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梦一场醒 - 娇雀儿 - 濯清 直到永远地阖上了眼,岑黛都没能想明白,究竟是何人想要置她于死地。 先帝被毒害崩殂之后,太子继位、朝野肃清,连同那毒杀先帝的奸佞荀钰也终于被斩首示众。眼看着诸事即将平定,燕京百姓不由得松了口气,心说这场因荀钰弑君而起的混乱总算是可以结束了。 可众人还未来得及完全松懈下来,紧接着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为先帝守灵的豫安长公主以及其女宓阳郡主,竟在最安全不过的皇宫中殒命了! 太极殿内,岑黛七窍流血地瘫倒在母亲冰冷的怀里,瞪着空洞渗血的双眼,挣扎着望向停在大殿中央的先帝棺椁。 ——有那么一股力量,能够在这幽深宫墙之内轻松夺去当朝长公主的性命,且不被任何人发觉…… 岑黛心下忽然生出了一种预感,大越国即将迎来的,或许并不会是一场平定。 ****** 大越安平四年,冬月廿五,天骤寒。 燕京城内起了大风,刷刷地刮在人脸上,萧飒生冷。 眼看着年关将近,京中百姓都开始准备着过节了,城中年味儿愈发浓厚。偏就是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时候,岑家却闹出了一件不愉快。 荣国公府的庶长女岑裾素来暴躁易怒,这日不知怎的又生了火气,下了学后便在私塾外的水榭上一路横冲直撞,一时不慎竟将豫安长公主的独女岑黛给撞下了湖。 小姑娘在大冬天掉进了冷水里头,当即就脸色一白晕了过去。 午后,大越长公主府。 岑黛闭着眼沉在熟悉的闺房暖香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浮光掠影般闪过的无数画面,是她整整十六年的人生。 时间流逝得飞快,画面终于变换到了最后,岑黛来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她如同旁观者一般木着脸踏入大殿,双手攥紧,沉默地看着那一身缟素的小姑娘不甘地断了气。 她死了,这个梦也该结束了。岑黛心想。 然而转眼间眼前画面翻转,岑黛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青年。那人满头长发披散,背对着她站得笔直,如同静庭幽竹,一身气势高绝。 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青年稍稍偏过头,飞扬起来的墨发遮住脸庞,叫人无从窥探面容。可岑黛却莫名有一种直觉:他正在看她。 是谁? 迎着她的目光,那青年轻声道:“君子行方正……我,问心无愧。” 音色清冽,却又陌生至极,岑黛没有丝毫关于此人的印象。可若是不曾相识过,这人缘何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岑黛蹙了蹙眉:“你是何人?” 那青年似是顿了顿,而后缓缓转过身,动作之间白衣蹁跹:“我是……” 下一霎却是鲜血喷涌,身首异地! 岑黛骤然坐起了身! 后背衣衫被汗渍浸透,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迷茫的双眼逐渐恢复清明。浅淡的暖香于鼻翼间流转,慢慢抚平了她心底的急躁与不安。 自己不是死了吗? 岑黛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忽地脑中一阵抽痛,昏迷前的一幕幕场景如潮涌般席卷而上…… 良久之后,岑黛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她低下头,呆呆愣愣地望向自己紧紧揪着素衣长袖的小手:指甲圆润整齐,微微透着淡粉,显然还未曾涂过丹蔻。 她又急急转过脸,看着紫檀拔步床前后的浮雕镂雕:上头琢刻了许多小葫芦,意喻“福禄”,精致可爱,将将上了新漆。 她这是……从死而生,得到了一次重活的机会? 岑黛瞪大了眼! 这福禄拔步床是她十三岁那年豫安长公主命人打造的,到了十六岁时,那床柜上的新漆颜色已经沉淀得很深了。 她竟然回到了三年前! 正值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两人交谈的声响,吵吵嚷嚷的,愈来愈近。 岑黛转过头,愣愣地望向紧闭的房门。 “慈溪,你到底还要胡闹多久?” 岑黛一顿。 杨慈溪是她母亲豫安长公主的本名,此时说这话的是她的父亲,驸马岑远道。 正这般想着,屋外豫安长公主已经开了口,音色冷淡情绪不显:“胡闹?今日宓阳落水,本宫不过只是求一个说法一个公道,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胡闹?” 直到此刻,尚还有些头晕脑胀的岑黛才将前因后果给完全理顺。 许是受了重生的影响,她今日上午时浑浑噩噩的,一时不慎被岑裾撞下水榭。 上辈子并不曾经历过的落水,如今却在重生回来的第一天发生了。此时豫安和驸马的争吵,约莫就是因着这事。 隔着一道门,岑远道的音色愈冷:“什么公道不公道?同是一家人,你总该多收敛些的。眼看年关就要到了,你再继续闹下去,只会让两房都没得脸面!” “所以驸马是觉着,最好应当将这事儿给彻底翻篇再也不管了,可对?”豫安快要被他气笑了,讥讽:“岑远道,你休想。” 岑远道深吸了一口气,话音颇有些不耐:“总归太医也说宓阳好好的,并未出什么问题,你何苦紧抓着事情不放……” “岑远道!” 豫安截了话头,话里话外全是森然冷意:“在这大冷天掉进水池子里的可是你的亲闺女!总归没出什么事?亏你也说得出口!如若宓阳真有个什么万一,本宫现在可不会忍着气陪你虚与委蛇!” 话毕她已经推开木门,一眼就对上了坐在床沿上的小姑娘的视线。 “宓阳?” 思及岑黛可能将方才的那些话都听了去,豫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快步走上前来帮她捂紧了被子,柔声问她:“宓阳可觉得哪里难受?” 熟悉的香风袭来,岑黛抬眼怔怔地望着豫安关切的神情,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还记得殿中母亲死时的惨状,身躯渐冷、面色青黑嘴唇乌紫,眼角嘴角鼻下全是红黑的污血! 而如今……如今母亲的怀里是温热的,她面上柔和一片,音色里全是暖融融的关切和亲昵……太极殿中的一切都好像只是一场噩梦。 “娘,娘亲……”岑黛颤了颤眼睫,扑进豫安怀里,不停地蹭眼泪。 感觉到怀里小姑娘轻微的颤意,豫安心一阵心疼,忙抱紧了她,轻拍着她的背,不住宽慰:“娘在这里,宓阳莫怕。” 她只以为岑黛是被上午的那一出给吓着了。 从小娇养着长大的小丫头,几乎半点苦都没吃过,今日掉进冰窟窿一样的冷水里,差点连命都给丢了,岂会不怕? 如是想着,豫安心里忍不住泛起了几分心寒。堂堂大越宓阳郡主,一朝被推入水,亲生父亲却还在帮着行凶人开脱。 “我儿莫怕,有娘在,娘定会护着你。”豫安长长舒了口气,提了锦被将小姑娘裹得更加严实,笑道:“好姑娘,小心可别着凉了。”音色微颤,再无半点方才质问驸马时的高傲和气势。 岑黛含着眼泪缩重新回被褥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出来,弯弯唇角点了点头。 “宓阳醒了?” 这边母女二人正温存着,那厢岑远道已经进了屋。 他面上的僵硬和怒气已经在入门时散去,只音色还有些不自然。 岑黛眸子里还有些润润的,垂下眼,轻声唤了一句:“父亲。” 望着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小姑娘,岑远道的目光有些复杂,稍稍软了声线:“宓阳无事便好。” 豫安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取了软枕垫在岑黛身后,给她掖了掖被角,皱眉问:“今个儿上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思及上午的那一场落水,岑黛微微蹙眉,轻声道:“宓阳上午时头晕得紧,便靠站在水榭的廊柱边歇息了一阵子。那时候耳鸣目眩的,并未注意三姐姐过来了。” 倒是与冬葵几人所言相合。 豫安顿时沉下了眼,转头望向岑远道:“驸马可听清楚了?宓阳可并不曾招惹你那位三侄女!水榭长廊宽广,若非是你那三侄女行事莽撞,又怎会出了今日这档子事?” 她可还记得,早前自己奔赴荣国公府时,岑老太君在她跟前阴阳怪气地说着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暗讽必定是岑黛早先招惹了岑裾。 岑远道也知道这事,表情立刻就僵硬了一瞬,却只是抿紧了嘴唇,不辩驳,也不回话。 瞧着他的表情变换,豫安心下愈发失望,音色更冷:“如今宓阳无事,本宫也不欲和小辈多计较。只两点,一则三丫头必须同宓阳好生道歉,二则该罚的家法一样都不许落下,否则此事本宫绝不轻易罢休!” 岑远道立即眉心一皱:“动用什么家法?只是小儿平时的玩闹之举,最后也都好好的没出事,何必闹得这样大?若是传到外人耳中,平白污了岑家家风。” 豫安冷脸站直了身,全身气势拔高,眯眼朗声喝道:“纵是小儿玩闹也依旧是违了家规,你岑家的家法总不会只是个摆设罢?如若不罚,只怕那才叫污了你岑家家风!” "你……" 岑远道跳了跳眉尾,沉眼同气极的豫安对视了片刻,到底是忌惮豫安背后的越璟帝,没再多说什么,抿唇拂袖离开。 直到那身影出了门再也看不见了,豫安才收了气势,轻叹一声半阖眼眸,重新坐回了床沿,揽着岑黛温言安抚:“可是为娘吓着宓阳了?” 岑黛紧紧地回抱住她,抿着唇没有出声。 她从未见过这样大发脾气的豫安,也从未见过爹娘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候。 两世为人,在她眼中,豫安长公主为人温婉平和,与驸马岑远道之间的关系虽不是多么亲近,但也是极其相敬如宾的。 直至经过了今日这事,她才恍然惊觉了一些前世没能看清的东西。 原来豫安和岑远道之间竟是如此不交心的么? 一朝落水,竟是立刻就让夫妻二人争论至此,想来豫安和岑远道之间的隔阂,应当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了。 第2章 荀钰 - 娇雀儿 - 濯清 豫安搂紧了她,轻声解释:“你父亲太过看重岑家颜面,有些事情,得娘亲出面才能保住我们娘俩该有的利益。” 怀里的小姑娘点了点头。 豫安舒了口气,笑着松开怀抱,又捏了捏岑黛的脸颊,柔声试探道:“乖宓阳,以后不去岑家私塾念书了,可好?娘给你寻一位女先生,就在自家府上教你。” 岑黛愣了愣,抬头却对上了豫安盛满了担忧和关切的眼,眉眼弯弯:“宓阳都听娘亲的。” 豫安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她知道荣国公府的那群姑娘不欢喜岑黛,平素岑黛忍着气不说她也就没想将事情闹大,可经过如今这事,她到底还是放不下心。 岑家私塾在荣国公府内,两房虽然不曾分家,但国公府与长公主府到底还是两座单独的府邸,岑黛若是在国公府出了什么事,她在长公主府内并不能及时得知。“既如此,明日宓阳便不必去私塾了。明早娘亲陪你去一趟国公府,待请过安便直接回家。” 豫安要跟着去请安? 岑黛迟疑点头,忍不住问:“离开私塾一事,祖母那边……应当不会答应的罢?” 岑老太君? 豫安不以为意地笑笑,重新将岑黛搂进了怀里:“有母亲在,宓阳无需担心。” 一句话看似轻巧,可岑黛却是心下一沉。 她扑在豫安怀里,吸了吸鼻子,闻着母亲身上好闻的暖香,忽然道:“娘亲,我前几日看了几本书,曾瞧见了一句话。”豫安轻拍着她的背,笑着问她:“什么话?”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岑黛明显地感觉到搂着自己的怀抱僵硬了一瞬。 她缓缓直起身,迎着豫安微怔的目光,继续道:“又忽而联想起以前在私塾中,夫子曾说的一句:刚则易折。” 闺房内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直到某一刻豫安低叹一声:“为娘的宓阳长大了。” 她一心一意想让岑黛安心成长,殊不知自己其实已经钻了牛角。 既想要驸马陪着她装作夫妻情深,又想岑家对她处处让步,可这世上哪里有这等两全其美的事? 豫安松了口气,抱着岑黛重新躺平在床榻上:“娘记下了。宓阳今日着了凉,还是好生歇息罢,稍后娘叫冬葵给你端碗姜汤过来。” 岑黛乖顺点头,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最后问了一句:“娘可知道,是谁将女儿从湖里救起来的?” 豫安站起身,笑道:“是你大哥哥,岑骆舟。” 岑黛一顿,她知道岑骆舟。 这位大哥哥虽是府上嫡长子,但在岑家似乎始终不受老太君待见。而她自己身在长公主府,更不曾有心思去多关注这个青年。 目送豫安离开房间,岑黛脸上的笑意这才淡了下去。 在前世,她并不曾遭遇过这么一次落水,也就不曾因为这世的落水而离开岑家私塾,直到快要及笄才安心守在豫安身边。 除却最后的那场毒杀,似乎她的十六年光阴都过得无比顺遂。如今她重生回来,竟在第一天就打乱了前世的平和。 眼眸半眯,岑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打乱了也好,前世那通往死局的轨迹,她不愿再走上一遍。思及那疑点重重的前生结局,岑黛忍不住皱紧了眉。 太极殿中她与母亲的死……究竟与何人有关? 奸佞荀钰? 这个猜想将将冒出,岑黛立时就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是他。 那时荀钰早已经伏诛,身边的爪牙也被拔除干净,他连自救的能耐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将手伸进太极殿里来,更别说能够一声不响地毒杀了当朝大长公主。 可,如若动手的不是荀钰一党…… 岑黛抿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是有人将新帝和荀钰都给坑了一通么?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身着素衣的婢子提了漆盒进了外间,试探着小声道:"郡主可睡下了?" 岑黛从榻上坐起身,笑着唤了一声:“冬葵。” 听到声音,身着粉衣的小婢子忙快步绕过屏风走进来,待看清了床榻上坐着的小姑娘,眼圈立刻泛了红,面上却盛满了笑意:"婢子在。" 她搁下漆盒,又取出姜汤端上,递了小勺:“长公主殿下方才吩咐过婢子,说郡主如今着了凉,可得趁热喝些姜汤暖胃呢。” 岑黛接过瓷碗,乖巧地一口口饮下。微烫的汤水下肚,四肢百骸立刻就升腾起了一股暖意。 “母亲这会儿在做什么?” 冬葵撑着脑袋看她喝着姜汤,笑嘻嘻道:“长公主殿下亲自挑选了几样东西,已经着人给大公子送了过去,说是要好生感谢大公子救下了郡主呢。” 岑黛顿了顿,眼里顿时多了几分笑意:“大哥哥救我一命,我也应该好好同他道谢才是。”她搁下瓷碗,取了帕子擦了嘴,眉眼弯弯:“去年皇帝舅舅送了我一套文房四宝,我一直小心存在隔间多宝格上的小木箱子里的,稍后冬葵取出来,以谢礼的名义给大哥哥送过去罢。” 想了想,又多添了一句:“就说五妹妹尚在府中修养,改日定会亲自道谢。”冬葵接过空碗,点头应声:“是。” 岑黛眼中暗光流转。 前世与她无甚交集的大哥哥,今生转眼却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倒是有意思。内室的门被冬葵再度阖上,岑黛重新缩进锦被里,思绪逐渐飞远。 岑骆舟啊…… 岑家本有三房,值得一提的是,这三房都是嫡系。 当年的岑家主母并不是如今的岑老太君,只是后来因主母逝世,前荣国公遂将最宠爱的姨娘抬做了继室,也便成就了现如今的岑老太君。 大房的岑远岸是那位前任主母所出,成家没多久就在剿匪途中不幸受了重伤,其妻忧心过度,之后双双撒手人寰,唯独只留下一个儿子,岑骆舟。 除了岑远岸,岑老太君膝下还有两个亲子。二房岑远章顶替早死的岑远岸袭了荣国公的位置,三房岑远道尚了豫安长公主。 只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两房里一个公子哥儿都没有。三房后院只有豫安一个女眷,豫安自己不愿再生也便罢了。二房荣国公妻妾成群,却依旧只看得见女儿看不到儿子。 早年荣国公未曾坐上国公之位的时候,荣国公夫人尚有过一个嫡子,只是后来那孩子不慎夭折,此后国公府便只生得出女儿了。 因始终无子,荣国公一直将岑骆舟养在自己膝下。可饶是如此,岑骆舟依旧不受岑老太君与荣国公夫人的待见。 就是在这样惨淡的情况下,岑黛还能够记住岑骆舟这个名字,也并非是无意。 她依稀记得,她那在夹缝中默默求生的大哥哥不久后会凭借自身才干一鸣惊人,继而得到伯父荣国公的重用。只是后来豫安带着她同岑家人愈行愈远,也就不曾多关注之后的发展了。 后来,岑骆舟始终跟在荣国公身侧办事,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声名愈大。想来若非是因为有一个荀家大公子荀钰珠玉在前,他才应当是众人口中的那一个“燕京第一公子”。 思及此,岑黛缓缓垂下眼睑。 她那位前世于官场上大放异彩且并无污点的大哥哥,想来应当是十分清楚朝中动向的罢? 若是能够同他走近,未来必定能开阔视野…… 等到了那个时候,前世那个下毒的幕后黑手,是否能够被她窥见几分身影踪迹? 这一世,她一定要赶在踏入死局之前发觉那“黄雀”的真实身份,万万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一次了。 一步步慢慢筹谋,她还有三年光景,一切都还来得及。 —— 下午时分,荣国公府的一座宅院内。 岑骆舟皱着眉接过了冬葵递过来的小木箱子,紧接着耳边就是连番的感激和道谢声。 他似是耐心地全部听完了,而后随意点了点头,转头冷声吩咐小厮送客。 一连串近乎不近人情的举措惊得冬葵一时没回过神来,再抬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人请出了院子。 冬葵傻眼。 岑骆舟端着小木匣子进了院子,抿唇将里头的东西一一摆出来,顿时就挑了挑眉。 “洮砚?” 从隔间里绕出来一个穿了青黑大麾的青年,一手负于身后,头戴金玉发冠,鬓发分毫不乱,眉目冷淡清隽。 青年径直行至岑骆舟身侧,打量着桌案上的几个物件儿,音色平稳:“洮砚是皇室珍品,在燕京中并不常见到……方才来的是长公主府的人?” 虽是问句,可话里却分明带了肯定的意味。 大越国能够拿出这等东西给小辈做礼物的,无非只有皇宫和长公主府。 “上午救了家中一个落水的妹妹,这是她送的谢礼。”岑骆舟随意说道。他磨挲着手里那方洮砚,脑中忽而想起了那日怀中湿漉漉的幼小女孩儿。 苍白的脸,冻得发红的鼻头,还有紧紧攥着他手指的小手……脆弱得宛如一只瓷娃娃。 “原来是那只小金丝雀。” 岑骆舟回过神,皱了皱眉,转头不解地看向他。 什么金丝雀? 青年却是不肯细说了,他转过身,伸手轻轻推开窗子,明亮的辉光撒在他眉宇间,疏冷又缥缈:“我原以为,你是巴不得这荣国公府多死些人的。” 第3章 荣国公府 - 娇雀儿 - 濯清 岑骆舟扯了扯嘴角,眸色晦暗:“长公主府并非是荣国公府。” 真要细说起来,那得不到岑老太君青眼的豫安长公主母女二人,其实同他也算是境遇相似,他自然没道理去对一个岑家潜在的敌人见死不救。 裹了青黑大麾的青年人顿了顿:“如此说来倒也不错。且你今日帮了豫安长公主,算是让她落了你一份人情。那一份人情,往后兴许能够帮到你良多。” 他理了理袖袍,转目看向窗前桌案上的一卷书册,轻轻舒了口气:“言归正传,今日这东西我已经给你送到,想来明日这国公府内的形势就要开始变化……多番人事,切记小心为上。” 闻言,岑骆舟皱起的眉头缓缓松下,眼中多了几分明朗的笑意:“荀兄放心,为了今日,我已经苦等了许多年,必不会在半路出任何岔子。” “既如此,我等着你冲破僵局的那一天。” 青年瞥他一眼,眸色和暖,转身抬步往门外走:“时候不早了,我今日只是打着送东西的名号过来,待得太久怕是会引起他人猜疑,不好多留。” 门刚刚打开,身后岑骆舟突然唤了一句:“荀钰!” 荀钰转头看他。 岑骆舟躬下身,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多谢。” 不过两字,却是沉重得惊人。 知道岑骆舟这是在谢什么,荀钰随意地挥了挥手:“谢倒不必,我并不曾帮到你太多,事成与否,终究还是要看你自己。” 他忽地顿了顿,意有所指:“从今日起,你往后的路只会愈发难走。人心难测,人人都可能栽下跟头,我也不例外。未免以后牵涉颇多,你我以后的见面,只怕不能再放到明面上来了。” 岑骆舟一怔。 直到那道青黑的高瘦身影走远,他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转头深深地看向身侧桌案上的那方洮砚。 他知道,方才荀钰的那番话无非是想让他谨记保持警醒、切忌掉以轻心。 只是那一句“我也不例外”…… 荀钰会在将来的某一处栽跟头么? 岑骆舟想都不敢想。 那个情绪内敛到极致的青年始终行走在权势的高耸道路上,稍不留神就是惊险万分,更何况是栽了个跟头? 若是真的栽了…… 会死的罢? —— 长公主府。 直到黄昏,岑远道才从荣国公府归家。回来时只道已经在国公府用过晚饭,同豫安说了句岑裾已经受过了家法。 彼时豫安表情未变,只随意应了一声。 次日清晨,岑黛起了大早。外头的大风已经歇了,燕京难得地迎来了一个晴朗的冬日。 冬葵一边给岑黛扣好了短袄的盘扣,一边嘀嘀咕咕地讲着话:“说来这冬月也已经过半了,换做往年也是时候该下雪了。今年倒真是奇怪,竟还能有这样晴朗的天。” 岑黛捂着汤婆子笑:“晴天难道还不好么?燕京的冬天太冷,暖和一些反倒惬意。” 冬葵笑嘻嘻地应下,见已经穿戴齐整也就不再多说,跟在岑黛身后出了院子。 因大越驸马不得为重臣,岑远道在京中只得了个不大的官职,每日需得早早出门,因此今日并不与豫安和岑黛一同前往荣国公府。 岑黛踏进大厅的时候,豫安长公主正坐在大厅里喝茶,见小姑娘从不远处走近,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暖笑:“宓阳。” 她今日穿了一件莲青色的对襟长袄,重重暗色绣花精细且繁复。下身是一件深色织金马面,毫不吝啬地用了许多金线。发间簪了许多点翠发饰和珠钗,脸上画了盛装。 岑黛瞧见这副打扮的时候,立时眼角就跳了跳,心肝儿颤颤。 豫安这哪里是去给岑老太君请安的? 分明是去摆脸色给下马威的啊! 偏生豫安丝毫不觉得不妥当,甚至脸上的明媚笑意更浓,白皙皮肤迎着冬日里难以得见的阳光,愈发显得气势逼人。 岑黛心底更慌了,战战兢兢地跟在豫安身后,同她一道前往荣国公府。 两座府邸只相隔了一条街,无需备车马,从长公主府的后门出去,紧接着就能看到荣国公府的后门。 荣国公府是燕京内名号最响亮的一座公府,传闻老国公是曾和先帝一起打过天下的。 不过因着本是出身草莽,纵然如今风光无限,岑家在京中不过只算得上是新贵,声名比不得京中的那些世家大族。 自天下太平之后,荣国公府就不曾少过什么荣宠。后来又有璟帝亲妹豫安长公主下嫁,更是叫岑家愈发光鲜起来。 国公府的孩子不少,但大多都没什么地位。府中姨娘各个都想生出哥儿,可每每都是不遂人意。 闺女太多,自然也就受不到珍视。唯独只有嫡出和母家强悍些的,兴许还能“子凭母贵”地被家中长辈记在心里。 按着长幼顺序,如今岑府里能被叫得出名字的后辈,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大哥是岑家大房的遗孤岑骆舟,二公子是国公府早年夭折的长子,三小姐是国公府早逝姨娘所生下的庶长女岑裾,而后再是荣国公夫人的嫡女岑袖。 岑黛是三房独女,于府中行五。 国公府内院,荣华堂内。 岑老太君一早就听闻三房的母女要过来,此时正垮着脸坐在厅堂上首,半分好脸色也无。 “三房媳妇不是一直打着身子不适的名头,不肯过来请安的么?”岑老太君垮下脸,面色不虞,讥笑道:“莫不是经过了昨个儿那事,她今儿个竟是突然来精神了么?嗤。” 下首荣国公夫人许氏见状,也跟着掩嘴笑了笑,不动声色道:“毕竟三房只有五丫头一个孩子,那丫头向来懂事可爱,这回遭了罪,无怪三媳妇如此忧心。” “若真是懂事,那丫头早就该听她父亲的,将这事儿给翻篇了!她分明是同她娘一样,是来找老身讨债的!母女二人仗着身后站着的那一位,眼皮子都要飞上天去!” 岑老太君翻了一个大白眼。 她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两个孩子,最后好不容易被扶正、坐上了岑老太君的位置,本以为能够从此舒坦起来了,可还没有享多少福呢,就被自己的长公主儿媳压了一头。 说什么尚公主就是光耀门楣?她可不稀罕! 人家招进来的都是孝顺小心的媳妇,偏生她招进来的就是一个活祖宗!不仅如此,大祖宗还生了一个小祖宗,两人比她还要享受还要金贵,叫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许氏坐在下首,小心打量了一番岑老太君隐含怒气的脸色,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国公府内院,领路的婆子垂首行在最前,身后豫安牵着岑黛走得不疾不徐,抬高了头颅目不斜视。 待穿过回廊石道,国公府内宅的荣华堂就在眼前了。还未踏进院门,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轻柔柔的呼喝:“见过三婶婶。” 一行人步伐停下,豫安表情依旧疏离,轻点臻首:“四丫头。” 着了一身桃粉裙装的小姑娘站在屋檐底下,单薄却婀娜,巴掌大的小脸上是稍显怯意的笑,娇柔瘦弱。 见岑黛停了步子转过眼,那小姑娘便将笑脸对向她:“五妹妹。” 岑黛面色不变,笑得娇软:“四姐姐。” 这人便是荣国公府嫡女,岑袖。 在岑黛的记忆里,岑袖在府中的形象一直便是柔弱的,更加之性子极好、待姐妹和善,在京城世家中颇受赞誉。 若不是岑黛知晓她之后使计入主东宫、成为太子侧妃的行迹,想来也会将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当做是善良无邪的白兔。 岑黛不可见地勾起唇角。 想要打开眼界并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力量,并不容易。有些人和事,她总要硬着头皮去面对。 就例如这混乱的岑府后院,她万不能再如前世一样抱着眼不见心为静的态度去对待。 娇怯的小白兔走到近前来,挨在岑黛身边,轻声同她说着话:“五妹妹身子可还好?昨日在私塾里的时候,我可真的是吓坏了。” 岑黛眉眼弯弯,像是丝毫也不在意昨日的事:“多谢四姐姐关怀,昨日宓阳落水不久就被救起,如今只是着了凉,并不多碍事。” 岑袖表情微僵,面上却是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更浓,抿着嘴笑:“五妹妹无事就好。” 话音刚落,拐角处就响起一道女声:“嘁,假仁假义惺惺作态。” 穿了湖蓝衣裳的小姑娘走到近前来,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并不敢直视气势逼人的豫安,只朝着岑袖翻了个白眼,扬声嘲讽:“整日装模作样,私底下挑拨离间,虚伪!” 岑袖立刻就红了眼角,脸色煞白:“三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关心五妹妹而已,何时竟得罪你了么?三姐姐为何如此污蔑我?” 她咬了咬下唇,转头去看豫安,眼含期冀:“三婶婶……” 豫安理都没理她,只望着二人的目光复杂难名。 岑裾冷哼一声,依旧没敢去看豫安和岑黛,提了裙摆快步往荣华堂的方向小跑过去。 岑黛握紧豫安的手,脸上笑容依旧,似乎也打算走了:“四姐姐,时候不早了,可莫要让祖母等我们太久了。”并不打算宽慰看似委屈至极的岑袖。 岑袖拢在大袖里的两手攥成了拳。 她缓缓地收了欲哭不哭的表情,目送豫安母女抬步走远。沉寂的脸色配上那张苍白得过分娇弱的面容,莫名显现出一股子阴鸷来。 第4章 姐妹 - 娇雀儿 - 濯清 岑裾第一个踏进荣华堂,沉着脸色行了礼后,转身就寻了下首自己的位置坐下。 岑老太君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斥责她不懂礼数,下一刻却见豫安领着岑黛走了进来,当即就是脸色一僵。 有多久没见豫安过来请安过了? 不,应该问这是豫安第几次过来荣华堂请安。那过来请安的次数,可比不来的时候更容易清算。 岑老太君眯着眼,看着那背着阳光走进来的华衣女子,手下抓着的楠木金丝椅扶手几乎快要被她捏碎。 好一个乖张高傲的杨慈溪! 时至今日,竟还不曾将她这个老太君放在眼里! 下首许氏不动声色地望向来人,勉力维持着笑容,目光却是越来越不忿。在这个璟帝嫡妹面前,她这个荣国公夫人始终无法抬起头来。 豫安只微微福了福身便起身作罢。身为当朝长公主,整个大越能够让她行大礼的人,并不包括眼前的岑老太君。 直到她在许氏对面坐下,堂中的几人才回过神来,暗暗压下心头的怒气,连带着也就不曾多关注之后岑袖的到堂了。 堂中空气滞涩,许氏勉强忍下豫安逼人的气势和被自己稳压一头的难堪,掩唇轻笑,先开了口:“除却过节的时候,我竟是许久不曾见到过弟妹到这荣华堂里来呢。” 豫安坐得端正,唇角微弯:“原先是因着身子不适在府中调养,昨儿个却见府中休养的多躺了一个宓阳,着实是将我吓得不轻,今日这才过来瞧瞧了。” 一话既出,岑老太君的脸色更沉了一分。 这杨慈溪话里话外无非在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入了这荣华堂,明晃晃的,分明是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强忍着阴阳怪气的冲动,表情僵硬,冷声道:“昨儿个那事也闹清白了,的的确确是三丫头做得不对,她昨夜可抄了十遍家规。” 岑黛顿了顿,难怪今日看见岑裾眼下青黑,原来是因为半夜被勒令抄了家规。 豫安心中也有数,浅笑着继续道:“家中姐妹争执,三丫头还差宓阳一句歉。” 岑老太君深吸一口气,虽是不痛快,却也清楚豫安的性子。豫安并不常动火气,平日能退也不愿意将事情说太开。可若是真的生了怨气,必定要不依不饶地紧抓着事情不放。 思及此,她只得看向岑裾:“三丫头。” 早先就得了示意的岑裾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朝着岑黛微微福了一身,声色微僵:“昨日是我鲁莽了,不该一路冲撞,还伤了妹妹,是我的不对。” 岑黛笑得乖巧:“妹妹不怪姐姐。” 听罢,岑老太君忍不住多看了岑黛一眼。这是她那五孙女?如今豫安坐在这儿,她还以为岑黛不会轻易松口的。 豫安也偏头看向岑黛,对上了小姑娘笑吟吟的目光,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总归她昨日对驸马说出的要求只有两样,如今目的已经达到,的确没必要继续为难小辈。 对面缩在椅子里的岑袖紧了紧手指,怯怯地笑:“真好呀,大家依旧还是好姐妹呢。三姐姐今日能够心平气和地将事情想清楚,当真是再好不过的。” 看似是在为姐妹相处和谐而庆幸,可话里却是有几分其他的意味。 这荣华堂里大多数人都知晓,三小姐岑裾是个暴脾气的,不惹她顶多是受一番冷眼就过去了,如若惹了她,保不齐要被她当做出气筒一顿嘲讽。 因此还被岑老太君亲赐了一个绰号:“炮仗”。心平气和一词,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岑裾身上。 一番话说出来,上首的岑老太君立刻就低低地哼了一声。她方才还觉得岑裾这是开始明事理了,此刻听了四丫头一番话,这才想起来岑裾的性子。 岑裾明事理个什么?今日这一大帮子事可全是她惹出来的!若不是她,自己现在何苦要忍着气面对豫安? 岑裾同样也听出来了些许不妥当,可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听出来这个四妹妹的话外音,也就没多在意。 坐在她对面的岑黛左右看了看,轻轻弯起唇角,长睫微垂:“说的也是,也不知昨日三姐姐怎的动了那样大的火气?平常都不常见过三姐姐发过那样大的火。” 声音软软糯糯的,带了这个年纪该有的乖巧和娇憨,似乎甚是无害。 可岑袖的脸色却是渐渐地白了。 是啊,岑裾是“炮仗”,可炮仗炮仗,若是想要爆炸开来,总得有人点火不是? 有了岑黛这么一说,岑裾立刻就回过神来,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岑裾:“是你!说来说去,昨日那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她昨日在私塾里和岑袖生了口角,平日里总是装巧卖乖的岑袖昨日不知是怎么了,明晃晃地笑话她是个榆木脑袋。 她一时气不过,但终究是顾及着是在私塾里、有夫子在头上盯着,只打算憋着回去内院泄气,谁晓得后来撞上落水一事,当时就骇得把这争执给忘了。 现在想来,只怕是岑袖看见了岑黛上午的浑噩,想了法子在拿她当枪使! 岑袖的脸色越来越白,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裙角,勉强笑道:“三姐姐,袖儿什么都不知道呀……” 岑裾冷哼,干脆站起身来,直直盯着她:“知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整日搁在这儿撞无辜,你还真当是自己能耐了?” 岑袖红着眼角,眼睛里湿润润一片:“三姐姐,你误会我了……” 旁边岑老太君和许氏也看出了什么,立时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吵吵嚷嚷个什么!能不能消停点!” 岑老太君红着脖子斥呵,拿着拐杖指着岑裾就是一通狠话:“你啊你,昨日撞了你五妹妹,今日又跟你四妹妹吵起来!你这丫头,难道非要把这府里闹得天翻地覆才肯消停吗!” 岑裾又瞪了岑袖一眼,不甘心地坐下来,嘴里嘟囔着:“明明这件事同她脱不了干系。” 岑老太君皱着眉看向泫然欲泣的岑袖,音色软了下来:“四丫头,你说说,你昨日做什么了?” 岑袖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道:“前一阵子夫子考教了我们,昨日出了成果,三姐姐在课里是垫底。袖儿当时并不曾做什么,只说了让三姐姐有不懂的可以来问妹妹……” “嘁!”还未说完就被岑裾截了话头打断:“岑袖你敢不敢把昨日那番话给说全了?随意抽一句话出来敷衍谁呢?” 她冷笑一声:“再者说了,我用得着你教我?我可记得私塾里功课最好的是岑黛不是你!怎么,你如今倒是可以出师教人了?” “三姐姐,你……”岑袖暗暗咬牙,面上却是哭得更狠了。 “你还哭!假惺惺……” 老太君听着屋里哭哭啼啼和明嘲暗讽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砰砰砰的,简直快要跳出来了! 家里姑娘家多了就是不省心!一个个都是过来讨债的,存心气她! 老太君气得捏紧了手里的拐杖,一边揉着眉心,一边隐晦垂眸,去看坐在下首的豫安。 盛装华服的妇人依旧是挺直了脊背抬高了下巴,冷眼看着对面的闹腾。 老太君见状,当即就闭眼想要哀嚎一声。该天杀的,竟还让这个她最不喜欢的儿媳妇给看了笑话! 豫安抿唇坐在下首,心下其实并不曾觉得多好笑。 她瞧着对面尚还在争执的姐妹二人,眼角余光却是在往自己身边的岑黛身上瞥。 到底都还只是一群孩子,被心性和经验所限制,听不出话外音也就罢了。可她出身于那最是肮脏莫测的高深宫苑,此时一眼就能看见此事背后的最冷静的那个人。 岑黛。 那岑裾和岑袖此刻的争吵,有岑黛在背后推动。 可岑黛不是一向不愿意同这两人相处的么?今日为何突然要踏进这趟浑水? 岑黛也注意到了豫安的目光,笑眯眯地牵住豫安放在小桌上的手,满眼都是乖顺和狡黠。 豫安无奈舒了口气,笑睨了她一眼:“你呀……” 岑黛乖巧低下头,眼中暗芒闪烁。 眼看那三房的母女二人坐在一旁无事一身轻,上首的岑老太君揉着脑袋也不愿再理会几个小辈,许氏的脸色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够了!” 两个小丫头立时就闭上了嘴。 许氏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温声道:“便是真有什么口角,拿到荣华堂来说做什么?并不是什么大事情,你们姐妹二人私下解决就是了。” 岑裾抿了抿唇,小心打量了一眼上首的岑老太君,终究还是轻哼一声闭了嘴。岑袖擦干净眼泪,也不敢出声了。 许氏这才松了口气,只脸色依旧不好看。 若非岑裾那个病逝的生母是荣国公第一个通房侍婢,她凭借一个庶长女的身份可没办法欺负嫡女岑袖。 许氏恨恨想道,一时只觉得憋屈无比。这样一个暴脾气的庶出姑娘,偏生荣国公就是心疼她! 直到荣华堂内重归平静,豫安做了半天的旁观者,终于准备提起此行的正事:“此次宓阳落水实在惊险,媳妇打算将宓阳从私塾中带出来,去寻女先生私下教导。” 第5章 岑骆舟 - 娇雀儿 - 濯清 岑老太君回过神来,顿时就坐不住了:“不行,可不行了!我岑家的孩子哪有不在自家私塾里上学的道理?怎么,老三媳妇是瞧不起我岑家不成?” 豫安轻轻握着岑黛的小手,并不急着回话。 底下许氏打量着几人的脸色,也跟着摆出了不赞同的表情,苦口婆心劝道:“弟妹这是什么意思?这燕京里稍大些的氏族贵门,哪个不是将幼子放到自家塾里教养的?五丫头如今才十三岁,不去私塾还能去哪里?这消息若是放出去了,指不定外头要怎么说咱们岑家呢!” 听她提及了面子问题,岑老太君更黑了一分脸色:“可不是?如今不过只是因着落了一次水,五丫头便要离了私塾单独出去读书,让外人听见了该如何想我们岑家?这事不行,老身不同意!” 直到这婆媳两个都说完了,豫安才笑着开了口:“媳妇也是无奈之举,两房的府邸隔得这样远,若是哪一日宓阳再在国公府里出了什么事,媳妇可放不下心。” 她望向岑老太君,眸中笑意更深:“宓阳的舅舅向来宠爱她,昨日午后听见消息还特地打发了宫人过来问候。幸而这次宓阳还算安好,只怕若是还有下次,想来她舅舅可不会轻易放下心罢?” 荣华堂里攸地安静了下来。 岑黛的舅舅,越璟帝? 岑老太君的眼皮子跳了跳。 纵然她再怎么不喜豫安母女,但是对于这两人身后站着的那一位,她可是一直是心存忌惮的。 这岑府后院的事儿,没人比她更清楚。几个小姑娘都长大了,相处时难免会生出些许不痛快。 老太君没那心力,更没那想法去特特护住一个五孙女,如今听出了豫安话中隐晦的威胁,只得忍下气。 她表情僵硬,一时觉得脑仁生疼,只得不耐烦挥挥手,气急败坏道:“行了行了,便叫五丫头离了私塾罢!” 自家这三个孙女儿,真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让她省心,各个都过来气自己!当真了欠了她们的! 下首许氏捏紧了手中茶盏,勉强笑了几声:“成,媳妇晚些时候就命人去同私塾夫子交代。” 话音刚落,荣华堂外忽然传来婆子小厮的惊喜呼喝声。 心里憋着气的老太君皱紧了眉头,表情更难看了几分:“这外头闹腾个什么呢,啊?大清早吵吵嚷嚷的。” 几个婆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喜不自胜:“老太君!夫人!国公爷带着公子回来了!” 偌大的岑家只有一个公子,岑骆舟。 老太君眉头皱得更深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都快要忘了那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了。虽说是唯一的岑府嫡子,可是到底不是她亲生的血脉后辈,也就一直不曾上过心。 底下那小厮忙不迭回答,乐呵呵地直笑:“是公子!公子得了左都御史赏识,如今左都御史大人的消息传过来,说是要将公子带到身边教导,国公爷都叫大家伙去前厅庆贺哩!” 霎时间岑老太君和许氏就变了脸色,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大房的那个小子,竟走了这么大的运? 婆媳二人对了对眼色,当下就将方才几个小姑娘的糟心事给抛到脑后。岑老太君借了身旁婆子的搀扶起身,铁青着脸拄着拐杖出了荣华堂,眸色复杂:“去前堂!” 豫安抿了抿唇,也跟着站起身来。岑骆舟?那个昨日救了宓阳的孩子? 身边岑黛却是微微垂着脑袋,长睫遮住了眸底暗色。依照前世的轨迹,岑骆舟在岑家的地位变化,似乎的确就是在这一阵子。 一群人心思各异,浩浩荡荡地赶往前厅,还未入门就听见荣国公爽朗的大笑。 岑黛轻轻抬眼,依稀瞥见大厅里站了两道瘦高身影。 一人高大富态,着深红官服,是她的二伯父,荣国公。另一人穿着靛蓝色锦衣,身姿挺拔,安安静静地听荣国公说着什么。 岑老太君领着许氏先一步踏进大厅,眸光复杂地打量了那冷面青年一眼,笑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这样喜庆?” 荣国公给老太君拱手行了一礼,笑意明显:“是骆舟,他前儿个写了篇《谏监察书》,给了私塾夫子看,这不,一下子在学子圈里出了名,左都御史看了直说好!” 面色红润音色洪亮,看上去真的是高兴满意到了极致。 那劳什子的学子圈老太君并不熟悉,一时心里不舒坦,只能酸溜溜的笑:“哎哟,是从咱家私塾里出去的?老身在这后宅里呆了许久,怎的不见姐儿们提起过?” 荣国公这就不认同了,收了笑认真同老太君解释:“姐儿是姐儿,哥儿是哥儿,平日里都是分开学习的。这学的东西都不尽相同,姐儿们怎会知道骆舟这件事?” 他又提到:“昨日下午荀家大公子曾来过府上,就是被左都御史托着来送回信的。母亲可还记得?” 岑老太君恍惚忆起昨日下人的来报,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呀,这可真真是好啊,大哥儿出息了哩。” 岑黛一边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一边轻轻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荣国公身边的挺拔青年。 那青年低着头,仿佛此时荣国公和岑老太君讨论的人并不是他一般。嘴唇抿起,眉头微皱,看上去性子有些冷硬,似乎不是个好相处的。 她正胡思乱想想着,对面的岑骆舟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明晃晃地对上了她的目光。 一瞬间的惊诧之后,岑黛眨了眨眼,立刻回过神来。先是眉眼弯弯,朝着他摆出一个善意的笑容来,而后就老老实实地低头,去看自己裙摆下的脚尖儿了。 岑骆舟抿了抿唇,拢在长袖里的手指微动。 他认得岑黛。昨日他从湖里把这丫头救上来的时候,曾好好地打量过那张脸。比起当时湿透的苍白,此刻的岑黛无意是健康许多的。 老太君强撑着笑脸坐在上首,偏生她身边的荣国公却像是什么也不曾注意到似的,面上仍旧是爽朗笑意不减: “咱家现在可有了底气了!往常外头说起世家的公子才子,都只提那荀家大公子,这下可要多添一个岑家大公子的名号,着实是痛快!” 他笑眯眯地转过头,却发觉岑骆舟正在盯着那一群姑娘家看,于是也跟着瞥过去,愣了愣:“五丫头?” 岑黛站出来,乖巧行礼:“伯父好。” 荣国公笑笑:“五丫头也好。” 他转过头,看向站在许氏身边的豫安,又是明显一愣。继而想起昨日私塾里的事,笑意散了些,关切问道:“倒是难得看见弟妹过来,可是五丫头哪里不妥当?” 思来想去,除却一个岑黛,他实在想不出这位三弟妹还能抱着什么目的过来请安。 豫安听出了他话里的谨慎和些许担忧,当即面色稍霁:“多谢伯兄关怀,宓阳只是着了凉,并无大碍。弟妹今日过来,只是想将宓阳从私塾里带出去。” 荣国公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笑着轻咳了声:“弟妹自己心里有打算就好。” 岑老太君僵着脸坐在一旁,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愈发觉得今日自己是撞了大凶。 家里三个孙女儿不听话也就算了,好歹都是自己的血脉,忍忍也就罢了。反倒是大房家的那岑骆舟,一时不察竟让他飞上了枝头,当真是膈应得很。 许氏侍立在她身边,眼角余光看清了岑老太君脸上愈来愈难看的颜色,心领神会地扯开嘴角:“老太太可是乏了?不若妾身扶您去休息片刻?” 荣国公看了眼岑老太君阴沉沉的脸色,想起平日里她并不多待见岑骆舟,当即也就明白了什么,起身拱手:“正好儿子身上还有些公务还未处理,就不叨扰母亲歇息了。” 老太君强笑着点点头。 荣国公理了理衣袍,径直往厅外走去,在经过岑骆舟时停了停:“骆舟记得稍后整理些东西,午后我带你去探望探望那位左都御史。” 岑骆舟垂头:“是。” 豫安目送荣国公抬步远去,下一刻牵着岑黛也出了前堂,岑骆舟跟着一道离开。剩下两个姑娘看出了老太君正在窝火,同样不敢多留。 直到大厅里只剩下婆媳两人之后,岑老太君这才把快要笑僵了的脸垮下来。身旁许氏的表情也阴沉得很。 “你瞧瞧,”老太君手中拐杖用力戳了戳地,闭了眼沉声道:“如今大房那个孩子可出息咯!估摸着从今日开始,老二就要把他带到身边,到外头见世面去了。” 她眯开眼,斜睨着许氏的肚子:“纵然那孩子再怎么好,说到底依旧不是二房的亲儿子,你们房……” 岑老太君始终不满意岑骆舟。那孩子的亲生祖母是前荣国公的正经原配,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孙子,是以怎么看都不顺眼。 岑骆舟越好越出息,她就跟着越恼怒越不痛快。 许氏轻抚腹部,情绪低迷:“儿媳这肚子……应当是生不出来了。那些妾室虽是还能生,可出来的都是闺女。” “老太太,”她哭丧了脸,无措道:“难不成真是咱家里中邪了?不然怎么会一个儿子都没有呢?” “胡说八道!”岑老太君忽然截了话头,冷着脸厉声呵斥:“什么中邪不中邪的,神神鬼鬼玄乎其玄的,尽在瞎说!” 老太君满眼都是怒气,恨恨地看着自己手里已经攥得皱巴巴的衣摆,咬牙切齿:“如今四海皆平天下安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哪里有什么邪祟鬼怪?” 不知是对许氏说的,还是在劝服自己。 眼见老太君气红了脸,许氏立刻就不敢说话了,忙给她倒了一杯茶:“老太君快快润润喉咙!是儿媳说错话了,儿媳知错!” 瞧着许氏畏缩的模样,岑老太君舒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收了脸上的怒容:“以后再在这府里提劳什子的中邪,老身绝不轻饶你!” 许氏一叠声应下。 第6章 明黄信封 - 娇雀儿 - 濯清 前厅花园里,岑袖和岑黛的表情还有些不自然。 不是没见过老太君发火,可像今日这样难看的脸色,她们却是极少见到。 岑袖暗暗捏紧了袖子,一双眼睛忍不住放在了前方不远处岑骆舟的身上。 她一直都晓得的,祖母和母亲始终不喜欢这个大哥哥。只怕如今二人的坏脸色,也有大哥岑骆舟的一份“功劳”。 豫安牵着岑黛远离了前堂,却也没急着走,慢下脚步等着身后的岑骆舟。 身着靛蓝锦衣的青年表情依旧冷硬,径直行至豫安身前,拱手行了一礼:“骆舟见过长公主殿下。” 豫安扬了扬眉。 是长公主殿下而非是三婶婶,她这位大侄子倒是有些意思。 众多思绪一闪而过,豫安笑得和煦:“昨日幸而有侄儿救了宓阳,婶婶和你五妹妹都还没同你好好说声谢呢。” 她垂下头,笑着看向岑黛:“宓阳该同哥哥说什么?” 岑黛本是半躲在她身后,闻言站直了身,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乖巧行了一礼:“宓阳谢过大哥哥。” 小女孩儿娇娇俏俏的,灵动又乖巧。 岑骆舟顿了顿,第一次感受到了做哥哥的滋味儿,忍不住作势微咳一声:“五妹妹客气。” 看着他强装老成的模样,豫安忍不住掩着嘴笑,待笑过之后便正了脸色,温声道:“昨日若不是侄儿出手相救,只怕宓阳最后可不只是着了凉这么简单。” 她缓了缓脸上的表情:“婶婶欠你一份人情,以后侄儿若是有什么难处,可要记得来寻婶婶。” 岑骆舟忍不住抬眼望她。 豫安笑笑:“你三婶婶怎么说也还挂了当朝长公主的名头,手段尚在,可以帮着侄儿避过许多难关。” 她牵住岑黛的手,似乎是准备走了:“侄儿若是有事,只管来长公主府。甚至有些你二伯父做不到的或是不能知晓的事……也大可来寻婶婶解决。” 岑骆舟瞳孔微缩,下一刻却是释然。 想来在他喊出来那一句“长公主殿下”的时候,他这位三婶婶就已经猜测到什么了罢? 他抿唇抬头,目送豫安母女缓步走远。 就在这时,乖顺地跟在母亲身后的岑黛忽地转过头来,迎着他的目光浅浅地笑了笑。 明明是再娇软不过的笑,可配上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却是忽地叫岑骆舟生出了几分不确定。 他皱了皱眉。 自己这个五妹妹,似乎是也察觉出了些什么? 豫安长公主并未在意身后的动静,待出了荣国公府后门,才挑眉看向身侧娇娇俏俏的小姑娘:“今日在荣华堂,宓阳为何要说那些话?” 是在说岑袖岑裾争执一事了。 岑黛弯弯唇角,状似天真道:“宓阳只是实话实说,昨日虽说是三姐姐撞我下去的,可究其根本,四姐姐分明也参与到了这件事里来。” 豫安提醒她:“你四姐姐可不如表面那样好相与,你今日这么做,就不怕你四姐姐记恨了你?” 岑黛抬头看她,眨了眨眼睛:“四姐姐欺负我做什么?宓阳又不住在荣国公府,什么也不与她争、什么也不碍着她,她与三姐姐处在一起,为何还要记恨我?” 豫安立刻就懂了其中关窍。 荣国公府的后院并没有公子哥儿,平素只有几个姐妹相争。真正与岑袖相争、碍着岑袖的,始终只有一个颇得荣国公宠爱的岑裾而已。 只要有岑裾在一日,想来岑袖对于岑黛都是刻意拉拢,而非记恨的。 岑黛抿着嘴笑:“想来这次女儿落水,也是四姐姐想让宓阳厌恶三姐姐,好同她交好罢?” 豫安瞥了言笑晏晏的小姑娘一眼,眸光复杂:“你倒是将这背后的因果都给摸清楚了。” 母女二人进了长公主府后门,豫安继续道:“你们三个虽是姐妹,可到底还是存了些许差距。荣国公府固然势大,可依旧敌不过皇族,你是御封的郡主,不必自降身份地同那两个姑娘争来斗去。” 岑黛眉眼弯弯,牵着母亲的手不说话了。 上辈子她便是同豫安一样,对荣家人如何丝毫不在意。 只是如今她想要同岑骆舟交好、以期窥探前世死亡真相,必定是要蹚荣国公府的浑水的。岑家后宅的你来我往,她避无可避。 豫安也不打算就着此事多说,待走过一段路后,吩咐冬葵领着岑黛回去自己的院子,自己则同张妈妈一道儿往京华园的方向去了。 她揉了揉眉心,偏头问道:“近来京中可有什么出名的女先生么?” 张妈妈垂下头,认真地想了想:“倒是有几位,只是如今年关将近,女先生们应当都回了老家准备过节,此时倒是不好叨扰着上门。” 豫安皱了皱眉:“看来只能等到年后,再去着人为宓阳寻女先生了……” 张妈妈掩着嘴笑:“公主年轻的时候可是才名不小哩,总归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公主亲自教导小殿下也是可行的。” 豫安浅笑:“这倒是个主意。” 一行人甫一踏进京华园,顿时就有机敏的婆子迎上来,躬身小声道:“殿下,早前宫中传了消息过来。” 豫安挑眉:“皇兄?”忙快步走入厢房。 越璟帝悄悄指人送了一封信过来,信里小心翼翼地问她岑家后院的事儿,又问她要不要兄长为她撑腰。 一副深以为忧的语气直将豫安逗乐了,同张妈妈打趣道:“皇兄这番动作,莫不是以为本宫还压不住几个后宅妇人不成?” 张妈妈也憋着笑:“陛下也只是担忧公主,毕竟这么多年过来了,小殿下还是第一次出事。” 豫安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抬手将信纸叠好,温声道:“说的也是,只是皇兄未免太过看轻了他的嫡亲妹妹……待下午有空,我作回信一封,省得皇兄担心。” 张妈妈笑眯眯地应了:“嗳。” 午时。 正在誊写古籍的岑黛停了手里的笔,长长呼出一口气,笑吟吟地带着冬葵出了院子,准备前往京华园与豫安一同用膳。 “娘亲!”她娇娇俏俏地进了屋,抬头却见豫安沉着脸坐在上首。 岑黛一愣。 一旁的张妈妈苦笑着同她摇了摇头,低下头不肯说话了。 岑黛抿了抿唇,径直走上前,钻进豫安温暖的怀里:“娘亲怎么了?” 豫安笑笑:“没什么事,只是你祖母上午精神不大好,不久前还传了消息过来,说是病倒了。” 岑黛默了默,心想岑老太君今日应当真的是气坏了。 最上心的两个孙女儿当着她的面姐妹不和;最不欢喜的三媳妇难得过来请安,却是为了给她摆脸色;最厌恶的大房后辈竟然一声不吭地出息了。 岑黛寻思着,若是自己是岑老太君,着实是要气的不轻。 豫安叹了口气,牵着她往外间走:“你爹爹也得了消息,方才被你祖母的人带着去了国公府,说是要为老太君侍疾。” 岑黛咋舌:“伯母不是在国公府么?怎么父亲还要……” 国公府上下有荣国公夫人许氏操持,再不济还有一个荣国公,这侍疾的事怎么说也不该落到岑远道头上来才是。 “谁知道呢。” 豫安沉了沉眼,领着岑黛在餐桌前坐下:“用饭罢,你爹爹这时候不会回来的。” 可豫安没想到的是,岑远道可不止是午间没有回来。 岑黛下午留在京华园里练字读书,边读着边瞥向坐在她身边的豫安。 起初她还能见着母亲愈发沉下来的脸色,后来却见豫安闭了闭眼,再抬起头时面色已经变得与以往无异了。 待到黄昏时,张妈妈才低着头进了屋来:“公主,岑家的老太君病得严重,驸马爷留在那边侍疾,怕是今日……都不回来了。” 不远处垂着脑袋听壁脚的岑黛一愣。自她懂事起,似乎岑远道就不曾同今日这般随性过。旁人只道是长公主过于严厉,约束驸马良多。 约束不约束岑黛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家爹爹的确是极其顺着豫安的性子来。不知是本意如此,还是忌惮豫安背后的越璟帝。 而如今,自家爹爹竟要玩一出彻夜不归了? “如此。”豫安音色淡淡,手上执了一张明黄的信封,正是上午越璟帝私下派人送来的东西。 她捏着信封并一张自己早先写好的回信,径直扔进一旁的铜鉴银错宝珠熏炉里,眼看着火光将信封吞没,转头朝着岑黛轻笑:“宓阳晚间想吃什么?” 岑黛愣了愣,回答:“想喝粥。”忍不住抬头又打量了母亲几眼。 豫安面色如常,上前仔细看了岑黛今日做的功课读的书,笑着揉了揉岑黛的小脑袋:“宓阳辛苦了,晚些时候娘吩咐人给你端虾仁粥过去,先回自己的院子罢。” 岑黛抿了抿唇,抱着豫安撒了好一会儿的娇,直把豫安逗笑了才罢休,整了衣袖裙摆同豫安认真道了告辞,这才带着冬葵出了厢房。 目送两个小姑娘踩着夜色走远,豫安的眸光顿时沉了下来:“张嬷嬷。” 张妈妈本是宫中嬷嬷,打小跟在她身边侍候的,后来与她一同出宫住进了长公主府,她也就改口叫了张妈妈。 灰色布衣的妇人恭谨地垂下头:“奴婢在。” 豫安抬眼望着灰暗的天空:“收拾收拾行装,明日准备入宫。” 上午越璟帝小心翼翼地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兄长撑腰,午后她没有送去回信,想来璟帝应当懂了她的意思。 第7章 金丝雀 - 娇雀儿 - 濯清 张妈妈点头应声:“奴婢明白。” 她忍不住抬头,忧心地看向面色冷静一片的豫安:“公主……驸马爷此番异动,想来应当是那岑家的老太君故意为之,刻意留下人不让走……” 豫安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本宫如何不知?驸马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大孝!” 她径直进了厢房内间,将华丽的外袍脱下,由着张妈妈侍候她换上了一件厚实些的宽松长袄,坐在梳妆镜前卸着满头点翠。 “那岑家老太太想来是早晨见了我和骆哥儿,心里头不爽利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使法子将驸马召过去,想要拉着本宫一起不痛快。” 豫安自顾自地解了发髻,墨发垂下,削减了几分平日里的凌厉,更多添了些许妇人的婉转:“她想得倒是容易,只是这气既然已经撒到了本宫头上,本宫又怎能真的让她如愿得意?” 张妈妈轻叹一口气,帮着收拾好了那些点翠和金钗,犹豫着道:“只是公主与那岑老太君这般动作,让驸马爷怎么想?” 她忍不住劝慰:“毕竟驸马爷孝顺岑老太君是真,公主莫要与驸马太过生疏了。” 一句话惹得豫安直笑:“生疏?他何曾与我不生疏了?” 她直视镜中的自己:“岑远道,远道……他啊,人如其名,想要走上仕途,想要在官场上愈行愈远。只可惜,尚了公主成了驸马,无法入朝为重臣,生生地将那条‘远道’给埋葬了。” 张妈妈张唇还想再劝几句,可想了想却发觉找不到话辩驳,终究还是再叹一声,闭了嘴不说话了。 直到次日,岑远道才同岑老太君道了告辞,准备回长公主府看看妻女。 他前脚踏出荣国公府的后门,下一刻便见自家宅邸的后门前,停了一辆装潢华贵的马车。几名宫人低眉顺眼地候在府门前,见到来人,忙尖声行礼:“见过驸马。” 驸马二字刚刚喊出来的时候,岑远道忍不住皱了皱眉。 “来接豫安进宫?”岑远道冷声。 立在最前的宫人依旧笑得客气:“是,依旧是照着以往的规矩,官家命奴才来接长公主入宫过小年。” 豫安已经嫁人,除夕年节依礼都是在岑家度过,但每逢小年都会入宫小住一段时日,参加宫中家宴。 岑远道嘲讽:“倒是一年比一年来得早了。” 宫人垂头笑道:“驸马爷说笑啦,官家这回只说是太过忧心小郡主了呢。” 岑远道扯了扯嘴角,径直进了宅院。 京华园内,豫安一袭深色宫装,正坐在厅堂上首,身边站了张妈妈、冬葵等人。 岑远道跨进门就停了步子。 他望着那仪态端庄的妇人,恍惚想到了很久之前。 前荣国公带着他入宫面生,曾在宫中偶遇当时尚还是个小姑娘的豫安,精致华贵,引人注目。 后来天家内斗,豫安公主的成亲难免要和利益相勾结,他听从父兄建议参加了那场本意在于甄选驸马的宫宴。 记忆中永远尊贵无比的小姑娘聘聘婷婷行过众家儿郎,而后攸地停在了他面前,清丽如芙蓉一般的面容上半分笑意也无:“我嫁给……你。” 思绪回笼,坐在上首的豫安已经为岑黛系好了银狐裘披风,柔声道:“行装为娘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可莫要叫你舅舅等的太久了。” 思及璟帝,岑黛立马娇娇俏俏地点头:“宓阳也想舅舅!” 想念那个,前世被奸佞毒杀、英年早逝的皇帝舅舅。 豫安点了点她的鼻头,而后笑意淡了些许,抬头看向仍旧站在大厅中央的中年人:“驸马呢,可要同我们一同入宫?” 岑远道表情不变:“府中需得有人看着。” 依旧同往年一样,豫安毫不在意,红唇弯弯:“那便麻烦驸马了。” 她慢悠悠地起身,牵着岑黛行过来,依旧是万千风华不减。 而后擦肩而过。 藏在袖中的双手瞬间紧握成拳,岑远道长长叹出一口气,又缓缓松开了手。 后门外的华贵马车是长公主仪制的车架,车厢空间宽大,容纳母女二人绰绰有余。 岑黛上了马车后就趴在豫安膝上假寐,心里盘算着岑家众人。 本是最规矩不过的父亲昨日彻夜不归,背后定然有岑老太君的一份意思。如今豫安提前进宫,无非是对岑老太君的回击。 总归她背后有一个强势的娘家,驸马不归家,她干脆也不愿在长公主府多呆了,收拾收拾回娘家过节便是。 岑黛蹙了蹙眉,突然忍不住可怜起自家爹爹起来。前有亲娘后有妻女,夹在中间真真是难受。 她叹了口气,又往豫安怀里钻了钻。 于她来说更值得注意的是,前世的轨迹又乱了一分。上辈子她并不是这时候入宫的,而是等到年节已近朝中休沐,才跟着豫安进了宫。 岑黛蹙眉,合眼不再多想。 一路上马车始终行驶得平稳,车轮咕噜噜滚动,最终在神武门前缓缓停下。 宫城萧瑟巍峨,肃穆磅礴,低矮的厚重乌云更加突出皇城的几分庄严。 岑黛掀了帘子,被下方的张妈妈抱了下来。甫一落地,那从神武门呼啸而来的大风吹得她差点没站稳。 冬葵忙帮她把身上的银狐裘拢紧,背着风道:“这关口的风实在是太大了……” 岑黛抿紧了嘴。方才她试着张开嘴,那一大股子风就立马冲进她嘴里,连闭上嘴都算费力。 豫安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打趣:“小宓阳轻飘飘的,仔细被风吹跑了哩。” 岑黛弯了弯眉眼,背过身避开风,这才敢张口:“娘亲不会舍得宓阳被风吹跑的!” 豫安脸上笑意更浓。 代步的软轿备在神武门后,一行人递了官牒准备入门换乘。 一脚踏进宫门,方才的大风立刻就削减了一些。觉着风小了,岑黛也就放松了些。她从白狐狸毛儿里扬起小脑袋,抬眼便看见迎面走来了三人。 岑黛眨了眨眼睛。 这三人皆是身穿赤罗官服,为首的一人庞眉白发,昂首挺胸嘴唇抿紧,瞧着倒是很有精气神。身后的青年人落后了他半步,冠袍分毫不乱,面容冷硬,丝毫不惧面前寒风。 同这风华外露的一老一少比起来,剩下的一人似乎就显得有些平庸了,腆着一个大肚子,面上带着奉承谦恭的笑。 岑黛遥遥看着这三人身上穿着的单薄官服,立时就又颤了两颤,冷得她又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两拨人马遇上,那三人拱手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宓阳郡主。”其中当属最年老的那一位的声音最大,中气十足。 豫安眼中多了些钦佩,微微福身:“荀阁老。” 岑黛抿了抿唇,也跟着行了宫中的礼仪。 低下头的那一刹那,她忽地闻到了一股特殊的竹香。脑中记忆霎时翻涌,几乎是一刹那,她突然想起了重生之时做的那个梦。 在梦境最后,她看见了一个白衣青年,脊背挺直如同静庭幽竹。 他在这三人之中? 岑黛整个人陡然一僵。 三人中的老先生瞥了她一眼,又默默转过头道了告辞,领着另外两人避开让道。 几人推诿一番之后就不再多说什么,抬步各自离开。 待走远些了,方才腆着肚子的官员这才小声开了口:“那位小贵人,似乎颇得陛下欢心。” 他顿了顿,眼中光芒细碎,小心地望了走在最前的老人家一眼,而后转过头看向青年,意有所指:“若是能够通过那位小贵人往上头搭线,想来这以后的路都要好走许多。” 为首的老人掀了掀眼皮,略显苍老浑浊的眼睛也跟着瞥向青年。 顶着二人或明或暗的打量,青年人脸上的表情始终不曾变过。 身后关口狂风大作,扬起众人衣袍猎猎作响。青年迎着寒风抬高了头颅,遥望眼前愈发明亮雄伟的京都满城,似乎想起了方才那个拥有纯澈眼瞳的乖巧小姑娘,眸色不喜不怒: “用不上。” 他荀钰想要的权力,他自己会想办法得到,根本无需去向那样的一个“金丝雀”借势。 另一边,张妈妈扶稳了豫安,缓缓舒了口气,诧异道:“方才的那位老先生,当真是好大的气势。” 那样浑浊的眼睛,在垂眸看向岑黛的时候却露出了如同鹰隼一样锐利的眸光。 豫安笑了笑,钦佩之意尤在:“那是荀阁老。” 岑黛埋在狐狸毛里的耳朵儿动了动,眼里带了几分好奇:“荀阁老?” 豫安笑着看她:“宓阳可知道荀家?方才那位荀阁老,便是簪缨世族荀家如今的家主。荀家香火鼎盛百年,荀阁老从你皇爷爷那一辈起就入了内阁,乃是两朝重臣。” 岑黛懵懂地点了点头。 “那倒是一位大人物!”张妈妈喟叹,又问:“说起燕京荀家,方才还有一个气势高绝的年轻人,他落后荀阁老半步,似乎和荀阁老亲近得很。莫不是最近声名不小的荀家大公子罢?叫……叫荀什么来着?” 一行人穿过城门,关口狂风陡然变大。 豫安抿着嘴笑:“应当就是那一位。当今内阁学士,荀钰。” 最后的两个字呼啦啦地裹进了冷风里,随着刺骨寒风一同呼啸着,吹得岑黛攸地停住了前行的动作。 岑黛却恍若未闻,她苍白着小脸,转头低低颤声:“荀,荀……钰?他就是荀钰?!” 白衣公卿,少年宰相。 纵使岑黛上辈子并不曾见过这位声名赫赫的荀家大公子,可也听闻身边众人议论过许多次。 荀钰惊才绝艳名冠燕京,深受璟帝赏识。未至而立就已入内阁,是大越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内阁学士,后来也成了最年轻的内阁首辅,在朝中同太子杨承君一党分庭抗礼,手握重权。 可就是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青年,最后却毒杀了璟帝,被斩首于闹市之中。连带着还拖累了世代簪缨的世族荀家,使其没落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岑黛怔怔愣愣地回首,只能看见荀钰愈发走远的背影。 那背影高瘦挺拔,一如梦中所见。 荀钰就是那个入了她梦的人。 第8章 杨姓皇族 - 娇雀儿 - 濯清 天色陡然阴沉了几分,乌黑的云幕开始飘起了雪。白花花的雪点飘洒而下,随着狂风乱舞。 燕京,终于下雪了。 “宓阳?”瞧着岑黛面色更难看了一分,豫安紧了紧包裹在掌心里的小手:“怎么了?”方才关口大风呼啸,她不曾听清岑黛低声说出的那一句。 岑黛抿唇,迎着豫安关切的目光笑了笑:“娘亲放心,宓阳无事。” 只缩在狐裘里的另一只手却是攥紧了。 豫安瞥了眼岑黛的面色,见无异样这才放下心:“这雪愈发大了,走罢。” 岑黛乖乖巧巧地应了,思绪却忍不住飞远。 想不到命运的轨迹一朝变化,她竟然遇见了这位前世从不曾见过的荀家大公子。 更想不到那平白进了她梦中的青年,竟会是荀钰。 那可是荀钰啊,未来会毒杀越璟帝的大奸臣…… 岑黛咬了咬下唇,眸中神色几番变化,最后舒了口气,重新将小脸塞进银色狐狸毛里,同豫安一道上了软轿。 一行人分作两波,冬葵领了抱着行礼的宫人前往落脚的宫殿,张妈妈跟在软轿一侧。 如今的大越皇室血脉单薄,大多是因为当年的那场夺嫡之争。彼时东宫之位空悬,朝中混乱不堪、官员结党营私,皇家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或多或少地参与到其中,为了那身黄袍明争暗斗。 最后荒唐一场,叫始终隐忍、谋定而后发的越璟帝给全坑了下去,踏着无数鲜血登上了帝位。参与了争锋的其他皇族,大部分在夺嫡时就被暗杀,剩下不安分的被璟帝除尽,安分的自己没能耐的则被驱赶出京。 唯独只剩下璟帝唯一的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豫安尚还留在燕京。因荣国公府在夺嫡之战时站对了队伍,有从龙之功,豫安最后主动下嫁给了岑家嫡出第三子,岑远道。 璟帝自幼就同豫安亲近,连带着也颇为宠爱岑黛,早早敕封了她宓阳的名号,是大越独一位拥有封地爵位的郡主,荣宠不断。 约莫两刻之后,软轿便在御书房前停稳了。候在门前的老太监开了门扉,笑得恭敬:“长公主殿下。” 这位是跟在璟帝伺候的大太监。 豫安也弯了弯唇角:“高盛公公。” 母女二人进了门,顿时就有一股夹裹了龙涎香的暖风扑面袭来,同外头的冷风冲在一团,一时冷暖,叫岑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璟帝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见那缩在狐狸毛里的小姑娘打了个激灵,不由好笑,朝她招了招手:“宓阳过来。” 岑黛立刻哒哒哒地小跑上前,在璟帝面前笑吟吟站定,糯糯地唤了一声:“舅舅!” 璟帝笑睨她一眼,搁下手里的狼毫:“怎么还是这么点儿高?你承君哥哥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比你高了快半个头的。” 岑黛瘪了瘪嘴,立刻不笑了:“舅舅上次还说宓阳这样的身高正正好的。” “那时候的确是刚好,可放到现在就是矮了。”璟帝拍了拍她的头,装模作样地纠正。 岑黛眨了眨眼,忙躲开那只手:“哎呀!舅舅说了,越拍头越长不高,舅舅故意的!” 看着她瞪圆了的眸子,璟帝终于歇下了逗弄的心思,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心下感慨为何自己没有这样一个好看乖巧的小闺女。 瞧着上首的动静,豫安抿嘴笑了笑,福身:“皇兄。” 璟帝挑眉:“又无外人,行什么礼?指定是心里在生着气,脸色也不大好看……” 他面上的笑容淡了些:“怎么,真在那边受委屈了?” 豫安缓缓收了笑,将岑黛招到身边来,帮她解开了身上的银狐裘,寻了一边的软榻坐下,音色沉闷了些:“若不是如此,我何故带着宓阳进宫?单凭皇兄的名头,想来就能解决不少麻烦。” 她垂眼:“是我不想同他们虚与委蛇了,平白多了那么些不痛快。” 璟帝瞥了她身边的岑黛一眼,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不提那些了,难得你在冬日里进宫来,就安安生生地在宫里过个小年罢,不着急回去。其他的事,有为兄在。” 意思是打算帮着她撑腰了。 豫安抿唇,眼里多了几分暖色:“谢过皇兄。” 岑黛在一边听着这两人讲话,脑子忍不住开始昏昏沉沉起来。今日为了进宫,她可是起了一个大早,而后又顶着冷风踏入御书房内,如今沉在暖香里,愈发觉得倦怠。 “说什么谢?”璟帝不以为意地道,手里继续翻阅着奏折:“说起来,这回宓阳是在岑家私塾出的事,以后还是别去那边了。” 豫安笑了笑,将岑黛的两只小手包在掌心里,揽着她靠进自己怀里休息:“我昨个儿去了一趟国公府,已经将宓阳从岑家私塾里摘了出来,准备为她寻一位女先生,就在长公主府里教她。” 璟帝抬眼,好奇:“岑家老太君能同意?” 豫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为何会不同意,不是还有皇兄的名头在么?” 璟帝一怔,伸手捏了捏眉心,苦笑:“朕这威风,竟是全给你拿去倒腾后院了。”语气里却没有分毫不乐意。 他面色温缓下来,执了桌案上的一卷布帛打量:“说起这事……对了,庄老先生游历回来了,前几日才入的京。” 庄老先生?豫安一愣,忙道:“可是那位簪缨世族庄家的……?” 那一位当年是燕京人人皆知的大学子,在夺嫡之争时不少皇子有意与之结交,只是他无意官场,而立之后就飘飘然出门游历去了,为此还得罪了庄家老家主,多年来一直未曾归京。 “正是那位。”璟帝掂量了布帛:“如今庄老先生人至暮年重回燕京,却蓦然发觉自己早已被庄家除了名……” 庄老先生当年拒绝了所有皇子的示好,无疑是给庄家招惹了灾祸。 而后庄家在夺嫡之争中被联合打压,到了如今,虽是还保留着与荀家相同的簪缨世族的名号,但到已经式微,无法再和荀家相提并论了。 地位衰落,庄家人对于庄老先生岂能不恨? 对着豫安紧皱着的眉头,璟帝笑笑:“于是朕许了他安度晚年的要求,只求他坐上太子太傅之位,好生提点承君。” 豫安依旧是皱眉:“所以……皇兄突然向豫安提及此人做什么?” 璟帝伸了伸下巴,示意豫安去看身旁的岑黛:“朕寻思着,让宓阳同承君一道读书罢。” 一起读书?! 豫安的眼角当即就是一跳,低头看向正靠在自己怀里打瞌睡的岑黛。她那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可见是困极了。 那头璟帝点了点头,继续道:“总归承君在宫里没什么亲近的玩伴,宓阳同他是表兄妹,有她跟着承君读书总是好的。且朕听闻宓阳的功课不错,跟着庄老先生学习正好。” 豫安斟酌了片刻,舒了口气:“既如此,劳烦皇兄安排了。”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高盛公公尖细的声音:“禀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璟帝应了声,稍稍收敛了脸上的笑,肃声道:“进来罢。” 房门被推开,顿时就有一股寒风从门外呼啸着吹进来,呼啦啦地和暖香撞在一起,直把岑黛给冻醒了。 她立刻坐直了身,还带着些许迷蒙的眼睛一瞥,瞧见了不远处的那一双金丝蟒纹靴,暗纹锦袍的衣角垂在脚边,沾上了几点还未化开的雪点。 豫安忍着笑:“呆呆愣愣的做什么?你表兄来了。” 岑黛忙应声站起来,垂头规规矩矩行了宫礼:“承君表哥。” 站在门边的青年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双眸子流光溢彩的:“宓阳怎的突然与表哥生分了?” 音色和煦明朗,并不似记忆中那般沉稳。岑黛这时候才惊醒过来! 她重生了,眼前的人是三年前的杨承君。三年前杨承君还未成家,东宫还没有太子妃,她不必因着避嫌的心思而与杨承君逐渐疏远。 豫安抿着嘴笑,揉了揉岑黛的小脑袋:“怕是睡懵了。” 一句话顿时活络了气氛,杨承君笑着摇了摇头,径直走到璟帝身边,微微躬身:“父皇。” 在无外人时,璟帝并不兴行礼这一套。正如此刻御书房内都是自家人时,他通常都是直接免了礼。 璟帝应了声,将方才捏在手里的布帛递了过去:“明日起,宓阳跟着你一块读书,你记着护好妹妹。” 杨承君并不多意外,收了布帛进袖袋里,温声:“儿臣明白。” 璟帝又抽出几本奏折,并不避讳豫安母女,随意道:“这是荀阁老和荀学士整理出来的东西,你前些日子要看的。” 杨承君一一收好。 坐在下首的豫安倒是扬了扬眉:“荀阁老?方才皇妹进宫时,正好碰巧遇上了荀家祖孙二人。” 当年在众皇子夺嫡时,荀家独善其身始终不曾有过异动,还是等到璟帝继位之后,荀阁老才领着家中嫡系表了忠心。 她顿了顿,有些惊疑:“至于皇兄方才说的那位荀学士……?” 璟帝抬眸,眼里带了几分暖色:“是荀阁老家的嫡长孙。” 第9章 忘却 - 娇雀儿 - 濯清 豫安有些诧异:“果真是他。我在京中后宅里呆得久了,竟只知晓荀家大公子的才名,不曾听闻过他已经入朝为官的消息。” 越璟帝睨她一眼,隐喻深意:“自你嫁人之后,眼界的确受了局限。” 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机敏聪慧的小公主了。这后半句,璟帝顿了顿,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豫安垂下眼,捏了捏怀里岑黛的脸颊,心下会意:“皇兄说的是。” 璟帝将东西全部递给杨承君,继续同:“荀家人向来是个低调隐忍的性子,加之荀钰如今不过只是个内阁学士,手上并没有多大的权力,荀家人自然不会到处宣扬。” 不过只是个内阁学士? 岑黛缩在豫安怀里,早已没了半分睡意。 是啊,如今的荀钰只是个小小的内阁学士,可在未来短短的三年时间里,他就会一路高升,晋升成为大越内阁首辅,位极人臣。 身侧豫安又问:“瞧着皇兄的样子,似乎对那位荀学士满意得很?” 璟帝点点头,沉吟:“荀家长孙十八岁入内阁,到如今也有四年光景了。这人手段果决,目光长远通透,着实是不负在京中的盛名。” 他突然偏过头,看向桌案旁正在整理折子的太子:“朕有意将他培养起来,充当以后承君的左膀右臂。” 杨承君一顿,笑着同璟帝道了谢。 岑黛撑着脑袋看着这对父子的互动,心下愈发狐疑。 这瞧上去,似乎皇帝舅舅十分欣赏荀钰其人。联合前世荀钰在官途上顺风顺水的高升,不难猜出璟帝对他的期望之大。 可受到璟帝如此看重的荀钰,究竟为何要弑君呢? 岑黛顿了顿,突然发现自己竟从不曾听旁人议论过荀钰弑君的动机。 动机。 是了,从荀钰被捕到斩首,所有人说的都是荀钰在朝中是如何当面为难太子,以及最后又是如何使手段下毒暗害的璟帝。 岑黛皱了皱眉,全身忽然有些发冷。她似乎……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是了,璟帝看人向来眼光狠厉,不可能在不清楚荀钰的为人之下重用他。 那么…… “宓阳?”上首豫安突然唤了声。 身躯骤然回暖,岑黛惊得立刻回过神来,脑洞众多思绪突然间全部变成了空白,她茫然地应了一声。 璟帝笑她:“小丫头莫不是真的睡懵了,还没清醒过来?” 豫安眉眼弯弯,拿手探了探岑黛的额头:“许是那日落水着了凉,这几日精神不济罢。” 听罢,璟帝面上的笑容微微淡下,叹了口气:“既然是累了,那便别在这儿听咱们几个说话了,宓阳还小,怕是会觉得难熬。” 他将剩下的几副奏折挑出来摆好,转头朝着杨承君吩咐:“前几日承君不是还说给妹妹准备了些许礼物?朕与你姑姑还有些话要说,正好你先将宓阳带出去转转,醒醒神罢。” 他舒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回头朕再让高盛将这些折子往东宫送过去。” 杨承君瞥了眼那窝在软榻上的小团子,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儿臣明白。” 豫安理了理岑黛的裙摆,将银狐裘递到已经走到近前来的杨承君手里,温声道:“麻烦承君照顾妹妹了。” “姑母客气。”杨承君微微低下头,牵着小姑娘往外间走。 岑黛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回头:“娘亲再见。” 豫安笑着点点头,目送二人出了暖阁,阖上了房门。 冷风再度被隔绝,上首的璟帝就颇为不满地啧声:“没良心的小丫头,只顾着和娘亲道别,竟是丝毫不顾舅舅的。” 他边收拾着方才杨承君留下的奏折,边继续发着牢骚:“也亏得是朕是她舅舅,换做别人,怕是一早就获罪了。” 豫安掩着嘴笑,打趣:“皇兄起先还说让她免礼的。” 璟帝撇撇嘴。 等到将桌案上的东西都整理完了,璟帝才微沉了脸色:“说到宓阳前几日落水的事……” 豫安已经不着急,垂着头没有接话。 璟帝愈发皱紧眉头,长叹一声:“你呀你,总是喜欢憋着事。你若是真的不想过了,离了……” “皇兄。”豫安打断了他:“总得顾着宓阳的,她还未曾及笄,若是爹娘这边出了什么事,指不定外人要怎么议论她。” 她轻声道:“人言可畏,且并不是轻易能够压得下来的。” 璟帝默了默,叹声道:“是为兄的错。当年若不是为兄暗地里想要拉拢荣国公府,你也不必嫁进岑府。” 豫安抬头,轻笑:“皇兄说的这是什么话?若不是皇兄,你我兄妹二人现在恐怕连活着都是妄想。况且,当年我也并非太过抵触……” 一句话未说完就断下,她看向璟帝,音色温和:“多说无益,总归啊,都逃不过命。” —— 暖阁的房门在身后阖上,岑黛立刻就被外头的冷意冻了一个哆嗦。 杨承君忍着笑,忙帮小姑娘系上了狐裘,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软软的脸蛋:“怎么还是这么点儿高?” 岑黛当即就垮了脸。 果真是亲父子!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 杨承君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站起身牵着她往外走:“好了好了,表兄不逗宓阳了就是。” 屋外高盛候在门边,朝着二人躬下身,恭谨道:“太子殿下,小郡主。” 杨承君笑着点了点头,领着已经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团子出了御书房。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些,扯絮一般纷纷扬扬,从阴沉低垂的云霭中飘落。 岑黛眨了眨眼,快步跟上走在最前的杨承君,扯了扯他的衣袖,糯糯问:“去哪里?” 杨承君满眼满脸都是暖笑:“前些日子得了一个有趣的小玩意,后来听闻宓阳落水吃了苦头,便打算转手送给宓阳。” 岑黛乌溜溜的眼睛顿时就晶晶亮了起来:“什么玩意儿?” 杨承君唇角弯弯,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颊,和煦道:“暂且不告诉宓阳。” 岑黛瘪了瘪嘴,心下却忍不住好奇。 上辈子她不曾落水,也就根本没有表哥送礼这一茬。总不会是表哥的那些新年礼物罢? 思及记忆中那一大摞等待誊抄的书册古籍,岑黛只觉得一阵手酸。 燕京的冬日,冷的向来不是雪,而是雪天里一阵阵的大风。无孔不入,吹得直哆嗦。 幸而杨承君来时是乘坐轿辇的,遮挡风雪,二人这一路上倒是轻松得很。 岑黛小小的一团缩在轿辇的角落里,身上盖了一条轻薄的毛毯,正瞪着眼睛好奇地望向一旁正在看书的杨承君。 “看的是列国游记。” 似乎是注意到了岑黛的目光,杨承君并未抬头,嘴里却是在向岑黛解释。 岑黛点了点头,而后自顾自地打量角落里堆着的其他书册去了。 偏过头的瞬间,岑黛眼睫垂下,目光晦暗。 杨承君一如既往的是那个关爱表妹的明朗哥哥,同时也对姑母豫安尊敬无比,一切都不像是作伪。 岑黛伸出手,幼嫩的手指磨挲着书页略有些粗糙的边缘。 前世对她和豫安下手的,应当不会是这个继承帝位大统的太子表哥。岑黛松了口气,此前虽然就不大相信,但总归还是心下存疑,如今以来自三年后的目光来打量杨承君,更是叫她肯定了这个想法。 一来她和豫安并未与表兄有过矛盾,且那时先帝已逝,晋升为大长公主的豫安还是再明确不过的扶持新帝一党,杨承君没有任何理由去对她们下手。 岑黛抿了抿唇。 再无翻身之望被斩首示众的奸臣荀钰,至亲身亡仓促上位的新帝杨承君,离奇死亡、拥护新帝的豫安大长公主…… ——在众人身后,真的有一只“黄雀”! 岑黛瞳孔一缩,顿时彻骨生寒! 明明轿辇之内封闭暖和,可她却能直观地感觉到一股冷意,从脚底扩散,逐渐弥漫到全身。 从始至终就有一双眼睛躲藏在暗处,近乎嘲笑地看着荀钰弑君,看着两党争执不休……直到手握大权的奸佞荀钰被处死,他才从暗处走出,第一个将手伸向杨承君的护佑者豫安! 岑黛长长舒了口气。 是她猜测的这样吗?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方才在御书房内,她在暖阁内被母亲忽然唤回神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岑黛皱了皱眉,那时被突然打断,现在竟是不大记得当时的想法了。 东宫距离御书房并不算太远,轿辇摇摇晃晃行了不久便到了。 杨承君搁下手里的书册,先行掀了帘布下地,而后又反身将轿厢里的小姑娘抱了下来。 “宓阳以前似乎不曾来过东宫?”跨过东宫的朱红殿门,身侧杨承君忽然问道。 岑黛点点头,好奇地左右顾盼:“是,这次是第一次来。” 东宫乃是大越太子居住的宫殿,里外皆是装饰精致,金碧辉煌。再加上先皇后膝下只有杨承君一个孩子,宣帝自然会对杨承君多些宠爱。 岑黛只随意地打量了两眼后就不再多看,乖巧地跟在杨承君身后往里走。 第10章 燕京冬雪图 - 娇雀儿 - 濯清 绕过几道院墙,二人径直入了东宫书房。推开门扉,顿时就有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浅淡的香气夹杂着淡淡的龙涎香,分外好闻。 岑黛跟在杨承君身后,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周遭摆设。 房间两侧各摆了一面大架子,一侧是盛放了各式珍宝的八宝阁,另一侧则是一面置满了书册的柜架,紧临着桌案。 “宓阳随表兄来。”杨承君弯了弯唇角,牵着好奇的小姑娘在书桌前站定,指着桌案旁侧蒙着锦布的一物道:“掀开看看?” 对上杨承君盛满了暖笑的目光,岑黛抿了抿唇,顺从地掀开了那灰布。 乌黑的豆眼从金玉鸟笼缝隙里探出来,眼珠儿滚了滚,又换了另一边脸瞅着她。 最后目光下垂,灰扑扑的鸟儿看见了她手里的锦布,忙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尖声大叫:“吔屎啦你!吔屎啦!” “会说话的小八哥?”岑黛眼眸顿时一亮,惊喜呼喝! 杨承君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是前一阵子外人从宫外送进来的,说是当可用来解闷。” 他松开手,径直将那只金玉鸟笼取了下来,搁在岑黛的小手里让她拎着:“长公主府只有宓阳一个孩童,有这会学语的小八哥在,正好多些乐趣。” 岑黛抱着那一只金玉鸟笼,对上了笼内八哥乌溜溜的大眼睛,忍不住笑出了声,抬头朝着杨承君惊喜地笑:“谢过承君表哥,宓阳很喜欢!” 瞧着那一对月牙儿似的明澈双眸,杨承君心下暖融融一片:“宓阳喜欢便好。” 他径直走到置书的柜架前,顺手将排排书册卷宗整理了一遍,不时地注意照看着岑黛这边的动静。 小八哥除却方才的一顿闹腾之后便安静了下来,缓缓收了炸开的羽毛,仍旧是瞪着眼睛盯着岑黛直瞧。 岑黛逗弄了小八哥片刻,见它挪着脚转过身、奄奄耷拉着脑袋的模样,忍不住伸了手指进去:“小东西怎么了?” 话音刚落,笼内的小八哥瞬间重新炸开羽毛,尖声朝着岑黛的手指啄了过去! 岑黛眉间一蹙,快速抽出手后退一步,慌忙之中不慎碰落了放置在书架隔间内的一卷画轴。 “宓阳!” 那厢杨承君立刻瞪大了眼,忙从她手里将鸟笼子夺了过来,皱眉抓过她的手不住左右打量:“可有哪里伤到了?” 岑黛唇角弯弯,狡黠地伸展开五指,由着他瞧:“表哥放心,宓阳小心着呢,并不曾受伤。” 杨承君细细看了,见果真没有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他抽回手,皱眉道:“这八哥虽是经人驯养过,但极其认生,宓阳同它还不熟悉,切莫离它太近!” 表情严肃音色冷凝,可见是真的着急了。 岑黛忙抿着唇点头,后怕道:“宓阳记下了。” 瞧着小姑娘的神情动作,杨承君逐渐松开紧皱的眉头,音色恢复和缓,叹声道:“这回侥幸无事,以后却是不能再冒险了。” 边说着边伸手将金玉鸟笼重新挂回了竖架上。 身后岑黛乖顺地应下,舒了口气,垂下头却瞥见了方才被她从书架隔间碰落的精致画轴。 紧挨着这些珍稀书册放着的画轴? 岑黛眨了眨眼,低身将东西捡起来,见已经回过头来的杨承君未曾做出什么表示,遂好奇地缓缓展开。 是一副燕京冬雪图。 随着画卷展开,宽阔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屋舍豁然出现在眼前,远处巍峨皇宫耸立,朔雪从低沉天空飘然而下,为燕京拢上了一层银装,萧瑟开阔,大气磅礴。 过于精细的画法不仅不失生动,反而让人身临其境。有那么一刹那,岑黛差点以为自己正站在燕京城门的高台上,放眼远眺着正飘着鹅毛大雪的偌大燕京城。 心绪震撼之时,岑黛注意到在纸张角落的高楼瓦片下,似乎被人写了什么东西。 她挪了挪捧着画卷的手指,看见了一列密密麻麻却工整至极的小字:“燕京冬雪,甲辰荀钰笔”。 燕京冬雪是画卷的名字,甲辰是时间,荀钰是作画人…… 面上温软的笑意顿时散去,岑黛立刻僵住了小脸。 因着只能看见岑黛的发顶,杨承君并未发觉她的异样,音色始终平常,甚至还颇有些好整以暇地问她:“宓阳觉得这副画作如何?” 话中欣赏和喜悦之意明显。 岑黛很是顿了顿。 在未来杨承君和荀钰在朝堂上争锋相对的时候,只怕谁也不会想到,杨承君早年竟然还收藏过荀钰的画作。 她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缓缓将画轴收起来放回原地,笑着赞叹:“这人画得真好。” 杨承君伸手指了指画卷角落里的“荀钰”二字,眼中笑意更浓:“是荀家大公子的画作,这一幅还是他在今年年初时作下的。” 岑黛不动声色地抬眸,瞧着杨承君眼里掩饰不住的欣赏,一时有些心情复杂:“年初所作?距离今日也隔了快一年了。表哥是如何得到这幅画的?” “荀家大公子从不留存自己的画作,每每都是作完后直接丢在坊间。这幅燕京冬雪图因故流落画市,被本宫用千金收了回来。” 千两黄金! 岑黛表情一顿,第一个想的竟然不是杨承君如何财大气粗,而是荀钰这厮的作画功夫之深。 能让当朝太子甘愿用千金去交换一副画作,可见荀钰其人是如何的惊才绝艳。 杨承君笑了笑,叹道:“本宫曾见过荀家大公子几面,除却表情太过冷硬、看上去并不好结交之外,周身气势高绝,的确衬得上外界对他的推崇。” 岑黛听得眉眼狠狠一跳,表情也忍不住变得古怪起来。心说表哥你现在这么夸荀钰,是坚信将来真的不会自打自脸么?! 可当心中的那一阵惊骇过去之后,岑黛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副精致绝伦的燕京冬雪图,还有前几日匆匆擦肩而过的荀钰的模样…… 的确是气势高绝。 岑黛缓缓垂下眼睫。 前世她被豫安娇养在深闺中,对于这位名冠燕京惊才绝艳的荀家大公子知之不多,一切印象都是源于他人口中的表彰和描述。 那是一种仰望似的夸赞,似乎无人不对那白衣青年心生艳羡。 便是在她十三岁的现在,京中关于荀钰的赞颂就已经快要满溢出来了。不仅如此,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荀钰的声名只会愈发显赫——源于官职的不断晋升。 只可惜,最后竟敢毒杀天子,死得凄惨。 或许是想起了总是对她温和宠溺的越璟帝,岑黛眼里的光亮淡了些,沉默地卷好了那画轴,重新搁回了书架的隔间里。 杨承君也注意到了岑黛表情的不自然,顿了顿,决定不再多提此事,转头吩咐下人端了甜点进来。 他回身面向书架,抬手抽了几本书册出来,转头递给岑黛,笑道:“是早先为宓阳准备的。” 岑黛扬了扬眉,看向最面上的一本:山海奇闻志。 竟然不是那些拿来誊抄的古籍书册? 杨承君看出了小姑娘面上的惊诧,和煦道:“这些奇闻怪志都是前一阵子送进来的,本宫寻思着表妹或许会喜欢,便着人留了下来。” 他顿了顿,十分上道地补充了一句:“若是姑母问起来,就说是本宫送予表妹的。” 岑黛顿时笑弯了眼,颊边两只小酒窝明显:“多谢表兄!” 可算是将方才的沉闷给抛下了。杨承君暗下松了口气,忍不住又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 直到午时,杨承君这才着人备了软轿,将岑黛送回了豫安落脚的宫殿。 轿辇停在了长宁殿正门前,岑黛拎着金玉鸟笼下了轿。 甫一掀开轿帘,寒风霎时就翻涌着灌进鸟笼里,直把方才还在轿厢里精神抖擞的虎皮鹦鹉给冻成了一个球儿,叽叽喳喳的嘴也立刻闭上了,生怕多吃了几口冷气下肚。 岑黛笑眯眯地抖开大袖覆在笼外,帮着挡去了些寒风。 “小殿下回来了。” 张妈妈站在长宁殿门前,见到一行人忙迎上前,笑着撑开伞侍立在岑黛身侧:“公主将将还问及小殿下何时归来呢。” 她瞥了那金玉鸟笼一眼,眸中并没有多少惊讶。 “在东宫多喝了一盅茶,也就耽搁了不少时间。”岑黛笑得娇软,偏头看向身后拎着书箱的宫人:“表哥还赠了宓阳几本书册……” 张妈妈了然,垂头笑得恭谨:“奴婢这就让人送去小殿下的卧房里。” 说罢便使了使眼色,吩咐身后的宫婢上前接过东西,一并递了只钱袋进了领头宫人的袖里,而后才牵着岑黛往宫苑内走。 长宁殿本是豫安幼时居住的宫殿,直到嫁人后才迁居宫外的长公主府。 越璟帝宫内的妃嫔极少,宫殿大多空悬,加之豫安长公主时常入宫,璟帝干脆保留了她的宫殿,用于入宫落脚时暂住。 宫殿正殿内,豫安已经换上了一身宽松的宫装,正立在大殿中央,端了玉盘往熏炉里投着香粉。 第11章 庄老先生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忙提着金玉鸟笼哒哒哒地小跑上前,还没来得及唤出声,那被关在鸟笼里的小八哥立刻在一阵摇晃中大叫了出来: “嘎!慢点!” 骇得岑黛立刻停住了步子。 那厢将将转过头来的豫安表情立时一顿,迟疑地看向正在笼中扑棱的灰鸟:“这是八哥?” 岑黛点点头,将东西搁在高架上悬好,面上全是欣喜:“是表哥送予宓阳解闷的。” 豫安将手里盛着香粉的玉盘搁在霸占桌上,蹙了蹙眉:“既是从东宫出来的,怎的如此粗鄙?” 话毕,踩在细长金杆上的小八哥像是听懂了一般,立刻炸开了浑身灰羽。可它偏头瞅了瞅贵气逼人的豫安,顿了顿,挪着脚背过身,却是突然闭了嘴。 几番变换看得岑黛眼角一抽,这小八哥竟还是个欺软怕硬的?! 豫安只瞥了一眼便没了多少兴致,执了铜鉴盖子放回熏炉上,牵着岑黛绕过屏风去了已经摆了饭菜的隔间。 母女二人落了座,身侧上前了两名婢子,躬身端上铜盆热水。 豫安仔细洗净双手,转身帮着岑黛擦干手上水珠:“外头这雪一时半会应当是停不了了,宓阳还有功课未完成,午后便不出去了,可好?” 岑黛乖巧应声:“好。” 豫安舒了口气,执起镶金漆箸为小姑娘布菜,温声嘱咐:“后宫并无主事的女主人,你太子表兄自有东宫内的一应事宜要处理,宓阳可得记着莫要给舅舅表兄添麻烦。” 大越如今并无皇后。 先皇后去得早,而后璟帝再未立后,只一心专注培养皇后之子杨承君。前朝起初还有大臣上表提及后位空悬,结果被璟帝一拖再拖,之后也就没人再议论了。 后宫女眷虽是单薄了些,但胜在无人与太子相争,必定不会重蹈上一辈夺嫡之争的覆辙。璟帝心里盘算的也正是这个打算。 宓阳笑弯了眼,撒着娇:“娘亲每年都不忘说这个,宓阳早就记在心里了。” 豫安笑瞥了她一眼:“嘴贫,用饭罢。” 午后豫安离了长宁殿,准备帮着清算一遍宫内过年所准备的物什。 岑黛留在偏殿练字,身侧冬葵正在清点今日一并带进来的行李。 笔下小楷工整,一横一撇自有一番气韵。岑黛抿唇认真写完了一帖之后才松了口气,提起纸张吹了吹,眼里漾出了一抹笑意。 她自幼就受着豫安的磋磨,去学习什么琴棋书画,“琴棋画”学得都很是普通,最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一手字。 幸而这唯一的优势也着实是出彩得很,相仿年纪的女孩儿没人能够越过她。豫安心下满意,也就不再勒令她学好其他三样技巧了。 冬葵收拾完了东西,端过来一眼热腾腾的牛乳茶,好奇地往桌案上瞥:“今年的练字功课郡主不是早就写完了,怎么今日还要练字?” 岑黛收拾了几张帖子,而后接过茶盏,弯了弯唇角:“明日就要去拜访那位庄老先生了,既是去拜师,总得备些东西才是。” 冬葵恍然:“郡主有心了。” 岑黛垂下眼睛,自然是有心的。 既然已经知道表兄杨承君不可能是前世的下毒凶手,她自然是想要与杨承君走得更近些。 岑黛小小抿了一口乳茶,香甜的热气蒸腾,遮住了她眸底的一抹暗色。 她在盘算。 既然已经猜测到在所有人的身后藏匿了一只手段不小的“黄雀”,为了逃脱三年后的死局,她只能尽量给自己增加能够使用的筹码。 表兄杨承君到底是大越太子,身在东宫,一言一行皆有璟帝盯着,她背着“深闺乖顺郡主”的名头,不大可能从他这处得到朝堂上的消息,所以只能靠着大哥岑骆舟。 可杨承君作为未来的大越帝君,手中握有的权力无人能及…… 岑黛闭了闭眼,松松吐出一口浊气。 若是能够寻求未来帝君的庇护,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她同杨承君虽是表兄妹,可平日的接触并不算太多,若是这次能够拜入同一师门,想来就可以另当别论了。 ——想不到,重生之后的无意落水,竟叫她平白捡了这么多机会。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抓紧这些机会,并借机筹谋,争取为自己谋得最大的利益。 杯中乳茶已经见了底,岑黛搁下茶盏,软软靠在椅背上,闭眼轻轻嗅着暖香。 尚且只有十三岁的闺阁少女,手中连半分压人的力气也无,实在是……太弱小了。 弱小得只能依附他人,只能任人宰割。 忽而耳边传来金铁交鸣声,岑黛睁开眼,看见不远处的金玉鸟笼摇摇晃晃。 小八哥上跳下窜,见她偏过头来,径直对上了她的眼睛:“咋滴,瞅啥呢?” 身侧冬葵忍不住掩嘴轻笑一声:“这八哥说的哪里的话呢?当真是有意思。” 岑黛撑着脑袋看着那笼中黑影,心下的凝重逐渐松缓下来,突然道:“这八哥似乎还没有名字。” 冬葵忙惊喜地转过身来:“郡主可要给它取名字?” 那头金玉鸟笼摇晃的动静小了些,灰羽鸟儿立刻跳转过身,乌溜溜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见状,岑黛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不敢在母亲面前闹腾,只敢在我这儿娇气……吃软不吃硬,既如此,就叫墙头草罢。” 说罢也不管那边愈发摇晃的鸟笼子了,径直转过身继续写着帖子。 冬葵端起空茶盏,立刻懂了岑黛的意思,咯咯直笑:“墙头草,惯是会见风使舵,这名字真好!” 岑黛眼里笑意更深。 晚间璟帝留了豫安和岑黛一同用饭,饭间虽然无人讲话,却让岑黛觉得比在长公主府时还要来得轻松自在。 次日早晨,岑黛心下惦念着拜师一事,遂起了个大早。 她今日没再穿宫装,老老实实着了一件私塾女儿常穿的保暖便衣,收整好了昨日写好的帖子,匆匆忙忙去正殿寻豫安。 “起这么早做什么?”豫安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身后张妈妈正在为她挽高髻。 岑黛将手里的匣子捧上,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想去见老师!” 豫安轻笑:“这时候还没有下朝呢,庄老先生同你表兄都不在后宫,你去哪里见老师?” 她将小姑娘搂紧怀里:“先吃早饭,待吃过饭了,娘亲再带宓阳去见庄老先生。” 岑黛娇娇俏俏地应了。 饭后母女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豫安估摸着下朝的时间应当快到了,这才牵着岑黛出了长乐殿。 屋外大雪依旧不曾停歇。 东宫,长廊宫檐之下,杨承君一身明黄蟒袍,竟是在与一位红衣朝服的老者同排前行。 岑黛远远地望过去的时候,立时就猜测出了这老者的身份。 众人口中的庄老先生,庄寅,当今太子太傅。 能够让太子自愿后退半步与之并行的老者,只能是杨承君的老师了。 这般想着,眼见两拨人马即将遇上,岑黛忙低下头,规矩了眼神。 “姑母。”杨承君笑着先开了口。 豫安笑了笑,轻轻颔首,转而看向他身旁的老者,稍稍福身:“庄老先生。” 算是大礼了。 可一礼还未行完,庄寅却是脚下一阵踉跄,借着杨承君的虚扶闪过身,生生避开了礼。 岑黛面上笑容未变,仍旧乖顺地立在豫安身侧。 庄寅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回头恭谨地朝着豫安拱了拱手:“长公主殿下折煞老臣了!” 豫安弯了弯唇角,眼里带了几分暖意:“多年过去了,先生依旧如同以往一般谦逊。” 庄寅苦笑:“多年过去了,长公主殿下依旧还是惦记着折煞老臣。” 竟是旧识?岑黛眨了眨眼。 杨承君掩唇轻咳一声:“此处风大,姑母与老师若是要说话,不如入了殿内再叙。” 一行人这才抬了步子往东宫内行去。 “昨日陛下便同老臣递了消息,想来长公主殿下身边的这一位就是令嫒罢?”暖阁之内,庄寅笑眯眯地看向岑黛。 豫安笑着颔首:“正是家女。” 岑黛顿了顿,眉眼弯弯,朝着庄寅行了一个晚辈礼。 庄寅扬了扬眉,躬下身同岑黛平视:“收徒一事可不算小,敢问宓阳郡主,是想要同老臣求学,还是想要拜老臣为师?” 岑黛一怔。 求学一事是越璟帝早先递了消息的,无需她说什么,庄寅不会不收她。而她……而她本来的目的和期望,不过也只是同杨承君一同学习而已。 可现在对上庄寅炯炯的目光,岑黛却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忽地想起了昨日在暖气氤氲中,自己苦恨自己是个深闺贵女,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可若是亲自抛下那“深闺贵女”的束缚呢? 岑黛对上庄寅的双眼,忍不住攥紧了双拳,藏在宽松裙摆下的两腿颤颤。不必全然依附大哥哥和表兄,她也可以拥有机会站在高处,看见更远的风景! 岑黛突然不颤抖了,她松了口气,抬脸笑得娇憨:“宓阳,想拜先生为师。” 第12章 拜师 - 娇雀儿 - 濯清 庄寅面色不变,缓缓站直起身来:“老臣收徒自有一套规矩,既然郡主如今有心拜师,且先回答了老臣两句话。” 岑黛抬眸,捏紧了袖角:“先生请说。” 庄寅两手拢进朱红广袖里,看似苍老的双眸直直盯着她:“其一,老臣不教平庸之辈,不授碌碌无为之徒。” 岑黛愣了愣,下一刻唇角弯弯,眸底细碎光芒闪烁:“‘提及少年一词,应与平庸相斥。’宓阳虽不甚出彩,但自信还是担得上少年一词……先生大可放下心来。” 庄寅挑了挑眉,眼里多了几分笑意:“郡主聪慧。”顿了顿,又道:“其二,老臣并非智者,教不出什么举世奇才,若是郡主想要登上最高处,恐怕只能另寻高明。” 岑黛笑道,微微垂下头,以示恭谨:“先生多虑,正好宓阳也并不欲去做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之辈,若能跟在先生身后学习,已经是再满足不过。” 庄寅依旧是注视着岑黛,打量着她面上表情。 一人一句两个来回之后,小姑娘的面色似乎并不曾有过变化。看似娇憨不谙世事,实则心下通透一片…… 短暂的沉默后,庄寅长长叹出一口气,面上笑容更真挚了几分:“郡主虽然年幼,却是聪慧无比,值得一教。” 岑黛抬头眨了眨眼,下一刻立刻反应过来,忙俯身跪地行了一个完整的大拜:“学生岑黛,见过老师!” 庄寅笑了笑,虚扶她起来:“岑黛,好名字。” 直到这个时候,豫安才回了神。 她目光复杂地看看小姑娘,又转头看看老者,心下一时难名。本是只打算让岑黛跟着庄老先生学完剩下的功课的,如今却是成了有名有份的师徒了? 身侧杨承君嘴角带笑,轻声问她:“姑母难道不高兴?” 豫安很是想了想,而后眉眼松缓下:“怎么会不满意呢?” 怜子心苦,她只有岑黛一个女儿,能够看见她变得越来越好,自然是再欣喜不过。 这边两人交谈间,那厢岑黛已经重新站起身,将早先备下的小匣子递向庄寅:“学生初见老师,还请老师收下这一份心意。” 庄寅笑着睨她一眼,将小匣子收进了袖中:“为师收下。” 转而看向杨承君:“前一阵子为师搁在东宫的手札随笔,应当正适合给宓阳一看。” 杨承君拱手:“是,稍后我便着人往宓阳那送一部分过去。” 眼看着两人交代完,岑黛好奇:“手札随笔?” 庄寅收回目光,同她解释:“只是一些见闻和随想,如今你只在闺中读过书,眼界过于局限,待看完了那些书册之后,为师再教你。” 岑黛恭声应下。 而后杨承君领着岑黛绕去了偏房,准备整理出一些适合岑黛近日翻看的书册。 目送两个小辈离去,豫安轻轻松了口气,微偏过头,温声道:“不知庄老先生可有闲暇一叙?” 庄寅打开了起先岑黛递过来的小匣子,眯眼打量了片刻,而后阖上匣盖,眼角笑出了皱褶:“老臣刚刚归京不久,又恰逢年关将至,并不急着教导太子殿下,自然也有不少空闲时间。” 他重新将小匣子塞进广袖里:“今个儿不大舒坦,本就是不打算在宫内多留的。长公主殿下若是不介意,不若同老臣往外边走边说罢。” 豫安自是应了。 大雪难得地停了,宫苑大道上正有几个小黄门在忙着扫雪。 豫安借着张妈妈的搀扶,同庄寅行在同一排:“庄老先生以为……宓阳这孩子如何?” 庄寅步伐稳当,似是想起了方才那小匣子里盛着的誊抄小帖:“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慧姑娘,答话时并不慌乱,能够不动声色地尽快适应变换的局势。” 他嘴角勾笑:“还写得一手好字。虽然是独属于女儿家的簪花小楷,但撇捺有锋,可见性子是个稳妥隐忍的。” 豫安这才真正放下了心:“如此,以后宓阳就得麻烦庄老先生多多费心照看了。” 庄寅笑笑:“既然是自己门下的小徒弟,哪里有不照看的道理?” 他拢紧了袖子,轻叹一声:“当年陛下意欲拜老臣为师,被老臣推拒。想不到如今终究还是收了皇家的两个孩子进门。” 豫安掩唇轻笑:“那时候本宫尚且年幼,看不出朝中几位皇兄以命相争的决心。那日听闻皇兄被先生拒绝,还亲自领人去拜求过先生呢。” “所以说,”庄寅瞥了她一眼,苦笑:“长公主殿下依旧是惦记着折煞老臣。” 豫安笑得眉眼弯弯。 一行人出了东宫前门,又往前走了良久,庄寅才出声告辞:“长公主殿下送到此处便够了,再往前走,只怕外人见了也要多说几句。” 豫安颔首,笑叹道:“今日宓阳拜师一事,多谢先生了。” “长公主殿下客气……” 话还未说完,不远处忽而有人唤了一句:“参见长公主殿下。” 这边二人齐齐转过头。 庞眉白发的老者一身朱红官服,眉宇间风骨依旧,苍老不显。 老者径直行到二人跟前,朝着豫安躬身行了礼,转而看向庄寅,沉声道:“庄大人。” 庄寅表情未变,语气却是松了几分:“原是荀阁老。” 豫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人一眼,笑道:“二位大人既是有话说,本宫便不多打扰了,先走一步。” 话毕便微微颔首,同张妈妈等宫婢一道往东宫的方向行去。 眼看那边的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荀阁老稍稍眯眼:“先是成了太子太傅,而后又同豫安长公主有了交情……一朝回京,你倒是突然变得抢手了起来。” 庄寅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似是在自嘲:“荀阁老说笑了,若是真的抢手,又怎么会被庄家赶出来?” 荀阁老冷哼一声,转眸看向他:“庄家的内里早就败下去了,如今不过只是还剩下一副好看的空壳尚在,亏得还能让你如此挂怀。” 庄寅扯了扯嘴角:“庄家本不至于沦落成如今这副模样……许是我当年真的做错了罢。” 抿了抿唇,他不欲在这事上多说,重新换上了一副笑脸:“且先不说我,荀阁老刻意留下,是想同老夫说些什么?” 他停顿了片刻,转了转眸子,瞥向正站在不远处大道上一身朱罗官服的青年:“让老夫想想,莫不是与你这长孙有关?” 被人毫不在意地将来意揭破,荀阁老强忍下抽搐的嘴角,冷目横了庄寅一眼,话音却是稍稍软了下来:“我那长孙什么都好,只是年纪尚小,为人处世的经验不足。你搁外头行走了多年,有些东西看得比老夫我还清楚。且……” “且今日瞧着你与豫安长公主同排而行,估计是已经收了那位宓阳郡主入了门下。”偏过头轻咳一声,荀阁老僵硬地继续道:“两个都收了,想来再收第三个也没有什么大碍。” 庄寅表情一凝,心下暗骂了一句老狐狸猜得倒挺准。面上却是笑眯眯地迎上荀阁老闪躲的目光,怪异道:“把你孙子给我带着……荀青山,你这张老脸,不要了?” 话音刚落,荀阁老立刻转回头,老脸微红,却是强撑着恶狠狠道:“当年夺嫡之争,是谁帮着你避过庄家和皇族的耳目,一路安稳地离京的?庄寅,你如今这是要过河拆桥?” 庄寅笑容顿时一收,垮着脸:“别说了别说了!我应下还不成么?” 荀阁老深呼吸一口气,下一刻已经恢复了一副无情铁面,干巴巴道:“多谢。” 话毕,拂袖便去寻自家长孙。 庄寅撇撇嘴,理了理袖子,沿着玉白石道往宫门的方向走:“臭老东西,可见过谁有求于人还摆着一副黑脸的?啧啧,什么德行?” 嘴里嘀嘀咕咕着走远了。 豫安再回到东宫的时候,岑黛早已经将书册整理完毕,托了宫人送回长宁殿,此时正捧着书册窝在暖阁的软榻上。 “怎么不见你承君表兄?”豫安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 岑黛笑得娇憨:“表兄在书房里。年节将近,朝中也快休沐了,留下来一大摊子的事务要加急处理,表兄忙得不行。” 豫安点点头,心下有数。这段时日想来正是杨承君最忙的时候,不然也不会连同庄老先生学习的时间也挤不出来。 “既如此,宓阳便随娘亲先回去罢。”豫安牵着小姑娘从软榻上站起来:“省得留在这打搅了你表兄。” 岑黛理顺了裙摆,乖巧应下。 母女二人同杨承君道了告辞,转道去了御书房请安,而后才回了长宁殿。 —— 室内暖香蒸腾,岑黛撑着脑袋翻阅着庄老先生早年的读书注释。手札并不算多难懂,是杨承君挑出来让岑黛读的第一本,算是入门。 身侧豫安揉着眉心,桌案上摊着几卷账册,正是宫中最近梳理出来的账册。越璟帝忙于朝政和年末的诸事收尾,没空兼顾其他,豫安便将宫内的一应事宜揽到了自己身上。 四下安静时,张妈妈推门小步进了厢房内,并不避讳一旁的岑黛:“公主,驸马递了消息过来。” 第13章 纵横捭阖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手下磨挲纸张的动作一顿。 豫安素手捏了捏眉心,表情淡淡:“这才进宫没多久罢,腊月未至,驸马竟是开始急了?” 心下思索着,怕是因为璟帝因为岑黛在荣国公府落水而心里不快,于是真的想了法子替她“撑腰”。 至于这撑腰的法子,她思来想去,无非也只有一个给荣国公岑远章施压了。 眼见自家兄长承了这份压力,岑远道心里怕是早已经生了不快,再加上身后岑老太君的添油加醋…… 豫安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就能猜出岑远道要说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重新低下头,音色不变:“本宫这会儿子正忙着呢,哪里有闲工夫理会那些糟心事?” 张妈妈知晓豫安心里有了数,顿了顿,叹声将驸马托人带进来的话给咽了回去。 果真如此。豫安轻嗤一声:“皇兄做事一向稳妥,眼看着快要到年关了,又怎会真的去刁难荣国公?驸马莫不是急糊涂了?” 她半垂了眼睑,音色微冷:“稍后张嬷嬷便指人回去同驸马回话罢,就说宓阳如今刚刚拜了师,本宫得从旁周旋,没空也没心思回去折腾。顺便叫他,自个儿好好过个小年罢。” 张妈妈垂首应下:“是。” 岑黛伏在桌案上看着书,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的听了去,心里思忖着父亲在听到豫安这些话时的反应。 表面装作和气实则不曾交过心的夫妻二人,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彼此的呢? 身在深宫,一切不得而知。 次日岑黛估摸着挑了下朝的时段,乘了软轿前往文华殿。 庄寅本是在东宫单独教授太子,只是如今多了个岑黛,璟帝干脆大手一挥,择了文华殿出来,交予庄寅平日授课所用。 岑黛裹着狐裘踏进文华殿内室的时候,杨承君正在请教庄寅朝中政事。眼看小姑娘缓步过来了,杨承君还顿了顿,一时不知到底还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身侧庄寅拍了拍他的肩,倒是并没有多少想要隐瞒的样子,朝着岑黛笑着点了点头:“岑小姑娘来得早。” 岑黛弯了弯眉眼,解了狐裘递予身旁的冬葵,上前行了礼:“见过老师。” 庄寅应声,指了殿中某处让她先行坐下:“待殿下此处事了,为师再来同你说话。” 岑黛乖顺应下,从座旁的大书架子上取了书册,无意去听上首的二人交谈。 不多时,庄寅交代完了一应事宜,屏退了杨承君,负手走近:“宓阳昨日看了什么书?” 岑黛阖上书页,起身恭谨道:“是老师早年时候的古籍书注,讲的是‘纵横之策’。” 庄寅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可看懂了什么?” 岑黛拧眉想了想,继续道:“宓阳看不大懂这纵横下的深意,只依稀凭借老师的批注才能够勉强理解,只知道纵横之术谋略极深,捭之阖之,合纵连横……” “捭之阖之,合纵连横……”庄寅忽地笑出声来了:“能理解这些并且记下,已经实属不易,可见是真的用心读过的。” 他顿了顿,对上身前小姑娘的乌黑双瞳,似是无意提及:“宓阳如今只有十三岁?” 岑黛顿了顿,眼底多了几分笑意:“是,今年夏末满的十三。” 她其实已经十六岁了,上辈子早已从岑家私塾中结课离学,所见所闻自然比十三岁时充盈许多。 只是这重生之事,无人会相信,她只能小心瞒在心底最深处。岑黛弯了弯唇角,面色如常。 “如此。”庄寅已经压下了最初的几分惊诧,领着她走向上首桌案边:“你虽是女子,可莫要将这谋略不当回事。这纵横捭阖,若是学好了,未来兴许能够帮上大忙。” 岑黛点头:“宓阳记下了。” 庄寅眼底笑意真挚了几分,转身让将桌案上的书册清理至一旁:“昨日你盛在匣子里的字帖为师已经看过了。” 见岑黛偏过头眼含期冀地看着自己,庄寅不由笑咧开嘴:“写得很好。” 他径自取了一张空白笺纸,又亲自递了一支兼毫:“今日当场再写几个字与为师看看。” 岑黛唇角勾起:“是。” 那厢杨承君已经将方才的疑惑解了,此时听闻这边的动静也行了过来,温声笑道:“本宫倒是不曾见过表妹写字,今日得了机会可要好好观赏。” 转而取了一旁的砚台和墨条研磨:“本宫今日暂且充当一回磨墨的书童,算是为表妹增长气势。” 岑黛眨了眨眼,抿唇笑了笑:“让当朝太子在旁磨墨,恐怕宓阳是除了皇帝舅舅之外的大越第一人罢?” 话毕也不欲多玩笑,右手执了兼毫蘸了新墨,另一手轻轻提起袖摆:“便写……纵横捭阖。” 因着只有十三岁,岑黛此时的身量不高,只能站立着书写。 身侧一左一右各自站了人,专注地看着那被纤细素手执着的浓墨兼毫在笺纸上游走…… 笔法有力,兼具有女儿娇柔,铁画银钩。 最后一笔落成时,身旁的杨承君忍不住低低夸赞了一声:“好字!” 岑黛舒了口气,抬眸望向庄寅,似是在等待老师的夸奖。 庄寅眼中满意之色明显,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宓阳写得很好。有些好字,在提起毫笔时就能预料得到。” 他慨叹一声,兀自将那笺纸拿起晾在一旁:“宓阳这字,是同何人学来的?” 岑黛恭声:“幼时,母亲为宓阳寻了一位女先生启蒙,这笔法就是那时候学的。到如今已经有许多年了。” 庄寅笑了笑:“豫安长公主择的启蒙女先生……应当只有一个她了罢。难怪这字分外眼熟……” 岑黛眨了眨眼,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庄寅让她当场写字的深意。 不待多想,那头庄寅已经转过身来,苍老的脸上显出了些许疲惫:“今日就到这儿吧,殿下的疑惑已解,快快将今日的政务检验完罢。” 杨承君颔首。 庄寅又转头看向岑黛:“宓阳这段时日依旧是好生读书,不求读快,只求读通。而后再来寻为师考教。” 岑黛乖巧地应了。 庄寅轻轻叹了口气,负手径直往殿外走。 岑黛蹙了蹙眉,扯了扯杨承君的明黄大袖:“老师这是怎么了?瞧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杨承君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得和暖:“约莫是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吧。离京十数年,从当年闻名满京都的大学子,到如今的稍显落魄的老人家,一切所见皆是物是人非,怎会不伤心呢……” 他似是轻叹的说完这么一段,而后回过神来,捏了捏岑黛的脸颊:“宓阳还小,不懂的。” 话毕便理了理袖袍,温声问道:“东宫还有不少事宜堆着,宓阳可能够自己回去长宁殿?” 岑黛娇娇点头:“表兄放心就是。” 杨承君笑笑:“表哥吩咐小德子送你。” 小德子是他身边的贴身小宫人,是璟帝为了这个儿子特地培养出来的亲信。 岑黛应下,目送杨承君离去,又在文华殿中停留了片刻,将各个桌案上的书册整理了一遍,这才随着小德子离开。 —— 时间仓促而过,转眼已经是大半月过去。 此时腊月过了大半,小年将至,朝中诸多繁杂已几近解决完毕,休沐日快要到了。 此间岑黛始终是在长宁殿内读书,有豫安从旁解释,庄寅的注释也容易懂了些。 只是腊月气温骤降,燕京也接连飘了好几日的大雪。寒风朔朔,庄老先生身子骨不便,这几日倒是提前放了休沐,只留了些许课业给岑黛和杨承君。 这日璟帝难得地得了空闲,兴致冲冲地准备着过小年一事,一大早指了一批宫中绣娘过来,说是让给岑黛裁作来年的新衣。 豫安一遍低声念叨着璟帝“不务正业”,一遍欢心非常地拉着岑黛挑花样。 说是拉着她挑,其实挑选锦布花缎的人始终只有豫安一个,偶有几名绣娘同她商量着绣样。岑黛则充作背景板,在一旁枯坐了整整半日。 最后豫安选定藕粉和鹅黄的暗纹花缎各一匹,又挑了准备裁作下裙的天青和湖蓝色的锦缎后,这才作罢。 岑黛松了口气,陪着豫安用过了午饭,同她窝在暖房里烤火:“这几日宫中上下都换了一副模样,大红灯笼则摆上了,想来小年夜宫宴的时候也已经开始准备了罢?” 璟帝很是看重自己这个亲妹妹,因着豫安每年都要入宫过小年,遂每次都大肆操办小年宫宴,规格竟比大年夜还要宏大。 豫安坐在熏炉附近,手里拈着一枚绣花针,正在绣棚上绣着花样,轻声道:“就在廿五的夜里,距离今日还有五日时候。” 这段时日宫内的大小事宜都是过了豫安的手的,璟帝放心,旁人也不敢说什么。 岑黛应了一声,缩在她身边,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学刺绣。 豫安并不要求岑黛学好这门手艺,左右盛京大族家中都是请的绣娘裁衣,京中贵女们并不被要求在刺绣这一门精通。 第14章 宫宴 - 娇雀儿 - 濯清 只是小年将至,豫安准备让岑黛作一副绣品出来交予璟帝,表表后辈心意。于是岑黛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学,手上接连扎了许多口子。 直到绣品完成,岑黛这才松了口气。 小年夜,朝中早已放了休沐,宫内摆上了大宴。 冬日里天黑得早,四野暮色沉沉,宫中各处点了明灯。 一路夜色与暖黄火光交替,豫安牵着岑黛径直入了灯火通明的大殿。因只是家宴,殿上都是杨家人,璟帝也就免了许多虚礼,不讲究什么三呼万岁的阵仗。 母女二人进殿的时候,璟帝早就在上首坐了,右侧下首最前是杨承君,台下下首两侧坐了几个正低着头小声说话的皇子公主。 豫安领着岑黛走向左侧下首最前,甫一坐下,那厢璟帝已经撑着脑袋开了口,好奇问道:“咦,宓阳这身红花衣裳好看,喜庆。是前些日子你在宫里挑的?” 豫安扬眉:“哪能是那时候挑的?宫中绣娘虽是手巧,可也没道理这几日就能做好一件衣裳的。宓阳这身是我入冬就寻了料子,吩咐长公主府的绣娘做的。” 璟帝直点头:“好看,好看,皇妹的眼光一直都是最好的。” 直把亲妹妹夸高兴了才罢休。 豫安拍了拍岑黛的小手,笑道:“宓阳这时候该同你舅舅说什么?” 岑黛眨了眨眼,乖巧起身行至璟帝跟前,捏着一只小荷包递上去:“舅舅过年好!” 璟帝挑了挑眉,两手接过那小荷包,正反打量了片刻,抬眼问她:“宓阳自个儿绣的花?” 岑黛眼里亮晶晶的,老实点头:“是!” 于是璟帝颇为嫌弃地接话:“难怪,是说宫里哪里有手艺这么差的绣娘呢。” 他也不管已经懵了脸的岑黛,转而去唤旁边的杨承君:“承君瞧瞧,你表妹这是绣的什么玩意儿?” 杨承君忍着笑,真的偏头打量了一眼,表情立刻就古怪了起来,迟疑道:“是……兰花?” 岑黛垮了脸,皱眉辩驳:“是莲花。” 心说水生和土生的差别不是很大么?她还特地绣了蓝色的水纹! 璟帝大笑出声,奇道:“你这奇形怪状的是荷花?这皱巴巴的是荷叶?” “怎么就不是了?”岑黛嘟囔着:“为了绣好这荷包,宓阳一双手不知挨了多少回针扎,偏生舅舅还要笑话我绣的不好。” 璟帝闻言一顿,拉过她的小手细看,果真瞧见了好几处红点,当即就收了笑,叹声:“舅舅哪里说你绣的不好了?小宓阳绣的都是好的,难看也是好的!” 嘴里这么念叨着,一并好生地将荷包收好了,大手揉了一把岑黛的脑袋,再强调了一遍:“绣的特好!” 岑黛苦着脸扯了扯嘴角,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僵硬的表情惹得一旁的豫安和杨承君不住地笑。 等玩闹够了,璟帝也就放她回去豫安身边,吩咐高盛公公晚些时候将新年礼送往长宁殿。 而后宫宴大开,歌舞升平。殿内众人举杯庆贺,热闹得很。 直到深夜时分,心下舒坦惬意的璟帝喝得醉醺醺的,高盛搀着他先回了寝宫,豫安留在大殿里,将起先准备好的新年礼一一送予台下的皇子公主们。 一群人说着“谢谢姑母”,又道了几句吉祥话。 杨承君眼角余光瞥着困得不停揉眼睛的岑黛,抿了抿唇,牵着她行至豫安身侧:“姑母。” 豫安正同一众皇族说着话,闻言走出众人的围拢,低声问:“怎么了?” 杨承君揉了揉岑黛的小脑袋:“我看宓阳似是困得紧了,姑母忙着陪几位皇弟皇妹,怕是抽不开身,不若承君先将表妹送回长宁殿?” 豫安低身抚着岑黛的脸颊,认真想了想:“也好,就劳烦承君好好照顾妹妹了。” 杨承君弯弯唇角:“姑母放心。” 目送一高一低两个孩子离了大殿,豫安这才回了方才的圈子里,同几个外甥外甥女说着体己话。 璟帝忧心夺嫡之争再次出现,是以对自己膝下的几个孩子都严厉得很,唯独只善待嫡子杨承君。 思及此,豫安看着眼前一群低眉顺眼的孩子,心里叹了口气。璟帝为杨承君考虑良多,却是忽略了自己其他的儿女。这些亏欠,璟帝无法弥补,也就只能她这个做姑母的帮着分担一些。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豫安忽而听见身边几位公主在低声嚼耳朵。 “大皇兄对宓阳表妹真好呀……” “可不是?还特特送表妹回去呢。” 豫安一顿。 她稍稍偏过头,抬眸望向殿外幽深的夜色,眼底神色有些复杂。 燕京晚间下了一场雪,薄薄地在宫道上铺了一层,绣鞋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岑黛一手牵着杨承君,另一手揣着方才冬葵递过来的汤婆子。本来昏昏沉沉的脑袋经冷风一吹,倒是渐渐地清醒了过来。 “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杨承君偏头看着她,温声道:“约莫也要等到晚些时候才能走得开,稍后宓阳回殿后记得早些歇息。” 岑黛低低地应下声。 她将将垂下头,身侧杨承君却忽地抽回手,抖了袖子递过来一件东西。 是一枚羊脂玉坠子,在深夜的微弱灯光里闪着光。 岑黛眨了眨眼,一手接过,好奇问他:“表哥给我这个做什么?” 杨承君唇角弯弯:“是给宓阳的新年礼。” 新年礼?岑黛扬了扬眉:“表哥早前不是送了宓阳一只小八哥么?怎么还有新年礼?” “小八哥是之前送的,那能当做是新年礼敷衍过去?”杨承君捏了捏她的脸颊:“这玉坠才是你的新年礼。” 岑黛抿着嘴笑,乌黑的眼瞳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儿,狡黠娇俏:“过个小年竟得了两份礼物,那宓阳岂不是很赚?” 惹得杨承君忍不住笑出声来:“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将这赚不赚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小心老师听见了说你市侩。” 岑黛掩唇笑了几声:“宓阳以后不说了就是。” 两座宫殿隔得并不远,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长宁殿正门前。岑黛同杨承君行礼道了告别,这才转身进了宫苑。 知晓豫安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冬葵也不犹豫,侍候岑黛洗漱完毕早早睡下。 晚间岑黛缩在锦被里鼾睡,半梦半醒间忽地感觉有人在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温热的身躯坐在她的床沿上,周身香气熟悉无比。 她立刻睁开眼,正好对上豫安投过来的视线,惊愕:“娘?” 豫安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寝衣,正坐在床边。窗外的月色透进来撒在她身上,显得缥缈又端庄。 “娘吵醒宓阳了?” 豫安眉眼间松缓一片,没让岑黛坐起身来,反倒低身钻进了岑黛的被窝里,躺在她身边:“娘亲今晚同宓阳一起睡。” 岑黛往里挪了挪,抱着豫安的手臂:“娘亲有话要同宓阳说?” 自六岁起,豫安就不曾同她共枕过,每每都将皇家仪容挂在嘴边,想让她做一个骄矜知礼的贵女。 如今母亲一反常态,想来是心里有事。 豫安侧过身来,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是有些话说……宓阳觉着,你承君表哥如何?” 话及杨承君,岑黛更加清醒了几分。 杨承君怎么了? 她钻进豫安温热的怀里,音色娇软:“表哥?表哥很好啊,待宓阳很温和。” 豫安轻轻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问:“宓阳不小了,可知道‘太子妃’的意思?” 她手上停了动作,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怀里的小姑娘身上:“宓阳喜欢你表兄吗?” 两句问话一出来,岑黛顿时就懂了豫安的画外音。她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糯糯道:“表兄待宓阳去亲妹妹,宓阳自然喜欢。不过至于那太子妃的名号……若是表兄有太子妃了,宓阳会很高兴。” 豫安一愣,下一刻却是释然。 果真是她想多了。这对表兄妹的关系一直不错,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二人有什么亲密,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想通这一遭,豫安终于松了口气,轻声道:“这后宫不是什么好地儿,娘亲就是从这儿出去的,最是清楚。宓阳啊,不论是承君那孩子,还是你杨家的其他表哥,都不是你的良人。” 岑黛打了个哈欠:“娘亲,宓阳省得的。”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说这些还早了。豫安勾起嘴角,拍着她的背:“早些睡吧。” 岑黛低低地应下,缩在豫安怀里,却是睁着眼睛半分睡意也无。 豫安晚间之所以特特来寻她,原来是生了这么一场误会? 前世似乎豫安也曾在她及笄时忧心过,直到后来太子妃花落他家才完全放下心来。 思及豫安话中掩盖不住的关怀,岑黛眸子里多了几分暖笑,缓缓闭上眼睛。 她知道,她同杨承君,只会是表兄妹。 因着有璟帝管束,上辈子杨承君刚刚继位时,后宫里干净得很,只有两个女眷,都是从东宫里带出来的。 一个是他自己挑的太子妃,二人一见倾心,情深意切。另一个则是她的四姐姐,成为了太子侧妃的荣国公府嫡女,岑袖。 杨承君自有他的心仪之人,同她不过只是关系亲近些的表兄妹,二人之间并无情意,也从不曾逾矩半分。在这一点上,豫安大可完全放下心。 第15章 归家 - 娇雀儿 - 濯清 因着昨个儿夜里睡得晚,岑黛白日里自然也就没能按时起来,只依稀觉察到豫安穿衣起身。 待到日头渐高,冬葵才扶了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起身。岑黛脸上带了几分懒睡的红云,还是温热的,直到净过面之后才稍稍低了温度。 “母亲可说了何时回去长公主府?” 岑黛端着小玉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银耳汤果腹。按着原来的规矩,每年过完小年夜宫宴之后,豫安也该准备动身离宫了。 冬葵笑嘻嘻地端了小碟子围着笼中八哥:“公主倒是不曾提过收拾行装一事,约莫是并不曾打算今日回去罢?” 岑黛扬眉,心下忽然有些泛突。 正逢休沐,朝中堆积的政事也已经处理完,宫中上下轻松一片。 午后璟帝约了豫安于暖阁下棋,岑黛跟着一同去了,与杨承君一同完成庄老先生留下来的课业。 她一边临摹着大字,一边竖着耳朵偷听璟帝与豫安之间的对话。 兄妹二人有说有笑地下棋,璟帝提及朝中变化以及宫中趣事,豫安说着京中笑谈和养闺女的舒心…… 从头听到尾,岑黛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僵。 这过了小年没几天以后就是除夕和春节了,怎的豫安还不忙着回去准备过年的一应事宜?还有滋有味儿地下棋打发时间? 杨承君跪坐得端正,眼角余光瞥见岑黛逐渐停下的兼毫,低声问她:“写累了?” 岑黛扯了扯嘴角:“的确有些想休息。” 杨承君笑了笑,转头不动声色望了那厢正在说笑的璟帝的二人,愈发低了声音:“休息片刻也好,总归老师留的课业并不多,宓阳在宫中的这几天便可以做完。” 一言既出,岑黛立刻跳了跳眼角。 留在宫中的这几天? 杨承君已经重新提起笔:“今早上无意间听父皇提到的,说姑母应当会在宫中多待几日。” 岑黛抿了抿唇,蹙眉问:“可这都快过年了呀?” 腊月廿三是为小年,今日便是腊月廿四了。这时候还不回去,豫安是要闹什么? 杨承君眉眼含笑,笃定道:“宓阳若是不信,只等后面几日好生看看就好了。” 于是岑黛只能提着心等。 等到课业完成,等到上一阵子裁作的新衣已经送到了,豫安仍旧是未曾提过归家一事。 与此同时,除了一个惴惴不安的岑黛,荣国公府的一干人等也坐不住了。 除夕这日,张妈妈递了宫外的口信进来,抹了抹额上的薄汗:“驸马方才托了人带了口信,想问公主何日归家?” 彼时豫安正在为岑黛比着之前裁作好的衣服,笑吟吟随意道:“哦?他这是催我回去?” 张妈妈凑近了些,忧心道:“公主,您如今可是岑家的儿媳妇,这逢年过节不回岑家,京中怕是会传闲话?” 豫安仔细地比对了两手上各一件的长衫,兀自道:“这藕粉色的最好看,应当再寻人做一件褙子,给宓阳搭着穿。” 张妈妈又道:“公主……” 豫安这才转过头来,眼里笑意浅淡,音色微冷:“本宫何时说不回去过年了么?” 她搁下两件衣裳,缓缓站起身:“本宫若是有意待在宫里,何必前几日陪皇兄过小年?过春节不就够了?” 张妈妈懂了她意思:“那……” 豫安扯了扯嘴角:“行装不多,稍稍收拾片刻,下午离宫。” 张妈妈这才松了口气:“奴婢明白。”转身进去内殿整理行装了。 岑黛抿了抿唇,自己扣好了外衫:“娘亲为何如此打算?” 豫安躬下身,不慌不忙地帮她理好鬓边碎发:“你祖母心下不是不稀罕你我么?本宫只是想叫那群人好生看看,究竟是谁不稀罕谁。” 她嘴角笑意凉薄:“这大越还姓杨,为娘若是还忍着气任那一家人搓圆捏扁,你祖母怕不是还以为本宫有多捧着她们岑家呢。” “她既瞧不上本宫,本宫又何须给她面子?”豫安捏了捏岑黛的脸颊: “宓阳啊,有些人蹬鼻子上脸,是忍不得的。不然迟早有一日,那群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东西,得把这天都给掀了。” 岑黛一顿。 前世璟帝被毒杀,朝中大乱,可不就是掀了天么? 豫安从身侧的漆盘中取出那日杨承君送的羊脂玉坠子,小心地系在岑黛腰间:“好了。宓阳去偏殿瞧瞧可还有什么落下的,晚些时候咱们就回家。” 岑黛点点头,提了裙摆一路小跑出了暖阁。 剩下豫安孤身立在暖香中,低声喃喃,话中微冷:“刚则易折……谁会有胆量敢折断本宫呢?” —— 午后车架已经备好,豫安领着岑黛同璟帝道了别,乘坐来时的马车回了长公主府。 一路安定,二人在府门前下了车厢。甫一踏进宅院,领头接迎的婆子便垂头上前,低声禀告:“驸马正等在前院大厅。” 豫安面色不变,轻轻颔首。