎确实一声没吭,宝儿便照实说了,言周绎从头至尾什么也没提起,直接睡下的。 沈青英面上有些难堪,有意说些什么遮掩过去,却终还是作罢了。 屋子里这几人谁不知道根底,她又何必畏畏缩缩,扯些借口自欺欺人呢?想起当初的事,再想到自己如此小气,沈青英不禁自嘲一笑,接着重重叹了口气。 宝儿心里也颇感慨,可又不好说些什么,只能装作毫不知情,对青英的反常态度也视而不见。 按说这事怪不得沈青英,还是周绎先伤了人心,并不能怨青英小气。 周绎之前被沈夫人设计,吃了加了药的羊乳,那夜里他唤的就是阳筠的名字,沈青英也曾觉得委屈。 然而她从小就是个规矩的大家闺秀,素日逆来顺受惯了,之后每每回忆起那日之事来,心里虽难免不痛快,却也并不将此事时刻萦怀。 而后二人又经历许多算计,感情与起初已不相同:周绎对沈青英更多的是亲人间相互扶持的情分,而沈青英也算看得开,虽然还是爱慕周绎,她竟认了命。 见周绎对阳筠痴心难改,沈青英渐渐收了心思,想着若能就如此陪伴终老倒也不错,并不奢望太多。如今虽睡在一张床上,二人却再未行过夫妻之事。 可就是这样静静的过日子竟也好像奢望一般。 说起来还是周纪刚离魏赴燕那两日,周绎心里不大痛快,日间去军营巡视,不知为何喝了不少酒才回。 那日沈青英照顾病了的沈夫人与傅天瑜,在前头草草用了膳,待拖着乏累的身子回到房中,便见周绎醉了酒睡在床上,宝儿也如今日这般侍立在旁。 知道周绎还未洗漱妥当,沈青英立即上前侍候,才刚给周绎擦净了手脸,便听他轻轻唤了一声“筠儿”。 沈青英闻言手上一顿,帕子也险些掉在了地上。 一旁的宝儿也是心惊,并不敢去看沈青英的脸色,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岔过去。 正尴尬着,周绎竟又唤了声“筠儿”,之后含糊不清地说了两三句话,依稀听得出是倾诉相思。 沈青英心痛得厉害。 她早知周绎对自己无情,也早不抱什么期望,然而真的亲耳听见这样的话时,心里终还是不能好过。 更何况还有下人在,当真是没脸。 好在沈家养女有道,沈青英并不因此记恨哪个,只是自己难堪了半晌,出了片刻的神,便又继续给周绎擦净手脸。 宝儿等人登时生出钦佩之心。 婢女们倒也罢了,只想着青英受了委屈,替她觉得不平,更佩服青英能容能忍,决意从此当青英是个楷模,也要做个如此贤德的女子才行。 宝儿的心思却又不同。 那阳筠他原是见过的,虽然面若春花,却隐隐透着一股大气,年纪尚小时便不比沈夫人差多少,如今长成了,想必更清明果决也未可知。 二公子与阳筠无缘,宝儿本十分惋惜,甚至偶尔暗暗拿了沈青英比较,发觉无论相貌、气度、才思、手段,青英都逊了阳筠一大截。 心中判出优劣后,虽不敢对沈青英不敬,宝儿却时常觉得可惜,总觉得青英不是周绎的良配。后见周绎闷闷不乐,宝儿竟觉得无可厚非。 哪曾想沈青英竟受得如此委屈!这才是大家闺秀的典范罢?与那著《女诫》的曹大姑也不遑多让。 宝儿在心中赞叹不已,当即对沈青英改观,觉得非要这样才堪母仪天下。 那次周绎醉酒,醒来后宝儿曾暗示提及周绎呓语之事,并试探劝周绎善待青英。 周绎一声也没吭,面上更是纹丝不动,之后对青英也一如既往地有礼,并不因此就对青英好些,或因念着阳筠而远远地避开青英。 宝儿未曾经历过男女情|爱之事,又没什么重责大任在肩,对周绎的反应自然看不懂。只因他信得过周绎,才觉得周绎没错。 今日周绎又醉酒,沈青英遣了人后试探相问,宝儿明白她终究还是在意,不过是更看重周绎,又难得的懂事顺从罢了。(未完待续。) 第三一八回 暗相较 听说周绎只静静睡着,并没说些什么,沈青英心里竟空落落的。 她呆立了半晌,却还是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得先吩咐了宝儿下去,独自己与两个贴身使婢留在内室照顾周绎。宝儿顺从地下去,心里却颇为感慨,只是不敢对人言罢了。 待宝儿出去之后,沈青英想着让周绎好睡,便又重新给周绎净了手脸,并由婢女帮着给周绎换了中衣。手上虽然忙个不停,青英的心思愈发不安稳了。 原以为听说周绎梦中无话,自己会有稍许快意,哪想到方才竟那般失落。任她想了这么许久,也还是弄不明白为何不得开怀。 正琢磨着,周绎被换衣的动作吵醒,忽然哼了一声,眼瞧着是认错了人物、地点和时候,迷迷糊糊地说了几句话。 沈青英心里一动,留神听了下去。 周绎那边还在自言自语,沈青英略一细听,果然便听见他唤“筠儿”。 沈青英心里竟豁然开朗了许多。 原以为周绎又要细述衷肠,不曾想他才说了一句关于别离日久的话,便又唤“兄长”不住。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唤了两声“兄长”之后,却又开始数落人了。 这时的话略密一些,沈青英需要格外留神才能听清三分,好在她已给周绎更衣完毕。沈青英全凭猜测,竟也猜出了个囫囵来,依稀明白周绎说的是什么话了。 那都是些不能教人听去的话! 青英想也不想,忙将两个婢女胡乱打发了出去,等周绎又再睡着才敢吩咐人进来服侍她盥洗更衣。 打听了周绰那边醉酒闹得难受,方才还吐个不停,沈青英重重叹了口气,吩咐人早膳只送清粥并四样清淡小菜过去,便也安稳睡下了。 次日沈青英也不提这事,权当一无所知。 倒是周绎心中颇不踏实。 他也不为别的,只因夜里梦见了父兄,说了不少平日里醒着时不敢说的话,唯恐自己醉酒而未入睡之际胡乱说了出来,又要惹出多少麻烦。还是见沈青英面色如常,并不提及此事,他才略觉安心。 以青英为人,如此若无其事,要么是真无其事,要么是只有她自己听了去,因此并不碍事。 周绎用了早膳,先去给周道昭问安,又去探望了沈夫人,接着便往前殿去,替周道昭料理了国中一些琐事,散朝后照例去军营巡视一番。 待他从军营回来,已是晌午时分。听说青英陪着沈夫人用膳,周绎便问周绰在哪里。 “回二公子,三公子还在自己房中,今日未曾出门去。”下人恭敬答道。 周绎听说,心知周绰必然是宿醉难受,下人虽明知究竟却必然不敢直言,他便也不多问,直接往周绰院中去,并吩咐将午膳也摆在那里。 宝儿将午膳的事安排妥当,便一路小跑着跟上了周绎,一同往周绰房里去。 才刚进了院,还没来得及往里头走,周绎便隐约觉得不大对劲——这院中有三五张并不熟悉的面孔,竟不是周绰使唤的下人。 想起昨夜那个梦,周绎头皮一阵发麻。他生怕周绰也是一般心思,酒后胡言乱语起来。 而自己身边有沈青英操持,不至于让人听了话传出去,周绰身边却没个得力的人。虽说有个初一,也算忠心耿耿,却终究是奴才的身份,行事也不如宝儿有主见,不见得帮得上忙。 若周绰果然说了醉话,教有心之人听了去,告诉了周道昭,大祸怕就要临头了。 宝儿早留意到院中的陌生面孔,心中也觉奇怪,见周绎变了脸色,他也莫名紧张起来。 正胡思乱想,便见初一从屋里头出来。 周绎来得突然,里头并未得禀报,初一出来原是有旁的事要办,乍一见周绎过来,他先愣了一愣,后立刻迎了上去,给周绎行礼问安。 “急急忙忙的要去哪里?”周绎问初一道,语气甚是温和。 “回二公子,才刚三公子吩咐奴才去安排午膳。”初一笑道,“待奴才先迎了二公子进去,再去忙活不迟。” 周绎“嗯”了一声,却不就往里走。因碍着满院子的人,尤其其中还有生人,周绎不好直言相问,可若不问个清楚,稍后进去就怕要落于被动。 他毫不掩饰眼中疑惑,往四下里看了一看,将那几个生面孔打量了一遍,淡淡地开口问初一道: “可是有人来探望三公子么?” 初一恭敬笑道: “是四公子过来了,听说三公子宿醉,特意过来瞧瞧,还带了醒酒的丸药。刚还说午膳也要在这里用呢,奴才就是为这事儿出来的。” 周绎闻言轻轻一笑,道: “我说呢,满院子的生人。” 说完这话,周绎抬脚就往里走。 初一听得明白,只跟着“嘿嘿”一笑,便退在周绎身后,虚引着周绎往里头去。 宝儿也跟在后头,听初一说周绍要在这用午膳,不禁想起周绎方才的吩咐。也不知周绎是没听清还是怎么,竟不跟初一提这话。 要说这四公子还真是有意思! 宝儿如此想着,瞅着没人瞧见的时候,朝初一撇了撇嘴。初一看见,颇为无奈地一耸肩。二人心里均是明镜一般,倒也不需要议论什么,对视一下即收回视线。 周绎才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头说笑的声音。 原来周绰并没在内室见周绍,二人一同呆在了厅中,分宾主坐在胡椅之上。 周绍又是劝周绰莫在饮酒,嘱咐周绰如此这般,又是挑些有趣的事情来说,连自己小时候上树、险些跌落的事也重提了,故意引周绰发笑。 周绰倒十分配合,一直跟着笑,偶尔也会说上两句。 正说到小时候跌破了琉璃盏,周绎便进来了。 二人见兄长进来,忙起身恭敬行礼,并口称有罪,未曾出门迎接。 “无妨,我也是忽然起意要来的。”周绎微笑道,“既然都在这里,便借了绰儿的地方,午膳都在这里用罢了。” 周绰自然无异议,周绍略一怔愣,旋即也答应了下来。 “还在门口就听见你们说笑,怎么我进来了你们倒不说了?别是我拘束着你们了罢?”周绎似玩笑一般笑道。 周绍闻言,便将方才的话捡起来说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叁一九回 真性情 周绍脑筋倒快,听见周绎这般问,他忙将方才的话头捡起,继续说起失手跌了琉璃盏的事来,并不露一丝痕迹。 周绰面上不动,心里却觉得十分好笑。 “倒不是因为兄长来了觉得拘束,只是刚说的都是闲话,忘了竟也不觉得。” 周绍说完乖巧一笑,接着讲自己如何淘气,如何非要看沈夫人的琉璃盏,如何失手跌了,却又害怕责骂而偷哭,又如何被三娘子瞧见,替他揽过遮掩。 “三娘子不仅替绍儿遮掩,还说了些英雄大丈夫敢作敢为的典故。绍儿彼时尚幼,许多事并不明白,如今可长大了,自然懂得这些道理。之后每每想起往事,均着实感念三娘子一片苦心。” 周绍面露毅色,把这话说得十分坦坦荡荡。 周绎便顺着夸赞他懂事,对三娘子却不置评。 周绰怕惹麻烦,只笑不言。要知道三娘子虽比普通人家的小妾高出许多,却仍高不过公子去,不该开口教训周绍。周绍虽没直说三娘子教导过他,然其话里深意就在于此,周绰自然不会接过这话去。 见他两个都不言语,周绍又笑了一笑,低声道: “二位兄长不比如此忌讳,绍儿晓得轻重,也分得清好坏。” 周绍仍是不打算出声,周绎却“哈哈”一笑,接过话来夸赞道: “都说绍儿识礼懂事,如今愈发大了,比小时候更是不同了,将来是要做个扬名天下的贤人么?” 果然便如周绎所料,周绍听见这话时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只是眨眼的工夫,那一丝异样神色便被周绍掩盖了过去。 周绍谦虚了几句,接着又说了好些小时候淘气的话,才一刻钟多午膳便送了过来。 见三人份例的菜并用不完,且有三两样是重复的,周绍遂吩咐捡了六样菜下去,赏给宝儿、初一并周绍自己贴身服侍的小厮雨夕,让他们凑在廊下一同用了。待安排妥当之后,周绍才跟着落座。 周绎与周绰两个不露声色,全当没看见他“礼贤下士”。 三人寂然用了午膳,又说了半晌闲话,周绍便起身告辞。周绎只立在那里,周绰却须得起身相送,将周绍送至院中才折回。 待周绰回来,周绎直接开口问道: “给你送了些什么药?” 周绰笑得有些无奈,恭敬道: “尽是些解酒养脾的药,还有些利肝的,还有两丸专治头疼的,更特意嘱咐我说,治头疼的应急吃吃就罢了,常服是不利的。” 周绎淡淡一笑,不紧不慢道: “正是此理。常言道:‘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还是不吃,以后莫要贪杯就好。” “这样好的东西,自然要多留两年。”周绰说着“嘿嘿”一笑,“要么岂不是可惜了四弟这一番心意了?” 彼时周绎正端了茶要饮,听他说的有趣,嘴角不禁也扬起来,然而不过几息功夫,他便又敛了笑意,忽然出起神来,不知想些什么。 周绰怕他伤心,提起明日要跟着去军营的事来。 “先前的一些阵法还需演练,也需兄长再提意见。”周绰正色道,“虽说行兵打仗要因地、因时制宜,多半用不上事先演练的阵法,但基础的阵法熟了总是不错的。” 周绎早回过神来,听周绰这般说,他也颇为赞同。 “难得你心思如此。”周绎说着又是叹气。 周绰知他必是想到了周绍心思阴沉,恐怕也想起父亲无情的事来,一时间继续磊落地议论军事也不对,胡乱说些话岔过去又着了痕迹,就这么沉默着更是不佳,倒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说起来,兄长对周绍的疑心自来有之,否则按周绎的性子,不至于凡事都对周绍加以隐瞒,与其往来时,周绎也难免客套,倒像是对待宾客一般。 也不知兄长是如何看出端倪的,周绰在心里想了半天,还是不知其所以然。 周绎的态度不同他早看在眼里,并受之影响,连带周绰自己也存了戒心,然而真正觉得周绍不妥当,还是在为周纪送行那日。 他昨日醉了酒,尤其又是在游廊喝的,本来十分不光彩,唯恐被人议论了去,今日周绍却忽然来探望他。 来便来了,那般大的声势又是为何? 偏还摆出了个推心置腹的架势,丝毫不避讳周绰醉酒一事,提起三娘子时模样也是十分坦然,倒真像个无知无畏、海纳百川的翩翩君子。 若非有其父在前,未必有人觉得周绍不妥当。 周绰越想越觉头疼,周绎也不劝他,说了两句明日去军营的安排,嘱咐周绰好生休息,饮食上要格外注意,便起身回去了。 之后数月,周绰时常跟着周绎出入军中,跟着周绎学用兵、布阵,其于用兵之道虽不说是一日千里,却也有了许多心得,已堪独当一面了。 周道昭病了不过月余也便好了,对周绎、周绰二人在游廊酗酒一事也早有耳闻,却将此事按下不提,只安心处理政事。旁人多半偏着周绎和沈夫人,并不会咬着这事不放。 且魏国眼下有天大的事要处置,二位公子行止略有不当,说句“性之所致,乃真性情耳”,便也都可轻易揭过了。 此时周纪的死讯早入魏数日,众人将周道昭那极其巧合的一病说成是“父子连心”,倒也将他提前卧床遮掩过去,说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无论各人心中如何想,毕竟没人质疑周道昭——至少没人公然质问,说他心怀叵测、手段毒辣。 而沈夫人进来病了数次,便是不作解释也无妨。 魏国朝堂之上,每日里嚷嚷得厉害,说的都是武岳无道,要如何兴师讨伐燕国。 周道昭只听而不语,一副忠孝难以两全的模样,似乎死了个儿子虽对不起祖宗,却更不能不忠不义。 但凡被人逼得急了,他便说“只需查明即可,未必就是燕皇陛下做的,待我修书去临水问问清楚”,又说兴兵将致生灵涂炭,这是他极不乐见的。 这样的话,自然也轻易传了开去。 不仅魏国境内,连左邻的数个属国里也传遍了,百姓们惋惜周纪之时,对周道昭更是交口称赞。 然而周道昭终于还是反了。(未完待续。) 第三二零回 刀兵劫 周道昭书信去了燕国,苦求武岳查明真相,奈何临水那里根本查不出个什么来。 恰在此时外界也流言纷纷,众人都说武岳留质子不成,逼得周纪服毒自尽,后将满院子六十余人杀了灭口。 流言一起,各地起义的山贼、百姓更多了。 周道昭却不立即起兵。他又是写信,又是哭诉,直又过了个萧瑟凄凉的中元节才竖起义旗伐燕。 这一反,可谓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魏国反燕,原是从周道昭之父周祁在位起便谋划了的,不过那时没有合适的天象供他们做文章。燕国虽有些不稳当,魏国却也苦于无合适时机。 虽不能明反,周祁倒也没闲着。他用了二十余年的时间辛苦谋划,与各属国交好,又励精图治,为周道昭打下了十分坚实的基础。 若认真计较起来,周祁在位时魏国的实力确实不如燕国,即便到了周祁晚年,魏国也还不够资格造反。周祁知己知彼,知道时机未到,便将重担托给了当时最为人称赞的小儿子周道昭,如今看来,他所托倒是恰当了。 说来也是可笑,魏国之所以知己知彼,正是因为武岳的穷兵黩武。 常年四处征伐将燕国的实力暴露无遗,虽然威慑了旁人,迫使魏国休养生息,却终究是养虎为患,给魏国发展壮大的机会了。 而周祁之所以没反,时机、国力自然是主因,或许还有一层没人想到的,是周祁没有那么狠的心,使不出食子的手段。 周道昭虽然心狠,却也是在强压之下,武岳已有动作,魏国确是不得已而为之。且周道昭于治国爱民上颇有建树,倒不能因小瑕而掩盖了他本是块美玉的事实。 沈夫人这般安慰自己,周道昭也这般想。 一些猜出内中究竟的在朝在野之人更是这般看待。 因此周道昭反了便反了,几乎没人觉得有何不妥,连百姓们都认为,依周道昭为人,即便攻破了燕都临水,也定会善待亡国之君并武氏全族的。 整个大燕国,或许只有一成的人认真作战,魏军可谓势如破竹,且沿路有数个属国加入进来,竟组成了联军,共同伐燕。 事已至此,连前线抵抗的燕军将士们也无精打采。 除了武承思麾下猛将精兵。 因武承思是皇族的关系,这些忠于他的将士们对魏国伐燕十分愤慨,其中更有一些精明之人,猜到了魏国种种行径均有内情,私下里便时常议论这事。 周道昭的处心积虑一旦传扬开去,军中更是群情激奋,众人恨不得立时攻入镐城,将周道昭斩于刀下。 武承思却想不了那么许多。 他早猜到会有今日,却始终有事想不清楚。 从最初上阵镇压反叛、剿灭匪贼,到后来平定四处叛乱,其间他见多、听多,想的自然也多了。原本觉得忠君便是这天下的头等大事,如今也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忠君与爱民间似乎有些矛盾。 忠义在他这里,竟似不能两全了。 可虽有此想,在打起仗来时武承思仍不留余地。出兵的圣旨一到,他立即便开拔,及到了交战之地,只略休养了三日便与魏军血战。 如此辛苦总算没有白费,武承思大挫魏军的锐气,稳住了战线,没教再往东推移。 若事情止于此,大部分属国怕还会继续张望,可就在两军僵持了近二月光景后,才到九月中旬,高阳举国降了魏。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便是由此而来。 其时世人皆信神鬼之说,对高阳甚是崇敬,也因如此,百姓才会将阳筠奉为“天女”。 然而“天女”毕竟只是一人,阳楌才是高阳国主。 更何况高阳举国归降,其中虽无大巫,却有无数长老巫师,总强得过一个不通卜筮的“天女”去。 高阳一降,天下人议论纷纷,民心愈发偏向了魏国,却因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又总觉得大燕国才是正统,并没立即彻底倒向魏国。 临水那里先前还觉得或可一战,如今竟也只能学起周道昭,利用民心思想,让人在百姓中播散言论,宣传魏国为反,周道昭出师实在是名不正而言不顺。 武承肃忙得不可开交,愈发少往后头来了,便是偶尔宿在八凤殿,也是疲累不堪之时,与阳筠说话也是不多。 看着武承肃一脸疲惫,想起自己先前还闹别扭,阳筠不禁有些自责。她原想给武承肃出主意,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并非她还使性子,自觉灰心而不肯说,实在是因为她所想的法子说出来不敬,且过于冒险。若教武承肃听了,只怕非但不会采用,更要为此再烦心一回。 更何况前朝那么多智者贤臣,若真有法子自然早就说了,还轮得到她来多嘴么? 阳筠的主意也简单,既然高阳归顺,她这个天女也就不用做了,索性把话都说了,将周道昭数十年的谋划昭示天下,并说“天女”不过是武岳想出来的法子罢了。也正是因为有“天女”,才有了周道昭走投无路、逼死亲子一事。 然而这么简单的一个主意,即便真的采纳,也未必就能行之有效。天下已经大乱,若无信心可力挽狂澜,她还是不添乱得好。 且高阳已归顺,周绎还未亲征,武承思虽支撑了数月,却不是长久之计。 燕国怕是大势已去了。 既如此,不如大家死得体面,好歹不至于遗臭万年。 如这般思来想去数回,阳筠终还是决定闭嘴。更因这主意里有许多破釜沉舟的说辞,令她不敢开口,将自己并儿子的性命全托付给燕国这些男子。 况且周道昭就算是有心要害命,总也要顾及自己的名声,阳筠与武承肃并瑄哥儿等人无过,周道昭即便攻破了城,一时半会也杀他们不得。 翌日送走了武承肃,阳筠便静静坐在正殿之中,等众女眷前来问安。 外头虽然闹腾,宫内却似乎一切如旧。众人每日照旧来八凤殿问安,平日里也难免生些龃龉、闹些脾气,说起话来依旧夹枪带棒、拈酸吃醋。 所不同的,是人人都有些烦躁,轻易便可看出心里不安。(未完待续。) 第三二一回 走为上 众女眷几乎是踩着时辰过来问安的。 见众人脸上皆有倦色,显然是整日提心吊胆、坐卧不宁,阳筠也不愿再多敷衍,由着她们问了安,照旧问了下各宫的事,并说了今年八月十五只拜月,并不会大肆宴饮。 “宫里也不预备排筵席,东宫也要随着例,并不单委屈你们。只是太子殿下体恤你们整日烦闷,又怕你们佳节思亲,便只在后花园里摆上香案、烛火,大家凑在一处用些饼食,赏赏月,也就罢了。” 阳筠话音一落,众人立即附和。 中秋宫宴本就与她们无甚关系,东宫里头往年都没有太子相陪,月饼又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过这个节也实在是无趣。且今年更不比往常,外头正打着仗,便是再不懂事的也无心过节了。 即便不忧国忧民忧天下,总要替自己的安危发愁罢? 阳筠心知没人有心思过节,却怕人心不稳,这紧要关头生出什么祸患来,因此才特意商量了武承肃,说好歹在宫里摆两张桌子,叫了众人一同吃月饼。武承肃谢阳筠有心,让她随意操办就是,说完还不忘微微一笑。 那笑容落在阳筠眼里,却是那般凄苦。 “如今计划得好,保不齐中秋就有雨,桌子也就摆不成了。”阳筠故意笑道,盼武承肃能略宽心。 武承肃闻言又是淡淡一笑,半晌后才幽幽叹道: “果真如此,还是万里晴空得好。” 阳筠便不再说话,只因武承肃许了,她便将此事安排下去,又在今日与众人说明,也安安东宫的心。待说完了这桩,阳筠又说了几句话,便打发众人散了。 一众女眷均恭敬告退,只有段良媛深深望了阳筠一眼。 外头的情形她俩十分清楚,朝上吵得如何厉害,也都是段良媛打听了之后告诉阳筠的,若说旁人都还只是猜测,她俩的担忧却显得有凭有据,且十分合理了。 阳筠也往段良媛那里看了看,接着无奈一笑,扫了一眼正躬身退去的众人。 这一屋子环肥燕瘦,都是极娇贵的人儿,也不知他日兵临城下时会闹个什么模样,待东宫被攻破时要如何灰头土脸,他日又将何去何从。 许多时候,竟然只有危急在眼前时才看得出一个人的秉性。 待众女眷散了之后,阳筠独自坐在内室床边,静静地做起了针线来。 那是她给武承肃绣的一方帕子,前两年就在绣了,可总是绣不好,前后撕了三四块,总算留下了手中这一张来。虽然针脚还是歪歪扭扭,倒也算看得过眼了。 正埋头绣着花蕊,坠儿忽然进来报说姚良媛来了。 才刚散了不到一刻,怎么就折回来了? 阳筠不觉出神,竟不妨扎了手。鲜红的血滴在帕子上,将原本嫩红的花瓣染得变了色。 “娘娘小心!”珠儿眼尖,转身就要取药。 “不妨事,哪用这般麻烦。”阳筠说着,将被刺破的手指噙在口中,稍后用另一方帕子擦了干净,一边还不忘让人唤姚良媛进来。 也难怪她这般出神。姚良媛先时常常往八凤殿来,偏周纪死后不久她便极少了。之后魏国起兵,诸国追随,除了每日问安之时见得着,八凤殿里更是再难见姚良媛身影。 岂料今日她却忽然又来。 想起自己曾经的种种揣测,阳筠自然要失神,针扎了手也是十分自然之事。 姚良媛这回并没带儿子过来,只是言语之间时常提及琰哥儿,竟自卖自夸一般,说琰哥儿如何孝顺懂事,如何乖巧听话。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阳筠总觉得姚良媛言语间有不舍之意。 “既这般乖巧,今日怎么不带来?”阳筠一脸亲切笑意,留心试探道,“瑄哥儿这几日正淘气了,有兄长陪着,教导他一番,想也是不错的,总比一个人淘气要强。” “世子是机灵,聪敏过人罢了,未必就是淘气。” 姚良媛笑着奉承了半天,接着便不出阳筠所料,她果然又讲回自己的儿子琰哥儿身上。 阳筠不动声色地听着,由着姚良媛东一句、西一句地夸,偶尔附和着说上两句,都是些不要紧的话。她不催姚良媛回去,姚良媛竟也不说走,足呆了大半个时辰才告退。 待人走后,阳筠越想越觉得古怪,细想姚良媛前后行止,似乎与魏国大事有密切关联,然而真要让她猜姚良媛要做什么,阳筠却又想不明白。 然而翌日阳筠便懂了。 她尚未睡醒,便被钏儿轻声唤起。眼瞧着外头天还未亮,昨夜又是坠儿侍寝,如今钏儿却在门外急急低声唤她,阳筠自然立即起身相问。 因要备着早膳,钏儿起得较旁人早些,加之往来膳房,她的消息也最灵通。 听见阳筠传唤,钏儿推门就往里走。见钏儿皱着眉头,一脸慌乱,阳筠便猜不是好事。 她首先想到的竟然就是兵临城下。不过一闪念,阳筠也知不太可能,怎么说外头也有那么些将士浴血奋战,且就算燕军个个不战而降,魏军行至临水也要一月时候。 既不是这般要紧的大事,可是东宫又出了什么乱子?阳筠不愿再猜,直接问钏儿何事惊慌。 钏儿片刻也不耽搁,低声将听来的消息告诉阳筠。 “镇远将军叛了。” 只这一句,便如晴天霹雳一般。 姚石良并其几子都在各地驻兵,不过一夜之间便尽数叛变,降了魏国去了。而姚家的女眷除了姚妻朱氏并姚良媛外,早就以“留后”为名暗地里请旨随征,自然一齐反出燕国。朱氏只带了几个仆从,携细软一路往西投奔而去。 为杀鸡儆猴,武岳命燕军于途中将其截杀。武承肃听到此事便立即起身进宫,只是彼时武岳圣旨已下,根本来不及拦阻,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便有人来报说朱氏已被砍杀。 武承肃顿感无力:如此一来,民心怕要彻底倒了。 阳筠也是如此想,只怕官民皆是如此,从此就要彻底偏向了魏国了。 才刚有些喟叹,阳筠猛地察觉不妥——朱氏独自在都中,如何知道这一夜举家归降之事?想那姚良媛也分明早知此事,更有意将琰哥儿托付给她,因此才会时常来八凤殿说闲话。 阳筠不敢耽搁,忙让人去丽正殿。 ***今天没有了,下次更新在本周五***(未完待续。) 第三二二回 丽正殿 姚氏叛逃分明是一早就计划好了的,姚良媛又是送宝甲匕首给阳筱,又是多次带着儿子往来八凤殿,显然也是早预备着有这天,只不知朱氏被杀是否在他们意料之内。 