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恶女(1) 凤朝京师秀书堂 一大早,我屁股刚落座,教室门口便冲进来个胖乎乎的人影,吵吵嚷嚷地叫我:“云安,云安——” “你鬼叫个屁啊?”我翻了翻白眼,将课本掏出来摆在案台上,损他道:“毛杰,你好歹也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就不能凡事稳重点?”话一说完,我自己都笑了。他一个十岁大的小屁孩子,懂啥叫稳重? 被我训了,毛杰仍傻傻地看我,过了一会儿,他将肉嘟嘟的手伸过来,嘴巴凑到我耳朵边,神秘兮兮地说:“云安,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真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儿子!瞧他那肥猪样,跟尚书夫人一模一样!我嫌恶地摆开头,说:“什么重要的事啊?” “我爹爹说了,今天太子会到咱们书堂来!”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一边说话一边往四周看,生怕被别人听见了。 话说回来,秀书堂为京师第一学堂,来这里读书的大多是官宦子弟。远的不说,就说咱这个仅十几人的班集体,就有两位是王爷的儿子,除毛杰以外,另有好几个都是一品大员的后代,就我爹那小小城门税官之衔,放在他们眼里简直不值一提。要不是父亲与学堂的范先生身为同科,我压根儿就读不了这样的学堂。 不过,我来书堂倒不是为了读书识礼,而是为了逃避凤朝女子最应学习的女红。从我莫名其妙穿越到凤朝那天起,我所面临的不单是我从一个十五岁少女变为九岁女娃的离奇事实,而是我从一个男女平等的社会来到了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 爹爹是京师衙门的一名小税官,终日繁忙,常常夜半三更才回家。娘亲出自没落皇族,曾是京师有名的美人,当年也算红极一时,嫁了爹爹后才足不出户,一心相夫教子。听婶娘说,身为独女的我从小聪明可人,三岁识得千字文,五岁能诗。爹爹与娘亲曾带我前往京师最负盛名的庙宇求签卜卦,所得签文竟然是‘命及九天’,让人费解至极。 娘亲有一手好绣功,总想将一身绝技传授与我。天知道,让一个九岁女娃用细如牛毛的绣花针绣花是种多痛苦的经历!我本来性子就急,又好动,一天下来,满手都是针眼,血肉模糊,还痛得钻心,惨不堪言。娘亲好言相慰,想哄我继续学。我死活不干,对爹爹死缠烂打,非要上学堂读书。爹爹心疼我,加之认为好学是好事,二话没说便同意了。 由于我是女儿身,又长相俊俏非一般孩童可比,娘亲便做了男儿装给我穿,将我的叠名去掉一个字,唤作‘云安’。 正走神,毛杰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问:“云安,你在想什么呀?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嘟嘟嘴,指指旁边的案台,说:“你快坐到你位置上去,范先生要到了!” 毛杰吓得赶紧趴到案台边上。 说起来,毛杰这小子长得壮实,比平常孩子高出半个头,却胆小如鼠。我上学第一天,同班大些的孩子见我长得白净小巧,都跑来欺负我,尤其是那两个眼高于顶的王爷公子,最是可恶,竟然抓了好多蟑螂和蚯蚓放进我书包里,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倒我。下学时,毛杰好心提醒我,结果被两位个头比他小很多的王爷公子揍得鼻青脸肿。要不是当时有先生经过,我也可能被他们打得体无完肤。 第二天,咽不下气的我在学堂附近的草丛里抓了一条青竹蛇带进教室,直奔两位王爷公子的座位,二话没说,将活生生的蛇挂在其中一个的脖子上,把那锦衣玉食的王爷公子吓得当场尿了裤子,另一位被吓得大叫着冲出学堂,三天没敢来上课。其它小跟班见老大都熊了,自然树倒猢狲散,除了背地里说两句关于我的坏话,再不敢当面对我指手划脚,每次看到我都得低头掩目远离三尺,连放学出门都是让我先走。 见我压倒一帮坏小子的气焰,毛杰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的跟班。坏小子们见动不了我,脑筋便动到了毛杰身上。按理说,毛杰的父亲也是当朝大员,只要回家随便吱个一句半句,断然不至于被欺负得大气都不敢出,可这小子出了名地没志气,吃了亏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把我气得不行。于是,顺理成章地,我与坏小子们的战争隔三差五地就要上演一回。只要我哪天心情不好,或者看他们中的哪一个不顺眼,这帮小子就没好日子过,诸如座椅上忽然多了长刺的藤条、写好的功课不翼而飞、书法课时被我甩了满脸的墨水、案台里多了不明生物之类等等事件层出不穷。 时间一长,我俨然成了学堂里的小恶魔,谁都不敢惹。倒是范先生把我单独叫到一边严厉批评了好几次,说什么好歹我父亲也是状元之才,怎么生了我这么个精灵古怪的儿子……他大约不知道我在现代的时候,是全校有名的差等生,学啥啥不会,每周都上学校公开批评的名单;跑到古代学堂来,什么吟诗诵词作画如此之类,该学的不该学的我全学会了,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也许见我总是左耳进右耳出,时间一长,他也就懒得管我了。 一晃就是近半年,夏学还有十几天就要结束。我正琢磨着假期间应该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毛杰伸手敲我的案角,“云安,我说的话你到底听明白没有?” “又不关我事。”我瞪他一眼,心想: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太子要来就来呗,学堂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你个傻……”他话还没说完,我赶紧把食指放在嘴边,斜眼瞅了瞅窗外高大的人影,“你想害我是不?还不坐好?范先生来了!” 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上次因为帮他跟坏小子们打起来,头发被抓散,他根本就不会意识到我是女生。现在倒好,动不动就叫我傻丫头!比起我,他也不过年长一岁,要以我现代年纪算,他根本还是个小弟弟。 第一章 我是恶女(2) 范先生走进教室,身后跟了个模样清秀的少年,大约十三四岁,瘦瘦的身板撑起枣色的丝袍,眼睛很明亮,眸光比一般孩子犀利得多,一进门就将所有人扫了一遍,然后自己走到第二排的空案台边坐下。 坏小子们不约而同地朝他望过去,我暗暗看了两眼后收回目光,旁边的毛杰使劲朝我歪了歪嘴。我明白他的意思,来的这位就是当朝太子。不过,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范先生不便泄露太子身份,只说他是新来的学生,没有作过多介绍。我却知道的,教室外站着好几个侍卫,气氛比之平常大为不同。好奇之故,我冲太子多看了一眼,却被他盯个正着,宛若偷窃下手被人捉了现形似的好不难堪,之后先生讲了什么我也没太听进去,满脑子打转的都是婶娘和我提起的那些事。 凤朝帝王有一后四妃,皇太子凤景天为嫡长子,十岁那年受封坐镇东宫。嫡长子受封为太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稀奇的是他的母亲——凤朝之后。听说是一位出身平民之家的皇后,与四妃相比容貌粗陋不说,连大字也不识一个。可是,就是这般女子,竟然牢牢掌控了帝王的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真可谓奇事一件。 那日,我听婶娘说后,一时兴起,趴到爹爹背上,玩笑似地说:“我要当皇后。” 爹爹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地说:“爹爹只是个小税官,不能送你入宫。” 我拍拍爹爹的肩膀,金口玉言:“爹爹,我等着你官拜丞相的那一天。” 当时,娘亲也吓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安儿,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当不得真。再说了,那皇后岂是一般人做得的?这话说不得,你爹爹和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只希望你平安成长,其它不敢多想。” 后来我才知道,娘亲话里有话。若非家族破落,长辈偏颇,加之娘亲不重名利,而今的四妃首位早就是她囊中之物。至于爹爹,也并非外人眼中的小税官。他本有状元之才,只因一言不慎得罪了主考官,将其殿试卷宗作废,方才勉强受举荐做了个小税官。同期的范先生见爹爹受冤,高中探花后毅然弃官修学,创办了秀书堂,经营数年后声名鹊起,成为京师首屈一指的学府,前来就学的官家子弟络绎不绝,也难怪连太子都要前来拜学了。 “云安!刚才的对联应该怎么作?”神思飞扬之际,范先生严厉的声音吓得我一哆嗦,慌忙起身,道:“恩……恩师,您叫我?” “课堂上不听讲,尽开小差。你自己说应该怎么罚?” 范先生之厉害我是见识过的,我那点小道行根本不是他对手,心里想什么他全知道。再者,他是爹爹挚友,随便告上一状就有我受的,要是被娘亲知道我不好学,估计又会抓我回去学刺绣。我还是老实点算了!轻轻低头,道:“恩师,我知道错了!”然后主动走到后墙,面壁思过。 见我如此,教室里小声议论开了。 “安静!你们当中有谁能用一到十作一对联?”范先生再行开口。 “先生,除了云安,没有人对得上!”毛杰小声道。 “先生,不如就让他试试看。如他对得上,则不用面壁;如对不上,加罚一天。”澄澈的声音分明出自太子之口,多了常人少有的冷静与内敛。 “云安,你对对看!” “先生,若我对上了,当真不用面壁?”我转过去,看了看一脸玩味儿的太子,盯着先生道。 “本夫子言出必行。” “那好。学生送先生一副对联,以谢先生育己之恩。”我笑笑,说:“一支毛笔两袖清风,三尺讲台四季晴雨,加上五脏六肺七嘴八舌九思十霜,教必有方,滴滴汗水诚滋桃李芳天下;十卷诗赋九章勾股,八索文思七纬地理,连同六艺五经四书三字两雅一心,诲而不倦,点点心血勤育英才泽神州。” 我一落口,太子神色明显一怔,就连范先生也是愣了好一会儿,继而大笑:“云兄有后如此足以自/慰了!” “先生,学生……” 太子开口道:“你作得极好,可以回座位了。” 范先生似乎意犹未尽,并没有急着让我回座,只道:“云安,你对联作得是不错。若用一至十作首诗,你可会?” “先生,学生听人说了,云安五岁能诗,用一到十作诗一定难不倒他!”也不知道毛杰哪来的胆子,嗓门儿忽地大了起来。 我垮着脸不作声,心想这小子还真能给我找事,又听太子说:“既然五岁能诗,不妨试试,你若作不好,我替了你便是。” “那……好吧!”我在脑子里搜了一遍,硬着头皮回道:“一名大乔二小乔,三寸金莲四寸腰,买得五六七色粉,打扮*十分娇。” 诗是作了,只不过是剽窃他人成果!话说回来,像我这样的懒人,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何况是面壁思过? “大乔?小乔?”范先生有点迷惑。 “先生,我猜想他说的是两名美人!”太子补充道。 身为帝位继承人,见识就是不一样!搞不好将来也是个后宫三千的主儿!我暗暗发笑,却见他不住打量我,耳边传来范先生宽恕的声音:“姑且饶了你这一次,回座位吧!” 我如获大赦,轻快地坐回位置,旁边的毛杰开始嘀咕:“云安,你真是好样儿的!”完了,还不忘瞄瞄太子。 我面色一红,不敢直视太子深究的目光,装作低头温书去了。 第一章 我是恶女(3) 经过这么一段小插曲,很快就到了午休时间。用罢饭,我跑到花圃里去捉大青蝶标本,没想那帮坏小子忽然对我发难,五六个人一齐围堵上来。“云安!” 这个时候,书堂的先生们都在休息,学子们该回家的回家,该午睡的午睡,花圃里没几个人影儿。看样子,逃是逃不过了!我紧了紧手中扑蝶用的布兜,一边后退,一边注意几人动向,笑道:“皮痒了?这么急着想挨揍?” “谁揍谁还不知道呢!”一位王爷公子眯着难看的三角眼,摩拳擦掌。几名跟班也跃跃欲试。 “很好——”反正是打架,不如先下手为强!我话声一落,将布兜住说话这位王爷公子头上一套,双手奋力将布兜把手向后一拉。 那家伙猝不及防,当即被我拉倒在地,发出呜呜叫声。另一位王爷公子见我动作这么快,吼着招呼几个跟班冲到我面前:“快把他捉住,好好教训教训他!” 到底一己之力拼不过几人合力,我被逼到角落,布兜也被抢去了,但要我就地认输却是万万不能,双眼触及花圃里开得正艳的长茎玫瑰,心想这倒是称手的好武器!不管三七二十一,跳到花圃里,伸手折了两根粗壮的玫瑰枝条,用力挥舞着愤怒地冲向几人,全然不顾被刺得满手鲜血的疼痛。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孩子,习惯恃强凌弱,见我这般狠,都不敢上前制止,更别说上前抓我手中的枝条了。 我笑得张狂,不时舞动枝条上前威胁,吓得几人不断后退,不禁得意地道:“两条带刺藤条就把你们下成这样,真没出息!” 坏小子们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恨得牙齿咯咯作响,却没有一个敢上前与我拼命。 “喂,你们不是要找我打架的吗?还打不打?要是不打,我可要走人了哦!”我撇撇小嘴,扔掉已经深深刺进手心的枝条,皱眉揉了揉血红的双手,冲几人道:“凤朝若是靠你们这帮没志气的家伙,肯定得玩完!” 坏小子们不服气,却又辩驳不得,气哼哼地望着我,不敢动作。 “喂,你,快点把我的布兜拣起来!”我指住先前被我套过的王爷公子,点名道。 那家伙讪讪地望望左右跟班,扯动嘴角,赶紧依言拾布兜。 “还真是没志气!”一声轻笑划空而来。 我回头,见太子远远地站在花圃的另一边,似笑非笑,想必见证了冲突全过程。 王爷公子将布兜递到我面前,手哆嗦得厉害。我扑哧一笑,接过布兜,正待要走,被太子叫住:“小小年纪如此厉害,连靖王爷家的公子都敢欺负,将来长大了还了得?” 看穿他玩笑的心思,我心念一转,反问:“这世道,弱肉强食。我若不反抗,岂不是只有被人压制的份儿?再说了,他们以多欺少还被我吓到,只能说他们没有男子气概,怎能说我凶恶?” “好一张利嘴!”他走近,盯见我染血的手,有点沉默。 “哼!”我撅了撅嘴,掏了手绢擦干手上的血迹,扭头就走。 “喂,小云安,你敢不敢和我比试一下?” “比就比,我还怕你不成!说吧,你想比什么?”我止步转身,望向他深沉的脸,不甘示弱。 很显然,他没料到我会应承得这么爽快,一脸讶色,想了想道:“你年纪比较小,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好。那你跟我来!”我偷笑着,一边朝莲池边走,一边打着小算盘。 太子闹不清我想干嘛,很安静地跟在我身后。坏小子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远远地跟在后边。 “云安,云安——”毛杰抱着一堆东西从侧门冲我跑来,“我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 这小子成天就知道吃!我叹着气,站在原地等他。一开始,我很讨厌他粘着我。可是,无论我怎么嫌弃他,他总是楔而不舍地跟在我后头。不论吃的玩的,只要一有好东西,他总会第一个想到我。渐渐地,我也就习惯有这么个小尾巴了。 和他的粘人的功夫同样一流的还有他忽略次要人物的功夫。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面前,两颊上的肥肉不停抖动,掏出裹在衣襟里的大包食袋,献宝似地递过来:“母亲大人给我买了烤鸡腿、如意斋的羊肉馅儿饼,还有瑞芳阁的甜点。瞧,还热着呢,你吃吃看?” “你真是没救了!”我摇头走开。 远处,坏小子们笑了起来:“好吃鬼!你上辈子是饿死投胎的吗?” 毛杰看我不理人,又被坏小子们笑话,圆乎乎的脑袋顿时耷拉下去,“云安,你个傻……” 我退回两步,拉拉毛杰的衣袖,打断他的话:“站在那干嘛?还不快跟我来?”顺势掠了兴味十足的太子一眼,捏住拳头,比划着给了坏小子们一个严厉的警告。坏小子们立时噤口不言。 第一章 我是恶女(4) “可以走了吗?”太子双臂环胸,慵懒地注视我,大概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吧! 我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发现毛杰怯怯地看着太子,估计是才发现太子的存在,担心被责罚。 “快走!”我拉了拉抱满食物的毛杰,轻声细语:“我要和他比试!” “云安,你的手……” 他的反应还真不是一般的迟钝,现在才看见我手上有伤! “没事,被藤条割伤了!” “你是不是又和他们打起来了?”蠕动身躯跟住我,毛杰期期艾艾地问,样子委屈得好像之前被迫动手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怕什么?他们又不是我对手!”怕他难过,我笑嘻嘻地道。 “下次记得快点跑,要不然就等我和你在一起时再动手。”毛杰喋喋不休,全然不顾身后还有双无比灵通的耳朵在旁听。 我不置可否,想起每次他在我身边我都落不着好,不单要对付人家围攻,还要分神保护他,比我单独对阵时糟糕得多,暗自庆幸刚才他不在,要不然…… “云安,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不满我的反应,毛杰继续婆妈。 “你越跑人家就越欺负你!我才不要学你,次次都被欺负!何况向来都是我欺负人,几时轮到他们欺负我?门儿都没有!”我反驳道,停在莲池边,指指空地,对太子甜笑道:“喏,到了!” 一直听我和毛杰说话的太子不明就里,问:“比什么?” “比扎马步!” 太子愕然,“这么简单?” “当然没这么简单!”我把布兜扔到一边,笑盈盈地指着莲池栏杆道:“是在栏杆上扎马步!” “你确定?”上下打量我一阵,太子指着窄窄的石栏杆,像在怀疑我说的话。 “非常确定!”我三两下爬上栏杆,站直身体,眯着眼朝他招手:“怎么样?上来吧!” “云安,你比不过的!快下来,上面太危险了!”毛杰瞪大眼,担忧地道。 “你闭嘴!”我喝断毛杰。 他只好静立一旁,不再作声。 “你的跟班挺关心你的!”太子扬眉,跃到我旁边的位置上,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上当了吧!哈哈!我心里笑得厉害,不把脚下松动的栏杆当一回事,说:“开始吧!”然后侧身面向满池子怒放的红莲,扎好马步,感叹道:“驻栏观莲真是美事一件呀!” 太子拧眉,侧脸见我马步姿势标准,只得扎稳马步,转向莲池。 我以眼角余光扫了扫他,又扫了扫已经走得很近的坏小子们,心想好戏才开始呢!身子微微晃了晃,本就松动的栏杆登时也跟着晃了晃,颠得太子赶紧将重心后移才免于落地。 “听着,比试才进行一半,现在起我和你开始诗词接龙。我说一句诗,你用诗最后一个字作为第一个字往下对诗,我再用你所说诗句最后一个字接下去,谁若接不上,或者谁从栏杆上掉下去,就算输。输的一方必须答应胜的一方一个条件。”我开出比试后续条件。 “什么条件?” “只要不违背道义就行。你意下如何?”我咧着嘴笑。 “成交。” “开始了!”我稳稳地站在栏杆上,奸笑着道:“古柳垂堤风淡淡,新荷漫沼叶田田。” “倒是挺应景的嘛!”太子笑罢,接:“田园已陷百重围,莎草江汀漫晚潮。”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我嘿嘿笑着,回头看他被烈日晒得通红的脸,似有些紧张,琢磨了半天也没对上,“……” “我看你热成这样,不如下去凉快凉快吧!”我拖长声音,脚下猛地一荡,栏杆晃了两晃,不及防备的太子当场跌入莲池,‘扑通’一声,水花飙射四方! “啊——”坏小子们大声惊呼! 毛杰被吓呆了,瞪着落水的太子话都说不出。 我轻巧地站起来,顺带在松动的栏杆上凌空翻了个筋斗,展示着良好的平衡技巧,乐吱吱地看着成为落汤鸡的太子,“喂,池子里够凉快吧?” 太子拨开身边的莲花,气咻咻地站直身体,拍着齐胸深的水,双眼直冒怒火,恨不得把我剁了当美餐。 “喂,愿赌服输!让你下池子凉快一下,应该不是什么违反道义的事情吧?”我幸灾乐祸地从栏杆上跳到空地上,拍拍毛杰的脸,“你该回魂啦!” 毛杰被拍清醒,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把他……他可是当朝……” “我才不管他是谁,反正愿赌服输,谁让他欺负我年纪小来着?”我揉着被刺伤的手,悠哉游哉地往教室方向跑。 谁知太子从莲池里一跃而出,*地挡在我面前,恶狠狠地道:“想跑?” “废话!我又没输,而且马上要上课了!”我翘起嘴角,丝毫不惧地仰脸看他。 “你可知我是谁?” 难道他想用身份压人?想得美!我故作轻视道:“我管你是谁!就是皇上亲自来了,也得讲道理。输就是输,这么多人当见证,你还想赖账不成?” 许是理亏,他按捺住翻飞的怒意,悻悻地道:“胆子不小!”然后黑着脸,奔向书堂另一个方向,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印迹。 “完了,完了!”毛杰看着太子背景消失的方向,脸色大变。 “你再不快点走,一会准迟到,那才真是完了!”我望望四周,不见坏小子们的踪影,提醒毛杰后一溜烟跑向教室。 “云安,你等等我!” “你快点呀!” 第一章 我是恶女(5) 整个下午,皇太子凤景天以及他的侍卫们都没出现。 因为手上有伤,我没有再捣蛋,而是乖乖捱到下学,等姨娘前来接我。可奇怪的是,我站在书堂大门处等了好久,也不见姨娘身影。 学子们一个一个被家眷接走。望眼欲穿的我百无聊赖地蹲在书堂门口的台阶上,心想姨娘平日总是提前到这里,今天怎么迟迟不见人? “云安,要不我和清儿送你回家吧,反正你家离这里不远。”磨蹭着就是不肯走的毛杰拽了拽我的袖口。他家的丫鬟清儿很听话地站在一边。 “不了,姨娘会来接我的。你快和清儿回家,要不然你娘亲该教训清儿了。”我示意清儿将他带走。 “少爷,您再不走,一会晚了,夫人又要开骂了。”清儿央求他道。 尚书夫人刁难人的功力可谓炉火纯青。我可不想他们两个受我牵连挨骂,只得连连劝说。 “还是我和清儿送你回家吧!”他难得地坚持己见,让清儿万分为难。 “快走吧!你不是也说我家近嘛,我自己回去就好了。”我笑道,站起来往街道上走。 “唉——”身后传来他童稚的叹气声,我正准备回头劝他快走,却直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头顶传来姨娘慈爱的声音:“安儿,姨娘来晚了,你不会怪姨娘吧!” “当然不会。”我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扫见她衣袖上的一抹血红,惊呼:“姨娘,你流血了?发生什么事了吗?痛不痛?” “云安,我走了哦!”毛杰见姨娘来了,拉着清儿的手和我道别。我随意点了点头并朝他摆手,察觉姨娘神色不对,便追问:“姨娘,快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和我说,我找他理论去!” “没有人欺负姨娘,是刚才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破点儿皮,所以才来晚了!” 我从姨娘神色里看出异样,“你撒谎!摔跤怎么可能流了这么多血?快告诉我怎么回事!否则一会儿回家我非告诉娘亲不可!” “安儿,千万别告诉你娘亲。”姨娘原名秋素心,生性善良,原是娘亲闺中密友,识得诗书,后嫁与娘亲的一位表兄,未料夫君早逝,婆家无人,又不便回娘家,便一直跟随娘亲身边,总担心为云家添麻烦。 “那好,你告诉我事情经过。” 知道骗不过我,姨娘只得说了实情:“刚才经过如意斋,被兵部尚书家的马车撞了一下,小伤而已,涂点药膏就好了,不碍事!” “兵部尚书家如此横行霸道,这凤朝还有无王法?”我实在气愤,用力跺了跺地面。 “安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他们的马受了惊才撞到我。” “我才不信。他家车马撞人又不是一回两回,光我们书堂里的学生就给撞到好几次。这般目无法纪,真该下大狱!” “别气了,我们回家吧!”姨娘无奈地拉住我的手,忽又停下,问:“安儿,你的手怎么回事?” 我赶忙将手缩回,藏在背后,说:“被花刺刺到的!” 大约知道就算问我也问不个所以然,姨娘放松神情道:“走吧!回家!”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绕过大街回家,好死不死地看到兵部尚书家的豪华马车大刺刺地停在如意斋大门口。再看那马,哪有丝毫受惊的迹象?我转眸瞧见姨娘满是血痕的衣袖,一时怒火中烧,飞快地冲向如意斋,暴吼一声:“兵部尚书家的人给我滚出来!” 别看我年纪小,声音却不容小觑。这声胆大包天的吼叫,将整个如意斋的食客都吼了出来。 姨娘未料我还有这一手,吓得赶紧将我抱住,往家的方向拖:“安儿,使不得!使不得!” “姨娘,你放开我!我要找他家的人算账,谁让他们瞎了眼,竟敢撞你!当我云家是好欺负的吗?”姨娘怕伤到我,手上力道不大,我用力一掰,从她双臂中逃脱,继续叫嚷:“兵部尚书家的人还不给我滚出来!” “安儿,会惹祸的!” “谁在外面乱叫?”大门人群中走出个衣着华贵的小女娃,年纪与我不相上下,模样生得很是娇俏,不出个三五年,定是个绝色丽人。她的身后站着个约摸五旬的灰衣老者,后边还有两名小厮。 姨娘见此,暂停劝止,双手用力握住我的手,护在我旁边,生怕我受到伤害。 我按住姨娘的冰凉的手,指着小女娃傲然道:“你就是兵部尚书家的人?” 那女娃并不怕我,斜斜地看我一眼,道:“正是!” 倒是两名小厮齐齐跨步上前,作势威胁。“哪来的小毛孩子,竟敢对兵部尚书府不敬?” “不敬?我还没骂你们就算你们走狗屎运了。怎么?你兵部尚书府马车撞人在先,还敢威胁我不成?”我冷笑着三两句抢白,将说话的小厮堵得下不了台。 姨娘见对方似有怒意,扯开我道:“安儿,快走!别吃眼前亏,尚书府的人我们惹不起。” “姨娘,他们撞了你还敢在这大放厥词,难道不该好生教训?你看看你的手臂,肿成这样,还流了这么多血!这口气我咽不下!”我撩起姨娘衣袖,只见伤口血肉模糊,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 “你这小公子好生无礼!说我家马车撞人,人证物证何在?”小女娃反应很快,语气很有些轻视成份。 忌惮于兵部尚书府的实力,原先窃窃私语的人们霎时噤声,不得言语。 自始至终不曾开口的五旬老者终于撤回定在我身上的目光,侧目看了一眼小女娃,又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群,道:“小姐,我看不如赔他们几两银子吧!” “佟管家,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若是随随便便就赔了银子,我尚书府的面子往哪儿搁?他刚才在大门口出言不逊,你又不是没听见。换了平常,施舍几两银子不算什么,就当可怜了讨饭的叫花也未尝不可。可今天我就还不赔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拿我如何?”小女娃晶眸一横,厉光闪现。 “我不要你们家的臭钱,而是要你们当众向我姨娘赔礼道歉。再说了,就算你愿意赔银子,本公子还不见得会收呢,搞不好是贪污受贿而来!”我奚落道。 第一章 我是恶女(6) “安儿——”姨娘见我言及其它,慌忙叫停。 “一派胡言!”佟管家怒极甩袖,“春生,春福,快将他赶走!” 两名小厮听令上前擒我,被我大声喝止:“被我说中了恼怒成羞?” “给本大小姐捉住他,撕了他的嘴,看他还敢不敢乱说!”小女娃气极,横眉竖目。 两个小厮二话不说便扑过来,姨娘将我一把拽至身后,老鹰护小鸡般挡在前面。二人见姨娘护我,不由分说将姨娘往一边拖。姨娘手臂上有伤,使不上力,被二人掀翻在地。我顾不得许多,冲上去捉住一人手腕,狠咬一口,顿时满口血腥。那小厮嚎叫着握着手腕叫痛不止。另一名小厮骂骂咧咧:“小鬼,看我不抓住你一顿好打!”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穿越后的我才九岁,哪是这小厮对手,三两下便给他抓住,被他拎起来悬在半空。 姨娘爬起身拖住他一条腿,又捶又打:“光天化日之下,无良之辈欺我妇孺,凤朝何以见青天!” 即便如此,也没人敢站出来说公道话,可见人心不古。 “你要是打不死我,我一定到帝王面前告御状!”我踢腾着两条小腿,叫嚣道。 “还敢告御状?哼!”擒住我的小厮踢了姨娘一脚。 “臭小子,敢咬大爷的手,活得不在耐烦了不是?”被我咬了一口的小厮怪笑着伸手捏住我右脸,痛得我呲牙咧嘴。 我双眼一晃,瞥见一旁拍手叫好的小女娃,绝口不叫半个痛字,手指向她,道:“你个毫无家教、不懂礼法的小疯子,你敢动我云家半分,以后我要让你尚书府付出十倍代价。” “春福,给本大小姐掌他的嘴!”小女娃秀眉一拧,恶兮兮地道。 那小厮听言,一个巴掌扇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我忍住眼泪,不吭半声,眼见第二个巴掌又要招呼过来,吓得紧闭双眼静待第二波痛楚,谁知凌空传来一声咆哮,“谁家的狗奴才仗势欺人?”紧接着,我整个人坠了下去,心想这回屁股一定要开花了,却被一双温暖的臂膀稳稳托住。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睁眼看向来人,见他身着炫蓝绸衫,星目闪烁,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慧黠,两条长眉斜飞入鬓,煞是好看。都说穿越到古代会碰上帅哥,竟然真的让我撞上一个,内心不禁升起一阵小小的幸福感。 “傻小子,我有那么好看吗?”他逗笑地放我下地,还伸手刮了刮我的小鼻子。“你再这么看我,我要收费了哦!” “多谢公子爷救了我家小……少爷!”姨娘见我安全了,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哭得不成样子:“安儿,你没事吧?痛不痛?姨娘真没用,没办法保护你!” “才不是!姨娘对我最好了。”我逼回盈在眼眶里的眼泪,笑着安慰她。 “你这孩子,自己挨了打还知道安慰长辈,倒是蛮有心的!”帅哥摸摸我的头道。 “谢谢你!不知道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我脸红地退后一步,像模像样地朝他作揖,暗暗瞟向尚书家的小女娃,发现她望着帅哥发痴。 “你可以叫我云天哥哥!” “呀,好巧哦,我名字里也有一个云字!”他个子很高,我和他说话的时候,得将头仰得老高。怕我太辛苦,他索性蹲在我面前,摸摸我的脸,问:“是吗?那你全名叫什么?” “云安!不过爹爹和娘亲都叫我安儿!”我开心地道,伸手碰碰他的脸。哎呀,他皮肤真好! “安儿,我问你,这奴才打了你几下?” “一下。第二下没打到!”我据实以报,回头看打我的小厮,这才发现所有人没了声响,正奇怪怎么回事,又听他说:“安儿,刚才你说十倍奉还,可要试试?” 这话的意思是…… 我望着云天,没敢说话。 “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不过是教训不听话的奴才而已……”他说话时不住微笑着看向站在原地不动的小女娃及佟管家。 他的身份一定尊贵无匹,否则尚书家的人怎会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已经冷静下来的我前思后想,以爹爹一名小税官的身份与尚书府结怨总是不妥,犹豫了半天也没开口。 倒是佟管家上前朝云天作了一揖,语惊四周:“大皇子殿下,确系府内马匹受惊,无意间撞了这位妇人,小的这就代兵部尚书府向她和这位小公子赔礼道歉。” 二位小厮一听名号,吓得立时跪倒在地。“奴才该死,请殿下恕罪!” 我也大吃一惊,问:“你……你是当今皇长子凤云天?” “安儿,你应该用敬语,尊称他为‘大皇子殿下’!”姨娘赶紧指出我言语中的谬误,然后冲凤云天道:“安儿年幼,不懂礼数,若有冲撞,还请大皇子殿下海涵。” “既然你我名中都有一个云字,便是有缘。刚才不是说了么,你可以叫我云天哥哥!”凤云天毫不怪罪,笑着扶住我的背,并不理会一旁诚惶诚恐的佟管家,指着打我那个小厮,对我道:“安儿,你过去,扇他十巴掌。” 我没想到他是要让我来真的,不禁叫了一声:“啊——” “怎么?不敢?刚才你不是还豪言壮语的?”凤云天取笑道。 “有什么不敢的,打就打!我还怕他尚书府不成!”我卷起衣袖,跑到那小厮面前,兴奋地道:“喂,你快点抬头让我打十下。” 那小厮见佟管家不作声,只得抬头。 我憋住笑,扬手左右开弓给了他十个嘴巴,还不忘教训:“以后长点记性,别再狗仗人势。” “小的知道了!”小厮低头,脸都快贴到地面上。 事实上,真正丢脸的并不是这名小厮,而是一旁的佟管家与尚书府大小姐。 第一章 我是恶女(7) 见她脸色黑得像炭却敢怒不敢言,我笑得不成样子,跳到凤云天面前,嘴巴凑过去啄了一下他的脸,说:“谢谢云天哥哥!” 凤云天只当我是好玩,并不当真,朝不远处的尚书府大小姐问道:“你便是岳长河的掌上明珠岳子珊?” 岳子珊不敢直视,头一低,染了满脸红云,答:“正是。” “飞扬跋扈,恃宠而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岳子珊听得凤云天毫不留情的批评,顿时眼泪汪汪,好不令人生怜,就连同是女儿身的我也忍不住要感叹:倘若再过三五载,她这表情只可用梨花带雨去形容。 “你这脾性不改,日后定要吃亏。”凤云天又是一言,却是很有些深意,令我有些不解。 “子珊谨记殿下教诲!”岳子珊抽泣道,方才有了些大家闺秀的样子,较之先前大为不同。 “云天哥哥,这事就这么了结吧!姨娘身上还有伤,得尽早回家敷药呢!”折腾了半天,我面子里子都有了,再争执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提出回家。 “佟管家,伤人之事怎么办?” 佟管家从袖筒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向我,“小公子,今日是我府上不对,小的代府上向你和你姨娘致歉了。这是五十两银票,请小公子收下。” “我说过,我云家不缺你岳府这些银子。何况,你这银子来路不明,我收了便要受牵连。不要!”以钱收买人心,我最是看不起,何况我所言并非有假,便转向姨娘,道:“姨娘,我们走吧,回家!” 佟管家没料到我会如此作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说不出地尴尬。 凤景天对我所言也感到很诧异,却并不多言,只说:“既然如此,佟管家请回吧,日后见了你家尚书大人,让他好生管教家眷,切莫再闹出这等是非。” “殿下说得是。”佟管家连连称是,退至岳子珊身旁。 “安儿,云天哥哥送你和你姨娘回家可好?”想是怕再生事端,凤云天提出要送我回家。 我回望一眼脸色难看的佟管家,朝凤云天点了点头。 凤云天双臂轻抬,忽地将我抱起来,走向街道对面的马车。姨娘按捺下内心担忧,步随其后。 “都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坐上凤云天舒适的马车,我远远听得佟管家不耐烦的声音。聚集在如意斋门口的一大群人作鸟兽般散去,仿佛刚才的事从来不曾发生。 “安儿!你刚才说岳府这些银子来路不明,是什么意思?”马车刚才走动,凤云天便问了话。 我怔了一下,他送我回家恐怕就是想问这一句吧? “安儿!” “嗯。” “可否对云天哥哥说实话呢?”凤云天又问,眸色柔暖。 姨娘从身后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不要乱说。 我想了想,道:“云天哥哥当真要听?” “对!” “那好,我给你分析分析!” 身后的姨娘又拉了一下,凤云天应该已经察觉,我装作不懂姨娘提示,道:“云天哥哥贵为当朝皇子,可知身为一品的尚书一年俸银是多少?” “二百七十两,外加一百八十斛禄米,另每年设养廉银约三千两。” “云天哥哥说说看,刚才岳家停在如意斋门前的那辆马车值多少两银子?岳家小姐身上那套出自江南名家的丝质长裙又该值多少两?另外,什么样的府阺可以养出一出手便是五十两银子的管家?不知云天哥哥留意没有,那管家的袖筒里装的可不只是一张银票!”我并不直言,只是提了一连串问题,见他沉默不言,又道:“安儿斗胆再问云天哥哥,依你对岳府的了解,整个岳府有多少家眷下人?一品大员的俸银够不够养活他们?能养到什么程度?” “安儿真聪明!”他说完,伸出右手食指刮了刮我的鼻子。 “安儿并不聪明,不过懂得些粗浅的算术罢了。”我玩笑着,爬到姨娘身边。“姨娘,一会儿回家可别说我坏话哦,我担心爹爹和娘亲会打我屁股。” 姨娘会心一笑:“你爹爹和娘亲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哪舍得打你!” 大约感觉到我身上有某些超乎年纪的东西,凤云天像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安儿,你爹爹是做什么的?” 我望着姨娘,没敢说话。今日之事,与岳府结怨已是不利于爹爹的了,若再多说,怕是更多是非。 “怎么?不敢说?刚才见你在岳家面前吼得很有气势嘛!”凤云天笑起来,脸部线条愈发柔和。 “不准笑,我爹爹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税官。” “那你一定是受了你爹爹的影响才对数字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 “才不是。我爹爹是大才子!” 姨娘听我冒出这一句,使眼色让我不要再说下去。 我本来就是故意提起的,哪会听姨娘的意思?爹爹官小,人微言轻,若岳家日后与我云家过不去,咱云家哪有出头之日?就算眼下有凤云天帮忙,岳家暂时不敢为难云家。可凤云天终究是高高在上的皇家子弟,如何能长久保护云家?若想不被人欺,就要做强者。既然凤云天有心要问,我不妨当成是机会满足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 “你爹爹全名叫什么?” “云逸。” “可是当年殿试中了三甲之首,却因故被封卷的那位?” “正是。爹爹当年不过是直言指出了当今盛世的弊端,结果被小人诬陷落榜。” “好像因为这件事,探花范玮还愤而离朝。” “范先生乃安儿恩师。” “怪不得安儿这般聪慧!”凤云天摸摸我的头,沉吟一下,道:“如此说来,你爹爹的确是位难得的大才子。” “那是当然。”我骄傲地道,暗中对自己的表演喝了喝彩。 第一章 我是恶女(8) 交谈一阵,马车拐进一段狭窄的胡同,再无法入内,我自己爬起身跳下车,举手去扶姨娘,冲凤云天道:“云天哥哥,胡同太窄啦,马车进不去,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 “谢殿下今日搭救!”姨娘下车,再三言谢。 凤云天笑笑,“说真的,要不是见安儿胆子大得能跟岳府叫板,我还真不一定会管这档子事。不过,我既然管了,便会管到底!你快带安儿回家吧,天色都暗了,不定他娘亲正等得着急呢!我还有要事,便不登门拜访了。” “云天哥哥,你是不是嫌安儿家太简陋……”我眨巴着眼睛,故意道。 “安儿是有骨气的孩子,将来会成就一番大事的。云天哥哥喜欢你还来不及,哪会嫌弃?过几日,云天哥哥专程登门拜访可好?” “真的?”我伸出右手小指勾住他一个指头,道:“那我们拉勾!” “好!”他笑着应承,而后跳回马车。 我笑眯了双眼,目送他远去,回头见娘亲从胡同的另一头小跑过来,一脸心事。 “姨娘,我们照实说吧,瞒是瞒不过的。”我扣住姨娘的手,小声道。 果然,娘亲走近后的第一句问话便是严厉的质问:“安儿,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虽是穿越,可这古人娘亲也太厉害了,我的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她的法眼。无奈之后,我偏头对姨娘道:“姨娘,我饿了!你和娘亲解释好不好?”说完,我便脚底抹油,溜向自家的小院门,还不忘记嘱咐娘亲:“娘亲,姨娘手臂受伤了,你快为她敷药吧!” 不用讲,娘亲的心肯定悬到嗓门儿口了,哪还有心思追着我跑? 夜里,爹爹回家时,娘亲刚为姨娘包扎好受伤的手臂。我吃罢饭洗完澡,坐在油灯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温书。为了逃避娘亲责罚,我识相地蹦到爹爹身边去,蹭在他身边不肯离开。 爹爹见状一笑,“安儿又闯祸了?” “可不是?和岳府大小姐在如意斋门口当街对骂,还扬言要对付岳府。你这宝贝女儿可不是一般地能闯祸。”娘亲理了理耳际微散的发丝,话语带着一股浓重的担忧。 “爹爹,你别听娘亲的,安儿这不是好好的么?” “是吗?那你的脸怎么肿了?”爹爹拆台道。 “被打了一下!”我挥着拳头,翘起嘴角道。“不过,我还了十下!” 爹爹不由得愣了一下,像是不信。 “是真的,爹爹!”我辩解着,想了想做了个补充:“当然,是有贵人相助的情况下!” “贵人?”爹爹不解。 我答道:“凤云天!” “安儿,不可以这样直呼皇子殿下的名讳。”娘亲厉声道。 “他让我叫他云天哥哥唉……”被叫的人都不介意了,你们还介意什么呀?唉!我叹了叹气,端详爹爹的面容,豁然发现要是没有脸上那些因操劳生出的皱纹,爹爹年轻时的样子说不定比凤云天还要好看!不禁赞叹:“娘亲,原来爹爹生得这么好看啊?” 两人被我无厘头的话弄得不知所措,对视一眼,不禁莞尔。 “臭美的爹爹和娘亲!”我嘟着嘴,原地转了个圈,道:“听不出我是在表扬我自己吗?我可是继承了娘亲的美貌,又有爹爹优良的遗传基因,将来肯定也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的大美人儿!”说到这里,我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岳子珊的容貌,暗自发誓将来要比过她,让她气得跳脚。 “安儿,你的手怎么回事?”细心的娘亲拖过我的手,问。 “今天中午下学,靖王爷家的公子带着几个小跟班围攻我,我打不过,折了花圃里的玫瑰枝,和他们拼了,所以手就受伤了!” “安儿,别去书堂了!你若要读书习字,娘亲在家里教你可好?”我和坏小子们打架的事,范先生早就和爹爹提过了,娘亲自然是知道的,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我笑笑,“娘亲,他们动不了我的,我不过是吃点小亏而已,大多数时间都是我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 “安儿,注意言辞!”娘亲将我话尾四个字听得真切,脸立时板了起来。 又来了!在古代当女人就是这么麻烦!我只好改口:“刚才没说对,是吓得他们落花流水。” 爹爹憋住笑,冲娘亲道:“你这个宝贝女儿在书堂里霸道得很,像个小恶魔,谁还敢在她头上动土?” “那是!我可是秀书堂的小太岁!” “还小太岁呢!”娘亲朝我屁股上狠狠抽了一记:“总不长进,让你去读书,你倒好,女儿家的诗书礼仪没学会多少,整人本事倒是大有长进。” “娘亲,我是说真的,我很厉害的!连太子爷都怕我,被我踹进莲花池里了!”我一高兴,随口一说,将本来就忧虑重重的娘亲吓了个半死。爹爹则一脸惶然。“你……你真的……” 本来不想说这事的,这下子好了,不交待还不成了!我真想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讪然道:“太子今天到书堂来了,他看见我被坏小子们欺负也不帮忙,还要跟我打赌。我没想那么多就赌了呀,让他和我一起爬到莲池的栏杆上边扎马步边对诗。结果他输了,我就按约定将他踹到池子里了!” “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啊?敢踹太子!你想吓死爹爹不成?”我原本以为爹爹是最能容忍我胡来的,没想到他一反常态,在房间里踱着步子走了无数个来回,最后下定决心道:“夏学一完,安儿别去书堂了,再这么下去还得了?” “爹爹——”我不依。 爹爹不看我,掀帘子进了里屋。 “娘亲——”转脸向娘亲求情,娘亲也不松口:“安儿,自从你去了书堂,就接连出事。这一天功夫,你便惹了两位皇家子弟、一位尚书小姐,再加上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乱成这样,可怎么了得?” 真是冤!怎么所有事情到我这里就说不清了呢?好像事事都成了我的责任似的!“娘亲,你们想到哪里去了!他们又不知道我是女儿身,何况是他们惹我,我哪有惹他们?” 听我这么说,娘亲也知道话重了,便道:“去睡吧!已经很晚了!” “娘亲晚安!”我起身,走回自己房间,趴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娘亲的担忧并不都是无谓的。我与这些人间的纠葛,像是上天注定的一样,匆匆忙忙地在这一天之内便形成了!只是九岁时的我总以为自己足够聪明,并没有料到未来的我以及未来的他们间会产生那么多难以磨灭的事情。 第二章 浮云出水(1) “云安!”我前脚刚踏进书堂,毛杰后脚就追了上来,满脑门都是汗,见我独自一人,又问:“你姨娘呢?今天没来送你吗?” “没有。” “咦,你的脸怎么了?” “被人打了呗!” “谁胆子这么大?告诉我,我帮你打回来。”毛杰豪言壮语道。 “就你?”不是我小看他,他胆子小得像米粒,打人这样的事压根儿就不是他能干的。 “对啊,就我。我保护你!” “算了吧!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还保护我!”我笑笑,快步往教室方向走。 被我打击惯了的毛杰并不生气,三两下跳到我前边,将手里一直握着的小包裹递到我手上:“这是我叫清儿偷偷包的糯米糕,专门留给你的。” “你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我才不要长得像你这么胖!”我将小包裹塞回给他。 “他对你这么好,你还拒绝他,真没良心!”黑影一闪,我面前多了个人,直接夺走包裹,打开拈了一块糯米糕扔进嘴里。 “你又是谁?”我确定在书堂里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位精灵古怪的程咬金。 “我叫凤月天。”他亮出名号,舔了舔糊在手指上的米渣,啧啧赞叹:“这糯米糕真不错,比皇宫里的糕点还要香。” “啊?你是小殿下?”毛杰小声道。 “如假包换!”凤月天睁着两只大眼睛,不住点头,然后转向我:“你就是云安?” “你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我可是专程跑来秀书堂看你的!” 我的名号好像没有这么响亮吧?瞧他那极度夸张的表情,活像我是国家元首一样。 见我不说话,他一边讲一边朝我蹭过来,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你的光辉事迹我都知道了哦!想起太子哥哥一身是水的模样就好笑,我还从来没见他那么糗过!对了,我和你同岁呢!搞不好我还是你的小哥哥!” 看样子,这位唇红齿白的小朋友已经对我做了一番仔细调查,连我多大都知道!但是,我对小朋友没兴趣,虽然我也才九岁,而且比他还矮小半个头! 凤月天没有感觉到我已经很烦他,一边吃糕点一边继续唠叨:“云安,如果太子哥哥要对你不利,你记得一定要找我,我肯定帮你。他最怕我烦他了。” “你也知道你很烦呀?真难得!”我翻了个白眼,跨出他的包围圈,冲还在发愣的毛杰道:“你还不走?想挨范先生的板子?” “哦!”毛杰回神,屁颠屁颠地追着我的步伐。 “云安,唉……你等等我!”嘴里塞满了糯米糕,凤月天的话声含糊不清。 “我对你没兴趣!”因为爹爹决定夏学后不再送我到书堂来,我心情很坏,哪还有空理这难缠的小子? “你还没跟我讲你是怎么整倒他的……杀人啦!”混沌的话声猛然间变成高分贝尖叫。 我和毛杰双双停步回头,发现凤月天被凤景天就地拎起,四肢凌空乱舞,糯米糕撒了一地。 “喂,你还不过来英雄救美!”凤月天冲我大声嚷嚷。 “我不是英雄,你也不是美人,所以……”我耸耸肩膀,双手一摊,故作无奈地背转身走掉。隐形人似的毛杰凑到我跟前,悄声问:“傻丫头,太子要是为难你,你怎么办?” “凉拌。”我才答完,听见身后‘咚’的一声!紧接着是凤月天小题大做的叫唤声:“哎哟,你轻点儿,我的屁股都摔成八瓣儿了!” “淑妃娘娘让你快点回宫。”凤景天丢下一句话,跑向另一边的走廊。 “喂,你们怎么都这么没同情心啊?”凤月天口中的‘你们’指的应该是我和凤景天。 我不由得一笑,捉弄似地扭头送了他一句:“同情心又不能当饭吃。” 谁知凤月天忽然哀号起来:“我的糯米糕!” “小殿下好像比我还喜欢吃!”毛杰忽然冒了一句。 我轻转眼眸,看见凤景天在对面走廊上飞奔,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快跑,要迟到了!” 我和毛杰气喘吁吁地冲进教室时,凤景天已经很规矩地坐在昨天的位置上,额头上溢着汗珠。我走到座位边准备坐下,谁知毛杰忽然放了一个很响亮的屁,教室里顿时臭气熏天。四周学子赶紧捂鼻,有的甚至冲到了教室外。 “臭屁王!”坏小子们哄笑起来。 毛杰下不来台,很委屈地看向我,见我也捂着鼻子,迅速低下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臭屁王!”教室里的笑闹声更加大了。 难堪到极点的毛杰一下子伏在案台上哭起来。 “喂,你还是不是男子汉呀?不就是放个屁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摇了摇他的肩膀,他却哭得更加厉害。 “臭屁王!”以两名王爷公子为首的坏小子们还在喊叫。 “我就不信,你们长这么大没放过屁?谁再乱叫,我对他不客气”我怒吼一声,拍案而起,摆放在案台上的砚台一下子震到了地上,摔了个小缺口。 坏小子们见我如此这般,不再吭声。 “小小年纪脾气这么暴躁!”太子侧身,弯腰拾起砚台放在我面前:“好好的一方砚台,摔了不觉可惜?” “要你管!” “浪费可耻。” “又不是你家的砚台。”我恨恨地道,掏了书本,坐下。 凤景天瞪视着怒气冲冲的我,不再说话。 第二章 浮云出水(2)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回到座位上。 没过一会儿,范先生便进来了。他没急着说话,而是让两个杂务工搬了一张桌椅进教室,放在我这一例最后一个位置,之后领个了俊俏的小人儿进教室。 我看清来人,倒抽一口气!这秀书堂还真热闹,连岳子珊也跑来了! 岳子珊进门看见我也吃了一惊,秋波微移,转向凤景天,微微欠身,将头低了去。凤景天亦微微点了一下头。很明显,两人早就识得。 或者两人将来会有戏的!我这么猜想着,听恩师点了自己的名:“云安,你起身,让师妹坐你的位置!” “啊?” “没听到本夫子的话吗?” “可是,我坐哪里呢?” “你坐最后一排的空位。” “哦!”我应着话,麻利地收拾属于自己的物件,不懂先生为什么让我坐最后一桌。 一边的毛杰眼巴巴地望着我:“云安!” “没事的,反正我也呆不长了!”我安慰他的同时也是安慰自己。反正夏学一完,爹爹也不会让我来这里了。最后一桌就最后一桌吧!只是,这会不会是岳府故意而为呢?毕竟昨天才闹过一场,岳府不可能半点反应也没有。 收拾完东西,岳子珊已经站到我面前,我故作大方地道:“岳小姐请吧!”然后在太子复杂的神色里走向最后一桌。 调停座位,先生开始授课,讲的无非是诗书之类。心情已经坏到底的我哪里还听得进去,一天下来,大半时间都在走神,还好先生今天没有兴致拿我开刀,要不然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傍晚下学,凤景天与岳子珊先出了门,毛杰站在门口边等我。在我没走之前,一贯怕我的坏小子们是不敢先踏出教室门的,个个都望着我。我没多说什么,胡乱将书本塞进书包往肩膀上一挂,轻快地出了教室门。我一走,坏小子们便一哄而散,像一帮好动的猴子般涌向通往书堂大门的走廊。 “云安,你等一等。”我以为凤景天会因为落水为难我,没想到他什么举动也没有,倒是岳子珊远远地将我叫住。 我抬眼看她,说不出地诧异。 她走近些,道:“昨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高高在上的尚书府小姐竟然在被我那般叫骂之后主动示好!我的思维一下子有点转不过来! “云安!”身旁的毛杰捅了捅我的臂膀。“你和她……” “喂,我是真的向你道歉!”见我还是不表态,岳子珊明显有点急了。 “如果这是出自你本意,我接受。很可惜……不是你本意!”我轻轻笑了一下,示意毛杰和我一同离开,经过凤景天身边时,忍不住多了一句嘴:“看戏看够了吗?” “没!……”凤景天还打算说什么,被岳子珊打断:“云安,你别不识好歹!” 我笑意更盛,看着凤景天不太清明的表情,头也不回地道:“岳大小姐这么快就露出原形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用想,岳子珊听了这话肯定气得跳脚,但这回作答的却是凤景天:“我不认为你一个小小税官之子与岳家大小姐为敌是件明智的事情。”显然,他已经不似昨天那样当我是个九岁的小娃娃。 “照你所说,趋炎附势才叫明智之举?”我不屑地道。 “能屈能伸方为上上之策。” “难道这就是你未来的治国之道?” 凤景天有些失望,道:“我以为你与其他孩子不同,现在看来,也不过是逞能之辈。”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如此。”我回敬他一句,很潇洒地走远。毛杰小跑着追问:“云安,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听白啊?” “将来你会就明白了。”我淡淡地道,出学堂门的一刹那,回眸张望,看见凤景天与岳子珊有说有笑地比肩而行,不禁暗叹,岳子珊这辈子是逃不开与皇室纠缠的命运了。或者,这就是岳家人送她上书堂来的主要原因吧。 不是没有想过再见凤云天,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背着书包一搭一搭地走进自家小院所在的胡同,我被家门口长长的侍卫队吓得不知所措,回神后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兵部尚书岳长河在报复,在胡同口站了好半天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直到凤云天走出来看到我并向我打招呼,心头的大石头才算落了地,无比开心地迎上去,再甜甜地叫上一声:“云天哥哥!” 像是知道我会扑过去,凤云天半蹲下身,张开双臂等我入怀,还不忘记点了点我的鼻子。“怎么样,我没食言吧?” “奖励你一个香香!”我靠近他,蜻蜓点水似地亲了亲他的脸。 “哎呀,都是口水!”他故意用衣袖抹了抹脸,取笑道。 “哈哈……”我笑起来,心想帅哥当前,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安儿,不可对殿下无礼!”爹爹厉声道。 平日里爹爹总是很晚才回家,今天怎么这么早?我快速思考起来,并没有立即弹开凤云天的怀抱,只听凤云天很客气地道:“孩子嘛,难免调皮些,云大人切莫责怪他。” 你凤云天也不过区区十八岁,怎么说我是孩子?我不假思索,话语冲口而出,“我十……快十岁啦!”好险!差点说成我现代的年纪。 “嗯,再过几年你就会长得像我一样高了!”他带些宠爱地摸摸我的头,起身对爹爹道:“云大人留步。” “殿下好走!”爹爹作了个长揖。 凤云天放开我,带着一群侍卫缓缓走出胡同。 他要是能回头再看我一眼,该多好呀!我挠了挠耳旁发丝,望着胡同口,略微有点失望。 第二章 浮云出水(3) “唉——”爹爹长长的叹息声将我飘游的思绪给拉了回来。我仰头一看,发现他脸上浮着一层难懂的神情,不由得有点担心。这时,娘亲站在院门口唤我!“安儿!” 再见凤云天的兴奋劲儿还没过,我连蹦带跳地跑进自家院落,笑嘻嘻地向娘亲问好。爹爹也随我进了院,却对娘亲说了一句:“以后咱家的日子怕是不如以前那般好过了!” 这样的语气……难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瞎琢磨了一会儿,决定问清事情原由,于是腻到父亲跟前,问询:“爹爹,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您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呢?” 爹爹未语,倒是娘亲回得直接:“你爹爹升官了,殿下是提前来报信的。” “呀,那是好事呢!那我们应该开心才是呀!”我实在弄不明白,加官进爵对出仕之人而言可算喜事一件,为什么爹爹反而愁眉苦脸? “娘亲倒宁愿你爹爹只做个小税官,平平安安也就罢了!”娘亲叹道,坐到院中石凳上。 “娘亲,爹爹升官是好事呀,怎么你和爹爹都这么不开心?”我还是不明白。 “那也得看是什么官呀!你爹爹被调任的职位可是江南巡抚,行监管江南六郡之责。”娘亲说完,我便有点懵了。 印象中,凤朝国土辽阔,共计二十一郡,最为富庶的非江南六郡莫属。每年江南六郡上缴朝廷的税收都占了朝廷总税收的七成,其上缴的米粮也占了朝廷总征粮数近五成,故自古以来便有江南六郡乃凤朝钱库粮仓之说。因此,江南巡抚又称六郡巡抚,其品阶虽仅正二品,却是朝中少有的拥有很大实权的职位,常被各派势力视为最肥美的差事,争得极端厉害。 我穿越至凤朝的当月,也就是凤朝元历327年二月,凤朝京师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前任六郡巡抚叶宣因涉贪污兼赎职罪在被打入天牢半年后被斩首示众,一同被斩首的还有十几名曾任过江南六郡各部的官员,另有上百名官员因此降职。据说,这是凤朝开朝以来斩首及惩处官员最多的一次,亦是凤朝开朝以来涉贪污数额最大的案件。时至今日,民间尚有各种各样关于案件的猜测与传闻。 叶宣死后整整五个多月,朝廷一直未定出继任江南六郡巡抚的合适人选。按惯例,任此职位的大多为朝廷重臣,有的甚至是皇亲国戚。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这个职位都轮不到爹爹这样一个从六品小税官去做。可是,它偏偏就落到了爹爹头上,这不能不说蹊跷。 本来,我在凤云天面前提到爹爹,是希望能为爹爹谋个好官职,即不埋没爹爹的才能,又可防范岳府对云家不利。可我从没想过给爹爹要来的竟是这么一个官职!放平常人眼里,由一个从六品芝麻官一跃成为正二品大员绝对是件天大的喜事,可这六郡巡抚岂是那般好当的? “安儿,你怎么了?”看我半天不言语,爹爹将我拉到他身边,双臂一用力,便将我抱至他腿上,慈爱地摩挲着我的发丝,“怎么不说话?” 在现代,我一出生便被父母遗弃,打小从孤儿院长大,缺少长辈管教,虽受人资助上学,却是个十足的叛逆女生,成绩奇差,学啥啥不会,向来是老师与质优生眼里的刺儿头,后来还混成了学校里有名的小太妹,谁见了都头疼。因为我所住的旧宿舍楼发生坍塌,我莫名其妙地来到凤朝,莫名其妙做了云家之女。爹爹与娘亲待我呵护有加,极尽父母之责,我在现代缺失的亲情在这里得到了弥补。为此,不管我在外如何捣蛋使坏整人,回到家里,我永远是以乖女儿的形象出现。 我原以为用计为爹爹谋职是对的,却没考虑爹爹自身意愿。若爹爹任职,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事,谁又会料得到呢?万一来的不是福而是祸的话,这个家不就毁在我手里了吗?想到这里,我非常自责,小脸低到爹爹胸口,委屈地道:“爹爹,我错了。” 我向来是无理都要狡辩三分的,主动认错的情形几乎不存在。娘亲见状,关切地问:“安儿,你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在娘亲这句细语后疯狂地滚落下来,将爹爹胸前衣襟染湿了一大片:“爹爹,安儿太不懂事了。昨日凤云天送我回家途中,姨娘示意我不要乱说话,可我……我还是故意向他提及了您的名号。” 此言一出,娘亲便哑了,怔怔地盯住我,仿佛我在她眼里已经不是从前的云安安。爹爹长吁短叹一番后,语重心长地道:“安儿,你可知道爹爹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个家是多么不易?你可知你对大殿下说这样的话将爹爹推到了风口浪尖?安儿……我的安儿哟,那江南六郡险过龙潭虎穴,岂是常人呆得了的地方?你可知道,前任巡抚叶宣原是朝中最清廉的官员,连他都低挡不了被人同化的命运,爹爹又如何做得到常行河畔不湿鞋?就算爹爹做得到清廉无私,朝廷里各派势力能容得下爹爹吗?” 第二章 浮云出水(4) 听完这席话,我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一旦爹爹上任,就等于云家人脖子上多了一把无形的刀,此后的每一天都将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我不想在那种惶恐的环境下生活!于是,愧疚之情更深一层,不住点头认错:“爹爹,我错了,您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心疼姨娘,我只是不希望云家再被岳府这样的名门望族欺负,所以才希望您官大一点……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的!我真的没有……” 听我哭诉,爹爹沉默了。 良久,娘亲严肃地问:“安儿,你几时学会如此深沉的心计?” “娘亲,我没有!” “有就是有!” “我真的没有!”我承认我的确是故意在凤云天面前说话,可我绝对没有坏心。我不希望娘亲对我有任何误解。所以,除了否认,我无法解释,因为即使我将穿越一事和盘托出,他们也未必会信。 “好了,别逼安儿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姨娘走到面前,将盛着热茶的杯子放到石桌上,伸手将泪人儿似的我从爹爹身上抱开,抽了手绢为我擦泪,哄道:“安儿是好孩子,不哭!” 娘亲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一直盯着我,盯得我心里毛毛的。 爹爹举起茶杯喝了口茶润嗓子,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看这件差事……或者未必会落到我头上!” “怎讲?”娘亲有点紧张。 我也停了哭声,想听爹爹说个明白。 爹爹想了想,道:“大殿下不过是提前来捎了个信儿。圣旨未下之前,一切还有变动的可能。这等肥差,朝中多少人正费尽心思争夺,岂能这么便宜地落到我头上?” “若是如此,最好不过。”姨娘难得地道。 “我倒真希望他们把这职位给争了去,如此一来,我也就免了这份苦差事。” “可我还是担心。”娘亲愁得像老了很多岁。 “决定权不在你我手上,担心有什么用呢?静听天命吧!”爹爹仰天而叹,忽又看我,目光细致得让我感到很是压抑。半晌后,他起身踱着步子进了房间,说了句我听不太明白的话:“这世道,想躲都躲不过去!只是,我可怜的安儿……” 娘亲起身,却并不看我,循着爹爹的声音进房间去了。 我呆愣了片刻,后轻声问姨娘:“姨娘,爹爹为什么说我是可怜的安儿?” 像是被我问住了,姨娘恍了恍神才勉强回答:“谁说安儿可怜了?安儿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可我明明听见爹爹说我是‘可怜的安儿’!” “你爹爹最爱你了,哪里舍得你‘可怜’呢?” 我知道姨娘说的是实话,便不再多问。但这天夜里,我起床小便时,经过爹爹与娘亲的房间,竟然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奇怪的对话。 “逸哥,安儿好像和以前不同了。” “绵儿,你多心了,安儿只是调皮了些。”娘亲全名秦绵儿。私下无人时,爹爹便称娘亲‘绵儿’,我过去也曾听过几次。 “但愿是我多想了吧!” “快睡吧!别瞎想!” “我能不想吗?那日,安儿说要当皇后,吓得我好几天都不得安生,你不也被吓了个半死么?” “那是安儿的玩笑话,你别自己吓自己。再说了,你看这些日子,她都玩疯了,哪还记得起这档子事?” “我也不愿多想,但每次一想到安儿出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我就害怕得心惊肉跳。眼下安儿尚小,咱们还可将她藏着掖着;再有个三五年,安儿必定出落得倾国倾城,到那时,咱们就是想藏也藏不住!” “安儿就好比我的心头肉,我又何尝不是担心得吃不好睡不下?走一步看一步吧!”爹爹话声结束,空间重归寂静。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吗?竟然让爹爹与娘亲担心成这样?至于长相,应该不至于会怎么样吧?这天下,长得漂亮的人多了去了!那岳子珊不也生得玲珑剔透么? 我站在原地,好半天都没回过神,直到姨娘叫我:“安儿,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姨娘,你也起来了呀?”我小声道。 “我刚才经过你房间,看房门开着……” “嘘——爹爹和娘亲刚睡下呢!”我拉住姨娘的手往自己房间走,待走回房间,便迫不急待地问:“姨娘,我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孩子吗?” 姨娘闻言大惊,慌神道:“安儿怎么问起这个?” 我看出姨娘脸色有异,便知其中一定有很重要的东西,再问:“刚才我都听爹爹和娘亲说了。” “安儿,你一定是听错了。你可是姨娘亲自接生的呢,哪里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再说了,一个出生时辰而已,哪来那么重要呢?俗话不是说,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吗?人的命运大多是后天生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姨娘一口气讲了好多理由,却不知她越是想掩盖我就越是好奇。不过,我必须承认,她的话非常有哲理,若我是真的云安安,怕是根本就听不懂! 我心知再问下去,姨娘也不会透露半个字,这个谜团只能留待日后去琢磨,便装作听话地点了点头,乖乖躺回床上,说:“姨娘,我困了。” “快睡吧!等你睡着了,姨娘才离开!”看得出,姨娘大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全然不知姨娘何时离开。 第三章 谎误良缘(1) 离天亮还早,耳边充斥着说话声与其它吵闹声。姨娘轻轻摇晃着我小小的身子,有些紧张地叫:“安儿,快起床!” “不起,不起……姨娘,我好困……”我并没睁眼,只抱着软软的小枕头,不依地嘟嚷:“姨娘,外边好吵呢!” “安儿,快起床,宫里来人了!” 宫里!一听这两字,我睡意全无,猛地坐起,睁大双眼扯着姨娘衣襟,问:“皇宫?” “对。皇宫!”姨娘三两下为我套上衣衫,快穿好时又觉着不对,几下扒掉,为我换上男儿装,道:“安儿乖,进宫后不要乱说话,尤其千万不要说你是女儿家。” “哦!”我胡乱应着话,小脑袋里使劲琢磨怎么皇宫里会来人? “安儿,准备好了吗?”娘亲掀帘走进来。 我穿好鞋子,抬眸一看,惊呆了。娘亲生得虽美,却习惯素面朝天,并不常作装扮,如今描眉敷粉,青丝高挽以玉钗加固,穿上绫罗衣裙,像换了个人似的,漂亮极了。 “安儿!”娘亲伸手牵我。 “哇,娘亲真美!”我冲过去抱住她,嗅了嗅,说:“真香!” 娘亲的脸一下子红了。 爹爹在外催促:“绵儿……安儿……” 我握着娘亲的手,与她一起步出房门,看见爹爹衣着整齐地站在一个中年太监身旁。那中年太监见了娘亲,笑得很亲切,“胡同太窄,车轿进不来,委屈云大人与夫人以及小公子移步外出。” 娘亲微笑着颔首以礼,望了望爹爹,并不多说话。 “路公公太客气了。”爹爹礼数周到,跟着太监往外走。娘亲与我尾随在后。 院子里灯火通明,满是侍卫宫女。我紧了紧娘亲的手,不敢多说话,等出了胡同上了马车才悄悄问娘亲:“姨娘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 娘亲并没有立即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才说:“都走了,谁看家呢?” 我想想也对,又问:“是谁让我们进宫呀?” 娘亲神情复杂,说是贵妃娘娘。 原来是当年抢娘亲入宫资格的那个!可是,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忽然宣咱们一家进宫呢?我思来想去,猜不透这其中道理。马车行进,不时传来轻微颠簸,让本来就没睡醒的我昏昏欲睡,索性趴在娘亲腿边,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等娘亲叫我下车时,我们已经身处皇宫大内。宫女掀帘让我们下轿,但我下轿后却发现坐另一辆车轿的爹爹不知去向,只有路公公还在。 路公公见我东张西望,便问:“小公子找什么呢?” “我爹爹上哪里去了?” “你爹爹面圣去了。”路公公笑笑,招了两名宫女上前,指指不远处的一道宫门,对娘亲道:“云夫人,过了朔方门,便是贵妃娘娘的华清宫。您和小公子跟她们去便是了。咱家还有些小事,暂时离开。” “有劳路公公。”娘亲别过路公公,在宫女引导下牵着我朝朔方门走。 凤朝皇宫虽大,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奢华。进了朔方门,景象焕然一新,四处是生机盎然的绿色植物。晨光微照之下,各色鲜花贵而不娇,空气清新怡人,倒叫我开了眼界。 “绵儿妹妹——”娇声之后,香风扑鼻,一抹窈窕美好的淡紫身影飞虹般奔至娘亲面前,捉住娘亲的手,道:“多年不见,妹妹仍美丽如初。” “民妇请贵妃娘娘金安。”娘亲并不慌乱,盈上一缕浅笑,身子依礼低了下去。 我也弓弯了身子,像模像样儿地行了礼。 贵妃一手扶起娘亲,一手托起我,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道:“你就是小云安吧!都听云天儿提了你几次了,果然是个乖巧的孩子。” 云天儿?是指凤云天?我兀自想着,并不理会贵妃与娘亲的对话,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小云安!我们又见面了哦!” 我半转过身,见凤云天大步朝我走来,很随意地向贵妃问了好:“母妃早安!” 母妃? 我愣是没转过弯来。贵妃年轻貌美,看起来也不过接近三十,怎会有这么大的儿子?这古代人结婚还真是够恐怖! “你在想什么呢?呆头呆脑的?”凤云天敲敲我的头,问。 我傻兮兮地望着他,然后低头行礼:“大殿下好!” “不是让你叫我云天哥哥吗?”凤云天不快地道。 “要是我叫了,有吃的吗?我好饿!”一大早被抓起来,觉没睡好,早餐也没得吃,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哈哈哈……”凤云天大笑起来,双手一拢,将我抱起,道:“我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温驯呢,原来是饿了!” 娘亲旋身,眉头轻皱,很快又消去,“安儿不懂事,请大殿下多担待。” “妹妹教出的孩子还能不懂事?”贵妃并不赞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道:“你若是女儿身就好了!” “母妃何出此言?” “傻小子!小云安若是女儿身,母妃还用得着为你选妃吗?你看他生得多标致?若真是女儿身,不出三五载,定将惊为天人!”贵妃此言一出,娘亲被吓得身子一震。 “小云安长大了一定深得女子喜欢。”凤云天偏头看我,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惊讶地道:“咦,你怎么有耳洞?” 姨娘让我千万不要说自己是女生,这倒好,不说话也暴露! “绵儿妹妹,这……”贵妃问道。她心里一定打满了问号! 娘亲莞尔,镇定地道:“娘娘有所不知,安儿五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庙里的大师说需得把他当女儿家养,否则……所以……” 哈哈!想不道娘亲说谎的本事比我还厉害,竟然脸不红气不喘的。看来我得向她多学习! “原来如此!”凤云天爽朗地道,转而面向将信将疑的贵妃,“母妃,姨娘和小云安还没用早膳呢!您快发话进殿用膳吧!” “云天哥哥真好!”我说完,猛亲他几下,涂了他一脸口水。 贵妃见状愣了一下,柔声道:“早就备好啦!” 娘亲以眼色警告我,我吐着舌头不当一回事。 第三章 谎误良缘(2) 话说皇宫的食物真是美味无比!从蹦上桌起,我的嘴巴就一直没停过。娘亲几次示意我要斯文点,我装着没看到。贵妃只当我是孩子,并不苛责;而凤云天简直就是我贪吃的帮凶。我面前大半的食物都是他送来的。凡是我够不着的,只要冲他一笑,他就直接端到我面前,完了还不忘给我盛汤拍背,体贴极了。 “我吃饱了!”我放下玉箸,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着饱嗝道。 娘亲有点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贵妃逗笑道:“小孩子嘛,都这样!云天儿小时候,也是如此!” “母妃,我小时候哪有他这么能吃?你瞧他,跟个小老虎似的,生怕食物被人抢走了!”凤云天嘻笑道,捉弄之意不在话下。 “云天哥哥!”