转而看向正提着金玉鸟笼的岑黛,柔声问她:“今个儿是除夕,乖宓阳可要去同父亲道声好?” 岑黛娇娇俏俏应声:“去!” 豫安捏了捏她的小手。 前院大厅内只坐了岑远道一人,周遭一个仆从也无。 岑黛一脚刚刚踏进厅内,还未行礼问好,便听上首岑远道沉着声音:“若非是我先前托人递了信,想来你今日还不愿回来罢?” 豫安浅笑吟吟地坐在了上首另一侧,浑不在意:“所以驸马今个儿不是递信了么?” 岑远道捏紧了手中茶盏,偏头看她:“也不知那深宫究竟是哪里吸引了公主,这回竟叫公主停留了一月有余。” 豫安并不看他:“驸马似乎逾矩了。” 岑远道闭了闭眼,转眸去看她怀里的岑黛,皱了皱眉,稍稍和缓了声音:“谁送的鸟儿?” 岑黛眨了眨乌溜溜的眼,高兴地举高了金玉鸟笼:“是表兄送给宓阳的小八哥!” 有豫安在身边,墙头草缩头缩尾,老老实实的叫了一声:“您好嘞,给您拜年了。” 岑远道嘴角抽了抽,有些诧异:“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张妈妈忽地从门外进来,福身行至豫安身边,笑道:“公主殿下,太子太傅大人方才托人送了新年礼过来,说是指定要给小殿下的。” 岑黛立刻抬头,好奇道:“老师?” 张妈妈笑得慈祥:“正是,听说庄老先生送了一车的书过来哩!老奴已经吩咐人送进栖梧园了。” 岑黛笑脸顿时一僵:“一车的……书?” 豫安掩唇直笑:“旁人只道‘学富五车’,这才只一车呢,乖宓阳摆出这副表情做什么?还不快去同庄老先生指来的人道谢?” 思及和煦的庄老先生,岑黛忙从豫安怀里钻了出来,恍然道:“宓阳这就去!” 说罢便将墙头草随意留在一旁的桌案上,跟在张妈妈身后快步出了大厅。 “太子太傅?”岑远道看向豫安:“之前你提到宓阳拜师,就是这一位?” 豫安缓缓收了笑:“这在燕京里可不算是什么秘密,稍稍打听想来就能听到点儿风声。怎么,这都一个月了,驸马都没想过要打听打听你女儿师从何人?” 岑远道表情一僵,转开头:“我从不曾相信过甚么坊间消息。” 豫安冷笑一声:“自个儿亲女儿的事儿,亏得你也能不放在心上,驸马果真是位好父亲。” 听得这样冷嘲热讽,岑远道立刻攥紧了拳头,忍不住将几日积攒来的怨气发泄出来:“难道你杨慈溪就是一位好妻子了吗?年节将近,你在宫中迟迟不归,莫不是忘了这长公主府才是你的家了?莫不是忘了你已经是岑家的儿媳了?” 豫安转过头,冷声道:“家?想让我将自己当做岑家儿媳,不若先问问你岑家人可有将我当做岑家的人!” 她冷眼盯着惊诧的岑远道:“你不如问问那位摆足了架子的岑老太君,问问她到底是将本宫看做了什么?当年将将嫁给你时,本宫处处收敛,可你那好母亲好二嫂是如何待本宫的?” “这长公主府乃是宓阳出生后建起的,岑老太君见宓阳是个女孩儿时的表情……这一切,你岑远道难不成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豫安冷笑道: “我不是一位好妻子?原来竟都是我的错了?” 对上豫安的目光,岑远道翕动着嘴唇,却是答不上话来。 他的确是快要忘了豫安刚嫁进来时的模样了。端庄守礼,进退有度,对待他也不似今日这般疏离。那时的他满意且庆幸,曾以为她同样心许于他。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岑远道有些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岑老太君同他说过的一句话:“趾高气昂才是豫安真实的性格,低嫁的女子谁心里是乐意的?” 后来就有了与荣国公府对街而立的长公主府,是璟帝亲自命人选的址。 “其他的本宫懒得同岑家人计较,”豫安站起身,提起那金玉鸟笼往外走:“只若是岑家人再敢欺辱宓阳,休怪本宫不客气!” “娘家也是家,那座深宫可比你荣国公府亲切得多。” 岑远道缓缓松开拳头,合眼叹了口气。 第16章 年节 - 娇雀儿 - 濯清 时值除夕夜,燕京城中处处喧闹,唯独只有长公主府内冷清一片。 偌大的府邸里只有三个主子,本就空旷寂寥,加之豫安这回无意庆贺,府内更加不会有人想着去热闹过节。 夜色浓重,岑黛笑眯眯地站在悬挂在窗檐下的金玉鸟笼前,手里端了一碟鸟食,正小心翼翼地送进笼里:“还说了什么?” 墙头草在笼中细杆上跳了跳,歪着头瞥她一眼,啄了一口玉米粒儿:“嘎!娘家也是家,那座深宫可比你荣国公府亲切得多。没啦!” 音色尖细,但却豫安那骄矜的语气却是模仿了七分。 岑黛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些,将金碟内剩下的鸟食全部倒入:“表哥说得没错,墙头草真真是只会学语的好鸟儿。” 她转眸看向垂头侍立在不远处的冬葵,娇声问她:“冬葵觉着呢?” 冬葵僵着表情,干巴巴道:“墙头草很厉害。” 她吞了吞口水,忍不住皱眉:“郡主早前……难道是故意将墙头草留在大厅里的?” 岑黛眨眨眼睛,将手里的小碟子搁下,似是无害道:“不过只是为了瞧瞧墙头草学语的本领罢了。” 顺便还将豫安与和岑远道之间的疏冷深切体会了一通。 这般想着,岑黛笑弯了眼:“如今瞧着,墙头草虽惯是会见风使舵,可到底还是机灵,知道认主和‘受贿’嘛。” 冬葵稍稍松了口气,心下默默地将方才那一阵惊骇给翻了篇:“到底是从东宫出来的鸟儿,若不是真有本事,恐怕也不会被太子殿下留在身边。” 岑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得也是。”话毕又问:“明个儿要穿的衣服可准备好了?” 冬葵笑回:“已经准备好了,就搁在床尾的柜头上。” 岑黛打了个哈欠,转身往睡榻的方向走,懒散嘀咕:“除夕夜过不了,这大年总还是得要过的。” 冬葵抿唇轻笑,一一检查了房中门窗和熏炉,又吹灭了几盏烛火,这才轻手轻脚地去了外间歇息了。 次日天晴,京中风雪稍霁。 天色尚还未亮起来的时候,燕京城内各处就已经响起了远远近近的爆竹鞭声,热热闹闹。 无需冬葵进来提醒,岑黛自己早早地就已经清醒,慢悠悠地穿好衣服洗漱完毕,便要去京华园寻豫安。 “娘亲新年好!” 豫安才刚刚听到声儿,下一刻软软的小姑娘就已经半扑到她怀里来了。 “宓阳也新年好。”豫安接稳了她,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尖儿:“瞧着昨夜睡得应当挺好,这一大早上便风风火火的,精神头十足哩。” 岑黛笑眯眯抬起头,蹭了蹭豫安的肩膀窝儿:“精神头好可不只是因为睡得好,宓阳可还惦记着娘亲的红包呢。” 她今个儿穿了一件胭脂红毛领短袄,下身是米白色百褶裙,裙面儿上绣了点点红梅,看上去活像个小福娃,乖巧得紧。 豫安看在眼里,心都快化了,嗔道:“你呀。” 挥了挥手,命一旁满眼都是笑的张妈妈取了荷包过来:“这是给宓阳的红包。” 岑黛顿时睁大了眼,乐呵呵地接过红包,捏了捏里头的硬物,忍不住又在豫安怀里滚了几遭:“谢谢娘亲!” 豫安笑着摇了摇头,让她站直了,又从身旁妆台上的妆奁盒子里取出来一朵绯色的小绒花,认真地给岑黛别好了:“可别再闹了,一会儿这衣服乱了又得好一番折腾。宓阳如今也快及笄了,要时时记着闺秀的礼仪,仔细外人笑话你。” 岑黛眨了眨眼,依言收敛了些:“娘亲可错怪宓阳了,我只在娘亲面前胡闹,难道这也不许了么?” 豫安掩唇轻笑:“你又贫嘴。” 话毕便牵着岑黛出了厢房。 岑远道正坐在外间喝茶,闻声转过头来:“准备妥当了?” 豫安轻轻颔首,并未接话。岑黛缩在她身边,乖巧福了一礼:“父亲新年好。” 岑远道脸上表情稍稍和缓了些,从袖里摸出一只红封塞进了岑黛怀里:“宓阳也新年好。” 岑黛笑吟吟地收好了那厚厚的红封,由衷地感觉到了作为人生赢家的惬意。 一家人稍稍吃了些点心果腹,而后便命人带上了早先准备好的年礼,一道动身前往荣国公府。 不同于冷清的长公主府,国公府内张灯结彩,四处欢笑。其中当属荣华堂最是热闹,往常岑黛并不常见的几个二房庶出姊妹,今儿个全到了荣华堂,准备来向岑老太君请安。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却不敢太大声,生怕扰了里头岑老太君的。眼见岑黛一家过来了,也都只福身唤着:“三叔叔三婶婶。” 岑远道一一给了红封。 一行人进了堂内,里头只坐了岑老太君,并荣国公夫妇与岑裾岑袖。唯一与往年有些不同的,便是荣国公身边还稳稳坐了一个挺拔沉默的青年,岑骆舟。 岑黛收回隐晦的目光,先同岑老太君行了礼,又一一见过了荣国公和许氏,收获了两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往后是岑裾岑袖的见礼,岑远道也都笑着应了,给了红封。 “新年新气象,妾身方才突然想起前几年大家伙聚在这堂里的模样,心里真真是感叹!咱家这几个娇娇女儿如今可不再是黄毛丫头了,马上就是大姑娘了哩!”许氏眼珠子往周遭一瞥,笑着先开了口。 听她这么一说,岑老太君沉着的脸顿时松缓了些许,笑道:“这话说得不错。便是最小的五丫头,今年也该十四了,最大的三丫头,入春以后就要及笄。这一不注意啊,丫头们都长大了。” 她垂下目光,一一将三个孙女儿打量了一遍。到底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女孩儿,同外头的几个姑娘不同,这三个多多少少都是上过心的。 岑裾虽是性子不大好,但胜在身材高挑样貌明艳。岑袖娇弱,弱柳扶风最是惹人怜爱,还是个心思活络的。岑黛的身价最高,更有些才名,五官虽还未长开,但已经可以初窥见几分精致。 ——倒是都不曾辜负她的那一份上心。这几个姑娘都优秀得很,放出去了,应当都能给岑家带来相当不错的利益。 岑老太君一溜儿琢磨过去,眼里顿时多了几点精光。 下首豫安注意到了她打量岑黛的目光,哪里还能不懂岑老太君心下的打算?当即就嗤了一声。 那声音并不算小,叫岑老太君立刻从方才的打算里回过神来,顿时脸色就难看了几分。 岑远道表情僵了僵,连忙扯开了话题:“方才儿子还见院里站了几位侄女儿,这大过年的,可莫要叫那些丫头在外头等太久了。” 荣国公也帮着自己三弟打着圆场:“远道说的是,是时候出去瞧瞧了。” 堂中的滞涩一瞬消失,一大家人都站起身,笑着往堂外走。 岑老太君由着许氏搀扶着,慢悠悠走在最后,到了屋外檐下便住了脚,微眯着眼看着院子里的一干人等。 许氏侍立在她身侧,抬眸隐晦地打量了她一眼:“弟妹这脾气,竟是越来也大了。” 岑老太君冷哼一声,沉着脸抓紧了手里的拐杖:“她那脾气不都一直这样?不过是受了那么点儿的委屈,她都要板着脸拉着五丫头离开私塾,甚至还要跑回娘家住上月余……真不知羞。” 许氏轻叹一声,安抚道:“大过年的,母亲莫要气着了。” 眼见一群人从荣华堂里出来,院子里的一群女孩儿起初还有些拘束,而后却是放开了,围拢过来说说笑笑。 荣国公同岑远道站在一处,笑道:“方才堂里说得确实不错,这一眨眼,家里的孩子都长大了。” 岑远道眼里盛满了笑意,转眼看向岑骆舟:“正是,府里的大哥儿似乎今年也要及冠了,加之学业有成,以后跟在左都御史大人的身边,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荣国公笑笑:“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作为不作为的,还得看骆舟的能耐哪。” 他顿了顿,低了声音:“说起这学业有成,我可听闻了你家五丫头的些许事迹。昨个儿又听说太子太傅庄大人曾托人送礼进了长公主府,莫非真的……?” “的确不是谣传。”岑远道瞥向不远处的豫安母女,点了点头:“宓阳眼前不是从私塾里出来了?似乎学前便拜师在庄大人门下。” “五丫头这倒是出息!”荣国公咋舌,抿唇又问:“跟在庄大人门下,岂不是说以后五丫头要同太子殿下一道上学?” 岑远道蹙了蹙眉:“豫安并未细说此事,不过想来应当是这般安排罢。” “如此……”荣国公缓缓转过头,一双稍显锐利的眼睛直直盯着不远处的小女孩儿,眸底暗光微闪。 因着身边站了一个豫安,院子里的一群小姑娘并不敢接近岑黛,唯独只有岑袖笑眯眯地上前。豫安见状,摆了摆手让岑黛同一群小姑娘一同玩去了。 第17章 紫檀镇纸 - 娇雀儿 - 濯清 待走远些了,岑袖才笑着开了口,叹声道:“五妹妹如今离了私塾,以后我便只能在过节的时候,才能同妹妹好生说上几句话了呢。” 岑黛由着她挽着自己,扬眉道:“不是还有每日的请安么?四姐姐依旧能够每日看见宓阳。” 岑袖一愣,扯了扯嘴角:“姐姐忘了这一遭了。” 她抿唇箍紧了岑黛的手臂,小声道:“以前日日都能同五妹妹同窗读书,妹妹不在,我都觉得私塾无趣极了。”她眼角微红:“都是一起读书多年的姐妹,突然分开,当真是不适应。若是那日三姐姐没有犯浑,想来……” 见她扯着扯着终于说到了正题,岑黛眨了眨眼睛:“那日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四姐姐那日还在荣华堂里说着大家还是好姐妹呢,怎么今日又说到三姐姐了?” 岑袖暗暗咬了咬下唇,心道这岑黛怎么完全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岑黛笑弯了眼,从她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好姐姐,今个儿可是大过年的,莫要再提那日的事了,没得败坏心情。” 岑袖只得强笑着点头:“妹妹说的是。” 岑黛眼里笑意更深。 说到底她还是不愿意掺和这荣国公府里头的姐妹相争,若是她真的帮着岑袖将岑裾挤兑了下去,说不定下一个被岑袖暗里捅刀子的就是她自己。 倒不如站在一边看戏,总归这姐妹之间的火焰一时烧不到她身上来,她乐得清净。 眼看着两个小姑娘过来了,站在花园中的一群小姐妹顿时安静下来,挪步离远了些。她们都是荣国公府里的姑娘,深知这府里的现状,并不敢同这几个被岑老太君记挂的女孩儿亲近。 岑裾站在人群一边,眼看这两人有说有笑地过来了,偏头冷哼了一声。 岑袖心里的那点儿鬼点子她看得出来几分,不就是想要拉拢所有姐妹然后故意冷落她么?她可不稀罕和家中姐妹和睦相处! 岑袖与岑黛并行,正想要领着她往岑裾跟前凑过去,却听身后有人忽然唤了一声:“五妹妹。” 岑黛转过头。 岑骆舟抿唇板着脸,穿着一身半新的长袄:“五妹妹,我有话要同你说。” 印象中,这似乎是岑骆舟第一次唤她五妹妹。不,应当说这是岑骆舟第一次唤岑家的女孩儿,以往他都是立在角落里,并不曾多在众人面前露面。 短暂诧异过后,岑黛立刻笑着应下了:“好。”同身边岑袖点了点头,立刻提了裙摆小跑进了岑骆舟站着的角落里。 “哟,”岑裾主动走近,抬高了下巴俯视岑袖:“看来四妹妹同你并不亲近呢,你那无辜可是白装了。” 她比岑袖足足高了半个头,此时搁在岑袖面前一站,顿时就显露出了几分压迫。 岑袖抬眸,音色低沉:“那又如何?你在这府里依旧是孤身一人,没娘养的东西。” “你!”岑裾瞪大了眼,咬牙切齿:“岑袖!你现在倒是不装了?你厉害呀,将所有人当做傻子哄?也不看看有谁肯买你的账!有了落水那一回,你以为岑黛看不出背后是你在捣鬼?” 岑袖轻扯嘴角:“在你这个傻子面前,我自然不需要需要继续示弱……” “至于有谁肯买我的账?”岑袖娇怯地笑了,低低道:“总归祖母和母亲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呢,纵然父亲更偏袒你,可也没见忽视了我去。” 她眯着眼,抬眼迎着岑裾的目光,眼里狠厉一片,轻声:“岑裾,我才是这国公府唯一的嫡女!敢抢我的东西,凭你也配?” “岑袖!”岑裾攥紧了两手,往前再进一步,几乎是要撸袖子动手了。 岑袖掩唇又笑了片刻,小声提醒眼前已经气得不轻的岑裾:“今日可是正月初一呢,三姐姐可一定要管好自己那炮仗一样的性子呀。” 说罢弯弯眼角,做出一个福礼来:“三姐姐过年好,四妹妹得去母亲那边了。” 一群站在外围的姑娘们并不曾听清岑袖的几席话,只看着岑裾面上的表情便知道这二人指定是又闹别扭了,连忙背过身离开,深怕岑裾又要犯浑。 —— 身后的一番闹腾岑黛并不知晓,她同岑骆舟站在花丛背后,笑吟吟道:“大哥哥有何事要寻宓阳?” 大哥哥三字一出来,岑骆舟的表情顿时一僵,从袖里摸出来一方物什递了过去,沉声道:“是送给五妹妹的新年礼。” 岑黛诧异,岑骆舟送给她的新年礼? 她伸手接过东西,细细打量了片刻。那是一只紫檀木的方形镇纸,五面雕了精细的竹枝纹路,上了香漆,落在手里很有一番重量。 这镇纸看上去普通,可见惯了璟帝那奢华收藏的岑黛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这镇纸并非凡品。 用的是小叶紫檀,在燕京中并不常见。雕花精致,非大师雕琢不可成。连同那香漆都是京中顶顶好的一类。这样的东西,怕是荣国公得了都会觉着满意。 岑骆舟哪里来的这样一枚镇纸? 岑黛抿唇笑了笑,问的却是:“大哥哥怎会想到送宓阳这个?” 小姑娘唇红齿白呢,眸子纯真音色清澈。岑骆舟稍稍红了耳尖,心道难怪别家的公子哥儿都欢喜宠着妹妹。有一个可爱娇软的妹妹在,他也很想宠。 岑骆舟掩唇轻咳一声,软下声线:“听闻五妹妹功课很好,便想着将这镇纸送予妹妹。” 岑黛歪头,笑眯眯道:“可是宓阳前一阵子可是送了大哥哥一套文房四宝呀,大哥哥觉得,妹妹会缺镇纸么?” 岑骆舟立刻就想到了那一方洮砚。 是了,岑黛功课上佳,她的字也曾被京中不少长辈夸赞过。万人之上的宓阳郡主,别说只是一枚镇纸,便是那文房四宝,璟帝和豫安长公主也一定会为她搜罗来最好的罢? 眼看岑骆舟的表情再次沉了下来,岑黛忍不住掩嘴轻笑:“宓阳开玩笑的。宓阳虽有几枚镇纸,可却是都比上大哥哥送的这一枚。大哥哥送的新年礼我很喜欢,回去就换上!” 岑骆舟可不信她说的比不上等等的话,可瞧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小姑娘,他眼里终究是多了几分笑:“五妹妹喜欢就好。” 岑黛弯弯唇角,又问:“大哥哥今日可同我娘亲道新年好了?” 岑骆舟抿唇,迟疑道:“还不曾。”他只在堂内同岑袖几人应付地行过礼。 岑黛扬眉:“母亲正一个人坐在那边呢,大哥哥不若现在去说声好?” 岑骆舟点头,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僵硬,只眼里带了几分暖色:“好。” 豫安正坐在石椅上晒着久违的太阳,眼角余光瞥见两兄妹过来了,顿时摆出了笑容:“宓阳,大哥儿。” 岑骆舟拱手行礼:“三婶婶过年好。” 这回却不是唤的长公主殿下了?豫安扬眉,温声道:“侄儿快快起来罢。”边说着便从手机摸出来一只荷包来,递到他怀里:“这是给侄儿的红包,愿侄儿在新的一年里顺顺利利,官途顺畅。” 岑骆舟睁大了眼,不肯接:“三叔早前给过红封了。” 豫安却道:“他是他,你姑母是你姑母。” 岑黛也笑说:“大哥哥快接下罢。” 岑骆舟这才犹豫地接下了。 他还在想方才豫安的话。什么叫“他是他我是我”?说起来,他似乎的确是荣国公府内收到豫安红包的唯一一个。 他正兀自思索着,那厢岑黛已经钻进了豫安怀里。 “袖袋里硬邦邦的是什么?”豫安捏了捏她的袖子。 一话既出,岑骆舟顿时回了神,轻轻皱眉。豫安长公主出身于皇族,眼光毒辣,必定能看出来那枚镇纸上没有荣国公府的印章,更能看出来这镇纸不是他能轻易拿得出手的东西…… 岑黛笑吟吟回道:“是大哥哥送给我的新年礼!” 豫安轻笑:“是何物?” 岑黛却是嘟起嘴巴:“大哥哥第一次送给宓阳的礼物,宓阳可不愿意在这里拿出来瞧。” 豫安瞥了眼远处的荣国公兄弟二人,笑道:“也罢,你要都快及笄了,娘亲的确该让你有一些自己的秘密。”意思是不打算过问了。 岑骆舟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岑黛笑吟吟道:“其实宓阳已经有好多个秘密了。” 豫安捏了捏她的鼻尖,并不曾回话。 她并不觉得此时的岑黛能有什么真正能够瞒着她的秘密,便是有,也应当只是些不打紧的。 便比如今日岑骆舟送给她的新年礼。一个尚未及冠又丧父丧母的孩子,如今养在荣国公膝下,本就过得不易,哪里能有太好的东西送给宓阳?她并不多好奇。 思及岑骆舟其人,豫安忍不住打量了眼前稍显青涩的青年一眼。穿着半新的衣裳,可见荣国公近期虽然真正地重视起他来了,可这后院里的几个掌家的妇人却是依旧待他不好。 连庶长女岑裾都能穿的起新衣裳,可见那岑老太君果真是容不下这个“孙子”。 豫安轻叹一声,怜惜地看向岑骆舟:“大哥儿今个儿可要来长公主府用饭?难得宓阳这么开心,可见是很喜欢你多陪陪她。” 一段话说得没头没尾极了。 岑骆舟僵着脸茫然:“啊?” 知母莫若女,岑黛立刻懂了豫安的意思,忙一骨碌从豫安怀里爬起来站直了,帮着说话:“说起来大哥哥得了左都御史大人的赏识,昨日老师给宓阳送来的那一车书籍里有不少关于监察的书籍……” 她眼睛里晶晶亮:“大哥哥送了宓阳新年礼,宓阳自然也要回礼。那些书籍应当正能帮到大哥哥!” 豫安睨她一眼:“你分明是想偷懒。” 岑黛抿唇直笑。 岑骆舟左看看笑吟吟的这个,又看看笑眯眯的那个,抿了抿唇,低声道:“好。” 第18章 凤栖梧桐 - 娇雀儿 - 濯清 岑老太君同许氏坐在回廊底下,一眼就看见那灿烂阳光底下说说笑笑的豫安三人。 许氏眯着眼,嘴上却是在笑:“妾身倒是不知,何时三弟妹和五丫头同大哥儿这般亲近了?若是妾身记得不错,大哥儿近些年同弟妹并不曾见过几次,可瞧着今儿个他们的相处,竟是比同老太太您还要熟络哩。” 岑老太君铁青着脸,冷嗤:“没爹没娘的竖子,一朝登天发达了,立刻就要胳膊肘子往外拐!” 许氏瞥她一眼,附和道:“可不是呢,大哥儿莫不是忘了,这近二十年来他住的是荣国公府不是长公主府!这般亲疏分明,真真是令人寒心!” 岑老太君恨恨剜了对面的青年一眼:“养不熟的白眼狼。老身给了他吃住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他倒好!” 许氏拍拍老太君的手背:“以前这大哥儿日日闭嘴不说话,妾身还以为他是个好的呢,如今一见,才晓得是看走了眼。前一阵子二爷还同妾身讲,说什么大哥儿虽是养在他膝下,可在族谱里依旧是大房家的,说完把大哥儿……” “他休想!” 岑老太君用力敲了敲手中拐杖,脖子都气红了:“老二莫不是疯魔了?怎么想出这么个昏招!即便是二房没有公子哥儿,老身也绝不会同意他岑骆舟进到二房名下!想做老身的孙子……老身下午就去找老二理论,叫他快快歇了这心思!” “老太太说的是。”许氏又附和了几声,再回头看向那边的三人时,眼里多了几分得逞的笑。 午间一大家子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因着岑老太君面色不佳,饭间也没人敢多嘴,早早吃完散了。 荣国公留了岑远道,似是准备前往公府书房商量什么。 豫安则是领了岑骆舟回了长公主府,敷衍着说是想要好生谢谢岑骆舟月前救下岑黛。 岑老太君阴沉着脸色,心道这都过了月余了还有什么谢的,面上却是不耐烦地应了。 一行人进了长公主府后门,豫安才觉得空气干净了些,转身同两个孩子笑道:“宓阳先带着大哥儿取书,为娘尚还有事做。” 猜测到豫安打算的岑黛乖巧应下,扯着岑骆舟的袖子,便要带着他往自己的院里走。 一路上她也不曾少过话,同岑骆舟介绍了些许府内屋舍,又说了自己在府里的童年趣事。小女孩儿的声音娇软清脆,叫岑骆舟慢慢地放松了僵硬的表情。 直到几人行至栖梧园门前,岑黛这才停了闲话:“大哥哥瞧,这是宓阳的院子。” 岑骆舟顿了顿,抬头望了一眼门匾:“栖梧园?”倒是挺适合眼前这金尊玉贵的小姑娘。 岑黛应声:“是母亲早年取的名字。”她领着岑骆舟往园里走:“大哥哥随宓阳来。” 园内占地极大,庭院宽大遍地良木,弯弯绕绕的长廊连向水榭,屋舍俨然。可见这园里的小主人当真是受极了宠爱。 二人刚刚绕进雕花拱门进了小院,正好看见冬葵端了盛着鸟食玉碟喂鸟。 那厢墙头草最先看见来人,立刻想来翅膀,扑棱着尖叫了一声:“嘎!” 冬葵这才偏过头,惊喜道:“郡主回来了!”顿了顿,又看了眼岑黛身边的青年,连忙福身行礼:“婢子见过大公子。” 在岑黛落水被救起那日,她曾是见过岑骆舟的。 岑黛同岑骆舟已经走到近前来,屋檐下墙头草歪着头打量了青年一眼,又叫了一声:“大哥过年好,过年好!” 惹得岑黛直笑,同冬葵吩咐:“今儿晚上给墙头草弄顿好吃的。” 冬葵会意,笑眯眯应下。 岑黛继续领着岑骆舟往屋内走,眼角余光却瞧见岑骆舟紧皱着的眉尖,收了笑,不解问他:“大哥哥怎么了?” 岑骆舟抿了抿唇,一本正经道:“都说凤栖梧桐,这栖梧园里栖着的却是一只小八哥。” 岑黛一愣,下一刻忙认真辩解:“这栖梧园里住着的分明是宓阳,这小八哥是棵墙头草,何曾栖梧了?” 岑骆舟嘴角微弯:“五妹妹的意思是,你才是那栖梧的凤凰?” 岑黛哪里还能看不出来岑骆舟这是在逗她?扬眉反问:“难道不是?” “五妹妹说是那便是了。” 岑骆舟眼里暖色分明。这大越的宓阳郡主若不是只骄矜的小凤凰,还能是什么呢? 金丝雀? 岑骆舟眼中笑意霎时一凝,突然回忆起在月前的某日午后,荀钰曾同他说了一句“原来是那只小金丝雀”。 “大哥哥?”岑黛眨眼,提醒:“咱们该进去了。” 岑骆舟点头,眸底和面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唯独只剩下眼中暖色依旧。 “老师昨日送了书来,这会儿都堆在书房暖间里。”岑黛进了屋,从整整齐齐摆放在地毯上的书箱一一看过去:“幸好这些书册早早地就已经分门别类好,不用太费功夫去特地寻有关监察的类目。” 岑骆舟帮着她一起查看着书箱上的标记,忽而问:“五妹妹的老师?” 岑黛点点头,埋头道:“是当今太子太傅庄大人。” 太子太傅?岑骆舟一顿,面上表情却是不曾有过变化:“如此。” “找到了。”岑黛笑吟吟站直了身:“便是这一箱了!”她眨眨眼睛:“晚些时候宓阳便着人给大哥哥送过去?” 岑骆舟细细看了那书箱一眼,弯弯唇角点头:“多谢五妹妹。” 岑黛抿着嘴笑:“这是宓阳送给大哥哥的新年礼,兄妹之间哪里担得上一句谢?” 她边说着边从袖里取出那枚紫檀镇纸,珍而重之地搁在书柜八宝阁里的小木匣子里,转身同岑骆舟笑道:“大哥哥送的礼物,宓阳定会认真保管。” 看似是并无不妥的一句,可岑骆舟却是忍不住抬眼,径直对上了小姑娘粲然明亮的双眸。 想来,她应当早就知道这镇纸的不妥当了。 明明事关自己的秘密,可岑骆舟却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他对这个五妹妹并不熟悉,若非是月前那一场落水,指不定两人这辈子都不会有太多的交集,更别说此时竟能够笑吟吟地共处一室。 可就是在这么丁点儿的交集之下,他却恍然惊觉,自己竟然并不大想防着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 岑骆舟不动声色的吐出一口浊气,眼睛里坦然一片:“五妹妹送的书册,我也会好好保存。” 话中有深意,两人都心照不宣。 屋外冬葵轻叩门扉:“郡主?长公主殿下正唤你们去后院前厅呢。” 岑黛眼底亮了亮,忙应下声,拉着岑骆舟的袖子往外走,同冬葵吩咐:“暖房中央搁了一只注明了监察二字的书箱,稍后冬葵便指人将东西送去大哥哥的院子里罢。” 冬葵福身应是。 —— 豫安端坐在前厅上首,厅内一侧站了几名绣娘仆从,左右各摆了几只大箱子,里头是各色的布料。 岑黛同岑骆舟跨进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面。 豫安站起身,温声将岑骆舟唤道近前来:“本宫突然想起来之前府里预留了一批绣娘,本是为宓阳准备的,可她在宫内小住时已经做了新衣裳,用不上。府里还有好些当初为你三叔叔准备的布匹,正好今个儿大哥儿过来了,便让她们为你裁作几身衣裳,可好?” 岑骆舟抿了抿唇,转眼瞥了那搁在不远处的几箱新布。 那样年轻精神的颜色,一看便知不是岑远道这个年龄的男人会穿的,想来是豫安为了他特特命人准备。 是一番温暖的好意。 看破不说破,岑骆舟微垂眼睑,唇角微勾:“多谢三婶婶。” 豫安掩唇直笑:“大哥儿真真是个好的。话说回来,本宫还是第一次给哥儿选衣服料子。” 她挥手让一旁的绣娘同岑骆舟进去量身形,同岑黛选着料子。 “宓阳觉着这靛青的如何?” 岑黛看过去一眼:“好看。” 豫安又问:“这紫锦的呢?” 岑黛眼睛一亮:“也好看!” 等到岑骆舟从内间出来的时候,豫安已经挑了几只大箱子,笑眯眯道:“这些都是三婶同你五妹妹觉得好的,大哥儿看着如何?” 不等他回答,豫安再次开口,话中似是有些为难:“瞧着这布料似乎是准备得太多了,长公主府里可没有公子哥儿,总不能搁着不用罢?” 根本不给他说拒绝的机会。 岑骆舟跳了跳眼角,表情略懵:“三婶婶说的是。” 豫安满意勾唇:“那就长衫中衣外袍披风大麾各自准备一些罢。” 厅中绣娘忙福身应下,领头的夫人有些犹疑:“只是这裁衣的工期……” 豫安轻轻蹙眉,转头看向岑骆舟:“听闻左都御史大人要将大哥儿带到身边入仕教导,不知是从何时开始?” 岑骆舟拱手:“面前伯父已经带骆舟见过了左都御史大人,稍稍熟悉了规制,说是开春时就将身边的位置腾出来。” “开春……倒还来得及。”豫安笑笑,吩咐绣娘班子:“先做春衣,其他的暂且往后稍稍。” 领头的绣娘笑着福身:“奴明白。” 岑骆舟攥紧了拢在袖里的双手,垂头低低道了一句:“谢谢三婶婶……” 豫安偏头笑看他:“这是说的第几遍谢了?没得生分了许多。正好呀,宓阳在岑家难得有亲近的兄弟姊妹,你们兄妹有缘,可得好生互相帮衬。” 岑骆舟僵硬的表情松缓下:“好。” 豫安现在对他的好,果真也是在为了岑黛铺路。可这难得的温情的的确确是出自真心,与荣国公府一家并不相同…… 岑骆舟半眯了双眸。 豫安看他一眼,低声喟叹:“你这孩子啊……三婶婶终究欠了你一份情面,若有难事,只管来寻本宫,本宫替你做主。” 音色柔和却怜惜。 岑骆舟心头一颤,眼角顿时有些发红:“真等到了那一日,骆舟定会来寻三婶婶。” 豫安笑着点头:“好孩子。” 岑骆舟缓缓直起身,袖中双手的手指几乎要将手掌掐出血来。 ——没人知道他的“难事”。豫安心肠虽好,却依旧不知道那份深仇大恨。 岑骆舟缓缓松了口气,脸上表情逐渐恢复僵硬,仿佛方才的悲愤从不曾出现过。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都等了十多年了,迟早会将那份仇恨昭告天下。 至于豫安……荀钰说得对,豫安确实能够帮到他。 岑黛窝在豫安身边,似乎是在与豫安讨论布料一事,眼角余光却是在往岑骆舟脸上瞥。 她这位大哥哥……到底想干什么? 岑黛蹙了蹙眉。 第19章 一画掷出十金求 - 娇雀儿 - 濯清 在年节之后,岑黛一心一意在家中念书。她可不曾忘记庄老先生曾同她说过的考教一事,这读书自然是不能拖得太久了。 年关已过,燕京就不曾下过雪了,天气逐渐回暖。若是在往年,地处北地的燕京可不会这么快放晴。 冬葵一边嘀咕着天气古怪,一边也不敢大意,因着深怕乍暖还寒,便没有将厚实的袄裙收回箱底。 入春时候,京中绿意渐浓。 这日天色晴朗,岑黛本是打算在府中练字,不料岑袖忽然托人递了花笺进来,说是想要邀她一同外出购置甜点首饰。 冬葵结结巴巴地:“这三小姐怎么突然想着要来找郡主了?以前除却一些世家花宴集会,何曾见她单独来寻郡主过?” 墙头草在鸟笼里晒着太阳,扑棱着翅膀,尖声:“黄鼠狼给鸡拜年。” 冬青立刻抚掌,雀跃道:“就是这个理!墙头草好生厉害,连谚语也会说了!” 岑黛收好了那花笺,笑吟吟回了闺房,准备换身衣裙:“厉害个什么?年关早都过了,说什么拜年?” 她解了外衫,搁在厢房里的掸红木雕花屏风上:“不出去瞧瞧,哪里晓得来的是不是黄鼠狼?况且我也不是那鸡。” 她换上了一身藕粉的对襟方领长袄,下身是一件月牙白的百迭裙,外头罩的是浅粉绣花披风,脚下是牡丹花绣鞋。 明媚又乖巧。 前院大厅内,岑袖见到来人时,尚还有些恍惚。 她平日里并不曾多关注这位五妹妹。一是自己一心一意同岑裾争锋,不曾多将目光放在岑黛身上;而是豫安将她保护得太好,母女二人能回家就一定不会在荣国公府多留,她自然也找不到空档去和岑黛多相处。 可在如今没有岑裾在身边,她将目光全放在岑黛身边的时候,这才真正将岑黛看清。 的确是个再精致不过的小姑娘。 岑袖暗暗绞紧了手里的帕子,想起前几日偷听到荣国公同岑老太君交谈的内容…… “四姐姐可等久了?”那头岑黛已经走到近前来。 岑袖笑了笑,摇头小声:“并不算久。五妹妹若是准备齐全了,现在便出去罢?” 岑黛笑着应下,同厅中的妈妈交代了几句,这才跟着岑袖出了府,乘了马车前往街市。 “听闻最近京中首饰上新,在府里可见不着全部的花样,我便想着出来瞧瞧热闹。”岑袖踩着小板凳下了地,同岑黛手牵着手:“只是母亲抽不出空,家中又没有姐妹肯同我一道儿出来,便只能来寻五妹妹你了。” 岑黛眉眼弯弯,带着冬葵一道儿往前边走:“在府中一连呆了多日,的确是该出来透透气。” 岑袖轻轻转过眼,怯怯问她:“说起来,五妹妹在府里做什么呢?” 岑黛笑瞥她一眼,似是不在意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读书。老师给宓阳布置了课业,入春之后便要考教的。” “老师?”岑袖睁大了眼,好奇问她:“五妹妹拜师了?不知是哪位先生?” 岑黛偏过头,同她对视:“宓阳还以为,四姐姐会问三婶婶寻的是哪位女先生呢。” 岑袖的表情顿时一僵。 是了,豫安早前在荣华堂里说的,可是要给她找一位女先生单独教导。她若是不曾知晓什么,此刻万万不会问出来“不知是哪位先生”这么一句。 这话一出,不是明摆着自己是明知故问么? 岑袖扯了扯嘴角,小声道:“姐姐也只是无意听人提到了那么一嘴,心里不大相信罢了……他们说五妹妹是拜师于太子太傅大人门下,可是真的?” 岑黛表情不变:“是真的。” 岑袖立刻攥紧了手。 那日偷听出这么一遭事时,她只觉得惊诧荒诞。可如今听得岑黛亲口承认了此事,心里却是又酸涩又不甘。 “拜入太子太傅大人门下,岂不是说以后五妹妹以后要同太子殿下一道儿学习?” 岑黛颔首:“虽说哥儿同姐儿要学的东西并不相同,但是普通的功课我与表兄都学得差不多了,并不耽误一起学旁的东西。” 岑袖白着脸笑了笑:“那倒是刚刚好。” 她蹙眉咬住下唇,松开了握住岑黛的手。 岑黛她怎么能……抢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呢? 那可是当朝太子啊……他的伴侣便是太子妃,未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是早就被她放在心里势在必得的位置! 而岑黛同太子一同上下学,一同学习读书,那样亲密……旁人见了只怕都会猜测皇家的意思罢? 岑黛余光瞥她一眼,同她继续往前走:“的确是刚刚好。那日入宫,舅舅是见我已经从私塾里出来,这才想着让我跟表哥一同读书。” 都是因为那次落水。若是她那日不存心去惹怒岑裾,这一切便不会发生!岑袖又气又悔。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至珍宝坊门前,岑黛弯起唇角,笑道:“四姐姐,可要去这一家瞧瞧?” 岑袖回了神,苍白的小脸上摆出了几分笑:“……好。” 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地进了店内,店中掌柜眯着眼打量了两个小姑娘的衣着片刻,忙撇了客人,腆着笑脸上前:“两位小姐可要看什么?” 岑袖笑笑,小声道:“没有特特想看的东西,只是来瞧瞧最近上新的花样。” 掌柜连忙应下,大手一挥,顿时就有一溜儿小厮捧着红漆雕花木盘上前,里头金银珠翠,熠熠生辉。 “这些都是最近的新花样,簪子发钗璎珞,全都在这儿哩!” 掌柜搓搓手,心觉这回是迎来了两个尚且年轻的大家贵女,可得好生将肥羊捉紧了! 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外头不知有谁喊了一声:“荀家大公子的画作出现在东来茶楼了啊各位!东来茶楼!” 外头突地静默了一瞬,而后骤然喧哗!原在珍宝坊店内的十数位妇人小姐齐齐一愣,而后忙将手里的首饰搁下,提了裙摆夺步出了店门,直直朝着街对面的小茶楼奔去,再无半分先前的仪容。 岑黛:??? 荀钰的画作,竟是如此受人追捧的吗? 店内顿时空空荡荡,只余下岑黛二人与一众掌柜小厮。 岑袖蹙了蹙眉,望向岑黛小声道:“五妹妹可要去瞧瞧?” 岑黛抿唇,心下也有些好奇那茶楼内的景象,遂点了点头。 两个小姑娘心下疑惑,再没多看那珠翠一眼,转身径直就走。 掌柜立刻垮下脸,恨恨出了一口恶气:“这年头,好好的一个公子哥儿都要来抢同我们这种人抢生意了?” 嘴上如是嘀咕着,他又挥手让一众小厮退下,理了理衣领,仰头正色:“荀大公子的画作,万万不能错过!今个儿打烊!” —— 小茶楼中人声鼎沸,将将进门的岑黛吞了吞口水,没想着去掏腰包争抢那幅画作,只同岑袖上了楼,准备好生看看热闹。 两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寻了空档一路挤上台阶,从人堆里将自己扒拉了出来,站稳在了二楼的空地上,这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场景。 茶馆一楼的中央摆了四张桌子,凑成了更大的桌面,中间摆放了一卷白色画纸。因着桌面宽大,四周又有几名大汉防着,众人没法儿够到那张画纸,只能伸着头去瞧。 桌案一侧站了一个头戴儒巾的布衣中年人,瞧着似乎是这东来茶馆的老板。此时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的,大声呼喝着:“慢点慢点儿,可都别往里头挤了!” “这的的确确出于荀家大公子之手,画纸角落有落款,更有专印在上。”他润嗓喝茶一杯,气喘吁吁继续道:“依旧是按着京里的规矩,荀大公子留在东来茶馆的画作,便归茶馆所有!这画,价高者得!” 众人立刻附和了一声。 岑黛抿唇,一眼望过去,竟还看见了以往在宫门前经常看见的几名禁军统领,更有几次在世家花宴上见过的高官大臣。 ——大越崇文之风,诚不欺她! 岑黛呐呐咋舌。 眼见一群人已经开始竞价起来了,岑黛忙垫脚瞥过去,细细打量着那幅画。 那似乎是一副山居图。 青翠山林层层浸染,清澈河水在林中若隐若现,隐于幽篁绿影中的屋舍门前满是青苔……春意浓重,生机勃勃,万千生命歌颂着惬意和自得,直叫人觉得安心。 纵然周遭人群嘈杂,可岑黛却觉着自己似乎听到了山林之中的雀鸣,一声又一声,比自家的墙头草叫得好听多了。 可……她分明并不曾在画中窥见任何一只雀鸟。 她重新站稳,听到身侧岑袖轻声问:“五妹妹可看清了那幅画?” 岑黛弯弯唇角:“似乎是一幅山居图。” 与此同时,底下的竞价也出来了。荀钰这幅画,被人用十金换了去。 岑黛细细打量了那得了画轴、满脸笑容的锦衣中年人,依稀记得这位似乎是一位尚书。 身旁有人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嚯哟,十金哪!啧啧啧,真是个大价钱!” 坐在他对面的人道:“这算什么?先前荀家大公子还有一幅画作,传闻是画了月余的,被人用千金买走了!” 岑黛一顿,说的是杨承君手里的那幅燕京冬雪图? “嗬,千金!”起先那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荀家大公子,果真就这么毫不在意地将东西搁在别人那儿了?他就不心疼?” 另一人摇摇头:“这你就不知道了罢?”他左右看看,一点也不在意岑黛二人,低了声音: “这荀大公子的画作,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丢在一处的!上回那幅值千金的,是去年冬日,北方遭了冻雨,田里麦苗都给冻坏了,颗粒无收!北边儿的难民甚至求到京里来了。那幅千金的画作,就是那个时候被丢在京门前,由荀家小厮照看着竞价的。” 这人喝了口茶,继续道:“再说今日这幅。这东来茶馆,都穷得快关张啦!底下那老板,你瞧见没有?本来是个秀才,家里爹蔫坏,去赌坊欠了一屁股债,叫人给打……打死了!这茶馆老板家有卧病在床老母,只得做生意还债,书也不读了,却还是还不起,都快拿命抵了!我们这附近的人都晓得的!也就是这时候,荀家的小厮丢了这幅画到了店里来。” 起先那人瞪大了眼,啧啧道:“那这荀大公子果真是个好人!” 另一人目露敬仰,赞叹道:“谁说不是呢?” 岑黛站在旁边听完了这么一段,只觉得心情复杂。 荀钰,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么? 她忽地想起了前世,几乎所有人对荀钰有着近乎仰视般的尊崇……是啊,如若荀钰不是这样一个高风亮节之人,为何还会有那么多人发自内心的尊敬他呢? 这样的荀钰,最后竟会因为弑君而落得身首异地的惨烈下场……? 岑黛忽地有些不确定。 第20章 公子如玉 - 娇雀儿 - 濯清 画作已然有了得主,热闹没得瞧了,众人也就逐渐散去。 岑袖抿了抿唇,看向身旁还有些怔愣的岑黛:“五妹妹怎么了?我们该走了。” 岑黛恍然回过神,呐呐应声:“啊,好。” 话音刚落,身后忽有顽童推了她一把,岑黛脚下一个不稳,登时就要栽倒! 眼前是二楼回栏,正对着她的是栏杆拐角的凸起。这直直撞上去,不死也得破相! 身边岑袖早已经骇的尖叫出声。 岑黛咬牙闭上眼,忽地有一人捞了她的腰揽着她站稳,急切道:“五妹妹可无事?” 岑黛攸地睁开眼,眼前正是岑骆舟。 “大哥哥?”岑黛睁大了眼,岑骆舟怎么会在这里? 岑骆舟见她无碍,这才松了口气,抿唇板着脸回头怒视那顽童。 有妇人从人群中急忙上前,泪眼婆娑地跪伏在地上:“小儿玩闹,实在是对不住!妾身回去便好生教训他!贵人恕罪!”又拉着小男孩儿老老实实行了大礼:“快给贵人告罪,快啊!” 岑骆舟一见母女二人身上的麻衣,顿了顿,方才还未说出口的狠话卡在喉咙里,一时无言。 岑黛舒了口气,扯了扯岑骆舟的衣袖,笑道:“大哥哥放心,宓阳并无事的。” 岑骆舟眉头依旧皱得紧紧的:“这孩子的确做了错事,今日若不是我在这……”后面的话,他没继续说下去。 那总角的孩童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忙嚎啕大哭起来,抹着眼泪哽咽道:“阿柱错了,阿柱错了,阿柱只以为好玩,阿柱再也不乱来了!” 他哭着抱紧了身边的妇人:“别说我娘,是阿柱错了,阿柱对不起姐姐!” 岑黛抿了抿唇,弯弯唇角,轻声道:“无事的。” 尚且年幼的孩子不明是非,但能够认错,可见并非是不可雕的朽木。 岑黛叹了口气,心里虽然有些怨气未消,但终究还是忍下:“你有位好母亲,可总不能让她一直为你兜着事儿。男孩儿顶天立地,你也应当学着当家了。” 孩童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却是不哭了,糯糯应声:“阿柱错了,阿柱以后再也不敢了!阿柱懂事,阿柱保护娘亲。” 话已至此,岑黛也不打算再拘着人家。身侧岑骆舟揉了揉她的头,表情僵硬,音色却是温缓:“可曾吓着了?进去喝杯茶水压压惊罢。” 他指了指方才出来的厢房隔间。 岑黛顿了顿,笑着点了点头,同岑袖一起跟着岑骆舟进了厢房。 身后孩童抽抽噎噎着扶起母亲,母子相依着下了二楼。 —— 雅间里燃了浅淡的熏香,夹裹着几分茶叶香气,清新雅致。 正对着房门的方向,有一人端坐在临着雕花木栏的竹椅上,头戴金玉发冠,身上裹了大麾,鸦青色的袍角坠地。 外头茶肆喧嚣,偏生一切嘈杂到了他这处却好像都远离了开来,徒留寂然一片。 岑黛蹙眉,愈发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那青年忽地缓缓转过头来。 面如冠玉眉目清隽,眼神却如同山巅白雪一般寡淡无情,仿佛一切都不曾被他放在眼底。 荀钰。 岑黛拢在大袖里的双手一紧,动作间立时也多了几分僵硬。 竟是他?! 此刻她站在离荀钰如此近的位置,房中的各种香气也无法遮盖住他身上熟悉的竹香。 那样淡薄的味道,一如梦中那般使人安定。 只是此时的她完全静不下心来…… 岑黛瞳孔微缩,下唇瓣已经被咬得泛出了白色,只能强撑着动作不乱。 那青年随意瞥她一眼,转回身继续喝茶,音色清冽:“外头的事情解决了?” 岑骆舟牵着岑黛上前来,取了杯子同她倒了一杯,冷声回道:“小儿顽劣,差点伤到家中妹妹,幸而未曾出事。” 听得这话,荀钰转眸又瞥了岑黛一眼。 岑骆舟眼看岑黛喝了茶水,这才同她介绍:“这位是荀家大公子,荀钰。” 又转头同荀钰道:“这两位都是家中的妹妹。” 荀钰搁下手里茶盏,面无表情起身,拱手朝着岑黛行了一礼,话中情绪不显:“见过宓阳郡主。” 岑骆舟颇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这两位难道不是第一次见面吗?他方才并不曾提及哪位是五妹妹,可这荀钰却能准确找到岑黛? 岑黛抿唇,稍稍垂下头,顿了顿,低声道了一句:“荀大公子。” 话音刚落,岑骆舟与荀钰齐齐一怔。 岑骆舟稍稍皱眉,转过头看她。他是有些清楚岑黛的性子的,这丫头最是知礼乖巧,一举一动尽皆符合礼数。此时见了荀钰,她本不该做出如此畏缩的模样…… 荀钰依旧面色未变,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前的小姑娘一眼,而后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不发一言。 ——若是他没有会意错,这只金尊玉贵的小金丝雀,是在怕他? 一旁的岑袖倒是不曾发觉半分奇怪,她福身行了礼,目光却忍不住往岑骆舟脸上打量。 她的这位大哥,何时竟同荀钰有过交情了?今日同处一室饮茶,看来交情还不浅…… 茶室内一时安静无声,岑骆舟隐晦地瞥了眼对面依然坐得端正的青年,愈发觉得这岑黛与他有几分猫腻。 岑黛临着窗边站立,无意转过头,却瞥见了一道熟悉身影,登时眸光一亮:“表哥?” 她立刻扬起了笑脸,同岑骆舟道了告辞,快步出了气氛怪异的茶室。身后岑袖眯眼看了看岑骆舟,娇怯地笑了笑,也追着出去了。 一出了东来茶馆,岑黛立刻吐了一口浊气。 鼻翼间的淡薄竹香已经完全消散,她睁大了双眼,拢在大袖里的手仍在不住地发着抖。 荀钰荀钰…… 她忘不了前世璟帝舅舅入殓前的模样:双眼不甘心地睁大,脸色灰黑嘴唇泛乌……用的是最痛苦的毒药,手段阴狠得令人发指。 那还是在擦去了面上污血之后的模样,却仍旧恐怖得骇人,再不见半分平日里肃穆威严的模样。 前世荀钰毒害先帝的蛛丝马迹被全部探查出来,种种证据直指那位手握大权的青年首辅。 岑黛咬了咬下唇。 待她那样好的舅舅啊。 她攥紧了袖中双手,下一刻却又突然松开,提了裙摆往方才在雅间内看到的方向行去。 “表兄!” 杨承君穿着一身普通锦衣,身后不远不近地跟了四个布衣侍卫,一见岑黛靠近忙抬步向前。 杨承君有些诧异:“宓阳?”挥手让四人后退。 他上前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牵着她到了对街一无人处,这才温和道:“宓阳怎么到这儿来了?” 岑黛眨眨眼睛:“在府里读书太闷了,便同家中姐姐出来透透气。” 杨承君扬眉,笑道:“既然宓阳如此用功地读书了,那老师留下来的那些书你可都看了?” 听他提及学业,岑黛面上笑意更多了几分,软软回道:“都过了一遍眼了,虽不曾全部读透,但想来应该可以通过老师的考教。” 杨承君点点头,笑着提醒:“明日可就要开始上课了,宓阳切莫掉以轻心。” 岑黛点点头,刚准备应声,却听身后有人唤她。 “五妹妹!”岑袖小跑上前,脸色显露出几朵红霞,朝着杨承君福身行礼,小声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杨承君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点头示意:“微服出行,不必多礼。” 岑黛眨眨眼:“话说回来,表兄今个儿怎么想着出宫了?” 杨承君揉揉她的小脑袋:“办些事,现在事情办完了,便准备回宫。”他顿了顿,问:“宓阳何时归家,可要表兄送你?” 不待岑黛开口,那厢岑袖却急急忙忙出声道:“多谢殿下。” 话刚出口便后悔了。 岑袖咬了咬牙。方才她因见杨承君亲疏有别的样子而心生不忿,这才一时脑热截了话头…… 果不其然,杨承君立时就皱了皱眉,见岑黛面色无异便道:“走罢。” 茶馆二楼雅间内。 岑骆舟坐回荀钰对面,抬眸问他:“你与我那五妹妹……” 荀钰面色不变,垂眸饮茶:“只去年冬日在宫门前见过一次。” 岑骆舟轻轻皱眉,僵着脸,斟酌着又道了一句:“可她似乎并不欢喜看到你。” 何止。荀钰心说。 他搁下茶盏,音色始终淡然:“我看得见。” “她如何并不重要,倒是你……以往并不曾见你对家中同辈上心,这不过只隔了月余的时间,你竟是改性子了。”荀钰搁下茶盏,转眼瞥向窗外街边的几人,神色镇定,提醒: “加上上回落水的那一回,你已经救了她两次。” 岑骆舟眸子微沉,垂头道:“我心里有数。” 荀钰直直盯着他看了片刻,而后转过眼,继续望向窗外街边的岑黛一行人:“你那五妹妹同太子走得倒是愈发近了,那一位若是有什么图谋,这段时间应当会露出些许马脚。” 听他提及了正事,岑骆舟立刻肃了脸色,沉声道:“荀兄放心,回去我便准备一应事宜。” “对了,你前一阵子托人问我要了一枚镇纸。”荀钰突然凝眉望向他:“究竟是作何用处?” 岑骆舟顿了顿,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我自己用了。” 荀钰直直看着他:“你若是自己要用,可不会同我说什么‘要枚贵重的’,随意拣一枚便是。那时我只道你是想要送给你那伯父或是左都御史,便选了那一块。可今日见到那位宓阳郡主,才看出了几分不妥。” 荀钰难得地皱眉:“你今日一口一个五妹妹,喊得倒是流利,一副兄妹情深的模样……你莫不是把那块镇纸给那宓阳郡主了?” 岑骆舟很是顿了顿,而后点头,老实道:“嗯,五妹妹很喜欢那份新年礼。” “岑骆舟……”荀钰扶额,面容有一瞬间的龟裂:“那是我收藏的镇纸!我以为你要拿去办正事才予你的!” 岑骆舟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僵着脸老实无比:“这便是正事。” 荀钰闭了闭眼,一字一顿:“正事不正事暂且搁下,你方才说的可是自己将东西用了。” 这人还学会了对他撒谎? 岑骆舟点头,坦然:“的确是自己用了,自己用作新年礼给了五妹妹。” 三句话不离那五妹妹! 荀钰眼角跳了跳,望着岑骆舟的目光分外复杂:“很好,很行。” 说罢径直起身,抖了抖鸦青色的大麾,音色平静,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情绪内敛的如玉公子:“算了,今日便说到这里罢,若是还有事再来寻我。” 岑骆舟僵着脸,皱眉看着那身鸦青大麾出了雅间,不解地眨了眨眼。 ——倒是第一次看见荀钰这般情绪波动的模样。 岑骆舟心里如是想着,面上更加茫然了。 第21章 新的同门 - 娇雀儿 - 濯清 岑袖与岑黛终究还是不曾购置回甜点首饰。 因着有外人在,杨承君并未与岑黛多说什么,马车一路行至荣国公府与长公主府的后门小巷便停了下来,两个小姑娘各自垂头行礼,目送车架远去。 岑袖的脸色有些难看,却依旧是强撑着笑容:“辛苦五妹妹陪姐姐出门一趟了,谁料中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儿……” 岑黛面上笑容不变:“并不辛苦,总归我起先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并无旁的打算。” 岑袖抿着嘴笑,小声道:“既如此,今日便散了吧。” 两个小姑娘循礼微微福身,而后转身回了自家府上。 豫安此时正在坐在前厅清点着单册,听得身旁张妈妈上前禀说岑黛已经回府,只轻轻颔首,柔声吩咐:“让宓阳过来这边罢。” 张妈妈躬身应是。 岑黛踏进厅堂时,身边有一群婆子两两提着红漆木箱跨出了门。她眨了眨眼,哒哒哒上前扑进豫安怀里:“娘亲!” 豫安搁下单据,捏了捏女孩儿的鼻尖:“在外头玩得可开心?” 岑黛笑眯眯道:“开心,宓阳还在街上看见了表兄。” “承君那孩子?”豫安扬了扬眉:“这倒是巧了,你舅舅并不常允他微服出宫,这难得的一次,竟叫你撞上了。” 岑黛眉眼弯弯,又问:“方才那些妈妈搬出去的东西……” 豫安恍然,温声道:“是前些日子给你大哥哥定下的衣裳。今儿个第一批的春衫和披风都做成了,于是为娘便点了数目叫人送过去。” 正这般说着,豫安扶起怀里岑黛,让她站直了,上下好生打量了一遍:“宓阳如今正是长个儿的时候,今年似乎又长高了些,看来去年的裙装是穿不得了。” 她喟叹一声,满意地笑道:“咱家的小宓阳马上就是大姑娘了哩!幸好年前在宫里托人给你裁了新衣,不然明日出门上课,可该没有衣裳穿了。” 听她说起这个,岑黛忙正了脸色:“宓阳的功课还未收拾齐整!” 豫安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不着急,总归明日也得等到下朝之后才开课,晚些时候再收拾功课也不迟。宓阳将将从外头回来,先陪着娘亲说些体己话罢。” 岑黛笑着应下了。 当夜,燕京城内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将前些日子难得的初春和暖冲刷了个一干二净,徒留下一片湿冷。 翌日早间岑黛起身开窗时,立刻就被外头的冷风吹得一哆嗦。她拢紧了身上的狐裘,瞧着院中泥泞土壤里满地的新叶,心道昨夜的雨当真是大得很。 墙头草立在窗边的鸟笼里,正紧紧闭着眼睛酣睡。冷风吹进来,同屋内的暖香撞在一起,一时冷热交替,顿时冻得它缩成了一个球儿,小脑袋埋进厚实的羽毛里,却没有丝毫要转醒的迹象。 岑黛眼里带了几分笑。 “果真是倒春寒!”冬葵端了净面的热水从外间进来,鼻头都已经冻红了:“幸好前些日子没有将袄裙收进箱底,不然今个儿怕是又要花时间去翻出来。” 听罢,岑黛弯了弯唇角,抬手关上窗户:“倒是多亏了冬葵的眼力见儿。” 冬葵嘿嘿笑了一声,侍候岑黛洗漱穿衣:“也是前几年经历过,跟在张妈妈身边听过几句经验话。” 整齐了着装,两人又一齐到了京华园请安。岑黛陪着豫安一齐用过早饭,又听了几句嘱咐,这才领着冬葵出府,乘车入宫。 昨日大街上的青翠草色,在过了一场大雨后便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几棵,唯独远看或许还能瞧见浅淡的一层绿意。 岑黛搁下小帘,手中书册刚好翻到了一句诗。 身侧冬葵见了,伸过头,断断续续地吟出来:“草色遥看近却无。” 她眨了眨眼,赞叹:“就这么一句话,竟将外头的景色写得美好极了!若是换做婢子,怕是只能如今早一般,唉声叹气地说着乍暖还寒,毫无美感,着实是寒酸。” 话毕,还摆出了早晨进门时垮着脸的模样。 岑黛抿嘴笑了笑:“说‘乍暖还寒’难道就是差了么?先人吟起那天上月的时候,每人每次抒发的感情都不甚相同,更别说是一场雨后春景了。有人说这是‘最是一年春好处’,冬葵因吹了冷风所以提起倒春寒,都有自己的想法在,并没有甚么高低优劣之分。” 她阖上手中书册,笑道:“只要见过了这景色,就能够评说几句。佳句赏析终究只是赏析,冬葵可莫要被人带偏了,别人说的不见得就是好的对的。” “至于这春景到底是否美好……每个人的意见都是不同的,冬葵无需觉得自己说的就是没有美感。” 冬葵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忍不住问她:“那郡主可曾被人带偏过?” 岑黛顿了顿,眉眼弯弯:“当然是有的。我有许多未曾见过的人、景、物,平日里只能从别人口中听得一些,无形之中自然就会被带进别人的思维。” 冬葵顿了顿,眼中多了几分笑,叉腰骄傲道:“既如此,那么以后郡主被他人思维带偏的时候,婢子一定要提醒郡主莫要轻信!” 岑黛笑着颔首,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好,冬葵一定要提醒我。” 二人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神武门前。主仆下了马车,转乘软轿,径直前往文华殿。 殿中各处早已经被宫人清扫了积水,裙摆曳地也不必担心浸湿的问题。只长廊边缘靠近花园处,还留有点点残红——是梅花的花瓣。 文华殿内栽种了大片红梅树,经过昨夜那场风雨,红梅被吹打凋败,不少花瓣随风四散。 此刻大雨虽已经停歇,但外头的寒风却依旧未止。冷风呼啸,携裹着红梅花瓣吹进宫殿。尤其是文华殿正殿前,残红已经薄薄地铺满了一层。 正殿门前,岑黛抱了书册推开门,好奇地朝里头探头,顿时眸子一亮:“表兄早!” 杨承君一身明黄蟒袍,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书,闻声望过来,温声笑道:“宓阳也早。” 岑黛笑眯眯地进了屋内,将手里书册搁在自己的桌案上,又解了狐裘递给冬葵,好奇走近:“表兄都在这儿坐着了,怎么不见老师?” 她今日挽了双螺髻,身穿一件绣了海棠花的月白交领短袄,下身是海棠红锦滚金边绣罗裙,娇俏婉约,袅袅婷婷。 杨承君笑看向她:“今日文华殿里要来一位新弟子,老师方才去接人了,稍后才能回来。” 岑黛一怔,眨眨眼睛:“新弟子?不知是何人?” 杨承君笑了笑,却是不肯直接回答,含糊道:“宓阳等会儿见了便知道了。这一位也是拜师于老师门下,是老师主动向父皇提及要收的。” 庄老先生主动提及要收的弟子? 岑黛扬眉,有些好奇。 杨承君笑瞥了她一眼,调转话题:“对了,宓阳今日可是打算让老师考教你?” 岑黛点头,也不再多问,乖巧道:“纵横之策我基本读通了,还做了好些随笔,只等给老师过过眼,顺道好生请教一番。” “很不错,”杨承君颔首:“老师剩下的那些书册我已经看完,回头让人给你送过去。” 岑黛一想到年前庄老先生指人送过来的一车书本就觉得脑仁疼,只得苦笑:“成。”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外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庄寅身着一身朱红官服,双手背后,正笑吟吟地往这边过来:“哎呀,宓阳来得好生早。” 岑黛弯弯唇角,稍稍福身:“老师。” 庄寅点点头,径直行到正殿最前,回头朝着门外道:“进来罢,你的两个同门都到了。” 岑黛抿了抿唇,偏头望向殿外。 外头已经升了太阳,暖光的阳光倾撒在门前的长廊木板上,地上点点红梅映衬着辉光,分外夺目。 随着庄寅话音落下,岑黛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只青底黑纹靴,直直踩在了那薄薄的一层残红上,脚边白色衣角微垂。 岑黛眨了眨眼。 来人一身银纹白衣,衣摆袖摆处都绣了墨绿色竹纹。外披天青色云纹锦袍,腰间是一枚青色玉璧,头戴象征已经及冠的镶金翠玉发冠,全身上下一丝不苟,表情疏冷。 岑黛顿时僵住了表情。 她愣愣怔怔地看着那白衣青年进了正殿,而后缓步行至庄老先生身边,拱手朝着殿中二人行了一礼,音色一如既往地清冽:“在下荀钰。” 庄寅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盛满了满意的笑,同岑黛二人温声道:“都过来见礼罢。这位是你们的新同门,荀家长孙,荀钰。” 第22章 安排 - 娇雀儿 - 濯清 怎么又是荀钰! 岑黛皱眉抿唇,前世根本不曾见过的人,今生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了交集,如今更是要以同门的身份共处一室…… 开什么玩笑? 身侧杨承君已经站起身,笑吟吟地拱手回礼:“荀大公子。”他同荀钰曾在御书房以及前朝见过许多面,互相都认得。 岑黛几番思量,到底是松了口气,弯起唇角垂首福身:“见过荀大公子。” 荀钰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倒是没有昨日见面时的害怕和拘谨了。 岑黛紧紧攥着双手,面上却笑得娇憨。 她不敢抬起头。她生怕透过荀钰那张清隽面容窥见璟帝死前的悲惨死相。 杨承君并未察觉出不妥,满眼都是暖融融的笑意,似乎分外高兴荀钰能够拜入庄寅门下。 眼见三人之间的气氛还算平和,庄寅笑容更深,道:“虽荀钰入门最晚,但比你们二人都要年长,博闻强识更是在你们之上,故为师兄,可有异议?” 岑黛跟着杨承君拱手行礼:“徒儿无异议。” 庄寅笑笑,让荀钰寻了一处位置坐下,朗声道:“既如此,以后你们好生相处,以荀钰为长,以宓阳为幼。从明日起,为师会将平生体悟教授于你们。因你们三人性格不一眼光不一,为师将择取不同的道理各自教授。” 分别教授不同的东西?岑黛同杨承君对视一眼,眼中了然一片。 庄寅这番打算的确是个好的,毕竟这殿中三人年岁不同、地位不同、性别不同,不可能一起学习全部的东西。 京中的启蒙教学尚且分了哥儿姐儿的区别,如今三人跟着庄寅学习更深刻的东西,的确只能分别教授。 上首庄寅沉吟片刻,首先看向岑黛:“三人之中,当属宓阳最是年幼,见识最浅,又因身为女子,恐怕不适合学习太多的权术谋略。便主要学为师这十数年游历所得的感悟,提升眼界,学会纵观大局。虽然稍显浅薄,但只要学通学透,必定不凡。” 岑黛福身,恭声:“多谢老师,宓阳谨记。” 庄寅稍稍颔首,转而看向杨承君与荀钰:“你们二人都已经及冠,知识储备充盈,为师便教你们权术谋略。君君臣臣,地位悬殊,我要教授的东西也不会相同。殿下为君,荀钰为臣。” 杨承君同荀钰齐齐拱手,肃声:“弟子明白。” 庄寅这才缓了脸上表情,脸上笑意分明:“除却这些,为师平日也会同你们三人讲授为人处世之道,那时便一同上课。” 他顿了顿,又道:“只一点,因着要分门别类地教,所以应当会比普通私塾花费更多时间。你们三人各自都有事务要处理,若是抽不出空闲,大可以掐着时间,在轮到自己的时候再到这文华殿里来。” 岑黛抿唇,隐晦地瞥了身边的两个人一眼。 杨承君的东宫里每日都要留下许多事务,荀钰已入内阁自然也不会清闲……三人之中,她是最闲的那个。 庄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殿下与荀钰在上午时可依次择空过来,宓阳的教授留在午后。至于要共同教授的为人处世……半月一次,上午巳时过来罢。在那一日,你们三人单独的功课都不与教授,唯独只学处世之道。” 三人各自应下。 庄寅松了口气,又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指了杨承君和荀钰随意交谈互相熟悉,这才看向岑黛:“宓阳先过来,同为师讲讲你年节读书之后的感想。” 岑黛抱着记下的随笔,笑着应声:“好。” 两人并未入偏殿,只在上首低声交谈。 期间岑黛无意抬眸,看见杨承君满脸笑意地同荀钰说着话,眼睛里熠熠生辉的,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敬佩。 反观一旁的荀钰,依旧是面色淡淡脊背挺直,尊重尚在,却并不多恭卑,仿佛眼前人并非是那位一人之下的大越太子。 庄寅抬头,顺着她的目光往二人的方向瞥过去一眼,叹道:“殿下有爱才之心。” 他收回目光,轻声又道了一句:“只是还有一处不足……” 岑黛回过头,蹙眉:“老师?” 杨承君怎么了? 庄寅笑笑:“没什么,想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宓阳继续说你自己的想法,为师听着。” 岑黛称是,垂首继续描述自己随笔中的内容。 直到此间事了,庄寅才放她回了自己的位置,道:“这读书的功课便算作是过关了,往后为师再来考教你别的内容。” 岑黛乖顺应下。 因是开课第一日,又有新弟子入门,庄老先生并不打算当日就开课,只讲了些课上的规矩,便放了三人离开,又道自己晚些时候会指人去各家府上告知分别授课的时间。 三人拱手目送庄寅离开。 紧随其后第一个走的是荀钰,杨承君认真地同他道了别,而后转头看向岑黛:“快到午时了,宓阳可是打算回长公主府?” 岑黛笑弯了眼,整理好桌案,裹上了冬葵递过来的狐裘:“自然是要回去的。母亲并不知晓老师上课的安排,恐怕还以为我会同在私塾里一样只在上午上课,我若是不回去,母亲怕是会着急。” 杨承君同她一起往殿外走:“既如此,表哥便不留宓阳用饭了,路上小心。” 两人在文华殿门前停下,殿旁一侧已经有软轿候着。 岑黛乖巧应下,顿了顿,忽而问了一句:“表兄可知道左都御史大人?” 杨承君微怔:“怎么了?” 岑黛弯弯唇角:“听闻我家大哥哥往后要跟在左都御史身边行事,他初入朝堂,还未及冠便到了这样高的位置,怕是要受朝中前辈好些磋磨……” 岑骆舟还未及冠,在朝中众臣的眼中依旧只是个黄毛小子。凭借一篇文书就能够跟在左都御史身边做事的小小青年,势必会惹得不少人红眼。寻常科考进士都难得有的机会,偏偏叫岑骆舟捡了漏,必定不会让众人服气。 “你家大哥哥?”杨承君知晓她话里的深意,忍不住笑:“你又怎么知道你那大哥哥需要他人的帮扶?他可是出身于荣国公府。” 岑黛抿着嘴笑:“这岑家内宅的事儿,恐怕表哥不会比宓阳更清楚。我那大哥哥无父无母,便是我伯父真的有帮扶优异后辈的想法,恐怕也得因为血缘而隔上一层疏离。” 荀钰当年刚入内阁时,恐怕也是受了不少刁难,只是他背后站了一位荀阁老,众人便是再怎么看不过去也只能生生忍下。 可岑骆舟背后有谁?荣国公府后院都是一群心眼忒小的妇人,有她们在一旁劝说和各种不乐意,荣国公难道真的会真心实意地照看这个所谓的大侄子? 岑骆舟在岑府生活了近二十年,不过是仅仅能够活得下去而已。荣国公若是真的爱重他,岑骆舟何至于混成那副模样。 杨承君很是顿了顿,良久之后才道:“本宫只会稍稍示好,帮他免去一些恶意的刁难。至于旁的,依旧得靠他自己。” 他轻笑:“他既能够以一篇文书打动最是大公无私的左都御史大人,想来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本宫自然乐意招揽。” 岑黛笑眯眯地福身:“那就多谢表兄了。” 杨承君轻轻摇头:“不过举手之劳,宓阳又在客气了。” 而后岑黛道了告辞,同抱了书册的冬葵出了宫门,乘上了回府的马车。 车厢内,冬葵忍不住问:“郡主为何突然想着要帮大公子?长公主殿下已经替大公子做了那样多的准备,尚且都没有要去插手官场的打算,怎么郡主……” 岑黛一手抱着汤婆子,另一手托腮,笑得娇软:“因为啊,我想瞧瞧大哥哥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冬葵眨了眨眼:“啥?” “冬葵说话怎么变得同墙头草一个调子了?”岑黛睨她一眼,却是不打算多说了。 她阖眸假寐,心里想着岑骆舟曾表现出的几次怪异:骨子里并不亲近供他长大的岑家人;心中藏有秘密;还同荀钰有些交情…… 在前世,直到她殒命,岑骆舟都不曾将那心底的秘密暴露出来。 岑黛抿唇,她忽地有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岑骆舟藏在心里的秘密,或许同众人背后的那只“黄雀”有关。 马车停在了长公主府后门。 岑黛入府后便叫冬葵先行回去院子,自己则跟着豫安指的妈妈去了京华园。 一见小姑娘进屋,豫安忙迎上前,牵着她的一双手捂着:“乖宓阳今个儿觉得如何?” 岑黛笑着靠进豫安怀里,同她说了荀钰一事,以及庄老先生安排的授课打算。 “这倒是要耗上不少的时间,”豫安蹙眉,低头看着小姑娘:“宓阳打算每日何时去上课?按着庄老先生那打算,你平日上午都是不用去的。” 岑黛笑弯了眼:“可女儿在府里也是无事可做呀,倒不如早早去读些书,也算是对老师的尊重。” 听她这么说,豫安果真迟疑了几分:“如此说倒也不错,庄大人值得宓阳如此尊崇。”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同岑黛说了些今日老师考教的事,又解了自家闺女的一些读书疑惑,这才放了岑黛回去写课业了。 “张嬷嬷啊。”目送小姑娘娇娇俏俏地出了门,豫安忍不住唤了一声。 张妈妈福身笑道:“奴婢在。” 豫安捏了捏眉心:“你瞧瞧,宓阳一眨眼就长大了。这往后,一日得有大半日都不着家……就只是这样,本宫心里都不好受啊,若是以后宓阳离家嫁人了,本宫都不知道该如何把这日子过下去……” 张妈妈拍拍她的手,温声道:“女儿家迟早得嫁人的,公主想开些。倒不如现在好生琢磨琢磨小殿下未来的夫家,离得近了也好照看。” 豫安一抚掌,顿时来了精神:“不错!一定得选个好的!” 见她不再愁眉苦脸了,张妈妈抿嘴直笑。 第23章 逼至角落 - 娇雀儿 - 濯清 次日,倒春寒依旧未曾过去,虽说天气已经放了晴,但京中寒风瑟瑟,时不时还要伴着淅淅小雨坠下,生冷得紧。 按着张妈妈的话来说,这阵子的刮风下雨,怕是要一直延续到梅雨季才会罢休。因着担忧连日阴雨,冬葵生怕闺房里的一应物什受潮生霉了去,今日遂留在府中忙活着整理用物,并未跟着一同入宫。 岑黛在文华殿门前收了油纸伞,径直踏进正殿,里头不出意外地已经坐了两个人。 荀钰似乎是一下朝就赶过来了,身上还穿着官服,两肩和袍角微润,应当是冒雨过来的。一旁的杨承君也是朝服未脱,正在整理身旁书册。 岑黛扬眉,提了书箱往自己的位置走,只同杨承君道:“表兄来得好早。” 杨承君起身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笑得和煦:“这话应当由我同宓阳说才是,你今日上午没课,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岑黛弯起唇角,娇俏道:“自然是来读书的。” 杨承君一顿,忍不住笑道:“倒真是有趣,宓阳同荀公子的回答竟是如出一辙。” 荀钰? 岑黛面上笑意淡了些,转眸看向一旁正在翻看书册的沉默青年。 那人脊背挺直面色如常,似乎并不曾听到这边表兄妹二人的交谈。 杨承君将书箱搁在黄梨木桌案上,温声道:“荀公子今日是最早过来的,方才表哥进来的时候也曾问过他相同的话,他回答的便是表妹这一句。” 说罢转头望向荀钰,奇道:“你们当真不是起先约好了的?” 岑黛跳了跳眼角,干巴巴道:“表哥莫要再开宓阳玩笑了……” 在她开口的那一刹那,那厢荀钰也跟着抬起头,音色是一如既往的疏冷:“并不曾相约。” 杨承君扬眉,左右将两人打量了一遍,语气更加惊奇了:“如此。” 忍着笑回去了自己的位置。 岑黛嘴角微僵,提了裙摆跪坐下来,将书箱里的册子取出来,又从桌案一角取了笔墨纸砚,打算练字静心。 三人一时无言,或是看书或是写字,各自都沉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庄寅进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模样。 他挑了挑眉,眼中笑意渐深:“果真是都来了。” 闻声,三人忙起身见礼。 庄寅随意摆摆手,转身吩咐候在门外的一众宫人将一台台书箱抬进来:“就搁这儿罢。” 宫人应声,将东西错落摆放好,纷纷躬身出殿。 “这些都是为师昨日挑选的数次,有从市集中淘回来的,也有些许私藏的珍贵孤本。”庄寅双手背后,慢悠悠行至上首,继续道:“这文华殿里最缺的是书,往后为师会分批次送些书册过来,就搁在殿中书架上,你们若是想要翻阅也容易。” 底下三人纷纷拱手应是。 庄寅笑笑:“昨日授课的规矩已经定下,今日为师也便不再多重复了。在授课之前,为师这儿有一个问题,想听听你们的意思。” 眼见三人都抬起头,庄寅继续道:“‘天子守国门’,暂且不论褒贬,只说你们以为如何?” 岑黛稍稍皱眉。 她曾经听岑家私塾中的夫子提过这句话背后的典故,只是因着只是教授世家贵女,夫子并未多着重讲授。但后来她无意向豫安提及起,便听了好一番教诲,有所心得。 沉思间,上首庄寅已经点了杨承君:“殿下请作答。” 杨承君起身,先是拱手行了一礼,而后才朗声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承君曾听过这一典故,虽最后王朝是败了,但至少敢于抵御入侵,不曾低过头。承君以为,这是责任与担当。” 庄寅颔首,又问:“比之‘虽远必诛’又如何?” 杨承君微愣,沉吟:“二者国情不一……” 庄寅抿唇,转而看向荀钰:“荀家后辈以为如何?” 荀钰垂眸,起身行礼:“老师方才说了‘不论褒贬’。” 庄寅道:“的确说过。” 荀钰这才抬起头,直直迎上庄寅的目光:“既如此,弟子认为这两种作为都值得赞颂。方才殿下也说了国情不一,弟子浅显地认为,强则‘虽远必诛’,形势不利则‘天子守国门’。前者是一种气节,后者是一种责任,二者都属于担当。” 庄寅眼里这才有了些许笑意:“有意思。” 他转而看向岑黛:“宓阳以为如何?” 岑黛松松吐出一口气,椎谋站起,眼底已经多了几分了然。 ——其实,庄寅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想要问他们对着两个典故的意见。 岑黛面色不变,抬头道:“宓阳不知。” ——她猜到了庄寅的目的,所以她不愿意回答。 一话既出,杨承君愕然地看向她,连同不远处的荀钰也稍稍有些惊诧。 庄寅皱眉,有些不可置信:“宓阳不知?” 岑黛轻轻点头,垂眸道:“是,宓以往阳并不曾听闻过这两番典故。” “如此……”庄寅轻叹,继而又觉得有些理所应当:“是为师不曾照顾到你的年岁。” 他挥手让荀钰与岑黛坐下,继而领着杨承君前往偏殿:“按着规矩,应当先教授殿下。这殿中还有几只书箱,并不算多,荀钰同宓阳便多操操心,整理着摆放到一旁的柜架上罢。” 二人点头应下。 师徒二人离开,殿中一时寂然。 岑黛抿了抿唇,并不看一旁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的荀钰,率先上前解开书箱上的绸带,抱书径直行至一处柜架前,将书册一一摆放好。 荀钰只盯了她片刻就收回了目光,上前解开了另一只书箱,对比了书册的顺序和种类,择了另一片书架摆放。 直到岑黛将起先的那一只书箱整清完毕,刚准备收拾下一只书箱,眼角余光却发现荀钰竟然站在她的黄梨木桌案前,目光低垂,似乎正在看什么。 岑黛瞳孔微缩,忙站起身快步走过去,取了空白纸张将桌案盖住,冷声:“你在干什么?” 荀钰抬眸看她,淡声道:“‘两种皆是民族精神的体现。’” 岑黛攥紧了双手,直直盯着他:“名冠燕京的荀大公子竟也会有偷看他人东西的习惯?!” 荀钰却是不答,只兀自上前一步:“其实你知道这两番典故。” 浅淡竹香忽地席卷而上,岑黛表情微僵,后退一步:“那一排字不过是无意写上去的,同典故无关。” 荀钰再度紧逼一步:“甚至,你还知道老师今日突然发问的目的。” 岑黛紧紧皱着眉,再度后退一步,却是不肯接话了。 ——是,她的确猜到了。 庄老先生今日突然发问这样一个深刻的问题,却根本不给足够的时间,就让三名青年仓促作答……其实从始至终,庄寅根本就没打算让三人回答出什么宏达和惊人的观点来。因为基本不可能。 他所求的,不过是想看出三个弟子的心性。 杨承君摇摆不定,已经是掉进了庄寅划出的怪圈里,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自己一时半会根本说不出的答案。反观荀钰,他知识储备充盈,加之心中自有思量心性沉稳,能毫不犹疑地回答就已经昭显出了他果决凌厉的性子。 ——查探三人的心性,这才是庄寅的真实目的。 得不到岑黛的回答,荀钰面色依旧如常,再度上前一步。 在这等逼人的气势下,岑黛忍不住再退,背后却已经触及到了一面书架,再无退路。 岑黛咬牙,呵斥:“荀大公子,请自重!” 荀钰却恍若未闻,音色和缓:“你既知道老师的目的,那时为何不回答?” 他再度上前一步。 逼仄的空间狭小,岑黛已经紧紧靠在了书架的角落里。 她抬头仰望着眼前身量修长面无表情的白衣青年,眼前忽然交替着出现了璟帝死后满脸青灰的模样。 一个生,一个死;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一个清隽,一个可怖。 岑黛紧紧捏着大袖,转眼不敢再看这张脸,只低着头闷闷道:“不想回答。” “不对。” 荀钰终于不再上前了,他稍稍低下头,眼神清明得骇人,笃定道:“你是为了太子。” 岑黛咬紧了下唇。 荀钰继续道:“今日我拂了太子的颜面,若是不出意外,你也会如此。可你偏偏声称自己不曾听闻过这两番典故,刻意让自己成为了这一次考教的垫底……你故意藏拙,是在不动声色地讨好太子。” 岑黛垂着脑袋,额发低垂,挡住了她的目光:“你究竟想要问什么?” 荀钰稍稍扬眉:“我在想,总归也不过一次寻常的问话考教,为何你要讨好他。人人都说宓阳郡主是大越的明珠,身上背负的宠爱比之公主都不遑多让……” 他垂下目光:“这样无忧无虑又尚且年幼的天之骄女,何时竟要顾及着他人的想法而故意藏拙了?还要想着法子去讨好别人?” 不等她回答,荀钰紧接着又问了一句,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更不必说……本是该什么都不怕的王朝明珠,何时竟要害怕我荀钰这么一个小小的内阁学士了?” 第24章 荀师兄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攸地抬起头,稍显稚嫩的脸庞上冷然一片,半眯着的眼直直对上荀钰漠然冷厉的眸子。 那双眼睛清明且深邃,带着些许探究。 岑黛抿了抿唇,心下暗自盘算着如何应对。 此时庄寅和杨承君正在偏殿,几乎听不到正殿这边的动静。而文华殿内的宫人宫婢平日里只负责洒扫,在课时都是守在殿外,更不可能经过正殿。 此时她陷在荀钰的禁锢里,根本无从脱身。 而若是要开口回答……荀钰是个聪明至极的人,普通人根本无法欺瞒住他什么。此番她越是想要找借口糊弄,反而越会让自己处在劣势,最后指不定还会自乱阵脚反被他牵着鼻子走。 所有思绪转瞬而过,岑黛松了口气,转眸看向满室亮堂,面上惊慌缓缓收敛,冷声:“荀大公子这问话倒是奇怪得很,我如何想、如何待人,同你有什么关系?” 她站直了身,一身贵气霎时间展露无疑,抬眸直视他,缓缓道:“反倒是荀大公子,如此咄咄逼人地将我堵在此处问话,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荀大公子不若说说,你认为我为何要讨好别人、我为何要怕你?” 荀钰垂头盯着她的双眼。 眼前的小姑娘过于娇小,身量几乎只到他胸口这处来,尽管机敏地看清了方向,却仍旧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因为你想挣脱牢笼。”荀钰盯着她的眼睛,忽然说。 岑黛一愣,瞳孔微缩,方才的气势顿时消失不见。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荀钰漠然的双眼,差点以为荀钰知道了她最大的秘密——重生。 可他的下一句却是立刻抵消了她的惊骇和猜疑:“身在牢笼之中,你应当知道自己身为金丝雀的宿命。” 如果荀钰知晓她是重生而来,就必然不会这么说。她的确是想要逃脱牢笼,她想逃脱的更是必死的结局,而非仅仅只是…… 岑黛微垂眼睑,其实荀钰的“金丝雀”三字说得并没有错。 在燕京众人的眼中,她出身高贵,京中贵女无一人能够在地位上压下她半分;可在真正的位高权重者眼中,她的一切都是他人给予。 小雀儿在金玉鸟笼里梳理羽毛,吃喝不愁,可究其根本也不过是掌权者的玩物。掌权者让她生,她自是能够锦衣玉食地过上一辈子;掌权者若是想让她死,她也根本没有分毫挣扎的余力。 璟帝宠爱她,自然是肯由着她无忧无虑地活着。可若是哪一日璟帝死了,他捧上来的金丝雀哪里还有继续恣意的可能?岑黛忽地想起了自己浑浑噩噩结束的前生。 看似荣华在身,实则连半分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受掌有大权之人的摆布,她不甘心。 含着金汤匙出生固然是有幸,可站在这样高的地方,身边手握大权的人又哪里会少?璟帝,豫安,朝中重臣……旁人一辈子见不到的狠辣人物她都可以轻易见到,旁人一辈子体会不到的阴谋诡谲她自出生起就已经是身在局中! 正是这时,荀钰稍稍躬下身,低声道:“郡主认为,在下说的可对?” 鼻翼间的竹香更浓了些。 岑黛立刻从思绪中回了神,顿了顿,不适应地偏过头:“对。” 荀钰眸色愈深,缓声道:“郡主想要如何,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想要逃脱牢笼,同讨好太子以及惧怕我有何干系?” 太子并非是轻易能够掌控的存在,岑黛若是抱了进入东宫的心思,无非是从一只笼子跳进了另一只笼子,这同她的目的似乎说不过去。可若只是为了兄妹情谊,荀钰顿了顿,京中女子讨好太子,哪个不是打了那种心思的? 至于惧怕他……似乎更加无从说起。他自认以往从不曾见过岑黛,更不可能做过能让她心生恐惧的事来。 “并无什么干系,只是源于女儿家的心思。”岑黛抬头,明晃晃地同他对视,胡扯:“怎么,荀大公子难道不曾听过这句话么?” 荀钰表情一僵。 女儿家的心思? 讨好太子和惧怕他仅仅只是女儿家的心思? 岑黛瞧着荀钰难得龟裂的表情,目光微凝,突然笑了:“若是不曾听过这女儿家的心思,可要多向老师请教呀。荀师兄。”着重强调了最后三字。 荀钰顿时更僵了。 什么师兄? 岑黛忙瞅准时机从缝隙中抽出身来,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直直走向上首堆着的书箱,音色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疏离:“怎么,荀大公子莫不是想让我一个人将这些东西收拾干净?” 荀钰抿唇上前,没再敢同岑黛说话,快手快脚地将剩下的书册全部摆完,而后坐回自己的位置看书,不发一言。 岑黛皱了皱眉。 荀钰这是……慌了? 庄寅与杨承君从偏殿出来时,两人已经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一个看书一个写字,似乎同之前并无区别。 庄寅左右看了看,夸赞了二人的勤快,而后招了荀钰跟着自己进了偏殿。 目送两人离开,杨承君搁下手里的书册,斟酌着道:“宓阳似乎并不欢喜同荀公子相处。” 昨日他倒是不曾看出什么来,只是今日……先是早晨不打招呼,而后又是两人疏离至极的相处,杨承君此时才发觉了些许不妥当。 岑黛冷着脸写字:“何止。” 杨承君顿了顿,坐在岑黛桌对面,温声:“宓阳与荀公子莫非有什么过节?” 岑黛笔下一顿,忽地想起了方才在书架角落里的几番对话,心下郁结难消。 两世为人,她还是第一次被他人如此对待。 岑黛稍稍垂下眼,攸地忆起了方才荀钰步步紧逼时的眼神。漠然又清明,没有半分旁的心思,似乎只是单纯的疑惑和探究。 杨承君这厢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劝解表妹,忽而听得她问道:“表哥觉得荀钰此人如何?” 他很是想了想,而后才道:“我与荀钰并没有多少深刻的交情,只是偶尔得空交谈过几句。荀钰其人……目光通透,冷静自持,惊才绝艳。” 杨承君轻笑:“虽然不甚熟悉他的本性,但在片面上来看,他是一位君子。” 岑黛垂眼。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说。 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恍若谪仙,同未来那个人人口诛笔伐的奸佞几乎是两个人…… “如此……多谢表哥。” 等到荀钰出来时,已经是临近午时了。 宫中备了午膳,一行人正准备移步,便见一身官服的荀阁老突然到访,同庄老先生告了罪,以家中有事为由,先行领了荀钰归家。 岑黛同杨承君用过午饭,又跟着庄老先生听过课,这才同杨承君道了别,准备打道回府。 早间冬葵跟着张妈妈在府里一顿收拾,这时候已经是腰酸背痛浑身疲软,不过还记得要过来接小姐回府,于是早早的选了时间候在宫门前。 岑黛掀了帘子钻进马车里的时候,冬葵正四仰八叉地趴在车厢里,竟是闭眼睡着了,可见是真的累得够呛。 如是想着,岑黛并不打算唤醒她,只轻手轻脚地避过她坐在软垫上,撑着脑袋望着车厢外头的人来人往。 街边一群留了总角的孩童正在玩着游戏,拿了一张白纸奔跑着嬉戏,笑闹着扮演着众人一掷千金争夺荀钰画作时的场面。 荀钰…… 冬葵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趴在毛茸茸的软垫上瞅了岑黛许久,忽然起身凑近:“郡主在想什么?难得见到郡主如此魂不守舍的模样。” 岑黛回头,笑道:“在想冬葵今日怎么这么累呢,府里的东西晚些清理也并非不可,怎么张妈妈非要今日扣着你整理?” 冬葵摇摇头,叹了口气:“今儿个都正月十三了,眼看上元节将至,这清理一事可不能在往后拖了。” “上元节……”岑黛恍然,抚掌:“我倒是忘了这茬。” 冬葵皱眉,忍不住问:“郡主到底怎么了?不若说出来,婢子给你解解闷?” 瞧着她面上的狡黠,岑黛抿嘴笑了笑,迟疑道:“我今儿个见了一个人。有人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君子,也有人说他十恶不赦……” 话还没说完,身旁冬葵已然撇撇嘴:“郡主莫不是想要试探婢子?” 岑黛扬眉:“怎么就是试探你了?” 冬葵坐直了身,眨了眨眼:“昨儿个早上郡主不是还拿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评判告诫婢子么?那时还同婢子说着要记得提醒,免得郡主被他人的想法给带跑偏儿了的。这才只过了一日,郡主就拿着类似的事情问婢子,不是试探是什么?” 岑黛一愣。 是了,旁人说荀钰如何如何,并不一定都是真。 冬葵笑嘻嘻道:“如若郡主还能见着那人,不若亲自瞧瞧他的为人?他人所言,终究抵不过自己的双眼来的真实。” 亲自瞧瞧?岑黛抿唇,没有回话。 —— 豫安长公主今日似乎也是有些疲累,并不曾久留岑黛,只问了今日在宫中过得如何,便放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25章 沉梦 - 娇雀儿 - 濯清 晚间时候,燕京又下了一场雨。 屋外雨打芭蕉,屋内却是寂静无声。 荀钰端正跪坐在矮几前抄着家训,对面坐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正是着了深灰便衣的荀阁老。 脱去那一身精神庄重的朱红官服,荀阁老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眼神浑浊鸡皮鹤发,同京中普通的老人家并无两样。 桌案上的烛火“噼啪”响了一声之后,房间里终于有了人声。 “你可知晓,祖父今日为何要将你从文华殿中带出来?”荀阁老执了剪子伸向烛芯,“咔嚓”一声,方才暗淡的灯花顿时亮堂了几分。 荀钰垂首,笔下不停:“孙儿愚钝,还请祖父告知。” “是为了避嫌。”荀阁老抬抬眼皮,望着他淡声嘱咐:“左右你下午无事,往后你午时下了课后,便告辞回家罢,莫要在宫内久留。” 见荀钰住笔抬头看向自己,荀阁老继续道:“如今文华殿里只有宓阳郡主一个女辈,虽是同门一场,但终究还是男女有别。如今她也快及笄了,你更应该避嫌。” 他眼中带了几分告诫,肃声道:“虽豫安长公主的意愿暂且不明,但瞧着陛下的样子,应当是想要让宓阳郡主入主东宫。皇族威严排在首位,你同他们共处一室,切记莫要逾矩。” 晚了,已经逾了。荀钰心说。 顿了顿,他镇定开口,似是无意地发问:“祖父就如此肯定,宓阳郡主将会是东宫的女主人?” 他可还记得,那个被他堵进角落里的小金丝雀眼中盛满了挣扎与不甘。 荀阁老抬眼看他:“只要太子殿下与豫安长公主不排斥,这事便基本是成了。你在文华殿中呆了两日,难道还看不出来太子殿下与宓阳郡主并不厌恶彼此?” 荀钰迎上他的目光,忽地想起了岑黛的那句“女儿心事”。 岑黛似乎的确同杨承君亲近得很。 荀阁老轻叹一声,亲自动手为荀钰研墨:“小心驶得万年船,无论这事成或不成,你总要记着避嫌。” 他看着荀钰笔下的那篇家训:“庄家的现状你也瞧见了,除却一个庄寅,如今庄家嫡支尽皆不出彩,府内后辈整日都在明里暗里地争斗。也许下一个百年之后,庄家就该完全没落了。” “至于咱们家,”荀阁老顿了顿:“虽府内平和,但并不曾出现多少优异的后辈。如今是有我在,才能勉强压着所有人,让荀家在京中屹立不倒。等我哪日西去了,荀家若是没有一个优异的领军之人,只怕会步庄家的后尘。” 荀钰紧了紧手里的狼毫。 荀阁老同他对视,眼中悲喜难名:“所以阿钰一定不能出事。你是府上最合适也是唯一合适的掌家人选,未来这阖府的重担,除了你,没有人能够撑得起。帝心难测,你应当学会如何进退有度。以后在文华殿,尽量还是别同宓阳郡主走得太近罢。” 荀钰眼中冷然,毫不犹豫地拱手:“祖父放心,孙儿明白。” 长公主府,栖梧园。 院子里点了明灯,暖光的光芒撒在檐下的小水洼上,倒映出了一片璀璨夺目。 近来京中的天气不好,墙头草只能待在屋里宅着。成天到晚只能在一只笼子里蹦蹦跳跳,墙头草竟也不觉得烦,只要吃喝管够,它便不叫也不闹,乖巧至极。 岑黛撑着脑袋瞧着墙头草啄着玉米粒儿,心绪逐渐飞远。 白日里累狠了的冬葵侍立在一旁,掩唇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岑黛转眸看过去的时候,她正在打今夜的不知第多少个哈欠,眼睛几乎快要睁不开了。 岑黛轻叹一声,不欲再想今日文华殿中的事宜,吹灭了桌案前的烛火:“早些休息罢,明日还得起早上课呢。” 冬葵这才睁开眼回过神来,忙扶着岑黛躺在拔步床上,放下轻纱床幔,吹灭了屋内烛火退下。 闺房内暖香弥漫,没有月光的晚间莫名显出了几分幽深。 和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岑黛做了一个梦。 周遭白雾升腾,岑黛独身往前走,隐约觉得眼前所见有些熟悉。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白雾仿佛被人拨散开来,白衣青年背着身默然站立,如同静庭幽竹。 ——这是她刚刚重生那日所做的那个梦。 岑黛蹙眉,试探着唤了一句:“荀钰。” 那青年闻声转过脸来,表情冷淡,眼神疏离。 的确是荀钰,眼神却显得成熟锐利许多,浑身的气势也与文华殿中的那位“荀家大公子”有所区别。 岑黛立刻睁大了眼,后退几步,干巴巴地低声道了一句:“荀首辅……” 眼前的这人,是三年后的内阁首辅荀钰! 荀钰轻轻瞥她一眼,并不在意她摆出的忌惮和防备,只重新背过身,轻声道:“我问心无愧。” 又是这一句。 岑黛攥紧了双手,大着胆子追问:“什么问心无愧?” 荀钰却仿佛不曾听见她的这一句,背着她向前走远:“君子行方正。” 岑黛皱紧没有,刚准备出声叫住他,却攸地看见远处白雾吹散,一座庞大的高台逐渐出现。 台下人群拥挤,朝着缓步而来的白衣青年破口大骂。台上站了个刽子手,眼中带了讥笑,身前摆了一架闸刀。 岑黛愣愣怔怔的,看着荀钰挺直了脊背赴死…… 鲜血飞溅出来的一刹那,岑黛阖上了眼。 “荀钰!” 岑黛倏地坐起身,睁大了眼睛,两手抓着锦被不住地大口喘气。 外头天光已经大亮了,小雨已经停歇,窗外有鸟雀在清脆鸣啼。 “问心无愧……”岑黛呐呐道。 荀钰是对毒杀璟帝的恶名问心无愧么? 岑黛闭眼靠在床沿,再度想起了梦中白衣青年赴死时的背影。无畏闸刀,无畏台下众人评说,仿佛是真的君子坦荡荡。 可如若前世毒杀璟帝的人不是他……为何荀钰不曾说过半句辩解? 岑黛还记得前世,名冠燕京的荀首辅从被压入狱到被斩首示众,都不曾表现出反抗的心思。在众人眼中,这同认罪并无区别。 他默认了弑君的罪行。 认罪……岑黛陡然睁开了眼!她忽然想起了一个被她遗忘许久的关键:荀钰为什么要弑君? 深受璟帝爱重、位极人臣的青年首辅,因何原因要弑君?岑黛有些茫然,只觉得有些前世荀钰的举动有些突兀。 良久之后,她轻轻垂下眼睑,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起身穿衣。 ——冬葵昨日说得不错,不管荀钰在他人口中是正还是邪,她都不应当贸然轻信。 况且,如今的荀钰也不是三年后那个古井无波的内阁首辅,他尚且还只是一名小小的内阁学士。 她要亲眼去看清荀钰其人。 冬葵听到厢房里的动静,揉着眼睛进来,有些惊诧:“郡主今儿个怎的起得这么早?” 岑黛扣好衣襟处的珍珠缠丝盘扣,眼中笑意浅淡:“做了一个梦,也想通了一件事,便睡不着了。” 早晨时分,天只晴了片刻便又层云密布,开始下起阵雨起来了。 荀钰在文华殿的长廊前收了伞,缓步往正殿的方向走。 今日他来得晚了些,还未入正殿便听到殿内传来了二人的说笑声,想来杨承君同岑黛都已经到了。 荀钰面色不变,拐角踏进大殿。 梳着十字髻的小姑娘温声抬起头,脸上笑容却不再如同往日一般倏然收敛,反而愈发灿烂了起来,笑吟吟道:“荀师兄早。” 荀钰前进的动作微顿,转眸认真打量了一眼小姑娘的瞳眸,有些莫名,却还是淡声应了一句:“嗯。” 杨承君惊讶扬眉,左看看身边浅笑吟吟的这个,右看看不远处已经安静坐下看书的那个,有些会不过神来。 若是他没有记错,昨日他这表妹可还说了自己不欢喜看到荀钰的罢?怎么今日就唤了一副表情? 他沉思片刻,最后只心说了一句“女人心海底针”,便没再多在意。 同门和睦,总归是最好不过的。 如是寻思着,杨承君将桌案上的纸张收了起来,问道:“说起来,明日便是上元了,老师应当会许我们一天空暇,宓阳可做好了过节的准备?” 岑黛摇头,笑眯眯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母亲向来不甚喜欢府中喧闹,每年只是在府上赏灯,随意打发时间而已,并无多少要准备的。” 杨承君若有所思:“如此。”转而看向荀钰,带了几分期待:“荀公子上元可有打算?” 荀钰抬头,淡声:“家中长辈自有安排。” 杨承君哀叹一声。 岑黛侧头看他,奇道:“表哥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想要出去瞧瞧热闹?” 杨承君眼睛里亮晶晶的,小声道:“想去看看京中灯市。” 岑黛扬了扬眉:“且先不说舅舅会不会允表哥出宫,便说近日的阴雨天气连绵不断,京中道路尚还未干,明日的灯市办不办得起来还得另说呢。” 杨承君立刻想到了这一茬,无奈扶额,只得将外出的想法歇下。 第26章 制灯 - 娇雀儿 - 濯清 “灯市?” 庄寅负手从殿外走进来,已经换上了一身厚实保暖的青黑棉衣,面上笑吟吟一片:“说起来,这燕京城的上元灯市,为师也有许多年未曾见过了。” 杨承君见了礼,笑问:“老师可想去瞧瞧热闹?” 庄寅哪里能不晓得他的心思,笑瞥他一眼:“想去也去不成。明个儿大有可能是个雨天,灯市可摆不出来的。” 庄寅出门在外多少载,对天气变化也算是有些总结和感悟。这明日要下雨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基本是不会错的。 杨承君苦着脸。 庄寅乐呵呵直笑,又道:“灯市去多了也甚是无趣,难得竟能让殿下如此记挂。倒不如今日免课,将时间交由你们做灯,也算是让你们三人互相熟悉,顺道儿解解闷,如何?” 岑黛眨了眨眼:“自己动手做花灯?” 一旁荀钰眼里也有些讶异和好奇。 庄寅笑眯眯点头:“是。” 说着转头看向杨承君:“若是我记得不错,每年宫中也会准备许多花灯,今日便是正月十四了,想来宫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应材料罢?” “应当是准备好了。”杨承君眼中一亮:“我这就让小德子去取些过来。” 庄寅笑着颔首。 目送杨承君快步出了正殿,庄寅又看向其余两人:“先将殿里的东西收拾好罢,腾出空地出来。” 岑黛和荀钰二人应声,手脚麻利地将各自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收拾进了一旁的大架子上。 不多时,杨承君笑眯眯地回来了,身后还跟了几名摆着竹条等物的宫人。 杨承君自幼无母,自个儿的亲爹璟帝又是个极其正经严肃的,是以他在宫中几乎不曾游戏撒欢过。今日难得听说要亲手做些精巧的小玩意儿,面上是掩盖不住的欣喜。 难得见到自家殿下如此表情,小德子一头雾水地领了一众小黄门进了文华殿,庄寅一并将他们留下,允了他们一道做花灯。 “第一步,得拿着竹条编出稳固的竹篾子……” 庄寅坐在靠背雕花一上,手里示范着动作。 身前一溜儿围坐了三个弟子,都坐在小杌子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庄寅的动作。 个子娇小的岑黛坐得舒坦,身旁另两个身量修长高大的青年却是很不习惯。腿脚伸展不开也就罢了,勉强维持姿势坐了一段时间之后,还觉得腰酸背疼。 庄寅瞥了二人一眼,忍着笑,吩咐不远处一众宫人:“去取软垫来罢,都席地坐下。” 杨承君和荀钰这才松了口气。 庄寅浅笑吟吟地编好了手里的竹条:“可得好生注意了手,待竹篾子的形状出来了,再用浆糊固定住关节,安上盛放烛火的托底。” 话毕,他手里已经做好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竹篾架子。 岑黛眨眨眼,小心地捣鼓着手里的小竹条,不一会也成就了一只类似的小玩意儿。 杨承君够着脑袋学她的动作,瞪大了眼啧啧称奇:“宓阳好生厉害。” 岑黛扬起下巴,笑吟吟道:“姑娘家总是心灵手巧一些的。” 听得这话,杨承君一顿,眼里带了几分揶揄:“心灵手巧?比如今年年前时,宓阳送给父皇的那只兰花荷包?” 岑黛笑脸一垮,嘀咕:“都说了那是荷花……” 身后的几名宫人都是晓得那夜的事的,俱都垂首低低的笑出声。 旁边荀钰不动声色抬眼,眼里神色晦暗不明。 两人说话间,其他人的竹篾子也都已经成了。虽然歪歪扭扭的,不过到底还算稳固。 庄寅点点头,继续道:“而后再取拿七彩的灯笼纸糊上去,记得留个口子。等到纸张干了,便可在上头作画题字。” 糊纸较之编竹篾更加考验技术,岑黛糊皱了几张纸才算是将竹篾糊得圆满了。 等花灯晾干的这一阵子,众人又手忙脚乱地开始编下一只竹篾子。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第一次的尝试,往后一群人的动作都更加熟练。 庄寅早已停了动作,边锤着手臂边盯着几人正在晾的灯架,眼见着已经干透了,笑眯眯备受朝着众人:“成了,花灯已经干了,该怎么鼓弄着上头的花样,你们自己打算。” 那厢众人闻声,忙将花灯抱至跟前来,捏了毫笔寻思着如何下手。 几人一琢磨,都决定让荀钰作画,岑黛题字。 岑黛笑得阴森森的:“表哥闲来无事,不如给宓阳磨墨?” 杨承君笑脸一滞,摸了摸鼻子:“你倒是会使唤。” 却仍是十分听话地端了墨石和砚台过来了。 几个宫人还在制作花灯雏形,嘀嘀咕咕地一合计,低声道:“太子殿下磨墨,宓阳郡主题字,荀家大公子作画……这灯若是流到外头,岂不是赚翻了?!” 小德子一拍那人脑勺,轻声斥道:“瞧你这出息!若是真的得了那么一盏,供起来都是蓬荜生辉的,整那些银子作甚?” 几人懵懂点头,愈发觉得小德子说得有理,低声称赞:“还是小德公公精明!” 庄寅笑眯眯地靠坐在金丝楠木雕花椅子上,看着那头一群青年少女有说有笑,恍惚忆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满眼都是暖色。 因着文华殿里并未备彩墨,加之花灯上的糊面并不大,荀钰只随意提了狼毫勾了梅兰竹菊。 杨承君眼睛里流光溢彩,温声同岑黛道:“宓阳瞧瞧人家的兰花,再看看你在荷包上绣着的花样。” 岑黛白他一眼。 杨承君忍着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转而又问荀钰,有些好奇:“说起这画作,我在京中似乎只见过荀大公子画景画物,从不见荀大公子画过人。” 荀钰一手提着广袖,目不斜视地盯着笔下晕染开的墨迹,平静道:“心下不喜画人。” 杨承君稍稍讶异:“如此。” 岑黛并未注意二人谈话的内容,只一心一意地提笔蘸了墨汁题字,行云流水,如锥画沙。 杨承君缓缓淡了脸上的笑,温声道:“‘花市灯如昼’,宓阳莫要忘了这一句。” 岑黛眉眼弯弯:“成。” 荀钰瞥过来一眼,好生打量了几眼那纸面上的几列字。 果真是很好的。 荀钰微愣。他从未看见过岑黛的字,虽曾经听学子圈几位良师夸赞过,但也不慎放在心上。毕竟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儿,能写出来多好的字?如今见了,才发觉岑黛的字竟是比家中几个已经出嫁的妹妹还要写得好。 荀阁老曾说,字如其人。 荀钰的目光从纸面移至小姑娘言笑晏晏的白净面庞上。岑黛的为人,是否也同她这银钩铁画如锥画沙的字一般,看似无害实则暗藏锋芒呢? 正这般想着,目光所及之处,岑黛抿了抿唇,攸地转头望过来:“荀师兄看我做什么?” 荀钰立刻转回头,垂眼绘着笔下墨竹:“并无什么。” 他目光向来通透,能看清他人的目光。就在方才的这一眼,他发觉岑黛的眼神里突然没了对他的惧怕,可疏离和打量尚存。 当真是奇怪。 文华殿内嬉笑了一整个上午。 三人挑出形状最精致的一只,准备送予庄寅,却被他挥手推辞:“家中无人,要来花灯也是无用。” 几人齐齐一顿,面上立时多了几分沉寂。 庄寅现在住的是璟帝分下的官邸,府上并无亲属,可谓是孤家寡人一个。 “怎么都摆出这么一副表情?”庄寅撑着脑袋笑了笑,起身抿了一口茶水:“这只最好的花灯,便送予陛下罢。毕竟你们三人今日能够全部入我门下,都是得了陛下准允的。” 说罢便负手往外走:“今日就到这罢。” 杨承君震袖站直了,拱手行礼,肃声道:“是。” 而后殿中众人各自将花灯分了。 杨承君与岑黛各自拿了两盏,今日过来帮衬的小黄门们也各自分得了一盏。 荀钰本不欲拿灯,奈何架不住众人的调侃,只随意挑了一盏写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的花灯。 剩下的一些“歪瓜裂枣”,都被众人嬉笑着挂在了文华殿的长廊檐下。 —— 晚间时分,高盛公公提了一盏明灯进了御书房。 璟帝从书册里抬起头来,好奇挑眉:“哪来的灯?真丑。” 高盛早就习以为常,笑眯眯道:“是东宫那边送过来的。” 璟帝“嗬”了一声,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往年从不见承君捣鼓过这些东西,今年倒是第一次。” 他接过灯来,细细打量了:“这画挺不错,虽说图案不多,但胜在笔锋圆滑栩栩如生。” 说着又转头看向一旁留白处的题字,顿了顿,奇道:“这字……是宓阳写的?” 他认得岑黛的字。 高盛笑而不语。 璟帝却是会过意了,失笑,眼中了然:“东宫送过来的……怕是从文华殿出来的罢?想来这画,应当是荀家长孙所作。” 他将灯盏递回高盛手里,难得得缓下音色,吩咐:“明日上元之夜,记得点灯,小心些。” 高盛躬身应下,准备退出大殿去安放花灯。 “对了,”璟帝忽然出声,皱眉问了一句:“说起文华殿,那三个孩子如何了?” 高盛想了想:“陛下放心,殿中三人相处不错,庄大人的教学也进行得十分顺利。” 璟帝唇角勾起:“那便好。” 他转过眼,看向桌案前摆放的一卷明黄旨意,忽然想起了昨日庄寅递上来的初次考教的成果,低低沉吟:“荀家长孙,行事果决凌厉……承君优柔寡断,身边正缺这么一个人。” 高盛躬身阖上门扉时,听见里头璟帝轻轻叹了一声。 第27章 上元 - 娇雀儿 - 濯清 入了夜,京华园里灯火通明的,廊下几个婆子垂首躬身快步行过,低声询问着饭食可做好了。 岑黛正窝在空旷暖阁里读书,豫安坐在她身侧绣着花样,时不时偏过头来同小姑娘讲解几句。 一旁张妈妈走上前,低声劝道:“小殿下已经搁这儿屋里看了一下午的书了,明个儿还得过节的,公主放她歇歇罢。” 岑黛转头,朝她苦兮兮地报以感激一笑。 因着今日庄寅未曾授课,文华殿里的众人到了午时就各自归家了。豫安心觉学习一事不能两天打渔三天晒网,便特特留了她在京华园里用功。 听得张妈妈这么说,豫安顿了顿,放下绣棚往窗外瞥了一眼天色,眉眼逐渐缓和下来,柔声笑道:“确实不早了,宓阳歇歇罢。” 岑黛这才松了口气,懒洋洋扑进豫安怀里。 豫安稍稍扬眉:“怎么,小宓阳真的累着了?”她抱紧了怀里撒着娇的小姑娘,朝着张妈妈吩咐:“厨房的糖水元宵可做好了?叫人端过来罢。” 张妈妈笑着应声出去了。 岑黛靠在豫安怀里,心想豫安真是又当严母又当慈母。先是要扮白脸督促她做功课,而后又换上一副红脸宠爱幼女,十多年来皆是如此。反倒是岑远道,平日里并不管事,得了闲暇便要往荣国公府跑,轻松又惬意。 不多时张妈妈便端碗进来了,身后还跟了穿着一身墨蓝锦衣的岑远道。 豫安抱着岑黛坐直了,接过张妈妈递过来的托盘搁在岑黛面前的桌案上,并不看已经进来的中年人:“驸马今儿个回来得倒是早。” 托盘里是一只素净的白瓷碗,里头盛了半碗元宵,白白嫩嫩圆圆滚滚的,甚是可爱。 岑远道“嗯”了一声,解了披风交予身后跟着的婆子,眼睛一瞥瞧见了一旁桌案上搁着的简陋花灯,迟疑:“这是?” 岑黛从白瓷大碗里抬起头来,吞下嘴里的元宵,糯糯道:“今个儿老师带我们做了花灯,爹爹瞧着好不好看?” 岑远道定睛瞧了片刻,嘴角抽了抽:“字画上好,外形一般。” 丫头们端了漆盒进来,一一上了饭菜,豫安和岑远道各自落座。 “明个儿是上元,”岑远道净了手,抬眸看向对面的豫安:“可有什么打算?” 豫安仔细擦干了手指,音色并无多大的衣服:“自然是同以往一样,在家里吃些元宵便过去了。” 她可从没有在上元节时去荣国公府吃团圆饭的习惯。 岑远道执了漆箸,顿了顿:“宓阳自从出了私塾,平日里便不常同家中姐妹来往了,这回便让宓阳同她们好生叙叙旧。一群姑娘都到了快及笄的年岁,关系亲密些,以后嫁出去了,还可以互相帮衬。” 豫安并不看他,垂头为岑黛布好了饭菜,随意道:“且先不说宓阳未来需不需要国公府的姐妹帮衬,只说宓阳以前从不曾去岑府过上元节,今年却是破例要去,谁晓得到底是不是奔着姐妹叙旧去的?” 语调随意,却暗藏了锋芒和轻嘲。 偷听壁脚的岑黛微微顿了顿,慢吞吞咬了一口元宵,隐晦抬眸,打量着岑远道的表情。 岑远道已经停了手里夹菜的动作,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豫安冷眼望着他:“岑老太君打的什么主意我还能不晓得?你岑家如何打算二房的几个姑娘,本宫不欲理会,只宓阳是我的骨血,你们动不得。” 岑远道喉中一哽,垂下头吃饭:“你多想了。先用饭罢,晚些再说这事。” 豫安轻哼一声,没再多说。 爹娘争执,岑黛只当听不懂豫安话里的深意,乖巧将碗里的元宵吃完了,娇软道:“娘亲,宓阳吃完了。” 豫安浅笑,伸手探了探岑黛的肚皮,转头看向身旁的张妈妈:“倒是吃得有些多了,今晚的燕窝便免了,稍后叫冬葵陪着宓阳在院里走走,消消食。” 张妈妈笑着应下:“嗳。” 岑黛乖巧输了口,又喝了温热的茶水,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吟吟凑近了豫安:“说起明日上元节的打算,宓阳今日可是拿回来了两盏花灯,有一盏是特特为大哥哥备下的,宓阳明日想要去见大哥哥。” 豫安稍稍皱眉,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岑远道截了话头:“既如此,宓阳明日便同爹爹一道儿去国公府罢。” 岑黛眨眨眼睛,笑吟吟看向豫安。 思及那个无父无母的青年,豫安心下叹了口气,捏了捏岑黛的脸颊:“那便好好陪你大哥哥说说话,你们兄妹二人也有好些时候未曾见过了。”半句也没提方才被岑远道提及的府中姐妹。 岑黛娇娇俏俏应下。 饭后一众丫头撤了碗筷,岑黛同冬葵去长廊散步消食去了,岑远道则是进了书房看书。 屋里顿时只剩下豫安与张妈妈主仆二人。 张妈妈新泡了一盅热茶,面上的笑意已经淡下,皱眉道:“驸马爷方才怎么当着小殿下的面提及那事儿了?小殿下已经不小了,听了这话怕是会记到心里去,平白觉着不痛快。” 豫安也不责怪她议论主子,眼底也沉了郁色:“他不是一直是这样么,以为我顾及着乖宓阳在旁边听着,便会软了口气答应他的要求,次次得寸进尺。” 她托了茶盏小抿了一口,叹声道:“经过去年落水那事儿,我也算是看得分明,既然驸马更顾着岑家的利益,便由着他去罢。总归如今宓阳也长大了,迟早得知道些后宅里的腌臜事,本宫以后干脆直接将话给讲开算了。” 张妈妈轻叹一声,她自幼跟在豫安身边伺候,从小宫婢到名头响亮的女官嬷嬷,何曾见过豫安如此不舒心的时候?当即心下也忍不住对岑远道生出了几分埋怨:“这岑家人确实都不是好相与的,糟心得很。” 豫安很是默了默,待一杯茶一口一口地饮尽了,才悠悠出了声:“过几日,等天气晴些了,你便往宫里递封信过去罢。” 她缓缓眯了眼:“如今京中众人图的不就是太子妃的位置么?其他人想怎么争就怎么争罢,宓阳可不淌这趟浑水。” 次日上午,京中下了大雨,比之前几日的阵雨凶猛了许多。满城风雨,晚上的灯市只得作罢。 岑黛取了剩下的那只花灯,小心拿油纸包了,这才钻进了冬葵伞下,同豫安道了别,与岑远道一同前往荣国公府。 国公府后院的前厅外间内坐了一圈子人,许氏长袖善舞,几番漂亮话下来,将一屋子老小哄得摆出了笑脸,唯独只有与荣国公坐在同排的岑骆舟抿着嘴不说话。 岑远道进屋里来的时候,眼里也多了几分难得的笑:“母亲。” 岑老太君见到他身侧的岑黛,心下对豫安肯放人的举动有些满意,笑道:“大家伙都在等你们哩。” 对面两个小姑娘应声起来行礼:“三叔叔。” 岑远道摆了摆手,让岑黛同一群小姑娘坐在一起,自己则坐到了荣国公和岑骆舟中央,兄弟二人笑说了几句。 “咦,五妹妹怀里抱着什么?”岑袖好奇地看了眼那只油纸包裹。 岑黛两颊笑出了酒窝:“是一只花灯,准备送予大哥哥的。” 荣国公听到这边动静,好奇望过来:“五丫头怎么特特只给你大哥哥准备了花灯?” 岑黛眨眨眼睛:“因着花灯只有一个,家中哥哥也只有一个,所以送予大哥哥将将好。” 小姑娘煞有介事地伸出两只手出来,左右竖起食指来解释。一副娇憨模样,惹得荣国公和岑远道眼里笑意更深。 这番说罢,岑黛又细细想了想,从袖带里掏出了两只细长的木盒,递予岑袖和岑裾,笑吟吟道:“近日连绵阴雨,母亲身子不适,今日便没有过来。见我抱了花灯,说只给大哥哥准备了礼物很是不妥,于是让我给姐姐们捎带了宫花。” 对于这话里的前半段,这外间的岑老太君一干人等自是不相信的。 豫安是个什么性子,有了这十多年的相处,在座几人心里都是清楚的。豫安若是能像岑黛话里这般为岑家后辈着想,怕是太阳都得从西边而出来。 众人虽知道岑黛这话不甚真实,但心里好歹是听得舒坦,便无意戳穿。 岑袖接过盒子,唇角弯弯,细声细气地道谢了;岑裾捏紧了手里的小盒子,顿了顿,十分不适应地低声说了句谢。 岑黛自掏腰包地将东西送出去了,心下松了口气:若是单独只和岑骆舟亲近,怕是要给他惹来岑家人更多的不喜和排斥,倒不如让岑裾岑袖心里平衡一些。 她笑眯眯地起身,哒哒哒地行至岑骆舟跟前,当着僵脸青年的面将包裹递到他怀里,小声嘱咐:“大哥哥可要记得小心些,花灯容易皱。” 岑骆舟接住怀里的包裹,眼底缓缓漾出笑意,面上却仍是僵硬一片,低声道:“谢谢五妹妹。” 第28章 心生疑窦 - 娇雀儿 - 濯清 荣国公坐在不远处往这边瞧,忍不住笑:“家中和气便是最好的,宓阳既然欢喜同你大哥哥,往后大可以经常过来。” 这话一说出来,难得岑老太君和许氏没有对“亲近岑骆舟”明里暗里地表达不满,甚至还出声附和了几句。 岑黛笑眯眯地娇声应下了。 身侧岑骆舟却是抿了抿唇,眼中暖色骤然冷凝,只剩下面上神色依旧和以往无异。 厅中几个大人又随意扯说了几句话,便屏退了底下听不太懂的后辈,让他们去宽阔的里间玩闹。 岑裾同岑袖知晓老太君和许氏心中不喜岑骆舟,上行下效,自然也不大肯同这位大哥哥多有来往。 此时看见岑黛同岑骆舟站在一处,二人便也没有靠近的想法,各自同自己的婢子小声讲着话。 “五妹妹今日怎么到国公府来了?”岑骆舟皱眉,避开不远处的两个姑娘,领着岑黛到了屋里角落。 岑黛稍稍收敛了笑意,似是纯真不解:“宓阳不能过来么?” “不是……”岑骆舟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弃,只皱眉叮嘱:“以后五妹妹想找我,不必这么麻烦,大可以托人过来,我定会去长公主府寻你。” 岑黛眨了眨眼睛,乖巧应声:“好。” 岑骆舟这才松了口气。 莫不是荣国公府如何了?岑黛不动声色地记住这处不妥,转而看向他怀里的包裹,笑吟吟小声道:“大哥哥不若打开来瞧瞧?这花灯可是宓阳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岑骆舟微愕,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层油纸,一只八角小花灯立刻就显露了出来。 做工不算精细,看得出不是熟手做的。虽然外形不大入眼,但在字画和材料方面却是顶顶好的。 岑黛笑弯了眼,凑近道:“其实呀,这只花灯可金贵了,两个姐姐的宫花加起来都是远远比不上的。” 岑骆舟眼里不可见地带了几分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怎么个金贵法?” 岑黛狡黠地眨了眨眼:“这灯的竹篾子是我亲手编的,外头的灯笼纸是我亲手糊的,字也是我提的……” 岑骆舟唇角微勾,听着小姑娘掰着手指继续道:“还有这只简笔鹤,出自荀家大公子之手。” 岑骆舟脸上的表情一僵。 “这字画所用的墨,是太子表哥亲手磨的。” 岑骆舟有些懵懵然:“哇。” 他突然觉得手里的花灯有些重了。 太子磨墨,荀钰作画,郡主题字……这一群人若是将这门手艺发展起来,指不定能够大赚一笔。只不过若是真有那个时候,文华殿怕是都要改名儿叫做文华手艺铺子了。 岑骆舟开始僵着脸胡思乱想。 岑黛瞧着他面上的呆滞,忍不住掩嘴轻笑,煞有介事道:“所以这花灯可是顶顶金贵的,大哥哥可要保存好了。” 岑骆舟回过神来,抿唇老实点头:“好。” 心说五妹妹亲手所做,定然是要好生收好的。 僵脸青年心下如是嘀咕着,又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上,喊了外头自己的小厮进来,珍而重之地将东西递过去。 一番动作又惹得岑黛忍不住的笑。 不多时,外间就有婆子进来,说是元宵快要煮好了,叫哥儿姐儿们过去。 外间一侧搁了一扇大屏风,后头同样是一间空旷的内室,摆了桌椅,一众长辈已经落了座。 老太君正和许氏说着话,见四人往这边过来了,忙招手让岑裾岑袖过来坐下,岑黛则坐在岑远道身旁,岑骆舟坐在她身边。 饭菜还没上来,众人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话。 荣国公同岑远道说了几句话,忽然看向岑黛,笑问道:“侄女最近的学业如何?可还习惯读书的新地方?” 岑黛坐得端正,乖巧回答:“较之以往在私塾的时候,如今上学要走更远的路。不过老师教的很好,宓阳很适应。” “那便好。”荣国公面上笑意更浓,又问:“侄女在学里与同门相处得如何?” 似乎很有几番长辈关爱晚辈的架势。 岑黛纤细的手指微动,眸光垂下,想了想道:“除宓阳之外,老师门下只有两位学生。表兄算是同我一起长大,我同他自然是关系好的。只是同荀家师兄却是不甚熟悉。” 一番话说的都是外人都能打听得到的东西,并无什么值得多注意的地方。 荣国公顿了顿,瞧着眼前似乎并未设防的单纯女孩儿,面上堆了和煦的笑,同一旁的岑远道笑说:“学里有人照看自是好的,侄女同太子殿下交好,一家人也放心得很。” 几次提及杨承君,倒是显得过于刻意了。岑黛抿了抿唇,心中有数。 她猜得到岑家人的打算,岑家在燕京尚还只能算得上是新贵,家族底蕴不足。若是岑家想要在京中站稳脚跟屹立不倒,只能不断在权势的道路上奋力争夺。 如今东宫并无女眷,京中多少人都将目光放在这个位置上来,想要寻找家族兴荣契机的荣国公自然也不会例外。 而她,就是通往这个契机的一条捷径。 岑黛乖巧浅笑,仿佛懵懵懂懂的。 只要她小心避过了岑家人的推动和试探,应当不会有多大问题,想来豫安也是这般考虑的…… 脑中如是想着,身旁岑骆舟忽然碰倒了桌上茶盏,站在他身后的丫头立刻低低叫了一声,拿了帕子去擦拭茶水。 这么一番动静打断了众人的交谈,岑老太君转眼看过来,不悦道:“都快要及冠的人了,怎么还毛手毛脚的?越活越回去了?” 岑骆舟抿唇,垂头没有说话。 荣国公一顿,皱了皱眉,忙打着圆场:“多大点事,稍后清理干净了便够了,母亲说这些话做什么。” 老太君冷哼一声,拍了拍怀里岑袖的手背,转头继续和许氏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去了。 岑远道掩唇咳了咳,同荣国公小声笑道:“说起大侄儿,我前几日听闻左都御史大人举荐了他跟在身边做个小吏,未及冠就做了官,这可真是了不起。” 要知道朝中有这般经历的人可并不多,也就一个荀钰比较突出,是当初通过科考进了内阁的。而如今岑骆舟通过举荐为官,似乎是本朝的独一位。 荣国公这才又笑了起来:“这孩子也算是出息……” 剩下的岑黛可没有心思再听了,只因岑骆舟已经暗自伸手过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似乎是并不敢太过大力地握着,只轻轻纳住了她的五指。 “大哥哥?”岑黛蹙眉,轻声问了一句。 岑骆舟阴沉着脸,皱眉低声:“以后尽量别在岑家提及太子。” 岑黛愕然。 这是为何? 她猜得到岑家人在打太子妃位的主意,可这么打算也实属是正常,为何就不能说了? 就如同此前在内间时,岑骆舟也曾神色有异地叮嘱无事不要来荣国公府…… 荣国公府…… 岑黛不动声色地往身边瞥了一眼,心下疑惑更浓。 她紧了紧岑骆舟的宽大手掌,脸上带了娇软的笑意,同他道:“大哥哥怎的那般不小心?宓阳都比大哥哥稳妥呢。” 岑骆舟稍稍睁大了眼睛,对上了小姑娘粲然的眸子,一瞬间就懂了岑黛的话中深意,眼里逐渐带了暖色:“是,五妹妹更加稳妥,五妹妹长大了。” ——岑黛并非真的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幼女。对于这一点,他早已经在心中有过猜想的。 岑骆舟心下安定了几分。 不多时,从外头进来了许多端着汤水的婆子,一一将饭菜摆上。 岑黛人小,吃得不多,只吃了一碗汤圆和两块春卷就撑了肚子,有些不舒服,神色恹恹的,惹得一旁岑骆舟忍不住频频看过来。 早前得了豫安吩咐的冬葵见状,忙以此为借口,抚着岑黛回了长公主府。 一屋子人也并未觉得不妥,命人备伞小心送了她们离开。岑远道被荣国公留下讲话,也就没有跟着一道儿回府。 雨天总是天黑得比较早的,午后的时光无声无息地在逐渐厚重的阴云下流逝而过。 暮色四合,荀府的各处院落里已经挂了多盏明灯。 彩色的灯光渗在泛着涟漪的水色里,五彩斑斓。 前院热热闹闹的,几房女眷笑吟吟地站在廊下赏灯。两相比较,后院却是平静无声。 荀钰正在屋里抄写古籍,一时只听得屋外雨点嘀嗒的声响,以及屋内银狼毫笔在纸张上磨挲的细微声音。 某一刻,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而后又攸地销了声,重归寂静。 “子锦。”下一瞬,荀钰突然出声。 他神色未变,一双眼睛仍旧盯着书册,一一比对着自己所写的内容。 “怎么又被大哥发现了。” 身穿墨色衣衫的少年郎从他背后探出身形来,不甘心地瘪了瘪嘴,径直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托腮:“母亲在前院念着大哥呢,说你怎么不在。” 荀钰神色冷淡,慢悠悠翻了下一页,继续誊抄:“午后祖父吩咐我在院中抄书静心,这事母亲是知道的,你不必拿着母亲做借口过来我这边。” 第29章 发问 - 娇雀儿 - 濯清 荀锦面容稚嫩,强装老成地叹了一句“无趣”,便自顾自地倒茶喝水,没再出声。 荀钰却是抬起头来,音色并无多少起伏:“既然无趣,你还留在我这处做什么。” 少年郎抿了抿唇,别扭嘀咕:“还不是因着这里太没意思了,我怕大哥孤单,就过来陪陪大哥嘛……” 嘴硬。 荀钰眼底纵容。 横竖都坐不住的少年眼睛一转,偶然瞧见一旁桌案上搁着的一只花灯,“咦”了一声,探了脑袋过去:“大哥这儿竟然有花灯?” 母猪上树啦?他家大哥竟然肯把这种小玩意儿搁在自己书房里? 荀钰眼也不抬:“文华殿里带出来的。” 荀锦挑了挑眉,拿了花灯抱在手里细细打量:“这画眼熟,以前大哥是不是画过类似的墨竹?” 他眼睛珠子一转儿,忙惊喜问道:“这是大哥做的花灯?” 荀钰颔首,收了狼毫搁在笔架上,将已经誊抄好的书册搁在桌案上晾着。 荀锦忙笑眯眯的左右打量,顿了顿,又问:“这是……女儿家的字?” 小少年磨挲着下巴,寻思着男儿应当写不出来这么秀气的字来。 荀钰负手行至窗前,瞥了眼外头的彩灯映水,随意道:“是出自女子之手,那人约莫年长你一二岁。” 荀锦眨眨眼,笑嘻嘻地搁下了那盏灯,径直行至荀钰身侧,垫脚同他一起往外看:“莫非是那个在京中有些名气的宓阳郡主?” “你倒是消息灵通。”荀钰垂头睨他一眼。 荀锦哼了一声:“祖父待我并没有大哥这般严厉,爹娘也不拘我在家里,我到外头溜达一圈,什么都能听到一些。” 他顿了顿,抬头惊讶:“果真是那一位写的字?我原以为那名头是夸大不实的,没想到那宓阳郡主当真是功底不弱。” 荀钰垂头望着他,抬手揉了揉他的头,淡声:“她的字可比你强上许多。山外有山,子锦以后莫要轻视他人。” 荀锦撇撇嘴,嘀咕:“怎么就说我轻视了,明明祖父曾说家里最傲的人是大哥……” 话音刚落,身旁青年的目光攸地一沉,荀锦张了张唇,立刻就闭了嘴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荀钰收回眼神,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书已经抄完了,我同你去前院找爹娘罢。” 荀锦立刻来了精神,摆出一个明朗的大笑脸,笑嘻嘻地往前冲:“走呀走呀!我先过去叫那群小兔崽子留些元宵,大哥可要快点跟上来!” 墨衣少年风风火火地往前冲,可见是真的高兴极了。 荀钰负手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一身白衣染上了些许廊边的暖色灯光,仿佛是降临尘世的谪仙,不可近身,却又令人心生向往。 不一会儿,少年郎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回廊转角,只剩下明朗的声音愈来愈远。 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却欢喜叫同龄人小兔崽子。 果真是家中的小霸王。 荀钰眼中的疏离逐渐消散。 上元之后,燕京内又冷了几天,而后才慢慢回温。连绵的雨日终于停歇,京中难得地迎来了一连十多天的晴朗日子。 岑黛终于穿上了豫安面前在宫中为她准备的春衣长衫和披风。 同荀钰相处了许多日,愈发同他相熟,她心下的疑惑也愈来愈深。 这天是庄寅曾说的教授为人处世道理的日子,岑黛三人入殿时,庄寅早已经到了,三个学生忙行了礼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多说话。 说是为人处世,其实也暗藏了权术,分官场交道和平日里的人脉往来。 对于前者,岑黛一个女儿家并没有多少经历的机会,但庄寅也留了她听着,说是多学些总是好的。 基础的东西庄寅自是不会讲的,大多讲的是他前些年周游列国时的交往体悟。 待讲过一轮之后,庄寅特地留了空暇,让三人各自在纸上随意作答自己的想法。 嘴里说着自己无意打搅三个徒弟扩展思维,而后施施然跑到外头晒太阳去了。 室内一时寂静无人声,只听得见毫笔在纸张上划过的唰唰声响。 杨承君埋头写着自己的答案,突然低声同身边的岑黛嘀咕:“方才老师讲的这个‘莫须有’的故事倒是有意思,叫我想起来以前在书上看见的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宓阳觉着是也不是?” 似乎是有些不大确定自己所想,想要同岑黛对对答案。 岑黛小心抬眸,瞥了眼空荡荡的门口,这才松了口气,轻声回复:“我倒是突然想起来原来看到的另一则例子,说的是‘食盒无果,请君自采’。讲的也是一代忠良殒命的故事。”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庄寅的咳嗽声,骇得岑黛立刻闭了嘴,而后没再听见门外动静,这才继续小声道:“老师今儿个讲的这个故事,虽与这一句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但我一时只能想到这个了,于是就写了上去。宓阳拙见,表兄可别认真了。” 这两件事的确没什么太多的相似之处,甚至有些偏题了。但庄寅说的是随性作答,并不曾固定作答的方向,是以岑黛才敢将这个想法写上去。 杨承君心下明白这点,小声回复:“我也只是心里有点不踏实,这才问了宓阳。总归老师也说了这种题目没有答案,能说出来自己的见解已经足够了。” 岑黛抿唇笑了笑,估计杨承君真的是被上回庄寅的“天子守国门”一问给吓住了,这回怕又犯了相同的错误罢? 如是想着,岑黛忍不住转头看向另一头的荀钰,小声问:“荀师兄是如何见解的?” 荀钰瞥她一眼,没有错过她眸底的那一分打量,表情如常:“同太子殿下相同。” 杨承君这才真正舒了口气。 荀钰收回目光,继续蘸了墨汁答题,一道心思却两用起来,开始想着旁的事。 前段时候岑黛的变化他最是清楚的。 那一日他将她堵在角落之中,就是因为发现了她的不妥当。他为人向来谨慎,更加之目光通透,一旦发觉有人或物出乎了自己意料,必要用心探寻成因。这才有了那一日对岑黛的逼问。 可仅仅只过了一夜的时间,岑黛的目光就变了。 明明前一日她的眼睛里还有提防和惧怕,甚至还带了几分怨憎。可就在第二日,她的目光里攸地只剩下了疏离和提防。 就仿佛……以前她是在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而如今,她看着他,似乎只是单纯地在打量眼前的“荀钰”。 荀钰眼中狐疑,岑黛以前透过他看的人,是谁? 不待细想,那厢岑黛已经作答完毕收了笔,突然朝这边看了过来:“说起这两个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难得的忠臣贤才,最后却都不得善终……” 她眼底眸光有些晦暗复杂,看向荀钰:“这叫我突然生出了些许不解,想要问问荀师兄解惑。” 荀钰转眸看她,淡声:“为何要问我?” 岑黛抿唇浅笑:“因为在这文华殿里,学习为‘臣’之道的,只有荀师兄一个呀。” 另一边杨承君也停了笔,反身过来看热闹。 盯着表兄妹二人的注释,荀钰轻叹一声,终于停了笔:“你问。” 岑黛缓缓收了笑:“敢问荀师兄……若是将来某日你做了大官,有人说你犯了死罪,想要你的命,你该如何做?” 这问题似乎的确同今日提到的两个故事有些许干系。 荀钰抬眸,问她:“大官?手握重权?” 岑黛颔首。 荀钰晾了桌案上的纸张,又洗了狼毫,理所应当道:“自然是勉力证明自己的清白,待真相水落石出之后,再处置散播谣言者。” 岑黛抿了抿唇,忍不住又问:“可如若你并未辩解,反而默认了罪名呢?” 一话既出,旁边看着热闹的杨承君微愣,皱眉温声:“宓阳问的这是什么问题?” 岑黛却是直直地盯着荀钰,两手攥紧。 荀钰默了默,凉薄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稍显拘谨的小姑娘:“你这问的不是‘臣’,而是特特问的我罢。” 岑黛毫不迟疑:“是。” 荀钰看着她,忽地又从她的乌黑眼瞳中看见了那个影子。 同他“荀钰”很是相像,但似乎总有哪一处不一样的人的影子。 荀钰眸色渐深:“若那人果真是我,或许是因为那死罪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我认得心服口服。” 岑黛眼底的光芒骤然淡下。 下一刻,荀钰却是忽然又开了口:“亦或者,是因为再无翻身之望。罪名认或不认,已经由不得我了,又何必再做无谓的挣扎。” 岑黛一怔,重新抬眼,对上了荀钰漠然疏离的目光。 荀钰继续道:“方才老师不是已经讲解过‘莫须有’这一故事的首尾了?忠良之所以最后受了构陷不得善终,是因着失了权与势。因着再无翻身之望,这才只能任由他人将莫须有的罪名冠在自己头上。” 他的脊背始终是挺直的,声色也一如既往:“如若是因为前者而认罪,那是罪有应得。若是因为后者,那叫……问心无愧。” 第30章 相知 - 娇雀儿 - 濯清 必死无疑,再无翻身的余地,所以只能在生命的最后叹上一句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有那么一刹那,岑黛看着荀钰,恍惚想起了梦中白衣青年转身赴死时的模样,即使挺直了脊背,却总隐隐地带了几分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或许,不是他不愿意辩解自己的罪名,而是根本辩解不了?那顶弑君的高帽子悬在他头上,避无可避,左右都逃不过一死,再怎么浪费口舌争执也都是徒劳? 前世从未见过的荀首辅两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只同她反复强调了一句问心无愧。他是在暗示自己的清白吗?她应当要相信他吗? 思及前不久自己对荀钰弑君动机的怀疑,岑黛愈发觉得自己的认知开始逐渐崩塌。 上一世她在死前所听闻的、所看见的结局,难不成都是虚假的? 前世朝中的风起云涌她都未曾经历过,关于荀钰弑君一案的一切,都是从豫安长公主那处听来。那些言论是否是最终的真相,她不得而知。 而如今她所做的所有猜想,也只是基于自己的梦境和对荀钰为人的一知半解。荀钰是否无辜是否含冤,此时的她都不能贸然得出结论…… 众多思绪一闪而过,岑黛目露恍惚,转瞬却恢复了表情,舒了口气,眉眼弯弯笑着朝荀钰道了一句“如此”,便重新缩回自己的位置上,紧紧地捏着拳头。 荀钰眼中眸光深沉,望着突然沉默下来的小姑娘,心下复杂。 ——岑家的这一辈子弟,一个两个的,都是心里埋了秘密、还惯会隐藏和演戏的主儿。 都出乎他意料之外。荀钰沉了沉眼。 杨承君也瞧出了自家小表妹的几分不对劲,刚准备问及,外头庄寅却已经走了进来,笑吟吟道:“都写完了?” 三人各自回了神,躬身将纸张递上。 庄寅仔细翻阅,底下三人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不多时,庄寅就将三份答案审阅完毕,笑道:“看来这几日的教导颇有成效,你们三人的思路和见解已经随着所学的不同而有了分歧。殿下与荀钰写的典故虽相近,但往后的延伸却是各不相同,都很好。” 他转而看向岑黛:“倒是宓阳,却是举出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例子,你是如何想的?” 岑黛顿了顿,站起福身:“只是思及典故中被构陷的忠良,一时唏嘘,蓦然想起来了另外一个例子而已。” 庄寅笑笑:“稍稍偏题也无妨,为师看了你后面的感悟,知道你已经懂了这个典故的深意。” 他将三份答案收好,继续道:“请君自采。自采,自裁……有意思。