想起朱氏被杀,阳筠才猛然觉出不对来,她立即让人唤醒春桃,命坠儿与春桃带几个得力的内侍、力士一同往丽正殿去。 坠儿值夜,自然听见钏儿一早来说的那些话,春桃却有些摸不清头脑。然见阳筠一脸焦急,春桃也不敢多问,挨到出了门才跟坠儿打听。 听阳筠唤春桃时,坠儿已明白阳筠之意。 东宫的几个孩子常来八凤殿,多半都是由春桃带着玩,几个孩子也都爱同春桃一起,因此自己此去只为办事,由春桃去哄了琰哥儿最合适不过。 见春桃小心翼翼打听,坠儿心中轻叹了口气,将方才钏儿的话大致说了一遍。 春桃闻言琢磨了片刻,忽地恍然道: “娘娘莫不是担心丽正殿那位也出了事?” 坠儿摇头道: “恐怕不是担心,而是确信要出事。那姚良媛从前一月倒有半月往咱们那去,又不见她说些要紧的话,你以为是为何?” 春桃略一思忖即明白过来,心中也是大惊,忙不再多话,只跟着坠儿一同快步走去。 八凤殿里,阳筠心绪难平。 只怕朱氏之死也在那位镇远将军的计划之中罢? 姚氏叛逃的消息是先进了皇宫,后辗转才递到东宫的,照这般看来,武岳身边定还有靠不住的人,否则几位姚将军夜里叛降,都中本不会立即有人知晓——便是三百里加急也要隔两日才知。 如今偏这么巧,教武岳及时得知了姚门降魏、朱氏潜逃的消息。 而武岳性情本就暴躁,近来又病得迷迷糊糊,盛怒之下自然就要犯错。想着杀鸡儆猴,不教旁人也学他们反叛,武岳势必会立即命官兵追捕截杀朱氏。 果然朱氏就死了。 如此看来,周道昭还真是老谋深算,早张好了网,只等雀儿入彀。 姚良媛定是没了的,阳筠与她倒无甚交情,只是觉得琰哥儿可怜。也不知这武氏是怎么了,武岳只得一子,武承肃子孙虽还算多,生母却接连死了几个。 当真是气数将尽,一切便都不能顺遂么? 想到自己也生了个儿子,阳筠不愿再深想下去,她起身去了书房,又静静抄着经书,等坠儿两个回来。 坠儿一行很快便到了丽正殿外。 丽正殿的宫人大多还未醒,只有几个早起烧水、安排膳食的起来了,并各门上值夜的力士们还精神着,并无异样。 见八凤殿来人,众宫人十分惊讶,却又怕耽搁了太子妃要事,并不敢加以拦阻,甚至多问一句也不敢。 坠儿唤过掌事一问,果然便说姚良媛昨夜独宿。 “娘娘只说头疼心烦,叫人好生照看公子,自己沐浴更衣后便睡下了。”掌事侍女道,“约莫三更时分,娘娘还教人换过热茶,却也没留人在屋内服侍。” 听说沐浴过,坠儿等人心中更觉不妙。 坠儿命那掌事去叫门,却不说明是何事。 那掌事虽怕吵了姚良媛,却更惧怕八凤殿的人,不得已挨到门前——谁不知道如今东宫是太子妃做主?八凤殿要找人,怕是连崇仁殿也敢夜闯罢! 掌事到了内室门上轻唤,奈何叫了半晌也没人理。 坠儿不敢再耽搁,得知春桃那边已经哄了琰哥儿出去,便吩咐力士砸门。 丽正殿众人瞠目相对,虽不知是何事,竟都隐隐觉得不安,纷纷惶恐起来,以为姚良媛也犯了事,愈发不敢拦着坠儿几个了。 内室门较轻,不过几下便砸开了。待进门看时,果然便见姚良媛倒在那里。衣裳倒是新换的,只是教血染黑了大半,满地也都是半干的血迹,而胸口处赫然插着一柄匕首。 丽正殿的宫人登时便傻了眼,几个侍女立即大哭起来。 哭声震耳,坠儿暗自庆幸春桃跟来,先将琰哥儿哄出丽正殿,并不会教这声音惊吓着。 先前的侍女只顾着哭,并没细想其中种种异样,待合宫都出来哭时,才有人隐约觉得不妥:八凤殿如何得知姚良媛已死,还特意派了人来? 因不知道宫外的消息,这些人多半都想偏了,以为阳筠害了姚良媛,又特意遣人过来,欲以此去八凤殿的嫌疑。 更有人想到宫里有儿子的先后全都死了,竟觉得几人均是阳筠害的,为的是教几个公子失恃,从此由着她摆弄。而与之交好的段良媛,便是教坏孩子的帮凶。 看见众人或愤然或不解的神色,坠儿也将他们的心思猜到了两分。 她虽替阳筠委屈,却不屑于和这些人分辨。且姚氏叛变事大,恐怕阳筠宁可让人胡乱猜测,也不会立即将这话宣扬出去,乱了东宫的人心。 这会子娘娘或许早回过神来,着人去膳房吩咐封口了吧? 待此间事安排妥当,坠儿将带来的几个内侍、力士留下,才转身出去寻春桃。听说春桃将琰哥儿一路哄去了八凤殿,坠儿也急忙往回走。 琰哥儿能说能跑,也已开始识字了,坠儿回去时,阳筠正在书房里看着他写字。 阳筠只抬头看了看坠儿脸色,便知自己所料不差,她不立即问坠儿的话,而是继续认真看琰哥儿习字。 瑄哥儿也早醒了,由乳母抱着坐在一旁,静静地看母亲与兄长写字,虽然眼神难掩兴奋,却仍乖乖地不出声。 坠儿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几个公子里头,瑄哥儿尚幼,虽看得出懂事,却是十足的稚子心性;瓀哥儿从前有些任性,如今由段良媛教导,倒也好了不少;璟哥儿出身最差,又被生母带着多年,竟有些小家子气,现今虽改了些,总还是不足。 独琰哥儿是最好的一个。 姚良媛倒也不是自夸,琰哥儿确实孝顺。他年纪虽小,却是极懂事、极上进的一个,读书、背诗样样都好,写字也像模像样,虽未必知晓深意,却早将《论语》也记了个清清楚楚。 这样好的孩子,怪到昨日姚良媛来时,话里话外有万般不舍呢! 坠儿想起琰哥儿的遭遇,不免悄悄叹了口气。(未完待续。) 第三二三回 瞻君子 待又写了一节《学而》,阳筠便教收笔。 “琰哥儿来说,方才写的是什么?” “《论语》,有子的话。”琰哥儿乖巧道。 “有子说了什么了?”阳筠又问。 “有子说,要孝顺父母,顺从兄长。”琰哥儿声音柔柔的,似乎有些惧怕。 琰哥儿随姚良媛来八凤殿多次,知道阳筠是东宫的主人,而瑄哥儿虽小,却是东宫世子,自己对他们须得十分尊敬才是。 今日忽然便被抱了过来,母亲却不在身边,琰哥儿难免要怕。 然而阳筠态度十分温和,瑄哥儿也明显亲近他,琰哥儿虽十分拘束,倒也不至于缩手缩脚,不过言行均有些谨慎罢了。 “琰哥儿是这宫里最大的公子,便是兄长了,对不对?”阳筠微笑道。 武存琰才想点头,忽然觉得不对,便摇了摇头,却不肯主动开口说话。 “琰哥儿觉得不对么?”阳筠又笑着问。 武存琰犹豫了半晌,好歹鼓足了勇气,正色道: “母亲说过,‘三纲五常’,先重君臣,孝悌次之。儿臣是最年长的,但瑄弟弟才是最大的,儿臣不能乱了规矩。” 这话说得老成且熟练,阳筠并不需要多想,便猜到是姚良媛反复教导过的。 看来姚良媛还真是早做足了打算。 只是她并未以身作则,虽教导儿子先忠后孝,自己却为了一片孝心抛下儿子,于国于君不忠,更将那些道理尽数抛诸脑后。也不知她决心求死,究竟是为了儿子的前程,还是为了不累家人。 又或者是忠孝不能两全罢? 如今打起仗来,怕有不知道多少人于忠孝上不能两全的。旁人不说,单说阳楌帅高阳归顺之举,就显得十分无奈,其中经历了多少心思折磨,实在不是常人可料的。 阳筠于心内感慨一番,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琰哥儿竟小心打量着她。 这是察言观色,怕说错了话惹她生气么? 阳筠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该好笑。她轻轻摇头,十分认真对武存琰道: “正人君子,行事作风都要端正大方,要恭谨守礼。你要看人便认真看了,切不可小心打量,更不可用余光去瞧——你若用斜眼瞧人,人家心里便不敬你。咱们琰哥儿是好好的公子,莫要教这些坏了名声。” 琰哥儿见阳筠忽然严肃起来,不由得怔在那里,许久也不敢说一个字。 阳筠见状又是叹气,方才的话确实复杂了些,难怪琰哥儿不懂。她略想了想,携了琰哥儿的手,略柔和了声音又道: “琰哥儿方才的话不错,为人当有忠义之心,只是手足间更要互相帮助。而身为兄长,也有兄长的责任。弟弟做错事了,做兄长的应该规劝,而不是谨守君臣之道,一味地逢迎附和,对不对?” 琰哥儿显然还是没听懂,一脸疑惑不解,只因阳筠问了他这话对不对,他便认真琢磨了片刻。觉得依稀懂得几分了,武存琰便懵懂点头。 阳筠知他虽然点头却未必真能明白,然而教导最需耐心,倒不急在一时,以后慢慢教就是了。她只不知要如何将姚良媛之死告诉琰哥儿。 与当初的武存璟和武存瓀不同,武存琰平日教得就好些,如今更已懂得死生大事,生母之死对其势必是个打击,不能像无知稚子一般轻易缓过来。 若依着阳筠的性子,定会将事情尽数告知琰哥儿,可当初自己虽然挺过丧亲之痛,却终还是养成了小心翼翼的习惯,一直过得都不太自在。 毕竟武存琰是男子,阳筠不愿他也同自己一般,。 可究竟是要瞒着真相,还是说实话妥当呢? 阳筠想了半晌,觉得还是叫段良媛过来商量妥当一些。毕竟段良媛带过两个半路送过去的孩子,而现今璟哥儿、瓀哥儿两个也都还不错,想来段良媛于此事上该有些心得。 至于武承肃,只与他商议着便罢了,不好在他焦头烂额之际还拿这家事烦他。 更何况,姚氏一门做下这样的事,武承肃势必动了真气,就怕他看到了琰哥儿便想到叛逃降魏的几位姚将军,万一脸色稍有不好,吓得武存琰更加畏畏缩缩,以后要改便越难了。 见琰哥儿点头,阳筠只温和一笑,让瑄哥儿的乳母带了他两个下去玩,并把春桃和秋云都遣了去。 春桃自然是去哄他们玩的,秋云则是在那里看着,不然怕生出事端——若发觉有人来给琰哥儿报丧,又或者琰哥儿非要回去,春桃几个未必拦得住,秋云却能唬住人。 待两个孩子出去了,阳筠才开口问坠儿: “怎么死的?”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对姚家的反叛并不惊讶,对姚良媛已死一事也是坚信不疑的。 阳筠只当有种种迹象在前,自己不过是看得清楚,殊不知她还未入燕时心中便已放弃大燕的江山,觉得燕国气数当尽,周道昭更是应时而起,因此无论何人叛国降敌竟皆不意外了。 坠儿却没想许多,将丽正殿内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因坠儿提起宫人皆不知此事,又说以为阳筠遣了人去膳房封口,阳筠心中忽然一动。 她虽想过封口,却终究没教人去膳房。东宫女眷一损俱损,没人会在此时闹事,且这样的事不是她想瞒就瞒得住的,遮遮掩掩倒教人胡乱揣测,人心更是难安。 至于那些宫人,即便想要出去也要掂量掂量。如今战火四起,莫说治安不稳,便是口粮也十分紧张,但凡有些计算的,都知道此时更应留在宫里,而非闹着要逃命。 而魏军若真攻过来,也不会拿那些爱归顺的宫人开刀。姚氏叛逃的消息只对外头有用,宫里的人即便惶恐,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更不用说这宫里有多少忠心耿耿之人了。 皇宫与东宫,总是最后才会遭殃之地。 即便再逃十个姚将军也是一样。 令阳筠觉得豁然开朗的那一闪念,是对待武存琰原也可这般“无为”:阳筠只教他读书明理罢了,关于母族之事由他自己打听。 武存琰不骄横、不任性,即便他尚懵懂,对世事也有分辨,单从方才他一口否定阳筠所言、坚持说瑄哥儿最大一事,便可看得出来。 这样好的孩子,只要自己真心待他,他必然不会差了。(未完待续。) 第三二四回 将死言 阳筠也不是胡乱教养,虽然瑄哥儿还没长成,但该学该劝的一样也少不得,这点她十分清楚。 想起自己在教导阳筱时犯过不少错,阳筠心中又是一阵自责。 她不禁暗下决心,不管今后天下局势如何,也无论还有多少日子可活,总不能教瑄哥儿与琰哥儿长得差了。 至少也要像阳楌、周绰那般光明磊落才行。 至于姚氏叛逃之事,琰哥儿还小,跟他一股脑说了未必就好,不如阳筠自己装作没事一般,从此好生待着琰哥儿,依武存琰的聪慧与心性,不出两年定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想来姚良媛的事今日就要传遍东宫,停灵出殡也要琰哥儿过去,只不跟他说明缘由就是。 虽然丽正殿如今有人怀疑她搞鬼,觉得姚良媛之死蹊跷,待姚氏叛逃的消息传开后,八凤殿的清白也便可以分明了,到时自然也没人会在琰哥儿面前乱说话。 即便有人心存不良,故意挑拨离间,被琰哥儿听了些什么话去,想也都是无妨的——琰哥儿毕竟尚且年幼,最是藏不住心事的,若他有些什么念头,阳筠也能看得出来,及时教导当不会有差错。 打定了主意后,阳筠便不多虑,只待与段良媛计议一番,再问过了武承肃也就妥当了。 钏儿进来说早膳摆好了,请阳筠去厅上用膳。 “世子和大公子的份也预备了。”钏儿恭敬道。 “今日起得早还不觉得,都过了这会儿了,竟才到早膳工夫。”阳筠先时微笑,后不禁轻叹道,“琰哥儿倒真是乖,也不喊饿,也不闹着不在这里。” 阳筠说着,赞了钏儿有心,便教她去外头吩咐乳母,让带两个孩子进来用膳。 待阳筠落座后,武存琰朝她行了礼,便也规矩坐下。 从一早被人哄出来时他便十分不安,想起昨日夜里姚良媛的话,武存琰总觉得出了大事。 姚良媛夜里反反复复跟武存琰说的,是要他听阳筠的话,要与瑄哥儿和睦相处。 “太子妃娘娘才是你正经的母亲。她待人宽和,对你也十分喜欢,你应当十分孝顺她,不可有半点忤逆。 “你若能待在八凤殿最好,若是不能,你也要时常过去陪着母亲,千万不可以生疏了。 “这天下若有人能护你,便是太子妃娘娘、你的母亲了。倘若她也护你不得,那凭是谁,想也没有办法了。 “几个兄长里头,我瞧着世子跟你最好,见着你就爱笑,这边是天赐的缘分。琰哥儿不也喜欢世子么?以后你们两个长在一起,彼此也有个照应。 “从前教你的道理你要谨记,孝敬之道便不需我说了,只记得你以后要孝顺太子妃娘娘就是。 “你今后为人处世当谨慎守礼,心中不可有一点偏颇。君子当坦荡荡耳,若无意做错了什么,即便是天大的错,你也要坦然承认,不可遮遮掩掩,不可撒谎欺瞒。 “娘亲自然不会害你,你母亲——便是太子妃娘娘——也待你好,其余旁人跟你说了什么,莫要轻信。 “你须记得,那些人的话听不得。今后除了太子妃娘娘,旁人的话都不能听进去——即便是你外公、舅舅,又或者你的乳母、侍女说了什么,你也只听莫信。 “人心是极古怪的一个东西,如今你还小,许多道理不懂,待你长大了便懂得了。至于他们如何看你,并不要紧,你自己端正,心存善念、无愧天地,便是最好的。 “我们琰哥儿是最孝顺的,必定会牢牢将今日的嘱咐记在心里是不是?” 除了议论人心的几句,前头的话都十分浅显,且都是姚良媛说的多次的,武存琰自然都懂得,也早就牢牢记在了心里。见姚良媛如此说,他便点头说定会谨记于心。 姚良媛闻言微笑,再三叮嘱他要牢记,便吩咐侍女带他下去。 走到门口时,武存琰还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姚良媛,姚良媛也便那么温和地看着他,目光须臾不离。 昨日夜里还不觉得,今日一早忽然被唤醒,又被一路带来了八凤殿,更在这里用了早膳,武存琰越想才越觉得不对。 更何况姚良媛还不在这里。 可他素日乖巧惯了,姚良媛又再三叮嘱要他好生待在八凤殿,武存琰便不敢开口问,也不敢说要回去。 看着眼前的孩子,阳筠心绪有些复杂。 若非武存琰被教导得好,讨阳筠喜欢,若非阳筠觉得燕国要败,自己的儿子将来八成当不了皇帝,她自觉未必会如此大方,这般痛快就要养着武存琰。 她倒没自欺欺人。 这样好的孩子,偏遇上了这般乱世,又摊上了个叛降的母家。 而姚良媛之所以把武存琰给她教养,怕不仅是为了眼下的安稳罢! 这便是生母,从来都是图长远计。 姚氏叛逃,姚良媛大可以做出不知情的样子,仗着育有一子的功劳好生在东宫里活着,未必就会有人拿她怎样。 可是她偏早早就计划好,分明是早预备着有一死。想是怕自己苟且偷生,连累了儿子的前程罢! 若姚良媛不死,琰哥儿许还是要养在丽正殿,可如此一来,原本出身甚高的琰哥儿就要被人瞧轻,他日武承肃登基时琰哥儿自然讨不到最好的,瑄哥儿即位时也谋不到什么出路。 即便燕国战败被灭,魏国得了天下,姚良媛活着也无甚用处,徒给姚氏添麻烦罢了。倘或周道昭下令前朝余孽一个不留,姚将军又要如何斩杀自己的亲外孙? 可如今这外孙的生母为了姚将军的前程而义无反顾地自尽了,姚将军心中愧疚岂不更盛,愈发下不去手了么?不知为何,阳筠总有些想不通,觉得姚良媛用心不止于此。 阳筠细想了想,当初姚良媛便知父兄有次算计,却没为了一己之利而告密,显然是个极孝顺的——单看武存琰如何也可知。 也幸亏有个深谋远虑的母亲,知道一早就替儿子想好出路。 可姚家已叛,民心早倾,即便让琰哥儿多活两年又有什么用处? 自小经历生离死别,阳筠心性与旁人本有些不同,说她温和良善,却又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冷漠。尤其在死生之事上,虽然她也想生,却并不觉得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又或者是从小在大巫那里学的道理太多,对天道过于崇敬了么? 阳筠不禁开始反思。 ***今天三章,明天继续***(未完待续。) 第三二五回 省己身 看着姚良媛替琰哥儿的悉心筹谋,阳筠忍不住反思己身。 自己对于灭国亡身,是不是太不以为意了? 即便她于死生已经看淡,武承肃也难有活路,瑄哥儿却要怎么办?这一屋子的侍女又当如何? 眼下又多了个乖巧可怜的武存琰,是姚良媛经营多年,只等今日死后相托的。她自己殉国殉情也都罢了,这些人的出路,少不得要好好谋划。 之前教武承肃冷了心,不想一冷至此,连正经事都险些忘了。 阳筠自嘲一笑,似不经意般看了看厅中几人,不知为何忽然来了精神。 几个侍女还是如从前一般用心服侍,站在旁边低眉敛额,十分恭敬平和;瑄哥儿难得上桌,这会儿正十分有兴致地在桌上凑热闹,学着大人的模样规矩坐在那里;而武存琰一直不吭声,只安安静静吃饭。 阳筠暗自庆幸自己及时清醒了过来,否则日后她不定要如何后悔呢。 直到用过了早膳,阳筠也没提姚良媛已死的事。 她虽有心机,却不是在算计稚子之上,如今瞒着不说,不过是因为不知武承肃要如何发丧,不好让武存琰回丽正殿去哭罢了。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东宫女眷便陆续过来问安。 因怕年幼受礼折了福寿,平日里阳筠都会教人把瑄哥儿抱下去,今日因琰哥儿的关系,她却将两个孩子都留在了厅上。 众女眷见了,面上惊讶之色竟然难掩。 东宫众人早听闻姚良媛三天两头往八凤殿跑,有意巴结阳筠,又于今日早膳前后听说了姚良媛的死讯,也多半知道姚氏叛逃之事,对武存琰在这里并不意外。 令她们意外的是阳筠竟然愿意收着这个孩子。 于是便有人腹诽,以为阳筠是因琰哥儿乖巧懂事才收着的,先前两个公子是遭她嫌弃才丢给了段良媛。 还有人以为因姚良媛死得太不好,姚氏如今又投了魏国,将有姚氏血脉的武存琰放在别处怕要有祸患,阳筠想放在自己眼前看着以图安心。而若琰哥儿一旦有不妥之处,怕阳筠立即就要下手。 众人心思飞转,脸上自然也露出了几分。 武存琰虽小,却也会看脸色,依稀觉出了这些人的不善来。 果然便如娘亲昨日所言,这世上人心是极古怪的东西,他不过在八凤殿里待了这么一会儿,便惹来这些人许多恶意,只不知为何要如此待他。 武存琰悄悄打量着众人,接着又打量阳筠。 目光才刚落在阳筠脸上,他心里便是一震。 阳筠目光磊落,却又咄咄逼人,她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众人,直到她们把目光移开。 想起阳筠早上的教导,武存琰似乎懂了一些。这坦坦荡荡看人,果然比悄悄打量要好。如此想着,武存琰不由得也直了直身子,再看殿内众人时,已没了方才那般忐忑谨慎。 因大家都守着规矩,也知道姚良媛之死不可随意提及,因此不过闲话了半晌,阳筠便教众人散了。 刚一下了八凤殿的台阶,便有人交头接耳起来,说今日早间听闻与方才殿中所见。阳筠留了段良媛说话,对外头这些议论自然一概听不见,便是听见了想来她也不会理睬。 “娘娘打算将琰哥儿养在八凤殿么?”才刚进了内室,段良媛便直言问道,“母家叛逃,生母自尽,这孩子又已懂事了,怕没那么好养的。” 武存琰被阳筠遣人抱走,依旧和瑄哥儿去别处玩去了,此刻并不在内室里。见内室再无旁人,段良媛说话自然也不需要忌讳。 “我瞧着这孩子不错,既然姚良媛有这份心思,我便养着罢。且放在别处我又不放心,放在你那里又实在麻烦了你,竟再无什么妥当的地方了。”阳筠轻叹道,“镇远将军也真是有城府、有胆识,如今看来,怕是一早就谋划好了的。” 分明听出了阳筠话里的不妥之处,段良媛却无心替她纠正,竟只顺着阳筠的话往下说。 “非是我妄言,这姚家的事怕还不是头一份。”段良媛低声道,“先前一家子逃了的鲍启勋听说也是往西走的,只不知究竟去了哪里,魏国朝里也并未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 “鲍启勋我所知不多,还是给筱儿议亲那会略打听了一番,依稀听说是个有学问的,从前也有些经世治国的本事,后不知怎么,竟将读书人的节操也丢了,做了个人人见弃的谗臣。想是他看出天下将乱,及时跑了也未可知。”阳筠说完摇头,面上虽无不屑神色,却看得出当真十分不解。 段良媛叹了口气。 鲍启勋的旧事她还是听说过一些的,尤其在阳筠入燕一事上,这人作用不小,后阳筱嫁过来,更是鲍启勋出面周旋,随机应变才终可成。见阳筠所知似乎不多,段良媛便将其诸如如何读书进士、如何怀才不遇、如何随波逐流,都大致讲了些给阳筠听。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阳筠反倒愈发糊涂了。 这样的人不该一早就盼着乱世,趁机有一番作为、谋些事业么?怎么机会来了,人却落荒而逃呢? 然而鲍启勋终究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方才不过顺便提起,闲聊几句罢了,眼下有旁的事要说,自然不会揪着“鲍启勋如何如何”不放——随他如何,既不能左右大事,为何遁逃也就不重要了。 可段良媛好好的提起鲍启勋做什么? 阳筠略一思忖,随即明白了过来:这姚家既不是头一份,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起叛逃的了。 大燕国人心本就不稳,镇远将军都跑了,育有子嗣、在东宫做良媛的女儿也不要了,可见魏国早有准备一站,连行兵打仗的将军也看好周道昭,其余人怕更想要跑了罢! 如此看来,武岳下旨追杀朱氏的主意并不算错,若不能当机立断,只怕跟让人觉得软弱可欺,一个接一个的都要跑光了。 所谓“以理服人”“宽和仁厚”,在魏国那里或许有用,可助周道昭受揽人心,在被动守江山的武岳这里确实有些行不通。(未完待续。) 第三二六回 父母心 阳筠明白了段良媛的弦外之音,知其怕祸从口出故不敢直言。如今天下大乱,人人自危,连武承肃都忌讳起来,阳筠也不好怪段良媛此刻拐弯抹角。 除了她阳筠之外,或许真就没人如此看轻生死罢? 可若她俩在八凤殿内室里说话都要遮掩,即便再多活几十年,却要时刻这般小心翼翼,又有什么意趣?阳筠心里有些不痛快,话便忽然出了口。 “你可是知道还有何人有此心思么?”阳筠直言问道。 段良媛略一偏头,双眼虚盯着地面,似乎在思索些什么。过了几息工夫,不等阳筠催促相问,她便主动叹气道: “妾身并不知还有何人,只是听家父说朝上至少有三成的人均有此心,不过是苦于没有门路,不知如何安排西逃,又不知果真逃出去,会不会被周道昭看在眼里,这才没急着逃走罢了。” “竟有三成……”阳筠喃喃道。 虽民心所向早在意料之内,然而连朝上都如此,实在令人始料未及。 这样的局势对燕国太过不利,若果真又逃了几个,究竟是杀还是不杀?阳筠虽不在其位,却也觉得十分无力,不禁跟着为难起来。 “好在前头有奋威将军支撑,这几日听说还打了胜仗,收回两座城来,否则咱们怕真就要一败涂地了。”段良媛说完这话出了会神,蓦地又苦笑道,“姚良媛还真是一死了之,连儿子都托付给了娘娘照管,凡事都不用再操心了。不怕娘娘生气,臣妾还真有几分羡慕她的勇气。” 阳筠听她说得心酸,不觉也跟着心酸起来,她寻思了片刻,将之前心中的一些想法说与段良媛。 “依我看,这姚良媛倒是孝顺,宁愿自己一死,也不苟活于世,免得父兄日后为难。”阳筠面露三分钦佩,正色道,“她当也是为了不拖累了琰哥儿,无论燕国或胜或败,她死了都是有利而无害的。” 说着,阳筠将之前所想的都细细说了,诸如燕国胜琰哥儿可养在八凤殿,燕国败姚将军当存愧疚,或可替琰哥儿谋生路,她都细细议论了一番,末了还不忘替姚良媛其人可惜。 “难得的孝顺,又能为亲子图谋如此深远,平日见她也破英气,偏命苦竟至于此。”阳筠惋惜道。 段良媛也觉得惋惜,可和阳筠一般,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先前段良媛只想着姚良媛一家子的事,因此无论如何苦想也还是想不通,直到她联系到己身,才终于豁然开朗,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合常理了。 姚将军连发妻、女儿都不顾,会因为女儿自尽,就对只见过数面的外孙心生愧疚之意,故此网开一面么? 定然不会。 既如此,姚良媛为何还一心寻死,而不一早就揭穿父兄的谋划,反而配合着将自己逼死,又巴巴地把独子武存琰送到八凤殿,托给阳筠照管呢? 段良媛并未多想,因心中有疑惑,便直言对阳筠说了。 阳筠先前也觉得事情古怪,只是百思而不得解,亏得身为局外之人的段良媛看得清楚,一语点醒了她。 一旦知道了蹊跷之处,后面的事也就不难想通了。 阳筠越想越是明白,心中也愈发吃惊害怕,却因不好对段良媛明说,不得不装作一副依然不解的模样。因恐段良媛疑心,阳筠甚至与她议论起这其中的诡异来,并不全靠装傻掩盖。 只是无论怎么说,姚良媛的举动终究还是说不通的。二人说到最后,竟还是说姚良媛许只是权衡之下才将孩子托付给阳筠罢了,毕竟作为武氏子孙,东宫长子,武存琰的生路本就十分渺茫。 段良媛被阳筠带着东想细想,才刚明白了几分,不知不觉中竟又有些糊涂。听阳筠如此这般一说,她也迷迷糊糊信了。 左右姚良媛也是死了,琰哥儿以后如何也是难测,想那些倒是无用。 如此想着,段良媛便说赞同阳筠养着武存琰,又提醒她小心教养,莫要养出个中山狼来,接着又将前朝不稳、天下形势如何大致说与阳筠。 “如今外头的形势当真须臾万变,这些消息都是今日一早送进来了,这会子却也并不新鲜了呢。”