我双眼一横,反驳道:“分明是你把我当成贪吃的小猪,拼命将吃的往我面前送,怎么能赖我?” “好好好,赖我!赖我!”凤云天双手上举作投降状。 “云天儿,母妃与妹妹多年未见,说几句体己话,你带小云安去花园玩一会儿罢,也好消化消化!”贵妃吩咐完凤云天,又看了我一眼,颇有深意。 “去吧!”娘亲温婉一笑。 我得了许可,腆着肚子三下两下蹦花园里去了。凤云天追在我后面,大声提醒:“唉,你跑慢点!别摔着了!” 凤朝宫殿虽并非金碧辉煌,但其绿化程度可见一般,整个华清宫花园简直是奇珍异草的天下,不仅有各种各样叫不出名的花,亦有形状各异的树以及恣意生长的藤萝。 我在花园里大搞了一阵破坏,满地都是花草。凤云天扬言非要抓到我。两人趁机玩起躲猫猫的游戏,好不开心。但好景不长,园子角落的藤萝长得太长,我跑动时不小心被缠住脚,狠狠跌了一跤。这一跌不打紧,几个与我年纪相差不多的皇族小公主站在几步开外的亭子里大笑我的糗样。 我忍痛爬起,院落里又多了几个人,衣着华贵无比,像是宫里的妃嫔。凤云天朝我跑过来,搂着惊疑未定的我正要出言安慰。人群里却钻出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人儿,掏了手绢儿,冲过来自作聪明地为我擦脸上的灰尘,“小云安!叫点叫我小哥哥!” 我看着稚气未脱的凤月天,心想我没让你叫我大姐姐就是好的了,还好意思让我叫你小哥哥! “疼吗?”凤云天在我耳畔呵着气问。 “来,我给你揉揉就不疼了!”凤月天做了个鬼脸,收起手绢儿,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拉过我的腿便揉起来,害得我没站稳,上半身直接倒在凤云天胸口,连他的心跳声都听个一清二楚。 “五皇弟今天怎么这么乐于助人?”凤云天见他如此殷勤,笑话道。 “我一向乐于助人!皇兄不知道吗?”凤月天口齿伶俐地反驳。 “皇妹们,你们认为呢?”凤云天直接向已经围上来的小女生们问话。 “他最坏了,哪会乐于助人?” “就是!” “上次,他还将父皇送我的琉璃珠给弄丢了!” …… 小女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像话,后来甚至发展到非常八卦地对我品头论足一番。 “妹妹,他长得很漂亮呢!” “嗯嗯,是很漂亮!” “比我还漂亮!” “……” 有一个甚至直接大胆地伸手来摸我的脸。 我的天!我又不是同性恋!赶紧撇开脑袋,像只沙鸥似地整个理在凤云天胸前。“唉,云天哥哥,我受不了了!” 可小女生们并不理会我的埋怨,继续把我当成是讨论的话题。 “唉,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呀?” “当然是男生呀!” “我看像女生,长得这么美!” …… 真是见过烦的,就没见过她们这么烦的!再听她们讨论下去,我非心脏病发不可!我忍无可忍,嚷嚷道:“唉,你们能不能停一下呀?吵死啦——” 小女生们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声称为我揉腿实际上基本等于挠痒痒的凤月天停下来,咧嘴道:“小云安发飙了,后果很严重。” 凤云天一听,乐不可支。 “云天哥哥,你到底有没有同情心啊?我摔得这么痛,你还笑!”我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嘴角往下一弯,耍赖道:“我不管,我走不动了,你得抱我走!” “好,我抱你走!谁让我是你云天哥哥呢!” 第三章 谎误良缘(3) “你不是一向都自认很能干的吗?小小摔一跤就要让人抱?还是不是男子汉?” 听闻这句讥讽,我的脊背本能地一僵,转身发现一干妃嫔都坐在亭子里闲话家常,也有一两个不住打量我的。亭子角落处,凤景天好整以暇地望着我,嘴角那抹轻视的笑让我登时就想爆发,但转念一想,我本来就不是男子汉,干嘛非要称了他的心?干嘛非要和他吵?这么一想,我心里舒服多了,装了个笑脸,远远地朝他行礼道:“云安问太子安!” 见我这般乖巧,凤景天反倒吃了一惊,凤月天却笑开了,吵道:“唉,云安,你不公平唉!我对你这么好,怎么不见你向我请安?” “五皇子殿下也需要我请安?”我哼了哼,像只八爪鱼似的粘上凤云天,咯咯笑道:“云天哥哥最好!”说完,吧唧一声咬了凤云天一口。 “啊——你怎么可以像只小狗似地亲皇兄?”凤月天大惊小怪地叫唤起来。 凤云天赶紧解释道:“云安闹着玩呢!” “就是,云天哥哥都不介意!”我搂着凤云天的脖子,骄傲地昂着头。 “啊呀呀,小色男!”凤月天叫得更大声了。 小女生们大都掩嘴笑出声来。 “喂,凤月天,我又没色你,你着急个什么劲?”我鼻子里哼着气儿道。 谁知凤月天把粉嘟嘟的脸凑到我面前,怂恿道:“那你也香我一下吧,就当我色你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心想他还真是怪胎! “喂!快点呀!”凤月天搞笑地道,脸凑得更近了。 这回真是撞上对手了!我心里毛毛的,调转脸藏在凤云天怀里,不再看凤月天。开玩笑!我云安安的吻金贵着呢! “你不亲我,我可要亲你了呀!”凤月天说罢,用力将我拽过去,直接在我脸上印了个口水章,然后奸笑着一蹦老远。 我用衣袖在脸上来回擦了好多次,恨恨地道:“你才像小狗!” “别擦啦,再擦脸就要破相了!”凤云天拉下我的手,也是一阵笑,却被我冷冷地打断,“唉,云天哥哥,你怎么不保护我呀?我被人欺负了唉!” “五皇弟喜欢开玩笑,你别当真。”凤云天说完,抱起我朝亭子里走,“你刚进宫,应该向各位娘娘请安的,我给你介绍一下吧!” “哦!”我说话的同时,瞟了瞟亭子一角的凤景天,只见他神情复杂深奥,安静得好像不存在。 妃嫔们见我近了,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凤云天向她们作了介绍。众人得知我是云逸与秦绵儿之子,不免更为侧目。我在凤云天的引导下分别向她们行了礼。众人客套地对我夸赞一番。 凤月天之母——淑妃娘娘像是瞧出了什么,逗乐地道:“小云安,听说你连靖王爷家的公子都不怕?” “我为什么要怕?是他先带人欺负我!”我快人快语地接了话。 “母妃,你有所不知。云安还把太子哥哥踹到莲池里去了!”凤月天跑进亭子,扑进淑妃怀里,两只黑溜溜的眼睛不住打转。 这下子,妃嫔们瞪目结舌了。 我瞥了一眼侧面的凤景天,他倒是很沉得住气,一言不发,似乎正等着我发表言论。 “原来你跟皇弟还有瓜葛呀!”凤云天又是笑。 “云天哥哥,我不是闯祸精!”我装作委屈得想哭,小手指向凤景天,道:“是他欺负我年纪小,非要和我比试,我才把他弄到莲池里的。我又不知道他是太子殿下!” “那我还听说你当街骂岳府小姐呢!那丫头都跑到宫里来向贤妃娘娘告状啦!”淑妃笑得轻快,转头对身旁的一位妃嫔道:“是吧,贤妃?” 淑妃这话多少有点挑起事端的意思。只听贤妃镇定地道:“孩子间有所吵闹,难免嘛!” 这位贤妃定是出自岳家吧?否则怎会与岳子珊有所牵连?我听她这么说,便有些不服气,争道:“才不是!是她的马车撞伤了我姨娘,我才骂她的!” “小小年纪胆子倒是不小呢!”另一个妃嫔用绣花丝巾掩嘴道。 贤妃见状,又道。“本宫可是发话让她向你道歉了呢!” 嗬,我说嘛!要不是有人提醒,那岳子珊会向我道歉?搞不好是岳家知道爹爹就要任江南六郡巡抚,方才支了这招儿。 “岳小姐并未真心道歉,才和云安说一句,便又使起了大小姐性子。”凤景天出人意料地为我辩护,完了还朝我勾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儿臣亲眼所见。” “那丫头的脾性是大得有点过头。当日,要不是我路过如意斋,只怕小云安和他姨娘会被她府上的小厮打成重伤。”凤云天说着,用脸挨挨我的脸,道:“云安是好孩子,要坚强。” 我小小地得意了一把,小脑袋在凤云天身上蹭了蹭,然后低头捉住凤云天的衣襟反复把玩,好奇贤妃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说辞!这大概也是众人都想探究的一点。 “岳家这代只得她这么一个女儿家。兄长老来得女,平素宠爱有佳,让这丫头生了些娇纵之气。本宫日后会交代兄长多加管教。”贤妃言辞得体,并不护短。 我心生佩服,却不知她这话有几分真。 第三章 谎误良缘(4) “皇上常在臣妾耳边夸赞姐姐待人处事之道,妹妹今天可是开眼了!”按制,淑妃在四妃中仅位次于贵妃,贤妃为四妃之末。淑妃依入宫时间长短称贤妃为‘姐姐’,算是给足了面子。可她说完竟转向了我,拉住我的手非要将她名贵的玉镯送我,说是难得我与凤月天能玩到一起。 我心知若是收了,便摆明我是女儿身,于是推辞道:“谢淑妃娘娘厚爱!但镯子是女儿家的随身之物……” “哎呀,本宫都糊涂了!”淑妃笑着收回玉镯,想了想,将凤月天脖子上金玉相间的项琏取下来,往我脖子上一挂,道:“难得见到你这么灵气逼人的孩子!这项琏虽非名贵,却是本宫随身的东西。月天儿成天疯玩儿,指不定哪天就弄丢了,送你当个见面礼好了。” “小云安,你收下吧!等将来你长大娶亲了,再送给你的夫人!”凤月天非但没有舍不得的心理,还大言不惭地逗得所有人都笑了。 凤云天提醒我道:“傻小子,还不快谢恩!” 我赶忙致礼:“谢娘娘恩典!” 此后,众人再次玩乐调笑起来,惟独凤景天旁观在侧,从头到尾都不怎么说话,偶尔与我的目光撞上也是迅速调开,仿佛面前所有人与事于他而言都不怎么重要,又好像怀着什么心事般很沉重。 睡眠严重不足的我连番折腾下来,精神愈见低靡,赖在凤云天身上就是不肯下来,央求着死活要离开。 凤云天见我不住打盹,心有怜惜,向几位后宫娘娘请辞,将我抱到花园另一头。瞌睡虫很快造访了我。我趴在他身上,十分不雅地和周公约会去了。 等到睡醒睁眼,已经日近黄昏,我正躺在自家小床上,仿佛进宫一事只是睡梦一场。 姨娘见我醒来,指着我脖子上的项琏问:“安儿,项琏从何而来?” “淑妃娘娘送的,还说是她从小戴到大的随身之物。”我说着从脖颈上将它取下来,放在姨娘手上,却见姨娘脸色有异,便问:“淑妃娘娘非要送我玉镯,我怕她发现我是女儿家,没敢收,然后她就把项琏送给我了。有什么问题吗?姨娘?” “这不是件普通的东西,你要好好保存,千万别弄丢了!”姨娘叮嘱着重新为我戴上项琏。 我低头盯着镶有一大一小两只金制鱼儿的圆形玉坠,敢肯定姨娘一定知道些什么,又或者这件物什有什么奇特的渊源,更好奇淑妃为什么一见面就将它送给我,正想追问,娘亲掀帘进了屋,板着脸教训道:“你这孩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吃没吃相,娘亲平日怎么教你的?要不是各宫娘娘都宽厚待人,娘亲的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没这么严重吧?我自觉各宫娘娘还蛮喜欢我的呀!想归想,我还是有点怕地朝姨娘身后缩了缩。如果你以为懂得诗书礼仪的古代女人不会发火,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这位娘亲发起火来可不是开玩笑的!光说我做错事后的惩罚方式就够别出心裁!别人家的孩子受罚最多面壁思过,跪跪地啥的。我要是受罚,哈!跪的可是一块架在大水缸上的小木板,一不留心就会掉进水里。刚穿越过来的第一个月,我就掉进去好几次,还因此感冒了快十天,每天都要喝几遍黑糊糊的中药汁,气得我将云家祖宗问候了好几百遍。当然,如此魔鬼式的惩罚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让我练成了良好的平衡技巧,否则我也不敢和太子比试在栏杆上扎马步。 姨娘抱住我,开脱道:“行了行了,安儿还小,自然顽皮些!等她长大就会懂事了。” “娘亲,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孝敬你的!”我探出头,笑嘻嘻地道。 娘亲微微叹了一声,道:“皇上已经下了圣旨,半个月后,你爹爹便要前往江南六郡任职。” “我们也要跟着爹爹一同前往吗?”我问。 “那是当然!”娘亲愁容满面。 我有些心疼,却又不乏勇气,便说:“娘亲切勿忧心,爹爹是奉圣命前往,既去之则安之。” “娘亲担心的除了你爹爹还有你。贵妃娘娘有意将你许给大殿下,娘亲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撒了谎。来日,贵妃若是知晓你是女儿家,定要问罪。” “娘亲,我有一事不明。贵妃娘娘怎么会有云天哥哥这么大的儿子?” “大殿下原是德妃娘娘之子。德妃娘娘出家之时将他托给贵妃娘娘抚养。这是凤朝人尽皆知的事情。” “呀,还有这么一段!”我叹道。 “安儿,你以后要记住,女儿家应该有所矜持,莫要随意亲别人!” “哦!”我略有些扫兴,小声念叨:“其实我蛮喜欢云天哥哥的!” 谁知娘亲耳尖,全听到了,说了一番肺腑之言:“大殿下品性是不错,但终归是皇族中人,日后必定妻妾成群,如何做得到独宠一人?娘亲说的话你现在未必会懂,等你将来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在这男尊女卑的社会,男人动不动就三妻四妾,女人却要从一而终,真是可悲!说真的,我很羡慕娘亲,至少她得到了爹爹所有的爱情。也许正是因为她得到了这个时代大多数女人都没能得到的东西,她才希望我也能像她一样幸福,甚至不惜向贵妃撒谎! 可我,真的能有娘亲这么幸运吗?只有天知道。 第四章 忽然求亲(1) 旷课一天,我以为范先生会批评我,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了,还对我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云安,你很聪明,但要记住,光聪明是不够的,还要有智慧才行,离开书堂后,别忘记继续学业。” 我坐在书堂走廊上,想着范先生的话,不禁有点惆怅。在秀书堂就学近半年,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想到要离开,不舍之情在所难免。这不,就连平日老和我唱对台戏的坏小子们这会儿都变得可爱起来! “云安,你怎么不去上课?”毛杰喘着粗气跑到我面前,问。 “那你怎么不去上课?”我抬头看他。 “我来找你呀!昨天你没来上课,我担心了一天。” “我爹爹要去江南六郡任职了,半个月后就走。”我耷拉着脑袋,说。 “嗯,我听爹爹说了,你爹爹是去当大官,恭喜你哦!”思想单纯的毛杰认定升官是件好事,迫不及待地道:“以后你就不用怕岳子珊了!” “唉!” “为什么叹气呀?” “不知道,就是想叹气!” “别叹气啦,大不了我把今天带来的糖葫芦都给你吃!”毛杰说着,赶忙把揣在衣兜里的糖葫芦掏出来,可惜打开一看,全都糊在一起。“哎呀,都化了,看来是吃不成了!” “唉,你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呀?什么时候才可以想想除了吃之外的事情?”老实说,他要是再不长脑筋,等我一走,肯定又会被坏小子们争相欺负。 “我想过呀!” “想过什么?” “云安,我们定个约定好不好?” “什么约定呀?” “我想好了,等你将来长大了,我就上你家提亲,娶你过门!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真是烂透了的主意啊!他还真是敢想。 “唉,你快点头同意啊!” “拜托!你看看你,长得这么肥,像只小猪似的,整天除了吃还是吃,肚子里没半点墨水,又胆小如鼠,没点男子汉气概!我才不要嫁给你!”我激动地站起身,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数落他道。 “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差劲!”毛杰有点气馁地道。 “事实如此嘛!”我双手负在身后,又道:“呐,再说说我,过它个三五几年,不说沉鱼落雁,怎么着也算得上闭月羞花吧!我俩站在一起一点也不登对,还不给人笑掉大牙?” “好了啦,我不过是玩笑话,逗你开心而已。我本来就配不上你,也没指望你会喜欢我。看你开心了,我就放心了。”毛杰绽放出笑容,脸上出现两只酒窝。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快回去上课吧,要不然功课做不好,又该被你爹爹训了!” “你呢?” “我想独自呆一会儿。” “好吧,那我走了!”毛杰说罢,一步一回头地去了。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所说的并非玩笑话,只是那时的我从未意识到我已经狠狠地伤了他。 毛杰走后,凤景天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介于在华清宫时,他帮我说了话,我对他的印象稍稍好了那么一丁点,但仍觉得他是个很古怪的家伙,便道:“不声不响地冒出来,想吓死我吗?” “我以为你胆子大到连鬼也不怕!搞了半天,我一个大活人都能吓到你!”他一半讥讽一半搞笑地坐在我对面的石板上。 我移开目光,不再看他。 他却慢条斯理提起另一件事:“我刚才好像听一个小丫头片子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说什么闭月羞花呢!” 看样子,我和毛杰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想辩解是没可能的了。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到处揭穿我?我有点忌惮,紧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道:“偷听人家说话是小人行为。” “我又不是君子,干嘛要讲君子之道。”他耸了耸肩,一副无赖态度,整张脸更是阴阳怪气,教人猜不出他的目的。 “有本事就去告发我呀!”我有点怒了。 “我干嘛要告发你?对我又没半点好处!”他忽地转眸看我,扬眉道。 “那你想干嘛?”到目前为止,他是唯一一个我捉摸不透的人,所以我判断不了他究竟想做什么。这种没底的感觉非常不好。 “唉,云安安,其实你长得真的很不错!”他猛地跳到我面前,俯下身仔细看我,像台超高倍数的扫描仪般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我被迫往后靠,拉开和他的距离,心想要是手上有支防狼喷雾剂就好了。 “其实我真的应该感谢你撒的谎!”他偷笑着坐回石板。 “你什么意思?” “这还用我说吗?你爹爹做了江南六郡巡抚,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要是知道你是女儿身,肯定争着抢着让你去做她们的准儿媳!” “搞了半天,你是担心云天哥哥和凤月天将来和你争皇位。”我嗤之以鼻。 “他们若想要,我奉送都来不及,有什么好争的?”他无所谓地道。 第四章 忽然求亲(2) “呀,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境界!”我讽刺道。古往今来,多少王公贵胄为争夺龙椅不惜鱼死网破,我就不信他凤景天能有这么超脱! “我有没有这种境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我什么?” “你一口一个云天哥哥地叫,摆明了是喜欢他,怎么还要对他撒谎?” “我撒不撒谎关你屁事!” “我是说正经的!按制,凤朝皇子年满十八岁都要立正妃。大皇兄今年正好十八,而今你父亲又升职在即,良缘在前,你若错过,日后再后悔便来不及了。” “凤景天,你不觉得你前后矛盾吗?刚才还说感谢我撒谎,现在又来说媒,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我实在是搞不懂他到底有何意图! “你不喜欢大皇兄?”他疑惑地问。 “我看你这里真的有点问题!”我指着脑袋大声道:“我喜欢不喜欢关你什么事?再说了,喜欢又不等于爱!”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没什么顾忌了。”他摊了摊手,起身作势要走。 这人还真不是一般深奥,说的话跟打哑谜一样!我叫停他:“喂,你把话说清楚再走!什么我这么说了,你就没顾忌了?” “真想知道?” “你到底说不说?” “既然你没选择大皇兄,那就代表我可以选择你!”他上下打量我好几遍,语气无比轻松:“反正如你所说,你将来会闭月羞花,我又不吃亏!” “你当我是街市上叫卖的物品吗?你想要就要得到?”我轻狂一笑,道:“那你也想得太美好了。” “美不美好将来就知道了,不是吗?” “没空跟你耍嘴皮子!”我生气地起身,准备闪人。 他双足轻抬,跨到我面前,拦住我道:“我没说假话。” “自以为是!” “我不管你听进去没有,总之我说的是实话。” “有病!”我往左他便往左,我往右他便往右,像只苍蝇似地赶也赶不走。 “就算你不为你自己想,也总该为你爹爹想想吧?” “你威胁我?”我停步,眯眼望他,却发现这一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真实,尤其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泛起的波澜竟是那般动人。 “你是聪明人。你爹爹做了江南六郡巡抚后将会碰上什么样的情形,你比我更清楚。若非父皇要我来秀书堂,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威胁你?” 他说得的确很有道理,我停步反问:“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会帮云家?” 他似乎为我迅速的回应感到震惊,沉默了一会才道:“有两个理由:一是如果我注定要继承皇位,我需要忠君爱国的肱股之臣,所以我不想你父亲这样的清官像叶宣一样被人逼迫走上*的道路;二是我今年十四,再过四年,便要按制立太子妃,与其等父皇母后代为挑选,不如我自己选择。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对你而言是唐突了点,但我希望你清楚我所说的每句话都是真话。” 我不得不说他的言论精彩绝伦,只是这并不足以让我完全相信这是出自他真心。毕竟,权势滔天,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然后呢?” “只要你点头同意,我便可以保你爹爹平安无事。当然,这是建立在他正直清廉的基础之上。” 若是能为爹爹留条后路,倒不是不可,可要我将来做他的妃子……这也未免太……娘亲昨日所说的话还徘徊在我耳边,我可不想沦为古代男人众多妻妾中的一个! “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你不必立即回复我。当然,如果你认为大皇兄才是你的人生选择,就当我从来没说过刚才这些话。”见我犹豫,他给了我足够的选择空间。 “凤景天,你知不知道你怪得让人难以捉摸?” “我一直都活得很简单,是你把我想得太复杂!当然,或许有一天,我会有所改变与隐藏,不过那是在我成为这个国家的主宰之后。”他坦诚地道。 “为什么不选岳子珊?她父亲可是兵部尚书,重权在握。” “为什么要选她呢?” “我在问你。” “好吧,反正我今天对你说的也不少了,不差再多说两句。”他重新坐回石板,挑眉继续道:“平心而论,她可能会是将来唯一可以与你一争风华的女子。但,我想要一个有智慧有头脑的女子与我白头到老。” “你就这么肯定我不是一只花瓶?” “如果几年后,你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可以重新选择。换句话说,你也不吃亏。” “这算是一笔交易?” “随你怎么想!” “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恕不奉陪。”我心里有点乱,匆匆离开的同时,听见他在身后喊话:“我是真心的!” 两三句甜言蜜语就想骗倒我云安安?门儿都没有! 第五章 惊疑未定(1) 次日是凤朝一月一度的祭佛斋日,家家户户均须行扫除之仪。书堂按例将放假一天,当日下午只上了一半的课便提前下学。坏小子们涌出教室看到我,纷纷做着鬼脸跑开了。毛杰最后走出来,显得闷闷不乐。 “你怎么不开心呀?”我跑上去问他。 “你要走了呢,我开心不起来!” “是不是担心我走后,坏小子们会欺负你?”他太老实了。我一走,坏小子们肯定会卷土重来。 他像败下阵来的斗鸡般垂头丧气。 “别这样子啦!大不了,我走前再警告他们一下,让他们不敢再欺负你就是。”我拍拍脑袋,立即想出个妙招儿:“我都想好啦,明天从家里带些辣椒水来,再整他们一回……” “云安,我已经很感谢你这么长时间对我的照顾啦!其实我也知道我胆子小,可是……”他说着说着竟趴在我肩膀上哭起来,弄得我也想哭了,却还要说话安慰他:“好了啦,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嘛!再说了,说不定哪天我又回京城了呢!” “那要是万一回不来呢?”他泪眼朦胧地问。 “这个嘛……就算万一回不来,你也可以到江南六郡来找我嘛!对不对?”我掏出绣花手绢为他擦干净眼泪,笑道:“别哭了啦!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嘛!对不对?你总不能让我走也走得不安心吧?” “嗯!”他破涕为笑,想了想道:“云安,把你的手绢送我好不好?” 按理说送张手绢不算什么!反正我又不是凤朝女子,没那么多讲究。可这手绢是我刺了满手针眼儿才做出来的一大杰作,丑是丑点儿,却值得纪念,搞不好千百年后还能成为重点保护文物呢!我犹豫着把手绢藏到身后,支支吾吾地道:“呃,这个……不太好吧!” 他大概以为我是害羞,解释道:“你放心吧,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留着当个纪念。你走后,我看见它就像看见你嘛!” 看他可怜兮兮地样子,我生怕他又哭了,很慷慨地将手绢递给他。“好吧!” 没想到他接过手绢,居然皱眉说:“呀,怎么这么丑呀?绣得歪歪扭扭的!” “喂!这可是我亲手绣的,你竟然敢嫌丑?”我伸手便要去夺。 他一听这话,赶紧攥得紧紧地,任凭我怎么抢,就是不放手,不停道歉道:“我说错了!我道歉!它是全天下最好看的手绢!” 生平第一次送东西给人,居然被嫌丑!我抢不过来,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转背走掉,由得他扭着胖墩墩的身体在后大喊大叫:“唉,云安,你别生气呀!我口误说错了嘛!我不是故意的!” “毛杰,你去死!” “好好好,你原谅我后,我就去死!” “安儿,你的手绢儿呢?是不是丢了?”那天夜里,姨娘为我浆洗完衣物,问及手绢。 我没多想,随口答道:“没有,我送给毛杰了!” 结果因为这句话,我被向来疼我到骨子里的姨娘罚抄《女儿经》十遍。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被姨娘责罚。事后,我很长时间都想不通,为什么罚我的不是娘亲而是姨娘。然而,等我日后明白那是姨娘对我的极致爱护时,我却无法向她表达我对她的爱。 离京的日子越来越近,趁着斋节,娘亲带着我和姨娘到京师最负盛名的通宝寺礼佛。 作为虔诚信徒,娘亲每逢斋节都会亲自到通宝寺烧香祈福。尽管家中并不宽裕,她仍会想法子节约一些银钱用于供奉寺院香火。老实说,我很不认同这一点。如果佛真能有求必应,世间的人活着还有什么用呢? 在娘亲带动下,通宝寺我倒是来过好几次的。姨娘说,那支奇异的卦签便是在通宝寺求得,解签的是通宝寺的住持慧圆禅师。这位大师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在潜心修佛,所见之人屈指可数,京师许多达官显贵都碰过壁。 进庙之后,除了像往常一样在人山人海中捐了香火钱,拜了菩萨外,娘亲请主事禅师作了通传,慧圆大师竟然二话没说便要见我。我被单独领进他的禅房,当着他的面再次抽签。当他把竹签递给我看时,我差点被吓死,因为竹签上写着三个字:帝王燕。 慧圆大师似乎有些疑惑,考虑再三后开口:“小施主,请把你的右手递给老衲!” 佛门清静之地,我不敢造次,只得依言行事。谁知他看罢,竟然大笑三声,吓得我战战兢兢,不得动弹。隔了许久,他才道:“小施主,老衲送两个字给你。” “什么字?”我怯怯地问。 他只笑不答,用手指在我手心写下‘德’‘善’二字。 “大师为什么要送这两个字给我?” “小施主命格已改,须牢记此二字方可化解日后危机!”说罢,他便闭目不言,像尊佛相似的,一动不动。 我瞧了瞧右手,除了交错的掌纹,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本来还想问多几句,见他表情庄严而又神圣,只好将问题咽回肚子,跟着主事禅师出门,重回娘亲与姨娘身边。 第五章 惊疑未定(2) 主事禅师一走,娘亲与姨娘便问我大师究竟说了什么,我怕讲实话会让她们担心,便将抽签一事瞒下,只说大师送我了两个字。谁知我们刚踏出通宝寺大雄宝殿,寺院的钟声便接连不断地响起来,所有僧人面色凄然地朝一个方向跑。庙中香客无一不呈惶恐之色。紧接着,整座京城的钟都响了。我数了数,一共二十四下。 姨娘拦住一个僧人问了原由,得来的消息竟是慧圆大师已经圆寂。已经被帝王燕签吓了一跳的我脑子里不断跳出大师慈眉善目的样子,吓得魂不守舍。娘亲见状,用力楼住我,不断安慰。“安儿乖,不怕不怕。”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见我之后,忽然之间就宣告死去。我要是不怕,那就真成神仙了,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下山之时,马车坏了,我们不得不在夏日酷暑中步行回城,走到近郊已是黄昏,却撞上了数名亡命匪徒。 本来就受了惊吓的我见到匪徒手中亮晃晃的大刀几乎被吓傻了,哪里还顾得上思考?姨娘与娘亲也被吓得连连后退,却还拼死护住我。 两个弱质女流加上我这么个九岁女娃根本就不是匪徒们的对手。就在我们即将成为刀下亡魂时,数名身手矫健的年轻武士宛如天神下凡般出手相救,须臾光景便斩杀了大部分匪徒,余下少数几个非伤即残。 年轻武士中的一人向娘亲致了礼,并未亮出身份,正准备逼问匪徒来历,早有准备的伤残匪徒们却无一例外地服毒自尽了。我望着血流满地的残酷景象,惊恐万状。姨娘慌忙将我抱起,以宽大的衣袖挡住我的视线,不许我再见血色。 “云夫人,此番遇险或与云大人即将就任有关,还是让在下与同僚送你们回城比较稳妥。”先前致礼的武士建议道。 我从姨娘怀中钻出,望向他,问:“你们是不是一直都跟着我们?” “小姐受惊了!在下与同僚只是听命行事。” “何人之命?”我再问。 “请恕在下无法透露。” 我不再作声,重新趴回姨娘身上。风一吹,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引得我极想呕吐,便道:“姨娘,我们回家吧!” 于是,在一帮武士护送下,我等三人平安抵达京城正南门。分手之际,那武士向娘亲提了个奇怪的请求,说是他家主人希望我能留件信物给他。 凤朝传统,未出闺阁的女儿家若将随身物件赠予他人相当于以身相许!此人提出这等要求,想必不乏考量。娘亲为此很是尴尬,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姨娘也给不出好主意。最后,还是我自己做了决定,解下一双银质耳环递了过去,只道:“请转告你家主人,日后若有机会,我必谢他救命之恩。” 那武士仅从我手心取了其中一只,简言几句便带其余人等迅速离去。 娘亲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接连叹气:“怎生是好?怎生是好?” “娘亲,我知道你担心安儿。可人家对我们有恩,我若回绝,便是不尽人情。”我嘴上安慰,内心却惴惴不安。 娘亲知我所言不差,不再多话,从姨娘身上将倦怠到极点的我抱过去,道:“都倦了,回家吧!” 回家途中,我们在一家酒馆门口见到了刚收缴完税金的爹爹。得知我们遇险,爹爹也受了些惊吓,将税金转由同僚带回衙门,随我们一起回了家。 因为害怕失去我,爹爹把我抱在怀里好久都不说话。还是我再三要求,他才放开我,谨慎地道:“安儿,以后不许你一个人乱跑,听到没有?” “知道了。”我连声应允,忽然想起一事,问:“爹爹,为什么慧圆大师圆寂后,整座京城的钟都响了?还响了二十四下?” “你怎么知道是二十四下?” “我数过的!” “爹爹也正纳闷怎么回事!” 我以为博学多才的爹爹一定知道其中奥妙,可惜他的回答让我大失所望,沮丧地道:“原来您也不知道。” “改日爹爹查了典籍再告诉你,好吗?” “好吧!”眼皮重得不像话的我只得点头,打着呵欠道:“爹爹,安儿累了,觉觉去!” 爹爹与娘亲对视一眼,一阵沉默。 当夜,一向睡眠踏实的我噩梦连连,好几次尖叫着醒来,一身上下都是冷汗,将爹爹与娘亲吓得整晚都没敢合眼。 第六章 迷糊怪梦(1) 一夜梦醒,我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一连卧床数天。爹爹急得不成样子,直接向衙门告了假。娘亲与姨娘请来数名郎中为我诊脉,却无一例外地接连摇头。 我软软地趴在床上,要靠枕垫才能将沉重的头支起来,额头烧得像能将水煮开,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双眼发花,只见满屋子乱晃的人影,耳边是爹爹、娘亲和姨娘不断循环的呼喊声。 “爹爹,安儿是不是要死了?”搞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的我奋力说出那么一句话,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像要浮起来,又像是什么东西要将我的灵魂与身体生生分割成两半。这滋味比我穿越前躺在五层楼坍塌后的瓦砾下绝望地等死还要难受得多。 “安儿!”娘亲嘤嘤地哭了。 忽地,我嘴里像多了什么东西,冰凉凉地顺着喉咙往下滑。 “安儿……安儿……”依稀传来姨娘的声音。 渐渐地,我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见得一幅诡异的情景。 那是一片渺无人烟而又透着古怪气息的湖。湖水黑浚浚的,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上好的黑矅石静静躺在我脚边。四周是透着阴森与恐怖的森林,与湖水本身一样,黑得不能再黑。头顶上的天很低,满是厚重的云层,灰蒙蒙的说不清楚是白天还是夜晚。 “你终于来了!”一个穿透万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我环视一周,却找不到这个声音的来源,仿佛它本身就无处不在。我张口想喊,但那声音又重复出现了,“你终于来了!” 我仍然找不到声源,脊背上升起丝丝冷冽之气,拔腿想跑,却发现湖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漫上来。随着水蔓延增高,绵软的水草疯狂滋长,它们缠住我的双腿,拽着我一直往湖底深处沉下去。湖水异常灼热,像要将我熔化一样。 我喊不出来,睁大双眼任凭自己堕落在黑漆漆的水域中。 …… “安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又死过了一回,耳边传来一声有如春日阳光般和煦的声音。我张开眼,凤景天的脸放大在面前。“你可算醒了!” 我瞪了瞪他,眼珠微微一转,发现爹爹、娘亲以及姨娘整整齐齐地站在床前。 “你再不醒,王御医的脑袋就得搬家了!”凤景天难得温柔地笑,微凉的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舒了一口气,转身对御医道:“奇怪,先前明明烧得很厉害,这会儿怎么一点也不烧了!” 我瞪住凤景天不说话,心想他怎么会跑到我家来? “小丫头,快说句话呀?你想急死我们呀?”凤景天捏捏我的脸。 我的症状似乎很快便恢复正常,只是连日未进食,身体处于虚脱状态,极度乏力,撇撇嘴角问道:“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要不是我带御医来,你小命就玩完了,还问我怎么到你家来?”凤景天略略嘲讽道:“该不会病了几天,脑子病糊涂了吧?” “你才脑子糊涂!”我心有不满,挣扎着要爬起,却被他一把按在床上,“才刚醒就想撒野?” 我扭头不去看他。他识趣地退开。 爹爹上前道:“安儿,你昏迷了好几天,把爹爹都吓坏了!” 好几天?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怪怪的! “现在感觉怎么样?想吃什么吗?娘亲给你做!”娘亲抚着我的头发,问。 “他怎么跑到我家的?”我朝凤景天努了努嘴。 “安儿不得无礼!”姨娘正色道。 我只好闭口不言。 “本太子关心你,难道不好?”凤景天扬起嘴角,摆出一副似笑非笑、老谋深算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见我不作回应,他索性勾勾手指带着侍卫招呼也没打便出门走了,倒是爹爹追在后边,一个劲儿地称谢。 我在内心狠狠鄙视了凤景天一番,豁然发现屋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品,忙问:“怎么回事?” “你这一病,咱们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娘亲道。 是因为父亲就要任职江南六郡巡抚了吧!我冷冷地瞟了一眼颜色包装各不相同的大小礼盒,轻轻叹了一口气。 “安儿,你和太子殿下是不是……” “娘亲是想说他看上我了吗?”我直言直语,令娘亲神情一滞。 “可不是吗?若不然,他怎会知晓你是女儿身,还带着御医亲自登门?”娘亲道。 “如果他能给爹爹留条后路,娘亲怎么看?” “政治利益下的扶持,能有几分真心呢?”娘亲喃喃道。 “至少先保全爹爹。”我细声道,心底却知道,凤景天前来探视并非单单探病,最主要的还是想让我做抉择。为了这个穿越后的圆满家庭,我没有后路,明知是他的计谋也要纵身往里跳,好在还有几年时间可以缓冲。 娘亲定定地盯着我,良久才对我说:“你这么识大体,你爹爹总算没白疼你一场!只是,娘亲不舍得你受苦。” “不是还有好几年时间吗?几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谁知道呢?”我望着头顶的帐子,心想自己哪儿那么容易就被凤景天忽悠了去,搞不好哪天就穿越回现代了也说不定,以后的事还是以后再想吧!遂安然闭眼,嘟哝一声:“娘亲,你做玉米粥给我喝好不好?我先睡一会!” 第六章 迷糊怪梦(2) 都说病去如抽丝,我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醒来后的第二天,就能像平常一样下地到处蹦跶了,精神劲儿十足,连前来复诊的王御医都啧啧称奇。 反正已经无碍,加上再有五天就要随爹爹去中都郡,我央求姨娘去学堂替我辞了学,赖在自家院子里玩乐。好家伙,只一天功夫,登门拜访我家的人是一拨接一拨,直到天黑才有渐渐收住的趋势。 娘亲与姨娘整个白天都在忙着招待客人。但我看得出,娘亲不愿意与这些人打交道,只是碍于面子,不得发作赶人。不过,上门来的大多也是聪明人,送的物什都还不是什么珍稀宝贝,大多是京师内的特产之类,想必都还只是借着我病愈的由头前来探探风,了解了解父亲的为人,尚不敢有大动作。 夜里,爹爹交待完衙门事务回家,看见满客厅的各式礼盒,不住发愁。娘亲更是难以安心地道:“你尚未上任,已经引来大半京师官员注意,再这么下去,怕是整个朝廷的官员都往咱们家门里挤了。” 爹爹未言,只是盯着我不说话,良久,方才招手让我过去,问:“安儿,爹爹做主为你许个人家,可好?” 我不懂爹爹怎么忽然提起这事,愣是没反应过来。娘亲亦是吃了一惊。 爹爹又道:“安儿,爹爹做了这官,有今天没明天。早早地将你许了人,日后若是发生什么事,你也不至于失去安身立命之所。” “爹爹,我才九岁呀!”我有点郁闷,就算他担心不测,也不该让我九岁就出嫁呀?哪朝哪代也没有这么小就嫁人的道理吧? “就是因为你还小,才要为你寻一条后路。” “若是爹爹担心日后有麻烦,女儿当为爹爹寻一条好的后路,而非立即嫁人。”我忑忐不安地道:“前些日,我在书堂被太子识破,太子问我四年之后是否愿作太子妃,若我愿意,他自会保全爹爹身家性命。女儿犹豫再三并未应允,若爹爹当真如此担心,女儿答应他便是。” 爹爹听完一脸震惊,娘亲则面色雪白,失声道:“安儿,这么重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娘亲?” “我这不是怕你们担心么?” “安儿,你可知兵部尚书府的小姐才是太子妃后备人选?” “我猜到了。在书堂,我曾见太子与岳家小姐并肩玩笑。” “既然猜到,你为何还要招惹太子?难道你还惦记着入皇宫做皇后?”爹爹急得满头大汗。 “爹爹,我那是玩笑话。我才不想做皇后,要是想的话我当时就答应他了,何必到现在才告诉你们?只是,让我九岁就嫁人也太早了。依我之见倒不如先允了太子的话,反正离他满十八周岁选妃还有四年时间,万事还有退步的余地。再说了,你们将我早早许人,就不怕毁了我的终身幸福吗?” “罢了!爹爹不提这事了。”爹爹一掌拍在腿上,进退维谷。 “早知如此,娘亲当日何必要向贵妃撒谎!将你托付给大殿下也比让你做太子妃强!”娘亲顿足道。 “娘亲,你该明白太子比云天哥哥更有实力做爹爹的后盾。咱们云家已经走到这一步上,现在人家闹不清情势,送来的是礼盒,弄不好日后送来的就是刀子。凤朝朝政有多复杂你们比我清楚,爹爹还未上任,便有人趁机给咱们下马威,虽说有惊无险,却难保日后不会卷土重来。就目前而言,爹爹的安危至关重要,我应允太子对云家而言有利无害。至于日后我是否做得了太子妃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却将太子恨得透透的。 “万一太子真让你做太子妃呢?”娘亲又问。 我笑道:“假如四年后的我无才无德,仅空有相貌,他还会让我做太子妃吗?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啦!” “话虽如此……” 我打断爹爹的话,“爹爹无需担心,四年之后,岳家小姐必是个聪慧过人的绝色女子。我只需装疯卖傻一番,当当她的陪衬就行了。您说是不是?” 听我高谈阔论一番,娘亲甚是奇怪地望着爹爹,“安儿说话一点也不像小孩子,倒像个深谙世事的大人。” 我立即心生警觉,静立一旁不再多话。 爹爹似乎并没有领会娘亲的话意,尤在沉思我说的话,隔了一会儿道:“就依安儿的话吧!我也没别的法子了。” “千避万避还是避不过皇家!这造的是什么孽哟!”娘亲哀怨地叹息,伏在爹爹肩上哭了。 我看看整天都没说到五句话的姨娘不知所措, 姨娘牵着我的小手,将我带到卧房,蹲下身子轻声问我:“安儿,你真的想成为太子的人?” 我摇头。 “那就不要答应太子。” “哦!”我下意识地道,等姨娘转身走远几步,又叫住她:“姨娘,我生病醒来前做了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说给姨娘听听好吗?”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墨黑的湖边,有人对我说‘你终于来了’,但却找不到那个人,然后我就被水草拖到黑乎乎的水里去了……”我还没说完就见姨娘整个脸白得像雪,比见了鬼还难看。“姨娘,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安儿别怕,有姨娘在。姨娘不会让水草把你拖走的。”她奔至我面前,一把抱住我,紧得让我呼吸都有点困难。“姨娘,你抱得太紧了,我喘不了气儿!” 她松开我,身体颤抖得厉害。我用衣袖擦干她额头上的冷汗,道:“姨娘,只是梦而已呀,你怎么吓成这样?” “安儿,你梦见的那个地方……”她有所犹豫,欲言又止。 “那个地方怎么了?该不会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吧?”我试探道。 “你想哪里去了,世上哪有黑色的湖?” “这倒是!”我耸耸肩膀,自己爬上床,冲她道:“辛苦了一天,姨娘回去睡吧!” 姨娘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掀帘离开。 第七章 连番作别 说来讽刺,穿越至凤朝半年光景,真正有幸一睹京师风采的日子居然是跟随爹爹离京的这一天。皇帝派给爹爹的随从与侍卫足有近五十人,快马轻驱,领着我与娘亲乘坐的马车穿过雾宫正门,欢快地行驰在京师大道上。 爹爹与京师衙门一干同僚别过后,很是感慨。娘亲安静地坐在马车内,似乎一点也不留恋这座城池的繁华。旁边的姨娘闭着眼,像在思索什么。我时不时挑起车帘,好奇地打量四周景物,身子随着马车前行的节奏抖了又抖。 走了一小盏茶光景,队伍停了下来,骑马在前的爹爹掀帘叫我,“安儿,下车吧,有个小朋友在前边急着找你呢!” 小朋友?该不会是毛杰吧? 我麻利地跳下车,飞奔至队伍最前端,听见爹爹在身后大叫:“慢点,别摔着了!” 见得我身影,毛杰委屈地扑了过来。“云安,你要走也不通知我?” 我忽然感觉自己确实没心没肺,望着双眼肿得像桃儿般的小家伙,伸手抹掉残存在他眼眶边上的泪水,安慰道:“我是怕你伤心才没告诉你嘛!” “你没把我当朋友!”他肩膀一抽,又要哭。 “才不是呢!我就是因为把你当成好朋友才不告诉你。”我捉住他肉肉的手,“好了啦,别哭了!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嘛,是不是?你看咱们四周,这么多人,你还哭,羞不羞?” “我才不管人多人少呢!一想到你要走了,我就想哭哦!”他不依地道,举起衣袖往脸颊上蹭了蹭。 我看看他身后,竟然没见半个他家的大人,再一低头,发现他竟然赤着脚,心头很不是滋味:“你一个人跑来的?” 他点头道:“我逃课追来的!” “鞋呢?” “跑掉了!”他老实地道。 也真是难为他了!本来就生得胖,还要跑那么快! “不过,这个没掉!”他习惯性地从衣衫里掏了掏,摸出一包散发着热气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新鲜的枣泥饼,眼眶一下子就湿了。这小子真是…… “你别哭呀,哭了就不好看了!”他撇着小嘴道,实际上他自己也在哭。“你可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生呢!” “好,我不哭!那你乖乖地回学堂,好不好?要是先生知道你逃学,肯定少不了责罚。”我自己擦干眼泪,哄他道。 “我不怕。”他回得很干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要是有缘的话,以后我们还会再见到的。你说是不是?”我回头,见爹爹一脸焦急,娘亲正站在马车外朝我招手,只好三两下将枣泥饼包好,放进衣袖,匆忙地握了握他的手,道:“我要走了呢!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没说话,只是满脸泪水地看着我,像要将我的样子深深印在心底。 “我真的走了呢!”我退后两步,飞快地转身跑向娘亲,一骨碌爬上车,不敢去看他。 马匹前行扬起阵阵灰尘,我红着眼,听见车篷外毛杰不断嘶喊的声音:“云安,我等你回京城!” 很久之后,娘亲说了一句,“这孩子倒是有情有义!” 我没作声,心里颇有些难过。虽然毛杰只是个孩子,却是我穿越到凤朝后第一个真心待我的朋友。 队伍一路向南,很快到了南城门,却因凤月天的到来不得不停下。只不过,这一次,娘亲以我睡着为由,未曾让我下车与他相见。凤月天随身的宫女递来一包物什,称是凤云天嘱咐要送我的东西,祝我们一路平安。 我有些奇怪,为什么云天哥哥不亲自来。因娘亲一早称我睡着,我不便露面,只得将疑问憋回肚子,悄悄揭开车帘一角,瞥了瞥站在城门车轿上被太阳晒得一脸通红的凤月天,看着高壮的城门越来越远,不禁心有慽慽。 娘亲见我举动,嘴角动了动,像要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坐回她身边,觉得有些倦,心想这就离开了吧! 出得京师十里,已是正午,队伍再次停下,就着路畔一处很宽敞的茶棚稍适歇息。要不是娘亲抱我下车,我早就已经昏睡得不知东南西北。 “安儿累了吧?”爹爹从娘亲怀里接过我,放在茶桌边的长凳上。 “唔!”我咕哝着,端了杯茶水就要往嘴里灌,哪知还没倒进嘴,杯子便裂了,茶水洒得满桌都是,一块浑圆的小石头滚到我脚边,发出轻微的响声。几匹健硕的白马停在我面前,遮挡了光线。 我抬头张目迎向来人。 凤景天从马上一跃而下,道:“又救了你一回。” “恬不知耻,打翻我茶水,还好意思说又救我一回。”我有点怒,心想你这凤朝太子与打不死的小强倒有一比,成天没事就知道粘在人家后边当跟屁虫。 “还不信?”他当下从衣袖里抽出一根银针,往桌上茶水一探,眨眼的功夫,银针一端便黑了。 我瞪目结舌,他却懒洋洋地开口了:“这回信了?” 爹爹与娘亲当下回神,冲他一礼。 凤景天颔首回礼,硬将银针塞进我手里,“以后长点记性!要不然,还没等到我年满十八,你就阿弥陀佛了!” “喂,你就不能留点口德?搞不好是你先阿弥陀佛了!”我话一出口,发现爹爹与娘亲都在狠狠瞪我,只好悻悻地闭嘴。 “请云安安大小姐放心,你夫君我肯定活得好好地娶你回东宫做女主人!”凤景天皮笑肉不笑,搞得我恨得牙痒痒地,没等我还击便又道:“哦,另外告诉你,今儿是大皇兄选正妃的日子。” 云天哥哥今天选正妃呀?怪不得! 我有点失落,鼓着腮帮子不给他半点好脸色,心想:你丫的莫不是吃醋吧?姑奶奶不稀罕。 “不说话?”凤景天耸了耸肩膀,削瘦的脸凑到我跟前,很有些毒恶地道:“听好了,给我好好地活着!否则我饶不了你。” 我又不是你的所有物,凭什么听你的?我冷冷地笑着道:“屁放完了吗?要是放完了,快点滚!” “安儿!”娘亲厉声批评,转而赔着笑脸对凤景天道:“安儿放肆,民妇日后自当调教,还请太子殿下切莫怪罪。” 爹爹亦连连赔不是,我却一点儿也不怕。 “无妨!”凤景天颇有些皇家风范地挥了挥手,翻身上马,对爹爹道:“清廉为官,必有后福。”转而冲我一笑,扬起马鞭,带着侍卫扬长而去。 人影渐远,我将手中银针随手扔在地上,再遭娘亲训斥。“殿下心地不坏,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还几次三番顶撞?” “娘亲不是说深宫似海吗?与他有了牵扯还落得了好?”我不以为然地道,见姨娘忙着吩咐随从检查茶水吃食,跳过去帮手,却听姨娘不悦地道:“安儿,还不快将银针捡起来?” 我很不情愿地拾起银针,翘起嘴巴爬回马车生闷气去了。 爹爹让随从排查出来的结果如我所料,茶棚老板根本就不知道自家的茶水被人下了毒,查了也是白查。折腾了快一个时辰,队伍又才浩浩荡荡地上路。 从此,我奔向了此生最为快乐的六年时光。 第八章 大婚为后(1) 如果可以,我宁愿这辈子与凤景天永不相见。很不幸的是,我将成为他的妻子——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女人。 我原本以为,在凤景天十八岁选正妃时故意输给岳子珊,能让我逃脱入宫为妃的命运,竟不知我的想法大错特错。凤朝元历333年八月,在与京师阔别多年后,我幼时的预言成真了。父亲因治理六郡有功,被刚登基一年的凤景天封为丞相,而我亦在归京十日后被册封为当朝皇后,号‘顺景’。 此时此刻,一方大红头巾下的我凤冠霞帔,坐在张灯结彩的凤雏宫寝殿内,听着宫女们络绎不绝的脚步声,不禁想起九岁时抽得的帝王燕,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回忆飞逝而去的六载江南时光,除四年前娘亲因贪官余孽报复父亲而死于非命一事,我每一天都活得开开心心。如今,我犹能记起娘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入宫门深似海。安儿,你若能避就一定要避。” 娘亲啊,我倒是想避,可我避得了吗? 这个时候的朝野,该是四处飞烟了吧?以为稳做皇后的岳子珊到头来只得了个贵妃头衔,想必这会儿正恨我入骨吧!而父亲的晋升,又该引起多少朝官嫉妒眼红呢? 我兀自坐着,直到四周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空间静得一团死寂,仿佛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活着的生物。我伸手揉了揉老早就酸痛不已的脖子和腰,然后竭尽全力地保持着所谓的‘高贵’姿态,哀叹一声:没办法,我是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去TNND皇后! 诅咒了无数遍,房间仍静得没有声音。难不成凤景天第一晚就要给我个下马威,让我独自在新房静坐一夜?思来想去,不耐烦的我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扯开头顶的大红方巾,顺便扫掉沉重的凤冠,长呼一口气,从华美异常的床榻上站起,“哗”一声掀开金丝制的流苏帐帘! “娘娘!”殿内顿时响起数声尖叫!数名宫女惊骇无比地跪在我面前。 “我还以为这里除了我就只剩下鬼了,搞了半天还有这么多活人!”我歪歪嘴角,并不知她们在惊骇什么,指了指其中一个,道:“给我倒杯水来,我都渴死了!” 那宫女瑟瑟发抖,并不受我支派。 “唉,倒杯水而已啊,又不是要你的命!”我一边说一边转动脑袋活动脖颈,走向外间摆满食物的桌子。 出乎意料地,我还没走到桌边,一杯水递到面前,泛着浅淡波光。端杯的手温润细长,仿若骨瓷一般,然后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不是要喝水吗?”再然后,我看到了昏暗光线中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二十岁的凤景天,我的夫君,这个国家的主宰!只可惜,我不爱。 原来他一直身处殿堂之内。难怪整座宫殿静得没有声音,更难怪宫女们害怕成那样! 我被动地接过水,杯沿刚触及嘴唇,便听他冷言:“十天后,送你去魔湖!” 玉杯落地,水溅四方。 他年轻却棱角分明的脸毫无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仿佛口中所言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又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拨动他的心弦。 魔湖!那个我曾做过的梦成真了。他要送我去魔湖! 我对魔湖的认知,源于一次偶然偷听父亲与姨娘的对话。后来,我千方百计追问才得知它是凤朝向征死亡的地方。每十年就会有一个绝美的女子被凤朝祭师送去那里祭天,美名其曰确保凤朝风调雨顺、消灾避难。那时的我,对魔湖不过是怀着一种好奇与敬畏的心理。然而,当我再次听到‘魔湖’二字,当我知道那个被送去祭天的人将是我自己,我彻底愤怒了,不顾任何形象与礼仪,抡起双手揪住他的衣襟,撒下逆天诅咒:“凤景天,你不得好死!” 他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我,凶恶万状。“皇后若敢逃跑,朕就将云家满门抄斩。” “你还好意思提满门?我云家满门也只父亲与我二人。这对你凤景天而言根本无足轻重。”我狂笑起来,眯起双眼直面他阴鸷的双眸。“封父亲为丞相、封我做皇后不过是要我云家为你凤朝天下死无怨言。” “普天下,有的是人愿意替朕去死。”他放开我,致使我摔落在地,却毫无怜惜。 “而可以祭天的却只有我云安安一个!我说得对是不对?”我爬起来,美目圆睁,瞪得他无处可逃,再道:“仅仅是因为我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 尽管爹爹与姨娘百般隐瞒我的出生日期,我仍猜得出个中奥秘。相传,但凡祭天的女子,均须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否则便会天降大祸。 宫女们见我胆敢与帝王对质,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凤景天几乎五官扭曲,咬牙切齿地道:“皇后最好乖乖呆在凤雏宫,否则休怪朕对你不客气!” “客气?”我直视他黑得不像话的脸,嘲讽道:“视人命若草芥能叫客气?你不觉得这很虚伪?不,这比虚伪还要恶劣,应该叫卑鄙才对。” “朕不想和你吵。你若乖乖听话,日后朕自然对你云家不薄。”许是未料我气势强硬,又或者真感内心有愧,凤景天的语气软了一些。 “所谓不薄是指什么?封上几个虚有的头衔让我名留青史?又或者给我造一座豪华无度的墓,再弄些金银财宝给我陪葬?”我嗤之以鼻,指着他的鼻梁道:“别用帝王权术来忽悠我,我不吃你这一套。” “既然皇后对朕以礼相待不满意,那么很好……”他警告地道,不管我愿是不愿,拖住我整个人深入内寝,猛力将我抛向床榻。 我的头立时撞在床角花棱上,热血灼灼。凤景天并无怜意,只欺身上前,揪起我的手臂,迫使我站起,俯首狠狠封住我的嘴,猛地咬了我一口,惹得我又痛又急,血腥四溢。“朕警告你,别考验朕的忍耐力,否则让你生不如死。”言罢,用力甩开我,拂袖而去。 “凤景天,你不得好死!”我乌发散乱,蜷在床畔,不愿屈服地冲他离去的方向暴吼。 宫灯映衬,那抹高大身影在窗格上顿了那么一刹那,终于还是消失了。 第八章 大婚为后(2) 良久,伏地的宫女们起身上前扶我,怯怯地道:“娘娘!” “用不着你们扶!”我愤然起身,咬紧双唇,抚着手臂上青青紫紫的淤痕,不吭半声。 从前的凤景天对我而言仅仅是捉摸不透,如今却是深不可测。我不懂,为什么他要在我生命里划下这么狠重的一笔。 这一刻,在人人称羡的帝后大婚之夜,在人人都想入主的凤雏殿内,我与凤景天的恩怨终于正式拉开帷幕,并将日益扩大形成巨大的漩涡,将一个又一个关心爱护我们的人卷进来。 — 与凤景天大闹一场,消息很快便传遍六宫,却没有任何人敢前来凤雏宫一探究竟。说到底,在这皇宫当中,我是最孤立的一个。表面上看,父亲任了丞相,拥有无上殊荣;贵为丞相之女的我地位尊崇,无人匹敌。事实上,父亲任江南六郡巡抚以来,因太过清廉而树敌众多,除却帝王信任,云家可谓一无所有。不知道父亲是否知晓帝王的信任是建立在将我送去魔湖祭天的基础上。假如他知晓,将作何感想? 大殿内静悄悄的。我独自坐在雕龙附凤的妆镜前,凝视镜中人的容颜,沉思着不发一言。宫女们纷纷垂首,偶尔悄悄窥视我一眼,讶于我这惊于常人的好皮相,却又不敢太过放肆。 娘亲曾说我终有一日会出落得倾国倾城。姨娘亦说我将是普天之下最美的女子。可我宁做相貌粗鄙之人,甘做乡野村妇,也不要做薄命红颜。 今夜,我这乱发缠绕,染着血色的脸别有一番风情,可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夫君并不懂得珍惜,他要将我送去万劫不复之地。 “生得美,又有何用呢?”我长长叹息一声,丝毫感觉不到额头伤口传来的疼痛,取下早已歪斜的簪子,以翡翠制的月牙梳轻轻梳直满头青丝。 “娘娘,奴婢为您打盆温水来,可好?”宫女中有个胆大些的站出来道。 我转头望她,发现她生得也算标致,隐约透着些文秀气质,便道了声好。 那宫女动作麻利,很快端来一盆温水,还细心地以手试了试温。 我取了绢巾湿水,正要擦洗伤口,听这宫女小声问:“娘娘,还是让奴婢为你清洗吧!” “算了,我自己来。” “那……好吧!”她似乎有点委屈。 我只好解释:“谢谢你的好意,我习惯自己的事自己做,从小到大都这样。” 她愣了一瞬,有点疑惑。 我又道:“父亲从前是京师衙门的小税官,后虽贵为六郡巡抚,家中却清清白白,时至今日尚无侍婢。” 她这才安静地退后了。 我清洗完伤口,照了照镜,并不很严重,取了进宫前随身带的创药随意涂上,方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秋艾。”她大方地答了,并不怎么怕我。 “似乎是一种药名。”我笑言,转向床榻方向,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困了。” 空间再度宁静。 十天!我只可以活十天!天哪,我应该怎么办?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辗转返侧。直到后半夜,喧哗的雨声覆盖住世间万物的声音,将疲惫的我拖入无尽深渊。 第九章 决不妥协(1) 凤朝后宫并非大得无法想象,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可以转个来回。 也许是我穿得太过朴素,一路上来往的宫女太监看见我竟然没有行礼。当然,于我而言,他们向我行礼与否本就没有多大关系。随行的秋艾见我没有丝毫恼怒,也就不怎么多说话。 走回凤雏宫时,我乏力了,索性坐在园子里的石凳上小憩。宫女们恭敬地送上茶水糕点。 按理说,皇后入主后宫,一日三餐之时,帝王会前来陪同一阵子,各宫娘娘也需按制前来参见凤驾。已经近午时分,帝王不来也就罢了,其它宫的娘娘也不见来,这就有点奇怪了。我入宫前,早听人说过了。除身为贵妃的岳子珊外,凤景天还有一名孙姓贤妃,是当今大学士孙立之女,另有婕妤两名,一姓谢,一姓唐,皆出自当世贵族。既然都是出身高贵的女子,想来家教甚严,对后宫礼数应该是烂熟于心的,如今迟迟不来,定是已知我这位皇后是用来祭天的,理与不理都无甚干系。 正想着这茬儿,一行太监宫女进得宫门,朝我款款而来。领头的太监带着所有人冲我下了跪礼,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奴才后宫总管方谨见礼……” 我打断他,笑道:“还千岁?直接叫‘皇后娘娘十天’不是更好?” 方谨与一干手捧贵重物件的太监宫女登时被吓得不知所措,只顾低头不言。 秋艾扑哧一声笑出来,感觉到我斜视的目光,才捂嘴稳住表情。 “起身吧!”我抬了抬手,笑了一下,道:“你们至高无上的皇帝呢?该不会是怕我诅咒他,不敢来了吧?” 大概从没听过像我这么说话的,方谨战战兢兢地道:“皇上在南书房与众臣商讨军机大事,无法脱身,特遣奴才前来问安,并送上……” “把东西放在桌上,你们就可以走了。”我瞟了一眼那些颜色绚烂得好似朝霞般的锦缎以及制作精美的珠宝玉饰,转身对秋艾道:“给我取火石来!” “娘娘……”秋艾为难地看着我。 “要我说第二遍吗?”我气定神闲地抿着产自江南的极品绿茶,顺带扫了方谨一眼,发现他正偷偷地打量我,想必是在揣测我想做什么。 不一会儿,我面前就出现了由各式锦缎堆出来的小山。装满珠宝的精美礼盒也在我面前堆了半人高。 秋艾取来火石,一脸担忧地站在我面前。我勾了勾嘴角,从她手里取过火石,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火,问方谨:“敢问方大总管,我现在对这些东西有处置权了吗?” 方谨显然已知我下一步要做什么,只是忌于我的威势,不敢造次,怏怏地道:“这是皇上赐给娘娘的物件,娘娘当然有处置权。” “很好!”我扬了扬眉,双手用力划动火石,火星立时飞上锦缎,眨眼的功夫便燃出熊熊烈火,烟雾滚滚。 在场的宫女太监都失声叫起来,秋艾更是瞪大眼睛看着我,就连方谨也脸色骤变。 很快,锦缎在火势中化为乌有。我笑吟吟地对方谨道:“方总管还有别的事吗?” “奴才没别的事了!” “那就请回吧!”我说完,双手一扫,一盒盒珠宝直接落入莲池,连身巨响后激起水花一片,再度引起群人喧嚣。 方谨深沉地看了我一眼,得到的回应是我明媚的笑与严厉的言辞:“谁若胆敢下莲池去拣,死罪。” 嘈杂的人群立即鸦雀无声。 “娘娘,奴才……告退。”方谨强作镇定,拱手告离。 我没理他,起身走向花园的另一头。 秋艾小跑着跟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您为什么……” “如果命没了,就算把天下都给你,有用吗?”我苦笑道,见秋艾低下头,似有所思。 — 午睡无法入眠,我开了大殿窗台,让宫女为我摆了案台镇了纸,打算练练字,谁知竟闻见熟悉的香味。“秋艾,皇宫内有紫霞树吗?怎么我闻见有紫霞花的香味?” 尤记得初到中都郡时,紫霞正盛,府阺四周云蒸霞蔚,重重叠叠的一大片,愣是让我看呆了。后来才知,紫霞乃江南名树,花束丰硕且香气宜人,只要有人家的地方皆绕屋而植,每逢夏秋花期,整个江南美不胜收。但这树生得也怪,只存活于江南,凤朝其它地域大都无法种植,即便侥幸存活,也不见得会开花。京师地处北方,皇宫里怎么会有紫霞树?我再次用力嗅嗅,确定是紫霞花的香味没错。 宫女秋叶捧着石砚走过来,回了话:“娘娘,凤雏宫后园就有几株紫霞,正开花呢!” 我诧异地问:“是吗?清早出殿时,怎不曾闻见?” “娘娘,清早吹的是东南风,园子后边的香味传不到殿内。”一旁的秋艾莞尔道。 原来是风向问题!我为秋艾的细密的心思感到折服,心想皇宫里能种紫霞树,倒是蛮稀奇的,便问:“据我所知,紫霞树只存活于江南,其它地方好像无法种植呀!” “听说当初种了满满一园子,结果就剩下这么几株。负责园艺的太监总管嘴都气歪了。”秋艾好笑地道。 “秋艾姐,我听说就这么几株,还要费很大功夫!一到冬天,还得专人伺候,每天在树下摆火炉保温,要不然早就冻死了。”秋叶接话道。 居然专人伺候!搞不好连人都没树这么好的待遇。看来凤景天继位后,不单学会了权术,还学会了享乐。我撇撇嘴,先前因为紫霞花香而雀跃的心忽然冷硬不少。 “娘娘在江南呆了六年,很喜欢这种花吧?”秋艾取了一块上等的松烟墨仔细研磨。 “嗯。”我吱了一声,算是应了话,想起在江南呆这些年,有好大一部分日子都是在紫霞花里走过来,除了赏花,有时还会摘了编成花环往头上戴,入秋后,会和姨娘一起摘了它酿制江南特有的花蜜。花蜜清香宜人,兑入上等绿茶,再配上三两碟小食,邀上几位闺蜜同品,简直赛过神仙。 “秋叶,咱们今天可是有眼福了!娘娘入宫前可是江南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秋艾兴奋地道。 嗬!江南第一才女!琴棋书画……一切都像梦一样。 穿越之前,我对这些从不奢望。穿越之后直到娘亲去世前,我也不曾想过。之所以成为凤朝人传说中的江南第一才女,完全是为了娘亲。当那支本该射中我胸口的箭被娘亲用身体挡去,我才发现我竟然可以学会一切我想要学会的东西,只因这是娘亲所希望的。 可是,娘亲!我只想活着! 第九章 决不妥协(2) 蘸满了墨汁的狼毫停在半空,直到一滴墨落在洁白的贡宣上,化开、晕染……我望着渐而模糊的墨迹,脑子里的美句佳词都跑光了,不知道到底应该写什么。 “娘娘……”秋叶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我,不解之意颇为明显。 我放下狼毫,弱弱地一笑:“不写了。” 秋艾怔了怔,有些失望地和秋叶一起收拾案台。 见二人神色,我改口道:“改天我写了送你们一人一幅!” “奴婢谢谢娘娘!”秋叶倒是欢快,说着说着便跪地行礼。 我弯弯嘴角,心头却是一酸。或者,送她们的字就是我的遗作呢! 秋艾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默不做声地出殿清洗狼毫去了,回殿时身后跟了一串打扮各异的女子,场面性地介绍道:“娘娘,贤妃娘娘和两位婕妤娘娘前来向您问安。” 三名妃子带着宫女分别问礼,宫仪姿势标准得无可挑剔。 大概已得知我烧锦缎的事,相约前来探听虚实!我不怎么言笑地挥手请起,让宫女上了茶点招呼一番。 贤妃直接致歉,称刚满月的小公主哭闹,分不开身方才晚来。其它两位也各找了由头,将责任化了去。 面对三人假模假样的辞令,我哭笑不得,稍稍给了些脸色便将几人吓了那么一跳,好半天后才幽幽地说:“也罢,我这个皇后不过就是个名头。反正祭天嘛,总是要死的!” 两名婕妤一听,脸色顿时白得像纸,赶忙行大礼认错。贤妃吓得连礼都行错了,直接扑通一声下了地,连声告饶,请求我治她不敬之罪。 我绕着她们转了一圈,哈哈地笑起来,“我若是要问罪,早就直奔你们的宫殿去了!都起来吧!” 三人悄悄互视一眼,方才脸色稍霁,在宫女扶持下起身,却不敢直接落座。 我见了,又是一笑,道:“座椅上又没长钉子!” 三人这才诚惶诚恐地坐下,垂首不语。宫女们负手而立,更加不得言语。殿堂内的气氛异常凝重。一群人都等着我发话。 隔了那么一小会儿,我坐下,取了茶小口啜饮,大发慈悲地道:“喝完茶就回去吧!” 贤妃二话不说,举起杯子便喝,然后谢了恩。两位婕妤见贤妃饮茶后无事,也喝了茶告退。 等三位妃子小心翼翼地带着宫女们走远,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入宫门深似海!” 秋艾指挥秋叶等人收了余下的茶点后,小声道:“娘娘刚才吓得好。” “怎讲?”我问。 “您若不吓吓各宫的娘娘们,她们哪会将您放在眼里……”秋艾还没说话,殿外传来新的通报声:“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到了。” 正主儿终于到了! 我心头一凛,起身道:“请她进来。” 翩若蝶翼的湖绿人影带着四名宫女以及四名太监飘进殿,笑盈盈地冲我一拜,声音甜美如蜜:“皇后娘娘金安,臣妾参见来迟,请皇后娘娘责罚。” 到底是与众不同的人儿,对迟来的理由只字不提便直接请罪! 按理说,我应该问问她迟来的原由,或者干脆大度地请她起身了事,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想捉弄她一下,索性盯着她老不说话。面对殿堂外的亮光,加上她低着头,根本就看不清她表情的我很好奇她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 两年前凤景天选太子妃,我与她在殿堂上多次对决。当时的她已经艳冠京师,是名流雅士争相谈论的热门话题,与儿时相比,少了娇气与霸道,多了三分妩媚与知性,的的确确招人喜爱。我故意在才艺方面表现得技不如人,让她拔了头筹得了太子妃之衔。事后,我离京,她出乎意料地带着侍女前来送行,问我缘何将太子妃之位拱手相让。我并没有见她,只是隔着轿帘说:“人各有志。” 坦白地讲,我对知书识礼的岳子珊没有多大成见,只是恨她父亲岳长河。父亲调任六郡巡抚后,岳长河处处作对,隔三差五地纠结群臣向父亲寻衅滋事。每年下来,朝廷里参劾父亲的折子没有十本也有八本,有两次甚至害父亲入了狱,要不是凤景天从中周旋,父亲可能连小命都保不住,更别说升任丞相。 “皇后打算让朕的爱妃一直跪到天黑?”深沉的声音打断我的想象。我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凤景天已经站定在我面前,半眯着双眼打量我。 宫女们立即跪了一片,又在他招手之际都起了身。 朕的爱妃?呵……我身子一低向他致意,暗暗想:他是爱岳子珊的吧?否则,脸上怎么会有这么深切的心疼?真是不同人不同命!正要开口让岳子珊起身,岳子珊却先发制人:“皇上,臣妾误了向皇后娘娘请安的时辰,受罚实属应该。” “你没说你耽误时辰的原因?”凤景天专注地盯着岳子珊,脸上都是笑,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柔。 “臣妾不好意思说。”岳子珊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凤景天又迅速低下,不胜娇羞。 世人所说的万种风情指的便是她这一低头的诱惑吧!我不由得笑了笑。眼下情形,凤雏宫俨然成了两人眉目传情的地方,我这个当家作主的皇后倒是显得特别多余。 “皇后笑什么?”凤景天忽地转眸,直勾勾地盯着我。 昨夜,连诅咒他的话都说了,这会儿的我就更加不畏惧了,不咸不淡地道:“二位到凤雏宫来是为谈情说爱吗?如果是,恕不奉陪。”说着,便往殿外走。 很简单的一句话,让宫女们都瞪大眼看我,就连岳子珊也向我侧目,仿佛为我捏了一把汗。 “皇后若要责罚贵妃的话,不妨责罚朕好了。朕昨夜去了贵妃的清心宫,贵妃今晨起不了身很正常。” 多么诚实的话!就连宫女们都知道要顾全我的面子,凤景天却不会。我感到好笑,甚至有点想表扬他的大无畏精神。如果他想以此激怒我,那他真是失算了。我轻盈地转身,双手抱胸,兴致盎然地看着表情高深莫测的凤景天,发出一阵无所谓的笑声:“我不过是一个祭天的皇后,皇上不必向我汇报行踪,毕竟天下之下,莫非王土嘛!” 凤景天被我的话噎得说不出话,弯身下去,双手将岳子珊扶起来。大概跪得太久,岳子珊刚站起身子便歪了。凤景天理所当然地搂住她。两人就地摆出你侬我侬的架势。 我并不恼,倒觉得两人这一出有点像闹剧,笑道:“如果贵妃喜欢凤雏宫,直接搬过来住好了!” 岳子珊以为我在下套,头摆得像拨浪鼓似的,连声道:“臣妾不敢。” “敢与不敢还不都是皇上一句话。”我摊了摊手,玩味儿地看向凤景天,一脸鄙夷地道:“哦,除了凤雏宫,我这皇后头衔也一并送你好了!至于祭天嘛,你就不用去了,你还是留在帝王身边承欢比较好。” 凤景天仍是没说话,岳子珊反而美目圆睁,不知所措。 我优雅地转身离开,动作潇洒得很,走到殿门时,不由得顿下,望着满园灿烂的阳光,悲怆地笑:“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不知道身后这群人听了这话会作何感想,却知道除了爹爹与姨娘,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心疼我了!也好!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第十章 花落之夕(1) 我盘膝坐在后园清凉的石阶上,拾几朵落地的残花凑到鼻子跟前,深呼吸几次,花香沁入肺腑。真好闻! “紫霞虽好,可惜即将残败。”温婉的声音令我的双耳为之一动。 我双眸微转,竟然发现来人是昔日的淑妃,讶异之情不在话下。先帝退位后,带着几位妃嫔移居皇宫东面的翠雀行宫,鲜少露面。她此番前来,不知有何用意! “怎么?奇怪本宫为什么会来?”她摒退宫女,拎高裙摆,踩着花瓣走过来,从容地坐在我对面,没有半点架子。 “臣妾向太淑妃请安。”我作势起身行礼,却被她一手按住:“都是女人,何必多礼?” 