等到下回课,为师便好生同你们讲讲这‘食盒无果’。今个儿么,天气正好,去外头散散心罢。” 三人称是。 文华殿以前热闹过,是在前朝的时候,后宫诸位皇子都曾一起在这里读过书的。 前朝光是皇后的凤冠就有两个女人戴过,各自都有嫡子,互相不服。太后更是一心一意想要扶持自己母家出来的贵妃,贵妃生出来的虽是个庶出,但挡不住有太后捧着,于是也打算插上一脚争一争。 因着一群女人明争暗斗,后宫大乱,皇族后辈各个都不服彼此,想要以命一争东宫之位。这用来授课的文华殿,就是一群皇子们相争的最初始的地方。 再后来夺嫡之争爆发,这文华殿就被气急攻心的先帝给关了。直到尘埃落定的最后,后台最大的几个皇子全部团灭了,这文华殿都还处在封闭的状态中,无人打理。 如今璟帝重开文华殿,叫人将里头的枯枝野草全给拔了,只剩下几片梅林,到今日已经谢了花,空落落的。 难得放晴,外头阳光正好。岑黛怀着心事坐在长廊上,面上笑吟吟一片。荀钰和杨承君则在院中央的石椅上落了座,举目望去,见无景致可赏,又只得把脑袋转回来垂着。 庄寅满面笑意,站在长廊檐下沐浴阳光,觉得这样清闲惬意的日子当真是舒坦至极。 因着心情畅快,庄寅便就着院子里梅林道了几句相应的与人往来的典故,又说了些自己听过的奇闻,顺道还讲了些许自己在塞外见过的奇花异草。 简直是兴致一上来越说越歪。 因着今日三人是一同上的课,倒是比平日里分别上课花费的时间短了些,庄寅讲完了今日备下的内容,便放了三人提前下课,自己同杨承君前去东宫讲解政务,嘱咐剩下的二人一路小心。 岑黛同荀钰回了正殿,收拾好各自的行装,一并将殿中的书桌打理干净。 屋里一时寂静,某一刻站在对面书架前的荀钰突然道了一句:“郡主的女儿家心事,未免太多了些。” 岑黛正洗着数支毫笔的手一顿,而后突然意识到荀钰说的是今天上课时的问话,唇角勾起,笑道:“荀师兄竟这么关怀宓阳?” 依旧是那副娇憨纯善的模样,仿佛无害极了,叫人看了便会生出些许的轻视之意。 只可惜荀钰并非是岑骆舟那容易红了耳尖的性子,此时他面上表情未变,只淡声道:“并非是关怀郡主,只是事关自己,无法视若无睹。” 他知道,眼前这副软绵无害的表情就是岑黛的面具,外人稍不注意就会被她带偏了思路。 只是……她这戴面具的功夫尚且不如她那位大哥哥,岑骆舟才是隐藏得最深的那一个。他目光通透,既然能够识破岑骆舟的伪装,自然也能看出岑黛蓄意装出的无害。 荀钰回过头来,眸光晦暗不清:“上次郡主说讨好与惧怕是源于女儿心事,荀钰便当作是信了。可在这之后的几番试探,以及今日课上的问话,却平白显得有些莫名。” 荀钰眼看着对面的女子收好毫笔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你多次试探我,到底是为何故?” 岑黛与他之间相隔的空间空旷,殿内墨香流转,二人互相对视,眼中都是不动声色的打量。 岑黛很是默了默,而后才扬起了笑脸,缓声道:“以往宓阳道听途说,听他人讲了许多关于荀师兄的恶言,一时轻信。近日同荀师兄相处,才知晓那话似乎有些不实,于是便存了几分打探的心思。” 粗略看来,其实岑黛此番说的应当可以算作是真话。 她前世同荀钰并没有什么往来,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从别人处听得的。那些关于他弑君的言论,也的确与今生她所见到的荀钰的行事有些不符。 荀钰眸色浅淡,直直盯着岑黛看似明澈的眸子,忽然淡声道:“以往我也曾听人提及豫安长公主的膝下独女,同样轻信过他人言辞。如今看来,似乎那些人说的,也有些不实之处。” 眼前的小姑娘虽是手无缚鸡之力,但绝非无害。她是一只会啄人的鸟儿。 岑黛抿了抿唇,忍不住问他:“既然自己对他人认知有误,师兄当如何做?” “自然是用自己的眼睛重新认知一遍。” 岑黛垂下眼,重新认知……倒是同她前几日的所想相同。她受前世影响对荀钰心生提防和偏见,荀钰也因故看轻了她。 荀钰话毕,面上表情依旧是疏离淡然,并不理会一旁若有所思的岑黛,只径直走向自己的桌案,收拾了来时带来的书册,似乎是准备走了。 直到临近出门时,他才停了步子,转眸看她,淡声:“还不走?” 岑黛眨了眨眼,下一刻已经回过神来,忙收拾了行装出殿,同他一道关了正殿大门。 此时已经临近午时,屋外的阳光愈发耀眼,投撒在朱红的殿宇长廊上,满地金黄。 强行压下前世种种的岑黛同荀钰并肩往前走,闻着鼻翼间若有似无的竹香味,心下竟然忽地觉得有些舒坦。 两人踏着廊中斑驳的光影,一路无话,待出了文华殿,岑黛朝着荀钰微微福了一身,转身径直上了候在殿外不远处的软轿。 次日杨承君再踏进文华殿内时,颇为惊恐地发现,荀钰竟然开始主动同岑黛讲话了?! 他皱着眉迟疑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狐疑无比。 似乎在昨日,荀钰对岑黛还是极其冷淡随意的态度。不,不仅是岑黛,若是可以,荀钰甚至不想同这殿内除了庄老先生之外的任何人搭话。 可今日怎么就…… 杨承君瞅着身后还在互相讨论书籍论据的二人,心叹:男人心,也是海底针。 经此一事,文华殿内蓦然变得和谐起来。 岑黛与荀钰本着“重新认知”的想法相处,疏离和打量不再。 杨承君本性温和明朗,在终于不用多照顾小表妹的想法之后也逐渐同荀钰亲近,二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一时甚至还有引为知己要结交的架势。 岑黛看得眼角直抽抽,心说前世荀钰同杨承君到底是怎么闹到了最后那副两看相厌的模样的? 此后三人一同学习,气氛比之从前倒也算是融洽。 庄寅见状自是满意,这几日眼角皱纹都笑出了不少。 第31章 岑裾及笄 - 娇雀儿 - 濯清 三月末时,岑裾成为了岑家唯一一个已经及笄的女孩儿。因着两房还未分家,岑黛总要过去向姐姐好生庆贺一番的。 这日豫安依旧未曾打算踏进荣国公府,只推脱说身子不舒坦,意思意思挑了一副头面并一对镶了红宝石的镯子,装了乌檀盒子,让岑黛代她交予岑裾。 岑黛跟着岑远道从后门进了国公府,意外地瞧见了门外廊前站了一个人影。 那人穿了一身深紫锦长袍,衣裳上绣了暗色的花纹,脚底是一双玄黑皂靴,面容冷硬无比,眼神中夹裹了几分凌厉。长身玉立,气势肃然。 “大哥哥!”岑黛惊喜。 小女孩儿娇娇俏俏地喊出来,几乎是一瞬间,岑骆舟面上的冷厉就消散得一干二净,只摸了摸鼻子,上前同岑远道垂头行了礼。 岑远道稍稍扬眉,笑道:“侄儿怎么过来了?” 岑骆舟抿唇,小心瞥了一眼岑黛:“听闻五妹妹今日要过来,便来寻五妹妹。” 岑远道眼中诧异,瞥了一眼两个小辈,继而松了口气,笑道:“你们两个倒是难得的感情好。” 他表情舒缓了些,看向岑黛:“宓阳便同你大哥哥去往后院去看你两个姐姐罢,稍后再到前院来。” 岑黛笑眯眯地应了,将怀里的盒子递予岑远道,牵住岑骆舟递过来的手。两人同岑远道行了一礼,快步朝着后院去了。 岑远道目送他们离去,摇头笑了笑,抬步往前院的方向过去。 “大哥哥是不放心宓阳一个人过去荣华堂那边?”岑黛松松握着岑骆舟的手,眨了眨眼。 岑骆舟颔首,表情微僵,眼底却是和暖一片:“此时前院只有大人,你过去了怕也是无趣。” 岑黛乖巧点头,又问了今日岑府中的主人公:“三姐姐那处如何了?” 思及岑裾,岑骆舟眼底的光亮淡了些:“她今日行及笄礼,往后就要挽发待嫁。至于她未来的出嫁事宜……暂且还不知老太君是如何打算的,只晓得似乎要问及二伯的意思。” 女儿出嫁,自是要父亲同意的。岑裾身为庶长女,却被荣国公看重了十多年,可见荣国公心底还是有些别样的打算。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内院岑裾的院子,院内已经稀稀疏疏坐了一些人,有婢子,还有几个庶出的姑娘家,都是平时不大欢喜岑袖做派的小姐。 众人见到岑骆舟,脸上笑意稍稍淡了些,目露疏离。 在座的都是在岑府几待了有些年头的,知晓这岑府后院是把持在岑老太君和许氏手上的,国公爷尚且都要礼让母亲七分,可见在这府里要想过得好,需得先讨好这两位。 而遭了这两位嫌恶的大公子,自然不是什么值得巴结的对象。 岑骆舟似乎并未看见众人的反应,只兀自牵着岑黛坐到了一旁空出来的廊台上。 岑黛心里有些怜惜,忙摆出了眉眼弯弯的模样,紧了紧他的手:“三姐姐瞧着还没有打扮妥当呢,不若我们去院里走走?” 眼见这院子里的人都把他们当做不速之客,岑黛自然也不愿意留。 岑骆舟抿了抿唇,眼里带了几分不可见的笑意:“快了,就在这儿等等罢。及笄礼,是女孩儿最好看的时候。” 岑黛蹙了蹙眉。岑骆舟特特带她来看岑裾妆成的模样,难道就是想让她借机领会一通及笄时的氛围? “咦,”岑袖手里拿了帕子,柔柔弱弱从拱门外进来,细声细气道:“三姐姐还没有出来?” 院子里几个二房小姐们忙站起身,垂头低低唤了一句:“四姐姐。” 岑袖置若罔闻,娇怯地看向院里岑裾的丫鬟:“时辰不早了,我来瞧瞧三姐姐。” 那小丫鬟垮下来嘴角,看着似乎也不大欢喜岑袖,强压着脾气道:“小姐已经挽好了发,这会儿正在上妆呢,用不着多少时间的。” 岑黛趴在廊台上,托腮望过去,心说岑裾院子里的丫鬟果真同主子都是一个脾气。 岑袖脸色微白,低了声音:“既如此,我便在这儿等等三姐姐,祖母说好了让我们几个一道儿去前院的。” 看着委屈极了。 怯生生的小姑娘眼珠儿一转,倒是看见了岑黛二人——岑裾的这院子并不甚大,偏生一群姑娘们只坐在一侧,留下来另外一块地儿空落落的,实在是过于扎眼。 岑袖轻飘飘望过去,待看见了岑骆舟,这才恍然。 她并不避讳地走过去,眼里多了几分笑:“原来五妹妹竟也在这儿。” 岑黛心里暗叹一声,早先就应该同大哥哥去院子里溜达溜达的。 心里虽如是想着,岑黛只能笑着站起,微微颔首:“四姐姐。” 岑袖笑吟吟地握住小姑娘的手,同她重新坐下:“五妹妹什么时候来的?” 岑黛眨了眨眼睛:“同大哥哥才来不久。” 岑袖笑脸微僵,瞥了一眼一旁的岑骆舟,叫他并没有看她,这才松了口气,没想同他搭话,依旧笑吟吟同岑黛道:“三姐姐可是咱们家第一个及笄的,以往我可不曾看过及笄礼,今日可是好奇得紧。” 岑黛瞥了她一眼,颔首。 要说岑袖其实也不比岑裾小多少,待再过几个月入了秋,她也要及笄了。小小的十四岁女孩儿,这会子应当是发自真心的好奇。 正这般说着的时候,闺房那边的们终于开了。 院子里头的姑娘们忙站起来,探着脑袋往里面瞧。岑袖也立刻消了声,巴巴地望过去。 从房里先出来的,是个穿了深绿长衫的嬷嬷,瞧着衣裳的规制,应当是老太君那边的人。往后又涌出了几个婢子,各自脸上都带了几分明媚的笑意。 再最后,出来的就是岑裾了。 岑裾身量高挑,穿了一身胭脂红的长裙,外头是一件同色的披风,袖摆和衣摆出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下身是一件水红的百迭裙,裙面上罩了轻纱,在阳光底下流光溢彩。 她今日将长发尽数挽成发髻,露出光洁的一段修长脖颈,若是忽略脸上那明显不好相与的表情,外人见了怕是还要称一句大家闺秀。 岑袖本是眼里带着好奇和期待的,现下表情确实难看了几分。 她长相不如岑裾明艳大方,外人都说她是小家碧玉。有时候外人见了两位,总得误以为倨傲的岑裾才是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嫡女。 这也是岑袖看不惯岑裾的最大的一个缘由。 岑裾得了适才那小丫鬟的通禀,皱眉朝着廊台这边看了过来,没好气道:“四妹妹,五妹妹。” 她是真的没看见岑黛身后故意收敛存在感的岑骆舟。 岑袖咽下心底的不服气,径直走出廊台,轻声笑道:“三姐姐可算出来了,这及笄礼的妆容可真好看。” 岑裾知晓这位四妹妹的本性,并不欲同她虚与委蛇,抬高了下巴睨她一眼:“不是说要一道儿往前院去的么?还说这些做什么?走罢。” 本也不打算真同岑裾唠嗑的岑袖自是笑眯眯地应了。 起先那身穿深绿长衫的嬷嬷并未跟着众人,只同院里的大妈妈说道了几句,听了几句奉承话,而后径直往后院老太君的院子去了。 岑黛同岑骆舟走在岑裾一行人的最后,小声嘀咕:“三姐姐这么一打扮,果真是好看,这院里的姐妹就没有能够比下她的。” 岑骆舟顿了顿,稍稍弯下身子,似是在安慰:“五妹妹以后……及笄了,不会比她差。” 他没有安慰妹子的经验,这时候绞尽脑汁,想着让岑黛高兴一些。 岑黛眨了眨眼,好奇地看向他,忍不住问:“今个儿大哥哥带我来三姐姐院里等她,就是为了让我瞧瞧这及笄的架势?” 岑骆舟摸了摸鼻子,僵着脸道:“听闻五妹妹明年入夏就要及笄了,想来应当会对这及笄礼感兴趣。” 岑黛抿唇直笑。 若她当真是和十三四岁的姑娘家,说不定真的会同岑袖那般好奇期待。可她上辈子已经活到了十六,是已经经过了自己的及笄礼的,自然不会再好奇了。 如是想着,岑黛眉眼弯弯地仰头:“多谢大哥哥今日带我来看。” 瞧着小姑娘晶晶亮的眼眸,岑骆舟耳尖微红,心里一时有些飘飘然。 心说都察院里共同处事的那几个小吏真是诚不欺他,妹妹果然是顶顶可爱的。 一群人心思各异地进了前院,庶出的姑娘们依旧没有进去,只守在了院外。 厅中已经做了一群人,除却岑府的主子们,下首的最末椅子上还坐了一个穿着湖蓝布衣的妇人,似乎已经上了年数,两鬓微白。 岑黛心下好奇,跟着岑裾等人一道行了礼。 老太君面上堆满了笑,吩咐四人寻了位置坐下,同下首的老妇人道:“这三位便是老身方才提到的孙女儿,张妈妈好生瞧瞧。” 那被称作张妈妈的夫人面容冷硬,认真地打量了三个女孩儿一眼,看清了她们依次坐的位置,心下已经猜出了哪个是哪个了。 第32章 长辈心思 - 娇雀儿 - 濯清 周妈妈垂下头,瞧着是个老实恭谨的,缓声道:“国公府的姑娘们容色上佳,仪态淑雅,都是顶顶好的。” 她眼光毒辣,只一眼就差不多将这三个小姑娘的性子瞧出来了几分。 盘了发髻的应当是今日及笄的三小姐,神态倨傲,表情并不讨喜。要么是被养得太娇惯了,要么就是不受嫡母看重、故意被嫡母养歪了性子。 周妈妈顿了顿,思及岑裾庶出的身份,心想只能是第二种缘由了。 坐在中间的小姑娘略显瑟缩,脸颊白里透粉,可见是真真娇养出来的花儿。只是却刻意摆出来了柔弱的样子,有些难登大雅。 周妈妈看多了后宅女儿,眼光毒辣,知晓嫡出还能摆出这么一副样子的,要么是不受宠爱没了亲娘扶持,要么就是故意示弱心思深重的。显然,这位四小姐并不会是前者。 再观最后一个小姑娘,瞧着还没有完全想来,过于娇小。一双眼睛亮亮的,老老实实坐直在了位置上,看着乖巧讨喜。 周妈妈抿唇,又看了一眼岑黛。不,差点看走眼了,这一位的本性似乎并不如表面那般。 她心思转动,面上却是分毫也不显露。 周妈妈的一句“顶顶好的”让岑老太君心里畅快万分,面上笑容立时也就愈发真挚起来,朝着底下三个小姑娘介绍:“这位是京中有名的教养嬷嬷。” 那周妈妈忙更低垂了脑袋:“担不得如此大名。” 客套话自是不必多在意的,岑黛跟着两个姐姐一道福身见了礼,心里暗暗想着同这位周妈妈有关的消息。 周妈妈的确是京中有名的教养嬷嬷,专门教导新妇持家的技巧。虽规矩甚严,但教出来的女孩儿们却都是极其优秀的。 京中权贵常会出资聘请周妈妈来府上教导贵女,受邀的次数多了,周妈妈的名气自然也就大了。 而这回周妈妈被岑老太君给请到了荣国公府来……岑黛抿了抿唇。 需要周妈妈教导女儿的家庭,大多都抱着让女儿嫁入勋贵之家的打算。若非是要嫁进豪奢人家,根本不用费心力去请周妈妈这样的人物。 如今岑裾将将及笄、开始待嫁闺中,岑老太君就请来了周妈妈,可见是想让岑裾跟着周妈妈一起学习那些贵族礼教的。 岑黛抿唇,不动声色往身边岑裾的方向看过去。 岑裾虽为庶长女,但好歹也是出身在荣国公府这样的贵门之中,若是低嫁给四五品的官宦人家,当个正室自是绰绰有余。 若是想进入相近等级的贵门,做平妻都可能算得上高攀,大概率只能当妾。毕竟岑裾的母家并不显贵,生母只是个小小的通房。 岑老太君有意让周妈妈来府上教导女儿,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想让岑裾低嫁成为正室,她想让岑裾进入需要正经贵族礼仪的豪门贵族,去当妾。 岑黛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岑裾的动作,瞧见她已经捏紧了双手,美丽明艳的脸上已经失了血色。 岑裾虽是蛮横,但并不蠢,该看得清楚的人事不会看不分明。 岑黛心里轻叹一声。 在这种时代,低嫁成为小贵族的正室,可比豪门大族的妾室舒坦得多。虽说后者凭着美貌,或许能在钟鸣鼎食之家中过得表面光鲜,可到底地位上还是不如前者光彩。 妻者,齐也。只有妻子才是男子的配偶,是家里正儿八经的女主人。而妾……说得难听些,是几乎等同于玩物的,顶多只能算得上是半个主子。 岑老太君垂头看着三个已经重新坐下来的女儿,刻意忽视了岑裾脸上不甚好看的面容,乐呵呵笑道:“老身这三个孙女儿中,最幼小的那个得还有一年有余才会及笄,便暂时不着急礼教之事。想劳烦周妈妈教导的,只有三丫头和四丫头两个。” 其实在场的岑家人都心知肚明,没有豫安这个当娘的首肯,老太君想扣下岑黛学礼教都是不可能的。 而想让豫安同意……豫安不喜岑家人,更加之分毫不怕外人说她不孝顺婆婆,又怎么会同意老太君的打算? 周妈妈顿了顿,心说分到手的竟是这表面上最难相处的两个,面上却恭声应下:“是。” “府内已经安置好了落脚的地儿,周妈妈先去好生安置行礼,等晚些时候,老身再寻你。” 老太君如是道,招手让身旁的婆子引着周妈妈出了大厅,见两人走远了之后,又笑眯眯地看向座下许氏,吩咐:“咱们家里的两个姑娘也长大了,往后还得儿媳带着她们多多见见世面,与同辈的贵女们好生来往,认些人。” 许氏笑着颔首:“老太太放心,儿媳妇都晓得的。” 接下来又是大人们的一阵交谈,多是家事和未来小辈的安排,岑黛无意再听。 她端起茶盏,本以为今日自己又要打一场酱油了,却听身边岑袖却是突然小声同她道:“五妹妹明年入夏也要及笄了,这回不同我们一起学习礼教么?婶婶爱重你,若是听得你想同我们姐妹一道儿,自是会同意的。” 岑黛小口抿了茶水,软软笑道:“可宓阳平日里还有文华殿的课业,每每都要拖到下午才蒙牛得闲的,抽不出空来学习别的东西呀。” 她眨了眨眼:“总归我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才会及笄,持家一事暂且不着急的。” 岑袖抿唇笑了笑,眼瞳幽深,轻轻道:“哎呀,我倒是忘了妹妹还在上学了。” 她这一句话说得似乎并无异样,可偏偏岑黛对上她的眼睛,顿时浑身一哆嗦,只觉得像是被毒蛇盯住了一般。 岑黛扯了扯嘴角,偏过头去看岑裾,想要找这位三姐姐出面挡一挡岑袖。 只是等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过去,却发现岑裾正低垂着头,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裙摆,似乎还沉浸在方才老太君说的一番话里,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两姐妹的交谈。 坏了。 瞧着岑裾这副模样,岑黛眼角一跳,顿时心生不妙。 往常岑袖和岑裾互相不服,有岑裾挡着,岑袖自然不会把敌视的目光放在她身上来。毕竟她又不在荣国公府,碍不着岑袖。 可如今“父母之命”,眼看着岑家人已经安排好了岑裾的未来,岑袖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也就落下了。毕竟一个做妾的女儿可抢不了她什么。 而她么……岑黛脸上笑意更僵,心说她现在同杨承君走得这样近,虽说没有别样的心思,可在岑袖眼里已经是障碍了啊! 岑黛可没忘了前世岑袖使尽手段成为太子侧妃的事。 她心里蓦地生出来一股奇怪的唇亡齿寒的意味儿,看看岑裾,又看看岑袖,苦哈哈地想着:以后似乎看不了好戏了。 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岑袖,仿佛不曾察觉到岑袖眼睛里的冷意,娇憨道:“姐姐们都已经开始学习掌家礼教了,我可还待在学堂念书呢。若是四姐姐从周妈妈那儿听得了什么趣事,可要记得同宓阳好生说说。” 边说着边摆出了单纯好奇的模样。 岑袖微垂着眼,望着小姑娘的眼睛,突然想到岑黛可比自己小了快一岁,议亲自然也是在自己之后的。 总归现在宫里也还没传出来什么消息,她的确不该这时候就为难岑黛,应当好生同周妈妈学习,为自己增加竞争的砝码才是。 岑袖想开了,搁在岑黛身上的凉凉目光也收了回来,细声细气笑道:“好,有空我就同五妹妹讲。” 岑黛这才舒了一口气。 她不怕岑袖,只是觉着同家里姐妹相争实在是过于浪费心力和时间。她可是想要开阔眼界、避开前世的死局的啊! 收敛气焰、独自芬芳才是真,至于姐妹争执……只能见招拆招地脱身了。 两个小姑娘嘀嘀咕咕地说了几个来回便安静下来,忽而见到荣国公将目光投下,笑道:“说起来,骆舟今年似乎也要及冠了。” 于是厅内一群人都将目光放在了岑骆舟身上。 岑骆舟表情未变,微垂了眼:“是,今年立冬时候便二十了。” 荣国公眼里带了欣赏,轻声夸赞:“咱们府里只有骆舟一个哥儿,也幸而骆舟懂事聪颖,在外头给咱们府涨了不少脸面。” 老太君捏紧了手下拐杖,冷哼一声。 荣国公恍若未闻,继续笑道:“骆舟无父无母,在这府里喊了我近二十年的伯父,也还算是有个‘父’字,我……” 老太君提着拐杖恨恨砸了地板,微咳一声:“老二!” 荣国公眉毛皱起,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也是把你当亲生后辈看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是时候为人生大事筹谋筹谋。” 他转眼看向阴沉着脸的许氏:“便劳夫人费费心了。” 许氏皮笑肉不笑的,先答应下了:“嗳。” 岑骆舟音色依旧如常,拱手:“多谢伯父。” 岑黛瞧瞧偏过头,看他。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只觉得大哥哥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极冷的弧度。 第33章 红袖添香 - 娇雀儿 - 濯清 晚间时候,豫安从岑黛那儿听得了今日在荣国公府的事,忍不住唏嘘:“原以为你那二伯父疼爱三丫头,会想着给她找一个殷实些的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却不想……” 后面的话她便不说了,心下寻思着,荣国公到底会将岑裾送入谁家府上? 岑黛缩在她怀里,照着豫安起先描出来的花样穿针引线,道:“其实只要有伯父的名头压着,三姐姐若是进了别人府上,应当也不会过得太差。虽说为妾的声名会差些,但想来三姐姐的夫家还是会看在伯父的面子上,予姐姐几分体面。” 豫安轻轻颔首,低头看了小姑娘拿着的绣棚一眼,忍不住皱眉:“停下停下,线穿错位啦,瞧瞧,这都不在一条直线上呢。” 岑黛阖眸哀叹一声,心说这刺绣她可能真的是学不好了。 豫安手把手地教她:“虽说京中贵女无需学会多精湛的绣法,但总得会绣些简单的花样罢?免得以后嫁出去了被婆家人笑话。” 岑黛捏了捏眉心,豫安的话从她左耳朵进来,又从右耳朵出去了。 她上辈子跟在豫安身边学了一两年,到最后依旧是个菜鸡手艺,这辈子难道还能咸鱼翻身不成么? 豫安不知她心里所想,瞧她似乎是听进心里去了,也就舒了口气,又提到了今日在岑府里的事儿:“还有你大哥哥的人生大事……” 岑黛忙竖起来耳朵听。 “你大哥哥初入朝堂,脚跟儿还没有站稳呢。他在都察院里办事,是要熬资历的。就连那荀家大公子入内阁四年也才是个小小的学士,大哥儿要熬的时间只会比那四年多。” 豫安收回了手,提了剪子剪了烛花,稍稍蹙眉:“毕竟荀家家主乃是阁老之一,你皇帝舅舅还分外看好荀钰其人。那个年轻人,走的路是捷径,却也因故更加艰险……” 岑黛眨巴着眼睛,打断她:“娘亲,您讲偏题了。”从岑骆舟讲到荀钰身上去了。 豫安假意横她一眼:“继续绣你的。” 而后继续道:“所以呀,等你大哥哥及冠之后,未来的官途可不会顺畅,不熬个几年是站不稳位置的。没得明朗的官途,上头又无父亲母亲照拂,京中的贵女可不会轻易嫁他。” 心中愈发轻叹岑骆舟的不易,岑黛面上懵懂地点了点头,说:“总归大哥哥还年轻,晚些成家也没什么的。” 荀钰到现在不是还没有娶妻么?岑骆舟不急,不急。 豫安笑着点头:“以后如若真到了大哥儿娶妻的年岁,母亲会使法子帮着他相看的。宓阳呀,就别担心你大哥哥了。” 她笑吟吟地捏了捏岑黛的脸颊:“宓阳应当多担心担心你自己。明年你就要及笄了,现在却还是一副小孩儿模样呢,这可如何是好。” 岑黛瘪了嘴,辩解:“宓阳只是前些年长得慢,现在正在长呢!去年的衣裳,宓阳今年不是都已经穿不得了么?可见已经在长个儿了。” “你呀。”豫安笑着摇了摇头。眼见时候不早了,便不再同她玩笑,只安心守着她绣完了一个小花样,这才托人一路将岑黛送回栖梧园去。 入夜之后,豫安抿唇修书一封,待封了口,递予身旁的张妈妈:“等明儿挑个空闲时候,将信送进皇兄那儿罢。” 张妈妈双手接过,试探着问了一句:“是关于小殿下的?” 豫安解了外衫,目光穿过窗台,直直望向不远处还亮着灯的书房,眸光复杂:“岑家想借着宓阳攀附上太子,我哪能真的让他们如意?后宫可不是个安生的好地儿,宓阳她可攀附不起。” 她叹了口气:“当初将宓阳送进文华殿,虽只是想让她同庄大人好生学习,但同承君一同上下学,总归是太过惹眼了些。京中不知多少人误会了我与皇兄的本意……” 张妈妈喟叹一声:“如今小殿下也要及笄了,议亲的事情也要渐渐地提到日程上来,若是再由着京中命妇误解下去,怕是会影响到小殿下以后的说亲。” 豫安颔首:“正是此意。况且承君那孩子如今也到了成家的年岁,若是不早些将宓阳的位置朝外头说清楚,往后娶妃只怕也麻烦得紧。” “公主心细。”张妈妈笑了笑,收好了那信笺:“奴婢明日亲自将东西送进宫里去。” —— 豫安的那封花笺递到了璟帝手里之后就没了音信,往后几日也不见璟帝有传回来回府。 张妈妈笑吟吟地同豫安笑道:“那日奴婢去宫里头送信的时候,可曾听高盛公公笑说了几句,说官家近日正在为太子殿下的学业发愁呢,往后还要操心太子殿下娶妃的事,不知得掉多少头发。” 豫安弯了弯唇角,笑道:“我曾让皇兄提拔一个妃子出来主事后宫,他偏说自己放不下心,硬要什么家事朝政都要往身上揽,不愁才怪呢。” 张妈妈笑着摇了摇头:“官家也不容易呐。” 长辈们的来往和打算,岑黛自是不知道的。她依旧在文华殿里无忧无虑地上着学,同荀钰之间的滞涩气氛也少了些许。 如今正值四月中,天气和暖,暖洋洋的日光照射下来,蓦地让人生出一股子惫懒的感觉出来。 今天依旧是庄寅教导为人处世的日子,眼看着外头阳光正好,他便指了宫人搬了长桌,搁在文华殿外头的花园空地上,想着一边晒太阳一边讲授今日的内容。 岑黛今日着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衫,外头是一件同色印碎花的褙子,亮丽的颜色更显出了姑娘家的娇俏。 她站在长桌一侧,执了墨条研着墨。 这是庄寅给她布置下来的任务,说她几乎从未磨过墨,今日便好生练练手。 岑黛心里胡思乱想着,忍不住稍稍偏过头,悄悄打了个哈欠。 荀钰坐在她身侧,脊背挺直,正在抄写庄寅备下的各种兵法。 他微微转过头来,瞥了一眼桌案上越磨越慢的墨条,伸了狼毫蘸了蘸砚台上的墨汁,淡声道:“快了,再过不久就抄完了。” 岑黛回过神来,呐呐地点头:“好。” 等思绪重新回笼,她又忍不住皱了皱眉,偷偷瞥了一眼身边人头顶上的金玉发冠。荀钰却才……难道是在安抚她么? 荀钰笔下字迹工整,比之岑黛的字更显风骨,矫若惊龙群鸿戏海,分外吸引人的目光。 岑黛瞧着瞧着,突然觉着自己似乎没那么困了,反而愈发好精神。她因着豫安督促的缘故,自幼临池学书,多年下来,对字已经有了一定的体悟。 此时她瞧着荀钰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的字迹,只觉得浑身热血涌起。她素来相信字如其人,能写得一手好字的人,都值得她尊敬。 荀钰明显能够感觉到身边小姑娘的目光直直地盯在自己手上,抿了抿唇,一时恍惚差点写错了字。 他从没有过女子为他磨墨的经历。荀阁老曾给他寻了个老实心细的书童,恭谨太甚,总是站得远远地磨墨,生怕打扰了他写字。哪里会像岑黛这般随意,还敢打哈欠? 墨条在砚台里磨动着,女儿家的馨香随着大袖的摆动而漾出不可见的波浪,融进浅淡的墨香里,分外好闻。 荀钰沉浸在周遭浅薄至极的香气里,忽地想到了一个词语:红袖添香。 出生在书香世家的孩子,似乎从小就对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之类的词语有种莫名的欣赏和神往。 荀钰从来都不欲想往后能够同自己度过余生的女子是何模样,今日心下却是忽然有些意动:他攸地觉得,自己心中那个“妻”的影子,从此刻起,突然有了一个浅淡的轮廓。 直到停笔,荀钰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岑黛瞧着他的字,终于忍不住将心底的夸赞说出来:“好字!” 荀钰垂下眼睑,忽然很想说什么,下一刻却听到不远处传来杨承君的哀嚎:“荀公子写的字是好的,我却是不好了。” 岑黛闻声望过去,下一刻立刻轻笑一声,笑吟吟地净了手走过去:“哎呀,种花种草的多惬意呀,表哥怎么就不好了?” 裙摆摇动,她垫着脚尖去看杨承君手上的泥,忍不住又笑了几声。 庄寅今日给每个人都留了任务,分配给杨承君的,就是在这院里种花种草。 杨承君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净手,白了自家小表妹一眼,温声:“惬意?分明你们二人那任务才叫轻松惬意。” 岑黛递了他一块普通的白帕子擦手,笑吟吟道:“谁让表哥平日里从未动手侍弄过花草?老师觉得新鲜,自然就将这任务安在你头上啦。” 杨承君捏了捏她的脸颊:“促狭鬼,如今胆子肥了,竟还敢笑话表哥了?” 他顿了顿,凑近了些,小声嘀咕:“我听说女儿家都欢喜种花种草的,不若宓阳帮着表哥分担一些任务?” “这可是作弊!”岑黛跳开一步,摇头晃脑:“我可不干。” 第34章 考核 - 娇雀儿 - 濯清 杨承君苦着脸,眼珠儿一动,忽然岔开话题:“咦,宓阳是不是长高了?” 岑黛睨他一眼,哪里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抬高了下巴,忍笑道:“便是表哥再怎么夸我,我也不会帮表哥的。” 杨承君面上一本正经,老实道:“是真的长高了,年前你连表兄的肩膀都差了一大截的,现在已经高了许多了。” 岑黛只当听不见他的话,瞥了那边空地上还剩下的六把葱兰,严肃了表情恐吓他:“表哥若是再不继续完成任务,仔细老师稍后过来检查。” 油盐不进的样子让杨承君再度哀叹一声,眼里却带了纵容的笑,待休息够了,也就继续去干活了。 荀钰端坐在桌案前,瞧着眼前表兄妹二人的玩笑和嬉闹,沉了沉眼,攸地觉得心里有些不大舒服,似是有些发堵。 他顿了顿,立刻回过神来,不动声色的蹙了蹙眉,强行将那阵子不舒坦压下,心下有些不解:自己为何会觉得难受? 剩下的六把葱兰并没有花费杨承君多少时间,不过一刻的功夫,便全部栽种完毕。 岑黛见杨承君抹着额头汗水起身,同他倒了一杯清茶,等他喘过气来,三人才一道进了正殿。 彼时已经进入四月,城中温度回暖,文华殿内的装潢较之冬日时已经精简了一些。 摆在殿中央的暖炉已经被抬进仓库,座椅上的羊毛软垫被人取下,厚实的门帘也已经换上了卷竹帘。简约清凉,颇有一番夏日的氛围。 庄寅正坐在正殿的窗子底下晒着太阳,右手捧了一本书卷,左手端着茶盏,好不惬意。 见三人进来了,庄寅扬了扬眉,笑吟吟问道:“任务都完成了?” 三人垂首行礼:“是。” “瞧你们这样子,以往在各自府上可不常做过这样的活计罢?”庄寅收了书册,乐呵呵直笑:“先好生休息一番,稍后为师再与你们讲授今日的内容。” 说罢挥了挥手,让三人各自落了座,又指了候在一旁的小黄门端了时令的水果上前,笑意浓重:“早先就洗干净了,特特为你们准备的。” 小黄门呈上来的是一篓枇杷,果实硕大,黄澄澄圆滚滚的,尤为可爱。 三人在日头底下站了许久,此时瞧见这些枇杷都有些意动,各自又朝着庄寅行了一礼。 庄寅顿了顿,忍不住又笑道:“我搁在此处没得败坏你们这些小辈的兴致,还是出去避避为好。” 庄寅一走,殿内规矩至极的气氛立刻就松了些,岑黛挽了袖子,小心遮住了手腕,只露出两只手掌,小心翼翼的剥着皮,汁水从葱白之间淌下,馋得岑黛暗暗吞了吞口水。 这枇杷约莫是从南方供上来的,又经过了精挑细选,故而滋味儿都十分不错,酸甜适中。 三人虽是同门,但到底还是不甚熟悉。岑黛顾忌着男女之防,心中放不大开,也就拘束了一些,只吃了几颗解了解馋,便收手不吃了。 杨承君瞥她一眼,眼里带笑,温声低低道:“稍后我让小德子挑些枇杷送去长公主府。” 岑黛暗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眉眼弯弯:“表哥上道。” 不多时庄寅便打了帘子进来,瞧见桌上剩下的大半篓枇杷也不曾多说什么,径直行至上首,准备讲授今日的内容。 “今日要讲的,是身不由己。” 庄寅重新执了书册,微咳一声,眉目肃然:“今日让你们三人完成的任务,也是为了这授课的主题。为师在师徒辈分上高于你们三人,是以你们今日只能听从我的吩咐,做着以往几乎不曾做过的活计。” 庄寅将词条讲了一遍,又举了几个出处,又依照前几回的法子,让三人在白纸上写了自己的体悟和看法,一一讲解了一番,便算是完成了今日的讲授内容。 “对了,还有一事。”临末时,庄寅停了步子,笑看向正在收拾桌面的三人: “君臣之道已经教授了好些时候了,殿下与荀钰各自都对‘权势’有所体悟,很是不错。待到五月下旬时,我会准备一次考核,便当是对你们三人这段时间分别学习的考量。往后再同你们三人讲解朝政典故,以及兵法等谋略。” 岑黛三人行礼应下,目送庄寅负手出了大殿。 今日因着任务,三人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荀阁老一早便候在了文华殿内的院子里,先是同庄寅打了招呼道了好,又躬身拜过了杨承君,这才领着荀钰归家。 岑黛抱了书册同杨承君往外走,小声道:“我昨儿听见母亲提到东宫女眷一事,怎么,舅舅可有与表哥提到过?” “宓阳说这些话,仔细外人说你这个小姑娘逾矩。”杨承君睨她一眼,终究是温声回答:“父皇前些时候同我对了想法,说是打算六月时办一回簪宴。” 岑黛舒了口气:“如此。”心说果然是簪宴。 簪宴的风气在京中贵门之中已经流传许久,是依循古礼而来。届时宴上会有燕京中声望显著的长辈主事,再邀请京中豪门望族的年青男女入宴,青年办文会,女子办花宴。 因宴中众人概都是出身不凡,部分甚至是未来这些朱门之家的掌家人,京中百姓只道是为了方便联姻,亦或者是为了巩固大家族之间的联络。 只有与会者知晓,这簪宴实是历代帝皇为了挑选太子妃或是皇子妃而设立的。簪宴簪宴,这“簪”,便是由太子或皇子亲手赠予心仪女子的。 岑黛回想着前世的那一场簪宴。 那时豫安不知她心意,遂没有让她前去与会。她待在府中,只知道杨承君将簪子赠予了礼部尚书之女。往后她便抱着避嫌的心思,刻意同杨承君疏远了。 岑黛笑弯了眼,俏生生道:“那宓阳便先祝表哥觅得佳人啦!” 杨承君笑瞪她一眼:“这话若是让姑母听见了,姑母怕是得拿家法罚你。” 岑黛连忙收敛了表情,眼里却仍带了几分笑:“表哥同我自幼一同长大,就同亲兄妹一般,也没见表哥何时同我娘亲告过小状,这回你指定是在唬我。” 杨承君叹了一声:“是是是,都是唬你的。从小就只有你欺负我的份,我何曾敢欺负你?” 毕竟璟帝一直都是拿着“多让让妹妹”这句话来教育他的,他哪里敢不让? 岑黛抿唇低低笑了几声,眼见已经出了文华殿,便同杨承君福身道了告辞,提醒了一句“记得枇杷”。 杨承君笑得纵容:“表哥记着呢。” 回至家中,岑黛自是不敢同豫安说今日自己逾矩问了杨承君东宫事宜的,只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板一眼地交代了今日所学,以及五月下旬庄老先生要考核三名学生的打算。 豫安颔首,面上凝重一片,心里盘算着这段时日可要好生督促着岑黛的学业,必定不能让庄老先生对她失望了去。 这段时日长公主府的气氛完全变了个样,豫安一概婉拒了外人送到府里的邀约,一心陪着岑黛读书备考。 岑黛无奈苦笑,心道这可比在私塾时抓得严实多了。 偶尔闲暇时,岑黛也会听府里的婆子丫鬟唠上几句闲话。 比如说什么荣国公府的某位姨娘生产了,却依旧是个闺女儿。府上老太君心里不好受,似乎总算是有些死心了,这段时日都殃殃的,由着荣国公带着岑骆舟上下走动见世面去了。 再比如说许氏已经为岑裾相看好了好几家公子,多是出自侯府公府之类的贵族之家。说是只要荣国公看中了哪个点头了,便挑个时间与对方主母交涉一下。只是荣国公见了那些个名单,始终没有点头。 除却这两件事,其他的豫安便不许府里的婆子乱嚼舌根了。 前一阵子始终嘀咕的太子娶亲一事,豫安这段时日终于也不提了,岑黛瞧着她的面色,猜测豫安已经知晓了璟帝要设簪宴的打算。 五月初五端午过后,京中迎来了梅雨季节。 前些日子的大晴天就此终止,天上乌云密布,一连下了许多日的雨。 月中之后,宫城传了消息出来,说是要办簪宴。 京中多少贵门顿时活络了起来。大家族都是晓得这办簪宴背后的深意的,如今璟帝唯独只看重太子一人,这簪宴必定是为他准备。 而能够在这簪宴中受到太子青眼的贵女……指不定最后就能够坐上那太子妃的高位。 荣国公府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面色却是陡然沉了下来。璟帝难道不是已经看中了岑黛么?为何还要办这么一次簪宴? 一群人心思各异,想打发这暗自窃喜的岑袖去长公主府探探消息,不想却被豫安以岑黛正在积极备考的理由给打发了出来。 湿漉漉的雨日里,岑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五月下旬颤颤巍巍地进了文华殿。 因着三人的学习的主题大不相同,是以考核的内容也并非一致,都是庄寅精心安排的问卷。 第35章 檐下竹伞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交卷时,殿内杨承君还在作答。 因庄寅本就是被璟帝请来着重教导太子的,是以在教导储君时,庄寅可谓是花了好一番心思。这番心思表现得最明显的地方,便是在今日的这一场考核之中。 岑黛临走时瞧着杨承君紧抿着的嘴唇,便能猜出庄寅留给他的问卷必定不简单。她又轻飘飘打量了一眼杨承君桌案上写得满满当当的字迹,眼里多了几分笑。 ——杨承君同她一样,为了今日这场考核下了不少苦功夫。 因庄寅之后还要批阅三人的答案,是以她并没有打算久留,行礼道了告辞便准备离去。 殿外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夹裹了微风,却并不冷。如今已经入了夏,这一场延绵的细雨反倒降了些许暑气,带来了一阵清凉。 岑黛缓步行至廊台边沿,仰头看着从屋檐坠下来的雨珠,以及远处天青色的云幕。 她今日交卷交得早了,此时还未到早前同冬葵约下的时间,是以一时只能打发着熬时间。 身后传来脚步声,岑黛回眸,瞧见了提了油纸伞缓步行来的白衣青年,浅笑:“荀师兄也作答完了?” 荀钰眉目冷淡,随意应了一声。 他径直行至岑黛身边站定,转过眼看她:“在等前来接驾的人?” 岑黛颔首:“早前同家中婢女约了时间,瞧着天色,应是快要到时候了,我再等等便好。” 荀钰漠然转回头,撑起手中伞,却道:“既是快要到时候了,便同行一程罢,我送你去殿外候着。” 岑黛稍显讶异地眨了眨眼,继而垂首笑道:“好。”说罢便提了裙摆,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荀钰伞下。 荀钰身量修长,较之杨承君还高了几分,此时撑着伞,倒是在她头顶留下了一大片的空地。也是幸而今日的风太过细微,不至于将雨水吹斜进伞底。 油纸伞遮盖出了一片雨幕,伞下竹香与女子暖香融合,香风流转。 二人一时无言,待走过了一处庭院,荀钰才略显迟疑的开了口:“你其实……不必担忧。” 一番话听得岑黛微愣,担忧什么?担忧考核结果么? 如是想着,却听荀钰继续淡声道:“今上虽有意摆簪宴,但终究不曾明说过看中了哪家贵女,你尚且还有机会。”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的,可岑黛却是听懂了。她很是愣了愣,而后忍不住掩唇轻笑:“荀师兄这是在说什么话?” 荀钰稍稍缓下步子,偏过头垂下眸子看她。 岑黛眼睛里晶晶亮的,迎着荀钰的目光:“荀师兄莫不是以为,我会因为听闻簪宴之事而心生不快?” 难道不是?荀钰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岑黛见他面上沉寂的表情,抿着嘴笑:“那簪宴是给表哥办的,我能平白瞧得一场好戏,心里可是期待得很,又哪里会觉着不快?” 荀钰看着她言笑晏晏的模样,恍惚忆起了当初她在他的禁锢下笑说的一句“女儿心事”。因为喜欢所以讨好,因为不喜欢所以拘谨恐惧……难道是他理解错了? 荀钰面色不变,瞧着身侧小心翼翼提着裙摆淌过水洼的小姑娘,突然问了一句:“你不是喜欢他?” 话刚说出口便生了悔意。他似乎……又逾矩了。 荀钰不动声色地沉了沉眼,上回逾矩乃是他蓄意为之,而这回逾矩却是不由自主……为何? 吓得岑黛脚下一个趔趄,瞪着眼仰望着眉目冷淡的青年,惊愕:“若师兄说的是男女情爱,那自然不是了。我若是真有那心思,哪里还能坦然无比地同表哥相处?”怕是早就羞得不成样子了。 荀钰迎着她狐疑复杂的目光,紧了紧握着青竹伞柄的手指,转回头直视前路:“哦。” 有那么一刹那,荀钰觉着,他似乎找到了自己不由自主的原因了。其实不止是不由自主,更是“情”不自禁。 荀钰极其淡漠地想着,自己似乎不应当再同岑黛走得如此近了。 岑黛抿了抿唇,没多在意忽然沉默起来的荀钰。二人行至殿门前时,正好遇上了前来接驾的软轿,遂就此道别。 考核过后,岑黛暂时不必去文华殿上课了,难得地迎来了好一阵子的闲暇。 梅雨过后,京中迎来了晴朗闷热的盛夏。 簪宴的请帖也终于送进了京中各家府苑的主母手中,宴上负责主事的德高望重的长辈也被指了出来,其中包括了豫安长公主。 这日晴空万里乌云,栖梧园内,厢房里搁了消暑用的冰盆,里头的冰块已经快要融化得差不多了。 “听闻那用来办簪宴的绛园可是个好生别致的地儿,只可惜婢子今日是去不得了。”冬葵惋惜,仔细地整了整岑黛的袖摆。 岑黛眉眼弯弯:“再怎么别致,也不过是个园子,平白得了外人鼓吹罢了。母亲的京华园乃是舅舅着人修葺布置,不见得就比那绛园差了多少分,冬葵可莫要眼皮子浅了。” 冬葵仔细想了想,觉得在理:“长公主殿下的园子的确是精致华贵,荣国公府就没有一处能够比得过的。” 她端了红漆托盘上前,细细打量了一阵子:“郡主今日穿着庄重,最是配太子殿下年前送的那枚羊脂玉压襟。”说着便要取出那枚坠子。 岑黛顿了顿:“别,我今个儿可是要去看热闹的,叫人误会了可不好。就那枚金玉的罢。” 冬葵恍然,搁了羊脂玉,取了另一枚镶金白玉坠子。 待穿戴妥当,岑黛径直去京华园寻了豫安,同母亲一起用过了垫肚子的暖粥糕点,便去了后门。 巷子里早早就备好了两辆车架,一架是二房的,另一架是三房的。岑家到底还是未曾分家,遇上这样盛大的宴会,都是一同出行的。 车架一侧还备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儿,是给岑骆舟准备的。 岑黛站在豫安身侧等人,扶了扶头顶,叹声:“娘亲,有些重了。” 因着背着个郡主的名头,在这种世家集会的场合,豫安一向是要求闺女儿往庄重的方向打扮的。 岑黛今日穿了一件肉桂粉的大袖短衫,不算厚重。下身是一件蟹青色的单薄长裙,脖颈戴了璎珞圈,圈上系了一只金锁。梳了十字髻,戴了好些珠钗。 豫安笑瞥她头顶一眼,意思意思摘下来了几支最重的钗子:“不过几支钗子,宓阳就是被为娘宠着在府里随性惯了,这叫什么重的?” 她今日也穿得很是庄重,面上却仍旧怡然。 随着那几支钗子的剔除,岑黛只觉得头上一轻,松了口气,笑嘻嘻道:“娘亲是打小就穿着那繁复宫装长大的,宓阳却不是。” 豫安小心收好了那一应饰物,递予张妈妈,让她装进了车厢内的暗盒里:“今日就这么点儿东西的重量,比起以后你出嫁时要戴的凤冠,可谓是小巫见大巫。到那时,宓阳可是想摘都摘不下的。” 岑黛吞了吞口水,设想了一番那副头重脚轻的模样,不由骇然。 母女二人未等太久,那厢荣国公府的后门也开了,许氏带着两个女儿盛装而来。两边人互相道了好,各自上了车厢。 岑黛轻轻掀了帘子,同外头的岑骆舟笑着对了眼色,缩回了车厢里。 这次的簪宴,选址在绛园开办。 绛园本是璟帝的王叔——陈王的小筑,老王爷年纪大了,摆出无心政事的模样,还斥巨资命人建造了这么一个雕栏玉砌的园子,看似想要花天酒地过上后半生了。 谁晓得在后来的夺嫡之争中,这位老王爷才露出了狐狸尾巴。最后璟帝登基,寻了个由头将这位老奸巨猾的皇叔处置了,空余下来这座绛园,在搜查完毕之后,改做了京中设宴之地。 马车行驶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绛园门前。 岑黛一行人算是来得早的,园前空空落落,还没有多少人声。只有几名宫人宫婢笑吟吟地行礼福身,领头一人出列,似是负责引路的。 豫安因是主事人之一,遂先去了绛园中央的云阁。许氏一行人对绛园不甚熟悉,于是也跟着豫安往园子深处去了。 绛园内草木种类繁多,时值夏日,芳草萋萋,生机勃勃。路旁两边巨树已是修整过了的,整齐雅致,头顶碧色遮天,可见是个盛夏乘凉的好去处。 岑黛行在青石板道上,心下有些慨叹。京华园内的景致和陈设的确是不差绛园多少,只是后者的面积实在是过于广阔,因此倒是远远地将京华园给比了下去。 不由心想那位陈老王爷,当初到底是花了多少银子去修葺这么一座园子啊? 绛园中央是精致华贵的云阁,正对着前门,是宽广的花园,云阁后方则是宽阔的湖面。 岑黛瞧见云阁的轮廓时,也听见了汩汩的水声。 “豫安长公主殿下到。”领头的宫婢恭声向云阁内传唤。 彼时阁前已经或坐或站了好些人,闻声都转过头来,福身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第36章 簪宴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一一打量了,认出了几家命妇并几位官小姐。 豫安面上带笑:“快快起来罢,出来玩的,讲这么多礼作甚?这阵仗,可莫要让一群小辈们觉着拘谨了。” 众人这才起来,脸上表情舒缓了些,笑领着自家的贵女公子们一一见礼。 “这位便是小郡主罢?几个月不见,又标志了几分,我竟是快要认不出来了。” 岑黛闻声抬头,认出了这是肃宁伯府的掌家夫人,是同豫安有些交情的,笑着福身行了礼。 豫安牵着岑黛的手,轻叹一声:“她可都快要及笄了,若是再不长快些,可就真是一副小孩儿模样了。” 惹得方才那夫人止不住地笑,靠近豫安几分:“哪里是小孩儿了?小郡主这副仪态这般才情,稍大些的姑娘都是比不得的。” 岑黛被围在二人中间受着一群命妇隐晦的打量,捏紧了手里的团扇竹柄,只觉得脑仁疼。 许氏站在豫安身后,瞧着一群命妇只看岑黛不看自家的女儿,一时笑脸发僵,转了话题:“咦,怎的不见荀大夫人家的小辈?” 问的是荀阁老家的长媳,荀钰亲母,此次也是簪宴的主事长辈之一。 荀大夫人拈着帕子掩唇笑了笑,温和淑良:“家里的几个泼皮孩子们难得到这样大的宴上来,一时欣喜,方才往云阁后头的湖边去了,现下连影子都见不着,也不晓得顽去何处了。” 旁边一名命妇笑道:“荀夫人真真是谦虚,你家的几位公子小姐,可都是才名顶顶的。若是他们都顽皮,其他的后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妇人们都笑了起来,不再拘谨。 荀家的家规严苛,听闻府内向来是秉承着“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引得众家羡慕。 周遭的几家命妇说不嫉妒荀大夫人自是不可能的,只是眼看荀家的几个孩子都到了成家的年岁,难免心眼多了一些,刻意说好话,想要同荀大夫人交好。 荀夫人眼中笑意浓重,却始终保留了几分清明,推了自己的小儿子出来顶锅:“众位可是不知了,我家那小儿可真是个顽的。” 荀家小儿,荀锦? 几位妇人都是听说过这一位的,因荀锦是荀家最小的孩子,便多得了长辈们的几分宠爱,连荀阁老都不舍得严厉待他,是以被养成了一个活络性子。 可即便是这样一个活泼顽皮的公子哥儿,在学子圈也是很有一番好听名声的。 思及此,几家命妇心里不由得发酸。 云阁二楼的高台上,荀家的几名小姐小心地望着下头的妇人,隐约听到了几个名字,忙看向正坐在不远处的荀锦,眉开眼笑:“锦哥儿,大夫人又提到你了呢。” 荀锦鼓着腮帮子,气哼哼道:“母亲指定是要拿着我自谦了。怎么了怎么了?我就真的那样差么?” 荀家小姐拿着帕子掩嘴笑,使了眼色让他去看自己身边坐着的银纹白衣青年:“坐在长兄身边,你还能不差?” 荀钰闻言,转了眸子瞥向身旁气鼓鼓的少年,眼底平和。 气得荀锦从位置上跳起来,皱着眉头往窗沿边儿走:“我为何要同大哥比?真要说起来,这燕京的公子哥儿就没一个比得上大哥的,难道他们都很差劲?” 他偷偷够着脑袋望着下头的一群人,嘴里嘀咕:“我倒是要瞧瞧,底下有没有比我差的。” 荀家小姐们轻笑。 “诶,”荀锦扬了扬眉:“那个被围在最中央的姑娘,是谁家的小姐?” 起先同他搭话的小姐往下头看了一眼,温声道:“同豫安长公主亲近,想来应当是那位宓阳郡主。” “就是她?”荀锦又看了两眼,跑回荀钰身边坐下,点头道:“嗯嗯,比姐姐们好看多了。” 恼得一群小姐过来,作势要教训幼弟,笑骂:“臭小鬼,平日里尽是胡说,家法伺候!” 骇得荀锦直往荀钰背后躲:“我错了我错了!阿姊们莫气了!” 他可怜兮兮地喝了口水:“那换个说法,那位郡主殿下,比下面一群小姐们都好看,这话总没错罢?” 他摇头晃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腹有诗书气自华’,叫我说,光是那位通身的仪态和气质,底下就没有能胜得过她的。” 荀家小姐笑哼一声,捏了捏他的脸:“怎么,锦哥儿莫不是喜欢那小郡主?不若同大夫人说说,叫她向豫安长公主讨来给你做媳妇儿?” 荀钰轻飘飘看向自己的幼弟。 “浑话!”荀锦没注意到自家大哥凉凉的目光,只羞得涨红了脸:“那郡主殿下可比我还大几岁呢!我才不喜欢比我年岁大的。” 荀钰这才转回头不看他了。 —— 岑黛在底下被一群夫人拿着看儿媳妇的目光相看了好几遭,又问答了几句话,笑都快要笑不出来了。 她突然有些庆幸前世自己没有参加簪宴,不然怕是得愁得头秃两次。 豫安眼角余光瞥见了自家闺女儿的僵硬表情,不由好笑,往身后看了眼,唤道:“大哥儿。” 岑骆舟抬头,茫然上前:“婶婶。” 豫安笑笑,同他小声道:“你帮帮你五妹妹罢,瞧她那可怜样儿。” 岑骆舟眨了眨眼,看着面如菜色的岑黛,抿唇颔首:“好。” 说罢径直走向岑黛:“五妹妹可要去看湖?” 岑黛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舒了口气:“看呀看呀!” 豫安笑吟吟提醒了一句:“待稍后人到齐开宴了,可要记着回来。”两人各自应下。 岑袖和岑裾心下各怀心思,乖巧地待在许氏身边,并不打算借机抽身离开。 兄妹二人总算摆脱了一群人的包围,走在花园里,只觉得恍若新生。 岑黛摇着团扇,笑吟吟走在青石板道上:“这绛园果真是精致,住在这处可谓是享受至极。所换做我生在前朝,只怕也会因此相信了那老王爷无意朝政的谎话。” 岑骆舟面上表情松缓下来,转眸瞥向她,轻声:“前朝的那事,今上可是不许人再谈论了的,五妹妹慎言。” 岑黛笑眯眯应下,拿着团扇半遮面:“知道啦,以后宓阳再不说了。” 两人一路踩着树荫绕过云阁,期间经过了几方碧绿池水。因那些小池子都是同后头的湖泊连着的,盛的都是缓缓流动的活水,并不脏臭,甚至还养了好些锦鲤。 再往前走,云阁后方的云泽也终于显露出来。一路被那汩汩水声勾得心痒痒的岑黛忙提了裙摆,笑着快步上前:“大哥哥快来!” 岑骆舟眼底带了明朗的笑意:“嗯。” 说是云泽,其实并不算太大。 当初陈王为了让云泽得以匹配它的声名,特特将半座绛园割出来建湖,虽终究还是受了宅邸规模的限制,但云泽的面积已经是燕京贵门无法企及的大小了。 岑黛放眼望去,见得一片波光粼粼。湖面清风徐徐吹来,清凉又舒适,带着夏日绛园里浅淡的花草香。 岑黛咋舌:“好生漂亮!” 她转头看向岑骆舟,眸子里亮亮的:“这要是晚上设宴,云阁上的彩灯倒映在湖水里,想来会更加美轮美奂!” 心里高呼着诗情画意啊诗情画意!美好啊舒坦啊! 岑骆舟僵着脸上前,一本正经:“可临湖这样近,到了冬日只怕是要冻得住不了人。” 岑黛笑脸一垮:“大哥哥当真是不解风情。” 岑骆舟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眼里的笑意却是更深了。 二人寻了云阁背后的一处空地坐下,彼时周遭还坐了几家贵女公子,各自稍稍打了招呼,本着男女有别的心思没有过多交谈,各自赏景去了。 岑黛倒了两杯清茶,与岑骆舟坐在湖畔小口小口地抿着:“早前我听母亲说过了的,公子哥儿们的文会办在云阁前院,云阁内以及这后头的小花园子是留给各家贵女们的。” 岑骆舟抿了抿唇:“相隔似乎不远……” 岑黛颔首,浅笑吟吟:“的确相隔不远,届时母亲等主事的长辈们便会候在云阁,两边都看顾着。” 她稍稍皱了眉头:“京中文会中的规矩繁多,若是没人带着大哥哥,怕是会被京中的公子刁难……大哥哥跟在二伯身边往来,可曾结识过哪家的公子?到时候同那些人一道,想来可以避免许多麻烦。” 岑骆舟僵着脸认真地想了想,发现自己除了荀钰之外竟然再不曾结交过其他人。 而荀钰么……若是真的寻了他,想来到时候并不好同许氏解释自己与荀钰的结交,恐生事端…… 他摸了摸鼻子:“并无结识的公子。” 岑黛一愣,有些发愁。 京中的那些文会,与会者都是世家贵族的公子哥儿,十个里有七个是心高气傲的,最是欢喜仗势欺人。岑骆舟虽是出身荣国公府,但以往从来不曾出席过类似的文会,更加之身世特殊…… “想有人同伴?”忽而从身旁的花丛传出来一道声音:“我可以帮你们呀。” 岑黛循着声音望过去,瞧见一个身穿墨色锦衣的少年负手走近,拱手行了一礼:“在下荀锦,见过郡主。” 第37章 李素茹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福身回了礼,顺带着隐晦地打量了他一眼,这就是荀钰的同胞幼弟?明明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偏偏要端着一副大人样儿,着实是有趣得紧。 岑黛于是笑道:“荀小公子为何要帮我们?”荀家与岑家似乎并无交情。 荀锦面上一片老实,一板一眼地长吟道:“助人为乐乃是家规之一,且我看岑公子面善,心知有缘……” 活像一个小神棍。 岑黛狐疑地瞥向一本正经的荀锦,忽而想起了自己年后在东来茶楼里曾遇见过荀钰……荀钰同自家大哥哥,在暗地里似乎是有些交情的。 此时这荀家小公子突然过来相帮,其中怕是有荀钰的一分意思。 如是想着,岑黛不再问了,只偏头望向岑骆舟,果真瞧见他目露了然,同荀锦拱手行了一礼,音色稍显疏离,起身拱手:“多谢。” 有个尚且年幼的荀家小公子带着,的确是可以避开许多麻烦。且若是之后许氏问及,他也可以借着小孩儿心性脱身,只说是荀锦主动过来的便好。 这厢荀锦心下舒了口气,暗道和两个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表情稍稍松缓,也不客套了,笑嘻嘻道:“不碍事。方才子锦瞧见云阁前院已经来了许多人,想来是快要开宴了,不若回去瞧瞧?” 岑家兄妹二人颔首,与荀锦穿过云阁,径直往前院的方向去了。 前厅果然已经来了许多人,方才还在叹说见不着晚辈身影的荀大夫人正笑吟吟站在一侧,身边站了荀钰等一众荀家晚辈。 “大哥!”荀锦小公子眼眸一亮,忙撒开了步子往荀钰的方向扑过去。 荀大夫人替他整了整微乱的鬓发,笑斥:“去哪顽了?” 荀锦笑嘻嘻的躲到荀钰身后,撒起谎来面色分毫不变:“去云泽湖畔吃了几口茶,正巧碰到了荀家的公子小姐,便说笑了几句。” 岑家还有公子? 荀大夫人恍惚了一瞬,继而攸地想起了前一阵子听闻的以一篇《谏监察书》而得了左都御史赏识的岑家大公子,恍然:“如此。” 她朝着荀锦过来的方向望过去,瞧见了岑黛二人,笑着垂首致意:“劳烦宓阳郡主与岑公子看顾这顽劣童儿了。” 岑黛也跟着稍稍垂下头,接着荀锦方才的说辞往下说,笑道:“夫人言重了,可算不得是看顾。只是家兄与荀小公子说得投缘,便在云泽耽搁了些许时候。” 荀钰瞥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看向岑骆舟。 两名青年隐晦地对了眼色,又各自默默收回来。 “说得投缘?”荀大夫人微愕,看看荀锦,又看看那边儿的兄妹两个,垂眼忍着笑:“那倒真是再好不过了。” 岑黛抬眸。为何说是再好不过? “宓阳。”那厢豫安轻唤,满眼都是笑:“过来罢,你承君表兄来了。” 岑黛眉眼弯弯,朝着荀大夫人道了告辞便过去了。 留下荀大夫人立在原地,笑意微淡,问身后的一圈晚辈们,温声:“你们觉着方才这两位如何?” 站在最前的荀家小姐拿着帕子掩嘴笑,轻声道:“都是礼仪周全的,且性子瞧着也稳妥。” 另一位小姐看着活络些,笑道:“倒是同方才见过的岑家另外两位后辈有些不同。” 她并未将话说开,可荀大夫人却是听懂了话中深意,知晓她是在说岑袖二人不如这两个,眼中笑意浓厚:“既是看清楚了,稍后在花宴上时,与哪些人亲疏有别,你们心里便都掂量清楚罢。” 两个姑娘笑着垂首,温声:“谢大夫人提醒。” 荀锦缩在角落里,扯了扯荀钰的衣摆,小声邀功道:“大哥大哥,你瞧瞧,我今儿个可是将母亲都给诓过去了呢。” 荀钰垂眼看他,面上表情未变,淡声:“你再瞧瞧?” 荀锦一时摸不着头脑,转头小心翼翼地看向荀大夫人,正好对上了她投过来的清明目光,顿时一激灵,只觉得心肝儿颤颤。 岑黛同岑骆舟回到了豫安身边,正好杨承君已经同一众命妇道过了好,也往这边过来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蟒纹玄黑锦衣,瞧着英气庄重。径直行到豫安身前,拱手道:“姑母。” 豫安笑吟吟的:“承君来得晚了些。” 杨承君苦笑,温声回道:“出宫时被父皇留下嘱咐了几句。” 许氏站在豫安侧后,强忍镇定地小心瞥着眼前龙章凤姿的青年。 这可是当朝太子!未来的大越皇帝!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转眸看向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姑娘。岑袖并岑裾早已经垂下头,只是耳尖儿都已经红透了。 知母莫若女,许氏知晓这一场簪宴的重要性,心下恨不得立刻就让杨承君注意到岑袖的存在。只是频频顾盼,也不曾找到插话的机会。 直至眼前这姑侄二人热络完毕,与会者也已经全部到齐了。 “禀长公主殿下,时辰已经到了。”早前候在云阁之前的宫人垂首恭声。 豫安浅笑:“如此,便开宴罢。” 仍旧未能插上嘴的许氏暗暗咬牙。 一时间人群中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停下,众人在长辈们的引导下纷纷离去,公子留在前院举办文会,女子们则跟着各家长辈穿过云阁,前往云泽湖畔。 在场的姑娘们俱都是出身勋贵之家,虽不可像男儿们一般走上仕途,但到底也背负了各家贵门的名誉和利益,代表家族互相结交相互扶持便是女儿们来往的目的。 京中花宴,多是为了这层原因举办。 豫安等一行长辈待入了云阁便不上前了,只说有长辈在场怕是会让女儿们拘谨,让一群姑娘们自己玩去。 岑黛别过豫安,同岑袖岑裾一应人往云泽的方向去了。 一同长辈们分开,在场的姑娘们立刻都暗暗分作了几个团体,大多是早前就熟识的。 “这绛园果真是大手笔,瞧这云泽,一眼望过去,竟看不着边际呢。” 这般盛大的花宴,成为全场焦点的向来只有长袖善舞者。 岑黛闻声看过去,见着了一位身穿水红色织金云霞褙子的小姐,神情怡然。岑黛依稀记得这位是承恩侯府家的嫡出小姐,的确是个活络性子,很是会说话。 有人先开口说话了,其他小姐们便也不矜持了,纷纷笑着应声。另有一人往下说:“还有那湖里的莲花,莫不是文君拂尘罢?果真是精致好看。” 几家知花懂花的忙接了话,又提到了园子里的其他奇花异草。 岑黛心里认得几种,但只是抿着嘴笑,并不接话。 岑袖岑裾身在荣国公府,平日里也是见多识广的,此时也参与进了一群姑娘们的谈话里。 说完了花草,难免就要提些文赋。有姑娘提到:“这绛园风景如此好,真真是适合吟风弄月。”说罢便起先吟了两句《爱莲说》。 岑袖岑裾瞧着话题走向开始不对劲起来,默默缩回了岑黛身边,再不敢发一言。 一行人边赏花边吟诗,径直往园子深处走了,有人笑道:“光吟别人的诗忒的没意思了,不若咱们自个儿试着作上几句?” 姑娘们面色各异。 出身于氏族勋贵,在场的姑娘们自然都是读过书的,也晓得几句风月诗句,只是吟诗作赋的能耐却是有高有低。 一群人悄悄瞥向荀家的两个姑娘。 荀家百年书香,家中底蕴深厚,京中女子当属荀家女郎的才名最盛。如若今日真的要作诗,自己免不得是要给荀家女儿做嫁妆的。 若说平日里抱着结交的心思捧捧荀家女儿也没什么,只是今日这簪宴最终的目的可是给太子选妃,光只给他人长志气的事情,一群少女们哪里乐意? 场面正僵着,有一人拿了帕子掩唇,笑道:“作诗自是好的,只是大伙儿在各自的圈子里玩玩便够了。在这里讲出来,总逃不过要比出一番高下来,没得有些煞风景了。” 一话既出,看了大半天戏的岑黛霎时间来了精神,忙转头看过去。 说话的女子身穿莲青色衣裳,挽了昭显及笄的发髻,言笑晏晏眉目如画。 岑黛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李素茹。 如今的礼部尚书之女,前世与杨承君互相心许的太子妃,李素茹。 “可不是么?”另有一人嗤笑:“好好的花宴,又要作诗又要攀比,怎么,以为这是公子哥儿那边的文会不成?专用来给人显摆的?” 一群人刚被李素茹说得松了口气,闻言又提起了心。 说话的是庄家嫡女庄婉。她说完了话,还冷笑地瞥了荀家的两个姑娘一眼,眸中厌恶神色浓郁。 荀家两个姐妹但笑不语。 总归这作诗的提议不是她们提起的,此时当做什么也听不见才是最好的。 一群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还说什么才好。 荀家与庄家是燕京中底蕴最为深厚的书香世家,以往还曾惺惺相惜过。只是近年来庄家愈发式微,荀家依旧风光不减,两家人可谓是愈行愈远了。 第38章 贵女争执 - 娇雀儿 - 濯清 也是因此缘故,如今两家的子弟们也是两看相厌。荀家人瞧不上庄家只顾族中内斗以及毫不上进,庄家人厌恶且嫉妒荀家的居高临下和风光无限。 这庄婉同荀家的两个姑娘不睦已久的事,京中大多贵女都是晓得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贵女出声了,锐利的目光直直盯着庄婉:“什么叫‘专用来显摆的’?在座的各位不都是曾用功读过书的?辛辛苦苦花费数载所读的圣贤书本,今日到你嘴里却成了显摆的不实之物,亏你也说得出口。” 岑黛看过去,瞧见那姑娘站在荀家姐妹身边,似乎是同荀家姐妹交好的。此时出声,约莫也是为了给自己的玩伴出气。 正这般想着,却听那人继续冷笑道:“庄小姐自己的功课不大好便算了,却偏要以此讥讽在才学上下过苦功夫的别家小姐,平白显得度量小了!” “你!”庄婉气急。 那贵女抬高了下巴看着她,目光带了几分轻蔑:“我可听闻你庄家早年是靠着这门读书的功夫吃饭的呢,庄小姐今日如此贬低文会,庄家的那些祖宗们怕是都要寒了心罢?” 话说到此处已经是有些刻薄了。 这回不止是庄婉,庄家其他的女儿们都开始不服起来。 岑黛轻叹一声,心说幸好豫安平日里没带着她多参加京中的花宴集会。 她原以为荣国公府里头的那些腌臜事已经是够头疼的了,没成想这京中的女儿们一个比一个厉害,吵起来都是一群一群地闹腾。 和她们比起来,岑袖和岑裾两个人之间的争执简直不能太弱了呀! 眼看着一群人就要对峙起来,李素茹掩唇微咳一声,勉强笑了笑,扯开了话题:“这云泽看着广阔,若是能泛舟游湖,想来应该不错。” 未来表嫂都这么说了,自己哪能不帮腔? 岑黛心下一凛,笑道:“早前我同家中大哥哥过来云泽的时候,便看见那湖畔对面的角落里停了一只画舫,想来是供人游湖玩耍的。稍后若是见着了这绛园里侍候的宫人,便问问能否乘上游湖?” 李素茹稍显讶异地看她一眼,似乎是没想到岑黛会同自己搭话。心下却是立刻懂了岑黛的意思,朗声:“那倒是正巧了,我们稍后就去寻寻这园子里的宫人,想来应该不会太远罢?” 一听她们说“宫人”,那厢一群姑娘们立刻收了狠架势。 她们还没吵红眼,心里都知道自己所处何地。 这绛园是用来举办簪宴的,目的是要为太子选妃,背后真正的主事人可是当朝璟帝,园中各处都是候了不少宫人宫婢的。 她们若是当真在这绛园里吵起来,怕是都要与那太子妃的名号无望了,指不定还要遭到皇族嫌恶。 庄婉捏紧了双拳,想起了出门时父亲的嘱托,暗暗忍下一口气,冷哼一声,转身领着自家小姐妹们看花去了。 眼见一群人各自分成小团体玩笑去了,李素茹舒了口气,捏了捏眉心,转眸却见岑黛往这边过来了,忙稍稍福身行礼:“宓阳郡主。” 岑黛忙笑着搀她一把:“哪里有什么郡主?过来与会的,只有岑家五姑娘呢。” 李素茹笑瞥她一眼,觉得面善,也就乐意放下拘谨,小声道:“方才多谢岑五姑娘出言相帮了,若非是姑娘提及了宫人二字,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劝住她们呢。” 岑黛笑吟吟地同她寻了长椅坐下,好奇问她:“李姑娘为何想要劝说她们?一个不好,怕是会被她们当做出气筒使的。” 李素茹眨了眨眼,狡黠地看向她:“我也是为了自己的。这两边人向来不和,每每吵起来都不止不休,是必须得人拉着才能完的。我本也不愿意蹚浑水,只是家中母亲每次见着贵女争执,回家后总要同我嘱咐许多事。” 她拿着帕子掩唇轻笑:“能劝一回她们,便免了我母亲的一长通嘱咐,还能安安生生地度过一回花宴,我自然是乐意的。” 岑黛讶异地眨眨眼:“李家姐姐竟是如此打算。” 李素茹轻轻颔首,见她似乎对京中的几家女郎不太熟悉,有心提醒:“京中的女儿们大多都是抱团玩的,岑五姑娘以往不曾参加过几次花宴,故而不大认人。如今你快要及笄了,最好是要记住几家贵女的。” “起初那最先开口的是承恩侯府嫡女,为人最是长袖善舞,但同时也惯会独善其身。像今日这争吵的事,她向来是懒得参与的。” 李素茹继续道:“还有那荀家的二位小姐,出身荀家嫡系二房。大些的那位名叫荀钏儿,知礼温和。年幼的名叫荀铃儿,和气爱笑。两人都是待人和善的性子,平日里从不参与女儿争辩,但也不拦着好友泄气,是很会处事的两位姑娘。” 岑黛点点头,抬眸望向花园中亭亭玉立的两位姑娘。 那两人唇角含笑,不动声色同周遭闺女打着交道,不疏远也不甚亲近,很会经营情感。 岑黛暗暗咋舌,她总觉得这两位才是在场众人中最会长袖善舞的。 许是她和李素茹的目光过于明显了些,那厢荀家姐妹转过头来,朝着她们弯弯眉眼,径直走了过来。 岑黛同李素茹站起身,与荀家姐妹互相行了大家闺秀礼。 荀铃儿上前来,巧笑倩兮:“却才多亏了有素茹姐姐劝阻,要不然那诗会和争执指定是避不开的。” 岑黛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说这两位似乎有些交情。 李素茹摇头,笑得温婉:“不过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你我之间说什么谢?” 四人重新落了座,拈了白石桌案上的花糕出来吃。 荀铃儿抿着嘴笑,又看向岑黛:“不同你说谢,那总得同郡主道谢罢?” 岑黛对上她粲然的眸子,瞪大了眼睛夸张道:“我说的话可比李姑娘要少多了呢,担不得谢担不得谢。” 几个小姑娘都掩嘴笑。 “岑姑娘好生有意思。”荀钏儿喝了口茶,温声:“我原以为今个儿参加簪宴,是只能过来看看风景的,没成想竟见到了岑姑娘这般有趣的人。” 荀铃儿也点头:“可不是么?” 李素茹顿了顿,有些惊诧,小声问:“只是过来绛园看看风景?荀家长辈难道……” 荀钏儿知道她要问什么,先行回答:“家中长辈和兄长都在朝中为官,荀家在京中已经是足够显眼了。长辈们的意思是,太子妃一定不会从荀家出来,是以只嘱咐我们姐妹好生玩耍。” 李素茹垂头沉吟:“如此……” 虽说是让杨承君赠簪选妃,但也不是全然让他随心所欲地选择贵女的。荀家的声望和权势已经足够高了,璟帝不会放心让这样强大的荀家成为自己的亲家。 外戚专权的案例,史册里可记载了不少。 这姐妹二人的心思竟然如此通透。岑黛瞥了眼荀家姐妹。 荀铃儿笑瞥向陷入沉思的李素茹,好奇:“怎么,瞧着素茹姐姐这模样,莫不是也不想为太子妃?” 岑黛:?! 李素茹立刻红了脸:“怎么会?” 荀铃儿扬眉:“既然不是,那就是想成为太子妃咯。素茹姐姐……喜欢太子殿下?” 李素茹红了耳尖儿,只抓着裙摆,不肯说话了。 岑黛这才舒了口气。 荀钏儿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叹道:“能有喜欢的人家,真好啊。” 岑黛咬了口花糕:“此话怎讲?” 荀钏儿温声道:“出身贵门的女子,有多少是真的能够遇到自己的心仪之人的?我们身上啊,大多都背负了家族的利益和未来。像是荀家,瞧不上自甘堕落的庄家,也因为站得太高而攀不起皇族。有些人啊,我们从出生起就是喜欢不得的。” 岑黛微怔。 似乎的确如此。荀家姐妹将事情看得太过通透,处处谨慎事事小心,生怕犯了差错。 “姐姐说这些作甚?”荀铃儿喝了口茶,笑道:“我们可是出来玩的,顾着开心就成了。” 李素茹也抬起头来,脸上红霞微微淡下:“起先我还说这云泽宽阔,想要游湖来着。正好现在有空,不若过去问问宫人,瞧瞧能不能用那画舫?” 剩下的三人眸子一亮,纷纷应下。 四个小姑娘擦了擦手,手挽着手往云泽湖畔去了。 湖面上吹来了阵阵凉风,夏日暑气被吹得丁点儿也不剩。 湖畔站了好些宫人宫婢,是为了提防有人坠湖而备下的。见到四人往这边过来了,恭声:“见过宓阳郡主,见过三位小姐。” 岑黛笑眯眯的:“小公公,湖畔那边的画舫可能够供人用?” 宫人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转过头来,笑道:“可。殿下若是想要乘船,奴才这就叫人给您划过来。” 岑黛颔首:“麻烦小公公了。” 荀铃儿在后头已经是喜上眉梢,拉着荀钏儿的手不住地晃:“姐姐姐姐!我要去摘莲花!” 荀钏儿睨她一眼:“往年也不是没有摘过,怎么今日高兴得连仪态都忘了?” 荀铃儿眼波流转,笑嘻嘻道:“好姐姐,你最疼我了,别再提仪态了可好?” 荀钏儿捏了捏妹妹的脸颊:“好好好,都依你。” 第39章 少年 - 娇雀儿 - 濯清 一群姑娘们正笑闹着,却见另有一名宫人躬身朝着这边快步行来,急匆匆道:“四维小姐!那厢前院的文会已经结束了,云阁那边的长辈们正唤着各家小姐过去呢。” 岑黛抬眼往云阁的方向看去,瞧见园子里的姑娘小姐们果真都进了阁内。 荀铃儿轻叹一声:“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荀钏儿轻笑:“莫嘀咕了,改日我同你去京郊别院里摘去。” 荀铃儿立刻摆出了大笑脸:“姐姐待我最好了!” 岑黛与李素茹走在二人之后,笑道:“这对姐妹果真是感情好,我也算是见过不少世家贵女,却也没见过荀家姐妹这样亲近的。” 李素茹抿着嘴笑:“其实并不止她们两个的。荀家还有许多姑娘,大些的都已经嫁出去了。五姑娘若是见过她们,怕是又要感叹一番荀家姐妹的感情好。” 见岑黛目露好奇,李素茹笑道:“荀家家风历来都是秉承着家和万事兴的,上头有威严的长辈坐镇,逼着家中和睦。你瞧瞧,真正延续了百年的世家大族,有哪个家中不是和和睦睦的?也是因着内里太平,那些大家族才能在一致对外,才能愈发显赫。” 岑黛抿了抿唇,忽然也笑了起来:“是这个道理。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能万事兴。若是内里互相猜忌争斗,即便家族再怎么显赫,外头的光鲜外壳也撑不了多久。” 便比如庄家,原也是和荀家一样显贵的大族,如今家族内本就没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却还内斗不止,想不没落都难。 李素茹颔首:“所以呀,才有那么多人对荀家心生艳羡。” 两人瞧着身前还在手挽手往前走的姐妹二人,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临近云阁时,李素茹忽然扯了扯岑黛的袖子,低头问她:“铃儿她们是过来赏景的……那岑五姑娘呢?” 她并不想同这个新交的朋友争抢什么。 岑黛愕然,瞧着李素茹耳尖的红色,忍不住笑:“我呀,其实也是来赏景的,顺便过来认认人。” 李素茹微愣:“你?” 岑黛眨眨眼睛:“李姐姐难道不信?” 李素茹抿了抿唇,轻笑:“我信的。” 岑黛继续同她往里走,小声骄傲道:“我若是抱了别的心思,这时候哪里还能笑得起来呀?” 小姑娘说起话来娇憨极了,李素茹拿着帕子掩唇直笑。 两人已经入了云阁之内,抬头只见大厅中央悬挂了一道白色软烟罗,底下坠了增添重量的水晶坠子,将大厅分作了两半。 透过轻薄半透的软烟罗,能看见另一边儿来往的人群。 靠近前院的半座厅子里,做了一干公子哥儿。另一边则是豫安等人,自己诸位闺女。 岑黛坐在豫安身后,知晓这帘幕是作避嫌所用的。 “方才在园子里玩得如何?”豫安微微侧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岑黛。 岑黛往前够了够身子,笑道:“认识了几位姐姐,很是说得来话。我们几个本还打算去云泽游湖的呢,却不曾想这边的文会这样快就结束了。” 豫安眼里笑意更浓:“有荀家大公子和你表哥在,文会怎会持续太久?” 岑黛沉思了一阵子,觉得有道理。 荀钰那才学搁在这里,若是敢自称第二,怕是没人越得过他。而杨承君么……谁敢同当朝太子争锋? 豫安眸光闪了闪:“说到游湖……稍后宓阳也是可以过去的。过会儿便要赠簪了,宓阳最好避开些。” 岑黛乖巧点头:“好。” 思及李素茹肯定是要留在云阁内的,而荀家姐妹在长辈约束下怕是也不能畅快抽身,自己应当不能同她们一道儿溜出去了。 岑黛抿了抿唇,忽而伸手唤了一旁的宫人上前,以团扇遮面,小声道:“烦公公替我向那边儿的岑家大公子带一句话,只说……” 那宫人应了声便走,不一会儿折身回来,只回说岑骆舟应下了。 岑黛笑眯眯地道了谢。 往后一众宫人端上糕点茶盏,岑黛稍稍吃了些垫肚子,而后揣了几块桃酥进了荷包,同豫安道了告辞便径直出了阁楼。 “咦,五丫头是要到何处去?”许氏坐在豫安侧后方,好奇问道。 豫安面上笑意不变:“她闲着无聊,本宫允她出去透透气去了。” 有夫人迟疑问道:“那接下来的赠簪……” 豫安温声回答:“宓阳尚且年幼,留下来不过也只是看个赠簪子的热闹罢了,倒不如由着她出去玩耍。” 不过只是看个热闹……众家夫人眼神微动,心思各异。 瞧着这豫安长公主的意思,似乎是无意让岑黛参与到这场赠簪环节中来。 当初璟帝下令举办簪宴时,京中各家纷纷惊疑,毕竟当时大多数都以为璟帝相中的是岑黛。而今瞧见了这豫安母女的态度,众人这才能肯定下来:岑黛一定不会进入东宫。 许氏同身后的岑袖对了个眼色,眸中都有些窃喜。 虽说府中的荣国公与岑老太君都想要借着岑黛这条捷径攀附上太子,可许氏心里却是不大服气的。她自认为岑袖不比岑黛差多少,没道理这入主东宫的好机会就不能给岑袖拿去。 如今岑黛不与岑袖争抢,自然是最好不过。 厅中众人一时心思复杂,不曾注意到岑骆舟已经悄然离了席,从前门绕向云泽湖畔去了。 离了云阁,岑黛舒了口气,摇着团扇慢悠悠地往云泽边走。 “郡主殿下?”童声从角落里冒出来。 岑黛笑脸一僵,忙循声望过去,惊愕:“荀小公子?你怎么会在此处?” 荀锦不是该在云阁里的么? 墨衣小公子从太湖石背后走出来,笑嘻嘻道:“我早就在这处待着的呀。早先母亲唤我前去云阁,我打着年岁尚小不欲看赠簪便溜了出来。没想到在园子里溜达了好一会儿,竟然瞧见了郡主殿下。” 他没再拘谨,许是将岑黛当做了和自己一样的同龄幼稚逃兵,一时只觉得亲近。 岑黛舒了口气,又问:“你既一早就待在此处,难道一直是空着肚子的?” 荀锦小公子摸了摸鼻子,嘿嘿笑道:“从园子里的石桌上摸了些剩下的糕点吃。” 岑黛笑瞥他一眼,将怀里的荷包递了过去:“宴上的桃酥,还是温热的。” 荀锦忙不迭伸手接过:“多谢岑家姐姐!” 改口倒是快得很。 岑黛挑眉,提了裙摆,继续往湖畔边赶。 荀锦抱着荷包颠颠儿地跟在她后头,咬了一口桃酥:“姐姐要去做什么?” 岑黛笑睨他一眼:“去泛舟游湖,荀小公子若是一个人无趣,不若同我一道儿?” 荀锦眸子一亮,忙同她站在一排,夸张道:“岑姐姐心善!” 岑黛抽了抽眼角,心说这荀锦果真是性子活泛,与他的哥哥姐姐都不相同。 两人一同往云泽湖畔走,一路上荀锦边吃着桃酥边吃同岑黛搭话:“我今个儿算是瞧见了,你们文华殿的学生都不是好招惹的。” 他摇头晃脑:“我家大哥和早有才名的岑姐姐便不说了,那位从不曾见过的太子殿下竟也是个才学不弱的,今个儿在文会上展示的那手当场作赋的本事,叫我好一番惊诧。” 岑黛扬了扬眉,问他:“今日那文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荀锦咽下桃酥,笑道:“还能发生什么?风头都被大哥和太子殿下出尽了。”顿了顿,又添了一句:“郡主的那位大哥哥也很是厉害,太子殿下似乎很是赏识他。” 岑黛轻轻颔首。 她瞥着小少年眉眼间化不开的得意和喜悦,笑问:“荀小公子就这般敬仰你那位长兄?” 两人已经到了湖畔角落边,起先停在云泽对岸的画舫已经停在了角落处,船上立了一位撑杆的老师傅。 “可不是么?”荀锦收好了那桃酥荷包,随手装进袖笼里,眼睛里亮亮的,骄傲道:“祖父都曾夸过大哥的天赋,幼时教导我读书时,还提过大哥过目不忘的本领,说大哥是我辈最优异的天才……” 岑黛静静听着小少年夸赞着自家长兄,心知其中应当有因为敬仰而夸大的成分,但也不会夸张到哪里去。 她听着荀锦讲述着荀钰的事迹,仿佛看见了一个正伏在桌案上挑灯苦读的白衣少年。 那少年身负家族期望,背负着继续引领家族兴旺下去的任务,是以从小到大,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恍惚想起了前世荀钰和荀家的结局,岑黛微垂眼睑,面上笑意逐渐淡下。 最后的最后,荀锦笑着说了一句:“以后我也要成为大哥那样的人!我也要担负起家族兴衰的使命!” 岑黛笑望着他,心下复杂,嘴上却说:“会的,荀小公子会担负得起的。” 荀钰乐呵呵直笑。 岑黛看着他,攸地想起来一句话:“少年不识愁滋味”。 被荀家人宠爱着长大的小公子,或许还不懂得什么是家族兴衰,什么是愁。时间总归会教会他所有的道理。 心绪飞远间,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五妹妹。” 岑黛惊喜转头,瞧见岑骆舟已经往这边过来了,身边……还跟了一位身穿银纹白衣的青年。 岑黛茫然地眨了眨眼。 第40章 簪宴尾声 - 娇雀儿 - 濯清 荀锦忙迎上前,笑嘻嘻道:“大哥!大哥出来寻我的?” 荀钰停步,随意“嗯”了一声。 岑骆舟径直行至岑黛身侧,摸了摸鼻子:“荀大公子是出来寻小公子的,因也是要往后院这处来,便与我同路作伴了,没想到你们二人竟在一处。” 岑黛笑道:“方才出来时正巧遇上了荀小公子,见他无趣,于是约了他一同游湖。” 那厢荀锦耳朵一动,扯了扯荀钰的衣袖:“大哥大哥,我与小郡主约好了一要起玩的,现在可不想回去云阁。” 荀钰垂眼看着他:“母亲忧心你。” 荀锦思忖了片刻,重新扬起笑脸:“不若大哥也一起乘船玩玩?母亲最是放心大哥的,有大哥跟在我身边,想来母亲也能放下心。” 荀钰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岑黛。 岑黛拿着团扇掩唇直笑,心说还是第一次看见荀钰如此将就人的模样,笑道:“人多也好,师兄不若同我们一道儿?” 于是起先定下的兄妹二人游湖,变成了四人行。 岑骆舟小心牵着岑黛上了画舫,钻进船舱内坐下,而后荀家兄弟二人也跟着上了船。 外头撑杆的师傅见四人已经坐稳了,笑着呼喝了一句:“走咯!” 一时画舫微微晃动,船舱内莲花香气波动,耳边水声缓缓。 岑黛稍稍偏过身,好奇地瞧着一侧船舷划开水纹,清澈湖水推着画舫驶进了藕花深处。 鼻翼间莲花香气愈发浓郁,岑黛轻轻摇着团扇,小声笑道:“大哥哥以前可曾乘船游过湖?” 岑骆舟认真想了想:“未曾。” 幼时岑远岸夫妻还在时,因担忧稚儿吹风容易着凉,便不敢带他去水边戏耍。可等到独子长大了,那两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岑骆舟微敛眼睑。 岑黛也意识到似乎说错了话,顿了顿,娇俏笑道:“那宓阳待会儿给大哥哥摘朵莲花!摘最大最漂亮的一朵!” 岑骆舟抬眼对上小姑娘笑吟吟的眸子,嘴唇弯起:“好。” 兄妹二人小声说着话,对面的兄弟二人也在瞧着船外的风景。 “莲蓬!莲蓬!大哥你瞧,有莲蓬啊!”荀小公子睁大了眼,扯着荀钰的衣袖,笑声朗朗:“铃儿姐姐最爱吃莲子,每年都要跟我抢,嘻,今个儿她可没法子同我抢啦!” 被跳脱的小公子扯着讲话,荀钰捏了捏内心,眼底纵容,到底是应付了几声。 再抬起头,却瞧见对面的岑骆舟正在看这边,目光复杂。 荀钰皱了皱眉,岑骆舟看他们做什么? 岑骆舟看看那边儿闹腾的小公子,又看了看自己身边乖巧娇软的小姑娘,心说果然还是妹妹好。 如是想着,岑骆舟不由得对上荀钰的目光,目露怜悯。 荀钰:? 画舫停在了莲花丛中央,岑黛忙丢了团扇,提了裙摆往船头小跑过去,身后荀锦也笑着急匆匆跟上。 碧色莲叶在水面上铺开,莲花亭亭,香气浅淡。 岑黛稍稍俯下身,拿着帕子捏紧了最近的一支莲花,指尖一个用力便将枝干折断,笑吟吟地搁在鼻尖轻嗅。 嗯,这个香,给大哥哥。 一旁的荀锦小公子则是笑嘻嘻地摘了几把莲蓬,大袖坠进湖里沾湿了也浑不在意,递了岑黛一支莲蓬,哒哒哒地跑进船舱里:“大哥你瞧!” 荀钰收回瞥向岑黛的目光,垂下眼接过:“多谢子锦。” 他剥了一枚莲子入口,没有剔芯。果实清脆甘甜,入口后唇齿留香。 岑黛理了理裙摆进来,捧着莲花往岑骆舟跟前一送,言笑晏晏:“送给大哥哥的!” 岑骆舟耳尖微红,心里飘飘然,小声道:“五妹妹有心了。”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吃了莲子,在莲花渡里悠哉悠哉晃荡了好几遭,这才沿着来时的方向回程。 彼时云阁前院已经是另一番气氛,众家女郎跟在长辈身后,似是有说有笑地讨论什么,只是面上笑意稍显僵硬。 岑黛四人偷偷摸摸地遛进了园内,瞧见豫安与荀大夫人站在一处赏花,舒了口气一同过去了。 “衣摆怎么湿了?”荀大夫人愕然,一眼就瞧见了荀锦衣袖上的水渍。 荀锦往自家大哥背后缩,硬着头皮苦笑:“乘船去云泽游玩了片刻。” 荀大夫人皱眉:“你……” 荀钰掩唇微咳一声:“母亲放心,儿子是在旁看着他的,并未出事。” 一旁豫安也笑,温声道:“荀夫人莫着急,是我家的两个顽皮小辈早先约着要去游湖的,想来荀家的两位公子是被他们带着一道的。” 在她身后,岑黛朝着荀大夫人乖巧地笑了笑。 荀大夫人一见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心都化了,笑道:“岑大公子与小郡主自是再稳妥不过的,还得多谢二位照看我家这小泼猴儿。” 荀锦垮了脸,心想母亲将其他三个都夸了,独独就是不放心自己,很是不服气。 荀钏儿姐妹靠近了些,同岑黛抿着嘴笑,小声道:“岑家妹妹着实可恨,怎么不叫我们一同过去玩?” 岑黛那着帕子掩嘴:“这不是见早前两位姐姐抽不开身么?不然一定会唤二位姐姐和李姐姐过去的。” 姐妹二人轻叹:“真是可惜了……” 荀锦凑着脑袋挤过来,洋洋得意:“的确是可惜了!那云泽莲花渡里的莲蓬可好吃了呢!姐姐们没尝到,当真是不走运呀。” “泼猴儿!”荀铃儿笑斥:“你惯是个小心眼的,找到了好东西光顾着自己尝鲜去了,这会儿子还在姐姐们面前臭显摆呢!” 荀钏儿也笑,作势吓唬幼弟:“带稍后回府了,咱们俩个一定不能饶了这猴儿,得给他紧紧皮才是。” 荀锦立刻苦了脸:“好姐姐冤枉我了!” 他从袖袋里掏出来好一大把莲子,各个饱满小巧、清脆新鲜:“谁说我小心眼了?我剥了这么多莲子,可都是给你们留的,自己都没舍得吃几个!你们反倒在这里讲我坏话!” 荀钏儿眨了眨眼,有些意外,眉眼弯弯:“哎呀,冤枉锦哥儿了,这回是姐姐们错了,姐姐们给锦哥儿道歉还不成?咱们家锦哥儿长大啦,晓得同我们分享东西啦。” 荀锦的脸色这才好看些了。 旁边一群人看着姐弟三人的互动,掩唇直笑。 待笑过以后,岑黛才扯了两个小姑娘走开了些,小声问:“这园子里人都怎么了?怎么瞧着都心不在焉的?”她拿眼睛瞥了一圈夫人贵女。 荀钏儿眸中笑意渐浓,轻声道:“幸好那时候岑妹妹没有唤我们去云泽游湖呢,不然怕是要错过大事情了。你撑船玩耍的时候,太子殿下将簪子送予了……素茹姐姐。” 果然还是李素茹。 岑黛舒了口气。 “岑妹妹难道不惊讶么?”荀铃儿好奇问她。 当初瞧见太子将红珊瑚簪子赠与李素茹的时候,她们都好生惊讶了一把。怎么到了岑黛这处来,却是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 岑黛低低地笑,眨了眨眼睛:“当然是有些惊讶的,只是突然想起来李姐姐之前的那副羞怯模样,比起惊讶,心里觉得还是高兴多一些。” 荀铃儿点点头,眼里带了几分促狭:“确实是该高兴多一些的,咱们稍后可要好好向素茹姐姐祝贺呀!” 说曹操,曹操就到。 园子里的动静稍大了些,众人纷纷转头,瞧见李家的夫人和公子落后杨承君半步,垂首谨慎地说着话,正从远处往这边走了过来。 身着湖蓝衣裙的李素茹微红着脸跟在母亲和兄长之后,周身气息温婉柔和,头上多了一支早前不曾见过的红珊瑚簪子。那样火红的颜色,衬得小姑娘的肤色更加白皙了几分。 荀铃儿小声笑着:“岑妹妹那时候出去得早,没见着当时前院的情况呢。当时用完糕点之后,我们一群人到这前院来说着话,无聊便将之前男席那边儿作的诗拿出来解。好巧不巧,素茹姐姐刚好抽到了太子殿下作的那几首,还解了个分明。” 她脸颊也有些红,继续道:“可惜那时候你不在,不然瞧见太子殿下面上那副惊讶得近乎呆住了的表情……” 荀钏儿忙拦住她:“妹妹!” 荀铃儿收了话头:“唔,我不说了就是。” 岑黛笑得眉眼弯弯,即便只是听她们说,她也能猜想得到杨承君那时候的表情。 怕是难得遇见了知音的……又惊又喜的情愫罢? 不远处,荀钰不动声色的盯着她笑吟吟的眼睛,心绪复杂。 说话间,那厢李家人已经同杨承君分开,豫安上前同杨承君笑说了几句话,李素茹则是红着脸往岑黛这边过来了。 荀铃儿言笑晏晏:“恭喜素茹姐姐觅得心上人呀!” 羞得李素茹忍不住拿帕子盖脸:“铃儿!” 岑黛跟着荀家姐妹低低直笑,知道李素茹面皮薄,没打算继续调笑她了。 时辰已经不早了,豫安同杨承君说过几番话之后,散了簪宴。 几家主事长辈送走了各家与会者,目送一众宫人宫婢护送众人离去,而后一一勾选了名册,见无人落下,这才各自道了告辞归家。 第41章 墨轴纸卷 - 娇雀儿 - 濯清 荀家一行人出了绛园,府上的马车已经停在了绛园门前。荀锦小公子落在人群最后,正在低头捣鼓着什么。 荀大夫人无意间美目一瞥,轻唤:“锦哥儿拿在手里的是什么?” 荀锦抬眸,抬高了手里鼓鼓囊囊的小荷包,笑嘻嘻道:“早前在云泽湖畔时,宓阳郡主曾递予我一些桃酥填肚子,这是她的荷包,我正好拿来装莲子。” “宓阳郡主?”荀大夫人眉眼一跳:“你没还给人家?” 荀锦摸了摸鼻子:“忘了还嘛。” 荀大夫人捏了捏眉心,小声地劝:“锦哥儿虽然年幼,但女儿家的东西依旧不能大大咧咧地霸着不还的。那宓阳郡主可是个还未出阁的女儿家,你把她的荷包拿过来,若是被人见了,怕是要坏了那小郡主的闺名。” 荀钰不动声色地瞥了那荷包一眼。 荀小公子才十一二岁,哪里晓得自己吃个零食还要讲究把零食袋子还给人家?听母亲讲了这么一通,当即就有些慌张:“那这荷包……我现在回去还给宓阳郡主?” 荀大夫人隐晦地瞥了周遭的别家女眷,轻叹一声,低低道:“罢了,这都出了绛园了。等回府了,你再寻时候还罢。” 荀锦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收好了那荷包,生怕被别人瞧见了害了岑黛。 一行人乘车离去之后,园中一时空荡。 豫安因是主事之首,走得最晚。同杨承君道别后,母女二人乘了马车归府。 “宓阳认得那李家的小姐?”车轮骨碌响动,豫安执了沾了水的帕子给小姑娘擦拭额上的薄汗。 岑黛乖巧点头:“今个儿在宴上结识的,很是投缘。” 豫安弯弯红唇,似乎想起了今日李素茹与杨承君之间隐约的默契,眼中笑意更深:“为娘好好打量过那孩子,是个蕙质兰心的。比起今日这宴上的绝大多数贵女,她是最能担得上太子妃之位的。” 她轻叹一声,靠在身后软垫上:“待归家之后,我作信一封送进宫里,让皇兄好生瞧瞧李家如何。” 她转眸看向岑黛:“倒是宓阳……” “今日你承君表兄已经将珊瑚簪赠予了别家女儿,只要你舅舅那边点了头,李家小姐必然会进东宫。为着避嫌,宓阳以后可不能再同你表兄太过亲近了。” 岑黛点点头,笑道:“好。” 瞧着女儿丝毫不犹豫的样子,豫安松了口气,将岑黛娇嫩的手掌放在手心握着:“为娘的宓阳啊,一定也会如你表兄一般,觅得良人的。” —— 荀府。 水榭下清澈池水流淌而过,叮咚有如环佩之响。池畔修竹清脆,竹香清远。 荀钰眉目冷淡,立在窗边的紫檀桌案前。案上平铺了一张白纸,沾了胭脂色的狼毫在纸上晕染开一片。 他是第一次这样纯用胭脂色开晕染开画纸。 那胭脂色兑了水,深一笔浅一笔的,轻柔地将早先描出的浅淡轮廓覆盖。 荀钰心里想着那少女今日穿着的肉桂粉衣裳,笔下就开始轻柔地翩飞起浅粉的衣袂来;又思及那在莲花渡中轻轻摇晃着的轻罗小团扇,立时笔尖便控制不住地在半透扇面上勾出了莲花图样。 画毕收笔,荀钰垂着眼,沉默地看着桌案上的画纸。 那上头已经多了一个坐在廊台上的女子,身着浅粉裙装,发髻精巧,鸦发在背后松松系成一股。她侧身看向院中的梅林,身形袅娜,娉娉婷婷。 只是面容的那一块却是空白——荀钰没有描画女子的眉目。 直到纸张晾干,荀钰才回了神,将狼毫清洗干净,嘴唇抿紧。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想要画一个女子出来,他只知道自己遵循心意画出了女子的轮廓,却迟迟没法为她勾画眉目。 荀钰知道,画中人是岑黛。 衣裳、身形……明明一切都是照着岑黛的样子画的,可他却心中忐忑,无法将她的眉眼描绘出来。 笔下的人,像岑黛,却又似乎不应该仅仅只是那个娇软至极的宓阳郡主。 荀钰伸出修长指尖,描摹着画中人乌黑的十字髻,面色平静,心绪却起伏不定。 他读过很多书,听过许多事,晓得很多道理。知道自己如今行为古怪心绪不宁,应当是欢喜上了某个人。 只是从前祖父曾告诫他:若想成大事,便不可耽于情爱。他听进心里去了,从那以后万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情。 唯独在遇到了岑黛之后……似乎那种不敢放纵的隐忍和本性的凉薄都变得不可见了起来。 岑黛像是一个未知数,打乱了他所有的防备,无从躲避。可他却偏偏无法探寻出,岑黛是何时闯进他的视野中来的。 直到某一刻,荀钰眼眸一眯,思绪回笼,忙收手将画卷卷好收了起来,冷声:“子锦。” 身后传来少年苦恼的哀叹:“大哥的后脑勺难道也长了眼睛不成?怎么每次都能发现我?” 他从荀钰背后绕出来,瞪着眼睛一个劲儿想要往那副画上瞅。 他认得那画轴所用的纸,是歙州制造的澄心堂纸。荀钰珍惜这些纸张,平日里几乎从不曾用过澄心堂纸作画,今日却是破例了。 至于那纸上的画……乖乖,他却才可没看错罢?他家大哥竟在画人像?若是方才那一瞥没有花眼,那画像上的还是个女子? 荀锦小公子差点以为自己瞎了。 不然怎么可能呢?他家院子里的那棵铁树五年了都没没点开花的迹象,荀钰竟然能比铁树还早开花? 荀钰抿紧了嘴唇,瞧着小少年够着脑袋看画,取了细绳将画卷绑好,搁在了一旁八宝阁的最上一层。 荀锦抬头仰望着那画轴,眼角抽抽。 “有事?”荀钰并不答话,反问他的来意。 发觉自家大哥的声音似乎冷了几个度,荀锦顿了顿,忙站直了身再不敢偷看:“是关于下午那小郡主的荷包的……母亲说荀家与岑家一向没有往来,为了送还一个荷包便指人特特过去一趟,怕是会让人误会。” 他垂头,将袖袋里空空瘪瘪的荷包取出来,递予荀钰:“母亲说总归大哥和宓阳郡主是同门师兄妹,不如让大哥哪日去上课时,将这荷包还给郡主。” 荀钰垂眼看着那藕粉的荷包,音色冷淡:“既是你接的东西,自然该你去还。” 他不愿再同岑黛接近了,他还有很长很远的路要走,岑黛于他而言,是缘还是劫尚未可知,最好少些接触。 荀锦吃惊地瞪大了眼,结结巴巴:“只是还个东西呀,大哥这也不帮我?” 他狐疑地盯着荀钰的表情,忍不住问:“大哥不帮我,难道是因为我却才瞧见了那画上的人?” 荀钰眼神一凛。 荀锦浑然不觉,嘀咕着:“合着竟还是我的错了呗……” “行了。”荀钰一手接过那藕粉荷包,布料细腻轻软,足见价格不菲:“东西我给你送过去,今日这画的事,你切不可与外人说。” 还要封口? 荀小公子眨了眨眼,忙捂了嘴,闷声道:“我不说,大哥难道还不信我么?” 瞧着幼弟的“真诚”眼神,荀钰的眼神这才舒缓下来:“除却这件,再没事了?” 这是准备赶人出去了。 荀锦小公子可怜巴巴地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瞥了一眼那八宝阁上的墨轴纸卷,顶着长兄的冷淡目光出了书房。 荀钰闭了闭眼,捏紧了手里的荷包。 当真是……避无可避。 另一边,荀锦小公子行过亭台水榭,直往荀大夫人的宅院里赶。 出来时还撞上了正好从院子里出来的荀钏儿姐妹,二人笑斥:“小泼猴儿慢些走,小心被祖父瞧见了要挨训!” 荀锦朝着她们做了个鬼脸:“我要去办大事情哩!”说罢,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厅堂。 身后荀家姐妹对视了一眼,目光狐疑,却是没多在意,转身走了。 屋内,荀大夫人正在饮茶,身后有妈妈正在给她捏着肩。 荀锦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笑嘻嘻在荀大夫人面前站定:“给母亲请安!” 荀大夫人睨他一眼,温声:“怎么突然往这儿过来了?往常这时候不都溜出府去顽了么。” 荀锦笑眯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牛饮一口:“子锦方才去大哥房里了,将宓阳郡主的那只荷包交予了大哥,托他替我还给小郡主。” 这事荀大夫人是知晓的,并不多惊讶,轻轻颔首:“然后呢?” 荀锦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我瞧见大哥在作画,画了一个女儿家。” 荀大夫人表情一顿,坐直了身,好奇问他:“女儿家?可看清了模样,你认得不认得?” “我瞥了一眼,”荀锦寻了一旁的楠木金丝椅坐下,皱眉:“虽是看清楚了几眼,但是奈何大哥压根就没给那人像画脸,我不晓得是谁。” 荀大夫人垂眼思索了片刻,忽而又听一旁的幼子嘀咕了一句:“不过瞧着那姑娘的发髻和衣裳,倒是和今日与会的宓阳郡主像了个九分。” 宓阳郡主?岑黛? 荀大夫人扬了扬眉。 第42章 升迁 - 娇雀儿 - 濯清 荀锦在一旁偷偷瞥着自家母亲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娘亲,兄长是叫我把这事儿给烂在肚里不许说出去的,今日我告诉了母亲,您可千万别抖搂出去了……” 他吞了吞口水:“不然兄长怕是要扒了我的皮!” 荀大夫人唇角勾起笑容,斜他一眼:“你这会儿倒是怕了?早先做什么要说出来?” 荀锦讪讪。 “为娘给你瞒着就是,”荀大夫人重新靠回椅子里:“你只记着这事再不要同别人讲了,你父亲你祖父,都得瞒着。可记住了?” 荀锦乖巧应了是。 荀大夫人浅笑吟吟:“下去罢,明儿个为娘叫人给你炖蹄膀吃。” “成交!多谢娘亲!”荀锦小公子嘻嘻笑出声来,老老实实拱手行了礼,出了厅堂。 待少年瘦瘦小小的身影再看不见了,方才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妈妈才出了声:“夫人觉着,大公子那边儿……” 荀大夫人笑着摇了摇头:“锦哥儿不也说那画像没有容貌?到底是谁还未可知呢。再者说了,钰哥儿自己还没开口呢,可见他心里的感觉也不明朗,我不好开口去替他打算。” 那妈妈给她捏着肩,继续道:“大公子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夫人该为着他多费心些的。” 荀大夫人捏了捏内心:“哪里是我不愿意费心?分明是老家主他不愿意钰哥儿这么早成家。如今府上入了内阁的只有他们祖孙两个,家主一心想让钰哥儿在内阁站稳了脚跟再琢磨着娶妻的事,我费心也没用。” 她轻叹一声,眸中波光流转:“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钰哥儿对一个姑娘这么上心,又是画像又是要封口保密的。罢了,他若是真的欢喜那小姑娘,我便替他相看相看。” 荀大夫人抿着嘴笑:“我也很喜欢那女孩儿。” —— 自那日从簪宴上回来后,岑家的几位长辈的脸色似乎都有些难看。 簪宴上太子赠簪于礼部尚书府李家嫡女的事已经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豫安长公主母女在宴上的态度也引人沉思。 京中众人思忖着,皇家似乎真的没有亲上加亲的打算。 岑家人如何忍得下这口气?一大家子人都盼望着岑黛能够入主东宫,好借机同太子攀上关系,如今却是幻想破灭了。听闻岑老太君一个气急又病了,嘴里哀嚎着养出来的孙女儿实在没用,是在存心气她。 岑远道这几日一有空暇就往国公府去,回长公主府也只是想同豫安商议太子娶妃一事,奈何豫安压根不理他。 反观岑黛却是过得舒心极了,在收获了荀家姐妹和李素茹三个闺中好友之后,常常书信往来,因说得投机,还互赠了手帕,交情渐深。 又过了几日,文华殿内的考教结果也出来了,庄老先生将考卷和批注送进了三个弟子手中,命他们再好生复习思考。 与考卷批注一同从宫里出来的,还有璟帝的圣旨。 荀家嫡长孙荀钰为官清廉,政绩裴然,由内阁学士迁升为内阁大学士。 百姓哗然。 京中并没有多少人家知晓荀钰已经入朝为官的消息,是以今日听到这迁升圣旨的颁布,着实是大吃一惊。 仅仅只是二十出头的年岁,却坐上了从二品重臣的位置。一时间荀钰的大名响彻在京城街头巷尾,男子钦佩,女儿倾慕。 城中诸多世族大家艳羡不已,暗道荀家后辈本就杰出,如今更是出了个青年大学生,一时风头无俩,荀家香火想来应当还能鼎盛许多年。 偏生在这样人人夸赞祝贺荀的时候,荀家内部却是分毫骄傲的姿态也无,只推脱说是祖宗庇佑走了大运罢了,谦虚谨慎至极。 岑黛听闻这消息的时候,正窝在京华园里查看着自己的考卷批注。 她在考教中得了个甲下,虽是过了考教,但卷面上全是庄寅留下来的批注。除了考卷之外,一堆东西里还夹带了一张纸片,上头标明了几本读物,都与考题相关,是给岑黛留下来的阅读任务。 纵然批注后的卷面实在是凄惨了些,不过怎么说也是成功通过考核了。豫安舒了口气,不夸赞也不贬斥,同她讲解了些许题目之后便由着她坐在自己身边看书去了。 刚消停不久,那厢张妈妈福身进了厢房,难掩惊诧地将这外头的言论说给母女二人听,话毕忍不住慨叹:“那荀家嫡长孙,真真是了不得!以往奴婢只是曾听闻外头称赞他名冠燕京、惊才绝艳,今日才算真正懂了这两个词的意思!” 豫安坐在软榻上绣着花样,轻笑:“荀家嫡长孙的才学的确是顶顶好的,只是如今他能够这样快地坐上高位,其实还有皇兄的一分刻意在。” 她继续道:“皇兄赏识荀钰,且有意培养他做承君的亲信,所以才对荀钰大加提拔。那颁布的升迁圣旨,怕是早就拟好了,只等到了时机再放出来的。而文华殿的这一场考教结果,就是最好的时机。” 张妈妈恍然,点点头:“如此。” 岑黛一边闷着脑袋看书,一边偷听着两人的谈话。心说这还没完呢,荀钰往后还会继续一路高歌下去。 她心里忍不住想到在文华殿时荀钰的种种表现,最后总结:这样的人物,的的确确配得上璟帝如此赏识。 正思索着,身旁豫安转头问道:“宓阳何时上课?” 岑黛回过神,乖巧回答:“老师在批注上标明,半月之后入文华殿上课。” 豫安点点头,笑道:“那为娘便替你将这半月内的花宴集会都推了,宓阳在府里好生看书,可好?” 岑黛点点小脑袋:“好。” 今日同豫安如是约定好了不出门,翌日岑骆舟却托人进来寻她入国公府一趟。 “大哥哥?让我去国公府?”岑黛有些诧异。 冬葵点头:“是大公子身边的贴身小厮特特过来传的话。” 岑黛抿了抿唇,搁下书本起身:“换身衣服,我们去国公府。冬葵记得着人同母亲交代一声。” 冬葵垂首应声。 —— 岑黛甫一出了长公主府后门,便见岑骆舟的贴身小厮立在国公府后门前,朝她躬身行了一礼:“五小姐。” 而后宽阔朱门缓缓打开,岑骆舟绕出身影:“五妹妹。” 岑黛忙笑眯眯上前:“大哥哥。” 女孩儿的声音娇俏,岑骆舟冷厉的眉眼逐渐松缓下来,牵着她进了国公府后院,音色尚还有些不适应的僵硬:“今日约五妹妹过来,是有话想同你说。” 他摆了摆手,让自己的小厮同冬葵候在门外,没让他们一同跟进来。 冬葵蹙眉:“郡主……” 岑黛同冬葵对了个放心的眼色,转而好奇扬眉,同他一道往前走:“说什么?”她相信岑骆舟。 岑骆舟抬头直视前方,音色冷凝:“等到了地方再告诉五妹妹。” 岑黛抿唇,直觉岑骆舟今日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就好像,就好像是上元那日,他告诫她以后尽量莫在岑家太子时一样。 直到这时,她才蓦然发现候在国公府门前的一干小厮今日却不见身影,抬头看向岑骆舟:“大哥哥,怎么今日后门外没见守门的护卫?” 岑骆舟垂头看她:“我屏退了他们。今日五妹妹到这国公府来,岑府中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岑黛心头一凛。岑骆舟今日到底要同她说什么?作何如此谨慎? 更令她惊疑的是……岑骆舟在岑府,何时有这样的能耐和手段了?竟能够不动声色地隐去她的行踪? 似是看出她心底所想,岑骆舟握紧了她的小手:“国公府并无公子,二叔父有意培养我,自然会允我些许信任和权力。” 他扯了扯嘴角,眸中暗光闪烁,轻声道:“况且……如今岑老太君病重,荣国公夫人在旁侍疾,没人会耗费心力地来盯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年。” 岑黛从他话里无端地感觉到一股冷意。 只是那冷意并不是对着她的。 她缓缓舒了口气,回握住岑骆舟的手,笑了笑:“大哥哥放心,这是宓阳和大哥哥的秘密,宓阳不会告诉别人。” 岑骆舟低头看着目光通透的聪慧小姑娘,眼里多了几分暖笑:“我信五妹妹。” 一路无话,岑黛瞥着一路的景色变换,发觉这路似乎是往某座大院去的。 “是去叔父的书房。”岑骆舟领着她沿着小道往前走,周遭假山松林遍布:“这条路平时鲜少有人经过,不会有人发现我们。” 去荣国公的书房?岑黛蹙了蹙眉,没有多问。 暑天日益炎热,岑府内的小厮婆子愈发惫懒,这会儿正是最热的时候,院子里见不着几个人影。 岑骆舟似乎对这条隐蔽的路线十分熟悉,领着岑黛小心地穿过回廊,直奔书房而去。 岑黛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某一刻终于在一处窗外停了步子。 到了。 尚还来不及松口气,屋内突然传来了两人交谈的声音。 是荣国公与岑远道。 岑黛屏声静气。 第43章 陈年密辛 - 娇雀儿 - 濯清 “瞧着今上今日在朝上的态度,似乎对那李家嫡女也满意得很。” 说话的是荣国公,音色较之往常更显沉闷。 岑远道长叹一声,话里也夹了几分埋怨:“如今豫安对那太子娶亲一事闭口不谈,陛下又看重李家女儿,那太子正妃的位置怕是轮不到咱们府上的女儿了。” 堂中安静了一瞬,荣国公突然厉声道:“轮不到也要轮!” 他咬牙切齿:“如今家中男丁稀少,这国公府的荣耀到了下一辈势必保不住多少,更别说……” 岑黛蹙了蹙眉,更别说什么? 荣国公突然默了默,却是没有说下去,调转了话头,继续道:“若想让家中继续富贵下去,唯独只剩下一个将女儿推出去作为筹码的方法……如今李家嫡女横空出世,真能够同她争一争正妃之位的,府上只有一个与太子交好的岑黛。” 他愈发冷了音调:“晚间时候,你再与豫安商议商议,万不能让那劳什子李家占尽了甜头。” 岑远道低低应声。 岑黛抿唇。 她记得前世似乎也有这么一遭。在李素茹得了红珊瑚簪之后,岑远道与豫安争吵了近月的时间。眼见豫安心意已决,岑远道甚至与豫安撕破了脸皮,数月都不曾理会豫安。 岑家人,就如此看重那太子正妃的位置么? 正思索着,里间岑远道又迟疑着道了一句:“说到男丁稀少,兄长果真要扶持那岑骆舟继承家业?母亲那边似乎并不乐意……” “不乐意又能如何?”荣国公止了话头,低声道:“整个岑家嫡支,只有岑骆舟一个男丁子辈。除却他,我们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岑黛轻轻垂下眼,平日里荣国公对岑骆舟做出的所有欣赏姿态,果真只是源于别无选择,而非是因为什么真心实意的满意。 她瞥向岑骆舟,瞧见他面色始终未变。想来岑骆舟早已经将这一切都看得分明,甚至并不在意荣国公对他的态度。 荣国公忽而冷笑一声,音色愈低:“远道啊,你说这是不是天道轮回?大房除了一个岑骆舟,都死绝了;咱们二房三房都无男丁,其实同断绝血脉也已经没有差别了。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岑黛攸地睁大了眼! 什么叫报应? 二房三房没有男丁,为什么要被称作报应?又同大房有什么干系? 里头荣国公已经低低地笑出声来:“同我们一辈的庶出子弟,各个都没能活至及冠。剩下的一个嫡支大房,也早在十多年前就死绝了,岑家子弟只剩下你我二人。如若当年母亲能够收手、留下哪怕一个支脉,只怕如今的我们都不至于迫不得已地去选择那个岑骆舟。你瞧瞧,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岑黛瞪大了眼,心下已经有了几分骇人的猜测,忍不住咬紧下唇微微颤抖。 岑骆舟面上的神色仍旧未变,稍稍躬下身来,紧紧地握住了岑黛的手。 “二哥!”岑远道忙制止他继续往下说,斥道:“不过只是一些陈年往事罢了,二哥现在莫不是在怪罪母亲?当年若非是母亲,你我兄弟二人哪里还会过上现如今的日子!” 屋内再度静默了一瞬。 荣国公笑了笑,仿佛一瞬间再度转变为了平日里那个和蔼的中年人,温声道:“那便不提那些事了,说说骆舟罢,往后该怎么扶植他。” 接下来的话,岑黛没有再继续听下去。岑骆舟已经拉着她起身,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往回走了。 岑黛紧咬着下唇,尚还有些不可置信:“那些都是真的?岑老太君……将府里的庶出支脉全给清除干净了?” 岑骆舟牵着她,头也不回:“是。” 岑黛脸色煞白:“还有那所谓的报应,大房难道……” 岑骆舟忍不住笑出声来。 岑黛还是第一次瞧见岑骆舟咧嘴笑,可那眼瞳里,却是半分喜悦也无。 “不然五妹妹以为,大房是何至于连一个妾室一个通房都不曾留下、只剩下一个瘦弱稚子的?” 眼见拐角处绕出来几个婆子,岑骆舟立刻停了步子,领着她躲进了假山后,冷声继续道:“我……知道爹娘是如何死的,我看见了。” 岑黛颤颤巍巍地看着他,瞪大了眼睛问:“也是岑老太君……” 岑骆舟冲着她笑,眸中冰冷一片:“只怕不止噢。” “五妹妹以为,我父亲这个岑府嫡长子的身陨之后,谁会是最大的收益者?” 岑黛揪紧了手里的帕子。那时岑老太君已经坐上了当家主母的位置,想要暗害大房的岑远岸,只有一个目的。 ——只有岑远岸这个嫡长子死了,嫡次子岑远章才能承袭荣国公的爵位。 而岑老太君的这个目的,作为最大的受益者——荣国公岑远章来说,不会什么都不清楚。 他盯着满目皆是不可置信的小姑娘,轻声说:“五妹妹博闻强识,不知可听过‘认贼作父’这么个词?” 岑黛愣愣怔怔地抬起头同他对视。 她懂了。 所以……往常岑骆舟在荣国公面上表现出来的懂事和老实,都是假装出来的? 那荣国公平日里的和煦与慈祥,也是假装出来的? 盛夏的日头如此大,岑黛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彻骨生寒。 假山外的脚步声已经渐渐远去,岑骆舟领着她快步往院外走去,没让她看清他的表情,背对着她,音色平稳:“我是亲眼看着爹娘断气的,他们都不知道,且都以为我不知道,都将我当傻子哄。” “他们将我关在这府里十多载,如今给了我一颗甜枣,想叫我给他们办事,更想让我掏心掏肺地报答他们。五妹妹,你觉着,他们讽不讽刺?” 岑黛抿紧了嘴唇,一时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认知都从此刻起开始崩塌。 在前世,直到她死,荣国公依旧还是那个和煦爽朗的荣国公;岑远道虽私下里与豫安不甚和睦,但也仍旧是坐稳了长公主驸马的位置;岑骆舟始终跟在荣国公身边做事,从不曾将心事暴露出半分…… 原来,她至死都没能看清楚这群人的假面。 而至于那血脉相杀的往事…… 岑黛曾听豫安讲述过多年前的那场天家夺嫡之争,一夕之间皇族人脉凋零。纵然豫安没有详细描述,可那充斥着血腥气味的绝望,她依旧可以从豫安讲述的字里行间中体悟出来。 而在天子脚下的朱门大院之内,这样血脉相残的事原来竟也是存在的。而那份同样充斥着血腥气味的绝望,岑骆舟亲眼目睹了个分明。 “大哥哥……”岑黛忍不住攥紧了手心里的修长手指。 “五妹妹尚且年幼,看不透人心。只是切记无论何人何事,若非亲眼得见亲身经历,万不可轻信。” 岑骆舟深呼吸一口气,不欲再讨论那府中往事,再回头时,面色已经同往常无异,温声:“今日带你过来,不过只是想让五妹妹知晓岑家的打算而早作提防,没成想他们竟将这密辛说了出来。” 他垂下眼,帮着岑黛拭去了鬓边薄薄的冷汗,音调僵硬,却是尽量带了暖意:“不过说出来也好,正好让五妹妹晓得他们的本性。荣国公一心想要攀附上太子,是何居心暂且未知,只是那想要攀附上去的决心却是十足真切的。” 眼看着岑府后院的大门就在不远处了,岑骆舟缓缓舒了口气:“如今太子正妃的人选依旧未曾定下来,你依旧是岑家人眼中仅存的捷径,切记不可大意。” 岑黛轻轻颔首,眸中神色复杂。 直到临近那堵朱红大门时,岑黛忽然开口:“所以,大哥哥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岑骆舟微怔,低头看着脸色仍旧有些苍白的岑黛,一字一顿:“增长能耐,而后报仇。” 岑黛很是顿了顿。 许久之后,她才扬起头,轻声笑道:“大哥哥为了让宓阳对岑家心生防备,就这么将那秘密说与宓阳听,难道就分毫不担心我会说出去么?” 岑远道表情不变,肯定道:“我相信五妹妹。” 岑黛忍不住笑出声来:“谢谢大哥哥。” 今日岑骆舟毫不隐瞒地将埋藏在心头十多载的密辛说出来,只是为了让她小心行事。如此信任和真心,是她有幸。 她牵着岑骆舟的手往前走,两人目视前方:“这是宓阳和大哥哥的秘密,宓阳谁也不告诉。” 岑骆舟偏头看着笑吟吟的小女孩,一时心头微暖。 两人小心地推开门出了院落,冬葵连忙迎了上来:“郡主。” 岑黛眉眼弯弯,拍了拍冬葵的手背以示安抚,转身同岑骆舟福了一福:“多谢大哥哥提醒,宓阳以后定会多加注意。” 岑骆舟难得地弯起唇角,没有说话。 岑黛道了告辞,同冬葵往长公主府的后门行去。 某一刻,她在阳光下忽然转过身来,看见岑骆舟始终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眼中盛着暖色地目送她。 岑黛抿着嘴笑,转身跨过门槛进了院落。 第44章 课业 - 娇雀儿 - 濯清 眼看着那堵朱红大门轰隆阖上,岑骆舟眼里的笑意才缓缓散去,偏头看向身旁垂首而立的小厮,冷声:“剩下的都处理好了?” 那小厮拱手,恭声回道:“公子放心,看守的护卫都已经买通了,今日这事不会有人多嘴说出去。” 岑骆舟点了点头,整理了袖袍,转身进了宅邸,眸中冷色一闪而过,吩咐道:“如今老太君重病,正巧予了我们方便。你多往宅子里走动走动,趁着这次不得多得的机会,慢慢买通荣华堂那边的婆子,记得手脚放干净些。” 小厮恭谨道:“是。” 越过门槛,岑骆舟抬眸望着眼前的高墙大院,眼瞳中闪过一抹轻嘲:“一步一步慢慢地蚕食,总归会寻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忍辱负重了十多载,今日终于站到了这个位置,为了一个契机再多等几年也无妨。” 另一边,岑黛背靠着宽阔宅门,笼在广袖中的双手渐渐攥紧,心中惊骇未消。 若非是亲耳听见荣国公提及大房,她只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岑府的后宅内竟埋藏了这么多血腥。更不会想到那个二伯父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和蔼亲切,从来都不曾真正存在过。 岑黛皱紧了眉,心下有些惶惶。 岑骆舟也好,岑远道荣国公也罢……心机如此深沉的岑家众人,在前世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冬葵望着脸色煞白靠在门扉上的小姑娘,眸色担忧,忍不住道:“郡主可是累了?婢子扶您回去歇息?” 岑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强行将心下的惊惶压下,暗暗将这份疑思记在心里。 兵来将挡。这世上多的是戴着假面行走处事的人,她岑黛便是其中一个…… 只希望,自己这个无力苍白的“金丝雀”,能比那隐藏在幕后的“黄雀”更晚爆哭。 思及此,岑黛弯了弯唇角,明亮的阳光投撒在她白瓷一样的脸颊肌肤上,衬得小姑娘更显娇软:“不,先去京华园一趟。” —— 京华园内的布置精巧,院子里四通八达的,一股股清凉的威风不时从某处吹拂过来,消减了盛夏的酷热。 岑黛踏进京华园时,豫安正坐在凉亭中央同自己对弈,见着来人,笑问:“却才不是说去寻你大哥哥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是知道岑黛出门的,平日里小姑娘在府中的动静,自有婆子会朝她禀报。 岑黛笑吟吟地拾阶而上进了凉亭,坐在豫安身边,径直拿起一块搁在小几上的冰镇西瓜送进嘴里,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大哥哥偷偷给了我一个好玩意,说是二伯父予他的,他偷偷转赠了我。” “刚冰好的,凉得很,宓阳慢些吃,小心凉了肚子。”豫安笑睨她一眼,没问到底岑骆舟送了什么,只道:“你们兄妹两个真真是感情好,只是他今日送了宓阳东西,宓阳可要记着回礼。” 岑黛乖巧地点了点头,吞下甘甜的汁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笑着继续圆谎:“不过大哥哥只独独送了宓阳东西,且是瞒着二伯父送的,娘亲可得替我们两个保住秘密呀,不然若是二房晓得了,大哥哥那边怕是会有些为难。” 豫安将手里的黑子丢进棋瓮里,拿着帕子擦了擦手,笑着捏住小姑娘的脸蛋儿:“你倒是一心维护你大哥哥。放心罢,为娘不同你爹爹讲就是了。” 岑黛软软地道了声谢,又笑眯眯地往豫安怀里滚了一滚,而后道了一句不打扰母亲,便领着冬葵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待出了京华园之后,岑黛面上的娇憨笑意才蓦然淡了下去,缓缓舒了口气。 豫安知道她今日去国公府寻岑骆舟,而岑远道却是不曾在荣国公府听到有关的风声的。若是豫安无意间向岑远道提及这事,岑远道定然会心生疑惑,届时怕是会给岑骆舟引来麻烦。 她特特来京华园走上一遭,就是想要豫安歇了将这事说出来的心思。 此后岑黛为了下一轮课程在家闭门读书,豫安见她刻苦,便推了所有的邀约,一心一意守在家中给她解惑。 眼见母女二人如此相处,想要劝说豫安的岑远道只觉得无从开口,倒是给了岑黛几分安宁。 半月之后,宫内文华殿重开,岑黛开始了新一轮的学习。 文华殿已经被洒扫干净,殿中搁了冰盆降温。岑黛今日来得早,彼时宣政殿还未下朝,是以整座正殿内只有她一人。 岑黛松松吐出一口气,取了书册兀自翻阅,一时入了神,也就没有发觉有人进殿。 直到一只藕粉色的荷包突然停在她眼前,岑黛这才呐呐回了神,抬起头来,双手接过那荷包,后知后觉地问:“这是?” 荀钰一如既往的音色冷淡,径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取了柜架上笔墨纸砚摆放在黄梨木桌案上:“那日簪宴,多谢你照看子锦。他忘了还这荷包,便托我带着还予你。” 岑黛这才想起来那事,收好了荷包浅笑:“这事用不着说谢。” 她眨眨眼睛,笑道:“说起来那日簪宴一别之后,宓阳就没再见过荀师兄了,还未同师兄道一句升迁之喜。” 荀钰顿了顿,眉目冷淡:“嗯。” 岑黛讶异地挑了挑眉,发觉今日荀钰似乎陡然同自己生分了许多。 正思索着,那厢杨承君也进了殿,一眼就瞧见低头读书的两人,扬眉笑道:“宓阳来得好早。” 岑黛掩嘴笑,顺道起身替他取了文房四宝,搁在他桌案上:“盛夏已至,没了那赖床的毛病,宓阳自然也就起得早了些。” 杨承君道了谢,寻了位置坐下,突然往岑黛这边看了眼,疑惑:“宓阳是不是又长高了?” 岑黛瞪他一眼:“这才一个月不到呢,能长多少?表哥尽在胡说。”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笑瞥了他一眼:“硬要说起这变化来,宓阳也觉得表哥同一样有些不一样了,如今意气风发眉目含笑的……呀,莫不是同李家姐姐有关?” 杨承君耳尖微红,微咳一声,肃声:“我错了我错了,再不拿宓阳的身高说笑了,小促狭鬼饶了我罢。” 荀钰轻轻抬眼,瞧着面前有说有笑的两人,一时眸光复杂。 明明是他早做了不再同岑黛多接近的打算,可如今眼睁睁地看见岑黛忽视自己、同他人讲话,心下又莫名觉得有些发堵。 荀钰暗暗蹙眉。他似乎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欢喜岑黛。 岑黛同杨承君交谈间,庄寅负手进来,笑吟吟瞥了底下三人一眼:“多日不见,你们三个依旧活泛得很。” 三人忙规矩了表情,起身行礼:“见过老师。” 庄寅随意摆了摆手,行至自己的位置盘腿坐下,摆放好身前的一干卷轴,笑道:“你们三人上一轮的考教结果已经出来了,评的都是甲,可见学得都很是不错。” 他看向下首杨承君与荀钰二人:“如今君臣之道授课完毕,往后为师便以政事作为范例,教导你们行事处事的道理和经验,只愿你们一人为明君,一人为君侧的肱股之臣。” 荀钰与杨承君表情肃穆,拱手称是。 “至于宓阳,”庄寅看向岑黛:“也同你两位师兄一同上课罢。你虽为女学生,但一般女子该学的都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不若一同过来听听政事,也算是增长见识。” 岑黛拱手:“多谢老师。” 庄寅笑了笑,将桌案上的三只卷轴交予三人审阅:“这是前年冬日被举证揭发的贪污案卷宗,殿下同荀钰好生看看,可交流彼此意见,带两炷香后,为师再来考教你们。” 他端了茶盏,又伸手招了岑黛上前,笑道:“宓阳未曾学过君臣之道,稍后就只听他们二人讲述罢。这会儿同为师出来,为师同你讲讲这案子,顺便让你这两位师兄好生讨论。” 岑黛乖巧应了是,抱了卷轴出了正殿。 师徒二人在殿外廊台上随意寻了处位置坐下。因着岑黛居于深闺,并不知晓前年的那一场贪污案,是以庄寅特特同她讲了当时的情景、介绍了相关人事。 一应人事交代完毕,庄寅抿了口茶水:“可懂了?” 岑黛蹙眉,点了点头:“大致的因果已经懂了。” 庄寅点点头,由着她思索卷轴内容,良久之后,忽然道:“宓阳觉着,为师只安排你旁听两位师兄的言论,可是对你不公平?” 岑黛微怔,笑道:“老师说笑了,宓阳可不懂这些政事,今日还是有老师的介绍讲解,才不至于对这贪污案两眼一抹黑。假若老师真让宓阳参与进两位师兄之间的讨论,宓阳怕是连一句想法都说不出来呢。” 庄寅沉吟片刻,转眸看向院中已经长了碧绿嫩叶的梅树:“为师还有一问,宓阳对这些政事感兴趣吗?” 岑黛很是顿了顿,如实点头。 “可是,”庄寅又抿了一口茶水:“为师并不打算教你有关的谋略。” 第45章 大局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眨了眨眼睛,音色如常:“为何?” “因为这世道,依旧是男儿在当家做主。男人们不欢喜女儿家擅长权术,因为自诩顶天立地的他们会心生忌惮。” 庄寅看向她,轻叹:“所以宓阳不适合学习那些阴谋诡计,你母亲将你送过来的本意,本就只是为了让你能有个读书的地儿罢了。宓阳若是在为师这学会了在家国大事上插手,朝堂上的男人们会不服。” “宓阳可能懂为师的意思?” 岑黛很是抿了抿唇。 她懂的。 纵然大越的规制许了女儿家许多权力,准许贵女们读书,并让女子们以才名为荣,可说到底,这所谓的才识高低,不过也是拿来给男人们挑选的筹码而已。女子依旧不得为官,依旧得出嫁从夫。 所以庄寅不会教她那些心机权术,一是因为这些权谋在出嫁之后很有可能不会得到施展的空间,学了也是白学;二则是因为,若是她学习权谋之术的风声走漏出去了,外人看向岑黛的目光,只怕不会再是单纯地欣赏才名。 毕竟身处在这等父系社会中,大多数女子并不被允许有过大的权力。 岑黛垂了垂眼睑,忽而想起来当初被荀钰禁锢在书柜角落时,他曾说过的一句“身在牢笼之中,你应当清楚自己身为金丝雀的宿命”。 荀钰能看出她想要挣脱牢笼的心思,阅历更加丰富的庄寅不会看不出来。 庄寅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叹道:“不过,女儿家的智慧,向来就不单单只局限在后宅的争锋上。宓阳聪敏,你不必去心惊胆战地学习那些权术谋略,你应当去学会纵观大局。” “你要看清面前的一切。”迎着岑黛的目光,他强调道:“只有看清了局势,才能把控局势。无需舞弄心机权术,你照样可以获得自己最大的力量。” 看清局势,才能把控局势? 岑黛沉吟片刻,蹙眉:“这就是老师打算教给宓阳的?” 庄寅点点头,收回手:“便比如年前为师让你看的纵横之策,你虽懂了里头的深意,但如若不能纵观大局,可没法子合纵连横。” 他端着茶盏站起身,理了理衣袖:“所以往后,宓阳便跟在殿下与荀钰身边,好生听听他们如何分解局势,进而提升自己的眼界和能耐。” 岑黛也站起身,同他往正殿内走,垂首恭声:“多谢老师指导,学生记下了。” 两炷香的时间早已过去,岑黛进殿时悄悄打量了殿中二人一眼。瞧见他们两个俱都眉头紧锁,表情并不大好看。 庄寅却是毫不意外,挥手让岑黛坐回位置,浅笑吟吟问道:“怎么?是有了争执?” 杨承君拱手:“是,我与荀大公子对此案最后审判的看法相左。” 庄寅盘腿坐下,面上笑意不减:“意见相左才是对的。” 见底下三个弟子都看向自己,庄寅继续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明确的是非对错的界限?同一件事,给不同的人看,自然也会生出不同的感想。” “为师教授你们君臣之道,就是想要让你们二人在看待人事的方面有所不同,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感想当然不会相同。只有审视问题的角度不同了,才能更加清楚地看清人事。” 他目光和暖,看向座下的两个青年:“是人总会犯错的,但君主需要将这犯错的几率削减到最小。因此,君主需要听取他人的意见,择取最优的处事之法。” 话说到此处,三人都已经听懂了。 杨承君紧皱的眉头缓缓舒解,再度拱手一礼:“承君多谢老师教导。” 荀钰沉思片刻,也拱手行了一礼。 庄寅笑笑,再度道了一句:“你们二人对于君臣之道已经有了各自的体悟,是以意见相左是再正常不过。往后殿下应当学会听取荀钰的意见,荀钰也要学会向殿下将自己的看法全盘说出。互相依附包容,方才能成大事。” 两名青年拱手称是。 岑黛望着身侧的两道身影,心下渐渐平和。若是荀钰同杨承君能够一直和谐相处下去,前世朝堂上的混乱想来会少许多。 思及此,她蹙了蹙眉。 璟帝明显是想要荀钰尽心辅佐杨承君,两世皆是如此打算。有璟帝在其中推动,为何前世这两人最后竟闹成了那副水火不容的模样? 一切思绪转瞬而过,上首庄寅轻轻颔首:“你们二人且先将各自的体悟和看法说出来罢,为师一一同你们讲解。” 他又转而看向岑黛,笑道:“宓阳可得听好了。” 岑黛应声:“是。” …… 约莫半个时辰后,庄寅指导完了两个弟子,又一一将细枝末节讲清楚,命三人归家后再好生思考一番,顺带着留下了明日准备商讨的案例,这才算是结束了今日的课程。 因着三人在这一轮学习中并非分开教学,是以每日的课程花费的时间较少,轻松得很。 岑黛三人目送庄寅踏出正殿,立时松了口气。 “想不到老师竟是打算拿实例来教学,”杨承君收拾好了桌案上的纸笔,笑看向岑黛:“于宓阳来说,学习这些怕是吃力得很。” 岑黛轻叹一声,同他们一道往殿外:“的确吃力。幸而老师留了明日的案例,我回家得先问问母亲相关的典故,不然明日怕是什么都听不懂。” 杨承君颔首,添了一句:“若是姑母知晓得不甚详明,宓阳午后托人来寻我便是,我叫人给你送一份卷宗过去。” 岑黛笑眯眯应下:“多谢表兄。” 三人行至文华殿前,杨承君同剩下的两人道了告辞。 岑黛瞥了周遭一眼,没见有软轿候着,估摸着是因为今日下学早,小黄门们不晓得时间,故而没来接侍。 荀钰也瞧见了四周空荡,本打算直接离开,心里却有些不大放心孤零零的岑黛:“宫人未至,我陪你等等?” 岑黛想了想,摇头:“不必了,左右这文华殿距离宫门不远,走几步路也无妨。”她笑望荀钰:“我同荀师兄同行一程罢?” 荀钰抿唇,拢在袖里的手指紧了紧:“好。” 往后便是二人同行,两人一时无言,气氛却是和谐无比。 不知何时,荀钰突然出声:“说起陈年案件卷宗……” 岑黛挑眉看他。 荀钰稍稍偏过头:“内阁之中将这些事记载得很清楚,我跟在祖父身边,都是见过那些案子是如何转手处理的。与其劳烦宫中整理卷宗给你送过去,不若我以后誊写一份资料……” 他顿了顿,多说了一句:“总归我也需要回顾往事,誊抄一份给你是顺便为之,并不碍事。” 也不知是为了说给自己听,让自己莫要往别处多想;还是只为了强调一句“不碍事”,让她不要拒绝。 岑黛掩唇笑了笑,思及前几日豫安同她说的莫要与杨承君太过亲近,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荀师兄了。” 荀钰微僵的眉眼这才缓下,低声:“嗯。” 心底麻麻痒痒的,是全然陌生的感觉,却不难受。 荀钰垂眼,攥紧了十指。 两人又同行了一段路,眼见就要到午门了,忽而听得背后有人轻唤:“五丫头!” 岑黛一愣,回头瞧见荣国公与岑骆舟并行而来,一时脸色微僵,却是立刻低垂下脑袋:“二伯父,大哥哥。” 荀钰瞥她一眼,转而也朝着荣国公拱了拱手,音色淡漠:“岑大人。” 荣国公并未发现岑黛的异样,稍稍颔首,看向荀钰,眸色有些讶异:“方才本官还在猜想着与五丫头同行的是何人呢,原是荀家贤侄。” 荀钰一拱手:“偶然与宓阳郡主同路。” “如此。”岑家与荀家向来没有往来,荣国公也无意与荀钰多交谈,于是笑转向岑黛:“这是下学了?” 就在荣国公调转视线时,荀钰隐晦地看向岑骆舟,两个表情冷然的青年人迅速对了个眼色,而后又不动声色地低垂了视线。 此时岑黛面上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浅笑道:“是,今日课上的规矩改了,所以今日下学得较早。”她眨了眨眼睛:“二伯父怎么同大哥哥一道儿?” 如今岑骆舟还在都察院办事,于宫中走动行事时与荣国公并没有交集。 荣国公脸上笑意未变,温声道:“骆舟这边有些事,伯父要带着他回家取东西。”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宫门前,荀钰同岑家三人拱手行了礼,先一步离开。 荣国公左右看了看:“长公主府的马车还未到,五丫头同我们走一遭罢?” 岑黛眉眼弯弯:“多谢伯父。” 幸而荣国公平日出行的马车车厢宽大,容纳三人绰绰有余。 荣国公捏了捏眉心,并不避讳亲弟家的闺女,同岑骆舟嘱咐:“方才那位岑家的公子,在朝中的名声并不算小。他入朝堂已有四五年的光景,脚跟子稳。” “你与他年岁相近,本该是有些共同的话题,只是分别在内阁与都察院处事,又加之官位悬殊,若是走得太近了,怕是会落人口舌。” 岑骆舟懂了他的意思,垂首:“二叔放心。” 他心里闪过一丝轻嘲。 荣国公不愿他同荀钰多接触的原因,只怕是在忌惮荀家祖孙俩的城府极深和位高权重罢? 第46章 好友相约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隐晦地瞥了二人一眼,表情未变。 若非是之前从岑骆舟那听了一遭,她这时候或许还会当这位二伯父是个面慈心善的。而如今对这位二伯父的真实面目有了一知半解,她必然不会再将荣国公当做是个肯安于现状的老实人。 那日在国公府后宅书房内,荣国公所说的那句“跟别说”,到底是想说什么?荣国公作出这副面慈心善的表情,究竟是有什么打算? 因着有岑黛在此,荣国公也不愿意将话讲得太开,只同岑骆舟讲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又问了岑黛一些课业内容。岑黛面上乖巧,随意拣了些不算重要的话题搪塞了过去。 马车行进不久便在两府的小巷里停下,三人按规矩依次下了马车,各自到了告辞回府。 豫安并不曾想到岑黛今日下学得如此早,正端坐在京华园里看书作批注,见到来人很是怔愣,收了笔将小姑娘搂进怀里:“宓阳今个儿回来得好生早。” 岑黛软软地靠在她手臂上:“老师说在这一轮课程里教导时事朝政,让我们同门三个一起上课,故而花费的时间少了些,一个上午之后就叫我们各自散了。” “时事朝政?”豫安挑了挑眉:“庄大人果真要教宓阳这个?” 岑黛摆正了脸色,点点头:“老师说我虽是女子,可涨涨见识总是好的。总归我也不大清楚那些个政事,仅仅是旁听两位师兄的见解罢了。” 她眨了眨眼睛,试探:“母亲不愿宓阳知晓这些么?” 豫安被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哪能不愿意呢?若说深闺贵女不该学这些也是应当的,可咱们家这样的出身,以后若是不低嫁,总逃不过要知晓一些国家大事,得要学会为丈夫分忧的。” 