段良媛说着轻轻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阳筠面上也是无可奈何,却不继续议论时事,只与段良媛又说了几句教养孩子的话便散了。 段良媛走后不知多久,阳筠才敢想心事。 她本想问问京兆府尹是否有逃生的路数,可以将几个侍女托付出去,又或者趁着大势未去,先将两个孩子送将出去,待日后局势稳当了,可接时便将二子接回。 可方才经段良媛提醒,阳筠才恍然明白了姚良媛的用心。 也是她自己疏忽了,先前竟从未多想过——姚氏既然与魏国联系甚密,姚石良显然深得周道昭器重,这般心腹之人,对当年那些往事自然也有所耳闻。或许正是姚将军为女儿考虑,这才告诉姚良媛阳筠与魏国公子有旧,或可从魏国那里谋得一条生路。 若非如此,姚良媛的举动实在有些怪异,教人难以理解。 可这般想来,阳筠心中又生出些旁的困惑来。 倘若姚石良能知道那般私密之事,周道昭对其必十分信任,这虽可以解释姚家一早预谋叛逃之事,却令人对姚将军品行生疑:能替女儿这般谋划的,并不像是个为了一己前程而抛弃妻女的薄情之人。 不知为何,阳筠越想越觉得姚氏满门并不简单。 正皱着眉头苦思,外头孩子的笑声传了进来。阳筠将心绪收回,不再去想姚氏之事,只静下心来琢磨阳筱、瑄哥儿、并琰哥儿和几个侍女的出路来。 姚将军与姚良媛这般信得过她,莫非她真有望从魏军刀下谋生么?要她再见周绎,定然是不能的,可若她死了,这些人是否还有活路呢? 阳筠将自己关在内室,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呆呆坐在胡凳上,一肘支着胡桌,另一手轻扶着桌边,静静地沉思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武承肃终于从宫里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二三七回 杀心起 早起听到消息时,武承肃确实想过拦阻,可一路急行而去却还是晚了一步:武承肃才进了宫,便听说武岳圣旨早下,跟武岳刚说了几句话,朱氏被斩杀的消息便传了来。 见武承肃清早便来,武岳心知他是为了姚氏叛逃而来,可追杀的口谕下了一个时辰了,这会子要追也追不回来。 更何况武岳并不想遣人追圣旨。 方才他正睡得沉,忽然被门上的小内侍唤醒,说宫外传来朱氏潜逃的消息。 “依稀听说是几位姚将军叛逃,降了魏国了。” 武岳本就有些急躁,近来又病得昏昏沉沉,乍一听这样的消息,自然是先火冒三丈,让人去姚家查看,并不及细细斟酌。待去查看的人走了,武岳虽觉得奇怪,但想着许是姚家几人前几日就逃了,今日朱氏与宫里才有的消息,竟也没有多想。 等到杀人的圣旨下了,武岳这才让人细细去查问,也是此时才终于弄清楚,那姚氏一门将军竟是在昨日夜里叛降的。 武岳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让人去找那个小内侍,却听说那人服毒自尽了。 “找着的时候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想是给陛下报完信便跑出去吃了药。”魏世杰躬着身子,恭恭敬敬给武岳禀告。 武岳自知上当,原本有些后悔,可转念一想,竟还是杀了朱氏得好。 如今这朝中多少人心思均整日观望,盘算着要往哪边倒,若教他们知道自己轻易放过叛逃之人的家眷,自然一个两个地都要跑了——左右把亲眷丢下也无妨,只顾自己逃了便是,回头大业得成再团聚就是。 想着杀鸡儆猴,武岳的心思愈发坚定了。过了片刻便有快马来报说朱氏负罪,已被斩杀。 然而主意虽然拿定,这会子朱氏也真的死了,武岳终究是又吃了个暗亏。无论怎么想,他总是憋了一口恶气在胸口。正不自在着,武承肃忽然来了。 武岳不提自己之前只是冲动,只说杀鸡儆猴的道理,说要震慑人心,竟真说服了武承肃。 并非武承肃可欺,他起先想着将人活捉了也就是了,可听说朱氏已死,武承肃深知阻拦也是来不及,倒能冷下心来细想此事。不过片刻,他便也想清楚了——朱氏杀与不杀,对燕国都是有害无利,要紧的是姚氏一门将军叛降。 如今将朱氏斩杀,倒还真有些威慑人心的效用,总比让一家子都跑了,显得大燕国愈发没本事要好。 武承肃心思方定,便又掀起了波澜。 他猛地想起姚氏满门还有人在临水,正是那个在丽正殿的姚良媛。姚家出了这样的事,武承肃脸上虽不好看,可与那些机要大事想必而言,颜面毕竟也算不上什么。可若只是个良媛也就罢了,哪怕是个良娣,武承肃也不觉如何,偏姚良媛育有一子。 想起乖巧懂事的武存琰,武承肃心里一阵担忧。 琰哥儿生母的出身原是好的,从此怕要成了他的耻辱了,今后琰哥儿在人前再要抬头可就难了。若要琰哥儿不被连累,除非姚良媛早早死了,将琰哥儿养在其他高品级的女眷名下。 武承肃有心逼死姚良媛,却因念着她往日温和柔顺,隐隐生出些不忍之意来。他更怕若姚良媛死于自己之手,将来教琰哥儿知道了要恨他入骨,伤了父子间的情分。 又或者消息进了东宫,姚良媛这会子听说了,自己偷偷寻死,免得武承肃麻烦呢? 发觉心中生出此念,武承肃又有些愧疚。一边胡思乱想,武承肃一边陪着武岳用了早膳,接着父子二人一同往朝上去,武承肃好歹是听完了早朝议事,急忙就往东宫走。他本想推了今日东宫的议事,没想到才刚到了东宫门上,便见阳筠遣来内侍在那里等着。 丁鑫识得那人是八凤殿的,见小内侍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他便挥了挥手唤人过来,问可是八凤殿有事急禀。 看到武承肃点头示意后,那小内侍才敢开口说话: “禀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教奴才在这里候着,说见着太子殿下要奴才说一句‘大公子现下在八凤殿’,请殿下暂且宽心理事,不必急着往后头去。” 这无疑是今日听到的最好听的一句话了。 武承肃心中果然安稳了许多,他先唤过丁鑫来吩咐了一番,接着便去崇明殿议事。 然而说是安心,却哪里能真的安稳下来?不过一刻钟有余,武承肃便草草地议完了事,直言丽正殿出了事,要去后头看看如何料理,便将众属臣遣散了。 众臣虽遵命散去,心里却纷纷起了猜测。 武承肃并不先去丽正殿,而是先往八凤殿去问究竟。 阳筠正靠在胡桌上想事情,听见人报说武承肃来了,勉强回过神来应对。 “东宫如今传遍了。”阳筠将事情大致说完,便微微蹙眉道,“因想着众人多半已知晓,瞒也是瞒不住的,我便没让人去膳房再跑一趟。才刚问安时,间琰哥儿就在这里,也是一个都没问的。散了后我留了段良媛,她果然也是早间就听说了的。” 武承肃点了点头。 姚氏叛降之事会在东宫传遍,这早在他意料之中,且正如阳筠所说,这样大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倒不必费力去遮掩——“欲盖弥彰”,蓄意遮掩反而会让人在意,将此事看作件天大,整日里盘算琢磨。 然而有些事却让武承肃十分震惊。 姚良媛竟在夜里便自尽身亡了!消息一早才入宫,姚良媛竟是死在半夜的! 武承肃冷笑了半晌,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寒。 看来姚良媛一早就知道姚家有此打算,也早明确了自己的立场。姚氏想必早早地就倒向了魏国,既如此,姚石良为何要让女儿嫁入东宫来?为了掩人耳目,还是帝王有意不敢推辞呢? 亏他方才还觉得杀了姚良媛于心不忍,不想竟是他被人欺瞒多年,实在是可笑至极! 原想着姚良媛与此事无关,待逼其自尽后可风光大葬,如今看来竟全不必。 “琰哥儿从此就是八凤殿所出,与丽正殿无关。”武承肃冷冷道。 阳筠一听心道不好。 ****** (木有了,又要上班……明天努力更一些)(未完待续。) 第三二八回 论平心 武承肃语气冰冷,令阳筠听着不觉发寒。 那句“琰哥儿从此便是八凤殿所出”,似乎有要重罚姚良媛之意。 可姚良媛毕竟已经死了…… 阳筠定了定心,试着公正看待此事。按说也不怪武承肃气成这样,便是之前正妃郑氏的背叛与姚良媛此番背弃相比,究竟也算不上什么。 对于个凡夫俗子来说,妻子妾室的忠贞更为重要,而对那些从小见惯了腌臜的太子亲王,动摇其权力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叛国之罪,无论是谁也难以宽宥。 或许姚良媛将亲子托付八凤殿,也是因为心有此虑罢?将琰哥儿放在一个武承肃狠不下心的地方,总比让孩子孤零零地惹人厌烦要好。 阳筠看着武承肃,不知为何竟有些恍惚,她头一次觉得武承肃是高高在上的,不过对她异常用心罢了。 她险些忘了这份心意有多难得。 心中既生感念,阳筠便更不能看着武承肃盛怒之下做出错事来。 “我倒是无妨的,琰哥儿那里可要讲清楚?琰哥儿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如今连字都会写百十个了,岂是瞒着就行的?少不得要跟他说明道理——哪怕只说三分。” 阳筠一面轻声说着话,一面低眉去给武承肃倒茶,直到斟完了茶,武承肃也没说话。阳筠只得将茶水奉上,并抬头稍稍打量了他的颜色。 武承肃虽不肯开口,面色却平和了好些。阳筠见状,知他还肯听自己劝说,不觉心中又是一阵安慰,继续轻声劝道: “姚良媛明知父兄有反意,却隐瞒不报,又犯自戕大罪,论罪当毁其尸身、株连三族,琰哥儿养在八凤殿也不是难事,只是这样处置未免太伤人心了。 “旁人不说,难道连琰哥儿也不照顾到么?琰哥儿早懂事了,虽说小孩子记性不佳,长大了多半的是都会忘,可万一教他记住了,却又只记得零星片段,岂不更要误事? “况且,即便琰哥儿心大,于旧事一概不记得,这宫里许多人可都知道得清楚。若姚良媛一死尚不能赎罪,又要戮尸株连,旁人心里却如何能敬重琰哥儿?便是养在了八凤殿也无用,只看着光鲜尊贵罢了。 “但凡琰哥儿不是个好样的,我也不爱收他,更不会替他说这些话。偏琰哥儿是个好孩子,不能不替他谋划。 “且单说姚良媛,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她向来与人无争,想来虽是将门出身,对父兄却只有更顺从的。面对这等灭门大事,纵有心阻拦也是徒劳,告密又实在不敢,只有自己隐瞒罢了。 “若非她心地柔善,也不至于自累至此。今日这一死,谁知是不是因为无颜再见太子殿下呢?” 武承肃憋了足有一刻钟的工夫也不吭声。 阳筠知他是还没想通,又或者想通了却咽不下这口气,便也不去扰他,只默默地换了热茶与武承肃,又自提了茶壶,往门上唤钏儿去煮新水。将茶壶递给钏儿后阳筠便转身回来,仍旧安安静静地在胡凳上坐了,等着武承肃跟她说话。 武承肃似乎想通了些,终于开口道: “依你看,待要如何?” 阳筠仍旧不看他,只伸手摆弄着桌上的几个茶盅,似漫不经心一般道: “人已经死了,错也都犯下了,即便不能大葬,至少也要入土为安罢?至于株连与否我却不知,我也管不着,既将琰哥儿给了我,我便只管琰哥儿好过。” 听了这么一番话,武承肃心情不觉也好了些。沉默了几息功夫,他重重叹了口气,道: “也罢!姑念其无颜苟活,似确有悔过之意,且多年侍奉颇为尽心,便赏她个全尸。待请旨贬为庶人后,抬出去寻块地葬了就是。” 说完,似乎有些不放心一般,武承肃又叮嘱阳筠道: “琰哥儿那边让他偷着哭罢,别让我瞧见了,也别让外人知道就是。从此他就是个生母病殁,因乖巧懂事而养在八凤殿的公子。” 阳筠见他果然听劝,心中愈发敬佩感激,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揖礼。 “除了大婚那日,还没见你这般规矩地朝我行过礼。”武承肃打趣道,只是语气轻松不起来。 阳筠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原想装作无事一般与武承肃玩笑两句,终究是心境大不如从前,连说笑的力气竟似乎都没了。 她不好冷着场面,便说起姚良媛的后事,接着又议论起琰哥儿的起居等事宜来。 武承肃也觉乏累,顺着阳筠的话说了下去。二人计议半天,待用过了午膳才散了,武承肃自去说服武岳,阳筠则哄了两个孩子玩了半晌,便各自去歇了中觉。 武存琰躺在八凤殿西偏殿的床上,满脑子都是今日的事。可他毕竟年幼,根本想不清楚,不知琢磨了多久,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不见熟悉的侍女,武存琰并没立即反应过来,几乎忘了身在何处,还是春桃进来服侍他更衣,他才想起自己此刻在八凤殿。 看着模样可亲的春桃,武存琰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娘亲呢?今日怎么一直不见?” 春桃双手微微一滞,便又给他系着带子。 方才坠儿刚唤她过去,说娘娘吩咐,待大公子醒了教往正殿内室里去,似乎要将姚良媛之事告知。 可这么小的孩子,当真能懂生死为何么?即便懂得,又如何分辨是非? 春桃心中不安,话却不得不答。她一面低头给琰哥儿穿鞋袜,一面柔声道: “公子莫要急,稍后见了太子妃娘娘,娘娘会告诉公子的。” 武存琰听见了却不再说话,多余的竟一句也不问出口。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怕。 春桃给武存琰穿好衣裳后,便带着他往正殿里去。 阳筠听说人来了,便柔声唤他们进内室,不仅是因为即将要说的话颇为要紧,也是因为内室令她觉得自在一些。阳筠心里也是紧张,在内室说话心里踏实。 武存琰乖乖地给阳筠行礼问安,阳筠携着他的手,拉着他夸了两句,便亲自抱他坐在内室床上。 除了珠儿与春桃还留在旁边,旁人都悄悄退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三二九回 人之终 待众人退下,阳筠却不先说姚良媛自尽,只问武存琰许多为人处世的学问,诸如是非、善恶、忠孝节义,武存琰竟都有些见识。 听他一一作答,阳筠心中感慨:这姚良媛果真教出个好儿子来,只不知他今日能过得了这个坎不能。 阳筠心里有些不忍,奈何这话不说不行。待善恶说完了,她便提起生死。 武存琰虽明白何谓生何谓死,却终究是个年幼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上头去。见阳筠问他如何看待生死,他便依着自己的理解答了一遍。 “儿臣活着,能说能笑,就是‘生’,哪日患了病而不能医治,就要死了。” 话虽浅显,又有些似是而非,可经由武存琰的口中说出来却十分沉重,一来因为他太过年幼,二则是因他如此天真的年纪偏偏没了生母,让人看着愈发觉得可怜。 阳筠心中不忍,将他轻轻抱坐在腿上,轻声道: “书上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父母之恩曰生,活也曰生;而死者,乃人之终也,庶人曰死,小人亦曰死。这话,琰哥儿可懂么?” 武存琰自然不懂,便轻轻摇头,怯生生地说了句“儿臣不懂”。 阳筠轻叹了口气,又不紧不慢道: “生便是好的,谁都想要,多少人求仙问道,要的就是一个‘长生不老’。可世事终究无常,人又多半看不清明,如贪婪、情思、恚怒等诸多杂念,往往诱人犯过,甚至因此丧命,也是时常有的事。” “儿臣知道!娘亲说过,诸事均要正心,否则什么也做不好。”武承训思考了几息功夫,随即认真道。他以为阳筠在问他学问,抑或教他道理,心中并没疑虑,稚嫩的脸上也便没有一丝惶惑。 “是啊,正是这个道理。”阳筠叹气道,“可是道理人人都懂,真正做起来,却有许多限制,往往不能随心所欲,琰哥儿可懂么?” 武存琰认真琢磨了片刻,接着用力点了点头,道: “儿臣懂得。比如儿臣要吃桃子,却要看季节,要出去玩,也要看天气,想做的总不能做。” 阳筠轻轻一笑,也不去纠正他,顺着武存琰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琰哥儿说得对,即便是要吃、要玩,也要受着限制,若是要做大事,自然会有更多麻烦,对不对?” 武存琰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被阳筠软软地抱在怀里,令他终于觉得心安,不再像上午那般害怕了。而阳筠方才的话姚良媛也曾说过,不过是大同小异罢了,道理都是一样的。 这般熟悉温暖的感觉,令武存琰放松了许多。 可阳筠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有些发懵。 “琰哥儿的娘亲是个极孝顺、极柔顺的女子,父亲也喜欢,母亲也爱和她说话。只是琰哥儿的外祖犯了错,要害父亲和琰哥儿。这样的坏心,自然是要连累娘亲的,娘亲想要替外祖赎罪,昨日夜里就自尽死了。” 武存琰呆呆地坐着半天,一声也不吭,要不是因为他眼中的灵气几乎不见,阳筠几个怕都要以为他没听懂。 阳筠毕竟不了解小孩子,她只当琰哥儿懂事,定会问个清楚,哪想到武存琰回过神来首先就是嚎啕大哭,闹着要去找娘亲,怎么哄都哄不住。 珠儿心说如此下去也不妥,便禀了阳筠,遣了小内侍一路疾奔去了延芳殿,急忙请了段良媛过来。 听说是琰哥儿哭闹,段良媛料到是阳筠说了实话却不知如何安抚,竟是片刻也不耽搁,头发都不及拢一拢就往八凤殿行来。 还在台阶上时,就听见里头琰哥儿的声音,段良媛心中感慨,脚步愈发急了。 其时武存琰哭得已不如之前那般凶,不过仍旧止不住,八凤殿众人自然焦急。珠儿早等在门口,见段良媛过来,忙将人引了进去,掀开内室的帘才想起来要通报。 阳筠急忙就说请进,亲自起身迎过去,才一见面就紧紧握住段良媛的手,问她如何是好。 段良媛略问了个大概,却不亲自上前,只告诉阳筠道: “这孩子与妾身那两个还是不同,既明白了生死之事,对生母之死只有更伤心的。不过小孩子倒也容易,身边人善待他,过个一年半载也就淡了。眼下娘娘只需告诉琰哥儿说,立即领他去见娘亲,再吓唬他说路上不能哭,也就是了。” 阳筠抿了抿嘴,轻声问: “要如何吓唬?若唬不住可怎么办?” 段良媛轻轻一笑,道: “娘娘多虑了。若是旁的孩子,怕什么便拿什么吓唬他,琰哥儿是个懂事的,只说路上哭被人瞧见了会连累姚良媛,想来是有用的。” 这办法简单,只因阳筠没带过孩子,又没料到琰哥儿会哭闹,这才慌了手脚。听段良媛说完,阳筠的心里登时安稳许多,也就意识到自己方才是何等慌乱,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阳筠颇为无奈地摇头一笑,上前如此这般地跟武存琰一说,又说了好些琰哥儿“懂事、孝顺”之类的话,令武存琰不得不坚强起来。 待武存琰止住了哭,阳筠便吩咐给自己更衣,要亲自带琰哥儿过丽正殿去。 段良媛也正想着这事。 想来太子妃待武存琰是真心好的,否则也不会因他大哭就乱了套,忽然束手无策了。如此想着,段良媛悄悄地看了看肿着眼睛却强忍着不哭出声的武存琰。 这孩子还真是个有造化的,只可惜生在此时。 待更衣毕,阳筠带着几个侍女,领着武存琰一同去了丽正殿。 段良媛不好跟着,只打发了芙蕖跟阳筠同去,自己则施礼告辞,回延芳殿去了。 一路上武存琰果然不哭,及到了丽正殿内也还忍着,直到见着停在厅中的姚良媛的尸首,他竟都不肯出声。 阳筠怕憋坏了武存琰,轻声道: “琰哥儿哭出来罢!这会子不怕人瞧见了。” 武存琰这才“哇”地一声,眼泪鼻涕霎时流了满脸。 春桃觉得他可怜,忙拿出帕子给他擦拭。琰哥儿哭得极凶,竟教春桃也忍不住跟着伤心,蓦地便流了泪下来。(未完待续。) 第三三零回 间亲疏 珠儿几个本也都有所感,不觉得红了眼圈,却都尚能自持。见春桃坏了规矩,众人心道不好,然碍着这里外人太多,竟愈发不好开口劝诫阻拦了。 阳筠却似全当没看见一般,并不呵斥春桃。她也不是因碍着有人才不开口,实在是心里没打算责罚春桃。 能动情总是好的,总比一副铁石打的心肠要强许多。 春桃不过是单纯了些,这才容易忍不住。若非她如此单纯,阳筠也未必会令她陪着两个公子玩耍,更定了她照料琰哥儿起居。 既然以后要春桃去侍候琰哥儿,如今琰哥儿哭,她也跟着哭,原就是分内的事,即便传了出去,谅也没人敢说什么。 琰哥儿哭得厉害,阳筠怕他哭坏了身子,便在旁边轻声哄了半天。武存琰倒真是听话,果真渐渐止住了哭。 还以为他累了要睡,不想武存琰忽然问阳筠道: “儿臣想为娘亲尽孝,不知要怎么做才好。” 阳筠不免喟叹。 听武承肃的意思,姚良媛定是不能停灵的,武存琰也就不必守灵,而既贬作庶民,琰哥儿也不能披麻戴孝了。 可武存琰问得认真,阳筠不好不答,她犹豫了半晌,再三斟酌之后才开口道: “琰哥儿的外祖犯了大罪,娘亲也受了牵连,做了些错事,因此不能让琰哥儿在这里守着。 “若换做平时,父母去了,原有很多规矩要守。可如今外头的人都知道琰哥儿的外祖犯错之事,都想拿娘亲和琰哥儿出气,更要对娘亲的尸身不敬。 “父亲怕琰哥儿也被连累,被那些人欺负,让琰哥儿以后就在八凤殿,以后母亲带着琰哥儿读书、明理。至于娘亲,今日夜里就会好生葬了,不教那些人使坏,琰哥儿可以放心。 “这会儿就在这边多陪娘亲说说话罢!娘亲十分疼爱琰哥儿,有琰哥儿陪着说话,娘亲必定是十分高兴的。 “琰哥儿可知道跟娘亲说些什么吗?” 武存琰原本有许多话要说,却没个头绪,方才阳筠的一番话又让他觉得应该尽快让姚良媛入葬,被阳筠忽然一问,自然愈发乱了,迷迷糊糊跟着摇头。 “娘亲平日希望琰哥儿怎样,琰哥儿就承诺给娘亲。”阳筠柔声道,“娘亲听见了,知道琰哥儿懂事,必定高兴得紧。” “娘亲还能听见吗?”武存琰愣愣问道。 “自然是可以的,人死了还有魂魄在。”阳筠一本正经,道,“只是魂魄极轻,飘飘渺渺,咱们看不到罢了。” 话到这里,武存琰的脸上又露出几分落寞。 阳筠看见,忙转了口道: “琰哥儿看不见娘亲,娘亲却一直看着琰哥儿呢!琰哥儿好了,娘亲也高兴;琰哥儿若是不乖,娘亲的魂魄也会跟着哭的。琰哥儿只管大方说话就是,娘亲都能听见。” 武存琰抿着嘴,微微有些犹豫,阳筠几个正担心,恐他不容易糊弄,不料武存琰忽然有了生气,重重地点了点头,真个儿开始和姚良媛说起话来。 那些话说得颇没条理,却极容易听懂——武存琰将姚良媛的教诲说了一遍,但凡他能记住的都重新保证,说自己定会做到。 阳筠这才安下心来,陪着他一直到有人来抬尸首出宫入葬。 武存琰见着要抬尸首,自然又是哭闹,阳筠忙说“魂魄”之事,言尸首只是皮囊,魂魄还在身边就好。武存琰并记不起这些道理,只听说要让娘亲安心,这才勉强放了手。然而虽不再闹腾,却依旧哭了好半天。 当日夜里,姚良媛入葬,武存琰由春桃看着睡着。阳筠虽宿在正殿,心里却惦记着这头,听着没有哭声才略安心。 第二日一早,武存琰又哭了半晌,春桃等人拿阳筠之前的话哄他,好歹算是哄住了。 自此一日好过一日,不过四五日武存琰也就明白过来,从此专心读书识字,只是与阳筠、瑄哥儿相处时总似有些拘束。 阳筠看在眼里,竟似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一般,想到武存琰身为男子,瑄哥儿又是已立的世子,她竟越想越怕,忍不住觉得心烦。 可要让她狠下心来待武存琰,阳筠又实在不忍。一来是这孩子实在懂事,二来武存琰虽然拘束,对人却许多真心,对阳筠也孝敬乖顺。 而更令阳筠心软的,是因她始终觉得愧对阳筱,竟想在武存琰身上弥补。 对武存琰,阳筠心中难免反复,及生出恶念时,又忍不住因此自责。然每每想到如今天下不稳,自己所虑不过杞人忧天,再看到武存琰小心翼翼的模样,她便愈发狠不下心来了。 阳筱倒不知道姐姐对她有愧。自从得知累死了阳曦,她便有些浑浑噩噩,整日不知生死为何物。看到武承训为了前程奔波却又放不下面子,阳筱唯有不齿,多不过心底冷笑一声,丝毫生不出兴趣来。 武承训近来倒是安稳。 自从燕魏交战,朝上便整日吵来吵去,有的主战有的要求和。武承训虽品级低,不需上朝去,却也被搅入其中,整日听人说这说那,甚至拉拢他要他表态。 对于拉拢之举的深意武承训也是心知肚明——这些人要么是想试探东宫态度,要么是想通过他去说服东宫。 这也太抬举他了罢! 想到是因为阳筱的关系才有人拉拢,武承训心中老大的不乐意,及念到武承思又立战功,而自己即便有心参与朝争也是无力,他心里便更不痛快。 宁王府世子院里,世子与夫人虽相敬如宾,却是有目共睹的貌合神离。 宁王心思全在家国存亡之上,已无暇顾及儿子如何。马氏谨守妇道,将宁王之事排在了前头,整日婉转为夫解难,心思并不在世子院中。待发现儿子胡闹,却因武承训已成家而不好多言——她虽能训斥阳筱,可阳筱似乎又无错。 且事情都是儿子闹的,马氏自己出言劝诫都无用,一个令儿子忌讳的媳妇又岂能规劝得来?只怕阳筱才一开口,武承训就要变本加厉罢。 马氏唯有叹息,宁王偏还不消停,整日惦记着上阵杀敌,全不顾帝王心思与家中妻儿。马氏苦劝无用,又守着身份许多话不敢出口,一急之下竟然病倒了。(未完待续。) 第三三一回 连阴雨 武承训倒是孝顺,把兵书也扔下了,每日从衙门回来便去马氏跟前侍奉,至晚则回自己房中安歇,总算略收了收心。 马氏却仍觉不踏实。 如今不过是因她病倒,武承训无暇去“纸上谈兵”罢了,并非他真的死了这条心。待自己病愈,只怕武承训立时就要钻进书房,把这些日子耽误的工夫补将回来。 原以为如此煎心,这病又要再拖上几日,不料几服药下去,前后不过十余日便都好了。因府上事务繁多,宁王那里也实在让人放心不下,马氏才略觉好了便起床张罗,并不装病拘着儿子。 拘着又有何用?拘得住一时罢了,且物极必反,马氏生怕武承训如今越乖,之后得了机会便越张狂,还不如放他去读兵书,或许越读越能知道自身不足。 瞧着马氏好了些,武承训果然又钻回了书房。 这一日惠王来访,马氏自己不好待客,宁王一人在她又不太放心,便唤了武承训去相陪。 武承训到了正厅,先以叔侄之礼给惠王问了安,接着便只静坐在旁,说是陪客却不搀言,单听宁王与惠王说些朝上的琐事。 他二人才刚议论了今年的科举,便又说起卫氏倾颓,接着又说日前姚氏叛降,想着不过一载竟如此物是人非,不禁各自感叹了一番。 “如今你我都不带兵也好。”惠王温和笑道,“连姚氏都叛了,可见出去打仗未必就是好事,咱们筋骨也都不如从前,谁知道还能不能打得动呢!” 