好一句‘都是女人’!我微微一笑,问:“不知太淑妃前来所为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她笑,拈了几朵落花在双手间抛来掂去,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光。 “娘娘不会责怪昔日臣妾撒谎吧?”我有点不安。 “谎?”她扬了扬眉,方才会意,只道:“若本宫是你,也会撒谎。” 我低头,以石子碾碎手中落下的花瓣,却听她细细道来:“如果当初你接了本宫的玉镯,或许今天你已经是月天儿的王妃,根本……” “或许这就是命运!”我无奈地接了话。 “你信命?”她问。 “信,又不信。” “本宫不信。”她握住我的手,紧紧地,像要给我力量,然后道:“你也不能信。” 我哑然,抽回手,从地上爬起来,弯腰拍落裙沿上的灰尘。 她指着我脖子上掉出来的玉坠,很有些高兴地道:“你一直随身戴着?” “是的。”我弯了眉眼,将坠子重新放回外衣竖领下。 “那就好。”她欣然起身,为我理顺长发,道:“怎么打扮得这么朴素?连件像样的发钗都没有!” “父亲为官清廉,家教极严,是以并未置下多少珠宝玉饰。”我顺口而出,见她脸色微变,赶忙补充:“皇上赐了不少珠宝,被我……失手打翻……掉到莲池里去了。” 她并不相信我的说辞,只道:“性子这么烈,太像当年的本宫了!” “是吗?” “唉,若是当年将你许给月天儿就好了!”她微微一叹,随手在身侧的枝头上折了一朵怒放的紫霞花别在我发际边。 “月天儿还好吗?”很多年不见,不知道那个和我一样调皮捣蛋的家伙变成什么样了! “两年前封王离京,号‘睿’,封地在乌北郡侧,一年只能见一次。”她神情暗淡,停了一会儿后,又转了话锋,欣慰地道:“不过,乌北郡是本宫故乡。有父亲大人照料他,本宫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那很好。”我附和着道。 “安儿,本宫得回行宫了,若不然太上皇该急了。”她的目光越过我看向花树另一边,再次握住我的手,很意外地告别,用的是那么亲昵的称呼。 我呆了呆,感觉手背上温度骤减,她的纤细的身影已然飘远,而不远处,站着与紫霞花同色的人影。 “云天哥哥!”恍然间,我像回到了一年前的江南。那时的凤云天,也是这般静静地侧身站在紫霞花树下,笑得很灿烂。真的好想欢快地扑进他怀里!然而,身未动,泪先行。 “皇后傻了吗?竟然将朕当作凤云天?”紫影欺近,恶劣的声音满是怒气。 我泪眼迷朦地望着凤景天!真的,他不是云天哥哥。 旋即,下颌被他狠狠捏住并抬高,我被迫对上他凌厉的双眼,却不愿让他看见我的软弱,于是抽动嘴角,哭脸瞬间变了笑脸,咬着牙道:“凤景天,你不得好死!” “朕可以不得好死,但你得死在朕之前!”他气咻咻地放开手。 我得了自由,抚着狂跳的心,横眉冷对。 “想见他?没门儿!”他轻狂一笑,轻荡纹袖,满地落花尽散。我的发丝亦被拂面的劲风吹得飘飘冉冉,原就有些松动的竹钗‘叮’的一声便落了地,三千青丝忽地倾泻下来,遮挡了大半张脸。 他的瞳眸闪过一种极度轻微的情绪。有一瞬间,我竟认为那是不舍,细细一想,顿感荒唐。一个要用我祭天的帝王,怎可能出现这种神情?心不由得猛地抽紧,将脸转至一旁,不再多看他一眼,尽管他那张脸早已蜕变得迷惑众生。 “新婚后,朕会多陪伴皇后,所以……”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得像要把我的骨头都捏碎。 “所以我不能离开?”我接了他后半句话,冷笑。难道他不知道这句话的逻辑实在是耐人寻味? “你太聪明了!”他有些躲闪。 我撩开发丝,露出还敷着膏药的额角。“你觉得这像新婚吗?” 他默然。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所以就烧了朕赐的锦缎?扔了朕赐的珠宝?” “对。” “你在挑衅朕的耐性!” “可以这么讲。” “你以为朕不敢拿你怎么样?” “那敢问我尊贵的帝王,你想拿我怎么样呢?”我昂首看他,毫无惧意。在外人看来,我与他之间剑拔驽张、针锋相对,而实际上我只是想看看隐藏在这副高高在上的面孔下的那个真实的凤景天究竟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还像多年前那样纯真?就在昨夜之前,我对他不仅没有恨,甚至有感激,感激他多年来对父亲的恩泽,可惜一夜之后物是人非。 他的双手捏成拳,青筋毕露,竭力控制着揍我的冲动。 我知道我有多欠揍,但对他,我犯不着尊敬,只旋身,拂袖离开,顺便抛下一颗小小的炸弹。“何必忍成这样?” “娘娘,您不该惹怒皇上。”秋艾迎上前来,骇然地道。 “惹怒了又怎么样呢?不过就是个死,区别只是来得早和晚而已。”我故意大声道。然后,我的头发再次被袭来的劲风吹乱,紫霞花树因为他愤怒的一击而摇晃不定,所有盛开的花都跌落下来。刹那间芬芳后,一地嫣然。 花无百日红!其实都是因为他的摧残。我,像这花儿一样。 第十章 花落之夕(2) 重回正殿,太监宫女已将丰盛的晚膳送呈上来。秋艾指着我最爱吃的芦笋道:“娘娘,这是奴婢特意吩咐御膳房制作的清拌芦笋,您尝尝。” 我仰头看她,问:“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芦笋?” “娘娘,您入宫前,丞相大人都交待过了。”秋艾解释道。 我不太相信,举着玉箸不动。 “娘娘,千真万确。丞相大人连您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等等一一列了清单交给内务府。内务府全都交代下来了。” 这么说,父亲大人已经知道凤景天决定让我祭天。他和娘亲一起,那么努力地想要掩盖我的出生,可是……现在,他一定很难过吧!不知道他对凤朝的忠诚是否还会一如往昔般坚固。 平日美味无比的芦笋,怎么今天这么难吃?我放下玉箸,问:“秋艾,我父亲大人……怎么样了?” “娘娘,丞相大人一切安好。” “秋艾,告诉我实话吧!” “丞相大人病倒了,今晨未上朝。”秋艾看出我在担忧,又道:“不过,皇上已经派御医前去探视过了,说是积郁伤身,需要调理。” “哦!”我推开面前的碗碟,起身要走。 秋艾慌神地问:“娘娘,您不吃了?” “我饱了!” “您才吃几小段芦笋!怎么可能饱?” 换了从前,我能吃一大盘。可眼下,我的确是饱了,或者说我根本就感觉不到饿。 “你想饿死吗?”紫色的身影走进来,慢悠悠地坐在桌对面,不由分说地抓了只玉勺舀了一勺汤喝下去,“呣——真香!御厨的手艺就是好!还有……啧,看看这些用具,多华贵,只有皇后才可以享受得到,连朕都没这个福气。” 既然决定送我去魔湖,干嘛还要成天在我眼前晃?想让我恨他恨到死后也不能投胎转世吗?我不明白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说实在的,他的吃相真的很难看,哪里找得出半点帝王之风? “呐,还有这个!”他从衣衫里掏出个小瓷瓶,打开放在我面前。“听说,这是你最喜欢的紫霞花蜜!” 我嗅着花蜜的清香,提不起半点兴致。也许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对紫霞花蜜有所拒绝。只是,他这么做到底为什么?讨好我?算了吧,他怎么可能讨好我?他可是掌握着凤朝所有人生死大权的帝王。 “别告诉朕你想饿死!” 看吧,脑羞成怒了吧!我就知道。 他品尝着食物,不时发出满足的赞叹,好半晌还听不到我的任何回应,于是抬头看我:“皇后为什么不说话?” 可我为什么要说话呢?我静静地站在椅子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尽情地发挥着无与伦比的表演才能。如果这是在拍电影,那么面前的他足以狂扫所有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奖。我顶多只是个陪衬的配角,通常情况下,配角是不需要过多言语的。 看我仍保持沉默,他不甚习惯,想了想,道:“你不是想活着吗?” 我承认他讲到了重点,可这有用吗?假如我是帝王,假如只需要用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换取无数人的生命,我也一定会像他一样顾全大局。问题是这个将要被牺牲的人是我,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饿得没有力气诅咒朕了吗?”大概我安静过头了,竟然让他肆无忌惮地对我开起玩笑。 “是吗?那……不妨讨论讨论你未来的死法!”我狠狠地回敬他一句。 满殿的宫女太监立即因为我的话变得呆若木鸡。 “你想要朕怎么死?被剑刺死?万箭穿心?又或者溺水而亡?”他收起玩笑的神情,严肃地道,仿佛正在讨论国家大事。 可笑的是,我竟然因为他此刻的变化说不出话来。 “朕不相信命运。所以,如果你想朕死,又或者你想活下去,至少先要不被饿死才行!而且,朕再告诉你一点,做个饿死鬼其实真的很惨!所以,就算死,也要尽可能死得舒服,死得漂亮!要不然,为什么要死?” 就算死,也要尽可能死得舒服,死得漂亮!多有魅力的歪理。我真想冲过去扇他两个巴掌,然后告诉他:去你的歪理,有本事你自己去祭天呀! “朕的皇后又不说话了!”他耸耸肩膀,起身就走,但我相信他已经从我眼睛里看出了愤怒,所以临走时才留话:“朕承认,咱们的新婚之夜的确很糟糕,所以朕要补偿你,今晚朕会到凤雏宫就寝。” 一个盛满食物的餐盘迅速飞出大殿门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宫女们目瞪口呆地看我收回标准的投掷动作并高贵典雅地坐回餐桌前进食。或许她们更愿意相信自己见到的只是幻觉!因为,我,云安安,除了是凤朝最倒霉的皇后外,还是凤朝史上最不文明的皇后! 第十章 花落之夕(3) 想得太多,人就容易累,加上进宫第一晚基本没睡,刚撑灯不久,我就昏昏欲睡,沐浴之后索性直接爬床上睡过去了,连凤景天几时进殿都不知道。 半夜里口渴,我迷迷糊糊地翻身爬起,打算下床倒水喝,竟然一脚踩在凤景天肚子上。殿堂里顿时响起杀猪般的高分贝惨叫声!紧接着,反应不及的我被纱帐绊倒,从床上直接栽到地上。整幅纱帐接连发出咝咝声响,动静不小。宫女们纷纷涌了进来,满堂光亮。 “大半夜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凤景天脸色铁青,反复抓扯了好几次,才将缠在我身上的多重纱帐扯干净。 我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手捂着本来就还没好的额头,感觉热热的液体浸了出来,一手揉着腰和背,恶人先告状。“鬼知道你睡在我旁边?害得我摔得这么惨!” “朕不是早就说了今晚到凤雏宫吗?不睡你旁边,难道睡地板?”他虎视眈眈地道,将宫女们吓得直哆嗦。 “你就不会吱一声让我知道你来了?” “你睡得那么死,朕就是吱十声,你也不见得能听见!” “皇上,发生什么事了?您没事吧?”方谨带着一干宫女掀开珠帘冲进内寝,紧张得不得了,见了撕裂的纱帐,不得其解地望向我。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凤景天忽然伸手揽我入怀,掌风一带,床榻外围的纱幔落下来隔阻众人的视线。“没你们的事,都下去吧!” 方谨犹豫了一阵才带着众人退出内寝。 “喂,你放开我!”我猛力推开凤景天,却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胸部,玩味儿地问:“你睡觉都不穿肚兜的吗?” 我登时双手抱胸,难堪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挡住上面挡不住下面!”他凌厉的目光令我暴寒不已,我慌忙拉过撕裂的纱帐裹住身体。 穿越这么多年了,所有能改的我都改了,裸睡的习惯却怎么也改不了,有一次让姨娘撞见,给我批评了好几天,后来才学乖,多少会罩件睡裙。可这凤雏宫里为我备下的睡裙都是上等蚕丝所制,舒适度不在话下的同时,能见度也好得不得了。 “该看的朕全都看见了,还挡什么挡?多此一举。”凤景天一把扯落我身上的纱帐,不用分说地将我抱过去,摁在床上一动不能动。 隔着两层薄得几乎没有的衣料,两人身体无比契合,我感觉到他身体在急速升温,立时紧张得说不出话。他的喉结动了动,张嘴之际,灼热气息拂面而来,似有麝香气味,令我有些晕迷。僵持一瞬后,他从容地坐起身,猛地吐了一口气,五指轻拈,轻薄的丝被落在我身上。 我咽了咽口水,听到他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狂跳的心好不容易稍稍平静,又听他从容地对外吩咐:“来人啊,取壶水来,皇后口渴得厉害!”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琢磨着他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好心。 他转头魔魅一笑,道:“别诱惑朕!你应该知道你自己有多美!” 是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还不到十六岁的身体却发育得有如成人,纤浓合度,肤质又极好,加上动人心魄的脸蛋……假使我乐意,随时可以“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要是再适当妆点一下,完全够得上‘摄人心魂’四个字!但,恰恰也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觉得他奇怪。 “娘娘,水来了!”秋艾半跪在纱帐外,高举托盘。 凤景天掀帐,取杯倒水送到我面前。“不是要喝水吗?” 这是他第二次对我说同样的话,一字不差,表情与心境却大有不同。我接过来喝下去。他手上又多了一杯,道:“多喝两杯,要不然对不起朕的肚子!” 我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你在?” “你睡得那么死,打雷都吵不醒,还好意思问朕?”他不满地道,放妥杯子,让宫女取了湿毛巾与药膏过来,简单为我处理了一下额头上再度流血的伤口。“朕给你派的宫女不少吧?想喝水不会叫她们给你倒?非要自己爬起来摔破头才开心?” “还真健忘!我头上的伤是今天摔破的吗?”我夺过药膏,胡乱地朝额头抹上去,气愤地道:“凤朝官员有多少俸禄你又不是不知道,江南连年水灾却承担朝廷六成以上的税收与贡粮,父亲将大部分俸禄都捐给百姓了,哪还有钱请丫鬟和老妈子?你还以为云家人生活得像你一样,宫女太监一大群,去哪都前呼后拥?” “那你也用不着自己爬起来呀?” “我习惯了,不行?”我将剩下的膏药塞进他手里,将被子一卷,翻身滚床内侧去了。 没过多久,殿堂内的灯就都灭了。一阵悉嗦声过后,他安静地躺在我身侧,只剩下呼吸声。 我心神不定,装作翻身面向他,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儿,发现他是真的睡过去了才呼了一口气,盯着漂亮的纱帐顶等瞌睡虫再度上身。遗憾的是,瞌睡虫来是来了,却只上了他的身,完全没照顾我。 第十一章 后宫争端(1) 大约辰时,太监与宫女在外提醒他上朝,我装作睡去,却并未听到他有任何响动,好半天后实在是忍不住,睁眼却发现凤景天一手支在绣枕上目不转睛地看我。相较我的疲惫与憔悴,神采奕奕的他让我很想大呼“苍天不公”。 静默地僵持了好久,我张嘴开口,还没说就被他打断:“一大早,又想吵架?” 我索性闭嘴懒得说话。 他一跃而起,麻利地穿戴妥当,丢下一句“等朕下朝后再和你吵!”掀帘昂首阔步而去。 我好想吼一声“我没力气吵了,我只想活着!”,却怎么也做不出这种低声下气的事。 — 与凤景天对抗了一天两夜,我渐渐脱离惹怒他泄愤的思维轨迹,开始琢磨怎么逃出皇宫,反正能多活一天就赚一天,比呆在凤雏宫混吃等死强多了! 想到这一点,一夜不眠的我来了精神,明面上是带着宫女在后宫乱走乱晃,暗地里却在熟悉后宫路径与守备情况,折腾了大半天后回殿遣散宫女,按方位绘了张后宫地图,支着脑袋研究逃跑路线,亢奋得连午膳都没有动。 逃跑这种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不然被捉回来一定严加看管,想再逃就难上加难了。皇宫毕竟是皇宫,尽管我对着地图翻来覆去地做了无数次构想,仍未找到好方案,不禁急得跳脚,将好好的一双凤履折磨得又脏又丑,最后一发火将整张地图撕个了稀烂,气冲冲地跑到外殿,发现天早漆黑一片。 正进进出出换碗盘杯碟的宫女们见了我,像得救了似的,又是为我端温水净手,又是为我奉茶漱口……忙得不亦乐乎!我这才感觉肚子里早开了戏台,上桌便是一顿狂扫,吃饱喝足后才猛然发现宫女太监们被我疯狂的吃相吓得不吃所措,赶紧重新端起贤淑的国母形象,悠闲地出殿蹓弯儿。 从凤雏宫出发,沿着宫中水路,弯弯拐拐地走进一处白天不曾走过的地方,我隐约听见些嘈杂人声,问秋艾后得知是到了宫女们居住的后宫,兴致一来就晃了进去。 离就寝时间还早,年长的宫女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年少的则另成一派,有趁空做女红的,还有坐花树下发呆的……我吩咐秋艾不要惊动她们,远远走过去,混在人群里。由于我衣着简朴,众人并未注意我,仍各自忙各自的。我转了一圈,发现一个身处廊角的小宫女独自在折叠什么,定睛细看,她手里的折纸很快变成了一个漂亮的灯罩,又用竹片做了灯架,放了蜡烛在内,划了火石点燃。 “娘娘,她是在做纸灯,可以放上天的那种!”秋艾细声道。 孔明灯!我会心一笑,脑袋里忽然来了灵感。既然无法通过正常途径逃出后宫,何不来个上天入地?挖地洞,九天时间一定不够,但要做个热气球还是绰绰有余的!这恐怕是穿越史上最牛的逃亡方式!等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凤景天肯定会气得一命呜呼! 我正想得天花乱坠,廊角处忽然响起一声厉喝:“后宫禁地,竟敢擅用火烛,掌嘴五十!” 做灯的小宫女呜咽着跪向来人,二话不说便开始掌嘴。 我定了定神,发现来人趾高气扬,面相很熟悉,便指住她问秋艾:“她是谁?” “娘娘,咱们还是走吧,别管了。后宫中,得势的欺负不得势的,早就屡见不鲜了。”秋艾劝说道。 “得势的欺负不得势的?呵……告诉我她是谁?”我浅笑着又问了一次。 “娘娘忘了吗?她是贵妃娘娘宫中的执事宫女,位阶比我还要高,名叫落裳,白天您还见了一回。” 怪不得这么嚣张! 不是说得势的欺负不得势的吗?嘿嘿,那我今天就倒行逆施一回,给她来个不得势的欺负得势的!我盘算着,小跑上前,叫了一声:“住手!” 落裳身后的一个宫女条件反射般地冲我嚷了一句:“大胆,竟敢对落裳姐姐大呼小叫!” 后宫灯光不比娘娘们住的宫殿明亮,加之我逆光而立,落裳并未认出我,愣了一下后,冷冷地问:“你是哪宫宫女?竟然不懂规矩!” 地上的小宫女见来了个撑腰的,顿时停了手。我伸手拉她,却发现她根本不敢站起,便道:“有我为你撑腰,你怕什么?” 落裳目光一凛,伸手便给了我一巴掌。“这宫里几时冒出你这么个胆大的?还撑腰?哼!” 我没料她会这么狂,竟被她扇了个趔趄,正要说话,秋艾冲上前,啪啪两声,双倍回敬落裳,让我大开眼界。想不到这丫头表面知书达理,骨子里竟有如此血性! “你不过是皇后宫里的下等宫女,竟然敢对落裳姐姐动手!”落裳被打得回不过神,她身后的两个宫女动作倒是飞快,一边嚷叫,一边对秋艾下手。 秋艾一边应付二人抓扯,一边高声大叫:“竟然敢对皇后娘娘动手,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不给她点厉害瞧瞧,还以为凤雏宫的人是纸糊的!” 这一叫,后宫所有宫女都围了过来,齐刷刷地向我行礼。 听说自己打的是后宫正主,落裳顿时就慌了,赶忙拉着两名随从宫女跪在我面前。“奴婢该死,不知皇后娘娘驾到……” 我将先前的小宫女拉起,摸着火辣辣的右脸,毫不客气地踹了落裳一脚。落裳吃痛,却大气也不敢出,两个随从宫女更是五体投地。 我转头问秋艾:“宫女违禁使用烛火,应当怎么罚?” “初犯,当面壁两个时辰。”秋艾道。 我点头,对小宫女道:“做错事要认罚,你自行按制面壁,此后切勿再犯。” 小宫女千恩万谢,乖乖领罚去了。 我指指低头掩脸的落裳,笑道:“按你的说法,折盏灯就要掌嘴五十,你打本宫一巴掌该当如何?” 落裳慌神,不住叩头道:“奴婢再也不敢了,请皇后娘娘恕罪!” “本宫猜想你肯定巴不得本宫马上被送去祭天吧?如此一来,贵妃娘娘重掌后宫,你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欺负你想欺负的人了,包括秋艾在内,是也不是?”我拍着双掌,在众人面前踱着步子走来走去。后宫出此事端,消息马上就会传到清心宫岳子珊耳朵里。不出小半个时辰,她就会飞快地跑到这里来,搞不好凤景天也会一并前来。 “奴婢不敢,请皇后娘娘恕罪!”落裳又是一阵求饶,全无先前张扬跋扈的气势。 “落裳,落裳……这么好的一个名字怎么就用在你身上了呢?” “皇后娘娘,这名是贵妃娘娘为她取的!”一个宫女回了话。 “贵妃娘娘是京师首屈一指的才女,也只有她才取得出这么美的名字了!”我赞叹道,指着秋艾说:“秋艾,一会儿贵妃娘娘来了,本宫向她讨个好名儿,把你这名儿改了算了!” 秋艾知道我是开玩笑,配合着来了句:“谢娘娘恩典。” 这时,人群外传来一阵环珮叮当声,宫女们念念有词地行了大礼。 我转身一看。嗬!好大的阵仗。帝王、贵妃、贤妃与两位婕妤都来了,还带来了大帮宫女太监,将整个后宫挤了个满满当当。 一群人简单向我致礼后,凤景天指着伏地的落裳问:“皇后是要动私刑吗?” 我并不急于回答,只问:“传话的宫女是哪一个?” 无人应答。 第十一章 后宫争端(2) 我怒视凤景天,厉声再问:“传话的宫女是哪一个?” 人群微动,一个宫女终于畏畏缩缩地走到我面前。我勾了抹笑,伸脚往她膝弯一踢,她立时跪倒在我面前,吓得面无人色。 岳子珊定睛看我,我视而不见,只望向凤景天,道:“敢问皇上,臣妾是不是后宫之主?” 凤景天被我将了一军,强忍怒气不言不语。 我又道:“如果皇上的后宫是由贵妃娘娘说了算,臣妾二话不说,立即向贵妃娘娘叩头认错,并回宫面壁。如果皇上的后宫是由臣妾说了算,何来私刑一说?” 凤景天被我堵得无法反驳。岳子珊以及其它三位妃嫔更是不敢二话。 我笑了笑,接着往下说:“众位来势汹汹是想向本宫问罪吗?假如是,现在为什么不说话呢?大可以集众人之力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嘛!老实讲,本皇后不在乎,完全不在乎……反正,我这个糟糠之妻连皇上本人都不眷顾,还有什么好怕的?” “娘娘,您别再说下去了!”秋艾轻拉我袖口,道。 “傻丫头,我受了委屈,还不许我说两句?”我拍了拍秋艾的肩膀,道:“小小一个执事宫女对本宫大呼小叫不说,还胆敢甩本宫巴掌!本皇后不过是按制管理后宫,居然还有人胆大到通风报信,以为将皇上搬来,本宫就不敢说话了吗?难不成在你们眼里,贵妃娘娘是主子,本宫就不是?” “皇后言重了,朕不过是过来看看究竟。”凤景天语气虽然温和,脸色却不太好。 岳子珊被我连番点名,又见凤景天如此态度,吓得不轻,赶紧向我赔礼:“臣妾管教无方,甘愿受罚,还请皇后娘娘网开一面。” “哈!”我知道凤景天与岳子珊都憋着气无法发作,故意摆了个大大的笑容,三言两语将皮球踢回给两人:“贵妃客气了!你有皇上给你撑腰,我可不敢罚你,省得一会又被人说是动私刑!再说了,我挨了一巴掌,痛得要命,还得回宫疗伤!既然人是你宫里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微微低头,拉着秋艾,偷笑着掠过凤景天,心想娱乐完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要是再待下去,难保他不会憋出内伤。 “恭送皇后娘娘!”除了凤景天,所有人都很客气。 走回雏凤宫,秋艾先前的胆子都跑光了,忧心地道:“娘娘,您这么顶撞皇上,又让贵妃娘娘难堪,太不明智了。万一皇上帮贵妃娘娘……” “他那么好面子,怎么可能帮岳子珊?再说了,我可是挨了一巴掌,没将那几个宫女踹进池子里就算不错了。何况,咱是等死之人,死都不怕了,还怕这一皇一妃?”我笑嘻嘻地道:“你等着吧,再过一会儿,就会有新消息传过来。” “什么消息?” “那几个宫女的下场呀!”我捧起桌上的果盘,边走边摘葡萄吃,想到凤景天生气的样子,不禁胡乱哼起流行歌曲。“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欠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见我乐淘淘的,秋艾不再多说,忙着招呼几个宫女为我准备沐浴用的香汤。 吃完葡萄,我兴高采烈地冲进内寝后方的浴池,吩咐宫女们不得打扰,三下五除二便净身蹦进水里,一边享受花瓣澡,一边盘算用什么材料做热气球,琢磨了个大概,又开始憧憬逃离皇宫后的美好生活,想着想着便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天亮醒来,竟然发现自己未着寸缕地窝在被子里,腕上还多了枚造型古怪的镯子,唤秋艾进殿问话,那丫头居然什么也不知道,还以为我是自己爬上床睡着的。 我坐在床上,反复用力掰那古怪镯子,镯子却像长在我手腕上,怎么也摘不下来,便随手对着床头砸了两下,结果把床头砸了个小坑,手也震麻了,还不见它有半点松动的迹象。真是活见鬼了! 折腾半天宣告无效,我彻底放弃,心想后宫森严,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呢?为什么要送这么个东西给我?应该不会是男人吧?要是男人……被人看光光,真囧!对,肯定不是男人!要是男人,见了咱这么喷火的身材肯定想入非非,本姑娘哪还有完璧之身? “娘娘,奴婢说的话您听见了吗?”秋艾手捧一套紫色衣裙,站在我面前。 汗,根本就没听见她说话嘛!我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昨晚那几个宫女被赶到辛者库去了!” “就这事呀?”我不以为意,取了衣衫往身上套。 “贵妃娘娘被罚面壁一夜!” 我顿时停手,难以置信地问:“真的还是假的?” “奴婢还会骗您吗?皇上亲自下令,宫里宫外都知道。” “哈,想不到他挺舍得的!”我咧嘴呵呵地笑,穿好衣衫从床上跳到地面,“估计这两天有好戏了!” “什么好戏?” “让我快点死的好戏呗!”我满不在乎地道:“你想呀,岳子珊受了委屈,岳家会善罢甘休?肯定联合群臣将矛头指向父亲或者我呀!” “啊?”秋艾惊叫。 “不信?”我扬了扬眉,凑近秋叶递来的铜盆,抠了些水净脸,刚接过秋艾递来的绢巾,就听秋叶急冲冲地跑进殿,脸色很不好看。 “什么事慌张成这样?”我擦完脸,将半湿的绢巾扔回秋艾,取了盐准备洁牙。 “娘娘,岳大人刚才在朝上参了丞相大人一本。” “参就参呗,反正这么多年,我爹没少被他参过!”我轻松滴道,准备洁牙。之所以轻松是因为我清楚父亲秉性。他向来处事严谨,从未做过违背朝政与帝皇的事情,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人找到参奏的理由。 “娘娘,这次事实确凿。” 秋艾认真的态度让我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开玩笑!我可不想因为当年一句当皇后的戏言,成了坑爹一族!“他参我爹什么?” “他参丞相大人强占京师驻军重地为夫人下葬。” 第十一章 后宫争端(3) 母亲过世前曾说,江南虽好,却不及京师故里亲切。父亲被调回京师时,因不忍母亲独自静躺异域,特地请了神起了母亲棺椁,一路周折送回京师。因我大嫁入宫,为不冲撞大婚之喜,母亲迁葬一事并未大张旗鼓地操办,仅择了块母亲家族的旧地低调入土,听说具体选址是由姨娘亲自定下的。既是母亲家族的旧地,怎会冒出强占京师驻军重地的说法? 我沉吟了一句:“父亲一身清廉,断然不会做出有违朝纪之事。这中间定是有所误会!” “娘娘,现在各宫都在传这事。听说,岳大人正带着各位大人堵在御书房门口!丞相大人正病中,又未上朝,事情怕是不妙!”秋叶急躁地分析。“料想这事与昨晚的事脱不了干系。” “岳长河与父亲过不去路人皆知。我真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连送我去魔湖的日子都没等到,就急着想斗垮父亲,真是用心良苦啊!”我琢磨了一下,这事断不可由着岳家党羽的性子胡来。我尚处中宫之位,他就敢如此嚣张,日后我若真不在了,他还不把父亲往死里整?“走,去御书房,我要好好看看我这位英明的夫君如何处理此事!” “娘娘,后宫不可干政!”秋艾急道。 “事关母亲大人葬制,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不容秋艾多说,我随手抽了跟明黄丝带将发丝系成马尾,三两步走出殿门。守在门口的其它宫婢赶紧跪地请安。 秋艾紧追在我身后,不断阻挡:“娘娘若真去了,不免再给人家留下口舌,到时丞相大人不是又多了一项被指责的罪名吗?” “我一个活不了几天的人,被扣顶干政的帽子又如何?”我几乎像一阵风一样地飘出了凤雏宫,没想到一出门即跟一个迎面而来的宫女撞得眼冒金星,彼此一起倒地。 “娘娘,你没事吧?”秋艾赶紧扶我起身,忽然又发出讶异的声音:“月心,你怎么在这里?” 听这语气,她俩认识?我狐疑地看向秋艾,只听叫月心的小宫女慌忙道歉:“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撞你的!” “没事,是我走得太急了!”我揉着额头,瞥见月心手上覆盖着黄绸的小包裹,心想她该不会是从哪座宫殿里偷拿了什么东西吧? “娘娘恕罪,这是奴婢曾经在外宫时要好的一个小妹。”秋艾连忙解释。 可是外宫宫女怎么可以随意跑到内宫里?我有些疑问地看着秋艾,见她脸色坦荡,应该不至于有什么秘密可言,加之心里记挂着御书房那边,随口道:“哦,那她肯定是来找你的吧?那……你们叙叙旧,我先走了!” 没等我走到三步,裙摆就被月心用力拉住,害我差点跌了个狗吃屎:“娘娘,有人让奴婢把这个东西给你!”说着,她把手头的小包裹用力塞进我手里。 我拿着小包裹,满肚子疑问。“谁让你给我的?” “对方不让说,娘娘就别为难奴婢了!奴婢得走了,若是给嬷嬷看到我跑到这里来,非打死我不可!”月心说完,匆忙行了个礼,眨眼就跑得不见影儿,留下我和秋艾面面相觑。 刚出宫门就有人莫名送东西上来,不会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我一边琢磨一边拆了黄绸,里边是一卷精美的卷轴,打开卷轴发现里边画着一幅建筑图,图纸上用朱砂笔标着三分之一的幅度,右下角则写着:兵部尚书府。看样子,这图上画的应该是岳家的产业,但这朱砂笔标注出来的是什么意思? “娘娘,不如容奴婢看看!” 我递过去给她看,岂料她立即认出了图中建筑:“这是兵部尚书府位于京郊的别苑。” “你怎么知道?” “娘娘有所不知,奴婢入宫前曾是家人子,对京师的一切都很熟悉。” “怪不得我觉得你跟其它宫女不一样!” “这幅图,朱砂标记的部分以前是不存在的,我想它应该是……” “违建?”我冲口而出。好你个岳长河,竟然连几千年后的事情都学会了,看我要不找机会治治你! “对。” “等等,可是送图的人是谁?为什么要在这当口送图给我?”这是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终归是想帮你。” “万一是陷阱怎么办?”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唉,不管了!当务之急先解了这个局再说!”我卷好卷轴,三步并两步,直奔岳子珊所在的清心宫椒房殿。 “娘娘,你不是去御书房吗?怎么往这边走?” “不是说不能干政吗?那我去会会岳贵妃总可以吧?顺便检查一下她昨晚有没有面壁。”这图纸若是真的,去御书房有用,拿它直接镇岳子珊应该也是有用;倘若没用,去御书房就等于是自己往群臣口袋里钻,还会落个干政的坏名声,反而不如直接找岳子珊来得稳妥,即使没用,我也可以从容收回,不至于后患无穷。 第十一章后宫争端(4) 岳子珊做梦也没想到我会一大清早地就出现在她面前,睡眼惺忪地跑出来迎我,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跟国宝似的。看样子,这位美人昨晚确实是一夜未眠,让我立即找到了心理平衡,心情不由得HIGH了起来。 “皇后娘娘这么早就到臣妾宫中,有什么要紧事吗?”她将我引向殿堂中位。我也没跟她客气,直接坐下,把手中的卷轴往桌上一放,状似温良地道:“本宫昨晚高兴,所以一大早来找贵妃鉴赏书画!” 她满脸疑问地看着我,显然也认为我是前来找茬,倒还算稳住了神情,招了个贴身宫女为我泡了杯热茶。 我灌了口茶,道:“贵妃宫中的茶真不错,比本宫那儿的好太多了!” 她定了定神,站在原地赔笑道:“您若是喜欢,回头臣妾让她们利落地为您包上一包!” “茶嘛,本宫就不要了!呐……别站着呐,难得本宫今天心情大好,快过来瞧瞧本宫新得的书画!”我指指桌上的卷轴,玩味地道。 她轻缓地走到我侧面的坐位坐下,伸手正要翻卷轴,殿外忽然跑进来一个宫女,见我在场,立即放缓脚步,走到岳子珊跟前,凑到她耳边轻言细语地说了几句。我不用想也知道这小宫女是来报信的! “既然贵妃有事不便,本宫这就回避一下?”我试探着道,心想看你能装到几时! “后宫之大无处不是皇后娘娘管辖之地,岂有臣妾让中宫之主回避的道理?”岳子珊笑道,状似从容地翻开卷轴,等看清卷轴上的图画,脸上笑意立即凝固。 看来这图上所述确为事实,否则她不会显得如此慌乱! “贵妃这是怎么了?”我故意笑道,伸手将卷轴重新卷起来。这等重要物证,断不能落入她手! “臣妾一夜未眼,精神不太好,还请皇后娘娘恕罪。”她装作不胜头晕状,轻声问:“不知您手上的图纸从何而来?” “莫非贵妃认为本宫手上这东西有假?”我半睁着眼问。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担心有人误导皇后娘娘,故意挑薄臣妾家族与丞相大人的关系。”她略低了低头,似乎有意放低身架,向我讲和。 我一听她这么说,抬眼扫了一下殿内。果然,先前为我泡茶的宫女不知去向!既然来之则安之,我索性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又品了一口,和秋艾交换了个眼色,示意她别慌,又对岳子珊道:“既然贵妃一夜未眠,就别站着了,坐下吧!” 岳子珊顺从地坐在隔我两步之遥的右侧座位上,道了声:“谢皇后娘娘赐座。” “清心宫本就是你的地盘。你是主,本宫是客,谢就不必了吧!” 可能我话里有话,刺儿也有点多,岳子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默默陪坐。 我干坐了一阵,感觉确实没趣,起身道:“唉,喝完这杯茶,该来的人要是还不来,本宫也只能打道回府啦!” 岳子珊听我说得这么明白,更加不敢作声。倒是殿堂外某人人未到声先到。“皇后今天好兴致!” “喔——”我故意拉长声线,玩味地迎向凤景天,“臣妾身为六宫之主,到清心宫串串门儿,致力打造后宫和睦景象,皇上难道不觉得这是好事吗?” 凤景天皮笑肉不笑地问:“朕看你是没事找事!” 我忽视他话里话外的警告成份,摊摊手,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正向凤景天行礼的岳子珊,笑嘻嘻地道:“是不是没事找事,贵妃说了算!” 被我这么一逼,岳子珊立即朝凤景天跪了下去,“皇上,臣妾有罪!” 她这一跪,凤景天反而吃了一惊,眼神扫向我,再转向岳子珊。“爱妃何罪之有?” “臣妾刚由皇后娘娘提醒,臣妾的家人违规建制,占用京师要地。臣妾提点无方,罪责难恕,请您责罚。”岳子珊忽然出人意料地满口承认。 凤景天抽了抽嘴角,带了丝莫名其妙的笑意看向我,良久开口道:“后宫之事,理当皇后处置。” 我怔了怔。岳子珊在他面前全盘承认无非就是想借他之力压制我,他这会儿把处置权推给我是何用意? 反观岳子珊,其把握十足的眼神因他这句话一下子就茫然了! “皇上今天怎么了?竟然一句话就将您的爱妃交到臣妾手上?这可不像您的作风!”我挑了挑眉,略带些挑衅地道。 “不是你说,后宫之事由你做主吗?怎么,朕现在让你做主,你又不敢了?皇后可真健忘,昨天才发生的事就忘光了!” “原来皇上如此小气,竟然还记隔夜仇!看来臣妾高估您了,还以为您宽容大度、事事秉公!”我讽刺道。 凤景天整张脸顿时就垮了,示威性地开口道:“既然皇后喜欢斗嘴,爱妃就不必跪了!面壁了一晚还不嫌累?” 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岳子珊也不知道是腿真麻了还是装出来的,起身的时候明显不顺畅,轻轻一歪便歪在了凤景天身上。凤景天就势那么一扶,二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腻得让我想吐! 碍于我在面前,岳子珊勉强站正身姿,等我发话。凤景天则一副看你怎么办的神情。 吵来吵去也没什么意思!我将手上卷轴扔给凤景天,丢了句“皇上自己看着办吧!”,转身就走。 哪知我还没走到门口,凤景天便冲我叫道:“皇后娘娘单凭一卷图纸就随便定人的罪?” 我顿时就毛了。“违建是否属实,皇上差几个人去实地考察一下不就行了吗?” “地是朕赐给岳长河的,他在自家地上建别苑有何不可?” 凤景天此言一出,我顿时傻了眼,旋即转头看了看秋艾。秋艾意识到自己可能范了严重错误,不禁浑身一颤。与之同时,岳子珊不自觉地望了望凤景天的脸色。很显然,她对凤景天所说的事也感到意外。亏得她这个小动作,令我意识到凤景天的话十有*是陷阱。如果我现在退却,父亲大人是逃不过这一劫的!当下改了主意,笃定地道:“臣妾虽握证据,却只是提醒贵妃别忘了违建这件事,并无治罪的想法,没想到皇上护短护到如此地步!既然皇上声称地是赐给岳尚书的,想必掖庭局存有赐地召书或者敇令。恕臣妾冒昧,请皇上移驾掖庭,将召书或敕令找出来以正视听!” 凤景天未料我心思如此细密,气急败坏地道:“放肆!” “早年臣妾尚幼时便说过,岳府铺张,钱财并非来源于正途。试问,皇朝天下,有何人家奴出行会随身带着大叠银票,一出手便是上百两银子。有哪家小姐一出门便前呼后拥、着装穿戴不是贡缎蚕丝便是江南名家织锦?如今岳家违建证据确凿,皇上不单不秉公惩处,还要捂着护着,知道的人以为皇上对贵妃一往情深、爱乌及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皇上年纪轻轻就不辨是非、昏庸无能。” 一席话下来,凤景天气得连捏死我的心都有,怒气冲天地咆哮:“朕容你掌管后宫不假,几时轮到你染指国家政事!” “不管皇上承认不承认,自古以来,后宫事件与朝政息息相关。既然皇上不想让臣妾插手,也认为岳家违建是国家政事,更从未下过召书赐地,那就请公事公办,将此事交由满堂朝臣明早上朝仔细议过。”我微笑着看向凤景天,竟然发现他盛怒之下的双眼还藏着些捉摸不透的信息。一旁站定的岳子珊紧闭的嘴唇微微泛白。她一定知道,一旦这件事上了朝堂,将会牵出藤扯出瓜,岳家随时可能被各派势力斗垮! “皇后到底想怎么样?”凤景天伸出手臂半揽着岳子珊,做出一副挺她到底的架势。 “臣妾本来没想过怎么样,是您和某些人逼臣妾出手!”我朝惊愕当中的秋艾招了招手,附在她耳朵上交待了几句。秋艾先是一惊,紧接着跨进岳子珊的寝室,捧着一条白绫走到我面前。 我双手捞过白绫,朝岳子珊扔了过去。 岳子珊大骇,直往凤景天身后藏。凤景天手掌一翻,白绫便飞落一旁的椅背上。“皇后大概是忘了手中权利是谁给的!” “臣妾托您的福,这辈子对您感激不尽!”我揉搓着双手,踱着步子,重新取回椅背上的白绫,走到凤景天面前,轻轻塞进他的手,并伸手拽出他身后的岳子珊,瞪着双眼阴阳怪气地吓唬她:“本宫的娘亲在地府里也会对你岳家感激不尽的!” 岳子珊缩回自己的手,有些结巴地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臣妾……” “来人,扶贵妃下去休息!”凤景天紧盯着我,双眼一眨也不眨地下令。“看来朕真是小看你了!” “是不是小看我,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看着凤景天憋气的样子,转身拉上秋艾,顶着他杀人似的眼光,长笑着穿出殿堂。 第十二章皇宫野炊(1) 出了清心宫,走进内宫御花园,秋艾紧张的情绪得以缓解,慌忙问我:“娘娘,您刚才这样冲撞皇上,还赐贵妃娘娘白绫,真是吓死奴婢了!” “我不过吓吓贵妃而已!你担心皇帝对我动手?” “可不是么,奴婢进宫有些年头了,从来没见过皇上气红过脸。” “那我让你一次性都见识见识不是挺好吗?”我抽出随身的丝巾,仔细擦了擦手心捏出的汗。“岳家见天就整父亲的黑材料,我要是不狠点,他们还当云家是软柿子。” “娘娘——”秋艾心不在焉地唤我。 我察觉出不对,扭头看她,发现她的注意力早就飞到御花园另一头去了。再定睛一看,一大群宫女正围着池塘指指点点,便拉了秋艾大步走过去。“去看看!” 几个眼尖的宫女见了我,当即要给我行礼。我示意她们先别出声,轻轻扒开人群,凑到池塘边上瞄了一眼。池塘里站着个全身湿透的小宫女,头发全贴在脸上,看不清长什么样。 “月心!”秋艾惊呼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没等我做出反应,她就翻过石栏杆,‘咚’地一声跳进池塘,奋力冲过去将月心抱在怀里! “有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半转过身体,问身边的宫女。 “禀皇后娘娘,她未经通传就擅自进入内宫,被李尚宫知道了,罚她在锦鲤池里思过两个时辰。”一个宫女认出我,细声细气地道,好像很怕提及这个李尚宫。 周围的宫女一听是我,慌忙行礼,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我抬了抬手,令众人起身,又随意点了几个人协助秋艾将月心从池塘里拉上来。那丫头可能已经在池塘里站了挺长时间,一上岸就瘫软在地,脸色差得吓人,像随时都可能昏过去。 秋艾忧心忡忡地望了望我,赶紧给月心捏手揉脚。 “你过来帮忙,和秋艾一起将小丫头扶到本宫寝殿。”我指了指先前为我解惑的宫女,未料她脸色迟疑地指了指月心,吞吞吐吐地道:“娘娘,万一李尚宫过来见不着她……奴婢……奴婢……” 我环顾四周,宫女们纷纷低头。看样子这个李尚宫是个厉害人物,我若不端个架子连一个小宫女都调不动,眸色一凛,便道:“本宫堂堂六宫之主,说的话难道还不如她一介尚宫?叫你去还不快去?” 那宫女见我动怒赶紧弯腰,联手秋艾将月心架起来。 “你,还有你,马上去通传医女到凤雏宫,就说本宫病了,十万火急。”我招手随意点了两个宫女。这回她们倒是识相,跑得飞快。 “好了,都快散了,各自己忙各自的去!”我挥手扫开其它好事宫女,跟在秋艾三人身后。 我们前脚刚回宫,这边医女也到了,给月心简单诊断了一下,说她本来身体就弱,池水又过凉,导致受了寒,遂开了药方回去煎药了。 秋艾和秋叶几个,七手八脚为月心换了干净衣服,让她呆在宫女值夜的隔间里休息。 我舒了一口气,见先前帮忙送月心来的宫女还没走,随口一问:“你叫什么名字?哪宫的?” “奴婢苏秀,原先伺候太淑妃。太淑妃搬到翠雀行宫后,让奴婢留在宫内做了掌灯。” “掌灯?”虽然穿越了多个年头,我对凤朝后宫女吏职位并不了解。 “就是每天负责后宫里边大大小小的宫灯照明。” “嗯,我明白了。”我点点头,回头吩咐秋叶道:“去内殿取几颗珍珠过来给苏秀。” “皇后娘娘,使不得……奴婢……”苏秀直摇头。 “珍珠是我赏你的,拿着便是。”我笑道:“李尚宫是个什么来头?我怎么感觉你们怕她怕得要命?” 苏秀将珍珠收入袖筒,面有难色地道:“她……她的事奴婢确实知晓一二。她是宫里的老人,在宫里呆了不下二十年了,入宫前曾是岳家家奴,后来服侍太后有功,升了尚宫。” “怎么个有功法?” “奴婢……奴婢不敢说。”苏秀忽地跪在我面前,样子怕极了。 “连你都知道的事,想来并不是什么秘密。有何说不得的?再讲了,我若有害你之心,大可直接找理由要了你的小命,犯得着跟你磨嘴皮子么?”我软硬兼施地道:“当然,你若是觉得我这个皇后只是区区摆设,大可以不必理会我的问话。”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娘娘对奴婢亲善,奴婢是知道的。只是这事……” “这事什么?” “这事事关太后娘娘……奴婢……” “你别说,我还真就对太后娘娘感兴趣。好多年前,还在秀书堂,我初见皇上的时候,就在想究竟什么样的人可以生出这样的儿子来,恃才放旷、威逼利诱,还见死不救!”想起那时的稚气,我倒是心里生出起感慨,可如今都变了。“也真是奇了。按说,我也是嫁作皇上身为正宫娘娘,虽说日子不会太长,却不该如此不招老人家待见,连个面儿也没见着。” “娘娘尚在闺门时,大概就听说过太后娘娘出身平民之家,容貌粗陋之类的故事吧!” “嗯,对,都传得绘声绘色的。我倒是对她挺景仰的!以平民之身青云直上,还稳坐后宫……这等气魄绝不是一般女儿家当有的。” “但后宫传言,太后……多年前就已经……”她有些吞吐地道。 “已经什么?” “已经出家了!” “什么?”我惊声道。 “所以……奴婢们私下都说皇上性格有些怪癖,都是因为少时没能得到太后关爱。”苏秀颤声道。 “可是……不是听说德妃娘娘也是出家了吗?怎么太后娘娘也出家了。” “德妃娘娘……其实是……” “其实是什么?不会又有一段故事吧?” “德妃娘娘其实是自缢了,只是秘而不宣,对外说是出家罢了。” “自缢?”我难以置信地道。 “这是宫里老人说漏的。奴婢只是听闻而来。但奴婢想,这种事无风不起浪。否则太上皇身体尚健,怎么会突然就退位了?还不是因为物是人非,触景生情。” “这倒是有可能,一个自缢,一个出家……倒也真是都撞上了!”我喃喃道,这皇宫看起来阳光普照,却掩盖了这么多离奇的事件。人说宫门深似海,不过只是形容到这里的皮毛而已。“那太后娘娘……现在人在哪儿呢?” “在皇宫的东北角,有处静宜斋,一般人等不得入内。那地方安静得很,是从前太后常去的地方。听浣衣司的宫女们说过,那里每日晨昏都会有梵唱之音,还听说皇上有时会往那里去。私底下,我们都说太后娘娘可能就住在那里。” “看来,我这个媳妇真应该去看看这位特立独行的婆婆才是!”我自言自语道,逃跑虽是头等要事,但探密也是不可少的调剂。否则我拿什么资本去跟别人斗?“你且起身。放心,我自然不会说是你告诉我这些,不会连累你便是。” “奴婢谢皇后娘娘!” 第十二章皇宫野炊(2) 此时,殿外传来一声通报:“禀皇后娘娘,李尚宫求见!” 苏秀吓得退后了好几步。 我笑了笑,示意她别怕,朝殿外身影道:“让她进来吧!” 话刚落,一个穿着考究长相威严、约摸四十来岁的女人带着四名年轻女吏不卑不亢地走至我面前,躬身致礼。“奴婢李珍特来向娘娘请罪。” “李尚宫何罪之有?”我故意正了正身形,居高临下地笑道。 “皇后娘娘入主中宫,奴婢应及时前来凤雏宫问安,提点您六宫事务,因与大祭师准备祭祀,屡屡耽误,此为一罪。” “听你这口气,还有二罪?” “奴婢不知月心是您宣进内宫,擅自惩罚她,是为二罪。”她略低着头,动作显得极度谦卑,说辞更是无懈可击,倒令我找不到可以反驳她的地方,只好默默看着她。 她倒是冷静得很,就这么一直保持着原有动作,好像我还得非对她说出个一二三来才肯作罢。临了,我喝了口茶,磕了磕茶杯盖子,问道:“李尚宫既然知罪,按宫规应当怎么罚呢?” 似乎未料我会将问题踢回去给她,又或者早就听闻我与岳子珊在宫中的摩擦事件,她多少有点胆颤,只道:“按宫规,可削去奴婢尚宫之职。” “哦——”我拉长声音,意犹未尽地道:“本宫听说你入宫前是岳家家奴?” “奴婢入宫前确实是岳府家奴之后,但入宫时已脱离岳府。再者奴婢既然入宫,领的是皇家恩赐,不敢多有造次。”她对答如流。 果真是巧舌如簧!让我不佩服都难。“你说你与大祭师准备祭祀?” “是皇上亲自交待的,奴婢不敢马虎。” “你说的祭祀,莫不是送本宫去祭天吧?” “奴婢惶恐!”李尚宫双手略略拎了一下裙摆,跪地有声。 “有什么好惶恐的,又不是你想置本宫于死地,本宫犯不着跟你过不去。”我抬了抬手,让她起身答话。 “说到底,奴婢怎么着都是奴婢,主子怎么着也是主子。皇后娘娘大度,体谅奴婢,奴婢先行谢过。”她说着朝我作揖致谢。 “听说你入宫不下二十年了,家中还有什么人吗?”我接了秋艾递来的温热湿毛巾擦了擦手,随口问。 “娘娘怎么忽然问起这个?”看得出来,她没有直接回答是出于谨慎。 “怎么?不愿意说?” “不,娘娘。奴婢进宫前父母便已然双亡。”大约知道是瞒不过我的,她还是选择说了,只是不知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挑了挑眉:“本宫听说,母后娘娘住在静宜斋,这是真的吗?” “皇后娘娘……”大概没想到我才进宫第三天,就了解了这么多,她显得异常惊讶,顿了一会儿才据实以答:“您知道的真多。” “乡间有云,丑媳妇儿总要见公婆。本宫这当媳妇儿的,关心关心母后饮食起居,这不是很正常吗?”我起身离座,走向殿侧餐桌,道:“真是奇了,这明明快到午时了,膳房的午膳居然还没送到!” “要不,奴婢前去催催?”李珍随我身后走动过来,提议道。 “不用催。本宫正好看看她们能晚到几时!”我转头看着李珍小心翼翼的表情,猜测道:“你说,这会儿皇上是不是在清心宫用膳?” “奴婢不敢妄加揣测。” “本宫看十有*是这样,说不定本该送给本宫的膳食这会儿正在贵妃的桌子上!”我摸摸鼻子,招手叫了秋叶:“还有什么吃的没有?” 秋叶摇摇头,道:“只有一些点心,要不奴婢给您取过来?” “点心有什么好吃的?甜得腻死了。”我摇头,目光跳到窗外,见池子里卷着黄边的莲叶随风飘起来,心生一计。“秋叶,秋艾,你说本宫这一大半天的,探了下贵妃的清心宫,脚走软了不说,还把皇上也给惹毛了,其它妃嫔的门儿我看八成是串不成了,万一等下又跳出个阿猫阿狗的弄几个折子出来告本宫的老爹,这不是自己搬石头砸脚吗?” 李珍听我这么说,不敢言语。 秋艾琢磨不透我心思,只道:“丞相大人吉星高照自然否极泰来。娘娘用不着担心!” “本宫倒是不担心这个,本宫是肚子饿,无聊!要不然本宫出去给大家找点节目?”我忽地起身,步向莲池方向。 “娘娘,您……”秋叶追在我后边,似要阻止。 李珍和四个女吏也跟在后头,神情有异,只是不敢出声问话。 我看了看几人的表情,逗笑地道:“都这么奇怪地看着本宫干嘛?本宫又不是要跳水自杀!” 众人一起松了一口气。我却是从容不迫拎起裙摆,轻灵地纵上莲池栏杆,眨眼间就跳了下去。这下子,众人都惊叫着冲向莲池。秋叶跟得最近,紧跟着我也跳了下来,作势就要来拉我。 我冲她一笑:“本宫有两年没下水抓鱼了,你跳得正好,一起抓!” 李珍与女吏们这才抚胸顺了气儿,想必是吓坏了。 “娘娘,不带您这么吓人的!”秋艾站在上方跺脚道。 “本宫是在想,这莲池里的鱼长年累月地被大家供奉着,生怕饿了死了的,一定长得很肥美,要是烤了吃,味道一定不错!”我指指水里游来游去并不怕人的尺长肥鱼,贼笑道:“俗话说,见者有份儿。那啥,李尚宫,你和你带来的几个,都别走了,一会儿就地帮忙找点柴火来,咱们今天吃烤鱼宴!本宫烤鱼的技术可好了,你们今儿个算是有福了。” “娘娘……”李珍与几个女吏互看几眼,为难地道。 “怎么?请你们吃鱼,你们还跟本宫客气?”我想了想,又道:“要是找不到柴火,也好办。秋艾,你去把殿内的椅子凳子都搬出来,就地摔了架火堆。要是没有引火之物,去寝室里,扯两块绸布来将就用用!” 秋艾大惊失色:“啊?” “啊什么呀?你一个人力气不够,叫李尚宫和四个女吏,哦还有苏秀……一起帮忙!别一会儿我鱼都抓好了,你们还没架好火!” “娘娘,奴婢觉着不妥。”李珍劝道:“后宫之物皆是名品,尤其您宫里的物件,件件都是花梨木精雕细作出来的,全是皇上亲自挑选的,更是价值不菲,您就是下令了,奴婢们也不敢拆!若是您执意不听,传到皇上耳朵里,恐怕会吃亏。” 第十二章 皇宫野炊(3) “你又不是本宫这里的人,怎么反而为本宫着想起来了?”我捋起裙摆打了一个结,挽起衣袖,双手叉在腰上道:“就算是他亲自挑选,既然都已经给了本宫,本宫想怎么折腾都是本宫的事,干他什么事!” “那……好吧!”李珍挥了挥衣袖,几个女吏跟着秋艾、苏秀一起去殿内处理柴火去了。 大中午的,阳光暖暖,我双脚踩在水里,脚底传来阵阵凉意,倒是挺舒服的;猫着腰便跟池子里的鱼耗上了,不多几下便抓了*条大肥鱼,扔上岸了事。反观秋叶那丫头,扑了半天,衣服全湿了,也没见捞上一条。两相对比,小丫头一生气,不干了。 我只好准她上了岸。一来,水里凉,像她这样的小丫头,平日在后宫里伙食也不见得好,体质比月心也好不到哪去。二来,已经有月心这个病号在了,要是她也着凉了,那就麻烦了。 再看岸上,几个女吏与秋叶已经引上火了,惟独李尚宫站在边上横竖不着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闲着。 “李尚宫,你别愣着啊!你和苏秀赶紧去花园里弄些泥来,我给你弄点儿水,你一会把泥混好,把我抓的鱼都糊上一层泥,再去找点小棍子把它们都穿起来!” “啊?好吧。可是,上哪儿找小棍子?”大概平素讲惯了规矩,李尚宫跟不上我特立独行的思维。 “这还不简单,园子里不是有现成的景观竹吗?去折个十根八根的来,不就是棍子了?” “那是皇上最喜欢的湘妃竹呢!奴婢要是折了……” “你管它什么竹!进了本宫的宫殿,就是本宫的所有物,一切本宫说了算!”我喝斥道,她才不甘不愿的去了,好样子像是折了竹就会要她命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们准备好竹棍后,我还在池子里晃荡,又抓了四五条鱼扔上岸。苏秀倒是很机灵,一手拎着一条鱼,一手握着一把湿泥,大声问我:“娘娘,要不要去鱼鳞,要不要破肚?” “不用!池水是活水,本就干净,再说这些鱼吃的都是宫女们投的鱼食,也不是什么污浊物。你要是去了鳞破了肚,泥就会跑进鱼肉里啦!那就不好吃了!”我将披风扭了绳子扔上岸,叫换好衣衫出来的秋叶将我拉上岸。爬上去的时候,一只鞋子不小心掉进水里去,顺着水路就往外飘出去了,想跳去追都追不及。再看满池子的水,已经浊得不像样子,莲叶东倒西歪,非伤即残。 秋艾那头火势燃得欢,苏秀和李尚宫那边的工作也快结束了。 我搓了搓手,拎着裙子在火堆边烤了烤,坐在一旁拆了一半的凳子上,取了一条穿好的鱼,握着竹棍一头,放在火上烤,说:“来来来,你们都学我这样,把鱼放上去烘烤,要勤翻面!” “娘娘,您要不要换身衣服?小心别着凉了。”李珍洗掉双手上的混,看着我身上溅着泥的衣衫道。 “是呀,换一身好!”秋艾道。 “成,我去换一身,你们照我的做!”我踮着一只脚,踩在石子路上,像在自我按摩一样,快步上了殿阶,进寝室换衣服去了;待换好衣衫,从柜子里找了前日餐食用剩下的一碟盐,捧在手里出了殿,却见殿外来了送膳的宫女,一行人袅袅娜娜的朝我这边走过来,看清我们场面盛大的烤鱼场,都吓坏了。 我指了指一行人当中领头的大宫女道:“说吧,怎么回事?午膳时间早就过了,现在才送膳来,想饿死本宫不成?” 一行人听我这么一说,扑通一声就都跪下了。大宫女低着头,小声道:“奴婢们本是先送了您这一处,可是清心宫那边来人说皇上用膳要得急,奴婢们实在是……奴婢们只好……请皇后娘娘恕罪!” “还真跟本宫想的差不多,又是岳子珊!TNND,怎么总跟本宫过不去!”我是真有点怒了,倒不是因为吃醋,而是一碰上这岳子珊,一群人都不当我是一回事了!归根究底,都是凤景天宠出来的好事。我要是不给他这宠妃来点好看的,我就不姓云。 众人一听我动怒,连口头禅都冒出来了,不禁目瞪口呆。 “行了,你们都起来吧!本宫不怪你们,你们也就是看主子办事。膳食都摆殿里就行了,把调料都给本宫端到园子里的石桌上来,反正鱼也有多,一会儿也赏你们尝尝。”我三五步走向火堆,几人先烤的鱼已经飘出些许香味。“美食当前,待本宫吃饱了,再去收拾人!” “娘娘莫要动怒。宫妃争宠是常事。您若是动怒,说不定就中了人家的计。”李珍道。 “中计?加上今天还没过的这半天,本宫一共只有七天半时间可活。本宫还怕中计?今儿要是不把这后宫的天捅个窟窿出来,本宫的名字就倒着写。丫滴,还敢上折子告本宫母亲大人下葬一事,当本宫身上的刺儿是白长的吗?” 李珍见我怒意正盛,不敢再劝。倒是秋艾道:“娘娘,还是先尝鱼吧,奴婢瞧着这鱼真肥,烤得滋滋地往外冒油!” “那是,岳家跟这一样,也是条大的!”我皮笑肉不笑地意有所指道,接了一条烤鱼,在凳子腿上敲掉表面的泥,动手扒开已经烤得很脆的鱼鳞,鲜美多汁的细嫩鱼肉便露了出来,随手抓了一小撮盐均匀地撒在鱼的两面上,深呼吸一口:“嗯……真香!原汁原味的美食就是好,连心情都会跟着好起来!” 一干人等见我这般懂得烤鱼,无不大异。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李珍,也是不解。 “本宫随家父在江南住了这么些年。江南水乡,盛产桂鱼,每年到旺季,便有街坊邻里送鱼上门。家父不好拒绝,常以书画回馈乡邻,以示交换。家里鱼一多了,姨娘便换着方儿地弄花样儿给我吃,我看得多了,自然也就会几手。你看,这鱼如果不抹泥烤,皮儿就会变得干涩难吃;抹了泥,就能保存鱼肉内的水份,自然就嫩多了。”我一一解说道,用手撕起鱼肉,大块放进嘴里。“养鱼千日好,一朝进我肚!” 众人一听,都笑开了。 “你们别光顾着看本宫呀!你们也试试,用手撕,这是最原始也最直接有趣的方式。你们想啊,假设你们要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或者饿得快背气了,有人要是赏碗饭吃,哪还顾得上什么筷子碗碟的礼仪啊?”我怂恿她们道:“这世道,民以食为天!吃饭皇帝大!” “好个民以食为天,吃饭皇帝大!” 我一回头,见凤景天怒气冲冲地站在宫门外,身后跟着大批卫队,个个手里提着木桶拎着水枪。好家伙,这是什么架势? 第十二章 皇宫野炊(4) “朕听宫女来报,说凤雏宫烟雾四起,还以为皇后这边儿失火了,带着卫队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皇后倒是悠闲得很,下一步是不是准备把朕的整座皇宫都拆掉了事?”凤景天一阵风似地进了园子,站在隔我三五步距离的地方,看着满地被拆了的名贵花梨椅凳,额头瞬间青筋毕露,濒临爆发。“你看看你这是什么德性?跟市井妇人有何区别?” 宫女们见他到了跟前,扑簌簌跪了一地,吓得恨不得立即钻土里去。 “当然有区别。她们不用像我七天后就去赴死!”以为我会怕他?哼! “当一天国母就要有一天国母的样子。” “你的国母我还没等到祭天,就快要给饿死啦!你还好意思问我要国母的样子!我总不能为了国母的样子,把你这些烂桌子烂椅子啃了当饭吃吧!”我撇撇嘴,继续撕了快鱼肉放嘴里嚼起来。 “饿死?”他捕捉到话里的信息。 “对呀!皇上今儿个不是在清心宫用午膳吗?您跟贵妃二人你侬我侬,鹣蝶情深,把膳房准备给国母我的膳食吃掉了!我在这儿正喝西北风呢,再不自己想办法填肚子,怎么有力气站在这里和您斗嘴呢?”我耸耸肩膀,随手将吃光只余下腑脏与骨头的鱼连带竹棍丢进火堆,伸手又取了一只烤鱼,递给他道:“这鱼挺肥的,我烤得也好,要不你试试?” 他一见穿鱼的是自己最爱的湘妃竹,气得眉毛都跳了起来。“你……简直胆大包天!” “对。我就是胆大包天!只要我还是一天皇后,还住在这凤雏宫一天,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我就有自主处置权。皇上可千万别跟我这样的市井村妇一般见识,否则……” “否则什么?还敢威胁朕!”他欺身上前,捏着我的下颌,咄咄逼人地道。 “否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仰起双眸,瞪大了看他的双眼,丝毫不惧地一字一顿道。 良久,他松了手,憋气地朝卫队狠狠挥手:“都给朕滚出去!” 无辜受气的卫队成员自是不敢像我这般招惹凤景天,闪得比兔子都快! “我说过,见者有份!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口福吃到我做的东西,即使你贵为天子,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也别想再尝到了!”我扬了扬手上的鱼,举到他面前,一副你爱吃不吃的样子。“反正,你吃或不吃,鱼都在这里!” “皇上,娘娘做的烤鱼确实美味!”也不知道秋艾哪里来的勇气,竟敢在这个时候说话,连我都为她捏了把汗。以凤景天的脾气,虽然因为祭天的关系不敢拿我怎么样,但极可能会将怒气转嫁他人身上,秋艾要是在这个当口触了霉头,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凤景天看着我,一动不动。场面静得鸦雀无声。过了好半会儿,他强压下满腔怒火,奇迹般从我手上接了过去,剥了泥皮儿与鳞层,撕了一小块放嘴里。可能因为没有盐,他的眉毛皱了起来。 我从石桌上取了盐碟,摊在他面前。“盐!” 他盯着我,似乎在留意我的面部表情,却并不行动。 我只好抓了些盐随意撒在他手上的鱼上。 如此,他又撕了一块,放进嘴里,眉毛舒展许多,接着又皱了起来,大声吼道:“你想咸死朕吗?” “对!怎么着?你自己懒还赖别人?”我柳眉一竖,恶狠狠地道。 地上跪着的宫女中不知道是谁,偏生在这时笑了出来。 凤景天狠狠地瞪了我一下。那表情其它人都看不到,若是看到了,必定又是笑话一桩了。 “你们都起来吧!伟大的凤朝皇帝现在心情美着呢,还没空惩罚你们!”我笑道,言语中难免有讽刺凤景天的成份,他却不怒,拎着手里的鱼转身去了,也许是担心宫女们起身看见他的行为会笑得更加厉害! “皇上,拿了臣妾的东西,可要好好为臣妾办该办的事啊!否则……”我笑道,提醒他母亲葬制与岳家违建的事情没完,却不料他厉声道:“好个臣妾,你再威胁朕试试!” 我偷笑着蹲在火堆边,翻了翻先前因为他到来被秋艾几人匆忙丢火堆上的鱼。“哎哟喂,本国母的鱼!都快糊了!快快快……全都捡起来,不然糊了没得吃了!” 一群人赶紧三五下将鱼捡起来,待凤景天出了宫门,才敢有所言语。 “娘娘,您……”李珍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看样子像对什么东西参透了一般。 “怎么着?你对我的敬仰之情跟滔滔江水一样连绵不绝了?”我谈笑风生道,招来送膳的宫女,道:“你们几个,也都过来,这里有现成的鱼,自己烤!本宫连仇人都送了,没道理不让你们尝尝!” “奴婢是想说,皇上对您有情……”李珍忽然道。 “情?可别笑掉我大牙了!”我截断她的话,道:“我没让他和岳子珊提前整死就阿弥陀佛了!跟一个要送我去祭天的人谈情?伤不起!” 秋艾凑过来接了半句:“还别说,娘娘!奴婢觉着,皇上对您还真有些特别!” “你不会是他派来的间谍吧?”我开起秋艾的玩笑,道:“这些年,帝皇对家父恩威并施,我见得多了!他们是处在权利巅峰的人,容忍不了别人挑战他们的权威。一旦有人挑战他们的权威,他们一时间作出不合适宜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没见皇后娘娘前,奴婢一直以为娘娘养在深闺,会默守常规。”李珍感叹道。 “怎么?见多了宫中假面示人的主子,见我这样真性情的反而不习惯了?”我调侃。 没想到我的话正中她心坎。“您还真别说,您还真就跟奴婢见的其它主子不一样!” “快别夸我了!”我摇手示意她打住,转了个话题道:“刚才见你们吓得都快哭了,我还真是过意不去!赶紧多吃点鱼啊,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了啊!” 也许这后宫的人都有纯真无瑕的一面,也许是我正好碰上,无意间激发了她们的真性情。我看着她们热热闹闹地烤鱼吃鱼的样子,一直在想,难道她们从前在皇宫里度过的日子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轻松过吗? 玩了大半下午后,我遣走了膳房宫女、李珍和四个女吏,也没对李珍怎么处置。她是宫里的老人,又是个聪明人,只要不与我为敌,动不动她干系不大。 秋艾、秋叶将园子里烤鱼剩下的破椅子烂凳子收拾起来,在偏殿里摆了好大一堆。 “凤景天,你还真以为我想吃你这几条破鱼吗?”我暗笑道,这堆废品以后有用了! 第十三章帝皇承旨 晚膳送到前,晚霞染红了大半个天。朝上没有新的消息过来,挺折磨人的!母亲已经下葬了,总不能让这些人蛮横地去起了她的棺椁吧! 老实说,看凤景天对岳子珊护短的态度,就算因为我是祭天人选、老爹是丞相,他多少得给我几分面子,我也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会秉公办理。要我低声下气去求他,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娘娘,你别站在风口,伤身!”秋叶为我披了件薄衫。 “秋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皇宫,要是有个人对你好,你都得掂量掂量。我心里有所感叹,突然发问。 秋叶未料我会冒出这么一个问题,睁大眼睛看着我说:“您是主我是婢,照顾您是我职责所在。” “你说,你和秋艾两个……要是日后我真去了魔湖,这后宫你们还呆得下去吗?” 秋叶绞着手绢儿道:“奴婢家中还有弟妹,都指着我的俸银过活,呆不下去也得呆呢!” “若不然,我走的时候,向皇上讨了你和秋艾,再给你们一笔银子,从此出宫和家人团聚?”我感伤地道:“有家人在真好!” “奴婢先谢过娘娘好意了!”秋叶向我行了个礼,目光和我一样落在不远处被夕光渲染得红通通煞是好看的宫门上。“秋艾姐不是去勤政殿打听消息了吗?去了这么久也不见回,真急人!” “想必碰上熟人,又或者碰上什么坏消息吧!”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秋叶忽然转头望着我,道:“娘娘,您为什么不亲自去勤政殿听听朝臣们都是怎么议的?” “干政这顶大帽子不是人人都能戴的。” “反正只有几天时间,戴了帽子又怎么样?您要是真去了,说不定那帮人就怕您了!”秋叶认真地道。 “咦,咱们小叶子今天好像很懂事嘛!”我揉揉她的头道。 “娘娘笑话了。奴婢以前将进宫总是被其它大宫女欺负,后来我知道,只要我比她们还厉害,还狠,哪怕我只是装出来的,她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遇强则强!我脑海中忽然闪过这四个字,一下子灵光不少,拉了她的手便要走:“走,就照你说的,咱们瞧瞧去,看看这帮家伙在勤政殿都议出朵什么样的花儿!” “娘娘,您不用晚膳啦?”秋叶惶恐道。 “那不是还有烤鱼吗?”我指了指摆在桌案上的烤鱼,“就拿这个去。” “……”秋叶望着我手上糊成一团的烤鱼,很无语。 “走吧?”我指指宫门,催她道。她反而犹豫了,又道:“苏秀刚走,奴婢跟娘娘走了,谁照看月心?” “凤雏宫这么多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走吧,走吧!”我笑嘻嘻地将她拉出殿门。 “可是……” “可是什么呀?不是你让我去勤政殿吗?我都下决心不怕了,你怎么反倒怕了?再说了,我又不识路,你提议让我去总得给我当个向导吧?”我一路走一路将她推向宫门,她拗不过我,只得随我去了。 从凤雏宫出宫门直走,远远地便能看见一座大气辉煌的宫殿。秋叶说那是凤景天的寝宫——乾坤宫,平日里他忙完朝务,呆在寝宫的时间最多,每隔几天也临幸妃嫔,却不是前往妃嫔宫中去,而是将妃嫔提前召到乾坤宫里,过了夜再差人送回去。 说实在的,我并不十分厌恶古代这种一夫多妻制,毕竟是时代特色,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嫁聚随意也合乎国情。但我却不能容忍,这个时代的男人将女人呼来喝去,动不动就对女人定这样那样的规矩,指手划脚不说,还要女人把他当成是救世主一样尊敬着,就只差没有天天挂个牌匾在面前时时参拜了。 “他对贵妃也这样吗?”我一边走,一边问秋叶。往来的宫人见了我的衣着,立即知道我是谁。纷纷跪在道旁两侧致礼,直到我走远才敢起身。 “贵妃娘娘当然是特例了!皇上会直接去清心宫。”秋叶浅声道:“要不然清心宫的宫女怎么能那么霸道?还不是仗着主子受宠,胆子就大了。” “也是啊,那么美的一个人儿,换了我我也会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我感叹道,跟在秋叶身后穿过银杏树从,从乾坤殿侧边儿的通道走了出去。 没成想,好端端的通道口竟有数名侍卫把守,两把银枪一叉便挡在我面前。“没有皇上敕令,内宫人等一律不许经此门出去。” 秋叶很无助地看着我,耸了耸肩膀,表示没戏。 我愣了愣,眼珠子一转,便来了主意,板着脸训斥拦路的侍卫。“放肆,本宫身为当朝皇后,谁敢阻拦?” “对不住,皇后娘娘!这是宫中万年不破的规矩。臣等也是奉命行事,如无皇上敕令,任何人不得擅自从内宫到外宫。” 我顺手拔了头上竹钗,戳在颈项上,厉声道:“要是不开门,本宫就死在这里!本宫倒是要看看,你们的皇上和百官上哪去找祭天人选!” 侍卫们见我动了真格,也都怕出事,忧色外露。最后,索性数人商讨起来。 我拉着秋叶的手,也不管他们商讨得怎么样,让或是不让路,朝着银枪走了过去。侍卫们也都精明,赶紧将银枪撤了回去,眼睁睁看我带着秋叶出了通道关口,奈何不得。 十年一瞬的当口,谁敢破坏祭天这样的头等大事?要真出了事,祸国殃民的罪不就落头上了吗?他们可都不傻。 出得通道,有人及时唤住我。 我凝神一看,竟是方谨。他手里拿着一本记事薄,身后还跟着一群太监,看起来倒还真有点官相。 “娘娘要上哪去?”知道我性子烈,他的语气显得很温和。 我索性将目的明说了。“上勤政殿干政。” 他被猛吓一跳,问话的声音都结巴了。“干……干政?” “皇上不是在勤政殿讨论家母葬错了地方吗?本宫这个做主角的怎么也得旁听一下吧!”我呵呵笑着,借机走近他,瞄了一眼他手中的记事薄,上面豁然写着‘敬事录’三个字。顿时,我下午脑子里已有雏型的计划又找到了新灵感。“方总管手里拿的这东西是什么?” “皇上宠信后宫佳丽的记录。” “能给我看看吗?”我伸出手向他要。 他倒没有过多犹豫就递给了我,却不断在我身旁唠叨。“皇后娘娘,依奴才之见,您此刻还是别去勤政殿的好!” “为什么?”我飞快地翻阅记录,头也不抬地问。 “大臣们都分作两派,吵起来了!” 原先我是想,岳家在朝里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又兵权在握,朝里大多官员早就朝他一边儿倒了。现在,出了娘亲葬制这事,他肯定联合众人将老爹往死里整,然后一人坐大,稳坐天下第二交椅。父亲病中,又未上朝,加之先前的消息说,母亲葬制确有不妥,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敢在这件事上跟岳家对抗了才对。是以,听方谨这么说,我反而有点惊奇,合上敬事录,顺手交还给他。“吵起来了?” “是呀,先前情形本是对您和丞相不利的。可是后来,听说岳尚书违规兴建私宅,大臣们就吵起来了。”方谨说得挺细,将敬事录交由小太监放进小木箱里锁起来,低头再对我致礼道:“奴才可是把实情都告诉娘娘了,娘娘可别因为一时情急上了人家的当,落个干政名声对您反而不利。奴才还要给各宫送这个月的月钱,就先退下了。” 我掂量着他这句嘱咐中的份量,笑了笑,仍旧不改目标,朝勤政殿去了。脑子里闪过敬事录上的人员名单。岳子珊真是浪费天大的机会,明明侍寝最多,肚子却至今没有响动。不过,如此正合我意!岳家要是再敢得寸进尺,就别怪我给岳子珊穿小鞋! “娘娘,您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前边就是勤政殿了。”秋叶冷不丁地道,打断我正得意的心思。我朝前看了一下,百米开外便是勤政殿,侍卫的数量是越发的多了。 我捏紧了拳头,琢磨着到时是应该直接进殿,还是应该在殿外守候结果。这时,迎面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就着渐暗的天色,朝我躬了躬身。“皇后娘娘千岁!” 我随意挥了挥手,没怎么注意这人长相,走过两步后,忽听秋叶朝他致礼道:“奴婢见过毛大人!” 毛……如果我没记错,满朝文武大臣中,就只有毛杰老爹一人独姓!这会儿怎么又冒出一个姓毛的出来了?我忍不住回头细看了一眼这个人:圆润的脸,略有些塌的鼻子,卧蚕似的眉……只是,版本放大了不少,忍不住很高兴地叫了声:“毛杰!” 那家伙的脸忽然刷一下就红了,手足无措地道:“本来以为皇后娘娘已经不记得臣了,想不到……” “你个臭小子!”我冲过去站定在他面前,本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却发现已明显不是多年前的情形了。因为他已经高出我许多,我要拍打他的肩膀还得伸长了手才能够得着,不禁有点尴尬,想了想,干脆直接给了他一个拥抱,没成想他一下子弹出三丈远,弄得我很是不爽。“喂,这么多年不见,不就给你个拥抱……” “娘娘的心意臣领了。众目睽睽,您今天要真越矩了,勤政殿的大臣们又该闹腾了。”他温和有礼地解释道,看得出来,还带着点腼腆。 “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光顾着和你叙旧,把这个忘了!”我笑笑,指了指他一身上下降紫色的官服道:“你以前不是说以后要开一间书屋吗?怎么现在……” “臣早些年确实如此想,后来被家父说服了。”他有些无奈地道。 “这些年还好吗?成家没?”也许多年未见,我感觉我跟他不再像年少在书堂相处那般自在了,问出这些话时连我自己也觉得太过冒昧。 他倒并未多心,轻轻点了下头。“你知道的,我是独子,若不先成家,家母早就将我的耳朵念穿了。” 我注意到他用‘你我’相称,心中忽然涌出一阵暖意,道:“你变了很多!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再不是以前的胖小子了,挺好的。” 他抿着嘴笑,道:“你是要去勤政殿?” “嗯。”我点头。 “都是虎狼之臣,小心为妙。”他嘱咐道,拱了拱手,作告辞状。 我颔首,目送他离去。天就这样暗了下来,渐然盖住他的身形。良久,我才回神,问秋叶道:“他如今官至何职了?” “毛大人是新任承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这么说,他是众人巴结的对象了!”我莞尔道。 “确实如此,不过听人说他正直得很,很多人都在他那儿碰了壁。” 