豫安轻轻拍着小姑娘的手背:“就比如为娘当年,虽是居于深宫,可朝堂上的事,为娘都是知晓得七分八分的。便是不知道的,也有你皇帝舅舅说予为娘听。” “那时的局势太过险峻,皇族之间都是杀红了眼,哪里管人无辜不无辜的?所以知道得越多,反而会更加安全……”豫安顿了顿,苦笑:“现在安定下来了,为娘有了驸马,被责任禁锢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家里头,反倒不怎么清楚外头的局势了。” 她笑看向岑黛:“纵然如今一切安定,为娘依旧希望宓阳能够将外头的事情看得清楚一些。平日没有机会便也罢了,如今你跟在庄大人身边学习,可得好好抓住这么一个机会。” 这燕京城里到处都是心机城府,如今岑黛年岁渐长,她总归得嘱咐她多加小心。 岑黛乖巧点头:“宓阳记下了。” “说到安排……”豫安顿了顿,从一旁矮几上的编篮里取出来一封花笺,笑道:“你那几个小姐妹给你送过来的,说是想要约你出去玩儿,为娘没急着给你回绝,等着瞧瞧你的意思呢。” 小姐妹? 岑黛自然不会想到那岑裾和岑袖,瞧见豫安脸上真切的笑意,便知道是在说荀家姐妹和李素茹了。 她拆了花笺细细看了一眼,眉眼弯弯:“正好约的是下午呢,宓阳往后下午没有课,清闲得很。” 豫安揉了揉她的头发:“那你稍后亲自作回信应了罢。那三个女孩儿,为娘当初在簪宴见过的,都是聪慧机敏的大家闺秀,为人正直,宓阳同她们交好,可比与那国公府里的两个姑娘交往要好的多。” 岑黛只笑眯眯地说是记下了,留在京华园里同豫安用过了午饭。因着病重的岑老太君身子总不见好,岑远道每日都要过去国公府瞧瞧才能放心,午饭都是在国公府里用的。 如今的豫安却是半分僵硬表情都没有了,眼见唯一的女儿就要及笄,她只将注意力放在教导幼女身上,再不愿过问岑家的私事。 岑黛边小口喝着汤,边抬眸望向表情如常的豫安,心里只觉得自己爹娘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差了。 而这两人之间氛围的变化,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岑远道似乎还没有发觉半分。 岑黛抿了抿唇,心情复杂。 午后,荀钰果真托人送了一份手写的纸页过来,上头详细讲解了明日庄寅要提问的案例。 得知那纸卷是从荀府出来的,豫安起初还以为是出自荀家姐妹之手。直到瞥见了那纸卷上矫若惊龙的字,这才愣愣地回过神来:她家闺女竟然破天荒地收到了公子哥儿的手写信纸? 适龄的公子小姐们手写书信往来……早就经过了青春期的豫安表示简直有点小暧昧。 当娘的心下立时就有些惊悚,心说这女娃娃还没泼出去呢就被人惦记上了?连忙问岑黛是何人送过来的纸卷。 岑黛眨眨眼睛,知晓豫安这是想岔了:“自然是荀家大公子送来的。老师教授政事,宓阳可什么都不懂,荀大公子送过来的表示这些政事案例的详细记载。” 豫安皱着眉微微颔首,目光仍旧有些难名,却是不再多问了。 她在簪宴那日是见过荀家嫡长孙的,那孩子情绪内敛,看不出对岑黛是否有好感,现在忧心似乎是有些太早了。 因着以后每日下午都有了空暇,突然清闲起来的岑黛在府中被豫安拉着学刺绣入门,整日绷着绣棚穿针引线,学得面如菜色。 好不容易到了与李素茹三人相约游玩的这日,岑黛用过午饭之后便扔了绣棚,换了身轻便的衣裳,领着冬葵出了门。 四个女孩儿约了来福斋二楼的一处雅间见面。 岑黛本以为自己是来得最早的,没想到其余三个小姑娘早早地就在雅间里坐下了。 “你们来得好生早。”岑黛讶异,提了裙摆入了座。 雅间内空旷,窗子开得极大,阳光照得房间四处亮堂堂的,很是开阔。 荀铃儿朝着她笑了笑:“屋里怪闷的,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自然要早些过来。越早出门,在外头玩的时间也能更长些呀。” 李素茹斜她一眼,笑道:“真想要出来的话,同家中长辈说一声便是了,长辈们也不会不同意我们往来,偏铃儿就是要对这么点儿时间计较。” 她向岑黛推了推桌案上的几碟点心,温声:“这来福斋的糕点最是新颖好吃,我们三个以前都是来这儿吃点心的,岑五姑娘瞧瞧?” 桌案上摆了几只白瓷碟子,上头盛了玫瑰酥、绿豆糕、芙蓉饼等糕点,小巧精致,香气四溢。 岑黛笑眯眯地拈起一块白玉糕,眉眼弯弯:“李姐姐同她们两个姐姐妹妹的,却喊我岑五姑娘,没得生分了。我们四人的年岁相近,李姐姐还是直接唤我宓阳罢。” 还未等李素茹接话,那厢荀铃儿已经笑吟吟地唤了一声:“宓阳妹妹!” 几个小姑娘掩嘴笑成一片。 岑黛与她们三个结识的时间不长,没有太多亲近的话题,便挑了平日里读的书本。 岑黛寻思着,荀家这两个姐妹虽然看着亲姐,可暗下应当也是个清高的性子,瞧着她们在簪宴上相识的女孩儿们便可看出来,都是京中有些才名的贵女。李素茹能够同她们玩得这般要好,可见也是才名不小的。 李素茹却忍不住笑:“你们三个若是真要讨论这些个名人辞赋,我可是没法说出个所以然的。” 她小抿了一口清茶,苦笑:“我只读过《四书》和《诗经》,其他的正经书却是都不曾看完过的。” 岑黛不免有些讶异。 荀钏儿却笑:“素茹姐姐惯会自谦,你晓得医理、地理,这些我们可是都不如你的。” 荀铃儿附和地点点头,拉住了岑黛的手:“宓阳妹妹可别信了这妮子的鬼话,平日里她提起那些医理地理的时候,可是讲得绘声绘色的呢,这京中贵女没人比她知道得更多。” 李素茹捏了捏眉心:“都是些杂书,偏你们两个觉得了不起。” “不,”岑黛一把牵住她的手,星星眼:“能知道那些知识,我也觉着了不起!” 一旁荀家姐妹拿了帕子掩嘴,咯咯直笑。 “说起来,自上回簪宴一别之后,我们也不曾多听闻素茹姐姐的消息了。”荀铃儿吞下糕点,擦了擦嘴,打趣道:“姐姐现在头顶准太子妃的名号,同那太子殿下之间的关系进展得如何了?” 岑黛闻言,也好奇地看向她。 李素茹耳尖微红:“哪里有什么进展?我还未出阁呢,哪里能接触到在男?再说那准太子妃的名头……都是京中坊间捣鼓出来的名号,这事可还没定下来呢。” 她顿了顿,耳尖上的红色直烧到脸颊上来,一片粉红:“不过太子殿下倒是经常托人送了些许精致的小玩意儿过来。” 荀钏儿睨她一眼,笑道:“瞧着这样子,看来素茹姐姐还很是喜欢那些礼物呀。” 荀铃儿作出西子捧心状:“这分明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嘛!” 岑黛附议,忍着笑:“可不是么?” 第47章 疫病 - 娇雀儿 - 濯清 恼得李素茹假意瞪了三人一眼:“你们一群小妮子,都来取笑我。” 荀钏儿掩唇轻笑:“不逗你了就是,瞧瞧素茹姐姐这红通通的脸,莫不是快要蒸熟了罢?” 李素茹由着她打趣,又饮下一口清茶,脸上的绯色渐渐消退,看向荀家二姐妹,温声道:“你们几个可莫要光打趣我了,说起来,钏儿和铃儿也快要及笄了,你们家里的长辈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荀家家风严谨、规矩甚严,对子辈的姻缘极为看重。不过也是幸而荀家底蕴深厚,族中长辈自视甚高,向来没有将女儿当做联姻筹码的传统,也没有太过看重“门当户对”。 荀铃儿忍着笑:“我比阿姊小上几个月,有阿姊顶在前头,我暂时不急。而阿姊么……”她忍不住笑瞥岑黛一眼:“家中几位夫人似乎已经替她相好了一位公子哥儿呢。” 突然受到目光注视的岑黛:? 荀铃儿看她做什么? 片刻之后,她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思及家中唯一的公子哥儿,当即面色就有些僵硬:“荀家夫人相好的莫不是……” 荀钏儿面色平静,抿着嘴笑,温声接了话头:“家中长辈不过只是提了一嘴罢了,是否真切还未知呢。” 果真是岑骆舟。 岑黛立刻就懂了她的话外音,忍不住蹙了蹙眉。岑骆舟虽是出身岑家,可到底上头没有父母帮衬,如今虽得了左都御史的赏识,道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察院从九品的司务,前途难定。 有了这么多的因由在,荀家为何会看好岑骆舟? 更别说荣国公如今似乎有意同荀家疏远,有他在中间站着,荀家的打算估计是成不了的。 李素茹也颇有些惊诧:“岑家大公子?” 她斟酌着道:“前一阵子我听闻荣国公府有意将府上嫡长女送入庄府,而庄家和荀家又是那样的关系……荀家长辈真能同意?” 荀铃儿撑着脑袋,随意道:“所以家中长辈尚且只是提到了那位,暂且并没有准备要去同荣国公夫人交涉,总归阿姊还未曾及笄呢。” 她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声:“家中几位夫人都是有点意思的,只是这事最后到底能不能定下,总得先问过祖父。奈何祖父这段时日忙得很,哪里有心思去忙家里的问题?” 荀阁老忙得很? 岑黛垂眼啜了一口清茶,隐隐约约的茶香白汽蒸腾间,遮住了她低垂下来的复杂目光。 前世的这个时候,京中似乎发生了一件大事,事件之严重,就连被豫安养在深闺中的她都有所耳闻。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豫安没有同她细说,她也不曾多问。 岑黛愈发暗恨自己前世活得像个花瓶,不仅死不明白,活也活得不明白。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偏你如同倒豆子一般地全给说出去了。”荀钏儿瞥了自家妹妹一眼:“也只我惯着你的性子,给母亲她们晓得了,必定是要训斥你的。” 荀铃儿笑嘻嘻的,眨了眨眼睛扑进荀钏儿怀中:“好阿姊莫说了,我也只在你们三个跟前倒豆子嘛。” 狡黠的模样惹得姑娘们忍不住笑。 几个小姑娘用过了糕点,又说了些玩笑话,一同下了楼,告辞后各自归家。 只是岑黛万万都没能想到,那个始终未能回想起来的前世事件,竟会如此之快地发生。 次日天光大亮,岑黛正准备穿衣用膳,却见豫安满脸凝重地进了屋,肃声道:“乖宓阳,今个儿莫要去文华殿了。” 她轻轻皱眉:“京中出了些乱子,你今日就在府中待着,庄大人那边娘亲已经同他说过了。” 岑黛由着豫安帮自己梳理头发:“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豫安轻叹一声:“如今辞夏入秋,气温陡然变换,西南诸省爆发了疫病。当地官员起先只以为是简单的风寒病症,遂不曾多关注。却不想不过几日没有理会,那病患愈来愈多,最近还闹出了人命,这才晓得是发了瘟疫。” “疫病?”岑黛瞪大了眼。 豫安轻轻颔首:“那瘟疫的名头闹出来之后,西南诸省的百姓人人自危,都往燕京的方向跑。虽有地方官及时发觉,可仍有漏网的病患。自西南到燕京,疫病一路蔓延……” 岑黛听得心下惶惶。昨日荀家姐妹提到的荀阁老忙碌之事,想来同这场可怖的瘟疫脱不了干系罢? 豫安牵着她出了闺阁,径直往京华园的方向行去:“今个儿一大早,燕京城门大开时,有一批流民涌入了城中,虽已经被压制住,但这些流民是否感染了疫病还未可知,保险起见,宓阳今日还是莫要出门了。” 岑黛皱眉:“朝中没有法子?” 豫安眉宇间忧愁明显:“哪里能有法子?疫病突然起于西南诸省,那样广阔的土地,想找到散播瘟疫的起因何其困难?找不到起因,这瘟疫自然难对付。更别说如今病患众多,引得周遭流民四处逃串,疫病也随之被传往各地。” 岑黛抿唇,捏紧了豫安的手。 豫安舒了口气,回握住他:“宓阳莫担心,至少如今家中是安全的,待明日太医见过了那些个流民,若是果真无事,想来城中禁严也能解除了。” 岑黛低低地应了一声。 在前世,长公主府虽然也像今日这般动乱了一阵子,可后来豫安却吩咐府中下人宽心做事。想来那批涌入燕京的流民应当并未感染疫病。 一整日的时间,岑黛陪着豫安枯守在府内。眼见婆子们搬了许多艾草进了府,一一在各处燃了。 岑远道今日回得较早,入府时先去偏房仔仔细细地洗了艾草浴,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进了京华园。 “外头如何了?”豫安搁下手里的书册。 岑远道皱眉摇了摇头:“具体的不大清楚。只晓得外头现在空旷得很,摆摊的小贩都收摊回去了。至于今日那些涌进城中的流民,如今身体尚还算康健,只是赶路至今,难免疲惫饥饿,到午后已经调转过来了。除此之外,并未有任何感染了疫病的虚弱症状。” “按着太医们的说法,若是这群人能在今晚之后依旧保持康健,想来是没有患病的。” 他撩了衣袍坐在一旁的楠木金丝椅上,蹙眉牵住岑黛的小手,尽量放低了音调,缓声道:“宓阳莫怕。” 岑黛笑着摇了摇头:“有爹娘在,宓阳不怕。” 岑远道面上这才松缓下来。 到底是膝下独女,若是不谈及岑府众人,岑远道对岑黛还是纵容宠溺的。 豫安坐在一旁的软榻上,眉间忧色未减:“朝中可有什么风声?” 岑远道捏了捏眉心:“今早上已经有一批流民涌入燕京,京兆尹已经领命指了人在城门处禁严,城中暂时还算安定。外头的风声听不完全,只听说陛下已经召集了四处的江湖郎中,与太医院共同商讨除疫一事。如今那群郎中行医已经在入京的路上了。” 豫安点了点头,轻声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朝中必然不会安宁,只愿皇兄能够安然将事情处理完。” 岑远道瞥她一眼,复又垂下目光,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把那句安抚的话给吞了回去。 翌日,那批流民果然安然无恙。 城中禁严解除了一部分,滞涩冷凝的氛围稍减,燕京百姓俱都松了口气。 “这外头尚还有些不安定,宓阳今日还是……”豫安担忧地看向岑黛。 “母亲放心,”岑黛兀自整理好了衣衫,笑道:“京中百姓都开始走动起来了,我自然也可以出门。总归长公主府距离宫城不算太远,路上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豫安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知道她下了决心,也不曾多阻拦,只吩咐:“一路小心,为娘命车夫和护卫在午门前接你,尽快回来。” 岑黛乖巧应下了,而后回首快步往后门的方向赶。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去文华殿一趟。 岑黛今日来得并不算多早,若是换做平常,这时候杨承君同荀钰想来早已经到了。只是她此时踏进文华殿时,殿中只有她一人。 许是因着各地疫病爆发,璟帝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相关事宜,是以今日的早朝就拖得久了些,至今还未下朝。 岑黛舒了口气,径直前往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寻了纸笔练字静心。 她虽不记得前世这场瘟疫的始末,但依稀记得长公主府中气氛变化的大致时间。当豫安完全安下心的时候,想来就是疫病平定之时罢? 只是这场疫病究竟夺取了多少人的性命,又究竟给大越朝廷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前世的她不得而知。 岑黛蹙眉将府中气氛变化的时间一一记下,又将脑中的记忆好生梳理了一通,心里总算有了些底气。抿了抿唇,提笔蘸了浓墨,将字迹全部抹除。 “宓阳?”庄寅立在正殿门边,目光诧异。 岑黛忙起身,福身行礼:“老师!” 第48章 意见不一 - 娇雀儿 - 濯清 庄寅颔首,面上郁色稍稍舒缓,径直走入殿中:“外头现在人人自危,为师本以为你不会过来的。方才豫安长公主指人告知说你过来了,为师这才从前朝赶过来。” “是学生有些担心相关的事宜,叨扰老师了。”岑黛顿了顿:“怎么不见两位师兄?” 思及他们两个,庄寅捏了捏眉心,面色一瞬间低沉了下来,显然是动了火气,却仍是强压下来,温声道:“疫病的问题已经闹得十分大了,你两位师兄在朝中可有不小的话语权,这会儿子也正在为那事操心呢。宣政殿虽已下朝,可他们两个被内阁众人扣了下来议事,想来得有一会儿才能过来。” 他径直端坐回自己的位置,又让岑黛坐下,继续道:“加之为师本以为豫安长公主应当不会放心你出门,是以这段时日都没有上课的打算。你两位师兄来这文华殿,都是为了同为师商讨疫病一事,你今日既过来了,正好在此处旁听一二罢。” 岑黛舒了口气,乖巧应声:“是。”顿了顿,又问:“如今对于那疫病之事,朝中还没有想好处理的法子么?” 庄寅阖眸,摇了摇头:“那疫病来势汹汹,发病迅猛,同以往的时疫完全不同,完全用不上以前备下的药方。朝中指派的太医院众人早已经到达西南,今日早上差人向朝中传信,说那当地的行医还未找到疫病根源的蛛丝马迹,就已经感染身逝。” 他攥紧了拳头:“因着那病太过狠毒,一旦染上了,大部分人不出三日必死,唯有身子强壮些的,兴许还能多熬几日。是以前线并不敢深入灾区,只能等着朝廷的旨意。” 岑黛垂头蹙眉,竟是如此严重…… 庄寅继续道:“也是因着那疫病的厉害,朝中众官谨慎至极,并不敢让众太医行医冒险,却才在朝堂上,绝大多数人禁闭其口,陛下无奈,只得仓促下朝。众官谨慎,不敢立时下决定,只能留下你两位师兄私下商量,多多考虑他们的意思。” 岑黛面色凝重,点点头:“如此……”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脚步声,下一刻两位青年已经绕过门扉,径直行进殿内来。 荀钰与杨承君似乎早就听闻了岑黛要来的消息,是以面上并无太多惊诧,只朝着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而后便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岑黛抿了抿唇,瞥着两人面上僵硬的神色,心里有些不大自在。 她第一次瞧见荀钰同杨承君如此生疏的模样。她同杨承君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知道杨承君待人接物时总爱摆出亲和的笑脸。 而如今这二人面上的表情看似与以往并无不同,可杨承君的眼里分明已经没了半分消息。 这两人,怎么了? 庄寅也瞧出了这对师兄弟之间的不对劲,心下却是知晓其中因果,轻叹一声:“你们二人方才被那些个儿大臣留下来,可知道了他们是如何打算的?” 杨承君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荀钰低头拱手,淡声:“回老师,诸位大人较为认可学生的意见。” 庄寅看向他,沉吟:“听从你的意见,便是打算继续拖下去了……如今毫无办法,似乎真的只有这么一种法子了。” 岑黛眨了眨眼,继续拖下去? 荀钰不动声色瞥她一眼,收回目光,突然道:“如今进不得,只能选择退。先让所有病患聚集于一处,谨慎处理亡者尸首,防止疫病扩散,而后再慢慢想法子解决。” 岑黛点了点头。 在这种完全解决不了疫病的情况下,约束和控制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她轻轻抬眼,隐晦地看向身边人冷漠清隽的面容。荀钰突然将这番话说出来,是想让她了解他的想法,而不至于什么都听不懂么?他在照顾信息闭塞的她? 还未想通这一遭,那厢杨承君突然开口,语气是岑黛从未经历过的冰冷:“学生以为不妥。” 他冷然望向神情淡漠的荀钰,音色拔高:“那群病患活不长!他们经历着疾病的痛楚,只能盼望着朝廷来拯救他们!你现在却让所有病患集中于一处,看着病死的人被谨慎烧毁,想着他们再过几日就是那样的结局,他们不会寒心?” 荀钰表情未变,转眸看向他,平淡道:“如今没有丝毫办法能够治好疫病,殿下若是下了死命令让众医者冒着病死的风险冲入灾区,让他们去拯救几乎救不回来的人,他们难道不会寒心?” 他强调:“医者也是人。” 杨承君攥紧了双手,冷笑:“照荀大公子这么说,只要遇上这样的疫病,所有的医者都应当为了保命而缩在人后?那史上那些时疫的解决范例,莫不都是胡诌出来的不成?若是没人去救,这疫病岂不是根本解决不了了?” 荀钰稍稍蹙眉,音调平缓:“起先已经有行医去救了,结果如何?他们都魂归西去了,并且分毫线索也未曾留下来。我并非不支持他们去救,只是这回的疫病发作得太厉害,如今根本没有办法解决,贸然冲进去必定是徒劳。只能先隔离病患,而后再想办法。明知道摆在眼前的是个死胡同,殿下还要去钻?” 岑黛缩了缩脖子,小心打量着眼前忽然争执起来的两人,脑中一片空白。 杨承君今日的不对劲,就是因为这个罢? 杨承君眸色冷厉:“那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病患身死心也死不成?不给他们半点希望?” “不然殿下待如何?”荀钰对上他的目光,抢了话头:“去西南前线,拿着一批活生生的医者人命去交换一个几乎找不到的疫病根源?” 他面色平淡,眸中深处终于显现出了浅淡的嘲讽,似乎有些怒了:“奇迹并没有那么容易出现,还请殿下务实些,用更长远的目光看待这件事。” 杨承君眯眼:“荀钰!” “师兄……”岑黛心肝颤颤,低低唤了一声。 她坐在两人身边,感觉两人身上的怒气几乎已经化成实质。 “行了。” 上头庄寅捏了捏眉心,高声呵斥:“你们又吵起来了,方才在朝堂上还吵的不够么?朝堂上一群人看你们师兄弟二人的笑话,现在你们两个又要让宓阳看笑话?” 荀钰抿了抿唇,眼神重归淡漠,偏回头坐得笔直。 庄寅舒了口气:“先前为师叫你们学习君臣之道,原来是做错了。你们两个啊,各个都不听彼此的,倔得很。为师当初就不该让你们两个分开学东西,是我错了,够不够!” 荀钰与杨承君沉默片刻,齐齐拱手:“老师没错,是学生顽劣。” 庄寅瞪着他们两个:“顽劣?你们是顽劣么,你们分明是毫无悔改知心!为师当初教你们君臣之道,目的到底是什么的?你们说予我听听。” 杨承君垂下眼,皱眉:“为了成为一位贤明的君主。” 荀钰也稍稍低下头:“为了成为君侧的肱股之臣。” 庄寅吹胡子瞪眼,肃声:“这不就结了!你们现在做的这叫什么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同门相争?” 岑黛咬紧下唇,听着庄寅的语气,知道他这回是气狠了。 眼角底下两人不再反驳,庄寅吐出一口浊气,音色逐渐缓和下来:“罢了,今日将你们两个叫到此处来,是为了商议疫病一事,可不是为了折腾你们两个的。” 他抬眸看向底下三个徒弟,徐徐道:“为师……也更偏向荀钰的想法。” 杨承君攸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庄寅迎上杨承君的目光:“如今的确没有法子去救人,不仅救不了,很有可能还会搭进去更多的人。是以得先隔离病患,再想办法。” 杨承君挣扎道:“可是若不去救……” 庄寅看向他,眸色悲伤:“若去救了,依旧救不回来呢?” 杨承君一愣。 庄寅道:“荀钰说的对,殿下,你应当务实些。不是众医者去救了,就一定会救得回来的。有舍,未必有得。早先那群行医去救了,可他们没回来,不仅没回来,而且连一分一毫的线索都没有留下来。” 他轻声说:“在没有一定的把握之前,冒进只能是死路一条。除非能够找到一条生路、找到一个明确的方向,不然留在原地胡乱打转,一切都是枉然。而现在,我们没有把握。为师这么说,你可懂了?” 杨承君垂下头:“学生,懂了。” 庄寅注视他良久,缓缓摇了摇头:“今日暂且散去罢。”他看向荀钰:“荀钰。” 荀钰拱手:“学生在。” 庄寅道:“朝堂上一群老狐狸谨慎太过不敢随意开口,如今你是提出这方案的第一人。你回去费些心,将如何转移病患、转移至何处,又该如何处理病患的尸首、如何看护尚还活下来的病患……” 他再度叹了口气:“将这些问题,全部寻到适当的解决法子记下来,同你祖父荀阁老商议些许,尽快呈到陛下那,争取今日午后时,能够让外头的骚乱减少些。” 第49章 自行其是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垂头恭声:“学生明白。” 庄寅又看向杨承君:“殿下心系百姓,为师知道,便暂且先想法子安顿民众,给予他们一些希望罢。至于如何救人,待病患安定之后,自有医者去想法子。” 杨承君低声:“是。” 庄寅闭了闭眼,挥手:“行了,你们下去罢,宓阳留下。” 三人起身行礼,岑黛留在原地,目送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杨承君似乎……依旧太大能接受荀钰的提议。 “宓阳。”庄寅的声音唤回了岑黛的注意。 “学生在。”岑黛福身。 庄寅遥望殿外:“你以为,这事儿该如何处理。” 岑黛蹙眉:“学生不懂朝政……” “你且说。”庄寅制止了她的推辞。 岑黛垂眼:“却才听老师和二位师兄讨论,宓阳以为……荀师兄的建议很好。表兄虽忧心百姓,可那所谓的给予希望,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若是始终救不好,那么给予再多的希望,也无法填补那些正在流逝生命的绝望。” 她看向庄寅:“如今毫无救人的办法,故而荀师兄的建议是能够保住更多人性命的法子。纵然这法子表面看来太不近人情了些,可实质已经是唯一的法子。” 庄寅轻轻颔首:“宓阳看得很清楚。” 他很是沉默了一阵,又问:“宓阳觉着……殿下如何?他最大的缺漏是什么?” 岑黛一愣,认真地想了想,低声道:“表兄……太过仁慈。” “不对。”庄寅却是摇头:“他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仁慈,而在于自行其是。” 自行其是? 岑黛不解地看向靠坐在上首的老年人。 “我教授给他们的,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君臣之道,是以有不同的看法实属正常,仁慈也好,不近人情也罢,这都是他们两个真心实意的建议,并没有对错之分。” 庄寅轻叹一声,端了茶盏小抿一口:“殿下最大的不应当,是在于他的自行其是。他们二人的建议本没有对错,只有可取和不可取。荀钰目光长远,他想到了‘救不了’的可能性,故而他的法子更可取。” 庄寅对上岑黛的目光:“可就是这么一个更可取的法子,殿下不听。” 岑黛揪紧了手里的帕子。 “殿下固执己见,尽管许多人已经道出了他建议里的缺漏,可他却不听,总认为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他仁慈,却也倔得固执。” 庄寅扯了扯嘴角:“宓阳可曾记得,为师曾同你说,殿下有爱才之心,却有一处不足?” 岑黛眼神一凛:“学生记得。” “他的确有爱才之心,也的确愿意吸取臣子的意见,可这一切,都得有一个前提:在他自己想不出没有任何意见的时候。” 庄寅叹声:“他若没法子,他便很乐意听他人的意见。而他若是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么他人的反对意见,于他来说就一定是差的。” “他太过自行其是。” 岑黛垂下眼。 庄寅直视岑黛,音色无法严肃:“当年宫中夺嫡之争给当今陛下留下了阴影,陛下不愿子辈同上一辈一样去为了权势争斗,是以二十多年来只偏爱太子殿下一人,不惜将剩下所有的皇子公主养成登不上台面的人物……” “太子殿下的确安安稳稳地成长到了如今,他聪慧贤明,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优秀储君。可这二十多年来他活得太过顺风顺水,没人同他争、没人同他抢……那张龙椅,从他出生起就是已经许了他的。” 庄寅叹声,阖上眼:“无人同他争同他抢,臣子讨好他,陛下虽然严厉却依旧只看重他一人,他在宫中向来说一不二……殿下这样的性子,在有了自己的主意之后,又哪里能听的下去别人的建议?我教导他为君之道,就是想让他学会与臣子沟通商议,可如今……” 岑黛垂眼上前,端起冰凉的茶盏,同庄寅倒了一杯热茶:“老师润润嗓罢。” 庄寅接过,却不喝:“荀钰的确足够优秀,的确是心思缜密目光长远,所以陛下有心将荀钰留在殿下身边……如今看来,殿下怕是用不上了。”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该苦笑还是该悲伤:“才子多傲气,更别说荀钰这般惊才绝艳之辈。他平日里为人淡漠,那是因为自视甚高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因为不在意,所以不以为意。能让他情绪变换的人,那是被他放在心里的。” 岑黛望向葱绿的殿外。 自视甚高……因为不在意,所以不以为意? 庄寅抿了一口茶水:“你看,他今儿个动了气,可见是认认真真将殿下的意见放在心里的,他想成为殿下的‘臣’。可殿下,他没听臣子的意见,在朝堂上,在文华殿上,都固执己见。” “殿下不知道荀钰的性子,也不知道他已经尊他为君。甚至,殿下自己压根就没当好这个‘君’。” 岑黛坐在轻轻摇晃的车厢中时,心里还在想着庄寅的话。 除了那些话,她还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了东宫书房内珍藏的那副《燕京冬雪图》;想到了杨承君当初提及荀钰时,话语中掩藏不住的欣赏;想到了荀钰逐渐同杨承君交好,甚至一度要引为知己结交的架势;想到了方才在文华殿中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想到了……前世二人在朝堂上的分庭抗礼两看相厌。 岑黛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撑着下巴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前世荀钰和杨承君之所以会走到那样的地步,是否和杨承君的自行其是以及荀钰的傲气有关呢? 午后,岑黛陪着豫安用过了午饭,正在京华园中写字。 张妈妈绕过水榭回廊行到近前来,恭声道:“回长公主殿下,方才外头行过了好一批禁军,奴婢问了禁军副统领,说是要加强燕京的守备。未来几日想要进出城门,怕是要更困难了。” 豫安出嫁前关注朝政,因是璟帝授意,是以朝中众官员并不曾多抗拒。豫安自有自己的一套情报网络,虽多年来不再关注政事,但依旧命张妈妈继续打理。 豫安靠坐在廊台上,正撑着脑袋看书,闻言顿了顿,抬起头来:“城中编制突然变化……可是朝中下了什么旨意?” “公主敏锐。”张妈妈微微皱眉:“听说是内阁递了有关疫病的折子,陛下已经批准,命西南诸省各城池戒严,地方官员安顿病患、处理尸首。这回动静不小,怕是会引起骚乱,是以包括燕京在内的诸多城池开始戒严,防止流民趁乱而入。” 豫安沉吟片刻:“这是要整顿灾区了。” 张妈妈笑着点头:“是,除了那一批加强城中守备的禁军,朝中还下了命令,说要开仓救济已经逃入各个城中的康健流民。更召集了行医,与太医院众人商议如何下手。” 豫安笑了笑:“咦,这么痛快?那群迂腐的老头子这回没在朝中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地折腾个几百回,反而这么快将问题想清楚,倒是难得得很。” 她搁下手中手册,好奇:“这回负责监督和分配的官员是何人?” 张妈妈恭声:“乃是内阁众人,为首的有内阁首辅、内阁次辅、荀阁老以及内阁大学士等人。” 豫安点了点头,忽而问道:“内阁大学士?是那荀家嫡长孙?” “正是。” 豫安目露惊诧:“那孩子……果真是厉害。”下一刻她又皱起眉来:“这样大的事,承君侄儿没有插手?” 张妈妈迟疑:“这……未曾。” 岑黛坐在豫安身侧,突然道:“表兄今儿个同荀家大公子起了矛盾。” 豫安微愕:“怎么回事?” 于是岑黛一一将早前的谈话交代了一片,隐去了庄寅最后对杨承君的评判。 豫安很是沉默了片刻。 她心思向来细腻,目光通透,立时就懂了其中关键。 “承君他……” 她忍不住想起了年前的那场小年夜宫宴,低声:“承君这孩子,经历的挫折终究还是太少了。” 岑黛静静看着她,思及上午庄寅说的那一番话。 他们两个人,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晚些时候,庄寅指人前来长公主府带话,称如今疫病一事未了,文华殿暂且停课。 岑黛轻轻垂下眼睑,捏紧了手中的信笺。如今“黄雀”还未找到,她不想荀钰和杨承君走上上辈子的老路。 翌日,岑黛本打算窝在福利练字看书,李素茹却托人带了封花笺来,邀请岑黛入李府一叙。 岑黛凝眉,终究是应下,乘车前往礼部尚书府。 李家并不算是新贵,在京中还算有些声名。岑黛下了马车,抬眼便见李素茹亲自等候在后门。 “宓阳妹妹。”李素茹笑着迎上来:“一路无事罢?” 岑黛点点头,笑道:“如今城中戒严,燕京现在可安全得很呢,李姐姐放心。” 李素茹眉眼弯弯,挽着她:“今日突然邀宓阳妹妹前来实在是突然,只是素茹有些事……” 她目光逐渐庄重起来:“一定要告知宓阳妹妹。” 第50章 一线希望 - 娇雀儿 - 濯清 眼见岑黛眸色微凛,李素茹抿嘴笑了笑,伸手引着岑黛往府内走:“莫在这处站着了,我带宓阳妹妹到屋里坐着说。” 岑黛笑着颔首,挽住她的手臂与她同行:“好。” 李府陈设古朴,庭中草木深重,并不多显贵气,却是气势庄重,颇有一番年代的沉重感。往来小厮婆子各个遵循礼数,对李素茹这位嫡女谦恭又疏离。 这样的府邸,的的确确能够养出来李素茹这般沉稳温和的性子。岑黛如是想到。 李素茹自己的院子也有那么几分庄重气,院落虽然并不算宽阔,却也是小巧精致。 岑黛行过回廊往里走时,瞧见不远处庭中有人正在晾晒东西,忍不住问:“他们在做什么?” 李素茹闻声朝那边瞥了一眼,笑道:“是在晒药。” 她偏过头来,轻声道:“我母家本是出身杏林世家,只是到了母亲那一辈时,家中子辈竟然无一人肯承下衣钵,都说行医太苦不如为官行商。我自幼对那些药草感兴趣得很,只是天赋略有不足,成不了医。饶是如此,外祖父依旧传授了我些许本领,我觉着有趣,就一直学了下来。” 她朝着岑黛笑笑,补充道:“十岁之前,我都是在南方老家同外祖父学习认药的。” 岑黛眨眨眼睛,夸赞:“李姐姐的经历当真是丰富。” “什么经历丰富?”李素茹轻轻摇头,温声笑道:“我愚钝,学不了多少真功夫,不过只是多见了些世面,知道一些平时不常得见的事罢了。” 话至此处,两人已经到了李素茹闺房的门前,提了裙摆往里头走。 李素茹的闺房布置简约,房间内并没有多少其他闺秀房中能够见到的古玩奇珍,只在多宝格里堆了几本医书和草药纲目,并一些气味清新的干花药材。 岑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布置,虽然觉着新奇,但是心里喜欢得很,觉得看着舒心。 李素茹心里揣着事,直接将岑黛带到入自己的书房,取了摆在桌案上的一册书籍递予岑黛,面色凝重:“这是我母家代代相传的药典,因后辈雾刃学医,外祖父心灰意冷,在前几年故去之后,托人将这药典辗转送到我手里。” 岑黛好奇接过那书册。 书册很厚,但因为过于古朴脆弱,并不多重。 其内的纸张已经泛黄褶皱,看上去古老不堪,但上头的字迹却仍是十分清晰的。不仅如此,书册的表皮的中间的装订线是崭新的,课件新近才换过,足见主人的珍惜。 “我平素闲暇时,总会将这书册拿出来翻阅。” 李素茹舒了口气,熟稔地将书册翻至之前用书签做了标记的页面,轻声道:“这里,我昨日在读书时,偶然发现了药典中记载多种时疫的部分。” “瘟疫的种类多样,祖辈们只记载了几样特殊性强的严重范例,发病原因都不相同。这回西南诸省爆发的疫病,恰巧上头有种类似的记载。” 岑黛表情一凝,细细看了李素茹指出来的那一部分。 的确是有些相似。 同样出现在西南,致死率高、发病快,感染性也挺强。书中记载的案例中,那次疫病的爆发死了不少人,众医者无计可施,最后只能隔离了灾区。 致死率高又感染性强的病症,若非是产生在人群密集处,其实是比较容易解决的——病患死得快,若是不能传染给其他人,那么只要等到这些病患全部死完了,这病自然也就没了。 书中记载的隔离病区、任灾区内的病患自生自灭的方法,是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 那次的疫病死了不少人,整个朝代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喘过气来。待到病患死绝,民间医者们放火清除尸首和一切传染源之后,这才整装踏入西南灾区重地。 幸而如此多的生命终究没有白白亡去,医者们发现了疫病出现的根源——源于西南沼泽湿地中的毒瘴。 林中鸟雀等活物葬身在瘴气中,病气同瘴气混在一处形成毒瘴,经风一吹,直接袭击了山下的村落。 幸而天道阴阳轮转,万物总归有相克之物。 古时医者在沼泽附近寻到了依附毒瘴而生的药草,可解疫病。 那时虽然毒瘴早已经散去,但是祖先医者们吞了那么一回血泪,再不敢小觑这疫病,遂小心翼翼地将这事记载了下来。 只是后来王朝兴衰、时代更迭,这些民间的药典手札渐渐随着战火和民间杏林世家的断层而逐渐消失。 想来,若非李素茹的外祖父将这药典传到了李素茹手中,只怕这份药典到如今也要流落不见。 岑黛看得心惊,眸光却是渐渐地亮了起来,朗声:“若是这回的疫病也同这书上记载的同源,那么……” 李素茹依旧紧皱眉头,轻轻颔首:“这书册我昨日就交予父亲母亲看了,父母同样惊喜,本意欲今日上交朝廷,只是后来思及这两回疫病万一并不同源,怕是要好心办坏事,父亲谨慎,没有贸然交出去。” 她咬了咬下唇,试探地看向岑黛:“且……我昨日听闻太子殿下在朝上并不遂意。昨日下午更是只闻内阁功德,太子殿下反而没有被提及名字。” 李素茹轻叹一声:“我想着,这份药典若是能够交予太子殿下、让他转交,想来能够比直接上交朝廷更好。说不定……能够帮到殿下些许。” 岑黛眼角抽了抽。 心里高呼真爱啊!这样紧张的时候,李素茹竟然还能这么快地想到杨承君,想要为他分忧,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李素茹继续道:“只是我与殿下并没有联络的法子,且我如今正在闺阁中待嫁,没法儿给一位陌生男子……嗯,传消息……” 岑黛眉眼弯弯:“李姐姐放心,我与表哥有联络的法子。我可以借故邀表哥出宫,届时姐姐同表兄好好说说。” “我?”李素茹微愕:“宓阳妹妹……让我如同殿下说?” 这样大的功劳和讨好太子的机会,她以为岑黛不会舍得交予别人的。 岑黛蹙眉:“姐姐说的什么话?本就是姐姐的药典,我什么都不懂,没法同表兄解释什么,当然要引荐给姐姐啦。” 对上岑黛温和纯澈的目光,李素茹眼中惊诧这才散去。是她一时想岔了,岑黛根本就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劳烦妹妹了。”李素茹愧疚于方才的想法,脸颊微红。 岑黛只当不知道,笑道:“捎口信儿的事,说什么谢?” 李素茹抿唇笑了笑,心里更加欢喜她一份,突然笑意微敛,迟疑道:“若是万一这药典记载的疫病同如今的并不一致……万一好心办了坏事,会不会更害了殿下?” 岑黛眉宇微蹙,而后又舒展开:“现在实在没有法子了,能有一线曙光已经是难得,便是没有用也不会更糟糕了。” “况且……”她朝着李素茹眨眨眼睛:“表兄仁慈,只要有一点的希望就不会放弃,他只会感谢李姐姐。姐姐要相信表兄的为人呀。” 思及那个龙章凤姿的温和太子,李素茹耳尖微红:“嗯……我始终相信他。” 岑黛抿着嘴笑。 时不待人,岑黛同李素茹做好了准备,当即就命人传信宫中寻杨承君,让他立刻来长公主府一趟,又领着李素茹归家。 杨承君同豫安本就有亲缘,是以出入长公主府并无太多不妥,长公主府也安全得很,是以岑黛才挑了这么一个地方。 这几日杨承君义愤难平,不愿掺和进内阁的动作里,只将自己关在东宫,联系多方医者,想要找寻解决的法子。 没曾想医者们的消息没穿来,自己表妹的花笺倒是传来了。 杨承君正忙得焦头烂额,但幸而脑中清明,看出了岑黛字里行间的严肃,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打算去长公主府一趟。 因岑黛与李素茹心下也不大肯定药典一定有用,便没有告知豫安知晓。 午后先是瞧见岑黛带了李家嫡女进了家门,只以为是闺阁姐妹之间要交流感情。 谁晓得没过一会儿杨承君也过来了,只随意地同自己这个做姑母的应付说了几句话,而后撩了袍子直奔栖梧园。 低头喝茶的豫安:? 思及栖梧园里现在坐了两个姑娘和一个成年男子,豫安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官窑青花茶盏,连忙让张妈妈待人候在园子外头,生怕出了事。 她的宝贝闺女这是要要干什么唷! “表兄!” 坐在院子里的岑黛见着来人,忙站起身迎了上去,毫不意外地在杨承君身后瞧见了豫安的一堆耳目,使了眼色命冬葵一一打发了。 张妈妈心里急得慌,在太子面前又不敢造次,被拦下来的时候扬声高呼:“郡主您清醒点儿!莫要做了错事啊!” 岑黛茫然脸:她的娘亲可能想歪了什么。 身后的李素茹袅袅婷婷地行至杨承君跟前,虽是礼仪俱全神情庄重,但耳尖依旧难掩绯红:“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杨承君一见李素茹,耳尖也有点发烫,掩唇微咳一声,温声道:“李小姐免礼。” 夹在中间的岑黛左看看这个“情哥哥”,右看看那个“情妹妹”,突然意会过来:难怪豫安会想歪了。 她可能把自己的闺女当成了媒婆。 第51章 暗潮涌动 - 娇雀儿 - 濯清 三人尚且还有些拘束,寻了院中的石椅坐下,冬葵适时上了茶。 因着周遭好歹还有栖梧园的婆子丫鬟侍立着,是以杨承君只是不适应了一阵子便恢复了表情,思及岑黛在信笺中的严肃语气,皱眉问:“宓阳今日……” 岑黛肃了眉目,先同身旁李素茹对了个颜色,而后才看向杨承君,沉声道:“是关于疫病一事。” 身侧李素茹将药典呈上:“殿下请看。” 岑黛抿唇,将空间留予身侧二人交谈。 随着李素茹一一讲解往事范例,杨承君眼中眸光愈发凝重。 他心思也算缜密,在听闻李素茹讲完了两次事例的相似之处之后,并没有贸然欣喜,而是先考虑了可行性。 “也就是说……若是这次的疫病与当年的那次灾难是事出同因,那么想要救人,只能先踏入西南沼泽地寻找药草?”杨承君沉吟。 李素茹眸光复杂,轻轻颔首:“那药草生长在毒瘴腹地,想要取药,必须得冒险深入。” 可是深入毒瘴就意味了必定会感染疫病,面对那样凶狠的病症,谁敢进去送命? “总有人会去的。”似是看出了两个小姑娘的犹豫,杨承君垂下眼睑,笃定道:“若是医者不敢去,那就本宫去。” 李素茹惊诧地望向他。 杨承君抿了抿唇,神色坚定:“为君之道,就是要护佑百姓。且那毒瘴虽然厉害,但只要能够尽快寻到药草,一样可以安然无恙。” 李素茹垂眼,攥紧了裙摆:“殿下大义。” 岑黛却是表情如常,淡声:“表兄身为储君,舅舅了不会由着你奔赴险境。” 她将事情看得分明,随意将事情挑明:“西南诸省早已沦陷,表兄就算去了,也不大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到达山谷腹地。虽说病患一般活不过三日,但也有体质强悍些的能够多熬一些日子。毒瘴对于已经患病的人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舅舅应当会让病患前去。” 岑黛撑着下巴:“不过这些暂且可以不论,安排都是上面的人定的,我们现在怎么设想都没用。话说回来,表兄果真已经下好决心,要依着这药典上的记载去寻找药草了么?” 杨承君颔首:“是。” 李素茹咬了咬下唇,蹙眉道:“可万一这次的疫病与药典记载的不同,若是没有药草或是药草根本无用……” 杨承君对上她的眸子,音色平缓:“那也得去找,这是最后的办法,无论有没有作用,都得去找。” 他眯眼:“总归情况已经不会比现在更差了,若是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罪责自有本宫来承担。” 李素茹呐呐。 当朝太子的为人,果真如岑黛早前说的那样。 她表情逐渐松缓下来,声音细微如蚊声:“臣女相信殿下。” 杨承君心事重重,似乎并未听清,因着时间紧迫,他仓促起身,朝着两个小姑娘拱了拱手:“多谢宓阳和李小姐告知这药典,我立刻回宫将消息告知父皇,只愿能够少拖一日就少拖一日。” 他顿了顿,看向手中颇具分量的书册:“这药典……” 李素茹起身,垂首恭声:“殿下拿去罢,想来太医院众人现在十分需要此物。这药典乃是臣女外祖父赠予,臣女母家早已无人学医,传承中断,不必顾忌这药典外传给他人。只愿殿下好生保存,待此间事了,再还予臣女便是。” 杨承君心下实打实地感激,又拱手一礼:“多谢。” 说罢同岑黛点了点头,先行出了园子。 目送那道明黄身影离去,岑黛缓缓舒了口气:“只愿那药典真的能够有用。”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底气的。 前世这场疫病并未给京城带来太大的影响,至少她在长公主府并未瞧见豫安担忧太久。想来前世也是尽快地找到了解决之法,至于那个法子么…… 岑黛静静看向一旁的李素茹,思及她前世之所以能够以区区礼部尚书嫡女的身份快速坐稳了太子妃的位置,想来前世也是因着呈上了药典,璟帝感念所致。 杨承君走后,李素茹也没再多留,同岑黛说了些话,便惴惴不安地告辞归家了。 岑黛一路礼送她出府,回头就被豫安叫进了京华园。 “宓阳今个儿这是在做什么?”豫安皱紧了眉,将娇娇软软的小姑娘揽进怀里来,温声:“平常可不见你这般出格过。” 岑黛窝在母亲怀里,脑袋靠着豫安的手臂,理了理思绪,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总归这消息最迟明日就会传出来,她早说晚说都得说。 豫安听着她音色平淡地叙述,目光愈发复杂。 这群孩子,他们怎么敢…… 朝堂上的那群老狐狸都不敢轻易下结论的事情,偏生这群小年轻初生牛犊,硬着头皮就直接去干了,分毫后果也不计较。 可后来想了想,或许前朝的那些老狐狸们就是缺少这一份说做就做的果决和勇气罢。活得久了,难免谨慎,做起事来畏手畏脚,反而没有这群孩子们果敢。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饱受璟帝赏识的荀钰。虽然年轻,但是手段狠绝,那为人处事的魄力和果断的确是耀眼得很。 如今的大越朝,的的确确是缺少这样的年轻血液了。 豫安想通了这一遭,将嘴里的惊骇咽了下去。她轻轻抚着小姑娘的软发,发觉了岑黛面上的疲惫。今日费心无比地来回奔波安排,还耽搁了午睡,想来小姑娘现在是困极了。 豫安心里一阵柔软,抱紧了岑黛,轻声道:“为娘的乖宓阳,睡罢。” 一切果真未出乎岑黛预料,璟帝的旨意同昨日的一样,下来得很快。 如今朝中都忧心疫病一事,灾区亡者愈来愈多,如今能够在一片绝望中得到这么一线希望,璟帝自然要紧紧抓牢。 杨承君午后刚刚递交了药典,而后璟帝便传召了太医院院首,几人一合计,决定孤注一掷,赶在黄昏之前颁布了急令。 令书一路通过三省,快速向下发布。 黄昏前又是一波禁军穿城而过。只是这回主要负责监督和分配的不再是内阁众人了,而是当朝太子杨承君。 黄昏时,岑黛坐在闺房中,瞧着金玉鸟笼中的墙头草在暖光中梳理羽毛,低低叹了一口气。 她有一种冥冥的预感,杨承君和荀钰的针锋,或许从今日就要开始了。 身侧冬葵端了甜汤上到近前来,笑瞥了笼中八哥一眼,好奇问道:“墙头草的羽翼丰满了,郡主不打算给它剪了么?” “剪了作甚?”岑黛眸中波光流转:“只有飞起来了,才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冬葵抿着嘴笑了笑:“飞?郡主难道还想散养这墙头草不成?不怕它一朝脱了笼子,就飞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岑黛摇头,缓缓伸了手指伸进笼中。 灰羽八哥踱了踱步,歪了脑袋看她,又垂下头,轻轻蹭了蹭那根玉白葱指。 完全没了当初在东宫初见时的凶悍模样。 岑黛轻笑:“由着它飞。除了我这处,还有哪里能给它这样舒心的生活?” 她挠了挠小八哥,轻声道:“乖乖墙头草,你也是金丝雀呀。” —— 黄昏的微光倾撒在宫城中的白玉石阶上,斑驳却温暖。 大火燃烧一般的浓烈颜色铺满了半边天空,如同回光返照时的垂暮老者,又如同明日光芒万丈的朝阳初升。 一身朱红官服的荀钰立在百重阶梯之上,遥望天边的火烧云,眉目冷淡。 暖黄的阳光描摹着他如谪仙般清隽的眉眼,给他带来了一刹那的烟火气。 “子钰。” 身后有老者轻唤。 荀钰转过头来,瞧见了朱红罗衣的老者负手而来,行礼淡声:“祖父。” 荀阁老随意点点头,伸手托起他,同他站在一处遥望天边云彩:“太子殿下领命出宫了。” 荀钰垂下眼睑,看向身前的浩瀚宫殿群,没有应声。 “殿下一番努力没有白费,竟然真的寻到了那么一个法子。”荀阁老轻叹一声,看向身旁光风霁月的青年,目光平淡:“方才那令书传下的时候,你反应倒是快,立刻将文书传下三省。” 荀钰并不看他,淡声:“那是唯一一个法子,早些颁布下去,便能多救一些人。” 荀阁老笑了笑,转回头继续望天:“这两日,朝中多少人说你冷血无情。方才内阁中还有些人,称赞太子殿下仁慈。” 荀钰抿了抿唇。 “你果真就冷血无情么?你就不仁慈?”荀阁老轻声道:“当初那些价值千金的画卷,你不计报酬地赠出去,用来救济他人。当时别人说你仁慈,这时候却说你冷血了。” “祖父。”荀钰突然唤了声,似是不想他继续说下去了。 荀阁老轻叹一声,眉眼间似乎陡然苍老了几分:“钰儿啊,你如何看待那位储君?” 荀钰音色未变:“很好。” 荀阁老怜悯地看向他:“可他今日在朝上却故意与你冲突。陛下想让你做太子殿下的臣,所有人都想,祖父……也想。” “可是,”他拍了拍孙子的宽阔肩膀,似是想要提醒荀钰其上背负了整个家族兴衰的责任:“可是,就太子殿下近日的态度,他似乎并没有将你看做自己的臣。” 荀钰默了默。 荀阁老收回手,负手而立,叹道:“荀家向来忠诚于皇室,如今储君虽不喜你,然陛下却仍旧对你赏识。这般矛盾的局势下,未来的路难走得很,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你要如何走?荀家要如何走?” 荀钰闭了闭眼,心下有些迷茫。 第52章 同门生隙 - 娇雀儿 - 濯清 翌日,豫安得了消息,听闻璟帝已经择了体质强悍的病患,命他们深入毒瘴之地寻找药草。 总归退也逃不过死路一条,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么一个生的契机,纵然希望渺茫,众多病患都决心去试一试。 豫安并没有想着要瞒着岑黛,将得来的情报一一告知了小姑娘。岑黛心中早有猜想,是以这会儿并不多惊奇。 她捏紧了袖摆,轻轻地靠在豫安怀里,远眺窗外葱绿一片的宅院,思及荀钰和杨承君两个,小声迟疑道:“应当会好起来的。” 豫安弯弯唇角,只以为她在说疫病一事,牵住小姑娘的小手,眉目间温缓一片:“是,一定会好起来的,那样多的人都去努力了呢。” 因前段时日有旨意强行按压下流民,西南诸省混乱稍减,后来经过以内阁等人为首的一群官员费心整治灾区,西南诸省混乱稍减。 因着几乎无人闹事,寻药的任务得以安然进行。杨承君与李家众人惊疑不定,生怕那药典上所记载的内容已经与今时今日有很多不同了。 到后来即使真的找到了药草,众人也不敢松懈,纷纷紧盯着灾区的动静。直到病患依着药典记载的方式喝了汤药、病躯难得地开始逐渐好转,一群人这才松了口气。 真的有用! 西南诸多病患有救了! 那样凶狠的疫病在大越境内蔓延了多日,如今终于显出了弱势。尽管病患好转的速度并不快,但总归比前几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体每况愈下要好得多。 经由民间行医与宫中太医所开出的调养药方的辅佐,药草所能发挥出来的功效愈大,形势愈发好转。待半月后第一批痊愈的病患下了地,众人这才真真正正地松了口气。 直到这时,文华殿重新开课的通知才放了下来。 彼时已经入了八月,暑气早已消退,燕京城内的温度已经开始逐渐转凉。只是近日燕京是一连多日的晴朗天气,是以穿夏日的裙装并不会觉得太冷。 岑黛今个儿穿了薄衫,整理了半月前庄寅布置下来的任务,好生理顺了思绪,这才乘车前往文华殿。 她来得晚了些,开始正好遇见庄寅负手立在长廊之下,表情舒缓。 “老师。”岑黛眉眼弯弯,福身行礼。 庄寅笑看向她:“宓阳早。” 他没让岑黛立刻进殿去:“里头生了些灰,宫人正在打扫着,宓阳稍后再进去罢。” 岑黛点头应了声是,左右看了看,好奇问道:“二位师兄可到了?” 庄寅眸色微凝,眼中多了些愁色,好歹是没有半月前的不快了:“他们来得最早,这时候应当在殿中后院里,宓阳若是想要寻他们,去殿后便是了。” 岑黛笑吟吟地应声,将手里提着的书箱交予身侧的小公公,而后提了裙摆径直沿着长廊往殿后去了。 杨承君在春末时亲手栽下的葱兰如今依旧青翠,郁郁葱葱的一片,瞧上去生机勃勃。 岑黛踩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往前走,待绕过院中太湖石,眼前豁然出现了一处空地。她远远地就瞥见了那两道熟悉的高瘦身影,顿时眸光一亮。 还没来得及出声,那厢正对峙着的两人突然有了动静。 “西南诸省的病患已经渐渐好转,想来再过不久便可以根除此次疫病。”说话的是杨承君。 荀钰音色平淡,仿佛没有听出来杨承君话中隐约的挑衅:“嗯。” 顿了顿,突然多添了一句:“殿下做得很好。” 杨承君转过头来,对上他泰然自若的眼,目光复杂:“到了今日,荀大公子依旧觉得你当初的想法是对的?” 荀钰毫不犹豫:“是。” 杨承君咬牙:“可如今你也看见了,真正拯救黎民于水火的不是你那法子,而是……” “的确不是我的法子,却也与殿下最初时的想法无关。” 荀钰截了话头,同他直视,淡声:“荀钰赞同的是这几日殿下做出的种种安排,而非是半月之前殿下在朝中与我争执的言论。” “老师曾说过,在没有一定的把握之前,冒进只能是死路一条,除非能够找到出路的方向。” “那药典是当时唯一的希望。”他眼中冷漠:“能够寻到那药典的确是万幸,所以在药典出现后,荀钰收敛了所有手段,从旁暗助殿下施展手段。” 杨承君顿了顿。 的确,似乎在璟帝的令书下发之后,内阁并没有多少制止的意味,不仅如此,内阁甚至还在从旁协助。 寻找药草、熬煮汤药……所有步骤得以顺利执行的背后,都有内阁众人对流民的整顿和施压。 杨承君闭了闭眼,音色微冷:“所以荀大公子的意思是,若非是那药典的出现,你不会认同我命医者救人的方法?” 荀钰看着他,只道:“荀钰从不做注定徒劳的事。” 杨承君抿唇。 他的善意和不忍,在荀钰的眼中竟然只剩下徒劳和枉然? 杨承君拢在袖中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只轻轻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失望:“如此。” 他背过身,小声道:“你与我,道不同。” 杨承君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不远处岑黛的目光。 小姑娘似乎已经在这站了许久了,也不知听到了多少,此时扬起白瓷一样干净的小脸,只笑道:“二位师兄,该上课了。” 杨承君冷凝的表情微松,眉眼间盛满了温缓的笑意,上前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走罢。” 岑黛笑着点点头,转身同他沿着开路往回走。 将将走出没多远,岑黛忍不住回头,瞧着荀钰仍旧立在翠色中,正望着他们两个,脊背挺直,表情冷淡。 迎上荀钰的目光,不知为何,岑黛突然想起了那个很久很久之前的梦。 一身白衣的青年背对着她站得笔直,孤高清冷,又寂寥落寞。 岑黛垂了垂眼,偏过头来,忍不住低声问:“表哥同荀师兄……” 杨承君垂下眼睑:“生了些嫌隙。” 岑黛扯了扯嘴角,似是打趣:“还是之前那事?都半个月了,表兄还没有同荀师兄和好?” 杨承君也笑,开玩笑一般轻叹:“或许以后也不会和好了。” 岑黛不笑了。 “宓阳聪敏,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杨承君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温声笑道:“你方才站在那处,应当将我们两个的话都听清楚了罢?我与他都有各自的立场,那嫌隙,一时半会消不了的。” 岑黛捏了捏手里的帕子。 她想说总归他们两个的目的是一样的,为何不能坐下来好生说话呢? 只是忽然想起杨承君末了说的那句“道不同”,还未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杨承君说出了这样的狠话,那个已经渐渐将杨承君奉为“君”的白衣青年,心里该如何想呢? 此时文华殿内外已经打扫干净,表兄妹二人进了正殿,庄寅正坐在上首看书,撩了撩眼皮:“还有一个呢?” 杨承君笑笑:“在后头。” 庄寅揉了揉眉心,心里通透,也愈发烦躁。 不多时,荀钰终于也进了殿。 他面色表情与以往无异,连同音色也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拱手道:“学生来迟了。” 庄寅摆了摆手,也不问做什么去了,直接让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坐正了身子瞧着下首的三个孩子。 少了几分原先的和气,各个都心事重重的。 庄寅隐晦地叹了口气:“半月前布置下来的课题暂且往后推推,这些时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今日就先说说这件罢。” 底下三人应下。 “你们三人中,有两个是直接参与了这事的,且都施展了自己的决断。剩下宓阳一个,也是在药典一事上出了些许心力的。” 岑黛轻轻颔首。 “因你们几个大致都晓得这事情的始末,为师在这便不细说了,只谈论这事情前后诸多官员的态度和主张。” 庄寅饮了口茶,继续道:“先说事情开始前,朝中官员大多谨慎不敢妄言,是因着……” 岑黛听得仔细,到了一些自己根本不曾听闻的朝堂细节处,会提笔记下几句。 从头听到尾,岑黛倒是听出了那么点儿话外音。 庄寅对杨承君该夸的夸,可话里话外,却明显是更加赞赏荀钰。 岑黛表情微僵,偷偷瞥向身旁的两个青年。这两人面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氛围似乎更加冷凝了些。 这日之后,两人之前愈发疏远,除去课上庄寅命二人商议朝政范例的时候,两人在文华殿内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便是在商议政事时,两人大多数时候也是意见不一,争锋相对各抒己见。 岑黛不止一次地曾听庄寅叹声提及,说师兄弟二人在朝堂上也是常常意见相左。偏生璟帝更偏袒果决行事的荀钰,引得杨承君多次不服。 又过了十多日,疫病一事终于解决完毕。与此同时,燕京城迎来了中秋。 第53章 中秋 - 娇雀儿 - 濯清 宫中每年都会办上一场中秋家宴,璟帝一年见不着豫安多少次,是以每逢中秋佳节都要喊妹妹进宫来叙旧。岑家众人心下虽不痛快,但也不敢在明面上说出来。 因疫病的风波才刚刚过去,西南诸省还未完全从阴云中回转过来。瞧着京中百姓气氛低迷,璟帝也没心思大肆操办这场中秋宴,拿了国库里的银钱救济百姓去了。 岑黛今儿个穿了身稍显素淡裙装,于黄昏时同豫安一道进了宫。 家宴选址在御花园,园中各处都挂了彩灯,层层浸染亮如白昼。 “这阵子忙得很,许久没瞧见宓阳了。”璟帝一早就在园中落了座,见着来人,面上的严肃渐渐舒缓,似是嗔怪:“难得宓阳在宫中上学,你也不来看看舅舅。” 他今日倒是没有穿那身庄重的明黄龙袍,只随意套了件衣衫,较之以往多了几分亲切感。 “舅舅还说宓阳呢,怎么不见舅舅来寻宓阳?”岑黛抿唇轻笑。 她抬起头来,眨眨眼睛,发觉璟帝比之年初时似乎清减了不少,精神也不大足的样子。 豫安也瞧出了不妥,眼中笑意微敛,径直上前来,轻声道:“皇兄多多注意身子。” 璟帝摆了摆手,笑道:“也就是这阵子事情太多睡得少了些,如今一应琐事也算是忙完了,往后慢慢调养便是。” 豫安舒了口气,领着岑黛寻了一旁的位置坐下,忍不住叨叨:“皇兄自个儿心里清楚就行了,只是得要记得叫江太医日日过来把脉。年轻时候你就不将这把脉的事放在心里,那时候身体康健,任你怎么作也就罢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你年岁高了,总该好生提防着些的。” 她丝毫不顾忌眼前人是大越的皇帝,直瞪着他叨叨。 璟帝扬眉,朗声笑道:“什么年岁高了?朕也只是年长了豫安几岁,你这不是在说自己老了么。” 豫安立时就垮下了脸,挑眉沉声:“皇兄?” 璟帝忙闭上嘴,苦笑,摸了摸鼻子:“说歪了说歪了,不是在说把脉么?兄长记着就是了。” 他这妹妹,自有了宓阳之后,总爱拿着训诫小孩子的那一套来唠叨他。 璟帝虽是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可心里却是甘之如饴。他如今坐上了万人之上的位置,虽是手握大权,却也孤独冷清得很。 他上头一个活着的长辈也无,这时候还能见到有人出自真心地管教自己,心里反倒暖洋洋的。 豫安哪能不知道自己兄长的性子,知道他听人唠叨将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当即就蹙眉,继续道:“皇兄这时候是应付着答应了,可别到了明个儿又……” 璟帝掏了掏耳朵。 正巧杨承君这时候也到了场,浅笑吟吟地拱手行了礼:“父皇,姑母。” 璟帝眼里一亮,忙招手让他过来,同豫安笑道:“朕的确是不年轻了,可承君却是正康健的。如今他本事也大了,有他在一旁帮着干苦力活,皇妹就放心罢?” 杨承君捏了捏眉心。 豫安睨了璟帝一眼,舒了口气,没打算继续念叨他了,只同一旁忍着笑的高盛公公道:“高公公明个儿可要记着让江太医过来把脉,盯紧了。” 高盛眼角都笑出了皱纹,尖声应道:“殿下放心罢。” 长廊下宫人鱼贯而入,端了月饼和时令的水果上前来。 璟帝面色和缓,命人将酥饴馅儿的往岑黛桌上放:“小姑娘总是爱吃甜的,朕桌上的冰皮酥饴月饼全给她罢。” 岑黛眉眼弯弯:“多谢舅舅。” 璟帝对上小姑娘的笑脸,顿了顿,忽然道:“宓阳似乎是长高了许多,这才大半年罢?觉着比年初时高了半个头了。” 豫安笑道:“眼见着宓阳就快到及笄的年岁,我便让张嬷嬷这阵子给她熬了好些骨头汤鸡汤。她要是再不长,我可就该着急了。” 璟帝笑着收回目光:“着急什么?即便是真的长不高了又如何?京中有谁敢瞧不上咱们的宓阳么,及笄了也能嫁得出去。” 豫安睨他一眼,捂住岑黛的耳朵:“什么嫁不嫁得出去的,尽说浑话。” 璟帝笑眯眯喝了一口清酒,又道:“话说回来,宓阳再有一年就该及笄了罢?你可帮她相看了人家?” 豫安摇头,帮着身侧的小姑娘布了菜:“我膝下只有宓阳这一个孩子,舍不得将她放出去。若是可以,我倒想将她多留几年,是以并不急着帮她相看人家。” 岑黛咬了一口月饼,精细的糕点入口即化,留下清甜的滋味。她轻轻靠在豫安身侧,心中想起了前世。 在太子娶妻之后,豫安本也打算为她相看夫家。只是真到了和几家命妇商议的时候,她心中反而不舍起来。正好岑黛自己也无心仪之人,豫安将她多留在了身边一阵子。 是以在前世,她到了十六岁时依旧待字闺中。 豫安看向下首正在看着歌舞的一群公主皇子,眼中笑意逐渐淡下,音色放低了些:“总归宓阳还有一年的时间,不着急。反倒是皇兄你,还是尽快帮着膝下的子女安排大事罢。” 岑黛听着话题走向不对,吃了几块糕点便住了筷,同杨承君对了对眼色,两人同璟帝拱了拱手,起身溜去了园子里。 璟帝瞥向底下的一群孩子,舒了口气,低声道:“你放心罢,不会忘了他们的。年末就该有好些皇子及冠了,到时候朕给他们一一封爵,好好安排后路。至于膝下的公主……那些妃嫔心里都是有主意的,等有了空暇,朕再为她们准备封号和嫁妆。” 都是血脉至亲,璟帝心里觉得愧对这些孩子,只能在封地和爵位上对他们多加补偿。 豫安点点头:“皇兄心里有数便好。” 她又看了看一旁的杨承君:“太子妃的位置可定下了?” 听她提及太子,璟帝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他自个儿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豫安眨眨眼睛,想了想道:“可是礼部尚书家的那位姑娘?” “若无意外,应当就是那一位了。”璟帝颔首,沉吟:“京中勋贵众多,那日承君将簪子赠予李家姑娘,怕是在场有许多命妇不服。只是这回西南诸省爆发疫病,李家算是立刻大功,有这功名压下来,朝中百官应当不会再多反对李家姑娘入住东宫。” 豫安点点头:“如此。” 另一边,岑黛同杨承君进了花园里闲逛。 岑黛出来时装了块月饼进了荷包,这时候拿出来小口小口地吃着:“以前的家宴比现在有趣得多了,如今母亲和舅舅开口就是提及嫁娶一事,从年前念叨到现在了。” 杨承君轻笑:“现在也挺有趣的,你瞧,父皇念叨你,姑母念叨我。” 岑黛仔细想想,觉得还真是。 杨承君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总归问话有长辈们顶着,你只当做是在听我的笑话就是了,不是有趣得很?” 岑黛抿着嘴笑,取出帕子擦干净唇角的糖霜:“都是各自的人生大事,宓阳可没法觉得有趣。说起来,如今太子妃的位置已经定下了罢?” 杨承君瞪她一眼:“宓阳又出格了,这些事哪里是你该问的?” 话里带了笑意,纵容得很。 岑黛完全不怕他:“什么该问的不该问的?你我兄妹一场,我从小到大说错几回话了,也没见你真的同我母亲讲。” 她睨了身旁的青年一眼,见他眉目间带了暖融融的笑,立时就猜出了一二,笑嘻嘻道:“恭喜表兄贺喜表兄,不知那圣旨何时下来呀?” 杨承君斜眼瞥她:“我告诉宓阳,宓阳可不许说出去。” 说出来了还想人帮着自己保密?岑黛听出了杨承君的话外音,十分上道的点点头,笑道:“表哥放心罢,宓阳只同李姐姐讲,一定的。” “宓阳的机灵向来不用在正道上。”杨承君好笑地瞥她一眼,老老实实地交代了:“约摸得等到年后才会当初风声。毕竟如今疫情刚刚过去,多少百姓遭了殃,朝中正忙着安抚,这时候谈及喜事难免不妥。” 岑黛轻轻点头:“说得正是。” 杨承君瞥着小大人一般的女孩儿,忍不住笑:“宓阳如今也不小了,有些话总得揣摩之后再说。像今日这些话,仔细被外人听见了去,心里是要编排你的。” 岑黛眉眼弯弯:“表兄怎么知道我今日的这些话,不是认真揣摩之后才开口说出来的?” 杨承君一愣。 “就是因着揣摩过了,所以才在表兄面前说,不然我为何不等回去之后问母亲?”岑黛眼中眼中亮晶晶的:“有些话,只有问表兄你才不会被训斥。” 杨承君弯了弯嘴角:“宓阳心细,是我轻视宓阳了。” 从蹒跚学步到身姿娉婷,从牙牙学语到才名不浅……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其实早已经足够聪慧,羽翼渐渐丰满,可以担得起一家主母的责任了。 杨承君突然有一种“吾家有妹初长成”的感叹。 第54章 疑心 - 娇雀儿 - 濯清 璟帝这几日都疲惫得很,彼时圆月还未挂上枝头,就已经开始连连打哈欠了。 豫安瞧着心疼,领了岑黛先回了家去,吩咐高盛公公好生照顾璟帝。 “你舅舅确实是愈发容易疲累了,到底是年岁上来了。”车厢里,豫安轻叹一声:“幸而如今你承君表兄的手段渐长,可以多多为他分忧。等以后太子妃入主东宫,想来还能帮着分担一些后宫的责任。” 岑黛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软软地靠在车厢里的软垫上,糯糯道:“表兄如今确实是增长了些许能耐,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想来并不能接替多少权力。毕竟朝中现在多是一些资历深的老臣,表兄不过二十出头,除了这回的疫病,手上并没有多大的功绩,恐怕不能服众。” 豫安将犯困的小姑娘搂进怀里,面上笑容浅淡:“所以呀,你舅舅为了照顾承君,这段时日怕是要提拔好些年轻的臣子,都暗暗拨到东宫的名下去。至于那些心机深重的老臣,怕是不会再重用了。” 岑黛垂下眼睑,困极了的眼中闪过晦暗的光,似是无意地问:“年轻臣子?是以内阁大学士荀钰为首的一群人?” 豫安轻轻点头。 岑黛扬起小脑袋来,同豫安对视:“娘亲不晓得内阁大学士与表哥已经生了嫌隙么?” “那又如何?”豫安轻笑:“荀大学士是这一辈年轻人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他手段果决,什么事都看得分明,刚好可以填补承君在各个方面的缺漏,你舅舅是十分看好他的。至于他们之间的嫌隙……总归这两个人尚且年轻,未来共同处事久了,互相熟悉,想来就能够慢慢改善关系。” 岑黛抿唇。 要真说荀钰和杨承君两人,本性其实都是和善的,尤其是杨承君,其实内里的性子软和得很,等到他上位之后见过更多的人,心性应当会更加稳妥和周全。到那时,如果真给他们二人几年的共处时间,或许真的能让他们重归于好。 只是……上辈子,荀钰甚至都没能等到杨承君登基就被斩首了。 岑黛甚至有一种猜想。猜想荀钰上辈子之所以被斩首,是遭人陷害。 目的——是为了让杨承君失去这个目光清明长远的亲信。 思及此处,岑黛忍不住抖了两抖,只觉得冷得很,抓了薄毯盖着。 只是那所谓弑君真的是出于陷害……荀钰这般的人物都能着了道儿,她一个闺阁女子,真的能够改变什么吗? 豫安只觉得小姑娘是冷了,愈发搂紧了她,继续道:“除却一个内阁大学士,你大哥哥岑骆舟应当也是被你舅舅看重的人。” 岑黛扬眉:“大哥哥?” “别看你骆舟如今不过是个从九品的芝麻官儿,他可是得了都察院一干重臣的肯定的。再加上背后有你二伯父帮着打点人脉、带着他同多方贵胄打交道,你舅舅自然也就对他上了些心。” 岑黛轻轻颔首,思及荣国公,顿了顿,忽然问道:“娘亲,你方才说的那些舅舅应当不会再重用朝中心思慎重的老臣。” 豫安点头:“怎么了?” 岑黛蹙眉:“那些老臣里,包括二伯父吗?” 豫安一愣。 包括荣国公吗?她一时也难以回答。 上一任荣国公是同先帝一道儿打过天下的,是背了军功的,现今的荣国公继承了那些光辉,是以手头握了不少军权。 虽说岑家本是出身草莽,底蕴比不得京中的那些世族大家,但因着乘了先帝和璟帝两任帝皇的恩宠,发展到如今,也算得上是一门勋贵。 豫安眸光渐渐复杂,面上却是笑道:“应当……不包括你二伯父罢。” 岑家如今的年轻一辈中,只有岑骆舟一个男丁,因着香火不旺盛,荣国公这十多年来可算是处处小心谨慎。毕竟没有出彩的后辈,未来岑家该如何自处尚未可知,便不敢轻易得罪人。 豫安一一想来,几乎从不曾听闻荣国公结党营私的消息。 尽管荣国公手里握了一部分兵权,又因有从龙之功和与皇族结亲而受到璟帝信任,可这十几年来从未见他因功倨傲过。 岑黛心里沉甸甸的。 她猜得到豫安心中对荣国公的印象。 本分、谨慎,仿佛一句“出身草莽”就完全奠定了岑家人老实的声名。 可那个在岑骆舟口中,曾沾染了至亲鲜血的荣国公等人,真的是从外至内的老实本分吗? 她不敢轻易下定论。 豫安同样也心情难平。 若非是岑黛今日偶然提起,她几乎就快忘了这个沉默多年的荣国公手中,究竟握有多大的权力。 于她来说,岑家人算的上是亲人。平日里也就是觉着岑家女眷心眼太小、岑家后宅不安宁了些。 可如今,当她以杨家人的目光去看那座荣国公府时……才猛然发觉,这群岑家人似乎太过隐忍低调了些。 璟帝一提到岑家,只会问及她这个做妹妹的是否受了委屈,其他的却是无意关注。 豫安沉默,心里埋了根刺。 待下车时,豫安心里还有些不平静,只嘱咐岑黛记得早些睡下,又吩咐冬葵准备些厚实的衣裳,说过段时日京中应当快要降温了,单薄的裙装再穿不得了。 冬葵应下。 没过多久,燕京城果真降了温,城中凉风习习,吹起袖摆衣角猎猎,无端带来了几分冷意。 这日立冬,天气正晴。 外头天光大亮时,岑黛轻轻推开了窗,解了金玉鸟笼,笑眯眯地对上了笼中小八哥乌溜溜圆滚滚的豆眼:“乖乖墙头草,出来瞧瞧?” 绿豆大的眼睛眨了眨,墙头草扑棱了几下翅膀,跳下金枝细杆,迈步径直出了鸟笼子,歪歪脑袋四处瞅瞅。 冬葵瞪大了眼,好奇地同它对视。 约莫是知道自己自由了,墙头草原地跳了跳,下一刻展开双翼飞上窗沿。 “呀,”冬葵掩唇,忍不住皱眉:“它要走了?” 岑黛眉眼弯弯,朝着小八哥伸出手。 细嫩白皙的掌心躺了几颗黄豆。 墙头草歪着脑袋看了看那几颗豆子,飞入岑黛掌心,一一啄吞入腹,又抬头看了看岑黛,小小的圆眼睛里印出了小姑娘的影子。 而后再不犹豫,展翅穿过窗子,高飞向天空。 “郡主!墙头草真的飞走了!”冬葵惊呼,急忙看向岑黛:“婢子着人在府里找找?” 岑黛面上笑容未变,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黑灰身影越飞越远,最后化作了一颗小黑点,越过高墙再也看不见。 “找什么?”岑黛笑眯眯地转回头来,没有关上金玉鸟笼的小门:“它要是走了,那正好省了我一顿鸟食。” 冬葵犹疑:“郡主当真舍得?” 岑黛摇摇头,眼中波光流转:“不是我舍得不舍得,冬葵该问的是墙头草,问问它舍不舍得?” 冬葵瞪眼:“啊?” “好了,不说墙头草了。”岑黛笑瞥她一眼,径直绕过屏风进了卧房,解了身上的薄衫:“时候不早了,快快换身衣裳罢。今个儿是立冬,大哥哥今日及冠,我们得早些过去庆贺。” 冬葵立刻严肃了表情:“是。” 岑黛攸地转过头来,眉眼弯弯,多添了句:“临出门时,记得莫要把窗子关得太严实了。” “留条空隙。”岑黛笑着强调:“能让墙头草飞进来的空隙。” 冬葵眼角一跳,好奇地看了窗外的晴朗天空一眼,应声:“婢子记下了。” 因着是岑骆舟的好日子,岑黛特特换了件锦衣华裙,绣的是百蝶穿花的精致图样,裙摆花团锦簇的,还戴了璎珞圈儿,乖巧明丽十分。 她是打小被娇养着长大的,整个人就宛如一只精致的瓷娃娃,如今随着年纪增长,眉目渐渐长开了,依旧是精致得过分。 豫安知晓岑黛这副长相的长处和缺漏,知道她适合大家闺秀的装扮,向来都是为她准备明丽大方的衣裙。她虽然长得过于乖巧,但好在通身的气质不差,压得住这些衣裳。 豫安难得地没有“身子不适”,她心里怜惜岑骆舟,真心实意地想要为他送上祝福。 见着岑黛入了厢房,豫安扬了扬眉,搁下了手中茶盏,赞叹:“这身衣裳好看,挽的发髻正配。” 岑黛笑嘻嘻地扑进了豫安怀里。 岑远道今个儿休沐,这时候也在房里,闻言也看向岑黛,眉眼逐渐松缓下来,温声笑道:“宓阳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他瞧着小小的女孩儿,觉得岑黛的眉目同幼时的豫安像了七分。 只是豫安幼时没有这般乖巧,那时她眉眼间总是倨傲和机敏的,周身气息冷硬,仿佛高不可攀。 岑远道唇角忍不住多了几分笑,瞥了一眼身侧正在替岑黛梳理鬓发的明艳妇人,又小心地将那抹笑意给藏好了。 “该走了罢?”豫安理了理岑黛的衣摆,瞥向岑远道:“再耽搁下去,国公府那边该等久了。” 岑远道回过神,站起身来,理了理大袖:“走罢。” 第55章 冠礼 - 娇雀儿 - 濯清 院子里站了一大家子人,长辈端坐在上首,底下是一干晚辈,俱都低眉顺眼。 明明是家中唯一的公子的及冠礼,全场却只有荣国公是面上带笑的。连同那作为今日这冠礼主人公的岑家大公子,面上也看不出喜悦。 岑骆舟今日穿了一件全新的灰蓝锦袍,束了紫玉发冠,表情冷漠眼神冷厉,身形挺拔,已经有了几分成年人的气势和威压。 荣国公对于这样的岑骆舟愈发满意,这段时日由着岑骆舟在府上的地位愈发稳固,俨然是已经将岑骆舟当作国公府的下一任主人了。 岑老太君久病多日,到今日精神总算是好了些,遂出席了岑骆舟的及冠礼。 她面上虽然仍旧带了几分不喜和生硬,却是不再同往日一样,在明面上刁难岑骆舟了。 对于二房无子的现象,她似乎终于是认了命,知道若是再不培养岑骆舟,兴许岑家在这一辈是真的要断香火了。再者岑骆舟的确是优秀非常,虽说不甚亲近二房女眷,但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少,瞧着似乎的确是个优异至极的后辈。 种种缘由加起来,岑老太君到底是将那口怨气给吞回了肚子里,不再将岑骆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只仍不同意荣国公在族谱上将岑骆舟的名字改到二房名下来。 许氏见着岑老太君都松口了,任心里再怎么不乐意也不敢发作,一连多日在庵堂里侍候老太君,不愿去见那“父慈子孝”的二人。 岑黛同父母进了前院,待将贺礼交予一旁的婆子,这才上前,笑吟吟地朝着场上长辈行了万福礼。 岑老太君心里一直惦记着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听闻豫安不欲让岑黛入东宫,心里怒气未消。 她总觉得花费那般大的功夫去培养了岑黛这么个孙女儿,岑黛却没能给岑家带来利益,着实是不孝顺。 之前她因重病免了一群孩子的请安,眼不见心为静,倒是生生地忍下了不悦。今日见到岑黛,心下一时气闷,径直朝着岑黛冷哼一声。 豫安当即就冷了眼神。 身侧的岑黛却只当做没听见,眉眼弯弯地站直身来,扯了扯豫安的衣袖,轻声道:“母亲,这可是哥哥的及冠礼。” 豫安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听出了她的话外音,弯弯唇角:“是,今个儿是你大哥哥的好日子,娘亲不管别人。” 岑黛抿着嘴笑。 岑远道上前轻拍岑骆舟的肩膀,笑道:“祝贺大侄儿及冠,愿侄儿平安喜乐,如日之升前途坦荡。” 岑骆舟表情未变,躬身拱手,音色漠然:“骆舟谢过三叔。” 岑远道早习惯了他的态度和性子,此时并不多说什么,同豫安径直入了座,留下一群孩子们待在一起。 “大侄儿今日束了冠,倒是分外地显得俊朗。”岑远道眼中笑意浓重:“这段时日我在衙门里办事,同僚都再说大侄儿的能耐高,说他跟在左都御史身边,见了不少世面,在同龄的世家公子中,算是顶顶有出息的。” 荣国公笑着摆摆手:“三弟莫要夸他,他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这时候将他捧上天去,可不算什么好事。” 岑远道点点头:“兄长放心,我省得的。”顿了顿,又问:“话说回来,兄长是打算让大侄儿以后继续在都察院办事么?” 他稍稍皱眉:“咱们岑家是武官出身,向来都是凭军功说话,大侄儿往后是要承袭国公府的,继续待在都察院中怕是不大合适,最好是去军中练练。” 荣国公却是不认同:“骆舟早先是因着那篇文赋被举荐入仕的,显然是有相应的天赋,平白浪费掉怪可惜的。况且,咱们岑家握了两辈的兵权,也是时候收手了……” 岑远道抿了抿唇,瞥了一旁的豫安一眼。 豫安抿唇,暗暗攥紧了双手。 多少年了,真到了谈及岑家未来的时候,岑远道从来都是将她当做外人,而非是岑家的儿媳。 荣国公笑笑,继续道:“再者说了,领军可是个凶险的活计,咱们岑家这一辈只有骆舟一个哥儿,真叫他去军中,我可不放心。况且那都察院中的风气严正,骆舟这性子在里头待着,再好不过。” 岑远道沉吟片刻,思及岑骆舟那日日板着的脸,眉宇逐渐松缓,颔首:“兄长说的是。” 岑黛听不见上首长辈们的小声交谈,径直行至岑骆舟身侧,眉眼弯弯,低声道:“恭贺大哥哥及冠,大哥哥生辰喜乐。” 岑骆舟浅浅地勾起唇角,眸中冷色淡下:“多谢五妹妹。” 上首众人瞧着正在小声交谈的两人,神色各异。 荣国公扬了扬眉:“骆舟似乎同五丫头格外亲近。” 一旁憋了许久未曾开口的许氏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可不是么?也没见大哥儿同家里的三丫头四丫头走得这样近过。” 眼看着荣国公已经下定了决心,想让岑骆舟继承位置,许氏同岑老太君便暗暗嘱咐家中的两个女孩儿亲近岑骆舟,谁晓得岑骆舟却连个正眼都不给姐妹二人。 岑老太君曾因此恨声评价岑骆舟,称他是个吃里扒外的货色。 只可惜她当着面阴阳怪气地骂了也没用,岑骆舟只当做是耳旁风,态度分毫也不改。 荣国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暗讽,只同岑远道笑了笑:“说起来,家里的三丫头五丫头如今都已经及笄了,五丫头应当是要等到明年了罢?” “是,”岑远道笑道:“等到明年入夏,宓阳就该及笄了。” “那倒是过不了多久了。”荣国公沉吟。 话音刚落,坐在一旁的豫安突然问道:“家里的三侄女四侄女可开始议亲了?” 荣国公微愕,老实回答:“三丫头和四丫头如今正跟着嬷嬷学习持家的本领,倒是还未曾正式议亲。只是前阵子庄家指人过来问了消息,应当是属意上了三丫头。” 听着语气,似乎荣国公对那庄家也脑子得很。 豫安笑着颔首:“如此。” 她不动声色地隐下眸中的暗色。 岑家的三个姑娘都是深受岑老太君看重的,是想拿来与京中其他权贵结交的筹码。 豫安此时已经对过于低调谨慎的岑家人生了疑心,是以对荣国公想要结交的勋贵抱了十二分的关注,想要寻出几分蛛丝马迹。 庄家乃是传承百年的簪缨世族,府中底蕴深厚,在燕京矗立百年。只是到如今已经逐渐式微,风光骤减,族中子弟并不出色。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荣国公若是想要将膝下庶长女送入这等贵门做妾,也算是配得上的。 只是……虽然配得上,但却没有必要去配。 豫安微垂眼睑。 岑老太君早前可是一心想要将岑黛往东宫里塞的,可见是打算让岑家在京中站稳脚跟、保住富贵的。 而这般打算的岑家人,又为何会看上那正在逐渐败落的庄家? 豫安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丝毫也不显露。 荣国公脸上笑容亲和怡然,隐晦地瞥了她一眼,眼底深处有一抹厉色攸地闪过。 众人心思各异,下一刻却见府中管事进了院子,躬身快步行至近前来:“国公爷!荀家送了礼来,还来了位夫人,说是为了庆贺大公子及冠!”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下首的一干晚辈也都听了个分明。 于是院子里一群人齐齐愣住。 荀家? 岑家同荀家一向没有什么往来。一个是出身草莽祖上握有军功的新贵门庭,一个是香火鼎盛书香传承百年的簪缨世族。两家人从来都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圈子里走动的,平时最多也是在偶然遇见时点头示意。 可今儿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荀家人,竟然过来给岑家道贺? 一群人只觉得兴许不是什么好事。 荣国公当即就回过神来,投下目光,看向院中的锦衣青年。 岑骆舟稍稍蹙眉,拱手冷声道:“骆舟并不曾结识过荀家人,只除了当初在簪宴时曾与荀家小公子说过几句话,二婶婶和三婶婶那时都在场。” 许氏与豫安面色严肃,俱都点了点头。 正是此时,栖身在院中花丛中的岑袖却在一瞬间僵住了身形,不可置信地看向岑骆舟。 不曾结识过荀家人? 可她分明记得,年后时她曾约岑黛出门,彼时在茶楼雅间里,岑骆舟分明是与荀钰有些交情的。 岑袖皱紧了眉,两手攥紧,迟疑地看向院中身姿挺拔的青年。 她不会记错,那么……岑骆舟为什么要刻意隐瞒下自己与荀钰的关系?他为什么要在荣国公面前撒谎? 荣国公相信岑骆舟。 一来岑骆舟根本不可能有与荀家人往来的机会。荀家人何等眼高于顶?岑骆舟早前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不受宠公子,在府上的待遇甚至赶不上岑裾一个庶出。荀家人连庄家都看不上,又怎么会看重岑骆舟? 更别说如今岑骆舟身在都察院,去往各地与何人打交道,基本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岑骆舟若是有半分异动,多的是人愿意透露给他。 二来……岑骆舟并没有同他撒谎的理由,这个青年如今只能依仗他,没道理要胳膊肘往外拐。 第56章 威胁 - 娇雀儿 - 濯清 一旁的岑远道也瞧出了几分不对劲,依着荀家和岑家的关系,此番荀家夫人上门拜访虽称不上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但“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也是抱着某个目的前来。 可荣国公不曾与岑家打过交道,岑骆舟也未曾与荀家人有来往…… “莫不是因着宓阳?”岑远道有些迟疑:“真要说起来,宓阳该喊那荀家嫡长孙一句师兄。兴许是宓阳与荀家嫡长孙熟识,此番荀家才指人过来道贺?” “因五丫头的情而过来给骆舟道贺?可能么?”荣国公睨他一眼:“再者说了,送礼道贺就送礼道贺,这回可还多来了一位荀家夫人。” 即便岑黛和荀钰是真的交好,也不至于让一位夫人携礼而来。 荣国公想通这一遭,皱眉站起身来,道了暂且有事,只唤了许氏这个国公夫人和今日的寿星岑骆舟跟着自己,径直往前厅的方向去了,边走边看向身侧管事:“来的是荀家的哪位夫人?” 管事躬身,跟着他一道儿往前厅走:“是荀家嫡支二房的夫人。” 荣国公表情立时就有些难名起来,奇异道:“荀家嫡支二房?” 许氏跟在他身后,小声提醒:“当初在簪宴上时,与会的是荀家大夫人。只是那时候荀家大夫人身边跟了两个适龄的嫡小姐,听闻似乎是出自二房,那日是跟着当家主母出来入宴的。” 荣国公心里隐隐有了些许预感。 他依稀记得荀家大房并无嫡女,而那日簪宴,荀大夫人身边只带了二房的两个嫡出姑娘,可见荀家近来只有这两位适龄的女孩儿了。 而如今,这两位适龄小姐的生母却在岑骆舟及冠时登门…… 荣国公又转头问了一句:“骆舟可认识那岑家的二位小姐?” 岑骆舟蹙眉:“只在簪宴上见过一回,并不曾说过话,甚至连名字都未曾问过。” 许氏落后荣国公半步,心里虽不舒坦,但也晓得事情的轻重缓急,老实道:“侄儿说的是真的,那日妾身并不曾见过荀家姑娘同哪家公子讲过话。” 荣国公抿唇。 —— 岑黛因还未出阁,依礼留在前院。 出了这档子事,院里的气氛登时就变了,一群人心事重重,想要知晓前院的风声。 岑黛缩在豫安怀里,小声问道:“母亲猜猜,荀家此番前来是所为何事?” 豫安稍稍蹙眉,面上笑道:“应当是为了你大哥哥而来。” 若是她猜测不错,荀家人应当是想将府中嫡女嫁到岑家来。可……荀家人怎么会选择岑骆舟作为女婿? 毕竟方才岑骆舟自个儿也说了,他并不曾与荀家人有什么往来,两家小辈甚至还未见过几次呢,荀家夫人这就突然上门了? 若非豫安清楚荀家人各个自诩清高的性子,此番差点就以为荀家人是想要拿着女儿出来联姻了。 岑黛垂下眼,心里也诧异得很。 她轻轻转过眼,瞧着岑远道在一旁安抚岑老太君,同时眼角余光一瞥,发现院中岑袖忽然站起身,径直往上首过来了。 岑黛凝眸,霎时间心下一凛。 坏了! 那日在酒楼雅间之内……岑袖也是在场的! 一瞬间心绪百转千回,岑黛暗暗咬牙:决计要保住岑骆舟! 岑袖心事重重,蹙眉走向岑老太君,低低唤了声:“祖母……” 不料下一刻手腕忽地被人握住,岑袖将剩下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诧异回头。 娇憨绵软的小姑娘面上盛满了笑意,糯糯唤道:“三姐姐,宓阳好久没有同你说话了呢。” 岑袖眯眼,心中忽地一顿,笑问:“五妹妹?” 岑黛仍旧是笑:“三姐姐来,我们去底下说话。” 岑袖蹙眉片刻,深深看了眼眼前的小姑娘,笑了笑,同她一道行至长廊下。 “五妹妹想同我说什么?”岑袖掩唇轻笑,眸色暗光闪烁,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岑黛面上的表情变换:“莫不是想……同我说大哥的事么?” 到了这时候,岑黛脸皮厚的很,瓷白小脸上半分心思也瞧不出来,娇憨道:“正是。” 还未待岑袖提及那日酒楼雅间中状况,岑黛先一步截了话头,小声笑道:“方才娘亲同我讲了,说荀家夫人今日来访,想来是为了大哥哥的人生大事而来呢。” 话音刚落,小姑娘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带了未出阁姑娘家的娇羞。 岑袖懵圈:“啊?” 她难道不是要说岑骆舟欺瞒荣国公的事么?怎么忽然提及今日这一茬了? 岑黛眼底纯澈一片:“三姐姐,你说,荀家为何会选择大哥哥?” 岑袖一时摸不清岑黛的底细,却直觉自己的这位五妹妹的真实性子一定不如表面这般纯良,顿了顿,还是决定先探探底,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许是因为大哥哥背后站了岑家?” 岑黛眉眼弯弯,鱼儿上钩了。 她轻点臻首,眨眨眼睛,音色绵软仿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宓阳也是这么想的呢。大哥哥现在可是得了二伯父的认可,又是岑家唯一的男丁,保不齐往后就是要承袭整座国公府的。” “往后呀,大哥哥若是真袭了国公的爵位,咱们一大家子人说不定都得仰仗大哥哥。”岑黛眸中神色深沉: “毕竟咱们可都是女眷,往后若是嫁了人,背后还是得依靠娘家的。只有背后有娘家肯撑腰,咱们这些泼出去的女儿才能在夫家安稳。这可是氏族大家之间,不成文却又人人皆知的规矩。” 她刻意强调了“肯撑腰”和“安稳”,笑吟吟继续道:“三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岑袖攸地抬起头,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眯眼迎上了眼角小姑娘的目光。 岑黛在威胁她! 岑袖暗暗攥紧了袖子。岑黛说得不错,岑骆舟是岑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加之如今前途光明,若无意外,将来一定会承袭国公府。 而她身为岑家女儿,往后一定会嫁出去。出嫁的女儿若人想在夫家站稳脚跟,必须得有娘家扶持。 岑骆舟将来若是成为了岑家的掌权者,就必然是她出嫁后唯一能依仗的“娘家”。 也是因着这层原因在,岑老太君和许氏这段时日心下不安,急忙命她与岑裾与岑骆舟交好。否则按着如今她们两个与岑骆舟的疏离关系,出嫁后岑骆舟极有可能不会护着她们。 没有娘家帮持,即便在夫家受了欺辱也无处话凄凉。且因着无法带来联姻的利益,最后甚至很有可能被夫家当做弃子。 岑黛唇角弯弯,径直坐在廊台上,勾着栏杆不远处的绿叶玩,笑瞥岑袖一眼:“姐姐怎么不说话了?” 岑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复杂地看向娇软的小姑娘:“你的意思是,让我莫要轻易得罪岑骆舟?” 她第一次在岑黛面前摆出冷笑的表情来:“你今日特特同我说这些,反倒更加肯定了岑骆舟隐瞒下来的真相的重要性。我手里捏了岑骆舟这番重要的把柄,一个不好,他可就与岑家的爵位无望了。只要他承袭不了国公府,也就没法在我出嫁后捏住我的命门。” 岑袖俯下身来,对上岑黛笑盈盈的剪水瞳眸:“五妹妹,你瞧瞧,到底是你们在威胁我,还是我在威胁你们呢?” 岑黛面上笑意不变,心里却缩紧了。 这岑袖果真敏锐,如此快便将一应因果全部理顺了。 “姐姐这话可严重了,哪里是谁威胁谁呢?”岑黛低低地笑:“宓阳将三姐姐叫到这无人处来好生讲话,可不是为了威胁你,而是为了协商呢。” 岑黛同岑袖对视:“若是扳倒了大哥哥,往后荣国公府该落到何人手上?” 她站起身来,表情严肃:“假使二房哪一日破天荒的有男丁了,亦或者哪一日伯父从外头抱了养子回来了……三姐姐难道就能肯定那个孩子会同你关系好么?三姐姐难道就能够肯定那个孩子一定会如大哥哥这般优秀、能够成为最合适不过的下一任国公么?” 岑袖咬牙。 岑黛眯眼,冷声低呵:“有没有男丁养子还得另说呢,就算真的有,未来还有那样多的变数,什么夭折、痴傻、无能无德……谁也说不准。” “相较而论,与大哥哥交好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岑袖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垂首沉默,显然在考虑岑黛话中的利弊。 岑黛缓缓舒了口气,打了一巴掌自然要接上一颗甜枣,音色逐渐温缓下来,似是无害道:“三姐姐现在握了大哥哥这样凶险的秘密,瞧,你大可以凭借这与和大哥哥交好了。大哥哥为了保住秘密,一定为成为三姐姐的坚实后盾。” 岑袖立刻抬眸,冷哼一声:“可能么?我若是替他隐瞒下秘密,他说不定就可以坐稳了下一任国公的位置。到了那个时候,万一他不认账了不愿意护着我了,我岂不是只能由着他搓圆捏扁?” 反应很快嘛。 岑黛眼角抽抽。 第57章 心存善念 - 娇雀儿 - 濯清 “承了四姐姐的恩情,事后却要反咬一口……”岑黛抿着嘴笑,眸中暗光流转,娇声反问一句:“四姐姐就这么不相信大哥哥么?” 岑袖蹙眉,音色已经放缓了些:“我如何信他?” 听得这话,岑黛暗暗松了口气,理了理裙摆:“信或不信,似乎摆在四姐姐面前的,只剩下同大哥哥交好这么一条阳关道了。至于另外的一条独木桥么……方才宓阳已经说了相关的利弊,想来四姐姐已经听进心里去了。” “如何考量,四姐姐自己心里有数便好。” 她不打算多说了,笑着朝岑袖微微福了一身,径直出了长廊,往院中上首豫安的方向去了。 直至重新踏进阳光底下,岑黛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到最后时,她听出岑袖已经松了话头,猜测她已经有些意动,于是便不打算多说。 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岑袖是个心思缜密的,万一给她瞧出了几分不妥当,恐怕岑骆舟今日就要遇上大劫。 岑黛闭了闭眼。同岑袖这般的人物打交道的的确确是麻烦得很,必须得处处小心,想要骗得过她,必须得先骗得过自己。 幸而方才她已经松了话口,且到现在也未曾追出来,应当是不会有问题了。 岑黛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察觉到了身后有一道打量目光始终跟着自己,立刻挺直了脊背抬高了下巴,不敢转头往后看,生怕被岑袖看出了自己的色厉内荏。 直到在豫安身边坐下,身后那道目光才隐去。 豫安瞧着面色怡然的小姑娘,牵住她的手:“大热天的,怎么手这样冷?” 岑黛抿着嘴笑:“今儿个早晨没吃多少东西,加之却才想事情太多,现在饿了。” 说着便拈了桌案上的点心送进嘴里。 豫安笑吟吟地给她擦了嘴角:“想事情太多?想什么呢?” 岑黛只笑:“在想大哥哥那边的情形呢,也不晓得前厅的情况如何了。” 自个儿的亲生姑娘是个什么性子,做母亲的自然是知晓一些的。 此时豫安静静盯了她一瞬,下一刻已经收回目光,温声道:“宓阳放心罢,有什么事,前厅那边都会传消息过来的。” 如是说着,她默默偏转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远处还坐在长廊阴影底下的岑袖一眼。 同岑袖讨论岑骆舟的好事?小妮子骗鬼呢? 豫安心里又气又笑,却是不打算深究了。岑黛大了,真有些秘密也是应当的。而既然是秘密,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有心培养岑黛的能耐,也就不打算将事情问明白。 正思索着,方才去前厅的一群人这时候终于沿着去时的路回来了。 岑老太君捏紧了手中拐杖:“那位荀家夫人回去了?” 许氏的脸色并不大好看,强笑道:“已经礼送出府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行至上首,荣国公夫妻坐回了早前的位置。 老太君握住荣国公的手,皱眉紧张问:“那荀家夫人是过来做什么的?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荣国公眉头皱紧,拍了拍老太君的手背:“母亲放心,不是什么坏事。” 他端起茶盏,小抿一口茶水,继续道:“荀家二夫人是过来瞧瞧骆舟的,说是想替两家牵个线。” 真是来说媒的? 岑黛立时瞪眼,诧异地瞥向岑骆舟。 却见神色冷漠的岑骆舟此时也是眉宇紧锁,他也丝毫不知情?此事难道与荀钰无关? 岑老太君表情一变,当即大叫出声:“这叫不是坏事?!” 她一敲手中拐杖,皱眉道:“老二你知道的,那荀家同庄家可几乎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咱们家是打算将三丫头送入庄家的,眼看着事情就要成了,荀家却在这时候冒了头,这不是要坏事么!” 荣国公捏了捏眉心。 他心下其实也不愿意同那荀家搭上任何关系。 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荀家人是个心里自有想法的,就算成了岑家的姻亲,眼高于顶自诩清高的荀家人也不一定会同岑家人亲近。更别说,那荀家家主荀阁老是再明确不过的拥护杨家政权的立场…… 荣国公抿了抿唇,眼中神色一时复杂难名。 许氏瞧着岑老太君面上的焦急,忙宽慰道:“母亲放心罢,国公爷方才礼送荀家二夫人出府,并不曾应承下荀家的意思。那位荀家二夫人也只是说了些几句模棱两可的话,瞧了大哥儿几眼便走了。” 老太君这才放下心来,同荣国公感叹:“外头说荀家人各个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咱们可得小心些。” 荣国公沉了沉眼:“儿子晓得的。” 他瞥向一旁的岑骆舟,问道:“骆舟是如何想的?” 岑骆舟正思索着,思及荀家二夫人那时瞥过来的几道深沉目光,脑中忽然闪过几分猜想,拱手冷声:“侄儿对那荀家小姐并没有甚么印象,全听叔父的意思。” 荣国公松了一口气,伸手攀上他的肩膀,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好孩子,一家人总得是要站在一处的,叔父不会害你。” 岑骆舟不动声色地松缓下绷直了的身形,冷然恭声:“侄儿明白。” 岑黛皱紧眉头,这是闹哪样? 身侧的豫安眸色深沉,暗自垂眼。 岑家人这番态度是何故? 一边是手握重权的荀家,一边是愈发式微的庄家。岑家想要在燕京城立下基础、站稳脚跟,最好的选择就是同荀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大族结下关系。换作他人,怕是一定会接住荀家抛出来的橄榄枝。 可瞧着今日这一群岑家人的态度,为何他们更加看重与庄家交好的关系?为何避荀家人如蛇蝎? 前不久在心底埋下的那颗怀疑的种子,此刻似乎渐渐地发了芽。 一场寿宴似乎就在众人的心思各异中到了尽头。 临散宴时,岑骆舟忽然唤住岑黛:“五妹妹,早前你说要特特送为兄一个贺礼,可还没为兄呢。” 岑黛身形微顿,下一刻福至心灵,朝着他笑了笑:“哎呀,宓阳忘了这茬了。” 她笑吟吟地扯住袖袋,仿佛空荡荡的里头真有什么东西似的:“这可是宓阳的宝贝,宓阳去大哥哥院里给哥哥罢?” 岑骆舟弯了弯唇角:“好。” 荣国公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出声,却听一旁的岑袖忽然开了口:“难不成是那件东西?” 荣国公皱眉,偏转目光看向自家女儿。 岑袖拿着帕子掩嘴笑:“说好了要替五妹妹保密的,我不说出来就是了。” 岑黛笑吟吟点头:“四姐姐最好了。” 荣国公这才缓缓松了眉宇,他总归是分外相信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亲生女儿的。于是偏过头来,温声对岑骆舟道:“等你与五丫头说完话了,记得往书房来一趟。” 岑骆舟垂头:“是。” 岑袖面带浅笑,心里却止不住地惊慌。 她眸色复杂的看向岑黛,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她总归……是要为了自己的将来做打算的。 豫安似是随意地瞥了三个小辈一眼,揉了揉闺女的小脑袋,温声道:“记得早些回家。” 岑黛乖巧点头:“好。” 一行人各自散去。 岑黛跟着岑骆舟往后院走,直到身边无人,听得他问:“那岑袖……” 岑黛摸了摸鼻子:“年初时,她同我一起去东来茶楼的,大哥哥忘了?” 岑骆舟表情一僵:“坏事了。” “不算太坏。”岑黛抿着嘴笑,朝着他眨了眨眼,狡黠道:“这不是有宓阳么,我给截下来了。” 岑骆舟表情呆滞,还没回过神来,木然地点了点头,夸赞:“五妹妹好手段。” 岑黛睨他一眼,低声笑道:“四姐姐是打算着要同你交好,等往后离了岑家,也能得到些许照拂。她今个儿应当是下了决心同你上一条船了,方才还特特帮着圆话。” 岑骆舟垂下眼,语气嘲讽:“等她知晓了我最终的目的,再说她是否下了决心也不迟。” “她想要得到照拂?”岑骆舟眼中冷厉神色明显:“只可惜,我帮不了她。” “这一整座荣国公府,我只愿能够毁得一干二净,并不想承袭下来污了手。” 岑黛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沉重,调转话题问道:“话说回来,今儿个的那位荀家二夫人……” 岑骆舟抿了抿唇,皱眉道:“目的不纯,且荀钰应当不曾参与到今日这件事中来。” “难不成是荀家内里的阴私事?”岑黛蹙眉。 大家族中互相争斗的事并不少。 虽说荀家在外头端的是“家和万事兴”的架子,可里头到底如何,只有荀家人自己知晓。 岑黛心底里虽愿意去相信荀家的家风,可到底还是不曾亲眼见过,不敢轻信。 岑骆舟缓缓摇头:“宓阳莫要小看了荀钰的能耐,有些事情,他一时不知道,事后一定能快速得到消息。至于那荀家二房到底是图谋何事,只看荀钰今晚是否会递消息过来。” 他紧皱的眉头微微舒缓,疑惑道:“只是那荀家二夫人……似乎对我心存善念。” 第58章 信笺往事 - 娇雀儿 - 濯清 善念? 岑黛不解地眨了眨眼,好奇问道:“大哥哥今日刻意留下宓阳,想来就是为了荀家二夫人这事罢?” 岑骆舟点头,皱眉沉吟:“是,荀家二夫人送的贺礼恐怕有异,我并不曾见过太多机巧玩意儿,担忧看不出来什么玄机巧妙,于是想要五妹妹帮着瞧瞧。” 荀家二夫人临走时望向他的那一眼,给了他一股莫名的直觉:或许荀家二夫人今日上门的真正意图,与那贺礼有关。 —— 岑骆舟依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 听闻这小院极其相连的一片屋舍是大房岑远岸一家子当初住的,后来大房出了事,其他的屋舍空下来予了二房的庶出子女用,只剩下岑骆舟孤零零依旧守着原来的小院。 如今岑骆舟被荣国公看重,管事倒是曾问过他是否要搬进更宽阔些的屋舍,被岑骆舟拒绝一次以后就没再问过。 岑黛是第一次来到岑骆舟的小院。 院子里稍显空荡,只摆了些许二房三房送来的贺礼,红漆木箱次第摆放整齐,还剩下京中其他贵门送来的贺礼未曾挪过来。 房中布置简朴,除却书册书箱,几乎看不见摆饰。 岑骆舟指了院中小厮倒茶,同岑黛在厅堂落了座,垂头倒茶,边温声道:“五妹妹且先坐等片刻,荣国公提防荀家,必定不会放心荀家二夫人送来的东西。想来得等他一一检验过,才会往这边送过来。” 他亲手将茶盏端给岑黛,皱眉:“荀家二夫人是个谨慎小心的人物,她今日在前厅只推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走了,只在末了时朝我使了眼色,必定是有要紧话要同我说,让我瞒着岑家其余人。” 他摸了摸鼻子:“只是我见识有限,荣国公不可能发觉的东西,只怕我更加不会发现。思及五妹妹时常出入皇宫,应当见过许多巧妙之物,对京中种种机巧熟知得很,故而才想来麻烦五妹妹。” “说什么麻烦?”岑黛眉眼弯弯,伸手接过茶盏,笑意微敛:“宓阳且先瞧瞧,若真的能帮上大哥哥,必定会尽力。” 她的确见过许多机巧玩意儿。 有些是大越各地贡上来的机关用具,类似鲁班锁等物,平日里都是收在皇宫库藏中的。璟帝宠爱她,由着她和杨承君拿去当做玩具玩。 还有一部分,是后宫中的阴私之物,多是一些用于隐藏秘密的小玩意儿,豫安有意让她了解后宅中的阴险手段,曾让她见识过一二。 岑骆舟松了一口气,眉目舒缓:“多谢。” 约莫一盅茶后,小厮终于将贺礼送到。 那小厮老实得很,并未随意探看,亲自将礼单送至岑骆舟跟前,恭声道:“这些是各家勋贵送来的贺礼,国公爷已经指了管事一一清点过了,都在这礼单上,请公子过目。” 顿了顿,小厮又低声补了一句:“院外有国公爷的眼子,方才一路跟着过来的。” 岑黛轻轻抬眸,多看了这小厮一眼。 岑骆舟的手是伸得愈来愈长了。她默默想道。 岑骆舟表情未变,从袖中摸出一点碎银递过去,接过那礼单认真看了一眼,面色未变:“嗯。” 而后吩咐院中小厮将人带下去。 岑黛笑嘻嘻地撑着脑袋,好奇问:“大哥哥不担心后头的眼子么?” 岑骆舟瞥她一眼,并不打算隐瞒,随意道:“眼子是我的人。” 岑黛立时就收了笑。 “那些眼子看似是在荣国公手底下办事,其实是我的人。”岑骆舟垂下眼:“而方才那个送礼单过来的小厮,表面上人被我收买,实则听命于荣国公。” 岑黛瞪着眼,茫然叹道:“哇。”这座荣国公府内里的弯弯道道儿简直太多了些。 岑骆舟站起身,依着礼单去寻荀家送来的贺礼:“我之前十数年被荣国公忽视,一朝被捡起来抚养,他摸不清我的心思,自然也就不会放心信任我。倘若我真的是表里如一的乖顺、什么都听他的,那才是有异心。” 他扯了扯嘴角,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倒不如刻意表现出不妥当,顺带着‘不慎’将这些不妥当送到荣国公面前,让他即便怀疑,也能够怀疑得放心。” 岑黛抿了抿唇,发觉岑骆舟果真藏得够深,委实是心机深重。 说话间,岑骆舟已经翻出了荀家送来的物什。 除却几只装了书籍和金银的红漆木箱,还有一物——是一只小小的机关盒子。 岑骆舟逐渐沉了表情,目光凝重。 那几只红漆箱子都有翻动的痕迹,唯有这只机关盒子未曾被人动过。 岑黛缓步走近,沉声道:“许是知道这机关盒子里头必有异物,荣国公反倒没有动,明晃晃地送过来,想要瞧瞧大哥哥的反应。” 岑骆舟轻轻点头,将东西交予岑黛:“五妹妹可打得开?” 小小的机关形状规则,正面和底部都呈八边形,上头用赭石、广花、藤黄三色描摹了形状奇异的花纹,配色和图样在大越并不常见。 岑黛认真打量了片刻,随即眉眼松缓,弯弯唇角:“能开。前几年小年夜时,舅舅曾送了我个类似的物件儿,说是番地贡过来的,东西巧妙,几家得宠的文臣也各自得了一只。” 她挽了广袖,端起东西小心拨弄机关的木条:“我依稀记得,荀家便是其中一家。” 她信手抽了几根木条出来,又伸手托住八边形的底部,轻轻一按,只听轻微一声响动,立刻眼中就多了几分笑,揭开已经松动的正面木板,轻快道:“开了。” 她小心地将机关小匣子递到岑骆舟跟前:里头搁了半块玉璧,并三封信笺。 岑骆舟小心翼翼地捧了那半块玉璧出来,皱眉打量片刻,顿了顿,忽地解下腰间的玉璧配饰,将两者轻轻一对—— “能合成一块完整的玉璧。”岑黛蹙眉,抬头看他。 岑骆舟望着那严丝合缝的两块玉,攸地松了口气,将自己的玉璧重新挂回腰间,眼睑低垂,轻声道:“这半块玉璧……是我娘的遗物。” “我外家原本在江南,祖上开办了一家书院,到如今早已没落成为平民之家。”岑骆舟盯着荀家送来的那半块玉璧出神:“父亲早年曾孤身前往江南为官,再归家时身边已经多了母亲。尽管外家没落,无法给父亲丝毫帮助,但父亲依旧娶了母亲。” 岑黛皱眉:“江南?书院?” 她垂下目光,看向机关中剩下的三封信笺: 其中一封是已经开了口的,纸张泛黄,可见流传久远;另外两封崭新无比,封口处都写了字,都是簪花小楷,只是字迹不同,显然出自不同的两名女子之手。 岑骆舟捏紧了手中的半块玉璧,执起泛黄信笺,取了信纸出来。 一目十行后,音色微哑:“荀家二夫人果真与我母亲相识。” 他忽然明白了当初荀钰为何会出现在他面前,明白了为何荀钰这些年来无数次的出手相助。 想来……荀钰应当是知晓荀二夫人的这一段因果的罢? 岑骆舟抿了抿唇,继续道:“那位荀家二夫人原也是出身江南,年少时曾蒙了我外家的恩惠,同我母亲成了手帕交。” 他稍稍停顿片刻,似是有些难为情:“还同我母亲笑谈过什么……指腹为婚,她的这半块玉璧乃是信物。” 岑黛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样说来,这荀家二夫人今日果真是为了说媒来的?” 岑骆舟抿唇,假意瞪了岑黛一眼:“这等人生大事开不得玩笑。” 他搁下古朴的信纸,开了另一封崭新信笺,方才眉宇间的神色攸地一凝,眸光复杂:“物是人非,年少闺阁间的笑谈如今已经当不得真。” 他静静看向岑黛:“这是荀二夫人的原话。” 当年许下诺言的两位长辈如今已经不全在了,且当年指腹为婚的仓促约定,多多少少的确带了些闺阁笑谈的意味。那时的两个闺阁少女根本无法理解这等话语间的沉重责任,也未曾考虑到多变混乱的未来。 如今两家的孩子彼此毫无印象,如若真的要为了当年一个儿戏一般的约定,而将膝下女儿推向一个甚至可以称得上“完全陌生”的男子…… 荀二夫人做不到。 完成约定是有愧于自己的亲生女儿,失约是有愧于已逝的闺中好友。 岑骆舟的心思转动得飞快,心下有些了解荀二夫人的难处。 岑黛缓缓收了笑,张了张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同样能够理解荀二夫人的立场,知道如今若是真的要完成约定,荀二夫人想来也为难得很。 正是因为心中理解,因此岑黛这时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如若岑家大房当年没有出事,岑骆舟不仅不会过上长达十多年的孤苦日子,指不定还能如这陈年信笺中记载的那样,因为长辈之间的笑谈而至少拥有一个青梅之约。而至于像如今一般,因为简简单单的“物是人非”四字失去了全部。 岑黛有些想要安慰岑骆舟,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呐呐唤了一声:“大哥哥……” 第59章 灯下黑 - 娇雀儿 - 濯清 岑骆舟面色未变,眉宇间甚至多了几分暖色,温声:“荀二夫人如此抉择,我早先就已经有些预料了。她今日忽然登门拜访,将这半块玉璧送还回来,意思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了。” 他阖上信笺:“信中还说荀二夫人知晓违约是有愧于母亲,愿意予我补偿,说是若有难处,尽管去寻她。她特特在我及冠之日登门拜访,便是因着我成年后可以少受些岑家的束缚,想要多多少少帮我一些忙。” 岑黛蹙眉:“既然荀二夫人与大伯母之间有这样一番渊源,为何这么多年来不见她出现?” 岑骆舟抿了抿唇,垂下目光,轻声道:“原本岑家与荀家就没有什么往来,我在国公府如何生活,都只是岑家的家事,荀二夫人身为荀家儿媳,自有自己的责任,即便是有心想管,受限于礼教家规,也没法子开口。” 他勾起唇角:“再者,荀二夫人其实已经在暗中帮助我许多了。不然五妹妹以为,无人扶持的我,是如何同荀家大公子搭上关系的?” 岑黛一顿,心下微微恍然。 岑骆舟眸色和缓:“更别说,依着我如今无父无母的窘境,荀二夫人今日仍旧能不忘旧约地往岑家走上这么一遭,已经足够了。” 他搁下信纸,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稍稍勾起唇角:“我很感谢荀二夫人。” 荀二夫人作为荀家儿媳,能够费心为别家的孩子安排上这些,已经算得上是格外重情重义了。 至于那段早年定于青涩闺阁的仓促姻缘……本就不曾拥有的东西,此时被人收回去,他自然也不会觉得失落。 岑黛轻叹一声,又道:“那还有一封信呢?” 岑骆舟这才看向最后一封信笺。 说是信笺,其实倒是更像是闺阁中贵女们交流所用的花笺:用的是时兴的印花纸张,且是熏过香的,燕京贵女们都欢喜用这种纸写字交流,以示尊重和好感。 岑黛早前收到李素茹的花笺便是用的类似的纸张。 这是哪位贵女送出的花笺? 岑骆舟皱了皱眉,抽了信纸出来。 岑黛伸了脑袋去看,瞧见了纸上的落款姓名。 “荀钏儿?” 岑黛茫然。 花笺上簪花小楷字迹工整,只留下了地址和时间,并一段:“望岑大公子百忙之中能够抽空一见,若实在无暇还请回执,钏儿再另寻时间相约。荀家钏儿笔。” 语气恳切,态度公正。 岑骆舟微垂眼睑,盯着上头的小字沉思。 这位荀家小姐想做什么? 瞧着另一封明显是出自荀二夫人的信笺,上头的内容并未提及什么荀钏儿荀铃儿,更未有任何只言片语曾谈及这第三封花笺。 难不成荀二夫人并不知道有这第三封信笺的存在? 岑骆舟忽然如此猜想。 下一刻却是忍不住将这想法摈弃。若是荀二夫人不知道这第三封花笺,难道是荀钏儿瞒着家中长辈,自己偷偷将这花笺塞进来的? 按着荀家那等严厉的家教,这位荀钏儿,应当不是个能做出这般行迹的贵女……罢? 岑黛也未能猜到其中原由,迟疑问:“大哥哥可要赴约?” “这花笺好不容易地送到我手里来了,自然要赴。”岑骆舟小心将那封花笺叠好,放进八宝阁中落了锁的匣子内:“正巧那日有空暇,我去瞧瞧便是。” 他将那半块玉璧同剩下的两封信笺重新放回机关内:“荣国公今日刻意地将这机关原封不动地送到我这处来,想必是知道其中的不妥当,正在等着看我的反应,我瞒不住他什么。” 他沉沉松了一口气:“幸而这些东西到如今也没什么用了,给荣国公看了也没什么。至于那封花笺……总归它的存在并未留有痕迹,我悄悄抹去,荣国公应当也不会察觉。” 岑黛蹙眉:“大哥哥想瞒着伯父前去赴约?” “是。”岑骆舟颔首,沉声道:“这位荀家小姐究竟想要同我说什么暂且不明,于我来说是否关键也未可知,贸然告知荣国公实在不妥。” 岑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担忧道:“只是大哥哥在那一日纵然有空闲,但如今上头有荣国公盯着,若是要前去赴约,行踪怕是无法隐藏。” 岑骆舟顿了顿,眯眼冷声:“既然隐藏不了,那便不隐藏,大大方方走出去让他瞧便是了。只要寻到合适的借口,能够让荣国公不知我出府是为了赴荀家小姐的约,他即便清楚我的行踪,也不会找到任何疑点。便比如……” 岑黛攸地抬眼,笑道:“便比如,是宓阳约了大哥哥出去玩耍的。” 兄妹二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她如今不过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少女,表面披了天真无邪的马甲,顶了天也就是有点小聪明,暂且无法引起荣国公注意,是岑骆舟最好不过的掩护。 思及此,岑黛舒了口气,笑道:“到了约定那日,宓阳约着大哥哥一道出门。” 岑骆舟舒了口气,眉眼温缓:“好。” 待两人协商好了一应物事后,岑骆舟亲自送岑黛离府,而后回了院子,取了机关匣子,径直前往内院荣国公的书房。 —— “是五丫头打开的机关?”荣国公打开了两封信笺,细细地查看,并不多惊讶。 岑骆舟点头,并不隐瞒:“是。” “是说你今个儿留下她作甚呢,这般机巧的东西,想来也只有弟媳和五丫头曾见识过。”荣国公面上笑得和煦,瞥他一眼,好奇问道:“对了,这上头的内容,五丫头也知道?” “知道。” 荣国公心下满意他的实诚,逐渐收了笑,沉吟:“倒是不曾想到,大嫂与荀家的二夫人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一番渊源。” 他怜惜地看向眼前的高瘦青年:“只可惜……唉,物是人非,这番渊源到今日已经是无甚用处了。” 岑骆舟适时地低垂下眉眼,冷漠的眉眼间透出些许悲凉。 荣国公再叹一声,右手搭上青年的肩:“这信笺上的约定,当不得真就当不得真罢。那荀家底蕴太深,荀家的女儿们也各个收敛得很,不是知根知底的人物,究竟是何性情也看不清明。咱们两家平时并无甚么往来,交情不深,并不适合成为亲家。” “至于这位荀二夫人……”说完荀家的女儿,他话音一转:“骆舟最好也莫要同这位夫人多往来了。” 岑骆舟闻言抬头,安静地看着他,似是不解。 荣国公不以为意地笑笑:“区区一点闺阁情分,到如今还能剩下多少呢?早年不见这位荀二夫人有什么动作,如今突然出现,反倒显得可疑了些。” 岑骆舟自是不可能说出荀钰一事,这时候只低头应声:“叔父说得是。” 荣国公笑弯了眼,温和道:“以后这位荀二夫人若是私下里寻你,骆舟记得告诉叔父。涉及世家之间的往来,你切记莫要隐瞒,叔父总归是为了你好的。” 说得庄重极了。 岑骆舟立刻摆正了表情,点点头,仿佛是听进了心里去,严肃道:“骆舟记下了。”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罢。这些机关玉璧等物……左右都与你母亲有关,骆舟好生保管。” 岑骆舟应声:“是。” 荣国公眼眸微眯,摆摆手,将人放了出去。 阖门声响起,书房内一时寂静。荣国公卸了全身的力气,松松地靠在背后的雕花楠木椅上,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起来。 良久之后,他才叹了一声:“荀家……” 对于这个在燕京中颇具声名且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荣国公早先其实是抱了些许结交的想法的。 只可惜热脸贴了冷屁股,那位眼光狠厉异常的荀阁老,当初只定定同他对视了片刻,便低声丢下了一句“道不同不可为谋”,而后径直拂袖而去。 自那以后,他对荀家便失去了所有的崇敬和好感,余下的,只有浓浓的警惕和忌惮。 两人各自都有不可舍弃的立场,既然不可共谋,那便定然只剩下为敌这么一条路子。 面对荀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荣国公对一众荀家人暂时只有避而远之的想法。 “嗤,不相为谋?” 荣国公眯了眼睛,低低地笑:“荀家的老头子始终认为我终有一日会挡了他的道,却也不想想,他的道又何尝没有阻碍到我?互相阻碍敌对而立……荀家和岑家早晚都要拼个你死我活,只希望你荀家最后不会是栽在那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上罢。” 他似是回想起了那日荀阁老拂袖离去时的表情,冷淡疏离,更带了几分轻视。 毕竟岑家如今虽已经得了世袭的国公爵位,可到底还是根底薄弱,祖上一概草莽之辈,唯独近几十年才开始富庶。 眼看着这样的岑家极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敌人,世代簪缨的荀家自然瞧上不起。 微弱至极的轻风拂过窗沿,桌案上明亮的烛光战栗一般地跳了跳。 仿佛代表了荀、岑两家,一个光明正大无比耀眼地待在明处,另一个则在暗处蛰伏着,不被任何人察觉。 伴着逐渐昏沉下来的天色,荣国公轻声嗤笑:“新旧更替、长江后浪,谁晓得未来到底是个什么形势?至于那深入骨血的骄傲么……到底是傲骨还是傲慢,还得另说呐。” 他瞥向桌上的烛灯,瞧着那明亮夺目的火光却被几不可见的微风吹动闪烁,隐喻深意:“这世间多的是‘灯下黑’的范例,眼高于顶的人注定要为他的高傲而付出代价。” 第60章 赴约 - 娇雀儿 - 濯清 冬日的夜色降临得格外早,岑黛踩着最后一抹暖光回府时,只同候在门边豫安指下来的婆子招呼了声,先行回了栖梧园。 冬葵正在院子里修剪草木,瞧见岑黛回来了,忙收了剪子快步行至近前来,惊喜唤了一声:“郡主!那墙头草……” 还未说完,岑黛眉眼弯弯,截了话头问道:“回来了?” 冬葵直点头,兴冲冲惊讶道:“郡主好生厉害,墙头草果真回来了!午后婢子先行回了园子,那墙头草就好生生地待在金玉鸟笼里,若非是那笼子的小门还开着,婢子还以为是府中家丁给逮回来的!” 她瞪大了眼,好奇看向身边的小女孩:“郡主早前留下那样多的安排,就是坚信墙头草会回来?” 无论是那留了缝儿的窗子,还是那未曾阖上的鸟笼小门……怎么瞧着,她都觉得岑黛是早有预料。 岑黛径直往屋里走,笑道:“是。我这大半年待墙头草可不薄,精细的鸟食日日供着,它早已经习惯了的。今儿个它若是真走了,又哪里能够轻易适应?自然得回来。” 说话间主仆二人已经进了闺阁,窗沿边的桌案上搁了一只鸟笼,小门尚还开着,里头一只羽翼丰满的灰色八哥正歪着脑袋,乌溜溜的小圆豆眼睛直直盯着来人。 确切地说,是盯着岑黛。 岑黛浅笑吟吟的行至近前来,伸了手指逗了逗笼中鸟儿,轻声道:“墙头草这是玩够了,终于收了心回家了?” 里头的小八哥并不曾听懂,只瞧见岑黛眉眼含笑,似乎是心情好极了,于是换了一边继续歪着脑袋瓜子,低低地鸣了一声。 惹得岑黛忍不住掩唇笑。 冬葵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墙头草没成精罢?” “冬葵尽在胡说。”岑黛笑睨她一眼:“它能听懂什么?只是有些机灵、反应快罢了。” 她轻轻转过头来,对上了墙头草的豆眼:“不过么,有这么几分机灵已经是难得了。” 岑黛唇畔笑意稍稍淡下,低声道:“乖乖墙头草,想要吃得好,可得干好活儿呀。” 暮色四合,京华园来了人传信,豫安唤岑黛前去用饭。岑黛应了声,依旧未曾阖上鸟笼小门,领着冬葵径直出了园子。 彼时岑远道也在京华园中,瞧见岑黛提了裙摆进门,眉眼间染上了暖色,伸手唤了小姑娘到身边来坐着。 豫安面上也带了暖融融的笑意,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温声:“下午同你大哥哥做什么去了?” 对于小姑娘午后分别时的那套说辞,豫安自然是不信的。自家闺女出门前分明什么也没带,也不曾见她多关注自己的袖袋,可见并没有那甚么“宝贝贺礼”。 岑黛抬了抬下巴,笑眯眯道:“大哥哥给我看了他今儿个收到的贺礼,荀家二夫人送来了一个机关小匣子,同前几年舅舅曾经送予我玩耍的番地玩意儿一模一样。大哥哥打不开,我便帮忙开了匣子。” 早先的说辞是为了应付荣国公的,但如今那机关匣子早已经被荣国公发觉,自然也就不必再隐瞒什么。 岑远道瞧着小姑娘作出的着一副骄傲样子,心里好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一本正经地予了夸奖:“乖宓阳了不起。” 岑黛抿着嘴笑。 豫安扬眉,显然是记得前些年的那只小机关:“荀家居然将那御赐的东西送来了……宓阳可见到里头放了什么?” 岑黛一一答了,只将荀钏儿的那封花笺瞒下。 豫安眼中的笑意微微淡下,轻叹:“其中竟然有着这么一番渊源……大哥儿那孩子着实是分外惹人怜惜。” 她眯了眯眼,瞥了身旁的岑远道一眼,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却是不多说了,吩咐张妈妈上菜,一家子一道吃了晚饭,其间气氛还算温馨。 岑黛坐在豫安和岑远道中间,体味着二人之间难得的和气,蓦然想到:这般的两个人,心里对彼此到底还有没有感情呢? 饭毕,三人依次散了,岑黛还要准备明日的课业,岑远道也要处理庶务。 留下豫安依旧坐在厢房中,神色微沉。 张妈妈躬身上前,试探道:“公主可是有话吩咐?” 豫安捏了捏眉心,方才在岑黛面前摆出的温和尽皆褪下,带了几分威严的凌厉:“荀家二夫人的性子本宫是知晓的,她向来是个温柔婉转的性子,不喜玩弄那些家宅争斗。加之如今岑家并无什么值得荀家贪图的,她今日突然上门,可见还是因为顾念旧情。” 至于为何前十几年始终销声匿迹……豫安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想:只怕不是销声匿迹,而是刻意将出手相帮的痕迹抹除了罢? 荀二夫人如何帮衬岑骆舟,豫安并不欲费心探明。她只在意岑家人对荀二夫人今日登门拜访的态度。 “张嬷嬷,你今日可瞧见了?荀家二夫人一登门,还没说来意呢,那老太君和荣国公的神情顿时都变了。” 豫安背靠软榻,抚上指甲上晕染的丹蔻,沉吟:“好奇、谨慎有之,疏离和警惕也有。岑家对荀家,似乎忌惮得有些太过了。朝中多少官员,在遇见荀家一干人时,最多也就是摆出了谨慎小心的态度,私下里甚至是有些尊崇的。” “唯独像岑家人这般明显的抵触态度……本宫只在庄家以及庄家背后的圈子中见过。” 她笑眯眯的看向身旁的老妇,眸中笑意不达眼底:“岑家对荀家如此疏离甚至是抵触忌惮,未免太过怪异了些。” 张妈妈立即会意,恭声:“奴婢这就去查。” 豫安却是摇了摇头:“不必了,若是岑家果真有问题,必定是防着我这么一个嫁进岑家内的‘外人’的。且他们隐忍低调多年,让本宫在十多年后的如今才偶然窥见几分不妥当,足见行事谨慎。想来若是真有什么蛛丝马迹,光凭本宫手底下的那些人,怕是查不出来什么,反而可能会打草惊蛇。” “只是宁可信其有,也不得信其无。杨家的江山,依旧得永远摆在第一位。” 豫安眸色微冷,偏头看向身旁人:“嬷嬷明日往宫里走上一遭,托人告知皇兄多多注意岑家。” 璟帝的手段自然不会输于她这个长公主,交由璟帝盯着,最是合适不过。 张妈妈颔首:“奴婢记下了。” 豫安沉沉出了一口浊气,阖上眼眸,身躯舒缓陷进软榻里,由着张妈妈替她捏着手臂。 其实……在私心里,她终究还是希望岑家是个清白的。 豫安垂了垂眼睑,抿唇瞥向屋外窗沿底下正轻微摇曳着的灯笼火光。 怎么会不爱呢? 当年局势虽然凶险,可比岑家更适合结交的大家族不知凡几,可供她和璟帝选择的联姻对象多的是。若是果真没有一点点的意动,当初又怎会在那样多的俊秀面前,偏偏选中了他? 就算如今见过了更多的苦恼;就算知道嫁入岑家其实并不是一件多舒坦的事;就算清楚心中更加看重母亲兄长的岑远道,或许并不是她的良人……可她到底还是忘不掉年少时,那么一瞬间的心动。 豫安扯了扯嘴角,心下微涩。 立冬过后,燕京一连下了许多日的雨,寒风夹裹着雨水在城中何处飘荡,直让沾了雨水的行人觉得彻骨生寒。 阴雨天只延绵了几日便停歇,此后虽是天气晴朗,可城中的气温却是骤降下来,偶有寒风呼啸。 这日是荀钏儿邀约岑骆舟的日子。 岑黛下学后,便作信一封送入荣国公府,做好了要与岑骆舟一同出门的表象,兄妹二人并未用饭,径直乘车前往京中街市。 “后头似乎有人盯着。”岑黛垂下车厢小帘,不动声色地道。 岑骆舟轻轻应了一声,面色严肃:“在那日冠礼之后,荣国公暗下多拨了几个人跟着我,倒也不是怀疑我,好似只是防着荀家人的动静。” “如此。”岑黛舒了口气,笑道:“幸而这回后头的几个人跟得不算紧,似乎只是打算瞧瞧咱们去哪,想来只要他们今日见不着荀家人,应当不会瞧出不对劲来。” 岑骆舟点点头,沉吟:“稍后怕是得费心想想法子隐去荀家人的痕迹。” 二人待至街市上便随意走动。岑黛有心让身后的眼子放下心来,于是老老实实地领着岑骆舟购置了些许零嘴,做足了出来玩的架势。 直到午时,岑黛同岑骆舟才歇了步子,进了一旁不远处的酒楼。 酒楼大堂中已经坐了好些人,周遭嘈杂,几个小二手上或是端着饭菜或是提了美酒,穿梭在各处。 候在柜前的掌柜正拨弄着算盘,见着来人,立时眼眸一亮,朝着身旁的小二使了个眼色。 那小二是个机灵的,笑嘻嘻地将手中的巾布往肩上一搭,直凑向岑骆舟,谄笑道:“公子小姐们可是想要尝尝我们这儿的手艺?” 岑骆舟面上冷漠,稍稍同小二对视片刻,立时就懂了什么,颔首道:“可还有雅间?” 小二笑眯眯的躬身让了道:“有有有!小的给两位贵人带路!” 兄妹二人相视一眼,跟着上了二楼。 第61章 交谈 - 娇雀儿 - 濯清 这边一干人刚走,下一刻便又有二人进了厅堂,身形瘦弱,身穿朴素不惹眼的灰衣裳,进门后便四处张望,似是在寻人。正是早前荣国公指下的眼线。 不远处掌柜笑眯眯地拨着算盘,轻飘飘往堂中某一处递了一眼,立时就又有一机灵的小二笑嘻嘻地上前,领着二人在厅堂落了座,四两拨千斤地将他们言及岑黛兄妹的问话给搪塞回去了。 掌柜眼中笑意更深。 —— “客官里面请。”小二笑吟吟停在一处雅间前,让出了道,躬身侍立在门边。 岑骆舟稍稍颔首:“多谢引路。”话毕,伸手推开了门扉。 隔声的厚重门扉打开的那一刹,兄妹二人立时听见了一道琴音。 泛音悠长,琴声婉转。 岑骆舟一时微怔,偏头看向出声处。 雅间内部宽阔,不远处身穿湖蓝色锦裙的女子跪坐在墨色山水屏风前,垂首拨弄着七弦古琴。 女子眉目如画,温婉柔和,芊芊素手白净,熟稔地在七弦上游走。 岑骆舟抿唇,认出了这位的身份——当日在簪宴上见过几面的荀家嫡女荀钏儿。 兄妹二人缓步上前,身后小二轻轻阖上了门。 岑骆舟虽并不懂琴,却看过许多书,曾读过一句“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觉得十分适用于此时。 心绪微动,岑骆舟面上却是半分情绪不显,同岑黛静静地在琴前的软垫上落了座。 琴音歇下,荀钏儿收了手,起身福礼:“见过岑大公子。”顿了顿,笑吟吟地看向岑黛:“宓阳妹妹。” 似乎并不惊讶岑黛的到来。 岑黛同岑骆舟一道起身回礼,真心实意地夸赞:“荀家姐姐好技巧,一曲《梅花三弄》弹奏得精彩极了。” 荀钏儿抿着嘴笑,同二人再次落了座:“从小练到大的功夫,到如今也只能弹到这般地步,宓阳妹妹谬赞了。” 岑黛听出了是谦辞,也不打算多提这段,摸了摸鼻子,转了话题提到今日的邀约正事上,告罪道:“今日我同大哥哥一同赴约,是因着国公府中有些不便。若是无意叨扰到了姐姐……” 荀钏儿眉眼弯弯,笑道:“宓阳放心,我理解的。我早前同家中母亲与大房长兄聊过几句,对国公府内的部分人事有些知晓。加之母亲送去了那件机关,我便猜想今日宓阳妹妹应当会一并过来。” “今日特特约在这处酒楼,也是顾忌到了这份原因。”她瞥了一旁神情冷厉的岑骆舟一眼,温声: “这酒楼是府中大房夫人外家邢家的产业,邢家在京中行事谦虚谨慎,在百姓眼中并没有多大的存在感,名下产业瞒得紧。事后岑家若是有心想要探查,也查不到荀家的头上来,宓阳与岑大公子大可放心。” 大房夫人,荀钰亲母?岑黛扬眉,心道荀家这几房嫡支当真是格外的和谐亲近,外人总说荀家内部同气连枝,果然不假。 岑骆舟心下暗叹荀钏儿的谨慎小心,眼中多了些许钦佩:“荀小姐安排周全。” 荀钏儿垂首笑了笑,轻声道:“说起来,今日特地约岑大公子至此,的确是为了一件紧要事……” 她抬头看向岑骆舟,温和道:“是为了当年两家长辈在闺中许下的指腹为婚一事。” 听到这处,岑黛只觉得不能继续呆下去了,轻声咳了咳:“的确是紧要事……不若宓阳先出去避避,你们好生说清楚?”不然她一个大活人坐在这儿,两人怕是会觉着有些拘束。 荀钏儿歉疚地朝她笑笑:“隔壁雅间是我早先预备留下的,宓阳暂且去那处吃些茶点罢?” 岑黛点点头,心中赞叹荀钏儿果真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笑着起身:“好。” 两人都熟识的大活人一走,房中剩下的两人不仅没觉着放开了,反而顿时低下头沉默,愈发尴尬。 良久之后,岑骆舟先开了口,音色还算沉稳:“那日荀二夫人传来的信笺中已经说明了事情原委,夫人也觉着当初与家母立下的承诺过于草率仓促,如今物是人非,当初的承诺怕是不好再如约完成……”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以往并不知这事,是以心中无感,也觉着当初的承诺有些不妥当。