这话正戳到了宁王的痛处,他忍不住重重叹气,抱怨的话才要出口又不得不咽了回去。然而沉默了几息工夫,宁王终还是无精打采道: “我倒宁愿出去,哪怕死在魏军手上,也强似闷死在这‘安乐窝’里!” “你还不知足!”惠王似怜似叹地看了宁王一眼,无奈笑道,“真叫你出去了,这一家子怎么办?这也是圣上体恤,且外头也不用你操心——如今有承思撑着,已扳回几座城池了,便是你我当年也不能如此罢?” 宁王面色一滞,咬着牙半天只哼出了一句: “这风口浪尖的,何来‘安乐’?” 话一出口宁王便有些懊悔,幸亏他虽急躁,却也分得出轻重,说这话时声音极轻,惠王也未必能听得真切。宁王抬头看了惠王一眼,惠王面色果然如常,并不见诧异神色。 宁王心里略安,却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武承训不知为何正出神,自然没听见父亲方才那句不敬之言。 他满心里想的都是英姿飒爽的武承思。反观自己整日汲汲营营,在衙门里应对那些猥琐之人、腌臜之事,武承训心里愈发不平起来,也就更懒得说话了。 惠王见他父子忽然都闭口不言,也顺势换了话题,十分自然地说起疆场之事来。 武承训心里虽不平,却十分乐意听这些,竟忽然来了兴致,于如何胜败上不时也会问上两句。 宁王从前不愿武承训从武,如今遭逢乱世,其每每因此懊悔,深恨从前太过谨慎,没能让儿子出去历练,以至于眼前大好的机会却抓不住,不能尽忠报国征战疆场。且他自己原也有追问之意,见儿子如此只有欣慰的,哪里还会拦着。 惠王便将自己所知尽数说了出来,关于如何布阵、如何厮杀,竟似眼见亲临一般,说得十分生动,比说了十年书的还要有趣,把个武承训听得越加神往了。 自那日后,武承训时常去惠王府拜见,打听些武承思用兵如神之事。 惠王倒是知无不言。得知武承训有此壮志,惠王也常约他出来喝酒小坐,主动询问武承训于用兵之道的简介,顺便于兵法上提点一二。 二人在望江楼小聚,难免会碰上许多熟人,惠王多半不理,只有位阶、出身够得上与他说话了,他才会笑着说自己原不过是找宁王闲谈,不想意外收了个听兵法的徒弟。 这样的话自然轻易传进了宫里。 闻听武承训好武,又听说宁王私下曾有怨怼之言,武岳气得牙痒,却因眼下天下不稳,又终碍着手足情分,不好拿宁王怎样。 武岳嘴上只字不提,心里却愈发不愿宁王带兵了。他只盼着武承思能够势如破竹,一举灭了魏国叛军,让宁王永无用武之地才好。 然而两军交战并非全看战术,如今“人和”教魏军占着,“地利”或可谋之,那“天时”却是无人能够左右的。 武承思那里倒还是十战九胜,可旁的战场就未必那般顺当了。 本由姚石良督战的上路军,遭逢夜降大雪,因天气骤冷,忽然闹出疫病来,所幸魏军也有不少人患病,并不至于被人趁机偷袭。后各**烧尸首、被褥,偏风向不利,教魏军趁机行了一场火攻。燕军伤亡虽不多,却因避敌锋芒仓促,又失了十里疆土,士气也是大挫。 而南面的下路军则因雪化成水,土泞成泥,行军十分不畅。忽一夜寒风过,那泥水竟都冻成了冰,令人愈发难行。魏军则早有准备,在马蹄上钉了铁掌,只用一千铁骑便杀得燕军退兵数里。 武承思分身乏术,虽守得住魏军主力,奈何两翼频频受损、节节败退。 让他最担心的并不是两翼受损,也不是旁路溃败会影响其手下将士士气,而是这几里之差竟似要形成合围之势:若两翼各退二十里,他便立时就要被魏军围住了。 合围的主意是周绰想的。 这主意原也不错,周绎也十分赞同。不过周绎心里清楚,那武承思年纪虽轻,其征战经验却十分丰富,且素日便听闻其于用兵上有十分的天赋,只怕周绰的用心轻易便要被其识破。 果然便如周绎所料,武承思才刚察觉魏军强攻两翼,于中路只守不攻,便生出警惕来,虽不分兵支援两翼,却不再往西强攻,甚至退兵十余里,于一处开阔地带安营扎寨,就地休养起来。 听见探子来报,周绎点头轻笑。 出来这半月,也该有点功绩了。(未完待续。) 第三三二回 不容情 闻听武承思退兵安营,周绎心中大喜。 燕军两翼被逼退,中路军也不得不后撤,这原在他意料之内。 然而他要的就是这一回后撤。 如今的燕军已大不如前,虽在武承思带领之下仍如猛虎一般,甚至可以扳回几城,然而姚氏的叛逃终究是动摇了军心,今番退兵,更要打压士气。 只要自己好好谋划,再打他一场胜仗,十个武承思怕也无力回天了。 周绎一心灭燕,此时更是毫不迟疑,一面看着舆图,一面用手指在上头勾画。 燕军如今呈“品”字安营,营与营之间相隔不过二里,倒可彼此照应,不至于被一举围而歼之。若魏军从两翼围之,势必要花数倍的兵力,若只攻中路主力,怕又反入了燕军之彀。 “妙极!”周绎忽然拊掌道。 他高兴不为别的,单因这“品”字给了他破敌的妙招。 既然无法一举击破,倒不如只挑一侧翼佯攻,若中路驰援,可以衡轭阵乱其中路。而无论中路动与不动,魏军都大可用鱼丽阵强攻两翼。鱼丽阵本就重车马,以稳健迅猛为特点,如今雪化成冰,魏军又是有备而来,与燕军相比正强在车马上,实在是天赐的良机。 若依照此计,立时拿下武承思虽仍不易,损他燕军数万兵马倒不是不能的。 周绎思罢,又将燕军可能有的动作反应演示了一回,直至确认法子不错,才忙叫了周绰过来,将自己的主意说与他听。 周绰听了果然十分佩服,帮着周绎想出了当中可能生出的变故,二人一同谋定临敌巨细,便唤了几位将领进账,连夜将拟好的计策说了。众将于兵法布阵上很有见识,一听便知此计可行,自是高兴,各个摩拳擦掌,只等着明日天亮便攻上去。 卯时未到,魏军便开始点兵布阵。 卯正一刻,魏军依计出兵。 如周绎所料,此役果然告捷。燕军上、下两路死伤均过三万,中路军伤亡虽小,确是独木难支了,堪堪又退了五里。 此时东风正盛,为防燕军行火攻之计,周绎并不穷追,也不肯逼得太紧,容着两军的距离又拉长些。燕军如今怕是已军心涣散,不如趁此时机教魏军略作休息,自己尽快想出个一举擒敌的好计策,捉了武承思来也就罢了。 若得天佑,甚至可以一鼓作气灭了武承思的军队,直接攻向临水,夙愿便也达成了。 然而周绎苦思两日,竟仍无擒下武承思的好计策,正一筹莫展之际,忽然从镐城传了周道昭的旨意来。 随着周道昭的旨意同来的,还有帅众投奔魏国的阳楌。 周绎不知究竟,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对,只得试探问那差官是否要请周绰等人同来。 “依照国主的旨意,旁人倒不必了,”那差官语气平淡,让人猜不出根底,“公子只请三公子与两路先锋将军便是。” 待人来时,果然便如周绎所料,周道昭指派阳楌做先锋官。 “如今我军士气正盛,只等休整几日便主动出兵,”周绰笑道,“兄长这两日怕就有破敌良策,届时也便不分先锋后盾,一举歼敌也就是了。依我看,这先锋官竟大可不必用了。” “三公子此言似乎有些道理。”差官低眉顺眼,语气却不见那般谦卑,“国主的旨意臣已传到,行军打仗的事臣不懂,也不宜置喙,二位公子与各位将军商量便是,用不用得着这先锋官,臣不懂,也不必知晓。” 周绎心中一凛,忙将话头接过,只说待确认如何布阵行军,再定这先锋官的位置,接着让人招待差官休息一日,命两名亲兵次日一早将人送回。 “微臣不敢。”差官躬身长揖,道,“此行有宫中卫士护送,且往西行一路最是平安不过,不敢劳烦二公子。” 周绎心中冷笑,嘴上却仍旧客气了几句,总算打发了他。 是日晚,周绎稍稍款待了阳楌,回到自己帐中便立即让人请周绰来。 周绰进门,将旁人都遣了出去,见帐中只有他兄弟俩时,终忍不住开口: “兄长倒说说,如此否太过狠辣了?” 周绎闻言只是一声冷哼,半晌一个字也不说。 周绰见状,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片刻后又道: “不瞒兄长,因那阳楌是筱儿堂兄,与我也算是少时便相识,他人又极和善老实,我对他终究是不忍心的——况如今咱们也用不着这一计,何苦做得这般决绝无情呢!” “你当我不知么?”周绎苦笑道。 周绰一时开了口,却不知要说什么,竟硬生生地把嘴又合上,闷了一肚子气。因心中急躁,周绰忍不住踱了几步,良久才咬牙道: “你我便将计策定了,不要这个先锋又如何?” “就怕那些将军早同父亲一样心思,单凭你我,拗不过他们,即便不做先锋,终究还是要出去的。”周绎皱眉道,“除非不让他出去,否则终究不在你我掌控之内。” “那便不要他出去罢了!只说他从未行兵打仗,让他于营中观战,可否?”周绰急问道。 周绎却不说话,只挑眉看着周绰,忽然叹气道: “营中便妥当么?” 周绰语塞,杵在那里半晌,蓦地恨恨跺脚,说了句“我这就把他送走”,转身就要出去。 “回来!”周绎冷冷道,“你倒告诉我,是往东送,还是往西丢?” 周绰闻言颓然,跌坐在手旁的椅子上。周绎也不多训斥,紧锁着眉,想着眼前的情势,若有个破敌的良策,再将阳楌一直带在身边,或许能救他一命也未可知。 只是他如今心乱如麻,要说破敌之计倒是有,可若想连阳楌一并守住,让那群将军略让一步,周绎一时也想不出个十全的法子来。 第二日一早,一众将军便聚在周绎帐中商议对敌之策,无论是哪个计策,阳楌竟俨然都将派上十足的用场,竟是避无可避了。周绎心中苦笑,若非营中也不牢靠,还不如打折了阳楌的腿,将他丢下养伤呢。 众人计议一日,因彼此暗中周旋较量,数个时辰竟无所得,只得各自回去休息。 阳楌躺在帐中榻上,久久不能入睡。 第三三三回 英魂销 那周道昭的用意,阳楌原本也猜得出几分。 今日再见到周绎兄弟费心与众将周旋,更证实了他的想法。若说之前只是猜疑,如今他心中倒是明镜一般了。 原以为周道昭贤名必非虚传,这才举族投奔,哪料到周道昭是这样狠辣之人,又有谁会想到他阳楌要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倒为难了周绎与周绰。 然而死生之于阳楌,似乎并没什么区别。族人如今都已安居,母亲弟妹也过得甚好,虽阳槿的亲事未定,然临出镐城时,周道昭曾暗示不会辜负他今日牺牲。 以周道昭之城府,想来槿儿与周绍的婚事不会假。 杺儿今后背靠大树,该也不差。 至于阳枍,如今寄人篱下,当也学得会收敛,有周绎等人看着,想必会越来越好的。 而知道父亲自尽真相的自己,本就无法面对母亲与弟妹,这一遭换来众人安稳、天下太平,也算不枉了。 虽觉自己看得通透,阳楌还是几乎一夜未能睡着,只迷糊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天明,匆匆洗漱过,又往周绎帐中去了。 周绎当真奇才,想了三个破敌之策,个个儿都能把阳楌带在身边。 阳楌不肯苟且,只愿死得其所,竟只好浪费了周绎、周绰的一片苦心,主动请缨诱敌,利用高阳传人的身份动摇燕军军心。 魏军众将多半欣然赞同,只有寥寥几人与周绎同心。 周绎全记在心里,却不好开口再劝阳楌,还是周绰忍不住,再三出言阻拦,意欲说服阳楌,怎奈何阳楌早拿定了主意,又如何劝得动他? 忽外头有士兵来报,燕军似乎又要后退。 “可是有人驰援?”周绎忙问探子道。 “三十里内,并未见燕军援兵。” 周绎沉吟不语。 燕军军心涣散,若非有把握,不会做出退兵之举。此举要么是诱敌,要么是与援军汇合或呼应。 如今两军对峙之地为牧野之地,方圆百里空旷一片,断没有个能让燕军设伏之地,武承思下令军队后撤,十之八九是有援军要来了。 众将纷纷议论,也都如此考虑,唯恐武承思有援兵来到,齐齐请周绎示下,望立即出兵。 阳楌跟着请愿,言辞恳切,面上明摆着一副要赴死的态度,魏国一众将领又顺水推舟,交口称赞阳楌的主意不错,竟令周绎再无法替他说话,只得含恨应下。 众将遂了愿,又惦记着即将出兵,最终商议定计策,得周绎令后便各自出去。 阳楌走在最后,临出帐前只说得一句“望陈理兄替弟照顾家母及弟妹”,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周绎、周绰并不知阳楌早困于双亲之间,原就无心求生,此时心中大事已经放下,乐得再卖周道昭一个大大的人情。他二人只当阳楌退无可退,深恨不能挽救他性命,还未出兵就有哀兵之气,及到了点兵时,便连魏国军中小卒看了都莫名被鼓舞。 阳楌首先战死,魏军中有人嚷着要替高阳国主报仇,却并未能乱了燕军军心。 魏军如今余下的人多半是跟了武承思多年的,哪里会为了个阳楌就乱了阵脚?凭你喊些什么,便是武承思死了,只要没有军令,只要战鼓未停,他们也势必会战下去。 周绎等人早知道阳楌之死不过是个幌子。 周道昭要动摇的何曾是军心?旨在民心罢了。 索性燕军如今乃是强弩之末,人数上又远不敌没怎么输过的魏国,这一仗足足打了三个日夜,魏军伤亡不小,却终是大获全胜。相比之下,燕军几万人里死伤竟过半,余下的均被生擒,魏军则不过折了万余人罢了。 武承思被生擒。 周绎令手下人善待武承思,众人都是沙场征战的汉子,对这个年少有为的将军本就十分尊敬,竟不消周绎吩咐,对其十分客气恭敬。是夜魏军终于睡了个好觉,次日一早,周绎便令人请武承思到自己营中。 帐内独他二人,也不知究竟谈了什么,一日夜过去,翌日清早,周绎便下令鸩杀武承思,并将其尸身葬于牧野。 经牧野一役,周绎面庞愈发冷峻了。周绰话也愈少,凡事均不多问,于战事上用心却更胜从前。 阳楌的死讯先传到镐城。 高氏怔了大半日,一动也不动,同她说话也不见有什么反应,更不吃不喝,连泪也不掉一颗,可把阳杺、阳枍吓得够呛。 阳杺又担心母亲,又因哥哥牺牲而痛心不已,一面陪着高氏,一面自己哭得厉害。 阳枍生怕母亲也出了什么事,两个姐姐本就厌弃他,唯恐今后自己没有倚仗,一并连银子也不够花,教人欺负了去。 阳槿“哇”地一声大哭,把自己锁在屋里,谁也不肯见,竟也不管高氏如何了。入夜阳槿仍不开门,侍女听见里头没有了声音,慌忙请人来撞门时,才发现阳槿早晕倒在里头。 阳槿这一病就是一月,期间迷迷糊糊醒了几次,却听不出旁人说些什么。待她彻底好转,再醒来时,才知道周遭变化天翻地覆。 原来阳槿昏倒之后,不知哪个将她也倒下的事传到高氏屋里,原本呆坐的高氏忽然吐了一口血,这才哭出声来,只是哭了不久便也倒了。 有医官来开了药,高氏也闹着不肯喝,任阳杺与阳枍如何哀求也是无用。 许是太过愧疚之故,高氏的病愈发凶了,竟高烧不退,连日说着胡话。阳杺、阳枍都听得真切,连自己伯父、父亲因何而死,兄长如何愧疚,阳槿如何埋怨,也都猜出了个囫囵来。 阳杺整日忙东忙西,又要侍候母亲,又要照看姐姐。 阳枍见高氏日渐消瘦,显是无望,整日盘算起出路来。 待阳槿醒来时,高氏已是瘦得皮包骨了,连一动也不能动。 而阳杺与阳枍不知所踪。 阳槿心中一急,才好起来的身子又觉不适,却少不得撑着,急忙让人寻找弟妹,又亲自去求了沈夫人帮她找寻。 沈夫人早听说阳杺、阳枍两个失踪一事,哪有不着急的?一早就让人去寻了,奈何寻了十来日仍是没有消息。如今阳槿来求,她更要答允帮忙,另遣了人去照顾阳槿与高氏。 阳槿因失了弟妹,也不敢再与高氏别扭,唯恐连高氏也撒手而去,强自支撑着照顾起高氏来。 高氏却忽然殁了。 第三三四回 偿夙愿 那高氏病了半月后,医官便说无望,言其不过还有一口气在罢了。 “许是有心愿未了,也未可知。”医官如是对阳杺等人道,“如此强撑,再有十日灯油便耗尽了。只是如今夫人不能开口,也无法得知她尚有什么心愿未了了。” 阳杺等人不知高氏为何不肯瞑目归天,更不愿就此放弃,想尽法子要救高氏,行针、药浴都试了,却丝毫不见成效。 看着众人乱作一团,阳枍干脆跑了出去。阳杺寻他不着,起先也没理会,然阳枍逾夜不回,阳杺这才着急,派人出去寻时,却听说阳枍与在镐城认识的几个斗鸡走狗的富家子弟在一处。 阳杺气不打一处来,决心干脆当阳枍死了便罢了。 岂料又过两日,这阳枍竟然回来了。 阳杺二话不说,让人绑了阳枍,给了一顿鞭子。下人们此时六神无主,下手也不敢重了,阳杺气急,自己夺了鞭子抽了阳枍一顿,一行打还一行哭。 阳枍忙喊疼,言自己出去数日是去与人问灵药偏方去了。 阳杺哪里肯信?手上越打越狠,直到没什么力气了才罢手。晚上再看阳枍身上鞭痕时,她却又心疼得厉害,加上进来事多,忍不住又是一顿好哭。 见阳杺落泪,阳枍又提起偏方一事,因阳杺不信,他便说翌日带她去寻。 阳杺救母心切,次日带了一个婢女、两个侍卫,就跟着阳枍出去了。 这一去,便是杳无音信。莫说阳杺、阳枍,便是那婢女侍卫也都消失无踪了。 阳槿打听到这些,心里先又凉了半截。这般说来,这阳杺要么是被阳枍害了,要么是二人均被人骗了。无论是哪一种,身边的人都势必已经遇害,想找活着的线索是难了。 只盼着他俩都还有命,自己也只能慢慢寻着了。 因恐再失了母亲,阳槿便尽心侍奉高氏。过了两日,高氏忽然能开口了,只问阳槿是否依旧恨她。 阳槿心中虽还埋怨,嘴上却哪里敢认?说了好些宽慰高氏的话,说到动情之处竟连自己都信了。 岂料高氏早就强撑着这口气,为的就是等阳槿原谅她,竟连次子次女都忘了问,心中一喜,气一松,直接闭眼去了。 阳槿心中大恸,哭得天地怕也要动容,在沈夫人等人的帮助下,勉强给高氏料理完后事,才歇息了三两日,便又急着起身,满世界找寻弟妹去了。 按说也不是毫无头绪,从与阳枍交好那些人问起,或许有些门路。 阳槿心中一活,又去找了沈夫人,这才知道沈夫人早将那些人家问了个遍,却只问出阳枍与他们在一处不过是玩耍作伴。 “并未听闻他曾询问什么灵药偏方。”沈夫人说完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妹妹当真被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买了不成? 阳槿喉头一甜,眼前一黑,就要跌倒,幸好身边婢女眼疾手快,忙将她扶住。沈夫人就近让人将阳槿送入厢房,请了医官前来调理。 这一调理就是数月,待她真的好起来时,早已到了春花灿烂的时节。 而阳杺和阳枍,竟再无消息。 阳槿并不肯轻易放弃。自父亲自尽,她便猜到哥哥有心寻死,今日算是哥哥偿了愿,母亲也因愧身故,只丢下她来照顾弟妹,她万不可再将弟妹也都弄丢了。 哪怕真是应了从前的话,这阳枍真把阳杺卖了,她至少也要找回阳杺来。 可茫茫人海,又正值兵荒马乱的年代,她要去哪里找去?少不得要借助魏国之力。可她若想嫁入周家,如今便不好太执拗。 阳槿心中时常犹豫,所幸沈夫人心热,也不嫌阳槿麻烦,未曾因此有丝毫厌烦,反而觉得阳槿正当如此才对。由沈夫人出财出人帮忙去找,待又寻了半年仍是无果,阳槿才终于死心。 然而此乃后话。 如今单说阳槿头次病倒之后、两军交战之事。 周绎将武承思下葬后,招降了原本就不愿再替武岳卖命的被俘燕军,他一面下令原地休整一月,一面让人送信回镐城,要了一批粮草装备。 不过二十余日,粮草便先送了来;又十日,军备也补给齐备了。 魏军却不急着往前,每日整顿操练一番,演示各路阵法,入夜依旧回营帐中休息。 普通兵士虽不大懂,众将心中却都有数,陪着周绎又等了四日。 第四日上,果然便见两路燕军又来牧野,远远地与魏军对峙起来。 打听清楚领兵的是何人时,周绎不禁吃惊——他原以为燕国如今无人可用,太子又不能亲出,定是宁王领兵,哪曾料到来的是惠王。 “弟尝听闻惠王诡计多端,没想到竟也会带兵打仗呢。”周绰奇道。 “他会打个什么仗!”周绎不屑道,“他那点本事,留着算计燕皇还行。我看他这次带兵,就是煞费苦心算计了旁人才得来的。” 实情便如周绎所料,武承思死后,惠王好容易挤兑了宁王,得以奉旨带兵。 然武岳也不全信惠王。听说武承训时常在家研读兵法,便召他入宫对答,虽有些不伦不类,却也胜过旁的武氏子侄许多了,虽不能出个破敌退敌的主意,让武承训谨慎看着,燕军也不至于送死。 宁王有意阻拦,遂请旨带兵出征,武岳愈发忌惮,自然更是不肯。武承肃数次谏言,惹得武岳十分不快,不禁驳了武承肃,甚至问他是否质疑自己这个君主无能。 武承肃不敢再说,满腹心事不知如何排遣,回到东宫也是寡言鲜语。 阳筠看了原想劝上两句,却因想起武承肃防她疑她之事,将想好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天下已然定了是魏国的,她劝上几句,好了几天,顷刻便都要丧命于此,又有何用呢? 皇宫、东宫此时人人自危,世人均察觉这天下即将易主,只是宫外之人无论朝代更迭总能活命,他们这些入了宫、享了多年的福禄之人,怕是都要与燕国共存亡了。 于是,惠王为帅,武承训督军,领了七万人往牧野来。 说是迎战,其实更像是送死。 第三三五回 醉沙场 武承思与阳楌的死讯是同日传到临水的。 满街上都在议论二人之死,却略有不同。 对武承思,百姓大多惋惜;对毫无瓜葛的阳楌,他们却更觉伤感。 高阳国主都投了魏国,东宫里的“天女娘娘”可还有用场?会不会因杀了阳楌,燕国因此惹上天怒,连累他们这些百姓都跟着受罚呢? 武承思之死,未必不是上天报复。 如此的言论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便传遍了临水。不到一月,大燕国上下也就都知道了。 对于武承训领兵出征一事,阳筱丝毫不放在心上。 她满心想的都是阳楌之死与阳筠的活路。 阳楌竟然就这样被周道昭算计死了。也不知他死前是否原谅了自己的任性与自私;不知他是不是因旧事有愧,难以面对高氏,这才甘心就死。 若如此说来,其实阳楌也是被她阳筱给逼死的罢。 阳筱苦笑半晌,泪一直簌簌地往下落,她却不肯哭出声来。 武承思也在这一役死了,燕国再无无良将可用。宁王还算是个猛将,可不知为何惹了燕皇猜忌,偏被拘在了府邸里,便是有撒豆成兵的本事也派不上用场。 何况他远不及武承思,即便派了他也无用。 如此一来,燕国倾覆,临水不保,姐姐怕也危险了。 周绎那边她倒是放心,想来是会回护姐姐周全,周道昭却难轻易放了她们,也不知如今的周绎是否斗得过周道昭。 一闪念念及周绰,阳筱立即强迫自己收心。想着不明朗的来日,她连苦笑也懒得笑了。 “世子夫人,正房里乱作一团,您快去看看吧!” 阳筱正浑浑噩噩出着神,忽有婢女来报。她不及细问先出门,只路上问了两句,这才知道昨日宁王大醉尚且未醒,而方才马氏不知为何忽然倒下,婢女们怕出事,请她去做主看看。 “请了医官不曾?”阳筱问道。 “已经派人去请了。” 阳筱便也不再多问,跟着往正房去。及到了房中,她便守在马氏身旁。 片刻后医官便到了。那医官是常往来府上的,倒也不太忌讳,阳筱因问马氏情形如何,这才得知先前马氏的病本就未痊愈,这些日子又时常忧心,如今因武承训出征,马氏心力交瘁,再支撑不住,这才倒下的。 阳筱又问了是否要紧、如何医治等话,嘱咐马氏房中诸婢好生照看,亲自看医官开了药方,着人跟着去拿药煎了,又服侍马氏吃药歇下,至晚才回自己房中。 马氏素来是个清明的,如今儿子出征便大病不起,想来不止是担忧之故,这武承训怕是回不来了。 宁王醉酒,也不知只是壮志未酬之故,还是也觉得儿子此行有去无回,自己却无可奈何的浇愁之举。 待到临水城破那日,自己也便罢了,姐姐如何才能有活路?阳筱思来想去,愈发觉得自己当年太过幼稚,竟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帮衬姐姐,哪想到如今毫无用处,反倒教阳筠为她操心生气。 正胡思乱想,忽听外头有些动静,因无婢女叫门,她便索性当做听不见。次日一早得知乃因宁王夜里酒醒,闻听马氏重病不起,又折腾了医官来瞧一回。 阳筱暗暗咬了咬牙,脸上不露声色,仍旧往正房去照料马氏去了。 武承训在往牧野行去,丝毫不知家中乱作一团。 他正为夙愿得偿而庆幸呢! 待到了牧野,方才安顿下来,武承训便被惠王唤去,与众将士商讨攻敌良策。 出乎他意料的是,惠王竟主动询问他有何看法。 虽屡得惠王赞赏,此时已在阵前,又有这许多将军在,武承训又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哪里敢轻易开口?他只分析了最粗浅的一些道理,又谦虚道自己不过是个督军,“于兵法只知皮毛,在布阵更无经历”,也便糊弄过了。 惠王也不逼他,似乎只为了给他个露脸的机会而已,待承训说完,依旧与众将领议事。 回到自己营帐中,武承训忙拿了纸笔,欲给家中写书信。 信才写到一半,他一路来的兴奋便消失了大半。 方才议事时他毫无作用,分明就是个闲置的摆设,就这点子破事,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如此想着,武承训竟连家书也懒怠写了,只把笔一丢,往榻上一仰,头枕着双手,双目瞪着天发呆。也是直到此时,他才知母亲一直的教导原有十分道理,承思的成就他也嫉妒不来。 然而人已经到了牧野,又顶着个督军的名头,再想回去也是晚了。 连承思都死了,他的下场又将如何? 虽说魏军如今只有四万,其中一万还是燕国降军,自己这边足有七万人,武承训仍是没有一丝欢欣鼓舞,反倒担忧起来。 这些话他自然不敢说与旁人,在人前连一丝不快也不敢露。幸而他素日如此惯了,也无人疑心于他。 又三日,两军首次交战,各派出小部分兵力布阵试探,然魏军先锋一千死八百,燕军五百骑兵、三千步兵,却死伤大半。以三千五百人对阵千人,却是燕国输了。 众将虽尊重惠王,底下的士兵却未必。 他们都是一路流血过来的,管什么狗屁王爷,没有军功不会打仗就要为人瞧不起。不知何人起的头,武承训听说时,只知道军中已有不少人议论他和惠王。 之后几日两军相安无事。 这让武承训觉得十分奇怪。 按说魏军有周绎坐镇,又有好几员猛将,虽然人数少了些,要一举攻下他们这些不成器的燕军也并非难事,为何一直按兵不动呢?莫非在想什么上佳的阵法对策?还是说周绎等人果如传言一般,十分爱重手下将士性命,不肯硬攻,只愿智取? 凭他什么好计策,还能兵不血刃不成? 武承训才刚冷笑一声,脸便僵住了。 看这几日军中的议论,可不就是一个兵不血刃的法子? 燕军本来人心不稳,偏惠王为主帅,他来督军,两个人一个不如一个,哪里压得住这些兵士? 武承训登即翻身坐起,细细思索其中关窍,却越想越觉心惊。 第三三六回 几人回 武承训脊背发凉。 他年少轻狂、毫无经验,不知如何对敌也便罢了,惠王却不是。 虽说惠王也从未打过仗,可其心机城府都是有的,没的说命也不要,偏想要带一次兵的。 而三千五百人在这七万大军里虽不算多,却堪堪败给了魏军仅一千人,如此打压士气的一仗,定是败在最初的布阵上。如今想来,当日那惠王怎就对阵法那般自信,岂不怪哉? 