若不是这样皇上会喜欢吗?我心里想着,嘴上什么也没说,移步向勤政殿。 ------题外话------ 签了出版的作品,全文不长,后续V章节一天一大章,大家随意。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十四章竟敢咬朕? 勤政殿外灯火辉煌。我走到离大门十步左右,听见殿内传出慷慨激昂的辩论声,再走近两步,一左一右两个铁面侍卫跳出来,无礼地将我拦住。 我只好先退后几步,道:“速去通传,就说本宫到了。” “娘娘是怎么到这里的?”一个貌似太监总管的人问道。 我轻描淡写道:“走着走着就到了呗!” 那太监总管听出我话中有刺,不敢多问就推门进殿了。 我倚在白玉似的石栏杆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两个铁面侍卫。没过多久,殿门大开,群臣涌了出来,乌泱乌泱地一大片。见了我,群臣似乎都很惊讶,三五个知晓礼数的先行向我躬身致礼。 我弯了弯嘴角,略点了点头,算是领了几个大臣的意思。 说来也奇怪,穿越前我在电视里见过不少众臣上下朝的情形,却不料真见到时,这场面还挺热闹的。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群臣便自列了队伍,看起来像好几个小集团一样,生分得很。接下来,便有人开始对我擅自出内宫有意见了,首先发言的是个言官,具体什么官职我也不得而知,只是上了些年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 还有人附和规劝道:“娘娘身为六宫之首,切记不可参政。” “关心则乱。朝上不是正在议本宫家中墓葬之事吗?我朝素来尊老重孝,总不能让本宫不闻不问,就任凭某些人一面之词就定了本宫云氏一族的罪吧?”我笑了笑,双眸迅速扫了一眼众人,那些神色不对的通通都进了我的观察范围。 果不其然,立即就有人出来反对。这人四十开外,身材魁梧,似一员武将,说话的声音跟打雷似的,特别大声:“皇后娘娘这是要插手朝政?” “本宫不过是前来听听各位大人议政议得如何,既未进殿,亦未出言干扰,这位大人将这么大帽子扣在本宫头上,意欲何为?” “娘娘这张嘴果真利得很,本将自是说不过你。” “将军贵姓?”我随意问道。 武将怔了怔,答道:“小姓曾。” “曾将军是第一次见本宫吧?何以知道本宫嘴利?该不会你就是兵尚书的门生吧?”我说罢,再环视一周,人群中自有脸色变了又变的,也有错愕惊异的。 “曾将军,皇后娘娘可是将你的身份猜了个十成准呀!”群臣中有个喜笑颜开的家伙顺口答了一句。我看了一眼,感觉这人年岁与我相差不多,看面相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 “原来如此。看来曾将军素来擅长给人扣帽子定罪名也是事出有因哪!”我抽出丝巾掩了掩嘴,奚落道。 曾将军一听,脸青一阵白一阵,辩答不上来,双袖一拂,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他这一走,另有几人也跟着去了。喜笑颜开的那家伙朝我作了一辑,道:“过了这么些年,娘娘眼力差了许多呀!” 我不知他指的是什么,自然也就未答话,又听他嘻笑道:“想当年在秀书堂,娘娘可是凶悍得很,折了玫瑰花枝要揍臣下呢!”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便有谱了。“你……是靖王爷家的公子?” “正是。” “你刚才奚落曾将军,不怕来日被人秋后算账,揪出小辫子来?”我笑道,心想几年不见,他倒是出落得一表人才,年少时那种恃权狂放的作风也不见了踪影。 “娘娘都不怕。臣下怕什么?再说了,这满朝上下谁不知道岳尚书家大业大,别院建得比官邸还大。”他摆出一副笑面虎的表情,冲周围的人扫了一圈。 “岳尚书家大业大,本宫素有耳闻,只是不知真假。听世子这么说来,倒有几分真了!”我笑着点头,接了靖世子的话,正赶上最后一拨人从殿堂内走出来,为首的正是岳长河,便又道:“岳尚书,咱们又见面了。” 认真论起来,我这是第二次见岳长河。第一次见他是大婚当日接受群臣跪拜,远远的打了个照面。他是武将出身,多年带兵又兵权在握,虽然头发胡子九成九都白了,精神劲头却很足,双目如炬,异常犀利,非一般臣子可比。 他见是我,先前笑容可掬的脸忽然凝滞了一瞬,接着低身致礼,只是低身的弧度却并无其它臣子那么大,想来是天生的优越感作祟,就连一开口,也是话中有话。“皇后娘娘看起来兴致不错。” 靖世子见了,往侧面退了一步,似笑非笑地不言语。 我皮笑肉不笑地道:“尚书大人不也是笑面待人么?” “娘娘可知这是勤政殿?”岳长河神色一正,话峰一转,隐有发难之意。 “刚刚知道。”我挑了挑眉,不以为意道。“尚书大人是想提醒本宫别干政是吧?” 岳长河未料我会明言,迅速答道:“正是。” 我笑道,“您该不会因为本宫迷路误走到了勤政殿,就觉得本宫干政了吧?” “臣下不敢。”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神里却透露出不信。 我也不管他信与不信,玩笑地道:“别苑建得金碧辉煌,还敢跟本宫说不敢……”话声未落,一个瘦高的文臣从人群里站出来道:“云夫人落葬随意占地不也是不符规矩吗?” “臣所建之地为皇上赐下的封赏。娘娘切莫误认了为妙。”岳长河状似胜算在握地尾随了一句道。 靖世子见了,似乎担心我要吃亏,急急地将话接了过去。“误认与否不在娘娘,在皇上。”接着几个臣子附和跟上,岳长河的脸色便显得有些难看。 我并不着急,只顾添火加油地接下去。“岳尚书,皇上有无赐地,查查掖庭有无召书即知。皇上念你多年辅佐之情,素来宠你岳家,你可不要得了便宜还要更进一尺,小心兔子急了也咬人。” “清者自清。娘娘切莫离间皇上与臣下的君臣之情。臣家中尚有要事,先行告辞。”岳长河老脸阴沉沉地拱手以礼,转身即去。 也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怎么着,总感觉岳长河阴云密布的脸后边还藏着一丝冷笑的意思,总之他的表情令我印象十分深刻。当然,我也并不怕他,任何权臣,权力到达巅峰之时,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没有帝王会允许一个臣子恃宠而骄到连自己都看不下去的情况。 殿门口三三两两的人,见岳长河离去,作鸟兽散般走了近五成。靖王世子与几个年轻些的官员私语了几句,盯着岳长河的背影消失后,朝我说了句:“盛极必衰。娘娘切莫怕他。”然后,再行一礼,带着一小众去了。 余下些大臣原就是些个看热闹的,见都散了,也就各自找着由头向我辞行离去。 待大臣们都走光,秋叶才敢作声。“娘娘,天都黑了,我们回去罢。” “唔,看来没赶上热闹!”我了然无趣地道,望着宫灯之下飞檐翘壁的皇宫,转身欲走,发现先前那太监总管正指挥小太监们扫洒大殿,便问:“大殿上讨论出结果了吗?” 太监总管先是冲我行了礼,然后摇了摇头,朝殿堂深处走了过去。 我转过身,打算原路返回,远远地便扫见一行人在对面的宫廊上朝我这边张望是,只因夜幕遮挡,面容很是模糊。 “娘娘,好像是大祭师在那边。”秋叶道。 “你怎么知道?”我2。0的视力都看不清面容,这小丫头是怎么看出来的? “宫中一般不会有人在这个时间到这里来,况且那宫人使的是莲花灯,是大祭师专用的。”秋叶指着对面的灯火道。 大祭师!难道还真像他们说的这世上真有鬼神不成?我看这群古人脑子里的天灾大都是*才对。要不是天黑了,我还真想去会会这所谓的大祭师,看看他究竟神通广大到什么程度。我跨了两步,未见秋叶跟上,催了一声。“秋叶,我们回吧!”却未听她回应,转头一看,凤景天这个瘟神正笔挺挺地站在我面前,秋叶跪落在地上不作声。 “皇后好兴致。” “是呀,兴致不好岂不辜负了眼前良辰美景么?”我笑吟吟地道:“皇上在朝上议事多时,想必累了吧?怎还不见回乾坤宫?” “朕这不是在等皇后么?” “这么说来,本宫倒真是有幸了!不过皇上也好眼福,见群臣跟本宫都打了个照面,也还能沉得住气这个时候才走出来。” “皇后冰雪聪明,看来朕没选错人。” 没选错人祭天?我又笑道:“皇上眼光毒,本宫早有见识,佩服不已。” “朕再毒也比不过你这张嘴毒,削起人来让人心尖儿都颤颤的。”他撇了下嘴角,从我身旁跨过去,令我诧意的是他竟然半个侍卫都没带! 正值当口,他忽然转了性子般臂膀一伸,牵了我的手就走。“跟朕来!” 我下意识地用力甩掉他的手,胸中怒气就要倾泄出来。“凭什么跟你走!” “你是我凤景天的妻子,不跟我走难道还想继续在这看星星?”他忽然有点恼了,重新将我的手拖过去,紧紧扣在手心里,用很大力气将我拽着走,走不远又停下来,转头对我道:“如果你真想看星星,我倒还愿意陪你的。” 我愣了了下,努力想挣脱,他就是不放,再次拖着我踉踉跄跄地向前走。 “你不是对面的人好奇吗?” “谁说我好奇了?” “都讨论半天了还说不好奇!朕现在就满足你的好奇心,带你过去见见这位大祭师……” “凤景天,你真是莫名其妙!”我挣脱不了,强抬起他的手,张嘴就咬了一口,烙上深深的牙印儿。 他没料到我还有这招,痛得立时撒手,另一只手抚着被我咬伤的手,大叫:“你竟敢咬朕!” 我横眉竖眼道:“咬你又怎样?你活该!” “活该是吧!那朕咬回来!”他不由分说,头一低便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 我根本没来得及防备,也没想过他竟然来真的,等他的牙齿隔着两层衣衫嵌进了我的左肩时,痛得我原地蹦跶起来,本能地迸出石破天惊的四个字。“你个混蛋!” “朕再混,也是你逼的!”他重新拽回我的手,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拉着我就大步往乾坤宫的方向走,嘴里还絮叨个不停:“胆子不小,竟然跑到勤政殿里来了!还敢咬人!既然你这么喜欢咬人,朕也咬给你看看!” 他这么混账,秋叶自是不敢阻挠。 一路上,往来宫人见他如此这般,纷纷将头低得跟埋土的沙欧似的。我被他强拖着走了一段路,气性被逼到了临界点,用空着的手拽着栏杆,打死也不走。“你这个天杀的,放开我!” “就不放,怎么着?”他浓眉一蹙,目光在四周漂浮了一阵才重新定在我脸上。 是你自找的!我低头又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这一回血腥四溢,原想着这下总该放手了吧,没想到他竟然只是皱皱眉头,手还是没有松开,另一只手还高高地扬了起来,似乎要扇我巴掌。 我不吐半字,示威似地迎脸上去,却不料他高扬的手又轻轻地垂了下去,语气也怪怪的。“丞相府的家教,朕今天算是见识了。”然后放开手,还抬手看了看重合的牙印儿,道:“也好,就当皇后和朕亲密的见证!” 亲密的见证! 我怔了怔,正要反口,却见一行人以莲花灯挑头,缓缓地迎面而来,正诧异这行人明明走过又忽然转了回来,凤景天的手又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令我挣脱不得。 第十五章皇家祭师 灯影渐近,这行人的着装样貌渐然清晰。不细看还好,细看了竟令我倒抽一口气。 不过是一行十几人,队前少女挑灯,队尾少男垫后。不单少女个个生得花容月貌,少男们也长得俊朗不凡。凤朝国土虽说广阔,要搜罗出这么一行惊为天人、年纪相当的人儿来,恐怕也得费不少心机。从古至今,帝皇后宫自然是佳人辈出,姿色上乘不在话下。不过,依我看,凤景天的后宫妃嫔比之面前少女,也落了下乘。 “参见皇上、皇后。”一行人见得凤景天和我,只是微微弓身,并不行跪礼。我心说这群人地位可真特殊,便见人群里不少人偷偷斜眼望我,被我目光一扫,又各自惊退回去。 “怎不见大祭师?”凤景天随口一问。 领头挑灯的少女出列回话:“王爷有些醉了,在园子里小憩。” 不是大祭师么?怎么又蹦出个王爷?一个大大的问号钻进我脑袋。 凤景天挥了挥手,语气复杂地道:“他还真是好兴致。” 一行人低头别过,灯影朦胧地去了。 我望着群人几番思量,又见凤景天半晌不发一言,回头迎上他赤诚的目光。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连我的手几时抽走都不曾察觉。 待我走了几步,他又追上来,若手所思地和我比肩而行。他一定知道我好奇这个大祭师的身份,却并不提及。 按说,宫里有一位身份如此显赫的大祭师,而且看起来权力还不小的样子,怎么着我也应该有所听闻。一开始我还认为,自己回京师的时间并不长,无人向我提及也算情有可原,但我入宫也有几天了,竟然没有人向我提及过,连秋叶也没有,这就有点怪了。 “你在琢磨这个人是谁?”凤景天不合适宜地问,等不及我答,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地道:“你迟早会知道的。” “是啊,迟早会知道的。”我这么感慨着。祭天仪式由凤朝第一大祭师主持,这是惯例。从某个角度上讲,这个人直接定了我生死。真到生死之时,不见也得见。 凤景天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作为皇族代表,祭天始作俑者的他竟然没有强势地接话,只是微微扣住我的手,十指缠绕,问道:“你饿了吧?” 我本想说不饿,肚子却不太争气地叫唤起来,忽然感觉很窘,脸顿时就热了起来。 “走,我去弄点吃的给你。” 按理讲,我应该憎恨凤景天。虽然我前世的生命已经结束,但我穿越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当祭天人选,我想好好活下去。皇族要葬送我的生命,我时不时会想象着我的身体浸在魔湖水里,慢慢呛水窒息,然后被各类鱼虾争当食物,最后就连骨头也不会剩下,更重要的是,父亲该会有多难过?但我现在竟然发现,我居然想减轻对面前这家伙的恨意。 我以为他说弄点吃的,是让一群宫女太监折腾满满一桌深宫美食,却不料是他亲手做的。 我跟着他,走进乾坤宫的小厨房,看他亲手和面、切面,亲手择菜、打蛋,亲手升火、烧水,亲手煮出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然后端了一碗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另一碗放在他自己面前,变戏法似地抽出两双筷子分别放在两只碗上。 筷子是淡黄色的竹制品,简单干净;面碗是木制的,颜色很深沉;都不是皇宫大内惯见的类型。 我像盯怪物似的盯着他。如果说我这丞相府小姐,这些年因为父亲的清廉而凡事都习惯自己动手是能让人理解的。面前的凤景天则让人不可理解。堂堂东宫太子,堂堂凤朝帝王,满皇宫上上下下哪哪儿都是伺候他的人,何至于要自己动手做吃的?更何况他动作熟练,显然不是偶尔而之。 “看着我做什么?皇帝亲手做的面条可不是谁都能吃到。”他咧嘴笑了笑,筷子一挑,便将一大卷面条塞进嘴里。 我没有说话,举起筷子,毕竟要饿到极致的我拒绝面前香味撩人的面条确实是件很难的事情。 “吃吧,没有毒。我就是想毒死你,大祭师也不让啊!”他有些自嘲地笑,又吃掉一大卷面条。“别看了,快吃。这筷子是我亲手削的,碗是我亲手刨的。” 我在想,父亲会不会也知道凤景天有这样的一面,这样平民化的难能可贵的一面。 我吃了些,确实很美味。很清淡的汤,很简单的煎鸡蛋,很柔韧的面条,还有一个至少现在这一刻让我感觉很温暖的人。不能否认,这很美。假如他是一介平民,而我也不是什么皇后,或者我愿意将自己托付给这样一个人。 只是,这种光景并不持久,方谨从门外探头进来,低声说了句:“皇上,贵妃娘娘已经到了。” 我碗里的面条才吃到一半,凤景天面前的碗早就空了,只剩下些面汤。见我看他,他的脸上浮了一层不自在的神色。 我心想,你召不召妃嫔侍寝是你身为帝王的自由。我并不爱你,也无需在意。但即使如此,我的内心还是涌上一阵不舒服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我也是正宫皇后。你召了贵妃前来,竟还要我看戏,看戏之前竟然还对我做一出温情脉脉的样子。即便我是神,也实在难以理解与接受。 我没做声,低下头,夹了一些面条放嘴里,吃到一半,很柔韧的面条忽然断掉几根弹回面碗,面汤趁机蹦在桌面上。 大约他误会了,以为我是故意弄出动静,沉默了一瞬,道:“让子珊等朕一会儿。” 他叫的是岳子珊的名字,这是我没有料到的。 一个帝王,如果他不是深深在意这个人,不会在皇后面前脱口叫出这个妃子的名字,因为他应该懂得这是对皇后多么大的讽刺与侮辱。显然,我不会一直是他的皇后。我不过是个挂名的,岳子珊将来才是。 但他显然又犯了另一个错误,因为他下一句是:“我陪你吃完。” 对,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这一点在他以前对我说话时我就发现了。做帝王的人,每天都会说无数个自称:朕,即使一开始可以随意切换为我,那也不会一直这么说下去。因为人会有习惯。一个习惯久了,就很难改掉,像他这样随意在朕字与我字之间游刃有余地切换,简直是奇葩。又或者,他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有这样的习惯。 “我饱了,不吃了。”我实话实说,站起身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误解了,只道:“我知道你食量小,所以给你盛得少。我亲手做的,你吃完吧!” 我又一惊,我食量多少,他是怎么知道的?总不能这么细微的事情,都让看管我的宫女一一向他禀报吧。 他看出我的疑惑,没有多说,只推了推我面前的碗。 老实说,我心情很复杂,但我还是很听话地坐下了,三下两下把剩余的面条都扒完,重新站起来道:“都吃完了。你做的面条确实不错。” 他笑了笑,和我一前一后走出小厨房。 小厨房位于乾坤宫的最右侧,要去正殿还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京师地理位置偏北,八月夜晚秋凉已盛。夜风拂来,我竟然手脚皆凉,不由得双手紧了紧臂膀。父亲说,我体质像极了娘亲,一到秋天,手脚血脉都很弱,到了冬天就更离谱了,经常会手指尖脚指尖都像冰块似的冻人。 “你怎么了?”他察觉出我的异样,问。 我摇摇头,步入花径,区别于他即将迈步而去的宫灯廊道,没想到他立即跟了上来。“如果你真觉得不错,以后我再做给你吃。” 我没有答话,因为有可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或者,换你做给我吃。” 我顿了顿身形,道:“后宫之中,山珍海味任你挑选,这是何苦?” 我没有挖苦他的意思,但他却真的被我问住了,于是没有再跟来。 就在我走出花径的那一刹那,站上宫廊上的靓丽人影很自然地朝我转了过来。岳子珊看到我后有点吃惊,但很快,凤景天就走到了她面前。岳子珊莲步轻移,轻轻挽住了凤景天的手,样子极为亲昵。显然,她这几年已深谙后宫规则。作为一个妃子,皇帝爱不爱你或许不重要,但皇帝重不重视你就显得举足轻重了。或许有的妃子一辈子也得不到帝王真爱,但凭借过人手腕仍足以终身富贵,令家族飞黄腾达。岳子珊不单是想做皇帝重视的女人,更想做他心目中的爱人。面对她如此自以为然的动作,我礼貌性地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转身而去。 出了乾坤宫,步子一转便是御花园。园子里树影横斜,风一吹,枝叶沙沙作响,不知名的虫儿疏疏落落地鸣叫,显得有点寂寥。 一路上我很沉默。 过了好一阵,闷声不吭的秋叶担忧地道:“娘娘,夜来露重,回凤雏宫吧!” 我嗯了一声,与她缓缓朝前走着。走不远,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两个小太监上前朝我行礼,打头的那个拎着两盏灯笼,一边说话一边将左手的那盏递给秋叶。“皇上担心娘娘迷路,命奴才二人护送娘娘回宫。皇上说了,秋来夜凉,让奴才将披风带来为娘娘披上。” 我这才注意到后边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件明黄色披风,一时间心思甚为复杂,也不好拒绝,只得接过披风自行披上,朝两个小太监略略点头,对秋叶道:“走吧,回宫。” 秋叶拎过灯笼,欢快地应了话走在前边。 夏朝的皇家园林设计很精致,处处有移步易景的效果。四人行不过十步远,眼前景致便骤然一换。晚风吹送,空气中隐约传来丝丝缕缕的桂花香,令人神清气爽。 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开口称赞,便听不远处忽然传来瓷器倒在地上的清脆声音,心底猛然一突,身后小太监已箭步上前,与秋叶一齐撑起灯笼,大声呵斥:“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 只听哗啦一声,瓷器似乎破碎了,空气中传来醇厚的酒香。凌乱的脚步声后,一抹月白身影缓缓地朝我们走过来,说是走,其实晃得异常厉害,显然他喝醉了。 “奴才见过大祭师!” “奴婢见过大祭师!” 秋叶与两个小太监忽然半跪在地向来人行礼。 我看清来人长相,心跳像忽然停止了般,整个人突如其来地难受到了极点。 他手上拎着一瓶酒,晃着身形轻狂地笑了笑,低垂着头连眸子都不曾抬一下,道:“起身吧,有什么好跪的。” 秋叶与两个小太监起身,见我瞪着他不语,一时间都愣住了。 好一会儿过后,我终于从万般诧异的状态下反应过来,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声:“云天哥哥。” 他前后晃动着的身体猛然定住不动,遮挡在发丝中的眸子缓缓地抬了起来,迅速闪过一抹明亮的色彩,又迅速黯淡,哆嗦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料想是他的心情跟我一样复杂,又或者他无法以大祭师的身份面对我。 我心头充满了一万个疑问。凤朝钦天监多的是人手,为什么大祭师偏偏是他。即使我们曾经错过了什么,却也不应该让我们以这种身份相见。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云天哥哥。”我又唤了一声,满是眷恋。他于我而言,是这世上除了父亲、娘亲、姨娘外唯一一个令我产生安全感的人。 在江南这些年,每年他都给我寄书信。一年前,他外派征粮,回程时专门绕路前来看我。那时的他,静静站在紫霞花树下。花开得灿烂,他笑得更灿烂。 他沉默着,站在离我两三丈远的地方,一双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像打着疙瘩,墨黑长发挡住了半边脸,良久,对秋叶与两个小太监异常干脆地道:“天凉,早些送娘娘回宫。”言罢,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仿佛我从不曾出现。 我站在原地,措手不及,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应该愤怒,又或者应该伤感。 第十六章压了皇帝 我一路五味杂陈地回了宫,刚入殿门,便见凤景天斜斜地倚在暖阁上,正闭目养神。我心想,他这是唱的哪一出?明明召了岳子珊,怎么转眼就到了我这里。 “乾坤宫离这里很远?怎么走了这么久?”他身形未动,眼皮儿都没抬,问话阴阳怪气,明显意有所指。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刺猬,被戳到了痛处,立马竖起一身的尖刺,反口便道:“不是已经召了人么?怎么有兴致到我这里来?” “难道你不欢迎?”他打了个挺,正襟危坐,两只眼睛张得极大,目光跟雷达似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 “岂敢。”我眯了眯眼睛,鼻子里哼声出来,见秋艾从寝殿里出来,挥手让她带人准备为我沐浴更衣。 “朕说过,不想让你见他。”这一句,他说得极为认真。 我猜不出他的用意,佯装没听见转身朝寝殿内走。屏风后的沐浴香汤,秋艾早就为我准备好了。我除却衣衫,冰凉的身体没在温暖的香汤内,热气熏蒸之下,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自从娘亲走后,我再也没有掉过眼泪。我现在落泪,难道是叹惜我与凤云天之间的一切?如果,他真的值得令我叹息的话。 在浴桶里泡了很久,泡到身体都开始发软,水也凉了,出浴的时候,我自行披了丝质的袍子,竟见凤景天若有所思地靠在屏风边的抢上,不禁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大声责难:“你几时坐在这里的?” “我坐在哪还要你批准?”他瞪了我一眼,目光肆无忌弹地在我身上从上至下地扫了一遍。 我见寝殿内四下无人,心知是他遣了出去,双手紧紧楼住身子,暗中骂了句该死的。这丝质的袍子薄得跟没穿似的,又被这家伙看光了一回。 刚走两步,他的身体贴了过来,带着那种诱人的温度,只身形一矮,双手一捞,便使我双脚凌空。我身体失衡,下意识地楼住他的脖子,身子紧紧地贴在他胸口,生怕摔在地上,待反应过来,与他四目相对,恰见他嘴角坏到了极点的笑意,心中一恨,五指齐张便将他肩上的肉拧了起来。他的脸色顿时由晴转阴,难看到极点,临到榻前,只单掌一挥,四周烛火立即灭了个干净。或许是对我拧他的惩罚,他将我直接扔到床榻上,痛得我呲牙裂嘴的,刚张口准备开骂,他温热的双唇便堵了上来,一个缠绵悱恻的法式长吻令我缺氧缺得快昏过去。 几乎眨眼间,我身上的袍子便被他剥了个干净,肌肤裸露在香气氤氲的空间里,被他一路狼吻下去,整个身体都在发软,神经却绷得紧紧的。很快,他半个身体压在我身上,并不重,却滚烫火热。 我自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索性不再绷着神经,整个身体随着他游走的双手自然而然地微微颤抖着。这一刹那,我脑子里蹦出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将我一生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他,好像并不是很糟糕,自少他长得还不赖。也罢,即使这是没有爱情的放纵,也比死前连这世界上最原始的冲动都不了解来得要好,就当……就当体验人生好了。 也许是感觉我在开小差,他双手用力地捧着我的脸,令人晕眩的细碎的吻落在我的眉心。我的思绪从十万八千里外被强行拽了回来,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在回应我,绷得直直的,某个令人尴尬的部分此时此刻紧贴在我腿部。我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然后,他停下了所有动作,只是紧紧搂着我,扯过薄被被角,盖在彼此身上。 我并没有因此感觉压力减小,因为他晶亮的眼睛就着昏暗的光线相愣愣地盯着我,良久哑然道:“睡吧!” 自制力这么好?箭在弦上,竟然也能压下不发? 我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从古自今,祭天人选非处子之身不可,否则更会天降大祸。对此我很有些不以为然,但转念一想,或者我可以拿这做做文章,如果我委身于他,最好再折腾出一男半女。祭天程序一旦破坏,我自有活路可寻。事成后追究起来,罪魁祸首是他,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就满朝大臣再闹,也无非是责难他定力不足。可他毕竟是皇帝,又年纪轻轻,偶有把持不住也是情有可原的。 想着想着,我忽然觉得事情其实可以很简单,嘴角悄悄上扬,隐隐笑起来。 “你笑什么?”他注意到我表情变化,忽然问话,问话的同时喘气声还很明显,这更加暴露了他潜在的本能渴望。 “你还是男人吗?”我笑着奚落,猛地一个翻身压在他身上,学着他的样子,不等他说话便吻上他的双唇,双手抓着他的双臂,指甲微微用力地箍住他肩膀上的皮肤。反正我也豁出去了,把穿越前看电视剧学到的一切手段都依葫芦画瓢地使了出来,身体扭动着贴在他身上,跟八爪鱼差不多。 还别说,他刚才冷却下去的邪念立即死灰复燃,令我有种阴谋得逞的成就感。 我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令他先是有点手足无措,竟然真的被我强吻了好一阵,甚至还不由自主地予以配合,但很快他就明白了我的想法,强行避开我的反制手段,大掌一锁,便将我两只手紧紧控住,身体退离我一尺远,咬牙切齿地道:“胆大包天。” 如果不是看他生理反应极端正常,我都怀疑他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好歹我身材凹凸有致,他竟然在赤诚相对的情况下说停就停,还是人吗? 我咧了咧嘴,媚笑道:“胆小如鼠。” 没想到凤景天脸涨得通红。 我甚感快意,道:“人言你娶了夏朝第一才女为后,却不知你要忍得这么辛苦。想来就好笑!既是如此,又何苦要来我这里。” 他眸色深沉,脸上掠过一丝阴霾,却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一言不发地掀了薄被,背对着我将身上凌乱的衣衫整了整。 我将肘部支在枕头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以为他会马上走掉,谁知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还深呼了几口气,待降了火,方道:“你以为你这样拙劣的技巧就能勾引我?” 到了现在这种状况,我也不指望计划顺利实行,挑了挑眉,翻身坐了起来,道:“喔?这么说来,贵妃比我技高一筹?那敢情好,天一亮我就去找她讨教一二。” 他并未发怒,只是平静地道:“不要以为失去贞洁之身就能逃掉魔湖之行。” 我娇笑起来,“是吗?要失去贞洁之身,又有何难?天下间男人又不只你一个。” “放肆。你以为你代表的是谁?”他转头厉声道,见我未着寸缕,脸色有如乌云过境。 “你想让我说我是你的皇后,代表凤朝后宫之主?我呸,我云安安只代表我自己。你丫滴想拿我的命祭你凤朝的天,我都没生气,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不发威,你还拿真自己当颗葱?”我骂完,操起一只枕头就朝他砸过去。 枕头在砸到他的脸后,翻落在地。他的手缓缓地扬了起来,然后又缓缓地垂落下去。 “凤景天,你可以滚了。”我拉过被子,一头躺倒在枕头上,作势睡觉。 他的目光忽然定在我手腕上,然脸色慢慢柔和起来,道了声:“你好好睡吧!我走了。”然后就真的走了。 我举起左手,看了看手腕上的镯子,心底狐疑起来,难道这玩意跟凤景天有关系?细细一想,倒还真有可能,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内宫,更何况是皇后住的寝殿。要真是他的,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一面要送我去祭天,一面又送我这个那个的,自相矛盾。 “娘娘,奴婢都打听过了。皇上昨夜离开后,去了静宜斋。”翌日一清早,秋艾为我梳洗时说。 “行了,就梳个简单的样式好了。”我对着铜镜照了照,心想这古代的镜子就是不好,虽然打磨得光可鉴人,照出来的人影儿还是很模糊。要是能在这里做出照出清楚人形的镜子,发家致富不在话下。 秋艾点点头,手上动作异常熟练。 隔了一会儿,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我们就去静宜斋。” “真去?”秋艾将梳子放在妆台上,认真地问。 “当然。”我起身,接过秋叶手上端的薏米羹,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事,又端了一杯水,飞快地用盐漱了口,领着秋艾出了宫。 静宜斋在皇宫东北角,很僻静,但有点远。秋艾自是熟门熟路,带着我只管抄近路。这近路就包括路过岳子珊的清心宫。 经过清心宫的当口,我们见到了熟面孔——李珍。她带着几个宫女,手捧着盛着名贵丝绸的托盘,从清心宫里出来。 见是我们,李珍赶忙带着宫女向我行礼。 我见她脸色似乎不大好,指了指托盘中的丝绸,问:“怎么?贵妃娘娘看不上?” 李珍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她身后的一个宫女开了口:“回皇后娘娘的话,从前在东宫的时候,贵妃娘娘就喜欢丝绸,皇上每年都挑最好的送给贵妃娘娘。前一段,内务府收到下边新送来的样品,统共就这么三件,皇上命绣房的针娘们赶了七天七夜,要我们送来给贵妃娘娘裁制新衣。谁知道娘娘嫌绣得不好,要奴婢们拿去扔了。” 那宫女说着说着,脸上露出暴殄天物的神情。 我心里笑翻了,这哪是东西不好,明明是人不好!凤景天昨夜召了岳子珊去乾坤宫,本以为你侬我侬忒煞情多,谁知道到了一半,凤景天拍屁股走人了。问题是他走哪都不要紧,偏偏走到了我那里。岳子珊打小地位高高在上,性格高傲自不必说,哪受得了这个?一早起来,见到凤景天送她的丝绸,感觉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后又得到了一块糖,心里气愤是难免的。宫女们地位就低下,她堂堂贵妃拿几个宫女撒撒气算得了什么? 我瞥了一眼丝绸,确实是极品货色,就这么扔了也可惜,便道:“行了,贵妃娘娘昨夜有气,拿你们消火也是你们的福份。这样吧,丝绸也别扔了,拿去送给宫里其它几位娘娘。贵妃娘娘以后要是问起,就说是本宫做的主。本宫也不让你们吃亏,前两日,本宫才扔了些值钱的玩意儿到池子里,就准你们一人去捞一件。” 宫女们一听,顿时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李珍见状,皱了皱眉,训诫道:“行了,没个正形。还不快谢皇后娘娘恩典。” 宫女们赶紧齐声谢恩。 我会意地笑了一下,领过秋艾别过李珍,正要走,忽然听得身侧传来明媚的声音。“皇后娘娘这么早便到臣妾这里来,难道又是拿了什么画儿让臣妾观赏?” 我听岳子珊话里带刺,也不怕她,转过身直面于她。 她今天妆扮得十分美艳,乌发高挽,珠翠相宜,像要跟谁比美似的。再看她的脸色,跟抹了煤灰似的,想必没少为昨晚的事生气。 应该说,我从未拿她当对手,否则两年前她也不会那么顺利地当上太子妃。她却未必这么看我。也难怪,从小到大论家世论美貌论才情,她样样拔尖,何时输过人?没想老天就是这么有意思,横空造出我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样样跟她旗鼓相当。她不拿我比较才真是奇怪,更要命的是在她侍寝之时,我这个挂名皇后竟然让皇帝弃她而去,然后她在乾坤宫苦等一夜……我猜大约是这样的狗血式情节让她现在认为自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气得连撕碎我的心都有。 生长于深宅大院的豪门贵族子女,从来就不见得是什么善男信女。在凤景天面前,很多时候,她的谦逊与温柔可人,都是装出来的。她不惜向我示弱,只是想赢得凤景天的心。这样的策略对她而言是得宜的。不过,眼下她的这种态度与语气首角暴露了她的本性。 我看着她,内心有一种悲哀。以她的条件,自由自在的找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嫁掉有什么不好?非要嫁给皇帝?皇帝有什么好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得宠还好,不得宠比乡野女子还可怜。 见我不开口,她摩挲着自己涂满蔻丹的指甲,戏谑地道:“看来,皇后娘娘今天没画可以拿了?” 我摊摊双手道:“终日赏画岂不厌烦?依本宫看这宫里,哪哪儿都是一幅好景致,比画在纸上的东西有意思多了。” “皇后娘娘这么有情调,臣妾受教了。”她没看我,只挑了挑眉,针锋相对。 “情调是说不上,生活本来就是把杀猪刀。长得再美丽的人儿也有老去的时候,就跟这园子里的鲜花一样,再怎么美,也不过开几天就谢了。贵妃说对是不对?” “皇后娘娘心胸真是豁达。几天时间,也够您折腾的了。”她倒也聪明,揪住我话里的字词就反击过来。 我当然不惧于她,只道:“本宫折腾不折腾不要紧,重点是咱们的皇上爱折腾就行了。本宫跟贵妃打个赌,兴许本宫这个只折腾几天的人比你这个将要折腾一辈子的人更让皇上念念不忘。” “你……”她怒形于色,恨恨地吐出这么个字。 我迅速地接过话道:“你什么你?别说本宫根本没拿你当对手,就算真拿你当对手,你也占不了上风,别有事没事地到本宫面前找不痛快。真把本宫逼急了,本宫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欺人太甚,可别后悔!”她银牙一咬,跺了跺脚带着随侍宫女掉头就走。 “咱们又不是今天才翻脸的!您倒是教教本宫,本宫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周遭尚未离去的李珍与目瞪口呆的宫女们,道:“看戏看了这么久,赶紧散了吧!” “皇后娘娘,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说话的是李珍,我看了她一眼准她继续讲下去:“奴婢从未见过贵妃娘娘如此生气,您还是小心为上。奴婢以为,娘娘凡事应想长远一点。岳家在朝中势力雄厚,您又在后宫中如此高调地针对贵妃娘娘。奴婢说句难听的话,日后您真去了魔湖,丞相大人在朝中处境可想而知。” 李珍这番话说中了我的心思,我有些沉默。岳家咄咄逼人,我如何不知,他们连母亲大人的葬制都能搬出来大搞阴谋,如果我真死了,父亲大人的晚景……想想就觉得可怕,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良久,我对李珍笑了笑,道:“谢谢你。” “奴婢身份低微,担不起娘娘的谢字。” “父亲大人说,人人生而平等,从来没有谁比谁更金贵的说法,有什么担不担得起的。再说了,相比那些用心险恶的人,你们比他们高贵太多了。”我善意地笑了笑,招了秋艾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走吧!” 秋艾应了一声,赶紧上前领路去了。 第十七章平民太后 静宜斋确实挺远,我走得小腿肚都酸疼了才算见到它的真容。这是一座小小的院落,连宫殿都算不上,四围的墙上爬满了藤蔓,下半截墙的叶子已经黄了,上半截墙的叶子还是绿的,阳光照在上头,很有些意境。 我站在墙角,感慨道:“这面墙怎么看怎么像人的一生。黄叶象征逝去,绿叶象征新生。” 秋艾瞪着整面墙道:“娘娘看什么都觉得独特,奴婢怎么就没看出来?” “秋艾,你说,这世上如果真有鬼魂转世之说,该多好?” “娘娘,奴婢总觉得鬼神之说不可信,但小时候奶奶说这世界上真有这东西。” 我尚未作答,一句严厉的反驳从院落里传了出来,弄得我和秋艾面面相觑。紧接着,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从院落的另一头朝我们走了过来。 我抬头一看,竟然是凤景天,身旁没有太监跟随,顿时讶然。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朝上吗? 想是昨夜有气,刚消磨了下去,乍又见了我,他心里不大痛快,便语气不善地责难道:“谁让你跑到这里来的?” 我心下很是不快,便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地方又不是你住的,你来得我来不得?” 他脸色猛然一沉,道:“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快回去。” 这人根本就是欠,每见着我一回,就跟我抬一回杠,不抬杠会死吗?我很不乐意地道:“我不来都已经来了,为什么要我回去?今儿你要不讲出个令我信服的理由,我就还真不回去。” “看来,皇后是要逼朕将你扛回去。”他说着,便朝我逼近了几步,看样子要来真的。 我看他眼神阴鸷,不像有假,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谁料身后的青石板铺得不平整,脚刚踩下去,石板的另一头就翘了起来。我只感觉身体一歪,就直挺着倒向地面……电光火闪的瞬间,我真是苦得都没法说,这下边儿铺的可不是什么棉花堆,而是实实在在的硬度相当大的石头。 “娘娘小心。”秋艾吓得尖叫起来。 就在我离地面儿还有一尺距离时,凤景天身形一动,双手将我捞了起来。他的手臂很有力,让心有余悸的我很有安全感。如果他任由我这么摔下去,不摔成脑震荡才怪。我忽然觉得很感激,小心翼翼地道了句:“谢谢。” 我和他的脸距离很近,彼此都能感觉到彼此呼出的热气,这种感觉很奇怪,甚至令我们彼此的心跳都有些加快。如果是在夜晚,彼此看不太清楚对方的神情还好,可这大白天的,避无可避,就目前他搂着我这种姿势倒真有些令人浮想联翩。 “咳——”秋艾忽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凤景天尴尬得迅速将手抽了回去。我因为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右脚脚踝处传来一阵疼痛,心道这下坏了,本以为没摔倒是万幸,没想他闪得这么快,倒让我扭伤了脚。这人难道是个扫把星吗?前两天让我撞破了我额头,现在又害我扭了脚,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正在这时,先前严厉的声音又出现了。“还站着坐着干什么?都给老身进来。” 我顺着声音一看,一个慈祥的中年女人手持一本古书,站在院口木门处,鬓角花白,模样很普通,但双眼异常有神且十分威严。看样子,她站在那里已经有一会儿了。我顿时觉得脸上有点烫,很不自在。 “景天,没听到老身说的话吗?”见我们没有动作,她又开了口,语气有点不高兴。 听她叫凤景天的名字,我心里便有数了。太后在前,我哪敢不动,忙招了秋艾过来:“扶我一下,我的脚扭了。”说完,我狠狠瞪了凤景天一眼。丫滴,晚上再找你算账。 秋艾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我尝试着用右脚走了一步。我的娘唉,痛得我眼泪花直打转。 太后见状,皱起眉头,看了凤景天一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你的皇后抱进来。” 奇怪,她怎么知道我就是皇后? 我抬头看了一眼凤景天。他什么都没说,只以眼神警告了我一番,然后很听话地将我抱起来。 太后见状,先进了院落。我被他抱着,身体僵硬,不知道应该把手放在哪才好。 “手还不放我脖子上?难道想再摔一次?”凤景天嘲弄道。 什么人呐,明明是好话,偏偏说得比坏话还难听!我依言照做,没好气地别过脸。 秋艾跟着我们身后,好像在笑。 我的脚伤得不轻,只一小会儿便肿得老高。 太后是个表面严厉内心善良的人。进院以后,她便吩咐老嬷嬷取了镇痛和络的药酒,让秋艾为我揉搓脚踝。静宜斋好像就只有太后和老嬷嬷两个人,也没什么可避忌的。 秋艾为我揉脚的时候,太后和老嬷嬷就坐在旁边。凤景天也未走远,他的表情似乎很凝重。我挺奇怪为什么他没走。 待一切停当,太后又让老嬷嬷奉了茶上来。 也不知道老嬷嬷泡的究竟是什么茶,茶水看上去并不十分清冽,却觉得喝下去,很是顺口,我不由得多喝了几口。 太后见我如此,难得地笑了笑,冲凤景天招手道:“你站这么远做什么?你自己选的皇后,你自己不心疼,难道要老身替你心疼吗?” 凤景天的脸色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真的走过来坐在桌边。也许不知道应该如何表情,他索性端起茶盏,一口气将茶水喝了个干净。老嬷嬷见状赶紧为他又续了一杯,没想他又喝了个精光。 这下子,太后不乐意了,板着脸道:“心思如此浮躁,如何品茶?好好学学皇后。” 凤景天只管听着,未曾开口。 我忽然觉得有点尴尬,又听太后道:“皇后怎么忽然想起跑来看老身?” 太后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儿子还当了皇帝,那可是人精中的人精。我没有多想,据实答来:“臣妾对太后娘娘感到好奇。” 太后又笑了一下。“糟老婆子一个,有什么可好奇的?” “臣妾听坊间传言太后娘娘出身平民之家,容貌粗陋如何如何,便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生了好奇之心。”我直言不讳道。 太后的表情慢了一拍,想是宫里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说她容貌粗陋,就算有人说过也早就拉去暴室了。不过,她并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比先前还浓厚,冲一旁的老嬷嬷道:“这丫头胆儿够大,老身挺喜欢。” 老嬷嬷看了看我,冲太后道:“难得有人入得了您的法眼。” 我微微低头,抿了一口茶,以眼角余光扫了扫凤景天,却见他也在看我。两相碰触,各自将目光撤了回去。 太后紧接着对我问起话来:“丫头,两年前,你为什么不肯入东宫?” 怎么会问这个?还当着凤景天的面儿问?这不是…… 我正犹豫要怎么答,太后又道:“怎么,不肯跟老身说实话么?”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选太子妃是先皇与凤景天主选,太后并不在场。她既然这么问,就说明她对我是知根知底的,我若不答是为不敬,我若胡说八道肯定也骗不过她,索性把心一横道:“皇家历来将绵延子嗣当作头等大事,我朝历代皇帝和亲王没有一个专宠一人。臣妾不愿与其它女子一争长短,更不愿所托之人三宫六院。” 我话声一落,便觉一阵安静,抬头一看。太后认真地看着我,凤景天也很认真地看着我,活像我脸上长了朵花儿似的。 老嬷嬷端着茶壶,为太后和凤景天添了茶水,道:“再不喝,一会儿凉了,就难以入口了。” 太后怔了怔,突然有点伤感地道:“你的性子很像她。” 说罢,她看向凤景天,好一阵子不能言语。 凤景天看了看太后,紧锁的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来,像下了什么决心。 我看着两人变幻莫测的表情,不知道太后所说的那个她到底是谁,也不知道我说的话究竟触动了凤景天身上的什么东西,总觉得莫名其妙,十分欠妥。 “景天,老身到礼佛的时间了,你带皇后回去罢。”太后闭了闭眼,异常虔诚。 “是。”凤景天起身,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冲我伸出双手。 我以手撑着桌沿站起来,冲太后行礼道:“臣妾打扰太后娘娘清修了,这就回去。” 太后转身,背着我扬了扬手。“也说不上是清修,只是寻找些安慰罢了。” 我默然,一手搭在秋艾的肩头,借着力,一跛一跛地朝院门挪过去。凤景天见我不睬他,安静地跟在后头。 待出了院门,老嬷嬷追到我跟前,小声嘱咐了一句:“太后让奴婢转告皇后,皇上吃软不吃硬。” 说罢,老嬷嬷走回院落,关了院门。 我站在院门口,看了看身后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凤景天,心想太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让我直接向凤景天缴械投降?将勾引计划进行到底? 凤景天显然会错了意,只问:“看我做什么?还能走吗?” 这家伙,忽然温柔起来还真让人不习惯。我摇了摇头,硬着头皮忍着痛朝前走。 “行了,别走了,我背你回去,如果你还想要你这只脚的话。”凤景天叹了口气,言语中已然放下身段。 他这么说,秋艾也不敢不停。我看了看肿得已经发紫的脚踝,只得依了。 一路上,他这么背着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本来想说点什么,后来又想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我们没发话,秋艾就更不用说了,一点声儿都没有。倒是一路上的太监宫女们,但凡看见我们的,远远就行了跪礼。我估计只要我们一走远,他们就一定会添油加醋地讨论起来。 快到清心宫时,我想起先前碰上岳子珊的情形,不禁掖揄起凤景天。“来的时候,我碰上贵妃了。你昨晚将她丢在乾坤宫晾了一晚上,她很生气,还跟我吵了一架。” 凤景天似乎完全没把这当一回事,只说:“你不是挺能吵架吗?总不至于还吃了亏吧?” “太小看人了,这天底下让我吵架吃亏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这不就对了,你一枝独秀,威服三宫。谁敢惹你?”凤景天话里话外褒贬不一,语气听上去还挺乐呵的。 “敢情你一点儿都不心疼你的心上人啊?就算你不心疼她,你也得心疼心疼朝上的那一位呐!”我讽刺道。 “你管我心疼谁?” “那是,你高高在上,心疼谁都是你的自由。不过,清心宫可是就在眼前了,你是不是早点放我下来,省得一会儿碰上让你难堪。” “你是我的皇后,我背你有什么好难堪的。说得难听点,就算将来我们都死了,还得葬一起呢。” “我呸,谁跟你葬一起。” “你别呸,咱凤朝葬制真是这样。虽然历代皇帝都有多位妃嫔,但皇后只有一个。即使皇后早丧于皇帝,也不会再立新皇后。皇帝死后,也只许皇后一人合入龙凤棺。”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他的话声里完全能听出他此时心情舒畅。但他所言真假,我还真不了解,便转头问秋艾,“秋艾,他说的是真的?” 秋艾莞尔道:“皇上说的是真的。” 我神经一跳,如此说来,每代皇帝立皇后肯定是件非常谨慎的事情。这家伙执意立我为皇后,也许还有别的意思?思及此处,我严肃地道:“凤景天,你放我下来。” 凤景天倒是没啰嗦,真的将我放下来。“你脑袋里在想什么?难不成真是在为我着想?” “你管我想什么?我问你,你为什么立我为皇后?” 他见我不似玩笑,试探道:“真想听?” 我斩钉截铁地道:“对。” “秋艾,你到前边去。朕有话对皇后说。”凤景天一脸严肃地支开秋艾,待秋艾走远,方道:“我说了,你未必会信。” 我扬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信?” 他不假思索地说了三个字:“我爱你。” 我登时就蒙了。这也太戏剧性了,简直是典型的悖论。你要是真爱一个人,你会让她去送死? “云安安,我就知道你不信。”凤景天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地道。 我当然不信,从我认识他那一天到现在,头到尾数一数,我跟他见面的次数还不足十个手指头。这样的话连基本的数据基础都没有,鬼才信。 他并不介意我不信,自己接着话头往下说:“云安安,有时候有的东西很玄妙。有的人,只消看一眼就终生不忘。有的人每天都见到,却未必心仪。” 我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坐在凉亭里躲避太阳光的丽人,道:“比如……她?” 他并不回头去看岳子珊,只朝我伸出双手,道:“过来,我抱你。” “算了,我自己走。”我扶着白玉栏杆,忍痛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他见我很倔强,也不拦我,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与我并行。一尺远的距离,是我一伸手就够得着的距离,我猜他是这么想的。 我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到清心宫殿门时,岳子珊已经迎了上来,脸上挂着笑容,对凤景天和我行了礼。 凤景天注意着我脚下的步伐,只挥手免礼,未曾与岳子珊过多交流。 倒是岳子珊见我走路的姿势,大惊小怪了一番,还命人取了袪淤膏来。她知道凤景天这会儿不可能留在清心宫,也没好意思撒娇耍小性子。我嘴上言了谢,心头却想,你就装吧,累死你也不关我事。 大约凤景天还嫌不够乱,别过岳子珊后,又掉头走了回去,开口就问:“你的软轿借朕用一用。皇后的脚扭了,大庭广众的,朕也不便背她。” 岳子珊话回得很快:“皇上,臣妾的软轿前些日子磕坏了辕,内务府还在修整。” 我心下想,真坏假坏还不是随她一张嘴在说,估计是不愿借的成份多。 “朕知道了。”凤景天并不含糊,快步追上我道:“行了,别逞能了,软轿坐不成,朕抱你走。”说着,斜着身体,一手穿过我腋下,一手绕过我膝弯,一把将我抱起来,还不望嘱咐:“太轻了,你应该多吃一点。” 他这一抱,我脸面朝后,岳子珊那张愠怒的脸自然而然地落入我眼底,想必十分后悔没借轿予我。我小声对凤景天道:“美人儿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前日内务府才来回话,说是后宫出行的轿顶全都修缮完毕。她以为我不知道么?”凤景天冷哼一声道。 “你往日待她可不是今天这样。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帝王权术?” “皇后以为当皇帝很容易吗?睡得比谁都晚,起得比谁都早,再碰上一两个像你这样不听话的,晚上就不用睡了。”显然,他还在为昨夜的事情生闷气呢。 “凤景天,你如今也不过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昨晚怎么就不敢动我?”我专拣他不想让我提的话题取笑道。 见我如此,他是真的有点恼火了,低头威胁道:“皇后想到池子里喂鱼,朕乐于奉陪。” 我无语地白了他一眼。 他忽然停下步伐,轻声道:“看样子,光美人儿生气还不够好玩,还得美男也生气才有意思。” 我抬起头来,四下一看,见池溏对面一行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凤云天,心绪立即有些慌乱。 凤景天忽然改道,径直迎了过去,还笑眯眯地向凤云天打招呼:“皇兄今日无事?不如一同前往凤雏宫喝一杯?” “臣下参见皇上,谢皇上盛情。臣下正准备去钦天监,不便多留。”凤云天很镇定,在我看来简直是目不斜视。 “是吗?朕本是想,你与皇后故人重逢,见面叙叙旧也是应当的。”凤景天说话的同时不怀好意的瞟了瞟我。 “臣下与皇后娘娘昨夜在园子里已然打了个照面。再者,臣下始终是男眷,出入后宫多有不便,更万不敢多叨扰皇上与皇后娘娘。”凤云天微微低头,言罢领人退至路口从另一条廊道绕行。 他一走,我朝凤景天怒道:“凤景天,你有意思吗?跟自己的兄弟还要摆官腔。总不至于你嫉妒我与云天哥哥关系亲密?” 凤景天皮笑肉不笑地道:“行,你说我嫉妒,我就嫉妒吧!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他这说话的口气,简直跟我有时候一模一样,听得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有什么好嫉妒的?我与云天哥哥清清白白,这六年统共就见了两面,其中一面还是昨晚刚见的。比起你跟岳子珊,差得远了去了。再怎么说,你们都生米煮成了熟饭,还好意思在这儿恶心我跟云天哥哥,也不嫌累得慌。” 凤景天抽了抽嘴角,恶狠狠地数落出我的罪行来。“你好意思说我们生米煮成熟饭。要不是当初你自甘堕落,整了个浓妆艳抹的扮相来选太子妃,事情怎么会发展成今天这样?叫你做首诗,你来了首三岁娃娃都会念的打油诗,句不成句章不像章,写幅字跟乌龟爬的一样,弹个琴直接把琴弦弹断了,画个画就更不用说了,都不知道画的是人是鬼!” “我在太后面前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你现在还说这些有意思吗?” “怎么没意思,当初你去江南,我怎么说的?临了,你就给我摆出那么大个乌龙?你不怕没了你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号,却害我在父皇面前丢份儿丢到没法说。” “我承认,我没遵守承诺,给你摆了个乌龙。可你呢?你要是做到了,我娘亲也不会……”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痛。 “我只承诺过保你父亲平安无虞……算了,都过去的事了,不说了。” “你的确没有食言,由始至终你只承诺保我父亲。”我无法辩驳,心情极度沉郁,极力忍住翻滚的情绪。 此后,彼此再无多话。 回到宫中,凤景天传来御医为我诊治一番,仔细敷了药,还陪我用了午膳。 由于,早先话赶话地提到了娘亲,我心情很坏,感觉没有力气跟他理论,就声称累了。他将我安置到床榻上,并不离开,只倚在床头,看我闭目养神。 许久,他以为我是真的睡着了,便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 “安儿,你娘亲的事,我也很抱歉。这些年,我人在京城,却时时刻刻为你提心吊胆,你以为我为你做得少吗?” “你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我都知道。那个时候,你在江南生活得无忧无虑,我便抱了让你从今往后远离皇宫的想法,所以当你演出那样的闹剧以此表示不愿意做我的太子妃,我并不怨你。谁让我生于皇家?生于皇家,继承大统,这本来就得牺牲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东西。” “你或许觉得我让你做皇后,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你或许觉得我让你去魔湖,是件很冷酷的事情。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来没有放弃保护你,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明白。如果当初选太子妃时我知道你真实的生辰,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将你娶回来,哪怕是强硬地逼迫你,也在所不惜。可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能做的就是把皇后的位置给你。也许你觉得皇后这个头衔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无非是死后能厚葬而已。可你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我也许会有许多妃嫔,却只会有一位皇后,将来我死了,我们要葬在一起,你懂我的意思吗?” “安儿,有些事情,太过沉重,你要明白,我没有办法,我只是不想让你和我一样背着如此沉重的枷锁,所以宁愿让你恨,让你讨厌,让你骂……你该知道,如果不是我默许与纵容,这天下有谁敢像你这样肆无忌惮地和我说话?不过,这世上,也唯有你才会不怕我了。这是做皇帝的悲哀。即便我有话想对你说,也只能像现在这样,等你睡着了才能开口。” “你也许会问,岳子珊和你不相上下,为什么我选择了你。你和她最大的相同是你们都出生于显赫的门庭。最大的不同是她习惯性高高在上,仿佛世间一切都理所当然地应该是她的;而你真实善良,爱憎分明,让人容易靠近,好像一伸手就能让人够得着。或者在你看来我这种选择一文不值,但怎样都好,能为自己做一回主总是好事,哪怕我能陪着你的时间如此短暂。” 说完这些,他停顿了很久,方才叹了一口气,起身要走。 我幽幽地道:“凤景天,我愿意去魔湖,但我请求你保护好我的父亲与姨娘。” 他很惊讶,显得有些拘谨,看样子如果知道我是醒着的,断然不会说刚才那番话。但很快,他就恢复常态,并很意外地一口回绝了我的请求。 我没有再说话,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我知道,纵使他是真的对我用情,但他首先还是帝王。 第十八章一斗到底 李珍的话让我看清自己有多天真。本来,我已经想好了跑路计划,却在琢磨这个计划时,完全没有考虑过父亲大人的以后。凤景天的一番坦白让我明白,我不能逃,我只能去魔湖。如果我不去,我的父亲后半生将会处于水深火热的境况。娘亲因为我走了,我不能让自己的幼稚与不负责将父亲推入惨烈的朝堂争斗,尽管父亲从未贪恋过权力,也正因如此,父亲除了我,除了皇帝那点可怜的信任,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他,拿什么跟岳长河斗? 琢磨的事情多了,不禁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正想起身,忽听帐外秋艾的声音探进来:“娘娘,您醒了吗?” “什么事?” “贤妃娘娘和两位婕妤娘娘前来道谢,已经到殿内了。” 我翻身爬起,掀了帐帘儿。秋艾上前为我理了理头发,一切妥当之后,方才扶我出寝殿迎上去。 三位妃嫔见了我,行了礼,各自入座。 茶过三巡,孙贤妃令宫女送上了一瓶液体,道:“皇后娘娘,这是臣妾家传的正骨水,前些日子臣妾受伤用掉一些。这东西活血祛瘀,舒筋活络,消肿止痛,效果极好。臣妾午时听御医院传话过来,说您脚踝扭伤,心想正用得上这东西,便赶紧给您送来,您可不能嫌弃臣妾的心意。” “贤妃一番心意,本宫感谢都来不及,哪能嫌弃。”我笑言,秋叶见状,上前将正骨水接了去。 谢婕妤见状,也赶忙表了心意。她送上的是一盒三七粉,据说是她亲手磨制,有镇痛安眠的效果。古代不比现代,手工磨粉很是不易,她即如此也算有心,我自然也不好拒绝。 前两位送罢,唐婕妤吃吃笑起来,道:“两位姐姐送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倒显得臣妾为皇后娘娘准备的东西拿不出手了。” 她这么一笑,我倒真觉得自己看走了眼,上一回她来见我时吓得跟什么似的,没成想还是个性子这么活络的人,便顺着她的意思笑问:“看样子,本宫扭了脚是好福气,收礼都快收到手软。你倒是说说,你准备了什么好玩意?” “其实也不是什么好玩意,臣妾就是想着娘娘扭了脚行动不便,要是手头上能有个什么有趣儿的玩意,正好可以打发时间。”唐婕妤笑嘻嘻地捧上一个盒子。 秋艾接了放在我面前桌案上,我打开盒子一看,是一整副上好的木制骨牌。“不错,是上好的骨牌,本宫在江南的时候,常与邻居家的小孩子一起玩。唐婕妤的心思的确巧妙。” 一边儿的谢婕妤听了,忙打趣道:“贤妃姐姐,妹妹怎么说来着,唐婕妤的心思一向比咱们巧。” “去去去,谢姐姐又笑话妹妹,妹妹左不过是自己爱玩,觉得这个用来打发时间最适合不过。”唐婕妤嗔了一句。 贤妃只顾笑看两人斗嘴,不多言语。 我正要说点什么,忽听小太监在门外通传:“贵妃娘娘到。” 未等我示意通传,岳子珊已莲步款款,风情万种地带着太监宫女进殿了,待走到我面前方才笑盈盈地福了福,道:“臣妾探视晚来,还请皇后娘娘切勿见怪。” 我数了数他身后的宫女太监,足有八人之多,心想这架势,又不是打群架攒气势,犯得着带这么多人么?当下笑了笑,不痛不痒地指了指右下方首座,道了声:“既然来了,入座吧!” 一旁的贤妃见状,赶紧起身向岳子珊颔首行礼。 两位婕妤也顾不上笑闹了,起身并下意识地矮了矮身形,礼数有佳。 岳子珊嘴上向我应了声谢,挥了挥手算是免了贤妃三人的礼,却并不入座,只盯着我笑了一下。这笑容非但没有让我觉得好看,反而觉得有点疹人。 “贵妃看着本宫,是有话要讲?”我将手支在桌案上,仔细盯着岳子珊的脸道。 “皇后娘娘说笑了,臣妾只是觉得您的容貌惊为天人,一时愣住罢了。”岳子珊抽了身上的丝巾,顺手抖了抖。 贤妃三人见她不是来送礼,都觉得诧异,却碍于位份不便插话。 “贵妃说的是什么话,朝野内外,谁不知道皇上对你宠冠六宫。真论起容貌,本宫与你至多也就算个平分秋色,谈何惊为天人?”我嘴上应对得体,心想且看她玩的是什么花样儿。 “皇后娘娘抬爱了,臣妾过去也不过是伺候皇上伺候得久一点儿,宠冠六宫是万万谈不上的。更何况,臣妾哪比得上您尊贵?今儿,臣妾还见皇上先是背着你,后又扶着你,末了还抱着你,一路从静宜斋情深似海地走过来,简直羡煞旁人。”岳子珊站在原地,像讲故事般讲得极为精彩动人,说着说着还对贤妃三人举了例子。“贤妃和两位姐妹还不知道吧?昨夜本是臣妾侍寝,没想到皇上一声不吭就把臣妾下不管了,直接到了凤雏宫,听说还受了皇后娘娘的气,夜半三更怒气冲冲地去了静宜斋。臣妾想,皇上是宁愿到皇后娘娘面前受气,也不愿让臣妾伺候。这说明了什么?不就是说明臣妾跟皇后娘娘一比,根本入不了眼吗?” 贤妃三人听她说得有理有据,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往心里去,纷纷转头看向我。 我合着双掌啪啪啪地拍了几下,淡然道:“贵妃大下午的跑到本宫这里就为了给姐妹们讲故事?本宫倒是觉得这故事没什么好听的,倒是贵妃的口才不错。不过你这故事只讲了一半,本宫倒是可以把下半段一并讲给姐妹们听听。” “喔?那臣妾可真要洗耳恭听了。”岳子珊说罢,径直走向右首座,待她身后两个宫女立即上前用手帕仔细地将椅子擦了个遍,方才慢腾腾地坐下。 站在我身侧的秋艾顿觉窝火,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想是觉得殿内桌椅见天打理已十分光洁,那两个宫女竟还要多此一举,分明是故意针对凤雏宫。 我示意秋艾按捺下火气,心想不就编故事上猛料吗?放现代还有一个专用名词叫重口味呢,便道:“本宫也在想,或许皇上对贵妃是真的有点儿腻味儿了?居然半夜三更跑过来就为偷看本宫洗澡。” 我话声刚落,唐婕妤便噗地一声把刚喝的茶水全喷了,边上两个宫女慌忙抽了手帕为她擦试。贤妃与谢婕妤面面相觑,似乎不相信凤景天会干这种事。唯有岳子珊脸色颇为难看。 我气定神闲地接着道:“你们还别不信,本宫说的可是真事,回头可以找皇上求证去。” 唐婕妤整理好湿漉漉的衣裙,快人快语道:“臣妾可不敢去问皇上。” 谢婕妤附和道:“就是,这种事怎好意思去问。” “哦,对了,你们知道昨夜皇上为什么生气地走了吗?” 岳子珊哼了一声,将茶杯盖重重地扣在杯子上,语气也有些不耐:“娘娘您不说,臣妾怎么知道?” “还别说,这事真跟贵妃有关系。”我咧嘴笑起来:“昨夜本宫一不小心将皇上给咬了。皇上大怒,嫌本宫不会伺候人,还说让本宫向贵妃讨教讨教。本宫想,皇上金口玉言,贵妃术有专攻,要不然就劳烦你现在给姐妹们传道授业解惑一下?” 唐婕妤与谢婕妤听完,想笑又不敢笑,整个表情怪得跟什么似的。贤妃始终作聆听状,小心啜饮茶水,显得很谨慎。 岳子珊俏丽的脸蛋登时就绿了,义正辞严地道:“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怎能堂而皇之让臣妾当众讲述闺房之事?” “本宫以为,姐妹们都是皇上的枕边人,就算贵妃因为没得到皇后宝座嫉恨本宫,也应该拿在场的姐妹们当自家人看待,毕竟今后日子还长,交流交流心得有何不可?还不都是为了把皇上伺候得周周到到,舒舒服服?况且昨夜皇上原话如此,本宫并未胡言乱语,你要不信大可去向他求证。再说了,皇上这么说,也是夸赞你伺候有功,你这么大反应,回头外头人知道了,还以为本宫欺负你似的。” 岳子珊气得浑身发抖,言语却还利索得很。“真没想到,皇后娘娘嘴上功夫如此了得。臣妾今晨才领了你一通教训,如今又领了一通。臣妾说不过你,也无意与你一争长短。如果你再无理取闹,也怪不得臣妾冒犯了。” 我放下手中把玩儿的茶杯,挑了挑眉毛,不以为然地道:“说到冒犯二字,如果你岳家未向本宫父亲大人发难,本宫跟你自然井水不犯河水。有时候,本宫真不明白,你岳家已然揽去半朝势力,你也荣登贵妃之位,不论朝堂地位抑或后宫地位,你岳家均已无可动摇。现下,本宫也不过是个挂名皇后,这一点你我二人心知肚明。若本宫有心与你争抢,两年前本宫就抢了,何需等到今日?退一步讲,就算皇上一生只能有我这么一位皇后,可今后陪在他身边的使终是你与众位姐妹,难到名份对你而言如此重要?” 岳子珊眼神凌厉,起身道:“你是未与臣妾争抢,可皇上并不这么想。” “深宫大内,皇上所想岂是你我能左右?你与几个姐妹也都清楚,本宫已是既定的祭天人选,不日便会前往魔湖。难道就这几日你也等不及?”我起身,有些气愤地道:“对,本宫承认,皇上是喜欢我。可这又怎么样呢?难道就因为他喜欢我,你岳家就非要把云家斗垮?连本宫已过逝的母亲都不放过?今儿,本宫就把话挑明了说,如果你岳家对云家再有任何动作,本宫定饶不过岳家。” 岳子珊一听,反而笑了,很镇定地拍了拍手,令一个宫女将一份卷轴递了上来。“臣妾原本也是想与皇后和平共处,故而处处谦卑示弱。谁料你处处针对臣妾,那臣妾也只好出招了。前两日皇后教导臣妾赏画,臣妾今天也送皇后一幅,权当礼尚往来。” 我并不怕她,从宫女手里接过卷轴,然后扬了扬,道:“看来贵妃是真要当着众人的面跟本宫作对了。” “岂敢?”岳子珊巧笑嫣然,胸有成竹。 我打开卷轴看了看,是一幅京城布局图,北面有一处地方用毛笔重重点了一下,似乎代表着什么。 “怎么,皇后看不懂?”岳子珊有些挑衅地道:“也难怪,皇后在江南生活六年,一回京便大嫁入宫,对京师自是不熟悉。图上这一点,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可是与皇陵一样绝佳的风水宝地,你的母亲就葬在这里。说来奇怪,凤朝有名术士多得是,却没有一个能看出此处蹊跷,臣妾猜丞相大人一定精通五行八卦,否则不会洞悉天机。” “本宫母亲所葬之地从前乃其族人所有,有何不妥?” “对,这地从前确为你母亲家族族人所有。可是,你母亲家族早已败落,这块地在五年前已然收归皇家用于驻军。” “那又如何?” “如果仅仅是皇家驻军之地,皇上赐一块给皇后及丞相大人所用,也不是不可。可惜,这块地是凤朝龙脉所在。私掘龙脉乃抄家灭户之罪,更何况丞相大人将夫人葬在此处。” 龙脉?靠,这下我真傻眼了,但几乎是瞬间我便有所反应,只道:“以你岳家为例,明明违建,却还要生生说成皇上赐的地。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没错,当初皇后拿着图找上臣妾时,臣妾的确是吓了一跳。可皇上说了,那地是赐给臣妾父亲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是皇上所赐之地,岳家违建,父亲凭着多年立下的军功,亦能确保性命无虞。可你云家破坏龙脉,罪同叛国。当然,你也许认为臣妾胡说八道,可如果整个钦天监的人都这么说呢?” 看这情况,天要下雨,我能挡则挡,挡不住也没有办法,反正云家统共就三个人,抄家灭户,要来就来吧,大不了一死。思及此处,我反而洒脱不少,便将手上卷轴扔回给岳子珊,道:“岳子珊,本宫承认,这一次你是拿住了本宫软肋,但这并不代表本宫会坐以待毙。” “臣妾从不指望皇后坐以待毙,斗上一斗,岂不更有意思?”岳子珊接了卷轴,胜券在握地朝身后宫女太监挥挥手,也不向我告退,便带人款款而去。 我右手用力握着桌案一角,直到手指关节泛白,方才想到贤妃三人还在,便侧目扫了过去。 三人显然被贵妃的气势压得无话敢说。见我目光游移,两位婕妤将目光落在贤妃身上,贤妃只好开了口:“适才贵妃娘娘来势汹汹,臣妾实在不知当说什么才好,还请皇后娘娘切勿动气,臣妾相信皇上是明白人。” “你无需安慰本宫,本宫只叹时日无多。不过,你等切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微微叹了口气,想想她三人也陪我坐了大半下午,忙道:“你们都回宫去罢。” “谢皇后教诲与恩典。”三人识趣地一齐起身告退。 忽地,秋叶从殿堂外走进来道:“娘娘,李尚宫带着几个宫女过来,正好碰上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正拿她们出气呢?” 我摇了摇头,岳子珊真不是省油的灯,才从我这里占了一回便宜,竟然还要在我宫里耍威风,便唤秋艾道:“秋艾,快扶本宫送送贤妃与两位婕妤。” 贤妃三人见此也不推却,微微颌首,缓缓走在我身侧。 几人出殿,远处的岳子珊显然已经教训完了,怡然自得地笑着离宫而去。李珍与几个小宫女躬身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我有种被人秒杀的感觉,这宫里真是没一个人活得容易。主子们斗来斗去不容易。底下当差的宫女太监伺候这么多个主子,夹缝儿里生存也不容易。 贤妃三人冲我福了福,也自发地走掉了。 李珍带着宫女们到我面前行了礼。 我指了指莲池道:“本宫说话算话,东西都还在池子里,你们自己去捞。” “谢皇后娘娘。”小宫女们一扫脸上阴霾,欢天喜地。 秋叶看得眼馋,也很想跟上去。 我笑了笑。“行了,你和秋艾也都去捞吧,捞到多少算多少。” “谢皇后娘娘。”秋叶开心得连声道谢,说完还不忘记和秋艾打招呼:“艾姐,你不用下去了,奴婢捞上来,好的都给你。” 秋艾一下子被她讨好的样子逗笑了。 “就你心眼儿实,还嘴甜。”我笑着数落了她一句,又招了个小太监到面前。“去准备些姜汤,一会儿丫头们从池子里起来喝了暖胃。” 李珍也笑了笑,道:“娘娘真是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何以见得?” 李珍看小宫女们卷起衣裙跳下池水,仿佛看见自己年少的快乐时光,脸上表情越发亲和起来,不觉对我娓娓言谈。“奴婢入宫多年,曾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婢女,察言观色略有所长。皇宫内外,等级森严,宫女地位低下,小小年纪便要学会看主子脸色行事,稍有不慎便掉了脑袋。娘娘能放下身段与我等结交,足以说明一切。”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说到底,谁也不会比谁更尊贵。更何况,她们还小,正值花儿一样的年纪,如果不是出身贫苦,又怎会背井离乡入宫为奴为婢?若是主子都不庇佑,她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都说人心是世上最难测的东西,皇宫这方红墙碧瓦从古至今埋却无数青春红颜,本宫比她们也年长不了多少,与其为难她们,倒不如与之结一段善缘。”我感慨道。 “皇后娘娘性情坚毅,不喜金玉之物,又美貌多才,更重要的是,您还有一颗真诚待人的心,也难怪皇上对你情有独衷。” 