是以,关于那约定的后续……荀小姐大可放心。” 荀钏儿耐心地听他说完,末了弯弯唇角,忍住笑:“我母亲的态度,她当初是同我说了的。她若是不同意,当初的承诺自然是没法子如约完成的。可……正是因为清楚这些,我才不放心。” 既然是已经知道不能如约完成,为何还不放心? 岑骆舟一愣,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荀钏儿抬眸同他直视:“我这几日好生地问了大房长兄,长兄开明,告知了岑大公子在岑府的状况……” 她顿了顿,似是敏感地觉着这么说有些居高临下的不妥,转而道:“故而想要帮帮岑大公子。” 荀钏儿抿着嘴笑:“岑家似乎并不想与荀家成为姻亲。虽然不知这一点背后的因由,但至少岑家如今拒绝的态度是摆足了的。” 她垂下眼睑,掩去眼底闪烁的暗光:“听闻岑大公子心下也是有自己的一番打算的,钏儿无意过问,只是大胆猜测……公子如今应当是,格外地想要得到荣国公信任的罢?” 荀钰在知晓她的意愿后,曾告诉她岑骆舟在岑府中的不易,甚至告知了她些许岑家大房当年覆灭的真实原因存疑。 她心思机敏,立时就对岑骆舟的想法有了一定的猜想。 此时能力有限、被拘在岑家的岑骆舟想要扳倒荣国公府这座大山,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岑骆舟需要将自己的真实意图深深地埋在心底、丝毫不显露半分,他需要借着荣国公府的名头逐渐成长。 而想要达成这一目的,荣国公的信任和扶持就显得格外重要。只是荣国公何其谨慎多疑?他的信任不会在短期内给予岑骆舟。 可若是中间有荀家的推动……却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岑骆舟心下微动,面上仍旧是沉默地看着她。 “古人曾云,两个人只有在面对共同的劲敌时,才会暂时地交心联手。”荀钏儿轻笑:“如若家母这时候一定要关照岑大公子、刻意与公子交好,那位国公大人眼见摆脱不了荀家,想来心里不会放下心,必定会劝说岑大公子与自己站在一条道上。” 岑骆舟抿了抿唇,思及荣国公在冠礼那日曾对他说过的“叔父总归是为你好的”、“一家人总是要站在一处的,叔父不会害你”…… 的确如荀钏儿所说。 不管荣国公心中到底在图谋什么,但如今他摆在明面上的态度,就是厌恶和提防荀家。 如今荣国公想要培养他,却又不敢对这个自己忽视了十多年的大侄儿完全放下心防。 若是此时荀家在外横插一脚……一边是家中琐事,另一边是心中的重要谋划,荣国公两相比较,一眼就能看出来孰轻孰重,会想尽办法让他与自己一起提防荀家。 届时他只需要摆出乖顺的盲从姿态…… 岑骆舟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拳头。 他明白荀钏儿的意思了。 荀钏儿并不避讳地打量着他面上的神色,瞧见他虽然神情未变,但身躯却开始紧绷,心知他已经懂了其中关键,于是继续道: “家中母亲之所以想要将那年少时的约定作废,是因着心中顾忌我。她担忧我会对那婚事抵触,会心下委屈。但……如若我这边松了口,她心中念着当年的岑家大夫人,应当会重提当年的约定。” 岑骆舟很是沉默了片刻。 眼前这位即将及笄的妙龄女子,似乎根本就没有发觉道自己此番所说话语的严重性。 当年的约定是两家母亲的指腹为婚,事关女儿家的人生大事,为何荀钏儿却根本不在意,仿佛只是将自己的婚姻当成了一场交易? 岑骆舟抬眼,冷声问她:“荀小姐为何要如此做?” 他停顿片刻,平淡却又肯定道:“我见荀小姐的模样,虽然不抵触两家长辈年少时立下的婚约,但似乎也并不热切。在荀小姐眼中,似乎那份婚约几乎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 难道只是因为荀钰曾同她说过自己在岑家的窘境?可他分明和她并没有多少交集,就算在岑家过得再怎么窘迫艰难,也同荀钏儿没有丝毫关系,她没有任何理由来帮助他。 ——荀钏儿自己必定也抱有些许目的。 岑骆舟眯了眯眼。 “的确。”荀钏儿笑道:“我对那婚约虽然无感,但心下其实并不想履行约定。毕竟荀家的女儿称得上一句人人自傲,若是因为长辈们的一句承诺,就要去同一个几乎未曾有过任何交流的男子共度一生,谁会甘心?” 荀家女儿背靠荀家这般的百年世家,虽不能说是无比尊贵,但因着自身的见识和从小到大的收人追捧,难免成了一副心高气傲的性子。 这样的荀家女儿,向来是活得分外鲜活的。 第62章 联手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钏儿挽了袖子倒了两杯清茶,往岑骆舟那边推去一杯:“我起初也是这般想的,觉着自己的命运若是要受限于一个小小的约定,的确是难以甘心。只是后来因着一些事,觉着贸然摆出否定的态度实在是不妥。” 迎着岑骆舟冷漠不解的目光,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温声道:“不瞒公子,再过半月,钏儿便要及笄了。” 岑骆舟抿了抿唇。 荀钏儿抿了一口茶水,和煦浅笑:“虽然荀家历来没有拿府中女儿出去联姻的传统,但家中长辈对女儿的婚事也十分看重。如今我即将及笄,家中诸多夫人长辈已经开始着手相看京中的诸位公子了。” “恕钏儿无礼,钏儿自幼便同那些世家小姐结识,知晓京中众位公子的秉性。”她稍稍蹙眉,话语中带了几分矜傲和疏冷:“如今瞧着家中长辈要在他们之间相看,实在是……烦不胜烦。” 哪个是纨绔、哪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哪个是通房姬妾遍地……只要众星捧月的她善意地好奇一问,众家贵女对自家兄弟的腌臜事从来都是毫不隐瞒。 岑骆舟被她这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冷然音色惊住一瞬,而后顿了顿,问道:“荀小姐的意思,是想要将当年的婚约当做如今在长辈面前的推辞?” 荀钏儿眉目稍稍缓和,颔首温声:“正是。” 房中静默了片刻。 “我向来以为,女儿家一向是将自己的闺誉始终摆在第一位的,家教甚严的荀家女儿更应当是这般模样。”岑骆舟正色,打量着眼前始终表情怡然自信的女子:“今日才发觉,自己竟是猜想错了。” 他皱眉道:“荀小姐可知,若是为了一时清净而将当年的婚约公之于众,即便是之后再退婚毁约,女儿家的名声也会受损?” 纵然大越民风还算开明,但在这样的父系社会中,女儿家的闺誉依旧是十分重要的。被退婚的女子,与下堂妻并无不同,都是受了别家男儿舍弃的。 京中多的是大家贵女因为这般缘故而自觉面上无颜,之后以一根白绸结束性命的事件。 “自是知晓的。”荀钏儿端着茶盏,面上始终带笑,脊背挺直:“只是心下觉着无比值得。钏儿分外不喜家中长辈们相看的公子,无论如何也不想由着家中长辈从中选择。相较而言,岑大公子的婚约倒是可以暂且予我几分清净。” 她音色冷淡,再无半分之前的温和,可见是对京中的世家公子厌恶到了极致:“比起日后同那些世家公子虚与委蛇,钏儿反倒觉着闺誉受损十分划算。” 岑骆舟抿唇瞧着眼前笑容浅淡的美丽女子,心中一时复杂难名。 真要说起来,荀钏儿的确算得上是燕京贵女中另类里的另类了。 在重男轻女的社会里,她敢于以女子之身去瞧不起男子,并且毫不看重婚约、无惧世人异样的目光,自信鲜活地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值得?”岑骆舟突然道:“荀小姐不喜京中其他公子,难道就看得起我了么?” 他面色无异,冷声:“无父无母、寄人篱下,虽然以一篇文赋侥幸入了左都御史的眼,但到如今也不过只是一个区区从九品的芝麻官……荀小姐选择拾起当年的婚约,当真是值得吗?” 他抬眼望向她:“我自觉在明面上处处不如京中那些出身世家的贵公子,且荀小姐也不清楚我的秉性,我担不起荀小姐如此青眼。” 荀钏儿直直看了他片刻,忽地笑了:“所以今日钏儿才约了岑大公子至此。” 岑骆舟一愣。 “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荀钏儿掩唇轻笑,搁下茶盏,端正了坐姿:“若是在此之前,钏儿心中尚还有些忐忑和不确信,但在此刻听见了岑大公子所说后,钏儿却是松了口气。” 岑骆舟忍不住皱眉。 她眉眼弯弯:“能够如此坦然地将自己的弊端说出来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岑大公子已经远胜那些世家公子一筹了。” 迎上岑骆舟的目光,荀钏儿轻声道:“至于其他的……到底值不值得,我会用眼睛去看。” 对着荀钏儿熠熠生辉的双眸,岑骆舟突然攥紧了袖中双手。 “钏儿愿意帮助岑大公子达成心中愿望。”她弯起唇角,浅笑吟吟:“钏儿知道岑大公子前路的艰险,也知道岑大公子此行稍有不慎便是再无翻身的余地。若是岑大公子最终得以达成所愿,那么钏儿今日的这般抉择自然是值得的。而若是岑大公子失败了……” 荀钏儿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温声笑道:“不过只是一个婚约,总归钏儿毫不看重,弃了便是。” 她在说出“弃了便是”四字时,眸中依旧温和,只里头漾出来的自信坚定的明亮,却是无比引人注目。 岑骆舟心中忽然有些惶惶。 “如何?” 荀钏儿笑吟吟地望着他:“钏儿活了十多年,倒是第一次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不知岑大公子可愿意与钏儿联手同谋一场?” 岑骆舟很是沉默了片刻。 下一瞬,他已经站起身,从袖袋中取出之前荀二夫人送还回来的半块玉璧,庄重道:“愿与君同谋。” 荀钏儿笑了笑,双手接过那半块玉璧,低语:“竟是又回到我手中来了。” 岑骆舟冷声:“此前这玉璧代表的是两家母亲的闺中约定,如今代表的却是……” 荀钏儿眼中笑意愈深,接了话头:“如今代表的,是岑大公子与钏儿的同谋。” 她福了福身,轻声道:“钏儿愿倾尽全力相帮岑大公子,只希望岑大公子早日达成所愿,好告知钏儿今日做下的一切决定都是值得的。” 岑骆舟表情温缓,眼中难得的多了几分暖色:“会的。” 一定会值得的。 —— 隔间里,岑黛早已经吃完了一整碟点心,正百无聊赖地托腮望着桌上的烛火。心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怎么隔壁一点动静都没有。 正这般想着,忽而听到不远处一阵响动,房门开了。 岑黛立刻转头,瞧见岑骆舟同荀钏儿一并进了屋内,起身笑问:“事情可说完了?” 她悄悄打量着两人的表情,发觉只除了岑骆舟面上有些僵硬外,两人并无其他的不妥当。 这到底是说了什么说了这么久啊? 岑骆舟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完了,如今耽搁了好些时辰,五妹妹同我归家罢。” 岑黛蹙眉,偏头看向荀钏儿:“那钏儿姐姐……” 荀钏儿笑着颔首:“这店面是邢家产业,晚些时候自有人来接我,不会让岑家人发觉出不妥当,二位先走罢。” 岑骆舟也点点头:“五妹妹放心便是。” 岑黛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觉二人似乎突然熟络了不少。 因着心里记挂着谨慎多疑的荣国公,岑黛并未多问,朝着荀钏儿稍稍福了一福,同岑骆舟先行离开。 楼下厅堂中依旧是人声鼎沸,岑黛笑眯眯地同岑骆舟说着笑,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周遭一眼,不出意料地见到了两个身影,心中舒了口气。 待乘上归家的马车,岑黛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冷面青年,好奇问道:“大哥哥今日同钏儿姐姐商量什么了?” 这两人刚见面时尚且还尴尬得紧,出来后却是无比熟络了。 岑骆舟表情微僵,没有回话。 他尚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心里盛满了不可置信。自己今儿个就这么和荀钏儿站到同一条战线上了? “大哥哥?”岑黛抬手往他跟前晃了晃。 岑骆舟回了神,抿了抿唇,后知后觉地抬手扶额,低声道:“我今日好像……被逼婚了。” 岑骆舟理清了今日的一应前因后果,得出结论:他一个已经及冠的大男人,今儿个似乎被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逼婚了。 岑黛茫然脸:“啊?” 被谁逼婚?和谁逼婚?怎么就逼婚了? 身侧的岑骆舟却是不打算继续细说了,静默片刻,突然转头问身侧的小姑娘:“五妹妹觉着……荀小姐为人如何?” 岑黛毫不犹豫地回答:“温柔和善。” 顿了顿,她忽然道:“只不过,瞧着铃儿平日里对钏儿姐姐的亲近和隐晦的尊敬,想来……钏儿姐姐在家中应当是个十分有主见的人罢。” 只不过荀铃儿比荀钏儿小了几岁,是以她就将荀铃儿平素的态度当做了对阿姊的崇敬,并没多在意。 然而瞧着今日岑骆舟的态度,荀钏儿的本性想来应该不会同她表面见识到的那般。 荀家人各个精明,上有荀阁老、荀大夫人和荀二夫人,下有荀钰以及荀锦。荀钏儿出身在这样的家庭中,又怎么会是真真切切的单纯无邪呢? 岑黛蹙了蹙眉,心中思及岑骆舟刚刚的两番话:逼婚,荀钏儿。 仿佛猜想到了什么,小小的女孩儿顿时瞪圆了眼睛,转头看向身旁正在一本正经地扶额沉思的青年,暗暗心惊。 第63章 蚍蜉撼大树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心里被这一猜想吓得不轻,却是没敢问岑骆舟事情的详细经过。 岑骆舟不愿同她说,想来那应当是件紧要事,紧要到最好只有他与荀钏儿知道。既是如此,岑黛自然就不打算多问,只心里默默记下这一茬。 她跟在庄寅身边学习纵观全局的本事,早已经习惯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宜随时记下来,以便更好地看清局势。 毕竟……有一场死局在不久后等着她。 回府之后,岑黛将今儿个购置回来的点心分了岑骆舟一份,算是摆个样子给荣国公看着。 因前不久出了荀二夫人这一茬,荣国公最近盯岑骆舟盯得有些紧了。岑黛心知做得越多露的马脚也会越多,是以这段时日老实了不少,没再去找岑骆舟。 那日的酒楼一会,荣国公手下的眼子到底还是没能瞧出几分不妥当。 荣国公在私底下,甚至派人去打听了酒楼背后的主家,然而最多也只查到了邢家头上,且因着那日未尝发现荀家人的踪迹,荣国公这才勉强将事情翻篇了。 —— 燕京近日是愈地发冷了,冬葵早就给拔步床换上了厚实软和的褥子锦被,让婆子将库房里的熏炉和炭盆给端了出来。 岑黛正窝在暖阁中低头写字,怀里揣了汤婆子,屋里摆放一只小香炉,正吞吐着浅淡的香气。 豫安打帘子进来时,小姑娘正在打哈欠,闻声望过来,忙站直了身:“娘亲怎么过来了?” 豫安笑眯眯地捏捏她脸颊,同她一道在一旁软榻上坐下:“你爹爹今儿个在家里头呢,他闷在园子里不说话,倒不如过来瞧瞧小宓阳,陪你解解闷。” 她笑眯眯瞥向岑黛书桌上的纸笔:“娘亲可是打扰你写课业了?” 岑黛笑回:“早已经写完了的,却才是在练字,说不上打扰。” 她轻轻靠在豫安怀里,蹙眉问道:“说起来,爹爹今儿个怎么在园子里?按着往常来说,爹爹这时候不是该在国公府陪祖母的么?” 豫安拍拍她的手:“国公府来了客人,听说是庄家的夫人,你祖母要去坐镇见客,你父亲自然留不得的。” “庄家夫人?”岑黛凝眉:“莫不是为着家里三姐姐来的?” “八九不离十。”豫安揽着她:“你三姐姐如今已经待字闺中有段时候了,又跟着你祖母请进家里的妈妈学了好一阵子的仪态手段,应当再过不久就该出阁了。” “不过你三姐姐究竟是要许给庄家的哪位公子,两家连点儿风声也没有传出来,许是也没商量好。”她停顿片刻,蹙眉道:“今日庄家夫人前来,想来就是说这事儿的。” 岑黛抿了抿唇,又问:“听说前一阵子荀二夫人亲自登门的消息已经在京中传开了,那庄家听见了这些消息,心里难道能舒坦?” “那日宓阳不也说了荀二夫人在信笺中的态度?可见是不想履行约定的。”豫安轻叹一声:“且当年的旧事已经重提,可这段时日荀家那边儿一点动静也无,日子一天天耗下来,估计是真的想让那婚约不了了之的罢。” 岑黛稍稍蹙眉。 她心里记得岑骆舟和荀钏儿那日的不同寻常,猜测两人一定是达成了某种共识。联想岑骆舟当日曾同她说的什么“逼婚”,只怕当年两家母亲定下的婚约一时应当做不得废。 只是荀家如今又半点动静也无,应当是还未到时机出手罢? 豫安搂着怀里软软的小姑娘,喟叹:“若是不出意外,你三姐姐最迟明年就要入庄府。” 岑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似乎岑裾前世也是这般的命运,只是自己上辈子这时候已经出了岑家私塾、安心守在豫安身边,同一众岑家人渐行渐远,倒是没多关注后来的事。 豫安瞧着面色仍旧如常的小姑娘,蹙眉叹道:“宓阳怎的就不着急呢?瞧瞧,你姐姐马上都要嫁人了,你比她小不了多少,待到明年入夏,也该及笄了。” 她揉了揉眉心:“偏生你现如今刺绣也不熟练,掌家的手段也没怎么学……当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岑黛嘻嘻地笑:“皇帝本就不着急,舅舅好生生地在宫里坐着呢,能着急到宓阳头上来么?” 自己上辈子到十六快十七岁时,都还在待字闺中。豫安起初还着急来着,后来倒是看开了,因为左右她也没相看到满意的好人家。 豫安皱了皱眉:“你舅舅……谁说他不着急的?”她垂了垂眼睑,又叹了一口气:“他这会儿子估计正愁得不行呢。” 岑黛眨眨眼睛,面上不解。 “这不是快到了年关么,一年审核下来的政务都等着人整理过眼呢,年节将至,朝中事务堆积成山,哪能不愁?” 岑黛问:“不是说今年舅舅打算将手头上的权力,转给表哥手里一些?难道表哥不能帮着在旁分忧么?” 豫安瞥了她一眼,苦笑:“话是这么说,可做起来多难?今年你舅舅提拔了几个年轻臣子,刻意让你表兄与他们结识,本是打算自己今年可以清闲一些的……” “可你瞧瞧,你表哥和那位内阁大学士之间的矛盾是愈发多了。底下的年轻人各个都是没什么经验的,也不敢从中调剂去劝说,于是上头两个人争执,下头一群人缩成鹌鹑,在这样的局势下,一群人能处理好什么事?不给你舅舅多添麻烦都算是不容易了。” 岑黛垂眸。 近日在文华殿里,荀钰和杨承君的确是愈发疏远,两人见着面也不再肯说话。 得亏上面还有一个庄寅坐着,师兄弟二人私下里尊师重道,不敢将矛盾摆出来让庄寅恼火。 两人在文华殿中都是那么一副两看相厌的样子,可见在外头该是如何的水火不容。 岑黛默然。自重生伊始,命运的轨迹就在慢慢变化,大多都与她这个变数有关。 比如岑骆舟因去年的落水,得以被豫安记挂上;比如她拜入庄寅门下,与杨承君、荀钰成为同门;比如她察觉了岑骆舟的秘密,还同李素茹和荀家姐妹有了交情…… 可如今一一审视下来,岑黛忧心地发现,前世的命运轨迹实则并没有改变多少。 比如她依旧没能发觉前世毒害母亲和自己的真凶;比如杨承君和荀钰的关系,开始像前世的恶化开始靠拢…… 她仿佛是一只小小的“蚍蜉”,自重生起就只剩下三年的日子可活。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分之一,她经过了好一番力所能及的挣扎,到头来却发现该有的轨迹一样也没有脱离。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岑黛有些茫然的无措,她其实根本就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 在权谋生死和朝代更迭的大背景下,她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闺阁少女,就连看清局势都做不到,更别说去成为一个能够撼动大局的大人物。 只是……上天允了她重活一回,尽管身为蚍蜉,若是不尽全力地挣扎,她不甘心。 豫安并未发现岑黛的不妥当,她记挂着璟帝,心里忧愁,并不打算同岑黛这么个小姑娘多说什么,偏头四顾,奇道:“咦,往常不是经常听你那只小八哥在屋里叽叽喳喳的么,今儿个怎么没瞧见那小家伙?” 岑黛回了神,闷闷道:“母亲说的是墙头草?它羽翼长出来了,宓阳没剪,由着它出去耍了。” 豫安没纠结岑黛散养八哥的事,只问:“外头那样大的风,你还放那鸟儿出去玩?” 岑黛弯弯唇角,似是而非道:“为了能吃上饭,它想不出去都不行。” 她攸地松了口气。暂且还不用陷入绝望的惊惶,她现在虽然处于弱势,但已经是竭尽所能地在反抗。拜师庄寅、训练墙头草,她在为自己增加反抗的能耐。 豫安蹙眉瞥了她一眼,心下虽奇怪,却是没多问了。 晚间时候,岑黛陪父母吃过了晚饭。因她多喝了一小碗粥,撑了肚子,于是在屋里走动消食。 忽而听见窗外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岑黛一顿,忙上前开了窗。 墙头草满身羽毛杂乱,一双豆眼里盛满了委屈。 岑黛忍着笑,忙将小八哥抱进怀里,关了窗:“乖乖,我还以为外头的大风将你给吹跑了呢。” 小八哥还在可怜兮兮地发着抖,进了屋就扑棱飞到熏炉上立着,拿着鸟喙梳理羽毛。 “这回飞了几趟,可算是记着路线了罢?”岑黛笑眯眯地端来鸟食和水盆:“真真是辛苦墙头草了呀。” 这几日,她同岑骆舟在明面上是没了联络,只是在暗中仍旧是有过交流。岑骆舟如今手段渐长,能够指派小厮给她的丫鬟递消息。 她将墙头草递到岑骆舟身边,由着岑骆舟带着它在荣国公府认路,好将自己需要的消息以学话的方式带回来。 小八哥歪着脑袋瞅了她几眼,啄了些许鸟食进肚后,扑棱棱飞进开着门的笼子里,尖声学话,将岑骆舟交代的几个关键字同她说了。 “会走了、不必着急?”岑黛抿着嘴笑:“大哥哥倒是在真的费心带你。” 第64章 二登门 - 娇雀儿 - 濯清 许是听见岑黛重复了今日岑骆舟的话语,墙头草低鸣了一声,算作是回应。 岑黛心下大石搁下,软软地窝进软榻里。 她并不常在国公府内出入,而岑骆舟也因为都察院中的一应事务而无法时时跟在荣国公身边。想要探听到荣国公的诸多安排,必须得安插眼子。 只是如今岑骆舟手中并没有多少能够委以重任的人,没法子将手伸到荣国公身边去。 更别说荣国公生性多疑谨慎,重要的事宜一般只会同心腹交代。岑骆舟如今不被他完全信任,若是贸然将自己的人往荣国公身边渗透,一个不好,怕是会被有心提防的荣国公察觉,届时便是前功尽弃。 岑骆舟若是真想要得到荣国公的信任,只能慢慢地熬,待一步步走到放下心防的荣国公的身侧,再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岑黛抿唇,只是她等不了那么久。 若是一切还是只能依照前世的时间线往前推进,那么等待她的只有两年后的死路一条。 她要想法子,推动事件更快发展,以期能够窥探前世从来不曾看清的疑云。视野更加开阔,说不定她就能更快地找到众人背后的那只“黄雀”。 正是这时,外头冬葵轻轻扣门,探了脑袋进来,笑道:“郡主,洗漱用的热水已经备好了。” 岑黛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笑回:“我这就来。” 翌日,城中寒风稍稍削减。 岑黛自文华殿归家,径直进了京华园,心里正琢磨着明日的课题。 豫安正在厢房里提针刺绣,瞧见小姑娘轻手轻脚地进来了,抬眸笑道:“宓阳回来了。” 岑黛点点头,紧挨着豫安坐下,好奇问:“却才宓阳回来时,看见好些小厮从国公府出去了,瞧着那衣裳的规制,似乎不是国公府的小厮。” 豫安眉眼弯弯,继续绣着手里的活计:“他们呀?是庄家的小厮。” “今儿个早上,庄家又指了一批人进了国公府,只是没来什么主子,都是些仆从。听着消息,似乎是定下了你三姐姐的去向,说是一位嫡支的公子哥儿。这回庄家过来,是为了递礼单,顺便确定好将你姐姐送进庄家去的时间。” 岑黛沉默片刻。 她想到了岑老太君为岑裾岑袖介绍教养嬷嬷的那一日,还想到了岑裾在猜想到自己的未来时,骤然苍白起来的面庞。 岑裾那样一个易怒暴躁的性子,偏生在那日吓得直哆嗦。她不是不恨,只是别无选择。连平日里最疼爱她的父亲,都打定了主意让她去做甚么高门贵妾,她哪里有法子反抗? 豫安睨了身旁的小姑娘一眼,瞧见她一副郑重至极的样子,不由好笑:“宓阳摆出这副表情做什么?你莫不是舍不得你三姐姐?” 岑黛同岑裾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平日里更是恨不得脱离岑家两姐妹的争锋、独善其身,是以此时对岑裾的未来并不觉得多唏嘘。 “说不上舍不得,只是觉着人生在世,未免活得太约束了些。尤其是女子,连决定自己的人生大事都做不到。”她看向豫安:“比如三姐姐,家中长辈只让她去给人做妾室,却丝毫不问三姐姐是如何想的。仿佛三姐姐只是一件器具,而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豫安唇角笑意稍稍减缓,搁下手中绣花针,轻轻抚着小姑娘的墨发:“你今儿个竟是突然多了这么些感慨。” “你同你三姐姐,是不一样的。嫡出庶出本就不同,你三姐姐之所以连半句反抗的话也不能说出来,究其原因,是因着一个庶字。”她温声道:“为娘的宓阳是不一样的,你是三房唯一的嫡小姐,又是头顶爵位封号的,你会比岑裾更加自由。” “真的么?” 岑黛直直望向豫安:“尊贵的身份、响亮的名号,真的代表了自由吗?”她轻声问:“那母亲当年呢?娘亲是大越的公主,身份那样尊贵,名号那样高不可攀,娘亲难道就自由吗?” 豫安一愣。 她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年挑选驸马时的宴会。 没人问过她到底想不想即刻嫁人,也没人问过她心许怎样的男子,一群人就匆匆摆了一场表面光鲜实则内里布满了心里谋划的宫宴……那宫宴说得好听是挑选,可供她选择的,实际上也只有那么几个了。 且因着当时的局势险峻,她必须挑选出未曾被其他皇子拉拢、能够真切帮到璟帝的姻亲,是以选择的范围愈发小。 那样的她,并不自由。 愈发显眼尊贵的身份,有时候带来的,也许并不是自由,而是更深重的禁锢。 想通这一遭,豫安弯弯唇角,算是默认,却依旧道:“不一样的。” 她眉眼温柔,轻声道:“那时的局势太过紧迫,容不得为娘提什么自由。可如今却不一样了,如今四海平定,没人敢逼迫为娘的宓阳。” 没人逼迫? 岑黛垂眼,或许前世的确是没人逼迫,于是她七窍流血地长眠在了十六韶华。 那样的命运,成了这一世逼迫她不断挣扎的存在。 母女二人心思各异,却听外头有人快步进了隔间,纷纷抬头。 张妈妈垂首进了屋里来,话中难掩惊诧:“公主,方才府里的婆子递了消息,说是瞧见荀家的马车停进了小巷,之前的那位荀家二夫人,又进了国公府!” 岑黛心下一凛,心中暗道应当是那日岑骆舟与荀钏儿的谋划起了作用。 豫安皱眉起身,不解:“荀二夫人又进了国公府?” 这一回又是奔着什么来的? —— 此时比豫安更加惊诧不解的,当属岑家大房一行人。 岑老太君前脚送走了庄家的一群人,正眉开眼笑地同儿媳许氏商量着相关事宜,下一刻却见府中管事慌乱失措地匆忙进来:“老太君!夫人!那那那……那荀家二夫人,登门来了!” 那一位怎么又过来了?早前荣国公不是说岑骆舟同荀家女儿应当是无缘了么? 婆媳两个对视一眼,忙起身吩咐:“快请国公爷到前厅去!” 岑老太君拄着拐杖,略显浑浊的眼睛动了动,将转身欲走的管事唤了回来:“慢着。” 她沉着脸色,肃声道:“莫要叫大公子出来见客,好生看严实了!” 管事微愣,到底是立刻反应了过来,垂首躬身:“老奴明白!” 许氏搀着老太君往前厅的方向走,迟疑问道:“母亲为何如此安排?” 岑老太君面上紧绷,眯着眼:“在这家里,唯一同那荀二夫人有些因果的,只剩下他岑骆舟。昨儿个咱们才同庄家夫人商量好事情,今儿那荀家人就过来了,哪能这么巧?” 许氏是个有心机的,当下一点即通,点点头,肃声:“的确如此,咱们家同她荀家一向没什么往来,这回荀二夫人再次登门,定然还是打着同岑骆舟相关的名头,至于这群人真正的目的么……” 岑老太君冷哼一声:“不管这位荀二夫人这回到底是奔着什么过来的,咱们也不能同她多有接触。她既是只能打着那样的名头过来,那老身偏不让她见着岑骆舟,荀家人各个精明得很,若是让他们寻到了话头,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她捏紧了手里的拐杖:“好不容易将三丫头的事给定了下来,万不能被外人给搅黄了!” 一路上,婆媳二人稍稍对了话头,琢磨着待会在前厅如何应付那荀二夫人。 另一边,荣国公心中也是惊疑不定。 他亲眼见过那日荀二夫人亲笔书写的花笺,从字里行间看出了荀二夫人不愿履行约定的态度。虽说荀二夫人在信中还提到了什么若是有难处,让岑骆舟只管去寻她。 可即便如此,今儿个荀二夫人再度登门的举动依旧是没有法子解释。她有意帮岑骆舟,同岑骆舟联系便是了。 今日什么招呼都不打地就直接过来了,看着样子,反倒是更像过来寻当家做主的大人交涉什么。 荣国公皱紧眉头,猜想荀二夫人这回也许是为了亲口提及约定废除一事,这才心下稍安,快步往前厅的方向赶。 待他踏进厅堂时,屋里该到的人都已经到齐了。荣国公左右快速瞥了一眼,没瞧见岑骆舟,心里舒了口气。 见着来人,堂屋里头坐着的三人忙站起身。 荣国公朝着荀二夫人稍稍拱手,吩咐下人端茶上点心,告罪道:“晚来一步,让荀夫人等久了。” 荀二夫人温缓地笑了笑,和煦道:“国公客气。” 四人重新落座。 “荀夫人老远过来一趟,不知是有何紧要事?”许氏攥紧了帕子,摆出了忧心紧张的模样。 荀二夫人笑脸未变,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温声道:“这回我来得仓促,打搅了各位,实在是罪过。只是今儿个我听说庄家似是要同国公府联姻,心下一时慌张,于是匆匆忙忙就过来了。” 岑家三人对视一眼,由荣国公先皱眉开口,问道:“荀夫人此话怎讲?” 第65章 互相猜疑 - 娇雀儿 - 濯清 荀二夫人言辞恳切道:“加上上一次,我统共贸然过来了两回,都是想要重提当年与岑家大夫人与闺阁中许下的约定。” 岑家一干人脸色一僵。 上回荀二夫人不是才将信物送还回来了么?瞧着意思似乎是并不打算撮合两家后辈的。怎么现如今,反而在惦记着那门婚事? 荀二夫人神色歉疚,轻叹一声,继续解释道:“京中人都知晓的,荀家与庄家不睦已久。我这回听闻庄家有意要讨国公府的小姐回去……生怕未来出了岔子、将两家小辈的人生大事给耽搁了,于是才有了今日的这一遭登门。” 直到这时,荣国公才算是完全回过神来。 他掩唇微咳一声,皱眉道:“当年的约定?前一阵子,骆舟倒是在家中提到了那事,还予我见了当初那约定的信物。只是依照着荀二夫人在信笺中描述的内容……不是说‘物是人非,已经当不得真了’?怎么如今……” 他心里有些烦躁,愈发觉得荀家是有心搅黄岑家与庄家的好事。 只是这荀二夫人好歹是荀家嫡支二房正儿八经的夫人,不能随意拿话去搪塞敷衍,只能忍着不悦好声好气地发问。 荀二夫人适时地掩唇,表达了惊诧:“莫不是诸位意会错了我的意思?” 她轻叹一声:“岑大夫人走得早,那时贤侄年纪尚小,想来未尝听他母亲提及过那婚约一事。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我上回贸然过来重提旧事,担忧岑大公子心下觉着被束缚了、不肯接受,这才没将话将来,算是刻意留了后路。” 荣国公眼角一抽,觉着她的这番说辞实在是漏洞百出。 荀二夫人笑容怡然,补充道:“我上回特特将那枚玉璧信物送过来,也是想要贤侄相信那婚约一事毫无虚假。如今还记着当年那约定的,只剩下我一人,我若是当真不愿履行约定,同贤侄提及起那旧事做什么?” 荣国公僵着笑脸听她扯谎。 荀家人向来都是城府极深的性子,说起谎来面不改色。今日这几番话,只怕荀二夫人是早早就打好草稿了的。 若非是他自己心里有数,只怕这时候就要当真信了荀二夫人话中内容。 荣国公是亲眼看过荀二夫人的那封信笺的,那信中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分明是想要将婚约作废,又因心中觉着愧疚,想着尔后再寻机会,给予岑骆舟补偿。 可为何如今荀二夫人却是完全变了一副态度,甚至不惜自打自脸,也要将话给圆回来? 荣国公信中暗暗记下这一笔,面色不变,迟疑问道:“不知荀阁老对此事是如何表态的?” 如今在荀家当家做主的是荀阁老,家中后辈的嫁娶一应事宜,通通都得要先得了他的点头,才能将事情给定下来。 荣国公眯了眯眼。 依着荀阁老那性子,当初既已经说了“不可同谋”这样的狠话,可见是定然是不愿意与岑家再有什么牵扯的。两家当年指腹为婚的约定,应当过不了荀阁老那一关。 荀二夫人垂眼浅笑,温声道:“荀家人最是看重承诺,言而有信,这是荀家家规之一。家主听我提及了当年那约定,也是支持履约的,这才允了我两次登门。” 荣国公忍不住皱眉。 荀二夫人抬眸看向端坐在上首的老太君,和缓道:“我也知道如今物是人非,只是约定尚在,不容我们违背。且当年我受了岑大夫人许多照拂,恩情未报,实在愧疚。如今她不在了,我便想对她的独子多加补偿。” 许氏捏着帕子掩唇轻笑:“荀二夫人仁义。” 她笑着地将目光递过去,和煦道:“只是荀二夫人这般思量虽是好的,但兹事体大,这嫁娶一事总得问过了家中的大哥儿,他已经及冠,凡事自有思量,得听听他的想法才是。” 岑老太君也跟着笑道:“可不是么,老大家的那孩子,如今到二十了才晓得两家长辈当年还有那样一番渊源,这会儿子赶趟似的叫他思量自己的人生大事,怕是不好。” 荀二夫人面上笑盈盈的:“故而我今儿个才过来一遭,倒也没想要立刻将两家小辈的事商议出一个结果来,只是见形势紧迫,于是过来提提那婚约,好让诸位知晓知晓荀家的真心。” 岑老太君颔首,皮笑肉不笑的:“荀家的真心,我们自是晓得的。回头等大哥儿有空了,我们好生同他说说。” 荀二夫人起身,福了一福,歉道:“今儿个来得草率,惊扰了诸位,我在这处再告罪一声。” 岑家三人忙站起,只说并不碍事。 一群人推说了几句,荀二夫人除却婚约一事再不愿多谈及其他,遂道了告辞,笑说了一句“来得贸然,不必相送”,只跟着府中管事出了门。 外人一走,岑家三人端着的笑脸立刻就齐齐垮了下来。 岑老太君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坐回了原先的位置,皱眉道:“你们说说,这荀二夫人,究竟是真心想要履行那约定,还是想要借着名头打搅咱们家与庄家的联姻?” 许氏端了茶盏呈上,冷笑:“儿媳可是不信她一套说辞的,她两回上门的说法可大不一样呢,凭她今儿个怎么费尽心思地将话给圆回来了,可到底还是留了马脚,哪能真是为了大哥儿的婚事来的?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岑老太君道:“不是为了大哥儿,难道是为了庄家的事?她荀家同庄家都已经闹僵许多年了,以前也不见荀家怎么对付庄家,怎么如今倒出手掺和了?” 许氏看向身侧的中年人,试探道:“莫不是荀家瞧出了什么不对劲,咱们同庄家……” 她没继续说下去了,只皱眉望向荣国公。 厅堂中一时寂静无声,良久之后,荣国公才揉了揉眉心,眼中寒光愈盛:“不管荀家到底知道多少,又是如何打算的……至少从如今来看,荀家人的打算已经让他们成了岑、庄两家的挡路石。” 他阖上眼:“我们顾忌着荀家,庄家又与荀家不和,若是荀家真的要插足,咱们两家的目的都达不成。” 岑老太君点点头,正色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劳什子婚约给成真了。” “荀阁老的为人我算是有些清楚。他的确是个老古板,心中始终念着那荀家家规。只是之前他早已经明确了立场,荀二夫人这回能够得到他的点头,我的确是有些惊诧……” 荀阁老果真能够同意当年的那个约定?若是无意外,岑骆舟可是下一任的爵位承袭者。荀阁老不欲同他荣国公为伍,为何还会由着荀二夫人相看岑骆舟? 要么是荀家另有打算,要么是荀阁老的的确确是瞧上了岑骆舟的为人,毕竟岑骆舟与自己的确是两种人。 怕是两者都有罢。 荣国公眯了眯眼,舒了口气:“总归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晚些时候,我会与骆舟好生商量商量。” 隔着半掩的窗户,岑骆舟负手立在墙边角落里,面上表情如常。 一切都如他与荀钏儿设想的那样…… 荣国公的确未曾多怀疑荀二夫人转变态度的缘由,只因为他心中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目的,重要到他可以将其他事情全部撇下、只独独为那一件事情思虑。 如今遭逢荀家的异动,荣国公一时只会想办法如何避过荀家。 荣国公倒是可以选择恶言相向的法子,直截了当地拒绝荀家。 只是他隐忍低调多年,若是为了能够同庄家联姻,而不惜同荀家在明面上交恶,指定会引起不少人猜疑。所以他一定不会选择这样鲁莽的法子。 荣国公只会争取同自己交好、刻意地拉拢自己,以期能够一致对外。而后再借着自己对婚约疏离的态度,来委婉地回绝荀家…… 岑骆舟抿了抿唇,忍不住回首再瞥了那窗纸一眼。 一切的的确确是按着他早先的设想发展了,他即将面临一个难得的契机去得到荣国公的信任。 只是…… 能够让荣国公如此重视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荣国公同庄家,究竟想要做什么? 岑骆舟心下不安,一时却只能将疑惑存在心里,只看日后能否察觉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他重重舒了口气,缓步走进了长廊阴影中。 —— 豫安得知了荀二夫人那日的来意,虽然好奇,但也没多放在心下。只因年关将至,她要忙着操劳长公主府内外的事宜。 前几年她随性子去懒得操持也就罢了,只是眼看岑黛明年就要及笄,豫安心觉要给膝下独女好生铺路,是以今年将府中内外好生整顿了一番,以免外人暗地里说长公主府死气沉沉。 因着年关将近,大越温度骤降,外头大风呼啦啦地吹着,庄老先生的陈年风湿骨病实在遭不住,干脆提早放了文华殿的假。 璟帝怜惜他年事已高,又因在年轻时四处奔波漂泊无依而换来一身病痛,干脆也免了他每日的朝觐。 第66章 亲缘 - 娇雀儿 - 濯清 庄老先生心中记着恩情,每逢天晴时,还是强撑着起早上朝,费心盯着两个学生,不时给予他们一些朝政上的提示和帮助。 岑黛因此而立刻变得清闲了起来,整日缩在暖阁中读书写字,偶尔还要被豫安唤到身边去学习掌家和刺绣,仿佛是生怕她宅在园子里生了霉。 今日岑黛裹了一件厚实的银狐裘,顶着身前呼啸的寒风,一路领着冬葵快步进了京华园。 她进门时,豫安早已在暖阁中跪坐着等候了,她身前摆好了绣架,手中执了炭笔勾画着图样。 岑黛舒了口气,解了身上的银狐裘递予张妈妈挂在暖炉一侧的屏风上,揣着汤婆子跪坐在豫安对面,笑吟吟唤道:“母亲。” 豫安轻轻应了一声,并未抬头,只笑道:“外头冷得很罢?宓阳且先暖暖手,待手热乎灵活起来了再动针,正好为娘这花样子还未勾画好。” 岑黛点点头,睁打着眼睛打量豫安手下描绘出来的图案:“母亲今儿个要绣什么?” 她轻轻抚摸着绣架上的布料,扬眉:“好生柔软,用的似乎是绸缎?” “绣的是缠枝花。”豫安笑着解释:“这回的绣品是要用去制作护手的,于是为娘才挑了这轻软的丝绸来绣。用这丝绸来刺绣更考验手上的功夫,宓阳若是不谨慎着来,这绸缎可是会绣不平整的。” 岑黛抿着嘴笑:“前一阵子娘亲教我绣那硬缎面时,不是还夸宓阳绣得很不错?宓阳现在可是有些功夫的,娘亲放心罢。” “怎么,上回夸了宓阳一句,你尾巴就翘上天去了?” 豫安抬眸,轻睨她一眼:“前一阵子教你绣那袍角腰带,是拿着金银线在硬缎面上做盘金绣、菱绣,这两个又不是什么多复杂的绣法。你若是连那都绣不好,干脆叫为娘塞回肚子里重造一遍得了。” 岑黛摸摸鼻子。 豫安重新垂下头,一边勾完花样子的最后几笔,一边道:“虽说这护手要的布料不多,但缠枝花到底是难绣,你又是个生手,是以今儿个若是要开工,指不定得要到了快过年才能绣完。” 她收了炭笔,将一旁盛满了各色真丝线的竹篮递到岑黛手中,由着她一一比对颜色,道:“咱们娘俩这几日加紧些绣完,尽量在除夕之前让府中绣娘裁做成护手,让张妈妈送进宫里去,便当做是给你舅舅的新年贺礼了。” 岑黛正小心地穿着线,闻言抬头,好奇道:“咦,让张妈妈送过去?咱们今年不去宫中过小年了么?” “不去了。”豫安摇头:“今年你舅舅忙得很,又要劳心操持朝政,又要管着东宫君臣的那一档子事,咱们就不过去打搅了。” 顿了顿,她又道:“再者,你同承君那孩子都应当要学会着避嫌。那东宫太子妃的位置不久后就该有着落了,且宓阳明年就要及笄,你们表兄妹两个若是走得太近了,对你们中的哪一个都不好。” 岑黛乖巧点头:“原是如此,宓阳记下了。” 豫安见她懂事,也就搁下这话题,安心教她刺绣:“宓阳今年可莫要再贪玩了,怎么说也要将一些基础的绣法学会,不然仔细被婆家笑话。” 岑黛苦笑,可怜兮兮道:“什么婆家……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娘亲这般着急做什么。” 豫安不吃她这一套,正色道:“若是真等到那八字有一撇了的时候,依着你这可有可无的天赋,只怕到出嫁时都还不会绣呢。不许再闹了,老实着学。” 岑黛连忙点头。 岑远道黄昏归家时径直进了暖阁,抬眼就瞧见岑黛正在打着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豫安坐在她对面,正伏身继续绣着花样。 他心下好笑,解了大麾挂在屏风上,轻手轻脚地行到近前来,低声问:“在绣什么呢?” 豫安坐直了身,揉了揉手腕,轻声斥道:“边儿上去,你身上还有外头寒气呢,仔细袭给了宓阳。” 岑远道眼中笑意更深,听话地寻了不远处的椅子坐下。 豫安搁下手里的活计,收好了针线以防岑黛一脑袋扑上去,而后慢腾腾地起身,揉着手腕坐到了岑远道身侧的软榻上,叹声:“今儿个是教她学着绣护手上的缎面,谁晓得这妮子一朵花还没绣完就困了。” 岑远道给她倒了杯热茶,低低道:“宓阳的性子你最是清楚的,她习惯将课业早早做完。这几日怕是睡得晚、去完成她老师留下的课业去了,今日做刺绣这般劳神的事儿,哪能不困。” 豫安瞥他一眼,眸光复杂,音色渐冷:“你竟还晓得你闺女的性子?我当你压根就没放在心里过的。” 岑远道面上笑容一顿,缓缓藏起眼中细碎的亮光,温声:“宓阳是我女儿,我何尝忽视过她?只不过有些时候……”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只不过有些时候,他在荣国公府和岑黛之间做出的取舍,有些寒了娘俩的心。 豫安不欲听他辩解,只吩咐一旁的张妈妈:“时候不早了,叫小厨房随意热些饭菜罢,就送到暖阁里来。” 张妈妈恭声应下,径直出了门。 岑黛被这边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惊醒,揉着眼睛望过来:“父亲回来了?” 岑远道点点头,声色温缓:“跪坐久了仔细腿疼,宓阳起来走走罢。” 岑黛应下,揉着膝盖起身,行至豫安身边站着,摸着鼻子笑道:“娘亲,宓阳半路睡着了。” 豫安笑睨着她:“为娘看得见,知晓你是真累了,故而没叫醒你。只今日你睡过去便算了,明日可得打好精神。” 岑黛笑着点头:“宓阳手头的课业快完成了,今晚早些歇下便是。” 岑远道扬了扬眉,好奇问道:“做护手给陛下送去?当新年礼的么?” 于是豫安将早前同岑黛说的一番打算又交代了一遍。 岑远道稍稍蹙眉,诧异道:“今年不入宫了?” 豫安抿了一口茶水:“宓阳如今快要及笄了,等到年后便要开始相看夫家的。若是今年还要到宫里头去过节,怕是会被京中那些夫人误会说闲话。” 岑远道表情微僵:“相看夫家?那东宫太子妃之位……” 豫安瞥了身旁的岑黛一眼,没想避着她,道:“东宫太子妃之位自有别家贵女坐着,同咱们家的宓阳又有什么干系?” 不等岑远道接话,她继续道:“宓阳有皇家和岑家作为娘俩,这大越朝,哪家贵女能比得她底气足?” 豫安迎上岑远道不认同的目光:“宓阳有你我护着,这辈子大可以过得惬意轻松,她背后站着杨家和岑家,以后嫁出去了,婆家不敢让她吃苦。” “反之若是入了皇家……宫里头是个什么模样,你心里也是清楚的。多方受限、皇族威严,我们根本护不住宓阳。” 她难得地在岑远道面前放缓了音调,轻声道:“当父母的,谁不想女儿能过得舒心?” 岑远道张了张唇,深深地望了不远处的小姑娘一眼。 岑黛正在打哈欠。那张瓷白小脸精致无比,眉眼更像豫安,却又隐隐透着几分他的影子。 这是他的血脉后辈。 岑远道终究是闭上了嘴,没有多说。 他自认这辈子没有多承担作为父亲的责任,也始终不觉着膝下独女嫁人,是一件多么难过不舍的事情。 ——大抵是跟在荣国公身旁太久了罢。 岑远道忽然如此想道。荣国公膝下全是女儿,于荣国公来说,女儿只是两家联姻的筹码的工具,而并非是承载了自己感情的血脉。 可若是换做自己,看着那个软软的小团子慢慢长大、最后离家嫁人,看着膝下独女从此被冠上他人姓氏……他真的能舍得吗? 身旁豫安搂着小姑娘到自己怀里,笑问:“今年小年夜,娘亲陪着宓阳包一回饺子可好?宓阳想吃什么馅儿的?为娘让张妈妈先一步购置回来准备着。” 岑黛眸光一亮:“想吃虾仁儿的。”她笑着缩进豫安怀里:“宓阳好久没有包过饺子了,依稀记得上回还是七八岁的时候?” “确实是有好一阵子了。”豫安捏了捏她的脸颊,开玩笑道:“怎么说也要在宓阳及笄之前再包一回饺子,只不定就是出嫁前的最后一次了呢?” 后半句话,岑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只觉得自己重生一回,怕是还要像上辈子一样寻不到夫家。 她心下不以为意,娇俏笑道:“嗯,好生包一回饺子,咱们一家三口好好吃一顿团圆饭!” 言罢看向岑远道,眨了眨眼睛,问道:“说起来,父亲也吃虾仁馅儿的么?” 母女俩人俱都转过头来看着他。 岑远道心里默念着方才岑黛说的那“一家三口”四个字,一时只觉得心下暖融融,笑道:“爹爹喜欢吃韭菜肉馅。” 豫安难得见他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抿唇垂下眼睑,温声道:“那便两种都着人准备着罢。” 第67章 除夕之日 - 娇雀儿 - 濯清 自过了那一日后,一家三口难得地化解了往日的僵硬氛围。 岑远道放了休沐,因今年豫安没有入宫过小年,是以他也就没有多往荣国公府那边去,日日陪着娘俩待在家中。 豫安与岑黛在暖阁中读书刺绣,他就在一旁过目庶务,顺带着督促着府中翻新的进度。 一家子难得地迎来了一个喜庆平和的年关,岑黛安安心心地跟着豫安绣着护手。待到除夕前夕,绣品终于完工。豫安早早吩咐张妈妈准备好了制护手的其他材料,命府中绣娘赶制完成,好踩着时候送去宫里。 除夕当日,岑黛起了个大早。 小姑娘的身量在这一年中拔高了不少,新穿着一件火红织金的短夹袄,明丽乖巧。 豫安今日也戴了满头珠翠,将将收拾齐整,一大早见岑黛过来了暖阁,笑道:“小妮子今儿个怎么来的这么早,往常这时候不该还在榻上赖着不起来的么?” 岑黛笑眯眯地凑到近前来,眨眨眼睛:“过来同娘亲一道用膳,顺带着瞧瞧张妈妈是否将包饺子的食材都给准备好了。” 一旁张妈妈忍着笑:“小殿下放心哩,那面粉和馅儿一早就准备好了,这会儿子,估计厨房正在和面呢。” 豫安“嗳”了一声,笑盈盈睨了张妈妈一眼:“你还不晓得这小鬼头的心思么?她这是手痒,想要过来包饺子的。” 张妈妈眼中笑意更深:“哪能不晓得?这不是在顺着话往下说嘛。奴婢许多年不见小殿下包饺子了,这回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瞧瞧。” 她朝着豫安眨眨眼,掩唇笑道:“也不晓得包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时候外头的婆子已经端了蟹黄包等点心进来,岑黛在桌前落了座,忍不住先拈起一只包子咬了一口,抬了抬下巴,笑道:“字能写得好,包个饺子难道还会难倒我么?” 豫安袅袅婷婷地行过来,也落了座,哼笑一声:“你个小馋猫,为娘还能不晓得你么。你也只在写字上有几分能耐了,离了这一样,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夫?” 她给小姑娘端了盘白玉糕,调笑道:“瞧瞧,小宓阳连莲花都能绣成兰花,手艺如何,大家伙都是清楚得很呢。” 话毕,同一旁张妈妈对视一眼,两人忍不住掩唇直笑。 岑黛早已习惯被自家母亲调侃,撇了撇嘴:“我哪里有娘亲说的这般差了?” 她也不多将这些话放在心上,转而问道:“怎么早上没瞧见爹爹?” 豫安盛了碗清粥,笑道:“早上有些事情,去了国公府一趟,想来过不久就会回来。” 话音刚落,外头长廊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岑远道推开门进来,瞧见一大一小正在吃着包子,眼里带了几分笑,寻了位置坐下:“宓阳今儿起得早。” 豫安问:“没在国公府留下用早饭?” 岑远道摇了摇头,接过一旁婆子递过来的碗箸,笑道:“在那边用过早饭,母亲怕是要留我说些体己话。宓阳前些个时候还说要包饺子呢,我搁在那边耽搁久了,怕是赶不回来包饺子。” 岑黛鼓着腮帮子笑:“父亲是惦记着韭菜馅儿饺子罢?” 豫安笑斥:“宓阳当其他人同你一样都是小馋猫么?” 岑远道笑了笑,并未接话,刚喝了口粥,顿了顿:“其实之所以回来得这么早,也有国公府那边几分原因。”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妇人,眸光复杂:“陛下赐下圣旨了。” 岑黛动作一顿,心下凛然,捧着手里的小瓷碗,也看向母亲。 豫安并不多惊讶,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似乎是吃够了,音色平淡:“是关于那东宫的太子妃位置的?” 岑远道抿了抿唇:“是。选中的是礼部尚书家的嫡女,早上天刚亮的时候,传旨的宫人便入了李家官邸,到现在这时候,全燕京都晓得这事了。二房那边也是因着听见了这消息,一大家子闷得很,我这才……” “哦。”豫安漱了口,端了茶盏抿了抿,润湿了嘴唇,不欲听他提及荣国公府,只笑道:“那是好事呀,今儿个正逢辞旧迎新的除夕,礼部尚书府有遇上了这么件喜庆事,倒是称得上一句双喜临门了。” 岑远道直直看了她片刻,稍稍皱眉:“你早就知道今日这事了?” 豫安笑看向他,仿佛没听懂他话中的深意:“哪能不晓得呢?今年盛夏的那场簪宴,得了太子所赠珊瑚簪的贵女,可不就是那位李家女儿,这事京中百姓都是晓得的,自然不会多惊讶。” 岑远道抿了抿唇:“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陛下定在今日颁布圣旨的事,你是早就知晓的,是不是?” “是。”豫安收了笑,音色平定:“我的确是早前就得了一些风声的,知道皇兄的打算。” 岑远道攥紧了手中漆箸,皱眉道:“你既知道这消息,为何不早先同我说?” 豫安重重搁下茶盏,冷笑:“为何要同你说?这事只同杨家和李家有关,同你岑家有什么干系了?即便告诉你又如何?” “再者,就算我同你说了,” 她眼底深处有冷光转瞬即逝:“这样大的事情,你,亦或者说是你岑家,难道就能做出什么让皇兄更改旨意的举动来么?” 岑远道皱紧了眉头,话语中带了几分怒意:“什么更改不更改的,慈溪,你在胡说些什么?” 莫非驸马竟是一无所知的? 豫安蹙了蹙眉,心下有些意外,面上却是分毫不显,稍稍放软了音色:“不然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 岑远道接话:“自然是……” 话还没完整说出来,他自己反倒先愣住了片刻。 他想要知道这消息做什么?自然是去同荣国公讲了。 他是知晓自家母亲与兄长的打算的:想要借着与皇家再一次结亲,以期能够在京中扎下更加稳固的基础、慢慢将岑家发展壮大成为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 但……就算他早先从豫安口中得知此事、将这消息告诉岑家众人了,就算荣国公心中不甘心,难道经过多番考量的璟帝就会因此而更改意愿吗? 岑远道心里觉着不可能,他岑家还没有撼动皇帝抉择的能耐。可既然如此,为何荣国公此前还要几番叮嘱,让他在长公主府中多多注意着这事? 一旁豫安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表情,心中不解。 屋里气氛愈发滞涩,岑黛搁了碗,拿了帕子擦擦嘴角,窝进豫安怀里:“娘亲,宓阳吃完了。” 豫安回了神,笑吟吟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赶紧漱口,末了再去园中小厨房里包饺子,可好?” 岑远道垂了垂眼睑,默默将方才那事翻了篇,温声道:“宓阳且先消消食,过会咱们一家一道过去。” 岑黛娇声应下,站起身,同冬葵一并往暖阁外走,软软笑道:“冬葵不必跟着我,先回栖梧园吃着点心垫垫肚子,待会儿再过去小厨房寻我……” 跨过门槛,岑黛面上笑意淡下,低声吩咐:“冬葵稍后回去我房里,将墙头草放出去,其他的不必在意。” 冬葵正听她交代着琐事,一下子见她严肃了表情,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啊?是,婢子记下了。” “去罢。” 岑黛眉眼弯弯,目送冬葵撑了伞钻进小雪中,那道略显纤细的身影在绕过京华园院门后便消失不见。 岑黛兀自在长廊底下看了一会儿落雪,不久后,里头岑远道跨出了门,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宓阳过来。” 岑黛笑吟吟地迈步上前。 豫安提了裙摆出来,接过张妈妈递来的狐裘给小姑娘系好,温声嘱咐:“这外头正冷着呢,宓阳仔细着凉了。” 岑黛乖巧地点了点头,同二人沿着长廊往园中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伙房里帮工的婆子们一早就将东西准备齐全了,见家中的三个主子打了帘子进来,忙让了位置。 擀好的面皮搁在一摞,旁边还摆了两木盆肉馅以及三小碗清水。 岑黛一见桌上剩下的小把软面团,一双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儿,笑嘻嘻捏在手里把玩。 岑远道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制止她玩闹,在一旁洗净了手后径直入座,拈了面皮包饺子。 豫安笑盈盈坐在他身侧,回首望向张妈妈,乐道:“嬷嬷也过来包罢,似乎好久没吃到你的手艺了,想念得紧。” 张妈妈眼中暖融融的,应声上到近前来净手,低声笑道:“似乎是有十多年了,公主若是想吃,哪年奴婢亲自动手擀皮剁馅儿,包好了煮给您吃。” 豫安面色松缓,轻轻颔首:“好,本宫可记到心里了,等着明年吃你包的饺子。” 屋里宽敞暖和,桌前起先只有四人动作,到后来冬葵也入了小厨房,撸了袖子陪着岑黛捣鼓,豫安觉着热闹,让伙房中的其他婆子小厮也到近前来帮衬,一群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第68章 蛛丝马迹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今儿个一共吃了两顿饺子,午时和晚间都吃了,一顿吃了虾仁的,一顿吃了韭菜的。府里的妈妈手艺好,她吃撑了肚子也没觉得腻。 黄昏时候,宫中送了年礼过来。 豫安今年不欲入宫小聚,璟帝也晓得她的打算,只指了高盛送了年礼来,以防外人误会是兄妹生隙。 因着明日是大年初一,豫安嘱咐她记得次日起早拜年,提早放了她回院子休息。 晚间小雪下得愈发大了些,岑黛裹了狐裘,撑着伞回了园子。 彼时冬葵正候在卧房门前,见着小小的身影踩着昏暗的夜色径直行至廊檐下,忙抬步上前,替她收了伞递予一旁的婆子,俯下身来低声道:“郡主,墙头草将将回来不久。” 岑黛蹙眉颔首,解了微润的冰冷狐裘钻进闺房暖香中,瞧见灰羽的鸟儿正立在热烘烘的熏炉上,埋着脑袋梳理羽毛。 “乖乖,过来。”岑黛眉眼弯弯,伸了手指。 墙头草闻声,立时就将小脑袋瓜子调转了过来,眨了眨眼,扑棱着翅膀稳稳落在岑黛右手上,两只爪子抓紧了细长葱白的手指,“嘎”了一声。 岑黛眉眼温缓,转头吩咐冬葵,笑道:“明儿个要起早,今晚早些歇息,冬葵下去命人准备洗漱的热水罢。” 冬葵早就知晓岑黛有不可轻易同外人说的打算,此时并不多问,只躬身应声,退出阖门。 岑黛望着那紧闭的门扉,眸光复杂。 不是她不愿相信冬葵,只是她如今做的所有准备都是为了更改必死的命局……而重生这种怪诞之事,只怕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 重生是她最大的秘密,若非不得已,她一定会死死瞒在心里,谁也不告诉。 岑黛稍稍舒了口气,托着小八哥进了更加暖和的内间:“今儿个在国公府书房,听见了什么?” 她重重念了一遍“国公府书房”,这是她与岑骆舟训练墙头草时选中的暗号。 墙头草抖了抖翅膀,黄豆大小的眼睛四处乱瞥着,学着语气尖声道:“联系庄家……太子妃……不能……李家得逞……” 岑黛沉了沉眼,从窗台前的桌案上拈了鸟食喂给墙头草,“还有呢?” 墙头草“嘎”了一声,从她右手手指上跳到掌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鸟食,继续道:“大年初三……天盛酒楼……叙……嘎!” 岑黛放了鸟儿,由着它钻进笼子里喝水啄食,转身在桌案边桌下,蹙眉沉吟。 她今日之所以派着墙头草打听消息,是因为前世在太子妃位花落李家后,岑袖心中嫉妒,曾使狠计往李素茹头上泼污水。 岑袖所用的其实并不是多么高明的技巧,最后虽然还是没能阻止李素茹入主东宫,但总归也是将自己折腾进了东宫,做了太子侧妃。 现在想来,就凭岑袖那样拙劣的演技,若是背后无大能帮衬,只怕那污水就要转而泼在她自己身上。 而她背后的大能……岑黛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荣国公一个了。毕竟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荣国公万分渴望将岑家女儿嫁入皇家,前世他出手护住岑袖这么个亲女儿,也实属理所应当。 她能猜到的事,外人一定也能猜出一两分。 荣国公如此谨慎隐忍的一个人,表面上从未做出任何结党营私的勾当来。他连直接回绝荀家提及的婚约都不敢,瞧着样子,似乎是打算借着岑骆舟的名义去婉拒。 他都低调至此了,前世在遇上岑袖这档子腌臜事时,若说只是出手保住自己的亲生女儿便罢了,为何最后还要费心劳力地将岑袖送入东宫做侧妃? 难道他就不怕璟帝瞧出他的欲望和野心?而后追根究底查出来更多隐晦的东西,比如暗地里同庄家交好? 或许不是不怕,而是因为……他只能这么做罢? ——因为他必须得将岑袖送进东宫。 岑黛抿了抿唇,心中愈发狐疑。 以前她只觉着,荣国公是想攀附皇家来稳固岑家基础,可如今听见墙头草提到一句“联系庄家”,这才察觉出来几分不妥。 荣国公想将岑袖送进皇家,送就完事了。可这事儿跟庄家这个几乎可以称得上陌生的氏族有什么干系?怎么还要同庄家一道儿商量了? 荣国公想振兴岑家,怎么,庄家一个日渐式微的氏族也想帮着振兴岑家?怎么可能? 岑黛不知道荣国公同庄家到底在商量什么,但联系一应事件的首尾,能够猜想到将岑家女儿送入东宫应当是两家达成目的的步骤之一。 这两家人,究竟抱了什么目的? “大年初三,天盛酒楼……” 岑黛低声喃喃,蹙了蹙眉。 她得去瞧瞧。 翌日,天还未亮时,冬葵就将埋在暖和被窝里的岑黛给捞了出来,笑嘻嘻道:“新年到了,郡主可别睡了!” 岑黛睡眼惺忪,懒洋洋道:“今儿个早上的时候,外头噼里啪啦响了好久的鞭炮声,我一连醒了好几回,偏生冬葵还不让我多睡一会儿。” 冬葵抿着嘴笑,哼笑道:“好呀,那婢子不叫郡主了,由着那些红包随着噼啪鞭炮声飞走好了。” “红包!”岑黛顿时睁大了眼,掀了锦被爬起来,精神倍儿好:“我要起床!” 冬葵忍着笑:“嗳。”连忙唤了外间的婆子丫鬟进来一并折腾。 待到天明时,燕京逐渐放晴,只剩下几点儿雪花还在天上稀稀落落地飘着。 岑黛一路直奔京华园,不出意外地瞧见了父亲母亲都坐在正厅,衣着整齐。 她这回没再嬉笑着扑进豫安怀里了,进了大厅,老老实实地福身行了一个大家闺秀里,笑道:“宓阳给爹爹娘亲请安,新年祝爹爹娘亲身体安康。” 豫安扬了扬眉,笑道:“瞧瞧,这果真是我们家的宓阳么?谁家的礼貌姑娘,怎么到咱们家里来讨压祟了?” 岑黛忍着笑:“娘亲这是说的什么话,宓阳何曾不礼貌过了么?顶多是平日在家中随性懒散了些,娘亲冤枉人。” “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好听的说辞,”岑远道唇角勾起,温声道:“那宓阳今日怎么不继续随性懒散下去了?” 岑黛抬高了下巴:“自然是因着今年宓阳就要及笄了,是大姑娘了,可得注意着礼教。” 豫安低笑一声,偏头同身旁的张妈妈道:“嬷嬷看着罢,最多不过十日,这妮子指定就要变回原来那副长不大的性子。” 张妈妈摇摇头,笑道:“奴婢打赌,小殿下到第五日,怕就得坚持不住了。” 一群人故意说着笑,岑黛也不计较,拿了红封之后,由着自家母亲编排。 因挂念着拜年的事,豫安调侃了几句便也歇下了,同父女二人一同吃了点心垫肚子,牵着岑黛往外走,温声道: “宓阳今年可就要及笄了,为娘前些时候命人给你新打了几副头面并几套首饰,工匠说是今儿要送过来,为娘直接让妈妈送去你园子里,晚些时候宓阳记得戴戴,瞧瞧合不合适。” 岑黛乖巧点头,笑着眨了眨眼:“宓阳记下了。” 一旁张妈妈提醒道:“还有丹蔻。” 豫安点点头,笑道:“是了,宓阳还没染过丹蔻呢,染了多好看。待何时放晴了,让宓阳到京华园来,咱们母女俩同染凤仙花的。” 岑远道在一旁听着,也不出声,只弯了弯眉眼。 —— 一家三口难得地有说有笑,岑家二房也难得地迎来了一个沉默阴沉的年节。 岑黛跟着爹娘进了国公府内院的大厅,甫一跨过门槛,前头一群人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她顿了顿,左右看看,渐渐地收了笑脸,垂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老三来了。”岑老太君干巴巴道。 岑远道脸上的浅淡笑意还未完全收下,表情稍显僵硬,老老实实地拱手行礼:“是。” 豫安表情从容,领着岑黛福了福身,径直做了下首的位置坐下。岑黛站在她身侧,不动声色地转眼打量着堂中众人。 几个长辈大多是阴沉着一张脸,只荣国公的面色好看些,正在同岑远道说着话。岑家的两个小姑娘站在对面,岑袖两只眼圈红红的,神色委屈,瞧着好像哭过;岑裾站在岑袖身侧,竟难得地没有趁机嘲讽岑袖,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岑黛往旁边挪了挪脚,瞥向身边神情冷漠的青年,轻声问:“今儿是怎么了?怎么都恹恹的?” 岑骆舟表情稍稍温缓,低声道:“岑裾自庄家夫人登门的那日起便是这个状态了,至于剩下的……约莫是因着心里还记挂着昨日颁下的圣旨。” 岑黛了然地颔首,蹙眉又问:“大哥哥这几日在府里可还好?” “很好。”岑骆舟眼里多了几分笑意:“老太君现如今没心思发落后辈,国公府后院清净得很。” 可不是清净么,今年的年节同去年几乎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岑骆舟继续小声道:“至于荣国公……荀家人最近来得活络,昨日除夕时还指人送了份年礼来。有荀家在明面上膈应着,我这边自然是一切都好。” 岑黛张了张唇,思及岑骆舟近日应当是正得荣国公信任的时候。 越是被信任,举动愈是被盯得紧。岑骆舟性子谨慎,若是不出意外,一切事宜应当都会稳妥进行。至于其他的异动,最好是越少越好。 如是想着,岑黛还是将那天盛酒楼的消息给咽回了肚子里。 第69章 天盛楼 - 娇雀儿 - 濯清 今年的年节,荣国公府只是随意打发着就当过去了。因岑老太君心里不舒坦,一家子人都要顾忌着,不敢闹得太狠了。 豫安今年没受老太君和许氏的阴阳怪气,这几日在长公主府里眉开眼笑,愈发地气色好。一边看顾着府邸翻新一事,一边忙着打扮闺女儿。 她疼爱岑黛这么个独女,心里盼着小姑娘能够无忧无虑一辈子,是以什么好的都愿意捧到岑黛跟前来。 岑黛一边受着豫安给予的好,一边忍不住回想起前世。 豫安一心一意地娇养她,只想要乖巧的女儿活在光亮里。她始终以为,作为母亲的自己能够护得住这个小姑娘。却不曾想到,自己最后不仅没能护住女儿,而且还迎来那样一个浑噩惨死的结局。 岑黛心里酸涩得难受。 这世上,有谁真的能无忧无虑一辈子呢?她前生缩在深闺中,望着头顶的四方天地,便以为世间的一切人事都如她想象的一般简单。 可事实却是,在这四方天地之外,多的是她看不见摸不着的奇诡阴云。她自以为处在公主府安定的一亩三分地里,却不料自己早已经被阴云重重笼罩。 岑黛心事重重,面上却摆出了浅淡的笑,乖巧坐在软榻上,由着冬葵和张妈妈给她涂染丹蔻。 嫣红的凤仙花汁儿里掺了少量的水和明矾,落在圆圆小小的指甲盖儿上,晕染开极致温柔的颜色。 豫安在一旁坐着看书,不时瞥过来一眼,笑道:“我便说这颜色衬宓阳,浅浅的红,果真是好看。” 张妈妈笑弯了眼睛:“小殿下同公主幼时足足像了七分,都是瓷白的小人儿,染什么颜色的丹蔻都好看。” 一番话惹得豫安掩唇直笑:“嬷嬷怎么学会高盛公公那一副说话的语气了?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开心。” 说话的功夫,岑黛已经染好了指甲,伸着双手由着冬葵给她裹上布。 “这蔻丹便好了。”张妈妈净了手,站直起身来,笑眯眯道:“晚间小殿下沐浴时可得小心着莫要湿了手指,睡时也不必将这布取下来,待明日再拆下,这红色便可长时间地留上去。” 岑黛点点脑袋,乖顺道:“宓阳记下了。” 她轻轻靠在豫安怀里,瞥着她正在看的内容,忽然道:“娘亲,宓阳明个儿得出门一趟。” 豫安只笑:“明儿个可是大年初三,家家户户都还在过年节呢,你个小鬼灵精出门做什么?莫不是打算将你这新染好的指甲给哪家儿郎看么?” 话毕,她倒是忍不住先笑了起来,显然连自己都不信。 “宓阳可是说正经事儿的,”岑黛耳尖微红,糯糯道:“听闻明儿城中有舞狮瞧,街上热闹得很,宓阳想同朋友出去玩玩。” 豫安扬眉,眉眼弯弯道:“朋友?是你那荀家和李家的小姐妹么?” 见岑黛不接话,她便只当做是了,颔首嘱咐:“京里每年的确都有些新奇事儿看,只是人多混乱也多,宓阳出去玩耍可要注意着些。” 岑黛点头,笑着应下,握在豫安怀里蹭了蹭:“母亲放心罢。”心说总归她也不是真出去瞧热闹的。 —— 次日雪停,岑黛心中记着墙头草这几日探听回来的消息,换了身不惹眼的衣裳,同冬葵乘车前往朱雀长街。 天盛楼并不算是燕京城中多有名头的店面,城中百姓大多都不会到此处消遣,只因这天盛楼在京中自有一套不成文的潜在规矩:非达官贵胄不得入内。 大越多的是互有交情的官员,有尚在京中任职的京官朝臣,也有许多在京外任职的堂上官,诸如转运使、多地巡抚等这般的文职外官,以及驻守在外的武官。 大多数外官在京中并无官邸,时而入京述职想要与同僚一叙,大多都是选定京中的酒楼相聚。这天盛楼也就应运而生。 璟帝虽然因为忌惮前朝的夺嫡之争而紧盯朝中大臣,以防众官结党营私,但也晓得官员之间必然会有些私下里交流,逼得太紧反倒有些因噎废食的意味,是以对这座平地而起的天盛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暗下命人接手了这座酒楼。 璟帝大手一挥地放了心,朝中官员也就接纳了这么座酒楼,默认了它用于交流的用途。 大臣前往此地,有只是为了单纯地吃酒喝茶一叙情分的,也有商量政务交谈政见的。 岑黛端坐在车厢内,抿了抿唇。 还有些许结党营私的…… 抱着这些心思过来的,要么就是目的不过分、身正不怕影子斜,要么就是手段过人、自信能够避过璟帝耳目的。 而荣国公同庄家长辈今日敢约在天盛楼一叙,到底是因为前者,还是因为后者呢? 思及此处,岑黛忍不住蹙眉。正巧此时马车渐渐地放缓了行进的速度,而后车帘微动,马车终于停下。 坐在车辕上的车夫敲了敲木门:“殿下,地方到了。” 岑黛应了一声,掀了小帘,往外瞥了一眼。 马车停在稍显清净的小巷中,临近便是闹事,目光穿过一条街,可以瞧见不远处街拐角隐约现出的天盛楼大门。 因为除夕那日荣国公才作下相约天盛楼的打算,一切准备还未准备完全,是以墙头草只听到了模糊的时间地点。直到大年初一的下午,它才学舌说出了具体的时刻和房号。 岑黛一行特特提早出门,又精心选在此处停下,就是为防当场撞上荣国公和庄家人。 此时此刻,距离荣国公定下的时间,约莫还有一刻,还算早。 岑黛舒了口气,将小帘系好,一边打量着外头的动静,一边吩咐:“此处隐蔽,马车停在这儿不会引起有心人发觉。稍后我下车,冬葵留在此处。” 冬葵听出了岑黛话中的慎重,睁大了眼点头道:“郡主放心,婢子省得的。” 岑黛抿着嘴笑了笑,转头继续瞧着对街的动静。 因着年节未过,京中些许交情好的官员约在此处吃酒喝茶地庆祝,天盛楼门前停了好些贵胄马车。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酒楼门前新停了一辆宽大马车。 岑黛神色一凛,定睛望去,看清了那马车上的纹饰图案。她记得京中几家大氏族的家族纹饰,这图案是庄家的家纹。 紧接着,打马车上下来了两人,有说有笑地往酒楼内走。其中的中年人身着深紫锦袍,另一个则是一名青年人,身量与岑骆舟相似。 岑黛抿了抿唇,从桌案上取了早先备下的长纱帷帽,快步下车:“我去去就回。” 冬葵从车帘里探出头,皱眉道:“郡主千万小心!” —— “心里揣着事,今年这年节过得也有些不舒心。”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穿着喜庆的红袍子,端坐在软垫上,姿态谦恭,朝着对面的白衣青年苦笑: “休沐前,陛下昭告说要更新《大越律》上关于审查以及相关罪名的条例,可那样庞大的律法,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改得完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累得够呛,勉强算是在年前做完了第一份方案。他们是放心回去过年了,可是这么多东西,可都要给咱们内阁审批呐。” 中年人苦笑,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一摞摞的,嘿,全都是纸啊!多的很!”而后又低声多添了一句:“这得花多少功夫才能做完……” 青年音色平静:“陛下并未曾说交付的时日,内阁这边大可以不必太着急,只记着仔细些审查便是了。”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抬头,赫然是荀钰。 中年人笑着应了一声,挠了挠头:“下官晓得的,也只是在这处多抱怨了一嘴儿。也是幸而坐在这儿的是荀大人,肯包容下官嘴碎。” 荀钰瞥他一眼,抿了抿唇,并不接话。 他其实也算是有些了解眼前中年人的为人。 虽说面容身形并不俊朗高大,但内里却是个老实本分的。内阁里,他应当可以说是干苦力活最多的那一个,大大小小的琐事都是他来总理完成,且做出的成绩相当不错。 过劳胖,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只是这人虽然本事不小,但嘴巴却不是个利索的,总是不会讲话、讲错话,一不注意得罪了许多人,于是多年来被同僚暗暗打压,到如今依旧只是个学士,升不了官。 他也晓得自己“嘴碎”的毛病,但就是改不过来。 荀钰隐晦地叹了一口气:“休沐也快过去了,到时候内阁上下一同去处理律法一事,你也不必多忧心,只记着自己分内的事便够了。” 他将桌案上的文书往中年人那边推了推:“这回约大人前来,是为了年前整理出来的卷宗,是经你手处理的。” 中年人立刻皱紧了眉:“莫非是下官哪里做错了?” 荀钰摇头,淡声:“也不算是你的错,下面有人传来的底子就是错了,就着那单子统计,必然会有问题。” 他瞥了中年人一眼:“问题并不多,只是颇为重要,有问题的部分我已经做了标记,你再好生载一遍罢。” 第70章 出手救下 - 娇雀儿 - 濯清 中年人正了脸色,端着文书认真看了一遍,瞧着上头的多处批注,眉宇逐渐舒展开,眉开眼笑道:“荀大人标注得好生仔细,下官比对着修改一些就是了。” 顿了顿,他忍不住又道了一句:“原来,荀大人今年的这年节过得也不轻松。”心中对于眼前这感受青年的钦佩油然而生。 荀钰摇摇头,只淡道:“职责所在,分内之事不必再提。今日这文书重要的很,耿大人今日早些将东西更正完,我好将东西呈给祖父。” 中年人笑道:“荀大人放心,一会儿的事,下官这就提笔。”话毕,兀自低头去更改数据了。 荀钰捏了捏眉心,也不欲在这处打搅中年人办事,起身径直走向内间的廊台,在窗沿的桌案前落了座。 他端着茶盏,随意往窗外打量,下一刻却攸地凝住了目光:他瞧见了一道人影,外头罩着一件白纱的帷帽,身影瘦小。 前来天盛楼的大多是男子,身量高挑体格健壮。可此时他见着的那个人,从身量上来看,分明是一个小丫头。 不仅如此,那隐隐约约的娉婷身影……似乎还颇为眼熟? 荀钰皱了皱眉。 —— 岑黛甫一踏上大门前的阶梯,一旁有小厮笑吟吟的拦了路,恭声问:“小姐早前可有约?若是无约……” 虽是做了小厮的打扮,可这人说起话来却是掐着嗓子的,音色尖锐。想来应当是宫里出来的公公,更是璟帝的耳目之一。 思及此,岑黛抿了抿唇,从腰侧的荷包里掏出来一块玉牌递过去,低声道:“听闻天盛楼向来只招待达官贵胄……” 小厮皱眉接过那玉牌,打量着上头盖下的御用印章,不解道:“这是?” 岑黛稍稍掀开帷幔一角,眼中半分笑意也无:“我乃御封的大越郡主,封号宓阳,这玉牌即是御赐的身份玉牒……凭着这些,我够不够被称上一句‘贵胄’?” “郡主殿下?”小厮惊呼一声,而后连忙掩了唇低下头,递回玉牌,皱眉小声道:“奴才的小祖宗诶,您怎么到这处来了?” 岑黛舒了口气,收回玉牌搁在荷包里,垂下帷幔抬步径直往里走:“你且放心,我只进去找个人,并不坏事,你只当没见过我这人便是了。” 小厮睁大了眼,刚准备出声拦住,但到底是顾忌着楼中坐着的全是朝臣,生怕暴露岑黛身份污了她的闺名,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里走。 坏了坏了……小厮留在原地,笑脸僵硬。 瞧着那小祖宗的谨慎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心虚的。只怕她今日过来天盛楼,豫安长公主都是丝毫不知情。 小厮同长公主府的众人并无往来,一时只能暗暗记下这一茬,准备晚些时候入宫秉明璟帝。 岑黛早有心理准备,总归她这次过来也是为了打探动静,是真正的“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不怵小厮往上头递消息。 天盛楼内部的装潢与一般酒楼大不相同,简约却又不失庄重。正对着大门的厅堂并不宽阔,只随意摆了两张吃茶的桌子,且上头都无人坐着。 堂内摆放了青花瓷的官窑大瓶,厅堂两边是长廊,延伸开来许多隔间,各个都是门扉禁闭,只依稀可以从半透的门扉看见些许人影,偶尔还能听见哪一处传来的爽朗笑声。 岑黛是大概清楚这天盛楼的规制的,知道一楼大多是给贵胄门用于吃酒小聚来用,故而不必顾忌着谈话被人旁听了去。 且到这天盛楼吃酒的,都是正经的氏族贵门子弟,众人端着家教和君子礼仪,加之四周不时还有璟帝的耳目路过,大多也干不来偷听之事。 而岑黛……她压根不把自己当君子看,自是什么也不怂。 岑黛屏声静气,望了望四周,寻到方向,忙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 不比一楼隐约的喧闹,二楼可以称得上是完全的寂静无声了,且半透的门扉也换成了全实的木门。 毕竟众人过来二楼大多是为了说要紧事的,没人会提高了音量讲话。 岑黛隐晦地吐出一口浊气,心里记着墙头草探听来的房号,小心翼翼地沿着隔间一一寻去。 此时约莫是因着正逢年节,过来天盛楼谈及正经事儿的人并不多,二楼的诸多隔间昏暗无比,只剩下小部分隔间点了明灯,是以岑黛只需比对着那些点了灯的隔间房号便可。 正思忖着,长廊顶头的一间隔间的门扉忽然被人推开。 岑黛忙闪身躲进一旁的长廊拐角里,探着脑袋小心地瞥过去。 从顶头隔间里出来的的是一身着灰衣的小厮,瞧着似乎是刚奉完茶酒点心,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此时正恭敬地朝着隔间里头垂首一躬,而后轻轻阖上了房门,揣着汗巾往别处去了。 见人走远了,岑黛这才从拐角里绕出来,提了裙摆前往方才的顶头隔间。 若是她将将没有看错,在门开的那一刹那,她瞧见了庄家二人的身影。 “天字七号……”岑黛抿唇,就是这间! 她轻手轻脚地行至角落里站定,附耳贴在门扉上,妄图听出些许出来。 可她几乎快将脑袋瓜子给挤进去了,依旧还是听不见什么声音。 岑黛心下暗恼,却也毫无办法。 现如今这般局势,她怕是只有装作是天盛楼的侍女混进到隔间内,兴许才能听到些许东西出来。 可……哪里有这样机会给她? “何人在此?”不远处有人娇喝! 岑黛攸地转头,瞧见一袅娜女子站在长廊拐角,身着天盛楼侍婢衣裙,正冷然盯着她! 随着她一声大喝,隔间内一阵响动,似乎有人快步逼向门扉。 老天这是要命了! 心中暗道不妙,岑黛转身就跑! 侍婢冷冷哼笑一声,连忙提了裙摆跟上。 她似乎是个练家子,动作敏捷,岑黛尚还没跑出几步,就直觉后方已经有人近了身。 该天杀的! 岑黛咬牙,心说皇宫里何时有这般灵活敏捷的年轻宫女了?难不成这侍婢不是璟帝从宫里支出来的? 正巧眼前又是一拐角,岑黛紧咬下唇,闪身就要藏进去。 “贼人哪里逃!”侍婢加紧了步伐,一手揪住岑黛的衣摆和帷帽白纱,手上立刻使了狠力,就要将她拖回来。 “唔!” 岑黛蹙眉,借着力道回身就是一踹!她心思灵活,知晓这婢子能避过她这一脚,又连忙将手边的青花大瓷朝着婢子推了过去! 侍婢将将躲过了她这一脚,抬头就瞧见一硕大瓷瓶朝着自己坠砸过来! “死妮子……”侍婢忙抬手扶稳了瓷器,恨恨出声,再抬头时,却只看见前方长廊空荡,半个人影也没有了。 侍婢愕然。 人呢?怎么这么快不见了? 不远处门扉大开,身后脚步声仓促响起,庄家青年快步走近,冷着眼左右四顾,厉声问:“抓到人没有?” 事已至此,侍婢只得咽下那一口恶气,恭敬福身,道:“婢子无用,让那人逃了。” “还能逃过你?”青年皱眉。 侍婢抓紧了手中帷幔等物,恨声道:“楼中必有方才那人的同伙!那人现在必然还在楼中!” 青年目光复杂,再度往眼前空荡的长廊看了一眼,发觉两边似乎有客人听到了动静,好奇地推开了门。 “不必了。”青年心中忌惮着周遭的显贵,担忧事情闹大,忙领着侍婢往回走,皱眉:“你今日算是暴露了,先退下,至于方才那人,只有其他人负责。” 他眯了眯眼,冷声:“不管是哪家来的探子,今日都别想逃出去!” —— 岑黛陷靠在青年的胸口前,满眼呆滞。 她的后脑勺被青年的大掌摁紧了,腰间也横了一只手。她整个人趴在白色锦衣上,熟悉的竹香萦绕在鼻翼间。 这人莫非是……荀钰? 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前一刻她尚还在抓紧逃命,谁晓得下一刻身边隔间的门扉骤然打开,她还来不及看清来人面容,这白衣青年就已经捞了她进屋,而后毫不犹豫紧靠在门板上,屏了气息。 荀钰背靠着门板,眉宇间肃穆一片,待听到外头的动静逐渐隐去之后,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等到意识从外头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之后,他这才发觉自己此时的动作有多么的不妥。 小小软软的小姑娘被他按在自己怀里,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全身僵硬,却又不敢动作。 于是荀钰心里刚搁下的大石头,这会儿又给重新吊上去了。 右手掌下是满头青丝如瀑,柔软顺滑,并未戴多少发簪;左手掌下是小姑娘的腰肢,隔着厚实的棉衣也能感受到不盈一握。 荀钰僵了脸。 两个僵直了的人,一个不撒手一个不敢动,还都不敢随意出声。似乎在斟酌着如何用词开口,才能够让场面变得自然一些。 直到某一刻,在一旁看呆了的耿大人动了动嘴唇,结结巴巴地道:“荀大人啊,你这,这……” 第71章 阴云初现 - 娇雀儿 - 濯清 世风日下,成何体统! 耿大人瞪大了眼睛,心中有万马呼啸着奔腾而过,心道荀家子弟不是一向都秉持着守心克己的么? 他与荀钰在内阁共事多年,都未曾见过他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而今日再看……自己竟然是看走眼了不成?耿大人痛心疾首地想道。 有了他的这一番打岔,荀钰总算是回过神来,也不再寻思着怎么斟酌开口了,连忙松开手走开几步,抿了抿唇,只道:“你怎么在这儿?” 岑黛掩唇微咳,偏过头去:“有事情过来瞧瞧。” 她控制不住地红了耳尖,加上重生的这一回,她差不多算得上是活了十七年,在这样长的时光里,她都未尝和任何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荀钰皱眉:“只是过来瞧瞧?却才那样大的动静,是凭着随意瞧瞧能够折腾得出来的么?” 岑黛摸了摸鼻子。 的确只是瞧瞧,只不过说得难听点儿,她的那番举动是叫偷窥。 心里如是想着,岑黛却是不打算真的说出来。 荀钰瞧见她一副心虚模样,心里稍稍有了底,软了语气,又问:“惹了什么麻烦,将帷帽都给弄丢了?” 岑黛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帷帽丢了,想来兴许是被那婢子给拉扯掉的,蹙了蹙眉,小声道:“我是追着家中二伯出来的……” 听她提及荣国公,荀钰顿时就皱紧了眉。 岑黛继续道:“因我早前听得了一些风声,二伯父与庄家的几人今日要在天盛楼一叙,心中好奇得很,故而……” 荀钰沉了沉眼:“快走。” 岑黛抬头,茫然:“啊?” 荀钰神色严肃:“庄家和岑家不是容易搪塞过去的货色,此地不宜久留,再多待下去,只怕你就走不了了。” 他也不等岑黛回答,只转头看向不远处睁大了眼的耿大人,正色道:“失礼了,我有急事,耿大人更正完文书后指人送来荀府便可,荀钰先走一步,还望耿大人包涵。” 耿大人听出了荀钰话中的紧迫,连忙点头:“荀大人快快离去罢,下官就留在这儿。” 岑黛皱眉望过去一眼,认出了这中年人的身份——她重生后与荀钰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神武门前,当时这中年人腆着肚子,就跟在荀钰和荀阁老身侧。 荀钰舒了口气:“多谢。”这才回身看向岑黛,皱眉道:“天盛楼有小道,我先带着你出去。” 岑黛心中惴惴,抿唇颔首:“麻烦荀师兄了。” 耿大人呆呆怔怔地目送两人寻了另一侧小门出去,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尚记得在某年冬日的神武门前,他因见荀阁老一心想推荀钰走上高位,遂提议让荀钰多多注意着岑黛——这位颇得璟帝宠爱的大越唯一的郡主。 当时荀钰怎么说来着?他说“用不上”。 耿大人笑着摇了摇头,瞧瞧,话说早了吧? 他转头望向明亮的窗外,回忆起方才青年少女两个人面上虽然僵硬却并不排斥的表情……那样亲近的态度,只怕荀钰自己都没发觉。 耿大人眉眼弯弯,心里攸地想起了家中发妻。 有些事情,不是某人说一句用不上,就能够避免得了的。 —— 荀钰熟悉楼中环境,领着岑黛快步绕了几处回廊,又谨慎地避过了几波小厮侍婢,眼见小侧门就在眼前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轻轻转眸,看着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姑娘,到底是稍稍放慢了脚步,问道:“今日这事,岑骆舟知不知道?” 岑黛同他并行,摇了摇头,低声道:“此事是我自作主张,除了我身边的几个,没别人知晓。” 荀钰闻言停步,转头深深地望着她,眸光复杂,皱起来的眉峰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顶着这样锐利的目光,岑黛咬了咬下唇,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呐呐唤了一声:“师兄……” 荀钰这才皱眉收了目光,转头直视前路,冷道:“你也是胆子大。”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呵斥,并几分恼怒:“若不是今日有我在这里,你今日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岑黛哪里被人这样凶过?当即捏紧了裙摆,辩解道:“我……我也是瞧着那人是二伯父,这才敢一个人跟过来。就算今日被发现了,哪里担得上一个‘死’字?” 她心里一时酸涩得可怕,也不知缘何会觉得委屈至此。 就算自己从小到大不曾被人训斥过,但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委屈得想抹眼泪。 岑黛在心里为自己找借口,想着自己是岑家三房的独女,看在父亲岑远道的份儿上,二伯父荣国公即便再怎么狠毒、即便再怎么盛怒,也应当不会多为难自己…… 她竭力地克制自己的情感,冷不防身前的荀钰突然转过头来,冷笑:“岑黛,你的信任就这般廉价吗?” 岑黛攸地睁大了眼,愕然地看着他。 荀钰满眼都是冰冷神色:“这里是天盛楼!不是你那鸟笼子一般的闺阁!天盛楼里里外外全是朝臣,各个都是心思深沉、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你那想当然似的小聪明到这里什么都算不上!” 岑黛霎时间红了眼圈。 荀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嗤,二伯父?作为一个大度的世家家主,他兴许真的会为了一个家族小辈而将这件事翻篇,可作为荣国公,他会宁愿冒着目的败露的风险而放过你吗?” 他冷然道:“岑黛,你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荣国公会因为你是岑家子弟而放过你?你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他荣国公是个大度仁慈的家主!” 瞧着小姑娘徒劳地张了张唇,却完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荀钰终究是叹了口气,和缓下声线,说的却是:“岑黛,你若是再这般大意下去,迟早要丢掉命。” 他怜悯地看着她,低声道:“当初是你说的,你说眯眼逃脱牢笼,你不想做一只毫无挣扎余地的金丝雀。可你真的做好了走出牢笼的准备了吗?笼子外边不比长公主府,外面没有豫安长公主护着,没有陛下、太子殿下给你撑腰……” “你若改不了自己的态度,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认命,做一只只会取悦人的小金丝雀,说不定还能够活得稍微久一些。” 岑黛垂下头,攥紧了双手。 将她的举动一一收入眼中,荀钰抿了抿唇,不打算继续批评下去了,转身继续往前走,岑黛连忙跟上。 两人一路上沉默无比,待到天盛楼小侧门前时,岑黛忽然顿住了脚步:“荀师兄。” 荀钰转眼看她。 岑黛强忍下汹涌的情绪,强装镇定道:“今日多谢师兄提点,此间种种的确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了……多谢荀师兄出手相救。” 的确是她没有摆正态度。 朝堂之上的阴云根本不是后宅女人们的争斗能够比得上的。男人主导的社会,向来都是遍布了血腥。 她虽能够看出岑袖岑裾之间的腌臜,却也是仅仅能看出这些罢了。如今的她若是贸然踏入到那阴云里,怕是直到死了都不会有半分知觉。 ——便比如前世。 荀钰缓下眉眼:“你能想通,已经实属不易。总归今日安然逃出,还未酿成大祸,以后切记小心行事。” 岑黛福了福身:“宓阳记下了。”她抬起头,扯了扯嘴角:“我早先命了身边的婢子在不远处等候,师兄不必多送我了。” 荀钰只道:“快些走罢。” 岑黛抿了抿唇,提了裙摆快步往对街小跑过去。 荀钰始终站在原地,目送她钻进了马车车厢,这才完全松下了心里的巨石。 他捏了捏眉心,忽然想起了岑黛通红的眼角……自己今日,似乎说得太重了些。 岑黛毕竟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会儿子估计正是一腔热血满盈的时候,这会儿子遭了自己这么一通呵斥,心里怕是难受得紧。 想当年自己这般年岁的时候,也有过一段过于自信、以为自己的小聪明无人能敌的叛逆期。只不过……他是真的无人能敌。 荀钰轻叹一声,思及岑黛的委屈,心里却不悔。唯有以这种形式将事情的重要性告知岑黛,她或许才能真正地重视起来。 再者……若非眼前的这个人是岑黛,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动这般大的火气。 如若今日换做是荀锦,他指定是要让小少年吃到一点皮肉之苦,才会出手救下。 而如今对上岑黛……他不忍心,也不舍得。 荀钰抿唇,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只觉得里头又酸又涩。 不对,现在不是耽于情爱的时候。 荀钰心下一凛,忍不住转过头,望向华美高大的天盛楼,眉尖皱起:岑黛今日,当真没有酿成大祸吗? 他心里清楚得很,方才的那一句话,不过只是在宽慰小姑娘罢了。 —— 天字七号房内,正襟危坐了四个人。 除却荣国公与庄家二人之外,那高挑美婢也在房中。 侍婢将帷帽与一玉坠搁在桌上,冷声道:“这便是从那贼人身上取下来的。” 第72章 不可错杀 - 娇雀儿 - 濯清 庄家中年人眯了眯眼,抬起帷帽仔细打量:“好生轻薄细密的白纱,那女子怕是出身豪奢之家。” 庄家青年皱眉道:“哪家的探子会穿得起这么一身衣服?” 席间沉默片刻,侍婢接了话:“依着婢子早先与那贼人对阵的情景来看,那人说不准……并不是探子。” 她目光复杂地瞥向另外三人:“那妮子,应当是出自高门豪奢之家。” “怎么可能……”庄家青年眼角抽抽:“若真是高门贵女而非是世家探子……那丫头没事到这天盛楼里来做什么?” 正是这时,荣国公终于开了口:“许是知道我们几人今日的行程,这才一路追过来。” 庄家长辈抬眼,沉声道:“岑大人的意思,是说那丫头应当与我们两家有些交集?” “除却这么一条缘由,难道还有其他的可能么?”荣国公扯了扯嘴角,眯眼打量着手中玉坠。 这羊脂玉的坠子质地温暖,成色上佳、打磨精致,周遭几处还镶了极其考究的金丝纹路,一看便知不是凡物。便是身为一朝国公爷的自己,手头也没有多少这样稀罕的物件儿。 庄家长辈垂了垂眼,仔细想了想,转头看向侍婢,正色道:“那丫头的身形如何?” 侍婢蹙眉,迟疑道:“身高约莫只到婢子的下巴来,身形瘦小,瞧着应当只有十多岁的模样。” 庄家青年沉吟片刻:“在晚辈的印象中,我的身边似乎没有符合这些条件的大家贵女。” 要说身形年岁,庄家倒是有好几个相似的姑娘家。可除此之外,还能够得知两家人今日的打算、且扮相如此精致的女子……几乎没有。 “庄家没有……”荣国公笑了笑,眼底却闪动着晦暗冰冷的光:“我岑家,却似乎刚好有这么一个。” 剩下三人齐齐抬头:“岑大人说的,莫非是……” 庄家长辈皱眉:“那个小姑娘应当还未曾及笄罢,又怎么会知晓这么多?莫非是身后有人……” 他第一个想到了豫安长公主。毕竟这女子是璟帝的胞妹,年轻时候就曾经暗中插手朝政,是个聪明敏锐的女人。 可再往深处一想,豫安疼爱女儿是出了名的,若是她真发现了?蛛丝马迹,依着自己谨慎的性子,定然也是猜测得到这其中的危?险的,又怎么可能会放得下心、让岑黛孤身一人踏进这趟浑水里?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皱眉看向对面同样陷入了沉思的荣国公,沉声:“不管那女子的真正身份究竟为何,至少如今符合描述的,只有……一个。” 庄家长辈眯了眼,厉声道:“你我两家这般重要的秘密,万不能被其他任何一人知晓。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过一个……岑大人,这道理,我相信你最是清楚不过。” 荣国公点头:“我心里有数,大业进行到如今,任何一粒作乱的沙子都不能容下。” 庄家长辈这才放下心,又看向身侧青年:“你可着人在楼中去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半点儿消息?” 青年皱眉:“儿子已经安排了手底下剩余的所有人力去寻了,只不过那丫头似乎在楼里还有接应,这会儿子大概率是已经不在楼内了。” “那便不要继续找下去了。”荣国公道:“这天盛楼无论怎么说,到底还是那一位手底下的产业。咱们这么多年不过也就安插了几个小厮婢女进来,若是一个不好,被那一位窥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我们怕是要得不偿失。” 他捏了捏眉心,忽而问道:“今日入天盛楼的客人中,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重要人物?” 侍婢沉默片刻,待组织好语言后,一一道来:“与庄、岑两家不睦的,今日倒的确有几位在楼中。都察院副都御使与其侄儿一同吃酒,只不过是在一楼;兵部侍郎与皇城禁军统领在二楼议事……” 顿了顿,侍婢抬起头,接着道:“还有一人,午后内阁大学士曾来到天盛楼,与内阁耿学士在二楼议事。” 荣国公神色一凛。 庄家青年当即就冷哼一声,冷笑道:“嗤,那位荀家嫡长孙?” 庄家与荀家不和已久,在这位青年眼中,荀钰就是众位长辈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优异得几乎不是令人发指。 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就是他人夸赞荀钰如何优秀、如何了不起,听得多了,心中的怨气也就越来越大。彼时他正值少年热血沸腾的时候,于是不管不顾地要去挑衅荀钰,要同这个美名在外的燕京第一公子一较高下。 棋、书、画、兵法、骑射……全比了一遍,结果都只有一个——他输。 那个眉目清隽表情冷淡的青年,从出生至今,一直都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同辈的所有青年才俊,仿佛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巨大的阴影压得同辈所有青年都喘不过气来。 别家儿郎输着输着也就妥协了,想着只要不把荀钰当“人”,自己就能舒心了。庄家青年却始终抱有一种直觉——终有一日,荀钰一定会输的。 庄家长辈凝眉:“我依稀记得,这位荀家嫡长孙,似乎是岑大人家中那小辈的……同门师兄?” 荣国公眸中笑意不达眼底:“多番证据都指向了我岑家的那个小姑娘,看来……应当不会是‘错杀’了。” —— 回家途中,荀钰心中始终不安宁,思及荣国公对外摆出的谨慎态度,愈发觉得这厮应当不会轻易放过岑黛。 只是他心中再怎么担忧也无用,荀家与岑家关系浅薄,他想出手介入其中也不得方法。 荀钰垂了垂眼,轻轻叹了一声:罢了,稍后想法子告知岑骆舟罢。 “大公子。”径直入了荀家宅院,长廊底下有小厮作揖行礼。 荀钰随意点了点头,只淡声道:“在院子里好生看着,别再让子锦遛进书房里来闹事了。” 小厮恭声应下:“是。” 他走进书房,第一时间取出信纸笔墨,准备作信。 如今岑黛身后有豫安长公主护着,应当暂时出不了事。且今日岑黛在天盛楼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璟帝应当也会听到些许,风声。 天之骄女自然有天之骄女的活法,他只需要提醒岑骆舟一两句。 这兄妹两人如今算的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唯有携手共同面对荣国公,兴许才能在处处惊险的岑家无虞存活。 荀钰笔下龙飞凤舞,寥寥几笔交代岑黛今日的处境,又仔细嘱托了几句,让岑骆舟不动声色地护她一护。 书写完这些之后,荀钰眉头仍旧未曾松下。 他分外地理解岑黛如今所处的形势是如何险峻。他深入官场,尽管如今得了璟帝的信任,但仍然要处处小心,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岑骆舟背负仇恨生活在国公府中,处境同样惊险…… 而如今,那个小姑娘也要落到与他们相同的处境了吗? 荀钰抿唇封好了信笺,一时竟不知道心里是如何滋味。 叫他来说,岑黛今日虽然是惹了大祸,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同样也给她带来了一定的好处。她想要摆脱牢笼,但生活在亲人的庇佑下,短时间内她根本施展不开什么手段。 如今她被“丢进”那样艰险的处境里,其实已经算得上是走出了改变命运的一大步。 置之死地而后生。荀钰始终坚信这一谏言,只是心中难免担忧。 他将信笺夹进书页中,沉沉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偏过头,看向一旁多宝阁中的搁置的数卷画轴,目光复杂。 岑黛…… 他上前踏出几步,从一摞卷轴里抽出一卷捆得最严实的,解了系带,缓缓铺展开来。 画中的女子虽没有眉目,但荀钰却能够想象出她的表情——飞扬的、纯真的笑容。 岑黛从小生活在万千宠爱中,就应当是这样无忧无虑的性子。他始终以为,朝堂上的污秽,并不该是这样的女子应该接触的。 那些污秽都不配。 荀钰垂了垂眼,眸中凉薄。 思绪兀自飘远间,外头突然传来小厮的呼喊:“大夫人,公子正在……” 荀钰眼底一沉,忙收好了画轴。 荀大夫人进门时,瞧见的就是青年正准备将画轴塞进多宝阁的画面。 她嘴角笑意深了些:“慢着。” 荀钰一顿,转过身恭敬唤了声:“母亲。” 荀大夫人走到近前来,笑道:“却才听闻钰哥儿在外头处理公务回来了,一归家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还以为是还有公务要急着处理呢……” 她垂眼看着那画轴:“没成想,你竟是在看一幅画。” 荀大夫人笑着伸出手,示意他将画轴递出来:“什么画,让为娘瞧瞧?” 荀钰表情不变,音色如常:“之前随手画的一幅画罢了,潦草得很。母亲若是想要画,儿子这里还有许多幅更好的,晚些时候让小厮送到母亲院里去?” 荀大夫人又气又笑:“什么宝贝东西,连为娘都要瞒着?我可是你亲娘,你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一撒谎就不敢看人的眼睛,还打着什么随手潦草的推辞……” 她再度伸了伸手,假意肃声道:“还不肯让为娘瞧瞧么?” 第73章 怜子心苦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将画轴递给了亲娘。 荀大夫人瞧着他一副心事重重小心谨慎的样子,强忍住笑意,接过画轴缓缓铺展开。 自家儿子的画工,荀大夫人一向是再清楚不过的。正如此时此刻,随着画卷的展开,画纸上娉婷的女子就仿佛活了一般。 纵然没有眉目,可荀二夫人看着画中人,还是能联想到小女孩儿坐在廊台上,裙摆随风荡漾的画面。 果然是她。 荀大夫人心中的巨石陡然就放下了,笑眯眯却又带着几分审视地看向自家儿子,也不问这画上的小姑娘是谁,径直问:“喜欢这个小姑娘?” 荀钰始终抿着唇,并不接话。 他不敢承认。 荀家嫡长孙其人何等自持理性?荀钰向来坚信,“喜欢”这两个字,向来就不仅仅只是情绪的一种。 这个在唇舌间随意滚上一滚,就能够轻易说出来的词汇,于他来说,似乎更是一个极其庄重的承诺。 而现在的他,背负不起这一承诺。 荀大夫人等着他交代,可等着等着,眼看身前的青年依旧是一副死不开窍的模样,荀大夫人就笑不出来了。 她面上笑容浅淡:“怎么不说话了?” “你以为为娘不晓得你在想什么么?到底是肚子里的一块肉,你以为你真能事事瞒过为娘?” 她轻叹一声,将画卷小心卷起来,抬眼看着身前芝兰玉树的伟岸青年,温声道:“为娘又不是你祖父,那些家族中的责任啊、使命啊,为娘不会日日逼着你去铭记。” 荀钰抿紧了嘴唇,目光低垂。 荀大夫人将画轴搁在桌案上,抬手帮长子整理着稍有些凌乱的衣襟——荀钰在天盛楼救下岑黛时曾惹得一身狼狈,还未认真整理过。 做母亲的眉眼温缓,继续道:“有时候啊,为娘都宁愿你不是那劳什子燕京第一公子、不是那什么荀家嫡长孙,宁愿你一点都不优秀,不必背负着这一大家子的兴衰荣辱。小小年纪,都没有好生咧开嘴笑过,整日沉沉闷闷的。别家夫人旁观着,都说羡慕为娘有一个这样懂事聪明的儿子……” 荀大夫人怜惜地看着他:“可娘觉得这一点也不值得羡慕。” “为娘多想你能同锦哥儿一样,同二房的钏儿铃儿一样,活得恣意鲜活,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能够同长辈们笑嘻嘻地讲出来。可你呢?你只会憋在心里,从小到大你什么也不说。” 荀钰面上的冷淡逐渐隐下,带了几分平日里从不敢现于人前的疲惫,低低唤了一声:“母亲。” 荀大夫人不理会,只兀自道:“没当锦哥儿同为娘说想吃炖蹄膀的时候,为娘就在想,那钰哥儿想要什么呢?” 她笑着轻叹一声,眼角微红:“为娘这辈子对钰哥儿的恩情,似乎只有将你带到这世上这么一件而已。你为什么不能同你弟弟一般,将心思都说给娘听呢?我是生你养你的亲娘啊。” 荀大夫人哽咽道:“钰儿,娘作为一个母亲,不想你将自己的心事全给憋在心里,不想你满心满眼只有家族大业……” “娘只希望,你能做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荀钰垂头沉默。 荀二夫人抹了抹眼泪,强笑道:“娘养了你二十多年,没满足过一次你的心愿。难得你有喜欢的人了,娘便想着可以帮到你了,可你如今却连这一份喜欢也不肯亲口告诉为娘吗?” 好半晌之后,荀钰忽然抬起头来,他对着母亲殷殷的目光,说的却是:“母亲可知道,为何子锦和钏儿铃儿能够活得如此恣意无忧么?” 荀大夫人垂下眼。 他淡道:“是因为这头顶有祖父、有长辈们盯着。他们没吃过多少苦,于是活得鲜活,可若是没有族中长辈,他们未必还能笑得出来。” 荀钰将衣襟上的女子的手缓缓放下来,自己理顺了衣领,轻声说:“这一大家子,必须得有个顶梁柱。母亲,不是祖父选的儿子,是这家业选的儿子。” 所以他不敢随意遵循心意而来,因为他承担不是一时恣意之后的后果。 荀锦可以潇洒顽皮,荀钏儿荀铃儿可以随心做事,那是因为他们背后有长辈们撑腰、有他这个长兄撑腰。 可他自己呢?在他的背后,除了一个几乎称得上是禁锢的家族使命,什么都没有。 他背负着极大的责任,他甚至连让自己活得称心如意都做不到,又如何谈让喜欢的人活得舒心呢? 荀大夫人渐渐地收了笑,再叹一声:“如此。” 她都已经想不清,自己为这个长子叹气多少次了。打小过来,荀钰是最令她放心,同时却又最令她心疼的那一个。 怜子心苦。 荀大夫人抬头来,定定打量了眼前冷淡凉薄的青年:“既然钰哥儿自有主见,娘说再多也没用。等往后……” 她瞥了桌上的画卷一眼:“等往后,钰哥儿想要将心事告知为娘的时候,到院子里来找娘便是,娘一直在你背后。” 荀钰面色动容,恭敬道:“儿子明白。” 荀大夫人舒了口气,笑道:“既如此,钰哥儿忙罢,大过年的,你也莫让自己累着了,记得好生歇息。” 交代完这一遭,荀大夫人转身欲走。 荀钰突然唤了一声:“母亲。” 他垂下脑袋:“还望母亲不要将这是告知祖父和父亲。” 荀钰不想让荀阁老知道,他这位冷漠自持、情绪内敛到极致的嫡长孙,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埋藏得极深的秘密。 荀大夫人微微愕然,紧接着便是再和暖不过的笑意:“你这小子……钰儿放心罢,为娘一定好生替你瞒着。” 待荀大夫人走后,荀钰顿时卸下了全身力气,在房中枯坐了好半晌。 不知何时,屋外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倏而又停了下来。 古灵精怪的荀锦小公子扒拉着门框,歪着脑袋探出头来,小声唤道:“大哥!” 荀钰默然抬眼。 荀锦朝他眨眨眼睛,掩唇微咳一声,强壮老成地负手走进来,关切问道:“大哥怎么是这么一副表情?瞧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刚刚子锦听闻母亲过来了,可是母亲同大哥说了什么?” 他手脚麻利地在荀钰身边坐下,笑嘻嘻道:“哎呀这大过年的,大哥你这副表情委实不吉利,不若同子锦去前厅陪姊姊们放烟花呗?” 荀钰定定望着他,忽然道:“子锦。” 荀锦眉眼带笑,应声:“小弟在!” 荀钰眼神微沉:“子锦。” 小公子这回可算听出来了几分不对劲,觉得浑身有些发冷,颤颤巍巍道:“大哥有话直说嘛……” “荀锦,你胆子是一天比一天肥了。”荀钰陡然眯了眼,面色冷漠:“母亲向来是个不管小辈功课的性子,今日作甚要突然抓着一幅画不放?” 他可是记得的,这幅画的存在只有他和荀锦知晓。 荀锦脸已经笑僵了,挠了挠脑壳,装傻充愣:“啊?大哥在说什么呀?” “荀锦……” 小少爷都快吓出眼泪来了,一骨碌爬起来,一叠声道:“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嘛!” 他盯着自家大哥隐含怒气的目光,挪着步子往门外走:“子锦以后再也不敢了……” 幸而荀钰没有真想要发作这个嘴上一套背后一套的鬼机灵弟弟,心里想着总归荀大夫人已经晓得了,遂懒得再抓着这事不放,由着少年趁机往门外缩去了。 哪笑得荀锦皮痒欠收拾,走到门边突然停了步,脆生生道:“那时子锦也是想帮帮大哥嘛。大哥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说出来?既然你不肯说,子锦自然就去跟母亲通风报信了……” 荀钰一个眼刀杀过来,小少年顿时歇了底气,忙不迭地抬腿开溜。 直到那震天响的脚步声远去了,荀钰这才闭了眼,缓缓捏着眉心。 良久之后,他才开了口,对着空气轻轻道了一句:“你根本不懂。” 喜欢一个小姑娘,和喜欢一盘炖蹄膀,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 —— 岑黛在街边角落里平复好了心态,又好生将脸上的泪痕抹安静,这才提了裙摆上了马车。 冬葵见她终于回来,心里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下一刻却瞧出了几分不妥,诧异道:“郡主的帷帽呢?” 岑黛扯了扯嘴角,只搪塞道:“不慎弄丢了。” 冬葵怎么可能信,蹙眉道:“那样大个东西,怎么说丢就丢了?郡主……”她一顿,忙凑到跟前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岑黛:“郡主哭过了?” 小姑娘两个眼圈都红了,肿在白净的小脸上。也是马车里光线昏暗,她这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冬葵立时就在心里脑补出了一出大戏。 那天盛楼是个什么地方? 里头的客人可是清一色的性别男,虽说这群人平日里大多是穿身官袍朝服,怪是正义凛然的,可谁晓得私底下里是不是什么人模狗样的斯文败类? 岑黛一个小姑娘,如今又是丢了帷帽又是红了眼睛的,天晓得是不是受了什么欺负。 冬葵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当即就气红了脖子,恨不得撸袖子下车揍人了。 第74章 多方警觉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连忙扯住了冬葵的袖子,轻声:“这是要闹什么呢?冬葵怕是想岔了,我什么欺负也没受。” 冬葵狐疑:“果真没事?” 岑黛抿着嘴笑:“都说了没事,怎么冬葵还不信?再说了,就算真的有事,就算冬葵过去了,难道就能有什么用么?我回头告诉娘亲就是了。我身后站了那么些个大人物,这燕京谁敢欺负我?” 说着,她抬高了下巴,摆出骄矜的模样来。 冬葵轻笑一声,舒了口气,笑嘻嘻道:“也是,郡主谁也不怕。” 攸地,她目光一凝,蹙眉道:“郡主是不是还丢了一块玉坠?” 她看向岑黛腰间:“今儿个出门前还戴了一块羊脂玉的坠子的,不会是同帷帽一同丢了罢?” 岑黛唇畔笑意一滞,连忙看向自己腰间。 惨了。 她还记得在天盛楼时,那侍婢一手抓住了她的裙摆帷帽,下裙倒是没被扯下来,玉坠却是在那个时候被扯走了? 岑黛结结巴巴的:“我今儿个戴的是什么坠子来着?” 冬葵想了想,皱眉:“似乎是前年的小年夜,太子殿下送的那一条?” 岑黛抿唇,眼中顿时就多了几分凝重。 若是只丢了一只帷帽也便罢了,总归也不是太难得的料子,荣国公一时可能怀疑不到她头上来。 但那块羊脂玉玉坠却是个价值不菲的,出自大越储君之手的东西,哪能是寻常之物?荣国公的目光稍稍毒辣点,只怕就能将怀疑的对象确定在她身上。 冬葵担忧道:“那可是太子殿下送的礼物,郡主弄丢了……怕是不好交代罢?” 她不知天盛楼中的危险,一时只以为岑黛是在纠结人情问题。 岑黛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瞧着冬葵面上的担忧,笑道:“丢了他人所赠的继续,的确是我做得不对,待再过几日开课后,我好生同表兄道声罪过好了。” 冬葵连连点头。 往后的一路上,岑黛心里揣着事,再没心情同冬葵说笑,靠在车厢里阖眸假寐。 稍晚些时候,岑黛回了长公主府。豫安正候在暖阁里,见小姑娘进了门,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可玩得开心?” 岑黛眉眼弯弯,在母亲身侧坐下:“不好玩,故而早些回来了。” 豫安揽着小姑娘,定定看了几眼,诧异问:“怎么眼睛红红的?” 岑黛笑说:“外头风可大了,一时吹迷了眼。宓阳眼睛痛,心里想着总归一时也看不到新鲜的玩意儿,这才同冬葵回了家。” 豫安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小娇气包,多大的风,竟然能把你的新鲜劲儿给吹灭了?” 她也不多追究了,只笑道:“眼看着文华殿快要开课了,这段时日宓阳可要好生在家温习功课,再同为娘好生学学刺绣。” 岑黛一一应下,终于是将母亲给搪塞了过去。母女二人说了些体己话,豫安也就放她回去读书了。 “张妈妈,”豫安抱着汤婆子,苦笑:“你看看这丫头,到底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连娘都敢唬。” 一旁张妈妈抿着嘴笑:“瞧着小殿下这副熟稔样子,只怕这种事儿干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不是么?” 豫安端起茶盏小抿一口,面上笑容同以往无异:“瞧瞧她那有模有样一板一眼的样子,仿佛是有着极大的底气。若非她那又红又肿的眼睛太过于显眼,只怕本宫真要被她欺瞒过去。” 张妈妈面上笑意微淡,听出了她话里隐藏着的怒气,劝慰道:“小殿下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自然就有些自个儿的小心事,想要瞒着也无可厚非。咱们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自是清楚。” 豫安渐渐地收了笑,盯着茶盏热汤里逐渐下沉的墨绿茶叶,轻叹一声:“我也不是气她欺瞒我,只是……” 她攸地眯了眼:“我的闺女我心里清楚得很,她向来不是个会使小性子的,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她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也就是前年冬日里被推下湖的那一次,她从鬼门关里走回来,醒后抱着我哭,别的时候都是摆出一副笑脸。” 张妈妈听她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也有些凛然。 豫安眸光微沉:“这一回出门一趟,她竟是红着眼睛回来的,只怕真的是遇上了什么大事。” 她偏头吩咐张妈妈:“今日天晚了,办起事来有太多不便……明个儿时候,你派人好生查查,瞧瞧宓阳下午去了哪儿。” 顿了顿,她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对街的那一大家子,眼角一跳,轻声多添了一句:“记得做得隐蔽些。” 张妈妈躬身:“公主放心。” —— 入了夜,大越皇城。 璟帝正在御书房中秉烛看着探子传上来的消息,眸色生冷:“宓阳去天盛楼做什么?” 一旁高盛摇了摇头,尖声:“这几日正值年后,天盛楼防备松懈,遂让小郡主给闯了进去,没曾想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轻轻抬眼,斟酌着道:“据暗卫传过来的消息,小郡主那时正在一处隔间前徘徊……那隔间里,当时正坐了荣国公与庄家老三。” 璟帝合上信笺,皱眉靠在座椅上,沉吟:“岑二,庄三……” 他偏过头,看向桌案一角摆着的一摞文书,眸色暗沉:“倒是许久不曾听闻过,荣国公与某位大臣私下来往的消息了。” 高盛皱眉,继续道:“奴才记得,信中似乎提到了一句,岑家似乎打算送府中一庶女到庄家府上去,这回两人正是在讨论相关的事宜。” 璟帝嗤笑一声,眯眼瞥向高盛:“老头子,这几句话,难道你信么?” 高盛微怔,忍不住稍稍抬眼,恭谨问道:“陛下的意思是?可那天盛楼里里外外都是陛下的人,这信又怎么会……” “高盛,你莫非是越老越糊涂了么!” 璟帝沉下表情,冷道:“朕当初是如何吩咐天盛楼上下的?朕当时愿意继续臣子新人,遂说的是‘送上名册即可,不必监听内容’,怎么这回信上突然报了岑二和庄三的交谈内容?” “以前出了什么大事,也没见下面勤快地送上监听内容上来,这回却是突然改性子了?”他嗤笑一声:“你难道不觉着,这是在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么?更是在……” 高盛骤然浑身一激灵,连忙俯下身:“更是在欲盖弥彰!” 璟帝冷哼,到底是收回了放在高盛身上的目光。 高盛冷汗涔涔,一时浑身发冷:“奴才无用,一时竟忽略了如斯重要的一点。” “不,”璟帝摇头:“不是你无用,是这两家的人太厉害了,竟将手伸到了朕的眼皮子底下。这信上只寥寥提了一两句相关的内容,一时察觉不到异常也是应该的。更别说……” 他睨了高盛一眼:“你已经在心中坚信,这两家不可能有异动。” 高盛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上,忙道:“奴才冤枉!” 璟帝笑了笑,眼中是最锐利不过的光:“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若是真的不冤枉,朕又怎么会留你到现在?高盛,朕可是相信你这个老头子的。” 高盛深呼吸一口气,这才敢伸了袖子抹掉额上的汗水:“多谢陛下。” 璟帝随意摆摆手,重新将目光放回了桌案角落里的文书上:“其实啊,若是换做从前,朕或许也会同你一样相信这两家……确切的说,是相信岑家。” 他轻叹:“你看,岑家多老实呀,这么多年了,什么马脚都没有,唯独只有一件事比较惹眼——豫安在岑家的境况问题。”他笑眯眯地看着高盛:“不怪你如此信任岑家。” 经过方才一遭,高盛脑中顿时清明,现下心中细细一想,顿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这……” 璟帝垂眼:“前段时间豫安托张嬷嬷送了口信进来,说要朕多盯着岑家一些。当时朕还以为她是在岑家又受了什么委屈呢,可当真正将目光投向那岑二身上时,这才瞧出了几分不妥当。” 他轻声道:“高盛,你说说,岑家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高盛从地上站起来,躬身:“当年夺嫡之争时,奴婢曾好生派人打探过岑家的内外。当年的岑家,的确不曾与诸位有过任何的交情,身家清白得很。” 璟帝点点头:“故而朕才肯相信岑家,才将豫安许给了岑家第三子。” 高盛皱眉:“岑家不曾与其他皇族勾结,加之祖上实在是太过平凡,理性是出不了任何问题的。” 他生怕又说错了话,试探着道:“不是说岑家与庄家一同议事么?奴才觉着,那庄家只怕是问题更大?” 璟帝瞥他一眼,面无表情:“你又在不经意地维护岑家了。” 高盛脖子一缩。 “不过么……确实有些许道理。”璟帝捏了捏太阳穴:“如今丝毫头绪也无,的确是该多方考虑。更不论……打心底来说,比起豫安嫁去的岑家,朕其实也更加愿意去怀疑庄家。” 第75章 试探 - 娇雀儿 - 濯清 “慢慢查罢,如今局势不明,暂且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了,你我只当做没发觉今日的不妥就是。” 高盛颔首:“奴才省的。” 交代完这些,璟帝阖上眼,隐晦地叹了口气。 他总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豫安这个妹妹。那份愧疚在心底存在了许多年,在如今见到岑家女眷对豫安的疏离态度后,更是愈演愈烈。 他心知心疼豫安与相信岑家,从来都是两码子的事,只是……自家妹妹对她那驸马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大致是猜得到一些的。 她当真只是为了照顾膝下独女的想法,而不愿和离的么? 璟帝怅然地想着,若是岑家当真出了什么问题,只怕夹在中间的豫安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罢。 —— 今年的天气较之去年,倒是正常了许多,城中又是刮风又是大雪的,直到文华殿开课那日都还未曾停歇。 开课第一日,岑黛裹了厚实的披风,乘车入宫。 她冒着风雪进了院子,又穿过长长的廊道,将脑袋伸进室内,只看见了杨承君一人。 岑黛眨了眨眼睛,笑唤了一句:“表兄早。” 杨承君闻声抬头,瞧见了鼻子冻得通红的小姑娘,笑道:“宓阳也早。” 他起身帮着小姑娘将书箱提进来,问:“今日外头的风大的很,冻到宓阳没有?” 岑黛笑着抬手,示意他去看自己手上捧着的手炉:“抱着汤婆子呢,倒不是太冷。” 她笑吟吟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解了身上厚重的披风:“说起来,今年年关时出了件喜事,宓阳还未同表兄道一声贺呢。” 她眉眼弯弯,揶揄道:“表兄何时将李家姐姐娶进门呀?” 杨承君耳尖微红,只笑斥了一句:“小促狭鬼,越长大越不懂规矩。今年长了一岁,反倒愈发像个胡说八道的小孩子了。” 岑黛睁圆了眼,故作不解:“怎么就又是宓阳不懂规矩了?宓阳可没说什么呢。” 她笑睨了杨承君一眼:“我看呀,分明是表兄自己心里羞,于是就怪宓阳说错了话?” 杨承君佯装瞪了她一眼,这回却是没有出言反驳了。 岑黛抿着嘴笑,过了一阵子,又问:“说起来,这都好一会儿了,怎么不见老师和荀师兄?” 听她提及荀钰,杨承君顿时就收了笑,温声道:“年前父皇下令改革新律法,三法司忙赶在休沐前递交了修改过的法令,需要递交给内阁审核。因着正好中间卡了个年节,内阁那一堆审核的任务只能等着休沐后进行,是以这段时间内阁大臣忙得很。” “早前下朝后,荀钰需要安排底下人办事,老师遂留在那处指点些许,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了。” 岑黛瞧着杨承君面上的疏离表情,心中暗叹一声。 过了一个喜庆的年关,这师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仅没见好,反而似乎还更严重了些。 只是这两人之间的矛盾源于待人接物的性格差异,璟帝和庄老先生都没法子疏解,她也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岑黛抿唇,转了话题道:“咦,舅舅怎么突然想着改革律法了?” 杨承君表情松缓了些,并不避讳:“一是因着大越律本就有多处疏漏,且近来三法司出了不少优秀的青年才俊,父皇有意培养这群年轻人;而是因为如今我手上的权力渐大,父皇准备为我培养亲信。” 他揉了揉自家小表妹的头,笑道:“宓阳家中的那位大哥哥,便在这些青年才俊之列。” 岑黛若有所思。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岑骆舟能够在众多青年中脱颖而出、受到璟帝赏识,除却表面他展示出来的才能,背后应当还有许多人的推动。 豫安、荣国公……说不定还有荀家。 杨承君眼角余光瞧着小姑娘兀自神游天外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小丫头在想什么呢?莫不是在忧心国家大事?” 岑黛缩了脑袋,抱头道:“忧心国家大事怎么了?宓阳还不是在增长见识嘛,免得老师日后忽然提起,我又是一问三不知。” 杨承君道:“倒也不是说你不对,只是今年宫中举办家宴的时候,父皇曾同我提起表妹,说宓阳今年都快及笄了,怕是要开始忧虑婚事了。” 他掩唇微咳一声,眼中盛满了暖色,调笑道:“如今一看,小丫头所忧虑的,压根就不是婚事,父皇白操心了。” 他话音刚落,殿外就响起了庄老先生的笑声:“婚事?” 门外探头进来一个花白了头发的中年人,瞧上去精神头儿足得很,多看了岑黛一眼,啧声:“咦,为师都快忘了,宓阳今年都要及笄了,着实是该讨论嫁娶的大事儿咯。” 裹了鸦青色大麾的青年跟在他身后,闻言朝着岑黛的方向投过来一眼。 岑黛并未注意到荀钰的目光,只跟着杨承君起身行礼。 庄寅解了身上的大麾,笑眯眯看向岑黛:“为师还记得当初宓阳刚拜师的时候,小丫头缩在长公主后头,裹着一张披风,活像个圆圆小小的球儿。这一转眼,才发现小肉墩子已经长大了哩。” 岑黛摸了摸鼻子,颇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声。 庄寅瞧着她娇俏懂事的模样,心里也欢喜,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说起婚事,为师倒是有几句要说的。” 他笑道:“不论相看哪家的公子,都别相看庄家的。”他老顽童似的眨眨眼睛:“那群混小子都不好,咱宓阳可万万不能相看他们。” 岑黛抿着嘴笑,偏头看向杨承君:“表哥,你前不久还说宓阳不懂规矩来着,你听听老师说的这番话,分明比宓阳还不懂规矩,越长大越像个小孩儿了。” 杨承君笑瞥她一眼:“鬼灵精。” 庄寅反倒是笑得更开怀了。 岑黛说的是越“长大”越像个“小孩”,叫他这个老人家听了,心里想不舒服都不行。 谁不想听别人说自己年轻呀? 荀钰在旁边却是沉默得很。 若是换做了平时,他听着岑黛同庄寅这两个一老一少调皮蛋说玩笑话,也会觉得有意思、高兴,可今日么…… 他忍不住又瞥了身边巧笑倩兮的小姑娘,心里想着的却是方才的岑黛及笄一事。 岑黛今年入夏就要及笄,豫安疼爱她,到时候怕是要给她满城地相看优秀的公子。 他在内阁中的根基尚还不稳,且岑黛背后站了一个杨氏皇族…… 荀家长辈愿意做大越的忠臣,却不大愿意与皇族攀上姻亲关系。君臣和亲家,如若混作一谈,未来怕是会引起上位者的忌惮。 在荀家长辈不愿让荀钏儿荀铃儿掺和太子选妃一事上,就能看得出来几分荀家的态度。 这趟浑水实在太深,荀阁老不会允许他喜欢上这样一个小姑娘。 荀钰垂下了眼。 庄寅本是笑着的,只是眸光一转,却是不经意间瞥见了下首三位弟子各自不同的神情。 他渐渐的收了笑,心里轻叹一声,握住了腰间一只很破旧的小荷包。 年轻人啊…… —— 午后,荣国公府后院书房。 岑骆舟如今终于可以踏入大胆地踏入荣国公的书房了——前提是在荣国公的眼皮子底下。 如今因着璟帝意欲改革律法,都察院近来忙得很,递上去的第一份草稿方案,在经过内阁审核后又被打下来,只能重改而后再次上递。 荣国公体恤侄儿辛苦,加之发觉了璟帝想要为太子收罗人才的小心思,遂铆足了力气想要将岑骆舟往璟帝跟前推,这几日在书房中多次提点岑骆舟处事的经验,想要让他借机得到璟帝青眼。 今日也是如此。 岑骆舟听着荣国公讲完了些许疑难重点,心中有所感悟,板着脸道了谢。 荣国公早已习惯了他生冷的本性,笑了笑,挥手:“骆舟将那柜子上第四层的书册抱过来,有几本是叔父特特为你准备的,于你有益,你拿回去看看。” 岑骆舟称是,抬步抱了书册过来,垂头看了眼书名,问道:“叔父,可是这几本?” “哦,正是。”荣国公的声音听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岑骆舟皱眉抬眼,发现荣国公正直直地盯着手中的一枚玉坠打量。 等到他将目光放在那品相极好的玉坠上时……岑骆舟的目光霎时间就凝住了。 那是岑黛的玉坠!他这一年内可见过岑黛佩戴过许多次,不会认错。 可……岑黛常常佩戴的玉坠,怎么会在荣国公手里? 心中惊涛骇浪,岑骆舟面上却是分毫不显。 荣国公笑眯眯地抬眼,把玩着那玉佩,往岑骆舟跟前一递,和煦问道:“骆舟可认得这玉佩?” 岑骆舟心下一凛。 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荣国公在试探他。加之前段时间荀钰命人递过来的信笺…… 众多思绪一瞬间闪过,岑骆舟表情不变,冷声:“有些眼熟。” 他对上荣国公盛满了笑意的双眼,继续道:“且瞧着,似乎在五妹妹身上见到过几次。” 岑骆舟稍稍皱眉,问:“是五妹妹的玉坠?” 第76章 山雨欲来 - 娇雀儿 - 濯清 他同岑黛的关系极好,这时候若是选择在荣国公面前装傻充愣,只会将两个人都拉下水,装作一切都不知、老老实实地回答,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荣国公扯了扯唇角,细细地抚摸着玉坠边沿细致的纹路,轻声道:“或许真的是五丫头的罢,叔父前些时候在府外巷子里无意拾到的,瞧着眼熟,便带了回来。” 玉坠的主人是岑黛——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可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荣国公心中才愈发疑惑。 岑黛那一日为何会去天盛楼?又为何在他们的隔间外停留?自己与庄家父子的会见进行得分外隐蔽,岑黛到底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荣国公始终不相信岑黛那日的举动背后的,没有他人的示意。 区区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哪里有能耐打听到这等隐秘的消息? 荣国公始终坚信,她背后定然站了一道人影。他一一排除,第一个排除了豫安等一众大人物,这些人手底下多的是手段高绝的能人,没道理要去支使岑黛这么个小姑娘。 可除却这些大人物,还有哪个人物能够有手段,去得到两家会见的消息? 只剩下一个岑骆舟——手中无人可用、却因为跟在自己身侧而最有可能探听到一些风声。 如是想着,荣国公抬起头,笑着同身侧挺拔的青年对视,眸中光色晦暗不明。 岑骆舟攥紧了袖中双手。 他知道岑黛前些日子在天盛楼出了事,虽荀钰在信中并未提及这块玉坠,但敏锐如他,此时也已经猜出来,这玉坠应当是荣国公在天盛楼中得来的。 而现如今荣国公却刻意隐去了真相,只说是在府外巷中拾到的…… 究其原因,不过还是因为对他岑骆舟不信任罢了。 岑骆舟音色如常,只皱了皱眉,十分理所应当地道了一句:“既如此,叔父不若寻个时候问问五妹妹,如若这果真是五妹妹丢的坠子,还予她便是。” 仿佛如今荣国公被这等小事情困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不是岑骆舟。 荣国公定定地看了表情无异的青年一眼,忽而笑道:“晚些时候我便着人去问问,骆舟这会儿事情正忙,先回自己院子里处事罢,再有问题再来问叔父。” 岑骆舟垂首,冷声:“是。” 他抱了几本书册往门外走,才将将跨出几步,那厢身后又传来了荣国公的声音:“对了。” 岑骆舟转身看他,表情依旧冷然,并不言语, 荣国公笑了笑:“骆舟可还记得叔父之前同你说的那位庄家三公子,庄晟?” 他笑得和蔼:“那孩子叔父见过,是个好的。正好你庄家伯父想将他拨到身边带着,说不准以后也要入仕。庄家如今已然算得上是咱们家的半个亲家,骆舟记得多同那孩子来往来往。” 岑骆舟眸底闪烁,应声:“侄儿记下了。” 他转身继续往门外走,感觉到身后属于荣国公的视线始终追随着自己。 顶着那样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岑骆舟却是缓缓地松了口气。 他眯了眯眼,心中知道在经过今日这一遭后,荣国公对他的信任已经更多了一分。 岑黛这回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虽然将自己的不对劲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下,但同时也让荣国公察觉到了几分危机感。 ——或许存在那么一个人,他站在岑黛身后,将岑家、庄家的所有举动尽收眼底。 岑家本就打着身在暗处窥伺他人的心思,这回突然出现一个隐藏在更暗处的人,荣国公哪里能够安心? 本来外头就已经有了一个荀家,如今又来了个暗中人……大敌在外,荣国公只能想尽办法将岑府化为铁桶、不给那暗中人丝毫的可乘之机,故而在一番打量后,给予了他岑骆舟更多的信任。 走出书房,沐浴光亮之下的岑骆舟扯了扯嘴角。 任荣国公如何猜测,只怕也想不到,那个躲藏在岑黛身后的暗中人,其实就是岑黛自己…… 也更不会想到,他岑骆舟可以隐藏好所有的复杂心思,半分也不显露出来。 