他这位好伯父,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自是日起,武承训便小心提防起惠王来,惠王却似毫无察觉,依旧偶尔问他两句,并不见有何异常之举。 然而才数日,军中的传言便愈发盛了。 先是有人说之前魏军派出的一千人里有不少是降军,言魏军十分信任燕国降军,放心教他们打先锋不说,还让每日与燕国军队一同训练,待遇上并无半分不同,正因如此,那些降军才愿做先锋,不顾以少迎多,宁为魏军卖命。 后又有人说高阳国主、昆吾氏传人阳楌教燕国的武承思杀了,因此武承思也死在牧野,燕国早犯了天怒,灭国是迟早的事了。 武承训听着,愈发觉得不妥。 而就在方才,他的亲卫来报说,已经有人开始私下议论他了,言武承训对惠王等人的意见总模棱两可,于行军布阵非但不能献策,反而使惠王因其态度不明而时常掣肘。 这惠王分明是要将大燕江山送给魏国啊! 武承训闻言,首先就想要跑,可冷静下来更知此事不可。 惠王未必会有什么行动,若他先跑了,回到临水也是死路一条。即便自己隐姓埋名,不回宁王府去,恐怕父母亲也要受他连累,不得善终。到时惠王即使倒戈,这扰乱军心的祸首也成了他武承训了。 可若是不跑,岂不是随时都要丧命么? 军中明显有不少人暗中帮惠王布局,他不过一个人,一张嘴,又早被人说臭了,如今再要怎样也是难了。 武承训思来想去,竟只有留在这里,由着惠王算计。留下便止牺牲他一人,不至于连累父母亲一同获罪。 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两日,惠王果然又打了一场败仗,接着,军中便有人议论投降之事。 那些人将周道昭与周绎说得如神明一般,将武岳则贬得一文不值,又说太子虽好,却拗不过武岳,且如今连高阳国主也被燕国杀了,再不投降恐都要遭天谴。 惠王试图压制,无论是打板子,还是砍脑袋,竟毫无效用。此事愈演愈烈,军心彻底散了,惠王便召众人商议,说燕国气数已尽,问众人是愿几万人一同战死,还是顺应天意归向魏国。 竟有大半将军愿意战死殉国。 这令武承训十分意外。 他原以为军中多半将领都跟着惠王,岂料只有两三人附和,多数人觉得耻辱,不愿投降。 虽明知希望寥寥,武承训仍暗暗盼自己有望活着,他有心给惠王再添把火,跟着一同反对投降,却又怕因此教惠王忌惮,万一煽动兵变时,惠王会先拿他开刀。 然而任他如何缄口不言,祸事总归是临头了。 当日夜里就发生了“兵变”,士兵们将那些强烈反对投降的将领们斩杀,将他武承训也绑了起来,说是要献给魏军。 惠王来劝承训,让他跟着一同降魏,武承训自然不肯。 他倒并非有多少骨气,也不是要为大燕死而后已,只是不肯变了节,连累了都中亲人。 惠王一脸哀痛,大手一挥,让人将武承训也砍了,接着领着近五万兵马投降了魏军。 周绎命重新整编军队,略休整后一路往东,除魏国后续军队补充进来外,沿途更不断编入各小国汇聚来的兵士。不过二月间,将行至京畿一带时,竟有军二十六万余人。 惠王叛降的消息传到临水,武岳登时便吐了血,直接气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急忙就要点将,奈何众人见局势不妙,找尽理由不肯出这个头。因无人可用,虽担心宁王生了嫌隙,武岳却也只能再指望宁王。然而当他终于想要宁王去领兵,却只听到了宁王重病、不能起床的消息。 偌大一个燕国,此时竟连一个能打仗的也没了。 武承肃听说魏军一路壮大,情知大势已去,却怕刺激武岳,不敢将叛军人数告知。 钱皇后听得明白。 她也知燕国必灭,自己作为燕国皇后,断没有活着的道理。 可她尚有心愿未了。 因当年卫氏作祟,自己与夫君多年不合不说,更因阳筠之事与儿子生分了,这是钱皇后最为悔恨之事。钱氏毕竟是女子,如今局势这般不好,钱皇后竟有些幡然悔悟的意思,心说也不知哪日就到了头,若不能与丈夫、独子和好,倒不甘心就死了。 还没等她软下脸来去找武岳父子,却先听说福宁殿失火。 那福宁殿不是别处,正是崇政殿后侧一片宫殿,乃武岳休养时所居。 宫里登时乱作一团,不少人前去救火,也有人奋不顾身,浇了自己一身水便冲进去救人。 首先要救的自然是武岳。 待钱皇后赶到时,武岳已经被救出来了,暂时安置在偏殿了。 “陛下现下如何?可宣了医官来看?魏世杰都在做什么,怎么能让陛下宫里起火!”钱皇后走得飞快,一句接着一句地问。 “回皇后娘娘,当值的医官已经到了,说陛下的伤势较重,如今正在医治,方才还打发奴才们请皇后娘娘来。”因出了天大的事,小内侍回话愈发战战兢兢,“魏世杰殁了,闻听是为了护住陛下,自己个儿被烧焦了……” 钱皇后闻言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许嘉慌忙扶住,才刚唤了钱氏一声“娘娘”,她自己的眼泪倒下来了,余下劝慰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虽钱皇后与武岳失和多年,许嘉与魏世杰却是老交情,并未因主子的缘故就生嫌隙,如今听闻故人骤然离世,且死得如此凄惨,难免要伤心一回。 不知为何,钱皇后竟也流了泪,由着许嘉等人搀扶进了偏殿。 第三三七回 情浅深 武岳的头脸与胸背倒还无碍,四肢却没有一处好皮肉,被火烧焦,溃烂得不成样子。 因大病未愈又受惊吓,武岳昏迷得更加厉害了,分明已经烧成了这样,却连呻吟也无,趴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只有医官清除其四肢焦肉时,武岳才偶尔哼上一声。 钱皇后心中爬过千百种滋味。 她先前恨极了武岳,如今才想要与他修好,不想武岳便遭大难。钱皇后深觉难忍,心中痛得厉害,便站在一旁落泪,不知哭的是武岳重伤,还是自己从前太过糊涂。 武岳四肢的焦肉清了大半时,武承肃与阳筠也匆忙赶到。 听说尚在清理创口,阳筠只在外间问了钱皇后的安,便站在厅中静等着。武承肃进到内室来,看见武岳这般模样,眼圈红了又红,终还是忍不住流了泪。 钱氏见儿子落泪,愈发心疼懊恼不已,拉了武承肃的手,无声地哭了起来。 武承肃不知钱皇后悔悟,只因父亲重伤难治,母亲又六神无主,也顾不上数月来心力交瘁,少不得强打起精神,一面让丁鑫去查问清楚失火原因,一面劝钱氏回慈元殿休息。 钱氏却不肯走,在一旁的胡凳上坐了,远远地望着武岳。 武承肃问了医官武岳病情,回头看发现钱氏还在落泪,他再要劝时,丁鑫便回来了。 “魏世杰为了护着陛下,已经被烧死了,福宁殿现在人心不稳,奴婢刚让人把宫人都拘起来了,另从崇政殿调了些人来此服侍。”丁鑫小心翼翼道。 “魏世杰烧死了?”武承肃脱口问道。 “回殿下,已经死了。如今人抬出来,蒙着布放在院子里,正不知该如何处置。” 魏世杰烧死之事武承肃倒才听说,他与阳筠听说宫里失火便急忙过来,进了皇宫才知道是武岳宫里失火,路上虽有人不时来报信,却也只说武岳伤情与火情罢了,并没人会提这些。 想起从小被魏世杰照顾的情景,武承肃心中难过,然而眼下却无暇理会,急着先弄明白失火的来龙去脉。 “回太子殿下,这火是有人蓄意放的。经查有火油的痕迹,定是一早就预备下的。那些人自己也没出来,一并被烧死在里头了。”丁鑫恭敬道,“至于魏公公为何不呼救,内侍省已遣了仵作过来,只得了殿下的令便可彻查。” 如今魏世杰护主身亡,丁鑫故意称他“公公”,因非如此武承肃不会顺耳,并不至因此与他计较。 武承肃果然不计较。他略一思忖,随即让人迅速检验魏世杰尸身。 “若无问题,也不必先来回我,将尸身立即入殓,暂时停棺在会宁殿内。至于仪仗诸事,待明早我与朝臣们商议了再定。” 丁鑫答应着下去,自去忙碌不题。 这里武承肃又劝了钱皇后半天,许嘉等人也跟着说话,还是等武岳创口清理毕,阳筠进来也跟着轻劝,钱皇后才肯回自己殿中。 眼瞧着武岳不好,想着自与武承肃订婚之后的事,阳筠心中十分感慨。 如今外头兵荒马乱,宫里头又闹出这样的事,坏事都碰到一起了,也亏得武承肃还能支撑。 可正是因为燕国气数将尽,才会有如此多的事罢?事情变化之快,竟无异于摧枯拉朽,当真是大厦倾颓的景象。 也不知那周道昭得了天下后,又能安稳坐上几年? 连阳楌也教他设计死了,此人当真狠决,只望周绎能看在往日情分,设法保住阳筱一命。真到了国破之日,阳筠自己是没指望偷生的。 武承肃回身看见阳筠发呆,恐她害怕,虽有心宽慰,却因事情接二连三,唯心有余罢了,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阳筠发觉武承肃看她,却不见她说话。她也不多耽搁,只说了句“殿下自去照看陛下,妾身来打理其余杂事”,并不等武承肃跟她道谢,便快步出去张罗诸事去了。 武承肃呆呆望着阳筠的背影,只站了片刻,便又专心侍奉武岳。 阳筠此行并未带着秋云,只带了坠儿、钏儿与常安并几个小侍女、小内侍随行,于查案、拷问上无用,不过是因为为武岳哭不出来,杵在里头不好看,又与武承肃无话可说,这才借故躲出来罢了。 及到了院中,正碰上仵作验尸。 阳筠觉得难受,便往另一侧偏殿里去,吩咐仵作验尸毕先来回她。 又过了一刻钟有余,仵作请见,钏儿吩咐进来,自有小内侍引他进来。 因之前丁鑫吩咐他“有什么话,先回了太子妃娘娘也是一样”,这仵作倒也机灵,将事情简单明了地回了。 “禀太子妃娘娘,放火的应有两人,屋子里有火油的痕迹。这火油烧得极快,又不易被水扑灭,因此虽是才刚发现就开始救火,终究还是费了些时候,到底烧坏了人。 “至于方才太子殿下问的,那魏世杰为何不呼救,乃是因为纵火之人先打晕了魏世杰,绑缚之后又将布帛塞入其口,以致无法呼喊出声。 “待控制了魏世杰,他们先将门锁了,又将陛下与魏世杰放在一处,这才泼火油放火,自己也随即服毒自尽。 “因所用火油不多,依微臣看,纵火之人因怕有人救火,这才想将人打晕了,连屋子一同烧了。这些火油不多不少,可若直接泼在人身上,人受了疼叫喊起来,外头侍卫立刻来救,也就说不好了。 “魏世杰中途应该是被浓烟熏醒,发觉情势危急,却因双手被缚而无法逃出门去,慌忙中只得用自己伏在陛下身上,尽力护住陛下。 “也因如此,陛下头脸与胸背才无大碍。” 阳筠听完,心中生出许多疑问。 她先问医官火油有多少,闻听说有二十斤酒坛那么多,便信了仵作方才的说法——两个人一人一坛还不至被人发现,若带的多了,一早就被拦在福宁殿外头了。 仅两坛子油,将屋子烧着,让外头的人根本进不来,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火烧在身上那般疼,也亏得魏世杰不动如山的忠心。 大抵那纵火之人从未想过,武岳这般寡德之君,也会有对他如此忠心耿耿之人服侍在侧罢! 第三三八回 好谋算 仵作说的只是失火一事,至于那两个人的来头,还要细细追查。 她先让人好生敛了只剩半副身躯的魏世杰,接着将事情大致与武承肃说了,是日晚,二人就歇在福宁殿另一侧偏殿里头。 第二日钱皇后来看,见武岳丝毫没有好转,自然又哭了好一场。 阳筠等人又劝了半日,钱皇后才回慈元殿去。 作为监国太子,武承肃此时正在朝上。 宫中失火、烧伤皇帝之事早就传开了,昨日便有人上疏问候,武承肃却没召任何人进宫。按说宁王与廉王都要来侍疾的,可是他俩一个病了,另一个病得更凶,能照顾好自己就算不错,哪个能来宫中侍疾? 众人均憋着一肚子疑问,只能从宫人口里打听消息,好容易等到了今日早朝,自然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武承肃虽觉头疼,却少不得回答。可纵火之事不好拿到朝上说,他便只说了武岳的病情如何,又定了魏世杰后事如何料理,后只听了前方军务的奏报后便令散朝,将琐事都交给三省去打理了。 散朝后众人各自归家,竟有人觉得欣喜。 不为别的,但为太子将要即位。 他们都是当朝的官员,好容易爬上了今天的位置,自然不希望大燕国就这么灭了。如今局势对燕国不利,可武岳一死或许就不一样了——魏国讨伐的,不是那个“残暴昏君”武岳吗? 若武岳归天,太子即位,魏国是不是就没借口继续打仗了呢? 又两日,武岳重伤不治,崩。 待武岳发丧后,武承肃以太子即位,称昭帝。立阳筠为后,武存瑄为太子;册段氏为惠妃,陈氏为德妃。余者不题。 那些盼着武岳早日驾崩之人,此时便满心期待了起来。 然而他们的盼望终究是落空了——福宁殿的火就是他周道昭的人放的,目的有层层几重,而武岳死了正合他意,怎会因为换了个皇帝就放弃灭燕大计呢? 魏军仍旧一路往临水而来。 关于武岳之死乃是“天怒”的说法也开始盛行。 有人传武岳为夺皇位,害了原配妻子,因此落得子嗣单薄,多年只出了太子一个。 又有人说,早年就有天象昭示,魏军攻打燕国也是顺应天意。而武岳明明知晓天意示警,还是任意妄为,欲与天斗,不肯退位让贤,这才有后来诸多祸患。 “连自己兄弟都降敌了,可见先皇如何。” 那些人如是议论。 接着有人重又提起武承思杀了阳楌、自己随即也丧命一事,均说武承思是得罪了老天受到了报应。 “那太子妃——不,如今该称是皇后娘娘,不还是‘天女’呢吗?难道这天女竟然有假么?”有人不解道。 “你知道些什么!”有人认真反驳道,“那‘天女’本就不该嫁入燕国的,听说魏国与高阳早就议定,要将咱们的皇后娘娘嫁给魏国的二公子,还没定下日子呢,先皇就让人拿着日子去高阳求亲。魏国国主那时一片忠心,不敢与先皇争,只得退让——要真说起来,这便是先皇第一次逆天而为了!” 这样的话须臾便传了开去。 阳筠听到只轻轻一笑。 她竟也不知该如何才好了。 前因后果说得这样明白,偏借了所谓“天意”,不用细究就知道又是周道昭放出来的说辞。 这话明着看还是保她“天女”的名头,实际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她与武承肃日渐离心,武承肃听了这些话,不知要如何忌讳呢。便是那些燕国的大臣们听去,也会觉得她这个皇后让燕国蒙受耻辱了罢? 而这样的说辞也将她的出路堵死。 即便她得以苟活,也是不合常理——天意都向着魏国,她如何还能继续做大燕的皇后?一样的说辞,周道昭也用得。 看如今的形势,那周道昭应该还顾及周绎,魏国是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明显。他日临水城破,她若侥幸未死,周道昭不会公然杀了她,否则就是打了自己的嘴巴。 然而现今都在议论她与周绎之事,燕国的面子上肯定过不去了。 恐怕临水城破之前,阳筠就要被牺牲了。 那些大臣们打仗不行,治国无用,牺牲女子平天下的本事却都不小。指不定有哪个就要出馊主意,提议为堵住悠悠众口而杀了她,之后大可以说是为平息天怒,将天女归还。 若换做从前,阳筠倒也不会担心。 如今…… 她细细回忆与武承肃的种种,一时也理不清当初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或是当真因为她知道太多而生出忌惮?又或者从来便没有心意相通,于这天下大事也看法不同,根本未曾坦诚相待过罢? 又过数日,果然便有朝臣提出拿阳筠祭天,平息天怒。 武承肃只一句就打发了:“杀‘天女’,才是真正犯了天怒。” 据说那人还要再进言时,武承肃便愤然开口,质问那人是否认为他武承肃软弱无能,想要他学前朝昏君一样,面对兵变无力平叛,竟要杀爱妃以平民怨。 眼瞧着皇帝震怒,满朝文武无人再敢吭声,从此也没人再去提拿阳筠祭天之事,一切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可只有阳筠心里才清楚,她与武承肃如今究竟疏远到了何种地步。 阳筠当上了皇后,又有段良媛与她往来,对外头的消息比从前知道的更快。见武承肃时常眉头紧锁,她偶尔也会试探相问,然武承肃再不与她商榷,每每微微一笑了事,分明不愿与她多谈。 自从武岳死后,武承肃虽还常来看望,话却愈发少了。夜晚二人宿在一处时,竟也都是各睡各的,再不向从前一般彻夜长谈,连手也不会碰一下。 阳筠也想过是否要如其他嫔妃那般,偶尔主动一些,可念头才生出来就被她打了回去:那样只会教他看轻,连从前的那点子好处也一并没了。 既然他要生分,便生分了罢。 就是不知他如今依旧时常过来,究竟是做给两个孩子看,还是做给外头的人瞧的。 想到一路行来的风雨,阳筠只淡淡一笑。 周道昭果然好算计。 第三三九回 近眉睫 阳筠处境尴尬,不用探子回报周绎也猜得到。 明面上看,周道昭倒是顺着周绎了,并未将阳筠逼到绝路上去,实际却是个借刀杀人的法子,利用阳筠羞辱了燕国与武承肃,万一武承肃糊涂无情,阳筠怕立时就要送了命。 他愈发觉得,待灭燕之后,他首先要做的,竟然就是与这个父亲周旋。 又或者,自己现在就该有些打算了。 “如今筠姐姐无事,看来那武承肃也不是个无情之人。” 四下无人时,周绰感叹着对周绎道。 “我倒盼他无情。”周绎摇头苦笑。 周绰显然不懂——若无情,阳筠哪还有命活着,等他们攻破临水城呢? 周绎见周绰讶然,猜到他心中所想,便继续道: “未必就要他多情重义了——他若是个聪明又无情的,你筠姐姐也还能活着。” 周绰略想了想,也明白了其中道理,却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才好,便只扯起近来听到的闲话来。他先讲了从临水传出的关于武岳的那些旧事,接着又说镐城近日的情形。 “听说四娘子最近硬气得紧,跟换了个人一般,比从前端正了好些,却不大重规矩了,连问安也时常不去。她若早这样,也不至于让人瞧她不起,后又生出那么些事,究竟何苦来哉?”周绰说着就要叹气。 周绎蓦地“哼”了一声。 周绰去看时,却见周绎是冷笑,并非因不爱听四娘子而动怒。 正琢磨着,忽听周绎开口道: “她自然有她的苦处。这苦,你我也曾受过的——终究长兄最能体会。四娘子怕也是横了心,只是这从痴心、伤心起,到后来的不甘,再到如今,究竟经历了多少。” 周绰犹豫了一下,终还是道: “我瞧着,四弟并不觉苦。” 周绎一挑眉,片刻后转过脸问周绰道: “他若不苦,苦得便是你我,怕连沈氏也要受牵连。” “父亲会动沈氏不成?”周绰闻言心惊,急忙问道。 周绎虽在帐内,双目却往东望去,仿佛他那目光能穿透帘子一般,竟放得那样远。 “临水城里,有大族钱氏,有立功的卫氏。与那些大族相较,沈氏算不得什么,怕还不如四娘子的母家*氏。” 周绰咬了咬牙。 他虽是庶出,非沈夫人亲生,对沈夫人却十分敬佩爱戴。加上从小就跟在周绎身边,周绎的喜忧对周绰来说,竟比他自己的快乐与烦恼更加重要。 更何况这不单单是喜忧的问题,而事关沈夫人的生死。 “兄长若有差遣,绰儿当竭尽全力!”周绰正色道。 这话倒把周绎逗笑了。 “你竭尽全力做什么?又不用你去造反。” 周绰赧然,见周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问他是否已经有了计较。 “有是有的,但都是从父亲身上学来的,也不知这‘君子治人’的法子是否行得通——只盼着能奏效罢!若行得通,我便能保下所有我想保之人;若果真不行,连自己一并折了进去,至少试过这一遭,我也算是无憾了。” 周绎说完,如此这般地与周绰说了大概。 周绰抿着嘴,认真将兄长的话听完,对于周绎的主意却不说好或不好,只是周绎若要有所举动,他总会倾力支持就是了。 次日一早,便有将领请周绎示下,意图一举作气逼到临水城下。 周绎却不允准。 “百姓所愿,不过各安其所罢了。‘天下诵而歌舞’的永远是一个能够止息干戈,给天下以太平的君主。 “现今我军师出有名,一路攻过去倒也说得通,只是终究易埋祸根,当世、后世,不知要如何议论。 “之前我听人议论,均说那新皇武承肃如何贤明睿智,既如此说,我等便给他一个彰显贤德的机会好了——是战是降,由新燕皇拿主意。 “他既贤德,又明知此战他胜不了了,那就该跟他那些兵士们一般,降了就是。他降了,我等大可以说他明知天意不可逆,乃顺天应时之举,届时魏国做这天下之主,也就更名正言顺了。 “他若还要战,那从前的贤名也就不必再要了,待我魏国得了天下,世人也多半不会记得他的好处。 “燕军余下的兵大多在京畿一带,咱们只管缓缓往临水去,这一路谅没人会拦着咱们,倒可留一路好名声,实在犯不着将这好战的罪名揽在自己头上,推给他武承肃就是了。 “且燕军如今虽大半归降,难保还有负隅顽抗的。这被逼到角落里的即便不是虎,哪怕只是一只猫,也是会抓伤人的。犯不着为了碗里的肉烫了嘴,等略凉些不好么?” 帐中众将多半与周道昭一心,对周道昭之为人也是有些了解的。听了周绎这篇话,众人竟都觉得有十分的道理。 左右这天下是他周家的,这军队也是他周绎统帅,既然他说慢慢行军,不可扰民,那边慢慢走着去临水好了。 将领们大多心疼自己手下兵士,趁此时间休整一番也是不错。 众将领对视一番,见没人出头,也都猜到了彼此的心思,于是由两翼主将带头赞同。 周绎缓缓行兵的主意当即定了下来。 魏军如此缓行半月,到了四月初时,终于抵达了燕军京畿之地。 闻听临水春色最丽,可此时谁又有心赏春呢?魏军离家已久,均想要速战速决;而驻扎京畿一带的燕军则多少有些浮躁。 从前即便靠人数,燕军也是极有胜算的。可如今死的死,降的降,剩下不过六万人,如何与魏军二十余万兵力对峙? 可京畿驻军原本就深受皇恩,自然也不会轻易叛降,怕是宁愿战死也不会倒戈的。 几次小股兵力交锋,竟也不相上下,魏军营中有将领开始不安起来——己方二十余万兵说着好听,实际魏国出来的不过十四万人,燕军降军竟六万有余,其余属国兵力五万。 若那六万人又倒像燕国,孰胜孰败可就难说了。 周绰将这些议论说给周绎。 他心中也焦急,不知兄长究竟有无料到局势会如此,又是否有万全之策。 周绎轻笑道: “武岳可算是惠王气死的,他又杀了宁王的儿子,自然是回不去了。那些士兵之所以归降,也不是因为惠王,而是因为听了武岳逆天而为的说法,相信大燕气数将近。便是他们如今又反叛了回去,属国最多就是逃回去,咱们至少还多两万人,又都是勠力同心的精兵,有患难与共的情谊,又有何惧?” 周绰缓缓点头。 周绎蓦地长叹一口气,喃喃道: “如今近在眉睫的,乃是镐城。” 第三四零回 有取舍 周道昭听到周绎缓行的消息时,沉默了许久。 他自认为可以成为一个明君,也曾因周绎反抗而心生怒意,甚至想过要过河拆桥,待得到天下就弃了沈氏。 可次子周绎虽与他并非一心。 周绎显然不会对不起自己的母亲和沈家。 现如今,所剩的三个儿子里,无论声望、本领,甚至于为君之道上,都数周绎最佳。要他放弃周绎,周道昭又是极其舍不得的…… 少不得要再看他一看了,若周绎令他放心,留着沈氏,对周家也不是什么损失。 只除掉青英,再给周绎娶个旁人,也未为不可。 除了那个惹得周绎与他顶撞的阳筠,随便娶个有名有势的贵家千金,该也都行得通。 说到底,万里江山乃是其父周祁的宏图,做皇帝似乎从不是周道昭的大志。他要的仅仅是天下易主,完成父亲一生志愿,若要他先牺牲自己性命,只要能达到目的,也未为不可。 然而周道昭毕竟心冷,才刚认定了周绎,再看见四子与他一般无二时,又难免心生动摇。 如此反反复复,直到阳槿病愈,二娘子竟当众提起周绍“男婚女嫁”的事来。 “三公子是个不省心的,跟脱缰的马一般,国主偏又纵着他,如今他人在军中,暂不议亲也还罢了,这四公子的亲事可别因为三公子耽搁了才好。” 四娘子随即附和道: “也是呢,好歹给四公子物色一个,待到了年纪便娶进来可不好?” 三娘子抿了抿嘴,似乎不预备说话。 “儿臣尚幼,亲事倒不急。”周绍急忙起身,对周道昭深深一揖,恭敬道,“只盼着能如两位兄长一般,也出去历练历练,待有些功勋在身,再议亲时也体面些。” “好好的怎么也要打仗呢?”沈夫人微笑道,“待他二人回来,想来也没有许多仗要打了。便是有,那也有绰儿出去,等你长成又要多久?绰儿带了这许久的兵,自然比你稳妥,要放你出去,我可是头一个不放心。” 周绍粲然一笑,把头低了又低,强忍着才没咬碎一口牙。 沈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略坐直了些,问周道昭道: “国主瞧着那高阳来的阳槿如何?我瞧那孩子乖巧懂事,很招人疼爱,虽年纪略长,许给绍儿倒也不错。” 周道昭微眯着眼,深深地看了看沈夫人。 沈羽便笑着看他。 “既如此,便合八字来看,倘是天作之合,我自然也赞同。” 周道昭说这话时虽然带笑,语气却冰冷。 沈夫人也不理他,笑着就要开始张罗。 这可急坏了垂首站在一旁的周绍。一个落魄的王主,比自己大了那么些,偏还隔三差五就要病倒,这样的人娶回去除了给自己添堵,还能有什么益处? 她若有个“天女”的名头也就罢了,偏她那堂姐才是“天女”。 而阳槿本人周绍也是见过两回的,性情并不太好,又爱藏心计,更有些无知一般的粗蠢笨拙,他哪里看得上她? “回父亲,孩儿如今毫无建树,还是有些功绩再议亲较好……” “如今外头有你二位兄长,很是妥当。”周道昭不紧不慢,生生打断了周绍,“便是当真还要领兵,也等不及你长成了。” 沈夫人笑意更盛。 倒不是她心狠,实在是这个小儿子靠不住。难得周道昭这会儿看得清了,若不趁机定下来,只怕是夜长梦多。 至于青英是否保得住,便看周绎了。实在保不住时,便牺牲了青英一人,以求保住沈氏一族与周绎、周绰。况且从前青英也与她提过,想来青英自己是心知肚明的,她沈氏的女儿,未必就有让他周道昭去动手的那天。 沈夫人看向青英。 青英一脸淡淡的笑,只看着站在中间的周绍。 也不知陈理表哥在京畿可还好?离临水那么近,城墙里头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能否沉得住气?不知,他究竟能否遂愿…… 魏军与京畿军对阵已五日,始终没个分晓。 按说魏军如今一举拿下临水并不是难事,可人偏偏按兵不动。京畿一带早已传开了,说魏军仁德,怕伤害平民,指望着燕军投降,只是燕军不肯罢了。 临水城里更是人人自危。 燕军已无胜算,若还不肯投降,魏军万一攻城,百姓少不得要跟着遭殃。 从前众人都赞太子,现如今太子成了天子,竟和乃父一个模样,只贪恋皇位与天下,全然不顾百姓死活了么? 然而临水城毕竟是天子脚下,百姓虽大多心生埋怨,却不敢公然议论,私下里议论时,也不过是和自己信赖的人说两句罢了,倒更像是发牢骚的。 周绎强自忍耐。 听到镐城内事成之后,他也只不过欣喜一瞬罢了。 