我笑笑,并不把她的话当真,听她接着道:“皇上自小聪明懂事,从来不给奴婢们添麻烦。奴婢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喜欢玩儿什么,奴婢一清二楚。如若不是钟情于娘娘,皇上怎会执意立娘娘为后,即便受娘娘冷落,也如此勤勉地到娘娘这里来,已然足以说明一切。” “敢情李尚宫是来当说客来了?” “娘娘说笑了,奴婢怎配得上为皇上当说客。奴婢只不过眼见为实。”李珍不卑不亢地道。 池子里,宫女们一边戏水一边捞宝贝,开心得不行。我忽然想起月心,今天还不曾见她出来。“秋艾,怎么没见月心?” 秋艾开口道:“娘娘,月心天不亮便回外宫了。” 李珍拍了拍额头道:“对对,她一早便向奴婢报到,您看奴婢这记性,差得没法儿说。” “既然如此,回头池子里捞上来的玩意儿,给她一件罢。”我伸手放在眉间,挡了挡西晒的阳光,又接了秋艾递来的披肩,轻轻围在肩膀上,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试探性地问李珍:“李尚宫,本宫能劳烦你一件事吗?” “娘娘请说。” “本宫想见见父亲。” “娘娘,除非皇上特别准许,后宫历来不许男眷入内,您的要求恐怕不行。” “可本宫午时才见过凤云天。他为什么可以在后宫自由行走?” “娘娘有所不知,历代大祭师都在有悟性的皇家子弟中选任。他们一般都住在皇宫内,通过考核后会发血誓,以确保对皇帝忠诚。因此,宫中规矩对大祭师例外。” “什么是血誓?” “这个奴婢也不太清楚,奴婢只是听闻这是一种很灵验的巫术。” “巫术?” “是的。所谓祭天也是一种巫术,听说是凤朝首位大祭师定下的规矩,传承很多代了。” “原来如此。对了,你刚才说不许男眷入宫,那么女眷呢?比如本宫的姨娘?本宫很想见她一面。你也知道,再过几日,本宫就要启程了。” “这不难办。娘娘新嫁入宫,作为皇上的正妻,您是有一些特权的,可以召见朝中命妇,只是不宜过频。” “太好了。那能不能麻烦你去内务府时顺道给本宫传个话?” “娘娘行动不便,奴婢自当相助。” 我心下高兴,对李珍说了声谢,心想只要见到姨娘,就能清楚母亲迁葬一事的前因后果了。 小宫女们动作很快,我与李珍只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她们便兴高采烈地从池子里爬上来了,个个手上都拿了好几件玩意。因有言在先,她们也不敢贪多,各自选了一件心仪的,自觉将来多出的物什统一交给秋叶。小太监按人数给她们各准备了一碗姜汤,小宫女们趁热喝完,纷纷上前向我谢恩,显得很懂事。 李珍又代她们谢了一回,我微笑致意,知晓她们事务颇多,便未多留, 待一行人离开,秋叶捧着满满一托盘的物什,两眼放光地朝我看过来。 她那点小心思,我简直了如指掌,便道:“再过几天我就要去魔湖,宫里日子难熬,我没什么可送你和秋艾,这点东西你留下一件给月心,其它的你与秋艾平分了罢,换点银钱,一半给家人,一半留下给当嫁妆,将来出了宫,寻个好人家嫁了,也好有所依靠。” 许是觉得礼重,秋叶激动得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奴婢谢娘娘天恩。” 秋艾有些沉默,隔了一小会儿后开口道:“此去魔湖也未必是死路,娘娘切勿自己没了主意。” 我怔了怔,心想莫不是她这话有什么含义,转眼又想或许她不过只是安慰我罢了,便不再多言,回头又见宫里的其它人等正眼热地看着那一托盘的玩意儿,心想相识一场也算有缘,便各赏了十两银子。如此一来,整个凤雏宫上下都很开怀。 第十九章皇族秘辛 话又说回来,脚扭了确实不便,一进一出不是得像青蛙一样蹦着走,就得有人扶着走,最后索性让人抬了椅子坐在廊下休息,先是想了一阵家事,而后琢磨起另一件事,便指挥宫里所有人张罗起来,先让小太监们将放在廊角的一堆花梨木全搬到园子正中,后令宫女将殿堂里可用可不用的各式帘帐全都拆了来,又差了人去内务府找来一只大铜炉,最后还差一样东西让我犯了难。 本来,宫女们听说我要她们拆殿内的帘帐,死活都不愿意。我知道她们怕处罚,只道如若有事我一力承担,好说歹说才肯动手,待都拆了来,御膳房送的晚膳也到了。膳房来的人见殿堂内外的动静,惊出一身冷汗,偏生又不敢问,个个在伺候我用膳时悄悄挤眉弄眼。 我自是懒得理她们,用完膳便令其收拾走人。人一走,我忽然想起差的那件东西,便让秋艾将人追了回来问话。 一行人听闻我传话,以为出了什么事,个个将头垂得低低的,紧张得要死,生怕我吞了她们似的。 “得了,别把头低得跟沙欧似的。本宫问你们,膳房有竹萝筐吗?” 秋艾与秋叶先前见我让人满宫折腾,已经感到异常惊讶,这会儿见我问这个,更加不得其所。 膳房的几个宫女听完,也是面面相觑。 “到底有还是没有?” 领头宫女小心谨慎地答了声有。 我又问:“最大的有多大?” “禀娘娘,大约有两个人合抱那么大。”领头宫女说完,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 我嘟嚷了一句:“太小。” 这领头宫女也算机灵,忙问:“娘娘是想要大的竹萝筐?” 我点了点头。 领头宫女立即出了个主意:“得看娘娘要多大,只要说出个大概来,或许可让宫外的篾匠编制一个。” 有戏!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令秋艾取了一锭银子给她,道:“你即刻拿去为本宫找得力的篾匠编一个五六人合抱起来那么大的萝筐,注意一点,萝筐要结实,重量越轻越好,明白天亮前送来本宫这里,多出的银钱算本宫赏你。” 众人都吃了一大惊。 领头宫女惊得连银子都没顾上接:“娘娘要这么大萝筐做什么?” “你别管这么多,只管照本宫吩咐的做。” 领头宫女见我板着脸,赶紧接了银子,唯唯诺诺地应了话,带了着其它人离开。 我见秋艾与秋叶满眼茫然和担心,便道:“本宫只是想做一件有意思的玩意打发时间,瞧你二人跟如临大敌似的。” 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这一晚,凤景天没有来。 我乐得自由,见时间尚早,便差了人去尚功局取回大量针线,教宫女们按我说的形状裁剪帘帐,分成多层仔细按四行针线仔细缝制起来,又让人撕了布条搓了四条双粗又长的布绳。亏得凤雏宫人手多,众人齐心,事情也算做得极为迅速与顺利。 众人缝制完毕,已是半夜。一干人见手底下出来的是这么个椭圆型又缺一面儿的球形体,四角还绑着长长的布绳,怎么看怎么怪,个个对它品头论足起来。秋叶好奇心重,变着方儿地到我面前套话,我说得保密,到明天才让她知晓。小丫头气得脸鼓鼓的,不停跳脚。 到了半夜,除了值班的人手,其它人已各自歇息。 秋艾为我揉了脚,又做了热敷,疼痛有所缓解,我舒舒服服地躺到床榻上。这时,宫门外有了动静,我只好又起身出了殿,见来人是李珍,不禁有点疑惑。 李珍是独自前来,见了我,示意我遣退多余的人。 我给秋艾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带人退出殿堂,亲自关上殿门,守在门外。 我带李珍进入寝殿。李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开口道:“内务府传话去丞相府后,说是娘娘的姨娘不在府内。奴婢觉得事情不对劲,便亲自出宫拜见丞相大人。丞相大人让奴婢带回一封书信。” 我接过书信,见其以火蜡封口,未有被人动过的迹象,心却因为李珍带来的话一阵猛跳,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兆。姨娘不在府内,还能上哪儿?我长这么大,从没见姨娘去过别的地方。 “奴婢话与信已带到,也算不负娘娘重托,这就告退了。”李珍见我若有所思,很识大体地提出告退。 我看着李珍谦卑的行为,忽然有些疑惑。她出身岳府,按理说应该是岳府的人,现在居然好心帮我,会不会有诈?我越想越觉得有此可能,索性问出心中所想:“李尚宫为何帮本宫?” 没想到她面不改色地直视于我,然后掀起衣摆,跪在我面前:“既然娘娘问起,奴婢也不隐瞒。奴婢初次见娘娘时,已向娘娘有所坦白。奴婢确为岳府家奴之后,也确实在入宫前已脱离岳府,但那不过是表面。奴婢入宫其实是由岳尚书一手安排,目的是为贵妃娘娘筹谋皇后宝座。” “你既然是岳府安插在宫里的眼线,又为何要帮本宫?” “奴婢入宫前,岳尚书应允奴婢,只要奴婢按他说的做,作为交换,他不但去除二老奴籍,还给二老养老。一开始,岳尚书也算守信,奴婢偶尔也能见到父母。没想到,不到五年时间,父亲就去了。母亲说他是病死的。奴婢并未多想,可没多久又传来母亲病去的噩耗。奴婢身在宫内,不得奔丧,便由得岳府操持二老后事。后来,奴婢在宫中得了提拔,渐渐有了地位,也有了出宫机会,便第一时间出宫拜祭二老,见了在岳府的旧识。一个儿时玩伴私下透露奴婢双亲是因发现岳府幕后勾当被毒害而死。奴婢起初不信,后为求证偷偷找人起了父母棺椁,查实确为中毒致死。岳府势力及大,奴婢不敢声张,但绝不敢忘。”她说到最后,热泪盈眶。“娘娘,奴婢敢以父母在天之灵发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敬佩丞相大人为人,且丞相大人府上与岳府素来对立,故奴婢才想暗中助娘娘一臂之力。” “就算本宫信你,如今本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怎能助你复仇?” “奴婢不求皇后娘娘助奴婢复仇,奴婢只是不想放过任何可能扳倒岳府的机会。奴婢与岳府之仇不共戴天。这些年,奴婢表面上装作与岳府亲近,暗中一直收集有关岳家的情报。旦凡朝中有人与岳府对立,只要奴婢使得上力,奴婢必然暗中支持。只可惜,岳家势力盘根错节,奴婢之力实在微薄。” 我见她语气诚挚,不由得叹息一声,伸手欲扶她起身,她却不肯,只道:“奴婢之言,娘娘或可不信。但奴婢已在娘娘面前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如今有两件事不吐不快。娘娘可知您的生辰八字是如何暴露的?” 我不得不说她一语中的。此事,我也曾仔细琢磨,却不得其所。姨娘说我是她亲自接生,并无外人在场,就连在官府花名册上的备案也是父亲谎报。这件事在我参选太子妃前从未引发风波,反而是父亲升任丞相回京任职后才瞬间爆发,背后之人心思缜密实属罕见。此时听李珍这么一问,我瞬间猜出一二。 李珍见我似有所悟,接着道:“娘娘想得没错,确系岳府所为。两年前,东宫选妃刚过,钦天监就开始着手准备本届祭天事务,户部尚书将与您同年同月生的女子户籍整理成册,呈报朝中。想必娘娘出生时,丞相大人即使谎报时日,也无法谎报得相差甚远,因此名单中也有娘娘的名字。先皇当时病痛缠绵,无心朝政,便将此事全权交由岳尚书打理。名册中一共有三个人符合祭天条件。按理说人选定下,与娘娘便毫无干系。谁知岳尚书在名册中发现了娘娘的名字,忽然大感兴趣,便派人着手调查,后来竟在通宝寺找到了有关娘娘生辰八字的证据。丞相夫人从娘娘出生起便在通宝寺长期供奉香火,保佑娘娘平安长大成人。有一次,丞相夫人还愿时,由于焚炉中积灰较多,还愿所用物什并未焚尽,未曾察觉。事后,寺院中一个小沙弥在收拾香炉时发现宝钱上写有娘娘的生辰八字,觉得兹事体大,便悄悄通报了主持慧圆大师。慧圆大师交代小沙弥不可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并嘱咐小沙弥再见丞相夫人后一定要将丞相夫人引荐予他知晓。后边的事娘娘应该能料到了,慧圆大师过世后,小沙弥没能守口如瓶。” “这位慧圆大师很神秘,本宫见过,还在他面前抽签,结果抽中了帝王燕,后来他赠了本宫两个字,还说本宫命格已改。后来,本宫一离开,他便过世了。”我平静地道:“老实说这件事我一直觉得挺诡异。我当初见他时,他满面红光,体魄尚佳,看面相绝不可能前往极乐世界。” 李珍听罢,骇然地瞪着我。 我见她瞪我,疑惑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李珍意有所指地问:“娘娘所说是否真话?” “绝无半句虚言。” 李珍顿时五体投地,在我面前连叩三个响头,泪如雨下地道:“还请娘娘日后助奴婢复仇。” 我见她情绪激动,赶忙弯腰扶她,她却怎么也不肯起来,令我很有些无奈地道:“本宫已然说了,本宫自身难保,如何助你复仇?” 李珍顿时从地上爬起,双手抓住我的双臂,极度认真地道:“娘娘,您可知晓慧圆大师是什么人?” 我皱了皱眉,问:“他不是通宝寺主持吗?” 李珍这才察觉出失态,赶忙放开我,“奴婢实在太激动了,请娘娘饶恕奴婢失态。慧圆大师是先皇的双胞哥哥,出家之前由于大祭师太小,便将帝位传给了先皇。因为是双胞,二人长相一模一样,朝中无人可辨。此为皇族秘辛,到目前为止宫里也只有四个人知晓。” 怎么又跟大祭师挂钩了?我愣了一下,顿时感觉异常混乱。“大祭师?凤云天?你是说他是慧圆大师的……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有一件事本宫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慧圆大师过世后,钟声为什么响了二十四下,这是帝王身陨才会有的礼节。” “没错。云天王爷确实是慧圆大师的儿子。慧圆大师只有一位皇妃,那就是云天王爷的生母德妃娘娘。大师出家后,德妃娘娘万念俱灰,伤心之余自缢而亡,对外声称出家而已。此外,您所见到的太后娘娘也并非真正的太后娘娘,真正的太后娘娘早在二十年前诞下皇上后便前往魔湖祭天了。” 听到这里,我惊呆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很突兀地,我脑子里猛然浮现出凤景天各种怪癖的言行,以及他身上时不时流露出的矛盾情绪,原来一切都是以他母亲祭天为前提。怪不得昨日凤景天在静宜斋见太后娘娘时,没叫一句母后,没称一次儿臣。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悲剧? 李珍见我忽然呆住了,便唤了一声:“娘娘。” 我猛地回神,问道:“那现在的太后娘娘又是谁?” “现在住在静宜斋这位是太后娘娘当年的陪嫁丫头。” “这么做,难道没有人发现吗?比如先皇的其它妃嫔,难道她们从来没有人发觉这件事有蹊跷?” “真正的太后娘娘前往魔湖后,先皇便让静宜斋这位顶替其位,称母子相克,唯有其皈依佛门方才能保全皇上性命,因此宣布出家,除了皇上与先皇,几乎谁也不见。奴婢印象中,也只有皇上为数不多的几次生辰,以及两年前东宫选妃时,她戴着面纱出现了一下。此外,先皇在接掌大宝前只有皇上的生母一位妻子,其它妃嫔均为此后所立,故无人发觉。” 我点了点头,忽然发觉李珍言语中的一丝漏洞,便道:“既然无人发觉,那你又是……” “娘娘忘了吗?奴婢曾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婢女。当初,大宗的孝仁皇后难产诞下慧圆大师与先皇,术士断言二子无法并存,必须分开抚养。大宗万般无奈下将先皇送于民家寄养,对外称先皇已去。先皇福大命大,成人后游历江湖,学成后娶妻隐居山林。慧圆大师生性淡泊,即位后不久便弃位,先皇不得已才回宫即位,真正的太后娘娘那时初觉有孕,静宜斋这位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便从宫内选了奴婢从旁协助,轮流照顾。除我二人、先皇之外,无人见过真正的太后娘娘,否则奴婢也不会如此清楚。” “那这些事,你岂不是通传给了岳府?” “奴婢深知皇宫险恶,此等秘辛如何传得?当年先皇选中奴婢就是因奴婢口风紧,中间也曾多番试探奴婢,如若奴婢当时泄露了半个字,早就命丧黄泉。奴婢本以为先皇事后会杀奴婢灭口,后来先皇亲口说,他见奴婢照顾皇上得力,念在皇上尚幼的份儿上,放奴婢一条生路。奴婢虽然听从岳府,却也知晓生命可贵,此等秘辛自然半个字也不敢说。就算是对皇上,奴婢也没吐露半个字。但这件事,皇上后来还是知道了。奴婢猜如果不是先皇亲口对皇上说的,就是他听到了先皇与静宜斋这位的谈话,从那以后,皇上便再也不叫静宜斋这位母后。” “……”我又是一阵无语。 “娘娘想必有疑问,祭天人选不是非要处子么?实际上,当时先皇找不到适合祭天的人选,就选了一个生辰八字大致符合的,却被钦天监告可能会发生难以预料之事。太后娘娘非常善良,她见先皇头发都愁白了,便自请化身民女前往魔湖。先皇与太后娘娘决别时,太后娘娘诞下皇上尚不足月……”李珍说道这里,哽咽不止:“为此,先皇将自己关在寝殿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几天几夜,大臣们都以为皇上疯了。奴婢只好对外宣称,说先皇因为德妃娘娘与太后娘娘同时出家思念过度,又抱了襁褓中的皇上前去见先皇。先皇见到未经世事的皇上,号啕大哭,后才出殿。由于太后娘娘去魔湖前已身为人母,因此事情远未结束。就在祭天两个月后,魔湖天降异像,天火频发,方圆数百里内瞬间化为灰烬,宛如人间地狱。此事从此成为先皇的心结,也为先皇提前退位埋下了伏笔。” “可悲的皇族。可怜而又善良的太后娘娘。如果不是深爱先皇,她断然不会弃下襁褓中的皇上。”我唏嘘道。除了概叹两句,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对这位谋面的太后娘娘的敬佩。 “谁说不是呢?皇上也很可怜。小时候,他不能时常见到静宜斋这位。先皇虽然皇上很好,但也不常见皇上。先皇每一次见到皇上,就会想起太后娘娘,见一回便彻底难过一回,因而对皇上是既想见又怕见。所以,皇上小时候起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好像知道自己生来便要孤独行走,因而不喜哭闹,性格也特立独行,骨子里还透露着一股狠劲儿,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怕他。奴婢将皇上带到十岁,先皇将皇上立为太子,而后皇上开始独自生活。就算到了现在,奴婢每次看到皇上,都还觉得很心疼。”李珍用衣袖拭干眼泪,然后又补了一句:“所以,奴婢恳请皇后娘娘善待皇上。奴婢想,有些事,不是他不想为您做,是他在他的位置上无能为力。” 听了李珍的话,我感觉心尖上好似压着重物似的,堵得慌。 李珍见我不甚自然,也不再继续讲这个话题,接着道:“奴婢扯远了,皇后娘娘别见怪。言归正转,慧圆大师除了是先皇双胞哥哥,还有一个身份。他也是一名祭师,通晓易理,精通五行八卦,还能预知未来。他从不轻易见人,但他每次见人必然会有极为特殊的原因,次次灵验。民间传他是凤朝开国以来历代最厉害的祭师。云天王爷便是拜师于他。只是,云天王爷并不知道自己拜的这个人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人间悲剧莫过于相逢对面不识君!生于皇家本身就是一场劫难。” “慧圆大师出家大约是因为他知晓自己的宿命,过世则是因为泄露了天机。奴婢想,他对娘娘所说的一切必然是有所根据的,尤其是他说娘娘命格已改。因此奴婢想,娘娘日后就算身入险境,也会化险为夷。这一点,娘娘切勿怀疑。” 我不懂李珍为何认定慧圆大师所言一定会有用,虽然我也觉得慧圆大师当时对我所说的话有点蹊跷,但我始终认为所谓天机是子虚乌有的事,于是半信半疑地道:“希望如此。” “奴婢恳请娘娘日后助奴婢复仇。”李珍作势又要跪下。 我赶忙托住她下坠的身形,忙道:“你别再跪了,把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一次性讲完罢。如若本宫真逃得此劫,帮你复仇就是。反正本宫与岳家势同水火,就算本宫不找他们算账,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本宫。” “岳尚书得知皇后娘娘生辰八字后,先是装做不知道,而后,密使他人对原先符合条件的三个少女一一下手。不久,皇上即位,却未封太子妃为皇后。岳尚书仿佛被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此时,他终于醒悟过来,为什么这么多年明里暗里上了无数弹劾丞相大人的折子,丞相大人始终巍然不动。其实,先皇也曾经动过对丞相大人动手的心思,但只要皇上出了面,先皇便不再二话。岳尚书吃了闷亏,便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准备讨回去。就在皇上派人向娘娘的父亲大人送晋升丞相回京任职诏书的同一天,户部将一份有关娘娘生辰八字的奏折送到了皇上面前。不单如此,岳尚书还将此事私下传了出去,一方面直接打击丞相大人,另一方面也为贵妃娘娘此后晋为皇后做足准备,可谓一石二鸟,毒辣到了极点。事情由此变得无法收拾,所以就有了皇上忽然立您为皇后一事。皇上一是不想立贵妃娘娘为后,二是打算借称您为国母,拒绝让您前往魔湖。但是,由于祭天期限临近,始终找不到替换人选,满朝臣子都借二十年前的魔湖浩劫向皇上施加压力,皇上被逼入绝路,无计可施,万般不愿之下才同意送您去魔湖。” “想必父亲回京后得知此事,因而病倒。”我沉吟道,一切都明白了。 “以上只是奴婢说的第一件事。奴婢想说的第二件事是,根据奴婢多年打探得来的情报汇总,岳府从先皇时期起就在不断挪用军费,岳府真实的财富只能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也就最近六年,丞相大人掌管江南六郡后,国库才渐渐充盈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向皇上通报此事?” “奴婢虽然查到一些东西,但并无最重要的证据。娘娘别忘记了,岳长河是兵部尚书,手掌重兵,皇上登基才一年,根基不牢,就算有板上定钉的证据,也要计划周全后才能动手,否则一旦矛盾激化,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现在连证据都不足。” “依本宫看,岳家日子不远了。” “奴婢相信皇上有分寸,但奴婢认为皇上还需要时间。”李珍言罢,重重朝我跪下:“皇后娘娘,奴婢今夜之言牵连甚广,请您不要对任何一个人透露。奴婢命如草芥,死不足惜,但倘若因奴婢今夜多言连累了皇后娘娘,便是让奴婢死十次也减轻不了奴婢的罪过。” “本宫以人格发誓,绝不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如此,奴婢便放心了。日后娘娘有什么需要奴婢协助的,奴婢随时候命,万死不辞。” “言重了。快请起。”我双手扶起她。 “奴婢呆了这许久,不便多留,这就告退了。”李珍向我行罢礼,转身出了寝殿,朝外殿去了。 第二十章女巫姨娘 过了一会儿,秋艾才进殿堂。我让她撑了盏灯过来,就着灯光拆了父亲让李珍送来的信。 我认得姨娘的字迹,信的确是她写的,写得很长,足用了六七页宣纸,内容非常沉重。我从头到尾仔细看完,一看完便哭了。姨娘显然在离开前嘱咐过父亲不能拆这封信,而父亲也确实做到了。如果他看了信,这封信就绝不可能到我手里。 秋艾不明就里,赶紧递了丝巾来。 我拆了灯罩,将信在烛光上点燃,然后扔进火盆,看它一点点化为灰烬。这是一件简单到极度的几乎不用什么力气就能做到的事情。当灰烬上的最后一丁点火光湮灭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整个人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咚地一声便坠倒在床榻前的地板上。 我的意识似乎在一刹那间飞离身体,完全处于游离状态。 我听见秋艾在那大声喊叫:“娘娘,娘娘——” 然后,各种各样混乱的脚步声涌进了寝殿,宫女太监们乱七八糟地喊叫起来。 “娘娘昏倒了,快去传御医。” “快去乾坤宫禀报皇上。” “快去弄点水来,快点!” …… 各式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将我一点一点淹没在黑暗的浪潮里。 “安儿,你想吃什么,姨娘给你做。” “安儿,姨娘给你做了一身新衣裙,你看漂不漂亮?” “安儿,你的针法不对,来,姨娘教你。” “安儿,你想不想学酿酒?” “安儿,人生如棋。掌握棋艺很重要,过来跟姨娘再对奕一局,也许这一局你就胜过姨娘了。” “安儿,你娘亲虽然走了,但你还有姨娘。姨娘会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安儿,快过来,危险!” …… 我满脑子都是姨娘的音容笑貌,温柔的、耐心的、宠溺的、深情的……像娘亲一样的姨娘! 曾几何时,她几乎成了和娘亲在我心目中一样重要的存在。 我不敢想象没有姨娘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 我深抽着一口气从黑暗中醒过来时,就像几辈子都没呼吸过一样。此时的我嘴里塞满了苦涩的汤药,但汤药再苦也不会比我此刻的心情苦。 凤景天手举着一勺子汤药停在半空,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的反应慢了半拍,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偏转过脑袋,往四周看过去。整个凤雏宫的人全都在,一双双眼睛瞪着我,像傻了似的。后边还站了几个御医,其中一个我认得,是中午来凤雏宫为我看了脚伤的那一位。 他见我瞪着他,忽然长舒了一口气,道:“娘娘终于醒了,下官终于能放心了。” 殿内忽然人声此起彼伏,但我恍惚得好像都没听到似的,只盯着凤景天问:“天亮了吗?” 凤景天发现我很异样,两条卧蚕似的眉毛皱成了毛毛虫,很难看,良久,才对所有人道:“行了,都退下,朕留在皇后身边就是了。” 一群人迅速退散,殿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 我又问了他一遍:“天亮了吗?” “还没有,但是很快了。”他很平静地回答,将勺子举到我面前。“来,把药喝了。” 我摇了摇头,道:“我没病,不喝药。” 他干脆把勺子凑到我嘴边。“乖,来,都喝了。喝完你就好了!” 我歇斯底里地道:“凤景天,我说我没病,你没听到吗?” “对,你没病,我有病!”他气恼地道,起身将汤药重重地放在桌案上,弄出挺大的声响。 我忽然想到了姨娘。在我生病的时候,姨娘也是这么小心翼翼地照顾我。 见到姨娘的信前,我一直以为姨娘是个平凡普通的女人,事实并非如此。姨娘原名秋素心没错,但她并不姓秋,而是姓——阿赫拉。这是北荒族一个特殊的贵族姓氏。北荒族生活在凤朝魔湖北面的广袤森林,有着异常显赫的历史与传承。阿赫拉是指拥有神圣力量的女子,并不是谁都可使用的姓,只有得到族群最高统治者都铎王特许的女子才可使用。 北荒族崇尚男权,女子地位低下,但姓阿赫拉的女子不一样,它是族群中特权的存在,地位仅次于都铎王,只是人数非常少,少到数不满五根手指头。每一位姓阿赫拉的女子都是能力强大的女巫,拥有改变万物规则的力量。这种力量与生俱来,不可复制。不过姨娘是个异类。姨娘的母亲就是一位被赐姓阿赫拉的女子。姨娘出生的时候就继承了母亲的能力,并且被预言将成为北荒族最伟大的女巫。都铎王不单为姨娘赐了姓,还将姨娘许配给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人们都说,王的小儿子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代都铎王。按理说,姨娘的未来将会一片光明,但事情发展恰好相反。姨娘的特殊地位遭到其它女巫及其它显赫家族的嫉恨。在一次混乱冲突中,姨娘的母亲被杀害,姨娘也被追杀,小小年纪便流落异乡,辗转到凤朝被人收养长大,后嫁与娘亲的一位表兄。丈夫去世后,姨娘便一直跟随母亲,从未回过族群。 姨娘说像我这样出生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女儿家很难养大,因此经常为我卜卦。在我九岁前,卦象总是坏到极致,那时的我不是摔了碰了就是病了痛了,总之大事小事不断,老不安生;九岁后卦象却好到极致,一切都反过来了,每有危难总有皇家贵人相助。姨娘说这是因为我借了天子龙气,故有前后差异。 回京前,姨娘也为我卜了卦,卦象显示我受龙气压制,大凶。姨娘思来想去,琢磨出一大绝招,便背着父亲大费周章地将母亲选葬在了龙脉宝眼当中,又设了五行禁制加持。只要龙脉被破坏,龙气散尽,我便可转危为安。 由于凤朝龙脉气势稳固,龙气消散需要至少七天时间。假若此时有人洞悉玄机,破坏了禁制,姨娘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为保万无一失,我一入宫,姨娘便前往龙脉宝眼,亲自守在那里,一旦她完成守护,便会到皇宫来找我。 姨娘的信写得很玄乎,我并不了解姨娘的能力究竟神通到了什么程度,但我知道姨娘这是破釜沉舟之举,必将以生命为代价。龙脉被破坏预示王朝的衰落,龙气尽失更代表了王朝的湮灭。整个皇族与朝廷没有一个人会容许破坏龙脉者活下来。 算下来,今天是姨娘承诺到皇宫找我的日子。对,我得赶紧起床,我得去见姨娘,一定要见到姨娘。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爬到床尾,顾不得疼痛的脚踝,迅速将鞋子套在脚上,急急忙忙下了床,取了挂在床头十字衣架上的衣衫,胡乱地穿在身上。 凤景天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你这是做什么?” 我没有看他,自言自语地道:“我……我要去找我姨娘,我姨娘她……” “你疯了吗?别说你不知道上哪里找她,你就是找到她又能如何?” 凤景天的话像一盆冷水将我从头淋到脚,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双手捉住他的身体,魔怔了似地问:“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你带我去,快带我去!” 他猛地捉住我的肩膀,不停晃动,吼道:“安儿,你冷静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错乱的神思顿时因为他的吼叫声停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回归了正常状态,傻傻地道:“姨娘破坏了龙脉。” “这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非常凝重。 我绷着的神经好像一下子全都断裂开来。很快我意识到,我得做点什么,不管怎么样,我得尝试一下要怎样做才能保住姨娘,不单是要保住姨娘,还防止父亲被牵连。等等,他说他知道?他知道龙脉被破坏,他竟然说知道? 我忽然正视凤景天,瞪着他漆黑的眸子,道:“你怎么知道?” “我……”他张嘴刚吐出一个我字,外殿传来太监总管方谨惊慌失措的声音:“皇上,皇上——” 凤景天没有再说下去,匆匆去了外殿。 我随手从妆台上抽了最常用的竹钗,将长发随意绾了起来,一跛一跛地紧跟在后边。 “皇上,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忽然撞进宫来,说是要见您。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歪门斜道,几十个侍卫都拦不住她,人已经在勤政殿外了。”方谨喘着粗气道,看得出来他是从外宫一直跑进内宫,一刻也没敢停。 女人?难道……是姨娘?我脑子里灵光一闪,赶紧凑到方谨跟前,激动地问:“你看清她长什么样吗?多大年纪?穿什么样的衣服?” 方谨见是我,忙向我问安。 “别问安了,你倒快是说啊!”我着急地道。一旁的凤景天反而不语了。 “天没亮,奴才隔得远,恍惚见她一身青衣,实在没看清长什么样。再说了,侍卫将她团团围住,奴才就算有心也没胆子凑前去看,只是听她一直喊着要见皇上。”方谨语速飞快,待说完,又补充道:“哦,对了,奴才想起来了,她自称是北荒族的阿赫拉。” 果然是姨娘!我感觉我的脸刷的就白了! 凤景天脸色异常糟糕,动作飞快地出了殿,跟一阵风似的,待人都走了老远才飘回一句话:“来人,照顾好皇后。” 方谨来不及向我告退,径直朝凤景天追过去。“皇上,皇上——” 我踮着脚,尽可能快地出了殿,哪里见得到凤景天和方谨的身影,赶忙大叫:“秋艾!秋艾!快,带我去勤政殿。” 秋艾不明就里,拦在我面前劝慰道:“娘娘,您行动不便,就不要去了!” “别拦我,快带我去,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我抓住秋艾的手,拖着她一齐走。 秋艾也不敢放手,只好扶着我道:“娘娘,勤政殿是皇上上朝议政的地方,您不能去!”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再不去,就见不到姨娘了。” 秋艾看我几乎要流泪,叹息一声,招呼秋叶撑灯,扶着我出了宫。 因为走得实在太慢,几乎大半的路程都是秋艾背着我去勤政殿的。 出内宫门的时候,侍卫竟然意料之外地没有拦我。到了勤政殿,整个宫殿前灯火灼灼,仿如白昼似的。乌泱乌泱的侍卫三步一岗五部一哨地站满了殿堂四面的廊道。殿前广场中央,一大群银枪猎猎的精英侍卫围成一个大圈,严阵以待,仿佛在防范什么人。 勤政殿前玉阶上聚集了七八个脸色慌张的大臣。有几个大臣头上空空如也,显然是跑得太急,连官帽都丢了。殿堂两侧的入口,还有一些大臣陆陆续续的跑过来。 凤景天早就到了,他站在玉阶最前面,距离侍卫圈最近。 “皇上万岁!” 人声此起彼伏。 凤景天并未理睬,径直走到侍卫圈旁,猛地一挥手。侍卫圈哗啦啦地退后,左右各自成排,显得训练有术。站在广场中央的青色身影立即突显出来。 这一刹那,我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忽然一疼。“秋艾,带我过去!” “娘娘,奴婢背您!” “不,我自己走过去。”我扬了扬手,打住秋艾要往下蹲的动作,自己一步一踮地走过去,脚步非常沉重。 靠近玉阶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娘娘,您怎么来了?” 我定睛一看,是毛杰。 显然,他见到我,很意外又万般焦急。“娘娘,这个时候您怎么能到这里来?您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被岳尚书扣多大的帽子?” “我知道,但我不能不管我姨娘。” 听了我的话,他好像忽然被吓到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您就更不能出现在这里了!您难道不知道您的姨娘破坏龙脉是……” “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来。”我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道:“我不会抛下我姨娘。” 忽然,毛杰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您的姨娘是阿赫拉?我的天哪!” 我不知道他这种语气代表什么,只侧身越过他,朝前继续走。大臣们发现是我,纷纷让道。他们没有直接在言语上指责我什么,眼神中却包含着浓厚的敌意。 我没有理会,挺直了背,一步一踮地走向凤景天。 方谨见了我,眼睛瞪得老大。“娘娘,您怎么来了?” “安儿。”隔着,十余丈距离,青色人影很欣慰地唤着我。没错,这就是我的姨娘,她的声音就像人间天籁,让人听多少遍都不会腻。 我注意到,姨娘脸色憔悴,头发也有些乱,衣服却很整洁,实在不像凤朝服饰,颜色很厚重,显得很正式,仿佛是某种仪式上才会穿的那种,极具气场。 我三步并作两步往她走,一心想尽力保护她。 经过凤景天身旁时,他伸手拽住我的手。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拽得往后一退,听他极度认真地道:“你不能去。” “你放开我。”我小声地抗议,用力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脚刚抬步,凤景天直接拽住了我整条手臂,道:“我说了,你不能去。你去了也救不了你姨娘,懂我的意思吗?” 这一刹那,我从凤景天眼中读出了异样的东西,沉默了一瞬,道:“我救不了,难道你能放她生路?” 他似乎感觉很无力,一阵默然。 “你既然不能放她生路,还拦我做什么?”我很轻易地甩掉他的手,踮着步子朝姨娘走过去。 “我是无法放你姨娘生路,但我至少能保证你父亲的安全。难道,你想把你父亲也牵连进来?”他的声音很小,言语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激他到现在还惦记着保护我父亲,但转头一想,姨娘是北荒族阿赫拉这事瞒不了众人。就算我今天不插手,岳长河也肯定会拿这件事做文章,不拖父亲下水绝不罢休,更何况我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姨娘送死? 凤景天看出我一瞬间的犹豫,颇为动情地道:“你一定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吗?” “你早就知道我站在什么位置,何必多此一问?”我苦笑着,踮着步子朝姨娘走过去。 姨娘见状,张开臂膀飞快地朝我走过来。四周的侍卫忽然伺机而动,齐步上前,银枪一扫,矛头齐刷刷地对准姨娘。姨娘一点也不怕,任凭枪芒在四周闪耀,只微微一笑,宽大的衣袖朝左右一抚,似乎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力量朝四周荡了过去。这股四散的力量似乎对我并无影响,却令侍卫们身体不由得轻轻朝后一震。然后,姨娘轻轻地抱住了我,慈祥地道:“安儿。你还好吗?” 我看着姨娘憔悴的模样,不禁鼻头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姨娘,我很好,真的。” “不好就是不好,明明脚都受伤了,还嘴硬。”姨娘笑起来,眼角竟然起了些皱纹。 我伸手碰了碰姨娘的脸,欲言又止。 “你长大了,姨娘自然就老了。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左不过都要经历一回,犯不着为姨娘难过。”姨娘轻柔地拍着我的背,安慰我道。 我强装笑脸点了点头。 有了先前的警告,周围的侍卫也不再靠近,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姨娘和我。娘娘旁若无人地蹲下身体,提高我的裙摆,温柔地道:“来,让姨娘看看你的脚。” “您别忙了,御医已经看过了,过几天就会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姨娘越是关爱我,我就越是感觉难过。我想伸手扶起她,她却不让,只管脱了我右脚的鞋袜,然后两只手捂住我的脚踝,道:“是这儿扭了?” 我点头道了声:“嗯。” “御医院的庸医能顶什么事,不过是让你自己养着罢了!”姨娘说这话的同时,我感觉脚踝处传来一种特殊的能量,令我整个脚踝都热乎乎的,异常舒服。 这种情形持续了好一会儿,姨娘才放开我的脚踝,仔细地为我穿好袜和鞋、拉好裙摆,起身道:“你试试是不是可以正常走路。” “啊?”我惊异地看着姨娘,看她朝我点头示意,方才原地转了几步,发现自己真的可以正常走路,就好像我从没受过伤一样。“天哪!姨娘的医术这么厉害,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姨娘笑着看我,嘴角慢慢地扬起来道:“傻丫头,这不是医术。你忘了吗?姨娘是阿赫拉,否则姨娘凭什么敢到宫里来?” 我脸色微微一变,心情立即沉重起来。 姨娘似乎并不介意,平静地道:“你过来,站到姨娘身边来。” 我听话地站到她旁边,面向凤景天。 这样晨光初晓的黎明,隔着十余丈距离,凤景天紧紧地抿着唇,很沉默地看着我们,玄色的衣衫在晨风里微微扬起,煞是好看。如果不是他那一脸阴沉的表情,任何女子见了都会动心。他背后不远的玉阶上挤满了大臣,黑压压一片,正争先恐后地向我们行注目礼。岳长河已经到了,站在最前一排正中,表情高深莫测。 我扫了一圈,广场上最少也有上百人。然而,正是这上百人,此时因凤景天的沉默静得鸦雀无声。 姨娘挺直身体,也放眼扫了一下四周,最后目光定在凤景天脸上,字字铿锵地道:“我,北荒族第三十二代首席女巫阿赫拉—秋素心恳请您废除贵朝祭天仪式,并恳请您日后善待皇后。为此,我愿意承担破坏龙脉的一切罪行,绝不反抗。” 凤景天的脸抽动了一下,没有言语。岳长河面容肃穆,巍然不动。倒是后边的一群大臣像炸了锅似的交头接耳,人声鼎沸。岳长河面容肃穆,巍然不动。 姨娘继续道:“如果您接受我的请求,我愿意将北荒族女巫的一切修习法门传予贵朝,并且愿意促成北荒族与贵朝百年修好。” 这样的承诺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我侧身看了一眼姨娘,发现她异常认真,绝非戏言。 这下子,那群蜜蜂似的大臣讨论得更加火热了。 岳长河上前几步至凤景天身后,朗声道:“破坏龙脉,即便你是都铎王的首席女巫也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岳大人,您是有耳疾吗?我刚才已经说了,只要贵朝放过安儿,我愿意承担破坏龙脉的一切罪行。”姨娘冷笑道,正眼也不瞧岳长河一眼。 岳长河也是冷笑一声,对凤景天道:“皇上,破坏龙脉,不可轻饶。” “那么,与北荒族修好就不重要了吗?”凤景天眯着眼睛,目光犀利地看向岳长河。 岳长河并未退缩,只道:“丞相大人私藏北荒族女巫是叛国行为。北荒族女巫潜伏我朝多年,处心积虑破坏龙脉,与入侵我朝何异?此等用心险恶之人不挫骨扬灰难平臣子们心头之恨。再者,北荒族世世代代与我朝为敌,年年都有战争,如若真心修好,又怎会令首席女巫前来破坏龙脉?分明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这么说,如果开战,爱卿是有把握打赢北荒族了?”凤景天说话的同时,又转头瞥了他一眼。 岳长河静默了一瞬,似乎有所思虑,而后庄重地道:“臣愿意一试。” 凤景天盯着我,字字落地有声地道:“阿赫拉,破坏龙脉,罪不可恕。” 他这一说,我的心顿时揪得紧紧的。 姨娘不怒反笑。“既然皇上不愿意接受我的请求。阿赫拉只好代表北荒族向贵国宣布开战。” “两朝开战得死多少人?”姨娘如此强硬在我意料之外,令我心有忐忑。 “哼,死多少人跟姨娘何干?你记住,姨娘只要你好好活着。”姨娘脸色有些阴沉,双手齐举向天,口中发出一声清亮的叫声,“呦——” 这声音似乎直通天际。然后她闭上双眼,十指齐张,口中念念有词。 接下来,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原本已见晨光的天空忽然变得灰蒙蒙一片,像有厚厚的云层在不断压下来。温和的晨风忽然变得异常狂烈,吹得所有人衣衫猎猎作响。整片宫殿廊道的灯笼飘来荡去,有的干脆就直接熄灭了。空间越来越暗,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我已经看不清远处大臣们的脸。 岳长河忽然大喝一声:“妖术惑人!” “御前侍卫,抓住阿赫拉!”凤景天看着我,下命令时明显顿了一下。 站在我和姨娘周围的侍卫们立即围了过来。 我见势头不对,闪身挡在姨娘前面,大叫道:“谁也不许动!” 侍卫们被我忽如其来的叫声吓得一滞,纷纷转头去看凤景天。 凤景天瞪着我的,脸色很难看,隐隐要发作,落地有声地道:“抓住阿赫拉。” 侍卫们迅速朝我和姨娘涌过来,锃亮的枪头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狠狠瞪着凤景天,双手保护性地反抱着姨娘的身体,将她护在身后。“谁也不许靠近,谁若靠近,我死给他看。” 为了证明我是真的豁出去了,我拔了头上的竹钗顶在颈间动脉处,三千青丝瀑布似地坠下去,又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侍卫们被我的举动吓得一动不动。 凤景天眸子里全是愤怒的火光,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不要伤害皇后。” 岳长河则恶狠狠地瞪着我,只不过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毕竟祭天仪式还需要举行,我这个祭天准人选是他得罪不起的。 就在这时,姨娘尖厉的声音直冲云霄。“万能的自然神母,请赐予阿赫拉改变命运的力量!” 娘娘一连将这句话重复喊了三次,每喊一次声音就更大一倍。最后一次,她的声音似乎穿透了一切有形与无形的事物。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我感觉我的整个灵魂都在为这声音震颤。 天空从白昼回到了黑夜,风刮得脸生疼生疼的。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又是一道,再然后它像滚雪球般的越来越密集,朝着我和姨娘的头顶上涌过来,整个架势仿佛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在闪电的作用下,我得以看清姨娘的脸。她的脸毫无血色,白得跟纸似的。对面的凤景天脸板得死死的,两手握得紧紧的。岳长河还算镇静,后边那群大臣就差远了,形色各异。 有个身影从人群中飞奔至凤景天面前,耳语了一阵。凤景天脸色更加糟糕,跨前好几步,朝我伸出手道:“安儿,过来。” “你放了我姨娘。” “朕叫你过来!”凤景天不容置疑地命令我道。 我不为所动,坚定地道:“我早就答应过你,我会去魔湖祭天。你放了我姨娘,否则我便血溅当场。” “冥顽不灵!”凤景天怒极,鬼魅一般欺身上前,五指齐张便要来夺我手中的钗。 我没有多想,指尖稍一用力,钗头划破皮肤,灼热的液体顺着颈项蜿蜒而下,只一瞬间我便麻木得感觉不到痛。“放了我姨娘,否则……” 天空中发出一声巨响,淹没了我的话声。姨娘右手五指微握,手掌朝我一伸,一股强大的吸力使我手中的钗脱手而去。凤景天抓住机会,双臂一带,便将我揽在怀里,不得动弹。 我看到了姨娘睁开的眼睛。那是一双像星星一样闪亮,又像湖水一样澄澈的眼晴,妖异却又圣洁,令人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 姨娘握着我的竹钗,双臂像划船一样向左右各一比划。所有侍卫都像被重物锤击了般倒飞出去。勤政殿前登时响起一片哀嚎。 我惊讶得忘记反抗凤景天,听到凤景天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 姨娘双掌合拢,闭目念了一句什么,黑夜似的天瞬间转为了白昼,闪电也消失得无影无足踪。 不远处的大臣们唏嘘声四起。几十个侍卫摔得横七竖八,惨不忍睹。地上东一处西一处的血迹。有一廊道上的灯笼已经被先前的吹得不见了。 姨娘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潮红,额头上多了一抹奇怪的东西,就像女子常化的眉间妆一样。她的目光越过我和凤景天,猛然间由刚烈化作水般柔和,满是歉意地道了声:“丞相大人,对不住了。为了保住安儿,素心别无选择。” 我的身体猛然一僵,掉转头一看,果然见父亲大人正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他老了很多,一脸颓废神色,白头发也多了。 父亲向凤景天行了叩首大礼,朗声道:“皇上,臣不求皇上赦免素心,也不求皇上赦免臣失职。臣之妻误葬皇族龙脉之地,臣日后亲自前往移棺。移棺后,臣愿意一死以谢天下,但请皇上照顾好安儿。” 玉阶上的臣子们一片哗然。岳长河脸上隐有一丝得意之色。 凤景天卡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我用力挣扎也挣不脱,反而是脖颈上的血又涌出来一些,心猛地一缩,痛的感觉猛然被无限放大,却强忍着眉头也没皱一下。 凤景天一言不发,从怀中抽了丝巾系在我脖子上,锁住伤口。待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回头对五体投地的父亲道:“丞相大人请起,如你所愿。” 我的脾气登时就炸了,一只脚用力跺在凤景天脚上,道:“你放开我。” 凤景天吃痛地放开我,十分火大地吼道:“你闹够没有?这里是勤政殿,不是你的凤雏宫。” 我也毛了,吼了回去:“什么叫如父亲大人所愿?你给本皇后解释解释!” “不可理喻。”凤景天说话同时,右手掌高高地扬了起来。我踮高脚尖,将脸贴上去道:“你有本事朝我脸上打!” 凤景天真朝我狠狠扇了一巴掌。 我脸一歪,火辣辣地疼,恨恨地盯着他。 说时迟那时快,姨娘诡异的抬掌一扫,生生地将凤景天逼退数步。“安儿,到姨娘身边来。” “皇上,您没事吧?”岳长河紧张兮兮地凑到凤景天面前,殷勤得紧。 凤景天眸色中闪过一丝痛楚。 我没理他,径走到姨娘身边。姨娘站直身形,很认真地朝父亲鞠了三次躬,然后转头看着岳长河,笑道:“岳尚书,北荒族阿赫拉也擅长预言。你猜猜你日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岳长河未料姨娘有此一举,强作镇定地道:“妖女!” 姨娘冷冷笑道:“你位极人臣不假,日后五马分尸也不会假。” 这下子,岳长河也有些不安了。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姨娘,她苍白的脸一下子满是笑容,十分和蔼。我本来以为她会对我说点什么,谁知她举起右手的竹钗猛地插入自己的心脏。 我吓傻了,看着她胸前的衣裳血色蔓延,看着血从她的嘴角溢出来,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直到她抽出竹钗,左手突然紧紧地抓住我的左手,右手将竹钗悬在我掌心处。一滴滚烫的血落在我手掌心,迅速融入我的皮肤消失不见。 紧接着,姨娘念了一句:“万能的自然神母,请将改变命运的力量赐予我的安儿!” 姨娘一念完,便大吐了一口血,指尖一松,竹钗便“叮”地一声跌在地上,而她的胸前的衣衫已经被心脏涌出的血染红了大半。 “姨娘!”我这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叫喊:“来人啊,快传御医……” “别叫!”姨娘打断我的话,双手抓着我肩膀,借着我的力,示意我看着掌心。 毫无预兆地,我的掌心浮现出一条古怪的红线,这条红线不断弯曲盘绕地延伸。渐渐地,它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案——一朵荆棘花。姨娘教导我刺绣时,曾让我照着她画的荆棘花绣过,所以它一出现我便认了出来。 “相信姨娘,即使你去了魔湖,也不会有事。”看到花朵成型,姨娘像完成了任务般大松一口气,一身是血地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身形一滑,整个人便软倒在地,气息极度微弱。 这一瞬间,我的世界静谧得只余下姨娘和我。我慌乱得像个孩子,跪在她身边,失声痛哭。 “安儿,从今往后……你……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姨娘……没……办法再……再守护你……了。”她每吐出一个字,就吐出一些血,红得触目惊心。 我用力扶起姨娘的上半身,让她的头枕在我腿上,双手胡乱地抹着眼泪,“我不哭,我会照顾好自己。可是,您别离开我。我已经没有娘亲,不能没有您!” “安儿,阿赫拉虽然……虽然可借天地之力,但自……然之道生死相替……无从更改,要改变你的命格……姨娘只能……一命……换一命。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好……好珍惜。日后见到……都铎王……替姨娘……转……转告……他:天下……天下一……一统,只在……人……心……”姨娘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那一脸灿烂的笑仿佛是在憧憬着什么,显得异常凄烈又令人向往。 “姨娘,您别再说话了,我求您了。”我哽咽着,眼泪像断了线般往下掉,心像被千万把锈钝的刀在割一般痛楚。 “安儿……你看,阳光……真……好……”姨娘微笑着,仰头看着天,然后闭上了双眼。 “嗯,阳光真好!”我抱着她坐在广场上,沐浴在纯净的阳光里,仿佛万物都得到了升华。 良久,我抬头,见凤景天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然后,父亲大人走过来,轻轻蹲在我身边,抚了抚我的背,哀叹一声道:“安儿,你别难过,你姨娘不希望你难过。”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姨娘身上。 “来人,将皇后送回凤雏宫,立即传御医!”凤景天下令道。 秋艾和秋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二人合力扶我,我伏在姨娘身上,不肯离开。几相僵持,她二人拿我毫无办法。最后,凤景天不顾我反抗,强行将我拽了起来。我不依,对着他又踢又打。他无奈之下,点了我的穴道。我只觉得一身上下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软趴趴地倚在他身上,眼睁睁地看着侍卫们将姨娘抬走。 父亲大人敬畏地向凤景天告退,而后长时间注视着我,只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我看着消瘦的父亲,一时无语。 父亲不再言语,沉默地随着侍卫们走远了。 我忽然感觉一阵后怕,隔着老远叫了他一声:“父亲——” 父亲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听到了。 凤景天叫来轿辇,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我塞进轿厢,吩咐秋艾秋叶二人一路照顾好我,而后走向群臣。 我歪在轿厢里,透过轿帘儿见岳长河指挥着一群人做这做那,一股恨意涌上心头。岳长河,你给我等着,你最好祈祷我不会从魔湖回来,否则我要你好看! 第二十一章我没有跑 轿子一路抬回,直到内宫门时方才停顿,我听见秋艾行礼的声音:“见过承旨大人。” “臣有话想与娘娘单独讲,请姑娘行个方便。” 秋艾掀起轿帘一角,我点了点头,道:“你带人回避一下。” 一阵脚步声后,我歉意地道:“皇上点了我的穴位,我动不了。” “无妨。若不是您今日太冲动,皇上不会如此。” “既已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现在连丞相大人也牵连其中,这事怕是无法轻易了结。” 毛杰说得在理,我却有些气恼:“姨娘抱着必死之心见我最后一面,难道要我与父亲眼见她送死?” 毛杰又道:“您这么做,让皇上如何才能维护得了您?” 我冷笑了一下:“维护?维护就送我去魔湖?维护还将岳府违建的事谎称是他赐了地?” “娘娘,有些事您不能只看表面。” 我很窝火,也很委屈,极力忍住眼泪道:“你说得对,有些事是不能看表面。父亲大人在江南六郡鞠躬尽瘁这么多年,满朝有目共睹,可他得到了什么?我娘亲死了,我也要去祭天了。现在好了,我姨娘也死了!” 轿外一阵沉默。良久,毛杰道了句:“请娘娘节哀。” “毛杰,你知道吗?娘亲是为我挡箭死的,她就死在我怀里。现在姨娘也为我而死,我却连为她披麻戴孝的机会都没有。我知道,父亲也会受牵连,母亲的棺椁也保不住了。有时候,我在想,我实在是太没用了。虽然世人眼里我容貌倾城,琴棋书画计策谋略样样皆通,可我现在……我现在连自己能活几天都掌控不了,你让我节哀?”我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不断,尽是苦涩。 毛杰叹了一口气,又道:“臣明白娘娘的悲痛。既然娘娘的娘亲与姨娘愿意以自己的死换您的生,您就应该更加珍惜自己。” 到底是此去今年,多年未见,一切都变了。我听了他这般成熟的语气,叹了口气道:“你特意候在这里见我,难道就为说这一句?” “臣带了一份东西给娘娘。”毛杰没有等我说话,便掀开轿帘将一个乌木盒子递了进来。 我很意外,看着帘子外毛杰的侧脸不语。 见我没接,毛杰将乌木盒子放在我腿上,迅速落了轿帘,低声道:“娘娘,此物件是臣的父亲大人秘密查证得来,关系重大。臣想,它对您有用。” 毛杰的父亲毛瑞是当朝右都御史,主管监察弹劾。过去,每每父亲大人被弹劾,凤景天总能在朝中策应,想来毛瑞是一直紧跟在凤景天身后的。 我当下明了,这盒子里的东西一定和岳长河大有关系。 “娘娘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用这东西,臣告退。” “毛杰,你等等,有件事我问问你,岳家违建的图是不是你让宫女带给我的?” “不是,但臣知道是谁给你的。” “谁?” “皇上。” 两个字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娘娘,有些事您不能只看表面。”毛杰言罢,急匆匆地走远了。 秋艾带着人回来,重新起了轿。 我盯着腿上的乌木盒子,心中道了声谢谢,想起六年前秀书堂的时光,那时的我们多美好多单纯。而现在,我做了皇后,他做了承旨,他想见我一面都不能停留得太久。这是多么戏剧化的人生,可就是这样青春的我们,要承担许多我们无法承担的东西。 不可否认,毛杰的话让我有点乱了。我忽然有些理解凤景天的行为。他想帮我,所以给我指证岳家的证据,而他否认证据,是因为他还没有动岳长河的实力。他这般夹缝中做人,做得面目全非。 轿子过了御花园,不知谁叫了一声“停轿”,轿厢当即落了地。我被小小地颠了一下,腿上的乌木盒子差点儿就摔了出去。 轿外传来几声问安:“见过大祭师。” 我心绪顿时一滞,怎么会是他? 未待相互致意,轿帘儿被整个掀了起来,只听凤云天关切地道:“快将娘娘扶下来。” 秋艾秋叶两张脸同时出现在我面前。 “秋艾,把盒子拿好。”我叮嘱道,由二人合力扶着下了轿,见凤云天气宇轩昂地站在我面前,与那晚醉熏熏的模样相差甚远。 凤云天没说话,伸手在我身上点了几下。 软绵绵的我忽然有了力气,忙说了声:“谢谢。” “把手给我。” 我迟疑地伸出右手。 他摇了摇头,道:“左手。” 显然,凤云天刚才也在勤政殿!他是祭师,肯定知道姨娘做了什么,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手上多了东西,因此我并未依言伸出左手,改而五指紧握。 未料,凤云天毫不避讳地捉住我的左手,用力掰开我的手指头,见到完整的荆棘花纹路,一脸复杂地道:“原来如此。” 我有些愤懑地看着他道:“男女授受不清,大祭师似乎忘记本宫是皇后了。” 凤云天满不在乎地笑道,问了一句话:“你有拿自己当皇后看吗?” 我一时语塞。不错,我的确从来没有真正拿自己当皇后看,更不要说拿自己当凤景天的妻子看。 “既然你心里从来没有承认过你是皇后,凭什么要我承认你是皇后?”凤云天挑眉,忽然转了话题,十分遗憾地叹息道:“我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假扮男装?如果那时,我知道你是女儿家该多好!” 我看着凤云天,反问道:“如果那时,你知道我是女儿家又当如何呢?” 凤云天亦语塞,而后抬头长时间注目天际,道:“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如果。” 我注视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讪然一笑,转身坐回轿厢,却听他道:“难过的时候,就这样仰头看着天,心情就会好过一点。” 我不知道他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教我平复悲伤的办法,只隔着轿帘儿道:“仰头看天眼泪就不会流下来。如果心流泪了呢?该怎么办?” 轿外一阵沉默。 隔着车薄的轿帘,我看着他落寞的身影,缓缓地道了声:“起轿罢!” “等一等!” 离地的轿厢重新落地。 凤云天凑到轿帘前,急切地问道:“安儿,你懂不懂水性?” 我不知道他这是打哪冒出来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 “我问你懂不懂?” “姨娘教过我,在江南的六年里,也没少跟闺蜜们一起玩水嬉戏。”我脑子里满是姨娘的身影,衣衫上却沾着姨娘的血迹,心就狠狠地痛了。 “阿赫拉果然有先见之明。”凤云天赞叹道,似乎心情好得跟明媚的阳光一样。 我摊开左手,看着左手心血红的荆棘花纹路,正想开口问他,他却已经闪得老远。 回到空荡荡的凤雏宫,我精神有些萎靡,瞪着那只静静地摆在园子中央的大竹萝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飘着朵朵白云的天空,明媚的阳光从薄而透的云朵里映射下来,让人感觉暖暖的,就好像姨娘的怀抱一般。 “娘娘……”秋叶站在我身旁,道。 我从臆想中回过神来,道:“叫人去把缝好的账顶四角系在竹箩筐上,把炉头绑在箩筐中央,再把黄梨木散件都摆进箩筐里。” 未几,一干宫女太监忙碌起来,唯有秋艾不知所以地看着我,也许她觉得我过于平静了,而她不知道我其实眼下的平静都是强装出来的。 宫女太监们运作很快,热气球的所有工序完成得很顺利。我吩咐人将花梨木放进炉头里,看它慢慢燃烧起来,腾腾热气直往上窜,瘪瘪的顶帐缓缓地张了起来。 秋叶像孩子似地大叫起来:“娘娘,你看,它鼓起来了。” 也就那么一柱香的时间,热气球真的飘起来了,一点一点儿离开地面。众人都欢呼起来。唯独秋艾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我这是要做什么?从前,我是想借着热气球逃跑,我甚至还规划在晚上起航,但一切的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我逃不了。我如果逃了,父亲大人怎么办? 见我发愣,秋艾又叫了一声。“娘娘!” 我忽然想起姨娘那句话,“安儿,你看,阳光真好!”我抬头,望着天空,似乎刹那即是永恒。有阳光,万物方可生长,世间才拥有希望。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要多想想希望。 只这片刻,热气球又飘高了一点儿。我想到,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不管以前我是什么样,以后我将怎么样,把握现在及时行乐才是重点。 我撩起裙摆,三下五下,翻进箩筐,对秋艾道:“要不要也上来?” 秋艾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对秋叶也做了同样的邀请,但她显然也不敢上来。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孤立的一个,独自站在箩筐里,不觉笑了笑,隔了一会儿,弯腰三下五除二将所站之处的木头扔到另一边以保持平衡。 这只做工不太好的大热气球显然给足了我面子,极为争气地在众人的惊叹声中缓缓飞升起来,一尺到一丈,再到一树那么高,到快超越房顶时,秋艾在下边着急地喊起来:“娘娘,您不能再飞了,再飞宫里要乱套了!” 我笑了笑,尽这这笑在人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你觉得我现在还下得来吗?” 秋艾登时就慌了,在下边又是搓手又是跺脚。 我看她慌乱的样子,不由自主地乐起来。等热气球又升高一些,我往火炉里又添了点柴。下边的宫女太监个个仰着头看我,秋叶有点期待地大声问我:“娘娘,你能飞多高?” “能飞多高就飞多高!”我大声地答话,见秋艾焦急地冲宫门跑去,一眨眼就不见人了。 随着热气球升高,凤朝皇宫尽收眼底,各式楼宇顶上的琉璃瓦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华美,大概也只有站在这种高度才能看到京城的壮观全貌了。不过,正因为高度的原因,风大了很多,气球开始朝凤雏宫外漂移。宫女太监们追着我漂移的方向涌出宫门。 徜徉天空,沐浴纯美阳光的感觉真的太美好了,但这种美好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热气球所经之处,宫女太监们各种好奇喧闹。甚至当我飘过勤政殿时,大臣们也不议政了,纷纷出来看个究竟。有的侍卫甚至以为这是天外来客,纷纷持箭瞄准热气球。只不过,双方距离在一箭之外,众人箭上弦上却未放弓。 凤景天气急败坏地站在殿前,紧紧板着脸不说话。 岳长河凑过去对凤景天说了点什么,凤景天怒气冲冲,从侍卫手上夺过一张弓,飞快地从勤政殿侧门跑了过去。 众臣见主子如此,也都呼啦啦跟过去了。 看样子,我还是个重点人物,又将有一场好戏上场。我随手扔了几根柴木进火炉,优哉游哉地坐在萝筐一角,任热气球飘荡,很快便出了皇宫,到了京城上空。京师果然是好地方,城的东西两边都有大湖,远远望去像两块上好的宝石,又像两张透绿的翅膀,冷不丁看过去,又觉得京城像只振翅欲飞的甲壳虫。 热气球在京城上空东飘西荡,就算轻功卓绝的人再怎么会飞也飞不到这么高,估计这会儿京城人民都在拿我当奇观。想到这点我挺乐的,起身看了一下,热气球已经往西湖方向飘,再往下一看,不得了,黑乎乎的一大块活动版,不会全京城的人都在追我吧! 正想着,一只箭“咻”地一声从左下方穿了过去,虽然离热气球还有一定距离,还是吓得我头猛地一缩。谁这么没长眼敢射我?我小心地探出头往下方一看,又是一只箭忽然射了过来,这次距离热气球更近了一些。 接着我听见下方有些骚动,一抹明黄身影策马狂奔,后边紧跟着一大队枪箭齐备的侍卫。黑乎乎的人群顿时从中一分为二。马匹途经之处,尘土喧嚣。看样子,凤景天带了人追我。该不会是他放冷箭吧? “哧——”第三支箭破空射在竹箩筐上,夹在了竹篾缝儿里。 我往火炉里丢了些柴,伸手拔下这支箭。箭的做工很精致,白羽尾翎,银色箭头棱角分明,顶上还泛着点蓝光,显然事先喂过毒。我都要祭天了,还有人想我早死?真神奇!不过,还是不要再看外边好了,再看一会又来一支箭,咱不就完蛋了么? 我用手支着脸,时不时添些柴让气球保持飞行,但气球接下来飞得不那么顺利,先是在原地停了挺长时间,接着就往西加速飞了。我一开始还奇怪明明好好的天气,怎么忽然冒出这股怪风,等再起身朝外看,晕,我正在湖边上呢,气球高度已经低了很多,湖岸上站着一排一排的侍卫,个个稀奇古怪地看着我。 “你再不下来就掉湖里了。”凤景天骑在高头大马上,不悦地大声喊道。 切,我还没玩够呢,下来?我扭过头,又往火炉里加了点柴,火势一旺,热气球再次缓缓上升。 凤景天一看,急了举起手中的大弓,拉至满弦。 “皇上,不可!”旁边有侍卫惊叫道。 凤景天忽然脸色突变,十指松动,箭飞驰而来,却不是射我,而是击中一支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冷箭。截止目前这是第四支冷箭了。 我呆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如果不是凤景天出手快而准,第四支箭铁定会要了我的小命。 侍卫统领叫喊起来:“闲人退后一百丈!白营听令,保护皇上,保护皇后娘娘!” 岸上人群一时有些骚乱。趁着骚乱,第五支箭如约而至,好在我闪得快,低头避过。不过,热气球显然没有这么好命,被左右贯穿了两个不小的窟窿,巨大的球顶立即瘪了,蓬盖下来,箩筐旋即颠簸,滚烫的火炉朝我砸了过来。 我拾起那支喂了毒的箭,扬手划破气球蓬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纵身一跃,从箩筐里跳出来,毫无美感地跌落水中。热气球冒着火光紧跟在我身后没入湖水,发出巨大而又沉闷的声响。我下意识地朝湖底游去,一时情急呛了不少水,睁眼看见箩筐因气球蓬顶的悬吊并未快速下沉,刚准备抬头冲出水面,便见火炉翻转倒出的无数炭火坠入湖水,还带着“滋滋”的气流声及一串串细碎的气泡。 气球蓬顶以可见的速度朝我罩下来。我划动手脚,无奈裙子缠住双腿,行动很是不便。这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麻烦的是我的左前边游来了个大家伙,也不知道是什么鱼类,至少有两米多长,嘴很大,满口白森森的牙齿,速度也非常快。我所有的感官都被它刺激得马力全开,一边恼火地诅咒这家伙赶紧给我死开,一边奋力挥动臂膀,游泳速度瞬间达到质的飞跃。开玩笑,这是逃命啊!祭天死掉也比葬生鱼腹来得好吧? 这时的我也挺讨厌自己的,没事玩什么热气球?什么阳光什么希望,跟咱这祭天的皇后有半毛钱关系么?这下好了,玩出生命危险来了!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我祈祷着从水底下避开气球蓬顶冲出来,然后我就真的从水底下冲到了湖面上。那条恐怖的大鱼也紧接着冲出了水面。我举着手里的箭,心想如它要真敢上来,我就跟它拼了。但它显然没有前进,也没有远离,浮在水面上看着我,张大的嘴温顺地闭拢,缓缓摆动尾部,似乎在向我示好。 这下子,我还真有点奇怪了。这鱼怎么跟人似的,前后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正思索,脚下猛然一沉,我四仰八叉地摔回湖水里,接着感觉有什么东西把我从湖水里顶了出来。我条件反射般地抱紧它,这东西手感滑滑的,好像……我低头一看,竟然是那条大怪鱼,不禁浑身一哆嗦。它似乎察觉出我很紧张,缓缓摆动尾巴,稳稳地在水里滑行,在水面划出长长的水波。 感觉出它并无恶意,我心下稍安,注意力从它身上转移至四周,但见湖边的侍卫们刷刷地朝我行着注目礼,眼神讶异到了极点,仿佛我是个怪物似的。 凤景天见我没事,明显松了一口气。他显然跟其他人一样,也在对我感到吃惊,只不过表现出来的样子要较其它人镇定许多。他将弓箭递给侍卫统领,飞身踏水而至,像风中飞舞的柳叶般轻灵到了极点。 大怪鱼见生人靠近,背着我猛地从水中跃出,张开大嘴,露出寒光闪闪的牙齿,迅速朝凤景天扑了过去。双方本就近在咫尺,这一扑吓得我连声大叫:“不要!” 随着我扬高的声线,岸上侍卫们大声疾呼:“皇上小心!” 接着,侍卫统领的一支箭呼啸而至,直面大怪鱼头部。 不知道为什么,大怪鱼忽然闭嘴,瞬间停止了攻击,它的头部因惯性撞到了凤景天身上。饶是凤景天轻功卓尔不凡,一闪身险险地避开了怪鱼的冲击。 我瞬间明白,大怪鱼似乎对我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念头都言听计从。我似乎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能力让它明白了我的想法。 凤景天闪让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侍卫统领射出的箭刹那即至,近在眼前。这石破天惊的一箭,眼见即将射入毫无防备的大怪鱼的头部,我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儿,强烈地希望这支箭失去准头,千万别伤害它。说来奇怪,我这想法一冒出来,这支箭的力道似乎立即萎靡,猝不及防地静止,然后跌落水中。 这下子,岸上人等个个跟嘴里被塞了个鸡蛋似地鸦雀无声,眼前的凤景天也一脸震惊地看着我,连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大怪鱼扭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它竟然用头在水里一连点了三下,看起来就像是在向我道谢。我一脸讪然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着它,然后拍拍它的背,轻声道:“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大怪鱼完全听懂了我的话,整个身子浸入湖水,欢快地摇尾离去。 凤景天立即伸手搂住我的腰,但我奇怪地感觉到,我的身体居然一点也不沉,似乎轻得像羽毛,可以不借任何东西漂浮起来,看凤景天那不可思议的表情就知道,我确实是自己飘在水上,尽管外人看起来这完全是凤景天的功劳。 一路蜻蜓点水,凤景天临波微步,将我带回岸边,随手从马身上取了他的披风,裹在我身上,抱住我飞身上马,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后,对所有人下令道:“回宫!” 我本来以为他会对我大加指责甚至惩罚,结果他一路上半个字也没有说,只是表情阴沉沉地,似乎满腹心事。我被他强行半搂在胸口坐在马背上,随着马步节奏,偶尔撞到他胸口,听见他一起一伏的呼吸,良久不知应不应当开口。 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宫,便一路沉默无言,待进了皇宫,见得众臣,凤景天才以眼神狠狠地警告了我。 方谨动作熟练地牵了马的缰绳,凤景天先翻身下了马,又将我从马上扶了下来。 岳长河从大臣群里上前两步,脸色一正便要对凤景天开口。谁知凤景天冷着脸一句“给朕闭嘴!”声色俱厉地堵住了他的嘴,接着劈头盖脸一顿教训:“早上听尚书说能带兵打赢北荒族,朕欣慰至极。谁知事实是号称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京城,居然有不少北荒族细作,胆大包天到刺杀皇后。你这个兵部尚书兼首辅大臣究竟是怎么当的?” 众臣被凤景天突如其来的数落吓得魂不附体,即便是岳长河也吓得不轻,脸色相当难看,先前憋出来的一肚子坏水这下子是都倒不出来了。惟恐凤景天责难,他诚惶诚恐地低腰躬身,连头也垂得低低的。 见到岳长河被修理的样子,我自是十分解气。 接着,凤景天一个回头,瞪着我道:“皇后不像个皇后,诺大个后宫还不够你玩么?