岑骆舟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放眼远眺着晴朗的天空,眸底显出几分嘲弄。 他在荣国公府忍辱负重十余载,这张脸上摆出的表情,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出是否出自真心实意了。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眉目脸庞,荣国公又怎么会从上面看出不妥当? —— 岑骆舟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将书册一一安放好后,这才一如既往地屏退下人,准备处理事务。 房门闭合的一刹,他却停了笔,抬眼望向身侧的窗台。 灰色羽毛的小八哥从窗外草丛中飞出来,扑棱着翅膀落到了台上,歪着脑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岑骆舟眼里骤然多了几分笑,伸出手揉了揉鸟儿的小脑袋,低声:“回去告诉五妹妹……” 他有必要告诉岑黛如何应付荣国公的试探了。 墙头草听完一溜儿话,又听岑骆舟强调几遍关键词,“嘎”了一声,翅膀伸展开,最后回头瞥了眼岑骆舟,而后径直飞往窗外。 望着那小点儿一般的影子飞跃高墙,岑骆舟眼中顿时渗出几分森然冷意。 不管荣国公如何脑补那所谓的“暗中人”的身份,如今暴露在人前的都只有一个岑黛,荣国公想要寻找蛛丝马迹,也只能在岑黛身上下手。 若是有朝一日荣国公终于发觉那暗中人的真实身份其实就是岑黛自己,那小小的姑娘怕是即刻就要送命。 因为她已经踩了荣国公的红线、因为她很有可能窥探到了荣国公与庄家的几分秘密。 不论岑黛究竟是否窥探到了这两家人的秘密,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荣国公都不会放过她。 毕竟那秘密,是荣国公低调隐忍了多年所想要隐藏住的死穴……只有死人,才不会把那样重要的秘密说出去。 岑骆舟闭了闭眼。他必须得尽快动手了。 仲春二月,燕京回温。 岑黛这几日下了课都是在长公主府待着,整日候在豫安身边,老老实实地学习掌家的本事。前世早就学过了一遍的东西,如今重拾起来倒是快得很。 也正是因着学过,岑黛这才觉得愈发无趣,分外地想要出门透气。 只是她如今已经引得了荣国公和庄家人的注意,所处形势艰险异常。未免在城中出什么岔子,她并不敢随意出门。 幸而她的小姐妹们这段时间都没空——李素茹要在府中安心待嫁,荀家姐妹被荀钰盯着——这才没有发觉出不妥当来。 这日天晴,岑黛已经缓下了夹袄,重新穿上了长衫披风。 冬葵一路小跑进了屋里,满脸都是喜悦的笑容,道:“郡主,长公主殿下唤您去前厅呢,说是有贵客来访!” 岑黛搁下了手里的账本,扬了扬眉:“贵客?”她打量了满眼笑意的婢子,好奇问道:“是冬葵认得的?” 冬葵抿着嘴笑,同她往屋外走:“是多年前,为郡主启蒙的那位女先生。” 岑黛一愣,下一刻回过神来,忙提了裙摆往前厅赶。 因自己是独女,打小就深受豫安重视。她幼时刚懂事的时候,豫安并没有为她寻京中有名的教养妈妈,反倒是费了好一番人情,为她请来了一位已为人妇的夫人做女先生,姓何。 听闻何女先生年轻时是京中有名的贵门才女,及笄后嫁了位门当户对的才子。只是几年后母家家道败落,她遭了夫家厌弃,惨遭下堂。 何女先生下堂后的日子听说并不十分清苦。虽母家败落,但前夫心中念着深情,不仅将嫁妆完完整整地还予了她,还多添了一笔财富,解了何家的燃眉之急。 可饶是如此,遭了夫家下堂的女子还是成了京中坊间的谈资笑料,四处受人白眼。 幸而何女先生后来为豫安所邀,给小宓阳做老师启蒙,这才摆脱了几分骂名。她在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后,道谢拜别了豫安,随何家众人一道离京。外人只道是受不住京中的风言风语,去他处安家落户去了。 岑黛提着裙摆赶往大厅。 她还记得何女先生温婉柔和的面庞,还记得她和气的语调,更记得……前世何女先生并不曾回过燕京,也就没有入长公主府这么件事。 岑黛小喘着气,终于在厅前站定。 前厅里坐了两个女子,一人身着素白衣裳,头上盘了高髻,斜斜别了几根玉钗。 若非那发髻上隐隐约约透出几分花白,岑黛甚至以为何女先生这多年来不曾改过容颜。 里间豫安瞥见了小姑娘的身形,朝着她招了招手,笑道:“宓阳快快进来,瞧瞧还认不认识这位夫人?” 岑黛抿着嘴笑,径直行到那素衣女子跟前,行了大礼:“宓阳见过女先生。” 何女先生偏过头来,眉眼和缓,伸手扶起了小姑娘,温声道:“多年不见,当年那样小的小女孩儿,如今已经长成了这般钟灵毓秀的闺秀模样了。” 第77章 心意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笑着抬起头来。 多年不见,比起她,何女先生的变化却似乎并不大。时光荏苒,眼前的妇人面上笑容恬淡,似乎依旧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豫安将岑黛招到身边来,同何女先生道:“女先生怕是没见着她那绣出来的‘得意之作’,若是见了,怕是再说不出来什么钟灵毓秀的。” 她语气和缓,似乎隔了多年,她依旧同何女先生熟稔得很。 只是一旁的岑黛却是恼得忍不住唤了声“娘”,心说果然是亲生的,豫安最爱方面揭自家姑娘的短处。 豫安又笑道:“你瞧,这丫头平日里是给我调侃惯了的,我同别人说这些话,她向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分毫不往心里去。偏今儿个在女先生面前却是端了一副羞恼模样,可见是分外看重在女先生心里的印象。” 何女先生弯了弯嘴唇,瞥向羞红了脸的小姑娘,好生打量了她片刻,道:“郡主向来尊师重道。” 豫安听见一个“师”字,面上表情微变,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只轻声问:“方才只问了何女先生一路的舟车劳顿,倒是忘了提一句……何女先生近些年过得可好?” “劳公主挂念,我一切都好。”她温声道:“家里的债务早些年就还清了,如今已经在扬州打下了一定的家业、扎稳了脚跟,且家中的两个幼弟都以成家,外头的大事情有他们扛着,一大家子过得还算充实舒坦。” “那便好。”豫安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待笑过之后,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问:“何女先生这会儿子上京来,可是想要重回燕京落脚?” 何女先生摇了摇头:“只是听到了些许风声,正巧这段时日难得空闲,便想上京来见见故人。只停留几日,见些人事便走。” 她和蔼地看向岑黛,垂了垂眼,终究是问了出来:“听闻小郡主如今已经拜了位老师,正在读书增长世面。” 豫安眼角一跳。 岑黛眼角余光瞧见了豫安的异动,好奇地瞥了自家娘亲一眼。 何女先生继续道:“听闻是拜进了他门下,遂一时兴起,想要回来看看郡主。”顺便再瞧瞧……他教得如何。 豫安默了默,转眸瞥了岑黛一眼,这会儿子倒是没让她避嫌出去,只模棱两可地问道:“先生可是还念着往日的情分?” 也不知是不是岑黛的错觉,她只觉得在豫安问出这么一句话之后,何女先生全身的光华顿时就收敛得一干二净。 仿佛早前的那一身才女的自信骤然消散,她突然变成了一位脆弱的、心怀怨气的妇道人家。 何女先生停顿片刻,轻声:“到底是夫妻一场,哪里是说一句忘了就能够真的忘了的?最后剩下的那么丁点儿的情分,我背着过完下半辈子也就罢了,只是却听闻……他如今在京中似乎过得并不算好。” 她前年就听到了那人周游列国后回京的消息,还听闻那人被家族除名,心中到底是牵挂不下,一直想要入京看看。只是多年过去,一切早就物是人非,她寻不到理由和空闲再去见他,更不敢去见。 家中父母和兄弟劝她放下,说二人其实早已经两清了。可她狠不下心,将人脉一一理清,终于寻到了最后一点能够和他有所交集的理由……岑黛。 竖着耳朵听到这里,岑黛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何女先生谈及她拜师一事,豫安又提到什么往日的情分,这两者一关联…… 她稍稍睁大了眼,呐呐地看向似乎已经沉入回忆里的何女先生,心觉这世界真小。 何女先生下堂前的夫君,莫不是庄寅? 豫安下一句话已经肯定了她的想法:“的确是不大好,那位被庄家除名,如今是孤家寡人。” 何女先生不说话了。 豫安轻叹一声,眼里多了几分悲悯:“先生若是果真放不下他,不如去见见他罢,我托人去……” 何女先生连忙道:“殿下!” 她垂眸低声道:“不过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事,哪里值得殿下如此费心。我这回只是入京来听听消息……听完便走。” 这么多年来,来自周遭所有人的异样眼光,其实早就让她在感情上变得自卑又怯懦。 豫安沉沉叹了一声。 岑黛看出了两位长辈的郁气,眨了眨眼,转了话题,娇俏道:“先生,宓阳这几年的字可有了不少长进呢,还临摹了许多篇文赋,还请先生指教一二。” 豫安回了神,眼里多了几分笑,也道:“正是,何女先生难得入京一趟,这段时日便在长公主府歇脚罢,正好,也看看宓阳这孩子的功课如何,这孩子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呢。” 何女先生弯了弯眉眼,一瞬间光华重回,抿唇笑了笑:“那便……叨扰殿下了。” 何女先生于是就在长公主府住下了。 豫安命人将栖梧园内的一处空闲屋子收拾了出来,用来让何女先生歇脚。一大一小两人虽多年未见,但因着何女先生脾性好,岑黛立刻就同她亲近了起来。 她猜测得到何女先生此行入京的真正目的,遂话中也多次提及庄寅,讲述师门间的趣事,何女先生听得认真。 黄昏时候,两个女人家领着岑黛一道用晚膳。 何女先生因着担忧打搅了豫安夫妻两个,起先还有些不大适应,还是后来豫安笑着说了一句:“席间除却我们三个,并无外人”,这才勉强坐了下来。 岑黛乖巧地净了手,问母亲:“爹爹今儿不回来吃饭么?” 豫安笑道:“方才有小厮传话过来,说是你二伯父留了他在国公府,怕是得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到时候再给他另外开小灶流觞。” 听她提到荣国公,岑黛心中一动,面无异色地应了“是”。 豫安提起漆箸,忽而提了一句:“对了,我记得庄老先生曾予了你许多书册,其中似乎有着庄老先生自己记下的游记。” 她笑着瞥了何女先生一眼:“何女先生若是在府中无趣,倒是可以去宓阳那儿寻书看。这小姑娘人虽小,可藏书却是不少的。” 岑黛立刻明白了豫安的深意。思及庄寅予她的书册中几乎都是涉及到了他平生的理论和体悟、重要得很,不过倒是有几本可以外借给他人,于是大方应下了。 因着何女先生一路上舟车劳顿,到午后才抵达燕京城,后来又强打精神说了好一番话,今日可是累到了极致,晚间早些歇息了,岑黛没有多打扰她。 次日岑黛下学归来,何女先生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正在同豫安坐在院子里一道打着络子,两人有说有笑的。 岑黛笑眯眯地凑到近前来,乖巧行了礼。 豫安满脸都是暖融融的笑意,看着小姑娘行到近前来了,问:“今儿个课上的东西可听懂了?” 她长年待在府中,最多不过和京中的手帕交出门走走散心,这回难得有一个合得来性子的故人与她同吃同住,是以心下愉悦得很。 岑黛寻了她身边的位置坐下,也挑了彩带打络子,得意洋洋道:“宓阳可聪明了呢,再加上有荀师兄每日送来的卷宗,老师在课上讲的内容宓阳都能听得懂,母亲放心就是。” 豫安闻言扬眉:“你倒是从不吝啬夸赞自己。不过么……” 她眼中多了些别的情绪:“说起那每日下午必回送到府上来的卷宗,宓阳可得好生谢谢那位荀家大公子。这半年来,人家不辞辛苦地每天给你写卷宗,哪怕这阵子内阁正忙,他也没想着将这卷宗的任务给断了。这可是大人情,你可不能只顾着夸自己。” 岑黛手上动作一顿。 她似乎的确不曾多注意到荀钰的辛苦。 这半年来,每到午后就有一道卷宗送入府中,俱都是字迹工整、内容齐全的,可见那人是真正地用了心。 起初的时候,她也觉得受人恩惠,心里着实是不大好意思,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来了,她开始逐渐适应了接受荀钰的好,加之荀钰在文华殿从来不提及这事,于是她也就再没有半分的扭捏。 豫安看着思绪飞远的小女儿,心中喟叹一声,温声道:“乖宓阳,你可千万别心安理得地受着别人的好,你要记着,没有谁是欠谁的,你要学会感恩。” 岑黛羞愧地垂下头:“女儿记住了。” 豫安这才舒了口气。 她想起那个记忆中那个冷漠自持、光风霁月的青年,心中也惊诧于那样一个表情寡淡的人,竟然会坚持将这一件同自己无分毫益处的事做了半年,到如今也未曾有一日的惫懒。 谁会无缘无故地对人那样纵容、那样好呢?豫安心里有些猜想,可思及荀钰背后的荀家,到底是不敢确定荀钰是否真的对岑黛生了那般心思。 她寻思着,不管荀钰到底是抱了什么想法,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应该提点岑黛将事情重视起来。 岑黛这种孩子,她年岁不大,除却两个哥哥,几乎没和其他的同龄异性有过任何接触,养成了一个情商极低的性子。她含着金汤匙出生,早已习惯了身边人对她好,哪里会发觉青年隐晦的心意? 有的好,你若是不说出来,那个被你放在心里的人永远也不会发觉。 既然荀钰不肯说,那就该她这个做娘的告诉岑黛——因为从同样的年岁走过来的她,不想让那年轻人的心意白费。 第78章 庄寅造访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并未察觉到豫安的复杂目光,她轻轻地垂下眼,磨挲着手心的彩带络子。 荀钰。 从当初自己终于肯放下对那前世的“荀首辅”的偏见、去真心实意地同荀钰往来开始,一直到今日…… 岑黛一一想来,觉得自己似乎的确受了荀钰许多的好。小到平日里收到的那一封卷轴,大到天盛楼中近乎舍身般的出手相救。 荀钰的身影已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她生活中的每一处,只是她从不肯回头细看一眼,也就不曾发觉半分。 岑黛在心里思忖着,荀钰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呢?难道只是因为平日里的那一句“荀师兄”么?还是因为中间有岑骆舟的影响? 只要荀钰一日不说,她便一日也猜不出来真正的答案。 见小姑娘的思绪逐渐远了,豫安眉眼温缓,倒是没贸然提点她,由着她往深处想去了。 做母亲的,只想女儿在待人接物上更加灵活机敏些。女儿总归是要离开母亲的,她不能永远地陪在女儿身边,更不能事事为岑黛解忧,故而只愿岑黛能够尽快地学会如何为人处世。 何女先生坐在一旁做着活计,瞧见这母女二人之间的相处,忍不住笑,低声同豫安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着急要将女儿嫁出去呢。” 豫安抿着嘴笑,瞧见神游天外的岑黛没有注意这边,同样低下声调:“我可是巴不得宓阳能够多陪陪我,哪里想要将她嫁出去了?不过只是想让宓阳明白些许道理罢了。她与那一位虽是师出同门,但到底还是无亲无故的,总不能白白欠了人家的好意。” 何女先生瞥了旁边的小姑娘一眼,温声提醒:“确实是这个理,只是……” 她眉眼弯起:“虽说公主殿下舍不得放人,但瞧着郡主如今的这副模样,似乎对那位公子的善意并不多抵触。” 豫安一愣,转头看向岑黛,当下心里就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自己的孩子,她最是清楚不过。岑黛愿意亲近的同龄公子,将这燕京城翻个底朝天了,也就只能勉强数出来三个人。 一个是表兄杨承君,一个是堂兄岑骆舟,再一个,就是那荀钰了。 因着岑黛对这三人大抵都是抱着同样的信任,没有哪一个是特特超过了另外两个的,是以豫安从不觉得自家女儿已经开窍了。 可如今听了何女先生一句话……豫安心里就忍不住多想了。 岑黛同杨承君一同长大,两人各自都是将对方当做了亲人,是以互相感情好得很;岑骆舟虽只是近年才同岑黛开始亲近,但因着他好歹是救过岑黛一命,加之两人又是血缘上的兄妹,岑黛信任他也是理所应当。 可荀钰呢? 他不过只是岑黛的同门师兄,在入门之前,甚至与岑黛都不曾见过几面,且这两人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平日里也只在文华殿中有交集…… 仅凭这些,岑黛为何就能在不经意间,将他捧到和杨承君、岑骆舟相等的地位上来? 豫安心下一时惶惶,只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什么思维死角。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在飞快地梳理着思绪,琢磨着晚间时候一定要同自家闺女来一场母女之间的促膝长谈。 正这般盘算着,有婆子躬身进了院里,径直行至今天来,禀道:“殿下,太子太傅庄大人递了拜帖,此时正候在府外。” 太子太傅,庄寅? 豫安顿时心觉不妙,忙同一旁也摆正了姿态的何女先生对了个眼色。 庄寅给长公主府递拜帖,这可是自打他回京以来的第一次。且他并未早先递拜帖,如今人是和拜帖一同到的,足以见得他此行登门的仓促。 无事不登三宝殿,豫安瞧着身旁眉峰轻蹙的何女先生,只觉得庄寅这回怕是奔着何女先生而来。 思及此,她转头看向岑黛,正色道:“宓阳可曾将何女先生现在长公主府的消息,告知庄老先生?” 岑黛连忙摇头:“宓阳并不曾将这消息透露出去。” 豫安蹙眉,再度同何女先生对视片刻,问:“先生可要同我一道儿出去见见?” 何女先生思索片刻,只摇头道:“郡主也说了不曾将消息传出去,兴许他此行过来是为了寻殿下商议正事,我还是待在此处罢。” 豫安看她一眼,瞧着她眉眼间隐藏不住的失落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整理了裙摆,吩咐一旁张妈妈:“接下拜帖,快快将庄老先生迎进前厅去,奉上茶点,我稍后就到。” 张妈妈恭谨应下,转身领着一众婆子退下。 豫安又转头嘱咐岑黛:“乖宓阳就在此处好生陪着先生,可记住了?” 岑黛乖巧点头。 一一将事情安排好后,豫安这才匆匆离开。 岑黛舒了口气,撑着脑袋望向紧皱眉头的何女先生,为她递了杯茶:“先生润润嗓罢。” 何女先生垂眸接过,温声笑道:“多谢郡主。” 岑黛心下几番扭捏,忍不住问:“何女先生似乎很放不下老师,又为何犹疑着不肯去见老师?” 何女先生动作一顿。 良久之后,她才轻声道:“因为我同他之间的夫妻情分已尽,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念着旧情……如今我于他来说不过只是一个陌生人,又有什么理由再去见他?” 她垂下目光,低低道:“当年他因家族逼迫而负我一腔真情,事后又予了我何家许多方便、帮助何家度过了难关……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两个,早已经是两不相欠了。” 岑黛蹙眉:“既然是两不相欠,自然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见他。毕竟谁也不欠谁,做什么要刻意地避着他?” 她对上何女先生犹豫的眼:“先生眼前也说了是陌生人了,先生可曾见过哪里有陌生人互相避着不肯见面的?” “说到底,根本不是先生没有理由去见老师,而是先生自己心里过不去那个坎,不敢去见他。” 何女先生抿唇不语。 她晓得小姑娘说得没错,也知道自己这自卑的毛病已经太过严重。 可她还是忍不住小心谨慎……心里揣着最后剩下的那么点儿旧情,生怕在见了面后,被对方不当回事儿、放在脚底不留情面地踩。 她怕。 岑黛抿了抿唇,心下着实是不能理解何女先生的心态。 她过得无忧无虑,两世为人,都从不曾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恋,也就无法对其中的酸甜苦辣咸产生共鸣。 岑黛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清楚此时何女先生的挣扎,于是轻声问:“先生不辞劳苦地千里奔赴这一趟,难道只是想探听老师的近况吗?先生真的就不想……去看一看么?” 何女先生抬眸,望着眼前小心翼翼的小女孩儿。 曾几何时,她也是岑黛这般年幼不知事的娇俏少女,被青年爱慕而不自知。等到好不容易知道了之后,却没能保住那份姻缘。 她对上小姑娘纯澈的眼眸,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个纯真年岁,终于下定了决心,正色道:“我想……去见见他。” —— 豫安这时候已经在前厅入了坐,庄寅坐在下首。 “庄老先生的风湿病可好些了?” 庄寅笑回:“好些了,太医院有良医,这一轮轮地调养下来,身子骨已经强健了许多。” “那便好。”豫安顿了顿,提到了正题:“不知庄老先生今儿个过来,是有何事?” 庄寅默了默,脸上笑意收敛:“老臣听闻,郡主殿下的启蒙老师……何女先生入了京。” 豫安抿了抿唇。 庄寅抬头,扯了扯嘴角,温声道:“是陛下同老臣说的。去年时,老臣同陛下谈论朝政,无意提及当年旧事,没成想竟是让陛下给放在了心上。陛下昨日下午接到消息,便在今日特特提醒了老臣一遭。” 豫安面上笑嘻嘻,心里却是咬牙切齿,想将自家皇兄揍上一顿。她守好了长公主府,却没想到璟帝这厮却在拆自己的台。 燕京的守城将领乃是璟帝的耳目,何女先生递了身份入京,这消息自然瞒不过璟帝。原也是她思虑不周,倒是忘了打理好璟帝这一关。 豫安皱眉,想着璟帝既然已经将事情全抖搂出来了,便也没打算继续隐瞒下去,道:“何女先生如今的确就在府上,只是这会儿想是有些不便……” 她想着何女先生的态度,并不敢贸然让两人相见,只能道:“庄大人若是有事要寻她,大可以先告知本宫。” 庄寅沉默良久。 这时候,岑黛同何女先生已经越过后门,入了偏房。 隔着一道屏风,何女先生瞧见了那窝在楠木靠背椅上的人。那身影体态佝偻,再无半分当年的书生意气,竟不像个中年人,倒同一个老年人一般。 这十多年来,他远走他乡四处漂泊,看来日子过得并不好。 她眼里蓄了眼泪,听见庄寅颇为疲惫地说到:“老臣……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如何,看一眼就走。” 岑黛有些诧异地看向何女先生,心说他们二人的说辞竟是一模一样,都是看一眼就走。 第79章 故人旧事 - 娇雀儿 - 濯清 他这话一出来,何女先生眼中兜兜转转的泪珠子终于滚落了下来。 她伸手掩住口鼻,眼角微红。 厅堂上,豫安眼中复杂难名,听得他继续道:“当初的事,殿下应当有所耳闻……是老臣轻易许了她约定,也是老臣背弃了承诺。虽当年那事背后有许多难言之隐,但说到底,都是老臣负了她。这许多年来,老臣心中难安。” 豫安却道:“虽是这么说,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二人早就两不相欠,庄先生不必如此愧疚。” “可……”庄寅垂下眼,不说话了。 豫安心下通透,瞧见庄寅的表情,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一时有些想笑,暗道这两人之间的感情当真是曲折。 眼角余光有影子晃动,豫安稍稍偏过头,看向庄寅背后的屏风。 岑黛歪着脑袋看过来,朝着母亲摆出了一副大大的笑脸,做口型道:“女先生也在这儿。” 豫安眼里含笑。 正是这时候,底下庄寅又开了口,音色暗哑:“她若真不愿见老臣,还望殿下能将老臣的这一句歉意带到,老臣感激不尽。” 豫安笑着摇了摇头:“本宫能带的,不过只是寥寥几个字罢了,庄大人心中的情感,本宫可没法子给何女先生带过去。” 她温声道,使了眼色,示意他往后看:“不若……庄大人自己同何女先生说说罢。” 庄寅一愣,忙顺着豫安的目光看向身后。 从侧间的屏风后走出来两道身影,当先的那一人身着一身素衣,挽了高髻,一身装饰极简,身姿婉约却瘦削。 庄寅顿时红了眼眶,眼前人,是当年被他休弃的发妻。 岑黛挠了挠脑袋,福了福身,轻手轻脚地行至上首豫安的身边站着。 何女先生见到了心中记挂的人,此时同样心中大恸,却只能强忍下汹涌的情感,只依礼拜道:“民妇见过庄大人。” 庄寅一时无言,良久才道:“女先生请起。” 夫妻再见,彼此的称呼陌生无比。 他虚虚扶起何女先生,轻声道:“你近年……过得可好?”他知道自己这般问话,于陌生男女之间已经算得上是有些出格了。 何女先生有些生怯,强撑着和缓道:“多谢大人挂念,民妇很好。”她倒是想反问一句你可安好,可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豫安瞧着两人这般有所顾忌的模样,掩唇微咳一声:“二位既是有旧事要谈,本宫不好打扰,便先同宓阳到外头的院子里吃茶去。” 她笑着起身,牵起身侧岑黛的小手,温声:“而二位么……不若前去侧间一叙,府中下人一向知礼,就候在厅堂里,二位若是有事,大可出声吩咐他们。” 何女先生抹了抹眼角,躬身道:“多谢殿下费心。” 豫安只笑着摇了摇头,径直领着岑黛往外走。 岑黛牵着母亲的手,抿了抿唇,在越过门槛时忍不住往回瞥了一眼,看见庄寅垂下头,朝着何女先生作揖行了一个大礼。 母女二人出了大厅,沿着长廊一路往前走,于一处凉亭落了座。 岑黛窝在母亲怀里,问道:“瞧着老师和女先生却才的表情,似乎都对彼此愧疚得很。” 豫安笑话她:“你一个黄毛小丫头,怎么会懂大人之间的相处之道?” 岑黛蹙眉,有些不解:“宓阳难道说错了么?” 豫安道:“他们两个,哪里是对对方愧疚?分明是心中放不下当年的感情,故而心下万分怜惜对方。” 她宠溺地瞥了一眼小姑娘:“宓阳可不能只看表面呀,这二位心中百转千回,心中的真实想法可是藏的严严实实的。” 岑黛抿了抿唇:“母亲既然说二位老师如今依旧放不下当年的感情,那当初为何要分开?” 豫安沉默片刻,斟酌着道:“当年的皇族乱得很,人人都想要坐上宣政殿内的那把龙椅。朝中纷乱,几乎每日都有官员因为被皇族的内斗波及而落马。” “昨日尚还是香火鼎盛生命在外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便败落下去,家族子弟或是被杀或是被流放……这样的事迹,母亲年轻时可见过不少。”她垂下眸子:“何家便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何家算得上是不幸之中最为幸运的一个,何家长辈铺好了后路做足了打算,是以家宅虽然被抄,但好在无人殒命。” 豫安轻轻抚摸着小姑娘的鸦发,低声道:“何家败落,没了那层光鲜的外衣,何家众人在京中根本无法容身。大越的女儿家,虽然秉承着‘出嫁从夫’的女则条例,可到底还是需要有娘家的帮持和撑腰,否则根本无法在夫家抬起头来。” 岑黛轻轻颔首,有些懂了:“所以庄家人见何家大势已去,便让老师休弃了何女先生?”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老师还答应了?” 豫安轻叹一声:“是,庄老先生当初答应得分外果断。” 岑黛抿唇,心中有些气闷,更多的是不解。 她拜在庄寅门下足有一年的时间,对于庄寅的为人,虽不能说是完全了然,但也算是有些认知。 庄寅这般的人物,若是真心爱一个人,又怎么会舍得这女子惨遭下堂、受人讥笑? 豫安苦笑,继续道:“当初的庄家人机灵得很,连忙择了另外一位皇子追随,既是为了表忠心,又是为了保住庄家的声名,自然无法容忍何女先生这样一个可以称得上‘污点’的存在继续待在庄家。” “且彼时庄老先生正是名声大噪、被众位皇子追捧的时候,人人都想借着裙带的关系将这样一位有才能的人绑在自己的阵营里,自然也容不下何女先生的存在。” 岑黛抬眼,蹙眉道:“这么说来,若是当初老师不主动放弃何女先生,那……” 豫安震惊于女儿的敏捷思绪,多看了小姑娘一眼:“宓阳机敏。” 她喟叹一声,苦笑道:“若是庄大人不肯休妻,那么自然会有人用其他的法子,去抹除掉何女先生的存在。” 豫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叹道:“不过只是一个没有了母家扶持的女子,何女先生的命,在当时的一些人心中,怕是同蝼蚁一般容易夺走。” 岑黛垂下眼,感叹时下身为女子的悲惨命运。 饶是再怎么聪慧再怎么勇敢,后宅中的女子们也逃不过菟丝花的命运,只能依附家族、男人而生,背后靠山越强则底气越足,靠山越弱则只能受尽苦楚。 便比如豫安…… 岑黛忍不住抬头看向母亲。 豫安因为有璟帝的宠爱,所以活得舒心惬意,旁人尊她重她,不如说是在忌惮她背后的璟帝。可想而知,若是哪一日璟帝突然放弃她这位胞妹,豫安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女子不是不能翻身,只是她们想要只凭自身去赢得世人的尊重,势必要比男子付出更多的努力。 岑黛迟疑道:“这些缘由,何女先生可知道?” 豫安弯了弯唇角:“自是知道的,庄老先生会给予她应有的尊重,事事都同她说了。” 她再叹一声:“可那又如何呢?何女先生即便是知道了,也无法改变什么。庄老先生说是为妻子着想,可何女先生心里头到底是如何想的,庄老先生从来都不曾问过她,更别说什么患难与共……” 豫安轻声道:“庄老先生给了她最后的体面,将嫁妆还给予她,还着手帮着何家解决了许多麻烦。可纵然如此,何女先生依旧受了不少的白眼和欺辱。”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剩下的,宓阳差不多也都知道了。庄老先生始终未曾另娶,反倒是借着一众皇子对自己的争相拉拢,而借机寻到了空当离京,开始了多年的漂泊生活。” “至于何女先生……她为了将何家的债务还清以及打理家财,在京中蹉跎了许多年。后来为娘寻了关系,让何女先生为你启蒙,数年后何家举家离京,何女先生也一同走了。” 岑黛默了默,最后问了句:“娘亲,您说如今两位老师得以重逢,他们还能做夫妻么?” 豫安摇了摇头,并不直接回答,只温声说道:“他们如今一身轻松,上头无人压迫,倒是轻松得很,大可以随心而来。” —— 一刻后,庄寅与何女先生一同出了厅堂。 豫安扬了扬眉,看着两人径直行过来,起身笑道:“二位可是商量完事情了?” 庄寅面上悲伤已经淡了些,只拱手道:“老臣将那份遗憾记了许多年,今日将该问的都问了,心愿已了。今日叨扰殿下太多,着实感激。” 何女先生也跟着福了福身。 豫安打量着两人面上的神情,一时也猜不出什么,只笑着说了许多推诿的话。 庄寅瞥了身旁的何女先生一眼,没打算再多说什么,同豫安道了告辞,随长公主府的管事一同出了府。 目送庄寅离去,豫安笑看向何女先生,眨了眨眼:“女先生可瞧见了?从头到尾,可不是你所认为的一厢情愿。” 第80章 辗转反侧 - 娇雀儿 - 濯清 何女先生眼睫低垂,也不答话,只抿着嘴流眼泪。 吓得豫安忙收了笑,扶着她一同在凉亭里落了座:“怎么哭了?他可说了什么狠话么?” 何女先生哽咽道:“幸好我回京了,幸好回来了……不然,我怕是这一辈子都没法儿同他将事情说清楚。” 她抬起头,握住豫安的双手,低声道:“他终究是悔了,后悔当年写了那封休书。” 豫安弯了弯眉眼:“他本意是好的,只是到底还是忽略了你的感受。夫妻本为一体,在家宅之中,女子有撑起半边天的能耐,若是遇上大事情,就该由夫妻二人一同商讨对策。他有心护住妻子的决心本没有错,只是却不该不问你的想法,他本可以带你一起走……” 只是背亲背主……这一路漂泊所受的苦痛和心酸,何女先生难免也要跟着一同承受了。庄寅当年孤身一人离京,或许是舍不得。 这后半段话,豫安没说出来。 何女先生哭着道:“我晓得当初形势险峻,我眼睁睁看着他强撑着庄家和皇族的压力,却每回都摆出一副疏离态度来,一点儿也不愿同我说。” 她抽噎道:“方才在厅堂里,他说他怜惜我这些年受了太多苦楚太多讥讽,可我也怜惜他啊!怜惜他当初忙于应付着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阴谋诡计,怜惜他这些年在外头的孤苦无依……” 何女先生又忍不住想起来庄寅却才的那副衰老姿态,瞧着竟然比这些年来什么苦都往心里咽的自己还要疲惫。 豫安虚虚揽着她,拿着帕子替她擦拭眼泪,温声劝慰:“莫哭了,莫哭了。当年的苦痛都过去了,这回将事情都说清楚了,你们可要好好的。” 她轻叹一声:“如今你们二人重聚,以后可有什么想法?” 何女先生忍下眼中涩意,轻声道:“他说想同我一道回扬州,往后在市井中隐姓埋名地过活,就当做是了却了此生最后的愿望。” 正在一旁听着壁角的岑黛立时就睁大了眼,忍不住插了嘴:“老师要去扬州?” 何女先生轻轻颔首,继续道:“只是他感恩官家留了他一年有余的时光,如今做出这般大的打算,他必定是要同官家禀告的。故而目前也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罢了,到底成不成,还得再琢磨琢磨。” 豫安只惊讶了片刻,下一瞬却觉得理所应当。 如今庄寅被庄家除了名,孑然一身,这燕京城几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若非是璟帝前年留下他做了太子太傅,庄寅这时候怕是早已经离开燕京城了。 如是想着,豫安叹了一声,只宽慰道:“既如此,女先生便就在长公主府小住下来罢,待庄大人那边下定了决心再一道儿走。” 毕竟何女先生如今是个自由身,并不好同庄寅多接触。 何女先生知晓豫安的苦心,连忙拜下行了大礼,动容道:“殿下大恩,民妇铭记于心!” 豫安扶起她,笑道:“什么恩不恩的?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本宫心中还感激女先生当年费心启蒙宓阳,教她写得了一手好字呢,先生快快起来罢。” 何女先生这才起了身。 —— 晚间时候,岑黛用过了晚饭,同何女先生一道儿回了栖梧园,在书房里看书。 “这些都是老师当初赠予宓阳的典籍,其中有些是老师游历途中所做的游记,女先生应当会感兴趣。”岑黛从书架上择了几册书卷下来,笑眯眯地搁在书桌一角。 她撑着脑袋寻了椅子坐下,托腮糯糯道:“这些书我都是看完了的,老师在里头记喜不记忧,文风诙谐得很。” 何女先生接过书册,缓慢翻动书页,眉眼温缓,笑道:“见过了这样多的大好山河和民风习俗,一番苦头倒不算是白吃了。” 岑黛点点头,抿唇笑道:“老师在每本书最后的署名下也添了类似的一句话,例如什么‘餐风饮露,无尔饥兮’,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 何女先生眸底温柔一片。 两人正谈论着书中的内容,下一刻却听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豫安因心中记挂着午后思及的卷轴一事,于是这时候踩着点过来寻人。 “宓阳,”她提了裙摆越过门槛,笑吟吟地进了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你晚间吃得有些多了,这时候可不能急着坐下看书,仔细夜里肚子难受。” 岑黛眨了眨眼,明明她今儿早上吃得不多啊? 何女先生起身福了福身,眼中了然,笑道:“殿下可是想陪着郡主散步消食?” 豫安牵起小姑娘的手,微微颔首,笑道:“倒是打搅你们两个说体己话了。” 何女先生笑笑:“可说不上是打扰。” 岑黛左看看这张笑脸,右看看那张笑脸,还没从一番交流里琢磨出什么来,自个儿已经懵懵然地被豫安牵着出了门。 仲春晚间的气温仍旧不高,微风吹拂而过,更多添了几分冷意。 岑黛抱紧了胳膊,仰头看向母亲,问道:“娘亲将宓阳叫出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嘱咐?” 豫安睨她一眼:“宓阳每到这种时候,倒是分外地机灵,其他时候却是榆木脑袋一颗。” 岑黛蹙眉不解。 豫安也不愿立刻将话说开了,只同小姑娘径直沿着长廊往前走:“如今都仲春了,再过几个月,为娘的宓阳便该及笄了。” 岑黛扬眉,忍不住笑弯了眼睛:“这段时间打着为及笄做准备的由头,娘亲督促宓阳学习刺绣和掌家。这会儿子娘亲又提起及笄一事,莫不是还起了督促女儿出门同各家公子认认脸的打算?” 豫安捏捏小姑娘的脸颊,笑斥:“你这小妮子,一点儿也不害臊,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岑黛抿着嘴笑,待笑过之后,才靠在母亲的臂弯里,缓缓道:“娘亲,宓阳现在并不想考虑那一档子事。您瞧瞧,四姐姐不也还在府中待字?二房的那一大家子都不着急呢,宓阳自然也不着急。” 她摇了摇豫安的手臂,软软道:“再说了,娘亲舍得宓阳嫁人么?” 豫安偏头同小姑娘对视,那一双美目里头并没有她所想象的扭捏和羞怯,干净得很。 豫安弯了弯唇角:“娘亲当然是舍不得的,只是娘亲也不能将宓阳一辈子拘在身边,你总归是要嫁人的。” 岑黛撇嘴,嘀咕:“女儿家一定只能靠着嫁人谋出路么?那要是一直遇不上自己心许的公子,亦或者是遇不上能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那该怎么办?” 上辈子就是如是。因她没有心仪之人,豫安也一直没有相看到能够放心托付女儿的人家,是以自己的人生大事只能慢慢地耗下去。 豫安没有回答岑黛的第一句问话,只眉目含笑,揶揄道:“遇不上能够一心一意对自己好的人家?宓阳这话怕是说得太早了。” 岑黛蹙眉:“娘亲为何这么说?” 豫安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软发:“为娘瞧着,那荀家嫡长孙就对宓阳极好,可不比你两个哥哥差多少。” 话音刚落,岑黛立刻就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道:“荀师兄?” 她表情古怪,急忙辩解:“娘亲莫不是在开宓阳的玩笑?我同荀师兄之间的关系坦荡得很,彼此之间可没有半分别样的心思,娘亲怕是想岔了。” 豫安定定看了她一眼,忽而笑道:“果真?那便是为娘误会了。” “比金子还真!”岑黛后怕地拍拍胸口,衣襟前的璎珞圈儿随着动作叮咚作响:“娘亲这话说得着实骇人,宓阳可是真的被吓着了。” 豫安忍住笑。 是因一番话太过荒诞而被吓住了,还是因为被戳破心情以至于心虚? 只怕这鲜少与人打交道、从未考虑过男女之情的小姑娘,自己都没能琢磨清白罢? 豫安在今日晌午时还有些惊疑不定的某些结论,在这时候几乎是快要坐实了。 她牵着小姑娘继续往前走:“其实今儿个母亲想要同宓阳讲的,可不止及笄这一件事儿。” 岑黛抿了抿唇:“还有什么?” 豫安笑了笑:“今儿个你老师与何女先生重聚,两人已经有了前去扬州的想法……乖宓阳,庄大人这个做老师的若是当真离京了,你以后可就不能天天往文华殿跑了。” 岑黛一愣。 豫安似是未觉,继续道:“如今宓阳的年岁也到了,的确该依着避嫌的心思远离外男、待字闺中,这么想来,庄大人这般打算倒是正正好。” 岑黛默了默,只呐呐道:“嗯,正正好。” 豫安怜爱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小姑娘看不清自己的本心,那么就该由母亲用温缓的当时提点她。 —— 晚些时候,岑黛将整个人缩在锦被里,闭眼又睁眼,睁眼又闭眼,唉声叹气、辗转反侧。 她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干脆闭上眼,努力回想着庄寅平日里唠叨的古板道理。 岑黛寻思着,这般无趣的东西,自己平日在白天里听了都要犯困,现在回想起来,应当就能睡得着了罢? 可想着想着,岑黛就忍不住想起了这一年内文华殿中的种种趣事。 想到了她和另外两个人一起讨论典故和政事,想到了他们三个在私下里互相交换着彼此收藏来的杂谈趣事,想到了荀钰在杨承君说出一句“道不同”之后的落寞背影…… 还想到了某日午后她给荀钰磨墨,想到了荀钰给她讲解辞赋著作…… 岑黛重重出了口气,干脆翻身坐起来,偏头望向锦被上的白茫茫月光。 愁啊。 第81章 送行 - 娇雀儿 - 濯清 因着夜里没睡好,岑黛次日的精神也就跟着差了许多。 翌日天色昏暗,城中起了大风,瞧着似乎是要下雨了。天上低垂的乌云密布,整片天空阴沉沉的,是同岑黛的一对黑眼圈一样的颜色。 早晨冬葵端了洗漱用具进屋的时候,抬头就看见满面倦容的岑黛伏在桌上眯眼打瞌睡,吓得差点没端稳受伤的东西,惊呼:“郡主难不成是一晚上没睡么?这都快黑成熊猫眼啦!” 岑黛揉揉眼睛:“一晚上没睡倒是不至于,不过估计也差不多了。” 她瞥了冬葵一眼,打了个哈欠:“约莫是天快亮的时候才闭眼的。” 冬葵眨了眨眼,端着东西走上前来,皱眉问:“郡主怎么睡得那样晚?” 她兀自嘀咕着:“婢子昨儿就在外间睡着呢,没听见里屋有响动呀。” 岑黛笑话她:“冬葵一到夜里睡得可沉了,便是我在屋里怎么翻身,你也听不到什么动静。” 说得冬葵面颊微红,摸了摸鼻子,小声道:“郡主莫要调笑婢子了,婢子以后再不睡那么沉就是了。” “我说笑的,冬葵可别当真了,你已经很好了。”岑黛笑了笑,接过冬葵递过来的温热巾子,往脸上一扑,顿时舒服得喟叹一声:“这下眼睛终于不疼了。” 冬葵瞧着她的这副可怜样,忍着笑:“郡主这副模样,今儿还要去文华殿上课么?怕不是要在课上一边打瞌睡,一边一脑袋砸课桌上了。” 岑黛搁下巾子,闷声回答:“冬葵倒是会想。不过再怎么困,这课总归还是要上的。”她呐呐道:“上一节少一节。” 冬葵扬眉,好奇地看着小姑娘叹了一口气,并不多问,只帮着小姑娘换了身整洁衣裳。 今日岑黛是最后一个入文华殿的。 她一脚刚踏进来,里头庄寅就忍不住“嚯”了一声,奇道:“这小妮子昨儿个夜里是做贼去了么?” 他这话一出来,下首两个青年齐齐将目光转过来。 杨承君先是怔了片刻,待看清了岑黛的眉目,继而忍不住笑出声来:“宓阳这一双大黑眼圈,难道是最近燕京女儿家之间时兴的什么妆容么?” 荀钰也跟着瞥她一眼,掩唇微咳一声。 岑黛垮了嘴角,捂脸行至自己的位置坐下,恨恨瞪了杨承君一眼:“表哥见过什么妆容是这副样子的?尽在说浑话。” 杨承君好不容易收了笑,嘴角仍旧是扬起的,伸了脑袋探过去,稍稍低了声音:“如若不是什么特殊的妆容,那昨儿个夜里,宓阳难不成真的是去做贼了?” 他声音虽小,但此时殿中空旷,场上众人都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庄寅于是笑得更大声了。 岑黛恼得红了耳尖,捂脸委屈,只得转了话题道:“我虽是熬了夜,但今儿个早晨却是踩着往常一样的点过来上课的……” 她左右四顾,睁圆了眼:“怎么你们今日来得都比我早?”这还是她第一次比三人都晚踏入文华殿正殿。 听她提及这一茬,殿中三人俱都收了笑。 岑黛蹙了蹙眉,莫不是她说错话了? 眼看两个青年沉默不语,上首的庄寅弯了弯嘴角,笑眯眯温声道:“为师昨日递了辞呈。” 岑黛一愣。 庄寅音色温缓,继续笑道:“今日陛下给了批示,允了为师卸下这太子太傅的乌纱帽,今日是为师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了。” 他轻叹一声,揶揄道:“正好,这一年来,该教的东西为师都已经教得差不多了,你们都是会举一反三的聪明孩子,为师如今再教不了你们什么了。如是一想,倒是觉着今日所作的决定忽然少了许多遗憾。” 杨承君与荀钰始终默不作声。 岑黛有些说不出话来。 因她昨日听何女先生提及了两人日后的打算,是以对庄寅离京的结果早有预料。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早。 岑黛又问:“老师这般打算,是想同女先生一同离京么?可打算好了什么时候动身?” 庄寅沉吟片刻,回答:“若是不出意外,今日下午应当就要离京。”却是不肯说具体的时间。 岑黛不说话了。 庄寅垂下目光,看见下首的三个学生此时都低着头、情绪很是低迷,朗笑道:“莫要多想,为师是因着要急着去办些事,这才仓促离京的。” “好了,你们摆出这么一副愁云惨淡的表情作甚?活像个遭人始乱终弃的怨妇似的,为师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他调笑了几句,见下首的三人仍旧垂头不语,轻轻舒了口气,正色道:“你们三个一朝入了我门下,便是我庄寅一辈子的学生。哪怕为师去到天涯海角,这师门关系依旧摆在那儿的呢。” 庄寅眉眼弯弯,朝着三个晚辈摆出大大的笑脸出来,软下音调:“这可是咱们师徒四人的最后一堂课了哩,昨儿个为师留下的课题,你们可都查阅过了?” 底下三人这才开始动手收拾桌案上的文房四宝。 课上杨承君与荀钰难得地削减了自身的锐气,没再针锋相对地各抒己见,倒是好生生地听了一堂课,记下了笔记。 岑黛顶着两个黑眼圈,却是半分困倦也无。 只可惜庄寅昨日择的课题并不复杂,,是以下首三人还没来得及将思绪沉进课题当中,那厢庄寅已经将案子讲完一遍了。 一堂课后,庄寅因挂念着何女先生以及府中还未打点完全的一应事务,并不打算多留,只多交代了三名学生几番案子中的重点,便仓促离去。 杨承君收拾着桌案上的毫笔纸墨,同岑黛道:“宓阳午后可要去为老师送行?” 岑黛轻叹一声:“师徒一场,自然是要去的。”话毕偏头看向一旁的荀钰:“荀师兄呢?” 荀钰看她一眼:“去。” 岑黛抿唇,蹙眉道:“既如此,待我归家打听些消息,待老师动身离京时,我们一同去送行?” 三人约定好,各自归家。 在文华殿的殿门前,岑黛同另外二人福了福身,乘上了软轿。 她悄悄打了帘子,偷偷望向缓步行走在软轿外的挺拔青年,抿了抿唇,终究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她闷着脑袋缩在软垫上,心里也有些不明白自己方才的举动。她不知为何就是相同荀钰说话,可将将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心里大抵是有些难过的。 毕竟同门一场,她同荀钰之间的关系只有师兄妹之间的一点点的交集。即便不来文华殿,她也有与表兄杨承君相见的机会,可荀钰呢? 离了文华殿,她同他兴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某一刻,岑黛甚至有些忘了她当初踏入文华殿的最初想法——不过只是为了同杨承君有更多来往的机会罢了。 —— 岑黛匆匆回了府,直奔京华园。 豫安正在同何女先生一道儿看书,见小姑娘快步进来,揶揄道:“小宓阳今日顶着这么一双眼睛去上课,被人笑话了没有?” 岑黛抿唇,行至母亲身边站定,说的却是:“娘,老师辞官了。” 豫安面上并无多少惊讶,只同何女先生对视了一眼,收了笑,伸手将小姑娘搂进怀里:“小宓阳可是心里舍不得?” 岑黛点点头,闷闷道:“很舍不得。” 豫安唇角弯弯,柔声道:“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一样的,娇气得很。” 她叹了一声:“不过舍不得也没法子,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是要散的,留不住。宓阳今儿个好生送送你老师罢。” 岑黛轻轻应了一声。 晚些时候,岑黛从何女先生这处得了离京时间的准信儿,忙差人告知了杨承君与荀钰。 午后时分,燕京城门前。 庄寅见长公主府车架从街角行驶出来,终于舒了口气。 谁料下一刻马车帘子一掀开,从里头钻出来一个小小的岑黛。 本打算静悄悄走人的庄寅:“宓阳?!” 岑黛红着眼角:“老师委实不近人情,这样大的事儿,竟是打算一个人偷偷摸摸走掉?” 庄寅抽了抽眼角,还未说出一个音节来,余光就瞥见街上又驶来了两辆车架。 他表情惊愕,眼睁睁地看着杨承君同荀钰各自下了马车,忍不住以手掩面:“你们三个,当真是机灵过头了。” 杨承君拱手行了一礼,肃声道:“来给老师送行,可不算是机灵。” 庄寅弯了弯眉眼,缓声道:“还不是担忧你们难过?为师这儿可不兴文人的那一套,离别就该走得不声不响的,若是真弄了什么杨柳、美酒,反倒麻烦。” 岑黛:“只是因着怕麻烦,老师就打算一点消息也不告诉我们?” 庄寅叹了一声,双手捂了眼睛,嚷嚷着:“好好好,说不过你们几个,我实话实话好不好?” 他仍旧是捂着眼睛,低下声音:“是为师舍不得你们,怕见了你们,心里难受得紧。” 庄寅放下双手,眼圈红红:“为师这辈子没多少在意的人,唯独在意的,也就那么几个。” 正是这时,何女先生也从长公主府的车架上下来了。 庄寅牵着她,轻声道:“当初庄家舍弃了为师,为师便忘了庄家。本以为这辈子总该孤独终老,谁想竟然蒙了圣恩,遇上了豫安长公主,得了你们三个做徒弟,从此得以过上文华殿中有说有笑的日子……” 他看着身前动容、抹眼泪的三人,叹声:“在孤独的半生中,你们是照亮为师眼前道路的光。” 第82章 离京 - 娇雀儿 - 濯清 庄寅伸手搁在杨承君的肩膀上,苦笑:“只是这燕京里虽然有你们在,可说到底,依旧是为师的伤心地,每日上朝下朝,遇上一些不该看见的人,总逃不过徒增烦恼。” 他同身侧的何女先生对视一眼,温声道:“如今得以与故人相逢,便更加不想在这伤心地留下了。我庄寅这辈子没什么大的志向,不想做什么万人之上,只想过安生踏实的日子,所以当年才离京躲避祸患。而如今……” 庄寅笑了笑:“如今倒是难得的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奢望——我想与故人携手走完剩下的半生日子,想择个安稳的地方落下脚,不必再为曾经的过往而遗憾。” “只是细细想来,却发现这么一个决定未曾考虑到你们的感受。师徒一场,我们谁都舍不得彼此,倒不如为师今日静悄悄地一走了之,一群人也可以少些眼泪。于是便没有告知你们,也拒绝了陛下与长公主的送行。” 岑黛抹了抹眼角,强笑道:“眼泪或许真的能少些,可这遗憾却是会增多不少的。老师今日一走,再回来也不知是何时。我们若是不来送老师,日后怕是要为此遗憾许多时日。” 庄寅一时无言,身边的何女先生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道:“你还在为难什么呢?孩子们的一片心意也是好的。今早你说已经作了三封道别的信笺,是要留给这三个孩子的,倒不如现在一一说了罢,那信笺到底是死物,哪里承载得了真情?” 听她这般说了,庄寅松松吐出一口气,摆出了笑脸出来:“说的也是,你们三个巴巴地过来送行的心意,为师都收到了,这会儿便好生同你们说些临别赠言。” 他先看向身前的杨承君:“殿下是我的第一个学生,也是最让我重视的学生。身为背负了所有人期望的储君,殿下需要付出许多的心血和努力,你的坚持,为师都看在眼里。” 杨承君忙低下头作揖。 “只是却仍有些许不足。”他叹了一声,拍了拍杨承君的肩膀:“殿下要学会着耳清目明,便如如今的陛下一般,要有更加狠辣、更加长远的目光。你要看清楚,到底谁是真心对你好,谁又是披了羊皮的狼。” 庄寅顿了顿:“本来到了这临别之际,为师并不打算说重话的,只是你们之间的问题,为师不得不着重提一遍。殿下啊,你的缺点说严重也不算严重,只是如若一个不好,怕是会被奸人所害。是以为师只能提醒你时刻注意警醒和自省,还望切记。” 杨承君抿了抿唇,恭声道:“学生记下了。” 庄寅收回了手,又看向一旁的荀钰:“荀钰是为师门下最年长的学生,同时也是为师最担忧的学生。” 荀钰抬眼看他:“老师请讲。” 庄寅道:“你属实优秀,看得多懂得也多,担得上这燕京城中一众百姓对你的美称。有时候,为师都有已经教不了你的感觉。只是……” 他话音一转:“你的性子有两处弊端。一是同你祖父一般的自视甚高,虽不至于目中无人,但的确是刻意地忽略了太多东西。你目光清明,一眼就能辨别出潜在的威胁,可这所谓的威胁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你真的看清楚了吗?你自以为他人手段不高明、以至于被你发现了些许马脚,于是便不多放在心上,只因你以为自己比那人更聪明……” 庄寅轻叹一声:“若是那威胁你真的能够克服得了,那便另说。可若是那威胁一日日的壮大……” 他目光复杂:“荀钰,你走在这仕途上,处处艰险。你在以往的二十多年人生中未尝栽过跟头,但这并不代表你以后不会跌倒。” 荀钰垂下眼,似是在沉思。 “第二处弊端……是你顾虑太多。”庄寅垂眸看他,继续道:“你这孩子,心里揣了太多的责任,以至于事事都约束自己,不敢随心行事。” 他扯了扯嘴角,笑道:“想要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去做罢,毕竟不是什么人什么事都会一直在原地等你的。为师在多年后还能与故人重逢,是不幸中的万幸。” 荀钰静静看着他,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以为庄寅是看穿了他最隐秘的心思。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似乎不大可能,他从未在庄寅面前露馅过。 他垂下眉眼,躬身行礼:“是。” 在最后,庄寅看向岑黛:“宓阳年纪最小,也是最得为师欢心的学生。宓阳懂事聪敏,在性格上不争不抢,自然也就不会因为某件事而一时头脑发热。这样的性子,比你两个师兄都要稳妥。” 庄寅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脑袋,温声道:“宓阳相较他人,胜在处事冷静、会反思,这一点倒是同你荀师兄很是相似。为师大致知晓你的心愿,也知道那条路上的艰险,这时候也只能多告诫你一句:时刻学会纵观全局。” 身为女子,想要在这等社会中获得属于自己的那么一丁点力量,实属不易。 岑黛弯弯眉眼,乖巧应道:“学生明白。” 待说过了这么一通,庄寅面上的伤悲削减了些许。他一一审视着身前的三名学生,肃声道:“做明君也好,做肱股之臣也罢……还望你们不忘初心,行事脚踏实地,做好自己。” 三人齐齐行礼。 庄寅眼中带笑:“该说的,为师都已经说完了。往后该如何走、如何做,为师再也无法提点,只能靠你们自己。还望有朝一日,咱们师徒四人还能再相见。” 话毕,他看向何女先生,温声:“走罢。” “老师一路平安。” 岑黛站直了身,目送两人一同登上了庄寅早先备下的马车。 杨承君稍稍偏过头来,轻声道:“东西放进去了没有?” 岑黛抿着嘴笑,朝着他眨了眨眼:“表哥放心,长公主府的小厮手脚麻利得很呢。” 因庄寅这回离京的动作委实仓促,三人没能送什么饯别礼,只能赶忙回府上择了些许实用的物件儿,由岑黛着人塞进了何女先生的行礼中。 杨承君弯了弯唇角:“还是宓阳机灵。” 他抬起头,看见庄寅掀开了车厢小帘,探出头来朝着三人呼喝着:“下小雨了!莫送了,快快回去罢!” 话音刚落,岑黛当即就觉得头顶一凉,忙捂了脑袋:“天公不作美,真下雨了。” 荀钰抿唇,接过身旁小厮递过来的油纸伞,兀自撑开了,往岑黛头顶递过去一角,淡声:“看来依旧是不够机灵。” 出门连天色都不看。 岑黛嘟囔道:“这不是走得太急了么,什么都没带。” 杨承君身边自有宫人撑伞,他听得身边两人的对话,忍不住稍稍侧目。 似乎在经过了一个年关假期后,这两人就愈发熟稔了。 岑黛站在荀钰身边,一边目送庄寅的车队逐渐远去,一边小声问:“却才老师同师兄说‘想做什么便尽管放手去做’,怎么,师兄是想做什么大事么?” 荀钰垂下目光,看着身侧小小的乌黑发顶:“兴许说的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罢。” 岑黛仰头看他。 荀钰抬眼,目送那车队在迷蒙烟雨中逐渐消失,继续道:“作为荀家子弟,我的愿望是带领荀家走向兴盛、维护家族荣光。作为朝廷臣子,我的愿望是国境内四海平定、不负陛下一番赏识。” 岑黛问:“那作为荀师兄自己呢?” 只是她沉默了许久,也没听到荀钰回答自己。 她抬头瞥荀钰了一眼,发现他面色冷淡如常。 许是他没有听清自己的问话罢。 岑黛抿了抿唇,也没打算再问一遍。 长街高楼上,庄晟半倚靠在栏杆上,一手端着美酒,笑斥了一声:“这位庄老先生倒是好大的面子,一朝离京,就连太子也过来亲自送行。” 他小酌一口,笑看向对桌的冷面青年:“他也当真是大胆,就凭着如今太子和荀钰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他竟还敢这么一走了之,就不怕同门师兄弟两个打起来么?” “没了他,朝中至少还有陛下盯着,怎么会打起来?” 岑骆舟一身靛青锦衣,也将目光投向楼下长街,随意道:“再者说,便是继续留在京中,他也拦不住那两位。总归如今他再教不了这师兄弟两个了,还留在燕京做什么。” 许是说得合心了,庄晟于是笑得更加恣意,将玉酒盏搁在桌上,搂了一旁伺候倒酒的美娇娘入怀,笑道:“听听岑大公子的这番话,竟好像是在说那位庄老先生提前预知了未来的混乱,这会儿子是打算脱身免遭波及呢!” 美娇娘娇嗔他:“公子~” 他面色微红,似乎是酒劲上来了,胡咧咧道:“真要说起来,那可是我的二叔哪!瞧瞧他今日离京的模样,是不是与多年前偷偷摸摸逃走的行径一样胆小?” 岑骆舟冷漠地看着他。 于是因为庄家愈发式微的缘故,这一辈的庄家子弟分外地憎恨庄寅。仿佛庄家如今的没落,全是庄寅一人造成。 岑骆舟心里清楚,所以他不说。不仅如此……他还会刻意将话题往旧事上引,蓄意惹得庄晟发怒。 尽管庄寅的两次离京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儿。 第83章 野心 - 娇雀儿 - 濯清 岑骆舟继续将目光转向楼下长街上时,发现底下的岑黛一行人互相行了拜礼,各自登上了自家的马车。 美娇娘陷在庄晟怀里,听得他似是沉醉地絮絮叨叨说着些自己听不懂的事,一时接不上话,只能求救似的看向岑骆舟,端了酒盏奉了上去,笑吟吟地娇声道:“岑公子,奴家伺候你喝一杯?” 岑骆舟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只端起了桌案上的清茶抿了一口,偏头继续看着楼外的雨幕。 一番不领情的举措,让美娇娘恼得脸色涨红,音色也愈发娇媚了起来:“岑公子!” 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庄晟却是将脑袋凑了过来,伸手将她捧着酒盏的皓腕压了下来,调笑道:“同美人儿说过多少次了?本公子的这位朋友,可不是欢喜吃你这一套的主儿。” 他言语动作中仿佛还带了几分醉意,只眼瞳里却是清明一片,眸光锐利得骇人。 美娇娘面容僵硬,手上动作一顿,酒盏中满盈的琼浆也随之荡下来些许。 “当真是不乖巧。”庄晟将美娇娘推开,径直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同岑骆舟道:“今日约岑公子到此处一叙,可不仅仅只是为了看这么一出戏。” 他把玩着玉箸,笑道:“听闻都察院负责改革的那部分律法已经确定下来了,岑公子深受左都御史大人的赏识,想来临摹一份手抄本出来,并不是一件多难办的事儿罢?” 岑骆舟同他对视,冷声:“的确不是多难办的事,只是……如若你真的想拿到那东西,动用庄家的人脉或许能更快些。” 庄家如今虽因为璟帝的蓄意轻视和打压而愈发式微,但到底还是在燕京中沉淀百年的大氏族,祖辈积累下来的人脉与底蕴难以估量。 庄晟笑笑:“动静折腾大了,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庄家这一辈可没有多少有能耐的子弟,宣政殿的那一位可是巴不得庄家子弟无缘仕途的,我又哪里敢将手伸到那一位的眼皮子底下去?” 他笑眯眯地看向岑骆舟,随意道:“这不,只能过来麻烦岑公子咯。” 岑骆舟瞥他一眼,沉默片刻,道:“最迟三日,我会将东西送往庄府。” 庄晟一抚掌,朗声笑道:“岑兄爽快!” 他托着下巴,笑着多问了一句:“倒是难得见岑公子如斯果断的时候,我今儿准备好的说辞竟是用不上了。怎么,莫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说出来与兄弟听听,或许能帮上些许?” 岑骆舟顿了顿,面上难得地显现出几分犹疑的神色。 庄晟扬了扬眉,听得他道:“倒的确有一事。” 岑骆舟看向他:“我想借由庄公子的名义,在京中寻一处隐蔽的屋舍院子租下一个月,不用太大,能容人落脚即可。” 庄晟诧异地看向他,忍笑:“怎么,一向冷厉的岑大公子莫不是突然开窍了不成?怎的,是想玩一出金屋藏娇么?” 岑骆舟不承认也不否定,只道:“想借着庄公子的名头行事,的确也是为了瞒过我的叔父。” 庄晟被他这一番直白的话语给惊住了片刻,下一瞬却是稍稍放下了心。见他不欲多解释,自己也不再多问,笑吟吟应下:“成。” 心说总归那租房一事安的是自己的名头,岑骆舟若是真想做什么,他也能完全收入眼中,此时不多问倒也罢。 岑骆舟点点头:“麻烦了,晚些时候,我会将银两与都察院中的东西一并送入庄府。” 庄晟早就习惯了他事事都要划清界限的性子,只挥了挥手,道:“明个儿我便将契子送到你手上,放心,必然不会惊动荣国公。” 他掀了掀眼皮,瞧见岑骆舟似乎是准备收拾东西离去了,忽然道:“叫我说,你这副冷面寡淡的模样,倒是同那位荀家大公子相像得很。” 岑骆舟头也不抬,兀自起身:“或许罢。” 庄晟笑弯了眼:“不过有一处最大的不同。” “荀钰那厮自命清高,平日里摆着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做的却是追名逐利的事儿,叫人见了就膈应。”他撑着下巴,懒洋洋继续道:“岑大公子却不然……你是个有野心的人。” “本公子欢喜同有野心的人相处。”庄晟笑着对上岑骆舟漠然的眼:“这世上,谁没有野心呢?只有虚伪的人才需要掩藏自己的野心。” 纵然他暂时看不出岑骆舟的野心到底是什么。 听罢,岑骆舟偏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冷漠:“的确是看着就膈应。” 庄晟忍不住低低地笑。 岑骆舟收拾了衣袖袍角,作了一揖,转身便走。 他听着身后庄晟好心情地同美娇娘调笑,心中一时也不知是该嘲讽还是该复杂。庄晟以为他同样对荀钰心生不满,故而满意得跟,却不知他说的其实是荣国公。 荣国公才是那个真正掩藏了自己野心的虚伪的人,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依旧还会是。他最令人膈应。 心中百转千回,岑骆舟面上神色依旧冷厉。他转过身,伸手阖上了隔间的房门。期间隐晦地朝房中看了一眼,瞧见了庄晟正在由着美娇娘喂自己吃酒。 岑骆舟垂了垂眼,有一句话庄晟倒是没有说错——庄家这一辈是真的没有多少有能耐的子弟,包括看似聪明的他。 同庄晟往来的这段时日里,他早就不动声色地将这位庄家公子的性情给摸了个透彻。 庄晟为人占有欲极强,且性子偏豪爽。同他相处行事,倒是可以不必顾忌着是否拂了他的面子,但唯独要注意着不能动了他在意的东西。 譬如方才房中的那位美娇娘,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对她视若无睹,因为庄晟根本不会在意这是否是不给自己脸面。 可若是真的接下了那杯酒……依着庄晟那脾气,怕是会立刻与自己断绝往来。 毕竟能受到庄晟如今亲近的女子,这段时间以来,他可只见过美娇娘这一位。 岑骆舟扯了扯嘴角。 —— 岑黛光鲜亮丽地跑出去,落汤鸡一般地回了家。 豫安又心疼又好笑地给她擦脸:“你这孩子,回了家总得知会儿一声啊,这样细密的雨,亏你这一路上能忍得过来。”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好孩子,你该不会在送行的时候也是顶着雨的罢?” 岑黛整张脸埋在巾子里,闷声道:“怎么会?那路上可都是行人呢,宓阳哪敢在大马路上冒雨呀?是荀师兄带了伞,匀了我一块儿干燥的地儿。” 豫安训斥她:“在街上倒是会顾忌着行人的眼光了,怎么回来就不管不顾了?瞧瞧,跟只落汤鸡一样,寒碜得很。”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同张妈妈道:“热水可准备好了?这丫头一时图新鲜顽皮,若是得了风寒,晚些时候可有得她好受的。” 张妈妈忍笑到:“快了快了,奴婢早先就吩咐下去了,再等片刻应当就好了。” 岑黛擦了脸又擦了头发,因挂念着离京的老师,心里难受得很,这会儿子就想扑进母亲怀里撒撒娇,谁晓得豫安摆了冷脸,就是不让小姑娘近身:“去去去,这湿哒哒的邋遢丫头,可莫要把水渍沾到本宫这新衣裳上来了。” 岑黛苦兮兮地瘪了嘴。 张妈妈实在忍不住了,抿着嘴闷闷地笑,见岑黛闻声瞥过眼来了,忙提了裙摆往屋外走,掩唇微咳:“奴婢去瞧瞧热水好了没有,再提醒底下人记得多熬一碗姜汤!” 岑黛湿淋淋地站在地毯上,一时坐下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豫安斜睨她一眼,擦干净手,继续做着绣活:“先站着晾晾,等倒腾干净了再坐下。” 岑黛挠头:“哦。” 没过多久,有婆子上来说热水好了,豫安忙吩咐冬葵带小姑娘去沐浴。 岑黛好容易收拾完自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裙装,还裹了披风,回来窝在豫安身边喝着姜汤。 豫安手里活计不停,同小姑娘搭着话:“庄老先生走前临时托人给为娘捎了封信笺,瞧着似乎是一些要嘱咐你的话,为娘命张妈妈送去你院子里了,宓阳回头记得看看。” 岑黛搁下了空碗,乖巧应道:“好。” 豫安笑着瞪她一眼,停了手里的动作,郑重道:“纵然庄老先生如今去了扬州,但宓阳切记不能懒散,要记着学无止境,最好将书房中的库存都给过一遍。” 岑黛也应下,笑道:“娘亲难道还不清楚我的性子么?除了读书写字,女儿可就没什么旁的本事了,这个可是万万不能抛掉的。” 豫安这才点了点头,却才也只是担忧岑黛在一紧一松的状态下忽然惫懒,如今细细一想,发觉自家闺女想来是个勤勉的性子,遂也安了心。 “倒还有一件事。”豫安换了根彩线,抱着绣棚继续绣着花样子:“如今快要春末了,再过不久你便要及笄。正好这段时候你有些空闲,娘便琢磨着为你请一位妈妈过来,教你掌家和礼教,可好?” 第84章 岑裾出阁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上辈子也跟着一位妈妈学过,此时心下虽然有些不乐意,但也只能应下。 倒不是豫安自己不能教,只是燕京贵胄世家中的风气属实怪异,贵女们行为举止的优劣与否,大多是跟礼教妈妈的名声挂钩的。 礼教妈妈在京中的名声越大,众人便以为她带出来的贵女也是优秀的。 这不成文的认知,到底是真是假暂且未知,但至少燕京贵门中的众人是当了真的,或者说,众多贵胄是将这一点当做了一项相看当家主母的筹码的。 岑黛自己心下虽不以为然,但到底还是拗不过豫安的安排。 与前世相同,豫安为岑黛寻来的,依旧是一位姓冯的妈妈。 冯妈妈是从宫中放出来的,原本也是出自贵胄世家,只是后来在宫中蹉跎得太久,出宫时已经有了年纪,只能辗转嫁给一名商户做续弦。 商人性子温和,会怜惜人,平日里在大越四境行商,舍不得冯妈妈陪着自己奔波,便留了她在燕京住着。 冯妈妈不欲继续虚度时间,又加之商户家中规矩不严,于是应下了京中贵门夫人的请求,出门做礼教妈妈,渐渐地闯出了些许声名。 岑黛那日淋了雨,难得地没有着凉,隔日就生龙活虎地……开始接受礼教妈妈的摧残。 又过了几日,燕京城中的温度已经开始渐渐的升高了,人沉在暖洋洋的花香微风中,难免有些犯困。 岑黛穿着一身略显厚重的正装,正端坐在京华园水榭上的凉亭中。 一阵香风拂来,岑黛忍不住困倦地眯了眯眼,下一刻脑袋一点,差点没被头顶的贵重头冠给压得扭了脖子。 她连忙回归笔直的坐姿,不动声色地往身边的水榭长廊某处瞥了一眼,见冯妈妈没有注意到打瞌睡的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张妈妈同冯妈妈坐在一处,正在低声说着体己话。 她们两个是彼此认识的。 毕竟原先都是宫中四处走动的大宫女,各自服侍的又都是身份不低的主儿,自然互相有些交情。 冯妈妈有张妈妈在旁吸引注意,也就不能时时注意岑黛,算是放了些水。 她笑着执了张妈妈的手:“你怎么往这边过来了?殿下那边儿不用你伺候的么?” 张妈妈道:“这会儿的时候也不早了,过不了一会儿就该上用午饭了,公主让我过来瞧瞧小殿下的情况,没让我继续在跟前伺候。” “快了,待小殿下再坐一盏茶的时间,今日这功课便算是过了。”冯妈妈笑道:“难得你有空私下过来,我倒想说句远的。这几日听着你说话时藏不住的轻松,想来这些年的日子应当过得不错罢?” 张妈妈忙摆手:“可别这么说,什么日子好不好的,我一个做妈妈的,哪里敢这么说话?这名头可太大了哩。” 她笑了笑,眼里多了几分暖意:“我打小跟在公主殿下身边,到如今已有几十年了。公主仁慈,肯予我体面,这是恩赐,哪里是能说出来炫耀的?” 冯妈妈轻叹:“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中间竟有几十年了,当真是白驹过隙。” 说到这儿,冯妈妈顿了顿,瞥她一眼,笑道:“当年宫里放人,也不知你是脑子轴了还是怎的,就是不肯走。不过如今瞧着,那时不走,跟在一个好主子身边,兴许也是不错的。” 她又问:“说起来,殿下这般的好性子,出宫后没想着给你安排婚事么?” 张妈妈回道:“有过好几次,只是我都不肯。” 冯妈妈皱眉:“为何不肯?” 张妈妈笑说:“我一个人尽心尽力地伺候公主,剩下还能有些余力过日子。若是真的嫁了人,平日里少不得还要挂念着一群大的小的,公主这边怕是忙活不过来。” 冯妈妈忍不住道:“你这般心思,难怪能得到殿下看重。” 张妈妈颇为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声道:“起先便说了,公主仁慈,我愿意替她做事。” 说罢,她因着顾忌,也不欲多讲主仆之间的事,反问冯妈妈:“倒是你,从宫中放出去回归了自由身,还做了太太,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冯妈妈苦笑:“名头光鲜,内里却是没意思的。因老爷要出去行商,平日里家里便没多少人声,几个孩子有学上,也不用我多操心,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什么事做。你可别信什么翻身做主人之类的话,忙碌了多少年,一下子停下来,浑身都不适应。” 她轻叹一声,继续道:“虽然老爷并不多着家,家里少了些烟火气,不过也相应的有些好处。一是后宅干净,我只要侍奉好了老太太,平日里也就不用受气;二是老爷与我聚少离多,见面的次数少了,争吵的次数也就随之少了。” 张妈妈听得她一番话,心中有些怅然:“这最后一句倒是说的在理。” 见面的次数越少,夫妻两也就能少些不和。平日里难得一见,成堆的体己话都说不完,谁还有功夫吵架? 冯妈妈点点头:“我平时给贵女们做妈妈,大宅子里的腌臜事听得不少,夫妻之间的不和也见识过许多次。每每回想起来,心里都庆幸得很。” 张妈妈忽然就想起来豫安和岑远道。 这一对夫妻,后宅里虽然干净,可平日里的矛盾却不少。 她抿了抿唇,不打算将主子们的事抖落出去,只道:“如此说来,你的日子其实很好了。” 冯妈妈笑了笑,这会儿记得了时间,忙起身往凉亭中央行去,福身:“时辰已经到了,小姐今儿的礼仪课程就到这儿罢。明日学习掌家,小姐可要记着准时过来。” 岑黛舒了口气,由着冬葵帮着自己摘了头冠:“妈妈放心,宓阳记着。” 她站起身,锤了锤肩膀,同张妈妈往前厅的方向去了。 彼时临近午时,岑远道早已回了家,正在大厅里坐着看书。 岑黛揉着脖子进了屋来,老老实实行礼唤了爹娘。 豫安笑着搁下茶盏,夸了一句:“这段时日的礼教总归不算是白学,宓阳脱了些许稚气,举止之间倒是有些模样了。” 岑黛嘟囔:“娘亲仔细看看?其实没多少变化的。” 她尚算得上是出身皇族,礼教本就不差。加之上辈子好歹也是学过一遍大家闺秀礼教的,她心里记得牢固,重生后受到影响,平日里的行为举止称得上一句规范。 一旁的岑远道闻言抬头,朝着这边看了一眼,眉眼弯弯:“的确是没多少变化,宓阳原先就做得很好了。” 张妈妈也附和:“冯妈妈这几日都夸赞过小殿下,说小殿下厉害着呢。” 豫安蹙眉,看看身侧得意洋洋的小姑娘,又看向旁边表示肯定的两个大人,哼笑一声:“你们今儿个是私下说好的,故意过来拆我的台不是?” 岑远道轻笑一声,阖上书册:“是我们说错了,可好?” 豫安这才翻了篇,同张妈妈道:“时候不早了,吩咐上菜罢。” 一家人起身往大厅左侧屏风后的隔间里走,丫鬟婆子们已经摆上了饭菜。 三人食不言地用过了午饭,岑远道漱了口,突然道:“方才同你们说话,倒是忘了正事。” 他看向岑黛,眉眼温缓:“宓阳,你三姐姐要出阁了。” 岑黛一愣,擦净嘴角的茶水:“三姐姐?是早前说好的庄家公子么?” 岑远道点点头。 豫安喝着茶,问道:“定了什么时候出阁?” 岑远道:“后日。” 豫安扬眉:“好生仓促。” 岑远道苦笑:“那位荀家二夫人还不肯放弃骆舟侄儿呢,再不抓紧办事,谁知道还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再说了,本是去年入冬就说好的岑、庄两家亲事,推迟到现在快春末了才开始准备,已经是拖得很久了。” 他叹了一声,看向岑黛:“宓阳明个儿可要去国公府瞧瞧你三姐姐?说不定是你三姐姐出嫁前的最后一面了。” 因岑裾入庄家并非是经过明媒正娶给人做正妻的,后日只能乘一辆小轿从后门入庄府。 没有正儿八经出嫁的红妆和迎娶等诸多过程,是以岑黛后日并不能为她送嫁,只能挑在前一日,最后说上几句话。 岑黛抿了抿唇,心里第一个听进心里的词汇是“荣国公府”。她心下凛然一片,想到那日在天盛楼中的种种,有些恐惧荣国公。 今年年后的元宵佳节,因着豫安不放人,她有幸躲过一劫。可到了这一回,怕是真的躲不过去了。 她正犹疑着,身旁的豫安突然将她搂进自己的臂弯里,温声道:“的确是该去,你三姐姐以后入了别家后宅,日后怕是没多少相见的机会了。到底是一家的姐妹,于情于理,宓阳也该去同你三姐姐说些话。” 岑黛微怔,转眸看向豫安。 却见母亲眼中虽然盛了暖色,但笑意却不达眼底。 岑黛心下一横,仰头看向岑远道,笑道:“好,宓阳明日去看三姐姐。” 第85章 用心去看 - 娇雀儿 - 濯清 豫安宽慰地笑了笑。 岑远道未尝发觉母女二人的不妥,见岑黛应下了便点点头,说着自己还有庶务要过眼,于是抬步出了隔间,径直往屋外行去。 岑黛抿了抿唇,迟疑地看向母亲:“却才爹爹提及三姐姐婚事时,娘亲那样看宓阳,可是有要紧事要嘱咐?” 豫安笑眼瞥向岑黛:“在为娘回答宓阳之间,反倒想先问宓阳一句:那天盛楼的事,你还打算瞒着娘亲多久?” 瞧着小姑娘的面颊一瞬间白了,豫安笑着摇了摇头:“小妮子,你是个什么心思什么打算,为娘在你这个年岁时可都经历过,你稍有些不对劲,为娘心里都是有数的。更遑论这燕京乃是天子脚下,杨家的耳目遍布全城,我若是有心要探寻真相,任你再怎么小心谨慎,依旧逃不过娘亲的眼。” 她用力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那天盛楼是个什么地方?也就你这个皮猴儿敢进去胡闹,回来之后还闭紧了嘴,怎么,是打算将亲娘瞒一辈子不成?” 岑黛嘟囔着扑进豫安怀里,在香风中埋头蹭了蹭:“娘亲,你既晓得那件事了,这会儿可别再怪罪宓阳了,宓阳之后再不大着胆子冒险了就是。” 察觉到豫安没真生气,岑黛试探地抬起头来,眨了眨眼:“娘亲手眼通天,既然早就知道宓阳胡闹的那一回,为何今日才同宓阳提起?” 豫安稍沉了眼,音色微冷:“因为这其中颇多,为娘这段时日也在探查风声。” 她目光复杂地看向眼前的小姑娘:“若非是宓阳那一回的误打误撞,为娘竟然还未曾发现,杨家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出现了这么多意料之外的人事。” 思及岑家二房和庄家众人,岑黛心下一凛,连忙问:“娘亲可探查出什么来了?” 豫安低笑一声:“若真的能查到什么,你舅舅怕是早就动手,哪里还会由得京中所有人还这般安稳地过活?” 她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不过,为娘的确是觉着岑家人有些问题,只是这问题是大还是小,于大越皇族是否又有干系,如今暂且未知。” 岑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岑、庄两家一向谨慎,一个低调一个高调,但对外却从未曾展现出过去亲密的态度来。 上辈子岑家众人就在豫安身侧生活走动,豫安也没能看出任何不妥出来,足见岑家人的小心。这辈子若非是自己刻意带歪了豫安的视线,只怕她仍旧不会发现来自身边隐约的威胁。所谓灯下黑,不外如是。 岑黛想通这一遭,蹙眉又问:“母亲心中能生出怀疑,可见也是相信二伯父的本性必定不如表面那般随和的。” 她垂下眼:“宓阳上回在天盛楼惹了那么一通祸事,虽是因为暴露得太快而未尝偷听到什么,但到底还是发觉了他和庄家的暗中勾结。就凭这一点,宓阳恐怕已经触及了二伯的底线……既如此,为何母亲还要让宓阳明日前往国公府?” 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豫安笑了笑,眸中狠厉的光芒一闪即逝:“他若果真想立刻让宓阳闭嘴,不会等到今日都未尝有过任何动作。且他若果真敢朝宓阳下手,为娘和你舅舅也不会尽力维持住这表面上的平和。” “宓阳放心,那群人暂且不会动手,你不会有事。” 她揉了揉小姑娘的的脑袋,温声:“不管荣国公与庄家到底在暗地里图谋什么,他们如今大业未成羽翼未丰,必然是要忌惮皇族的,又怎么敢动你半分?” 说到此处,豫安轻叹一声,搂了她入怀:“按着如今的局势,荣国公应当正在怀疑皇族是否已经发觉了他的异动,他心中定然是有所猜测,只是依旧不能肯定。你舅舅想放长线钓大鱼,只可惜局势并不明朗,这时候也只能按兵不动,生怕打草惊蛇……” 岑黛攥紧了双手,眸子里亮得惊人:“所以娘亲想尽力帮着舅舅打掩护,这时候只能充作不知天盛楼一事。三姐姐即将出阁,于情于理宓阳都应该去看上一看,若是母亲不肯放人,二伯一定会有所猜疑。为了稳住岑、庄两家,宓阳便不能不去国公府。” 豫安眼中赞赏:“宓阳聪慧。” 她笑叹了一声:“瞧着小宓阳人不大,心里却是透彻得很。只是宓阳要记住一点,明日虽不会出什么大事,但宓阳切记莫要掉以轻心,多多注意着安全才是。” 岑黛抬头,扬眉问道:“娘亲明日不同宓阳一起去国公府么?” 豫安摇了摇头:“去不得。为娘跟那三丫头可是没什么交情的,明日若是突然去了,那才是古怪。” 岑黛点点头:“如此。” “小机灵姑娘,你可要多加小心。”豫安喟叹一声,抱着小姑娘入怀中,轻声嘱咐:“生在着这大越都城中,站的位置愈高,见到的阴云便也愈多。那些阴云危险得很,稍不注意,说不定甚至会害你殒命。” 岑黛缩在母亲怀里,安静地听母亲述说。 印象中,这是豫安第一次撕开那张华美单纯的保护纸,直言不讳地告诉她,身边四处都藏满了血腥的污秽。 豫安垂下眼睑,继续道:“宓阳今年就要及笄了,有些事,娘亲总得找时间同你交代清楚。如今得了这么一个机会,正好可以跟你说明白。” “吾儿,这世间多的是野心勃勃、手段狠戾的奸诈小人,有的人坏,是没有理由的,你不能反问他们为何害你,只能默默记住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豫安轻声说:“宓阳,你不能只用眼睛去看人,更要用心去看。” 她的声色愈来愈低,到最后逐渐陷进了自己的思绪当中。 豫安心中忍不住轻嘲,心想自己在这里告诫女儿,她自己难道就真的做到了用心去看清一个人么? 那个她花了十数年的时间用心去看的人——驸马岑远道,她至今也未能完全看透。 她始终都不敢确定,他到底知不知晓荣国公与庄家的暗中谋算。 “娘亲?”岑黛扯了扯她的袖子:“娘亲走神了。” 豫安眼睫微颤,笑着将小姑娘从自己怀里解放出去,柔声道:“今日就说到这儿,宓阳今日下午还有写字的功课,快些回去抄写文赋罢,晚些时候娘去检查你的功课。” 岑黛点头应下,娇俏地福了福身,笑道:“宓阳这便先走了。” 她转过身,立刻就收了面上的笑容,心里暗暗思索着母亲却才的一番话。用心去看人……她倒的确曾用自己的真心,去认认真真地打量过一个人。 荀钰。 在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后,如今的岑黛再回想起前世那个人人口诛笔伐的青年首辅时,心中只觉得荒诞无比。 她所认识的荀家嫡长孙,心中有家国大义,有对赏识自己的璟帝的感恩。这样的荀钰,真的会不顾他心中最重视的偌大荀家,而去毒杀一个自己敬重万分的君主? 岑黛不信,她只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荀钰。 豫安目送那道瘦削娉婷的身影绕过屏风,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恭谨侍立在身旁的张妈妈:“平日里冯妈妈教导宓阳学习礼教时,你也不必伺候我了,跟过去,教教宓阳身边的冬葵。” 张妈妈抬眼对上了豫安的目光,立时就懂了豫安话中的深意:“奴婢明白。” 豫安斜斜靠在楠木座椅上,玉白的手指磨砂着扶手上精细雕刻的花纹:“我从来都不欲让宓阳接触到半分的危险,我以为我能在这平定的燕京城中护好她。” 她阖上眼:“哪里晓得这燕京中原来还有一番连本宫与皇兄都未能及时发觉的阴云,且宓阳如今已经一只脚淌了进去,再无法脱身。我只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帮着她成长,只希望未来她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独当一面。” 张妈妈站直了身,轻轻给她捏着肩,低声道:“公主此番思虑的确不错,那阴云在公主与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也不知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未来到底会发展出一副什么模样,如今只能早做准备。” 豫安静静地听她说着,突然忍不住的一阵心慌。 她按着胸口,仿佛想起了许多年前大睁着眼、惨死在自己脚下的异母皇兄,眉间微蹙,低低应声:“嗯。” —— 次日,城中起了微风,晴空万里无云。 岑黛穿着一身鹅黄的小褙子,同岑远道一同进了国公府。 “乖宓阳,你先去内院里寻你三姐姐罢,” 岑远道帮她理顺了鬓边碎发,温声道:“爹爹先去荣华堂打声招呼,你伯父伯母和大哥哥都在那边儿,等过会儿事情忙完了,爹爹再去寻你,可好?” 岑黛点点头,笑得绵软:“爹爹放心去罢,我跟着妈妈径直去三姐姐院里就是了。” 岑远道唇角弯弯,好生吩咐府中的妈妈照顾好岑黛,瞧着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说再见,笑了笑,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远了,这才抬步离去。 第86章 争执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跟着妈妈绕过青石板小道,一路进了岑裾的院子里。 妈妈稍稍偏过头,恭谨道“这几日四姑娘都会过来同三姑娘说话,按着时间,这个点四姑娘应当就在屋里。四姑娘顾忌着姐妹间的体己话,不欢喜有人在跟前伺候,五姑娘待会儿若是想找人伺候,记得走出来几步唤老奴。” 岑黛颔首,思及岑袖那表里不一的性子,心中了然,笑道:“妈妈送到这处便够了,我直接去屋里见两位姐姐。” 妈妈福身称是。 不同于岑裾及笄那日院中的喧闹,今日这院子里并没有多少人,只几个丫鬟婆子在洒扫屋檐回廊。 众人见到来人,连忙搁下手中的伙计,福身还未说什么,却见岑黛食指点唇,制止了她们还未说出口的话。 “各自去忙罢,我自个儿进去就好。”岑黛提了裙摆,眉眼弯弯。 婆子丫鬟们对视一眼,低下头兀自干活,不再言语。 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还未绕过屏风,便听见里头传来女子盛怒的声音:“怎么,依你的意思,是说我岑裾得了岑家十多年的教养,如今一朝成人,就该活成一个工具的样子、老老实实地给长辈们使唤么!” 岑黛脚步一顿,心里思忖着这时候岑裾正在恼火,自己该不该这时候进去? 她还未多想些什么,又听里屋某处传来女儿家娇娇柔柔的声音:“难道不该么?父亲宠爱了你这么多年,这回将你送出去,你就这般不乐意?” 岑黛扬眉,心说此刻四处无人,岑袖竟然还要掐着嗓子同岑裾对话,真真是奇怪。 那厢岑袖着重强调了“送出去”三字,继而又轻轻地笑了:“再者说了,那庄家怎么说也是京中有脸面的氏族大家,姐姐进了庄家的门,背后又有父亲给你做靠山,以后的日子定然差不到哪儿去……” “呸!” 岑裾怒极,跟着身边就是噼里啪啦一阵响,似乎是拂了桌上的东西,沉声道:“差不到哪去?岑袖,你当真以为我是一颗榆木脑袋听不懂你的嘲讽?嗤,我但凭能有一点底气、有一点的能耐,我也不愿去给人做小,只你们还要摆出这么一副施人恩惠的模样,想要让我对此感恩戴德?!” “这个家,生我的娘早已经不在了,剩下的不过只有养我十多年的一家子,如今你们拿着这十多年,就想要挟我为你们付出剩下的几十年?亏得你们还能摆出这么一副坦荡的样子!” 岑袖耐心地听她说完这么一通,末了仍旧是笑,只语调高了几个度:“所以三姐姐怨恨的,竟是爹娘和祖母的那一副笑脸么?可若是不笑着说,还能怎么说?” 她的音色有些尖锐:“难道是同坊间的那群人一般,说你岑裾虽为庶女,但到底是出身豪奢之家,却上赶着给人做妾?” 一番话字里行间充斥了恶意,岑裾听得粗粗地喘着气,却无法反驳。 她依稀觉着自己是钻了牛角,不敢真的公然违抗家中长辈,只能想尽办法地在岑袖这处找借口、想让自己好受一些。 岑裾一时心中无力,只觉得自己仿佛是笼中的困兽,只能以徒劳的嘶吼来表达对自己既定的未来的不满。 岑袖瞧着她的样子,哪里能够不懂她的心思?难得地软和下声音:“我这几天耐着性子过来,忍着不舒坦听你在这儿发牢骚,无非就是想让你走得痛快些,有爹爹照拂,你还能过上好日子;可若是惹恼了爹爹,三姐姐小心要吃更多的苦头呢。” 屏风之后,岑黛闻声抬眼。 她看不见岑袖的身影,但依稀能够猜想得到岑袖在说出这番话时复杂的眸光。 一向不喜岑裾的岑袖,怎么如今竟然改了性子,能够真心实意地说上一句“不要惹恼荣国公”的话? 岑黛自然不会以为岑袖是心中生出了怜悯。 岑袖与岑裾不同,作为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她受着家中长辈的重视,城府不浅。能够让她强忍着不悦、过来劝说岑裾,定然也是得了荣国公的受益。 所以说……荣国公与庄家正在谋划的那件事,岑袖难道也或多或少地参与到了其中? 岑黛心中微冷,暗自记下这一笔。 屋里沉默片刻,岑裾仿佛真的在思忖岑袖话中的利弊。 岑黛蹙了蹙眉,刚准备抬步绕进去,却听岑裾终于开了口。 她冷笑着,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你方才说,坊间笑话我上赶着给人做妾?” 岑黛眼角一抽,默默收回了跨出去的步子。 里间的岑袖几乎快把帕子拧破了,咬牙暗道:这劳什子岑裾果真是个十足的呆瓜,听人讲话从来抓不住重点!她着重强调的分明是最后一段! 岑裾不曾看出岑袖面上的难耐,继续冷道:“如若我这般受人逼迫毫无退路也能称得上一句‘上赶着给人做妾’,那你岑袖又算得了什么?” 她低了声音:“岑袖,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太子妃的位置早就定了下来,可你仍旧是巴巴地盯着人太子不放,整日跟着妈妈学着宫里的礼教……怎么,是做不了太子妃,转而想做太子侧妃了?” 岑裾嘲讽道:“太子侧妃也不是正妻呢,再怎么高贵,还不是妾?你同我有什么区别?我若是众人楼中那个上赶着给人做妾的,你又算什么?想要倒贴太子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么?” 一句“癞蛤蟆”让岑裾控制不住地尖叫了一声,终于再也绷不住自己的情绪:“岑裾你粗鄙!” 屏风后的岑黛捂脸。 心说难怪这般心机城府的岑裾,竟然能够和岑袖从小斗到大……岑袖固然有小聪明,岑裾对上她,虽然容易吃暗亏,但她心大压根不往心里去,仍旧是硬碰硬地和岑袖对刚。 听着屋里的两个姑娘好似是打起来了,岑黛抿了抿唇,连忙绕过屏风:“做什么呢这么热闹?” 她面上表情一滞,愣愣地望着眼前完全是一面倒的“战况”。 身形高挑的岑裾一手揪着岑袖的头发,毫发无损地偏过头,温声冷冷瞥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岑黛摸了摸鼻子,撒谎不打草稿:“将将进屋的,你们没听到么?” 岑裾只以为是两个人打架没听到声响,轻轻哼了一声,松了手,总算是放了岑袖的头发。 岑黛面上不大自然,不打算多提这事让自己成为两人共同炮轰的对象,只兀自寻了绣花墩子坐下来,笑道:“爹爹让我先过来看看三姐姐,说是待会儿再过来。” 听闻家中长辈要过来,眼眶微红的岑袖恨恨嗤了一声,连忙出去唤了自己的丫鬟进来为自己梳妆。 岑裾瞧着她毫不顾忌地在自己的梳妆镜前坐下,翻了个白眼,思及若是岑袖不折腾,晚些时候吃亏的还得是自己,于是到底是没说什么。 岑黛稍稍舒了口气。 她本是打算今天过来国公府走走过场的,可没打算多掺和二房的事。 三人互相无言,梳妆的梳妆,喝茶的喝茶,俱都安静地在屋里坐着。 岑黛瞥着另外沉默的两人,心中忽然有些唏嘘。 三姐妹之间,倒是难得有这般无声和谐的时候。在以往的多年时光中,哪一日不是岑裾发怒、岑袖装哭着过来的? 岑袖梳妆完了,也不打算同另外两个讲话,只拿着帕子按眼角。 岑裾皱眉瞅着她,道:“别按了,越按越红,一下子全哭完了才好,你天天低着头,爹娘看不出来的。” 岑袖冷笑:“你最好少说几句,老娘这般按眼睛是图什么?还不是为了事儿能少些?全是你一个人在撒泼,偏还使唤我怎样怎样……” 说罢,她恨恨地把帕子掷到地上:“天杀的,这回真委屈,眼泪反倒收不住了!” 一旁岑黛忍不住低笑几声,又忙掩嘴微咳一声。 岑袖瞪她一眼,懒得多说话搭理。 三人整理了情绪坐着喝茶,没过多久,有丫鬟进了里屋:“三位姑娘,老太君和老爷他们过来了。” 岑裾应了一声,同另外两个往屋外走。 两波人正好在院子里撞上,岑远道看着三个不吭声不抬头的小姑娘,扬眉诧异:“难得见到你们同时沉默的时候,怎么,难道是因着三丫头即将离家,你们彼此舍不得了?” 荣国公在一旁笑道:“或许是的吧,一家子的姐妹,哪里真有什么仇恨?” 岑黛直觉一道目光凉凉地落在自己身上,小幅度地缩了缩肩膀。 果不其然,荣国公将话头转到她身上来:“似乎许久没见着五丫头了,从年后就没见过了罢?” 岑远道笑道:“是,这丫头本来就有功课,一直抽不开身。如今刚从文华殿出来,豫安又给她寻了一位礼教妈妈,小丫头更是日日待在府里学习,闭门不出,忙得很呢。” 荣国公笑了笑,摆手让岑黛到近前来,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头顶:“哦,闭门不出?” 第87章 打算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垂头浅笑,并不言语。 荣国公眯眼打量了片刻她的表情,心思半分也不表露,只偏头看向岑远道,和煦道:“再有一个月,五丫头就该及笄了罢?” 岑远道笑着点头:“是,过了立夏,宓阳的生辰就到了。” 荣国公收回手,随意同一旁的岑老太君说着笑:“这一眨眼,咱们看着长大的三个小丫头竟然都长大了,等三丫头出了门,剩下的两个也该琢磨琢磨人生大事了。” 许氏也在一旁附和着,笑说白驹过隙。 见荣国公没再盯着自己,岑黛舒了口气,想要后退缩回了岑袖的身侧。 将将退了一步,她的脑袋上又搁了一只手。 岑黛抬眼,忙娇俏唤了一声:“大哥哥!” 岑骆舟弯弯唇角,温声道:“大哥哥似乎也好久没见五妹妹了。” 他将手轻轻按在小姑娘瘦削的肩膀上,并不避讳身边的众人,音色如常:“哥哥有悄悄话要同你说,五妹妹跟我来。” 岑黛眸光微闪,点头应下:“好。” 岑远道扬了扬眉,看着兄妹两人径直在不远处的长廊下站定,好奇问荣国公:“二哥,大侄儿能有什么悄悄话要同宓阳说?” 荣国公眼中带着沉沉的笑意:“许是与五丫头的生辰有关罢。前些时候我便见他着人去相看女儿家及笄所用的头面和首饰呢,过分用心,想来是给五丫头准备的。” 岑远道笑道:“大侄儿最疼宓阳了。” 荣国公扯了扯嘴角,终于将目光从不远处的兄妹身上收了回来。 此时的他虽然愿意相信岑骆舟,但到底还是不能完全捏准这个青年的心思。 岑骆舟同岑黛的感情好,这国公府中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是以他始终不敢贸然将天盛楼一事告诉岑骆舟,生怕一个不好,反而将岑骆舟从自己身边推远了去。 可如今再看…… 荣国公隐晦地皱了皱眉,毕竟岑黛的背后站的是杨姓皇族,岑骆舟继续同岑黛接触下去,对他的打算有害无利。 “你今日怎么过来了?”岑骆舟背身挡过众人的视线,眉头微皱:“荣国公素来心狠,五妹妹如今待在长公主府最安全。” 岑黛收了笑,想了想,低声道:“是母亲让我过来的。” 岑骆舟微微讶异:“豫安长公主?” 他停顿片刻,眼中复杂,低声喃喃:“这么说来,皇族应当是已经对荣国公生了戒备之心……” 岑黛蹙眉望着他,忍不住道:“大哥哥可别光顾着劝我不要到国公府来,切记注意着自己的安全。我现在可是荣国公的眼中钉,如今你好不容易才得了荣国公一星半点儿的信任,为避免前功尽弃,本不该同我走得如此近的……” 岑骆舟羽翼未丰,他想要壮大自身,目前只能向荣国公借势,故而隐忍了这么多年。这般紧要的关头,他若是同自己走得过近了,难免会被谨慎多疑的荣国公忌惮。 岑骆舟却摇了摇头:“我另有打算,是早先同荀钰商量过的,现如今心里有些底气。如今我也不必再顾忌那荣国公是否心生警惕,保住你才是首要的任务。” 岑黛抿了抿唇,心中暗暗将前因后果和自己知晓的人事全部梳理一遍,立时就懂了岑骆舟的话外音,低声惊诧道:“大哥哥莫不是想现在就动手?!” 岑骆舟捏了捏她的脸颊,轻轻应声:“是。” 岑黛瞪大了眼,连忙反对:“大哥哥莫要胡来!你如今才刚刚在岑家站稳了脚跟,手上什么利剑都没有,拿什么和这样庞大的一家子斗?现在的你,不仅没法对付荣国公,而且事后一定逃不过荣国公的疯狂报复!” 她曾想过尽快推动岑骆舟的复仇大计,以期改变未来的命运轨迹、窥探到更深处的阴云,但绝不是在现在这种时候! 此时的岑骆舟对上荣国公,无异于以卵击石。 岑骆舟紧皱眉头,冷声:“只能胡来一次了。我跟在荣国公身边,能将他的打算摸清楚几分。五妹妹,他是个疯子,纵然你身后有皇族,他也有办法假借他人的名义对你动手。” 他沉声继续道:“如今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打击,让他暂时搁置对你下手的打算。” 岑黛咬了咬下唇,突然道:“所以,大哥哥是打算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借机保全我?” “五妹妹……” 瞧着岑骆舟不否定的神情,岑黛心下一突,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急忙道:“那天盛楼一事本就是我一时冲动惹下的祸患,大哥哥不必替我揽下罪过!况且我背后尚有皇族相护,大哥哥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岑骆舟轻叹一声,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不,有大哥哥的错。是我早前没有将事情的严重性完全告知你,就拖你下了泥沼。否则你大可以继续无忧无虑地做岑家五小姐,根本不会陷入如今的危险境地。” 岑黛咬牙:“大哥哥……” 她想告诉岑骆舟,说她上辈子做过一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娇小姐,最后却因此死得不明不白。所以这辈子的龙潭虎穴,她甘愿踏入其中。 可她不能说。 岑骆舟打断了她的思绪,温声道:“五妹妹放心,我却才说过的,我心中有底气,早前也同荀钰在私下里商量过,他认可我的做法。” 岑黛抬眼看他,眼中担忧未曾消减半分。 岑骆舟梳理着小姑娘鬓边的发丝,音色难得地温缓下来:“我如今的确斗不过荣国公,所以我不会同他斗。” 他对上小姑娘愕然不解的目光,垂下眼眸,轻声道:“我说过了,我早先的打算,不过只有给荣国公一个料想不到的打击而已,没想要同他直接对上。” 想要报仇,却没想要直接对上? 岑黛心中思索片刻,猜想岑骆舟目前应当只打算对付岑家二房中的某一个。 “至于拿什么去完成那个打击……”岑骆舟眯了眯眼,忽而笑道:“我大可以找其他的人借势。” 平日里眉目冷厉的青年,今日突然缓和了表情,眉眼弯弯。 仿佛冬去春来时,屋檐下渐渐融化的冰锥:隐去锋芒,归根究底,他不过只是个正值风华正茂的青年。 “五妹妹,明日,我怕是要亲自踏一回长公主府的门槛了。” 思及端坐在长公主府中的那位,岑骆舟心中忽而舒了口气。 如若豫安长公主果真看出了荣国公的不妥当,且已经同璟帝开始在暗中探查,那么他说动豫安长公主的几率或许会更大些。 岑黛认真思索着他的打算,又问:“那之后呢?纵然大哥哥不欲和荣国公正面相斗,但也逃不了激怒他的结果。待到那时,大哥哥又该如何自处?” 岑骆舟笑了笑,并不直接回答:“我心中有些打算,只是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明日三婶婶肯不肯施以援手了。” 他渐渐收了笑,重新变回了往日里的那个冷厉青年,牵着小姑娘往沿着来路往回走,步伐缓慢:“只可惜如今五妹妹不在文华殿中,不然倒是可以由荀钰将打算全盘告知于你,兴许他还能做出更加完备的打算。” 思及那个表情寡淡的青年,岑黛抿了抿唇,低声问:“荀师兄近日还好么?” 她本以为文华殿一别后,她与荀钰应当就再没有任何相见的可能了。 于是纵然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但岑黛仍旧是将那份有说有笑的文华殿记忆给刻意尘封了起来。 然而如今岑骆舟突然提及荀钰,竟是让她忍不住回想起了文华殿中点点滴滴——那些本该散发着墨香的记忆,在此时此刻,却不知为何的有些酸得发涩。 她低垂着眉眼,岑骆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回道:“好的很,改革律法的进程已经告一段落,只等陛下将终稿过目便可,他们内阁总算是得了片刻的清闲。” 岑黛迟疑又问:“那……表哥与荀师兄的关系如何?” 岑骆舟瞥了身侧毛茸茸的乌黑发顶一眼,轻声道:“我尚且没有上朝的资格,只听都察院的同僚提过几句。听闻太子太傅大人辞官离京之后,殿下与荀钰刻意收敛自己的锋芒,倒是和谐了一阵子。” 他顿了顿:“只是因着两人的矛盾仍旧未曾根除,才过了没几天,他们又吵回了原来的模样。且因为大越律改革一事,他们各执己见,这几日似乎争吵了好几回了。” 岑黛捏了捏眉心:“如此。” 岑骆舟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过有他们争吵,朝中这几日可是活络了不少。宣政殿中的老臣颇多,各个小心谨慎,生怕讲错了话。他们二人的争执给朝堂注入了新的活力,也算是有得有失罢。” 他语气平淡,似乎并不将两人的不和当成什么严肃的大事。总归这两人的立场都是为国为名,目的相同,只是性子合不大来罢了。由着他们吵着,兴许哪一日就彼此接纳了。 不止是他,以璟帝为首的朝中众人其实都这么认为。 唯独只有岑黛心下盛满了无力。 第88章 登门求助 - 娇雀儿 - 濯清 岑骆舟牵着她往人群的方向走,嘱咐道:“五妹妹今日记得早些同你父亲回府,莫要在外多逗留。我明日亲自登门去看望三婶婶,五妹妹不必特特替我事先知会婶婶。” 岑黛郑重地点了点头,眼见荣国公等人近在眼前了,牵紧了他的手,最后低低唤了声:“大哥哥……” 思及岑骆舟的那番打算,无论却才岑骆舟如何让她放宽心,她心中仍旧是既愧疚又担忧。 岑骆舟听出了她话里的犹疑,目光直视前方,低声道:“事已至此,你我也好,荀钰也罢,我们既然已经趟进了这浑水里,那么最终一定都会站在荣国公的对立面,且除了这条路之外,我们别无其他的路可走。” 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五妹妹,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后路已经断了。与其抱着侥幸的心思游移不定,倒不如破釜沉舟一把,径直往前走。” 岑黛心中微动,抬头看向他漠然的双眼:“所以……无论这条路的终点是各种景色,大哥哥也不会生出半分的悔意?” 她的心性和岑骆舟的并不一样,岑骆舟有一股放手一搏的冲劲,她却没有,且不敢有。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在韶华年岁就体会过那种生命流逝的痛苦,是以比常人更要怕死。 她有幸重来一回,最大的心愿也是为了打破那场必死之局——她不想死。于是在一脚踏进阴云的同时,又控制不住地有些畏首畏尾。 岑骆舟垂下眼眸,对上她的目光:“我从不后悔。因为后悔并不能给我带来半分助益,更不能将结局更改为我所期望的模样。若是你的努力成功了,那便是归功于无畏;若是失败了,那也是自尝苦果。既如此,又挂念着说什么后悔不后悔?” 岑黛定定看了他片刻,捕捉到了他眼里锐利闪烁的亮光。 岑黛暗暗思忖着,心说似乎的确是这么一番道理。 总归她如今根本看不清阴云中的前路,只能随波逐流地同他人试探地往前深入,除此之外再无退路。 与其在这唯一的一条路上犹豫不决,倒不如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思及此,岑黛松松吐出一口浊气,仰头笑道:“多谢大哥哥的指点,宓阳记下了。” 岑骆舟眼中带了暖意。 小姑娘打小生活在豫安的庇护下,顺风顺水地活了十几年,心中一时根本就没有防范他人以及与人生死敌对的概念。 可他却不一样,该学会的所有东西,他在小姑娘这个年纪时就早已经看透了。如今与岑黛站在同一战线,他自然愿意教会岑黛自己领悟出来的、如何活下去的技巧。 岑远道瞧着兄妹二人并肩行来,眉眼含笑:“悄悄过去说什么呢?” 岑黛朝着他眨了眨眼,道:“爹爹既然都知道是悄悄话了,是不能说出来的,做甚还要问宓阳?” 岑远道牵她到身侧,笑着摇了摇头:“鬼灵精。” 他捏了捏手里的小手,示意岑黛去看一旁的岑裾:“可与你三姐姐说过体己话了?” 岑黛偏过头,去看被二房众人众星捧月般包围住的岑裾。 她此刻表情沉寂,周遭一圈人有说有笑地围着她,话中的主题偶尔与她有关,却从始至终都不是在同她讲话。 在她身侧,岑袖仍旧是稍稍低着头,拿了帕子掩唇说了什么,惹得岑老太君止不住地大笑。 岑黛面上笑容淡了些,缓缓收回了目光。她摇了摇头,朝着岑远道绽出了一张大笑脸,面无异色地撒谎搪塞:“该说的话,宓阳早前就说完了。” 岑远道颔首,温声:“既如此,咱们今日便不多留了。因三丫头明日就要出阁,你伯父伯母今日要将一应事务全部安排妥当,我们在这里站着反倒不好。” 见小丫头理解地点了点头,岑远道牵着她径直去寻岑老太君,恭敬道:“母亲,儿子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便先带宓阳回去?” 老太君只瞥了岑黛一眼就不再多看,同岑远道笑道:“去罢。”偏头吩咐身旁的妈妈送三爷离去。 —— 眼见岑黛安安稳稳回了家,豫安这才舒了口气,陪着效果刚醒做了一阵子的绣活。 翌日午后,岑黛用过了饭,正在同豫安说话消食。 张妈妈躬身从屋外进来,福身道:“公主,那三姑娘坐上了小轿子,这会儿已经从国公府出发了。” 给人做小本就不是多光彩的事情,岑家自然不会将场面办得太高调,只一大家子搁在门口送了送,以一架小轿子将人抬了出去。 豫安轻轻应了一声,问:“驸马还在国公府里么?” 张妈妈点点头,恭声道:“国公爷下午似乎要同国公夫人出门一趟,驸马爷念着无人看顾的老太君,今儿怕是要留得久一些。” 豫安抿了口茶水:“那两人要出门?怕是要去庄家罢。” “毕竟对面是庄家,二房自然要庄重谨慎一些。” 张妈妈笑着给她捏了捏肩膀,温声:“话说回来,纵然这回三姑娘是出阁做小,但到底是国公府这一辈第一个出嫁的女儿家,听闻国公府上下这时候热闹喜庆得很,老太君还难得地多舍了些好东西,予她带去庄家花用。” 豫安轻嗤一声:“以庶长女之身获得了长辈们的宠爱和重视,瞧着似乎是风光无限,可若如若那宠爱是真的,为何岑家人肯舍得她去做妾室?二房人惯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仿佛心善仁慈的他们,真的给府中的庶女寻了一门多好的亲事似的。” 她瞥了身旁的岑黛一眼,缓声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本宫只有些可怜那三丫头,心里什么都清楚,却半点也挣扎不得。” 她的话中,已经对岑家二房有了些许的敌意。 岑黛抿了抿唇,正准备说些什么应和的话,又见一妈妈快步从屋外行了进来:“殿下,国公府的大公子上门拜访。” 闻言,岑黛立刻坐直了身子。 豫安稍稍侧目,哼笑一声,捏捏她脸颊:“小丫头又瞒着为娘做什么了?” 岑黛挽着母亲的手臂,糯糯道:“宓阳可什么都没有做呢,不过只晓得大哥哥今日要登门拜访这一件事罢了。况且大哥哥没让宓阳知会母亲,又怎么能用得上一个‘瞒’字?” “又贫嘴。” 豫安笑了笑,心中疑惑不减,起身理了理裙摆,吩咐:“大侄儿?快迎进来罢,就请进外间的厅堂坐下便可。” 妈妈应声退下。 岑骆舟冷脸踏进厅堂的时候,岑黛已经笑吟吟的迎了出来:“大哥哥来啦!” 岑骆舟轻轻“嗯”了一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豫安坐在上首主位,笑道:“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快坐下罢。” 岑骆舟垂头行了一礼:“三婶婶。” 豫安点了点头,知会儿他坐下,又吩咐了张妈妈上茶,这才温声开了口:“那三丫头将将离家,二房当家做主的两个人这时候也不在……侄儿挑在这个时辰往长公主府走了这么一趟,应当是瞒着二房过来特特的罢。” 她唇畔带了浅笑,揶揄道:“怎么,莫不是侄儿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人事,要三婶婶出手帮你么?” 她怜爱的目光里夹杂了几分审视,且并不避讳让岑骆舟发觉。 豫安不同于资历太浅的岑黛,她看人的目光随了璟帝,只要心中生出了哪怕一点点的怀疑,就会报之以无限的警惕和小心。 从岑骆舟当初唤了她一声“长公主殿下”起,豫安心中就知道了岑骆舟此人为人的心机极深,是以心中并不敢完全将他当做自己的晚辈。 像这般城府深沉的年轻人,豫安见过不少,例如深受璟帝看重的荀钰,甚至是某些时候的岑黛……豫安心中横了一杆秤,她相信岑黛,却未必肯相信一个岑骆舟——除非他能让她放下心防。 岑骆舟迎着她打量的含笑目光,面色不变,低声道:“侄儿确实有难处,唯有婶婶或能一助。” 他忽然起身,朝着豫安恭谨跪拜,肃声道:“还望婶婶能出手相助!” 他这一跪的动作太过惊人,膝盖处理软软的地毯时,仍旧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骇得岑黛脊背一僵:“大哥哥……” 张妈妈笑笑,扶着她重新坐下:“郡主莫要着急。” 豫安扬了扬眉,也不叫他起来,只掩唇笑道:“瞧着这阵势,似乎那事情连本宫也会觉得棘手了,这倒真让人为难。” 听得她的自称从“三婶婶”变成了“本宫”,岑骆舟反而松了口气:豫安态度变得严肃了,说明还有戏,否则就是有意随心搪塞了。 豫安果然将更加锐利的目光投在他身上:“能叫本宫觉着为难,不容易。侄儿说出来听听?” 岑骆舟将头触及地板:“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家父家母?” 岑远岸夫妻? 豫安蹙眉,似是陷入了回忆:“记得。岑大人是岑家嫡长子,身手不错。原是燕京五城兵马司副指挥,职责为逮治奸民、巡捕京中盗贼……” 她瞥了下首还未抬起头的青年,继续道:“后在剿匪途中受了重伤,路上耽搁太久,回到国公府不出半日就不治而亡。至于你母亲……本宫是在她出事后才下嫁的岑府,是以对她并无多少印象,只听闻是悲痛过度,本就不大好的身子在那之后每况愈下,半月后追着大老爷去了。” 第89章 可怜孤苦 - 娇雀儿 - 濯清 这厢豫安话音刚落,岑骆舟就倏然抬起头,满眼通红:“家父家母的死因另有原因,是被他人所害!” 豫安对上他狠厉的眸光,微微蹙眉,已经有些懂了他的意思,沉声道:“骆舟,话可不能乱说,得看是否有证据。” 岑骆舟咬了咬牙,垂下头低声道:“母亲当年走的时候,我四岁。纵然年幼,但那一年的记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彼时父亲将将遭遇不幸,祖父那时身体已经不再康健,听闻噩耗后,心中哀痛之下即刻就一病不起,不能再管理家事,爵位便转交到了二叔父手中。” 他两手陡然攥紧:“我为父亲守灵了七日,后来又被祖母勒令为祖父侍疾、为父亲抄写经文,期间从来不见母亲出过院子。祖母和二叔父只道母亲是犯了心病,病得很重。家中长辈甚至不许我踏足母亲的宅院,说生怕母亲的病气会过给我。” “可是,”岑骆舟咬牙切齿,低声陈述,仿佛溺进了久远的回忆里:“母亲走的那一日,父亲房中的老妈妈突然来寻了我,带我去见了母亲……” —— 岑骆舟仍然记得那一日。 记得空空落落的大房宅院,记得母亲房中腐朽恶心的气味,记得屋子里随处可见的碎瓷片…… 还记得形容极其枯槁的母亲抓住他的肩膀,神情似是疯癫,哭叫道:“我没病!我没病!他们不让我去见岸郎,他们将我锁在这,他们想让我永远闭上嘴!” 她看着惊慌失措的幼子,眼神渐渐聚焦,散发着汗臭的身体抱着他,哭嚎道:“骆儿,你父亲是被人害死的啊!他伤得虽然重,可最后到底是挺过来了……他还有气,他本来可以活……都是那狠心的女人!是她掐死了你父亲!” 这般说完,她又开始胡言乱语,先是说着“他身子一向强健,怎么会死呢?” 后来语气陡然狠厉,似乎在模仿什么人讲话,说“咦,挨了那么一刀,这都没死成?倒是命大,只可惜你活不得!” 话音刚落,她手上就开始使劲,恶狠狠地箍住少年瘦弱的肩膀,似乎是想要将他的骨架捏碎。 可多日没有吃饱饭的妇人,又能有多大的力气? 他战战兢兢地回抱住母亲,一时也不敢相信这种状态下的母亲是否是在胡言乱语,只瞪大了眼睛,低低唤了一声:“娘……” 疯疯癫癫的妇人满脸泪水:“只因为我看见了,所以他们想让我闭嘴。不让我见人,也不让我吃饭……” 她忽然伸手,指向房中混乱的一堆东西:“我吃了口脂,吃了胭脂和铅华,吃了纸,吃了下人房里的干粮!他们休想害死我!” 随着妇人渐渐耗尽了力气,她的眼神终于愈发清明,最终归于平和,依靠着少年跪倒在地,柔声道:“骆儿,他们想要国公的爵位,为娘晓得了他们的秘密,定然是活不得了,可你必须得活下去。” 她双手托着他的小脸,轻声道:“去找你的祖父,他虽然重病在床,但他能护住你一时。” 小少年呆呆傻傻地看着母亲飞快转变的神情,几乎快吓傻了,颤声:“娘……您到底在说什么?” 正是这时,起先带着他偷溜进来的妈妈快步跑进来,疾声道:“大少夫人!二房来人了!” 妇人眼中的眸光骤然怨毒起来:“他们果真不肯轻易放过我……” 她深呼吸一口气,抓紧了少年的手:“我儿莫怕,大房不可能无一活口,他们怕人发觉,一定会留下一个人!你只记着,缩在府里再不要说话,你讨好他们,你一定要活下来!” 旁边的妈妈跺了跺脚,快要急哭了:“夫人快放公子离去罢!” 妇人咬了咬牙,将少年往妈妈怀里一推:“卖身契我给你了,你快快带他走!” 少年还未能回过神来,就已经被妈妈一把捞进怀里。他轻轻抬眼,已经听见了院外传来的喧哗声响,似乎只隔一道门了。 妈妈一时无措,被妇人推进拔步床底:“躲进去!莫要出来!” 妈妈应声,连忙带着少年缩进去。 他缩在灰扑扑的床底,嘴巴被妈妈捂住,隔着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刚刚上位不久的老太君领着一众婆子跨进了门,嗤笑道:“真真是厉害,夫妻俩一个又一个的,比那臭虫还要命硬!” 她话音一转:“命硬就命硬罢,你要活着,我便允许你活,总归咱国公府不缺这么一个人的饭菜。只是这会说话的嘴,今后也只许有吃饭这么一个作用!” 岑骆舟听见母亲说话了,赫赫地笑:“原来你们想留下的,竟然是知道了那秘密的我么?” 老太君听懂了她话中的深意,哼笑一声:“不留下你,难道留下那小畜生么?” 少年睁大了眼。 老太君继续道:“你虽然看见了不该看的,但只要说不了话、写不了字,活着和死了也没差别。只是你那儿子……嘁,国公府容不下不该存在的男丁。” 她说完了这一通,似是满意地看到了妇人面上的绝望,吩咐婆子:“将东西给她灌进去!” 岑骆舟闭了眼。 谁晓得外面一阵吵闹,早前就没了力气的妇人不知为何还能挣扎起来,她挨了婆子的几巴掌,将手边的碎瓷片扔出去,尖叫道:“你们休想!休想!” 一圈婆子被她这一番阴狠动作吓着了,惧怕她手里沾血的碎瓷片,不敢再上前。 妇人气喘吁吁,冷笑道:“国公府容不下不该存在的男丁?好呀,那我就在这儿诅咒你们!诅咒你不会有任何孙子!” “贱人!”老太君怒斥,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毒蛇,尖声道:“还不快让她闭了这张恶毒的嘴!” 妇人又哭又笑:“我闭嘴,好!我闭嘴!” 她话音刚落,就冲着拔步床床架上的凸起撞了上去! 屋里又是一阵喊骂,唯独只有床底下一片寂静。 岑骆舟呆呆愣愣地瞪着眼,看着被脏兮兮衣衫包裹的身躯轰然倒地,母亲的脸朝着床底这边转了过来,失了光彩的眼眸对着他大睁着,死不瞑目。 大房终于只剩下一个小少年了。 空落落的厅堂里,岑骆舟跪在蒙了白布的尸体前,想起了母亲死后的双眼——挣扎着活了许久的母亲,为了让他得到生的希望,自杀了。 午后岑家便对外放出了消息,失了夫君的岑家大妇人成了疯子,在半月后撞了墙,追随夫君一同下去了。 夜里很凉,悬挂在高空上的月亮被乌云厚厚地遮住。岑骆舟眼中死寂一片,也布满了乌云。 不知何时,他终于动了,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径直走向尸体。 岑骆舟轻轻掀开白布——母亲的双眼已经阖上了;两边脸颊被人打得青黑淤血;额头上的血倒是已经被擦过了,但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个深黑的窟窿。 他沉着眼,想着母亲说的那句“活下去”,缓缓摆出了一个懦弱、沉闷的表情出来。 岑骆舟睁眼守到了天明,心腹妈妈从院外遛进来,递了一碗米汤:“小主人……” 岑骆舟依旧是跪着:“你走罢。” 他眼珠微动,沉闷地看着她:“你是父亲的人,知道该往哪去躲起来,且母亲留了你的卖身契,你只需要避过岑家人,就能够完全脱身了。” 妈妈跪下来:“主子……” “你若是继续留在我身边,会死的。”岑骆舟截了话头,端了米汤小口小口地喝着:“你好好地活着,终有一日,我会将你接回燕京,而后借着你这把最锋利的剑……杀死他们。” 妈妈沉默片刻,终究是行了下来:“老奴定会活下去。” 天光大亮时,岑府里渐渐地有了人声,却始终无一人发现,大房少了一个婆子。 岑骆舟困难地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扶着墙往院外走,打算去见见他那位卧病在床的祖父。 走出小拱门时,身穿锦衣的小童蹦跳着走过来,笑嘻嘻地唤了声:“见过大哥。” 岑骆舟冷眼瞥着他——二房的嫡子。 没听见回复,小童又问了一句:“大哥要不要一同去假山那边儿玩?” 岑骆舟仍是不回话。 那小童撇了撇嘴,再不理他,快步绕过园子走了。 直到那身影不见,岑骆舟这才抬起脚步,往厢房里走。中途遇见了一群慌慌张张的婆子丫鬟,恶声恶气地问他可见到了小少爷。 岑骆舟低着头不说话。 瞧着这突然失势的大房少爷,婆子们皱了皱眉,阴阳怪气地说了些话,又急急忙忙走了。 岑骆舟抿了抿唇。 临近午时,岑骆舟候在祖父的病床前,听见屋外几个婆子嚼舌根:“这家里最近是中了邪不成?死的死病的病。那大房一大家子人都没了不说,这邪祟又跑到了二房,将国公爷的长子给带走了……” 另一人接话:“可不是么,从假山上跌下来,脑袋都破了,老太君和夫人都哭晕过去了呢。” 起先那人顿了顿,忽然问道:“你听过那传言没有?昨儿个大夫人走的时候,小翠就在隔墙的园子里修剪花草,听见大房那屋里有人叫得凄厉,依稀听着是大夫人的声音,好像是叫二房三房断子绝孙哩!” “嗬!这大白天的,你可别说这些话,怪渗人的……若是叫老太君听见了,仔细你这舌头!” 剩下的,岑骆舟没再继续听了。 他拧了手里的湿巾,搁在祖父的额头上,自言自语:“娘,是你吗?” 轻风拂过窗幔,冷得刺骨。 第90章 应下 - 娇雀儿 - 濯清 —— 岑骆舟哽咽着将母亲真正的死因和死前嘱咐的种种道出,又跪下道:“骆舟所说并无半分虚假,且又证据在手!求殿下为骆舟做主!” 岑黛大睁着眼,呐呐地掩住唇,难以想象当年的惨剧。 就连一旁始终笑得和善的张妈妈,此时也收了笑,目光怜悯地看着厅堂中央强忍泪水的青年。 唯独只有豫安面上毫无动容,平和问:“证据在哪儿?” 岑骆舟攥紧了双手,沉默片刻,终究是说了出来:“当年的那位妈妈已经被骆舟接回燕京,母亲生前留下了许多关于此事的信笺,都在那妈妈手里。” 豫安轻轻地笑了:“你这孩子,当真是相信本宫,也不怕本宫晓得了你的那证据,有心帮着岑家给抹除掉?” 岑骆舟恭声道:“骆舟今日登门求助,就已经是抱了全部的信任。一则是因为殿下如今是骆舟唯一能求助的对象;二则……联系母亲生前的那些话,想必殿下心中已经对岑家完全警醒起来了罢?” 他始终记得母亲那日在疯癫状态时念叨的那句话:“咦,挨了那么一刀,这都没死成?倒是命大,只可惜你活不得!” 那语气,分明是在模仿岑老太君,可是话中的一句“挨了那么一刀,这都没死成”委实怪异,那样平淡得几乎就该如此的语气,仿佛岑老太君对岑远岸的重伤早有预料一般。 豫安缓缓眯了眼,继续道:“纵然你肯真心相信本宫,纵然你底气够足、手里捏了二房许多把柄……可你又如何能够肯定,本宫会真的帮你?” “光凭你一句虚无缥缈的警醒,可不够本宫出手。” 她端着茶盏,垂下眼睑:“你也知道,再怎么说,本宫如今也是岑家的儿媳妇,驸马可是那位老太君的亲儿子。本宫若是帮了你,那岂不是要得罪驸马、要将家里的这份平和舍去?” 岑骆舟咬了咬牙,突然抬起头:“总归这长公主府里的平和,也已经保不住多久了,不是么?” 张妈妈连忙厉声呵斥:“放肆!” 岑骆舟不看她,继续道:“按着现在的局势,殿下必然已经对那行为有异的国公府众人生了疑心。为护佑皇朝稳固,迟早有一日,殿下一定会将这份平和亲手摧毁!今日又何必将这些拿出来当搪塞的借口?” 他沉声道:“难不成时至今日,殿下依旧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去舍弃掉那些人和感情?” 张妈妈一时惊愕,没料想到这青年竟然将局势摸得如此分明,偏头蹙眉望向上首:“公主……” 豫安冷然地看向跪在下首的青年,掩唇轻笑:“一个小辈,竟然敢朝着本宫厉声讲话,口口声声地质问本宫,倒真是难得。” 岑骆舟抿紧了嘴唇。 下一刻却见她搁下茶盏,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道:“不过么,这些话,你说得并没有错,本宫听进心里去了。” 岑骆舟瞪眼,呐呐道:“那……” 豫安缓步上前:“本宫出手帮你,既是为了我杨姓江山,也是为了感谢你多次相帮我家宓阳。” 她垂下目光,居高临下地同岑骆舟直视:“所以……你到底想如何报复岑家二房?” 岑骆舟跪伏下来:“骆舟知道,荣国公太过谨慎小心,目前虽行为举止有些异常,但到底未尝暴露出任何的威胁,陛下与殿下不能毫无缘由地对付国公府……” 他顿了顿:“故而,如今能动的,不过只有一个岑老太君而已。毕竟她的所作所为,母亲已经留下了完备的证据。” 豫安扬了扬眉:“奇怪,你早前既然多次提及荣国公的威胁,想必也是怀疑当初荣国公也暗害了大房夫妻。若是继续在他身边混迹几年,说不定能探寻到更多的蛛丝马迹、谋定而后动,为何要在现如今这羽翼未丰的时候暴露出来?” 一旁的岑黛垂了垂眼,突然出声:“娘。” 豫安闻声偏过头,一对上女儿复杂犹疑的目光,霎时间心下就有了些许猜测,蹙眉喃喃:“如此……” 下首岑骆舟伏身继续道:“谋定而后动的下一句,是知止而有得。未来的诸多形势没有人知晓,或许骆舟永远也不会有羽翼丰满的时候,亦或者羽翼丰满之时也无法对抗荣国公……倒不如先行重创荣国公一手。” 豫安赏识地看向他:“你倒是谨慎,不怪能忍辱负重地安稳走到如今,还能取得不小的成就。” 她提了裙摆继续坐回上首:“那妈妈如今在何处?” 岑骆舟道:“暂时在京中的某处民院中落脚。” 豫安轻叹一声:“外面终究是不够安全,黄昏时,本宫会将她接回长公主府安置。且瞧着宓阳……” 她瞥了岑黛一眼:“形势不好,本宫也生怕有什么万一,此事得尽快下手才好。明日如何?” 岑骆舟舒了口气:“骆舟没有多大的能耐,现今能够做到的,不过只是为殿下递上刀剑而已,其他的,全凭殿下谋划。” 豫安弯弯唇角:“你放心就是。” 她偏头,示意张妈妈扶他起来,温声:“这事本宫应下了,你也不必再放低姿态。膝盖还痛不痛?” 岑骆舟兀自站起身,朝着张妈妈摇了摇头,向上首作揖行礼:“国公府还有事,我出来得太久,怕是会引起他人猜疑,这会儿便只能先走一步。” 豫安轻轻颔首,示意岑黛:“去好生送送你大哥哥罢,小心些,走角门。” 岑黛连忙应下,扶着岑骆舟往厅堂外走。 张妈妈目送两人离去,躬身道:“若是大公子所说不假,这大房未免太过悲惨了些。” 豫安阖眸,揉着蹙紧的眉心:“瞧着他的样子,应当是真的了。至于证据之类的,本宫晚上好生盘问那位妈妈就是。” 张妈妈皱了皱眉:“公主今日的决定倒是让老奴有些惊诧。此事事关驸马,他又是那样一个爱重老太君的性子,公主这回如若真的出手,几乎和给岑家背后捅刀子无异,驸马那边怕是……” 在岑黛前年的那一场落水后,这夫妻二人之间的不睦就愈发明显了。眼看着这段时日两人似乎有重归于好的倾向,却没想到有出了岑骆舟这一档子事。 豫安按着眉心的动作一顿。 她轻叹一声,睁开了眼:“那孩子说得不错,我总该要将杨家和岑家分开看待的。两家如若继续混在一起,只会让皇兄因为我的缘故,习惯性地忽略岑家的异动。” 张妈妈皱眉,她自幼陪着豫安想法,知道豫安心里对那人并非无爱,看着豫安陷在其中不断挣扎,只能低声劝慰:“公主……这燕京里头诸多氏族贵门,谁心里没有一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呢?只不过有的心思杨家能忍,有的心思忍不得罢了。” 她叹声道:“纵然这岑家现在举止有异,但也没见得就一定会对杨家产生威胁。无论大房和那一大家子之间有什么阴私,公主身上总是干净的。如若往后发现是误会一场,公主今日帮着大公子扳下老太君,以后该怎么面对心中怨恨的驸马?” 豫安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她又问:“那宓阳呢?本宫自认为始终没能看清荣国公其人,也不知他如今谋划的事情究竟有多么重要,他到底有没有胆子害宓阳,本宫哪里知晓?” 张妈妈一怔。 豫安继续道:“他若是真的想要对杨家做什么,皇兄的手段摆在那儿,总能有法子面对,可宓阳又该如何?她根本就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本宫又不能时时看顾着她,你瞧瞧,天盛楼那事不就是如此?她若是继续待在岑家,距离那虎穴这样近,本宫没办法保证她的安危。” 她抬手掩面,低低道:“况且荣国公府如今的确是背负了许多嫌疑,防人之心不可无,本宫总不能因为偏袒驸马,而给予岑家人太多的信任。” “可,公主……” 张妈妈还要再说,却被豫安打断:“行了,本宫心里有数,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至于那情意不情意的……也不过只是荒唐一场,嬷嬷莫要多劝了。” 她低声嘱咐:“你且先安排好人手,准备晚些时候将那妈妈接进府里来,莫要惊动驸马的耳目。” 张妈妈叹了一声,躬身应下。 夜色笼罩下来的时候,岑远道一身疲惫地回了府,同豫安道:“家里送了第一个女孩儿出门,便算是开了头了。母亲今日伤心得紧,我陪她多说了几句话,竟就这么折腾到了晚上。” 豫安喝着茶,应了一声,提醒道:“你今儿的庶务可落下了。” 岑远道轻叹一声,苦笑:“瞧着天色不早了,看来今儿个是没法儿将那些事务全部做完了。不过那些庶务虽然多,但幸好大多不太重要,我今儿先拣紧急的做了,剩下的等明日,我与同僚告声罪,延迟一日交付好了。” 豫安温声道:“你心下有安排就好,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罢,精神好些,明日也能忙活得过来。” 岑远道站起身,笑着颔首:“成。” 第91章 家贼难防 - 娇雀儿 - 濯清 次日,因改革律法的进程已经到了尾声,璟帝怜惜众臣辛劳,刻意将诸多公务往后推了推,好让众人有闲暇歇息。 荣国公同样得了方便,今日下朝后就无事一身轻,在国公府内陪岑老太君讲话。 “这回三丫头总算是安安稳稳地出门了,剩下的就该看着四丫头,为她做准备了。”老太君坐在厅堂上首,同身旁的荣国公笑眯眯道: “那丫头这段时日可是认真跟着妈妈学习礼教的,皇族的礼仪繁琐,也幸亏她能熬得下来。” 荣国公随意翻看着一本游记,闻言笑了笑,回道:“袖儿的性子,我这个当父亲的也是清楚一些的,她平日里虽然没什么气势,但私下里其实一直都是个掐尖要强的孩子。这回难得她能坚持下来,回头让人去给她打些头面,就当做是奖励好了。” 身侧许氏笑眯眯地应下:“妾身下午就去。” 老太君眉眼弯弯,又道:“三丫头这边可是一直在勤奋努力,你那边儿呢?可准备好了?那丫头可是一直盼着你能够给个准信儿呢。” 荣国公面上笑意微敛,沉声道:“还差点儿契机,我这边暂且没法子和太子有过多的接触,只能看庄家往后的手段了。” 许氏蹙眉,低声道:“听着消息,那李家小姐怕是入秋就要入主东宫……” 荣国公道:“管李家作甚?现下那赐婚的消息早已经传播下去了,上头还有陛下盯着,没人敢坏事。总归如今咱们家也不盼着那太子妃的位置,与李家暂时生不出什么冲突,就莫要多事了。” 他瞥了夫人一眼:“这段时日,你切记莫要多打听李家太子妃的事,谨慎最重要。” 许氏垂头应声:“妾身明白了。” 老太君听着两人的对话,知道如今岑袖的事暂且急不得,且至少是要等到太子妃入主东宫之后,才能真正的有些进展,只能叹出口气,转了话题道:“那三房的五丫头呢?” 她皱眉道:“豫安不肯让那丫头嫁进杨家,却也没见她多相看别家的公子哥儿,眼看着五丫头的及笄礼就要到了,她就一点儿也不慌?” 荣国公弯弯唇角,眼底里有微光一闪而过:“弟媳宠爱五丫头,必定会为她择一个能护她无忧的夫家……她一边要为了杨家顾忌着权势太大的氏族,一边又要体恤五丫头,哪里能够轻易做下决定?” 老太君点点头:“说的也是。” 这边厢正说着,一群婆子小厮却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呼喝着:“老太君!国公爷!京兆衙门里来人了!” 荣国公微愕:“京兆衙门?可是京兆尹大人有事登门?” 婆子跪伏在地,颤声道:“不,是京兆衙门里的刑房典吏!来了好多人,将国公府的几处大门全给堵上了!说是有人状告岑家人,要将从国公府里押人回去审问!” “大胆!”荣国公震袖起身,面上已经带了隐忍的薄怒:“领头的人在哪儿?” “在正门前!” —— 一大家子急急忙忙往正门的方向赶,抬眼便见国公府的护卫正在与好一批典吏对峙,府外还乌压压站了好些看客。 荣国公强压下跳动的眉峰,径直上前:“闹什么呢?!” 他冷眼望向站在众人最前的典吏,冷笑:“京兆衙门这是什么意思?先帝命人敕造的荣国公府,何时竟然成了你们京兆府随意造次的地方?!” 当先的典吏拱手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国公爷还请息怒,下官不过奉命行事、奉命抓人。另,京兆尹大人曾嘱咐过,说若下官们有得罪之处,国公爷只管去寻他要一份交代。” 荣国公眼角一跳,心下一瞬间想到的,却是京兆尹此番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底气,竟然不给国公府分毫的脸面? 他差点以为是璟帝准备动手整顿朝廷,可细细一想又发觉自己并不曾暴露出来什么,这才稍稍安心,皱眉问:“奉命抓人?若是京兆衙门要抓我国公府的人,起先同国公府说一声便好。到底是同僚一场,国公府不会分不清轻重缓急。” 那典吏沉默片刻,缓缓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荣国公的身后:“若非不得已,京兆衙门今日也不会如此鲁莽……只是,有人今日清晨于京兆衙门哭诉,状告您岑府的老太君!” 荣国公府里里外外一片哗然。 岑老太君眉头紧皱,冷声道:“大人莫不是昏头了罢?若是随意搁一个人,都能将污水泼到国公府头上来,莫不是当这国公府的荣光当做不存在么?” 她眯了眼:“凡事都要讲究一句有理有据,老身倒是要瞧瞧,究竟是哪里来的刁民以何种罪名状告老身,又有何证据!” 她心下颇有底气,自打自己坐上老太君之位后,就再不曾做什么得罪人的事,又哪里会有把柄让他人抓住了? 她心下巨石还未放下,下一刻却听府外有妇人凄厉地哭喊了一声,咬牙切齿道:“岑老太君好大的威严!瞧着这副风轻云淡的表情,难不成是已经忘了你手里沾染的血污了么?” 老太君心下一凛,皱眉看向声源。 但见一穿了灰衣裳的老妪站在众典吏之后,眼眶微红:“敢问岑老太君,你可还记得这岑府的大房一家!” 