即便断了周绍的路,父亲毕竟还在。父亲对他有多少期望,对阳筠就有多少忌惮。要如何才能保住阳筠,周绎实在不知。 又过了几日,宁王挂帅,出临水城,往两军对峙之地迎敌。 魏军的将领们十分不愿宁王出征。 降军中不少将领曾与宁王一道出生入死,先时宁王被武岳忌惮,不得重用,这些人多半也有怨言。后幸有武承思天纵奇才,堪堪收服了人心。武承思死后,宁王仍旧被拘在都中,待惠王一反,燕军这才如散沙一般。 可这会子宁王出来了,谁知会不会有人再投奔了去?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宁王才出来两日,还未等两军交战,便有数千燕军兵士偷偷逃至燕军大营。 有将领提议对降军严加看管。 “这样一个一个地走,实在令军心紊乱!”那人急道,语气败坏。 “如今还是有好些人不愿回去的,你若看管了起来,教人心中作何想?怕是即便走不掉,心也不在咱们这里了。回头打起仗来,内部就先乱了,还用燕军杀过来么!”有人反驳道。 “还等着从里头乱起么?我看啊,不出十日,这六万降兵,也就走得精光了!”另有人附和,想要严管降军。 周绎一言不发。 数着日子,那人也该到了。 第三四一回 承母训 燕国皇宫里,武承肃对周绎围城却久久不攻十分费解。 虽不确定周绎如今是否还惦记着阳筠,但这魏国已然走到这步,断不会忽然放弃。 可外头形势并不明朗,两边的燕国兵士态度也颇为暧昧,周绎哪里来的自信,竟敢驻兵京畿? 他就不怕降兵复叛,内外呼应,魏国得不偿失么? 武承肃思索良久,立即察觉不妥。 周绎是何等聪明之人,军事上又有十分的才华,他既能按兵不动,自然是有旁的打算。 只不知道他盘算些什么。 在周绎至关重要的那一步上,又是否会有阳筠的作用。 正胡思乱想,有内侍进来通报,说许嘉来请,武承肃遂让进来。 “陛下,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特请陛下移驾慈元殿。”许嘉态度恭敬,甚至有些严肃。 “可知是为何事?”武承肃问道。 他不想此时还旁生枝节,因为些小事而分心烦忧。 “奴婢也不知太后娘娘找陛下所为何事,”许嘉低头道,“太后娘娘只叫奴婢来请陛下,其余的一概未说。” 武承肃虽不信她不知情,但母亲来找,终归是要去的。 尤其如今父亲已去。 他答应着起身,带着丁鑫几人,同许嘉一起往慈元殿去。 路上却碰见了阳筠。 阳筠彼时正带着瑄哥儿、琰哥儿并一众内侍、婢女看海棠花。 瑄哥儿看见武承肃,口中嚷着“父皇”,张开手就扑了过去,几次险些摔倒也不怕。 武承肃只得停住脚,顺手将瑄哥儿抱在怀里。 武存琰忙收起笑容,快步走上前去,躬身站定,端端正正地给武承肃行了个礼。 武承肃点了点头,接着对阳筠道: “今岁天寒,花开得晚,幸好最终还是开了这些时日,没让人空等。” 阳筠不知该答些什么,便只附和道: “可是呢,还以为春天也当冬日过了,没想到倒还是暖了这两月,花也都一并放了出来,比往年败了一个、再开另一个,好像还热闹好看些。” 武承肃微微一笑,又哄了哄抱在怀里的瑄哥儿,说了好几句话。 瑄哥儿跟着回答。 因瑄哥儿说话有趣,把武承肃也逗得笑了起来。 见许嘉在旁,阳筠猜测他是要去慈元殿,便让常安上前接过瑄哥儿。 “陛下既有事,妾身等不敢耽搁。” 阳筠说完,给武承肃行了一礼。 常安忙上前躬身等着。 武承肃看了看阳筠,将瑄哥儿递给常安抱着,口中道:“太后有事找朕去慈元殿,你们看看也便回罢。” 阳筠等人低头应“是”。 武承肃自离开,一路去了慈元殿了。 阳筠看着武承肃的背影出了会神,便被瑄哥儿唤“母后”的声音叫醒。低头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儿子,阳筠心中也轻快了不少。 “你们还想去哪里呢?” 武存琰如今愈发亲近阳筠,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拘束了。 方才武承肃在时他缩手缩脚,听武承肃让他们“看看就回”,他原有些失落,现听阳筠这般说,自然十分高兴,忙说要去千鲤池里头看鱼。 武存瑄不懂,见哥哥说得热闹,便也嚷着要去。 “好好好,母后带你们去就是。” 阳筠说着,示意宫人看好他二人,便领着往千鲤池去了。 “母后,那千鲤池里头真的有上千条鱼吗?”武存琰好奇道。 “许是没有那么多——也没人去数过究竟多少——但数百条总是有的。”阳筠略想了想,认真道。 “既然没有上千,为何又要叫‘千鲤池’?”武存琰愈发觉得奇怪,“儿臣忽然不想去看了。” 阳筠忍不住轻笑出来:“不过是个说法罢了,总不能叫‘七百鲤池’‘八百鲤池’罢?这些取名作文的,多半为了好听罢了。” 话说到这里,她双眸忽然一沉。 略犹豫了一下,阳筠蹲下身子,双手扶着武存琰的肩膀,微笑道: “琰哥儿且说说,为何又不想去看鱼了呢?” 武存琰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道:“儿臣原本觉得鱼儿有趣,在水里凑在一处,又自在又热闹,这才想要看。可方才听母亲说,鱼儿未必有一千,却非要叫‘千鲤池’,儿臣便有些不爱去那处了。” 阳筠轻轻咬了咬牙,正色道: “琰哥儿为人处世严谨,母后十分喜欢,可‘矫枉过正’‘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琰哥儿既读了书,也该知道一二,今后不可如此。你当谨记,凡事未必只有是非,许多事在咱们看来是不好,在旁人看来就十分欢喜,你可明白?” 武存琰瘪了瘪嘴,半晌后轻轻摇头。 看见那一脸的茫然无措,阳筠心也软了三分。 可话总归是要说的。 “孟夫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你学过的,母后今日说的,便是这个道理。”阳筠语重心长,“但凡天下人心所向的,便应是你我所向,凡是不得民心的,便该弃之。 “即便不为君,只为臣,或干脆是个匹夫莽汉,也该知道何谓民间疾苦。祸国殃民的事不做,损人利己的事不为,这是为人该有的品德。” 武存琰思索了半天,对阳筠点头道: “儿臣似乎懂得了母亲所说的道理。” 阳筠轻叹了口气,幽幽道: “也不求你全明白,只别忘了母后今日的话就好。” 武存琰用力点头,神色无比认真,道: “儿臣定会记得孟夫子的话,也会记得母后今日跟儿臣讲的道理。” 阳筠闻言微笑。 武存瑄见阳筠笑了,忙抢着说他也懂得道理,也会记得今日的话。 阳筠笑着点了点瑄哥儿的头,带着他们继续往千鲤池去了。 武存瑄自然还是高兴。武存琰也不像方才那般失落,仍旧热热闹闹地跟着看了一回鱼。 慈元殿内。 武承肃给钱氏问安。 钱氏坐在铺了绾色缎面坐垫的胡椅上,看着武承肃淡淡笑了笑,便唤他坐在自己身边。 许嘉端了个胡凳过来,紧挨着钱皇后胡椅前头放了。 武承肃看着那凳子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没有拒绝,就那么侧着身子坐下了。 “上次你这样坐在我身边,还是你与郑氏大婚之前罢?” 钱皇后忽然开口。 第三四二回 悔无用 武承肃便有些伤感。 与郑氏大婚之前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几乎已经记不得了。 钱氏倒是替他回忆了一番。 “那时你与我、你与你父皇,都亲近得很。虽然我与你父皇那时受人挑拨,已经失和多年,对你却没有不尽心的。 “如今我再想来,你父对你与其他父亲并无两样,反而期待更多。 “也是我从前太过倔强的缘故,以为自己受了委屈,便愈发要面子,不肯与他说个明白。但凡我有一点刚性,直接找他理论一番,也就清楚了。 “因郑氏之事,你与他也生分了许多,那时我是十分欢喜的,以为可保全族富贵久长,也可与他分庭抗礼。 “可终究,因为皇后的缘故,你与我又生分了。 “当初为了惠英能顺利加入东宫,我确实花了很多心思,也害过皇后,更害了对你我母子忠心耿耿的姜华。如今想来,不过是让人看了一场笑话,自己其实并没得到半分好处。 “我原想着,既然做错了,寻个时机跟你父亲认错求和,可终究放不下面子,拖着不肯开口。 “哪想到我不过拖了一阵子罢了,他却遇上了歹人,忽然驾崩了。 “我日夜啼哭,终究哭不回他来,他也不会知道我有多懊恼。 “我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原谅我了。” 这话钱氏便是不说,武承肃也能猜到大半。 然而钱氏这会说出来,教人听了还是忍不住难过。 因失了父亲,武承肃对母亲的怨恨本就烟消云散了,现如今听了这些话,心中愈发不忍,忙安慰钱氏道: “父皇心中自然是清楚的,即便从前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天有灵,方才听了母亲的话,多大的怨恨也都消了。母后莫要再伤心,倒教儿子也跟着不好受。” 钱氏一面摇头,一面仍是流泪。 武承肃再劝也是无用,还是钱氏自己哭了一会儿才止住的。 待擦干了泪,钱氏定定看着武承肃,半晌后,她深深地深吸一口气,重重叹了出去,又继续道: “我因做过这些错事,知道这里头的苦,便怕你也步我后尘,留下些什么遗憾,想要弥补也是晚了。 “并非我说丧气话,现今天下这般乱,形势对咱们燕国又不利,莫说为了前方将士或临水百姓了,便只看身边之人,你也该认真替他们打算打算。 “从前是我只顾着本家,现我也想通了,女子在父母眼里,或许还是个宝贝,在族人眼里,多半只是个获得权势地位的手段罢了。 “你外祖父待我很好,可这宫里人,死去的,还活着的,多少人早都被父母抛弃。 “等到国破那日,她们都是‘前朝余孽’,是一个都逃不出命去的。那时她们的家人更不会向着她们了,怕连认也都是不愿意相认的。 “你若有机会,能够保她们性命,万不要错失了。 “人的性命只有一次罢了,过去了就回不了头,做错了,便是悔白了头,也是晚了。 “我这一生,终究是糊涂的。” 见钱氏伤心,武承肃忙要劝慰。 钱氏却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 “说了这些话,我也乏了。你好好想想我今日的话,万不可觉得我糊涂,随意便轻忽了。” 武承肃点头应了,终究还是劝了钱氏半晌,又服侍钱氏躺下休息,待钱氏昏沉沉睡去,他这才悄悄离开慈元殿。 一路上,武承肃都紧锁着眉头。 母后的话中确实有些道理,然而终究不过是其一生的感慨罢了,莫不是因为魏军兵临城下,母后怕到时皇族被杀个精光,没机会再说这番话,因此特意赶在今天说的么? 也不知为何,武承肃心中十分不安稳。 还没到寝殿,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大惊失色说了句“坏了”,急忙回头又往慈元殿跑。 然而到了慈元殿,却发现是自己多心。 钱氏确实睡着了,还因他贸然折回去而吓了一跳。 武承肃见母亲仍好好地坐在那里跟自己说话,终于能将悬着的心落下来些。 他重又给钱氏问安,只说自己想明白了钱氏的话。 “母后既然要休息,儿子不便打扰。” 钱太后微微一笑,柔声道:“你想明白了最好。既如此,便去做你该做的去罢!” 武承肃笑着告辞。 这一次,他倒是认真琢磨钱氏话里的意思去了。 许是要劝他投降,以求保住宫中女眷与自己的子女吧?若他主动禅位,依周道昭的城府,或许真会将他们一家子圈禁起来,留人一条生路。 周绎如今不攻城,是否也是打着同样的主意,想要让他自己放弃,主动投降了呢? 可若暂时保得性命,那周道昭却暗地里害人,又该如何? 正想着,远远地便见阳筠的背影。 武承肃有些发怔。 真要降魏,让出这天下,阳筠的出路又在哪里? 待他回过神来,阳筠带着两个儿子,已经越走越远了。 武承肃眉头紧锁,终还是回自己寝殿去了。 第二日一早,还在朝上,便有后宫内侍急着求见。 丁鑫来报时,武承肃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钱氏终究还是自尽了。 听说是服了剧毒,死相有些难看。 丁鑫唤了他半天,他才清醒过来,忙站起身就要往后头走。 可才刚起身,便觉一阵天旋地转。 丁鑫等人慌忙搀住,扶着武承肃往后头去。 众朝臣忽然被丢在了大殿之上,均有些茫然无措。大家面面相觑,却发现没人知道缘由。 等了才一会,就见华青急忙过来。 华青先给众位大人问了安,接着将后头大致的情形说了,只留了几个皇族之人在此,其余的便都教散了。 众臣出门后一言不发。 大燕国皇宫里乱成这样,显然是不会再有复兴那日。 魏国就要得了天下了。 也不知他们自己要何去何从。 武承肃赶到慈元殿时,阳筠、段氏等嫔妃也早都赶到。阳筠在一旁张罗着,其余人正按品跪在那里哭。 见武承肃来了,众人忙行礼问安,问过了继续各哭各的去了。 阳筠看她们倒都是真哭。 可哭的是什么,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了。 第三四三回 早筹谋 众人给武承肃问安,武承肃看也不看,直接往内室里冲。 阳筠见了,快步跟在后头。 看见钱氏铁青的脸,武承肃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阳筠听着伤心,一面跟着流泪,一面过去轻劝武承肃。 怎料武承肃哭了半晌,忽然狠狠地回头瞪着她看了半天。 这一看,倒把阳筠的心看得发凉。 可她如今愈发不好自己起身了。 阳筠咬了咬牙,即便明知无用,仍旧坚持着劝了半晌。 武承肃不理不睬,由着阳筠在旁边劝,却也不会伸手推开她。 丁鑫见事情不妙,忙出去请了段氏进来。 段氏进门见此情状也隐约察觉出不妥,可她素来最有眼力,只劝了武承肃两句,便转头劝起阳筠来,说些让她“莫要太过伤心”的话,请阳筠“好歹先料理了此间的事”。 阳筠感念他二人,顺着这话起身,仍旧去张罗慈元殿内的事去了。 等武承肃哭毕一场,阳筠已将事情料理妥当,照着宫中旧例安排了入殓、停灵、守灵等事。 武承肃心中愈发难受。 是日夜,武承肃便宿在了德妃宫中。 阳筠听了只是笑了一笑,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珠儿几个十分担忧,却不敢相劝。 “别说咱们娘娘如今是与陛下失和,便是两人还好着,究竟也没什么趣——大燕国都要不在了,伉俪情深还有什么用处?”几人私下里在一处时,珠儿常叹气道,“可知若要求喜乐,先要求个平安长命,否则都是白搭。” 其余几人听了,有附和的,也有不言语的。 也不知怎么,这话就传到了武承肃的耳朵里。 他竟二话不说教人把珠儿绑了,趁夜里勒死,丢了出去。 阳筠听到这话时,立即晕了过去。 宫里的人见阳筠显然是倒了,也便开始不尊敬了,虽不敢明着与她作对,却不再如从前那般顺从,每日早晚也不来问安。段氏虽还常来,也只能安慰阳筠两句罢了,宫中人心她却也扭转不过来。 坠儿几个恨得不行,却又怕她们一时不注意,教人拿住了把柄,把她们一个个都被除去,从此无人照料阳筠,少不得强忍住一口气。 可那素日快嘴快舌的钏儿又哪里忍得住? 一日在膳房,有嫔妃宫里的婢女同钏儿发了口角,那人越说越没遮拦,气得钏儿破口大骂,连武承肃一并带了进去。是日晚,嫔妃宫里的那个婢女就被打了一顿,丢出宫去。 而钏儿也因大不敬之罪,被活活打死。 坠儿几个不敢告诉阳筠,幸好阳筠也还病着,时常迷糊在床上,三两日没见钏儿倒也没问。 阳筱听说宫里如此这般,又是觉得心凉,又是有些无措。 她十分想要进宫去看望阳筠,却因无召不敢入内。若要给段氏传个消息,想进去原也不难,可她又怕阳筠见着她会想起阳曦、阳楌的事,一时不肯原谅她,于病中再受了气,则愈发不好了。 况且马氏这边也不是很利索。 宁王现在是带兵出征,马氏又何尝不是强撑着一口气? 当初阳筱原想要靠着马氏,在宁王府里不至于太过丢了面子,而如今整个燕国朝不保夕,武承训也因不自量力死在了疆场之上,宁王又不得已出山带兵,只有她和马氏在这里,本可以不用理会马氏。 可她忽然觉得马氏可怜,又因马氏待她不薄,倒仍旧如从前一般奉承。 俩人总共就武承训那么一个儿子,素日有些不省心也还罢了,忽然被派去监军,还没等监出个名目来就被叛国降敌的亲伯父给杀了,这打击自然是要命的。 想到自己从嫁进来便没为众人做过什么,阳筱愈发愧疚。 既然进宫也是艰难,又恐连累阳筠更伤心,不如安心在这里照顾马氏一阵子。 等天下大事落定了,她便也有了着落了。 自此,阳筱日日去马氏房里服侍,比从前更要柔顺几分。 马氏虽病得厉害,心里却十分明白。见阳筱如此,不禁也是感慨。 要怪,便只怪都不逢时罢! 果然便都是不逢时的。 魏军中虽有大量降军,复叛的却是少数,多半人仍旧安稳地呆在魏国军营里头,整日崇拜那个收服了他们的周绎。连那个威猛的小将军周绰,都有一众士兵拥戴。 周绎要的便是这般。 他等的人也不知是路上受阻,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比预计的时间已晚了十余天,那人还是没来。 可总归是要等的。 既然如干等着也是无事,不如找些事做。 周绍的婚事忽然便在京畿传遍了。 因阳筱也是昆吾后裔,是高阳国从前的王主,现下更是无依无靠的孤女,百姓们听了自然愈发倒向了魏国;而少不得的,众人又对周道昭歌功颂德一番。 之后的日子,关于周绍如何谦逊有礼、如何文弱心慈、如何敬重兄长的说法,以及周绎又如何骁勇善战、体贴民情,便代替了从前盛传的那些关于武岳的说辞。 这话从京畿一带,逐渐传开了去。 武承肃听到时,不过轻笑了一声罢了。 待批完了折子,他终于去了阳筠现住的仁明殿。 没等进到殿内,就听说阳筠病了数日。 武承肃先沉默了一瞬,接着问道:“医官怎么说?近日好些了没?” 坠儿正在殿内服侍,外头迎武承思的是春桃。 春桃心中不忿,却敢怒不敢言,虽有心说些话教武承肃内疚心疼,却又想到阳筠素日最好强,犹豫之下只得说了实话。 “回陛下,医官昨日刚来瞧过,说若皇后娘娘能坚持吃药,再能少些忧思,也就没事了。娘娘这几日确实见好了,就只是胃口差得很,偶尔还嚷头疼。” “医官可说了为何会头疼么?这胃口不好,也没调理?” 春桃心道若非你害了钏儿,娘娘如今怎么会吃什么都不惯,病也好得慢了? 可眼瞧着这人连阳筠的陪嫁都害了,她自知若触怒这位陛下,断然没理由能活命,少不得咬着牙把话答了。 “医官还是照旧开着药呢,又说娘娘吃得少乃是因天气渐热、心思又重的缘故,教养几日也就罢了。” “这是什么混账话!” 武承肃龙颜大怒。 第三四四回 主仆情 见武承肃忽然动怒,春桃有些发慌。 惊慌之中,她仍有一股强压的怨怼之气。 武承肃却继续斥责春桃道: “医官不尽心,你们做婢女的也不好好侍奉么?连皇后是什么病症都不知,还说将养两日就能好。若如此便都能好了,朕与皇后又要你们这些人何用?” 春桃替阳筠心凉,忍不住就要开口反驳。 殿内忽然传出了阳筠的声音,及时打断了她,令她把险些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陛下不必生气,原是因时候不好,妾身的身子有些不爽利,这些奴婢心思就跟着乱了。”阳筠由坠儿搀着出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既然陛下嫌她们无用,便都撵出去罢!” 春桃一听大惊失色,迟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武承肃嘴唇闭得更紧。 阳筠也不说话,只看着武承肃微笑,半晌后才轻声道: “婢子无用,只管撵了就是。何况医官说的也并非错的,妾身的病的确只需静养即可——陛下何须为此等琐事动肝火,伤了龙体可就是妾身的不是了。” 说完,也不等武承肃开口,她便开始张罗着要春桃几个去收拾行李。 春桃心中委屈,却也知道阳筠这是护她一命,不让武承肃先发落了她。 她自然是不愿意出去的。 可这会子武承肃就在这里,少不得要先忍耐片刻,等这个薄情的走了,自己再去好好求求娘娘。 武承肃略坐了一会,与阳筠说了两句闲话,叫了武存瑄、武存琰两个来问了几句话,果然还是离开。 春桃原以为这会去求阳筠就好,哪知道阳筠却当真唤了春桃、夏荷等几个婢女过来,说要打发她们出宫去。 坠儿拿着几个包袱过来,一人分了一个在手里。 “你们好歹服侍了我一场,不好教你们就这么回去,包袱里头有二百两银子。”阳筠恹恹的,说话也没有力气,“外头正乱着,这银子也暂时用不到,但万万不可露财。总能有太平那一日,到时候你们几个一起置个宅院,做些针织刺绣的手艺,又或者各过各的,拿着置办些嫁妆,寻个老实可靠的嫁了,都好过跟着我。” 几人听了便开始哭,口中嚷着说不出去。 阳筠又劝了两句,便觉胸闷难受,打发坠儿去说服她们。 夏荷等几个小丫头拿着银子,胡乱装了些衣服,也就痛快走了。 春桃与秋云两个却死活不肯出去。 阳筠定定看了半天,勉强说了句:“秋云留下。” 秋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眼里更多的却是安慰。 春桃听说只留秋云,登时便有些慌了——怎的能留秋云,却不要她了呢? “求娘娘将奴婢留下!奴婢一定尽心侍奉娘娘!” 春桃说着开始磕头。 “哪个说你不尽心了呢?”阳筠爱怜地看了她两眼,叹气道,“你对我如何,我自然知晓。只是我自身尚且难保,不如趁早替你们谋划了出路。” 春桃仍是不情愿。 见阳筠说得伤心,她一时又犯了毛病,忍不住就说了几句武承肃薄待仁明殿、宫中众人跟着作践的话,说自己忠心不二,不愿意出去,誓死也要留在宫里保护阳筠。 阳筠听了直摇头。 “可不是急糊涂了?陛下这不是来了仁明殿么,你还说这些话来议论,真要教人听了去怎么办?若传到陛下的耳朵你,你岂不是连命也不能要了?” “春桃不怕!” 说完,春桃又开始磕头,一边磕,一边反复哀求阳筠。 看着春桃如此诚意以待,阳筠忍不住落泪。 她连自己的陪嫁婢女都保不住了,哪还有什么能力保她们这些连娘家都没有的婢女呢?只怕魏军逼得愈紧,武承肃便愈是阴晴不定,对她的态度也自然是越来越恶劣的。 究竟还要连累多少人,连阳筠自己都不清楚了。 春桃以为自己怄得阳筠生气,忙一行哭,一行哄着阳筠,给阳筠赔罪。 只是她还是不肯松口说要出去。 坠儿也忍不住跟着落泪。 主仆几人不知道伤心了多久,总算止住了泪。 阳筠复劝春桃道: “我原想着留着坠儿一个便很稳妥,断不好把你们都扯上。秋云的本事又与坠儿不同,事情如何你也知晓。留着她俩在我这里,你还不肯放心么?我在你包袱里多装了五十两金子,你且好好出去,待寻个落脚的地方后,悄悄地把消息送到宁王府去。若能有那一日,我还要将两个孩子送出去与你照拂。” 坠儿与秋云两个也劝。 见阳筠说得认真,想到武存琰、武存瑄两个,春桃又有些不忍。 阳筠怕她执拗,便又道: “你放心,送出两个孩子还不是难事,何况在这件事上,陛下好歹都会帮着我的。” 春桃又跪着哭了许久,给阳筠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这才终于肯起身,答应说自己先出去。 “娘娘千万保重。”春桃抽泣道,“若娘娘也能出去,好歹别犹豫,春桃在外头等着您。” 阳筠心中一酸,眼眶也有些湿润,却还兀自强撑,微笑着目送春桃出去。 却说武承肃从仁明殿出来,便直接往惠妃段氏所居的成平殿去了。 段氏听说武承肃来,先是叹了口气,之后才起身整了整头发、衣衫,快步出去相迎。 武承肃一言不发,直接进到内室。 段氏亲手服侍他梳洗,又将武承肃素日爱看的书捧上。 “如今哪还看得进这个?”武承肃苦笑道。 段氏微微一笑,道: “是妾身思虑不周了。” 武承肃也不看她一眼,歪歪地靠在床上,口中只道“无妨”,语气中却难掩伤感。 段氏也就静静坐在一旁。武承肃不看书,她却拿着书认真读了起来。 许是因为段氏不说话,武承肃终于沉不住气,他略欠起身子,离段氏近了一点,忽然问道: “事到如今,你可还想着以后?” 段氏被问得一怔。 可还想过以后么? 从前似乎并未想过。事到如今,经武承肃问起她才发觉,原来不知何时起,她便已经认命了。 段氏静静想了半天,武承肃倒也不催她。 他倒真想知道段氏是什么样的主意。 毕竟,他愈发少不了段氏之父、京兆府尹段盛槐倾力相助。 第三四五回 人思变 段氏思索良久,终于道: “妾身自己也还罢了,这几个孩子,却是极其舍不得的。” 看她的神色,竟是从未如此认真却平和过。 武承肃重重叹了口气。 “若能侥幸得生,只是从此你与孩子们都要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自在,你可甘愿么?” 段氏几乎想也不想就说“妾身甘愿”。 回答得如此痛快,倒教武承肃怔住了。 段氏心中已有些猜测,只不知是武承肃自己的念头,还是哪个人与他说了些什么。 虽不知武承肃刚又去仁明殿发了回脾气,可先前珠儿、钏儿两个的事段氏是知晓的,想到武承肃有些喜怒无常,又似乎变得愈发心狠,段氏也不敢表现得太过聪明,只说些两个孩子的趣事,又说自己如何舍不得他两个。 说着说着,段氏便忍不住有些伤心。 不等武承肃劝她,段氏先吸了一口气,劝武承肃先睡下。 武承肃也不多言,真就静静躺下了。 段氏闭上眼睛装睡,心里都是武承肃方才的语气和态度,以及话里话外那些她想也不敢想的意思。 武承肃却大睁着两眼,久久不能入睡。 阳筠知道武承肃宿在段氏宫里,什么也没说。 前几日她病得糊涂,见不着钏儿也每个分辨。后来神智愈发清楚了,也就尝出来饭菜与平日不同了,阳筠心中便暗暗有了猜测。 而方才她打发几个婢女出宫时,分明没有看见钏儿。 这么大的事,钏儿怎么会不来跟着张罗? 她几乎不用想,就知道又是被武承肃发落了。 钏儿命苦,先前被印儿害了一场,这几年才刚好得差不多,忽然又被武承肃害了。 也不知道他这回用的是什么法子,是不是将钏儿也胡乱丢出去了事。 不知道钏儿与珠儿是否在一处。 阳筠想着,便觉得胸闷难耐。 坠儿却不在跟前,只留了秋云在里头侍奉。 见阳筠似乎有些气不顺,秋云忙将阳筠扶起,令其靠坐在床边,接着回身去端了茶水过来。 阳筠接了茶水,先问了句:“你坠儿姐姐呢?” “回娘娘,坠儿姐姐带着人查夜,马上就回来。娘娘可是有事要找坠儿么?”