你是不是觉得朕还不够心烦,不折腾点动静就不安生?” 他不责问我,我倒还好,没什么好跟他置气的。这一责问我,我心头的火便轻易地窜了起来。我是皇后不假,可你丫的要我去祭天送死,连我姨娘都被间接害死了,还想我安静?想得倒是美! 看我一脸不服气的表情,凤景天又道:“皇后还不回凤雏宫,难道要朕亲自送你回去?” 我顺口就接了:“对。臣妾正是等皇上亲自送。” 凤景天一听,反倒愣往了。 我冲着群臣抽了抽嘴角,很不悦地道:“怎么?作为夫君,送送妻子很丢人?” 群臣汗颜,一时无言,毕竟这是帝后夫妻之事,臣子即使有心,也不敢随意掺和。 倒是方谨机灵,躬身至我面前,道:“娘娘,皇上朝事诸多,就由奴才代劳送您回宫,您看可好?” 我并不看方谨,只好整以暇地盯着凤景天,干脆地道:“不——好!” 方谨满脸尴尬,只得退下。 凤景天看了看我一身湿透的裙衫,忽地容色一缓,改变主意道:“方谨,你与群臣都退下罢。朕忽然想到有一事要问皇后,便与皇后一同回凤雏宫。” 群臣面面相觑,依言三三两两地退散。 “岳尚书请留步。”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上前几步,叫住岳长河。 岳长河微微诧异,顿下脚步,颌首道:“不知娘娘让臣止步有何要事?” 我弯弯嘴角笑起来,道:“岳尚书言重了,本宫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有东西落在本宫手上了。”说罢,我轻快地转身,移步至凤景天面前,道:“皇上,请吧!” 凤景天恍装作未曾听见我与岳长河的对话,强扯了个笑容,拉过我的手离开。 我们走得很急,将太监与宫女撇得很远,很快就到了御花园。 凤景天忽然问道:“他有什么东西落在你手上?” 我知道他一定会问,也没打算真要瞒他,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脸,郑重地道:“东西我可以给你。” “有什么条件?”他很聪明,问得十分直接。 我不得不佩服他思维之敏捷,笑道:“不管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保住我父亲。” “好。”他答得很干脆,凝神扫了一下我的脸。 我如释重负,道:“跟我回凤雏宫,东西我给你。” 他双唇微张,似想要说什么,终究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我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转身走在前边,莞尔道:“你不是说有一事要问我吗?怎么不说话?” “你先前居然站在湖面上没有沉。” 原来是想问这个!我又笑了笑,道:“你不是还看见我控制那条大怪鱼么?还看见那支侍卫统领射来的箭猛然失力落水!没错,事实就是像你想的那样,我已经继承了阿赫拉的力量,也就是我姨娘所说的改变命运的力量,或许也叫自然的力量。我虽然还不能做到完全的收放自如,但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阿赫拉的一切都需要靠咒语。”他疑惑地问:“而你,完全没有念咒语。” 他这么问,我也在心底给自己打了个问号。难道我真的可以随心而发,连咒语都可以不念,就有强大的力量?这确实很玄异。但我随即又想,管它的,玄异就玄异罢,我连灵魂穿越都试过了,拥有点特殊力量也不算有多奇特!如此,我挑了挑眉,答道:“或者,我是一个异类。谁知道呢?” 他忽然跨到我前面,道:“你的左手给我看一下。” 我将手伸到他面前,心想反正凤云天也看过,给他看看也没什么! “居然是荆棘花神印。”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似乎知道些什么。 我收回手,以为他还有下文,却不料他只道:“走吧,回宫赶紧换一身衣裙。” 回宫后,凤雏宫宫女太监的心都落了地。 秋艾麻利地伺候我沐浴净身,换了身清爽的衣衫,又烘干了头发,还奉了杯热茶。 我们做这一切的时候,凤景天就坐在离我不远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等久了!”我歉意地笑笑,遣退所有人,取了毛杰给的木盒,递给他。 他接过手,也没看,随手往妆台上一放,将我按在妆凳上,拾了木梳道:“坐着别动!” 我头发长,又是刚烘干,为节省时间未及时盘上,只是随意披在肩上。看他这架势,是要为我梳发,我顿时有点受宠若惊。 他持了木梳轻轻为我梳理起来,手很生,动作十分笨拙。 我几次想笑,还想夺过木梳自己来,他执意不肯,坚持为我梳完;待梳理整齐,还兴致勃勃地为我编了条麻花辫——如果这条歪歪扭扭的长得像毛毛虫似的辫子还能叫麻花辫的话! 大概觉得只是将我的头发编起来太过单调,他打开了我的首饰盒,里外翻了翻也就那么几件普通的珠花,也不配我现下这条丑陋的辫子,不禁有点尴尬地道:“你坐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罢便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我赶紧趁机把辫子理了理,才刚脱手,他又一阵风似地回来了,手里很宝贝地捧着一朵紫荆花,轻轻别在我辫子尾巴上。 我笑起来,纠正道:“这花别在鬓边才会好看!” 他皱了皱眉,将紫荆花移至我鬓边,左右看了看道:“确实如此。” 我问:“你从前没为她梳过头么?” 他知道我说的人是岳子珊,点了点头道:“倒是梳过几次,但不是我主动的。怎么?嫌我手笨?” 我抿着唇,摇摇头。 他忽然发现了什么,从一旁搬了椅子,坐到我面前,道:“罢了,人生在世难得一回儿女情长。索性为你画画眉。” 我拧着双眉,心道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前一个时辰还对我高声厉语,这会儿怎么琢磨起这些温柔乡的东西来了? 想是猜出我心中所想,他不以为意地道:“你不是拿她来比较么?我便为你做一件我从未为她做过的事情。”说罢,他取了桌面的螺子黛,一手扶住我的下颌,一手比划着临空描眉型,模样架势倒真有几分像样。 我别过脸,按下他的手腕道:“我这么没心没肺的人,会拿她来比较?我看,是你总是拿她与我比较才对。” 他神情谨慎,张了张口,却没有回话,只将螺子黛放回妆台,稍稍叹了一口气。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一如那晚他亲手为我煮面条时的情形。“画眉是夫妻间最亲密的事。我虽然是你名义上的皇后,但我的确不是你的妻子,以后……为她画吧!” 他有点窘迫。这种神情是我从未从他身上发现过的。 我缓了缓神,婉言解释道:“我今天没有跑。我只是想静静享受阳光。” 也许他见惯我张牙舞爪的模样,见我像现在这么平静地和他说话,他反倒有点不习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低了低头,起身抓起木盒,诚挚地道:“我知道。谢谢你。” 我勾了勾嘴角,算是答了。 他本是要走的,又像想起了什么,长时间盯我仔细看了一阵,认真地道:“安儿,去了魔湖后,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逃。” 我惊呆了。这句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都不会有问题,从他嘴里说出来只能用石破天惊去形容。 面对我的不解,他的脸忽然生出诸多温暖,伸手从搂住我温言道:“在我心里,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不在乎,但我一直拿你当妻子。我希望你活着,所以你一定要逃,尽管以后我们……”后边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整个殿堂安静得要命。黄昏的天光透过纸糊的窗户透进来,将殿堂内的地板划成一块一块深浅不一的色块。我猛然感觉内心某一处因为他的存在变得异常柔软,但我下意识地又拒绝承认。 见我沉默,他放开我,拍了拍我的背。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难以言状,喃喃地道:“以后?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他话锋一转,带点担忧地道:“今天刺杀你的人是北荒族。” 我无所谓地道:“让他们杀好了!” 他扳正我的肩膀,目光定在我眼眸上,道:“这几天不要再出皇宫了。” 我取了妆台上的丝巾小心地摩挲着手指甲,道:“不出门不代表不折腾。” 他显然有点紧张。“你又有什么主意?” “我没有什么主意,就是想让某些人跟我一样痛苦而已。”我灿然一笑,伸出左手,端详着掌心的花朵。“一下午的时间远不足以让我忘记姨娘是怎么离开我的。有些人既然有本事将我的生辰八字翻出来,那我也有本事让这些人的梦想落空。” “凡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别乱来。” “乱来?你看我像乱来的样子吗?我要让有些人心服口服。”我笑言,指了指他手上的木盒,道:“我信任你才给你这个,不管怎么样,我父亲……就拜托你了。” 他见我如此,不再追问我究竟要干什么,只点了点头,大步离去。 我想了想,叫住他,道:“过了今天,你就让人送我去魔湖吧!京城,我不想呆了。” “为什么?”他身体一震,但没有转头。 “没有为什么!” “我不许!”他回头瞪着我,斩钉截铁地扔下这三个字。 我站起身,很平静地道:“凤景天,你知道我是逃不过祭天这一劫的,跟你许不许没有关系。我已经明白了,现在也接受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对,我是早就明白了,但我接受不了现实。”他用手指了指心脏的地方,歇斯底里地质问我:“你以为我娶你为妻是说说而已?你以为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别有用心?你难道不知道我这里有多难过?云安安,你真的应该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我。但凡你用公正的眼光看我,你就应该明白我爱你。” 我看得出来他很认真,也正因为他认真,我反而感觉很无力。“我没有跟你吵架。” “你是没和我吵,可我感觉得到,你永远把我先看成是帝王,然后才把我看成是凤景天。我是当了皇帝没错,可我也是个普通的男人,我希望你有做妻子的觉悟,尽管这是我的奢求。” 妻子的觉悟?你让我怎么觉悟呢?刹那间,我心思百回千转,无言以对。 他严肃到极致,继续往下道:“你或许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你每一次跟我吵架的时侯,都当我是一个和你地位对等的人。但你不知道,每一次我们吵架的时候,我既难过又高兴。我为我们不和而难过,又为我们平等对话而高兴。我经常夹在这两种情绪之间,感觉自己都快被你折腾疯了,却还死心塌地、一门心思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你身上。” 其实,我不知道他用这样的方式在爱我,更不了解他为什么爱我。看着他矛盾又忧伤的、困兽一般的表情,我整个身心都在加速软化,对他的恨被他的爱一点一点蚕食瓦解,但我仍然很平静。“我们的时间不多,就算我爱上你,又有什么不同?你是皇帝,我要祭天,我们别无选择……” 他打断我的话,道:“当然不同。” 我索性不语,斜斜地望着他好看的脸。斜飞入鬓的眉,明净纯真的双眼,说话时微微扇合的鼻翼……这是一张美好而又动人的脸,身为女子,嫁给这样一个满满都是爱的男子,是为大幸,但我又是何其地不幸? 他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变化,很激动地冲过来,紧紧地抱着我,低头吻在我额上,轻语呢喃:“安儿,我很爱你。” 细碎的情人的吻,从额头一路往下到脸颊,再到鼻尖、嘴唇……他为我戴的花从鬓边掉了下去,他为我编的辫子已然散乱,然而他的吻扔在继续,这种爱所爆发的力量让一个全新的我从这具锦衣华服的躯壳里走了出来。这一刻,我不可否认地被他的热情与深爱感染。我想,在这个不属于我的时间与空间,我也是可以爱的。 爱情是一个玄乎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在这一刹那,它似乎无比清楚地暴露在我面前,触手可及。全世界都只剩下他的语言:“安儿,我很爱你。” 我像着了魔一样,不由自主地回应他的吻,不由自主地抚摸着他的眉眼。我甚至愿意与他共享彼此身体的温度——灼热得像火一样的温度。好吧!在祭天之前,在死去之前,有这么一个人让我认认真真惦恋一次,或许也是一种美。 静谧的殿堂,迷人的黄昏,疯了一样的我们,两颗年轻的心真正意义上地靠近。罗衣半解,丝履坠地,薄衫之下的我,削肩如素,藕臂蜂腰,微微弯曲地躺在衣衫铺就的浅淡夕光映照的地板上,泛着蜜色的肌肤轻轻颤动着,像谁遗失的珍宝,静静地等待某一个人与某一个时刻的来临。而他,一手探在我腰侧,侧身拥住我,声音哑然。“我爱你。” 我缩了缩身子,反转身体,蹭进他怀里,头埋在他肩颈处,呼吸之间,气息尽数吐在他身上,懒懒地说:“你爱我,我知道。” 他微眯着双眼,指尖在衣衫下划过我的背。“你真的知道?” 我绷紧了背部,闭上双眼道:“真的知道。” 他很高兴,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抱着我在地上滚了半圈,赤诚相对。我不敢睁眼看他,只知道他温暖的吻落在我耳畔与颈项之间,令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像被打了兴奋剂一样飞上了云端……我们的世界,就像一艘小船航行在无边的大海,随着波浪起伏飘荡,时常伴随惊喜与刺激。大海深处有礁石暗藏玄机;浅处有珊瑚藻类美不胜收;水域之岸,沙滩细软,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串难以磨灭的印迹…… 他不是皇帝,我不是皇后。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我们就像鱼和水,鱼在水里嘻戏,水包容鱼的调皮。我们天生属于彼此,谁也离不开谁。 从黄昏到天黑,几番辗转浮沉,夕光消失的殿堂,静得只听见彼此呼吸声。黑色的夜给了我们黑色的外衣。我们冲动,我们疯狂,我们放纵地爱,我们坦白地恨,我们开怀地大笑,我们悲哀地流泪。我们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我们也是彼此寻找真爱必须走过的一段路。这条路能有多长,我们知道,又不知道。 我紧紧地揽住他的手臂,迷醉地道:“有时候的你很善良。有时候的你很恶劣。” 他汗湿的鼻尖顶在我鼻尖上,平静地说:“我爱你。” 我像穿越了一场风暴的雨燕,异常疲倦地靠在他肩膀上,闭着双眼道:“你不一样了。” “我一直如此,是你不一样了。” “他们说祭天是非处不可的,现在……” “呵呵!”他像傻子一样地笑起来,又带着点单纯,又有点伤感。“现在你是我的了,后不后悔?”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十指插进他的头发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又点头又摇头,这算什么回答?”他笑,以手指碰碰我的眉毛,再碰碰我的头发,然后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啄了啄我的唇,道:“我小时候有一个梦想,将来长大了娶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为妻,然后归隐山林,做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想娶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这太容易了。”秋夜如水,肌肤生凉,我缩了缩身子,半窝在他怀抱里。 事实证明,他是无比细心的。他起身,动作异常轻柔地将我横抱起来,走向床榻。 短短的一段距离,尽管我们已经属于彼此,尽管未撑灯火,我仍脸上发烫,浑身绷紧,直到他为我覆上薄被,轻轻躺在我身侧,拥着我。我才幽幽地吐了一口气。 他取笑道:“安儿,你很紧张。” “谁说的?” 他一翻身压过来,坏笑着吻如雨下。 我立时紧张起来,赶紧竖了白旗。“好吧,我是很紧张。” 他停下,复而抱住我道:“乖,永远别心口不一。心口不一的人太累了。比如我,在所有人面前都戴着一副我是皇帝的面具……这样的日子,让你过一天你就会发疯,而我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过。有时候我真想逃避,我甚至想过,我带着你私奔,我们去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普通人的生活。我不用背负什么天下苍生的责任,你不用去魔湖祭天……你说这样该多好?” 我听着他耳语似的感叹,没有答话。 他继续往下说道:“我小时候,没有见过母亲。我长大后才知道她自请去了魔湖。在我想象中,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女子,胸怀博大,又充满仁爱,但她的离去让我成了被抛弃的孩子。我有时非常憎恨她,也憎恨自己生在帝王家。但我有时候又庆幸生在帝王家,因为或许有一天,我可以废除祭天制度。” 我有点吃惊于他的想法,小声问道:“你要废除祭天制度?” “对,我就是要废除这害人的制度。” “你不怕灾难降临?” “怕。但在我看来,灾难远没有人心可怕。”他语气坚定,说到此处不由自主地笑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你刚才不是说娶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很容易吗?我告诉你,一点也不容易,娶回来经常吵架不说,把皇宫玩儿得是鸡飞狗跳,人神共愤;更可怕的是我这个做夫君的一点威信也没有,有时大晚上抱着她,温香玉软还要强忍住冲动坐怀不乱。你说说看,这容易不容易?” 我笑起来,道:“你这算是向我诉苦?” 他顽劣地点了一下我的额头,道:“你说说,是不是应该多补偿补偿我!” 我别开脸道:“哼,补偿?我看你还是小心消息别传出去,否则……” 他毫不在乎地道:“传出去又怎么样?大不了私奔了!” “我可没这么想。父亲年纪也大了,操劳了半辈子,我总不能带着他亡命天涯。倒是你,说得这么洒脱,还真舍得你倾国倾城的妃子们?就算你真舍得,你的小公主呢?也不要了吗?”我打趣道。 “你吃醋了?”他说话的时候眉毛一挑一挑的,挺喜感。 “这算哪门子的醋,我不过就事论事。” “如果我说,小公主本来就不是我的女儿呢?你会怎么想?” “怎么着,戴绿帽的感觉不错?” “想哪里去了?她是白营一个侍卫的女儿。这侍卫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其妻惊闻噩耗后久病不起也去了。我与小丫头也算有缘,见她第一眼,她就冲我笑了,就这么抱了回来,养在宫里。”他说着,伸手惩罚性地捏住我鼻子,促狭地道:“我有个办法令你不用去魔湖。” 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我并没有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如果,我让你怀上龙裔……”说罢,他笑吟吟地翻了过来,瞬间成了大灰狼。 “如果时间充足,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但是……”我话没说完,我们俩的肚子都咕噜噜地响了起来,跟打雷似地,此起彼伏。一时间,彼此相视而笑。 他利落地翻身,将地上一堆衣物拾起,迅速披上外衣,朝殿外大声下令:“秋艾,传晚膳——”然后,取了套新衣裙,亲自为我穿戴,手法拙劣,却胜在温馨。 临了,待秋艾进殿撑了灯,他又为我编了条辫子,取了丝带为我系上。 一晌贪欢后的我们似乎亲昵了许多,用膳的时候,偶尔就着昏黄的烛火对望一眼,都似乎有种甜蜜的东西要溢出来。 晚膳后,他当着宫女太监的面吻了我的脸,然后去了勤政殿,只说晚上会回来,让我不必等他。 我倚在廊柱边上,看他挺拔的身影渐隐于灯火阑珊处,心下叹了一番。我知道,我不可避免地对他产生了眷恋,尽管我们没有明天。 秋艾见我长时间立在廊柱下,小声问道:“娘娘,奴婢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汤沐,您……” 显然,秋艾很清楚我与凤景天发生了什么。 我仍站在原处,看着宫灯映衬的夜色,轻言细语道:“今天发生的事,让大家闭紧嘴巴。” 秋艾温顺地答:“知道了。” 一只荧火虫在廊前飞来飞去,我伸出手,心里想着,小家伙快飞过来。念头一闪,小家伙便真的飞过来停在我指尖上。 “娘娘——” “嘘,别把它吓跑了!”我示意秋艾别说话,看着小家伙在我手上不断拍动翅膀,微弱的光芒一闪一闪,心想我这能力似乎有变强的可能,待与它玩了一会儿,扬手让它飞走,转头笑问秋艾:“你说说看,皇上是什么样的人?” 秋艾想也未想,脱口而出:“奴婢不敢多嘴。” 在凤景天面前,我是不需要像秋艾这样诚惶诚恐的。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忽然踏实了不少,招了秋艾道:“走,我们去看看贵妃。” 秋艾怔了怔,跟着我出了凤雏宫。 第二十二章荆棘神印 原本是说去清心宫会一会贵妃,不料半道碰上正要去钦天监的凤云天以及他的那群抢眼的少男少女。整整一队人迎头这么走过来,我与秋艾想避也避不开。双方的人打了照面,彼此致了礼,停在一处。 因是夜晚,凉风习习,倒也舒爽。秋艾与少男少女们打着灯笼退避数步之外,凤云天身着一袭绣云纹的褐色衣衫,状似愉悦地站在我面前,道:“这是要去哪?” 我将目光从凤云天身上移开,侧过头,看着园子里随风而动的树木枝条,笑道:“没打算去哪,就是出来走走。” 凤云天目光柔和,先在我身上晃了一圈,然后低头笑了一下,问道:“你白天乘坐的那玩意叫什么?倒是挺新奇的!” “热气球。怎么?你对这个有兴趣?” “对。”凤云天答得很干脆。 “回头我画一幅图,把制作方法原理都注明清楚,让人给你送过来。”我也很干脆,能把一些现代的东西留在这个时空里,或许也不是坏事。 “谢谢。”凤云天咧着嘴,显得更高兴了,忽地注意到什么,皱了皱眉,问道:“皇上没对你怎么样吧?” 我心里突地一紧,莫非被他看出了什么?旋即又想,怎么可能?佯装双手扶在石栏杆上,反问道:“他能对我怎么样?” 听我这么答,凤云天松了一口气,又问:“我听人说起下午西湖的情形,你似乎已经掌握了阿赫拉的力量。” 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爽快地承认了。“对,不单如此,我动用这种力量连咒语也不需要。” 可能没想到会是这样,凤云天沉吟了一下,道:“恐怕这就是随心所欲的瞬发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不解地看着凤云天。 他如实道:“以你现在的力量,你如果想离开,不会很费力。” 他这种由心的关切即使今时今日仍令我感觉温暖,可惜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顾前不顾后的小女孩,尤其是我已经与凤景天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我甩了甩头,淡然地笑道:“你以为我下午是想离开吗?” 他反问:“难道不是吗?” 我又道:“我以前确实这么想。但姨娘为我做的一切让我改变了想法。如果我离开了,我父亲怎么办?你和凤景天怎么办?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其实皇上和我都希望你……嗯……”他没有往下说,但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对于这一点,我很感激,不管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有什么样的情愫,至少我们没有因为身份地位的变化变得疏远,我们是坦诚的。“我已经决定去魔湖。” 听完我的决定,他显得很沉默。 我耸耸肩膀,故作轻松地道:“作为哥哥,你会亲自送我的罢?” 他面有愁容,慨叹道:“我情愿送你的不是我,可我身为大祭师……” 我打断他的话,和颜悦色地道:“你还记得初见时你送我回家吗?你就当再送我一次好了。” 他还想说什么,我摇了摇头,阻止他说下去,一手指了指天上的星星,道:“我听说人离开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如果将来你看到天上的星星多了一颗,也许就是我。” 听到这个,他摇头否认了我的话,道:“安儿,你本来就是天上的一颗星星。”他说着,走到廊沿上,伸手指向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道:“那是帝王星。” 我看了一眼,这颗星星比其它所有星星都亮都大,它的边上还有很多小一点的星星,其中有一颗也非常耀眼,从位置上看,几乎与帝王星比肩存在。 凤云天看穿了我的想法,赞许地道:“你想得没错,那颗星星代表你,它叫王后星。” 我心说这算什么?分明就是指凤景天和我,看上去还挺像天生一对,边上那些小星星估计指的是凤景天的妃嫔?如果真像他所说这般,他也应该有一颗星星才对,便开口问:“那一颗是你?” 凤云天一听便笑了,道:“我是祭师,没有星星。” 我愣了一下,否认道:“按你这么说,祭师没有星星,那女巫肯定也没有星星。我已经继承了姨娘的力量,也算一名巫师了,怎么还会有星星?” “祭师与女巫走的是不同的路线。祭师主要靠自身修炼,虽然会受血脉和天份因素的影响导致修炼层次不同,总体说来都是后天炼成。女巫不同,她是大自然的仆人,所运用的是大自然的力量,是以万物自然平衡为基础,同时也以女巫对自然的亲和力为基础,是需要天份的。也就是说,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女巫,像你这样可以随心所欲地调用自然力量的女巫世上绝无仅有。既然女巫受自然认可,拥有一颗星星就不难解释了。” 饶是他知识渊博,从头这么讲了一遍,让我总算对二者身份有了系统的认识。琢磨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凤景天先前提到我掌心的花印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将左手伸到凤云天面前,摊开掌心,问道:“皇上说,这是荆棘花神印。荆棘花神印是什么?” 他看了我手上的印迹后,脸色有些不自然,只是轻声问:“他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瞪着花印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凤云天犹豫了一下方才开口:“荆棘花印是北荒族阿赫拉被自然接纳的证明,凡是有荆棘花印的女子都能借用自然的力量,但借用的程度各有不同,自身力量不够强大的女巫在借用自然力量后一般都会被反噬。但你显然不同,你的荆棘花印已经经过血脉觉醒,转为了荆棘神印。当花印转为神印后,意味着你已经获得了大自然的豁免,无论你借用多少自然的力量,你都不会受到反噬。这说明你将成为空前绝后的强大女巫。我想,你的花印之所以转为神印,是因为你姨娘牺牲自我,以心头血为你指引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讲,你的姨娘也是一个异常强大的女巫,否则她不可能为你将路铺得这么远。” “原来是这样。”我自言自语着,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不对啊,如果只是这些,皇上为什么说话只说一半?” “他不告诉你自然是有他的考量。” “我都要去魔湖了,他还能有什么考量?” “凤朝建朝起便流传着一个说法,如果北荒族出现了拥有荆棘花神印的女巫,凤朝将会灭亡。凤朝与北荒族素来不睦,边关常驻大军,小打小闹时而有之。近些年虽然表面上挺太平,实际上双方都憋着劲儿,迟早会大打一场。他不告诉你,大概是怕你胡思乱想。” “如果传言可信,就是说我将使凤朝灭亡?像我这样的既没野心也没抱负的人要真有这么大本事,姨娘就不会死了。”我自嘲地道,心里隐隐难过起来。 凤云天知晓我对姨娘感情深厚,见我如此,不发一言地站在一旁,等我缓和过来,方道:“本来朝中大臣们一致要求将你姨娘的遗体挫骨扬灰,听说皇上力排众议,将你姨娘的遗体交由白营按北荒族阿赫拉的礼仪焚化了。阿赫拉天生便是要回归自然的。你姨娘虽然不能回故土,但总算与天地同在。” “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他了。”我讪然道。 “感不感谢都是你们夫妻间的事。他自小吃软不吃硬,想到什么事只管做,做了也不见得会放嘴上说,虽然行事风格怪了些,脾气也大,却绝对算得上大度。如果不是因为祭天,你嫁给他,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听他这么说,我猛然意识到他已经接受了现实,心中不由得一暖,上前抱了抱他,动情地道:“谢谢你,云天哥哥。” 也许没有料到,我会样小时候那样给他一个熊抱,他整个人僵在原处,隔了一会儿才拍了拍我的背,然后退后两步,宽慰地道:“我什么都没为你做,有什么好谢的。” “怎么会呢?如果什么都没为我做,父亲大人在朝中这些年怎么可能这么安稳?如果什么都没为我做,为什么年年春天的时候都能收到你寄来的礼物?你为我做的这些,我都知道,也都记得。一直以来,我总因世事无常而遗憾,现在见你都放下了,我即使去了魔湖,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他听罢,笑了。 我也笑了。 然后,我们就此别过,借着夜色一个向右,一个向左。 世间事往往就是这样,最早住进你心里的人,不一定就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如果当年的我,不是女扮男装,或者今天的结局就会不一样。但怎样都好,有这么一个人,不远不近地关注着你,默默地感念着你,即便无法圆满,你也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见我往回走,秋艾不解地问:“娘娘,咱们不是去清心宫吗?” “罢了,明早再去不迟。”我冲秋艾笑笑,独自走在前头,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感觉脚下的路就像一个人的人生,看上去挺长,实际并不远,走着的时候会忽略身边的风景,停下的时候,风景是好了,又少了向前冲的勇气。 一前一后两个人,我不说话,秋艾也不说话,沿路只有风声以及虫儿鸣叫的声音。到凤雏宫宫门时,秋艾挑灯快步走在前面,提醒我注意脚下台阶。我一抬眼,忽见秋叶侯在宫门。她见了我们,忙迎上来,一脸急切地道:“娘娘,不好了。” “娘娘离宫也就一会儿,能有什么不好的?”秋叶数落了一句,搀着我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我心说最不好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还能有什么更不好的事?见秋叶焦急的模样,便一边走一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知道什么事,就见清心宫的几个宫女跟着皇上一起过来了。皇上进殿就问您去哪儿了。您出去时也没说,奴婢回答不上来,皇上就不高兴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奇怪怎么会有清心宫的宫女跟过来。 秋艾补问道:“贵妃娘娘没来吗?” “奴婢听那几个宫女回皇上话,说是贵妃娘娘稍后才到。” 我又问:“皇上现在在做什么?” “奴婢等人奉了茶,皇上正坐在殿里看书呢!” 还有心情看书,似乎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我缓了缓神,安抚了秋叶,领着秋艾径直进了殿堂。 清心宫过来的几个宫女见了我,忙向我行礼。 我逐个扫了扫,都是生面孔,笑道:“还行,没忘了礼数!” 坐在主位上的凤景天放下手中的圣贤书,取了茶盏,抿了一口,既不笑也不怒地问:“皇后好兴致,这是打哪儿回呢?” “皇宫大内,夜色纯美,臣妾出去逛一逛。皇上倒是悠闲,跑到臣妾这里来读圣贤书来了。”我没落座,说话的同时,望着几个宫女,琢磨着到底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事。 “朕听人说皇后出去私会男眷了。”凤景天还是那副调调,言辞里让人听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不过,他这么一说我倒心里有谱了。估计是清心宫的人,见我跟凤云天共处廊下的情景后,跑到凤景天面前打黑报告。 按宫规,私会男眷是重罪,轻者进冷宫,重者死罪,累及家门。这条罪名扣下来,凤景天不理也不行,索性带着几个宫女过来了。再说,他与凤云天的关系本就玄妙,中间又夹了一个我,更加不和谐,顺着清心宫的意思过来问问也在情在理。也罢,既然该来了都来了,今儿索性将他与凤云天还有我之间的关系都理个清楚,省得日后彼此心里有疙瘩,硌得慌。 我刚琢磨好怎么说这件事,殿外通传贵妃到了。 凤景天自是允她进殿,还赐了座。岳子珊见了我,福了福,落座后也不说话,只脸面上挂着点笑。 二人皆坐,独我站着,气氛挺怪。我瞪了凤景天一眼,心说我人都是你的了,你还这么不信人,便清了清嗓子,质问道:“皇上的意思是要审臣妾?” 凤景天显然知道我不爽了,看了看岳子珊,又看了看我,道:“贵妃宫里的人说皇后私会男眷,朕便过来问问。” 果然不出我所料!丫滴,我都还没找上你,你倒先找上我了!我愤懑着,自己拉了张椅子,大刺刺地坐在殿中央。 凤景天看得直皱眉头,却也没出声说不让我坐。 岳子珊还是那副没什么事的模样。 “昨儿那谁给本宫送了一小盒上好的苦丁茶,去取来,给贵妃娘娘泡一杯。”我理了理衣襟,朝秋艾吩咐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在场所有人入耳。 秋艾赶忙应声去了。 我暗自哼了一声,敢上门儿来找茬,我让你喝在嘴里苦在心里! 这茶一泡上来,岳子珊自是推却不得,点头朝我致了谢。我心道,让你装,等会儿到我给你上菜时,有你哭的时候! 演完这一手,我才转向凤景天,也不管他是个什么态度,一五一十地道:“皇上,臣妾黄昏时刻劳累过度,精神不佳,这会儿没有力气站着回话。” 我这话的意思其实再明白不过,潜台词是:我让你欺负我,你好意思么你? 果然,凤景天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情,点头算是允了。 我又道:“皇上,臣妾的确是见了男眷。” 凤景天不知道我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愣了一下,又回归本色了。 岳子珊则喝了口茶以作演示,不过那茶确实苦到极点,以致于她脸色都变了。她的那几个宫女则一副惊诧的表情,可精彩了。 我接着又道:“不过,私会是算不上了,十几双眼睛盯着呢,要加上清心宫的这几位,总共都快二十双眼睛了。众目睽睽,就算臣妾有心也不敢当众越矩。您说是吧,皇上?” 凤景天点头称是。 我见他赞同,话锋又是一转,接着往下说:“当然了,本宫见的这人的确长得风流倜傥,俊美无俦,要搁臣妾未进宫前,说不定真愿意嫁给他。” 话到这里,殿外的宫女和太监都笑了。 对面的岳子珊仍旧什么也不说,也没笑。那几个宫女倒是想笑来着,到了现下又根本不敢笑。 凤景天下不来台了,自己的皇后夸别的男人长得英俊,还说什么愿意下嫁的话,他面子上挂不住,猛地抬眸,凌利的眼神瞬间朝我杀了过来。 我也不怕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纯挑衅。直到他败下阵去,我才又道:“本宫拿大祭师当兄长,亲密些又有何不可?试问在场的各位,难道你们没有家人,没有兄弟姐妹?” 一语出,众人无以为继。 良久,凤景天挥了挥手,道:“罢了,这件事是误会,到此为止。” 我不悦地起身,力争道:“皇上,私会男眷是多重的罪名,说扣就给臣妾扣上了。臣妾这个皇后的名头是纸糊的吗?是个人就能拿臣妾的名誉开玩笑?要就这么算了,臣妾以后还有脸在后宫呆下去么?” 凤景天看向岳子珊,不语。 岳子珊起身,冲凤景天一礼,又朝我一礼,道:“宫女们乱嚼舌根,影响皇后娘娘清誉,实属不该。臣妾即刻将其发配辛者库劳罚半年。臣妾教导无方,这便回宫思过。” 几个宫女听完,忙跪在我面前认错。 我心里冷笑,眼前几个宫女连跪地的动作都整齐一划,分明训练有术。既然训练有术,就不会不知道诬蔑皇后会是什么后果。知道后果还这么做,便是有人故意指使,而指使人除了岳子珊不可能有别人。她还真以为当众向我示弱我就不知道么? 凤景天二话没说,抬了抬手算是准了。 我也没反对。 几个宫女忙谢了恩,压低上半身,小心翼翼地出殿领罚去了。 岳子珊再向凤景天一礼,然后朝我道:“皇后娘娘若无吩咐,臣妾便回宫思过了。” 我气定神闲地道:“贵妃难得来凤雏宫,本宫这儿的戏还没开始演呢,你这么快就走,岂不是太扫兴了。” 见我发难,凤景天有点坐不住了,忙道:“皇后,几个宫女闲言碎语,朕是不信的。现下该罚的也罚了,贵妃也知错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凤景天眼下着急把控朝政,还不宜与岳长河翻脸。我若先在后宫动了手,势必会乱了他的计划。他有此态度并不稀奇。只是,岳长河处心积虑让我祭天,我要咽得下这口气,我就不姓云。况且,时至今日,岳长河岂会不知道凤景天日后肯定会动他? 岳子珊听了凤景天的话,似有宽慰,言语谦逊地道:“皇上,臣妾不才,处事欠佳,多聆听皇后娘娘教诲是应该的。” “贵妃倒是生就一颗七巧玲珑心。要说教诲,本宫还真没有什么可说的。倒是有一件事,本宫今晚便与你说道说道。”我嫣然一笑,转向凤景天:“在说道之前,臣妾想问皇上,臣妾身为中宫之主,对后宫的人和事有否处置权?” 凤景天从喉咙里吐出个‘有’字,眼神犀利,以一副‘你要干什么’的表情瞪着我。 岳子珊心知不妙,目光切切地定在凤景天身上。 我装作没看见二人神情,语气骤然凌厉地道:“贵妃岳氏,给本宫跪下!” 凤景天一听,嘴才张开,话还未出口,便被我一句话便堵了回去:“后宫之事臣妾自认可以胜任,不劳皇上费心。” 岳子珊站在原处,左右无措,目光死死定在凤景天身上。她身边那个贴身侍女瞬间花容失色。 我眯着双眼,好整以暇地道:“怎么?贵妃想公然违抗本宫懿旨?” 岳子珊被我言语一激,不敢不跪。她的贴身侍女也陪同跪了下去。 我这才接着往后说:“贵妃岳氏自入主东宫,两载有余,膝下至今无所出,犯七出首条无子之过,即日起贬为庶人。本宫念你陪伴皇上有功,从轻发落,贬为六品美人。” 这下子,凤景天像嘴里塞了只鸡蛋似地,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岳子珊几乎是完全愣住了,整个人僵在地上,好半天没缓过神来。整个凤雏宫的宫女太监都惊呆了。 挺好!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我优雅地站立在两人面前,双手负在身后,冲岳子珊轻描淡写地道:“贵妃既然无话可说,还不谢恩退下?” “皇后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凤景天的措辞很得体,既有为岳子珊求情的成份在,又不乏对我的尊重,表面上看两不得罪,仔细一琢磨,其实说了等于没说。 “重吗?臣妾不觉得。按民间之制,妾室无子之过,即便将之赠与他人也不算什么。臣妾念其随侍皇上左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姑且留个美人之位,已是开了恩德。”我皮笑肉不笑地着望着凤景天,心想莫不是你舍不得? 岳子珊的贴身侍女忙向我磕头求情,念念有词。“皇后娘娘,我们家娘娘性情温和,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地伺候皇上。奴婢时刻看在眼里,求皇后娘娘体恤。” 岳子珊到底是有傲骨的人,自然不会向我低头,只迅速跪爬至凤景天面前,拽住他的衣衫,竭力道:“皇上,臣妾不服!” 凤景天再次开口:“皇后……” 我打断道:“皇上与贵妃情深意笃,臣妾知晓。贵妃犯下如此大过,岂能不惩不戒?” “皇上,臣妾不服!您要为臣妾做主。”岳子珊仰头看向他,眼泪都流了出来,双手拽住凤景天的手不肯放开。 我厉声道:“六宫之事皆在本宫掌控,即便皇上也不能挑衅宫规。本宫拿你问罪,有理有据,你有何不服?难道真要本宫让人把敬事录拿出来,让你仔细数一数你侍寝的次数?身为后妃,就应该把为皇族开枝散叶当作头等大事。整个后宫,数你侍寝次数最多,至今肚子不见动静,足以说明你没把为皇上绵延后嗣放在心上。既然你把身为后妃最重要的职责都忘了,你就应该退位让贤,以便能者居之。” 这一番话下去,甚是猛烈。岳子珊自是承受不住,想反驳又无从说起,整个身体籁籁发抖,只抱着凤景天,美目盈泪,似带雨梨花般楚楚动人。 凤景天咂了咂嘴,想说点什么,见我一脸肃穆,又咽了回去。 “按宫规,嫔及以上方可独居一宫。既已身为美人,清心宫是不能住了。这样吧,明日午时后,你便搬来凤雏宫住,本宫会命人将偏殿提前收拾妥当,绝不亏待你。”我盯着岳子珊的脸,看着她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语越来越差,差到后来连哭都哭不出来,心说这便是我乐见的情形了。你岳家能害我,我也有法子打你岳家的脸。你不是想当皇后吗?我就让你住在皇后宫里来,让你时时刻刻看着想着皇后这个位置,就是不让你爬上去。 “朕不同意。”凤景天很恶劣地跳出来否决。 我昂首挺胸,笑得开怀。“皇上不说,臣妾也知道您疼爱她。臣妾让她搬到凤雏宫,不正是想过几天将皇后之位腾给她么?” “你——”凤景天哪会听不出来我是在挖苦他,不禁气急败坏,指着我,张着嘴却说不下去。 我与凤景天四目相对,不急不徐地道:“岳美人,你还不谢恩,难道是想让本宫唤太监进来将你拖出去吗?”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她……”岳子珊的贴身侍女忽地上前,抱住我的腿求情,只是话不及一半,便被岳子珊打断了。“落雪,不许胡闹!” 落雪一心护主,并未因此噤声。“娘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 “啪——”岳子珊一巴掌甩在落雪脸上。 落雪脸上登时起了五个手指印儿,不禁双手捂脸,委屈得哭了。 岳子珊深深地看了凤景天一眼。这一眼,有爱,也有恨,更多的是一种刻骨的哀怨。 奇异的是,凤景天被她这么一看,竟然像欠了她什么似的,缓缓别过脸去。 我没有作声,静静看着两人的神情。 岳子珊一反常态,以水袖拭干眼泪,郑重其事地向我谢了恩,然后起身直面于我,居然朝我笑了笑。 一时间,我感到十分诧异。 像料到我会有此表情,岳子珊给了我一句很坦诚的话:“云安安,我没有输给你,我只是输给了皇上。” 我迅速回了岳子珊一句:“是吗?我是妻,你是妾,你觉得谁输了?” 没想到,岳子珊毫不介意地又补了一句大实话,仿佛不打败我誓不罢休。“我有时间,你没有了。” 我没有示弱,以手指了指身侧的凤景天,见招拆招。“即使我没有时间,你也一定输,因为一个懂爱的人不会把爱情拿来论输赢,更不要说你爱的这个男人,他所爱的人是我。” 岳子珊的表情一连三变,在几乎愤怒地瞪了凤景天一眼后,悻悻地去了。落雪从地上爬起,小跑着跟了去。 这么一来,我可算得上完胜,顺便贴心地提醒了岳子珊。“身为美人,身边仅允许两名随侍,可别临了又犯了宫规。” 岳子珊没有回头,但我知道她此时此刻恨不得杀了我。 人走,茶凉,戏落幕。殿内安安静静,余下凤景天与我两两相对。他退回桌椅,一屁股坐回椅子,惆怅地道:“你真给我摆了一道难题。” 我垮下肩膀,褪下适才那副打了鸡血般的精神状态,唤了秋艾为我准备汤沐,疲惫地道:“我先前出门是打算去清心宫图得此事,没想半道上碰上大祭师,便聊了一阵,因为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贬贵妃,就又折回来了。没料她的人倒先找上门来,既是如此,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你若为难,待我起程去魔湖后,再找个理由重封她一次便是。” 凤景天没有吭声。 我进了内寝,仔细沐浴去了。一身衣衫褪却,自上而下尽是吻痕,乍一看还挺吓人。好在我事先有所准备,将人都遣散了,独自绻在温热的水里,嗅着花香,也不用因为无法示人而烦恼。从浴桶起身的时候,凤景天体贴地取了衣衫为我披上,轻车熟路地将我抱回床榻,安顿好我后,才和衣躺在我身侧,像有话要说。 “你若有话便说,不然我真的睡了。”我伸手晃了晃他的手臂,打着呵欠,眼皮儿是真的开始打架了。 他宠爱地揉了揉我的长发,朝我颈项上努了努嘴道:“我……之前弄疼你了吧?” 我立马脸颊发烫,扯过被子掩住脸,怨言道:“这算哪门子的话?亏你还有点儿良心!” 他听了,似乎很受用,呵呵地傻笑起来。 我忽然想起一事来,拉下被子,睁大眼睛认真道:“你真的介意我与云天哥哥相处?” “你说呢?”他摸了摸鼻子,不甚感冒地道:“哪个男人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妻子抱着别的美男子,尤其这个美男子还学识渊博,极易亲近,一点儿也不比自己差。” 这几个宫女还真是描述得细致啊!我心下感叹,又道:“所以就生气了?” “那倒不至于,就算我不信你,也信皇兄的人品。他是那种世人眼里公认的正人君子,绝对不会胡来。至于你……”他又笑起来,不怀好意的那种。 这番论调倒还真是客观,我这么想着,猛然意识到他言语里的另一层意思,不依道:“看起来,你认为我人品极差?” “有吗?”显然,迫于我的威势,他选择了屈服,就连否认都显得无比理直气壮。 “你们兄弟俩倒真是心和面不和,对彼此的评价居然都奇高无比。”我撇了撇嘴,鄙视地道。 “这么说来,我这位皇兄对我也有一番评价?并且还是正面的?”他乐了,咧出一口白牙。 “他说我嫁给你,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说到底,他到底是关心你的,你以后别动不动就在他面前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你与岳长河之间的矛盾迟早会爆发,到时能帮得上你的不外乎就那么些人,云天哥哥绝对能算一个。”我半闭着眼睛道。 “他倒是大度。”他轻哼了一声,又道:“皇帝的位置本该是他的,把烂摊子甩给我,自己当个逍遥自在的大祭师,一副大义凛然、异常高尚的样子,倒显得我是个斤斤计较的小人。” “一个是高尚的真君子,一个是坦诚的真小人,正好互为对照。”我轻声道,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过去。 “真小人?我看你才是真小人,把贵妃给贬了,岳家人该闹翻天了。”他以手支着额头,烦闷地道。 “唔,那是你的事了。”我呢喃着翻了个身,感觉他整个人凑了过来拥着我,安全感十足,下一刻便沉沉睡去了。 再次醒转,天阳已经高得晒屁股。 满宫太监宫女进进出出,打扫偏殿忙得不亦乐乎。听秋艾说,一大早,宫里各处就炸开了锅,四处流传着贵妃被贬为美人的头条消息。这会儿,消息应该已经传到朝堂上去了,不知道凤景天会怎么应付。 我穿戴整齐,伸了个大懒腰,步至园中荷塘边,见鱼儿们都出来觅食,心意一动,便控制力量,使鱼儿全游至一起相互逗乐,看上去挺有趣。 “娘娘,清心宫那边的人过来了。”秋叶小步至面前,指着廊前一个宫女道。 我定睛一看,那不正是昨夜叫落雪的宫女么?这丫头忠心护主,鞍前马后,看上去是个能做事的,便招手示意她到我面前来。 落雪低头顺目,很是谨慎地走到我面前,先是行了大礼,然后道:“奴婢奉贵……” 她话未说完,被秋叶一声喝止:“大胆,美人便是美人,哪来的贵妃娘娘?” 落雪顿时脸色惨白,吓坏了。 我出手制止秋叶,道:“称呼久了,一时改不过来也是有的。无妨。” 落雪这才面色稍霁,战战兢兢地道:“奴婢奉美人之命,前来向娘娘复命。清心宫那边已准备妥当了,待午时一过,便往您这边搬。” 我未做过多表示,淡然道:“需不需要人手?” 落雪赶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下去吧!”我摆了摆手,回头观鱼,却见鱼都散了,顿觉索然,回转身见落雪咬着唇瓣儿尚立在面前,皱眉问道:“还有别的事?” 这丫头刷地跪倒在我面前,泪如雨下。“求皇后娘娘开恩,放过我家娘娘。我家娘娘她……她……” “有话快说,吞吞吐吐的像什么话?”秋叶出声道。 “奴婢知道皇后娘娘出身高门,是讲道理的人;可您以七出之条贬我家娘娘,我家娘娘着实冤得慌。”落雪似乎已经打定主意吐之后快,全然不顾说完后我会有什么反应,说话跟竹筒倒豆子似又快又急。 这番话应该是她昨夜迫于岳子珊威势没能说出来的话。后宫凉薄,一个丫头片子敢前来替主子求情,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否则以她如此卑微的身份,又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十有*要受惩罚。 我淡淡笑了一下,未带任何感情。“七出之条自古就有,又不是本宫才定的规矩。你家娘娘若真冤了,为什么自己不辩驳?倒是你,一个小小的宫女,哪来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跑来求情?” 落雪急了,慌忙道:“我家娘娘是说不出口。” 我笑意更浓了。“她说不出口?那你就能说出口了?” “奴婢自知地位卑微,一张笨嘴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我家娘娘这两年吃的苦,奴婢亲眼所见。奴婢虽不能为我家娘娘办什么大事,直言不讳还是能做到的。本来,我家娘娘能做皇后的,没想临了才得了个妃位。这已经让她被人笑话了一回。如今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倒贬成了美人。她纵是生为岳家女儿有错,但事事为皇上着想总是没有错的,前边已经不受皇上待见了,现在连您也欺负她,这不是往死里逼她么?这世上,还有没有是非公理可讲?”倒底是个年轻丫头,经不起我激,将心里想的全都吐了个畅快。 秋叶一听这话,当场就要发作。 我示意秋叶安静,只轻飘飘道:“你是个很有性格的丫头,本宫很喜欢。你家娘娘受了委屈,有岳家撑着,甚至连你这个小宫女都敢到本宫面前来大言不惭。本宫要祭天,要为凤朝赔上一条命,本宫找谁理论去?你家娘娘吃的用的穿的哪样不是皇宫里最好的?你家娘娘病了疼了,哪一次皇上没有放在心上?就连皇上与本宫大婚之夜,皇上都呆在你家娘娘身边。如果这样还说不受皇上待见,要怎样才算得上待见?她一个人的侍寝次数加起来是其它娘娘的总和,却毫无建树,本宫贬她理所当然。” 一番话说完,落雪脱口而出:“可皇上根本就没碰娘娘。” 即便如此,她还是显得非常谨慎,声音刻意压低了许多,仅限于我与秋叶听到。但这句话无疑是重磅炸弹,顿时让我有点找不着北。 与此同时,落雪冲我叩了个头,低声哭诉道:“皇上对我家娘娘好只是表面的。谁曾想到,我家娘娘嫁入东宫至今乃完璧之身?我家娘娘说,皇上娶她完全是娶了个人质,但她仍然心甘情愿,人前装作风光,人后独饮寂寞。这些苦,我家娘娘从未言说。如今皇后娘娘一声令下,我家娘娘就连表面这点风光都保不住,还落人笑柄。奴婢实在为我家娘娘不值。” 誉满京师的第一美人风光嫁至皇家却至今完璧,对岳子珊而言比死还难受。像她这样心高气傲的名门贵族之女是绝对不会在我这样草根出身的对手面前示弱的。人生果真不是十全十美的,岳子珊的存在是一种毫无疑问的悲哀。 “皇后娘娘,请您高抬贵手,让我家娘娘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我看着匍匐在地的落雪,相信她内心一片赤诚,也的确很想就此抬手放岳子珊一码,但我放过岳子珊,岳家就会放过我吗?答案是不会。我仅犹豫了一瞬,便重新坚定了想法。“如果本宫是你家娘娘,嫁给皇上这么久还无法赢得皇上真心,只能说明你家娘娘无知。你现在起身离开,就当刚才什么都没说过。本宫及本宫身边的人会保密,但本宫说出去的话做出来的事无可更改。” 落雪脸色一连三变,到最后几乎绝望了。“皇后娘娘——” “本宫与岳家斗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如果不是岳家出手在先,本宫也不会有此一招。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凡事有因才有果。你一个小小宫女,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别到最后把自己卷了进去。本宫念你忠心护主,今日之事不与你计较,趁本宫没改变主意赶紧走,否则别怪本宫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话说得很重,也不管她是不是都能听进去,招了秋叶走开。 落雪在我身后又叩了一个头,起身飞快地走掉了。她一走,秋叶问我:“娘娘真相信她说的话?” “信,为什么不信?”我折了片儿竹叶,放在手心里,数着它的纹路,心想最是无情帝王家。岳子珊冰雪聪明,早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自己酿的苦果还得自己吞,迁怒她人又有何用? “奴婢觉得,岳美人也挺惨的。”秋叶小声道。 我哼了一声,道:“惨?她有本宫惨么?娘亲死了,姨娘也死了,就余下父亲和本宫,还要生死别离。比起本宫,她不知道幸福多少倍!” 秋叶吐了吐舌头。 我举高手,看着竹叶,意念猛然集中。竹叶便毫无预兆地飞了起来,越飞越高,直至出了宫墙消失不见。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凤景天的声音,猛然入耳,将我不大不小地吓了一跳。 “你走路不带声音的么?”我揶揄道,顺手又摘了一片儿竹叶,像先前一样如法炮制,冲凤景天挑了挑眉。 凤景天也摘了一片,尝试着吹了口气,竹叶被吹落在两步之外的地上,感叹道:“阿赫拉果然名不虚传。” “听说,有荆棘花神印的阿赫拉会是凤朝的敌人。”我十指合在一起,用脚踢了踢园子里的小石子。 “你怎么知道?”凤景天疑惑道。 “你不说,还不兴我问?” “看来我这位皇兄爱管闲事的习惯还没改掉!”凤景天有些不悦,但很快又调整了过来,一脸是笑,极致宠爱的笑。 我看着他令人迷醉的脸,玩笑道:“你这张脸是越发好看了。” “让你看一辈子,腻死你!”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损了他一句,走到亭台内坐下。“如果我真成了凤朝的敌人……” 凤景天坐在我对面,道:“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要是我让你成了亡国之君呢?” “就当我不爱江山爱美人了。”凤景天幽默地道。 “看你今天心情这么好,昨晚的事没给你造成额外的负担?”我不太置信地问。 “你关心我?” “当然。” “跟群臣在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你夫君我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英明神武,舌战群雄,最后果断胜出。”凤景天表情夸张地道。 岳家联络的这群狂妄自大的权臣怎会这么好对付?他这么说显然是宽慰我,我也不好拆穿他,便转开了话题:“你这会儿到我这里来,不怕晚一点撞上她?” “我正想和你提这件事,能不能让她继续住在清心宫?”凤景天以商量的口气道。 “好。” 见我没有二话,凤景天很讶异。 我招了秋叶过来,吩咐她去清心宫传令,回头对凤景天道:“你对她有愧疚,我这个做妻子的不是应该表现得大度一点吗?” 凤景天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话,一时半会儿居然没反应过来。 我又道:“身为完璧,自然无法诞下皇子公主。你这一招,够绝。” “你都知道了?”凤景天问出这一句,又觉得问得多余,改而坦白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我这一招,远算不上绝。我要是真想做绝,完全可以在与她办完事后,赐一碗不孕之药。” “但她不这么认为,毕竟春心一颗,遭了冷遇。” “我若事事都为他人着想,皇位还坐得稳?更何况,她不是我想娶的,我不要。我想娶的,一直是你。”凤景天说出最后一句时,我很感动,冲他柔柔一笑。 “过来!”他朝我勾勾手指,示意我坐在他腿上。 我照做,他双手环在我腰上,软语道:“让她继续住清心宫,是不想她打扰我们独处的光景,要不然多扫兴。” “大白天的,你脑子里都想什么呢!”我嗔怪道,起身跑开了。 他追了过来,嚷嚷道:“我满脑子都想你。” 两人笑闹了一阵,很快就到了午膳时间。一张桌子,两个人各霸一方,美食无数,胃口也好,一顿吃下来,都将肚子吃得圆鼓鼓的。 也许是真觉得时间匆促,他让人把折子搬到凤雏宫,一边批折子,一边陪我说话。我则拿着本书,挂羊头卖狗肉地装文雅,实际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倒是求了他一件事,等我去魔湖后,令秋叶和秋艾辞宫回乡。 凤景天先是同意了,后来拧起眉头对我道:“你宫里的人大多是我让人精挑细选的。不过,秋艾这丫头可不是我安排的人,她是你亲爱的云天哥哥安排的。” 我没料道会是这样,不禁一阵腹诽。 “你先前问我介意不介意。你现在想想,只要是关于你的事,他总要插一手。我要是不介意,我就是活神仙!”凤景天愤愤不平地道,朱砂笔在奏折上点得老重。“秋叶出宫没问题。至于秋艾,我看还是问问她自身意愿的好。” 我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凤景天适而可止,主动岔开了话题,于是一下午皆平心静气,相处愉快。 第二十三章魔湖前奏 晚膳后,凤景天去了军机处,走得很急,似乎出了不小的事情。 凤景天走后一个时辰,李珍就到了凤雏宫。秋艾知晓我们有事要谈,奉了茶便带其他人离了殿。 我免了李珍各种礼仪规矩。李珍很快道明了来由。其中,我贬了岳子珊,岳家心下不服我是料到了的。他们联合派系内官员当朝直谏,与凤景天这两年培植起来的势力大起争执。凤景天力排众议,劝止无果,盛怒之下,将御用砚台摔在大殿上,碎得到处都是,方才止住争吵。 岳家见正面斗争无效,转而曲线救国,一方面放弃直接为岳子珊争取地位,另一方面直接攻击父亲大人。昨日姨娘身陨后,父亲便休书一封,上呈凤景天,以辞却凤朝丞相之职。我贬了岳子珊,今早朝堂上为此大闹,父亲辞官一事被拖了下来。 凤景天原是想以功过相抵为由,直接允父亲辞官,以岳长河为首的一派自然不愿见父亲功成身退,短短一下午便以此事为由上了联名万言书,指责父亲串通外族破坏凤朝龙脉,罪大恶极云云,意思是要求凤景天严惩。这个严惩所指无疑是死罪。 就在今晨,父亲亲自带人将母亲的棺椁起了出来,就地焚灭,午后即向朝中呈了一份罪己折,表示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父亲一辈子正直无私,到了这份儿上自然不会让凤景天为难。凤景天还在我宫里,尚未见到父亲上的这份折子,军机处的统领便差人过来请凤景天去,说是发现西营军队有异动。 京师有东南西北四营,其中东西营各两万人,南北营各一万五千人;而内城有禁军八千人,又及白营五千人,其中禁军为凤景天直属管辖,白营则为凤景天亲卫。四营中,东西营由岳家掌控,南北营是这两年凤景天收回的势力,实力尚在巩固当中。岳长河是兵部尚书,西营军队异动只能说明他在暗中计划什么,要么是想借此威慑凤景天,要么便是要反水。 从兵力人数上讲,凤景天虽然与岳长河势力基本持平,但南北两营尚有相当一部分军官为岳家党羽,一旦双方矛盾爆发,这两营的兵力,凤景天能用得上五成就算很不错了,更何况真要打起来,凤景天还要考虑到数十万民众,实力上肯定会打折扣。哪像岳长河,一旦下了决心开打,光脚不怕穿鞋的,估计怎么玩命怎么上。此消彼长,凤景天是没有绝对性胜算的。故军队异动,是凤景天目前最为担忧的事情。 “娘娘,奴婢担心破坏龙脉一事会被岳尚书无限放大。” “还用担心?岳长河肯定会这么做。非但如此,他还想把丞相这个位置争取过去。”我了然道:“不过,皇上不会让他如意的。丞相之位举足轻重,是绝计不能给岳家掌控的。” “如果没有得到实惠,岳家不会就此罢休。”李珍道。 “现在双方打的是心理战,就看皇上能顶住多大压力了。”我沉吟道,想起白天凤景天故作轻快的样子,不禁有点心疼。他才登基一年,要在一群成精的老狐狸面前做到绝对掌控是多难。 “娘娘,奴婢不能久留,先行告退。”李珍忧心忡忡地来,又忧心忡忡地去了。她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一来与岳家之仇不共戴天,二来从小将凤景天带大,十年感深堪比母子,自是不愿见凤景天涉险。 反观凤景天,是真不容易。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皇帝,都会弃车保帅,牺牲父亲大人一个,换得巩固自身势力的时间,徐徐图之。可凤景天不会,他是个极度守信的人,又对我有过承诺,为了顾及我的感受,是决计不会弃车保帅的。 “娘娘,李尚宫都已经出宫门了,您还一直皱着眉头,就连奴婢看了都开始心神不宁。”秋艾递来一盏茶,用剪刀拨了拨烛芯。 殿堂内骤然光亮许多,我绷紧的神经随之一跳,猛地回神,心道从前自己是如何如何的瞧不上凤景天,怎么现在越看他越觉得顺眼,居然还为他担心!我心头虽这么想,嘴上却笑话起秋艾:“你又不懂国家大事,瞎担心个什么劲?” 秋艾吐了吐舌头,未有言语。 正是她这个俏皮的动作,令我意识到她也不过是个与我年纪相当的丫头片子,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我平日多见她少年老成的样子,倒是忽略了这点,想起午后凤景天说的话,兴意阑珊地道:“下午,本宫求皇上准你和秋叶出宫回乡,皇上已经准了。” 没料到我会提这个,秋艾闪了一下神,方才答道:“娘娘怎么忽然提这个?” “本宫与你投缘,在去魔湖之前自然要将你安顿好。你年纪还轻,又是个能干的好姑娘,回乡嫁个好人家,比在宫里强。你放心,出宫之前,本宫会为你备好嫁妆,让你日后衣食无忧。” 秋艾摇了摇头,膝盖一软便跪在我面前。“娘娘,您对奴婢好,奴婢心里知道。奴婢家中已经无人,回乡也没有依靠。再者,奴婢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在您去魔湖时照顾您起居的。请您收回成命,让奴婢跟随您去魔湖。” “去魔湖是条不归路,照顾本宫起居的人也不差你一个,你这是何必?”我叹了一声,将她扶起来。“我知道你是大祭师身边的人。不管大祭师和你有过什么样的约定,你真不必将自己这辈子搭在宫里,有机会出宫去吧,就当代替本宫幸福地过一辈子。” 秋艾讶然道:“娘娘,您什么都知道了?” 我莞尔。“也就知道你是大祭师身边的人,说不上都知道。” “奴婢刚入宫时,冒犯了宫里的娘娘,大祭师救了奴婢一命。”秋艾一五一十地道:“奴婢其实不是大祭师刻意指派过来的。宫里的姑姑们知道娘娘呆在宫里的时间不会很长,为了讨好清心宫那边,故意将我们这些没有背景的受气丫头安排到凤雏宫。大祭师知道奴婢要过来,便叮嘱奴婢要尽心伺候您。” “云天哥哥救你,是他觉得你有活命的资格,哪会要求你回报。你别把这事看得太重,趁现在皇上点了头,能出宫就出宫罢。如果实在没地方去,本宫求皇上给你指门婚事,相信皇上会准许的。” “皇上对视娘娘若珍宝,娘娘说什么,皇上必然会听。奴婢便先谢娘娘恩德了,但奴婢即使要出宫,也得在送您去魔湖后,还请娘娘体恤奴婢一片赤诚。”秋艾很固执地道。 “也罢,你要去了,路上还能陪本宫说说话。”我抱了抱秋艾单薄的身体,一时有些感动。 秋艾一下子高兴多了,搓了搓手,道:“娘娘,小厨房炖的莲子羹快好了,奴婢去给您取。” 我微笑着允了,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就着烛火品读起来。 没料秋艾才出殿,外边便闹了起来,不知道谁吼了一声:“有刺客,快保护皇后娘娘!” 紧接着,秋叶大叫着与两个小太监旋风似地冲进殿堂,后边紧跟着秋艾。四人也不管园子里边还有其他人,七手八脚地将大殿正门关了起来,还下死了门栓。两个小太监慌脚忙手地将椅子桌子抬过去顶在门后。秋叶四下望了望,哆哆嗦嗦地操起一根鸡毛掸子直指门外。两个小太监没找到称手的武器,干脆各抱了一个大花瓶在手,摆足了架势,除了看上去怪了点,倒还有模有样的。秋艾最是机警,飞快地将殿内的烛火全都灭了,一把将我拉到屏风后,小声在我耳边道:“娘娘,快把您的外衣脱下来跟奴婢对换一下,万一稍后不敌,便由奴婢顶替您的身份。” 我知道眼下不是争论的时候,依言与秋艾互换了外衣,同时思维活泛地分析了一下。凤朝皇宫守卫素来严密,连只苍蝇都休想飞过。如果真有刺客进了宫,只能说明来人要么是像我姨娘那样的奇人异士,要么是武功绝顶的高手;而这样的人一进宫便直奔凤雏宫,定是经过充分准备的,十有*是冲我而来。 “呯——”黑暗中,某处门窗碎裂,发出巨大声响。 就着殿堂外廊道模糊的光线,一个黑影从碎裂的门窗处飞跃进来,身形轻灵得像蝙蝠一样。 “跟你拼了!”是秋叶的声音!她带着两个小太监勇敢地朝黑影冲了过去。 “噗哧——”花瓶破裂了,接着两声闷哼,两个小太监倒了地。秋叶似乎跟家具撞在了一起,发出很大的声响。 “娘娘,娘娘,您在哪里?”殿外的灯光亮了起来,宫女太监大叫着在外拍打着殿门。 黑影并不理会外边的人,警觉地喊起话来:“阿赫拉,鄙人柯尔丹,奉命前来带您回族,请现身一见。” 我将食指放在秋叶嘴上,示意她别说话,然后摸爬着挪到另一处角落, “阿赫拉,鄙人没有冒犯之意,仅仅是向您传达王的问候。鄙人硬闯进宫,时间不多,请您现身一见。”黑影在原地转着圈继续说话,显然他已经自信到了在皇宫来去自如的地步。 我暗暗好笑,真要问候,还用得着箭吗?当我是三岁小孩这么好骗么? “砰——”殿门推开了,几个胆大的太监,举着木凳子和菜刀冲了进来,但他们实在太菜了,黑影一扬手,什么东西破风发出呼呼的声音,呼啸而至。一个太监手里的灯笼在空中打了个翻转,跌落在地。就是这丝光亮让我扫了一眼来人的模样,居然是个长着金色头发的家伙,跟凤朝人差得很远。 只是一瞬,几个太监惨叫起来,倒在地上,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阿赫拉,你若真不现身,鄙人也有办法找你出来!”黑影朝着内殿走了几步。 我顿时心跳加速,意念随心而至。 “哐当——” 殿堂内的椅子、桌子、屏风架等一切活动的东西自发地朝他招呼了过去,声势俱大。 此人并不急躁,将一条银色匹练舞得虎虎生风,只噼哩啪啦一阵响声,桌椅全都散架,木屑乱飞。有一条椅子腿正好砸在我面前不足十公分,险之又险。 “鄙人知道你已经继承了素心的能力,也知道你拥有了荆棘花神印。你去魔湖也是一个死,为什么不跟鄙人回族。王当年责怪素心,也是因为她不顾族人选择了叛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王早就把这些都放下了。你能回去,自然是高高在上的阿赫拉,而且是唯一的圣阿赫拉。” 笑话,这话诓三岁孩子还差不多!我又不是北荒族人,去做什么阿赫拉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再说了,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谁要信了那才真是笨到姥姥家了。姨娘当年明明是被人追杀,到了这丫滴嘴里就成叛逃了,这中间显然还有隐情在内。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眼下只要打定主意拖长时间,宫里侍卫自然赶到,到时自然无需怕他。再者,此人称有办法找到我,却并没有实际行动,说明其对我有所忌惮。他敢如此张狂,无非是欺负我对神印力量运用不熟练。如果我有姨娘的水准,这人还敢在我面前打杀宫女太监?做梦! 我打定主意,呆在原处完全不动。秋艾倒也能沉得住气,一声未吭。 此人在殿堂内安静了一阵,但我相信他一定是在控听殿堂内任何细微的声音。就在他移动脚步,朝我走过来的当口,我瞪了瞪从殿顶垂下的半副纱帘,纱帘自动飞落,似迎风起舞,当着他的头罩了下去。此人单手一扬,银光闪烁,纱帘化作数幅四散而飞,很是不俗。接着,他手腕一抖,匹练所及之处正指向秋艾。 我一时心急,指引面前的椅子腿,以千钧之力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此人一个闪身,便朝我扑了过来,纤长的手几乎差一点便抓住了我的肩膀。正在此时,一条人影朝他攻了过去,当胸便是一掌。“大胆贼子,吃朕一掌!” 这家伙闪得也快,堪堪躲过凤景天这一掌。 “保护皇上,保护皇后娘娘!”殿堂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大队的侍卫终于赶到,宫内宫外灯火通明。 “安儿,站远一点儿,贼子使的是长锁琏,小心伤到你!”又是一条人影飞了过来,竟然是凤云天。 “一比二,鄙人不是对手。哈哈哈!”这家伙笑得磊落,金黄色的发丝一甩,一张极为阴柔的脸冲我转了过来。“阿赫拉,你今日不回,日后仍是要回的。”说罢,其身轻如燕,几个晃动,便凭空消失,连半点痕迹都没有。 “快追!”侍卫统领一声令下,侍卫们兵分几路搜索起来。 凤云天看了一眼凤景天,大声道:“别追了。这是术法。” 侍卫统领闻言,看了看凤景天,见凤景天点了头,方才罢住。 “快看看宫里的太监宫女怎么样了!”我回神,着急忙慌地道,见秋叶倒在书案边上,赶紧跑运去,幸好,她只是撞到案台晕了过去。 侍卫们检查了一下,保护我的那几个宫女太监都只是晕了过去,并未伤亡。看起来,这个叫柯尔丹的家伙手下留情了。 “把伤患抬去偏殿,传御医前来诊治。”凤景天吩咐完,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我搂在怀里,话声带着浓浓歉意。“来晚了,让你受惊了。” 我从凤景天怀里抬头,眼角余光正好扫到凤云天,略带谢意地笑了笑,算是无声的交流,然后答了凤景天:“这人自称是叫柯尔丹,进殿便指名道姓找我,口口声声说我是阿赫拉,还说我是唯一的圣阿赫啦,非要带我回北荒族。我倒是不怕他,招了椅子桌子朝他一通乱砸,可惜都给他劈散了,若换了姨娘,他早死定了。” 我嘴里说着,眼睛四处寻了寻。“咦,秋艾呢?刚还在这里的!” “奴婢在,奴婢在。”秋艾从角落里翻身出来,身上还穿着我的衣服,头发上都是木屑,乱糟糟的。显然,她差点陷入险境,要不是我主动现身,没准儿她就被当成是我捉走了。 我很高兴地拍了拍秋艾的肩膀。“没事就好,快去梳洗一下。顺便去照顾一下秋叶!” “唉!”劫后余生,秋艾很高兴地去了。 凤景天抽回双臂,改而单手牵着我的手,冲凤云天问道:“怎么看?” 凤云天微微一笑,道:“北荒族第一高手,通晓术法,鬼魅得很。早些年去北边巡游之时,听过此人大名。” 凤景天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扫了一眼满地狼藉,朝殿堂外叫了一声:“来人,把殿堂内收拾一下。” 几个侍卫应身进来,宫里未伤的宫女太监这会儿也全都过来了,七手八脚地收拾起来。 “既然这里没事,臣退下了。”凤云天朝凤景天拱了拱手,作势离开。 凤景天忽地想到什么,发问道:“此人会术法,朕不见得是他对手。以你的身手,可否压制得住?” 凤云天了解道:“势均力敌,说不上什么胜算。” 凤景天看了我一眼,皱眉道:“如此一来,去魔湖途中,倒真是麻烦了!” 倒是凤云天听了,笑了笑:“不是还有皇后娘娘么?” 凤景天忽地认真看我,脸色稍霁。“不捣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我一听,不乐意了,愤懑地道:“你少瞧不起我了,我哪比你们差了。” 凤云天脸上笑意更浓了,摇了摇头,便径出往殿堂外去了。 凤景天忽然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道:“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这会儿早被人抓走哭鼻子了。” 这人怎么这样,老是灭自己人志气长他人威风!活像我得罪了他,非要贬低我找平衡似的。我嫌恶地道:“我会哭鼻子?你也太小看人了。从小到大,我云安安几时怕过吃苦?” “怕就怕人家抓你去不是让你去吃苦,而是让你去当压寨夫人!” “唉,你还别说,当压寨夫人还能吃香喝辣,比去魔湖死翘翘强多了!”我嘻嘻哈哈地道。 凤景天反倒深思起来,看样子我的话似乎对他有所触动。 我晃了晃他的手臂,道:“傻了吧你!做你的皇后要祭天,还没做人家的压寨夫人强。今晚这家伙还说,是他们的王要我回去,怎么怎么滴……喂,你倒是说话啊,别呆呆的啊!要不然多没劲!” 凤景天回神,道:“这里这么乱,今晚跟我去乾坤宫住。” 我点点头,道了声好。