以荣国公为首,岑家一群人俱都半眯了眼。 荣国公当先冷笑道:“哪里来的疯婆子,也敢如斯质问我荣国公府的老太君?是非对错,难道凭你一人胡言乱语,就能够给我荣国公府的老太君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暗地里朝着许氏挥挥手,仿佛是下了某种决定。 许氏轻轻颔首,忙示意身旁的婆子离开。 老妪丝毫不惧荣国公威胁的眼神:“草民曾是大房老爷身边的大丫鬟,后跟在大夫人身边服侍,当年的惨剧,草民亲眼看得分明,手里捏了证据。国公爷既然说草民是疯婆子,可见身正不怕影子斜,不若陪着草民往京兆府走上一遭,到底是不是胡说,一去便知!” 荣国公心下愈发冷凝。 他心里知道真相,这时候几乎已经相信了这老妪对于自己身份的说辞。 当年他手段尚还有些青涩,真的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只是那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如今这婆子敢以一人之身面对庞大的岑家,背后定然是有某人护佑。 荣国公心下焦躁,他自认这辈子未尝得罪过什么权势滔天的大人物,今日到底是谁要和他岑家对着干? 在他沉默的档口,心中震撼万分的岑老太君终于回了神,她攥紧了袖中双手,面上却是勉力维持住镇定,看向那老妪:“你倒是颇有底气,叫老身过去京兆府,老身自诩清白,倒也不是不能应下,只老身要先问你一句……” 她冷哼一声:“大房那悲剧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你若是坚信当年大房是被老身所害,甚至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手里捏了证据……既如此,你早前为何不来国公府逼问,何苦要等到今日?” 老太君抬高了下巴:“老身瞧着,怕不是你得了身后的某个人示意,因有所图谋而想要将我岑家拉下水的罢?” 她这一番话用上了气势,旁人瞧着,似乎真的是颇有自信底气一般,逐渐收起了方才看戏的心思,俱都有些迟疑地打量府外的那婆子。 是了,这世间从不会少权势之间的争斗,如岑家这般的大家族向来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若是真有人蓄意陷害岑家,倒也不是不可能。 瞧着至少维护住了岑家的脸面,老太君心中暗暗舒了口气,只迟疑地看向荣国公——毕竟这身子到底正不正,她心里是有些清楚的。 荣国公对上了母亲的眼,理解了她心中的担忧,低声宽慰道:“母亲尽管去罢,方才儿子已经让下人往京兆府递消息了。荣国公府本就是燕京一等一的贵胄高门,能够有手段与咱们家敌对的,这燕京中没有几家。且儿子与那京兆尹平素有几分交情,他不敢太过得罪权贵,大不了这回多花些人情银钱,应当能将事情压下。” 老太君心中巨石终于放下,冷眼看向老妪:“走罢!让老身瞧瞧,能给你‘做主申冤’的那位大人物,究竟是何人!” 话音刚落,寂静无声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本宫说怎么久都不见京兆府来人呢,原来都在这处待着。” 人群分散开来,显露出了一架金雕玉琢的华美马车。里头先下来了一位妈妈,打了帘子,躬身托了一位华衣美妇下来。 豫安抬眸,径直对上岑老太君惊惶的眼,温声道:“听闻母亲想见见这婆子背后的人物,您瞧瞧,儿媳这不是过来了么?” 岑老太君牙关紧咬,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她:“是你……竟然是你!家贼难防!” 此时的豫安毫不在意她的无礼,只笑道:“家贼难防?敢问母亲,您想要防什么呢?既然是自诩清白,还有什么需要防着的人事?” 第92章 自戕 - 娇雀儿 - 濯清 岑老太君被她反问得哑口无言,仿佛此前所做的所有解释都变作了徒劳和枉然。 正是这时,她身后突然也传来了一句问话:“是啊,老太君,你到底在防什么?” 岑老太君闻声骇然回首,瞧见岑骆舟沿着小路缓步而来,他眉目冷厉,手里还揪住了一个婆子的衣领拖行。 待行至众人跟前,岑骆舟手上使力,将那婆子甩在许氏脚跟前,表情未变,沉声道:“夫人,您身边的妈妈却才想要偷溜出府,骆舟已经给您逮回来了。” 许氏瞪大了眼,惊愕地后退了几步:“你!” 那婆子匍匐至许氏身侧,面上还带了几分惧色,哭喊道:“夫人,大公子带人将咱们的人全堵上了!外头全是典吏和长公主府的侍卫,谁都出不去!” 老太君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早前她还在疑惑豫安为何要如此磋磨荣国公府,这会儿子见了岑骆舟,立时就将前因后果猜出了几分。 这家贼从来都不止一个豫安! 她恨恨咬牙,睚眦欲裂地盯着岑骆舟,怒斥:“养不熟的白眼狼!胳膊肘子往外拐!荣国公府养了你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你倒好,一朝吃到了甜头,就要转身将这家给毁了么?!” 岑骆舟只当作听不见,提了袍角跨过荣国公府大门,这才回头,看着又惊又怒的众人,冷声道:“我毁了荣国公府?” 他扯了扯嘴角:“这话,应当该由我爹娘逼问你罢?老太君,午夜梦回时,你可曾梦见过大房夫妻!又可曾听过他们含着血泪地控诉你毁了岑家大房!” “岑家大房何等无辜!当年父亲因娶了母亲,而处处小心谨慎,生怕家中人为难欺辱母家败落的母亲。父亲当年什么都不敢和两位叔父争,他没有底气同祖父学习掌家之道,也推拒了与京中诸多公爵往来交好的机会……父亲都这样了,你们为何还不肯放过他吗?” 岑骆舟气得额角青筋暴起,直盯着气急攻心说不出话来的老太君,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到如今,不过一报还一报罢了。” 他转过身来,朝着目光复杂的荣国公作了一揖:“说到报应,骆舟还要好生感谢一番二叔父。若非是您这段时间终于肯允许我踏入书房,我或许还找不到那些还未完全清理干净的痕迹。” 岑老太君眼眸放空:什么证据都被捏在他手里……完了,全都完了。 反倒是荣国公耐心地听他说完了这么一通,末了,只漠然地看向他,低声问:“你都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终于不再敷衍隐瞒了? 岑骆舟眯了眼:“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早在母亲自戕那日,你们究竟是个什么狼心狗肺的恶毒面目,我都看清了。” 荣国公却笑,仿佛看不见岑骆舟眼底的怨毒和憎恨:“了不起,想不到咱们岑家,竟然还能出这么一个忍辱负重的厉害人物?更想不到你隐忍了十多年,竟然一点破绽都未尝显露出来过。往后发展,指不定可以成就为一位心狠手辣的大人物。” 岑骆舟并不理会他实为嘲讽的几句话,冷声:“不劳国公爷费心,与其去猜测一个谁也说不准的未来,倒不如先想想,如何将今日这事处理干净。” 岑老太君脸色煞白,偏头看向荣国公,低低唤道:“远章……” 荣国公皱了皱眉,表情仍旧沉稳,仿佛还有些许底气,轻声道:“母亲尽管去罢,只要国公府一日不倒,儿子就一定能想法子保证母亲无虞。” ——就算对立面站着的是当朝长公主。 岑老太君勉强点了点头,还未多说什么,那厢岑骆舟却仿佛知道了他们谈论的内容,截了话头道:“可不是么,只要国公府一日不倒,大房众人又如何能安心地魂归西去?” 荣国公冷冷的看向他,嘲讽:“怎么,不过只是傍上了皇族,就让你由此生出了一股莫名的豪情壮志,以为能扳倒这偌大国公府了?” 岑骆舟眼神淡漠:“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二叔父不会以为,当年的那匪患一事,他人真的查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 荣国公瞳孔一缩,连带着他身侧的岑老太君也是身躯一僵。 岑骆舟轻轻抬眼:“燕京乃是天子脚下,周遭自有皇城禁军维安。当年那样凶悍的匪患竟然敢在京中作乱,本就是极其怪异的一件事,更别提父亲一个身手不错的副指挥,又是如何在周遭所有同僚毫发无损的背景下、重伤致死的?” 荣国公眼皮颤了颤,忍不住笑,低声:“你的意思,莫不是在说是我一一个区区公子之身,买通了那些匪患和兵马司众人?当年上面正忙着进行夺嫡之争,根本无暇顾及下头水深火热的百姓,匪患过于强硬,并非不合理。” 岑骆舟的语气并没有多少起伏:“二叔父的记性果真是好,这京中多少百姓都已经忘却了当年的那一场夺嫡之争,唯独二叔父竟然还能将许多细节记得如此清楚。” 荣国公稍稍舒了口气,听着岑骆舟这语气,看来他并不曾找到那件事的证据。 是了,那件事可是他亲自安排办下的,最是谨慎不过,纵然岑骆舟在他书房里呆了许久,也不可能找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正这般想着,却见岑骆舟侧了侧身,示意他们去看候在府外、挺直了脊背的豫安:“当年的匪患一事,我虽没有能耐找出什么痕迹,但想来皇族应当是有不少的手段去探查清楚……” “我虽然拿不出来证据,但老太君却不尽然。牢狱中多的是能让人开口的法子,面对一个潜伏了十多年的重要威胁,想来皇族会很乐意动用那些手段。”他目光冰冷,缓缓地垂下眼睑: “二叔,如若仅仅只是对上一个豫安长公主,你尚且还能有信心保住老太君……可如若对上的,是上面那位生性多疑且行事稳妥的陛下呢?” 岑骆舟轻轻对上了荣国公骤然狠厉的眼眸。 ——的确,在荣国公面前,他岑骆舟确实是羽翼未丰。可在璟帝面前,荣国公同样也是“羽翼未丰”。 两人目不转睛的对视,下一刻却听到岑老太君凄厉地一声哭喊。 荣国公骇然转过头,却见老太君满眼泪水地看着他:“远章,我保不住了,他们那样多的人想要害我,你必定保不住为娘了。只是为娘能死,但为娘不能害了你,你还有宏图大志还未实现,不能就此止步。” 荣国公愣愣怔怔地看着情绪崩溃的老太君,连忙安抚:“母亲……” 老太君骤然偏头,恶狠狠地看向府外站立得笔直的青年,哑声嘶吼:“你不就是想要给你爹娘报仇么?来啊!你爹是老身掐死的!你娘是老身逼死的!你既觉得我应当偿命,那老身便将这条老命舍给你!” 岑骆舟对上她狠厉绝望的目光,片刻怔愣。 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通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母亲。 他立刻回过神来,连忙同身旁的典吏道:“快拦住她!” 可是依旧还是晚了。 老太君用力推开荣国公,提了繁复华重的裙摆,径直朝着正门前的朱红大柱狠命撞去! 荣国公没有拦。 他的神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漠然,看着母亲不顾一切地朝前冲去,听见许氏在身后尖叫、听见朱红大柱前传来一声闷响…… ——此时荣国公心下镇定得过分,知道母亲自裁是如今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故而他不会阻拦。 “老太君!” 岑骆舟皱眉看着朱红柱身上的那一抹暗红,心下一时有些茫然。他忽地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的母亲也曾为了护住儿子、狠绝地撞向某件东西。 十多年过去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逼死自己母亲的人,竟然以同样的方式自戕。 岑骆舟心中无悲无喜。 或许为人母亲……都有一种肯为了子女献身的精神罢。 他如是想着,心下的怒气却依旧不曾消减。岑老太君是真心对待亲子也好、是真的想要给亲子更加安稳优渥的生活也好……这种种,都不该成为她陷害他人性命的理由。 大房众人的性命,还有当初前荣国公膝下的那些姨娘庶子的性命……岑老太君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终有一日是要偿还给他们的。 他正无言,身后的豫安却是快步提了裙摆行至近前来,偏头看向身侧张妈妈,沉声:“去瞧瞧情况如何了?” 张妈妈应声,忙上前去探了老太君的鼻息,片刻后转而看向豫安,摇了摇头。 豫安身子微颤,缓缓眯了眼。 同老太君做了十余载的婆媳,她倒是没有料想到,岑老太君竟然有这样一番烈性。 “大哥哥。”岑黛双手缩在广袖里,轻轻唤了声。 岑骆舟一顿,忙回首问道:“五妹妹怎么从马车里下来了?” 岑黛瞥向张妈妈那边,抿了抿唇:“我听见人尖声喊叫了,老太君她……” 岑骆舟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捂住她的双眼:“一报还一报,都是旧日的仇恨。五妹妹不要看。” 他心里突然有些沉重,觉得这样大的血海深仇,无论是之前的十多年时光,还是久远的未来,由他一个人背负,就足够了。 第93章 警醒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其实却才她已经将一切都收入眼中,心下一时也复杂难明,未尝想到今日发展到最后,竟然会是这样一副染血的局面。 只是岑骆舟心头背负了太多,他既然不愿意她再深入当年的那场仇恨,那么她便什么也不说。 张妈妈躬身回到豫安身边,蹙眉瞧着许氏慌慌张张地寻府医,轻声道:“这人是必定救不回来了,公主可打算好了今日如何收尾?” 豫安攥紧了双拳,抬眸瞥向对面神色漠然的荣国公。 似是注意到了豫安的目光,荣国公抬起头来,径直同她对视,冷静平声问:“这就是殿下想要见到的局面么?” 豫安缓缓眯了眼。 老太君一死,一切线索都断了。 她本想今日为岑骆舟做主、将当年的血仇和辛秘公之于众,继而以此为借口,将本就在旧事中掺和了一脚的荣国公拖下水,再好生动用皇族权力调查蓄意隐瞒当年真相的荣国公…… 一步一步全部料想得完全,却独独猜错了岑老太君的烈性,以及荣国公作为一个儿子对母亲的冷心冷情。 如今老太君自戕,临死前嘴里还高呼着“偿命”,无疑是想要将一切罪过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来,以一己之身保全住荣国公。 豫安心底里陡然生出了一股子无力。 毕竟荣国公行事实在是谨慎得过分,岑骆舟隐忍多年,至今都未尝发现他当年动手的痕迹。如今已知的唯一一个或许能拿捏在手心中的证人——岑老太君,如今也再无法开口了。 这一趟浑水,荣国公到底还是一点脏污都没有沾染上。 她思绪飞快转动,正思虑着接下来该如何说如何做,却陡然听到背后传来中年人厉声的呼喝:“慈溪!” 岑黛愕然地偏过头,低低唤了声:“爹?” 豫安脊背一僵,茫然回首,却见岑远道满眼通红的扒开围观的众人,快步上前,质问她:“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他身上的官服还未脱,鬓角全是薄汗,似乎是在听到了风声后,就匆匆忙忙地往国公府赶了过来。 豫安眼角余光瞥见身后数人朝着这边指指点点地评论,想来岑远道已经听到了老太君撞柱的消息。 思及此,她心下愈发烦躁,抿了抿唇,蹙眉道:“自然是过来办事。” 听出了她话里的烦躁,岑远道红着眼睛,眸中盛满了不可置信和怒火,死死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忙赶去岑老太君的尸首旁。 他踉跄地跪倒在地,颤颤巍巍地抱着渐凉的尸首,喉头呜咽一声,先是惊愕地瞥向眉目间始终不悲不喜的兄长,继而才转头看向眉头紧锁的豫安。 岑远道眼底湿润,恨声问:“到国公府办事?你到底有什么事,要用这样大的动静到家里来办事?” 豫安只道:“犯了事,总该得到判决。本宫虽然没有处置老太君的权力,但总该维持公允替人做主。” “所以你就逼死了她?”岑远道呐呐地问,忽而狠厉了眉眼,近乎疯狂地怒吼道: “豫安长公主当真是好大的威风!这可是你的婆母!是我的亲娘!你既然嫁了人,便该孝顺长辈恪守妇道!今日你这样逼她,乃是犯了大不孝的罪过,怎么,你是不是也要秉持着你杨家的法律去治自己的罪!杨慈溪,一家人过了这么多年了,你到底有没有心?” 张妈妈厉声呵斥:“驸马慎言!公主何曾逼过岑家老太君,她本就做了大恶……” 豫安却是拦住了她,摇了摇头,悲悯地看了岑远道一眼,音色如常:“算了,少说几句。他既然想撒气,本宫便容他放肆一次。” 她眉眼冷漠,转过身牵了无措的岑黛,同岑骆舟道:“侄儿与我一同回府罢。” 岑骆舟皱眉回望了一眼,垂头道:“是。” 张妈妈叹了一声,扶起典吏身旁的那位老妈妈,温声宽慰她:“今日这事便算作是了结了一半了,只京兆尹大人那边儿还在等着,奴婢扶您前往京兆衙门回话、作下供词罢?” 老妈妈抬眼看向岑骆舟,得了对方肯定的眼神后,才点点头:“好。” 三人重新坐上了马车,京兆衙门那边自然是不必再去了,这才径直命人驾车前往长公主府。 豫安闭着眼揉着眉心,低声叹道:“这回可走了一步臭棋,倒是打草惊蛇了。” 今日这一举动,算是有得有失。得在摸清了荣国公的真实性情,此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再对上他,心中必定会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和忌惮。 只是相应的失……比起得却是多得多了。 岑骆舟垂着脑袋,愧疚道:“是骆舟大意了,早前不应当在老太君面前交代太多,否则也不会让她会过意来,舍命帮荣国公兜底。” 豫安摇了摇头:“用不着怪你,是本宫一开始便料想错了那一家子人的性子。就算今日老太君好生生地去了京兆衙门、被我们捏在手中,但依照着她的烈性自己荣国公的谨慎心狠,说不定最后什么都还没交代出来,岑老太君就要永远地闭上嘴。” 依着荣国公今日那冷漠得可怕的态度,豫安毫不怀疑他会主动舍弃掉自己的亲娘。 这岑家两兄弟,虽然是一母同胞,可性子却是一点也不相同。 岑远道兴许是继承了岑老太君最后的那么一点心软,轮到荣国公,自然是什么都不剩了。 豫安轻轻叹了一声,掀开小帘,偏头望着长街上的车水马龙。 岑骆舟的头垂得更低了,低声道:“瞧着方才三叔的样子,似乎只是知道当年的那些事,却丝毫也不晓得荣国公私底下的打算的。” 豫安随意应了一声:“本宫猜到了。” 岑远道最后的那一点心软,不会允许他在知道了亲闺女成为兄长的眼中钉后,还能面上毫无异样的同兄长亲近。 除此之外,她同样也猜到了岑远道今日必定会暴怒无比,毕竟自己起初打算的,就是要将岑老太君送入牢狱,只是未尝想到,后来的结局竟然会这般的不可逆转。 她面上依旧镇定,掩去了心下的疲惫和烦躁。 岑骆舟抿了抿唇,总归还是将最后一句“该说的不说,荣国公很好地利用了驸马的心软”给咽回了心底。 —— 两座府邸相隔不远,马车行进不久便停在了长公主府门前。 豫安领着两个沉默的晚辈往京华园走,温声道:“侄儿的一应用度,早先张妈妈都已经给你备下了,这段时日你好生待在长公主府,多陪陪你父母生前的那位妈妈罢,其他的不用多想。” 岑骆舟作揖:“多谢婶婶。” 豫安笑笑,回头瞥了他一眼:“你这孩子,从来都喜欢事事与人划清界限,懂事得让人心疼。” 岑骆舟抿了抿唇,并不接话。 豫安多看了他一眼,心里叹了口气:“你不必觉着今日是将本宫拉下水了,本就是旧日里的恩怨,不可能永远地瞒下去,总有一日是要被人翻出来的。本宫又不同他岑家亲近,必定会秉公对待,今日这一闹,是早晚要发生的事,能够尽快地摆正心态自然是最好不过。 ”她心里将所有事都拎得清楚,驸马、岑家,在自己心里,是永远也比不上岑黛和杨家的。 “至于今日本宫出手、同国公府站在对立面……”豫安顿了顿,继续道:“对错早已明了,这脏水泼不到本宫身上来。” 岑骆舟垂下眼睑:“此间麻烦婶婶良多,等晚些时候,骆舟会将这些日子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予婶婶听,兴许能帮到婶婶一些。” 豫安心里有些想笑,这孩子若是真能打听到太过重要的东西,今日荣国公可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不过到底是这孩子的一番好意,豫安也不打算将话太说明白,笑道:“好。” 三人进了厅堂落座,有婆子奉上了热茶。 豫安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瞧着荣国公今日的那番行为举止,可见当年他的确也在大房那事儿上动了些许手脚。只是如今没有证据,又贸然打草惊了蛇,日后荣国公必定会将剩下的痕迹处理干净,你这仇可难报了。” 岑骆舟点头:“按着他谨慎小心的性子,我也早就做好了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打算。” 他沉声道:“便是捏了比荣国公更大的权力,也不一定能够对付他们,除非能让谨慎小心的他露出破绽。那样狡猾仔细的人物露出来的破绽,必定是死穴。” 豫安看着茶盏上的雾气蒸腾,思绪逐渐飞远:“的确如此。” 岑骆舟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忍不住担忧道:“还望殿下莫要掉以轻心。” 豫安蹙眉看他:“骆舟此话何意?” 岑骆舟拱手作揖:“轻敌乃是兵家大忌。纵然殿下手中捏了一手好牌,纵然那荣国公还未展现出分毫对大越江山的威胁,但只要知道了他是一条毒蛇,就应该紧紧盯着他。” 他皱眉抬头:“行走在权势的高耸道路上,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殿下站在高位,最是不能轻视灯下黑的力量。” 这是曾经荀钰教给他的道理,如今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字字句句更加显得警醒。 第94章 后路 - 娇雀儿 - 濯清 豫安皱了皱眉,心中忽而有些发愣。从头到尾,她似乎都不曾将荣国公完全放在眼中。 一则是因为他直到今日都未尝表现出太过迫人的威胁;二则是因为……天下太平了十多年,她一瞬间从紧绷的情绪中解脱出来,难免变得惫懒,且自己是当年那场厮杀中的胜者之一,难免有些自视甚高,也就不会轻易将人放在眼中。 豫安目光复杂,瞥了一眼下首抿紧了唇的青年,温声道:“婶婶记着就是。” 她叹了一声:“荣国公今日可算是将自己从这件事中摘得一干二净,顶多也就是声名坏了些,权势地位不会有太多影响。这样一番局势下,对你很是不利。” 岑骆舟颔首:“骆舟早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心知不能将那偌大国公府扳倒,是以一开始本就只打算转移荣国公的注意力。将自己暴露出去的后果,就是荣国公日后必不会少的疯狂报复。 豫安垂眸看了他片刻:“既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你可想过以后如何走?” 她稍稍蹙起眉头,为难道:“你如今在朝中不过只待了一年有余,脚跟子刚刚接触到实地,此时对上荣国公那样的庞然大物,必定会遇上许多难堪和恶意,本宫身在朝廷之外,也无法时时看顾着你。” 豫安倒是想过让璟帝帮着看顾些许,只是她皇兄这会儿子着实是忙得很,除却朝上有一堆公务堆着,他还要盯着底下互不对付的太子和荀钰,甚至太子妃不久后就要入东宫了…… 璟帝忙得焦头烂额,她不愿意再给皇兄添麻烦。 瞧着豫安轻蹙的眉宇,岑骆舟心下微暖,垂首不语。 在一旁听了许久壁角的岑黛突然道:“既然朝中不好再待了,那便离了燕京,去京外的州府任职,不也可以么?” 本着“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的不成文道理,豫安本没有多在意自己这个闺女的存在,毕竟岑黛只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见识浅薄,对那朝中的局势可是完全两眼一抹黑的,她能想出来什么有用的法子? 只是这时听了岑黛的一番话,豫安突然生出了一股子茅塞顿开的感觉。 岑黛扳着手指,轻声继续道:“哥哥如今是都察院从九品的司务,官职虽小,但胜在左都御史大人肯用心教他本事手段。如今一年多的时间下来,哥哥未尝有过任何的错漏,在都察院中,已经算得上是有些处事的经验,且现在朝中对哥哥有不服微词的人也愈发少……” 她一一数着岑骆舟能拿得出手的底气,末了,朝着豫安一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哥哥背后站了母亲这么个后盾。这时候只差舅舅一道口谕,大哥哥就能升职去京外任职了。” 岑黛笑眯眯地看向微愕的岑骆舟,温声道:“甚至不必安上多大的官职,只要能够打着‘见世面’的名头,而后跟着大人物一同混出京就够了,这样也能让更多的人服气一些。” 豫安细细想来,的确这个法子是如今最容易拿得出手的。 荣国公固然心里怨恨,但因顾忌着头上的璟帝,再怎么也不会把手伸去京外。 他一个手里捏着些许兵权的公爵,如若真的插手去管文职官员的调任一事上,那么璟帝和豫安大可以揪着这个名头将荣国公算计一通。 这等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吃亏事儿,狡猾如狐的荣国公可干不出来。 豫安夸赞地看向岑黛,笑道:“你这小姑娘,机灵的鬼点子总多。” 岑黛“嘿嘿”笑了一声:“还在文华殿上课时,老师为图讲解政事的方便,曾教宓阳将朝中的官职讲了几遍,其中表哥和荀师兄也曾辅导过些许细节,宓阳记牢了。” 豫安心下有些宽慰,看向岑黛的目光里,终于少了些对待稚儿的不以为然。 真要说起这朝中的诸多官职,岑黛不会比自己更清楚,但关键在于,她审视局势的目光足够全面,能够将他人一时间想不到的盲点也给算进去。 豫安在这燕京中呆得太久,眼界常常被这京城中的阴云困住,难以跳出去想事情。 下首岑黛牵着母亲骤然舒缓下来的眉头,稍稍松了口气,转头去看身边的岑骆舟:“只不过京外总归是比不得燕京的,也不知大哥哥是否会愿意此时离京……” 岑骆舟弯了弯唇角:“很好的办法,为什么会不乐意?” 豫安眉眼温缓,同二人道:“那便用宓阳的这个法子罢,明日本宫会想法子给骆舟铺下后路。” 岑骆舟连忙拱手作揖:“多谢婶婶。” 豫安笑着摆了摆手:“少些虚礼罢,你看本宫这会儿子还将你当外人看么?” 她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本宫乏了,你们两个先下去玩闹罢,我好生梳理疏离一应事宜。” 两个晚辈应下,站起身来行了礼,这才并肩出了府。 兄妹两个出了厅堂,沿着院中曲折蜿蜒的小道往京华园外走。 岑黛道:“这会儿正无事,我带大哥哥去落脚的院子里看看,顺便再认认长公主府的路?” 岑骆舟沉默地点了点头,自出了厅堂后,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道了一句:“麻烦五妹妹了。” 岑黛抿了抿唇,探头打量了他的表情,轻声道:“大哥哥若是心中不快,其实不必憋在心里不说的。” 她停了步,抬眼看他,问道:“大哥哥,老太君殒命,你高兴么?” 岑骆舟闭了闭眼:“我本以为报仇会是一件值得我高兴的事,现在才发现,其实不然。” 他忍不住回想起了岑老太君咬牙狠命撞向廊柱时的样子,想到了那一片深红的血迹……下一刻脑海中画面一转,显现在眼前的是母亲至死都不曾瞑目的那张脸。 血海深仇得以报了一半,他心里不仅没有半点得偿所愿的喜悦,反倒复杂得很。 该偿命的人终于偿命了,可无辜被害的父亲母亲却无法再回来。 隐忍了十余载,此后形势陡然变换,前路依旧曲折,这时间仍然有血仇还在享受着优渥的生活,他却已经没有了任何余力去对抗。 与其说是心下无喜无悲,说是怅然无力、不知所措兴许更加合适。 岑黛垂下眼:“大哥哥后悔么?” 岑骆舟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早前便说过的,我从不后悔。” 岑黛又问:“那对于今日的棋差一招、打草惊蛇,大哥哥遗憾么?” 岑骆舟顿了顿,认真想了想,而后才缓缓道:“倒说不上是遗憾。对面本就是劲敌,我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今日至少能够送一个人下去赎罪,相较而言,我似乎并不该太过贪心。” 他低声道:“若是当初设想的结局过于美满,兴许我才会对今日的一切遗憾,如今我以卵击石尚且还能全身而退,其实已经满足得很了。” 岑黛继续问:“那大哥哥想哭吗?” 岑骆舟一愣,偏头看着她。 岑黛抿唇笑了笑:“大哥哥的心思可真是复杂,不后悔也不遗憾,面上的表情却仍旧是沉闷得很。我不懂大哥哥的心思,这会儿只能劝着大哥哥哭啦。” 她朝着青年眨了眨眼,笑道:“幼时娘亲曾同我说,要是有什么不痛快,哭出来就好多了。只是我一向是个活络性子,并没有遇到过什么,值得我去哭着排解的难过。如今瞧着大哥哥这番模样,倒是突然回想起了那么一个法子,遂想着大哥哥要不要试试?” 这般说着,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故作豪放道:“大哥哥,小妹的肩膀借你靠呀!” 岑骆舟弯着眼睛笑:“你啊。” 笑着笑着,他又有些眼热,低低道:“宓阳很好,豫安长公主很好……” 他轻轻弯下身来,将脑袋搁在小姑娘瘦削的肩膀上,闷声:“荀钰很好,荀家二夫人很好,荀钏儿很好,左都御史大人也很好……” 眼看着这么一个大高个儿真的弯下了腰来,岑黛忙不迭稍稍踮起了脚尖。 岑骆舟到底没舍得真把重量压上去,只闷着脑袋,笑道:“我应该高兴的,五妹妹瞧瞧,我这些年遇上了这么多人,好多人都是不求回报地待我好。这样看来,我是不是幸运得很?” 岑黛轻轻点了点头,也跟着笑:“以后还会更加幸运。” 岑骆舟闻言笑了笑,抬起头来,抹干净了双眼:“多谢。” 岑黛扬了扬眉,看着自己肩膀上浸染的一小片湿润,好奇地问他:“大哥哥心里不难受了罢?” 岑骆舟颔首,轻声道:“心里舒坦了许多。这样多的人盼着我好,那么我总该朝前看的,过往的旧人恩怨终究会平息,我还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岑黛心说竟然真的有用,面上笑道:“大哥哥能想开,便是再好不过。” 两人说话间,却见张妈妈正从树荫另一边绕了过来。 岑黛笑问:“张妈妈回来了,京兆衙门的一应事宜都处理好了么?” 张妈妈福了福身,而后笑着点头:“小殿下放心,都稳妥了。” 话毕,她又看向岑骆舟,温声道:“那位老妈妈也随着奴婢回了府,这会儿正在小院中歇息,大公子若是想要见故人,命园外的婆子带路便好。” 岑骆舟垂下头:“劳烦了。” 张妈妈又福了一身,笑道:“奴婢尚还要回禀公主,先行一步。” w。4m. 第95章 立牌坊 - 娇雀儿 - 濯清 晚些时候,岑黛领着岑骆舟与老妈妈在府中走动认路,豫安则是在京华园中闭门不出、与张妈妈共同议事。至于始终未曾归家的驸马,府中上下无人提及。 —— 虽说是即将入夏,但燕京城地势偏北,这会儿的气温仍旧不高。尤其等到明月孤悬时,夜里的湿寒凉风衬着白茫茫的月色,更多添了一分寒意。 白日里在府外旁观的众人早已散去,荣国公有意要将自己从这件事中摘干净,故而不仅不打算想法子让众人闭嘴、将老太君的事瞒下来,甚至还打算再加把火,好让京中百姓将这事的前因后果看得更“清楚”些。 荣国公听不惯屋里低低哭泣的声音,早早打发了许氏离去,只嘱咐她好生打理府中事务,顺道安慰安慰岑袖。 这时天色暗沉,厅堂中只余下兄弟二人。 荣国公抬眸,见炉中的香已经燃得只剩下一小截,遂起身点了新香,沉默地将新香置在香炉中。 他将将收了手,身旁通红着双眼、表情呆滞的中年人终于开了口,声色微哑:“豫安今日,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 荣国公掀了袍角,重新跪下,音色平稳:“过来帮着岑骆舟做主的罢。” 岑远道皱眉看向他:“可她为什么要替岑骆舟做主?我与她虽不甚交心,但至少有十多年的夫妻情分摆在那儿,她没道理去帮着大房去惹地老太君不快。” 荣国公看也不看他,只回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一切早已尘埃落定,说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听着二哥的语气,”岑远道扯了扯嘴角:“莫不是还在庆幸今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么?” 他拔高了声音:“只因为当年的事情虽然被牢牢压下,但说到底,仍旧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死穴,随时都有被人察觉的风险。而今日眼看岑骆舟未尝找到更多的细节,母亲便舍己将剩下的嫌疑给通通堵上……” 岑远道面色苍白:“二哥,其实你心里很高兴,高兴母亲冲在最前护住了你,帮着你断绝了后患,是不是?” 荣国公偏过头,终于肯施舍他一眼:“是。” “你凭什么!”岑远道低吼:“你凭什么还能庆幸?那可是母亲啊!她……” 荣国公却笑,打断了他的话:“我凭什么?不若问问你,你现在对着我一通无能狂怒,又是凭什么?” 岑远道一愣。 只听得荣国公语气嘲讽,继续道:“远道,为兄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你凭什么总是能够摆出一副无辜大义的姿态,去指责其他人?” 荣国公眼中古井无波地看着他:“是,当年大房一事,动手的只有母亲和我,你始终不曾插手害人。所以你自以为高贵、自以为清白,甚至还有底气批判我做得不对了?” 岑远道张了张唇:“不是的……” “是,你手里的确没沾染上污血,可你当年有出来说哪怕一句制止的话么?你什么也没说,也什么也没做,只在一旁自欺欺人地装作高雅无辜,事后享受着一切安稳和尊贵,享受着母亲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嫡出身份,享受着公爵长兄带给你的便利,去京中挺直了脊背同人讲话?” 荣国公眼神怜悯:“远道啊,说到底,你从始至终都是个吃软饭的。无能、自私,这样的你,到底有什么样的底气,去居高临下地说我不对?” “我才没有!” 岑远道陡然站起身,双拳握紧: “当年母亲日日哭泣,我是因着心中存着大孝,所以当年才没有站出来反对!也是心中是非分明,才没有掺和进那件事情中!什么叫吃软饭?我倒也不想吃软饭,可是皇族赐婚,叫我去当一个无法正常走入仕途的驸马,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你以为我是乐意的么?” 荣国公嘲讽道:“我看你乐意得很。” 岑远道咬牙。 “远道,你扪心自问一下,你问问你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想清楚了,再来跟我辩驳。” 荣国公转头看着眼前逐渐变短的新香,叹声道:“此后啊,这世间也就只剩下咱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了,为兄也不想朝你说什么重话,只有一句,一定要同你讲讲——” 他冷冷地偏过头:“‘当了婊丨子还想立牌坊’,这句话,可不单单只适用于女人。” 岑远道瞪大了眼,无力地垂下头。 他眼中空洞,细细想来,发现自己似乎的确是那个一直在给自己立牌坊的人。他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也是为了更加隐秘的自私,自我欺骗了几十年。 瞧着他一副挣扎的表情,荣国公冷哼一声:“咱们一家人,害人的害人,隐瞒的隐瞒,其实早就与那‘好人’的名号无关了。偏生你硬是要给自己戴上一顶无暇的高帽,自以为始终站在道德制高点。” 岑远道无法辩驳。 “咱们兄弟二人,都是从庶子做上来的,你心里自卑,为兄理解得很,是以以往从不曾说过你半句不是。”荣国公轻飘飘地看向他:“只是从今以后,为兄劝你认清脚下的路,莫要再分不清轻重地胡来了。” 听到这么一段隐含深意的话,岑远道心下当即一凛。 他抬起头,愣愣怔怔地看着面色阴狠的兄长,又联想起豫安今日的异动,心下忽而有了些许猜测,颤声问:“二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只凭一个小小的岑骆舟,眼神清明得甚至称得上无情的豫安,可不会答应对岑家动手。 一定是有其他的人或事干扰了豫安的判断,让她觉得对岑家动手的选择,是“对自己有益”。 荣国公瞥他一眼,瞧着他能够尽快找到重点,心下总算是给了他些许好的评价,语气却仍旧凉薄:“你现在仍旧拎不清自己,也没有半点的决心和立场,贸然将事情告诉你,我可不放心。” 他站起身:“为兄去瞧瞧后宅的人,你且对着母亲好生想想罢。” 荣国公刚刚踏出一步,忽而停了下来,又道:“若是有一日,你自己辨别出了轻重缓急、决定好了自己的立场,为兄会将打算告诉你。” 岑远道眼中空洞,茫然地目送他离去,心中想着荣国公的那一番话。 他不知道荣国公想要干什么,但也能猜想得到,那个打算不会多么符合道德和大义。 甚至,这个打算或许会比当年的大房一事更加的阴狠毒辣,阴毒到动摇了豫安的利益底线。 —— 翌日,昨日在荣国公府中发生的一切已经沸沸扬扬地传遍了燕京城。 有人说大公子岑骆舟的性子隐忍得可怕,原来并不如早前京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们所夸赞的那般光明磊落。 有人说豫安长公主不孝冷情,竟将婆母逼进了死局。也有人为豫安辩护,称她是大义灭亲…… 更多的,都是在为岑家当年的血案惊讶,惊恐于岑老太君的心狠手辣。 “嘿,你说说,这荣国公的爵位,还坐不坐得稳呐?”坊间有人如是问道。 另一人答:“为何坐不稳?他身上可是干净得很哩,这些年也没犯啥错,在京中的声望一向还好,过了这一笔,他顶多是受些异样眼光,一块肉都不会少!” 早先那人又问:“可是按着道理,若是岑家大房老爷不死,这公爵之位可轮不到二房去坐罢?荣国公不该将这公爵的名头还给岑家大房么?就……就那个岑家大公子?” “嗨!还什么还?”另一人继续回答:“你当时没听那岑家大公子在国公府门前喊话,不知道。那公子都说岑家大房老爷早就生了不争抢的心思,是岑老太君心里不踏实,非要铲草除根的哩!” “原来如此……” 两人正说着话,邻近一桌的食客执箸敲了敲酒坛子,插嘴道:“你们且不要将话说早了呐!这荣国公到底会不会少块肉,还难说得很。” 这边两人一顿,伸了脑袋过去:“兄台此话怎讲?” 那食客摇头晃脑,嘻道:“早些时候,我瞅着长公主府的正门开了,眯眼一看,瞧见那位长公主殿下穿了一身诰命,乘车往宫里去了哩,也不晓得是去做什么的,难说,难说呀!” —— 因母亲不在府上,早前冯妈妈又因故请了好几日的私假,今日来不了,岑黛无趣得很,只能陪着岑骆舟在屋里读书。 豫安临走前嘱咐了岑骆舟今日不必前往都察院做事,叫他好生带妹妹,让两个人互相看顾严实了,以免生出什么祸端。 岑黛在凉亭里翻着书册,习习凉风吹动她的鬓边发丝,顺道儿也把小姑娘的心思吹着一并远去了。 她心不在焉地看了几个字,有些坐不住了,同岑骆舟嘀咕:“昨儿个那事,娘亲没有告诉舅舅就私自办下了。也不晓得今日娘亲进宫,舅舅那边会是个什么态度。” 岑骆舟目光不离纸张,语气平缓:“都说陛下爱重胞妹,殿下那边应当不会有事。” 他顿了顿,看向岑黛:“五妹妹这书看完了么,这段时日借我在屋里好生读读?我瞧着里头讲的东西很有用,想做个随笔。” 岑黛看了书册一眼:“是我看过的书,也早就做了随笔和抄录,原本大哥哥拿去便是。” 第96章 一并带走 - 娇雀儿 - 濯清 岑骆舟弯了弯唇角:“好。” 这边兄妹二人正讨论着书中的内容,眼角余光却瞥见冬葵从长廊尽头一路小跑过来。 无所事事且无心读书的岑黛立时就扬了扬眉,笑道:“天天忙得不见人影的冬葵,怎么今儿个突然闲暇起来了?白日里不用忙着学本事么?” 冬葵行至近前来,朝着二人福了福身,小声道:“张妈妈今儿不在府上,可不能再扣着婢子了,出门前只留下了些许事务,婢子是做完了琐事,这才得了些空闲的过来栖梧园的。” 她递过来一封花笺,笑嘻嘻道:“这是门房递进来的,说是要送过来栖梧园,婢子正好从那边儿出来,顺手就给郡主捎带过来了。” 岑黛接过那花笺,眨了眨眼,好奇盯着署名处:“是荀家小姐托人送来的信笺?” 闻言,岑骆舟动作一顿,抬眸瞥了那信笺一眼。 岑黛拆开信封,看完了信笺上仅有的寥寥几排字,蹙眉嘀咕:“怎么突然做出了这么一个仓促邀约?” 她看向岑骆舟,将花笺递过去,解释道:“钏儿姐姐约了咱们两个相聚一叙,就定在这时候,时间赶得很。” 岑骆舟低低应了一声,皱眉看了那花笺一眼,起身合上书册,道:“许是昨日国公府的事闹得太大了,她有心打听相关的消息罢。” 他可没忘了自己与荀钏儿早先定下的联手约定。 岑黛瞧着他已经开始动手收拾石桌上的纸笔了,茫然脸:“大哥哥这是要应邀前去?” “自然是要过去的,荀钏儿今日做下这样仓促的决定,应当是有要紧事要说。” ——正好他也有话要告知荀家的几人。 岑骆舟看她一眼,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温声:“我知道五妹妹在担心什么,三婶婶临走前曾嘱咐我们两个要互相看顾的。” 他顿了顿,朝着岑黛眨了眨眼:“出去了也可以互相看顾的,三婶婶并没有明文勒令不许我们出府。” 岑黛的眉眼跳了跳,叹声:“大哥哥且先等我片刻,宓阳去换件方便些的衣裳再来。” 岑骆舟颔首,眼中暖色明显:“去罢。” 因着荀钏儿信中的语气过于急切,岑黛心里不放心,手脚麻利地立刻收拾齐整,就同岑骆舟乘车出府。 冬葵被岑黛留在了府内,若是豫安提前归家,正好由她能解释兄妹二人的去处。 荀钏儿定下的会面地址依旧是上次的邢家酒楼,连定下的雅间门号都未曾改变。 此时时辰尚早,酒楼大厅中并无太多闲人,往来走动的只有几个收拾洒扫的小厮。 岑黛同岑骆舟并肩上了楼,边走边问:“说起来,当初荀家突然一改之前的态度,不仅大张旗鼓地宣扬出了当年两家长辈指腹定下来的婚事,还紧抓着那事不放,其中应当有钏儿姐姐的几分作用罢?” 她语气里带了几分肯定,又歪了脑袋去看身旁的青年,疑惑道:“钏儿姐姐肯出手帮助大哥哥,更甘愿背负了那一份婚约,也不知是同大哥哥协商了什么?” 荀钏儿出身荀家嫡支,身世显赫,更加之自己又是个性子极好学识不浅的人物,在燕京后宅中名头不小,及笄后荀家的门槛多的是贵胄上门踏破。 眼看着荀家二夫人似乎十分乐意完成当年的婚事,不少世家主母曾扼腕叹息少了个好儿媳。 这样大的一份恩情,也不知道荀钏儿当初到底是如何同岑骆舟商量的。 听着自家妹妹的天真发问,岑骆舟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才摸了摸鼻子,小声说:“说起上次我与她协商的内容……怕是要等过了今日,才能知晓了。” 岑黛蹙眉:“啊?” 岑骆舟苦笑。 他当初是同荀钏儿怎么商量的来着? 他想借着那婚事的名头获得荣国公更多的信任,荀钏儿也想得到一个借口去搪塞众多世家主母的相看。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荀钏儿甘愿揽下“名花有主”的标签,有得必有失,她也因此被束缚住了许多,未来也很难完全重归自由身。 而他换得了一个能够得到荣国公信任的难得机会,并且许诺荀钏儿,会让她做下的决定称得上一句“值得”。 可现在呢? 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还未完全达成所愿,就已经在荣国公面前暴露出身形,往后步步艰险。荀钏儿的那句“值得”,他到底还是没能做到。 而荀钏儿今日仓促邀他过来一叙的举措,应当也是为了相关的事宜。 思及此,岑骆舟心里有些忐忑,难以想象她稍后的表情。 只是等到两人推开雅间木门后,先变了表情的却是岑黛。 她稍稍睁大了眼,微微愕然:“荀师兄?” 端坐在雅间正中央的白衣青年,赫然是月余未曾见过的荀钰! 荀钰定定看了她一眼,轻轻颔首,并不说话。 反倒是他身旁的荀钏儿却是面上带笑,起身朝着两人福了福身,温声:“二位来了。” 有荀钰坐镇,岑骆舟面上的僵硬总算是少了些,朝着荀钏儿拱手行了一礼,音色如常:“见过荀大公子,荀小姐。二位久等了。” 荀钏儿笑着摇头,伸手请二人入座:“没有等多久,岑大公子不必客气。” 三人落了座,荀钏儿亲自倒了两杯茶,笑着推给对面的二人,缓声开口:“岑大公子的心愿几乎已经完成了一半,钏儿钦佩。” 岑骆舟忍不住摸鼻子,心虚道:“荀小姐谬赞了,骆舟此举太过冲动,几乎是断了所有的报仇的机会,剩下的一半心愿,可能再也无法完成了。” 荀钏儿忍不住笑:“往后的时间还很长,岑公子剩下的愿望是否能达成,谁也说不准。钏儿都还未曾放弃相信岑公子,岑公子自己却先失了信心?” 她垂首掩唇,轻笑道:“在钏儿认知中的岑大公子,可不应当是会甘心说出这种话的人物。” 她始终坚信,能够藏下那样滔天怨恨、并且隐忍十多年的青年,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 一番别有深意的话说得岑黛心里一颤,抿了抿唇,悄悄抬眸看向荀钰。 心说荀钏儿旁边坐的可是荀家嫡长孙啊,她就这么当着自己长兄说出来了? 对面的荀钰始终在低头喝茶,眼皮都不抬,仿佛自家妹妹未曾说过一句出格的话。 岑骆舟抿唇看向浅笑吟吟的荀钏儿,皱眉迟疑:“荀小姐仍旧在相信……我能够达成所愿?”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完全的把握。 此次他虽然联合豫安虽然扳下了一个岑老太君,但同时也惊动了小心谨慎的荣国公。按着荣国公一贯谨慎小心的态度,伺候必定会重新审视被自己忽略的死穴。 他再想找到契机去报仇,无疑是难上加难。岑骆舟甚至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豫安身上,期望她与璟帝能够将利刃对准荣国公。 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荀钏儿竟然还在相信他? “为何不信?”荀钏儿眉眼弯弯,缓声道:“真要说起来,岑公子这次能够给予荣国公府如此重创,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 “身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却仍旧能够做到不露一丝马脚,并且安排打理好一切……岑大公子的一番谋划和手段,值得钏儿由衷钦佩。” 她笑盈盈地对上岑骆舟的目光:“真要说起来,岑大公子这次其实并没有走错半步,只是中途计划突然改变,有些让人觉着措手不及罢了。” 岑骆舟听着她的夸赞,稍稍垂下头:“多谢。” 昨日有岑黛劝慰自己莫要陷在无力的沉闷中,今日有荀钏儿表达的钦佩……岑骆舟一时心下复杂。 ——他其实已经赢得了很多。 思及此,岑骆舟隐晦地松了口气,抬头看向荀钏儿:“荀小姐今日特地邀了我们兄妹二人过来一叙,应当不止是为了表达钦佩和信任的罢?” 荀钏儿面上笑容微淡:“是,今日如是打算,钏儿的确是抱了其他的目的。” 她先是瞥了一眼自己身旁始终做壁上观、一言不发的长兄,而后才继续道:“与当初与岑公子商议的婚约一事有关。” 岑骆舟不动声色的攥紧了双手,冷声:“荀小姐请讲。” 荀钏儿笑道:“钏儿心下有好些想法,只是到底要如何打算,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定下来,故而想先问岑大公子一句……” 她收了笑,正色道:“敢问岑大公子,在经过了荣国公府这件事之后,可确定好了自己的后路?” 岑骆舟皱了皱眉,同岑黛对视一眼,低声道:“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再过不久,或许我会离开燕京城。” 荀钏儿看向荀钰。 荀钰这才抬眼,淡声:“今日豫安长公主入宫,就是为了你的事?” 岑骆舟颔首。 荀钰垂眼沉吟:“有豫安长公主帮着扫清前路,荣国公便是想干预,应当也没办法插手……” “那倒是再好不过了,”他忽而抬头看向岑骆舟,语气平淡:“你将钏儿一并带走罢。” 岑骆舟一愣,瞪大了眼:“荀兄?” 第97章 值得 - 娇雀儿 - 濯清 什么叫将荀钏儿一并带走? 岑骆舟面上盛满了惊愕的茫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连一旁的岑黛也是掩唇呆滞,无法理解事情的走向为什么会如此清奇。 荀钰道:“二姑母早前就将两家的婚事宣扬出去了,京中百姓都万分相信二姑母已经相中了你……你若是真的要离开燕京,无论打着什么借口,短时间内也再难回京。这段时间里,钏儿该如何是好?” 他看向身旁浅笑吟吟的堂妹,捏了捏眉心,皱眉:“她借着当年那婚约的名头,的确是得了好一段时候的清净日子。只是二姑母根本不知你们两个当初的联手打算,她是真的以为钏儿心仪于你……你这次闹出的动静不小,二姑母心下担忧,这才撺掇我过来问问你的想法。” 荀钰觉得很心累。 荀锦也好,荀钏儿也好,他的弟弟妹妹自己是活得恣意了,但却从来都不肯让他这个做兄长的省心。 岑骆舟瞪着眼睛,只能结结巴巴地道:“要……要不然,我们将相关事宜的始末都同荀二夫人和盘托出?” 荀二夫人想问问他的想法?问问他是如何打算荀钏儿的么? 荀钏儿笑睨他一眼:“若是真的和盘托出了,其他暂且不论,家母怕是要撺掇着为钏儿相看夫家了,这可与你我当初的联手的条件有冲突。” 她眯了眯眼,声色温缓:“如今我们面临的这番局面,可都是因着岑公子因故更改计策所致,岑公子料想、安排好了所有的人和事,可不能独独将钏儿丢下不管呀。” 荀钏儿朝着他笑得狡黠,柔声:“既然是当初做好的约定,岑公子可要记着送佛送到西。” 岑骆舟摸了摸鼻子,低声喃喃:“送佛送到西?可我并不打算往西边走啊……” 荀钏儿看着他,但笑不语。 岑骆舟觉得自己上了贼船。这种奇异的预感,是自两人约定联手的那日起就出现了的,时至今日,那股预感开始变得愈加强烈。 等到心中的那一阵惊骇以及不知源头的喜悦过后,岑骆舟忽然就想起了如今的艰险局势。 他混乱的脑海陡然清明,渐渐低垂了眉眼,抿了抿唇:“荀小姐可知道与我一同离京,意味着什么?” 他与荀钏儿非亲非故,若是要带着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离开燕京,名头上就过不去,除非…… 岑骆舟暗暗咬牙,他觉得此刻的自己背负不起那样重的责任。如今他大仇不仅未尝得以全报,而且还惹得了一身难以摆脱的麻烦。此间种种,由他一人承受着就好了,没道理要将岑黛、荀钏儿卷进来。 此去离开燕京前往他处,路上多少颠簸多少艰险亦未可知。纵然身后有豫安长公主看顾,可该他面对的艰难险阻,并不会削减半分。 未来的疾风暴雪,他熬得住,可荀钏儿一个未曾吃过半点苦头的大家小姐,能够熬得住吗? 仅仅只是因为一句“送佛送到西”,就要将荀钏儿离开这座生她养她的燕京城,岑骆舟认为自己不配。 荀钏儿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问:“我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女孩,为何会不知道方才的那一段话意味着什么?我今日主动做出邀约,打的从来就不是独善其身的意思。” 岑骆舟凝眉看向她,突然懂了她的深意,心里却觉得荒诞,冷声:“荀小姐不想独善其身、想要背负起当初那承诺的责任,这一切都是荀小姐自己的事。只一点……” 他垂下眼,紧紧揪住了衣摆,低下声:“岑骆舟,不值得。” 岑骆舟在心中呐喊。 如果他面临的处境能够顺遂哪怕一点,如果他不至于只剩下一条离京的路可走,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人、没有背负那样深重的血海深仇……他都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值得”。 他也是个有血有骨气的男人,若非实在无路可走,他何至于在对自己充满善意的女子面前,如此贬低自己,说自己不配? 岑黛抿紧了嘴唇,缓缓垂下头。 她想起了昨日岑骆舟在荣国公府门前掩住她的眼睛,想起了他昨日的眼泪。 这个眉目冷厉的青年的内心,其实一点都不如他表面一般坚强。 他不自卑,不后悔,但是将自己的定位看得太清明,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他从一开始就将自己和其他人划清了所有界限。 荀钏儿颤了颤眼睫。 她沉默片刻,忽然道:“钏儿有句话,很想问问岑公子。” 岑骆舟抬眼看她。 荀钏儿笑道:“敢问岑大公子,待未来你已经丰满了羽翼时,待你会回来夺回荣国公府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会吗?” 岑骆舟果断道:“不会。” 他垂下头,看着桌案上杯盏中渐冷的茶水:“若我真的能丰满羽翼,我会报仇。可报仇,与夺回荣国公府,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荀钏儿渐渐地缓和下了眉眼,听他继续道:“老太君和荣国公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公爵名号,我岑骆舟却不稀罕。除却害我至亲的血海深仇,岑家人什么都不欠我。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该是我的,我从不强求。” 他轻轻抬眼:“若是真的强求了,那我与那德不配位的一大家子人,又有什么区别?” 岑黛与荀钰偏头看向岑骆舟,心下微动。 “果然。”荀钏儿掩唇低笑,对上了岑骆舟的目光:“既如此,那钏儿可要反驳岑公子方才的某一句话了。” 岑骆舟皱眉。 荀钏儿看着他,温声:“岑骆舟很好,很值得。” 岑骆舟愣愣地看着她。 他无法说清楚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他只觉得心里酸涩得可怕。 他自幼生活在那高墙大院里,繁华与冷落、生与死全都经历过,经历过忍辱负重,面上摆出的表情有时候连自己都会觉得陌生…… 岑骆舟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活下去的理由只有报仇了,却未曾想到会遇上这么多、这样好的人。 在前路昏暗无光时,荀钰忽然出现,给他点了一盏明灯,告诉他“只要你想,就有机会”;岑黛则给予他温暖,告诉自己并非是除了仇恨而一无所有,他背后还站了许多人,都在盼望着他好;而如今,荀钏儿告诉他,他很好,他值得。 岑骆舟眼角微红。 荀钏儿抿唇笑了笑,眸光璨璨地看向他:“你瞧,希望还在。敢问什么都值得的岑公子,钏儿这尊大佛,你还送不送?” 岑骆舟定定看她一眼,忽然笑道:“佛祖都说要走,骆舟不送也不行了。” 她是佛光,是救赎的梵音。 荀钏儿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当即愣了愣,耳尖微红,连忙偏过头去,轻轻咳嗽一声。 荀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含羞带怯的两位,又看向对面一脸呆滞的岑黛,出声:“钏儿来前就有了些许打算,正好你们好生商量如何安排离京的事罢,稍后直接告诉我结果就是。” 荀钏儿垂下头:“长兄放心。” 荀钰这才将目光放在岑黛身上,淡道:“还留在这做什么。” 岑黛眨眨眼,说得好好的呢,为什么她又要提前离场? 虽然心里如是想,岑黛到底是没打算留下来,提了衣摆跟着荀钰一同出门去了。 此时时候依旧早的很,酒楼中空空落落,没有多少人声,二楼的廊台上更是一个人影也不见。 岑黛低头跟着荀钰出来了,却是一时找不到话题。就仿佛离了文华殿,她与荀钰就是完全不想干的两个人。 起初岑黛也是这般想的,以为此后彼此桥归桥路归路,再难有相见的时候。却没料想道,这才将将过了月余,两人竟然就这么遇上了。 见她不说话,荀钰抿了抿唇,先问:“岑家出了这样大的变动,你以后可做了什么打算?” 听他提及正事,岑黛回了神,偏头望向廊台窗外:“我暂时安全得很。这回大哥哥将那旧事重新翻出来,闹出的动静可不小,消息已经传遍了燕京。朝中多少权贵都在盯着岑府的动静,且母亲和舅舅已经注意起这边,荣国公这时候应当不敢有异动。” 荀钰看着她的乌黑发顶,淡声:“只是如若岑骆舟真的离京,这京中,他能够动的人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了。谁都不知道他到底能收敛多长时间,你所谓的暂时安全,这暂时能有多长,没人能说得准。” 岑黛蹙眉,转眸看他:“可上头还有舅舅盯着,再不济,至少母亲一定不会容许他将手伸到我身上来……” 她还没有说完,荀钰却截了话头,道:“豫安长公主与驸马之间还没有动静,若是哪一日真的闹起来,只怕她的精力有限。” 岑黛一怔,眯了眯眼:“荀师兄的意思是……” “人心难测。”荀钰皱眉看着她,顿了顿,到底还是沉声说了出来:“纵然他是你父亲。” 岑黛垂下眼,很是默了默。 第98章 明显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忍不住想起来前世。 前世她与母亲仓促殒命在太极殿,根本无从知晓后来发生的事。 在当初岑骆舟刚刚告知她当年的血仇时,她就在猜想心机深重的岑家人,在前世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不是没有怀疑过过于谨慎、里外不一的荣国公,只是父亲岑远道与荣国公兄弟情深,两人彼此亲近得很。若是当初她们母女二人的死真的是荣国公为之,岑远道不会不知道。 而如若他知道了,应当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丧命——岑远道对于亲情看得很重,兄长要对自己的妻女动手,他不会坐视不管。 于是岑黛就不再怀疑荣国公。 加之后面又出来了庄家一行人,她最多也就是怀疑前世的荣国公是帮凶,且是瞒着岑远道行事,亦或者岑远道也可能是受害人之一。 纵然她不太相信荣国公会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 可如今经过荀钰这么一说……她也有些动摇了:自己真的该相信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亲生父亲吗?万一岑远道就是知情、且帮着荣国公迷惑豫安的呢? 十多年来,她都未尝看清楚荣国公的真实面目,那么他胞弟岑远道摆出来的态度和性子,又到底值不值得她信任? 打心底里,岑黛并不想怀疑自己的父亲。 荀钰垂眼打量着她的表情,终究是叹声:“小心为上,总归谨慎些是没有错的。过了荣国公府那事,你也应当意识得到,荣国公此人心思凉薄手段很辣,他连母亲的生死都能放在利益之后,可见必定不会对你心软。” 岑黛轻轻点头:“荀师兄放心,我心中有数,且我早先之所以成了荣国公的眼中钉,不过就是因着天盛楼一事,我只知道他举止有异,却并不知道他到底再图谋什么。如今母亲和舅舅都已经将怀疑的目光放到他身上来,他再对我动手,已经没有意义了。” 荀钰沉吟片刻:“这么说也不错。” 将正事说完,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身后雅间中未尝传来任何动静,两个人也只能待在门外相顾无言。 岑黛捏紧了袖子,忍不住问:“荀师兄这段时日,过得可好?” 她听豫安和岑骆舟提及过朝中的动向,知道荀钰如今的处境不好不坏。只是听别人说得再多,也抵不过当面亲自问他一句。 荀钰瞥着不敢抬头的小姑娘,眉眼稍稍缓和:“同以往一样,只是忙碌的那一阵子过去了,现如今轻松得很。” 听见他语气寻常地回答了,岑黛舒了口气:“如此。”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禁闭的门扉,心说岑骆舟和荀钏儿怎么还没有商量完。 又想着若是有哪怕一本书籍卷宗在这儿,她同荀钰也不至于处于如此尴尬的局面,荀师兄可是会给她讲书的。 她正胡思乱想着,又听到头顶荀钰斟酌着道:“听闻……再过不久,你似乎就要及笄了?” 还没等到小姑娘回话,他又紧接着解释:“前些时候在御书房禀事时,曾听陛下与太子殿下提过一嘴,这才记下的。” 岑黛先是一愣,而后忍着笑轻轻“嗯”了一声:“立夏之后的第一日,就是我生辰了。” “那就是后日。”荀钰稍稍偏过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递过去:“总归也过不了多久,正好趁着今日提前将贺礼送予你。” 岑黛微愕,双手接过那锦囊,没有立即拆开。 她细细想来,发觉自己似乎还是第一次收到亲人之外的男子所赠的礼物,一时耳尖微红,说话低如蚊声:“多谢荀师兄。” 荀钰偏过头,掩唇微咳:“到底同门一场,及笄这般重要的日子,我应当送上祝福。” 他顿了顿,余光瞧见岑黛认真收好了那锦囊,并不曾表现出疏离和厌恶,稍稍松了口气,又道:“还有一事……” 岑黛红着耳朵,抬眼看他。 荀钰正色道:“岑骆舟若是真的离京了,往后恐怕不能在岑家家事上看顾你。如若真的发生了驸马……一事,你想寻人商讨计策,或可向荀家递消息。” 岑黛忍着笑,心想生性冷淡、自视甚高的堂堂荀家大公子,这是把自己当成有求必应的智囊了么? 她心里虽好笑,但也清楚地知道荀钰今日这寥寥几句话的分量之重。荀家与岑家并不相熟,荀钰肯涉足这一趟浑水来帮她,已经是极难得的善意了。 思及此,岑黛乖巧颔首,眉眼弯弯:“多谢荀师兄。” 她话音刚落,身后却有人疑惑道:“有人这是巴不得我走?” 两人闻声骇然回头,瞧着岑骆舟皱眉推门出来,打量着身前的两个人,闷闷道:“我还没有走,荀兄即便有意出手相助,大可以等到我走之后,再同我五妹妹说。” 荀钰面色如常,淡道:“难得有空闲的机会,正好今天一并说了。” 不等岑骆舟不解开口,他转头看向荀钏儿:“可商量好了,准备以什么样的名头与他一同离京?” 荀钏儿低头笑了笑:“得先回头告知母亲与一众长辈,才能说是真的商量好呢。” 岑黛听懂了她的深意,当即眸色复杂,抬头看向面容微僵的自家大哥哥,眼神问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这么快把这样优秀的一个大家贵女给俘获了? 岑骆舟表情更僵了,朝着岑黛苦笑着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才是被拿捏得牢牢的那一个。 经过荀钰这么一问,几人倒是忘了却才的一茬。因出来有些时候了,岑黛担忧豫安归家太早而见不着人,遂提了告辞。 四人相互行了礼,岑家兄妹先一步离去。 荀钏儿目送他们离去,听见身侧长兄淡声问:“真的下定决心了?” 荀钏儿笑笑,理了理鬓发,闻声:“长兄放心罢,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心疼那个人,同时也为他能够承受下那样大的压力而感到钦佩。 荀钰淡淡瞥了她一眼:“心里有数便好。” 荀钏儿偏头看他,温声笑道:“钏儿可是什么都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同长兄说了,偏偏长兄还把我当外人,什么都不肯同我说呢。” 她眉眼弯弯:“长兄送了宓阳妹妹什么?” 荀钰额角一跳,偏头皱眉看她:“你们在门后听了多久?” 荀钏儿抿着嘴笑,缓声道:“这不是正好赶上长兄送礼么,也不好出去打搅,就多听了那么一嘴。” 荀钰揉了揉眉心,片刻后才低低道了一句:“一只竹雕的臂搁。” 荀钏儿一愣,收了笑:“前些时候长兄在院里亲手琢磨,还问我怎么上漆的那一件?” 瞧着青年点头,她面上的表情愈发怪异:“长兄,你这心思……藏不住啊。” 荀钰凝眉,抿了抿唇:“很明显?” —— 岑黛跟着岑骆舟下了楼,一手捏着袖带里的锦囊,一时猜不出是什么。 她将注意力从锦囊上分开,同岑骆舟道:“大哥哥如何打算钏儿姐姐的事?” 岑骆舟抿了抿唇:“我不大想麻烦婶婶太多,婶婶已经帮我解决了太多麻烦,今日可能正忙着。荀姑娘的意思,也是想将事情处理得精简些,方便往后离京。不过到底如何,还得看荀家的长辈如何商议。” 岑黛弯了弯唇角:“母亲那儿暂且不说,大哥哥若是有要帮忙的,宓阳或许能帮上手。” 她朝着岑骆舟眨眨眼睛,糯糯道:“宓阳也是有能耐的哩。” 岑骆舟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眼中暖色分明:“到时候就麻烦五妹妹了。” 他话音刚落,却听前方不远处有人轻笑了一声:“这是……岑大公子?” 岑骆舟表情一凛,皱眉抬眼:“庄公子。” 庄晟揽着美娇娘,笑着打量了二人一眼,道:“你们兄妹也是过来下馆子的么?” 他笑弯了眼:“岑家出了那样大的事,听说荣国公今日都因为守灵而没能上朝呢,可岑大公子竟还有闲心陪妹妹出来玩耍,可见真是个狠心的。” 岑骆舟冷冷地看着他,心下谨慎。 庄晟可以称得上是荣国公的同谋,同荣国公同站在一条道上。以往他得到荣国公赏识信任,庄晟自然就肯与自己结交,可如今…… 纵然庄晟并不如荣国公那般谨慎狠辣得可怕,但到底也是一个颇有手段的年轻人。 以现如今的自己对上他,岑骆舟心下只有忌惮。 庄晟瞧着他眼里的防备,叹道:“当真是造化弄人,前些时候咱们二人还在一起吃茶来着,没成想今日却是互相站在对立面了。” 他眯了眼:“更没想到,岑大公子隐藏得可真真是好,当初以为的金屋藏娇,竟然是藏了那样厉害的一个人证。” 岑骆舟只道:“用一份卷宗,换以你名头租下的一处院子,庄公子其实并不亏。” 庄晟忍不住笑:“若只说是我,的确是稳赚不亏的。只是你让荣国公失了利益,也算是变相地影响到了庄家。” 岑骆舟不再看他,牵着岑黛往酒楼外走:“多说无益,庄公子既想要找我讨回利益,尽管来便是了。” 庄晟叹了一口气,也不打算今日多与岑骆舟纠缠,只同身旁的美娇娘笑道:“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有野心的人,我可舍不得同他敌对呢。” 算是放了人。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兄妹二人从自己身旁走过,忽然道了一句:“对了,宓阳小郡主,你是不是丢了一顶帷帽?” 第99章 商议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身形一顿。 于是庄晟就笑眯眯地瞧着那唇红齿白的小姑娘微微偏过头来,扬眉看向自己:“的确是丢了一顶帷帽,我亲手丢的。怎么,庄公子是给捡回去了么?” 庄晟笑脸一僵。 这丫头刻意曲解了“丢”的意思,明晃晃地堵了话头,要自己闭嘴。为人处世当真是一点余地都不打算留,不知天高地厚。 岑黛瞧着他愈发差的表情,也不欲多搭理他,抬高了下巴睨他一眼,转身跟着岑骆舟继续往外走。 她是当朝唯一的郡主,大越万人之上的璟帝乐意宠爱自己。纵然自己现如今只是一只翻不出浪花的金丝雀,但也由不得人随便欺辱。 庄晟?一个璟帝有意打压的世家所出的嫡出公子,凭他也配么? 庄晟表情阴狠地瞧着那兄妹二人相携离去,咬牙切齿地低声:“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花瓶……” 美娇娘缩在他怀里,眸光闪动,轻声劝慰:“公子莫恼,有些人不过是一时表面光鲜,谁晓得能不能尊贵到最后呢。” 听她说了这么一句,庄晟回过神来,默然瞥了美娇娘一眼,忽而笑了,缓缓搂紧了她:“还是我的小花儿嘴儿最甜。” 他眸光微闪。 的确,岑黛真的能受尽宠爱到最后么?璟帝未必能护佑她一辈子。 美娇娘嗔他一眼,斜倚在青年怀里娇娇地笑:“公子又在欺负奴家了,前些时候您还说什么可惜奴家没读过太多书呢。” 庄晟搂着她往二楼雅间中走,笑道:“小花儿别气,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么?也是如今见到了,我这才晓得那才名在外的高门佳人,并不如我的小花儿可人半分。” 美娇娘见好就收,没敢继续使性子让庄晟真的对自己低声下气,只娇笑:“万花丛中过,公子却只相中了奴家这一朵,能不可人么。” 庄晟满眼都是笑:“花儿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拐着弯儿夸你自己?” 这厢,岑黛已经同岑骆舟上了马车。 看着青年眉头紧锁的模样,岑黛忍不住笑弯了眼:“人都走了,大哥哥还记挂着那庄家公子呢?” “乱开玩笑。”岑骆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皱紧了眉,冷声:“庄晟不是个宽容的性子,他素来小心眼得很,五妹妹得注意着些。” 就比如荀钰,荀家嫡长孙过于耀眼,年年压了同龄的贵胄公子好几头,也没见其他公子有太多怨言,偏偏只有庄晟咬牙暗恨了许多年,这不是肚量小是什么? 岑黛托着下巴笑:“可宓阳觉着,就不该给他太多脸面,要不然,他怕是真会觉着自己是个多有能耐的主儿呢。再说了,舅舅有意要打压当年站错队的庄家,我站在皇族这边,本就没有理由要给他正眼。” 岑骆舟弯弯唇角,又撸了她头发一把:“还真给自己找了这么多说辞?我知道,你其实就是看不惯他故意为难你。” 他这五妹妹,其实被人宠得娇气得很。 不过,眼前的小姑娘作为这燕京城一等一的富贵花,的确很有资本对庄晟不屑一顾。 —— 燕京皇城,御书房内。 璟帝皱眉从奏折里抬起头来,叹声:“本就不是多麻烦的事,且朕本就想将岑骆舟留给太子,自然不会拒绝给予他恩惠。只一点……你有心护住岑骆舟,以至于沦落到要面临这般局势,心里果真对他半点知觉都没有?” 豫安坐在下首喝着茶,顿了顿,只笑道:“如今这局势,同那孩子有什么干系?我自幼有皇兄替我说公道话,那孩子却是个无所凭依的。我瞧着心里不好受,愿意替这好孩子做主,对他并无不满。” 璟帝凝视着她:“豫安,你知道皇兄说的不是他,朕说的是驸马。” 豫安缓缓收了笑,垂下眼:“对他能有什么知觉?总归我的立场不会更改,他若觉着碍着他们岑家了,那便各自安好。若是他看重的是这么多年的情谊,也可继续做宓阳的父亲。我尊重他的选择。” 她轻轻倚靠在椅背中:“这世间哪里有什么泾渭分明的对与错?我所做的一切,于杨家来说永远不会是错,可对于岑家来说,却是犯了不孝的禁忌。” 豫安浅笑吟吟地看向皱紧眉头的兄长,低声道:“皇兄,我就该早些时候分清那所谓亲疏的,优柔寡断乃是死穴,越是纠结下去,就越是往死路里钻。” 她心中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 她的名讳为杨慈溪,是当年那个在夺嫡之争中果决谨慎的豫安公主,而非是后宅的温婉妇人。 区区一个驸马岑远道,抵不过陪伴自己从那片血海中走出来的皇兄半分重要。 年轻时自己心中那隐晦的悸动,其实早已经在绵延十多年的夫妻不睦之中,消失殆尽了。余留下的,只有被错认为不舍得的不甘心。 璟帝瞧着她眼中的冷淡,半晌才低下头,轻声道:“‘豫安’的意思,是快乐安定。皇兄当年答应过母妃,要护你一生,如今到底是食言了。” 豫安掩唇轻笑,眼中温暖:“皇兄成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觉着自己现如今过得很是不错,宓阳乖巧懂事,上头还有兄长看顾,这大越怕是没人不对我羡慕。” “再者,”她笑容渐淡:“只有杨家江山完整,这世道才能容许我无忧无虑地喜悦,不是么?” 豫安抬头同璟帝对视:“皇兄,我已经将岑家放下,你也应当要做出选择了。岑家不是杨家的亲家,皇兄不必再刻意忽视岑家人的异动,他们目的不明,谁也说不准是否会危及大越安定。” 璟帝郑重颔首,眯了眯眼:“耳目已经放下去了,岑、庄两家如今都在朕眼皮子底下,只是若是真要以防万一地尽早动手……就如今来看,怕是不行。” 他揉着眉心:“荣国公是当年父皇赐下的爵位,名下军功累累,更别说前荣国公和先帝还有过一段称兄道弟的共生死时光。” 璟帝继续道:“纵然如今四境安定、岑远章并不曾领兵上阵过,但经过这些年荣国公在朝中的经营,岑家到底还是在京中站稳了脚跟,手中兵权捏的牢固。若是毫无缘由地动手,必然会动摇现如今的朝堂平衡,众臣怕是会不服。且……” 他看向豫安,目光沉沉。 豫安明白兄长的意思:且当年璟帝是作为黑马、踩着诸多兄弟的鲜血登上帝位,名声并不多好听。 更别说在打压完一众兄弟后,璟帝及其同党已然是元气大伤。当时燕京中多的是根基稳固的世家大族,虽然各个都有些疲软,但是如若真的要凶悍起来,他心中并无多少胜算。 于是便不敢轻易动手斩草除根,只能尽量维持平衡、争取尽快恢复自身元气。 还是后来簪缨世族荀家投诚,璟帝这才得以真正的坐稳了那龙椅。 这些年他借机壮大自身,不断扶持新人、替换老臣,想要根除当年余留下的众多世家,却到底还是忌惮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生怕众家报团撼动基业,没敢把动作做得太过。 ——否则庄家挨了这么多年的打压,也不会还好端端地矗立在燕京。 他这回要是贸然对庄、岑两家下死手,保不齐那群老不死的会抱着唇亡齿寒的想法,上来狠狠撕掉杨家人的一块肉。 豫安心里清楚得很,心中沉甸甸的。 良久后,她才道:“那便只能多盯着些了,总归如今那两家露了些马脚,未来好一段时候,应当都会老实不少,皇兄着人盯紧了便是。” 璟帝笑了笑:“放心罢。” 二人说完了正事,璟帝有心活络气氛,便问:“朕记着,宓阳似乎是后日及笄?” 思及自己软软的小闺女,豫安面上总算是多了些暖融融的笑意:“是呢,我前些时候还在请人给她做及笄礼的准备。” 璟帝笑眯眯的:“咱们杨家的小姑娘要及笄啦,昨个儿承君还说起这事,同朕商量要送什么好,朕便叫他为你分忧,帮着给宓阳相看相看放心的青年才俊便够了。” 逗得豫安低低地笑:“承君自己都还没成家呢,哪能操心宓阳这事。” 璟帝笑过了,而后忍不住低声叹道:“朕还不是心里不踏实?岑家出了那样大的事,外面燕京可都传遍了的,难免会对宓阳的名声产生些许影响。且你和驸马那边……” 他瞥了自家妹妹一眼,瞧着豫安仍旧是笑容不减,这才继续往下说:“驸马这次连长公主府都不回,可见是动了真火。这驸马不归家的消息若是传出去,难免外人要非议长公主府的家事。你也说过的,人言可畏,宓阳的亲事最好别拖太久。” 豫安沉默片刻。 她心里也有些不大放心,始终觉着岑黛若是继续待在长公主府不太安全,毕竟对门就是荣国公府,谁晓得里头会不会冲出来什么疯子? 豫安倒不觉得自己护不住一个小姑娘,只是自己并非时时都有空闲看顾岑黛。若是真的能多一家人维护岑黛,顺带捎着她离岑家远些,那自然是更好不过。 第100章 臂搁 - 娇雀儿 - 濯清 这打算好虽好,只是…… 豫安朝着璟帝苦笑:“我可是真的舍不得宓阳,若非不得已,还想将宓阳多留在身边几年呢。再说了,这亲事拖不拖,哪里是我能决定的?毕竟这结亲,可是两家人的事儿。” 璟帝笑说:“哪里不是你能决定的,为兄还能不晓得你那真性子,怎么,做了这么久的后宅妇人,你的那些手段,真的都废弃掉了么?再者,朝中多少大臣都已经归属杨家,你若是真的有意,他们不会放过亲近杨家的机会。唯独得看你能不能相中放心的。” 豫安瞪了自家兄长一眼,扬眉:“皇兄就不能多纵容着皇妹一些么,你将将还说答应母妃要照顾好我的。” 璟帝回瞪,佯装凶声恶气:“得得得,说句实话还要被嫌弃,朕再不和你说话了,快回去自个儿家里带孩子去,少扰着朕办正经事!” 豫安忍着笑,果真就施施然起身了,笑道:“我真走了?” 璟帝眉眼缓和下来,颔首温声:“去罢,路上小心。” —— 豫安十分心情好地回了长公主府,进了门却没见着两个晚辈,唯独只有一个冬葵还留在府里,战战兢兢地冲着自己笑:“殿下,郡主出府了呢。” 豫安笑脸一凝。 她前脚出门时,还告诫兄妹两个在府中互相看顾,后脚这两人就溜出去了? 豫安候在京华园的大厅中,一边听着冬葵低声讲述荀家来信一事,一边吩咐婆子出去寻岑黛二人。 好在她并没有担忧太久,岑黛与岑骆舟就已经从后门入了府,被张妈妈蹙眉带进了京华园。 豫安睨着垂头老实坐在下首的二人:“什么事情那样重要,不管不顾岑家的威胁也要出府?” 岑黛悄悄同岑骆舟对视一眼,示意:去说呀。 毕竟事关自己的未来媳妇儿不是? 岑骆舟抿了抿唇,起身朝着上首拱手行礼:“回婶婶,骆舟今日带着五妹妹出府,是去见了荀家的晚辈。” 他一说“婶婶”,早就有所猜想的豫安就忍不住挑了挑眉。这老实孩子,想说的话直接关联到自己怎么喊人。 她联想起年前陡然转变态度的荀二夫人,面上多了些笑:“骆舟留下,好好与婶婶说说这事儿。至于宓阳……” 她轻飘飘投下去一眼:“先回去自己院子里读书,待晚些时候,母亲要考教你的账本功课。” 岑黛乖巧应了,同岑骆舟眨眨眼睛,领了冬葵回了栖梧园。 她径直进了卧房,没让冬葵跟着进来,兀自取了袖袋里的锦囊出来。 她在八仙桌前落了座,好奇地取出了里头的东西。 那是一件翠竹雕琢的臂搁,将将上了崭新的香漆,颜色很是新鲜。臂搁的边沿早已被人打磨光滑,又涂上了不薄的香漆,并不会伤到人。 岑黛磨挲着臂搁上雕琢出的花样——一丛丛的翠竹生长在角落中,雕琢得生气勃勃,从臂搁边沿处还伸出一根细竹枝,一只睁着圆溜溜眼睛的雀儿正在其上。 岑黛瞪着眼同那雀儿对视了片刻,只觉得这鸟儿雕琢得栩栩如生,便再没有多想。 只是她翻了臂搁两面,细细寻找了各个角落,都没能找到任何落款。 虽说这臂搁算不上是多么精致,但瞧着各处细节,也能瞧出是费心细琢出的花样,连香漆用的也是极其金贵的一种,可见并不是京中摊贩能够摆得出来的常见东西。 既然不是从外面随意买回来的东西,那么这般的物件儿,怎么会没有落款? 思及那新上的香漆,岑黛目光一凝,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猜想,忙不迭重新认认真真地打量了那图样一眼。 ——她觉得这竹子熟悉得很。 荀钰的画作她见过好几封,知道荀钰爱画竹,能添上竹子的地方,说什么都不能落下。 去年上元时,她还看见荀钰亲笔画过好几幅竹枝的灯笼纸,细细地观摩过画法。 看过了好几回,她也就细心地发现了荀钰作画时与众不同的细节习惯。 比如竹叶的形状、甚至是生长的角度,以及竹节的细节……都带了荀钰独有的习惯和特点。 而现如今这臂搁上的丛丛翠竹,好巧不巧也拥有这么些特点。熟悉的翠竹、新上的香漆…… 莫不是荀钰亲手做得臂搁? 岑黛挠了挠头,觉着应当不大可能。荀钰平日里忙得很,哪里抽的出闲工夫给她做一个臂搁? 更别说荀家一向是精英治家的风气,荀钰自幼都是被当做下一任家主培养的,几乎称得上一句“十指不沾阳春水”。 这样的荀家嫡长孙,若是真让他撸袖子干这种粗活……岑黛只觉得场面太美难以想象。 她趴在桌案上,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臂搁瞧——再者,按着荀钰那内里自视甚高的性子,他怎么会为了一个同门小师妹的生辰,而劳心费力地亲手雕琢东西? 杨承君跟荀钰相处了那么久,也没见荀钰肯低下头给杨承君作一副画呀。她难道比杨承君这个储君还重要么? 兴许是荀钰给了花样的草图,而后做了工匠赶出来的罢。 即便是如此,岑黛也觉得荀钰已经是费了好一番心思了,心里暖融融得很,捧了臂搁就往书房里走,替换了自己原来常用的臂搁。 —— 豫安心中是如何打算岑骆舟婚事的,岑黛并不知晓,只不过瞧着豫安的态度,应当也是打算先等等荀家的意思。 用过午饭后,豫安告知岑骆舟离京一事的准备,嘱咐他午后跟随张妈妈前去左都御史府中一趟,好生拜访那位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句“恩师”的重臣。 岑骆舟当即应下,准备了自己这些时候费心总结写就的监察鉴书作为拜礼,做足了晚辈姿态,与张妈妈一同出了府。 那些鉴书,豫安上午都已经过目了的,觉着写得十分不错,于是特特吩咐岑骆舟整理出备份——左都御史一向脚踏实地,并不好身外之物,比起其他的拜礼,应当会更容易接受这些用心血写就的鉴书。 岑骆舟知晓豫安这是教导自己如何在官场中往来,将这“投人所好”的道理牢牢记在心中。 待岑骆舟出门后,岑黛这才将这些时候做下的相册呈了上去,大着胆子给母亲过目。 豫安仔细审视过了各处,这才满意地抬起头,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道:“做得很是不错,原来冯妈妈并没有给你打马虎眼儿,咱们小宓阳这是又多了一份了不起的能耐哩。” 岑黛抿着嘴笑:“别的东西,宓阳或许学不来。可同读书写字有关的本领,我一向是学得快的。” 豫安哼笑一声,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自卖自夸。” 她将账册搁下,吩咐身旁的婆子将东西送回自己的书房,牵着岑黛往厅堂外走,并不说往哪去,只温声嘱咐:“宓阳后日就要及笄,马上就是大姑娘了,往后可不能再撒娇自夸了,仔细外人说你不懂事。” 豫安捏了捏小姑娘的细嫩手掌:“宓阳在为娘和你舅舅面前,始终都是孩子小辈,我们愿意由着你恣意,可别人却不一定能容忍。” 岑黛乖巧点头:“也就是在家中长辈们面前这般,到别处可不敢如此的。” 豫安弯了弯眉眼:“宓阳懂事。” 她稍稍淡下笑容,又道:“说起宓阳及笄一事……咱们母女如今已经与荣国公府交恶,岑家的长辈,应当没有哪个会出席你的及笄礼。” 她倒是想过要推迟及笄礼,只是想着往后自己和岑家未必会和好,干脆就继续办下去。京中的闲话不闲话,总归她并不惧怕。 在当年的那一场夺嫡之争中,皇族的一干血脉都能毫不避讳地朝着彼此的亲兄弟动手,杨家早已经不欲自欺欺人地维持好名声了。 豫安唯独不放心岑黛,生怕小姑娘心中介意。 岑黛抿了抿唇:“爹爹他也不会来么?” 豫安垂下眸子看她,轻声问:“宓阳很想爹爹?” 她心中清楚,自己与岑远道的立场不同。对于她插手干预荣国公府的举措,其实根本说不出到底是对是错。 只是这样的道理,她担心岑黛不懂。 小姑娘才十岁多,因是家中独女,从来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未必能承受得住爹娘之间的冲突。 岑黛摇了摇头,捏紧了母亲的手,抬眼:“如果爹爹不想宓阳,那么宓阳也不会想爹爹。及笄礼的那日,爹爹要是不来,宓阳就不等他了。” 仿佛小儿使性子的娇气话语,豫安却听得心里涩涩的,温声:“爹爹不回来也没关系,你舅舅一定会来看宓阳的,他最疼宓阳了。” 岑黛笑出了酒窝,轻轻摇了摇母亲的手:“岑家的长辈来不了,及笄礼也是不完整的,倒不如少些古礼,随心办?” 正正经经的及笄礼,她上辈子是经历过的,形式着实太过繁复,再来一次,于她来说也没有多大意义。 这辈子能不能安然活下去都得另说呢,哪里管得了其他? 第101章 局势变化 - 娇雀儿 - 濯清 豫安有些诧异:“少些古礼?” 岑黛眉眼弯弯,糯糯道:“自昨日出了国公府的那么一件事后,想来就算请了宾客与会,大多数人也是进来看笑话的。后日是宓阳的生辰,我可不想被外人的脸色败坏心情,倒不如一切从简。母亲觉着如何?” 豫安抿了抿唇,思虑片刻,而后笑道:“顶多也只是免去一些不必要的宾客,其他的规制依旧得照常。” 岑黛乖巧点头,笑吟吟道:“全凭母亲安排。” 说话间,母女二人已经到了前厅的后门前。门边有婆子躬身行礼,打了帘子起来,朝着两人恭谨小声道:“殿下,大人已经在厅堂中等候许久了。” 豫安弯了弯唇角,稍稍点头,小声吩咐:“上新茶。” 那婆子恭声应下。 岑黛闻言眨了眨眼,仰头看向母亲:“今日莫不是有客前来?”否则豫安怎么带她到了前厅。 豫安牵紧了小姑娘,眸中目光深沉:“的确是有客,宓阳稍后进去了,可要好生见礼。” 岑黛心中一凛,眼中带了几分猜疑。 二人径直进了厅堂,岑黛隐晦抬眼,瞧见厅堂下首的位置上,坐了一位甲胄玄衣的中年人,坐姿规矩挺拔,正背对着她们。 虽无法窥见面容,但那周身的冷硬气息却让岑黛对此人的身份有些猜想:应当是朝中某位武官,且手里头是真正沾过人血的。 习武之人耳清目明,立即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急忙站起身来,恭敬朝着来人拱手行礼,声如洪钟:“末将参见长公主殿下!” 岑黛依礼垂下头,不敢与此人对视。 豫安轻轻颔首,领着岑黛行至近前来,温声:“卫将军请起。却才院中有些事儿耽搁了,未能及时赶到,让将军久等了。” 那中年人依旧是作揖:“可说不上是久等,殿下折煞末将了。” 豫安眼中笑意更深了些:“本宫知晓将军平日里庶务颇多,今日便不说那些客套话了,平白显得客气,便直接谈及正事罢。” 中年将军这才直起身,垂下眸子,不动声色地小心打量着妇人身边的小姑娘。。 豫安示意宓阳上前,同中年人介绍:“这便是小女宓阳。” 中年将军依礼拱手:“末将见过宓阳郡主。” 豫安又同岑黛道:“这位是卫丛卫镇抚司,隶属于锦衣卫,职责为侦查缉捕,并卫将军的长兄乃锦衣卫指挥使,是你舅舅身边的重臣……” 她忽地顿了顿,同面露惊讶的小姑娘笑笑,轻声道:“除此之外,卫丛将军同时也是母亲的心腹。” 岑黛一愣。 她晓得卫家。 如今四海平定,大越的铁骑却并没有因为一时的平和而惫懒。只是因着军队太过庞大,难以管理,璟帝便将兵权分散在各处。 其中大部分的军队的驱使权力,依旧被璟帝手中的虎符约束。剩下的其他兵力,则交由了大越的将门氏族。 如今矗立在大越燕京城中、名头最响权力最大的几家将门,共有三家。一是荣国公府岑家,二是刑家,三是卫家。 剩余的兵力,要么是分配给了主家不在燕京的驻守将军,要么就是匀给了大越仅剩下的寥寥无几的几位无能亲王。 眼前的这位卫丛将军,应当就是出身卫家嫡支的子弟。 岑黛心下凛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宓阳见过卫将军。” 她算是有些明白今日豫安此举的用意了。 联合多日之前,张妈妈突然将冬葵从自己身边讨要了去,打的就是奉公主之命教导冬葵的名号——母亲这般安排,看来是想给她留些自保的能耐。 豫安垂下眸光,瞧见了小姑娘眼中的了然,稍稍舒了口气,重新牵起她的手:“今日带着宓阳来见卫将军,暂且只是想让你们彼此有所认知。” 她笑看向身前垂首恭敬的中年人,温声道:“卫丛将军是你舅舅留给母亲的耳目。母亲虽深居后宅,但手中依旧有不少人脉。一般来说,只要心中有想法,朝中的动静自会有人送入长公主府来。” 这十多年来,眼看着四海平定,她便有心做一个贤妻良母,逐渐地将这手中的权力给放了下去,直到最近的一两年,才因为发觉了某些异动,而重新拾起。 岑黛蹙眉看着母亲。 豫安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柔婉的表情,可眼中的寒芒冷光却是她从未见过的阴冷。 真要说起来,其实豫安的手中,也是沾有人血的,甚至还有自己亲兄弟亲姐妹的性命。 只是这些阴暗的过往,都被豫安很好地隐藏了起来,未尝让身边的新人发觉半分。 岑黛抿了抿唇,又偏头看向身前沉默站立的中年人。他的眼神规矩得很,在豫安跟前,丝毫不敢有半分逾越。 ——朝廷鹰犬。 用这般词语去形容锦衣卫,果真是一点也没错。 卫家如今有些能耐的人,无一不是效忠于杨家。卫丛是豫安的心腹,他的长兄锦衣卫指挥使是璟帝的心腹。 所以如今……豫安这般举动,难道是打算给她培养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心腹么? 果然,下一刻豫安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轻声问:“那么宓阳呢?你想不想知道那些动静?” 想,当然是想的。 岑黛不动声色地攥紧了两手。 若是换做其他的任何一位贵女,兴许没人会愿意接受这么一股沾满了血腥味儿的力量。毕竟在大越百姓的眼中,女人向来就不应当掌权,否则就是出格。 前世的她或许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如今…… 不仅前路晦暗不明,而且上辈子的那一场死局,此时依旧如同一把利剑在自己的头顶空悬,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她需要有能够保全住自己的能力。 岑黛沉默片刻,忍不住问母亲:“娘亲为何突然想到,要让宓阳接触这些?” 豫安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一是因为有外因逼迫,二是因为……不想让帝王空学一身无用的功夫。” 见小姑娘不解地看向自己,豫安唇角微勾:“宓阳当初拜入庄寅门下,庄老先生却因故只肯教你纵观全局的本事……那等本事虽然同样高深,但若是不加以力量的辅佐,撑死了,也只能让宓阳成为一个纸上谈兵的幕僚。” 她轻声道:“乖宓阳,你总该要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力量,尽管那力量弱小得可怜,也不该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依托于他人。” 豫安强调:“就算是依托于母亲,也不行。” 岑黛垂下眼睑,音色沉稳:“宓阳记下了。” 这般冷静沉着的态度,着实与燕京中的大多数贵女不一样。 不仅是豫安有些愕然于岑黛沉稳的表情,连卫丛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据他的印象,杨家人和岑家人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惹的性子。两家各自府内的污血,委实是太多了一些。 这宓阳郡主生活在这般的环境中,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直到豫安吩咐妈妈礼送自己出府时,卫丛心里还在想着这事。倒不是在猜想岑黛的心性到底如何,只是莫名地觉得,像杨家和岑家这般凶悍的联合,京中好像还有一组类似的范例。 他对燕京中的众多世家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不消片刻就有了答案—— 是了,那簪缨世族荀家,与将门邢家的联合,不也是不好惹得很么? 只是杨、岑这两家府中的那内斗的本事,荀家和邢家却是一丁点儿也比不上的。 —— 送走了卫丛后,豫安一改方才的冷厉目光,笑眯眯地让小姑娘回去自个儿的院子里算账刺绣,半句不提卫丛一事。 岑黛知道母亲今日只是想让自己认认人,心中也好有些准备。是以不再多想,老老实实地回了栖梧园。 黄昏时候,岑骆舟终于回了府。 岑黛在凉亭里同他一起用过了晚饭,边在亭中走动消食,边问他:“关于离京一事的安排,大哥哥心中可有数了?” 彼时岑骆舟站在廊台边,正瞧着亭外的芭蕉叶,闻言偏转过头,回道:“已经同左都御史大人商量过了,基本已经将离京的众多准备确定了下来。” 他苦笑道:“听闻浙江前不久空出了一位监察御史的位置,本是打算安排了都察院中的老臣入职替补。只不过按着陛下的意思,似乎无意让京中其他的权贵子弟触及那位置,便想让我过去瞧瞧情况。” 浙江的监察御史,那可是正七品! 岑黛立时就睁大了眼,小跑上前,蹙眉担忧:“大哥哥这才刚在都察院办了一年多的事,虽是没犯什么错,但到底还是资历尚浅,只能说一句脚跟子刚刚踏在实地上。舅舅这时候安排你去上任浙江的监察御史,未免太突兀了,朝中多少大臣怕是都不会同意!” 她原是以为豫安会给岑骆舟安排一个随行学习的名头离开燕京,谁曾想璟帝竟然给他安了这么大一顶高帽! 岑骆舟起初就是因为一篇《鉴监察书》而受到左都御史的举荐,这才有幸踏入仕途,做了从九品的司务。 虽然才能有目共睹,但在都察院中呆的时间尚短,如今一点成绩也没有,只能勉强称得上是不好不坏,多少人对他仍旧充满了不服气和恶意。 第102章 荀大夫人 - 娇雀儿 - 濯清 想当初荀钰也是这般被人看轻,还是后来展现出了狠厉果决的处事手段,做出了好些成绩,这才让人心悦诚服地闭上了嘴。 可如今岑骆舟还没有做出成绩,璟帝就突然捧他,这不是明摆着推岑骆舟入火坑么? 岑骆舟眉眼温缓,轻轻抚着小姑娘的后脑勺:“陛下的决定虽然突兀,但却并非是一时兴起亦或者是怜悯慈悲,其中自有他自己的打算。” 他牵着小姑娘重新在亭中落了座,温声解释:“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陛下不会白白施与我恩惠的,他总得从我身上拿回一定的报酬。” “陛下帮着我离开燕京,替我挡去了荣国公的威胁,可他同时也施加了一份新的压力在我身上。同僚嫉妒、朝臣不服……所有的这些多好情绪,他们不敢当着上位者的面说,是以只能来刁难我。” 岑骆舟道:“五妹妹,陛下这般做的目的,是想逼着我尽快做出成绩、成长起来啊。他想考教我的能耐,若是能通过他的考验,那么就可以同荀钰一样得到他的赏识;若是不能通过,他大可以立刻放弃我,让其他能者居之。” 岑骆舟轻轻垂下了眼。 他太过弱小,到如今也不曾见过璟帝,对那位眼光毒辣手段狠厉的大越帝皇半分印象也没有。 可饶是如此,他在同岑黛解释方才的那一番话时,全身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源于紧张和兴奋。 岑骆舟仿佛看见了一道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朝着自己走来,身上的威压浑厚如实质,直直朝着自己汹涌而来,逼迫得自己在皇帝面前俯首跪伏。 他低着头,看不见那道身影的脸,只能瞧着那明黄的袍角径直行至自己身前来,听着那人居高临下地同自己说: “一次获得赏识和权势的难得机会,朕想换你一颗忠心。” 岑骆舟闭了闭眼。心中觉着,这似乎是那位帝皇对他使出来的攻心计策。 他足够聪明,听懂了璟帝的深意,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着了道。 来自帝王的青睐和重视让他感到兴奋;对于权力的野心让他渴望。 岑骆舟从不认为自己是同荀钰那般清高正义的人物,毕竟无论是在身世还是在个人层面上,荀钰自出生时就占尽了好处。对于在权势道路上攀爬的契机,荀钰自有荀阁老费心为他铺路准备好所有。 可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豫安的怜悯不知道能保证多久,他只能靠自己去争取一切机会。 岑黛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瞧着岑骆舟眼中闪烁的暗光,语气仍是有些担忧:“可大哥哥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燕京,光是职责交付就得耽搁许多时间。在这段日子里,大哥哥该怎么在都察院中自处?” 她皱紧了眉:“这样一个难得的契机,从天而降到大哥哥头上,官场上多的是人会不服气,再加上荣国公心里定然会赶在你离京前报复一二……” 岑骆舟弯了弯唇角:“故而三婶婶今日,特地让我去拜访了左都御史大人。那几份鉴书都是我的心血,不仅可以让一部分人闭嘴,还能够让左都御史大人满意,他会帮我扫除一些力所能及的麻烦。” 岑黛咋舌。 心说母亲果真是心思缜密,提早就打算好了一切。 对于岑骆舟迁升的安排已经确定下来,岑黛见岑骆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不打算闲吃豆腐淡操心了。 她心里悄悄地纠结着另一件事:岑骆舟该怎么把荀钏儿一并带走。 这都过了大半日了,也不知荀家的一众长辈是如何考虑这事的。 岑黛的纠结,到了第二日就得到了解答。 这日是她及笄的前一日,豫安一大早就吩咐了下人洒扫府邸,又命张妈妈将信笺红封送到了自己的几位手帕交、并杨姓皇族的几位亲信主母手中。 岑骆舟今日没再留在长公主府,早早出门前往都察院办事,除此之外,还要尽量处理好一应离京前的疾风骤雨——璟帝提拔他的消息,今日应当就要公之于众了,众人眼中的恶意,他总得挺直了脊背去面对。 冯妈妈今日仍旧未来,岑黛待在母亲身边,由着母亲十分心情好的给自己试戴发簪。 豫安在养女儿方面最热衷的的爱好,就是打扮闺女,十几年下来了,从未见她厌烦过。 她正坐在京华园的厢房里,冬葵给她端来了净面的清水,帮着她将脸上的口脂和铅华洗净。 豫安折腾了好一会儿,只觉得手累,此时斜倚在一旁的软榻上,正打算歇息一阵子。 她将将闭了眼,张妈妈就进了屋,小声唤道:“公主,荀大夫人登门。” 岑黛洗脸的动作一顿。 荀大夫人……荀钰的母亲? 怎么是这一位登门,不是应当是荀二夫人前来商议荀钏儿的事么? 豫安睁开了眼,面上却并无太多惊讶的神色,轻笑:“果真来了。” 她借着张妈妈搀扶的力道起身,似乎是打算往会客的前厅去了,刚踏出一步,又回头看向岑黛:“乖宓阳,你同为娘一起过去。” 岑黛将面上的水珠擦干,虽是不解,但仍旧是乖巧应声。 她跟在母亲身后,回想着自己对荀大夫人仅有的了解。 她只在去年簪宴时见过这位大夫人一眼,除却知道这位夫人待人温柔贤淑,是个有慧心的人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印象了。 豫安眼角余光看着小姑娘不解的目光,笑了笑,轻声道:“荀大夫人才是荀家后宅真正主事的夫人,她今日特地前来,可见荀家很是看重你大哥哥。” 岑黛眨了眨眼,恍然。 荀家的老太太早年就不在了,荀阁老向来就不大管后宅的事,遂将一应事宜都交给了儿媳打理。 只是荀阁老因为看重荀钰的缘故,已经默认了由大房继承荀家家业。是以真要说起来,大夫人刑氏,才是荀家真正管家办事的正经主母。 思索间,母女二人已经进了前厅。 荀大夫人已经站起身,她今日穿得庄重,面部表情管理得很是妥当,朝着豫安福身行礼,恭敬道:“臣妇见过长公主殿下。” 豫安忙伸手扶起了她,笑道:“荀大夫人快快起来罢,本宫在自个儿府上,向来并不大讲这些虚礼的。” 岑黛心中嘀咕:其实是看人的,要是来人是豫安不欢喜的人物,豫安决计不会正眼看人。 她心里吐槽,面上却乖巧得很,行了大家闺秀礼:“见过荀大夫人。” 荀大夫人闻声,转眸看她。 一年不见,眼前的小姑娘其实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了。比如说原本就精致的眉眼如今已经长开了好些,身量也比一年前高了不少,举止间进退有度,愈发有了闺秀模样。 她今日穿了件百蝶穿花的白色下裙,栩栩如生的蝴蝶绣花在裙摆翩飞;上身是一件绣了一丛丛富贵牡丹的藕粉长衫;面上粉黛未施,倒是还有些许小女孩的稚嫩。 荀大夫人越看越满意,觉着别人家的姑娘养得真真是好,还寻思着要是自己的小儿子荀锦是个女孩儿就好了。瞧瞧人家闺女多乖巧,偏偏自己家的却是个成天喜好爬树翻墙的皮猴儿。 思及此,荀大夫人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倒是许久不见小郡主了。如今隔了一年再见,瞧着这乖巧可爱的模样,依旧是忍不住地喜欢,觉得臣妇家里头的女孩儿们都不如小郡主讨喜呢。” 她将小姑娘的手牵起来,搁在自己掌中包着,还褪了手腕上的一件价值不菲的玉镯子,亲手给她戴上,笑吟吟同她对视:“就连钰哥儿都夸过郡主好呢,要知道,他那冷淡性子,连自家的姊妹可都没夸过。” 岑黛茫然抬头:? 荀钰?夸她? 思及荀师兄那眉目冷淡的脸,岑黛扯了扯嘴角,实在是难以想象。 豫安起初还听得心花怒放,妇道人家嘛,当娘的听到别人夸自家孩子好,心里喜滋滋的。 而后又听见荀大夫人拿自家的小姐们出来做对比,豫安脸上的笑意更是压都压不住。她心里美得很,刚想抬手挥一挥、摆出谦虚的姿态,再你来我往地反夸荀大夫人一波…… 直到荀大夫人突然讲了后半段。 豫安就觉着有些不对味儿了。 说得好好的,这突然特地提起荀钰做什么?谁也不提,只说荀钰夸过岑黛……豫安觉得自己很难不多想。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笑意盎然的荀大夫人,又瞥了一眼一脸茫然的岑黛,面色古怪。 好在荀大夫人并不打算就着这个话题多说,送了玉镯子后就松了岑黛的手,同豫安提及了正事:“今日前来……” 豫安回过神,将心中的好奇强行压下去,笑着让荀大夫人落座,吩咐张妈妈上茶。 荀大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豫安的面色,见她听到荀钰的名字时,没有多反感的意思,可见对于与荀家结亲一事,应当并不多抵触。 那就好。 荀大夫人舒了口气。 第103章 正宾 - 娇雀儿 - 濯清 荀大夫人心下里,是生怕豫安疏离、忌惮荀钰的,亦或者说——是怕豫安忌惮自己身后的荀家。 因荀家祖上世代簪缨,故而荀家人对皇族心中的提防想法很是清楚: 燕京城中,多的是香火鼎盛的世家大族,各个都颇有些家底,族中子弟遍布朝堂,各家势力在暗中盘根错节、牢牢地扎根盘踞在京畿之地…… 这样底蕴深厚的氏族大家,于今时今日难得安定下来的杨家而言,其实是最末等的联姻对象。因四境平定,大越并没有太多的外患,璟帝唯独只需要为内忧发愁。 比起颇有才学、优异至极的大家闺秀,如今的皇族其实更偏好家底浅薄的小家碧玉。 这其中的缘由,稍有些远见的人都能料想出一二: 世家大族本就在朝中扎了深根,手握重权的族中子弟在私下里结党营私,是更值得防备的对象。 若是让大家闺秀进了皇族族谱,届时一旦前朝与后宫勾结起来,皇族的利益必定会产生极大的动荡。 更别说大家族内部的腌臜心思本就不少,大家闺秀们出生在那样的环境中,虽然接受到了更加优秀完备的教育,但心机城府难免也会因为深深宅院中的种种勾心斗角,而成长得愈加深沉,不会尽心尽力地“出嫁从夫”。 豫安就是最好的范例。 小家碧玉却不同,她们见识少、更容易被夫家拿捏,且因父兄的能耐较为弱小,翻不起大风浪,皇族大可以稍稍放下心。 这种想法,旁人从以往杨家人的联姻举动中,就可以窥见几分。 例如豫安下嫁给了祖上草莽的岑家;例如太子杨承君最终选择并且肯定的准太子妃李素茹背后,站的是底蕴并不算太深厚的李家。 荀家人正是因为清楚皇族的心思,是以不敢越过雷池半步,只敢规规矩矩地做忠臣。于是一众长辈下足了命令,不许荀家女儿在去年的那场簪宴上抢占风头。 可不许荀家闺秀嫁入杨家,杨家的外甥女儿,难道也不能嫁入荀家了么? 思及方才豫安并不多抵触的神情,荀大夫人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只要有机会便够了。 有机会就有念想,她膝下的长子,或许能够得偿所愿。 做母亲的心中百转千回,全部心血都搁在了自己儿子的人生大事上。 心里终于踏实下来的荀大夫人,笑着谢过递茶的张妈妈,坐下继续道:“臣妇今日前来,是想同殿下商议当年荀、岑两家长辈指腹定下的婚约。” 她眉眼间柔和无比,音色温缓:“家主是见过岑家贤侄,也听过他这十多年来的不容易,心中对那孩子很是重视、看好。上头的长辈松了口,又加之钏儿丫头对这婚约也并无异议……荀家的意思,是想将钏儿托付给岑家贤侄,不知岑家长辈可有什么想法?” 豫安弯弯唇角,笑道:“我昨儿个听骆舟提起过婚约一事,晓得了他的心意。骆舟也说希望我这个做婶婶的,能够以长辈的名义替他做主。既然如今两家小辈心中都互有好感,这个主儿,我自然是愿意做下的。” 她顿了顿,迟疑道:“只是照着如今这形势……再过不久,骆舟侄儿是要离开燕京、去往他处任职的,至少也要拖上一年半载才能再回京,咱们两家这婚事……” 听豫安主动提及婚事的操办,荀大夫人立即会意,知道豫安应当并不想将婚事往后推迟,心下立刻舒了口气,笑吟吟道: “贤侄升迁之事,家中很有些耳闻。昨儿个一群长辈在府中商议,想着这婚事最好还是立刻办下,还特特问过了钏儿丫头,听她的意思,是乐意将婚事办得精简些的。” 豫安眼底一亮:“如此。” 岑黛坐在一旁埋头喝茶,听着两个聪明女人一拍即合,兴致勃勃地商议着两家嫁娶的事宜。 荀大夫人甚至在登门拜访之前就写了一份花笺,上头或是细致或是粗略地交代了她自己的打算。 两个妇人就此展开了商议。 岑黛抿了抿唇,垂头托腮望着杯盏中沉浮的墨绿茶叶,忍不住想起了那个永远笑得温婉有礼的荀钏儿。 生在家规甚严的荀家,荀钏儿在外人眼中一向是最守礼温婉不过,是京中所有闺秀的最佳典范。可谁曾想,原来她实际竟然是这样一副恣意随心的人么? 于女儿家来说,出嫁乃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喜事,几乎所有的女子都渴望着自己能够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出阁。就连岑黛自己,也分外地渴望那般盛大的场景。 偏偏荀钏儿却与众不同。 仿佛对她来说,一份真挚的感情,比那些虚礼要更重要得多。若是不曾心许,她甚至宁愿暂时搁下自己的名声,也要给自己争得一片清净。 岑黛不理解。她未尝经历过情爱,根本无法感同身受地体会,荀钏儿做出这般打算时的心情。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就目前而言,她只想带着母亲避过前世的死局,明明白白地活下去。 正胡思乱想着,那厢豫安与荀大夫人似是已经有了初步的共识。 豫安收好了那花笺,朝着荀大夫人缓声笑道:“大夫人准备周全,我心中钦佩。只是这婚事我总得问过骆舟侄儿,等晚些时候,我也照着重写一封花笺,待明儿再同大夫人继续商议?” 荀大夫人轻轻颔首,朝着豫安眨了眨眼,温声:“总归明日臣妇还要登门一趟,届时再寻时候,与殿下好好商议便是。” 豫安会意,眼中笑意更深:“明日可要麻烦荀大夫人了。” "哪里说得上是麻烦?能为小殿下加笄,是臣妇的荣幸。"荀大夫人起身福了福,温声道:“只是今日时候已然不早了,臣妇需得早些回府商议婚约一事,便不多留了。” 岑黛闻言,好奇抬眸。荀大夫人给她加笄? 豫安笑说:“我送大夫人一程罢。” 说罢,她看向身旁的小姑娘,牵着她到身边来:“宓阳与母亲一同送送荀大夫人。” 岑黛乖巧应下。 长公主府角门前,在目送荀大夫人乘车远去之后,岑黛这才伸手扯了扯母亲的袖角,不解发问:“娘亲,方才荀家大夫人曾说为宓阳加笄,是……” 豫安牵着她往回走,捏了捏掌心柔夷,笑着解释:“是为娘忘了同宓阳说了,荀大夫人是明日宓阳及笄礼上的正宾。为娘早前就递了约请的帖子,前不久才得了回复,只是近些日子委实忙得很,忘了告知宓阳。” 正宾?岑黛眼角一跳。 于燕京城中嫡出贵女而言,及笄礼向来办得十分郑重。通常都要约请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为少女加笄,即为正宾。 她不知道上一世豫安有没有给荀大夫人递上约请的拜帖,只知道最后应约给她加笄的,并不是荀大夫人,而是一位与豫安相熟的侯府主母。 也不知这一世,怎么就换成了荀大夫人应约做了正宾? 岑黛也只来得及多想这么一遭,而后就忙得再无心多想其中的关窍——午后张妈妈笑眯眯地给她捧来了明日及笄礼的簪冠和笄礼用服,又嘱咐冬葵为她新上一遍蔻丹、晚间还要沐浴揉香粉云云。 —— 翌日,岑黛起了大早。 彼时时候尚早,可栖梧园里已经堆满了人。 岑黛满眼困倦地掀开眼皮,缠在蔻丹上的布带还未解开,就有一群婢子围上来为她净面、穿衣。 待衣着整齐后,经过了好一番折腾的岑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忙拈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 她正鼓着腮帮子,冷不防身后传来女子的轻笑:“宓阳妹妹小心指甲上的蔻丹。” 是荀钏儿的声音。 岑黛扬了扬眉,含着糕点偏过头,瞧着冬葵躬身迎了荀钏儿与荀铃儿进屋来。与两姐妹一道儿进来的,还有荀家大夫人。 一见来人,岑黛表情一僵,连忙费力咽下了糕点,抿唇转过身来,福身行礼:“宓阳见过荀大夫人。” 荀大夫人笑着扶起她,取出帕子替她擦净了嘴角的糖粉,这才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小姑娘一眼,温声夸赞:“郡主今日打扮得很是得体。” 她的动作轻柔至极,叫岑黛突然有些难为情,耳尖微红,轻声笑道:“多谢大夫人夸赞,这一身是母亲为宓阳挑的礼服。” 她还是第一次与一位不甚相熟的夫人打交道,行为举止很是拘谨。 荀钏儿瞧着她紧张的模样,掩唇轻笑,牵了她的手,揶揄道:“宓阳怎么是这副表情,怎么,莫不是知道了今日是我给你做赞者,怕我手脚不麻利、给你坏事么?” 她今日是跟着荀大夫人过来,协助正宾行礼的。 有她活络气氛,岑黛舒了口气,在妆台前落了座,笑吟吟道:“有钏儿姐姐做赞者,我哪里能不放心?要是换做铃儿,那我才该真的紧张呢。” 荀钏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的对。” 荀铃儿立刻蹙紧了眉,佯怒:“好呀,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地埋汰我。” 第104章 及笄 - 娇雀儿 - 濯清 眼见着荀铃儿正同荀钏儿瞪眼对视,仿佛要来上好一番争论,那厢荀大夫人微咳一声,嗔了两个小姑娘一眼,温声:“莫要闹了。” 两姐妹忙乖巧了姿态。 荀大夫人执了桃木梳,轻轻地为岑黛梳发,边同荀家姐妹道:“长公主殿下正在前院迎接宾客,这会儿可抽不出身到后院儿来。钏儿铃儿要是再嬉笑下去,可是得给殿下添麻烦的。” 因驸马不在,长公主府中主事的任务自然也就全部落到了豫安一个人的头上。 荀钏儿抿着嘴笑,从妆奁匣子中取出发簪一一递过去,笑道:“钏儿再不闹了。” 总归她最初的用意,不过只是想让岑黛放轻松罢了。 岑黛瞧着一旁的荀铃儿无事可做,弯了弯唇角,挥手示意冬葵搬了绣墩过来,又牵起荀铃儿的手,同她说着笑:“铃儿什么时候及笄?” “可还得有个一年有余呢。” 荀铃儿落了座,托着下巴苦兮兮道:“等我及笄,你们两个怕是早就嫁去别人家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抽出空来,给我做赞者呢。” 岑黛扬了扬眉,朝她眨了眨眼睛,好笑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准我就是在闺阁里留了一两年呢?” 她前世被宠得没心没肺,过了十六都没有半分想要嫁人的心思。这一世又是一心为了更改命局,不过只是一年有余的时光,或许她真的能够等到那时候。 荀大夫人抬眸,若有所思地瞥了镜中言笑晏晏的女孩儿一眼。 荀铃儿却闻言瞪大了眼,惊呼:“哎呀,那宓阳不就成了老姑娘了嘛!” 岑黛笑脸一僵。 荀钏儿再也忍不住,抿着嘴低低地笑,睨了荀铃儿一眼:“铃儿素来就是没大没小的,这可是宓阳的及笄礼,你这么说,可就有些失礼了。” 荀铃儿忙捂住嘴,一双眼眸瞪得大大的,闷声道:“那我不说了,好宓阳快忘了那话罢。” 岑黛没好气道:“我花一样的年纪,没道理蹉跎几年就成了老姑娘了。就今日勉强饶了铃儿一回。” 她话刚出口,心里就有些后悔了,荀大夫人可在自己身后站着呢,她这般同荀铃儿顽皮,会不会叫荀大夫人觉着不得体? 岑黛并不知道为何她会这么在意自己在荀大夫人眼中的形象,只觉着荀大夫人那平静的目光,与某个人实在是太过相像。 她并不想在那目光面前,表露出自己的半分不好。 她怂怂地抬起目光,发觉荀大夫人眼中纵容的笑意愈加明显,似乎并未有半分不喜,这才舒了口气。 荀家两姐妹掩唇咯咯地笑:“瞧瞧,宓阳可一点都不管失不失礼的,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个‘老’字上呢!” 岑黛低声嘀咕:“女孩子嘛……若是换作年纪比你们小的其他人说你们是老姑娘,你们能不介意么?” 于是这事便在三个小姑娘的说笑间翻篇了。 荀大夫人轻轻地给岑黛挽上发髻,眼中柔和一片。 她算是有些理解自家儿子的心思了。 一个娇矜的小郡主,别说与她在文华殿中日日相处的荀钰了,就算是只见了几面的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对这样乖巧懂事的晚辈充满了善意的好感。 后宅中折腾了许久,冬葵等人这才将今日的小寿星给迎到了前院去,荀家一行人则转道前往前厅落座。 —— 此时宾客几乎已经到全了,只剩下璟帝与杨承君还未有消息。估摸着那父子俩应当正在下朝的路上,豫安干脆先行将宾客引至厅堂中落座,而后才同告假的岑骆舟继续在门前等候。 她正站在阴凉处拿着帕子轻轻拭汗,冷不防听到身后一句轻唤:“娘!” 豫安扬眉回首,瞧着小姑娘被好些人簇拥着过来,眼睛里亮亮的,朝着自己转了一圈儿,笑眯眯问:“娘亲瞧瞧,好不好看?” 小姑娘唇红齿白的,美好至极。 豫安觉得自己心里暖融融一片,忙牵了岑黛到近前来细细打量。 岑黛这一身绯色牡丹裙是她亲自挑选的,华美精致,最衬她的身形;那一头墨发已经被齐齐梳高挽成发髻,露出一截光洁瓷白的修长脖颈;面上粉黛薄施,带了女儿家的娇俏。 从十五年前的那个皱巴巴的小小婴孩儿,到如今亭亭玉立身姿娉婷的妙龄少女,中间多少光阴,都有她这个做母亲的在用心灌溉抚养。 豫安眼睛里润泽一片,面上却是半分不显动容,只哼笑一声,抬高了下巴道:“瞧瞧你这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为娘才懒得理会你。自个儿去问你大哥哥去,问他好不好看。” 于是岑黛又把亮亮的眼睛对向岑骆舟。 岑骆舟被她这期待的目光骇得退后了一步,摸了摸鼻子,忍着笑:“好看。” “嚯,这一群人围在这儿做什么呢?”府门前有人轻笑。 岑黛歪了脑袋去看来人,瞧见璟帝穿了一身玄色锦衣便服,头顶玉冠。即便此时脱了那身明黄龙袍的他眉眼含笑,却依旧是无人能及的威严。 豫安忙擦了眼泪转过身来,笑着福了福身:“皇兄来了。” 她话音刚落,长公主府内众人立即乌压压跪倒了一大片。 璟帝随意挥手,笑道:“都起来罢,今日是宓阳的生辰,可不能叫朕抢了她的风头。” 豫安牵着岑黛上前来,揶揄道:“皇兄能抢了她的风头?怕是想多了罢。这妮子却才还在跟我撒娇,问我觉得她今日好不好看呢,娇气得很,谁能抢得走她的风光?” 璟帝定定打量了红了耳尖的岑黛一眼,因头上顶了太多发簪点翠,实在不好下手去揉,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去捏小姑娘的脸颊,煞有介事道: “咱杨家的女孩儿,能不好看么?再加上今儿个是她的生辰,朕这个舅舅的必须得给小寿星助长一下威风……” 他唇角勾起,低了声音,只同她笑说:“咱们家的小宓阳今日是燕京第一美人。” 岑黛红了脸,结结巴巴地瞪眼:“那……那其他时候呢?” 璟帝挑了挑眉:“其他时候?其他时候自有其他的小寿星轮流去当第一美人咯。允了你一天的风光还不满足么?宓阳可别太贪心。” 岑黛瘪瘪嘴,心说总归她也没当真,怎么就不能贪心一下了?璟帝有时候真的是公平得过分,一家人之间连故意哄哄人都不肯。 豫安轻笑:“皇兄进屋去说罢,此处风大。” 边说着,她边看向一旁举止规矩的岑骆舟,示意青年好生招待这两位男宾。 璟帝自然是瞧见了豫安的动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笑意淡了些,与豫安并肩往府内走时,低声问了句:“驸马今日果真没来?” 豫安笑笑,随意道:“没呢,不过幸而今日有骆舟帮着打下手迎接宾客,没让我多辛苦。” 闻言,璟帝面上已经是一点儿笑意也不剩了,皱眉“啧”了一声:“亲生女儿的及笄礼,父亲却不出席,成何体统?” 豫安既不附和,也没让他少说几句,只稍稍垂下了眼睑。 璟帝瞧着她的面色,顿了顿,还是多说了句:“今日有朕过来给你撑场子便罢了,旁人不敢多说你母女二人半句不是。只是驸马不出席宓阳的及笄礼,这消息可是瞒不住的。” 他抬眼看向眼前因众人规避而陡然空旷下来的长廊,轻声道:“京中坊间最是长舌,难免会非议长公主府的家事。旁人把这些事盯着当笑话看,你自己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宓阳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说出去到底不好听……” 豫安抿了抿唇,小声:“皇兄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否则今日也不会请来这么些夫人主母。” 璟帝稍稍颔首,不再多说。 一行人径直前往前厅,待众人行礼、璟帝在上首落了座之后,才有有司、宾等人上前,为岑黛举行繁复的及笄礼。 礼毕后,岑黛扶着脖子站起身,只觉得头顶的珠翠压得自己一阵头重脚轻。 豫安扶住了她,笑吟吟地领着她下场,向众宾自己观礼的夫人致谢。 因上首还有璟帝坐着,众位夫人就是心中再怎么多想驸马一事,也不得不卖豫安一份笑脸。 她们俱都是有些猜想得到豫安的意思的,杨家和岑家这回可算是闹僵了,未免以后两家彻底翻脸而波及到了岑黛,豫安这是打算给岑黛先立下一份保障。 一众夫人心中百转千回。 虽说杨家人行事起来委实太过恣意,瞧瞧岑家娶了豫安,就同迎回家了一个祖宗一般难伺候,这宓阳郡主被她母亲娇宠着,未来也不知是不是个贤德的妻子…… 但这天下终究是属于杨家的,迎娶一位留有杨家血脉的女儿入门,定能为自家增添不少好处。那岑家不就是如此么?以一门草莽发展到如今声名赫赫的公爵家族,可不仅仅只是凭着先帝与老国公之间的那么点儿交情。 眼看今日璟帝与太子特特过来为豫安母女撑场面,可见豫安母女依旧是十分得圣宠的。 众位夫人心中这份带了偏心的迟疑,在见过了乖巧懂事的岑黛之后……就变得更加偏心了。 她们眼里闪动着晦暗的光,都往岑黛身上打量。 第105章 老光棍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绷着笑脸,都快笑僵了。 她只觉得身前的众多夫人眼中仿佛有一把不可见的尺规,直在自己身上比划衡量。 “娘……”岑黛低低唤了一声,扯了扯母亲的袖角,眼里苦兮兮一片。 豫安轻叹一声,心里也不大舒坦,面上笑意却未减半分,仍旧道:“这位是卫家主母,宓阳快来见礼。” 卫家? 与卫丛将军同宗么? 岑黛眨眨眼睛,瞧着眼前蓝衣夫人眼中的善意,福身行礼:“宓阳见过卫夫人。” 卫夫人眼中暗光微闪,同豫安对视一眼,这才笑着扶起了她:“郡主请起。” —— 荀钏儿允了荀铃儿去寻李素茹玩闹,待好生嘱托了一番后,这才上前一步,看向身旁浅笑吟吟地荀大夫人,小声问道:“大娘不去瞧瞧长公主殿下那边儿的情况么?” 她抿了抿唇:“瞧着今日这礼上的模样,杨家怕是想要为宓阳妹妹相看人家了。” 荀大夫人顿了顿,似是有些愕然,扬眉瞥向她:“你……也晓得你长兄的心事?” 荀钏儿掩唇轻笑:“就长兄那副样子,能瞒得住谁么?稍心细些的,怕是都能瞧出来几分别样的意思。” 荀大夫人垂下眼,笑叹一声:“可不是么,家里一个两个的,都看出来了他的心思,偏他自个儿却一点儿都不肯说出来,掩耳盗铃一般以为能瞒得住呢。” 荀钏儿一怔:“长兄他……难道不是主动同大娘交代的么?” 荀大夫人苦笑:“自然不是,要不是我自己发觉出不妥来,他还打算将我这个做娘的都瞒下呢。你长兄……他要是能交代出哪怕一句真心话,我这时候哪里还能够在这里站住了不肯上前?我早帮他去给长公主递意思去了。” 她慈爱地牵住了荀钏儿的手:“钰哥儿要是能有你们一半从心所欲,我这些年不知要少叹多少声气。” 荀钏儿默然。 她有些理解荀钰的想法。荀家的兴衰荣辱捆在他身上,他竟然也就这么任由那责任将自己捆缚住,仿佛真将自己当成了护佑家族的机器。 心里这么想着,荀钏儿遂直接说出来了:“长兄他就是性子闷,闷得很,什么事都不肯同我们说,这一大家子的事儿,谁说真要他一个人全部撑住了?我们这些人,就算力气再小、再怎么没能耐,也是能分担得了一些的,偏他不肯给予我们信任。” 她蹙眉叹声:“叫我说,前几年祖父批评长兄,说他是家里最傲气的,这话可真是一点儿都没说错。真以为自己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就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他就是那个死性子,以为别人都是那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眼睛里全是轻视。” “我觉着他也在轻视宓阳妹妹,夫妻夫妻,女人撑了半边天。他娶回来的是妻子,一个与自己同甘共苦的另一半,又不是什么奶娃娃,压根用不着他承包了似的去照顾、包揽了她一辈子的称心如意……连我都能懂的道理,长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想不明白。” 荀大夫人难得听她失礼地说完这么一通,忍不住笑出声:“瞧瞧钏儿这怨气,怎么,难不成你长兄也瞧不起你么?” 荀钏儿有好声没好气:“还不是离京那事?长兄觉着我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真出去了,也只能吃苦头。” “他也是心疼你们,只可惜不大会说话,配上那么一副冷淡的表情,任谁都觉得他是在瞧不起人。”荀大夫人轻笑,心里很是理解自家长子的本性: “他本就不是个完美的人,自视甚高是他最大的缺点,只是幸而他会及时摆正心态,又加之这二十多年来遇上的都不是什么大事,这才没有吃过大亏。你呀,别往心里去就是。” 荀钏儿蹙紧了眉头:“倒不是在埋怨长兄什么,只是觉着他那性子委实不大好,迟早得栽一回跟头……” “大娘瞧瞧,长公主殿下今日有意带着宓阳妹妹去亲近某几家的夫人,可见是有那么点儿意思的。长兄要是再端着架子……这回的跟头,保不齐是要栽的。” 要是再憋着心思不肯说出来,只怕就要走过了这村没了这店,人家岑黛永远也不会知道。 荀大夫人沉默片刻:“这话,得同他说,才能有效果。毕竟娶媳妇,又不是我们这一家子给他娶。” 她最后看了一眼厅堂中众星捧月的母女二人,心中一时复杂。 因朝中尚有公务还未处理,璟帝同杨承君在午时前便先行离开,无论如何,里子面子是给豫安做足了。 豫安于京华园中宴请诸位夫人,饭毕后礼送众人出府,只暗暗留下荀大夫人,一同商议岑骆舟与荀钏儿的婚事。 待黄昏时,两家已经传出了喜讯,两家晚辈的喜事就此定下。 只是众家氏族贵胄竖直了耳朵,都未能将成婚的时间地点打听清楚,更不曾收到与之相关的请柬。瞧着两家似乎并不打算操办典礼的模样,只觉得古怪。 次日上午,岑黛与母亲乘车出府,一时嘴馋,停车吩咐张妈妈购置街边的藕粉桂花糖糕。 那小摊前很是有一些人排着,马车便在路边多停留了一阵子。 一时无事可做,岑黛打了小帘,伸了脑袋去打量外头的人来人往,无意间听人闲谈了某件事。 “说起这燕京第一公子……我觉着这名头得换人戴了。”一人坐在旁边的馄饨铺子里,提箸煞有介事道。 岑黛扬了扬眉,闻声望过去。 另一人啜了口汤,啧道:“何解?” 起初那人笑眯眯的:“你瞧瞧嘛,那荀家大公子固然是优异至极,上头还有官家看重……可你再看看人家岑大公子,人家也是得了官家青眼的,背后还有长公主殿下护着,往后若是不出意外,只要他肯脚踏实地,应当也是可以扶摇直上坐上高位的。” 另一人回道:“得,顶多算他们俩平手,可这第一公子的名头还不至于改人顶着。” 那人摇了摇头,扬眉道:“非也。更胜一筹的是,岑大公子同那荀家小姐定了亲,这老丈家可了不得吧?在比较起荀大公子,那一位年长岑大公子了几岁,到现在,依旧还是个……老光棍嘛,这不是弱了岑大公子一大截了么!” “嗤。”岑黛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忙将脑袋缩回车厢里,拿着丝绸帕子盖住脸,低低地笑出声。 老光棍…… 这词拿来形容神色冷淡的荀师兄,竟然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 豫安挑眉,瞧着小姑娘笑得一张小脸都涨红了,好奇问道:“听到什么了,怎么笑成了这副模样?” 于是岑黛忍着笑,将方才的那一番言论说与母亲听。 豫安听后,也忍不住笑出声,捏了捏岑黛的脸颊,眉眼弯弯道:“小促狭鬼,你荀师兄在文华殿照顾了你一年,你怎么能这样笑他?” 岑黛脸颊两边的酒窝明显,眼睛里亮晶晶的:“宓阳怎么就促狭了?说这话的又不是宓阳,我也就只是觉着有点意思,可没有嘲笑荀师兄的意思。” 豫安帮着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嗔她一眼:“听过便罢了,可不许同别人说。京中坊间本就是什么样的声音都有,百姓闲来无事,总爱拿一些人物做笑话。这些声音,传不到当事人耳中就算了,要是传过去了,荀大学士怕是会很难为情。” 岑黛点点头,笑道:“母亲放心罢,宓阳再怎么逾矩,也不会将别人的笑话传出去当做自己的消遣。” 说话间,张妈妈已经买了藕粉桂花糖糕回来。揭开油纸包,顿时就有一股桂花的甜香味儿迎面扑过来,岑黛的目光登时一亮。 瞧着糕点尚还有些温热,岑黛连忙将糖糕分给了豫安以及张妈妈、冬葵,鼓着腮帮子,笑眯眯道:“凉了怕是不好吃,咱们一群人快些将糖糕解决了才好。” 豫安斜眼睨着她:“小馋猫还挺会吃。” 车轮继续咕噜噜滚动,直到在皇城午门前不远的小栈门前,才停了下来。 岑黛借着冬葵搀扶的力道下了马车,抬眼好生打量了眼前小栈的门匾,普普通通的一块木牌,简单平凡得紧。 许是因为这小栈距离皇城太近,燕京百姓极少会闲逛到这处来,是以周遭清净得很,跟前见不到多少人。 若非是今日豫安要带她来这处见人,她怕是永远也不会晓得午门之外还有这么个麻雀大点儿的小栈。 “宓阳,”思索间,豫安已经下了马车,笑吟吟地牵住她:“进去罢。” 岑黛乖巧颔首。 小栈厅堂中稍显空旷,只角落里坐了一桌正在吃茶的两人,都作了灰袍皂靴的装束,身量瞧着分外魁梧健朗。 那两人听见了门口的动静,齐齐回头看了一眼,一瞧见领头身着华衣、贵气凌人的美妇人,俱是一愣,下一刻忙低下脑袋,闷头吃茶。 岑黛眨了眨眼,觉着这二人的反应委实有些奇异。 豫安面上笑容不变,牵着她上了二楼,轻声解释:“那两位是午门前轮值的禁军,今日应当是轮到他们休沐,是以才作了那副打扮。” 第106章 我护她 - 娇雀儿 - 濯清 见小姑娘面露懵懂,豫安小声继续道:“这小栈向来都是给皇城的诸卫禁军做休憩的地方用的,不时也有下朝的官员在此歇脚吃茶。除却这些人之外,普通百姓鲜少会过来消遣。” 她捏了捏岑黛的小手,柔声笑道:“若是真的有外人进来了,多数时候都是为了些隐蔽的私要事。” 岑黛恍然,低声:“所以方才的那两人其实已经认出了母亲的身份,又猜测到了母亲此时是有要紧事在身、应当不欲多张扬,这才没有过来见礼?” 她顿了顿,又蹙眉紧接着问了一句:“母亲今日特地挑了这么个地方同人约见……对方莫不是隶属于禁军?” 她可还记得,现在这时辰并未下朝。 “宓阳聪敏。”豫安眼中笑意更深:“宓阳可还记得那位卫丛将军?” 岑黛颔首:“记得。” 豫安道:“今日约见的人中,就有这位卫将军。” 至于其他的消息,却是不肯再多说了,径直领着岑黛上了楼。 栏杆拐角处自有小厮相候,朝着来人行礼:“殿下,请往这处来。” 他躬身将一行人迎向隔间。 房中早已点了淡香,见小厮迎着一行女眷入内时,早前就等候在屋内的二人连忙起身,朝着来人拱手行李:“见过长公主殿下。” 岑黛轻轻抬眸。 这二人中的中年人正是前几日才见的卫丛将军,今日只穿了一身不惹眼的便衣,好似也在轮值休沐。 在卫丛身后一步处,站了一名身穿玄底银纹锦衣的青年,脚踩深色皂靴,同卫丛一样行的是官礼。瞧着身量,猜测他的年岁应当比岑骆舟稍年长些许。 岑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二人一眼,继而低下头,朝着二人福了一身。 豫安笑道:“卫将军免礼。” 她看向卫丛身后垂着头的青年,扬了扬眉,温声:“想来这位便是……卫家的卫祁公子?” 那青年闻声踏出一步,再行一礼,朗声道:“卫祁见过长公主。” 豫安眼中暗光闪烁,命他抬起头来,笑吟吟发问:“卫小公子今日前来应约,可曾从卫将军那处听得了本宫的用意?” 卫祁抬起目光,迟疑地瞥向她身后面色如常的小姑娘,下一刻已经重新低下头,平声静气:“殿下想让末将成为郡主的心腹,以耳目之身为郡主分忧。” 他的语气平稳郑重,没有对眼前小姑娘的半分轻视。 岑黛却是蹙紧了眉。 自称末将? 眼前这位剑眉星目、瞧着与一般贵胄公子并无两样的青年,难不成也是朝廷鹰犬之一? 豫安凝眸审视了青年片刻,正色又问:“你自有大好前程,过往多少年都活得轻松恣意,如今叫你奉一个将将及笄的小丫头为主,你果真肯甘心?” 卫祁音色不变:“轻松恣意是杨姓皇族授予的,阖家荣光也是杨姓皇族授予的。君赐予臣权势,臣回报君以忠心。杨姓皇族对卫家的代代提拔,卫家上下必以誓死效忠作为报答。” 他拱手朗声:“主子就是主子,于卫祁来说,效忠是职责,并无甘心不甘心的说法。否则,卫祁今日也不会如此面无异色地与叔父一同前来应约。” 豫安的眉宇终于舒展开,抬眸同卫丛笑道:“卫小公子的心性极为稳妥,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卫丛拱手恭敬道:“卫祁是长兄膝下嫡次子,打小便是从长兄手中磨炼上来的,身手上佳,机警敏锐。如今正在锦衣卫中当值校尉,眼界并不算浅,可堪大任。” 豫安轻轻颔首,并不接话,只偏头瞥向身侧始终不发一言的小姑娘,缓声道:“宓阳了瞧见了?这便是母亲留给你的手段。” 她紧紧捏住了岑黛的手指,音色温缓:“在母亲看不见、照料不及的地方,卫祁可以供你驱使。你所学的纵观全局的本事,往后也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乖宓阳,你可愿意将他收入麾下?” 岑黛抬眼,直直望着垂首而立的青年,突然问:“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手中利剑了?” 卫祁微怔,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平静道:“只要郡主想。” 于是岑黛就软软地笑开了,做足了无害的姿态:“既然是一把趁手的兵器,我自然不会有任何拒绝的想法。” —— 岑骆舟从都察院出来,刚至午门前,却见一身朱红罗衣的荀钰正等在宫墙之下,朝着自己轻轻颔首。 “荀兄?”岑骆舟霎时间削减了面上的冷厉,目露诧异,快行几步上前,问道:“荀兄今日没有内阁的公务要处理么?” 