秋云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狐疑。 “难为她,竟只剩了她一个了。她若在外头伤心,便让她独自呆会儿罢,我跟前有你就好。” 阳筠说着,喝了一口茶,将茶盅又递回去给秋云。 秋云默默接了。 自家娘娘是个极聪明之人,她早就知晓。现在看来,娘娘显然是猜出钏儿的事,只是不说破罢了。 “我倒想同你说会子话呢——难得只有你在跟前。” 阳筠忽然开口。 秋云不禁心惊。 可不过一转念,秋云便安稳下来。 她求着不肯走阳筠便将她留下,显然是早就猜到她的大致来历了。 果然,没等她接过话来,阳筠便又幽幽道: “我只是不知道,现今天下是这样的局面,他们家内里也有些乱,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心又向着哪个?” 秋云抿了抿嘴,恭敬道: “秋云不知娘娘所指何事,请娘娘明示。” 阳筠一挑眉,好笑道:“你还要和我装傻不成?” “奴婢不敢在娘娘面前隐瞒,”秋云摇了摇头,轻声道,“只是奴婢被遣来许久,从前在东宫尚有人可帮忙传递消息,但也都是些指令罢了,并不知那边是什么情形,因此不知该向着哪个。” 阳筠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道: “是了,他们家的事外人瞧不清楚,且你被送来临水,自然也是与你无关的,你不知道底细也是自然。那我倒要问你,魏军已经胜利在望,我今日又有意让你出去,你为何还不回去复命,反倒要继续留在这里?” 阳筠的话并没说得十分明白,秋云却隐约猜出两分。 魏国王宫里,分明是暗潮汹涌,早分了几股势力了。 她是沈夫人派来的,却钦服于阳筠的胸襟与眼界。 然而说到底,最终选择留在这里,一是因为不忍心丢下阳筠,好歹要替她出一份力;二,是因她也听说了宫外的那些传言——关于阳筠原本要嫁周绎的传言。 听说传闻之后再回想阳筠起初对武承肃的态度,以及她每每遇到与魏国有关之人时的紧张,关于周绎为何无子、为何围城而不攻,乃至如今武承肃为何冷落仁明殿,便都解释得通了。 秋云神色从容地把自己的来历讲给阳筠。 阳筠却只深深地看了秋云半天,将秋云看得心慌。 她句句属实,不知阳筠心中还有何疑虑。 莫非是怀疑她留下的原因吗? “方才我问你,为何不急着出去,反倒还要留在宫里?”阳筠声音极轻,听得出费了许多力气,“你莫要说是因为不忍,也别说是放心不下仁明殿。你该知道,依照如今的情形,便是你留在这里,于我也没什么用处。” 秋云惨然一笑。 阳筠果然猜中了。 “回娘娘,奴婢之所以留下,原因有二。”秋云既被疑心,便也答得痛快,“一是因为奴婢最初便是奉了沈夫人之命,要在东宫做策应,助卫氏离间帝后与太子的关系;且数月前沈夫人吩咐,待临水城破那日,要奴婢亲手结果娘娘性命。” 阳筠点头不语。 她早知道会是如此。 可她并不怪沈夫人。 从前听周绎提起母亲,倒是十分骄傲的样子。周绰虽是庶出,对沈夫人却也是极其尊崇敬仰的。沈夫人要秋云来害她,不过是为了保住周绎的名声和前程罢了。 保住周绎,也便护住了周绰、沈青英等人。 “可如今你对我说了实话,你觉得,我还会留着你性命在此,等着亡国那日你来杀我么?” 秋云咬牙。 还没等秋云说话,阳筠先叹了口气。 “要我死倒不难,只怕陛下会在你之前动手。”阳筠苦笑道,“若你运气好,先于她杀了我,只愿你尽力保住自己性命,想法子将此事推给魏国国主周道昭,推得越干净越好。” 秋云错愕。 阳筠却又喃喃道:“好歹,莫要再说是奉沈夫人之命了。” 第三四六回 忆旧盟 听到阳筠的话,秋云有些糊涂。 她低头寻思了许久,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阳筠以为她如今还是要帮着沈夫人,待城破之日会害阳筠性命。 秋云心中难受,见阳筠有些消沉,忙诚恳道: “娘娘放心,奴婢早为娘娘人品折服,且娘娘多年来如此善待奴婢,奴婢就是再没良心,也断做不出恩将仇报之事来。” 阳筠略想了想也便明白,秋云如今竟要终于她,把沈夫人的交代都扔到脑后了。 “你如何对得住沈夫人?” 秋云摇头苦笑。 “从前沈夫人但有吩咐,奴婢均不敢违拗,一桩一件处理妥当,更为卫氏出了不少力气。沈夫人是救我姐妹性命不假,奴婢自然感激,可奴婢也曾读书明理,知道事情有当为不当为——娘娘这般仁厚,不该如此就被他人所牺牲,白白丧了命。” “可你方才分明说,留下来的原因有二,一是燕国未灭,二是沈夫人教你杀我。”阳筠不解道。 秋云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方才话说一半,竟惹得阳筠误会了。 “是奴婢言语不明,教娘娘多心。”秋云才想解释,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还是没勇气明说。 见秋云话又只说一半,阳筠颇觉无奈。 “有话不妨直说。”阳筠淡淡道,却是有气无力。 秋云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把话说明: “原是奴婢不是天高地厚,早年在魏国王宫里便仰慕二公子,直到如今心思也未曾变过。近日听说娘娘与二公子的渊源,想起娘娘初入东宫的事,再想起偶尔听说的关于二公子疏离妻子的传言,奴婢也能将旧事猜出几分。 “奴婢原就不想加害娘娘,现更是决意要拼死护娘娘周全。” 秋云语气坚定,然而提到周绎时,眼神里的温柔竟能把人看化了。 说到最后,秋云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阳筠听完咬唇,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说不出个酸甜苦辣来。 从前印儿也是如这般看上了武承肃,可她却没有秋云这般刚性,如今回头再看,才发现印儿那份情意未必就是真的。 至少没有秋云这般真诚。 要说秋云也是个有趣的人,这样的话竟直接就说了出来,也不管她阳筠心里如何作想,会否因此怀疑她的忠心。 阳筠想着印儿,愈发觉得累了。 秋云也不忙着表忠心,只认真服侍了阳筠歇下。等坠儿那边哭了一场进来瞧时,阳筠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 见秋云红着眼圈,坠儿以为她是因近日的变故伤心,鼻子跟着也是一酸。 二人虽都哭阳筠、哭眼下,却也有各自的伤心处,奈何看着旁人落泪,自己倒愈发伤心,竟对着无声哭了一场。幸好阳筠近日睡得沉,并没听见她二人啜泣之声。 沈夫人那里也是忧心。 秋云便是月香的姐妹,自小就被她送去了临水。 她并不知秋云已经被阳筠收服,还道城破时秋云必会下手。 令沈夫人忧心的,是周绎的按兵不动,与周道昭的猜忌。 因镐城距临水较远,京畿一带关于周绰的传言沈夫人未能及时听闻,因此也便不知道周绎正一步步堵死周绍登天的路,也将周道昭的后路一并堵死。 不知儿子与沈氏一族会如何,沈夫人忧心也是难免。 可周道昭的疑心更令她难安。 周绎越是按兵不动,沈夫人便越心虚,以至于近两日见到周道昭时,哪怕是他扯一扯嘴角,沈夫人都要暗地里猜疑半天。 不怪她忧虑,那周绎按兵不动,根本是因为她送了书信的缘故。 沈夫人不愿生灵涂炭,这也是她的一点仁心,可她更深知如何才能收取民心——若是周绎强攻入临水,怕是即便斗倒了周道昭与周绍,也断难坐稳那个皇位的。 要想日子安稳,只能兵不血刃。 而兵不血刃最好的办法,便是找人游说,劝服武承肃投降,用一张嘴“说”灭大燕国。 能当此重任的,天下未必只有一人,但能为她所用又不会让人失望的,便只有梁国那个萧长经了。 早在周绎打败武承思,周道昭如释重负而略有松懈之时,沈夫人便送出去两封信。 一封去请萧长经。 另一封则是给周绎,告诉他有此人可用。 周绎素来敬重母亲,虽猜到必有些不可告知旁人的故事,倒也不多问,只回信确认沈夫人不会因此惹祸上身,便当真等着萧长经来。 世上没几个人知道,那萧长经与沈夫人自幼便相识,萧长经对沈羽更是痴心一片。 奈何沈羽对他没动过心思。 沈家同周家订亲之后,萧长经还大病一场,之后便誓不娶妻,直到今日还是孤家寡人。 后周道昭与萧长铄交好,魏国与梁国暗地里连成一气,萧长经便名正言顺地跟兄长情愿,乐得往临水去劝武岳收兵去了。 彼时武岳兵马粮草都备好了大半,就因他萧长经一顿胡说,硬将灭魏的主意打消。 萧长经在兄长萧长铄那里自然记了一功,毫不知情的周道昭也因此感激敬佩,谁知道在他萧长经的心里,此番冒险竟然只是为了心上人出一次力,让她今日顺遂平安、明日母仪天下。 萧长经从小便待沈夫人极好,之后又做出这等事来,沈夫人心中自然过意不去。每每想到萧长经,沈羽就有些气闷。 可如今周绎需要这人,她倒不好再回避了。 少不得亲手写了书信,再求他一次。 这辈子她是欠了他了,若有来世,自然要报答他的情意。 沈夫人去信中便隐约暗示了这个意思,萧长经收到信时,虽不信沈夫人说的是真心话,却也为此高兴了大半日。 高兴之后,心反倒空了。 萧长经不知周道昭与沈夫人现今到了这般地步,只道沈夫人哄他,可虽然心里难过,他倒还是甘愿为沈夫人出力。 甚至卖命。 哪怕此番武承肃要了他的命,萧长经也至死不悔,势必要走这一遭。 禀明了萧长铄后,萧长经便一路轻车往临水而去。 第三四七回 吝同归 因有探子的关系,萧长经才从梁都出来,周道昭便得到了消息。 幸好梁国国主心疼这个弟弟,替他把谎圆了——萧长铄竟亲自修书一封给周道昭,说萧长经乃是由他吩咐才去京畿的。 周道昭从前并不对沈夫人真心,因此也没打听这些往事,加上知情之人本来就少,后来年常日久,便愈发没人会提起萧长经的一片痴心了。 收到萧长铄的书信后,周道昭心中愈发安稳。 至于周绎与周绍之间,他倒也认定了有勇有谋的周绎。 然而高兴还不过两日,王宫里又闹出事来。 先是五娘子要出家。 因从前许了五娘子,得天下之时允她去庙里修行,如今自然不好拦着。沈夫人做主,只说因两军交战死伤甚重,周道昭又不宜亲自出家为天下祈福,五娘子便自请出去。 周道昭更因此厚赏了五娘子的娘家屈氏。 五娘子前脚出去魏国王宫,四娘子便闹起自尽来,又是上吊,又要割腕,好不热闹。 周道昭再好的定力也忍不住要动气。 他命人将四娘子锁在屋里,一样东西也不给她,派了人日夜不停地盯着。 奈何四娘子实在闹得凶,半夜哭嚎起来。 这一哭倒还是有用的,周道昭果然亲自去看了。 “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胡闹,唯恐不够丢脸么?”才刚踏进四娘子的屋门,周道昭便将她一顿痛骂。 四娘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任凭周道昭在那里骂得欢,她只有哭得更欢的。 周道昭果然沉得住气,他先是吩咐四娘子院中人都管住嘴巴,接着便只留了两个亲信在侧,将旁人全都撵了出去。 四娘子虽还扯着嗓子嚎,心里却有点发虚。 这屋里如今只有周道昭和他的人,自己的心腹只能在外头,他真要狠心勒死她,也是没人知晓的。 可既然决意要闹一回,多不过鱼死网破,怎么也不能堕了气势。 四娘子打定了主意,哭声愈发大了起来。 “你要真想死,可以服毒。”周道昭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 四娘子立时止住了哭声。 “怎么不哭了?”周道昭冷冷问道。 四娘子恨得咬牙切齿,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她倒没想着还能好好活,只是就这般死了,未免太过憋屈。 好歹她也要折腾够了才肯死。 “你不用寻死觅活吓唬我,你该知道,我不怕这个。”周道昭说着,把头一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道,“从前我便告诉过你,你只管死你的,我自有办法瞒过你家人。” 四娘子死死盯着周道昭手里的瓶子。 她心中委屈愤恨,却终不舍得这条命。 周道昭看出她不过是以为没有活路才要胡闹,若给她一条活路,这四娘子未必一定要寻死。 略想了一想,他又阴恻恻道:“从前你死了也还罢了,如今却晚了,我断不会让你在此时闹出事情,出什么纰漏。你放心当你的皇妃,没人会招惹你,连我也不会记得你做了什么错事,只当你是个寻常的妃嫔一般。” 四娘子咬唇不语,脑中电闪雷鸣一般,无数念头汇在一处,冲击虽大,却难以整理清楚。 见四娘子这般,周道昭以为她服软。 “从此你便收敛些,没人会胡乱要了你的命。当初我留着你,这回也是一样——即便今后你要闹,我也有办法将事情按下。只是你活着,我多少可以省些气力罢了。” 周道昭说完,便让人去传外头的人进来服侍,把那个装着剧毒的瓷瓶丢给四娘子后,自己则带着心腹与一众随从回去了。 婢女见四娘子有些恍惚,忙上来安慰。 四娘子却如丢了魂一般,呆愣愣地坐了好半天,一声也不吭。 夜深人静时,四娘子竟有些豁然开朗。 她忽然觉得荒唐,自己一直以来盘算的所谓“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原来在周道昭看来如此不值一提。即便她死了,或她做出什么丢脸的事,他也自有办法遮掩隐瞒,或者随便编个由头揭过去。 这样的人,自己与他斗,又有什么意趣? 她倒是不信周道昭会留她性命的。 即便要留着,也不过留过这一阵子。 周道昭是个极能忍耐的人,说不定待他黄袍加身,过了十几年再来害她,临死之前好好羞辱她一番,也都是有可能的。 她不想要那般提心吊胆的日子。 可若要死,也不是这会儿,少不得再忍耐一番。 至于胡闹,也就算了。可笑这些日子她自以为聪明,竟白让众人看了许久的笑话。 尤其是周道昭,天知道他在心里是如何嘲笑不齿的。 自此,四娘子日夜盼着周绎攻下临水,周道昭登基册妃那日,便是她达成夙愿之时。 京畿一带,人心惶惶。 魏军围城许久却不攻,周绎与沈夫人知道究竟,旁人却哪里知道。 百姓们只道魏军演练兵法,伺机一举攻下临水城。魏军将士也不知周绎葫芦里是什么药,竟在燕国皇城根扎营,人人都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全军覆没于此。 因此事涉及沈夫人的隐私之事,周绎瞒了所有人,连周绰也毫不知情。 周绰也觉得奇怪。兄长虽然敢兵行险着,但他素来谨慎,灭燕一事对他意义又十分不同,此时自然不会托大。 唯一可以作为解释的,便是兄长根本没想过攻城。 得知萧长经已启程,周绎便不再瞒着周绰,说托了父亲的面子,请萧长铄帮忙遣了萧长经过来,以求能够说服武承肃,不动一兵一卒便拿下临水。 “即便降军复叛,这场仗我也是不愿打的。”周绎语气中难掩乏累。 谁又愿意打仗呢? 周绰心中颇为难过——虽然同样是靠手段摆弄人心,兄长的手段却没有父亲那般狠辣无情。 对“不战而屈人之兵”,周道昭素来推崇,也确实做得有模有样,将燕国搅得四分五裂。 周绎要的却是君子的做法。 “我虽不愿承认,可从前天下人都赞武承肃,这人势必有些好处。”周绎露出一丝苦笑,“既然有好处,便不会轻易变了——这便是我的主意。” 萧长经日夜兼程,不过两日便赶来京畿。 周绎听说“梁国萧文远求见”时,只觉天都又亮了几分。 第三四八回 哀民生 萧长经入帐后,先给周绎行了大礼。 周绎自然不受。 “文远君乃是人杰,更是周绎长辈,绎不敢受此大礼。” 怎料萧长经坚持要拜。 “此礼二公子受得。”萧长经道,“长经此番前来,虽有故友之情在前,又有兄长之命在上,却也是长经所愿。长经不是那摇摆不定之人,既然来二公子帐中,自然是心中有了决断。劳二公子高看一眼,虽不知凭这拙舌能否说服燕国新皇,却少不得要为公子尽一番力,虽死不敢稍悔。” 周绎爽朗一笑,果真不论辈分,执了萧长经的手道:“能得文远君效力,绎愧不敢当。奈何形势紧迫,百姓又实在可怜,只得劳文远君走这一遭。无论成败,文远君为苍生涉险之功,跋千里伯助之情,绎必铭记于心,终吾一生不敢或忘。” 萧长经大笑,赞周绎道: “二公子合该掌这万里江山!” 周绎谦道:“此话言之尚早。所幸有文远君在,燕国覆灭,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 二人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夜深方各自歇下。 次日一早,周绎才睁眼,便让自己的亲兵去服侍萧长经梳洗,想着今日梳洗过后,便该送他往临水去了。 亲兵应“是”,自去萧长经帐外呼唤。 然而亲兵唤了许久也没听见有人答复,掀开帘子往里瞧时,才发现那萧长经并不在帐内。 因萧长经此行隐秘,魏军兵将几乎都不知来的是何人,见萧长经仙风道骨,以为是周绎哪里来的朋友,也便没太在意。因此亲兵打听一番才得知,原来天还没亮萧长经便起身,将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独自一人骑马往临水城方向去了。 “听守着贵人营帐的卫兵说,贵人临走前留下一句话给二公子。”亲兵跪地禀告。 “是什么话?”周绎嘴上问着,心里大抵有了答案。 “那位贵人说,五日后若他不回,且没有别的消息传来,教二公子早做准备。” 周绎闻言点头,心中十分感慨。 这萧长经倒真自信,周绎原以为要十来天,他自己竟留下话说止需再等五天。 若不是周绎知道他的本事,只怕要当萧长经是个狂妄之徒了。 难怪他至今未娶,等闲之人怕是入不了他的法眼罢。 翌日,估摸着萧长经已入了临水城,早递了折子求见武承肃,周绎才将萧长经前来相助的事告诉魏军将领们。 众将听了无不欢欣鼓舞,仿佛明日他们便要胜了一般。 且说萧长经一路骑马而行,午前便到了临水城。 这一路看得他触目惊心。 虽然魏军没攻城,可京畿一带能跑的人早都跑了,余下的不是老弱妇孺,就是趁火打劫的流氓无赖,若非他有要事在身,真怕耐不住脾气,早提着剑“路见不平”去了。 离临水城近了,情况也便好了许多。 临水城门如今依旧大开。 毕竟魏军真要攻城,也要先攻下京畿一带,确实不用急着闭门封城。 好歹前头还有宁王当着。 宁王虽谨慎,不敢主动出兵,却时刻提防着周绎,断不会轻易便让魏军攻到城下。 可城门即便开着,也极少有人出入,想必是城里人早知京畿一带不太平,而城外的人都跑远了吧。 守城的士兵拦下萧长经,正准备细细盘问一番,萧长经便拿出梁国国主的手书。 “尊使请入城。”领头的将官确认了手书,立即教人放行。 萧长经就这么骑着马一路到了皇宫门口。 听说梁国来了人,宫里便有各种各样的猜测。 梁国与魏国交好,这事大家多少知晓一些,加上总有人听说过萧长经的“事迹”,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不过才半个时辰的工夫,武承肃与萧长经还没结束客套时,宫里便人尽皆知了。 有人内心盼着萧长经说服武承肃投降,好歹让他们这些宫人能有个活路。 有人却暗暗骂梁国落井下石,直言萧长经不是个好东西。 阳筠与段氏恰好在一处。 水华来回禀时,阳筠正抱着瑄哥儿看池子里的荷花骨朵,待水华把话说了一遍,阳筠还是指着打着卷的嫩叶与立在上头的蜻蜓给武存瑄念诗。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武存瑄跟着认真念。 段氏爱怜地看着她,默默走过去将瑄哥儿接过来抱着。 坠儿过去,扶着阳筠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 阳筠也不说话,才刚坐下便拿起茶盅来,似乎要喝茶。 “茶凉了,让她们换了热的再喝。”段氏说着,将武存瑄又递给芙蕖,自己则亲自过去夺了阳筠手中的杯子。 阳筠便由着她夺去,依旧不肯言语。 段氏重重叹了口气,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萧文远是怎样的人,娘娘也听到过。他这时候过来,分明是要帮着魏国了。只不知陛下会作何反应,妾身想早些打算打算,竟也不能的。” “你且打算你的,尽力而为罢了,真要不成也不必伤心,好歹试过。”阳筠忽然开口。 段氏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觉得无力,叹道: “早先并没想过会有今日,以为宫里孤苦寂寞的日子总是看不到头的,不想竟这般容易就教人看到尽头。 “可也就是到了如今妾身才终于明白,一切打算都是无用,谁知道老天愿不愿意给你这条出路呢? “说真的,有时妾身真羡慕从前的姚良媛,一早便看得通透,把身后的大事也安排妥当,直接寻了死了,也省得这会子在这里提心吊胆,来日也免得受苦、受辱。” 阳筠抿了抿嘴,眸子黯了下来。 姚氏当真通透么? 那为何还要把武存琰托付与她? 且不说周道昭与沈夫人容不下她,便是现如今的武承肃,看她也是百般的不顺眼。 她自保尚且困难,又如何能保住孩子? 想到这里,阳筠忍不住苦笑一声。 段氏立即发觉失言,知道自己是碰了阳筠的痛处了。 说来也是奇怪,不知武承肃为何忽然就不待见阳筠,连她身边的人也被他找借口一个个打死了。 竟像是阳筠与他有仇,非要拿几个陪嫁泄气一般。 坠儿见阳筠动气,忙上前劝说,请阳筠回仁明殿歇息。 段氏见状,心中不禁一动。 第三四九回 萧长经 武承肃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殿中站着的萧长经。 连丁鑫都被他遣了出去。 丁鑫与几个心腹侍卫本不愿出去,奈何武承肃勒令,只得悬着心一个个退了下去。 武承肃倒不怕,这萧长经不过是个文士,虽有君子之名,却是个不执剑君子。萧长经的兵刃,不过是那张能将活人说死的嘴。他将人悉数遣下,并不是因他故意托大,而仅仅是为了听萧长经说些什么罢了。 而萧长经从进殿起就没跪过,只以揖礼相见。 这让武承肃愈发认定他是来劝降的。 “有话直说罢了。”武承肃淡淡道。 萧长经点头而笑,忽然反问了一句: “敢问燕皇为何要战?” “人来犯我,为何不战?”武承肃语气平平,听不出一丝怒意。 “犯燕者远千里而来,不辞辛劳,不畏寒热,不计死生,又是为何?”萧长经又道。 武承肃略想了想,不紧不慢道: “盘算经年,累计数辈,终于等来良机,先毒而食其子,后决而曝其短,搅民心、激民愤,如此大费周章,怎肯轻易放弃?” 萧长经摇头叹道: “可惜,可惜!燕皇只看其表,竟不知内里究竟如何,也是辜负了这天下人给的贤君名声了!” “文远君何出此言?” 武承肃依旧不见一点动怒,看他的态度,竟似乎是与萧长经论道一般。 这令萧长经不解。 可萧长经并不十分在乎——他今日只管说服武承肃,至于武承肃动不动怒,会不会杀他而后快,萧长经其实不甚在意。 且他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见武承肃问他,萧长经自然要把话说下去。 “古人有云,‘物不平则鸣’。 “若天子爱民,庶民安居,谁敢有怨?君主贤圣,诸侯长治,孰愿揭竿? “君主勤政图治,当以德服远邦,以礼待诸侯,忌多疑善怒,忌刚愎黩武。 “若为君者不仁,则臣多邪佞,民多暴乱,江山颓、天下倾,不过指日罢了。 “又有民怨沸腾,宇内不宁,现天裂地动、长旱洪水,又有赤气、天鸣等异象者,乃因浊气过盛,以致天怒也。 “昔年勾践卧薪,霸王破釜,以区区之力撼天子之威,皆乃从运而起,顺天应民耳。乃知夫酝百年之计,举全国之力,驰万里而袭,盖因君主失德,民意所向如此。 “而今燕皇固而不降,请皇叔以战,轻一城之民,则又不如彼吴王、秦皇了。” 武承肃面上全无表情。 他就那么看着萧长经。 这番道理他懂得,只是被周道昭一路算计,当真是家破人亡了,武承肃心中难免有恨。 如今听了萧长经的话,再去回想从前,武承肃不禁动摇。 说到底,魏国又有何辜?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就那么被燕国攻破,成为属国、年年进贡不说,还时刻被先皇忌惮,隔一段时间就要试探一番,稍有反抗怕就要遭殃。 诚然是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之故。 反观魏国,周道昭与其父经营这些年,却积累到今日这般繁盛,何尝不是治国有道呢? 虽周道昭心思阴险、手段毒辣,能驱使良才乃至万民为其所用,便是他的好处。 这样的人,确实也配做这个天下之主。 见武承肃只顾沉思,半天也不说一个字,萧长经张口又是一套说辞。 “倘有圣人治国,必有贤臣辅之,当可令天下定,百业兴。如此,则国泰而民安,兵戈休止,残暴亦平……” “文远君且歇一歇。”武承肃忽然打断道,“那周道昭非圣非贤,不过是他手段狠辣,又比朕早生了些年头罢了。魏国得胜,却并非因他周道昭如何贤明。” 萧长经愣了一下,继而大笑出声。 武承肃心说此人果然聪明,只不知为何要为周道昭所用。 然而这些闲话他没心思问,眼下他关心的,是现如今心头唯一记挂的大事了。 “敢问文远君,若朕昭告天下,让出这皇位,魏国将如何安顿武氏一族?” 萧长经来时并无人明确告知此事,只周绎与他长谈时说起过,倘若武承肃愿降,周绎定极力护武氏一族性命,以“王”号封之,不过爵位不能世袭,且合族均要圈禁起来,由魏军严密监视控制罢了。 可若要再回去传信给周道昭确认,只怕夜长梦多,万一武承肃与其父一样阴晴不定、出尔反尔,那自己可说了这些,以后再要劝降就难了。 假使梁国作保,周绎坚持,留下他们一家子的命该也不难。 萧长经才要开口,便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自己:“萧文远啊萧文远,你何时也做起这种欺人的把戏了!武庚称你‘文远君’,你却要随便那话哄他,即便做成了此事,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武承肃见他半晌不言,以为他知道什么消息,许是周道昭容不得武氏也未必,未免有些犹豫。 萧长经思虑再三,终还是说了实话。 听见周绎愿意保他家人,武承肃只大笑着说了三声“好”,当即站起身来,将禅位的圣旨写了,端端正正地盖上了宝印。 