他也不含糊,拉了我就走,到殿前还吩咐宫女取我的衣裳等各种物什送到乾坤宫去。出了刺客这回事,侍卫统领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几个侍卫自觉地跟在我们身边,距离十余步,以作保护。 到了乾坤殿,太监宫女早点上了灯火。 凤景天拉着我直到进了寝殿,方才道:“你对北荒族一点都不了解,对都铎王就知道得更少了。” 寝殿很宽敞,一律的明黄色,布置得正规,但也庄严。我一眼就看中了床榻不远的躺椅,一屁股坐上去,双腿耷拉在椅子边上,舒服极了。“这么说,你了解得不少?” “十年前,我随父皇出游时,在乌北郡见过一次,当时他大概就我这般年纪,是个很有野心的家伙。听说他后来为了夺位,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杀了。” 弑父夺位!够狠!我脸色微变。 凤景天坐到我身旁,道:“这还不是最狠的。他夺王位后八年,先后娶了十八个妃子,个个都是倾国绝色,却没有一个活过半年,就连北荒族女巫都指他煞气太重。按我们凤朝的说法,便是剋妻。” 听到这里,我淡定不起来了。如果凤景天说得是实情,这家伙简直就是毒药一样的男人啊,跟传说中的天煞孤星没什么两样。 凤景天见我如此,笑话道:“刚才还扬言什么压寨夫人好,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我是说柯尔丹这个金发美男好不好?又不是指做都铎王的妃子!再说了,我没事嫌命长啊,跟了这家伙岂不是也得喀——”我以手比了比脖子。 “柯尔丹是都铎的三大近身侍卫之一。都铎王让他出动,一定是为了阿赫拉。” “怎么可能?” “我说的阿赫拉指的是你姨娘,不是说你。你姨娘当年可是都铎的未婚妻。” “这……”我登时有点懵了,姨娘在信里也没提这个,不过……她的身份可真是高贵啊! “不要怀疑,我对你姨娘的了解比你想象得多。凤朝皇帝再不济,也不至于自身近臣的家人是什么来路都摸不清。”凤景天无比自信地道。 丫滴!真是腹黑啊!简直深藏不露!敢情朝野上上下下的臣子都被摸过底?如果是这样……将来与岳长河的斗争,赢家一定是凤景天。反过来想,好在父亲大人没有做过任何超出职能范畴的事,否则哪天被他下了黑手都不知道!不过,既然都知道我姨娘是阿赫拉了,也没见他动过什么别的心思!这又是怎么回事? 凤景天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补充道:“你姨娘从未有过异动,所以我才对她有所放松。”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我姨娘毁龙脉的事,你也知道?” 凤景天老实地道:“知道。” 我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生气地道:“那你知道,为什么不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如果龙脉真是说毁便能毁的东西,那就让它毁了得了。更何况,若毁龙脉有效,你就不用祭天。你不用祭天,我就算赔了皇位又有何不可?” “你要是阻止了,我姨娘也不用……”我举着拳头,激动地朝他揍过去。 “你姨娘是阿赫拉。即使她不在这件事上出纰漏,日后别人得知她的身份,她一样逃脱不了官府的追索。不过,我没想到你姨娘的能力已经强大到了这种程度。说得再实际一点儿,我与云天皇兄二人联手也不见得能抵挡得住你姨娘的全力一击。” 我很不舒服地坐回椅子,又捶了他好几下。他也不反抗,任我捶打,继续往下说道:“我猜你姨娘应该有法子减弱或者解除都铎王身上的煞气。柯尔丹来找你姨娘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否则他不会冒险深入我朝。只不过他运气不太好,碰上你姨娘过世,估计恰好听说你要去祭天,便灵机一动,想顺便杀死你,好让凤朝无人祭天,重演二十年前的悲剧。” “你是说,昨天下午在西湖时,是他射箭想杀我?” “那种箭是特制的,箭翎是由北荒森林里一种叫蝶鸟的珍贵鸟翼加工而成,产量极少,只有都铎王的近侍才有资格用这种箭。”凤景天分析得很透彻,令我对他刮目相看。 “可他今晚只说带我回北荒族!”我不解地道。 “说你笨,你还不信。他当然是发现你继承了阿赫拉的能力,并且推测出你已经具备神印,因此改了主意,想把你带回北荒族。一旦将你带回去,他的任务就算是超份额完成了。懂了没?”凤景天乐呵呵地敲了敲我的脑门儿。 我轻轻一扬头避开他的手,撅起嘴道:“当我是货品?他说带就带?想得倒是美!” “若不是我与皇兄赶到,还真说不准。” “你就可劲儿地自夸吧!”我气哼哼地扭头不看他。 他便笑起来,指了指我左手心,道:“你现在能完全地掌控它了么,由心而发?” “说不好,但想什么总能成事。”我端详着荆棘花神印道。 “我有一样东西给你。”凤景天忽然起身走向案台,从案台下方隐藏的屉子里,取了一卷东西,递到我面前。 我指了指卷轴,问道:“这是什么?” “一件对你很重要的东西,你看了就知道了。”他说着,抽了系带,摊开卷轴,一幅绘制很精美的地图出现在我面前。地图中央是一大片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地块,形状很不规则,南边是乌北郡辖地,北边是森林,居然是北荒族所在之地。 我有些惊讶地道:“这是魔湖的地形图?” 他看了看寝殿外,将食指放在嘴上道:“嘘,小声点!” 我也朝寝殿外看了看,了然道:“不会吧,岳家的手都伸进你的乾坤宫了?” “说得没错,就是这样。”凤景天赞许道:“这幅图是我派人前往实地绘制的,对你很有用。” 这家伙将这个送给我,分明就是助我策划逃跑路线!我看了看他笑意浓重的脸,越看越觉得有点邪恶的味道。 许是见我眼神接连变幻,他疑惑地道:“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你有没有发现你自己有当恶魔的潜质?” 他更加疑惑了。“这从何说起?” “祭天是非处不可的。我现在……好吧,这就不提了,你是皇帝啊,你让人祭天是为了让凤朝江山永固啊,现在却一门心思支持我逃跑,这……万一真发生二十年前的杯具……” “打住!你不会真以为我相信这祭天保江山的可笑行为吧?对于魔湖,我也是有所了解的。我曾经派人去调查过许多次。虽然我不知道二十年前是什么情形,但魔湖显然不是什么人为的因素,它似乎是某种特殊的物质被喷发了出来,温度很高。二十年前遭殃的地方,到了现在已树木荫盛,莺飞草长了。那不是什么送一个人去,丢到魔湖里,烧点火烛,举行点仪式就能解决得了的东西。”他说着说着,见我瞪着他的眼睛越来越大,就停住了。“安儿,你……” “我发现你这个人还挺有务实主义精神的,想法也异常现代,差不多都快跟我接上轨了。” “接轨?”显然,他对我嘴里顺口蹦出来的名字不甚理解。 “就是差不多都与我的思想站在同一高度了!” 他估计以为我在自夸,恣意地笑起来:“就你的思想高度?” 我有些小骄傲地昂起头,道:“嗯,就我!介于你是我的夫君,我现在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于是,接下来,我把我怎么穿越,怎么做了人家的女儿,凑成幸福的一家三口的各种故事拉拉杂杂地叙述了一大堆。光穿越这个名词我就解释了好半天,他才明白。反正后来我讲完了,他也差不多听傻了。过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絮絮叨叨地道:“要照这么算,你岂不是有二十二岁了?比我还大?” 我没想到他先计较的是年纪这个问题,但我还是很爽快地答了:“嗯,对,如果按我之前的年纪算,我比你还大两岁。所以,你不能总是以你的眼光来看问题。我可是一点都不小也不傻,要不然你当年怎么会被我揣进池子里?” “你故意的?” “对,我就是故意的。”我大方承认道。 他立即表现得很窘。“你说的那个地方的姑娘难道都像你这么……爱捣蛋?” “当然不是,因为我以前上学的时候是差生嘛,被人家整惯了,然后我就逆袭翻身做主人了,大都我欺负别人,少有别人欺负我的。” “我说呢,在秀书堂那会儿,你也太嚣张了,连王爷家的小世子你都敢冲上去,可真狠!”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彼此彼此!”我言下之意,他是个小人。 他欣然接受,指了指手上的图,回到正题上来:“这图,只有一张,你只能记在脑子里。” 我点了点,飞快地扫了一下,倒还是挺容易记下的。他又大致指明了祭天仪式的地点,然后提到了一个人——太淑妃的儿子凤月天。 “太淑妃前几日来见我时,说过一点。” “皇弟的封地在乌北郡侧,你一旦脱身,即刻去他那里。我相信他会懂得我的意思的。”他自信地道,彻底地成了纵容我的同谋。 “有一件事,我很奇怪。”我说着,松开领口,拉出镶有一大一小两只金制鱼儿的圆形玉坠,道:“这东西是六年前,我进宫时,淑妃送给我的。” “对,我知道。” “我姨娘说过,这东西不是普通物件,还让我一定要收好。它好像似乎有什么特殊意义。” 凤景天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道:“这个,无非就是做工精良一点,玉嘛是用了乌北郡特产的羊脂玉,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 我心知他有什么东西没说,便追问道:“不过什么?” “魔湖祭天是十年一轮,二十年前祭天的是我母亲,十年前那一次是谁你知道吗?” 他这么问,我顿时紧张起来。“是谁?” “黑瓦族酋长查木尔次女,淑妃娘娘的亲妹妹。” “……”我无语,这又是怎样一出悲剧! “黑瓦族原先是北荒族其中弱小的一支,上上代的老酋长因为得罪了老都铎王死于非命,族人也遭到非人屠杀。他的后人忍无可忍,带着幸免于难的族人长途迁徙逃到凤朝。当时北方战乱,乌北郡人口锐减,先祖人接纳了他们,使之休养生息,原意是为了共同抵御北荒族。黑瓦族新任酋长颇识实务,向凤朝称臣,此后三代迅速壮大,成为了凤朝在北面的一支生力军。父皇将月天儿的封地定在乌北郡侧,其实也是想让他依靠黑瓦族,再树起一支新生力量,以威慑北荒族。” 每个民族的崛起总是伴着血雨腥风,不胜唏嘘!我感叹道:“原来如此!” “黑瓦族现任酋长查木尔是一位很有才干的头领,可惜膝下无子。” “那你们让人家的女儿去祭天,人家岂不是……”我小声道。 “黑瓦族为了复仇,是不计代价的。当初父皇娶了太淑妃时,便已经知道太淑妃的妹妹是阴年阴时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是查木尔主动提出,父皇才同意的。” “……”我又是一阵无语。为了取得皇帝信任,嫁一个女儿进宫,再赔上另一个女儿的性命? “事情未必是你想的样子,也许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至于他们的苦衷是什么,我反正是没查出来。”凤景天耸耸肩膀,无奈道。 我心想,若是这天底下什么都给你查出来了,那你还是人吗? 恰好此时殿堂外有了脚步声。我起身与凤景天出去看了一眼,瞧见秋艾和两个宫女带来了我的衣裳等各种必须品十分规矩地侯在外边。当问询得知秋叶已经醒了,我的心终于落了地,便吩咐三人回凤雏宫好生打点照看。之后我先行沐浴,凤景天则批折子去了。 是夜,我与凤景天免不了又温存一番,期间我问及军队异动的事,他只说是虚惊一场,已然处理妥当,要我放心。我半信半疑,再问他便闭口不言,假装睡去。我也只好依偎在他身边,心神不安地进入梦乡。 到次日清晨,我是在粥的香味里醒过来的。 当我一睁眼,看见凤景天笑吟吟地端着自己做的香喷喷的粥和开胃小菜放在床跟前的时候,我真实地感觉到了他由心而发的关爱与呵护。 “你今天不用上朝吗?”我一边喝粥,一边问。 “已经下朝了。” 我抬头看他,不可置信地道:“怎么这么快?” “这不是要感谢昨夜的那个美男子么?我上朝就说了一句话,立马令满朝文武闭嘴不语,各忙各的一摊子事去了。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跟我唱反调。”他说这话时,脸上有种胜利的表情一闪而逝。 被他这么一勾,我还挺好奇的,便问:“你都说什么话了?说来听听。” “刺客都进宫了,还是北荒族的,你们戴着头上这顶乌纱帽,成天掐来掐去跟菜市场买菜似的,不嫌丢人?” “啧啧,骂起人来一个脏字不带,真是狠到骨子里了。”我赞许道。 “骂又骂不死人。我这么做无非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要不然他们成天没事干就知道结党营私,不是今天打倒这个,就是明天打倒那个,烦不甚烦。不管我说什么,横竖都有人反对,有人闹事,像今天这么出奇一致的安静,简直是奇迹。”凤景天说着,坐到床沿上。 我提醒道:“你得小心岳长河,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一时的服从也许只是瞕眼法!” “你给我的盒子里的东西,我都看了。他想要丞相的位置,我偏不给他。我宁愿这个位置就这么空着,也决计不会给岳家这个派系的权臣就地做大的机会。总有一天,我会跟他算总账的!”凤景天先是咬牙切齿,忽而又面色缓和,转言道:“这东西,谁给你的?” 我当然知道瞒不过他,挑了挑道:“你猜?” “你魅力无穷大,我猜得着么?” 明明猜中了也不说,什么德性!我没理他,埋头喝粥,琢磨着要是他不是皇帝是个家庭煮夫的话,倒是挺妙的。 “如果不是毛杰,就是靖世子。” 我喝嘴里的粥,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道:“干靖世子什么事?” “这小子当年不是在你现前挺能的么?总不是暗恋你?前儿见他在殿前还跟岳家一派翻脸的,似乎挺维护你!” 面前这双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我,倒显得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我赶忙道,“知道的,说你是家天下的皇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是酿醋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你也能掰出来计较。那靖世子再厉害,也不过是儿时顽皮了点,我瞧着人家现在就挺有进取心的不是?你要不培养人家就算了,还把人家当年那点事都扯出来调侃。人家当年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女儿家,哪像你,眼睛这么毒!” 凤景天撇了撇嘴,赶忙表示赞同。 这时的我也吃饱喝足,翻身起来,嘟囔道:“怎么总睡过头!” “秋艾说你这几天都睡得不怎么踏实,昨夜睡前我递给你的茶是安神茶,有助睡眠。” “唔——”我抱了抱他,三下五除二洗漱完毕,精神立马好了不少,然后道:“去魔湖的事都安排妥当了罢?如果已安排妥当,不如让我早点起程。” 这一次,他没有推脱,道了声好。 “就明天好了。” 他又答了一个好字。 我皱了皱眉。今天他这是怎么了?百依百顺的。 这时,他脸上都是歉意。“我恐怕不能去送你。” “我知道。” “皇兄会去送你,如果再碰上昨晚的刺客,小心点。” “嗯。” “一定要逃,然后去月天儿那里。” “我尽量。” 终于,他没有什么可以嘱咐的了。而我尽然鼻头一酸,微微侧过脸去。这都是怎么了?还没走就弄得跟生死离别似的?是不是爱上一个人就一定要这样牵肠挂肚? 我稳了稳情绪,又问:“此去魔湖多长时间?” “轻装行进,十五天。” “保住我父亲,否则……” “我会做到,没有否则。”他郑重地道:“你记住,此去经年,再不要回京师。” 我笑了,道:“我们总算是夫妻。在我那个世界,一夫只娶一妻,终身不二。你当真舍得?” 他握住我的手,贴在他心脏的地方,道:“这里,只有你一个。” 我瞬间笑得流泪。笑是因为我得到了很多,我比岳子珊幸福。流泪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有点爱他了,但我们的以后要么阴阳相隔,要么从此天各一方。 我轻轻地抽回手,拭了拭湿润的眼角,不甚自然地道:“凤雏宫应该已经收拾妥了,我……我回去了。” 他没有阻止我回宫,也没有送我,但我知道他就站在殿门口,傻乎乎地瞪着我的背影发呆。 我想起了泰戈尔的那首美丽的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我不敢回头,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却在心底说了一句:凤景天,我爱你!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人这样走进我心里。 第二十四章京师一别 我离京的这一天,祭天队伍出发的仪式没有我想像中复杂。祭天的队伍也很简单,凤云天的少男少女队伍,外加四百精骑,余下的便是我和四个照顾我的宫女。原本,宫里是要派十六个宫女沿途照顾的,我否决了,只点了四个,其中一个便是秋艾。秋叶因为我没点她,很不乐意,如果不是有宫规限制,她老早跳上车轿了。秋艾是领头宫女,与我一同乘坐大车轿,其它三人另乘一辆。车轿是特殊打制的,轿厢很宽大,坐卧均可,垫上棉花褥子,软绵绵的还挺舒服。车身材质是难得的楠木,马匹也是极品的白鬃马,体型高大,威风凛凛,跑起来像风一样快。值得一题的是,凤云天那群少男少女竟然都会骑马,并且骑术很精湛,一点也不输给那四百精骑。 凤云天说,离京不需要太隆重,轻装前进便好,沿途可做补给,于是队伍就成了现在这样的情形。 出了京城正南门,围观的人群将城门口两侧堵得水泄不通,负责城门守备的士兵全体出动以维护秩序。父亲早已等在门口,一挥手便截停了队伍。我冲出轿厢,飞也似地扑进父亲的怀抱。面容憔悴的父亲一字未说,眼泪却滚滚而落。 父亲这辈子刚正不阿,廉洁奉公,是个十足的硬汉,就连娘亲中箭身亡、姨娘刺心赴死时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如今却因为我破了戒。我知道他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哪怕是以命换命。 我们沉默着,父女相拥的情形持续了很久,队伍里没有一个人上前催我,直到父亲止住泪势,说:“安儿,父亲对不起你娘亲、你姨娘还有你!” “父亲大人,请照顾好自己。”身形分开的当口,我异常沉重地道。 父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愿放开却不得不放开,满目的沧桑都化作别离的哀愁,就连向我挥手作别都显得心如刀绞般难受。他那曾经在幼年时代的我眼里看来异常伟岸的背像被生生压弯了般,褪去了往日风采。 我狠下心掉头就跑,生怕父亲叫住我。我本来想告诉父亲我会逃,但又怕自己给了他希望,最后却逃不掉让他再伤心一次。重归队伍,车轿匀速前进,我不敢掀开轿帘去看父亲日渐老去的模样。 “云安安——”夹杂着尘土,毛杰快马加鞭、气喘吁吁地赶到。 这情形,很像六年前他送我出京的样子。 我笑了,因为他没有叫我皇后,而叫我云安安。 隔着薄透的轿帘,毛杰气呼呼地道:“我给你的东西,为什么不公开?” 我平静地答:“你送给我,便是我的。既然是我的,自然由我自己处置。” “你——”毛杰气得无话可说,隔了好半会儿,才道:“就为这东西,我与父亲都快闹翻了。你竟然……你简直气死我了!” 我又笑了,道:“小时侯,你很怕事,总要我护着你。现在,你反过来护着我。”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听这语气,毛杰气得快翻白眼了,我便问道:“我不笑难道哭吗?” 毛杰在轿外沉默了。 我掀了帘子,探出半个头,冲他一笑道:“既然是来送我,好歹陪我走一程。” “我来,不完全为送你。”毛杰说着,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小绣包,递了过来。 我伸手接了,狐疑地打开小绣包,里边装着一双银质耳环,是当初我与娘亲、姨娘路遇匪徒被搭救后赠出去的那一对,登时心里一惊。“你从哪里得来的?” “皇上让我带过来,说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心呢?心能像物一样回归原主?晚了!凤景天,你这四个字,是要放我自由,却像用刀将我的心刮了一遍,痛与难受都不足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我放下轿帘,仰视轿顶,问:“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皇上说,相见不如不见。” 看上去,他早就把我看穿了,连我想问的全都料到了。这样的语气,瞬间将我拉回了六年前与他几次说话时的情景。呵,相见不如不见!我想起他说的话: 你记住,此去经年,再不要回京师。 这里,只有你一个。 我笑着,笑得很痛苦。我相信凤景天跟我一样痛,甚至比我更胜一筹。 时间过去已久,精骑统领打马过来,先是出声向父亲致了礼,又向毛杰致了礼,凑到车轿前问:“娘娘,可否启程了?” 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道:“等一等。” 接着,我跨出车轿,扶住轿门,站在车辕边上,望向高高的城楼,从左到右仔搜索了一番,遗憾的是我没有发现凤景天的身影。 精骑统领再次问询:“娘娘?” 我没理会他,不甘心地朝城楼大喊:“凤景天,你就是不出来,我也知道你在。有一句话,我想说给你听,你给我听好了,我爱你!” 说罢,我扭头进了车轿,决绝地大声道:“走——” 声过,车轻马鸣。 透过朦胧的轿帘,我看见毛杰向城楼回望了一眼。我虽然不能直接看见城楼上的凤景天,却也知足了。 离京五里,毛杰打马止步,嘴角噙了个笑,与六年前哭鼻子的那个他截然不同。我没有伤感,只是像朋友一样向他道了一声再见。 毛杰一走,从正南门出来便保持旁观者姿态的凤云天缓了缓座骑的步调,与我的车轿并行,玩笑似地问:“他没来送你,你不怪他?” “他明明就在城楼上。” “你前脚一走,后脚就成了京师的热门话题,还没有哪个皇后当众这么对夫君说情话的!” “问题是,也没哪个皇帝像他这样不靠谱!” “不靠谱,你还嫁他?” “我这不是给逼的么?”我又笑,与他左一句右一句地闲聊,心情由阴转晴。 今朝起,很多事,很多人,从此决别。明天在哪里,明天怎么样,就像还未翻开的剧本,尚不可知。 献祭队伍白天行进,夜晚宿营,虽然不是日夜兼程,却也行进颇快,加之天气也好,沿途的补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无需等待,一连前行十天都很顺利。凤云天与我早先还担心金发美男柯尔丹冒出来捣乱,没想到一路走来连个响动都没有,令人省心不少。要不是行进的目的让人忐忑不安,一路走来倒有点像游山玩水。 倒数第三天的时候,我们碰上一群很不着调的劫匪。人没几个不说,斜拉拉地往路面上一站,也就够在路面左右前后各站三排,还一上来就对我们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如此云云。 尽管如此,精骑统领还是很负责地慎重以待。好几十个精卫,银枪一甩,就地一横便摆开阵势,立即将这群土包子似的劫匪给震了。 凤云天前行去查看。因为前后相处了十天,精卫们也都不拦我,我出了轿下地后便跟在凤云天后头。等到了那群劫匪面前才发现,这劫匪实在太不专业了,手上的兵器有刀,有剑,有戟,还有枪和矛……种类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如此便也罢了,兵器居然还都是破旧的、生锈的。再看拿兵器的劫匪,身上的衣裳跟乞丐装一样,有的干脆就像是挂了些布条在身上,仅把重要部位挡了挡。脸上就更精彩了,跟涂了油彩似的,花里胡俏的,更妙的是他们的头发,发色五彩缤纷,有黄的,有白的,居然还有绿的…… 我只扫了一眼,就笑喷了。这分明是野人,哪像是劫匪。 几个宫女们也跟着我笑了起来。倒是精卫们严阵以待,不敢松懈。 那劫匪头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看这么多人吓坏了,举着把像镰刀的武器想了半天,冲精骑统领哆哆嗦嗦地道:“把食物留下,放你们过去!” 精骑统领转回头,一脸严肃地对凤云天道:“大祭师,末将怎么看着这群人古里古怪的,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他们是什么身份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劫匪。这群人中也就这领头的有些底子,其他全是野把式,不足为虑。留下些食物和水给他们,让他们让路。”凤云天话语很柔和,表情却不算好看。 精骑统领朝队伍里两个小队长吩咐了一声,一些精卫忙着取食物和水给这些不是劫匪的劫匪。 我指了指这群劫匪的头发问:“他们的头发颜色怎么都这么奇怪?” “中毒了。剧毒,最多再活十天。” 我暗吃一惊,仰头瞪着凤云天的脸道:“什么人给他们下的毒?救得了吗?” “没有任何准备,救不了。”凤云天看了看前边飘着霞光的天,肃穆地道:“前边不太平。你别问了。秋艾,带娘娘上车轿。” 他都这么说了,我不能不听,便乖乖地跟秋艾回了车轿。 那群人果然不是什么劫匪,得到食物后心高采烈地就让了路。 整个队伍整装完毕,刚准备出发,那劫匪头子跑到车轿面前边拦住了我们。两个精卫往车轿前挡了挡,避免他离我太近。劫匪头子也很识趣,退后了几步,冲我们道:“各位大人,小的和弟兄们受了恩惠,有件事不能不说。此去前边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子里的东西非常危险,请各位大人小心。” 凤云天问:“你怎么知道?” 劫匪头子神情一黯,道:“大人,不瞒您说。小的和弟兄们是给一个小商队押送货物的,不是什么劫匪。因为货主要得急,我们连夜赶路,路过那树林子时碰上了邪异的事情,然后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还死了好多个弟兄。” 凤云天又问:“怎么个邪异法?你们的兵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里面的东西不是人,铺天盖地的一大群。我们拼了命跑出来后,没过几天,兵器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劫匪头子语气十分激动。 我隔着帘子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回家?” “夫人,小的和弟兄们跑出来后,连续几天都死了人。小的猜测,是不是中了什么毒。再说了,您看小的们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回去了还不被人当妖怪?”劫匪头子越说越心酸,最后竟然成了哭腔:“可怜小的家里妻儿老小,要是小的就这么死了,她们怎么活?” 他这么一说,我都有些心软了,看了看手中的神印,想了想后撩开轿帘,望着凤云天:“你觉得他所说有没问题?” 凤云天摇了摇头。 我征求他意见道:“让我试试看能不能解毒。” 劫匪头子一听,也不管什么礼仪不礼仪的,抬头直愣愣地看着我,断断续续地道:“夫……夫人,您……您真的……会解毒?” “大胆,怎么能如此无礼地窥探娘娘?”精卫把枪一横,呵斥道。 劫匪头子赶忙将头低了下去,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小的无意冒犯娘娘,请娘娘恕罪。请娘娘救命。” 我示意精卫别吓唬他,从头上拔了根钗子,往指尖一扎,立即见血,又对劫匪头子道:“你过来,伸出手。” 劫匪头子跪爬过来,远远伸出手掌。我忍痛挤了挤指尖,一滴血滴到他掌心中。“把你的手刺破,让我的血和你的血融合。试试看!” 劫匪头子二话不说地做了,几乎是立竿见影地,他的头发以可见的速度迅速转为正常的发色。 这情形虽然跟我想的情况有点出入,但也没有相差太远。即使是凤云天也感觉很玄妙,精卫们就不消说了,个个目瞪口呆。 最吃惊的还是劫匪头子自己,他本来只抱着试试的心态照做,没想到真的效果显著,先是一阵高兴手舞足蹈,然后跪在我面前砰砰砰地不断叩头,一会夫人一会儿娘娘地叫我,语无伦次地请求我救救他的弟兄们。 凤云天没有说话。我让精卫用竹筒取了点水,往水里多挤了一些血,血迅速溶解于水,形成粉色液体。“把这个给他。” 精卫们把盛血水的竹筒给了劫匪头子。劫匪头子接过竹筒,感动得都快掉眼泪了。 “去吧,这些应该够了,只是效果会慢一点。” “娘娘心肠好,定有善报。”劫匪头子千恩万谢,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 我只是笑笑,并不答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我这种前程无光的人,现在能发挥点作用,总是好的。不过,我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的队伍过树林时碰上劫匪头子说的事情,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预先防范?于是,我又命精卫再取竹筒盛水过来,这次四百多人的用量…… 凤云天见我准备故伎重施,出言制止:“你有多少血可放?” “应该不需要太多的。”我言罢,不待他同意,便用头钗在右手狠狠地划了一道,殷红的血液伴着钻心的疼痛牵成线落入竹筒,浅淡的腥味儿漫溢开来。没过一会儿,竹筒里的水颜色渐渐变深,比先前给劫匪头子的深得多。我半握手掌以止血,感觉血渐渐凝住,手心似乎也不疼了。 秋艾撕了布条,准备为我绑伤口。我刚摊开手,她便惊叫起来:“娘娘,你的伤口……” 我定睛一看,也吓了一跳。伤口居然自动复原了,一丝受过伤的迹象都没有。要不是手上沾染的血迹证明我确实划破了手,谁看了也不会相信这个奇怪的现象。 “云天哥哥,你看!”我将手伸到凤云天面前。 凤云天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转头便吩咐统领道:“吩咐下去,所有人刺破手,将有娘娘的血液的水与自己的血液融合,然后整装全速前进。秋艾,赶紧扶娘娘回车轿,娘娘需要调养。” 一下子贡献不少于这么多血,我还真有点发晕,回到车轿赶紧躺下。毕竟是古代,路面设施与穿越前完全没法比,马匹跑起来时,车轿一颠一颠地,我稀里糊涂地就睡了过去。 我睡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反正醒来的时候,秋艾已经睡着了,天也已经黑了。长长的队伍前后撑着火把,看上去像一条蜿蜒的蛇在平原上穿行。我没吵醒秋艾,在车轿里长了一点儿干果填肚子。 可能是听见有响动,凤云天的声音温软地传进来:“安儿,你醒了?” “嗯,我们过那个树林了吗?” “过了,那东西是挺吓人的,飞出来黑压压地一大片,成千上万只,数也数不清,还好你的办法管用,毒物群飞到百丈范围内后便不敢靠近了。” “那就好。” “虽然我没见到人,但可以肯定,那东西是人为控制的。等明天到了洛亚城,得多调些侍卫同行。”凤云天把事情看得很透,这也是队伍夜间全速行进的原因。 “是北荒族?” 风云天缓缓地道:“*不离十。控物也是他们所擅长的。不过能做到这样的,一定是真正的女巫。” 女巫?控物?岂不是说,我也能?准确地说我不是控物,我是与物沟通。我想起那日在湖中与大怪鱼交流的情形,几乎是我想什么,它便做什么。 “安儿,你是不是也能控物?” “可以这么说,是种本能反应,心里想什么,便能使物件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你的血能有用?” “猜的。前两日趴在妆台上睡着了,醒后发现妆台上有几只小蚂蚁。我把手放在它们前进的方向试了好几次,它们总是绕着我爬。所以,我感觉我可能有点特殊。”我解释着,脑子里计较起另一件事。柯尔丹是要带我回北荒族,似乎没有伤害我的意思。这个控物的女巫则想灭口。二者行为矛盾,看来北荒族内部并不和睦。 “真聪明。” “小时候,你也这么夸我。”我揶揄地笑,转而提到另一件事:“都铎王真的娶了十八个妃子?” “确实如此。你怎么知道的?” “凤景天说的。” “看起来,他什么都不瞒你。” 夜风习习,明月皎皎,我们有一搭没搭地聊,倒也美好,但这种美好很快就被金发美男柯尔丹打破。 柯尔丹也算了得,这家伙神奇到凭空就出现在了车轿的辕木上。我只觉得车轿一沉,凤云天已经从马上飞跃过来,二话不说便跟他打了起来,从车辕上缠斗至车轿顶上,踩得轿身一晃一晃的。活脱脱是21世纪古装电视剧狗血情节,弄得我的小心脏那叫一个狂跳。我对凤云天是有绝对信心的,完全不担心二人输赢问题,但我担心轿身散架了怎么办?别到时我没去魔湖淹死,反给轿顶砸下来砸歇菜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剧烈的晃动将秋艾也摇醒了,小脸儿吓得有如菜色。就这样,她还开口安慰我别怕,听得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队伍很快停下来,我与秋艾赶紧下了车轿。 “小心刺客,保护娘娘!”精骑统领一声令下,大批精卫迅速围拢,将我和秋艾里三层外三层地护住,整个一人墙铁桶阵。 凤云天与柯尔丹在半空打得难分难解。两人都是当世绝顶高手,身手自然不是盖的,客观地讲,挺具观赏性, 说来奇怪,柯尔丹似乎是独自前来,连个帮手都没有。于是,几百人的队伍倒像观众一样在欣赏二人过招,跟看现场直播似的,气氛怪到极致。 几个精卫小声问道:“统领大人,咱们要不要去协肋大祭师?” 精骑统领摇头,翻了翻眼皮道:“你哪只眼睛见大祭师不敌了?” 其它人再不敢说什么,规规矩矩地原地观战。 此时,一缕声音钻入我耳朵里:“圣阿赫拉,我来是跟你谈一桩交易。我知道你会在祭天时逃跑,我可以帮助你。我是带着诚意来的,一路上跟着你们,只是一直走在你们前面,已经预先为你解决了两次危机。” 竟然走在我们前面,怪不得我们没发现他!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柯尔丹知道我需要时间思考,稍微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我相信你已经意识到族内还有人要杀你。族群内的阿赫拉为争得宠信,一直有争端。不管你现在承认与否,你已经继承了自然神母的力量,又得到了神印,你就是圣阿赫拉。作为王最忠诚的仆人,我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全。所以,我希望我们能谈一谈。” 还别说,他提出协助我逃跑,我还真有点心动。我从凤景天那里所了解到的,魔湖并非普通人所理解的一个简单意义的湖。 “你放心,我对你没有恶意,虽然第一次在京城西湖,我的确是想杀你,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已经成为了圣阿赫拉。再说了,如果我真有意伤害你,根本不用三番两次跟你对话。如果你同意,我便装作不敌逃跑,稍后我再用术法直接出现在你车轿里。” 柯尔丹与凤云天全力相拼之时,居然还能分出心力与我对话,就冲这一点,我便信了他。毕竟以他之能,即使万人中取敌首级也如囊中取物,就算有凤云天抵挡,也只是时间和运气问题,与他本人能力无关。 像是掐好时间般,这家伙的声音又到了。“如果你同意,便点点头。” 我装作以手拨了下头发,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便见空中局势发生变化,柯尔丹似乎有点力不从心,凌空的步伐有点乱,紧接着便听他道:“凤朝大祭师果然卓尔不凡,鄙人不敌,甘败下风。”言罢,他一个翻身,人已在十丈之外,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凤云天没有追,他飞身落地,动作像风中雨燕,极为流畅自然。 精卫们立即围了上去问长问短。 “此人未尽全力,诈逃,不可追。”凤云天对精骑统领道,又朝我微微致意:“没吓到吧?” 我摇了摇头,问:“你打不过他?” “全力相拼,两败俱伤。”凤云天如是评价,显然已完全承认了柯尔丹的强悍实力。 如果凤云天无法打败柯尔丹,就算有再多人也是炮灰。我望着几百个精骑卫士,心想与其让他们去当炮灰,还不如与柯尔丹谈一谈,犹豫不决的心思一下子坚定了许多。 闹了这么一场,有惊无险,队伍重整后继续前进。也亏得我们这辆车轿是特制的,两人在顶上打了这么久,居然还完好无损。一回车轿,我有点犯困,秋艾也是,眼皮直打架,却又不敢睡。 我安慰道:“刺客来过一回,不会再来第二回,赶紧睡吧!” 过了一小会儿,秋艾真的睡过去了。 我强打起精神,捱着时间,听见凤云天在外轻声问:“安儿,你确定你没事?” “真没事。” “那好,我到前边跟精骑统领商讨点事,你早点歇息。” 我答了一声嗯,在摇摇晃晃中,视线渐然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一下我。我一睁眼,见柯尔丹那张酷帅十足的脸放大在我面前,接着他指了指轿帘儿外赶车的精卫,示意我别出声。 我依言没作声,但见他手心一闪,轿内便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他指了指睡梦中的秋艾,双手做了个睡觉的动作给我看,意思是这东西助眠,以免秋艾忽然醒来发现他。 我弯腰为秋艾掖了掖被子,不着痕迹地握了握秋艾的手腕,发现她脉搏正常方才宽心。 这时,柯尔丹的声音像传说中秘法传音一样钻进我耳朵。“族内首席女巫要杀你,她可能通过一些特殊方式知道你已经得到神印。当年素心成了首席女巫,她一直怀恨在心。素心出走后,她才得以上位。” “姨娘是被人追杀才到凤朝,姨娘的母亲也因此去世。”我知道柯尔丹这种高手听力都非常好,故声音压得极低。 “先不管这些,我来是要告诉你,魔湖远比你想的麻烦,里边有一种巨大的肉食动物。凤朝祭天是将人绑上后放在竹排上随湖水飘走,这种肉食动物对水的任何波动都很敏感,除非你能控制它,否则没有人能抗衡。另外,魔湖里还有一种隐性的植物杀手,类似藤蔓缠绕,也很阴毒。”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你是圣阿赫拉。既然你坚持到魔湖,坚持和凤朝皇帝演戏,那我只能帮助你逃跑。” 好家伙,连这都猜出来!我继续问道:“你有什么目的?” “我只希望你前往都城,见王一面。” “听说都铎王娶了很多妃子都死于非命。” 柯尔丹再次传音:“这是真的,但王不会杀圣阿赫拉。” “可他没道理不杀凤朝皇后。” 他笑道:“难道祭天后你还是凤朝皇后?” 我默认了他所说的这一点,然后点头算是同意他的提议,并强调道:“你要以自然神母的名义起誓确保我安全。否则,我发誓,会以我所拥有的力量毁灭一切。” 柯尔丹慎重地皱起了眉头,但还是很快地起了誓言,然后道:“你很聪明,北荒族所有女巫或术法者都受自然神母约束。” 我心道,那是指你们北荒族而言,我可是被豁免的特例。 “首席女巫估计会跟随你们一直到魔湖,我会阻止她。你们一切小心。魔湖祭天后,我会随机策应。还有,你要小心你们的乌北郡郡守,此人是岳系的。” 我审视着他这张魅惑的、令人分不清年纪的脸,心道这家伙怎么这么了解凤朝内部的情况?莫不是都铎王有意向凤朝发起战争? 柯尔丹像看穿了我,留下句“都铎王的睿智是你想像不到的”,接着人像风一样忽然消失在我眼前。 我倒是挺能理解他的,身为都铎王的近身侍卫,对都铎王有崇拜情结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眼见天色陷入黎明前最后一瞬黑暗,就连月亮都躲了起来,我也有点懈怠,随着车身摇晃,懒懒地躺下,趁天还没亮,还能再睡一会儿。 到了洛亚城,由于连夜赶路,队伍疲乏,凤云天决定休整一天一夜,并与侍卫统领就地征调了五百城卫军充入祭天队伍。 当日下午,我们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黑瓦族酋长查木尔。这是个非常精干的小老头,留着两撇山羊胡,说话的时候一翘一翘的,有点滑稽。从长相上讲,我实在看不出太淑妃这个超级美人哪里长得像他。倒是月天儿的性格有点隔代遗传,不拘小节,还有那么点自娱自乐的幽默。 查木尔带人从魔星城赶过来,见了凤云天连连施礼,比洛亚城官员热情得多。后来我才知道,祭天地点设在魔星城外一百多里,查木尔发现了北荒族女巫的踪迹,特意过来接我们。 魔星城以前是个小城镇,是名符其实的边锤之地,所处位置与北荒族领地隔着魔湖遥相呼应。黑瓦族获得凤朝许可入驻魔星城后,逐步扩大,形成了一个很有规模的城市。就像凤景天说的一样,黑瓦族是凤朝面对北荒族的第一面屏障。黑瓦族人想要生存就必须自卫,必须面对北荒族的挑衅。事实是,这个民族从来没有忘记屠族之耻,他们接下这块地方后奋发图强,以复仇为目标将之经营得有声有色,一点也不输于凤朝内陆城市。 我不知道是因为首席女巫放弃了杀我的行动,还是柯尔丹对她进行了有效阻止。总之,三天后,在查木尔及他的族人的带领下,队伍平安抵达了魔星城。抵达魔星城当日,乌北郡郡守亲自带领一干官员及诸多侍卫也抵达了魔星城。作为城主,查木尔对两拨人进行了妥善安排。 凤云天与他的陪祭队——那群少男少女,以及我和少量近身精卫入住城主府。乌北郡郡守李义及一干官员则退而其次,入住城主府对面的驿馆。查木尔带着大量守卫集结在周围,以作安保。 是夜,查木尔按黑瓦族风俗设了宴席。郡守李义在宴席前带着一众官员前来向我请安。表面上,这家伙挺懂规矩,事实上会咬人的狗不叫。柯尔丹先前的提醒我都还记得呢,像李义这样的封疆之臣,又是守卫与北荒族接壤的边郡,朝廷每年对其的钱粮要求有求必应,这种体制下,没有过人自制力的官员是架不住*可能的。岳长河挪用的军费便是由乌北郡发起。如果可能,凤景天早就换人上岗了。 我装模作样地与一众官员虚以委蛇一番,便和秋艾图清静去了。岳家本来就没想过拿我当皇后看,何况我还是祭天人选,这些一辈子也见不了两面的地方官员对我的恭敬不过是面子工程,可有可无。 凤云天跟我说,因为天气、日子、时辰等诸多因素,祭天定在三日后。我没太在意,心想三天时间足够我对魔湖摸底,最好实地控物演练一番,做足落跑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黑瓦族宴席很丰盛,族人也很好客,席上有风格独特的歌舞表演。在查木尔的招待下,大家都很尽兴。我喝了一点果酒,趁着兴头,宴后与凤云天登上城主府最高的楼阁歇息。 风清气爽,弯月当空,远处山影模糊。朦胧夜色下,整个魔星城静而美,令人心醉。我和凤云天坐在木椅上,未有言语。查木尔派来带路的侍女很乖巧,与秋艾一起安静站在一旁。两个精卫怕扰了我们的兴致,站得就更远了。 我忽然想起脖子上的玉坠,伸手掏出来问侍女:“这东西是太淑妃赠与本宫的,在你们族内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侍女见了这个,大惊:“奴婢这就去叫族长大人。” 凤云天也看了一眼玉坠,没有说话。 没过多久,查木尔满头是汗地跑进楼阁,看清我手里的玉坠后,顿时就呆了。他说这是他给两个女儿的信物,我手上这只是小女儿的。当年,太淑妃刚入宫,他的小女儿送嫁后在宫里住了一段日子,得知凤朝祭天的规矩,回到魔星城后向查木尔自请祭天。查木尔是个精明的族长,他很清楚黑瓦族虽然向凤朝称了臣也获得了栖息地,但关系却并不牢固,魔鬼星城所在位置又极为尴尬,一但北荒族冒犯,黑瓦族首当其冲,极有可能被凤朝直接放弃,故想尽各种办法与凤朝巩固关系,这其中就包括将太淑妃嫁入宫中。当小女儿提出祭天请求后,查木尔几乎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在他看来牺牲小女儿一个就能使整个族人获益是笔划算的买卖。太淑妃与妹妹感情亲昵,查木尔为避免节外生枝,一直瞒着太淑妃进行祭天。后来,太淑妃得知此事,其妹已离世,故对查木尔耿耿于怀,父女关系闹得不太愉快。 讲完故事,查木尔几乎老泪纵横。 我完全能从他叙述的语句中听出他作为父亲的伤感。当一个民族背负了太多仇恨,亲情也成了可以牺牲的东西。他首先是族长,而后才是一个父亲,这显然悖于亲情。我将玉坠取下来,以左手递到他面前。“族长请起,这件东西原是你赠与女儿的信物,物归原主罢。” 查木尔怔怔地看着我手心里的玉坠,连番摇头:“太淑妃娘娘既然将它赠给您,它便是您的东西。卑职不敢收回。” “留下当是个念想。若不然,三日后我祭了天,它只能永沉湖底。”我微笑着,再次朝他递了递玉坠。 突然,查木尔脸色变了又变。他指了指我的左手,语无伦次地道:“娘娘,您……您怎么会有荆棘花神印?阿赫拉秋素心与您是什么关系?” 我忽然意识到,黑瓦族原本就是北荒族族群之一,也许查木尔比我们任何人都了解荆棘花神印,不禁开口问他:“阿赫拉秋素心是本宫的姨娘,本宫继承了她的力量。” 查木尔一听,忙向我下跪,郑重地道:“想必阿赫拉已不在人世了。也罢,卑职便向您叩头,就当向当年救下卑职夫人的恩人谢恩了。” “恩人?从何说起?” “阿赫拉当年躲避追杀进入凤朝领地,正好途径我们黑瓦族。那时魔星城还没有现在这么繁华,城里也没有医师。卑职夫人生太淑妃难产,九死一线,阿赫拉慈悲为怀,救了卑职夫人以及太淑妃。这玉坠其实是阿赫拉所赠,共有两枚,卑职以它们做了信物,送给两个女儿。”查木尔说着说着,显得异常激动:“娘娘您说,卑职怎么好意思再拿回这东西?” 我又问:“你们黑瓦族对荆棘花神印是否有所了解?” “娘娘,您可能不知道,我们黑瓦族其实最为著名的不是骁勇善战,而是预言。黑瓦族从前在北荒境内是以出预言师出名,卑职夫人便是族内最强大的预言师。阿赫拉救了卑职夫人后,卑职夫人预言阿赫拉此生再不可能回到北荒族,并且还告诉阿赫拉下一个继承她力量的人将拥有荆棘花神印,成为圣阿赫拉。传说圣阿赫拉无所不能,可以主宰北荒族的未来。历史上,唯一出现过的一位圣阿赫拉嫁给了北荒族其中一个支系氏族的王,这位王先后统一了北荒境内所有族系,成为了神一样的存在。”查木尔一一道来,态度恭敬得很。 听了半天的风云天这时忽然插了一句问话:“凤朝传说,拥有荆棘花神印的人会成为凤朝的敌人,此事是否属实?” “属实。圣阿赫拉拥有自然力量,并获得神圣的豁免权,这种豁免权决定了她不单可以动用大量的自然力量元素,还能做到随心所欲,掌控万物。正因如此,圣阿赫拉在北荒族的地位超然卓绝,一旦出现便会嫁入王室。当年,阿赫拉秋素心被预言将成为北荒族最强大的女巫,便直接被都铎王内定为未婚妻。其实,北荒族数代都铎王都很向往凤朝土地的丰美富庶,历来以发动与凤朝的战争为目标。早在多年前北荒族就已经具备了攻打凤朝的能力,只是由于这些年都铎王自身受煞气影响,加上双方开战绕不开魔湖,如何让军队安全快速地渡湖是非常大的难题,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 我刹那间便明白了事情的重点:“你是指,如果圣阿赫拉出现,这个难题就等于是迎刃而解。” 查木尔肯定地道:“对。正因如此,卑职才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是娘娘去祭天?娘娘可不是普通人,否则北荒族的首席女巫不会冒险到凤朝来。” 果然知道得很多!我叹道,又问:“我听说魔湖里有一种很可怕的食肉动物以及一种隐形杀手般的植物?” 问出这个问题,凤云天便认真地看我,像看出了什么端倪。 “确实有。除此之外,魔湖还有一个特点,它的水温变化很大,越往下温度越高,到了最下边温度几乎跟开水一样。” “温度?”我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像开水一样的温度怎么说也都快一百度了,人要是沉下去,岂不成了涮人肉?这么高的温度,食肉的动物与植物杀手又是怎么生存的?总不至于皮糙肉厚到这程度。 “总之魔湖是座令人敬畏的湖。”查木尔肃穆地道。 凤云天又问:“祭台建得怎么样了?” “祭台是郡守大人督建,已建好一月有余。卑职的族人只是听侯差遣帮了点小忙。等明天天亮,大祭师可前往查看。不过,切记别太靠近魔湖的水。最近魔湖不太安宁。”查木尔说罢,拱了拱手,暗中多看了我一眼后,躬身退下。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再坐下去也没什么好看的,起身对凤云天道:“明天去魔湖边上看看。” 风云天坐在原处,似乎没反应过来。 秋艾扶着我,跟在侍女后,一级一级下楼。 这时,站在远处的精卫指着对面的驿馆叫起来:“快看,那边起火了。” 我一看,还真是起火了,火势顺着风越来越大。“我们得赶紧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郡守大人和一众官员全住在里边,出了事可了不得!”侍女慌张道,手足无措。要知道,郡守李义与一众要是在黑瓦族这里出了问题,到时黑瓦族少不了被拖累。 “秋艾,快,我们过去!”我拉着秋艾的手,蹬蹬蹬地下楼。 “保护娘娘!”楼上的凤云天一声令下,纵身飞下楼,扑向对面。 火势烧得很猛,蔓延得非常快。 查木尔带着城主府的一众守卫慌忙冲向对面的驿站,只留了少数人留守。精骑统领这边,也率了半数人员赶过去,从洛亚城来的那群城卫去得最迟。由于火势大,以上三拨人,加上郡守李义自己带来的一部分人,现场也没个统一指挥,四帮人各忙各的,乱套极了。 我和秋艾下到城主府主楼第二层时,就见对面驿站的人不断往外跑,那些平日看起来威风八面仪态轩昂的官员们个个灰头土脸,衣袍散乱,还有的官服都没穿,仅穿着中衣就出来了,样子好不狼狈。 由于驿站与四围街坊建得极近,火因风而起,将两旁的商铺民居都引燃了。 一众人等来不及清点官员人数便匆匆忙忙与四围民众一起扑起火来。天干物燥,如不将明火暗势彻底扑灭,整个城都可能烧起来。查木尔最明白这道理,带着人冲在最前方,精卫们也都很勇猛,洛亚城的城卫到底是守卫城池的,知晓火势厉害,也都纷纷缓手。只有郡守官员带来的人,还在清理驿站这边,显得闲散多了。 忽然,不知道谁尖叫了一声:“天哪!郡守大人呢?” 接着有人大叫:“李大人还在驿站里!” 这下子,一众人等急得跳脚,却又没人敢冲进去,眼见驿站就烧得不成样子了。 也就这时,凤云天不知道从谁身上拔了把剑,动作飘忽轻灵地绞开烧毁的窗户,呈螺旋状般飞了进去。他人一进去,外边的骑楼廊柱等轰地一声便塌了。 所有人又是一阵大叫,精骑统领赶紧抽身回来,提着长枪,一边使出混身的劲儿挑飞跨蹋的已半烧毁的木板木梁,一边大叫:“大祭师,大祭师,你没事吧?” 我的心霎时提到了嗓门口。突然地,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体本能地退后了一步。一条长翅膀的小蛇恰好落在我原先站的位置,身上闪着莹光,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毒物。空气中传来一阵邪异的香味儿。我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心念一动,一股自然而然的风迅速将香味儿吹散,可即使如此,秋艾与领路侍女还是中了招,双双软倒在地。那只长翅膀的小蛇并未因我的威势而退开,但它也没能前进半点,反而像钉子一样被钉在原地,两只闪亮的小眼睛骨碌碌地瞪着我。 若换了以前,见了这东西,我即使不吓晕,也会手脚软得使不上力。也就眼下,知道有人要杀我,我本能地强大起来,脑中念头一过:“臭蛇,快闪开!” 那蛇似乎迫于无奈地开始惧怕起来,慢吞吞地一扑一扑地离开。不过,它怕我是一回事,却不怕晕过去的秋艾与领路侍女,几乎本能地张开尖齿森森的嘴,作势便要咬秋艾。 这么毒的家伙,一口下去铁定要了秋艾小命!我想也没想,伸手作抓握状,掌心猛然产生一股极大的吸力,那小东西冷不丁就给我吸到手上来了。我也没料到会是这样,手里顿时冰凉,连冷汗都冒出来了,生怕它会咬我。咱虽然是圣阿赫拉,但能不能在这小毒物嘴下余生是另一回事,几乎刹那之间我便做出决定,撒手将它扔了出去。 没想到这小家伙像有灵性,居然张着小翅膀又飞了回来,一下子停在我头发上,可把我给吓坏了。娘咧!这绿莹莹的小家伙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 这是,空中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衣女人,正非常憎恨地瞪着我。 这死女人,要不是眼下四处灯火通明,一般人见了她脸上化的烟熏妆,铁定以为见鬼了。 小蛇吱吱地叫了几声,在我头顶上摩挲来摩挲去,最后干脆盘了起来,偶尔弯下小小的头颅碰碰我的额头,令我整颗心都在颤抖! “你可真有本事,连本座的灵翅蛇都给收服了!”死女人的声音又尖又细像从肚子里挤出来似的。 “休要伤害娘娘!”十几个立在城主府院内的精卫发现了死女人,举着枪便冲了上来。 哪知死女人一扬手,一蓬带着莹光的粉就跟耍魔术似地朝精卫们罩了过去。 “不要!”我大叫一声,双手发力,已然慢了,精卫们立即七窍流血地倒了一地。 “就凭你,还想从本座手上救人?”死女人哈哈大笑,猖狂之极。 我气得浑身发抖,空有一身强大的力量,却因未学过巫道无法正确催发,跟这死女人怎么比? “看来圣阿赫拉也不过尔尔!”死女人双手作兰花状往我这边轻轻一送,无数条像丝线一样的东西游曳过来,泛着五彩光芒。“死在本座手上,你应该感到荣幸!” “狗屁!你个死老女人,欺负我一个新丁算什么首席女巫?”我真被她惹毛了,一着急,只记得自己身上的血有用,意念一动,十指指尖自动破出条血线,双手也结了一朵兰花印,血线竟然像我想象中一样破发为无法极度细小的血珠,从无数条丝线织就的网中飞了过去。 “圣阿赫拉!”空中爆出晴天霹雳一般的怒吼,一条银光匹练以雷霆万钧之势卷向死女人,柯尔丹幽灵般出现在死女人侧面。 如果不是情势危急,我还真想为这家伙各种拽酷帅靓正的闪亮出场大声叫好。事实是,丝线眨眼间便到了我眼前。头顶上的小蛇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什么,居然一个猛子就扎入了我的衣领,顺着衣衫整个倒挂在我后背上。我用脚趾头都想象得到,五彩丝线比小蛇还要毒,遂竭力凝神,心中狂喊:快停下,快停下! 五彩丝线真的就此定在了离我一厘米不到的地方,簌簌地落了一地,但这东西好像是活物,落地后还在不停蠕动。 与此同时,死女人像蛇一样“嘶——”地惨叫了一声,瞬间隐入夜色消失不见。也不知道是我的血上了她的身,还是柯尔丹伤了她。 柯尔丹扫了一眼地上,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微微打了个转就不见了,倒是有一丝极细的声音钻入我耳朵。“圣阿赫拉日后最好仔细学习巫道。血祭之法于自身伤害很大,能不用就不用。” “说得倒轻巧,我倒是想学,可我找谁学去?”我抱怨着,感觉身体乏力,赶忙双手扶住扶梯,带血的手指尖忽然抖了起来,紧接着我喉咙一甜,一口血涌了出来溅落一地,那些五彩丝线立马蜷缩成一团,再也不动了。即使如此,我不好的感觉还没有停止,又是一口血涌了出来,然后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挂在了扶梯上。 对面驿站,凤云天提剑破楼而出发出巨大声响,身上衣衫被烧出了无数个洞,脸上都是灰,像妖怪一样。 侍卫统领猛然回头朝我看过来,吓得一声大叫:“皇后娘娘——” 然后更多的人叫了起来,精卫的、查木尔的、城主护卫的、洛亚城卫的……四周的人影都朝我涌了过来,我眼前猛然模糊一片,只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身体毫无征兆地倒在梯道上。 “安儿——”凤云天的声音很温暖,也是我最后听到的声音。 第二十五章魔湖祭天 吱吱—— 什么东西在我脸上刮来刮去,还带着尾巴摩挲来摩挲去!好烦! 我伸手去拔拉,冰凉的触感令我机灵灵打了个颤,一睁眼,就见面前两只闪亮的小眼睛极度无聊地望着我,吓得我满头黑线!死女人说这叫什么来着?灵翅蛇! “这小东西有灵性还护主。你血祭之法后脱力,它一直乖乖守在你跟前,不许任何人靠近你。”坐在床侧位上的凤云天笑道,脸上多了半块烧伤。 我指了指他的脸。 他道:“不碍事。不过我进入驿馆还是晚了。” “你是说……” “乌北郡守李义死了。”凤云天不带任何感情地道:“消息已经连夜送往京师。” 难道除了首席女巫还有其它刺客?不过李义死了反倒好,正好让凤景天有机会安插自己的人,我思索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 “先前怎么回事?血祭之法以后不要经常用,即使你是被豁免的特例,也一样会对自身产生很大的伤害,更何况你本质上还只是个没入门儿的女巫。”凤云天指了指我已经被包扎好的十指,严厉地道。 “事实上,我根本不懂什么血祭之法,当时情急慌乱,只觉得身上的血是有用的,或许可以抵挡。”我老老实实地道,指了指趴在我肩旁的灵翅蛇,道:“那死女人是北荒族的首席女巫,极为擅长控物。这小东西叫什么灵翅蛇……” 小家伙似乎知道我在说它,吱吱叫着往我脸上蹭了蹭。 “据说是龙的后裔,极度稀少,有灵性,严格来讲不能称之为蛇。除非它自愿受控,否则不会有人控制得了它。估计是女巫有什么更强大的东西能威胁到它,所以它暂时为之屈服了。” “它怕那种五彩丝线类的东西。” “我已经看过了,那是一种潜藏在北荒族森林中一种叫金叶花里的虫子,看着像丝线,实际是一种至阴毒物。人如果被它碰上一下,立即窒息而亡。不过这种虫子见不得光,见光即死。这恐怕也是对方选择晚上下手的原因。” 我点了点头,翻身起来。“今天得抓紧时间去魔湖边查探一番。” “你着什么急,天还没亮。”凤云天责怪道。 我乖乖地躺了回去。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大祭师,统领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我先去了,你好好休息。”凤云天起身出门,将守在外边的小宫女叫了进来。 我问小宫女道:“秋艾怎么样?” 小宫女麻利地倒了一杯水,递到我面前:“秋艾姐不碍事,已经醒过一次,有其它姐妹照应着呢!倒是娘娘您别总顾跟他人拼命,先前见您晕过去,奴婢们吓得魂都飞了,连大祭师大人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还是他一手把您给抱回来,仔细照料到现在。” 我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指了指外边问:“几更天了?” “五更了!”小宫女答道。 “驿站起火,死伤情况怎么样?” “大都是轻伤,只有郡守李大人没跑出来,现在外边都由查木尔城主暂时主持着,郡府那边是由膘骑将军车尔尼主持大局。”小宫女虽说年纪不大,对各信息掌握得还比较清楚。 我点了头,没作声。 小宫女继续说了下去:“娘娘,这个膘骑将军车尔尼胆子特别大。听说以前皇上还是太子时,到乌北郡巡视,下边有几个侍卫疏忽,忘记喂马,结果马匹挣脱了缰绳跑出去吃了一个村子田地里的粮食。事后,皇上出行时,车尔尼拦下车队,要求皇上赔村子里的粮食,好像还与皇上的亲卫打了一架,结果好几个亲卫都不是他对手,后来还是皇上赔了钱,他才肯让队伍走。” 看样子,车尔尼应该是凤景天早些年播在乌北郡的种子。如今李义一死,身为边关最高守将的车尔尼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乌北郡。凤景天这一手等于是不动声色地将雄驻边关的十万兵力收了回去。如此一来,他在朝内的斗争也能扭转乾坤了。 我沉思着,浑然不觉小宫女还在耳旁不停说这个说那个。过了一会儿,我问了问先前领路的侍女现在怎么样? 小宫女笑道:“那个侍女叫真玉,她没秋艾姐摔得重,早就醒了,原先说是想来看娘娘,被奴婢给推了。” 几回合对话,外边情况我已了然在胸,便命小宫女灭了灯,准备睡一会儿,等天亮到魔湖去看一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小宫女刚走,柯尔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要不是几次三番见过他。他这么来无影去无踪忽然出现真会把人吓出心脏病。这一次,他给了我一粒芳香的丹药,说是能镇住我强行使用血祭之法留下的后遗症。 说实话,我除了感觉乏力晕眩外,没发现自己有什么不妥。再说了,柯尔丹给的东西我真有点不敢吃。毕竟双方只是暂时性合作,又不是什么知根知底的人,哪能人给咱什么咱就吃什么?除非真不要命了! 他像看出了我的顾虑,取了颗同样的丹药,像吃糖豆似地扔进嘴里,直接吞了下去,也没等我吃,就直接不见了。 这时凤云天在门外道:“安儿,你睡了吗?” 我将丹药收了起来,小声道:“还没。” “刚才我好像听到你房间里有响动?” 我飞快地答到:“可能是我不小心碰到了柜子!” 门外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小宫女一手提了灯笼,一手夹着一床被褥,推门进来。凤云天站在门口吩咐道:“照顾好娘娘,一刻也别离开,听到了吗?” 小宫女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地。 显然,凤云天已经发现了什么。我本来以为我什么都不说,他也不可能真的反复问我。可惜我把凤云天看得太简单了。他居然在走掉后又折了回来,令宫女点了灯后,确认我穿戴整齐后进了房间,支开小宫女,开口便问:“我走开后,谁来过这里?” 我见瞒不过,将丹药拿出来递给他,道:“是柯尔丹。我和他做了交易,怕你不同意,所以没有告诉你。” “什么时候的事,什么交易?”凤云天仔细地查了装丹药的小瓶子,脸色稍稍好看了点。 “你和他大打出手那晚的事。他帮助我逃出魔湖。作为交易,我会见都铎王一面,前提是他以自然神母发誓,确保我安全无虞。” “皇上不是让你逃脱后去月天儿那里么?” 我讶异地道:“你怎么知道?” 凤云天意有所指地道:“我以为我这个大祭师只是前来送你去魔湖的么?” 我瞬间觉得李义的死有蹊跷,因为凤云天知道北荒族随时可能对我下手,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呆在我身边才对,但他做了截然相反的选择。旁人看他是去救人,而他实际上是去送李义的最后一程,以他身为祭师的手段,伪造个北荒族女巫杀人轻而易举。如此一来,膘骑将军车尔尼主持郡府大局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么看来,凤景天也是掺了一脚! 想通这些,我以手指了指驿馆方向,然后做了个往脖子上抹的动作,道:“你做的?” 凤云天勾了勾嘴角,点头道:“是。” “没少他的份儿吧?”我意指凤景天。 凤云天又点了点头。“事先设计并非如此,是我临时起意。” 这两人何时好成这样了?我脑袋里打了个大问号,定定地看着他。 “你跟柯尔丹的交易我不阻止,只要你能逃出魔湖,我便乐见,但你最好别让皇上知道。还有,北荒族圣阿赫拉是要嫁都铎王的。”凤云天嘴上这么说,担心的成份还是占了多数。 “嫁给死了十八位妃子的都铎王?怎么可能?”我笑着猛摇头。 “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若不然……”凤云天没有继续说下去。 “若不然什么?” “自己的皇后嫁给异族的王,你觉得他会干什么?” 我沉默了,以凤景天的个性,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安儿,你要记住,别伤他的心,他很爱你。”凤云天将装丹药的小瓶子抛给我,且说且走。“丹药成色非常好,价值连城,无毒,可服。” 我将丹药扔进嘴里,入口即化,还挺香甜。 小宫女重新进了门,打了地铺。 天亮后,我醒迟了,凤云天已经带着少男少女们去了一百多里外的祭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唤了精卫,带上宫女出了城主府,见对面烧得不成样子的驿站,有些感慨。 车尔尼已经命人将李义的遗体送回郡府,待朝廷旨意一到便发丧。据说遗体已经烧得没了人样,随行的官员除了少数几人,大都吓得不行,还好车尔尼打过仗见过世面,又是郡府中的最高将领,三下五除二便将一众官员治得服服帖帖。见了我,他忙带着官员们向我致意。这一照面,我便知道车尔尼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物,以后凤朝的北部边关算是不会有纰漏了。 一些附近的居民配合查木尔的护卫们卖力地清理着驿站烧毁的部分以及被殃及的商铺和民居。见我带了精卫要出门,查木尔不放心,执意带人跟随在后。反正多一些人人也无所谓,我便允他跟着,一路轻车出城,去了一处临近的魔湖区域。 正如凤景天所说,自上一次灾难后,魔湖周边早已树木茂盛,莺飞草长。当我站在高处望向魔湖,不禁大吃了一惊,眼前情景跟我多年前生病时做的梦并无二致。 这不是什么普通的湖,湖水黑黑浚浚的,没有一丝波澜,像一块上好的黑矅石静静躺在面前。它的四周是透着阴森与恐怖的森林,与湖水本身一样,黑得不能再黑。天气不好,空中布满了灰蒙蒙的阴云,让人觉得明明大白天却跟天快黑了似的。 我嗅了嗅,空气里飘来一种类似汽油的气味。趁查木尔在,我指了指黑乎乎的湖面道:“湖水里似乎有种特殊物质,这种物质是不是能燃烧?” 查木尔惊奇地看着我,道:“娘娘是说石脂?” 这个时代管石油叫石脂?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娘娘真厉害。卑职和族人们也是这两年才发现魔湖上这种东西竟然可以燃烧,只是提炼起来比较麻烦。如果不是湖里有猛兽,又有其它隐性杀手,这东西也算得上宝贝。”查木尔滔滔不绝地介绍道。 我踩了踩脚下的土,黑糊糊的,弯腰拾了一块,仔细一看,其实这不是土,是沉积的火山灰,穿越前在博物馆见过。 查木尔疑惑地看着我,问:“娘娘?” 我扔掉手上的土,问:“二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 “漫天火光与浓烟。魔湖四周有如人间地狱,荒芜人烟。” 我暗叹一声是了。 查木尔回想起当年的惨状,唏嘘道:“其实以前的魔湖要比现在小得多。二十年前那场灾难后,湖水猛然漫溢,将四周的田地村庄都淹没了。不单如此,魔湖这些年还在不断扩大,也不知道湖底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按他的描述,我基本可以确定二十年前的灾难是火山爆发。魔湖底其实是座活火山的火山口,不定时的小型爆发导致深埋地底的石油外泄进而浮上了水面。时间一长,整座湖的湖水表面都漂着一层黑乎乎的原油。到了一定周期,火山便会从小爆发转变为大爆发,湖水因此外溢,导致湖面拓宽。同时,熔岩流被水冷却,而火山灰喷覆巨大范围,形成魔湖周围如此肥沃的利于植被生长的土质。 这个时代,人们对火山毫无认识,将其看成老天发威,愚昧地听信祭师言论,以为只要以特定时辰出生的少女祭天就能得到老天庇护。这种迷信且盲目的做法的确异常可笑,但对于封建统治者而言,却是最好的奴役手段。凤景天不信,是他看清了事实的本质;但光他看清还不行,还得满朝大臣、凤朝民众都看清才行,这对一个封建朝代而言是一场艰苦卓越的变革。 我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好半晌没说话。 查木尔便有点急了,忙问:“娘娘,您走神了!” 这个小老头残酷得送女去死,又善良得为了族人的发展什么都可以舍弃。他的魔星城离魔湖这么近,下一次火山喷发决不可能幸免。我转头看看他,忽然笑了,却没说话,领头走向魔湖边上。 “娘娘,不可靠近,那种怪物能上岸。”查木尔跑到我前边,紧张地拦住我不让我上前。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再怎么说,我也是继承了自然之力的圣阿赫拉。”我安慰道,绕过查木尔继续向前,小心地踩在湿漉漉的空地上。 “娘娘,您是阿赫拉的继承人,就等于是卑职的恩人,卑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您涉险。”查木尔一个箭步又跳到了我前边。 就在这时,空地边的草丛里传来了悉悉嗦嗦的声音,接着一条长近七米的大家伙飞快地摆着奇长的尾巴,张着大而长的嘴朝查木尔爬了过来。它长着黑漆漆的凹凸不平的外皮,猩红的舌头从大嘴里伸出来,上下各两圈森寒的牙齿,色泽分明,嘴角边上还流着令人恶心到想吐的粘液,光看都能把人吓晕,更别说它现在瞪着眼睛高速朝我们冲过来。 “娘娘小心!” “城主小心!” 护卫群里十几个精卫和五六个城主府护卫第一时间持长枪与剑冲了过来。 大家伙似乎并不避让,仍我行我素地冲过来。我双手紧握,集中精力至大家伙头上,心念顿起:听话,趴下,别动! 那大家伙向前又冲了两三尺,忽然眨了眨眼睛,停下不动,然后缓缓闭上长满利齿的嘴,匍匐在地,头部还往地上蹭了一下,满是草屑与泥痕。 查木尔吓得面无人色,整个人像猴子一样一下子蹦到了护卫身边。 精卫和城主府护卫们手中的长枪与剑都已瞄准,见这骇人的大家伙居然停了,面面相觑。 我不着痕迹地抹了一下脑门的冷汗,故作镇定地道:“你们轻轻退后,别过份惊扰它。我刚才对它进行了控制,它不会进攻。” 众人轻轻退后,其中查木尔跑得最快。这么一来,我反而突显在前,独自面对大家伙。 大家伙晃了晃脑袋,缓缓地抬起前爪,向我靠了靠,但它似乎在没得到我的指令前不敢贸然行动。我心念一动,召唤道:靠过来一点儿,挨着我的脚。 它居然像真的明白了,扭着肥硕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向我爬过来。 查木尔在远处见了,急得跳脚。“娘娘,您小心,它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大家伙已经晃到了我脚边,心满意足地用头碰了碰我的脚,好像撒娇一样,温顺极了。我本想再示意它一个念头,却被衣袖里一阵恶搞的灵翅蛇打乱了心神。小家伙在我衣袖里闹腾了一番,嗖地一声窜到大家伙头顶上,迅速盘了个圈儿,扇着小翅膀敲大家伙的头,更搞笑的是,它居然用自己的身体像绳子一样抽大家伙,好像教训大家伙一般。 我被灵翅蛇古怪的行为吓了一跳,万一大家伙张嘴来一口,将它吞了怎么办?事实就是这么奇怪,大家伙不单一点儿反抗的意思都没有,还臣服般地眯着眼睛任小家伙在它身上折腾,连爪子都没敢动一下,活像接受皇帝教训的臣子,服服帖帖的。 如果只是眼前这一幕,或者我就当是自己练习控物的结果。事实上,灵翅蛇教训大家伙时,周围草从里探出了不下七八只硕大的脑袋,有的甚至比大家伙还要大。我被吓了一大跳,这么多只,可不是我召唤出来的。我不过就是个新手女巫,同时控制这么多只大怪物可不是开玩笑,搞不好命都没了。 远处的精卫们见状,手持长枪大无畏地冲了过来,意欲保护我。 几个城主府护卫吓得两腿发软,站在高处路都走不动了。相比之下,查木尔堂堂一族长,虽然胆都快被吓破了,好歹还上前几步劝了我几句。 不过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好,七八只大家伙皆闭嘴且头贴地缓慢前行,并未表现得凶恶万状,看上去倒好像是出来聆听讯示的。 我站在原地未动,以手势阻止精卫们发起进攻。 七八只大家伙爬到被灵翅蛇蹂躏的那只周围,小心翼翼地围在一堆,皱巴巴的皮肤全贴在一起,像块刚铺的沥青地一样。玩得兴起的灵翅蛇居然在一众大家伙头顶上,这个碰碰,那个撞撞,完了还扑扑翅膀,甚至还动用了小小的牙齿去咬了咬一只大家伙的头皮,估计因为皮太厚实在咬不动才果断放弃,兴奋地冲我飞扑过来,像只宠物似地趴在我肩膀上,将我的衣服蹭得特别脏。 我数了数,地上一共有九只大家伙,丑不溜丢地排了一大串,最长的一只估计有十米长,却没有一只敢昂头张嘴的。我在心里默念了几句:从哪儿来就都回哪儿去吧! 最早那只大家伙晃着脑袋过来碰了碰我的脚,然后摇头摆尾慢吞吞地滑入草从,进而滑入魔湖水,整个身体陷在漂油的湖水里,仅露出两只漆黑的眼睛,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了。后边八只也依次碰了碰我的脚,然后逐一下水,与先前那只一齐消失在湖面,荡起轻微的水波。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浓的油味儿。 我顺着鳄鱼从草丛里滑行出来的路,走到湖水边,扶着一旁的小树,将手伸进水里感受了一下,湖水的温度没有我想象的高,但比正常的湖水热许多,比较接近夏日正午的温度。 我抽了身上的丝巾擦了擦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但见众人鸦雀无声地望着我以及我肩膀上的灵翅蛇。良久,查木尔方才道:“圣阿赫拉的力量果然强大,居然连那怪物都不怕。” “那不是什么怪物,是一种叫鳄鱼的肉食性动物,会主动攻击物体,平素碰上最好不要惊动它。”我解释道,心说那鳄鱼其实是变异体,又长得那么长,跟庞然大物似的,对付不足两米高的人,那还不跟吞枣儿似的。 查木尔点了点头,指了指我肩膀上的灵翅蛇,慌忙退后两步:“娘娘,这……” “这是北荒族首席女巫昨夜送到本宫手上来的灵翅蛇,听说是龙的后裔。看你的样子,似乎很怕它?”我笑着,将小家伙揪到手上来,摸了摸它的头。它好像懂得似的,用头碰了碰我的手心,以示回应。 众人看得惊奇。 查木尔更是将嘴张大成了O字型,随后才道出原委:“娘娘,卑职听祖上说过,这东西长大后很高很长,能飞也能驮人,最重要的是还能喷火,不管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是地上跑的,通通都怕它。它只会向北荒族最伟大的女巫臣服。” “那敢情好,本宫无意间得了这么件宝贝。”我笑道,招了众人往回城的路走,一边走一边吩咐查木尔:“你回城后,即刻向朝廷发报。魔湖下边有一座活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凡是离它五百里内的城池,最好立即撤离以防万一。