拟完旨,武承肃回头,伸手抚了抚龙椅,平静地对萧长经道: “文远君且先回去,十日后朕自会将此旨昭告天下。请魏国二公子放心,即便朕不禅位,这皇位也再坐不了几天,不如拿它来换一家活命,换天下太平。之所以还要十日,是因朕尚有一些要紧事,须得妥善办了才能安心。” 萧长经还想争执,意欲带着圣旨离开,言十日后他自会将圣旨请出,让天下人都知道燕皇禅位之事,而十日之内,他必遵守约定,等武承肃将事情办妥。 武承肃盯着他,似笑非笑: “你若不信,便是给了你圣旨又如何?朕若无心,何须骗你?即便现在就将你拿下,或杀或禁,尔等又能如何?劝你莫要啰唣,免得朕反悔。” 见武承肃动气,萧长经知道再纠缠也是无益,长揖一礼便要告辞。 “且慢!”武承肃开口阻拦。 萧长经站定,回头看着武承肃,拱手以示礼貌,等武承肃开口说话。 武承肃犹豫再三,终还是没能开口,只叫了几个人,吩咐送萧长经出城。 萧长经见他不似要反悔的模样,想是有事要求周绎,只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燕皇若有什么事,十日之后亲自与二公子说,岂不更好?” 武承肃笑着点头。 如此确实更好。 第三五零回 有谁听 是日晚,武承肃独自睡在自己寝殿,听说直到子正,里头还要茶,显然是难以成眠。 次日,武承肃来了仁明殿。 从进门起,武承肃便没说话,阳筠给他茶他便喝茶,给他点心他就静静吃点心。 二人寂然用了晚膳,接着便愈发尴尬了。 武承肃竟什么也不做,只管盯着阳筠瞧。 阳筠却不知做些什么好。 她有心看书,却怕晾着武承肃,又要惹恼了他;可若不看书,二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谁也不吭上一声,尤其自己还要被他直直地盯着,也太别扭了些。 若说抚琴、刺绣,说到底都是一样。 正愁不知做些什么好,武承肃忽然开口问道: “早年间我记得你有件细纻的舞衣,那是做什么舞的?” 这等亲密的话,竟许久没听过了。 “回陛下,那是妾身少时的东西,乃是做白纻舞用的衣裳。”阳筠答得毕恭毕敬。 武承肃嘴角微微动了一动。 “如今你可还舞得?” 阳筠一怔,寻思了片刻才回他道:“许是做不得此舞了,从前的功夫大半丢了,舞步、动作也忘得干净,加上常年不动,身子怕不如当时。” 武承肃看着她,淡淡道: “无妨,你且舞来与我看就是。” “现在?”阳筠又是一怔。 这人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是又来寻晦气,还是存心要折辱于她的? 武承肃认真想了想,微笑道:“便是现在罢!舞得不好也无妨,不过好奇了多年,今日忽然想见一见罢了。” 阳筠心说不好抗旨,便勉强应了下来,教坠儿去取了衣服,由坠儿、秋云和两个小宫女跟着,往里间换衣服去了。 坠儿心中也有疑虑,不知武承肃今日为何如此反常,遂低声问阳筠。 阳筠隐约觉得与萧长经有关,可萧长经已经走了一日,武承肃这边也并没下诏禅位,连撤兵的圣旨也没见一个,问丁鑫等人也均说不知,倒真无人晓得发生了何事。 秋云心中一动,低声对阳筠道: “莫不是要全多年来的心愿么?” 阳筠与坠儿闻言不禁心惊,三人来回对视了半天,直到武承肃问何时能穿好衣裳,阳筠几人才回过神来,急忙穿好了舞衣出来。 武承肃看着阳筠点头,脸上从方才就挂着淡淡的笑。 阳筠当即信了秋云的话。 只不知这人是要破釜沉舟与魏军奋战到底,还是想通了决意投降,只是要以身殉国?又或者不愿让周绎见着她,打算看了惦记数年的白纻舞后,就将她先除去? 阳筠想不清楚。 “作白纻舞,可用丝竹?”武承肃问得认真。 “回陛下,若有编钟并琴、瑟想和自然是好,然妾身尚在高阳时,都只有一位琴师抚琴,倒也十分有趣。”阳筠虽在笑,神情却十分恭敬。 武承肃笑容有些苦,又问阳筠道:“我赠你的焦尾琴在哪里?” 阳筠回说在库里收着。 武承肃脸上僵了一僵,旋即又笑道:“着人去取了来罢!我与你抚琴——只不知哪一支曲合适些。” 阳筠朝坠儿点了点头,坠儿会意,自去外头开库房取琴。 因内室狭窄,众人便一同往厅中去。 仁明殿比八凤殿大上许多,在殿内作舞倒也不难。 阳筠遂说起选哪支琴曲来。 “说来只用琴来伴,虽另有意趣,却略嫌不足,诸如‘阳关三叠’‘梅花三弄’‘平沙落雁’,都难免苍白乏力。妾身从前曾将白纻舞改过一支,较平常的柔和许多,可改过的舞须得身体十分柔软,如今再要作此舞,怕是有些难了。”阳筠说着便开始沉思。 武承肃也不接话,只静静看着她想曲子。 坠儿很快回来,见众人都在大殿之内,武承肃与阳筠两个却不说话,坠儿便只站在门口不往里走,心里禁不住有些担忧。然而留心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二人并无不妥,坠儿这才想起来要进去送琴。 正要张罗婢女搬琴桌,武承肃忽然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下去。 坠儿不解。丁鑫却上前来,将琴接了过去。 武承肃将琴放在膝上,随手拨弄几下。 “许久不奏琴,终究是生疏了。”武承肃说着苦笑。 阳筠咬了咬唇,只笑着问他“可想好了要奏哪一支?” 武承肃笑道:“是前两年新得的一个曲子,你许是没听过的——不想先用在这里了。”说完,他右手拨琴,左手翻动,一首曲子流泻出来。 阳筠听着耳熟,一时想不起许多,便只跟着起舞。 她确实许久没作舞了,初时举手投足极不顺畅,估摸着曲子到了一半,她才活动开筋骨来,动作也愈发流畅,配合着那萧瑟的琴音,当真别有一番滋味。 坠儿多年不见阳筠起舞,这会子见了,原就勾起她旧时回忆。待想到众姐妹只剩了她一个,坠儿只觉心痛,不免感怀落泪。 秋云也觉心酸。 这样好的舞姿,竟像仙女临凡,怪道世人均称阳筠为“天女”,非天女不能有此风姿罢? 非是她心中不敬,秋云斗胆认为宫里舞姬大抵不如阳筠。 只不知从前作剑舞的莫二娘子与其爱徒是否能与娘娘相较。 武承肃一面抚琴,一面认真看着阳筠。 阳筠却越舞越认真,步子也愈发轻盈矫健,看她翩翩然的身姿,仿若将要奔月的嫦娥一般。 不知舞了多久,阳筠才留意武承肃的琴声。 他的琴音里竟只有苦涩与难舍,分明是支铮铮然有杀伐之意的曲子,在他手里却艰涩凝绝,听得出日落,却更像是垂暮,半点波澜壮阔也无。 许是真的不能再容她了罢? 阳筠如是想着,舞得愈发卖力,恨不得将自己累倒,便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待舞完一支曲后,武承肃命人收了琴,十分认真地赞了阳筠几句,接着便让人准备热水,说今晚要宿在这里。 坠儿与秋云对视一眼后,秋云出去吩咐张罗,坠儿则继续留在内室服侍。 阳筠低垂着眉眼,看不出是什么态度。 原以为武承肃要做些什么,岂料他只好好歇了一夜,连话也不曾多说两句,次日早早起来上朝。 晚间时分,武承肃虽未过来,丁鑫却来了。 阳筠见他步履沉重,心中也有了分辨。 果然如她所料,随着丁鑫来的,还有武承肃赏的一壶酒。 第三五一回 尾声(上) 阳筠语吩咐丁鑫将酒放在桌上,语气十分平和。 丁鑫低垂着头,将酒壶放好,接着垂手站在一旁。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阳筠幽幽道。 “禀皇后娘娘,并非奴婢有意抗旨不尊,实在是因为陛下有命,要奴婢亲眼看着娘娘饮下此酒才能回去复命。”丁鑫咬着牙,说这话时似乎十分艰难。 坠儿与秋云早觉得不对,听见这话愈发认定不妥,慌忙求阳筠不要喝。 阳筠看着她两个,轻叹了一口气。 终究没能护住所有人。 “太子和琰公子呢?”阳筠问丁鑫。 丁鑫依旧恭敬:“回娘娘,太子殿下与三位公子此刻均在成平殿相伴,陛下说,由惠妃娘娘照看着,很是妥当。” 阳筠笑着点头:“如此最好。” 语罢,她也不用酒盅,直接提起酒壶饮了几大口下去。 分不清是酒淌在脸上,还是泪流了出来,阳筠只觉脸上湿润润的,依稀还能听见坠儿与秋云的哭声,不过几息的工夫,腹中便一阵剧痛。 接着,她就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是日晚,阳筠被赐毒酒的消息就在宫里悄悄传开了。 武承肃命人将武存琰、武存瑄送来成平殿时,段氏便猜着了几分。 侍女来报时,段氏什么也没说,更是一句话也不敢对武存琰他两个讲。 晚间武存琰兄弟就宿在成平殿。 夜里无人时,段氏才偷偷哭了许久。 第二日一早,武承肃才将皇后薨逝的消息散出来。 燕国大丧。 虽然即将灭国,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举国哀悼,为皇后服丧。 京畿一带消息自然传得更快。 萧长经回到魏军营帐时,还说了好些“幸不辱命”的话,然而当他提到武承肃要求“再缓十日”才宣召禅位时,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偏又不知道哪里会出问题。 原以为武承肃十分爱护阳筠,哪想到才两日过去,就等到燕后大丧的消息。 周绎喉头一甜,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周绰也在旁边,见周绎情况不对,忙上前将其扶住,而周绰自己则痛快哭了出来。 周绎随即病倒,三日粒米未进,还是周绰整日哀求,又时常提及沈氏安危,周绎才渐渐断了轻生的念头。 七日后燕国皇后出殡,当日下葬。 皇后发丧后,宁王府世子夫人也悬梁自缢。 周绰听到这话跟发了疯一般,若不是周绎令人将他打晕,只怕周绰当时就要冲进临水城里。 待周绰醒来,发现周绎正坐在他旁边。 帐内并没有其他人。 与几日前相比,周绎愈发消瘦了。 “筱儿原就是为了姐姐才来的临水,如今姐姐不在了,她定是觉得活着也无趣罢!”周绎自己忍着痛,劝周绰道,“你若现在去临水,恐要惹出祸端,父亲那里终究不能让人放心,你会劝我留神,自己也该谨慎才是。” 周绰从醒了就开始哭,周绎说的话他虽听见了,却不回答。 周绎无奈摇头: “你当我心里好受么?我也想见筠儿最后一面,恨不得立即冲进临水去看她一眼。可你我如今活着,终究要做该做的事,不能因一时冲动害人害己。” 周绰仍瞪着眼睛落泪,一个字也不肯说。 周绎只得在他身旁又坐了一夜,苦口婆心劝了整晚,周绰总算想开了一点。 只是他坚持说待天下安定之后,要去给阳筱守灵,做一个临水城的王爷。 又过两日,燕皇武承肃下旨昭告天下,退位让贤,将皇位让给魏国国主周道昭。 周道昭即日登基,定国号为魏,定都镐城,并册沈夫人为后,立周绎为太子。四娘子等人也均封为妃嫔,各有封号。 周绰果然得了临水一带的封地,自此便守在临水城,时常往阳筱的坟上去。 对于前朝燕国的皇室中人,周道昭便如周绎所答允的那般,将众人圈禁于镐城之郊的一座别宫里,加派人手严加看管。 除了宁王与惠王。 惠王自不必说,一早就归降了魏国,后便做了个吃封地的国公,整日饮酒作乐、作威作福的,倒比武岳在时更自在一些。 宁王却对武承肃禅位一事耿耿于怀。 他无法理解武承肃的心思,对宁王来说,战到只剩一兵一卒,也不会愿意投降。 宁王只觉得武承肃把祖先基业拱手送给他人,竟在武承肃等人所住的别宫门外破口大骂,足骂了有一天一夜,之后义愤之下吐血身亡。 马氏本就病着,听说宁王死了,当时便闭上了眼睛。 只是众人都觉得奇怪,马氏走时,面上竟然挂着笑。 原以为周道昭父子是最大的赢家,可成为太子的周绎却丝毫不觉得高兴,身子也时好时坏,他待青英的态度较从前柔和,可在青英自己看来确实日渐疏远的。 看见周绎如此自苦,沈夫人心中不忍。 奈何周绎是太子,少不得要纳良娣、良媛等妾妃,周道昭便跟沈夫人商议选两个良娣。 沈夫人遂跟周绎提起此事。 “也不用多麻烦,只选些功臣之后,你挑几个看着顺眼的就行。” 沈夫人说着,看了青英一眼。 青英轻抿着嘴不做声,心中却道此事万万不可——周绎能容着她在这里顶个太子妃的虚衔,却断然容不下还有旁人。何况即便周绎允了,那些人进东宫后却日日守着空闺,岂不要生事端? 周绎果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沈夫人叹了一声“孽障”,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幸好秋云丫头没下手,若阳筠死在秋云手里,沈夫人只怕周绎不会再见她一面了。 周道昭听说周绎这般态度,便着人唤他过来,好好训斥了一番。 奈何周绎似乎把话都当做了耳边风。 周道昭遂几次训诫周绎,让他不要如此任性,应该有个太子的样子,担负起太子的责任来。 周绎半晌不说话,直到周道昭把话都说完,他才抬起头来。 那双血红的眼睛令周道昭此生头一次觉得害怕。 周绎定定看着周道昭半晌,蓦地冷哼一声,一字一顿道: “父皇大可不必如此。既明知儿臣不会再娶旁人,又几次催促二人选良娣,还搬出这些道理压着儿臣,儿臣看着都觉得麻烦——父皇心里想的是什么,儿臣都懂,只劝父皇莫要逼得太紧。” 周道昭目眦欲裂,周绎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五二回 尾声(下) 镐城之交的王宫里,武承肃借着有人对前朝忠心耿耿,终于打通了一条渠道,着人悄悄送信出去给惠王。两个月后惠王便有了回信,二人如此一来二往,不知道商议些什么。 段氏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忧虑。 可她终究什么也不问。 武承肃也没太瞒她,只问她是否后悔跟着来镐城。 “妾身不悔。”段氏微笑道,“从前在东宫时,陛下时常找妾身说话,然而只是说话罢了,陛下心中妾身没什么分量,妾身心里还是有些惧怕陛下的。后来陛下登基,妾身与陛下愈发远了。说起来,倒还是如今的样子好,妾身能日日伴在陛下身边,也不用再害怕些什么。” 武承肃叹气,道: “我既已退位,你也莫要再唤我作‘陛下’了,免得惹祸上身。” “陛下终究是陛下,即便如今退了位,在妾身心中都是一样。”段氏说着,俏笑道,“大不了人前不说,只有陛下和妾身二人独处时才这般称呼。” 见她笑得灿烂,武承肃心中一酸,忍不住问道: “你见我那般对筠儿,还肯真心对我,究竟是为何?” 段氏低头寻思了半天后缓缓道: “因为陛下独留了坠儿在皇后身边,妾身便明白当日的事或许另有真相。” 武承肃闻言一愣,片刻后才笑道: “难得,难得!不枉我从前与你说了那么多年的心里话!” 然而笑着笑着,他的泪便再绷不住了。 段氏跟着落泪,却全不顾着自己,只给武承肃拭泪。 武承肃则握了她的双手,朝她微微一笑。 段氏略想了想,心里的话终还是问出了口: “陛下如今有计划,妾身也不好多问,只想知道这四个孩子,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武承肃面色一滞,只说出一句话来。 “分别送出去,听天由命。” 三年后,惠王与武承肃勾结叛乱。 太子因不可出征,虽举荐贤王周绍出征。三月后,周绍战死沙场。 又四月,周绰出兵平叛,惠王与前朝太子武承肃伏诛。 因武承肃等人所居的别宫先被叛军攻击,宫里死伤大半,武承肃的四个儿子死了三个,还有一个不知所踪。至于从前的那些嫔妃,多半死于乱军之中,只有个别人捡了一条命,趁乱逃了出去。 惠妃段氏与前朝皇帝武承肃死在了一处。 周道昭特赐恩旨将二人合葬。 阳筠听到这些消息时,呆呆出了半日的神。 当年武承肃给她的不知是什么药,竟让她睡了十来日,以至于醒来以后跟傻了一般,足足调养了月余才渐渐恢复神智。 清醒之后,她便看到了珠儿与钏儿,也发觉自己身在山间的一间竹舍内。 数日后,秋云与Chun桃也找来。 阳筠高兴了半刻,便想起坠儿不见的事,忙拉着众人追问。 珠儿几个不知情,还是秋云知道的多,对阳筠说了实话。 原来从卫氏倒台起,武承肃便察觉不妥,也知道依周道昭为人怕又会利用阳筠,沈夫人怕也会加害于她。 且依照武岳的性子,断然不会禅位以求天下太平,只会力战到最后,把临水城一起拉去陪葬。届时即便周道昭夫妇不下手,阳筠也不会有好结果。 从那时起,武承肃便一步步算计,摆出个痛恨阳筠的样子,想在城破之前寻个借口赐一杯“毒酒”,让阳筠假死,暗地里把她送出宫去。直到武岳烧伤不治,武承肃便彻底有了主意——投降禅位拖延时间,以此为借口处死阳筠。 而后来钱皇后自尽,武承肃却真的有些怨恨阳筠了。 怨恨归怨恨,他心中到底还是不舍,仍旧按照先前的布置将阳筠的婢女一个个丢了出来,接着又将送出。 段盛槐在此事上帮了不少忙,可他倒是异常忠心,竟连一个字也没告诉亲女燕惠妃段氏。后来阳筠出城,也是多亏他从中帮忙。 “娘娘当时是被藏在送菜的车里,宫门上的人早听说陛下要降,没什么心思细细检查,因此竟瞒了所有的人出来。”秋云叹道,“说起来,当初八凤殿膳堂的吴百丰倒有些义气,从前看他狡猾世故、贪图小利,这回却是他把娘娘送出来的。他又怕自己泄露了娘娘行踪,回去当着陛下的面自尽了。” 阳筠闻言唏嘘不已,竟不知那样的小人物也有如此一面。 秋云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哽咽。 阳筠遂问坠儿如何,只是话未出口时她已有了推断。 果然便如她所料,棺材里总要有人,坠儿服了毒药,自己躺了进去。 而阳筱自然是要来给阳筠送行的,旁人碍着身份不得见阳筠的脸,阳筱却看得清楚。因料到姐姐已经平安出宫,阳筱又早就不想活着,于是一条白绫吊了上去,赶着给阳曦、阳楌赔罪去了。 阳筠听到这里,才好的身子又有些不利索,忍不住嚎啕大哭。 几个婢女跟着也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阳筠哭累了才罢。 之后阳筠又病了数日,幸好秋云会行针,阳筠的身子也渐渐有了好转。 一个月后的某日,门前忽然来了个孩子,Chun桃见到喜极而泣,大声喊着让众人出去。 珠儿扶着阳筠出去看,才发现是武存琰不知怎么找了来。 母子相见,自然又是一场哭,好在阳筠早知道瑄哥儿不在人世,如今见到了琰哥儿,也算是喜出望外。 “琰哥儿如何找来的?”阳筠笑着问道。 武存琰摇了摇头,道: “并非儿子自己找来,乃是有一位贵人送儿子过来,那人还叮嘱儿子从此只可以叫母亲,不可再唤您‘母后’。” 阳筠等人闻言大惊,问武存琰送他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儿子不知,只知道他在魏国十分尊贵,那人带着随从,又将儿子藏在箱子里,一路送儿子过来,路上也没人敢阻拦。到了临水城的一个大宅子后街,他将儿子放出来,让儿子自己先出北城门,在城北河边的亭子里呆着等他。儿子等了不过半个时辰,那人果然也出城来,一路将儿子送到这里后便离开了。” 秋云闻言看了看阳筠。 阳筠眸子一黯。 那人不是周绎,便是周绰。 次日一早,山间林里响起了一阵琴声。 阳筠听见后微微一笑,仍旧转身回屋,教武存琰读书认字。 “琰哥儿以后不考状元不当官,只做个隐居在此的贤士可好?” 武存琰仰着脸看着阳筠,点头笑着说好。 山间琴声不时响起,有时连续数日每日都能闻得琴声,有时数月才响起一次。 又三年,魏太子周绎薨逝,顺王周绰即太子位,立钱氏女为太子妃,册崔氏女为良娣,一年后,太子妃与崔良娣同时产子。 自周绎薨逝,周道昭身子便时常不好,熬了不到十年,之后也便病逝了。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段盛槐替武承肃办的最后一件事,是替他传一句话给周绎。 “临水往北三十里,有个好去处,得天下者可前往观之,那处景致最好,极适合作江山图。” 而阳筠如今日日都能听见那琴声。 (完结) 完结感言(严重剧透) 本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可是毕竟完结了,总归是要说点什么才合适的。 本书今日完结,不会有番外出来,如我之前所言,番外和支线人物的结局交代,都被我在下一本书里。 而遗憾的是,考虑到以后的发展和方向,下一本书我开在了别处。 十分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也很抱歉中间发生过长时间的断更,一方面是因为工作比较忙,另外一方面也是深感待遇不公,有点灰心丧气,影响了斗志和更文的热情。 因此,断更之后的部分发挥得不是很稳定,甚至有些篇幅比较草率,小羊在此致歉了。 尾声的部分不用怀疑,憋了三天,写了4000字,情节和节奏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原本就是我想要的结局。 身为好君王的武承肃不可能与阳筠在一处,且他的身份地位对魏国来说极不安全,无论周道昭,还是周绎、周绰,都不会容他活着。 武承肃从来不是一个好情人,好夫君,否则好端端的前太子妃为何**?不过各人宣泄方式不同,付出的真心多少也不一样罢了。如段良媛,就只求与武承肃“死同Xue”。 我不喜欢武承肃。 我也不恨他。 但是他从生下来就注定了悲剧,一生也都活得压抑,习惯了肩负一切使命,因此最终也会死在这种责任心上。 瑄哥儿也死了,没有为什么,不想开个神奇的金手指,让阳筠养的两个孩儿都活着出去。 武存琰很好,所以我选了他。 至于阳槿,终其一生都是不幸罢!毕竟她想要的太多,却从来没有珍惜过什么。 阳枍与阳杺、鲍启勋、柳克明等人的故事,则在新书里面。 这个故事看起来有些古怪,实际是我偷了一段历史,套在一个架空的环境里的。 我偷的历史,便是武王伐纣的故事。 我一直很好奇,为何帝辛——也就是纣王——可以只有一个儿子,而王后数次流产后才终于能够产下一子。 为何帝辛寻了个借口就杀了王后,手段又十分残忍狠辣。要说他俩没有仇,我不信。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武承肃表字“庚”。而武庚则是帝辛唯一的儿子。他先降西周,三年后与王叔一同复叛被剿杀。 也是因为如此,书中最持久的一场战役,是在“牧野”。 这也是为什么魏国国主要姓“周”,且要叫“道昭”——文王演卦,道法昭然。 周绎,则是“周易”的谐音。 周纪之死,与伯邑考去朝歌送死一样,让人十分费解。我认定是姬昌有意而为,就是想放弃这个儿子,顺便找个借口与商翻脸。 至于那个周绍,分明就是周公旦。 一个无法喜欢起来的虚伪狡诈、徒有名声之人。 因为基本模拟了宋代背景,所以诸如器物、服饰、饮食、甚至于对话中成语使用,都是尽量考证过,最晚也是元朝才有,元朝未出现的成语、俗语,书中人物口中应该并未说出过。 小羊用心写完,感谢大家支持。 有什么疑问,欢迎留言,即使不开番外,我也会尽量回答。 再次感谢! **注:本感言一式两份,“章节感言”发一份,“作品相关”发一份,不喜欢剧透者慎读。 完结感言(严重剧透,慎入) 本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可是毕竟完结了,总归是要说点什么才合适的。& {} 本书今日完结,不会有番外出来,如我之前所言,番外和支线人物的结局交代,都被我在下一本书里。 而遗憾的是,考虑到以后的发展和方向,下一本书我开在了别处。 十分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也很抱歉中间发生过长时间的断更,一方面是因为工作比较忙,另外一方面也是深感待遇不公,有点灰心丧气,影响了斗志和更文的热情。 因此,断更之后的部分发挥得不是很稳定,甚至有些篇幅比较草率,小羊在此致歉了。 尾声的部分不用怀疑,憋了三天,写了4000字,情节和节奏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原本就是我想要的结局。 身为好君王的武承肃不可能与阳筠在一处,且他的身份地位对魏国来说极不安全,无论周道昭,还是周绎、周绰,都不会容他活着。 武承肃从来不是一个好情人,好夫君,否则好端端的前太子妃为何偷情?不过各人宣泄方式不同,付出的真心多少也不一样罢了。如段良媛,就只求与武承肃“死同穴”。 我不喜欢武承肃。 我也不恨他。 但是他从生下来就注定了悲剧,一生也都活得压抑,习惯了肩负一切使命,因此最终也会死在这种责任心上。 瑄哥儿也死了,没有为什么,不想开个神奇的金手指,让阳筠养的两个孩儿都活着出去。 武存琰很好,所以我选了他。 至于阳槿,终其一生都是不幸罢!毕竟她想要的太多,却从来没有珍惜过什么。 阳枍与阳杺、鲍启勋、柳克明等人的故事,则在新书里面。 这个故事看起来有些古怪,实际是我偷了一段历史,套在一个架空的环境里的。 我偷的历史,便是武王伐纣的故事。 我一直很好奇,为何帝辛——也就是纣王——可以只有一个儿子,而王后数次流产后才终于能够产下一子。 为何帝辛寻了个借口就杀了王后,手段又十分残忍狠辣。要说他俩没有仇,我不信。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武承肃表字“庚”。而武庚则是帝辛唯一的儿子。他先降西周,三年后与王叔一同复叛被剿杀。 也是因为如此,书中最持久的一场战役,是在“牧野”。 这也是为什么魏国国主要姓“周”,且要叫“道昭”——文王演卦,道法昭然。 周绎,则是“周易”的谐音。 周纪之死,与伯邑考去朝歌送死一样,让人十分费解。我认定是姬昌有意而为,就是想放弃这个儿子,顺便找个借口与商翻脸。 至于那个周绍,分明就是周公旦。 一个无法喜欢起来的虚伪狡诈、徒有名声之人。 因为基本模拟了宋代背景,所以诸如器物、服饰、饮食、甚至于对话中成语使用,都是尽量考证过,最晚也是元朝才有,元朝未出现的成语、俗语,书中人物口中应该并未说出过。 小羊用心写完第一本书,也算是功德圆满了,感谢大家支持。 有什么疑问,欢迎留言,即使不开番外,我也会尽量回答。 再次感谢! **注:本感言一式两份,“章节感言”发一份,“作品相关”发一份,不喜欢剧透者慎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