你的魔星城也必须向南迁移,否则下一次灾难来时,你的族人一个都逃不掉。另外,让你的人送信进宫时,说明是本宫让送的,皇上知道后会妥善安排你们。” 查木尔一听,兴高采列地跪倒在我面前,全然不顾地上泥泞不堪。 “你起来吧,也别谢本宫。本宫只是不想再因为魔湖死人。”我淡然道。 查木尔却很不淡定:“可是,娘娘您……” “祭天吗?”我说出这几个字时,从查木尔眼里看到了担忧,回望了一眼魔湖,改口道:“嗯,那就祭天!” 接下来,大家都因为祭天这两字沉默了,直到走回城门都没有再说一个字。不过,到了城门后,又成了另一番景象。 一个英俊帅气的小正太骑在一匹毛色纯正的白马上,正与亲卫们调笑着说什么。人群里,有些原本就是城主府的护卫,见了我和查木尔,忙过来牵马坠凳。 毕竟继承了太淑妃的绝品美貌,我一眼就认出了月天儿,待下了车轿。月天儿已经下马到了我面前,兴致冲冲地给了我个拥抱。 在众人面前,他这么做已经越矩。我不禁伸手揍了他一拳,笑道:“多大的人了也不避讳点!” 查木尔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 月天儿先是恭敬地向查木尔行了礼,叫了声外公,然后转头笑嘻嘻地陪我说话,一脸的不在乎:“避讳?如果不是当初你女扮男妆,说不定你早就是我的王妃了! “口无遮拦,给人听见了还真以为咱们有什么一样!” “哎呀呀,嫁了皇兄就忘了我,我心真痛啊!”月天儿欠扁地作捧心状,脸上装出一副可怜样。 跟在我们身后的一群人是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好不辛苦。 我正色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淘气?先皇封你领地,可不是让你跑到这里游山玩水来的!” “好皇嫂,我一听说你来了,立即放下我千娇百媚的妻妾,马不停蹄赶过来看你,你一上来就教训我,教我情何以堪?”月天儿还是一纨绔神色,嘴里蹦出来的话是没一句像样的。 我没好气地道:“年纪轻轻就纵情声色,若让皇上知道了,你少不了挨揍。” 月天儿只顾着笑,没说话。他身后的一个亲卫插了一句:“娘娘,莫听王爷胡说,王爷今天可是带了王妃前来呢!” 我一听,还挺惊奇,便问:“是吗?怎不带出来我见见?我倒真想看看什么样的玉人儿能管住这个大活宝。” 那亲卫嘴一咧,伸手斜斜指向人群边上一匹大白马,可不就是月天儿的座骑么! 我一看,瞪着月天儿,捂嘴狂笑。“敢情你千娇百媚的妻妾是一群马?” 月天儿笑着耸耸肩膀,算是默认。 “好吧,我收回刚才教训你的话。不过你也不小了,也是时候娶王妃了,早点儿成家也好让太淑妃放心。”我拍拍他肩膀道。 月天儿摇头道:“我才不要像大皇兄那样,娶个不喜欢的王妃,纯粹就是一件活物摆设。” 凤云天娶王妃是我离京那一年的事。后文如何,他从未提过,凤景天也未提过,如今听月天儿提及,令我多少有些伤感。 见我沉默,月天儿顿下脚步,轻声道:“你说你生这么漂亮做什么?害得我们三兄弟都喜欢上你,个个都在为你提心吊胆!” 好在他这句话仅限我听到,要不后边一群人还不知道得传成什么样。 我当即横了他一眼,道:“我可是为你们凤朝江山祭天,一个一个的不感谢我就罢了,还好意思责怪我。我云家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了你们凤家,我娘亲死了,姨娘也死了,这会儿我父亲大人还受人弹劾,结局尚不可知。要我说,就应该是你们欠我才对!哼!” 我一语气不好,衣袖里的灵翅蛇立马闪了出来,张着嘴朝凤云天呲牙,发出“吱——”地一声,将月天儿吓得大叫一声,一窜就是三丈远,脸色都变了。过了一会儿,月天儿见小东西没了下一步行动,颤着手指着小东西道:“皇嫂,你别告诉我这小祖宗是你养的!它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知道就好!”我笑吟吟地摸了摸小东西的头,小东西便乖乖趴在肩膀上闭眼不动了。 月天儿见我和小东西如此亲昵,显得很惊讶,稍稍靠近了一点儿问:“皇嫂,你真成了女巫?” 我点了点头,道:“最顶级的那种,圣阿赫拉。” 月天儿立即摆出一副顶礼膜拜的神情,然后一会儿问东一会儿问西。 我们一边聊一边走,一行人很快回到城主府。回府后,查木尔与月天儿单独聊了一阵,我探了探秋艾,见她已然恢复,便放心回房歇息去了。 不久,凤云天带着陪祭队回来,见了月天儿,兄弟二人免不了品论一番。已经在新住处安顿下来的车尼尔与一众郡府官员,得知月天儿到后,也前来拜见了一番。查木尔在城主府摆了宴,众人齐聚一堂,气氛很融洽。 宴后,月天儿找上我,取了一张地图出来,煞有介事地提到凤景天的安排。我表示知晓,未向其提及与柯尔丹的约定。看月天儿的样子,事前已与凤云天碰过头,凤云天显然没提其它事情。 月天儿走后,凤云天找我说了变异鳄鱼的事,还说发现一种缠绕的水草,这种水草很特殊,一旦发现任何物体在水中活动,便立即发起攻击,将物体拖入水底。我看了他给我的水草样品,没有看出什么特殊之处。倒是他,显然已经掌握了我外出探查的情况。得知我无惧于变异鳄鱼以及小东西的放肆行为,他的表情放松了很多。 我将湖底活火山一事告诉了风云天,并将火山概念及形成原理仔细向他说了一遍。凤云天身为祭师,知晓的事物比常人多得多,虽惊讶于我所掌握的知识,却没有多问。我相信他会将我所说的统统如实反馈朝廷。 隔两日便是祭天日,时间无多。这天傍晚时分,凤云天遣了两个人到我这里来,都是陪祭队里的少男少女。两人为我讲述了一下祭天的流程。 后两日,我依旧带人到魔湖边上摸情况,对这片水域越了解便越利于出逃,一点也马虎不得。 转眼便是祭天日,天还没亮,大队伍便开拔前往一百多里外的祭台。行进过程中,包括凤云天、月天儿、秋艾、查木尔在内的人都显得很紧张,反而我这个祭天的主角冷静得多。 天气很好,阳光万丈。队伍前前后后不下两千余人,加上马匹、车轿等,行进速度非常慢。 凤云天换了大祭师官服,他的陪祭队也换了新装,看上去令人耳目一新。其它人则统一着全新官服靴帽,显得异常慎重。我也有自己的专用服装,一身雪白的衣裙,素得像奔丧的人,就连绑头发的发带都是白色的,让人见了实在开心不起来。 秋艾坐在车轿里,神情紧张,早起为我梳妆时还哭了一回。想想也挺难为她的,我逃跑的事也不能说给她听,她净跟着担惊受怕了。 凤朝的祭天仪式是在晚上举行。队伍傍晚赶到魔湖边,还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祭天的仪仗队早就已经在祭台四周排开,侍卫们手持火把,听令隔着些距离守备在仪仗队外。 祭台为三层高建筑,最底一层是石砌基层,上边两层为木结构,木梁上绘有精美的飞鸟鱼虫,看上去古风浓重。长而缓和的阶梯从底层斜斜延伸上三楼,人站在地面上向上看,确实感觉它很有气场。祭台顶端是宽大的平台,上设祭坛,香火烛蜡是早就准备好的,四周还摆着燃烧的大型火盆。 我轻轻一嗅便知道火盆燃料其实是提纯后的石油。 凤云天带队,后边跟着两队少男少女,一脸肃穆地持剑与符缓缓爬上三层祭台。接着,他一手舞剑,一手撒灵符,一边大声念着令人听不懂的各种祭师语言,跟唱歌似的,颇有些催眠作用。 按事先说好的,一对少男少女将我带到魔湖边上。湖边上一溜儿停靠着十张竹排,竹排上放满了编织好的鲜花祭环,五颜六色,看上去还挺壮观。更为绝妙的是,风一吹,四溢的花香将湖面上的石油怪味儿全都压了下去。人站在湖边上稍稍呼吸一下,十分心醉。 秋艾此时紧紧站在我身边,不肯离开。 我使了个眼色,令月天儿上来将她拉走。身侧的少男少女拿着手里的绳索,相互看了一眼,对我道:“娘娘,得罪了。” 我双手并拢,朝两人伸了过去。 这时,车尔尼带着在场官员都跪了下去,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了地上,齐声高呼:“恭送皇后娘娘。” 接着,查木尔带着族人也跪了下去:“恭送皇后娘娘。” 然后,月天儿带着亲卫也跪在我面前:“恭送皇后娘娘。” 看到所有的人都向我下跪,我多少有些感慨,虽然眼前这一幕跟拍电视剧没什么两样。我弯弯嘴角,道:“众卿家都请起吧!” 众人长跪,不肯起身。我拿他们也没办法,只对身旁的少男少女道:“捆吧!” 少男少女各向我跪了一礼,方才将我的手捆好反绑在身后,连同双腿也绑了起来。两个侍卫将十只竹排中最大的一只拉了过来,将我抬了上去,轻放在花丛当中。这只竹排确实很大,至少有五米宽,十余米长,人往上一躺像小虾米下了锅一样相形见拙。竹排上垫了软垫,躺在上边还挺舒服的。当然,我这种舒服的感觉也没维持多久,因为湖水浸得非常快,还没等凤云天念完献祭的祭文,我后背的衣裳就已经全湿了。 几十个侍卫将各种祭天用的诸如肉食、米酒、五谷、彩帛等各种物品搬台到另外九张竹排上。 八月底的天空,月亮影子都没一个。我仰躺在竹排上,望向天空,只见无数的星星在稀薄的流云后闪烁。几乎不需要很费力,我就看到了帝王星及它后边儿的王后星。令人诧异的是,一向比王后星亮得多的帝王星今夜黯淡了许多。 物品搬完后,侍卫们往十张竹排尾各插了一只巨大的火把。整个水面霎时亮堂堂的。当凤云天唱完祭文,大叫了一声:“起!” 侍卫们下水,将十张竹排往水里狠狠一推。 我看见所有人站了起来,朝着我飘移的方向,呼声震天:“恭送皇后娘娘!” 我看见凤云天站在高台上,表情有些木讷地朝空中伸出双手,似想拥抱什么,又似放开了什么。也许这一刻,他所有的遗憾都该随夜风飘散。 灯火辉煌的祭台渐行渐远,竹排滑开水面,冲入飘着浮油的远方。湖水拍击着竹排,发出轻微的又极富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敲击着我的心房,像剥开了黑夜的外衣,将我带进另一个玄秘而又暗黑的境界。竹排前进产生的些微风力将火把的火苗吹得微微向后扬起。随着时间的推移,十支火把,一支接着一支糗灭。 当祭台的火光渐渐消失,我微微使力便挣脱了身上的绳子。两人给我绑的结是活扣,表面看着紧,实际并非那么回事,只是绑得久了,手脚有些麻木。我一骨碌翻坐在竹排上,见另外九张竹排已经分散。星光下的湖面,漆黑一团。除了水声外,什么也没有。 灵翅蛇从我衣袖里钻出来,摩挲着我的脖子,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碰了碰它的小脑袋,道:“还好有你陪着我。” 它又吱吱叫了一阵。 我们在竹排上相互依偎着又渡过了一阵,四周水声渐渐大了起来。我感觉有些异样,从身上取了油纸包裹好的火石,点燃熄灭的火把,周围的世界顿时清晰起来。 小家伙的小眼睛张得圆圆的,冲着湖面吱吱大叫,好像有些慌乱。我仔细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竹排四周的湖面上,无数双眼睛闪闪发光,密密麻麻的,比天上星星都多。这样的数量,已经不能用几十或者几百去形容……所幸,它们只是微微昂着头,身体基本隐藏在黝黑的浮油下边,虽然都睁着眼睛,却没有一个是张开嘴的。 我做了个深呼吸,平复了心情,心念道:乖,驮着我的竹排朝岸边去。 结果大鳄鱼们真的听话地驮着竹排在水里滑行,阵型非常稳定,速度还挺快。小家伙兴奋地用小翅膀在竹排上扑来扑去,不时发出怪叫声。 仔细想想,我真幸运。如果祭天前对变异鳄鱼不知情,如果我没有继承阿赫拉的力量,不要说控制这些大家伙驮着我的竹排前行,估计是个人见了这么庞大的一群后都会被活活吓死。我瞬间想起了查木尔的小女儿,脑子时浮现出这个勇敢的姑娘死的时候是多么惨烈与血腥……凤景天是对的,这种恶劣的毫无人性的祭天制度早就应该被废止。 竹排底下的大家伙们很听话,就算火把燃尽也没有任何冒犯举动。途中,湖底的水草时不时地冒出来缠住竹排。大家伙们显然并不惧怕,它们用强有力的爪子,依靠群体的力量,迅速扒开水草,不断开道前进。也有一些湖水非常浅的地方,竹排几乎搁浅,大家伙们硬是靠拖拽将竹排拽过这些突起的水下高地。偶尔我们也经过一些特殊的地方,比如有些地方的湖水确实温度高得吓人,导致湖面上升起一片灼人的蒸气。我猜这些地方可能是湖底的火山裂缝。如果不是大家伙们皮糙肉厚,估计水里呆久了被烫熟都有可能。 如此一来,本来应该令人恐惧到死的祭天之旅倒成了我和小家伙以及一群变异鳄鱼的飘游记,充满了戏剧性。 这一夜很漫长,小家伙在经过了刚开始的兴奋劲儿后,很快就钻进我衣袖里睡觉了。我打算熬到天亮,看看到底漂到哪里才停,结果实在经不住周公的诱惑,倒在竹排上睡死过去。 第二十六章北荒都铎 小家伙在我脸上爬来爬去将我蹭醒时,柯尔丹已经站在离我十丈远的岸边,面有菜色。他之所以不敢靠近完全是因为在我的竹排周围全是十几米长的大家伙,一排一排又一排地挤在一起,一眼望过去居然望不到边。看样子全魔湖里的大家伙们都到这儿开会了,场面壮观到了极点。 竹排上的花环惨不忍睹,但垫子什么的都还保持完整。我一身上下雪白的衣裙油渍斑斑,跟迷彩服似的,狼狈极了。露宿一夜,我好像有些感冒,清了清嗓子,冲柯尔丹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柯尔丹指了指不远处站立露怯的巨大飞鹤,道:“我沿湖岸飞了一整夜,找到你时,差点连人带鹤被怪物们当点心吃掉。” 我暗暗为自己的幸运舒了一口气,笑道:“你就不怕我反悔,根本不到北岸?” “魔湖湖水表面上看不出流动,实际是朝北流。不管您怎么反悔,也一定是先飘到我族土地上。” 我指了指眼前成千上万只的大家伙道:“要是我现在控物杀了你呢?” 柯尔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道:“圣阿赫拉会说话不算话吗?” “北荒族第一高手也怕这些大家伙!”我有些小得意地笑道,往一个大家伙头上拍了拍。这只大家伙示好地用头碰了碰我的脚后趴在一旁不动了。我意随心动,令大家伙们让了条路出来,下了竹排走到柯尔丹身旁,再令大家伙们速速退散。大家伙们纷纷退回水面,发出巨大的声响,摇头摆尾地去了。整个过程迅速有序,令柯尔丹大加赞叹:“圣阿赫拉控物之能,即使是王亲眼所见,也会忍不住大加赞叹。我一个小小侍卫在您面前不值一提。” 我心道你倒是谦虚,也没跟他废话,直接问:“下一站去哪?” “王都。” “多远?” “十天路程。” 可以想象,接下来的十天,我们都在赶路。不过,等我到了北荒族王都,着实为这个民族特立独行的文化大吃一惊。 北荒族王都是一座建在茂密森林当中的城池,用莺声鸟语、环境优美已经不足以形容它的风貌。 穿越前,世上有八大奇迹之说,如果把这些奇迹用来与北荒族都铎王的王宫相比,显然还差了些火候。都铎王的王宫是一片建在巨大古树上的树屋建筑群。从规模上讲,凤朝皇宫与之相比,根本就不在同一个层次上。王宫的每一座殿堂都是搭建在巨树之间的木制建筑,建筑四围通常被各种开着细碎小花的藤萝植物所包裹。远远看上去像长在巨树间的一大颗一大颗的绿棕子,很有生气。风吹来时,巨树枝叶簌籁作响,藤萝黄绿相间的叶子以及繁星般的花朵此起彼伏,美伦美奂。 我见王宫第一眼便被北荒族人丰富的想象力彻底征服,而都铎王就在这种情形下骤然出现,没有带任何持刀或枪的侍卫,没有带任何妃子美人,独自一人站在我面前,身着一袭米白的类似亚麻制的衣衫,犹如神衹临世。 他长着棕色的眼睛,褐色的长发很柔顺地垂在棱角分明的脸颊边,额间系着一根镶嵌湛蓝宝石的粉色锻带,林风吹拂时,长发微微飘动,如果不是他鲜红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过他的人定会认为他是一个极度温暖的人。事实上,他身上外放出来的气息完全冰冷,冷到让人感觉像在三伏天被丢进了冰窟窿。 显然,柯尔丹没料到都铎王会如此突然地出现,呆在边上连替我介绍他的话都忘记说。 我在初见惊艳之后,礼貌性地向都铎王欠了欠身:“凤朝云安安,见过都铎王。” 柯尔丹这才将右手放在左胸口,朝都铎王弓了弓身。 从一开始,都铎王就紧盯着我,直到我行完礼,他还盯着我,眼睛像没眨过一样。 这时,树上宫殿的廊道上走出许多人,男人居多,也有一两个女人,看上去长得十分标志。这群人见了我,先是有些讶异,然后开始对我指指点点,小声交谈着什么。北荒族人与凤朝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的发色可能是黄色,也可能是红色,还可能像都铎王一样是褐色,总之不会是像我一样的黑色。这群人之所以议论,恐怕最主要的一点还是觉得我是外族人。 “王。”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从树上纵身跃下,动作轻盈柔美,落在都铎王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都铎王一挥手,那女人停在原处不敢再上前。 我往那女人身上一扫,心道这不是那个首席女巫么?无非是把烟熏妆洗掉了而已。就在这时,灵翅蛇嗖地一声从我身上窜了出来,冲着首席女巫恶狠狠地呲牙。 都铎王单纯地眨了眨眼睛,嘴角朝上弯起了小小的弧度。如果不是凤景天对我说过这家伙年纪三十多,我几乎以为这家伙是个十*的小正太。 到王都前,柯尔丹说自己呆在王宫十年了,从来没见过都铎王笑!我当时不信,这会儿看了一眼树上宫殿那群人惊到暴笑的表情,才知道他说得一点也不夸张。不过,我刚到都铎王就笑,是否有些奇怪呢? 柯尔丹上前一步道:“王。” 都铎王正了正色,右手伸到我面前,缓缓摊开。一枚淡淡的荆棘花神印豁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立即震惊了,按正常的说法,每一世的荆棘花神印只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他怎么也有神印?我犹豫着伸出左手,露出手心异常清晰的神印。 树上宫殿那群人中有人失声叫道:“圣阿赫拉!” 我朝都铎王身后的首席女巫看了一眼,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接下来的变化令我始料未及。都铎王双眸泛着泪光,右手紧握住我的左手,几欲哽咽地道:“来人,将首席女巫阿赫拉伊泽尔抓起来,丢进蛇窟!” 众人一片哗然。 丢进蛇窟不单是要命,万千蛇虫噬人身心那种痛苦与折磨……常人怎可想象得到! 我不解地瞪着都铎王,试图挣开他的手,他却固执地不肯放开。 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卫毫无表情地揪住首席女巫,一闪身就不见了。 我指了指首席女巫。“她……” 都铎王打断我的话道:“素心是你什么人?” 我脱口而出:“她是我姨娘!” 都铎王冷酷地道:“她害你姨娘半生颠沛流离,难道不应该受尽折磨以死谢罪?” 我无语。 都铎王眨了眨眼睛,眼眶里的泪跌落在衣衫上,幻化开去。“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罪。阿赫拉伊泽尔的罪在于不该害了你姨娘又害你。” 只这一句话,我就感觉到了他的特殊。他冷酷的另一面也很柔软,只不过这种柔软是针对某些特定的人才得以释放。 “从今天起,你就是北荒族伟大的圣阿赫拉,除了本王,谁也不许凌驾你之上。本王要让所有人见了你都对你顶礼膜拜。”都铎王说话声音细细柔柔,却很清楚地飘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包括包括柯尔丹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禁缩了缩脖子,赶忙右手放在左胸,弓身向我行礼。 都铎王倨傲地扫了众人一圈,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道:“现在,让本王带你看看你的新家,美丽的树顶王宫。” 我受宠若惊,没等心情平复又被他下一个举动吓到了。 他召来一只巨大雪白的仙鹤,道:“这是本王最心爱的座骑,从小养在身边,送给你罢!” 仙鹤像能呼懂人话,头低下来,伸到我腿边蹭了一下,然后乖乖蹲在我身边。 都铎王对我一系列的宠溺行为简直令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但他似乎还嫌不够,亲自示范我怎么骑行仙鹤。我照做了,并且很快就掌握了诀窍,在他一手扶持的同时,一并从树底飞到巨大的树冠上。 这颗树比周围的树高出一大截,冠顶的树杈间有一间小屋子。他将我送进小屋子后,拍了拍仙鹤的头。仙鹤嘶鸣一声便飞走了,而他自己站在小屋旁的另一根树杈上,像没有重量似地随风飘荡。 我把灵翅蛇放在地板上,小家伙欢喜地找了个角落窝成一团。我有些紧张,看之前的情形,结合以前对姨娘身份的了解,知道他对姨娘用情很深。 都铎王瞟了我一眼,道:“你很紧张?” 我无法选择地点了点头。 “你应该明白素心让你继承力量的用心。她希望你得到北荒族的庇护。本王当年对她有过承诺,只要她有所求,本王照单全收。可惜她生前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即使被本王连累被人追杀也没有。如果本王当年有一丝力量可以反抗,结局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他的目光定在虚无的天际,静静诉说道。 “姨娘留下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他转头过来,眸子里多了一丝热切。 “天下一统,只在人心。” “人心?”他狂笑起来,然后自嘲地道:“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忘记本王那个杀伐天下的梦想。可本王早就从人堕落成了魔鬼,一个魔鬼哪来的人心?” 我听着他如此坦白的语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一定好奇在本王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故事。”他仍是那样单纯地眨了眨眼睛,很干脆地一屁股坐在树杈中间,衣袂飘飘地讲起了属于他的过往。“他们说本王杀了父亲,这不假。可他们不知道,本王如果不这么做,便会落个被父亲暗杀的下场。本王娶了十八个妃子,这也不假。可她们无一不是想利用本王使其家族发展壮大,她们甚至有人胆大到向本王下毒,妄图盗取整个民族的权力。这样的女子不要也罢。他们说得对,本王孤僻,不苟言笑,手段狠毒……本王确实就是这样的人。” 我否认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都铎王笑了,笑得很灿烂,嘴角都咧到耳根了。“素心也这么说。” 我笑了笑,道:“姨娘从小将我带大,我像她很正常!” 都铎王捋了捋贴在脸上的发丝,道:“凤景天眼光很好,也很幸运。” 我低头道:“是吗?” “他也很不幸,身为凤朝第一人,连自己的母亲与妻子都保护不了。” 我怔了怔,听他继续说下去:“你左手腕上的镯子,本王见过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的主人是个十分睿智的女人,生得非常美,就住在王都。仔细算一算,本王已经供养了她二十年,有机会带你去见见。” “另一只镯子,二十年……那不就是……”我捂了捂嘴,已经惊讶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本王救了凤景天的母亲。这个睿智的女人教会本王生存之道,否则本王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和你说话。算起来,她也不欠本王了。不过,凤朝人真愚蠢,以为送个女人去魔湖就能消灾减难了吗?简直是笑话。”都铎王讥讽了一句,转而又笑,很邪恶的那种笑。“不过,本王倒真的挺感谢凤景天,居然舍得将你送过来。” 我整个身体本能地向后缩了缩,小家伙感应到我心理上的惧怕,一下子扑到我身上,乌溜溜的小眼睛紧紧瞪着都铎王不放。 “你这只小东西将来长大了,确实天下无敌。本王也不会是它的对手。但它长大至少需要十年。况且它能不能平安长大还是未知数。”说着,都铎王伸出右手掌,迅速换了副恶魔的表情道:“受神印认可的人有豁免权,即使它咬本王,本王也不会死。” “我承诺柯尔丹到王都来是为化解你身上的煞气。”我瞪着他的脸,认真地道。 “化解?你怎么化解?”都铎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我一时语塞,自己完全没学习过巫道,谈何化解。 “北荒族圣阿赫拉一定会嫁入王室。素心的意思恐怕也是如此。你想化解本王身上的煞气,唯有嫁给本王一途。说起来,本王从见到你到现在,倒还真有点喜欢你。”都铎王口无遮拦地道。 我坚决反对道:“这不行。我已经是凤朝皇后。” “你傻不傻?祭了天还会是凤朝皇后?你就算现在回凤朝,也见不得光。那里的人民知道你逃跑会怎么看你?”都铎王分析得头头是道,临了还来了句狠的:“凤朝皇帝从未有过独宠一人的先例。凤景天即使拿你当唯一的妻子,也不会只有一个女人。北荒族王室正好相反,每一代都铎王最终只会娶一位王妃,唯一的一位。” 关于凤朝后宫,我不是没有计较过,可我最终屈服了。眼下被都铎王这么一提,我也觉得他所言有理,可我到底是割舍不下凤景天,便婉言道:“我于你而言始终是外族,就算我得到了神印,拥有了力量,还是外族。” “你既然得到了北荒族的力量,那就是北荒族人。本王尊重素心,也一样尊重你。本王会给你时间,也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以后的日子,你可以住在王宫,甚至可以学习北荒族的巫道。你现在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不擅长运用,这很危险。本王总不能时时刻刻都跟在你身后。”都铎王说道这里,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小屋子,眸子里多了层忧郁的神色。“这个小屋子叫树顶王宫。素心小时候异想天开,说要在树顶上建房子……现在也送你罢!” “能说说你和姨娘的故事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娓娓道来:“她是上届首席女巫的女儿,与本王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一起溯溪,一起学习,一起吃饭,甚至一起睡觉。那个时候,她已经很有巫术天份,本王常常成为她保护的对象。当王兄们欺负本王时,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本王。有一次,她为救本王掉进抓熊的陷阱受了伤,坐在坑底哭咧咧地对本王说:你要是再不强大起来,将来怎么保护我?本王当时心就软了。再后来,她被预言将成为北荒族最伟大的女巫——圣阿赫拉,照例要嫁入王室。北荒族王室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为了防止出现王室内乱,一旦选定王储,未成为王储的王室直系后代都将在成年后发配至边界苦寒之地。当时,本王的大王兄即将被加冕为王储,素心得知后指明只嫁给本王,为了表示决心,她强行启用了神印。我族惯例,神印一出即代表圣阿赫拉现世,圣阿赫拉的意志是神圣的,是凌驾于都铎王之上且不可更改的。因此,本王成了王储。但这一切并没有结束,大王兄摔了这么个跟头,处处为难本王。为了保护本王,素心通过秘法将神印种在了本王身上,而她自己永远失去了成为圣阿赫拉的机会。这就是本王也有神印的原因。” “可是,姨娘怎么遭到了追杀?” “大王兄成年前,联合几个显赫家族叛乱。这次混乱冲突中,首席女巫被杀害,素心也被追杀。她无法使用圣阿赫拉的力量,只能选择逃亡。叛乱平息后,王室为了掩盖丑闻,对外宣称素心逃婚叛国。其实,这也是某些家族成心这么做,目的是想堵住素心回族的路。他们担心素心有朝一日成为圣阿赫拉回来找他们算账。”都铎王说着,将右手贴在胸口心脏处,深切地道:“所有人都说素心叛国,只有本王知道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从那天起,本王就发誓要为她讨回公道,所有欠她对不起她的人,通通都要加倍偿还。” “你知道姨娘为什么不回族吗?” “她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并且乐在其中。当然,本王希望她快乐。”都铎王宽容地笑道:“本王还知道,你是她接生的,你出生的那天,天上还挂着一道彩虹。” 神呐!这也知道!难道是狗仔队出身的?我登时没好气地道:“你居然派人监视姨娘。” 他没否认,解释道:“是保护。本王怎么能任她一个人流落在外?” 我有些困了,双手托腮道:“姨娘这么喜欢凤朝,你以后还攻打凤朝吗?” 他哈哈大笑起来:“历代都铎王都以此为目标。本王也想过,军队只要能过得了魔湖,胜利只日可待。” 我也哈哈大笑起来:“那你得战胜魔湖里上十万的大家伙才行!” “所以本王求你下嫁啊!有圣阿赫拉在,魔湖也不过尔尔嘛!”都铎王起身,依旧朝我伸出右手。“赶了十天路,看把你给饿得,瘦巴巴的,下去后好好梳洗一番,本王请你吃族内最丰盛的大餐。” 提到大餐,我的肚子就不争气了,怀里的灵翅蛇更不争气,眼巴巴地望着我,好像在对我说:“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都铎王便又笑了。 从这天起,我真的成了北荒族圣阿赫拉,住在都铎王宫殿旁边的一个专用宫殿,离都铎王宫殿很近,拐个弯儿就到。橡木制的地板,油浸过的松木做的房梁,荆棘花缠绕的外墙,殿堂内除了床、妆台、桌椅各种生活家具及措施外,还有一处室内的小花房,窗檐上挂着金属的风铃,推窗出去,便能看见都铎王处理政务的地方。柯尔丹说这个宫殿名为荆棘神殿,从建好那天起从来没有住过任何人。其实我知道,这是都铎王准备给王妃的地方,准确地说是他曾经准备给姨娘的地方。 都铎王派了可信任的宫女及侍卫随侍予我,还经常派人送来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北荒族特有的羽帐、服饰、手工艺品,甚至化妆用的胭脂、石黛,样样成色绝佳;有一天甚至送来了一条与他自己那条同款同色的宝石缎带。 除了都铎王处理政事的地方,王宫中所有角落我都可以任意走动。所有人见了我都必须行最高规格的礼仪,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荣宠。与此同时,我开始学习北荒族巫道,师从都铎王特意指派的一位老女巫。 老女巫经常向都铎王汇报我的学习进度,都铎王自己也常抽时间带着我在王都四处走动,以便我了解北荒族的文化、宗教、社会体系、人情风俗等等。他似乎很希望我尽快融入到他的大环境里,有时还带我参加王宫的君臣宴,俨然一副要将我养成王妃的架势。不久,我就熟悉了整个王都,即使自己独自到王都内城走动也不会迷路。再后来,他经常在外出狩猎时也带上我,那情形就像外出渡假,我不单能见识到他精湛的骑射之术,还能品尝到他亲手烤制的新鲜肉类。 柯尔丹说,自从我到了王都,都铎王几乎变了一个人,从前冷酷内敛不苟言笑,如今脸上成天挂着笑容,连说的话都多了。更搞笑的是,大臣们总是私下派人送礼给我,问及原因,居然是感谢我结束了他们在都铎王面前王胆颤心惊的生涯。 头三个月,我确实沉浸在都铎王为我营造的这种被人呵护到极致的感觉里。他让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被娘亲和姨娘宠爱的日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凤景天,以及在凤朝所发生的种种。我开始担心岳长河是不是又对父亲使阴招了,担心凤景天是不是真能制得住岳长河,担心父亲渐然老去的后半生……我甚至还担心凤景天是不是娶了新皇妃,是不是与岳子珊重归于好了。我有许许多多的担心,我越担心就越放不下心,越放不下心就越是不快乐。 我甚至开始后悔跟柯尔丹做交易。事实上,我学习巫道的速度非常快,用都铎王的话来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我一直就没看出都铎王的煞气在哪里。看不出来,我就不能履行承诺为他解除煞气,未履行承诺就不能离开王都。我呆在王都越久就越着急,毕竟凤朝那边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活着,也许他们都以为我已葬身魔湖…… 每个能看见星星的夜晚,我都会乘着仙鹤到树顶王宫看星星,有几次都铎王也上来陪我观星。他也懂星象,并且知道我总是看帝王星以及王后星。到隆冬后,帝王星出现异象,闪闪灭灭,王后星干脆就消失不见了。这在巫道里是大凶之兆,我本来就悬而未定的心就像被人猛然揪了起来,好几次鼓足勇气去跟都铎王摊牌,他却总有办法在我没说出口前将我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也许是着急上火、烦躁不安的缘故,满宫满城白雪之际,我病了,病情起伏缠绵,一个多月后,我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都铎王把我当宝一样,令人小心谨慎地照顾着,但凡是给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甚至他一天前来探我的次数比见臣子的次数都多。 只转眼间,北荒族新历节就到了。这里的新历节大抵相当于新年迎春。有一天,柯尔丹背着我在殿檐外问都铎王。“王,圣阿赫拉的病情迟迟不见好,再这么拖下去实在不妥。” “作为圣阿赫拉,她比普通人有更强的自愈能力,可她……本王是不是太自私了?一心想把她留在身边,以为把全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宠着她,呵护着她,她就会开心快乐,却没想到事与愿违。” “王,您……” “素心把她送到本王面前,不正是希望本王照顾她一辈子吗?她美丽、善良、果敢……本王不得不承认,她是除了素心外唯一入本王眼的人。本王不明白,本白连她是凤朝皇后都不在乎,她为什么还这么在乎一个送她祭天的人!” “王,您不能这么比较。圣阿赫拉从小生活在凤朝,到我族还不足半年,需要时间适应。” “本王倒是真想放开手让她自由飞翔,可她自由了又能去哪儿?回凤朝吗?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在一个半月前就已经过世了,死在凤朝冷冰冰的牢狱中。一代名相下场如此凄惨,她自己又久病缠绵,本王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可不告诉她,她就断不了这根情丝……”都铎王的声音踌躇未定,隐有叹息。 吱呀—— 我赤着脚推开门,雪花顺着寒冷的风拼命往殿内钻,风吹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迅速变得冰冷。“你们刚才说我父亲他……” 柯尔丹大惊:“圣阿赫拉,您……” 都铎王回转头,眨了眨棕色的眸子,沉声道:“既然你已经听到了,本王也不瞒你。你父亲已经去了。”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般,轻轻一歪就撞到了门板上,发出骇人的声响。 都铎王眼疾手快地捞住我的身体,使我免于坠地。 穿越前我是孤儿,好不容易在这一世有了疼我爱我的家人,却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我无法接受父亲也离我而去的事实,我无法接受我再一次成了孤儿。巨大的打击像在我的身体里藏了一块无穷大的雨云,积压得久了,自然而然地爆发了。此时的都铎王就像我手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紧紧地拽住他,声泪俱下,肝肠寸断。 都铎王小心地将我抱起起来,将我放回温暖的被窝,轻轻拍着我的背:“你已经回不去凤朝了,以后安下心陪在本王身边罢。” 我拉着都铎王的衣襟,激动地道:“他答应过我会保护好我父亲,否则我怎会自愿到魔湖祭天?我不甘心,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都是真的。我要去凤朝,我要去质问他为什么不守信?” 也许我的眼泪把他的心都哭软了,他一把抱住我,呼吸的气息都落在我的发丝上,温柔地道:“你要去哪里本王都陪你去。可本王不明白,你为什么到现在还牵挂他?” “对,我是牵挂他!可笑他欠我云家这么多,欠我这么多,我竟然心里还有他!我真的很傻,对不对?”我自嘲地笑起来,泪雨滂沱。 “对于你们的过去,本王无法评说。本王只是想告诉你,他是皇帝,是一个掌控天下的政客。本质上讲,他与本王一样,有时候必须为了大利益牺牲某些次要的东西。”都铎王放开我,捉住我的肩膀,微笑着道:“但你要记住,你是圣阿赫拉,你掌控着自然界最神奇的力量,你有整个北荒族和我做后盾。不管你想做什么,哪怕是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本王都会坚定不移地支持你,但前提是你要坚强起来,你不能再这么任由病痛折磨你的心志和你的灵魂。” 他的一番话使我得到了救赎。我望着他青春得完全看不到岁月痕迹的脸,一时间感动得无以复加,可我区别不出他这样的誓言究竟是对我说的还是他从前一直想对姨娘说的。我隔着泪光,努力地想在他身上找出破绽,最终无果。 他看穿了我迷茫与痛苦的根源,娓娓道来:“世间的一草一木,包括人在内,都只不过是自然元素的一种体现。一个人出生来到这个世界是一种意识与元素形态的变化。一个人逝去便是他化作了自然的本源,回归了出生前的状态。巫道称之为轮回。你的父亲去了,只不过是他化作了与世间万物共存的形态,而你所见的花草树木、鱼虫飞鸟,无一不是代表他的存在。” 他的话像止泪剂一样令我收住了泪势。我明白他所说的道理,可我一想到父亲孤独死去,身边连个作陪的人都没有,心就刺痛不已。人们都说仁义孝为先,我在北荒族享受世间最美好的一切,父亲却在凤朝牢狱里凄惨而终;我能安然无恙走出魔湖,却不能保护自己的父亲,这种极致的反差让我无比自责,也让我对凤景天失望到了极点。 我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志到魔湖祭天,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父亲的死讯。凤景天,你欠我的!你欠我云家的!这种狂暴的声音在我内心深处呐喊。它像一颗小小的火苗,在我极度愤怒的潜意识里疯狂滋长,然后渐渐将我吞没。透过都铎王澄澈的瞳眸,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邪恶的、暴躁的、想要颠覆一切的我。与此同时,我十指一张,左右手心突然各炸开一团火,这是一团我在老女巫面前从未点燃过的可以灼烧任何事物乃至灵魂的火焰。 都铎王被我此时的状态吓了一跳,赶忙点了我的昏睡穴,试图强迫我进入睡眠状态。可我早已不是当初的巫道菜鸟,他这一点只是起到了提醒作用,远远达不到让我昏睡的目的。我自行控制了澎湃的怒意,侧脸乖张地问他:“你刚才说不管我做什么都会坚定不移地支持我。” 都铎王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 我冷冷地道:“那么,过了新历节,攻打凤朝。” 都铎王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迅速道了声好,显得干脆利落。 我提了提精神,又拢了拢头发,朝殿外大声道:“来人,我想喝鹿肉粥。” 一直站在殿门外的柯尔丹立马吩咐侍女十万火急地忙鹿肉粥去了。 唯有坐在我面前的都铎王沉着脸,满是忧虑。 我瞪着他,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是因为我姨娘。” “不,素心是素心,你是你。” “那你为什么让我住你准备给姨娘的宫殿?让我穿姨娘最喜欢的颜色的衣裳?” “那是因为本王已经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给你。” “如果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凤景天,你会怎么办?” “继续等,直到你忘记。” “如果我真的把凤朝的天捅个窟窿出来呢?” “本王代表北荒族三十一代都铎王感谢你,带领所有族人支持你。”都铎王毫不犹豫,缓了缓气后又道:“凤朝从前本来就是北荒族的属国,历代都铎王以攻打凤朝作为族人的第一信念并不是想侵略,而且要复国。” 凤朝本来就是北荒族的属国?一句话令我更加坚定了信念,我豪气地吩咐殿外的侍卫。“拿地图来!” 一张硕大且精准的地图很快被传到了我面前。从这张地图上看,北荒族的确时时刻刻都在打凤朝的主意,要不是魔湖阻挡,早就对凤朝动手了。 都铎王显然没有意识到我是玩儿真的。当我的手在魔湖往西的从林中画了一大圈,提出奇袭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那是一个大胆绕过魔湖长途奔袭凤朝的线路,成功的关键在于对时间的掌控,否则大军前去很可能被人捂在瓮中全军覆灭。当我再指北荒族与凤朝东北部毗邻处冰雪覆盖的群山时,他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趁冬雪压境,在山峦间筑坝,到春日来临,冰雪一经融化便可形成巨大的堰塞湖。可以想象,这对于地势较北荒族低许多的凤朝而言是多大的威胁,不动一兵一卒便可水泻千里,不战而屈人之兵。 如果不是侍女送来喷香的鹿肉粥,我还会为都铎王指出第三种攻击手法。事实证明,化悲痛为食欲是很好的治愈方法,它至少让我暂时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的胃。 看我连吃了两大碗后直打饱嗝,都铎王脸上不单没笑,反而更加担心,但他的担心在我毁灭与报复凤朝的意志面前显得实在太过薄弱。 我望着他,问:“你为什么犹豫?” “水泻千里,不用刀枪相向自然是好,但死的都是百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何其无辜。” “我父亲不无辜吗?他在江南六郡六年,使凤朝空荡荡的国库重新堆满钱财,让凤朝粮库粮食满仓,结果呢?他眼睁睁看娘亲被乱臣贼子刺杀,眼睁睁看姨娘为试图救我自戗,眼睁睁看我去魔湖祭天……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故事?”此时的我,满腔都是对凤朝的抱怨。“正是因为我太善良,所以我才被利用。我恨,我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所以我要连本带利把凤朝欠我的都讨回来。” 都铎王凝重地问我:“你这么做,便是把你和凤景天之间的一切都断得一干二净。你不后悔?” 我不容置疑地道:“不后悔。” 都铎王脸色释然,起身道:“你且梳洗,穿戴整齐。本王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凤朝太后。”都铎王道:“本王在殿外等你。” 我怔了怔,不明白他的用意,想再问问,发现他硕长的身影已隐在殿门外。 都铎王果真带我去见了凤景天的母亲。她住在王都外城的一处小楼,穿着略微发旧的小皮袄,着暗红色厚棉裙,即便如此,其体态仍显得异常窈窕端庄。远远看上去,便觉得凤景天与她极为神似,尤其是眉毛与眼睛,如果不是见了她眼角轻微的皱纹,不会有人想到她的儿子都已双十年华。 她见了都铎王,微微侧身一礼,动作异常优雅。她行的是凤朝礼仪,是代表凤朝王后向外族王室成员平级问候的见面礼。只这么一照面,我便知道她是骨子里极有气节的女子。难怪她在北荒族这么多年,都铎王还如此礼遇。如果换了一个不讲理的,完全可以拿她当人质威胁凤朝,哪怕做不到真正的威胁,也能使凤朝颜面大损。 “凤夫人有礼。”都铎王朝她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扶住身着雪白裘皮大衣的我,道:“这是圣阿赫拉。” 都铎王竟然没有报我在凤朝的名字!我有点小意外,心里犹豫着该向她行什么礼,如果按我与凤景天的关系,她是我婆婆,自然要行大礼,如果按圣阿赫拉的身份,我与她只需随意致意即可。 这时,凤夫人嘴角噙了抹笑意,朝我颔首,算是打了照面。 我只好回报了一个笑容,略略点头。 毫无疑问,都铎王与凤夫人常有来往,他借口去马车上取物什,也不管我会不会尴尬就走开了。 我未进小楼,只在原地取下暖套,举起左手,露出腕上的镯子。 凤夫人略微讶异地伸出了右手,腕上扣着一枚同样的镯子。她笑了一下,问:“你是景天的妻子?他好吗?” “他很好,但我不好,做了皇后祭了天九死一生逃出来,父亲却死在了牢狱里。” 一瞬间,一抹悲怆之意出现在她脸上。 我平静地道:“我真的以为他爱我。” 她问:“你爱他吗?” 我慎重地道:“以前爱,现在也爱,但将来不会再爱。” 她显得有些迷惑。 我又道:“我父亲做了六年江南六郡巡抚,为凤朝鞠躬尽粹;我娘亲被朝政党争连累遭贼人刺杀;我姨娘为保我顺利通过魔湖强行传授我圣阿赫拉的力量,自戗而亡;我祭了天,虽然侥幸逃掉了,却永远不能以我曾经的姓氏与名字出现在凤朝;最后,连父亲也死了,死在凤朝冰冷的牢狱里。敢问夫人,我该怎么对待凤朝?” 即使她是都铎王言谈中极度睿智的女人,也在这一刻哑口无言。 我扬了扬左手腕的镯子,道:“您有办法打开它吗?” 她没有二话,上前两步,纤长的手指在我手腕上拨弄了几下,镯子应声弹开。我将镯子递给她道:“物归原主。” 她没有拒绝,只道:“景天知道你活着吗?” 我反问:“先皇知道您活着吗?” 一句话,她便脸色有异,仿佛天气由晴转阴。 我忽然觉得自己问得过份了,转而又道:“他长得很像您,尤其是眉毛与眼睛。” 果然,她眉眼一舒,缓和不少,轻柔地发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张开左手,以便她看清神印,道:“我没您这么超然。凤朝欠我云家的一切都必须加倍还回来。” 她意识到我是认真的,不禁退了两步才稳住。“孩子,你不能这么做。” “我知道您想见凤景天,在我行动之前,我会请都铎王遣人送您回凤朝。已经过了二十年,除了少数那么几个人,已经没有人知道凤朝太后的秘密。这算是我与他决裂前,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说完这些,我朝她行了跪礼,但这跪礼意味的是从今以后我与凤朝的一切一刀两断。 “孩子,你……”她显得很激动,有点手足无措。 我干脆地起身,道了声再见,走回小楼外的马车。 都铎王见了我,又望了一眼凤夫人,欲言又止。 等上了马车,我请求道:“在攻打凤朝之前,将凤夫人送回凤朝罢。我与娘亲此生阴阳相隔再不能见,凤景天与她是可以相见的。” 都铎王眼神有些异样,最终同意了我的请求。见我不再说话,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闷:“本王以为你见了她就会改变主意,没想到是这样!” “你后悔了?” “收复属国是北荒族祖训,本王责无旁怠。本王担心你无法面对凤景天,与其那时再后悔,不如现在想个清楚明白。” “你带我见凤夫人是想让我打退堂鼓?”我蹙着眉道。 都铎王没有否认。 “如果仅仅因为娘亲和姨娘,或者因为我自己,我不会做这样的选择。父亲的平安是我的底限,不管是谁动了这个底限,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第二十七章倾城一笑 送走凤夫人三个月后,冰雪大面积融化,整个北荒森林已然解冻,树木争相抽芽,很有种欣欣向荣的意境。由柯尔丹带领的西面突袭队,早在两天前已经悄然潜往凤朝。三个月赶建,东北部山峦间的堤坝已经收尾,大量雪水储蓄在内,再有大半个月,一个巨大的堰塞湖将横空出世。 我坐在树顶王宫,大仙鹤停在脚畔,等待都铎王集结最后一批军队。 我们要前往东北部的云岭城,这是一个与凤朝乌北郡东北部毗邻的城池,建在绵延的山峦上,终年隐在云雾山林当中,距离堰塞湖仅一山之隔,非常险要。 都铎王效率很高,北荒族士兵也很团结,一看就是平素经常操练的类型。大军很快集结,士气异常高涨。我们纵马在林原驰骋,沿途黑山白雪,溪水潺潺,倒像是在画中穿行,只是彼此都没有心情停下来欣赏。骑马是近三个月我从都铎王身上学来的技艺,他常夸我聪明,我往往只回报一个笑容,心里像打翻五味瓶,想起从前凤云天也这般夸我。 军队中除了我未带任何女眷,途中歇息时,都铎王十分照顾我,吃的喝的一应挑最好的给我,常常亲自铺好柔软的毡垫供我歇息,而他自己跟将领士兵们吃食相同,甲胄在身雪地而卧,并不十分讲究。 急行军的第十二天,云岭城已然在望。哨探传来消息,凤朝已经在附近高地集结军队,带兵的人是凤月天。如此看来,凤朝只是边城得到了消息,朝廷大军还在赶来的路上。我们还有时间等待堰塞湖的最终形成。 不久,云岭城将领前来迎接大军,都铎王下令军队急行,该进城的进城,该抵达预定要塞的抵达预定要塞。将领们迅速按最初的计划各就各位,不到半个时辰,军队便四散而去,仅余下精干的侍卫队和满地有序的马蹄印儿。侍卫队统共就十个人,去除柯尔丹只余九个。九个人骑着马立在面前,我总感觉他们任何一个都能以一抵百,气势非同寻常。 都铎王下马,掀了头盔,露出明亮的眼睛,然后牵着我座骑的缰绳,不急不徐地朝前走。“此去云岭不过十里,时间还很充足。”说罢,他扬了扬手,九个侍卫不敢靠近,远远缀在后头。 堂堂都铎王为他人牵马,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纵然相处已久,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都铎王取笑道:“不就为你牵一回马么?还不好意思了?” 我安下心,嘴角微微上扬,又听他道:“这些日子日夜兼程,一路风光宜人却无心欣赏。难得有闲,本王带你四处转转,放松下心情。”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瘦了一些的脸,内心泛起一丝温暖。平心而论,我与他相处的时间比与凤景天相处的时间长得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再爱上一个人,这让我偶尔生出一种对不住他的感觉。 他见我不语,无言地牵着缰绳往前走。我的座骑很听话,它本来就是都铎王的座骑之一,也是北荒族最好的马匹。树林很深,地上铺着厚厚的针叶,湿漉漉的,尚积着些残雪。林风扫过,树梢上的露珠儿便簌簌地往下落,配着极富节奏的马蹄声,倒显得四周更加安静。 北荒族的春天来得比凤朝迟,四月底五月初的天还跟早春时节般带着些微寒气。我坐在马上,望着都铎王身着战甲的挺拔背影以及他因风而起的发丝,心情有些复杂。“有一个问题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敢问你。” 他没回头,只道:“你说,本王听着。”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募地,他停下步子,缓缓转过头看着我,一副严谨的神情。“你真想知道?” “对。”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走回几步,朝我伸右手,左手抓着马蹬道:“你下来,和本王一起走。” 我顺从地翻身下马,与他比肩而行,皮靴踩在地面厚厚的针叶上,浸出些微水渍。 他舒展了一下手臂,慵懒地道:“你出生的时候,天上有一道彩虹,本王亲眼所见。” 我有些震惊,停步看他。“你到过凤朝?” “对。” “本王还见过你在襁褓中的样子。” “姨娘知道吗?” “她不知道。” “你还记得你第一天到王都时本王对你说的话吗?本王是真有点喜欢你。本王的确因为素心的关系对你特别优待,但本王还没有糊涂到把你与素心混为一谈。”说到这里,他驻足不前,忽地伸出手,抚了抚我的脸,暖暖地笑道:“在本王眼里,你就是你,不是圣阿赫拉,也不是凤景天的皇后,而是你自己。” 我咂了咂嘴,刚想说话,他忽然先声夺人,表情却异常柔和。“如果你只是想报复凤朝,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若再过几日,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只是无言。 “在你做出决定前,本王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就在新历节前,凤朝内乱,岳家谋反,京师血流成河。听说凤景天受伤差点丢了命,所幸最后荡平逆臣,也肃清了朝政。岳长河被处极刑——五马分尸。你父亲的事,也许是凤景天被逼无奈。” 我听得胆憻心惊,知晓凤景天没事,暗暗舒了口气,但听到最后一句,内心猛然涌出对他的负疚。“你本可以不告诉我这些。” “北荒族人没有凤朝人阴狠,我们更习惯光明磊落。”他爽朗地笑,侧身搂了搂我的肩膀,这是他少有的对我的亲昵举动。“凤景天已经知道你活着,必然会赶来。有时候,做敌人比爱人还要难。你要有心理准备。如果你后悔了,记得告诉本王。本王对凤朝未必真有你想的这么急切。” “恩。”我轻轻踮起脚尖,头靠在他肩膀上,前所未有地安心。 他没有伸手抱我,只是任我这么靠着,良久无言。 而后,我们爬上了云岭山。其实说是爬,不如说是他拽我上去,因为山坡实在太陡。从山峦上俯瞰,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针叶林,雾霭缭绕,美不胜收。待到山巅,他指着北面辽阔的大片森林,眸子里尽是动人光彩。“从脚下到极致的北面都是北荒族领地,是本王的责任。” 我望向他,像看见了气势如虹的王者,胸怀博大而深远,却近得我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他像知道我看着他,忽然收回视线,改而眯起双眸看我,很仔细很认真地看我。“你从来没问过本王的名字,但本王很想把名字告诉你。” 我怔了怔。的确,我从未问过他的名字! 他不管我有否有认真听,只一味讲下去。“你听好,本王名为阿什那泽云。” “阿什那泽云?”我望着山峦间变化万千的流岚,重复着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说起自己的名字。名字里居然和我一样也有一个云字。不知道这算不算命运的巧合? “云安安,本王对你别无所求,但只一点,希望你一直记得本王的名字,永远别忘记。”他如是说。 “我以自然神母的名义发誓,我会一直记得。” 他没有料到我会以此起誓,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很开怀地笑道:“当年见到初生的你时,本王正好与现在的你年纪相若。也许,这就是一种缘份。” “我那时长什么样子?”我问,其实我知道那时的我并不是现在的我,但我还是非常好奇。好奇他会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我,毕竟他以为他所见的就是我。 “皮肤皱巴巴的,太丑了。”他夸张地道。 “都说小时候长得丑,长大后会漂亮。” “对。你就是例证。” 我臭美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云顶山巅,世界仿佛静止在他看我的这一刻。我不知道他眼里的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他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我很想问他是否愿意就这么纯粹地看我一辈子,但我不敢。人们都说恨由爱起,我怕自己在不远的将来无法面对住在我心灵深处的那个人。凤景天,为什么你没有守住你的承诺! —— 住进云岭城的第五天,凤朝使官带来月天儿递交的书信。书信廖廖数字,大意是问我为何如此。使官是月天儿的亲卫心腹,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是个明白人。他陈述了我祭天后凤朝发生的一些事。凤月天与查木尔曾私下带人沿湖搜索,半月未果方才放弃。另一边,听闻我未归凤月天领地,凤景天急火攻心,数日未临朝。后来,王后星消失不见,在凤云天主持下,朝廷在皇陵为我立了衣冠冢,用的是龙凤棺,大意是指将来这也是凤景天的归宿。再往后,凤景天强打精神一手调整乌北郡官员架构,一手加强对京师四营的控制,紧紧将南北营势力攥进手里,而后就发生了内乱。 使官不说这些,我不会多想,但他偏偏说了,还来来去去说了这么多,却只字未提我父亲,令我心头压着的火瞬间被撩了起来。我当着都铎王的面,对使官说了一句简洁的话:“你回报月天儿,我——圣阿赫拉只想要一个公道,一个关于云家的公道。” 使官带着我的话回凤朝后,再无音讯。我猜凤朝军营是在等待朝廷大军以及凤景天的到来。 住进云岭城的第十天,将领来报,堰塞湖已经蓄满水,只等都铎王一声令下。同日,哨探来报,凤朝大军已至双沟岭与凤月天会合,凤景天亲自到场。 我听闻这个信息时,正站在云岭城的城墙上,望向凤朝大片肥沃的土地,没有表态。 都铎王下令大军从云岭推进至双沟岭对面的山峦,那是云岭城距离凤朝最近的关口,也是一个安全的不受堰塞湖影响的高地。直到赶到关口,我才知道它名为落凤关。落凤?凤景天?我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凤景天像算准了我在,带着白营侍卫,策马至关前,立身一马平川的原野,隔着一箭之地朝关门喊话。关口上的弓箭手个个扣箭满弦,只要他一进射程,箭矢就将呼啸而去,随时可能将他射成马蜂窝。 我站在关口上,看着凤景天风尘仆仆的身影,连铠甲都未来得及穿,显得疲惫不堪。带着寒气的山风吹得他衣袂翻飞,煞是好看。唔,这是我一心一意待过的男人,我曾经异常排斥的却无法避免的爱上了的男人!他来了,但我与他成了敌人。 都铎王说得对,有时候做敌人比爱人更难。他早就预见我见到凤景天后的会有的一切心理,那感觉就像他是一位无比英明的先知。此时此刻,在我静静观摩凤景天的同时,在我来不及哀悼我与凤景天终将结束的爱情时,都铎王再次展现了对我的宠溺——轻轻地放下了侍卫递上来的神弓。 这把神弓的威力我曾经见识过许多回。就目前凤景天身处之地,都铎王一箭过去,完全能一箭穿心。他选择放弃这一箭已是对我最大的理解。 见我无语,都铎王宽容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修建堰塞湖堤坝的工匠来报,由于工期太急,堤坝并不牢固。大约半个时辰后,堰塞湖不需要人工决堤就会自动崩溃。你既然放不下,就去见见,半个时辰后一定要回来,否则……” 我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却站在原地没动。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催促道:“傻瓜!快去,没时间了。” 我掉头跑下关口,听见他在后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记得一定要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在这一刻流泪了。 我跑到关下,见侍卫早就准备好马匹候在那里,猛然明白他用心良苦。他早就知道我会去见凤景天!我想,如果没有先遇见凤景天,我一定会爱上这个叫阿什那泽云的家伙。 时间紧急,我翻身上马,双腿轻夹马腹,马匹如流星般飞跃出去。猛然间,我想起还有一件未做的事,遂打马返回。我不经意地抬头望了望关口上的阿什那泽云,发现他竟然背对我离开的方向。先前准备马匹的侍卫见我回来,忙靠上前来。 我高声道:“取水袋来!” 侍卫以为我要喝水,慌忙取了一只盛满水的水袋过来。我接过来将水倒掉,丢回给他道:“拿好!” 侍卫不明所以,规规矩矩地捧着空水袋站在我面前。 我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对着左手狠狠一划,血流成线,嘀嘀嗒嗒地滴落在水袋内。直到感觉有小半袋子,我才将左手握着拳,闭了闭眼道:“交给都铎王饮下,圣阿赫拉的血可以解煞气。” 侍卫异常感恩地朝我叩了头。 我不再看侍卫,策马狂奔出关有如离弦之箭。 我曾一直困惑都铎王身上究竟有什么煞气,更困惑于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年轻,完全让人觉察不出岁月的痕迹。我好奇过,也问过他缘由,但他不肯说,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担心说出来我会怕他。直到抵达云岭城当晚,我起夜时远远窥见一切,才解开这个谜题。某种程度上讲,他是一个中了高深巫术的吸血鬼,如果不吸血便会性情狂暴。所幸,他自制力非常强,从不吸人血,只以新鲜鹿血替代。我并未惊动他,只在事后试验性地在他饮食里加入了我的血液,效果不错。因为不知道自己见了凤景天后会做什么样的抉择,我必须在出关前把这件事办好。我不知道侍卫将血袋捧到他面前时他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但我想为他做这么一件事,哪怕只是被简单地理解为答谢。 —— “安儿——” 寒意料峭的原野,凤景天的音容笑貌渐行渐近。我伏在马背上,听见他呼唤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欢喜,却又理智地有所抵触。 我勒紧缰绳,马匹昂首嘶鸣一声,原地踢踏数步,停在离凤景天五丈远的地方。 凉风习习,旌旗猎猎,诺大的原野,我横眉挺身,紧紧地盯着白衣飘飘的凤景天,仿佛从他眼睛里看见了世界的倒影。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都铎王发出的啸声,不禁回眸一笑,见他目光切切地站上关口上,一手握着盛血的水袋,一手扶着岩石垒砌而成的城墙,发丝飞舞,气势如虹。 “安儿,为什么?”凤景天探究的提问将我的注意力成功地从都铎王身上拽了回来,他急切地想弄清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我从他的神情里看出诸多问号,皱眉反问道:“父亲大人是怎么死的?” 面对我的质问是,他猛然间连人带马猛退一步,哑口无言。 “我用我自己的命换父亲大人平安,可你没有履行承诺。任何人都有底限。我想问问你,问问凤朝所有人,我云家哪里对不起你们?娘亲死了,姨娘死了,我要祭天生死不论,凭什么连父亲大人也要为凤朝江山陪葬?”这一刻的我,将满腔的愤怒与满腹的委屈竹筒倒豆子般厉声责问出来。“你说呀!凭什么?” “安儿,我……”凤景天脸上闪过痛楚的神色。 “你给我闭嘴!”我盛怒地打断他,声音四下扩散,像得到了自然的回响,震荡得悠远无比。“对,你是爱我。你爱我,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就都得牺牲?你爱我,我就该无怨无悔慷慨赴死?你爱我,父亲大人就该在牢狱里被赐死?你凭什么主宰我云家人的生死,凭什么?” 我知道我的话伤人,但这首先伤的是我自己。我的眼泪像止不住洪流般肆意流淌,模糊了视线,声音到最后哽咽得连我自己都无以为继。“没错,我爱你,凤景天!可你为什么没保住我父亲?你为什么……” 隔着一闪身的距离,我守着无法再牵手的爱人,长时间累积的所有悲恸铺天盖地地朝我涌来,只觉泪雨婆娑。 “我知道我失言了,我向你忏悔,但求你原谅我实在迫不得已。”凤景天悔悟地朝我伸出手,十指纤长,衣袖翻飞,淡然美好。“我已经平定逆臣肃清朝政,祭天制度将一去不回,凤朝后宫也已解散,你将是凤朝唯一的女主人。安儿,你要相信我!忘记罪恶的昨天,回到我身边。” 我努力抹开眼角的泪水,看着他深情不渝的样子,心痛得像要滴血,却抑制不住物极必反地大笑起来。“你知道吗?从前是我太天真,如今是你太天真。在我选择与你做敌人之前,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假如你像现在这样深情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要怎么面对。我难过得想哭,也荒唐得想笑。可你知道吗?我们回不去了。西袭的军队已经抵达了凤朝西面的漠城,那片土地将被鲜血染红,而这里……” 我顿住话语,看着他环顾四周后脸上忽然闪现的前所未有的慌张。一种悲怆的心情替代了我对他所有的埋怨。我伸手斜斜地指向东北山峦之巅。“凤朝总以为有魔湖阻隔,北荒族就施展不开手脚。你们忘了,大自然是神奇的造物主。也许不到半个时辰,那上边的堰塞湖就会崩溃决堤,雪水洪流将淹没你我脚下这片广阔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事物都将为云家陪葬。这是圣阿赫拉的平衡法则,没有人可以幸免,你也一样。” 两个侍卫脸色大变,慌忙劝阻凤景天。“皇上,娘娘已经疯了,您必须速速回营。” 凤景天定了定神,脸上已无惧意,坚定地摇了摇头。所有侍卫迅速朝他围拢,似乎想动手将他劫回去。 我挺直背,立在马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缓缓扬起嘴角,绽放出一朵魅人的微笑。 侍卫们焦急地大声道:“皇上。” 凤景天仍未有行动,只沉下心望着我,欲语还休。良久,他扬起右手,下令道:“白营听令,所有人迅速回营。” 然而他身旁的所有侍卫都未移动半分。 凤景天见状,再次下令:“反了吗?想抗旨?立即回营。”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一条路走到黑的我,终于不情不愿地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紧接着,凤景天打马上前,伸出手臂准备揽住我座骑的缰绳。 “咻——”一支红翎长箭破空而至,警告似地射进他一尺远的地面。都铎王的神弓可不是吃素的! 我眨了眨眼睛,不带情感地道:“我已巫道大成,除非我自愿,否则这天下不会有任何人能强行带走我。再者,就算让你带走我,我永远这么恨着你,你也不会有多好过。回去吧!” 他像没听进去我的话,蛮横地扯住我座骑的缰绳,固执地道:“你怨我恨我都应当应份。可我不能让自己的妻子流落在外……” 我闭了闭眼,只一个念头,他的手就像触电般地撒了手。“我说过,除非我自愿,否则没有人能带走我。” “你——”他气极语塞,良久下定决心道:“好!你恨我,我让你恨。你想让老百姓跟着陪葬,我不拦你,我豁出去留下个臭名昭著的名声也没什么!” 说罢,他不等我反应,扭头对远去的侍卫们道:“白营侍卫传朕旨意,即刻起,朕引疚退位。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位由凤月天继承。尔等切记。” “皇上!”白营侍卫齐声道,不肯再往回走一步。 凤景天反手朝他们云淡风清地扬了扬。“快走!” 白营侍卫们强行别过头去,蹄声渐远。 凤景天忽然轻快地笑道:“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今天站在这里,就站在你面前,第一个为云家陪葬。” 我静默地看着凤景天,像看着最初秀云堂里小耍心机的少年。 凤景天伸出手,凌空做出一个扶摸着我整个脸的动作,爱意在他指尖无声地流淌。然后,他指着我的耳际,道:“你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葬送我们的爱情,我不怪你。你还佩戴着我还给你的银质耳环,足以说明你还是你。” 尽管时间无多,我仍无语。 “送你出城的时候,我站上城楼上不忍看你,但你对我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落下。现在,我想对你说一说我的心里话。能再见你是缘份天定,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不管是生是死还是别离,我对你从未言弃。”他在叙述这些话时,显得很平静。 我听完,内心积怨被更多的无奈所代替,张唇轻轻吐出两个字:“晚了。” 话音一落,东北部传来山崩地裂的声响。 我几乎听到每一个人的心都在这巨大的力量下颤抖,几乎可以想象雪水疯狂倾泻的情景,有如万马奔腾,连天空都为之倾斜,连大地都为之震撼。 “谢谢你让我遇见你。”他完全没有皱眉,完全没有恐惧,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的脸道:“落凤关,这名字很好。” 我没有动,也没有后悔,只是为他的选择感到不解。 在我背后,关口的士兵们声音大噪:“圣阿赫拉大人,请速回关口。山崩了!” 透明清澈的流水迅速漫过马蹄,紧接着夹杂着冰雪的洪流由远及近声势浩大地呼啸而来。 在凤景天的背后,急促地出现了另一批人,凤云天、凤月天、毛杰、还有另一个熟悉的身影豁然在列。任谁也不会料到,这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父亲。 “云安安,别做傻事,我们用了调包计,云大人还活着。”毛杰的声音无比清明地传进我耳朵。他其中一只衣袖空荡荡的,风一吹就扬得老高老高,想必那是他为救出我父亲付出的代价。 再然后,父亲的声音盖过了像将要淹没整个世界的汹涌洪流:“安儿,一念恶,一念善。” 我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很快我就明白,父亲没有死,他活生生地立在不远的对面。我不禁扫了扫凤景天莫名其妙的似乎一点儿也不知情的脸,内心深处所有的埋怨与恨意突然瓦解成千万片。 一念恶,一念善! 我猛然想起慧圆大师在我手心写下的德善二字。德且不说,善呢?我有吗?一念为恶,一恶亦可向善。 我缓缓抬起双掌,掌心中的荆棘花神印如此鲜艳。我想起姨娘……姨娘是多么善良!而我,难道真要选择从恶?让万千条生命因我走向极端而毁灭?让近在眼前的父亲、毛杰、凤云天、凤月天以及深爱我的凤景天都魂归西天? “安儿——”是阿什那泽云温柔的声音,就在我身后不足数丈。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叫我的名字! 难道,我也要让他为我陪葬?我不敢回头去看他!我不敢。 他曾再三问过我会不会后悔,我总说不会,但堰塞湖爆发的这一刻,毁灭前的这一刻,我后悔了。 谢谢你们的爱!谢谢! 我缓缓地闭上双眸,手心向上高举过头,用毕生意念道出一句,也是我唯一需要用到的一句咒语:“自然神母在上,请赐我扭转时间与空间的力量!” 这声音穿透亘古,穿透空间与时间,穿透所有人的灵魂。 雪水洪流轰隆隆的声音近在耳前,世界泱泱,我的身体轻得像羽毛,轻灵地飞升至高空。“自然神母在上,请赐我扭转时间与空间的力量!” “安儿,不要——”凤云天凄厉的声音直冲云霄。他明白我要做什么,他一直都懂得我。 我将耗费我所有的本源意志去扭转时间与空间,让一切回归到未发生时的可控状态。这样做的结果是一切归零,我将化为自然元素形态,从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 “不要——”阿什那泽云惊恐地尖叫,青春而又妖孽的脸彻底变形。 平原四周,群山巍峨,我的咒语在山体间连绵回荡,我的身体与意志像被神奇的大自然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得到了无限宽广的延伸,而我的触觉遍布所有山、树、人等一切实体的存在。 雪水蔓延,淹没了包括众人所在地在内的一片又一片原野。 我的意志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它:“回去,回去——” 它以无以伦比的速度像电影倒带似地迅速退回,活像被施了魔咒。 我听到了无数细碎的人语声,有来自北荒族的,也有来自凤朝的。有人惊叹。有人惋惜。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放声大哭。还有人不由自主地沉默。 水化雪,雪结冰,形态转变,华丽回归。 一切都重回本原。山还是山,覆盖着圣洁唯美的冰雪。森林还是森林,亲吻着云川雾霭流岚。平原还是平原,孕育着勃勃生机。我不再是我,不再是圣阿赫拉,不再是凤朝皇后,不再是云安安,我是来自21世纪的一缕香魂,我是穿越时空的代言。 我听见凤景天撕心裂肺的痛苦呼喊。 我听见父亲一遍一遍呢喃我的名字。 我听见阿什那泽云哽咽顿足的嚎叫。 …… 我身体里每一分力量都被耗光,我的生命伴着女巫生涯的自毁而迅速走向终结。 我不后悔,因为山河仍在,因为亲人仍在,因为爱人仍在。 我不后悔,因为你们在我心里。 —— 尾声 2013年7月某夜,五层楼瓦砾终于被扒开。 有人欢呼道:“她还活着!还活着!” 有人七手八脚地将我小心翼翼地拉出瓦砾堆,放在担架上。 有人抬起了担架。 有人第一时间递上了氧气罩。 我的手耷拉在担架上,下意识地握拢。我握住了一只温暖的手,神识顿然清醒,猛地睁开双眼,但见夜色朦胧,灯影晃动,手的主人一身白大褂,整张大汗淋漓的脸带着生动的表情放大我面前,吸引我的却是他那双魅惑到极点的棕色眼睛。我蠕动双唇,不由自主地念出一个名字。“阿什那泽云!” 棕色眼睛的主人显然没听清楚我说什么,侧着脸朝我凑近了些,关切地问:“你说什么?” 这时,一道清脆的男声忽然插了进来,显得很紧张:“林医生,她怎么样?要不要紧?” 这声音像丝绸一样滑过我心房,有种说不出的亲切。然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眸子亮晶晶地,像两颗会说话的小星星。他头发上满是灰尘,身上的运动服脏得像抹布,还破了好几处,看样子战斗在救援第一线。 我的心猛然漏了一拍。这不是梦!一切都不是梦! 我所经历过的一切都真实存在,就像他们现在就在我身边这样。 这不是结局,而是轮回的另一个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