荀钰与他并肩而行,淡声:“有,只不过已经推给其他学士了,特特空出闲暇来等你。” 他偏头看向岑骆舟:“听闻你在都察院的职责,今日已经全部交付完毕了。” 岑骆舟点了点头:“今日已经领了监察御史的新鱼袋,又将剩下的庶务全部处理干净了,此时是无事一身轻,只等左都御史大人将文书以及与告诫送到手中,就要准备动身前往浙江了。” 荀钰颔首:“可定下了离京的时候?” 岑骆舟沉吟片刻:“听着今日左都御史大人的意思,应当是说最迟两日后就会将文书交付于我。” 荀钰看向他:“那你与钏儿……” 此时两人已经踏出了午门侧门,不远处早有各自府上的小厮为二人备下马匹。 岑骆舟恍然,总算知晓了荀钰今日刻意等他的用意,摸了摸鼻子,低声道:“事关荀小姐,荀兄大可放心,我不会让荀家难办。” “长公主殿下早前已经施压争取回了岑家大房的利益,虽已经被侵吞了许多,但能将这些东西从岑家人手中取回、与岑家众人将界限划分清楚,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他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小声继续道:“有了这些,婚事已然可以在离京前顺利办下。至于剩下的仪仗……” 岑骆舟的眼底温缓了些:“终有一日,我会将一切都弥补给荀小姐。无论那时候她是否还会觉着值得。” 欠人的就是欠人的,他拿了现如今的自己不该拿到的东西,必然会一直记在心中,待未来再寻机会一一偿还。 荀钰面无表情地瞥了眸中闪烁着微光的岑骆舟一眼,径直打马远离了他一些,音色冷淡:“归家后,我会将这些话告知于她。” 岑骆舟多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上扬:“当年与荀兄初识时,我尝听坊间中有人说荀家嫡长孙为人冷漠、不近人情,一时轻信并且深以为然,后来相处多了,这才少了几分偏见。” 荀钰转头看他,听得岑骆舟继续道: “其实在今日之前,我心中对那种言论尚还有几分认同。直到此时此刻才知晓,原来荀大公子只是将七情六欲闷在心里,不肯表现出来。” 荀钰神色未变,只抬头看路:“就算表现出来了,又能有什么用?” 他担忧荀钏儿未来的艰辛,荀钏儿依旧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同岑骆舟一同离京;他愤怒于杨承君的自行其是,杨承君却不会因此去反思自己的错误;他心中有思念有欣喜,但就算将这些表现出来了,也不一定能够如愿。 有些东西,他说出来了也得不到,干脆在最开始时就不说出来。 偏偏外人却对自己的沉默产生了误解,以为他想要的早就已经得到了,故而无欲无求,故而少了野心和人性。 岑骆舟听懂了他话中的深意,目光复杂地瞥了荀钰一眼。 他蓦然想起来之前的某一日,庄晟曾同自己说厌恶荀钰的虚伪——庄晟自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荀钰。 他心里正想着事,无意抬头,却见前方不远处的街道边停了一辆华贵马车,周遭有好些婆子小厮候着。 尽管这阵仗已经刻意地收敛了许多,岑骆舟依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马车主人的身份:“是长公主殿下的仪仗。” 他皱了皱眉:“殿下怎么到午门这处来了?在外出行,身边也未尝带皇族亲卫。” 荀钰抬眸望了一眼。 他将将把目光投过去,就有一行人从小栈中走出。 豫安牵着岑黛走在最前,身后还跟了两名男子,姿态恭谨。 母女二人在马车前与那两人最后说了什么,这才转身上了马车离去。 岑骆舟猜测豫安此行出府,应当是有事务在身,又加之豫安未曾发觉到自己,遂没有贸然上前。 待车架缓缓远去之后,他这才将目光放在了依旧拱手侍立在小栈门前的二人身上:“这两位是?” 荀钰扬了扬手中缰绳,继续打马前行,仿佛并不多在意方才所见:“一个是卫家卫丛,隶属锦衣卫北镇抚司。另一个虽不知姓名,但光看样貌,似乎曾在今上身边出现过,也曾出席过世家集会,应当是卫家的子弟。” “卫家?” 岑骆舟打马跟了上来,思索道:“昨日在五妹妹的及笄礼上,三婶婶好似同卫家夫人很是亲近。” 荀钰一顿。 ——正值此时,街边有总角小儿嬉笑而过,唱道:“宝马雕车香满路!” 身侧岑骆舟继续道:“五妹妹已经及笄,三婶婶应当是想要为她准备好后路。岑家这段时日委实是太过安静,加之驸马始终不曾归家、态度不明……这般局势下,三婶婶想为五妹妹多准备一份庇护,也是理所应当。” ——另有一稚童笑闹着越过两人,追逐着起先的那名总角小儿,嘴里喊着:“我读过这首词,还记得其中有一句是‘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荀钰很是默了默,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若是可以,我也能够做她的庇护。” ——稚童们单纯说着笑:“宝马香车、华衣闺秀,夫子说得果然没有错,见到方才那场面,可算是理解到了这词的美妙!” 岑骆舟皱了皱眉,耳边尽是孩童嬉笑声:“荀兄方才说了什么?” 荀钰摇头,淡声:“没什么。” 第107章 多番人事 - 娇雀儿 - 濯清 直到车架远去,卫祁这才站直了身。 身旁卫丛始终看向街道尽头,平声道:“杨家人几乎都聪明得很,纵然那位宓阳郡主不过刚刚及笄,打小又是受尽长辈宠爱,但这些并不意味着她是个天真无害的小丫头。” 卫祁偏头看着自己的叔父。 卫丛继续道:“宓阳郡主拜师于庄家庄寅,与当今太子、内阁荀钰同席受教。这两位,你都是见过的,于燕京的年轻一辈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优异。这一年来,宓阳郡主与他们并肩而立、相处和谐,可见并非是寻常的大家闺秀。” 他眸色沉沉,径直迎上了卫祁的目光:“或许在此之前,宓阳郡主的确是一个能够称得上无知且无害的高门贵女,可如今却不尽然。她已经踏进了这浑水里,即便以往从不曾接触过朝堂阴云、经验不足眼界不够,但她足够聪明,可以学着尽快接纳。” “祁儿要知道,当真无知无害的贵女,不需要卫家做心腹。” 卫祁顿了顿:“叔父想嘱咐什么?” 卫丛道:“我希望你能时时保证足够的恭敬和忠心,杨家最是厌恶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人。” 不等卫祁出声辩解,卫丛又道:“我知晓你拎得清自己,行事一向稳妥,但第一次为人心腹,免不得要多提点你一句:你今日摆出的谦恭态度,还不够。” 卫祁皱紧了眉。 卫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官家身边待过几次,眼界足够高。宓阳郡主的确不能与官家相提并论,但叔父仍旧希望你能将对待官家的恭谨,用在宓阳郡主身上。” “你是利剑,剑柄始终握在宓阳郡主手中。现在你觉着,你的恭敬还够不够?” 卫祁沉默了好一阵子,而后才沉声道:“多谢叔父提点,卫祁记住了。” —— 岑黛同母亲将将在厅堂里落了座,还未端起茶盏抿上一口,却见有婆子呈上来数封花笺。 岑黛好奇地探了脑袋去看:“这是……塞北兵府?刑部尚书府?都督府?” 待看过署名,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颤声道:“娘啊,这是什么?” 豫安睨她一眼:“这些都是为娘为你相看的公子,是事先已经给你舅舅过目了的,他觉着甚好,各自府上都有些手段,能护你一二。” 她将花笺摊开摆放,叹道:“只等你大哥哥那边儿的事情了结,为娘便来一心一意地操持你的人生大事,这花笺上的人家,未来都是要寻时机、去一一探过口风的。” 岑黛眼角抽抽,先指了第一封花笺:“娘亲,您要不要睁大眼睛再看看?塞北兵府,这主家都在偏远的塞外呢,我要是真嫁过去了,往后还不晓得能不能回来燕京看望娘亲。且我今日得了心腹,若是相隔太远,利剑也是摆设啊。” 豫安沉吟:“这塞北兵府是为娘早前相看下来的,当时只想着那塞北距离燕京足够遥远,燕京中的污秽波及不到那边儿去,倒是未尝考虑太多……如今再瞧,果真是不妥。” 岑黛总算是舒了口气,指了下一封花笺:“还有这刑部尚书府……宓阳依稀记得,这尚书府中还未成家的嫡出公子,可只有排行最末的那一位了罢?那一位公子可还没及冠,往后若是要入仕,还要花费时间在朝中站稳脚跟,未必肯这么早就定下婚事。” “至于这邢家都督府,”她又指了第三封:“邢家嫡长子是都督府这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如今是通州参将。” 她的眉角跳了跳,瘪了嘴去看豫安:“娘,邢家主家虽在燕京,邢家公子也很是优异。可那位邢公子已经多少年没有回过燕京了,就算要相看,这也根本找不到人去说啊……” 豫安冷哼一声,有好声没好气:“为娘和你舅舅相看出来的公子,你倒是一一全给排除了,真是平日里宠你太过。谁你都觉着不大行,怎么,你难不成是要上天去么?” “当然不是想上天去。”岑黛坐回了位置。 豫安揉了揉她的头顶:“那你到底想如何?” 岑黛捧着茶盏,窝在座椅里闷声嘟囔:“宓阳不想嫁人。” 她蹙着眉:“我知道母亲是在忧心宓阳,生怕未来京中局势有异,是以急匆匆地就要为女儿铺好后路……可宓阳并不想因为这种缘故就轻易地许下后半生。比如方才提到的三位公子,宓阳一个也没有见过,娘觉着我还能怎么选?” 她突然有些羡慕荀钏儿的果敢和勇气,发觉自己似乎有些懂得荀钏儿的想法了。 豫安默然,将小姑娘的手攥在自己掌中包着,轻声道:“若是可以,为娘何尝不想给予你随心所欲的恣意?你不想嫁人,为娘又何尝舍得将你放出去?” 她低低叹了一声:“岑家、庄家始终是根除不掉的隐患,要是往后真出了什么乱子,你舅舅保不齐要将所有的注意力投过去,届时抽不出空的杨家再难保证你能够安全无虞。” “且驸马如今摆出了这般态度,往后几乎是不可能言和了,盯着父母不和的名头,宓阳的名声不会好听。” 豫安说完这些,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尚还记得,当初自己曾告诉岑黛,说她与岑裾是不一样的,她站的位置足够高,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 那时岑黛是如何回答的?她反问自己当年做选择时,难道就是自由的吗? 豫安垂下眼睑。 难道这命运果真就没办法逃掉?纵然外表再怎么光鲜亮丽,杨家女儿依旧只能受人逼迫,去做一个有违本心的选择?当年的她如此,如今的宓阳也是如此…… 正想着事,岑骆舟已经回了府。 岑黛如蒙大赦,忙起身迎上前,笑道:“大哥哥回来了,都察院中的事务都交付清楚了么?” 岑骆舟颔首,和缓道:“都交付完毕了,接下来只等通牒传下,就要离开燕京了。” 他朝着上首的豫安拱手行礼后,这才同岑黛落了座。 豫安已经收好了那些花笺,温声笑道:“既是已经空闲下来,正好就一心一意去思虑你与荀家小姐的喜事罢。” 她示意张妈妈取了契子交予岑骆舟,神色和缓:“我在京中还有一处别院,是成亲前皇兄赠予的院子。这些年空旷了许久,正好如今就转到大侄儿的名下。” 岑骆舟愕然,忙不迭站起来:“三婶婶这是做什么?再过不久骆舟是要离开燕京的,京城里的宅子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 “谁说没用的?你成亲难道不需要宅子么?”豫安眼中温缓:“早年大房出事得太过突然,没来得及分家财。婶婶给你争取回来的利益里,可没有什么像样的宅子,自然要给你准备一处好的,用作你迎亲的地儿。” “可是……” 岑黛笑眯眯地拉住他的袖子,让他重新坐下来,眉开眼笑道:“大哥哥就别可是了,办都办下来了,可不能不用啊。那宅子宓阳前些时候去看过的,还着人好生布置了一番。” 她狡黠地竖起大拇指,朝着岑骆舟眨了眨眼:“瞧瞧,宓阳可是能帮得上手的。” 岑骆舟睁大了眼:“五妹妹竟然是知情的?” 他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仿佛在控诉着自家妹妹连兄长都欺瞒得严严实实的。 岑黛默默收回手,摸了摸鼻子,嘀咕:“要是不瞒着,大哥哥怕是要‘可是’上好多天。” 豫安哪能不清楚岑骆舟的性子?知道他心里横亘了一条界限,许氏不愿让他多纠结这事,径直转了话题:“好了,还是好生打算打算婚事罢。那样好的一个女孩儿,从小就是在荀家锦衣玉食地过来的,如今要嫁过来与你同甘共苦,没道理就要受委屈。她值得最好的。” 提到荀钏儿,岑骆舟这才没有多说什么。 岑黛眉眼弯弯,小声道:“从当初落水的出手相救,到前不久大哥哥在及笄礼上帮了宓阳……哥哥这么多的好,宓阳和母亲都记在心里呢。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凡事分得太开,反倒会显得生疏。” 岑骆舟怔了怔,眼里盛满了笑,轻声:“是,都是一家人。” —— 夜色笼罩下来的时候,荀府里掌了灯。 宅院书房中,荀阁老将数份文书推向荀钰,捏着眉心道:“首辅大人年岁上来了,在过了改革律法那一档子麻烦事之后,愈发显得精神不足。听着最近的口风,似乎是准备致仕养老了。” 荀钰接过文书过目修改,音色平淡,随意接话:“总归今年的春闱上来了不少新人,即便首辅致仕、内阁众人全部往上提拔一层,人手也是足够的。” 他今日难得的有些烦躁。 午后阖府上下都在为荀钏儿的喜事忙碌,荀锦抽空跑了过来,笑嘻嘻地揶揄问他:“又送走了家里的一位姊妹,怎么大哥这边还没有一点儿动静?” 本是无心的话,偏偏被自己听到了心里去。 此时对着突然到访、心事重重的祖父,荀钰突然很想对他说什么。只可惜还未开口,荀阁老反倒先提了内阁中的公务事。 “内阁众人全部往上提拔一层?这倒是未必。” 荀阁老看着他,眼神平静:“比如说子钰你,只要有祖父还在内阁一日,你在仕途上的尽头,就只能局限在‘内阁大学士’。” 荀钰一顿,立刻回了神,皱眉看向祖父。 第108章 自私 - 娇雀儿 - 濯清 “祖父……” 荀阁老轻叹一声,继续道:“咱们祖孙两个,如今在内阁中的声势并不小。祖父在内阁处事了几十年,根子早已扎得牢固;而你,如今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年轻官员中的第一人,多少青年子弟唯你马首是瞻。” 他的眼中满是疲惫:“这般有能耐的荀家祖孙,饶是那一位再怎么愿意看重信任,想来怕是也不能完全放下心防罢?” 荀钰沉默片刻,抬眼:“如若首辅将来果真致仕辞官,祖父希望孙儿如何做?” 荀阁老毫不犹豫:“我希望你能继续往上攀爬,攀爬到祖父这辈子都不曾企及的高度。” 荀钰眉尖微蹙,攥紧了双手。 荀阁老缓缓垂下眼,音色微哑:“祖父也老了,比首辅年轻不了多少岁,精气神更不比他好多少。再过几年,兴许也要摘下这顶乌纱帽。一个在朝中待不了多久的人,并不适合临时提拔至高位。” 他轻声道:“可若是不提拔、由着新人居于祖父之上……我这样高资历的老臣继续待在内阁中,只会让年轻臣子束手束脚,进而变为内阁中的阻碍。” “所以,祖父继续留在这位置,已然是弊大于利,不仅妨碍了你,同时也将妨碍到其他人。若是换做以往,祖父或许会争取多留几年,好生为你将前路铺严实,但如今遭逢首辅生了退意,祖父却是再留不得了。” 荀阁老抬起眼眸,正色道:“此次难得遇上这般难得的晋升时机,一旦错过,子钰依旧只会是内阁大学士,可上头新旧更替、年轻官员上位,以后未必还能让你寻到晋升的机会。纵然陛下肯肯重用你,但子钰并不能因此而懈怠半分,你需要学会抓住机会。” 他难得地扯了扯嘴角,表情逐渐缓和下来,温声道:“钰儿,既然是祖父挡了你的路,那么祖父就自请退位,为你腾出位置来。” 荀钰沉默了很久。 待到房中烛火逐渐变得昏暗、荀阁老抬起剪子伸向烛芯时,他突然轻声道:“祖父在内阁耗费了几十年的光阴,亲眼看着自己在权势的道路上越走越高、声名愈发显赫,如今却要突然下定决心自请退位,心里一定不好受罢。” 握了太久的权力,真叫人为了后辈而放手,是谁都会心生不甘、不舍的吧? 荀阁老剪了烛芯,没有接话,听得荀钰继续道:“孙儿如今不过二十有四,因着得了天时地利人和,竟在这般年岁就达到了祖父相近的地位。尽管有陛下和祖父扶持,但该面对的艰辛,孙儿半点也没能避过去。” 荀钰低声道:“祖父吃了几十年的苦,孙儿却在短短几年中就吃够了。在这一年中,为了坐稳大学士的位置,更是马不停蹄地抢着做事,想要尽快做出能够与地位相匹配的成绩来。在经过了西南疫病和改革律法后,内阁中对孙儿的异样目光总算少了些,可现如今还未来得及喘过气,祖父又要推着孙儿往前攀爬……” 他轻轻抬眼:“祖父想给孙儿腾位置?为了这偌大家业,祖父舍弃了一生的辛劳,孙儿舍弃了所有悠闲和随心所欲,这所有的所有……”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上偌大荀家,他根本说不出来“值不值得”的质问。 荀阁老垂下眼睑,拍了拍荀钰的手背:“祖父知道子钰很辛苦,但……只要熬过这一回就好了。” 荀钰突然道,疾声:“一回又一回,只要坐不上最后的位置,那所谓的‘一回’根本就不会有尽头!” 荀阁老微愕地看着他。 迎着祖父的目光,荀钰缓缓垂头,轻声道:“祖父,自持克己了这么多年,孙儿想自私一回。” 他目光坚定:“祖父不想让孙儿错过晋升的契机,可孙儿自己也不想错过满足私欲的机会。” 荀阁老沉默片刻,皱眉问:“子钰想做什么?” 荀钰眼中挣扎,终究是低声说了出来:“孙儿……喜欢上了一个人。” 荀阁老默了默,忽地笑了:“子钰已经及冠多年,其实早就该成家了,祖父前几年拘着你,是因为想让你在内阁站稳脚跟。现如今却是不用顾忌再这些了,你基础牢固,接下来要面对的官职晋升,与你成家,其实并没有多少冲突。” 他眼里带笑:“成家,并不是自私。” 荀钰却道:“可孙儿想娶的,是当朝宓阳郡主。” 他话音刚落,荀阁老就已经笑不出来了。 娶妻?娶妻当然算不上是自私,顶多是给荀家族谱上多添一口人,两者又不冲突,可算不上是自私。 可如若要添的那口人拥有皇族血脉…… 荀阁老默然。 光凭璟帝与豫安长公主对宓阳郡主的宠爱,那一位若是当真进了荀家家门,身份定位必然不会仅仅只是一个简单干净的妻子。 同她一起进来的,是与皇族的姻亲关系,是更加复杂的牵连和立场。 荀家只愿意做个忠心稳妥的臣子,始终不敢与皇族有太多的勾连。 因为如若位置太过惹眼,皇族必然会有心打压提防,史册上那样多外戚专权的范例,都是先人留下来的警示。 加之大越杨氏皇族如今正值“壮年”,本就地位尴尬的荀家人,更是不敢有任何异动: 荀家在燕京中已经立足数百年,一辈辈子弟积累下来,人脉的根茎在地底四通八达,早已与许多氏族或多或少的有了斩不断的联系。 是以就算不说权势,只说声望,荀家如今也已经是家喻户晓。除非同庄家一般式微败落,否则荀家永远都是掌权者心中的心头刺。 平日里荀家有心避过雷池就算了,可要是迎回来一位宓阳郡主,荀家却是避无可避…… 如此算起来,荀钰娶妻,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句自私。一个不好,他就是在把荀家往火坑里推。 荀阁老眸光复杂:“竟是宓阳郡主。” 他对自己的亲孙子了解得很,平时荀钰闭着嘴不说话,那是因为他能忍,能忍住的话,他都闷在心里了。 这样的荀钰,今日竟然肯当面将这些话说出来,必定是心意已决。 但……怎么好巧不巧,竟然是那一位呢? 宓阳郡主虽然不姓杨,可她比杨家的公主还要受宠。她在外头坊间“大越一等一的富贵花”的名号,是半点也没有夸大的。 荀阁老心里沉甸甸的,既不想这辈子难得自私一回的孙儿难做,又不想荀家趟杨家的浑水。 半晌后,荀阁老轻叹一声,本就皱褶遍布的面容上更显老态,只兀自整理衣袍站起身来,径直往外走:“子钰先将手头的公务完成罢。” 荀钰低低应声。 他偏过头,盯着桌案角落里闪烁摇晃的烛火。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晓得方才那一番话到底有多重。他只是蓦然有一种感觉——自己要是再不说出来,以后或许不会再有任何机会了。 比起家业,他觉得自己确实在自私,但却并不觉得两者一定会有冲突。 权势的道路已经足够高耸了,即便再高耸一些,他也能够走得下去。 一个软软的小姑娘的一辈子,他尚还能够承担得起。 —— 翌日,燕京上空布满了阴云,城中轻风吹拂,夏日的暑气稍减。 难得遇上这般好的天气,京中百姓纷纷出来纳凉闲逛,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前些日子冒出了不小动静的岑大公子,红衣打马穿街而过,径直迎回了荀家小姐进门。 任谁也想不到,荀家嫡出小姐的婚事,竟然会操办得如此简单——不仅未尝邀请宾客观礼,连一应仪仗也准备得分外仓促。 那位美名在外的荀家小姐,心里竟然是乐意如此的么? 岑骆舟心里也有些忐忑,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如梦似幻,现如今的他本不配拥有这么多。 正如眼前的一切太过简陋,配不上荀家嫡小姐的名号。 直到翻身下马、在喜轿前握住了荀钏儿的手时,他尚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抿紧了嘴唇木着脸,牵着荀钏儿越过门前的火盆。 身旁一身红衣的女子似乎察觉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低低笑道:“岑大公子在想什么?” 岑骆舟轻轻转过目光,眼神和缓,轻声道:“只是觉着礼仪太过仓促,三书六聘,如今三书齐全,六聘却未满足。” 荀钏儿轻笑一声:“岑大公子在都察院中办事,难道竟然是个不会变通的人么?就连那大越律法也不过是人定的,三书六聘的习俗也是如此,能定下,自然也就能改。” 她顿了顿,有意强调自己的不介意:“我在荀府见多了繁杂冗长的家规,岑大公子可千万别再让我见到那些规矩了。” 岑骆舟知晓她的刻意,心下稍暖,温声:“不是不会变通,只是想给你所有应得的体面。” 荀钏儿说他很好、他值得,他却觉得荀钏儿更好、更值得。 荀钏儿发觉他似乎是放松了些,于是笑着又问:“那么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体面的?” 岑骆舟眼底温暖:“听你的。” 第109章 去追寻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在一旁瞧着这一对新人旁若无人地嚼耳朵,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觉得牙齿酸得有些疼,用手肘碰了碰一旁同样抱着手臂、表情惊悚的荀铃儿,问道:“还没进大堂呢,这两位怎么就先聊上了?” 荀铃儿压了压不断跳动的眼角,低声:“我只偷偷告诉宓阳姐姐,阿姊她若是心里紧张,指定是要用不断讲话来做掩护的。” 她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亲昵地挽住岑黛,同她小声嘀咕:“阿姊自己挑的人,心下肯定是喜欢得很的,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紧张才怪呢。” 岑黛目光复杂,小声嘀咕:“铃儿懂得真多。” 荀铃儿骄傲脸:“那必须呀,我上头有好几位嫁人的阿姊呢。好歹已经送过几位姐姐出阁,怎么说我也要在心思这方面知道得多一点儿。我虽没吃过猪肉,总得见过猪跑不是?” 岑黛抿着嘴笑:“不管怎么说,钏儿姐姐既是心里如意,那就是最好不过。” 荀铃儿点点头,附和道:“我娘也这么说过,还说寻常的女儿家们其实要得并不多,只要有心上人疼着、有亲人记挂着,这就是最简单的幸福,也是最大的力量源泉。女儿家,并不比男儿脆弱,我们也能吃苦。” 岑黛好奇扬眉:“是二夫人同钏儿姐姐说的么?” 荀铃儿颔首,诧异:“咦,宓阳姐姐怎么知道?这是我母亲同阿姊说的,我当时就在旁边候着,于是才听来了这么一嘴。” 岑黛笑了笑,并不打算回答。 荀二夫人的心思,她其实能够猜出来几分。做母亲的清楚女儿的心思,知道她伴人离开的决心,也晓得荀钏儿未来的日子兴许并不会轻松惬意。 但荀二夫人并不会因此劝阻女儿打消想法,她尊重荀钏儿的决定。但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同荀钏儿嘱咐许多。 便比如方才荀铃儿的那一番话,又何尝不是荀二夫人对荀钏儿的宽慰和忧心? 只希望这两人往后的日子能好些走。 思及此,岑黛抿了抿唇,忍不住偏头望向喜气洋洋的门外—— 时至今日,岑家内部仍旧未曾传出半分响动。旁人甚至都不曾见一群人如何悼念岑老太君,只觉着这一家人似乎很久没有出过大动静了。 岑黛沉了沉眼,岑家到底想做什么? —— 因昨日推了公务去为荀钏儿安排喜事,内阁余留下许多事务等待荀钰过目,是以他今日无法抽身观礼,只托了荀大夫人替自己道了声贺喜。又于内阁中忙活了大半日,争取了明日的空闲,想要为准备离京的荀钏儿送行。 黄昏时刻,荀钰乘车归家,还未入家门,抬眼就见穿了一身喜庆衣裳的荀锦乐呵呵地迎上来,往自己手心里递了一颗喜糖:“大哥真是的,阿姊出嫁,你怎么能不去撑场面呢?内阁里的公务,能有阿姊半分重要么?” 荀钰瞧着少年纯澈的大眼,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淡声:“嗯,我的错。” 荀锦也不打算多提这事,他晓得长兄平日里的疲累,是以这时候最多也只是忍不住发了声牢骚,不敢真的说长兄做得不对。 他拉了荀钰的袖子进了宅子,笑嘻嘻道:“午后都察院传了消息,说是姐夫的上任文书已经下来了,明日早晨就要随着都察院一干人等动身前去浙江,急得很。阿姊说因有都察院众人随行,不好摆大场面送行,叫咱们两家莫要太费心思呢。” 荀锦偷偷瞥向自家长兄:“大哥,你明日去给阿姊送行么?” 荀钰点头:“今日已经向上头递了消息,左右最近并无大事大声,首辅允了我明日空闲一日,只记着及时将公务处理完便足够。” 荀锦眼睛一亮,忍不住欢呼:“我就知道大哥最好了!阿姊离京,大哥肯定舍不得,一定会去送行的!” 荀钰纵容地由着他牵着自己的衣袖胡闹,末了才道:“明日怕是要起早,子锦少闹腾些,莫要到明日起不来。” 荀锦小声嘀咕:“我每日都准时起来读书的,什么时候起不来……” 他突然闭了嘴,睁大了眼睛瞧着迎面走过来的老者,结结巴巴:“祖……祖父好!” 荀锦素来是荀家小霸王,家里谁也不怕,独独最怂日日板着脸的祖父荀阁老,尽管荀阁老待他很是和气。 荀阁老瞧着立刻收敛了表情的小少年,只随意点了点头,随后将目光放在了身姿挺拔的长孙身上:“子钰回来了。” 荀钰低头拱手。 荀阁老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既然公务都处理完了,那便说说私事罢。子钰随祖父来。” “那啥……”荀锦磕磕绊绊道:“母亲那边儿还等着大哥一同用饭,大哥待会儿可要记着过来。” 荀钰应声,转身饶了个弯,同荀阁老一同进了长廊拐角。 走过了好一段距离,待周遭再无人声、只余下阵阵窸窣虫鸣时,荀阁老才开了口:“子钰昨日说的那些话,祖父想了半宿。” 荀钰抿了抿唇,抬眼看向老人负手前行的背影。 荀阁老叹道:“人啊,一辈子总该有放肆一回的时候。钰儿小时候很懂事,不像子锦整日就会爬树翻墙,丝毫没有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多操心。家里头几多长辈,都说不能让你继续憋下去了,还说什么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 他转头瞥了眼身后青年宽厚却又瘦削的肩膀,垂了垂眼皮:“祖父觉着很有道理,生怕你哪一日就撑不住了。你昨儿个说自己有私心的时候,祖父心里着实松了口气,后来却听到你说……” 荀阁老摇头苦笑,更多的是感叹:“果真是在沉默中‘爆发’哪,叫祖父吓了一大跳。” 荀钰表情平静,缓声道:“祖父……不必担忧。子钰昨日既然说得出那番话,必然是早先就思虑了许久的。是因着有决心,才会告知祖父,并非是不计后果的孤注一掷,更不是不负责任的一己私欲。孙儿会承担一切后果。” 荀阁老停了步子,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思虑了许久? 他这嫡长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生出了那种心思的? 他与宓阳郡主这才结识一年有余罢? 荀阁老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外人是怎么评价他这位嫡长孙的?什么冷漠自持、情绪内敛到极致……仿佛就差说荀钰是个无情无欲的神仙了。 荀钰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偏偏却在人家宓阳郡主面前栽了跟头,连短短一年的时间都没能撑过去就栽了,爬都爬不起来,仿佛已经在坑底躺得稳稳当当。 而他这个日日照看荀钰的祖父,连自家孙子是什么时候动心的,都未能得知。 荀阁老又叹一声,瞧着荀钰眼中的冷静,负手继续往前走:“真要你承担什么?很久之前祖父就曾告诉你,说这荀家未来只能是你的,于是这么多年你为了这个家承担了许多。现如今,你难得地有了一点私心,却又要一个人背负着……” 他并不回头,只温声道:“子钰,你从来都不欠荀家什么,不必事事都为了荀家人着想。你也是荀家的一分子,是未来的荀家家主,家里人一条心,你没必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真要说起来,是祖父拿着那责任束缚住了你,这么多年来向你索取了太多,是祖父亏欠了你才对。” 荀钰皱眉:“祖父……” 荀阁老晓得他要说什么,无非是什么“偌大家业需要有人撑着”云云,遂摆了摆手,继续道:“祖父今晚同你说这么多,没有别的一群人,只是想告诉你,荀家并不仅仅只是你的责任,它也是你的后盾,你的家。” 荀钰听懂了他的深意,愕然地睁大了眼。 祖父这是…… 那厢荀阁老慢悠悠地偏过头来,同他沉声道:“子钰,荀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荀家香火在这燕京中之所以能够繁盛数百年,是因为族中子弟各个谨慎,而并非是胆小懦弱。” 头发斑白的老人家眼中光芒闪烁,眼中带了一家之主的傲气和坚定:“荀家人会趋利避害,但这却并不意味着荀家人畏惧困难!” 他相信万众一心的荀家人的能耐,也愿意大越璟帝的贤明,更愿意相信自己嫡长孙心许的那个小姑娘的美好。 思及此,荀阁老对上荀钰的目光,轻轻笑了笑,冷硬的面容逐渐和缓,带上了和蔼长辈的慈祥,温声:“钰儿,径直去追寻你的心愿罢,祖父永远支持你。” 荀钰眼眶微热。 下一刻,他已经拱手朝着荀阁老行了一礼,恭敬道:“谢过祖父!” 荀阁老朝着他摆了摆手:“祖父这边松了口,接下来,子钰去寻你母亲罢。” 荀钰恭谨应下。 大厅里正亮堂着,四处都点了明灯。 荀锦趴在桌案前,盯着一盘炖蹄膀流口水,嘴里嘟囔着:“母亲,大哥怎么还不过来?” 边说着,他就要把手伸向蹄膀。 荀大夫人轻飘飘递过去一个眼神:“嗯?” 骇得荀锦忙收回手,眼泪汪汪。 他正想辩解几句,却听屋外头传来婆子的行礼声:“见过大公子。” 荀大夫人闻声看向门外。 荀锦得到机会,忙伸手拣了块蹄膀送进嘴里,顿时眼里全是再满足不过的暖融融笑意。 这厢荀钰已经进了门,荀大夫人瞧着荀钰紧抿着的嘴唇,扬眉笑问:“钰哥儿怎么了?” 荀钰紧了紧袖中双手,抬眼轻声道:“孩儿……有心事想告诉母亲。” 荀大夫人一愣,继而眼底就漾出了温暖的水光,面上盛满了笑意,柔声道:“好,钰哥儿尽管说,娘亲好生听着。” 荀锦小公子皱紧了眉,衔着蹄膀左看看自家大哥,右看看自己亲娘,心下只觉得奇怪。 这两人……这是怎么了? 第110章 许诺 - 娇雀儿 - 濯清 岑骆舟在昨日接到上任文书时就急急忙忙整理了行囊,准备今日趁早同随行的都察院众人一同离京。 这日清晨,他将将穿戴齐整,却听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荀钏儿挽好头发,闻声推开门:“怎么吵吵嚷嚷的……” 门扉将将推开,荀锦就宛如一个乌黑大团子一般虎头虎脑地扑了过来,大声喊到:“阿姊!” 荀钏儿“呀”了一声,忙接住小公子,被那阵大力冲得后退了几步,待看清了来人,忍不住又气又笑,恨恨捏了他的脸颊:“小皮猴儿这性子着实鲁莽,一点儿后果都不计地扑过来,真该来人给你敲打敲打,瞧瞧你以后还敢不敢胡来。” 荀锦眼睛乌溜溜的,笑嘻嘻道:“阿姊忒地狠心,子锦过来给你送行,今儿个早晨可是天不亮就爬起来了呢,偏阿姊还要冲我恶言相向。” 他瘪了瘪嘴,仿佛当真受了极大的委屈。 荀钏儿眼眶微红,哼声:“从你这爱打小报告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我可是不大敢信的。” 荀铃儿这时候终于把自己从人堆里扒拉了出来,上前握住姐姐的手,嘻嘻笑道:“皮猴儿今日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呢,他今日是家里头起来得最早的,天不亮就在府里嚎着叫我们快点过来呢,还为此挨了祖父的一通斥,着实可怜。” “是么?”荀钏儿眼里水光闪烁,往小公子头上薅了一把:“那阿姊可是误会了锦哥儿了,罪过罪过。” 荀锦捂着脑袋,心说为什么阿姊道歉,被欺负的还是自己? 另一边,岑骆舟木着脸,瞧着院外岑黛母女与一众荀家人进了屋来,身旁有婆子笑吟吟道:“贵人们一大早就过来了,听说爷和夫人已经准备离家了,忙涌了进来,拦都拦不住。” 岑骆舟摇头:“无事。” 他看向豫安,跪下行了一礼,眼中温缓:“骆舟见过婶婶。” 豫安连忙搀扶起他,面上堆满了笑容:“行这样大的礼做什么?莫不是不把婶婶当一家人看么?” 岑骆舟起身,瞥了眼她身边跟着的岑黛,唇角上扬:“今日走得这么早,婶婶和五妹妹竟然还要过来送行,骆舟很感激。” 豫安温声道:“既是感激,那便别说这等生疏的话、行这般生疏的礼,没得伤感情。” 岑黛摇了摇头,笑眯眯道:“感激也不能说,给家里人过来送行,说感激未免也有些疏离,大哥哥以后可不许这么说了。” 岑骆舟轻轻颔首,眼中全是暖融融的笑:“好。” 岑黛弯了弯眉眼,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枚木质小符出来,塞进岑骆舟手里:“这是宓阳前些时候托人从京郊佛寺里捎带出来的平安符,大哥哥可要戴好了,记得到浙江了往家里递信儿。” 岑骆舟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嗯,大哥哥记着。” “一群人都在这里围着做什么?”荀大夫人与荀二夫人进了屋来,摆手吩咐身后的婆子将碗筷备好。 “还没吃饭罢?”荀二夫人上前握住女儿的手,眼底泪光闪烁:“现在还有些时候,你们两个快快吃些东西填肚子,这一路上颠簸,可受不得饿。” 一旁的荀大夫人也笑道:“二夫人昨儿个可包了不少饺子,二爷也帮了手,一直忙活到天黑呢,俗话说‘上马饺子下马面’,你们小两口快些吃了,而后安心上路罢!” 荀钏儿含泪笑看一旁板着脸、眼神动容的父亲,笑道:“爹。”又看向荀二夫人,低低唤了声:“娘……” 一个字刚刚出口,荀二夫人就忍不住留了眼泪,扶着她落了座,拍着她的手背道:“好钏儿,你在那边儿要好好的,若是缺了什么,可要寄信过来告诉娘,娘什么都给你准备寄过去,莫要什么话都不说,啊?” 荀钏儿忍不住笑弯了眼,瞥向一群男人中表情寡淡的自家长兄,同母亲揶揄道:“我又不是长兄,一定会时时同母亲联络的,娘放心罢。” 什么话都不说,和报喜不报忧是两码子事,荀钏儿轻轻垂下眼。 听她应下来,荀二夫人这才算是放了心,柔声道:“好,到了地方就得给娘递消息呀,可别忘了。” 她亲手盛了饺子:“时候不早了,娘也不多说,钏儿快快吃了饺子罢。往后等你回京了,娘再给你煮面条吃。” 荀钏儿笑得眉眼弯弯:“好。” 因时间略紧,一大家子并未一同坐下用饭。这边两人在厅里吃饭,那边一群人已经去检查小两口的行囊。 知道这两人没有多少过活的经验,定有一些重要东西落下,荀二夫人忙命婆子丫鬟给他们多加了些行李进去,荀家二爷则同荀钰荀锦则赶时间将东西送往马车里。 岑骆舟二人用过了饭,眼见一群人似乎还打算送至城门,忙推辞道:“都察院众人都在城门,待人齐了就要走的,一大家子人跟过去,怕是有些不好。” 荀钏儿抿着嘴笑:“且咱们人这么多,一路过去城门也麻烦得紧,娘就送到这儿罢。” 荀二夫人犹疑片刻,心中也觉着一群人过去应当会耽搁上好些时间,于是只得将打算按捺下。 她握着荀钏儿的手,一路又嘱咐了许多,亲自扶着女儿上了马车。 荀钏儿握住岑骆舟的手,笑道:“娘,女儿走了。” 荀二夫人倚靠在荀家二爷身侧,拿着帕子压了压通红的眼角,笑着温声:“去罢,路上小心。” 一群人目送马车缓缓离去,荀二夫人呜咽一声,紧紧揪着荀二爷的袖子,不停地抹眼泪。 荀铃儿赶忙上前握住母亲的手。 荀大夫人瞧着那边的动静,低低叹了一声:“这送女儿出家门,的确是不好受。昨儿个钏儿出嫁的时候,二夫人就狠狠哭了一通,今儿个又来一回……” 豫安站在她身边,低声应道:“养了十多年的女儿,一朝看着她出门去闯荡,做娘的哪里能放心得下?更别说钏儿那样懂事贴心的孩子,我瞧着都喜欢得紧,二夫人看着她长大,心里必定舍不得。” 荀大夫人轻轻瞥了她一眼,附和道:“的确,这嫁女儿,谁心里能好受?” 豫安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迟疑,以为是不放心,遂笑道:“两个孩子出去了,总会回来的。骆舟这孩子性子极好,很是负责人,他定能照顾好钏儿,咱们两家大可以放下心来。” 荀大夫人点了点头,笑道:“的确是,两个人都是好孩子,行事都稳妥,我们这这些做长辈的也能稍稍安心些。” 她顿了顿,瞧着豫安附和地点头,忽然低声道:“臣妇这有一些要紧话,想同殿下好生说说。” 豫安诧异扬眉,对上荀大夫人的深邃目光,心中蓦然想到了某些事,颔首笑道:“大夫人若是有空,稍后咱们便一并去长公主府商量罢?” 荀大夫人舒了口气,温声:“多谢殿下。” 两个聪明女人不动声色地传递信息,心里各自都有些猜想。 荀锦肚子“咕噜”了一声,瞧着那厢荀二爷似乎是打算扶着哭泣不止的二夫人乘车归家,拿着手肘拱了拱自家长兄:“大哥,咱们能走了么?” 他眨了眨眼睛,捂着肚子为难道:“今日起太早了,都没来得及吃点心垫肚子,现下饿得慌,想吃蹄膀。” 荀钰睨他一眼:“蹄膀油腻,昨日既已经吃过了,今日便不许再吃了。” 荀锦瘪了嘴,又问:“街头那家有烧鹅,这个总行罢?待会儿咱们回家,大哥给子锦买呗?” 荀钰淡声道:“你这‘待会儿’,怕是要等上好一阵子了。” 荀锦茫然:“啥?” 他话音刚落,却听身后荀大夫人突然唤道:“钰哥儿,走罢。” 荀钰拱手应声,径直走向母亲。 荀锦抬脚刚想跟上,那厢荀大夫人又道了一句:“为娘同你大哥有事,锦哥儿便不必跟过来了。” 荀锦停步,瞪眼指着自己:“那我……” 荀钰回头看他,语气冷淡:“跟着二房回家去。” 荀锦张着嘴,愣愣怔怔地看着母亲兄长与豫安岑黛一并离去、独独只留下自己在原地,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多余。 —— 豫安一归家,便同荀大夫人一同进了京华园厅堂议事,吩咐两个晚辈在园子里消磨时间。 荀钰是第一次到长公主府来,却并无半分拘谨,礼仪不失半分,同岑黛在园中凉亭内落了座。 冬葵端了一壶清茶到近前来,岑黛亲自为荀钰斟了一盏,蹙眉小声问:“瞧着夫人却才那慎重的模样,是有大事要与我母亲商议么?” 荀钰双手接过茶盏,应声:“是。” 岑黛好奇地眨了眨眼:“是什么事,师兄说与宓阳听听?” 下一刻她已经掩住嘴,笑道:“我就自己听听,决计不会抖搂出去告诉其他人,师兄放心便是。” 荀钰默了默,片刻后才道:“母亲此次……是过来替我立下许诺的。” 岑黛扬了扬眉,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荀钰看着她,眼底平静,低声道:“一是许诺豫安长公主:荀钰此生必会尽全力护佑你周全……” 岑黛立刻坐直了身子,蹙眉不解:“啊?” 荀钰继续道:“二是同时许诺你:荀钰终有一日,会带你离开牢笼。” 他静静的迎着岑黛的目光,音色冷淡得过分,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想娶你为妻。” 第111章 最合适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瞧着始终面无异色的荀钰,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样一句表露心意的话,配上荀钰这般冷静寡淡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岑黛以为自己仿佛重生到了某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或许是因为她喝茶的方式不对,不然怎么可能呢? 于是岑黛颤颤巍巍地低头喝茶。 荀钰对上小姑娘躲避的目光,淡声又道了一句:“其实……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那样平静的音调,与以往在文华殿中,荀师兄给自己讲解文赋典据时的语气没有任何区别。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其中表达内容却与诗词书赋再无任何关联。 岑黛骇得抖落了手中茶盏,幸而茶水温凉,不至于烫着人。 可岑黛却仿佛是触碰到了滚烫茶水一般、攸地从座椅上蹿了起来! 她恨恨咬牙,耳尖都红透了,且那绯色还在不停往脖颈处蔓延。 什么叫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这样引人遐思的话都说出来了,不就是在逼着人做出回答么? 要对着这种突兀至极的情意做出答复,自己怎么可能不会有心理负担? 岑黛抿了抿唇,抓紧了裙摆径直转过身去,音色尽量保持平缓:“宓阳有些不适,怕是无法继续待下去了,若是有何处礼仪不周到、唐突了师兄,还望勿怪。” 话毕抬脚就走。 一旁骇得嘴都合不上的冬葵终于回了神,结结巴巴地低声:“郡……郡主……” 她大睁着眼,惊悚地瞥了一眼表情仍旧冷静的荀钰,到底是提了裙摆追了上去:“郡主您慢些走,等等婢子呀!” 荀钰坐姿端正,目送主仆二人快步绕过回廊远去。 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荀钰才收回目光。与此同时,拢在广袖中攥紧了的双手终于松开了。 饶是表面再怎么冷静,在说出方才几番话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揪住了心。这是他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未曾出现过的情况。 作为荀家嫡长孙,他本以为自己能够事事保持冷静的。 荀钰揉了揉眉心,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岑黛涨红了脸的模样……仿佛是生气了,又像是因羞赧而引起的嫣红发烫。 只是不管岑黛到底是如何想的,今日他已经在有限的话语中将自己的意思全盘表露出来了。 岑黛那样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待冷静下来之后……应当能够听懂罢。 荀钰轻轻垂了眼。 —— 岑黛闷着脑袋径直回了栖梧园,入了闺房便径直阖上门。 冬葵心下狂跳不止,试探着拍了拍门板:“郡主?咱们……就这么将那位荀大公子晾在原地么?” 岑黛咬牙:“不是还有一群婆子小厮在京华园候着么,冷落不了贵客!” 冬葵听着她不算好的语气,迟疑道:“郡主怎么生气了?荀大公子却才纵然有些失礼轻浮……但其实也就说了两句而已……郡主若是心下不喜,当场回绝了就是,何必如此恼火?” 说得岑黛浑身一僵,耳尖更是红的发烫,蹙眉往门外凶声恶气道:“冬葵莫要理我,我要自个儿静静。” 门外传来冬葵呐呐的一声“哦”,继而就是愈发远去的脚步声。 待周遭寂静无声时,岑黛这才松松吐出一口浊气,垂眸在厢房软榻上落了座,只觉得心中纷杂一片。 她万万没想到荀钰竟然会说出那样一番话。她倒宁愿相信荀钰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可荀钰那般一丝不苟的严谨样子,怎么可能会同自己开玩笑? 可如若荀钰的那一番话是出自真心…… 他果真想娶自己? 岑黛恨恨地捂住自己发烫的面颊,好好的师兄妹情义,什么时候竟然变了味儿,成了男女情意? 荀钰怎么会喜欢自己? 荀钰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自己的? 她分明记着,一年多之前,荀钰对自己的态度尚且是“睁眼瞎”,除却一个庄老先生,文华殿里他谁也不想搭理;后来慢慢相处,他对自己倒是少了几分轻视,逐渐与另外两位同门熟悉起来;再后来……仿佛就是自己心安理得地习惯了荀钰对自己好了。 思及此,岑黛愈发觉得自己不争气。 她怎么就能那样安然地接受荀钰的好心呢? 最初时,她对前世荀钰弑君的“真相”深信不疑,对荀钰忌惮又憎恨。 直到发觉了其中难以解释的疑点,便打算用自己的眼睛认真的看荀钰……这一看,反倒更加坚信了荀钰的品格,同他无法熟稔,甚至中途还被荀钰搭手救过一回。 她原以为这过命的交情,只会是某种深刻的友谊:她坚信荀钰无罪,荀钰也认可她的能耐和逃出牢笼的决心。 可到如今,怎么就变成了……那种感情呢? “太过轻浮!”岑黛蹙紧了眉道。 她哀哀叹了一声,愈发觉得心绪难名,起身绕进了书房。 桌案上书卷齐整,桌上角落处摆了文房四宝,并一些读书写字的常用物件儿。 岑黛抿了抿唇,伸手拾起一枚翠竹的臂搁——这是荀钰送予她的及笄礼,她已经用过了好一段时候,觉着搁在手臂下垫着写字正正好,并不会觉着硌手。 她缓缓在书桌前坐下来,将手臂搁上去,撑着脑袋看着窗外明亮的天光。 岑黛突然有了某种想法。 在荀钰对待自己,比对待杨承君这个储君还要好的时候,他是不是就已经有那种心思了? 岑黛阖上眼,慢慢追溯着脑中的回忆。 是在荀钰每日给她亲手誊写卷轴的时候?是在更早之前,他给她讲述书籍典故的时候?是…… —— 岑黛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有人在轻轻抚摸自己的墨发。 她陡然坐直了身,瞧着书桌前的人影,松了口气,软软道:“娘亲。” 豫安弯了弯唇角,在她身边落了座,握紧了她的手:“宓阳昨夜没睡好?” 岑黛挠了挠头:“因要给大哥哥送行,昨夜一直睡不着,今日又起了大早,这才犯了困。” 她顿了顿,迟疑问道:“荀大夫人已经回去了么?” 豫安颔首:“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她瞧着小姑娘抿唇不语的模样,也不问她怎么就将人家荀钰丢在原地了,只道:“荀大夫人想向为娘……讨你。” 岑黛呐呐:“娘亲答应了么?” 豫安搂了小姑娘进怀里,温声:“你这小妮子还没开口呢,为娘怎么可能越过你去答复荀大夫人?” 岑黛闷闷点头,心下却没能因此放松下来。 豫安抱着她,轻声道:“不过为娘仔细想了许久,觉着这门亲事,其实十分不错。” 岑黛从母亲怀里起来,蹙眉问:“为何?” 豫安垂了垂眼:“在你舅舅登上帝位后,荀家是第一个投诚的氏族大家,且这些年凭着自身的人脉,帮着你舅舅巩固了皇权,是再明显不过的忠于皇族党派,你舅舅愿意相信荀家人的忠心。” 她理了理小姑娘睡翘起来的鬓发:“荀家的家底干净,未尝出手干预过皇朝更迭,并且有足够的能耐,比其他人更能保证宓阳的无虞。早前是荀家无意与杨家有除了君臣之外的关联,娘亲与你舅舅又不敢打破这份微妙的平衡……” 豫安握住小姑娘的手,继续道:“现如今却是不同了,首先示好的是荀家人,他们愿意对宓阳好、愿意护住宓阳。无需再考虑平衡是否会被打破,荀家如今已然成为了可选择的姻亲。” 她直直对上岑黛的眼:“宓阳,与其他人家比较起来,荀家是宓阳最合适的夫家。” 岑黛抿了抿唇。 她不想嫁人。 纵然心里对荀钰再怎么信任,纵然荀钰是她除了亲人之外最亲昵的异性…… 可岑黛心里深深的明白,她对荀钰的感情,同荀钰对自己的情意是不对等的。她对荀钰的感觉,根本就没有达到要与他携手白头的地步。 这对荀钰来说,是有些不公平的。 于是岑黛抬起头,低声道:“真的到了那般地步了么?” 她蹙眉看向母亲:“连娘亲和舅舅也护不住宓阳,只能寻其他人家来作为宓阳的庇护?” 豫安看着她,好半晌,才缓缓地点头,沉声道:“宓阳,若是不出意外,你舅舅应当是打算将京中的氏族大家清洗一遍了。” 岑黛微愕地睁大了眼。 豫安叹声:“当年的那一场夺嫡之争,与荀家这般独善其身的家族到底是少数。更多的,都是当年各家皇子背后的同党、甚至是心腹。你舅舅捡了大便宜,他们心里不可能会服气。这些乱臣的存在,永远都是一种威胁。” “这些年来,你舅舅不断提拔新人去替换朝中的氏族老臣,本意就是削弱来自世家的压力,可到底不敢做得太过,怕的是被群起而攻之。可如今却是再无法忍耐了,庄家与岑家自然有了私底下的勾当,不管他们到底意欲何为,你舅舅终究不可能会放心。” 岑黛皱眉,心中忐忑。 豫安道:“虽说你舅舅这些年已经恢复了元气,更拉拢了不少亲信、茁壮了自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未来的那一番清洗到底会如何艰难,谁也无法猜到。加之如今少了岑家的助力,为娘或许再难护住宓阳的周全,故而……” 岑黛垂下眼:“宓阳知道了。但,宓阳对荀师兄……或许并无男女之情。” 她受了荀钰那样多的好,却无法给予相等的回应。 豫安却问:“荀钰早前在园中同你说了话,可曾告知过宓阳,是否会介意你的心意?” 岑黛一愣,攸地回想起了荀钰的那一句“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荀钰的意思……莫非并不是让她对他的话有心理负担? 而是,让她别对他这个人有心理负担? 第112章 喜事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抿了抿唇,心下觉着荀钰有时候果真是聪明冷静得可怕,什么事都能早有猜想,并且做出相应的对策。 他清楚地认知到了如今的局势,知道她无论内心如何抗拒,必定逃不过嫁人这关,于是这才突兀地过来表达心意。 荀钰或许打的就是“趁火打劫”的算盘。 豫安需要什么,他就递什么,两厢受益岂不美哉。 岑黛跳了跳眼角。 豫安瞧着岑黛逐渐平静下来的面色,心里已经有了底,温声:“宓阳心中的顾虑,此刻应当已经打消了大半了罢?” 她知道荀钰其人,以长辈的目光来看,荀钰的确是个极好的孩子,行事稳妥。荀家人今日如此动作,中间必定有荀钰推动。 那样一个冷淡的青年,竟然肯为了岑黛跨出如斯大的一步…… 豫安觉着,除开当前的阴霾局势不谈,就算是换做了更安全的时候,能够将闺女交托给愿意真心相待的荀钰,依旧还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岑黛撇了撇嘴角:“我还能顾虑什么?” 母亲始终不肯放心,既然逃不过要嫁人,她总得要选择一个最合适的,荀家的确是最能够接纳下自己的选择。 荀钰都“愿挨”了,她又怎么会不“愿打”? 比起母亲的担忧、以及她顾虑的荀钰的感受,反倒她自己或许是最无所谓的那一位。一年半之后,她能不能活下去都还未可知,逃不过死局,嫁给谁依旧是死。 荀钰反倒正好,总归他也有一场死局,正好谁也不拖累谁。 豫安抬眼打量着小姑娘的表情,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是为娘不好,没能给宓阳应有的自由。” 岑黛抿唇,回握住母亲的手:“没有谁是真正自由的,世间多的是难言之隐和迫不得已,纯粹的自由反倒是个虚妄的幌子。” 豫安捏了捏她的脸颊,温声:“小大人。” 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袖裙摆:“既如此,母亲便去托人予荀家答复了?” 岑黛呐呐应下:“嗯。”仿佛一句话交代的并非是自己的人生大事。 豫安瞧着她微红的耳尖,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继而心下有些好笑。 有的人,面上摆尽了聪明一世的表情,谁晓得是不是一时糊涂没认清本心呢? 她如是想着,也不欲揭穿岑黛的那么点儿自尊心,眉眼温和地出门去了。 待房中重归寂静时,岑黛捧着发红的脸垂进书卷里,气得哼哼:“哎呀!” —— 荀家的回复来得极快。 晌午时豫安才递了消息,午后荀家大房夫妻就领着荀钰上门议亲了。 岑黛窝在栖梧园,没脸再去见荀钰。 上午她才摆了那样的脸色,没过一会儿就答应了他的求娶,平白显得没脸面。 好在两家议亲,用不着女儿家去做什么,正好方便了岑黛去安心做一只缩头乌龟。 两家长辈商议了二人的婚事,又提了提亲、接亲的日子,待几样事宜都商讨出了结果之后,岑黛与荀钰便定下了婚约。 随着荀家一行人踏出长公主府,两家小辈的喜事宛如风一般四散了出去。 坊间原先揶揄荀钰是个“老光棍”的一干人等闻言,纷纷对了个颜色,砸了咂嘴,改口道:“还是荀家嫡长孙厉害呀,一招‘一鸣惊人’,竟将咱们大越的一等一富贵花给摘进怀里了,真不愧是咱燕京第一公子。” 另一人对着无人的虚空拱手啧啧称赞:“高,实在是高啊!” 惹得坊间众人抑制不住地大笑。 在定下婚事后,豫安立刻书信一封,命人赶忙送进了宫城之内。 —— 御书房内,璟帝对着豫安的写封信怔怔出神。 良久之后,他才“嘶”了一声,揉着眉心坐直了身子,看向一旁的高盛:“豫安说,这婚事是荀家先提的。” 做舅舅的越想越不对味儿:“这两个孩子……你说说,朕当初把他们两个一同扔进文华殿,是不是把宓阳送进狼口了?” 高盛仔细想了想,斟酌着道:“这,荀家嫡长孙,或许称不上是狼罢……” 璟帝皱眉,全身一凛:“怎么就不算了?杨家的女儿是天下顶顶好的,荀钰敢肖想宓阳,这不是狼是什么?” 荀钰就是那只叼走了杨家掌上明珠的狼! 高盛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陛下说得是,陛下说得是……” 璟帝也不打算多开玩笑话,待心里那一阵惊奇劲儿过去之后,心里只剩下安定:“不过荀钰……或许的确是个极好的夫婿。” 他的眼神肃了肃,皱眉转而去看桌案一角拜访的另一封信。 高盛会意,躬身执了信封递上。 这封信早已经被拆开看过了,落款人是当朝内阁首辅,他在信中谈及想要致仕归家。 璟帝低低叹了声,又执起手边的另一封信纸,也已经被拆开看过,落款人是荀阁老,内容也是请辞。 他掂量着手里的两封信,随意道:“荀阁老的此番举动,既想让朕继续信任荀家,又想以自己来交换荀家嫡长孙的前程。” 璟帝偏头看向高盛,问道:“你觉着,朕应当如何办?” 高盛同璟帝共处几十年,此时也不欲多告罪推辞,只认真想了想,道:“荀家的姿态摆得很是恭谨,加之陛下的确有意重用荀钰,那荀家嫡长孙的前程,陛下的确可以许给荀家。” 他恭敬地弯下腰来:“奴才觉着,正好就顺势提拔了那荀钰罢?内阁次辅升为首辅,荀钰由内阁大学生晋升为次辅……于荀钰这般的青年人来说,能够以这般年岁站上如此高位,已经是极大的恩泽了。” 璟帝点了点头:“朕起初也是这般考量的,但……” 他停顿片刻,忽然道:“内阁次辅如今已经年逾五十,且早年受过重伤,身子骨一直不算健朗。如若真的要将他提拔上来,未来遇上家族清洗的艰难任务,凭他那副老骨头,怕是会有些难挨。” 高盛愕然抬头,迟疑问道:“陛下莫不是?” 他试探着道:“若是真要让荀钰越过次辅晋升……他的资历可远远比不上次辅大人哪,次辅大人可算得上是内阁的根基之一,他若是屈于一个年轻人之后,内阁里多少人怕是都会不服。荀钰毕竟年轻,处事经验远不如次辅大人。” 璟帝却道:“次辅并非是老古板,只要见着荀钰有符合官职的手段和能耐,心中未必觉着膈应。而荀钰的能力么……从他对于这个晚辈的重视便能看出,次辅其实也十分赏识荀钰。” 高盛仍旧皱眉:“那内阁中的其他声音……” 璟帝道:“荀钰会做好的,你不信么?” 高盛垂首,恭声道:“陛下一向看得准人,奴才自然是信的。只是仍旧是有些不明白,为何陛下突然改了决定?” 他可还记着,璟帝说他最初做出的打算,并非是让荀钰越过次辅晋升。 璟帝默然,伸手取过桌案上的一卷明黄旨意,缓缓摊开来,叹声道:“内阁首辅……这位置,最终本就是要交托于荀钰手上的。” “那孩子足够优秀,更足够忠心,这些年做出的成绩众人都有目共睹。他是未来承君身边的肱股之臣,能够帮着承君坐稳位置,更是未来的群臣之首,有能力以一己之身镇压下心思各异的老臣。” 璟帝轻声道:“他是承君的庇护。再晚些时候,待朝中真正乱起来、需要荀钰的时候,朕或许才会将这旨意颁布下去。只是如今瞧着局势,这朝堂或许会更早地乱起来,倒不如早些提拔了荀钰,让他早些握有更大的权力。” 高盛犹疑道:“更早地乱起来?” 璟帝瞥他一眼:“庄、岑两家暗中勾结,此为其一;宓阳嫁入荀府,此为其二。后者是坠入这湖水里的一枚石子,或许突兀,必定会激起水中浪花——某些世家的警觉和忌惮。” 他扯了扯嘴角:“总归算得上是有舍有得罢。荀家能护住宓阳,可同时,杨家与荀家的联合,也会让某些人更加提心吊胆。” 高盛皱眉垂头:“的确如此……陛下高瞻。” 他话音刚落,殿外有宫人尖声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璟帝扬了扬眉,瞧着龙章凤姿的青年进到殿内来,眼中多了几分暖色:“东宫的事宜都处理好了么?怎么这时候过来御书房了?” 杨承君拱了拱手,皱眉低声:“听闻……表妹许了人家。” 璟帝顿了顿,缓声道:“是,宓阳同荀大学士定了亲。” 果真听到了那人的名字,杨承君眉头皱得更紧:“父皇……” 璟帝兀自摆了摆手,沉声道:“承君,莫要再胡闹了。你们同门师兄弟一场,何至于闹到今日这地步?倒不如各自退一步。” 杨承君抿唇:“为何是我先退?他面上可是看不出半分想要让步的意思。” 璟帝皱紧眉头:“得,谁都不让,那你们继续吵去,朕看你们非得把这天都给掀了!” 一口气呛住了,璟帝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杨承君心忧父亲,忙垂首服软,弯下腰给他顺气:“儿臣不敢。” 璟帝叹了口气,拍了拍杨承君的肩膀:“承君素来懂事,可就是有些听不进话。朕让你先退一步,不是叫你在荀钰面前示弱,是因着最关心你。你看朕平日里跟不跟荀钰讲这些小事情?他有他祖父教,朕并不管他。” “至于宓阳……荀钰是如今这局势下最能护住她的人,关于这一点,承君稍后仔细想想便能明白。” 第113章 名为嫉妒 - 娇雀儿 - 濯清 杨承君低低道:“明白固然是能够明白,但宓阳背后站着的终归是杨家,表妹这时候与荀家结亲,势必会引起其他世家忌惮。” “承君聪慧。”璟帝眼中多了些宽慰,将手中的那份明黄旨意递予杨承君,随意道:“所以朕会给荀钰更多的权力,由他而起的浪花,他总该负责想法子去压回去。” 杨承君细细看过了旨意内容,表情惊愕:“荀钰?内阁首辅?” 他紧了紧双手,皱眉看向璟帝:“父皇,荀钰他坐不稳这位置,他如今不过才二十有余,资历不足,哪里压得住人?” 璟帝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坐不坐得稳?” 不试试怎么知道坐不稳? 杨承君心绪复杂:“父皇的意思……是相信荀钰能够做好首辅的职务?” 璟帝扯了扯嘴角:“作为燕京青年一辈中的第一人,怎么说,朕总该给他多一些厚望才是。” 他揉了揉眉心,音色微沉:“况且荀家乃是氏族大家之中最庞大的一支,未来杨家想要肃清那些有异心的氏族,荀家将会是不小的助力,荀钰作为未来的荀家家主,在未来的明争暗斗中,他都会是首当其冲的一人,他值得内阁首辅的位置。” 话毕,璟帝偏头对上杨承君复杂的眸光,叹声道:“承君,无可否认的是,在某些方面,荀钰的确比你优秀得多。没有人是处处完美的,承君有比荀钰优秀的地方,自然也就有比不过他的地方,你总该正视这一点。” 杨承君挣扎地看向璟帝:“不如他的地方?父皇如今始终不曾给予儿臣过多的权力,您曾说这是因为担忧我一时承担不住,故而只能慢慢适应。可父皇如今却一举将荀钰推上如此高位,话中又是如此器重他……” 他垂了垂眼睑:“父皇,您是觉着在朝政方面,儿臣不如他荀钰么?” 璟帝沉沉叹了口气:“承君这又是钻牛角尖了。是,在处理政事方面,你的确是不如荀钰。” 杨承君紧紧握住了双手。 璟帝皱眉看着他,严厉道:“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荀钰是你的臣!他效忠于你!你作为君主,能有忠臣贤臣共事,合该心下庆幸,现在摆出这副表情是在做什么!” 璟帝眼中带了几分失望:“古有‘三顾茅庐’的典故,刘邦也曾道‘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曹操更是写过《求贤令》……承君,你读的书都去哪里了?” 杨承君心下烦躁,紧紧咬着下唇。 璟帝皱眉,到底是软和下来了声音:“皇帝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否则为何还要广纳贤才、召集智囊?承君,父皇知道你如今正值心高气傲的年纪,但不如就是不如,你总得跨过这个坎。再者说了,就算比不过荀钰,你的能耐也比其他青年才俊更加出色,脚踏实地便够了,何必只抓着荀钰一人不放?” 杨承君垂眼,良久之后,才低声道:“清洗世家的任务……荀钰能够办好的事,儿臣也能办好。” 璟帝凝眉:“你……” 杨承君眼神挣扎:“儿臣自诩最大的优点便是处理朝政,这些本领,都是我从父皇身上一点一滴学来的,从小到大,多少人都曾夸赞儿臣手段缜密……如今父皇却说我比荀钰差,儿臣不服。” 就例如去年入秋时的西南疫病一事,明明他比荀钰做得更好,明明是他的功劳更大,可为什么荀钰依旧还能摆出那副风轻云淡的姿态?为什么庄寅夸的还是荀钰?为什么璟帝还觉着自己不如他? 在处理政事方面,他到底哪里不如荀钰了? 璟帝看着他顽固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既听不进去话,便继续同荀钰争去罢!朕劝不了你!” 杨承君果真就躬身行礼了,紧抓着袖子出了御书房。 高盛在一旁听得浑身僵硬,瞧着杨承君走远了,才低低道:“陛下,您也知道太子殿下年轻气盛,一时可能跨不过那个坎儿,为何就不能顺着他一些?太子殿下的本意总归是不坏的。” 璟帝冷哼:“忠言逆耳,他高高在上惯了,只喜欢听别人捧着他,再这样下去,未来指不定要培养出多少奸佞出来。” 高盛迟疑:“可您这般,不是推动了殿下与荀钰愈发决裂么?太子殿下这二十多年来太过顺风顺水,您这般说他不是,他哪里能想得开?” 璟帝看着他,皱眉:“不然该如何做?能说的朕都已经说了,是他听不进去。难道要朕去告诉荀钰,说承君小儿心性,叫他多让让承君么?承君是君,他不是耳根子软的蠢人。” 高盛张了张唇,轻轻叹了一声,垂下头再没多说。 杨承君沉着脸行在楼阁之间,心下沉郁不甘一片。 时至今日,他终于读懂了这份酸涩的感觉——这种复杂的心情,名为“嫉妒”。 他竟然在嫉妒自己的臣子。 从后宫走入朝堂,从稚儿到龙章凤姿的青年……这二十多年来,从来无人说他半分不是。 他打小就受璟帝手把手的教导,自幼功课出色、行事稳妥,身边多少兄弟不及他半分机敏。就算偶有疏漏处,璟帝也不曾多批评他,只教导自己过更多的处事方法,事后他依旧是众人仰望的大越储君。 直到荀钰的出现。他起初倒是分外欣赏荀钰的才学,一心想要同这等名冠燕京的人物结交……可荀钰成长得实在是太快了,从内阁学士步步高升至如今这般地步,逐渐掩盖住了自己的光芒。 甚至到如今,他最尊敬的父亲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说他不如荀钰。 杨承君无法忍受这种落差。 他们明明只看得见自己,他们对自己歌颂了二十年,为何如今却纷纷倒戈,说荀钰做得比他更好?朝臣如此,姑母如此,老师也是如此……连同璟帝,如今竟然也觉得他不如荀钰? 他在朝中独一无二的地位的赞扬,如今却被迫只能与荀钰平分秋色,甚至正在被荀钰一点点压下…… 杨承君突然懂了以往曾听某位青年臣子笑说的一句,说燕京这一辈多少青年才俊,从小就是生活在荀钰带来的阴影和压力下的。他起初一笑而过,心中对荀钰愈发赞赏。 可如今,那名为“荀钰”的巨大沉重的阴影,压到了自己的身上。 杨承君不甘心,不甘心父亲乃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荀钰抢走,不甘心自己的地位急转直下。 他更嫉妒荀钰,嫉妒荀钰逐渐夺走了独属于自己的二十年荣光。 —— 荣国公府。 荣国公倒是在第一时间听到了杨、荀两家结亲的消息,毕竟长公主府就在对门,平日里有什么人进出,想不知道都难。 他表情依旧冷静,只平声随意道:“膝下独女的终身大事就此定下了,你这个做父亲的,不打算回去看看么?” 书房之内只有两人端坐,除了荣国公外,岑远道正在不远处的书架前翻阅书册,闻言顿了顿,低声道:“关于这事,他们母女不曾透露半分风声给我,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 荣国公笑了笑,抬头看着他:“怎么,看来不是你做选择抛下她们母女啊,是她们抛下了你。” 岑远道没有接话。 他自己心里有数,或许在自己未曾出席岑黛的及笄礼的那一日,豫安眼中就再也没有自己了。 是他先放弃了她们。 岑远道舒了口气,只道:“荀家与杨家联姻了,豫安这是在防着你呢,二哥。” 他转过身来,眉目凉薄:“她肯舍得这样仓促地将宓阳嫁出去,必定是杨家人有了什么打算……二哥,你这边或许再难安稳下去了。” 荣国公无所谓地笑笑,只道:“你们不愧是夫妻同处了十数年,彼此熟悉得很。瞧瞧,你可将她的心思和打算摸得一清二楚了哩。” 他重新垂首看向手中书信:“怎么,远道还不打算同她撇清关系么?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五丫头到底是你亲闺女,你心里到底还是舍不得的罢?生怕过早地同杨家撇清了关系,而影响到了五丫头的声誉……” 他好整以暇地道:“现在五丫头许了荀钰,这声誉不声誉的,也耽误不到她了。远道还不安心么?” 荣国公心里觉得可笑。若是做父亲的心里还有父爱,何必做出放弃她的选择? 现如今摆出这种所谓的不安心的模样,仿佛真以为自己仍旧是极有人性,不还是在给自己立牌坊么? 可笑归可笑,荣国公到底没打算戳穿。 岑远道顿了顿,低下音调:“豫安……我会同她了断。” 他抿了抿唇,忍不住皱眉问:“且先不说我,陛下如今已经发觉出不妥当,必定会着手根除隐患,豫安近日的举动即是证明,二哥可想好了应对的办法?毕竟那杨家和荀家,各个都不是好惹的货色。” 荣国公笑眯眯地望着他:“远道可知晓,朝中和坊间是如何称赞太子和荀钰的?” 他轻轻靠在椅背上,叹道:“他们都说,太子与荀钰委实优秀,除开彼此的矛盾不谈,他们可谓是大越这一辈青年中最完美的存在。” 荣国公低低地笑了:“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真正完美的存在?” 他抬起眼,瞳眸深处古井无波:“表面上越是完美的人,他们的缺点只会更加致命。杨承君如此,荀钰也是如此……” “恰巧……这两人的死穴,都在心性上。一个是冥顽不灵、自行其是,一个是自视甚高、从骨子里就带了轻视。” 荣国公笑叹:“这些都是他们的死穴。” 岑远道皱眉看着他。 荣国公继续道:“若真要说心性……还有谁能比我们兄弟二人更了解么?” 他眯了眯眼:“从受尽阖府打压的庶子,到被燕京众人瞧不起的血统不正的轻贱公子,再到如今的国公爷、驸马爷。该受尽的欺辱,我们都尝过;该享受到的权势和仰望,我们也经历过。两个黄毛小儿,可不及老姜辣。” 岑远道默然。 第114章 和离 - 娇雀儿 - 濯清 荣国公低声叹道:“眼看着杨家和荀家的未来,将会交托到这两个青年手里……咱们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 翌日,内阁官职变动的消息就此传出。 原内阁首辅与荀阁老同时致仕,内阁次辅官职不变,内阁大学士荀钰被提拔任命为新一任内阁首辅,其余空出的职位则按照资历与政绩逐级递升。 岑黛听闻这消息的时候,将将结束了冯妈妈的教导,正在栖梧园中写字静心。 冬葵为她倒了一杯牛乳茶,咋舌道:“郡主晓得外头是怎么传那位荀家大公子的么?说他不过才二十多的年纪,就登上了内阁高位,是大越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实乃神人!” 岑黛手中兼毫一顿。 印象中,前世荀钰似乎并不是这时候晋升为首辅的。 上辈子璟帝让年老的原内阁首辅多撑了近一年的时间,虽是保住了原首辅的名号,却在私下里不动声色地将职责转到了荀钰手里。待发觉荀钰有胜任的实力之后,这才真真正正地赋予他首辅的名号。 虽然两种打算的结果相同,且中间只相隔了不足一年,但前世荀钰的能耐至少是所有朝臣有目共睹、心服口服的,少了这一世的突兀。 这一世情况的变化,应当与杨、荀两家结亲的喜事有些关联。 岑黛心里细细思索了一番,觉得荀钰此次虽然晋升得突然,但迟早能够为自己正名,朝中应当不会翻出太多的乱子。 发觉荀钰不会有事,她稍稍的安了心,搁下了笔,捧着牛乳茶笑道:“娘亲这时候在做什么?” 冬葵笑回:“估计正在栖梧园里为郡主盘算嫁妆罢,从昨儿个起,长公主殿下就捧着账册端详了。” 岑黛笑眯眯的:“待喝完了这盅茶,我就去同母亲一同用饭。” 京华园内,豫安正窝在厢房里查阅账册,顺便同一旁同样在忙碌于清算账务的张妈妈唠嗑:“大越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内阁学士,如今成了最年轻的内阁首辅。荀家这风光当真是无人能够匹敌。” 张妈妈笑弯了眼:“瞧着未来姑爷如斯优秀,奴婢一时竟说不上来,到底小殿下和姑爷之间是谁更有福气了。” 豫安唇角弯弯:“从咱们这些旁观的人的目光来看,应当是宓阳更有福气一些。宓阳虽然身份不低,但荀大公子也不比她差多少,人家还比宓阳优秀,自然是宓阳有福。不过么……如若荀家那孩子是真的心许宓阳,那倒是他有福。” 要不是临着如今这难名的局势,换做一般情况下,荀钰若是敢求娶岑黛,璟帝怕是第一个不会轻易松口,必会好生磋磨他一番。 张妈妈听懂了她的深意,抿着嘴笑:“那就是都有福。” 她渐渐地收了笑,轻轻叹了一声:“不过说起来,荀家上回定下来的结亲日子委实是有些赶了,这才刚到盛夏,小殿下秋末就要出阁,纵然那时候有个大吉日,但总归还是觉着急急匆匆的……” “早些嫁出去了也好。”豫安稍稍垂了眼,有些怅然:“按着如今这形势,这天下怕是要乱上一场了。宓阳越早嫁出去,也能够越早地安定下来。” 张妈妈顿了顿,起身为豫安捏着肩膀,动作轻柔:“公主莫要太忧心了,当年的夺嫡之争都挺过来了,那样多的鲜血咱们也见了,这一回还怕什么?” 豫安攥紧了她的手背,眉间蹙起,低低道:“可一遇上大乱,难免就要见血。当年的夺嫡之争中,我们虽得到了最后的胜利,可却并非是一点血也不曾留。” 她闭了闭眼,徒劳地叹了口气:“母妃就是在那个时候走的,后宫艰险,她位份不高,根本敌不过皇后和贵妃的堵截。还有与你一同在本宫身边侍候的几个,忍冬、半夏……你瞧,本宫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呢,可活下来的,只有你一个了。” 张妈妈垂下眼睑,低声劝道:“公主……” 豫安摇了摇头,继续道:“还有皇嫂,她肚子里,那时候可还有承君的弟弟妹妹呢,也没了,从那之后就缠绵病榻,没几年也香消玉殒了。” 她睁开眼,轻轻拍了拍张妈妈的手背:“这一回要是乱起来,谁晓得我们还会不会流血?又要流多少血?宓阳能走,我也能稍稍地安下心。” 张妈妈宽慰道:“都会好起来的。” 正说着,外间有婆子躬身进来:“殿下,驸马归家了。” 豫安一顿,立时就皱起了眉:“驸马?” 岑远道怎么回来了? 她站起身来,径直往外间走:“让他进来罢。” 豫安心里有很多话想问,想问这些日子过去了,他难道还不知道荣国公的打算么?更想问在他心中,妻女的性命到底有多重。 她心中百转千回,可在见到了岑远道其人之后,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的中年人依旧是身姿笔挺,全身上下一丝不苟,表情如常,仿佛那日在荣国公府门前的怨恨和声嘶力竭从不曾存在过。 可豫安却觉着,这样的岑远道陌生得很。 岑远道在进了厅堂后就停了步,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半晌后,还是他先开了口,目光平静音色平和:“慈溪,和离罢。” 他在喊出“慈溪”两个字时,语气温和无比,与过往十多年的日日夜夜并无二样。可其中的内容却与早些年两人蜜里调油的生活截然相反。 豫安竟然觉得自己松了口气,心下舒坦一片,甚至还能笑吟吟地回答他,温声:“好。” 她终于看清了岑远道的选择:他或许已经知道了荣国公的目的,并且愿意为之舍弃自己的妻女。 豫安垂头临摹着那一份和离书,甚至还有心情问他:“你贸然过来这一趟,就不怕本宫将你囚起来审问么?” 岑远道只说:“你想审问什么?又能够以什么样的理由和身份来审问我?” 豫安笑说:“也是。” 她继续写着字:“况且,如果本宫当真能够从你这处审问出什么重要的东西来,荣国公也不会放心让你过来。” 她可不认为荣国公那等心思缜密的老狐狸,能在这短短几日之内将所有打算和安排全部告知给岑远道。 她住了笔,将两张和离书晾了晾便递过去:“按了手印便走罢。出了这门,往后你我陌路,本宫会时时提防你。” 岑远道签了字,试探道:“堂堂大越长公主,竟然肯将提防的目光放在我身上。” 豫安笑道:“毕竟我们知己知彼,过往度过的那十几年,可不能当做完全不存在不是?” 岑远道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他不欲多同豫安多说,毕竟说得太多了,保不齐就会在哪一处泄露什么关键,是以拿了和离书便走:“余下还要走的程序,我会将自己的那份给办妥。” 豫安抿紧了嘴唇,不发一言,只目送那道身影愈发远去。 张妈妈在身后低低叹了一声:“想不到驸……他竟然还能有如此果断决绝的时候。” 豫安扯了扯嘴角,眼眸眯起:“他本就生性凉薄。” 张妈妈迟疑道:“不过……也亏得他能够狠下心来舍弃小殿下,毕竟是他的亲骨血。” 豫安笑道:“犹豫不决之辈才是落了下乘,他今日能够将事情做绝,反倒叫我高看了他一分。这世间本没有真正的对错,只有胜负输赢。能看清这一点的人,都叫本宫钦佩。” 岑远道叠好了那和离书,将将收进袖带里,却听一旁的长廊底下传来一声轻唤:“爹。” 岑远道身形一顿,停步转身看向声源。 岑黛如今已经及笄了,满头青丝皆挽作高髻,露出一段修长洁白的脖颈,少了以往的青涩稚嫩,多了几分大方雍容——很有一番杨家女儿的贵气。 她就站在雕栏玉砌之下,眼神平静。 瞧着岑远道并不接话,岑黛只抿唇笑了笑,稍稍福身:“爹爹慢走。”而后提了裙摆径直去厅堂里寻豫安了。 岑远道多看了她一眼,有些陌生地发觉,岑黛似乎是愈发地像她娘了。尤其是这满身的气势,愈发有了当年豫安公主的娇矜。 他只随意多想了一番,转身继续往园外走。 岑黛紧紧地揪住了手里的帕子。 今日岑远道和豫安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依稀有些猜想。时隔多日,岑远道突然归家,又匆匆离去,联系前些日子豫安同她说的那些话,这对夫妻应当是好聚好散了。 岑黛垂下了眼。 上辈子至死都不曾了断的夫妻二人,这辈子却因为早早暴露的朝堂阴云而背道而驰,并且互相敌对。 岑黛忍不住想,自己拜师庄寅、岑骆舟离京、荀钰提前被提拔为内阁首辅、父母和离……两世的命运走向出现了这么多这样大的分歧,今生剩下的大事件走向,是否还会与前世完全重合? 身前即是未知的迷雾,她似乎再也不能依靠自己在前世的所见所闻了。 第115章 路子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进屋里时,豫安已经彻底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脸:“乖宓阳可饿了?” 岑黛摇了摇头,寻了位置坐下,乖巧笑道:“刚吃了盏牛乳茶,这会儿肚子暖融融的,并不饿呢。” 豫安笑说:“谁叫你嘴馋,到饭点了还吃茶?” “不过正好,”豫安朝着张妈妈摆了摆手:“娘亲给你拟了份嫁妆单子,总得先给你过过眼。” 张妈妈会意,抬步往厢房里去取东西了。 岑黛扬眉:“嫁妆单子?娘亲这么着急拟出来做什么?” 豫安睨她一眼,道:“好歹是你要拿去夫家的东西,宓阳总得捧着账册好生理一遍。再过几日,荀家也要依着日子过来提亲,届时还有夫家的聘礼要送过来,这些种种,你都是要过目算一遍的。” 岑黛摸了摸鼻子,小声笑道:“这不是没成过亲么?什么都没有经验,等下次成亲肯定就熟练了。” 豫安瞪她,笑斥:“尽在胡说八道。” 张妈妈这时候已经捧了单子过来,说是单子,不如说是厚厚的账册,一摞摞的搭在一起。豫安膝下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怕是什么好的都要留给她了。 岑黛随意抽出一本翻看,瞧着上头的一众东西记载得很是清楚明白,愈发感恩豫安的怜惜。 她边翻阅着,边状作随意地道:“娘亲,宓阳方才见着爹爹了。” 豫安抬头看着她,直白道:“心里舍不得么?” 岑黛默了默,摇头:“宓阳在及笄礼之前就说过的,爹爹要是不来,我就不等他了。现今也是如此想的。” 听罢,豫安隐晦地舒了口气:“那便不要再多想了,宓阳如今长大了,总有一些人要随之成为过去的一部分。” “过去?”岑黛抬眸,突然问:“娘亲为何会觉得爹爹会是过去的一部分?” 她对上豫安的眼,定定道:“彼此为敌,娘亲,我们不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 她可还记得,前世舅舅、母亲以及自己的死状。在她死后,又发生了什么?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但也能猜测得到,一定不会是一场平定。 能够在这燕京、在那朝堂站稳脚跟的人,都不会是等闲之辈。毕竟,那可是能够将璟帝那般狠厉聪明的人害死的人物…… 在那日眼见岑老太君自戕的时候,岑黛就已经有了些许心理准备。 能够扳下一个人,或许那背后的“黄雀”是侥幸,可若是能接连扳下璟帝、荀钰、荀家众人、豫安…… 在迷雾中存活着的,都是狠人,岑黛不会自信到以为自己能够独自正面同那人对抗。她上辈子就是个被波及的“炮灰”,这辈子再怎么努力也未必能够翻身统领全局。 她还未曾踏出“牢笼”,目前自己所能够做到的,只有让身边的人保持万分谨慎。 一番话反倒将豫安给问住了。 她仔细想了想,发觉自己早前同张妈妈做出的种种假设,最后的问话都是“杨家得流多少血?”这些假设都有一个默认的结局:杨家不会输。 可若是,杨家人流尽了血,也不曾赢呢? 豫安不曾想过,也丝毫不打算去想。她与璟帝脚踏鲜血才能走到如今的地步,那样大的困难都克服了,现在又怎么会输呢? 可这燕京中残余的诸多氏族大家,又有哪个不是从那场腥风血雨中走出的? 大家都是心狠手辣之辈,没有谁能够力压群雄。 豫安默然,她似乎有些自傲过头了。 岑黛抿了抿唇,轻声道:“娘亲,站在杨家对面的,可不只有一个荣国公府。” 豫安沉默片刻,嘴唇弯起:“庄老先生教导的道理,宓阳学得很好,也很有天赋。纵观全局,得需要多么完备的心性?” “娘亲今日有些不大舒坦,宓阳稍后自个儿回栖梧园用饭罢,娘亲想休息休息。”她朝着岑黛眨了眨眼,揶揄道: “现在这时候,为娘脑子里头可都是乖宓阳的嫁妆呢,得好生理顺了才能想别的。” 岑黛起身,稍稍一福,笑道:“娘亲好生歇息,宓阳晚些时候再来寻母亲。” 话毕便领着冬葵出了厅堂。 待重新回到光亮之下,岑黛顿时收了面上的所有笑容。 她抿唇蹙眉,忽而转头去问身边的冬葵:“人的命运,果真是能够改变的么?” 她突然有些彷徨,距离自己的死亡只剩下一年多的时间,她到如今都未能拨开迷雾,未来又能否安然地活下来? 冬葵顿了顿,似是没想到岑黛会问自己这样高深的问题。 她仔细想了想,笑眯眯地指了一旁阳光底下的葱翠巨树:“郡主瞧瞧那树上的叶子?” 她沉吟道:“假若巨树是命运,假若一片叶子是命运的某一条方向,我摘下那枚叶子,便算作是改了一条命运的方向,叶子只能在其他地方长出来,也就算作是延伸出的其他方向。” 冬葵看向岑黛,脆生生道:“可就算如此,新长出来的叶子依旧会向阳而生。” “郡主,一整片的叶子能够被摘下,可其他的叶子依旧在往上生长,这是不能更改的。命运当然能够改变,可它总有一些‘必然’是改变不了的。” 冬葵笑嘻嘻的摊出双手来——她是当朝郡主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底下甚至还有几个小丫头伺候,一点粗活都没有吃过,是以手掌稚嫩细腻。 冬葵又示意岑黛去看那棵巨树:“郡主你瞧,那棵树是命运,朝天的树干便是历史的庞大洪流,光凭婢子这双手,可没办法在有限的时间里,将树给摧毁呀,不被压垮都不错了。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力摘叶子,其他的什么也干不了。” 岑黛很是怔住了片刻,良久后才深深地看向冬葵:“冬葵很聪明。” 冬葵羞赧地垂下头:“是这段时候从张妈妈她们那处学来的道理。” 岑黛笑了笑,温声道:“走罢,咱们回栖梧园去。” 冬葵连忙跟上,探了脑袋过来,嘻笑道:“郡主终于想开啦?自郡主见着驸马爷起,婢子就觉着您脸色很不好。” 岑黛睨着她:“冬葵眼尖得很。” 她顿了顿,也不打算同冬葵多玩笑,正色道:“冬葵午后,替我往皇城午门里递一道信儿罢。” 冬葵一愣。 岑黛笑吟吟地望着她:“我知道,冬葵这些日子跟在张妈妈身边,知道了不少路子。” 冬葵抿唇点头,迟疑道:“但婢子要做什么,如今可都是瞒不过张妈妈的耳目的。” 岑黛摇头:“不过只是想见一个人罢了,无须避开母亲,总归见面的内容,无人会知晓。” 冬葵郑重点头。 —— 午后岑黛乘车出府,径直入了上回与卫祁会面的那间不起眼的小茶肆。 卫祁早已在雅间中坐好,一身飞鱼服笔挺,金错刀别在腰间。虽少了几分世家公子的书卷气,但一身肃杀,仍旧掩盖不住他明朗亲和的本性。 岑黛推门进来,随意瞥了一眼,抿着嘴笑,歉意道:“在卫公子当值的时候寻你,着实打扰。” 卫祁起身拱手:“郡主言重,近日官家身边并无要紧事,当值时也能有许多空闲,说不上打扰。” 岑黛径直领着冬葵进来,同卫祁一道落了座,丝毫没有扭捏姿态,平声静气:“这回特特约见卫公子,是想要打听一些朝中消息。” 她顿了顿,先问:“陛下最近在烦忧何事?” 细数前世的混乱,一切都似乎是从璟帝崩殂一事开始,如今她已经全身陷进了泥沼中,总该想些法子将自己的手伸进局中去。 卫祁有些诧异地看着她,璟帝是她亲舅舅,岑黛若是真想知道这些,大可以去问豫安。 心中虽疑惑,他到底还是老实地答了:“北边近日有些不平,他国境内已经争斗了许多年,如今竟愈演愈烈地波及到了大越边境。官家为此,特调集了通州、幽州等地的兵力前去维安,这些日子大多都是在忙这事。” 岑黛颔首,又道:“待边境事平,想来陛下应当就要着手清理京中的世家污垢……” 她抬眸看向卫祁,沉声道:“我居于深闺,无法及时得知朝中事宜。卫公子跟在陛下身边,耳目通达,什么风声都能尽早知道……此后与清洗世家有关的局势变动,宓阳想麻烦卫公子都能以信笺的形势送至我手中,就用今日冬葵走的路子。” 卫祁皱眉看着她,虽是觉着有些唐突,但还是忍不住问:“郡主想做什么?” 他倒不是觉着岑黛这是在没事找事,只是心下着实有些不解:就算天塌下来了,尚且还有璟帝、豫安撑着,岑黛羽翼未丰,连自己都不一定能护住,就算知道了,又能够做什么? 岑黛眉眼弯弯:“卫公子既然是我手中的利剑,那么只需要学会如何出鞘,便足够了。” 卫祁连忙垂下头:“属下并非不敬,只是……有些东西,属下总得需要问过了,才能明白自己在此次任务中是以何种身份处事。” 岑黛停顿片刻,笑了笑,只道:“我想要活下去,仅此而已。” 目前的形势已经与前世大不相同了,她再也不能完全依赖前世的见闻。站在迷雾中的刽子手是个活生生的、有脑子的人,他也有自己的思路和想法。 会变通、会改变的人,从来就不止有她岑黛而已。 卫祁有些惊愕地看着她,复又思及璟帝意欲清洗世家一事,心下一凛,垂头拱手道:“属下明白。” 他总觉着岑黛的这一句“想要活下去”太过沉重。 岑黛是想要获得在未来的混乱中自保的能力?还是她已经预料到了某些不妙的险境、想要避免? 卫祁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了,不会说话的朝廷鹰犬,咬人才疼。 第116章 作茧自缚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归家后,豫安果真没有多过问她与卫祁约见一事。似乎是午后睡过了,豫安的精神好了些,只招呼着岑黛看嫁妆单子。 岑黛打量着母亲的表情,一事也料不准豫安到底是如何打算,她晌午时所说那一番话的。 直到黄昏已至,母女二人携手在院中走动消食时,豫安才隐喻深意地同她道:“宓阳,上山容易下山难,身在光亮里,很难发觉暗处的威胁。” 岑黛抿唇看向母亲。 豫安弯了弯唇角:“都说要小心谨慎,都说要提防他人,可到底该提防谁、又应当具体在哪一处提防……灯下的黑影子,你舅舅他很难看清。” 她偏过头来,温和地看着岑黛:“但你舅舅有我们,只要杨家人齐心,再深的夜也能挺过去。” 家人齐心…… 岑黛眉眼弯弯:“宓阳记着了。” 往后的日子里,岑黛始终缩在长公主府中学习掌家。豫安兴起时,常常要带她出去认认嫁妆里的铺子店面,又手把手教她看账的本事。 除此之外,或许是有心让岑黛多认清自己作为未来荀家女眷的身份,豫安常常会同她讲述朝中关于荀钰的一应动静。 荀钰将将上任内阁首辅,一连几日都闷头沉在内阁之中,不仅要忙着梳理和过目手头上新出来的公务,更要查看过往的几任首辅所留下的大事小事,生怕有虎头蛇尾或是有首无尾的案子被人忽视。日日忙于处理内阁公务,直至日暮方才满身疲惫地归家。 岑黛听了呐呐咋舌,心中对荀钰暗暗钦佩。 豫安同她笑道:“宓阳瞧瞧,所有人都在时刻不停地往上攀爬呢。” 她稍稍收起笑容,正色道:“无论是荀首辅,还是站立在杨家对面的一干人等……乖宓阳,敌人不会给予你时间成长,你只能去挣扎着仰望高位。” 辞夏入秋时,杨氏皇族终于迎来了新一位太子妃。 李素茹出阁那一日,豫安受邀以皇族长辈的身份出席杨承君的结亲礼,岑黛在母亲身后眼泪汪汪:“娘亲,宓阳也想去看看。” 豫安一身华服,闻言瞥她一眼,笑道:“宓阳去做什么?宫中礼仪繁多,此次受邀入席的可只有李家的亲眷呢,乖宓阳不是李家的小辈,又只是承君的表亲,可去不得。” 岑黛嘟囔着:“这不是好奇么,秋末宓阳也要出阁了,得去向素茹姐姐讨一下经验。” 豫安忍着笑:“可就算你去了,新娘子今日也抽不出空来同你唠家常,为娘也见不到新娘子的正脸哩。” 她捏了捏岑黛的脸颊:“正好为娘明儿个还要入宫一趟、同你新来的表嫂好生嘱咐几句,好宓阳若是真好奇,为娘明日带你入宫便是。” 岑黛眨了眨眼睛,勾住母亲的小指,笑眯眯道:“娘亲可要说话算话。” —— 豫安清晨出门,待到暮色笼罩时才归家,翌日果真领着岑黛入了宫。 一行人进入皇城后便换了软轿代步,岑黛掀起纱帘一角,瞧着后宫各处都换上了红色灯笼,同轿内的豫安笑道:“难得见宫中这样喜庆的时候,比年节时还要用心布置呢。” 她前世与李素茹并不相熟,为着避嫌,也就没有今日入宫这一趟。 豫安笑回:“毕竟是人生难得一回的大事,又是太子娶妃,不慎重些怎么能行?” 因一行人早已递了消息,是以东宫殿前早有宫人相迎。 李素茹一身明黄礼服,正立在众人之前,眼见软轿在身前停住、华服妇人被人搀扶着下了地,落落大方地迎上前福身,笑道:“素茹见过姑母。” 豫安忙搀住她的手臂,温声:“好孩子,难为你竟在这处特特候着。” 她将手腕上的一枚血玉手镯褪下来,亲自为李素茹戴上。 李素茹笑着摇头:“姑母说笑了,素茹作为晚辈,若是不来接迎才是失礼,哪有难为之说?” 她又看向岑黛,笑吟吟地唤了声:“宓阳妹妹。” 岑黛扬了扬眉,揶揄笑道:“宓阳这回可真的是表嫂‘妹妹’了。” 三人边笑说着边往殿内走,豫安一手牵着一人,笑问:“对了,怎么不见承君?” 李素茹道:“早时素茹与殿下一同前往御书房请安,父皇将殿下留下嘱咐事宜,命素茹先行回来见姑母,想来再过不久,殿下就能抽空过来了。” “如此。” 豫安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这宫里并没有多少主子,后宫里头的一些妃子,平日里大多是不往东宫里来的,且各个老实。你如今入主东宫,大可以随心所欲一些,不必太拘着,杨家的家风并不严格。” 李素茹抿着嘴笑:“多谢姑母教诲,素茹记下了。” 岑黛觉着母亲要嘱咐李素茹家务事,是以并不打算继续跟进去,只在屋外的院子里晒太阳,等着这二人说完了,再进去寻李素茹单独唠嗑。 她在院中的石椅上落了座,将将喝了一口茶,抬眼便见那厢杨承君绕进了院子里。 “表兄!”岑黛忙站起身。 “宓阳来了。” 杨承君弯弯唇角,刚准备抬手揉揉小姑娘的脑袋,又觉得她满头珠翠实在是没地方下手,只得无奈地收回来。 岑黛瞧着他窘迫的样子,抿着嘴笑,狡黠道:“恭贺表兄新婚。娘亲同表嫂刚刚进屋里去了,想来是正在嘱咐宫中的家务事,表兄还是晚些时候再进去罢?” 杨承君轻轻颔首,流光溢彩的眸子里盛满了笑容,寻了位置坐下来,温和道:“正好我也有话要同宓阳说。老师前一阵子就从扬州托人捎带了贺礼来,好巧赶在昨日送到了。里头还有些许特产是要给你们的,今日宓阳既然过来了,我也好将东西交予你。” 庄寅? 岑黛唇角弯弯,眼睛里亮闪闪的:“老师原来还在心里记挂着咱们三个呢。宓阳想起来当初在文华殿的时候,老师每每遇上什么好的物什,总要留给咱们三个,什么时令的枇杷、亲手包的粽子……老师还曾手把手地教咱们做过花灯。” 似乎想起来了那微光倾撒下的欢笑日子,杨承君眼里也带了几分暖色,倒了杯茶:“师如父。” 他顿了顿,突然道:“对了,老师在信中还提到了宓阳定亲一事,让表兄代劳道一句祝贺。” 岑黛的耳尖立时一红,瞪着眼睛:“这风声竟然传得那么远么?” 普通贵胄的婚事,也能从燕京传到扬州去? 杨承君抿了抿唇,面上笑意稍稍淡了些:“大越史上最年轻的内阁首辅……荀钰的这一声名早已经传播甚广,你们二人的喜讯又几乎是同时传出来的,自然也就绑在了一起,老师既然能知道荀钰的升迁消息,必定不会错过那道喜讯。” 岑黛脸颊微热,眼角余光却瞥见杨承君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大对。 她扬眉问:“表兄有心事么?” 杨承君很是默了默,片刻后才轻声开了口:“前些时候,父皇说我的行事手段不如荀钰。” 岑黛微愕。 她与杨承君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心知璟帝待杨承君虽然严厉,但从不曾讲过任何打击他自信心的话,更不曾说他不如别人。 岑黛抿唇:“有不如人的地方,不是正常得很么?这世上有什么人是真的十全十美的?” 她掰着指头道:“我不如表嫂温柔贤淑,也不如大嫂嫂勇敢坚强,宓阳平日里可不觉得有什么。” 岑黛眨了眨眼睛,笑道:“真要说起来,表兄为人温和,荀师兄待人接物可不如表兄呢。” 杨承君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弯起,轻声道:“老师离京前说得果真不错,宓阳的性子不争不抢,从不会因为某一件事而一时头脑发热……这是宓阳最大的优点。” 岑黛摸着鼻子笑,眉眼弯弯:“那是老师谬赞了,当不得真的。” 杨承君笑了笑,只垂下眼:“但是表兄与宓阳不一样。” 岑黛凝眉。 杨承君笑道:“宓阳不会懂得那种被人抢走东西的感觉,更不会懂得那种被最亲近的人否定时的不甘心。荀钰他抢了我的东西,面上却无半分歉意,若果真是我棋差一招、那么荀钰便是应当得到那些光荣,但……” 杨承君道:“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比荀钰差多少,他能够做到的事,未必我就不行。我会向父皇证明自己。” 岑黛沉默。 她总觉得杨承君是钻了牛角尖,且任由自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活像是一只找不到路的困兽。 “向父皇证明自己”?岑黛却觉着,这里头更有杨承君对自己的催眠,他更想向自己证明,此时此刻他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她又忍不住回想起前世:在首辅荀钰和太子杨承君两党在朝中分庭抗礼、水火不容的时候,在璟帝当着杨承君的面刻意偏袒荀钰的时候……杨承君心里得有多难受? 杨承君自小就没了娘,宫中妃嫔和一众皇子公主从来不敢离他太近,他所能依赖亲近的,唯独只有一个皇帝父亲。 璟帝不懂得杨承君的心思,更不了解杨承君的脆弱,他只是觉得一向懂事的杨承君忽然开始胡闹起来。 没人带着杨承君走出牛角尖,于是他执拗地选择了用表现自己的方式,想从荀钰手中将璟帝的目光重新抢回来。 至于荀钰……他本性孤高自傲,从来不肯将目光垂下,更加不会发觉杨承君的执念根源。 岑黛觉得自己隐隐发觉了杨承君的本心,可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劝解。 追根究底,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璟帝、杨承君以及荀钰之间的矛盾,她一个外人,根本无法直接介入。 正纠结着,杨承君忽然又偏头看向她,问道:“宓阳希望表兄胜过荀钰么?他是你未来的夫婿。” 岑黛一愣。 她紧紧地攥住了双手,垂眸咬牙。 胜过荀钰? 就像前世那样?太子继位成为新帝、奸佞荀钰被斩首示众?且先不说那奸佞之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说此时此刻,杨承君为了证明自己而决心与荀钰敌对…… 可荀钰又做错了什么? 他只不过是想要保住荀家,根本无意主动掺和进璟帝和太子之间的心结里。权势的道路已经如此艰险,若是败了,荀钰的后果会是什么? 杨承君见她迟迟不答话,一时心下难免有些复杂:“我与表妹十数年相伴成长的情谊,原来和与荀钰的一年同窗之情……是相等的?”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只觉得荀钰又要抢走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表妹了。 杨承君攸地站起身:“表兄还有公务还未处理,就先不陪宓阳了。” 第117章 相配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抿唇看着杨承君起身走远,半晌也回不过神来。 片刻后殿中有嬷嬷出来禀话,说是豫安唤她进屋里去。 豫安同李素茹坐在软榻上讲着话,瞧着小姑娘提裙进来,笑问:“却才听闻承君回来了,宓阳没同你表哥一道儿么?” 岑黛瞒下了方才的那一遭,只笑道:“表兄说手头有事,同宓阳说了些话就走了,想来这会儿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豫安于是道:“为娘有些话要同你表哥嘱咐,宓阳便好生同你表嫂说些体己话罢。” 边说着,边起身朝李素茹眨了眨眼:“这妮子昨儿个还说自己即将出阁,想要找你讨讨经验呢,鬼晓得她是想讨什么经验。” 惹得岑黛忍不住嘟囔:“娘,您又揭我短。” 豫安笑着睨她一眼:“好了,娘亲不多说了就是。” 待豫安走后,岑黛径直在软榻另一侧落座,撑着下巴苦兮兮道:“我娘总爱这么打趣我。” 李素茹笑着牵起她的手:“只有真喜欢才会时时放在嘴边儿打趣呢。想燕京后宅中最爱打趣自个儿小辈的,当属荀家大夫人,她总是当着众人的面调侃荀小公子,可明眼人都知道,荀大夫人最疼爱那小公子了。” 岑黛扬眉看着她,揶揄道:“这才只过了一天,素茹姐姐就已经有做表嫂的样子了哩。” 她笑眯眯道:“仿佛昨儿个舅舅赐婚的圣旨才颁下,今儿个你就做了我嫂嫂了,中间只隔了半年,真是快得很。” 顿了顿,岑黛又想起来自己,苦笑:“不过我秋末就要出阁,说起来,其实竟比表嫂还要仓促一些。” 李素茹拍了拍她的手背,笑说:“还得加上一个。” 她抿着嘴笑:“宓阳忘了钏儿了?咱们三个,嫁起人来一个比一个着急。” 岑黛细细一想,觉得还真是,不由好笑:“可不是么?你们一个做了我堂嫂,一个做了我表嫂,是什么孽缘?” 李素茹哼笑:“铃儿还成了你未来小姑子,瞧瞧,这孽缘还得再加上一笔。” …… 母女二人并未在东宫停留太久,豫安同杨承君交代完了体己话,就打算领着岑黛去同璟帝打声招呼。 杨承君与李素茹一路将人送至东宫门前,这才反身往回走。 李素茹蹙了蹙眉,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与宓阳怎么了?” 见杨承君偏头看她,李素茹低声继续道:“殿下今早才提到近日并无多少公务,早前却拿这当借口打发了宓阳……” 她紧紧地握住杨承君的手:“殿下若是有心事,不必闷在心里,素茹愿意为殿下分忧。” 杨承君垂下眼,回握住她的手,不提岑黛,只温和道:“其实没什么,只是我不小心和人走散了。” 他轻轻抬眼,瞧着宫檐下摇曳的大红灯笼,恍惚想起了某年同门三人共同完成的那几盏歪歪扭扭的花灯。 李素茹同杨承君携手进了正殿,忽而听得他问道:“素茹觉着,若是不论其他只看表面的话,宓阳同荀钰……相配么?” 她顿了顿,道:“臣妾只见过几次那位荀首辅,对他并无太多印象,只听得钏儿铃儿提过她们的这位长兄。至于相配不相配么……” 李素茹笑看向杨承君,温声:“我闲暇时爱看话本游记,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一句‘一个是天外谪仙人,一个是人间富贵花’,思及旁人口中的荀首辅和宓阳妹妹,觉得这两句很是衬他们二人,故而觉着很是相配。” 杨承君沉默片刻:“如此。” —— 荀府风来堂。 荀大夫人来来回回着人布置屋舍,先是说“窗纱旧了,需得换一副新的”,又吩咐:“屋子外头搬些花草进来,总要多添些生气”。 一群小厮丫鬟手忙脚乱地搬着东西,又听命往多宝阁里多添了些女儿家兴许会喜欢的珍玩。 从始至终,荀钰就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看书,不肯往这边施舍半分目光。 荀大夫人擦着汗,无意往这边瞥了一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几步:“钰哥儿怎么还坐得住?是你娶媳妇,这屋子怎么布置,你总得好生用点心。” 见荀钰不抬头,荀大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继续道:“别人家里放在心尖尖儿上宠着的闺女,往后就要托付给你,钰儿总得把真心给人看看不是?闷着脑袋算什么?” 荀钰这才抬起头来,面色、音色如常:“可儿子不会这些,怕是会给母亲添乱。” 荀大夫人一见他微红的耳尖,登时一愣,又瞥见他手下书本纸页上明晃晃的几个手指印,乐了:“钰哥儿是在紧张么?” 荀钰偏过头去,淡道:“如今已然入秋,秋末便不远了。” 荀大夫人眉眼含笑,在他对面坐下来,温声道:“是,再过不久,人家小姑娘就要进咱们家里来了。” 她温和地看着青年,忍住笑:“每每瞧着你这副表情,为娘便惊疑不定,猜想着,你到底有多喜欢人家小姑娘,可别是一时脑热罢。” 毕竟他这表情委实看不出有多么惊喜。 荀钰默了默,轻声问:“每次读书读到‘妻’字时,心里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同一个人……母亲,这算有多喜欢?” 荀大夫人再也忍不住了,掩唇低低地笑,扬眉告诉他:“那便是没救了,是非她不可的喜欢。” 荀钰想了想,觉得或许的确是如此。 他之所以向荀阁老坦白心思,无非是因为知晓了豫安想要为岑黛寻找夫家的决心。眼看着小姑娘同其他公子走近,他心中对于失去岑黛的惶恐才放大了无数倍。 荀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栽倒的,他只知道,自从某日起,当自己再看见“红袖添香”等等词汇中,原本空空落落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铺天盖地的,全是同一个人的音容笑貌。 荀钰见过很多女子,有自家的堂妹,有表亲家的女孩儿,更有世家集会上瞥见的高门贵女。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符合他心中那道独属于“妻子”的轮廓。 荀大夫人眼里暖色分明,缓声道:“可别再揪着那纸页了,几个指印都快成破洞了,过来帮着打打下手罢。” 荀钰应声。 —— 京中无事,众人便觉着时间过得飞快。 临近喜日时,豫安日日都要陪在岑黛身边,教她掌家的道理:“长公主府中只有你一个小主子,宓阳平日里使性子便就罢了,到了别人家里,可得担负起做夫人的责任,荀家血脉可不像杨家这般单薄,你可得好生花心思去习惯……” 每回说到这,总要拿起帕子按眼角,拉着张妈妈的手巴巴道:“你说说,我怎么能舍得让宓阳嫁出去呢?” 岑黛温声劝慰:“娘,您放心罢,宓阳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 豫安瞪着眼,愈发揪紧了张妈妈的袖子,另一手用力点了点岑黛的额头,泣道:“你这没心没肺的臭丫头,遇上这等人生大事,你怎么一点都不慌呢?” 岑黛捂着脑门儿呐呐,理所应当道:“我瞧着母亲都替宓阳慌完了,轮到我还有什么好慌的。” 惹得张妈妈忍不住直乐,凑近低声道:“公主莫气,您瞧瞧罢,小殿下一向是个温吞性子,这会儿怕是还没反应过来嫁人的意思呢。” 豫安又压了压眼角:“可别到了成亲的时候还是颗榆木脑袋,我这个做娘的可真放不下心。” 她可还记着呢,荀家那位大公子可是个对岑黛极好的,岑黛这副样子嫁出去,她都替人家荀钰可怜。 三人离得近,岑黛明晃晃地瞧见了豫安眼里的小厮,扯了扯嘴角:“娘,您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仿佛宓阳不是亲生的一样。” 晚些时候,岑黛洗漱后晾头发,一旁冬葵正在打理着要捎带的行装,笑看向岑黛:“郡主,您可别到了成亲那一日还能够继续气定神闲下去呢。” 岑黛还未接话,一旁桌案上正在梳理羽毛的墙头草倏然抬起头来,学着豫安的语气,尖着嗓子道:“没心没肺的臭丫头!” 岑黛掀了掀眼皮:“赶明儿就把墙头草给炖了。” 她站起身,轻轻戳了戳小八哥的翅膀:“如今大哥哥已经离了国公府,过不久我也要去荀府,墙头草一身功夫毫无用武之地,也就剩下炖汤这么一个作用了。” 墙头草抖了两抖,也不知听没听懂,炸着毛钻进了鸟笼子里,再不敢出来。 结亲这日,岑黛起了个大早,果真是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豫安面上本是泫然欲泣,一见了眉眼弯弯的岑黛,顿时什么感觉都没了,只道:“小丫头忒的败气氛。” 嘴上虽是如此说着,可豫安又忍不住执了她的手嘱咐:“宓阳到了荀府,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要记得回来同娘亲讲,娘亲给你撑腰。” 岑黛乖巧应下。 她这时候正在梳头,豫安为她请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今日过来为她梳头、上妆。 第118章 出嫁 - 娇雀儿 - 濯清 眼看岑黛坐得稳当、表情从容,老夫人便偏头同豫安打趣:“郡主这是孝顺,生怕殿下心下舍不得难受哩。” 豫安抿着嘴笑:“您可别捧高了她,这丫头现下心里在想什么,没人能比我清楚。” 惹得房中一群人掩唇轻笑。 豫安又瞧着小姑娘已经在上妆了,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看向一旁的张妈妈:“我昨儿个吩咐你找出来的那柄翠玉如意,现下拿过来了没有?” 张妈妈笑道:“取来了,还有公主早前强调过的东珠耳饰、红宝镯子,奴婢都搁在妆奁盒子里呢。其余的头面首饰,都在小殿下的嫁妆里,齐齐整整的,公主安心罢。” 豫安这才稍稍放了心,悄悄伸手抹了眼泪,笑道:“明明是宓阳结亲,可她却稳稳当当地在这里坐着,我比她还要着急呢。” 这边两人正说着,那厢岑黛已经铺完了铅华。冬葵趁着她还未涂口脂,忙喂了她几块甜糕,笑道:“郡主先垫垫肚子,今儿个可要饿肚子许久的呢。” 老夫人由着岑黛吃完了了糕点,这才为她涂上口脂。她眉眼带笑地笑着那绯红晕染开,温声道:“郡主天姿国色。” 岑黛瞧着镜中的自己,扯了扯嘴角,惊悚道:“咦?面上这样厚地铺了一层,差点就赶上京中戏班子里的花旦了,哪里还能看出来什么容色?” 豫安闻声看过来,含泪笑道:“宓阳又在胡说,不过也就铺了一层,哪里厚了?” 她起身搭上岑黛的肩膀,同小姑娘一起看向京中大方温婉的人影,哽咽道:“宓阳今日很漂亮。” 岑黛毫无所觉地败气氛:“都是银子铺在脸上呢,能不漂亮么。” 恼得豫安恨恨瞪她一眼,眼泪又收了回去,笑斥:“臭妮子。” 朝着老夫人点头示意,命冬葵将早前备在一旁的凤冠取来,由老夫人为岑黛戴上。 精致华贵的凤冠将将落下,岑黛就忍不住惊呼:“重重重……” 豫安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乖宓阳记住,这是你往后人生的重量。” 人生? 岑黛愣愣怔怔地看着母亲,却见她泪光闪烁地取了红方布,眉眼弯弯地缓缓覆了上来,音色柔和:“宓阳,去追寻你的新生活罢。” 视野被喜庆的发红遮盖住的时候,岑黛突然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想要紧紧地会握住母亲的手,呐呐唤道:“娘……” 她突然意识到,似乎从今以后她就不再仅仅只是岑黛、不只是大越宓阳郡主,荀钰的姓氏,将会冠于她的名字之前:她是荀家少夫人。 她始终不以为然的结亲,却是要改变自己一生的程序。 豫安却只拍了拍她的手背,继而抽回了手,偏头从张妈妈手中接过翠玉如意,郑重地递予岑黛怀中:“乖宓阳可要抱紧了。” 岑黛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房外有婆子恭声道:“殿下,吉时已到,迎亲的众人就在门前了。” 豫安笑了笑,牵起岑黛的手:“这离家的最后一程,娘送宓阳走罢。” 张妈妈迟疑片刻,继而又想岑黛如今长兄不在燕京、又无父亲在旁,豫安的确是只能又当爹又当妈,故而没有多阻拦。 —— 长公主府正门前,荀钰已经下了马。他站得笔直,一身喜庆红衣衬得他难得地有了些烟火气。 在荀钰身后,一众荀家小厮各个躬身老实,一言不发,将场面给撑严实了。 唯独一角的媒人面上盛满了喜悦的笑容,眼见着时辰到了,从府中又涌出来几个笑眯眯的小厮,立刻懂了什么,笑着大声唱道:“吉时到了,新嫁娘快快出来哩!” 她话音刚落,正门后传来一群姑娘们的笑声,张妈妈和冬葵引着母女二人出来,同一众婢子回道:“新嫁娘来啦!” 荀钰闻声抬眸,瞧着金枝玉叶的小姑娘被众人簇拥着走出来,火红嫁衣上金色鸾鸟的绣纹在光亮下熠熠生辉,每走一步,裙摆下只堪堪露出一小截缎面绣鞋的尖儿,精致得过分。 他回过神来,上前几步,朝着豫安行了拜礼。 豫安忙亲手扶起了他,笑道:“从今往后,本宫便将宓阳的后半生托付给你了,愿你们二人夫妻和睦,白头偕老。” 荀钰恭声:“岳母放心。” 豫安瞧着他稳妥的模样,心下到底是放下了心,又不免有些懊恼,这一对新人,怎么面上瞧着都是一点也不慌?真真是凑成了一对。 往后媒人唱礼,由荀钰压轿,岑黛被搀扶进了喜轿中。 起轿时,周遭铜鼓雷响,长公主府门前放起了鞭炮。豫安目送那喜轿被人抬起,眼下一热,再也忍不住留下眼泪,同身旁的张妈妈哭道:“宓阳素来没心没肺,哪里是她生怕我心下难受?分明是我忍着没敢发作,就怕她心里害怕。你说说,以后没了我在她身边,宓阳可该怎么办?” 张妈妈拍着她的背,温声宽慰:“公主莫要忧心,往后去了荀家,小殿下自有姑爷爱护。奴婢瞧见了的,姑爷他面上没什么,但眼睛里头却亮的很。”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长街,队前是八名掌灯宫女开路,身后是红妆万里。 荣国公倚靠在酒楼窗边,瞧着底下锣鼓喧天的模样,同对面的岑远道笑说:“不愧是官家和当朝长公主的心头肉,瞧着这出嫁的仪仗,几乎赶得上当年你迎娶豫安时的盛况了。” 岑远道只说:“大越的明珠,本就值得最好的。” 荣国公低低地笑:“只可惜除却一个姓氏,她已经同你无关了。” 岑远道偏头看向兄长:“二哥这么说,为的是想让我以后能够完全狠得下心来么?” 荣国公但笑不语。 —— “落轿——” 岑黛将将被人扶出来,隔着喜帕便瞧见有人递过来了一只手。 荀钰道:“走罢。” 岑黛脸颊突地有些发烫,轻轻地搭上了他的手。 周遭嘈杂一片,府门前站满了围观的众人,可岑黛的注意力却全在自己牵着那人的手上。 荀钰的手掌宽阔,牢牢地包裹住了她的。 始终心平气和、情绪如常的岑黛忽然就紧张了起来。在跨过府门前的火盆时,岑黛突然抓紧了荀钰的手,低低唤道:“荀钰。” 她突然有些理解出嫁时的荀钏儿了,紧张起来,就想同人讲讲话。 荀钰垂眸看她,轻轻应道:“我在。” 岑黛咬了咬下唇,头脑一白,寻思着自己两世加起来也只有这么一回喜事,于是结结巴巴道:“我……我可是第一次嫁人,你一定要对我好一点。” 话刚出口就忍不住捂脸,她同荀师兄说这个做什么? 谁晓得荀钰竟然真的应了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回握住她的手:“嗯,我也是第一次娶妻,一定会对你好。” 岑黛恍惚抬头,隔着一方红帕,她没能看见荀钰眼底闪烁的暖光。 她忍不住联想到了前世,前世荀钰至死都未尝成家,真要说起来,他同自己一样,两世都是孤家寡人。 ——不过,现在却双双都不是了。 岑黛垂下眼来,听见胸腔里“咚,咚”的声响,抿唇低低地笑了出来。 行完大礼后,荀钰牵着她往后房风来堂的方向走。 一路上长廊两侧都站满了荀家人,嘴里笑着唤道:“大哥哥大嫂嫂好!” 听着声音,其中有岑黛熟悉的荀铃儿、荀锦,也有她不认识的陌生小辈。 一群顽童紧跟着二人,嘴里嬉笑声不断,惹得冬葵和几位妈妈笑着掏出好几封厚实的红封,一一予了他们。 入房之前,荀钰随意往身后瞥了一眼,准确无误地对上了身后荀锦笑嘻嘻的目光。 长兄有令怎能不从? 小公子登时领命,笑脸一收,叉腰挡住了门,扯着嗓子皱眉嚷嚷:“去去去!一群小兔崽子凑什么热闹?快快散了!” 相比起房外闹腾一片,屋内倒是显得安静许多了。 婆子丫鬟们齐齐行礼,笑道:“大公子,大少夫人。” 有妈妈上前一步,递了喜秤。 荀钰抿唇,接过那秤走向榻边的新嫁娘,轻轻挑开那一方红帕。 岑黛两手攥紧,抬眸看向身前的青年,强撑着颤音唤了一句:“荀师兄。” 榻边明亮烛火跃动,暖黄的光亮投在岑黛的面颊上,平白带出了一股朦胧之感。凤冠霞帔极尽华美,金玉耀眼,却依旧没能将新嫁娘的美貌比下半分,反而愈发衬托得她像朵盛开的牡丹。 瞧着唇红齿白的小姑娘朝着自己笑,荀钰眸底微沉,面上却是表情未变,只将喜秤递了回去,温声问:“凤冠重不重?” 岑黛弯了弯唇角,为难道:“有些重。” 荀钰便亲手为她摘了下来。 岑黛看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特特去学了这摘凤冠的法子,只觉得头上一轻,而后听得他淡声道:“前院尚有酒席,稍后我还要抽身过去。你若是觉着难受,便先净面罢,府中会有妈妈给你送来点心。” 随着他的嘱咐,方才那名递秤的妈妈福身行礼,笑道:“老奴是这院中的妈妈,大公子特特指了老奴伺候少夫人,夫人若是有什么要说的,只管吩咐老奴便好。” 第119章 雀儿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颔首应下。 目送荀钰出了房门,岑黛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转眼又见一群婆子丫鬟迎上来,各自报了名字,又同冬葵等人认了脸。 起先那名何姓妈妈躬身行至近前来,笑道:“夫人要换身行头么?院子里早已备了热水,夫人若是想梳洗,老奴这就去命人取水准备着。” 岑黛颔首,温声:“劳烦了。” 她又朝着冬葵轻轻点头,冬葵领命,跟着何妈妈一同去伙房取水,顺道儿认认路。 一群人退出新房,待屋内只剩下豫安指过来的几名侍婢时,岑黛才收了笑,捂着脸哀嚎:“老天啊。” 思及荀钰却才的目光和难得温和下来的语调,岑黛有些不知所措。她觉着,自己或许配不上那样的好。 母亲说得对,荀钰根本不欠她什么,她不能心安理得地受着他给予的好,尽管荀钰曾说不必有心理负担。 她总觉着今日的那顶凤冠着实是过于重了,金碧辉煌的,承载的是她负担不起的重量,将她整个人都束缚得死死的。 纵然荀钰已经亲手为她取下压迫,可心中的紧张却半分也没有消除。 她本以为自己是对无法回应荀钰的温暖而感到紧张,可为何……她心中对荀钰的接近和善意却并不多抵触? 不久后冬葵回来,笑道:“热水已经备下了,婢子侍候郡主去净房洗漱罢?” 岑黛点点头,起身时忽而低低道了一句:“冬葵,或许……我无法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 她苦笑一声:“我总觉得我不只是没心没肺,甚至几乎还可以说得上是无情呢。” 从同门师兄妹到现如今的新婚夫妇,跨度太大。 冬葵一愣,继而笑出声来:“郡主今日大喜,可不许再想这些有的没的的东西了。有哪个姑娘家刚出嫁,就能做一位相夫教子的好夫人的?大家可都是慢慢这么过来的呢。再说了,婢子瞧着姑爷对郡主极好,却才出去还听何妈妈提起一嘴,说她从没有见姑爷这般温和地同人讲话呢。” 岑黛笑了笑:“也是,我既然下定决心出嫁,必然会做好自己的本分。” 她只是担忧自己在感情上,不能给予荀钰相等的回应而已。 冬葵见她眉宇舒展开了,也就没再多想,只低声随意叨叨了一句:“只有全然不在意,心里才会不介意呢。郡主这般纠结心事,又怎么可能是个无情的?” 她忍着笑,摇了摇的岑黛的手臂:“婢子晓得郡主的想法,您不想嫁人是真,可这并不代表郡主心里没有喜欢呀。” 岑黛抿了抿唇,她并非无情? 这般想着,她又忍不住睨了冬葵一眼:“你这丫头,莫不是瞒着我心里藏了人么?怎么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仿佛很是有经验?” 冬葵连忙摇头:“天地可鉴!婢子这心里,从头到尾,可都只有郡主一个人哩!” 她笑嘻嘻的:“只前些时候跟在张妈妈身边,听她讲了许多长公主殿下和驸……前驸马爷的事儿,这才学了许多道理。” 她随意多说了句:“心里藏着人的,可不是婢子,是长公主殿下。” 岑黛倏然想起了母亲平日里的风轻云淡,又想起了母亲曾好几次地试探自己对荀钰的心意,心绪有些复杂。 豫安的确比她这个闺女通透多了。 沐浴过后,岑黛换下了大红吉服,只穿了身单薄些的裙装,面上的妆容也已经洗净,正窝在桌案前看书。 许是今日头顶凤冠太久,她低头看书看久了,只觉着后脖颈酸痛得不行,眼皮也愈发沉重。 深秋的夜里已经没了半分暑气,微凉的夜风从窗棂吹进来,直叫人觉得发冷。前院的喧闹声逐渐散去,院外零星传来几声孩童的嬉笑,却又似乎是顾忌着院子里头的新嫁娘,没敢真扯了嗓子笑闹。 冬葵已经点了岑黛惯常用的熏香,将将阖上了窗,外间何妈妈就进来笑说:“大公子回来了。” 骇得岑黛一不留神就摔了手里的书卷,连同方才软绵绵的睡意也立时就散了个干净。 她忙捏了捏眉心,回到榻边坐下。 不多时,荀钰已经推门进来。 他已经洗漱过,身上多披了一件不厚的披风,面色倒是从容,只是耳尖有些微红。 随着他走近,岑黛立即闻到了一股浅薄的酒气。酒香馥郁,却并不浓厚,氤氲融合在房中的浅淡熏香里,分外好闻。 染了酒意的荀钰与平时有些差别,周身的气息少了些疏离和冷淡,多了些暧昧的亲昵。 荀钰脱了披风搭在一旁的掸红木雕花屏风上,音色平淡道:“我已经亲自将母亲送出门去了。” 岑黛一愣,知道他这是说的豫安,眉眼弯弯:“多谢。” “本分所在,说不上谢。”他轻轻在岑黛身边坐下,接过身边何妈妈递过来的合卺酒,径直递了岑黛一杯:“今日的成亲之礼还未完成。” 纵然在天盛楼出手相救的那一回时,两人相拥的举措比今日还要来得亲昵,但只要思及此时荀钰就坐在自己身边,挺直地脊背遮挡住昏黄的暖光,只余下一片阴影半撒过来……岑黛还是忍不住抿了抿唇,而后才慢吞吞地接过了合卺酒。 那酒香味儿愈发近了,甚至那青年的浅薄呼吸声就在耳畔。岑黛忍不住悄悄抬眸,瞧见荀钰也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忙低下头专心饮酒去了。 何妈妈笑眯眯地瞧着那小两口渐渐凑近、两臂交缠着垂眸饮酒,心下总算踏实了下来。 她清楚荀钰的性子,接过空酒盏之后,就招呼着屋内剩下的一干人全部退下,只余留下夫妇二人各怀心思地坐在床榻边沿。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时间岑黛只能听到床榻边的那对龙凤喜烛灯芯处发出的“噼啪”声响。 或许是那青年身上酒气过于醉人,亦或许是方才的合卺酒后劲上来了,岑黛只觉得自己的脸颊都开始发烫起来。 她并非是不懂事理的小丫头,她知道洞房花烛夜应当做什么。更甚者,豫安早前还给她准备了好多启蒙的画册子。出自深宫的画册着实是精细详尽,她只粗略瞥了一眼,就再不敢拿出来了。 而此时此刻…… 还未等她做好心理准备,那厢荀钰已经起身,将房中的烛火吹灭,只余留下稍远些的两盏。 岑黛蜷了蜷手指,下一刻却觉着青年已经重新行至身侧来,轻轻地环住了自己。 岑黛的耳尖“腾”地就燃烧了起来,嘴里结结巴巴道:“师,师兄……” 微热的鼻息就在她的颈窝处,熟悉又陌生;因着青年揽过自己肩膀的手臂,岑黛整个人都贴在荀钰胸口,鼻翼间是沉醉的酒香;耳畔传来的心跳声,不知是荀钰的,还是自己的。 身上和心下异样的感觉,叫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可荀钰只抱着她塞进了床榻里间,随后半分出格的动作也未曾做。 他轻缓地拍着她的脊背,只叹声道:“睡罢。” 岑黛大睁着眼,陷在浅薄酒香的怀抱里,听着自己如擂鼓的心跳,整个人都缩在了荀钰胸口前。 她轻轻抬眸,借着微弱的月光,能够瞧见荀钰紧闭的双眼,以及被酒气微微熏红了的两颊。 ——或许荀钰今日也很疲累。 岑黛这般想着,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无措的失落,只闷闷地强压下了方才的紧张。 这会儿子松懈下来,今日一整天的疲倦就如同潮涌一般席卷而上。岑黛闻着酒香深处的浅薄竹香,渐渐地完全放松,眼皮子也缓缓阖上。 而她所以为的“也很疲累”的荀钰此时却轻轻睁开了眼,眸光冷静清醒一片。 他瞧着怀里的小姑娘仿佛困极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缩在自己怀里,如蝶翼般的长睫在微光中撒下一小片阴影,乖巧至极。 荀钰微微弯起唇角,小声问她:“不做金丝雀,做我手里的掌心雀,好不好?” 音色低沉微哑,却并未得到回应。 荀钰看着怀中依旧睡得香甜的小姑娘,眼中漾出了浅淡的笑,伸手同她十指相扣。 他想着,母亲上回曾说自己的喜欢已经达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果真是没错。 仅仅是握着手就能感觉到些微的满足,并且期盼着,后半生也能够就着这份满足一路携手走下去…… —— 翌日天明,刺目的天光倾撒在床榻上,叫岑黛忍不住掩住眼睛嘟囔:“冬葵……” 话音刚落,她混混沌沌的整个人立刻就清醒了过来,一个鲤鱼打挺就坐直了身。 身侧的半边床榻已经无人了,空落落的床铺上只余下丁点儿温暖的热度,昭示着那人将将离去不久。 岑黛又转过眼眸,去看自己身上杂乱的鸳鸯戏水金丝绣纹的薄被。 她分明记得自己昨夜压根就不曾动过这搁在床脚的大红锦被,怎么一觉醒来这薄被却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 而且——睡相极差。 岑黛挠了挠脑壳,思及荀钰应当已经将她这副昏睡模样全部都收入眼底,愈发觉得没脸,羞赧着又朝外唤了声:“冬葵?” 门扉应声被人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冬葵,而是已经穿戴齐整的荀钰。 第120章 请安 - 娇雀儿 - 濯清 青年着了一身暗色云纹墨绿滚边长袍,头戴玉冠,风神俊朗,仿佛从昨夜稍显暧昧的红衣新郎官儿,又变回了冷淡严肃的大越荀首辅。 岑黛怔了怔,对比着低头看了看自己领口摊开的一小片春光,急急忙忙就扯了锦被盖好,朝着来人笑得僵硬:“师兄早。” 荀钰也不欲戳破她的尴尬,只将怀里的衣裳搁在床脚,淡道:“因昨夜无事发生,张妈妈正在院子里嘱咐仆从相关事宜,你身边的丫头也在列,要现在唤她侍候么?” 岑黛连忙摇头:“不了不了,我自己来。” 她晓得荀钰口中的“昨夜无事”是什么意思,无非指的是未曾完成的房事,也猜测到何妈妈这是得了荀钰授意,在敲打院中下人。 但因着尚且不清楚这荀府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于是只能由着荀钰打掉人事。 这般想着,岑黛伸手重新垂下床幔,快速换好了衣裳,这才从榻上起来。 她抿了抿唇,瞧着坐在窗边饮茶的荀钰,问道:“师兄今日不用去上朝么?” 荀钰搁下茶盏,将目光转了过来:“陛下许了我今日与第三日回门,这两日的空闲,故而今日不必前往内阁,待晚些时候,会有人将公务送入荀府。” 岑黛呐呐应声:“如此。”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荀钰多看了她一眼,温声:“还有事要问?” 岑黛顿了顿,径直在荀钰对面的靠椅上落了座:“师兄昨夜……是故意避开那事的?” 提及那事时,岑黛的脸颊有些发烫。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问出来,当初突然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是他,一心求娶的也是他……可为何荀钰昨夜又有意避开那事? 荀钰却是面色不变,径直问:“你想要?” 话中内容委实太过轻浮,骇得岑黛连忙抬头摆手,双耳通红,连同脖颈都染上了绯色:“不不不,宓阳不是那个意思……” 荀钰于是又偏过头,径直去看窗外翠绿的竹林,淡声道:“如今你心中没有我,是以我不会强迫你。”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隐秘的私心,就这么毫无保留地被人拆穿,岑黛面上的绯红霎时间就褪了个干净,垂下眸子,不敢正视他。 岑黛觉着,或许自己应该理直气壮一些的。 她就是没心没肺,心中也不甚看重情爱。重活一世,她唯独只想更改被毒杀的命运,是以不愿嫁人。 可如若嫁人能够让自己达到逃出牢笼的目的、能够让母亲安心,她也并不介意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且……毕竟当初本就是荀钰有意求娶自己,自己听从母亲之命媒妁之言,也不曾想害他半分,堂堂正正的嫁给他为妻,在他面前根本无需摆出底气不足的样子来。 可她就是莫名觉着有些气短。 心仪之人的眼中没有自己,这种事情,无论换做哪个男人,只怕都会觉着不好受的罢? 说不出原因的,岑黛不想荀钰心里不好受。 荀钰瞥向陡然沉默下来的岑黛,眸光闪了闪,轻声道:“我说过的,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却才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你不必多想。” 岑黛转过脸不看他:“宓阳并不曾觉着师兄在怪罪,只是心中有些不好受罢了。” 荀钰就问她,眼睛里带了暖色:“是在替我不好受?” 恼得岑黛恨恨瞪了他一眼,脸颊不知何时又升起了红云:“师兄!” 以前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荀师兄说话竟然这般轻浮? 正巧房门被人推开,冬葵端了铜盆等洗漱用具进来,福身:“郡主,姑爷。” 岑黛捂着滚烫的脸颊站起身,由着冬葵拿着香胰子替她净面清洗,又坐在妆台前梳妆打扮。 “妆粉少些……头上珠翠少些,再少些……” 冬葵微咳一声,提醒道:“郡主,您这是要去给长辈们敬茶的,要扮得庄重些。” 若是不作繁复些的装扮,可压不住岑黛这小姑娘的稚气。 那厢荀钰却道:“家中对这一项并无什么规矩,随意些便够了。” 冬葵也就放下心来,安心由着岑黛自个儿舒服了:“是。” 岑黛的扮相依旧与在长公主府时无甚差别,依旧是华服高髻,只身上衣裙的主色调换做了更庄重的颜色。 可纵然是穿上了一身天青色的上衣,也依旧衬得她如同个未嫁的少女一般,看得冬葵嘴角直抽抽。 偏生小两口却不觉得有什么,吃了几块点心,就并肩往后宅主院的方向去了。 岑黛抱着几分认路的想法,多看了眼周遭院子的牌匾,第一个记住的是自己同荀钰的院子,不免扬了扬眉:“是‘云去风来雨乍晴’的风来么?” 荀钰摇头:“是‘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的风来。” 岑黛顿了顿,思及风来堂中随处可见的竹林,眉眼弯弯:“宓阳记得后面还有一句,是‘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倒是个很不错的期望。” 荀钰眼里带了分不可见的笑意:“是祖父择的名字。” 荀阁老? 岑黛眨了眨眼睛,笑道:“荀阁老对师兄很是看重。” 路上这厢说着,两人已经到了后宅主院。 荀大夫人邢氏同大老爷已经在堂中端坐着了,瞧着一对新人过来,眼中都带了几分笑意。 岑黛先是同荀钰行礼跪拜,而后接过一旁妈妈递过来的茶盏,躬身一一奉上:“媳妇请父亲喝茶。” 大老爷眉眼严肃,荀钰的眉眼影子,大多就是承袭了他的。只是大老爷的表情温缓,因此也比荀钰瞧着更亲和温润,此时接过茶盏,颔首笑道:“起来罢。” 说着,从身旁婆子的漆盘中取出一枚玉佩来,珍而重之地放在岑黛手心里。 岑黛不敢多看,小心地放在袖袋里,又接过茶盏呈给邢氏:“媳妇请母亲喝茶。” 邢氏笑着接过茶盏,抿了几口就放下,径直执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又褪了一直镶金翡翠镯子给她戴上,温声道:“好姑娘快起来,让母亲好生瞧瞧。” 她只多看了岑黛一眼,就同一旁的大老爷笑道:“瞧瞧,这就是我一眼便相中的小丫头,这眉眼气度,真是讨人喜欢。” 邢氏同她多说了些话,多是嘱咐她有事便来告诉母亲,岑黛一一听了应下。 “我也不在这儿耽搁了,”邢氏笑看向荀钰:“家主可在等着你们呢,他有话要同你们交代,尽早去请安罢。” 岑黛福身,同荀钰一同出了厅堂。 目送新人离去,邢氏又送走了大老爷出门办事,这才渐渐地收了笑。 身旁的妈妈低声道:“瞧着少夫人却才的气色,昨夜似乎并未同大公子行房。” 邢氏捏了捏眉心:“今早钰哥儿那院子可传出了什么风声么?” 妈妈回道:“并未。” 于是邢氏只得苦笑:“那我可管不了了,钰哥儿他自己心里有数,我也不好插手他们房里的事。你我都是看着钰哥儿长大的,知道他行事稳妥果断,断然不会办什么荒唐事,有这些便够了。” —— 岑黛同荀钰沿着青石板小道往后宅深处走,稍稍蹙眉,问他:“荀阁……祖父平日里可有什么避讳的?我心中没底气,怕说错了话,可别惹得祖父不快。” 荀钰定定看了她一眼:“对象是你的话,祖父不会有什么不快。” 岑黛扬眉:“啊?” 荀钰说:“你的性子够好,也足够懂事机敏,会是祖父欢喜的小辈。” 只有身份地位这一项,或许荀阁老心中会因为这一点而对岑黛有些疏离。但如今他都已经允许了自己将岑黛娶回来,想来应当不会多为难岑黛。 岑黛稍稍放了心,同荀钰进了荀阁老的院子。 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松柏、竹丛很是常见。临着院落拱门的墙角底下,还整整齐齐地摆了几盆花草,有较为常见的兰花菊花,也有比较罕见的名贵植物。叶片儿上还有几颗水珠,像是将将被人浇灌过。 岑黛见多识广,认得那几种名贵草本,知道各个都是极其“挑剔”的种类,都是需要人费心照看的。 然而这一路上并未见到什么花农小侍,这些花草,想来都是由荀阁老手植。老人家已经致仕养老,倒的确很有空闲来费心照顾这些草木。 眼角余光瞥见院落中央坐了一位深色衣袍的老者,岑黛规矩了眼神,垂头随着荀钰上前。 “给祖父请安。” 荀阁老掀起来眼皮,随意瞥了一眼并肩行礼的二人,温声道:“起来罢。” 岑黛稍稍抬眼,荀阁老致仕后,浑身的锐利都被收敛了起来,仿佛果真成了一位慈祥和睦的老人——如果忽略他浅笑下的严肃表情。 她心下谨慎,下一刻荀阁老已经抬头看她:“丫头,会不会下棋?” 岑黛这才发觉石桌上摆了一副未尽的棋局,顿了顿,恭敬道:“会一点。” 荀阁老便伸了伸下巴,示意她在对面的位置坐下来:“那便陪老头子下完这残局罢,丫头执白,子钰坐在旁侧看着就行。” 第121章 嫂嫂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同荀钰对视一眼,依言落座。 荀阁老瞧着身前从容自若、脊背挺直的小姑娘,眉宇渐渐舒展开。 如若只谈及岑黛这个人的话,对于让她成为荀家未来的当家主母一事,荀阁老心下其实是十分满意的。 宓阳郡主足够聪敏、眼界高,无论是姿态还是见识,都能够胜任荀家主母这一位置。 虽说荀家人并不大讲究门当户对,但相近门庭出来的贵女,的确会比其他女子更加有手腕有魄力,想要管好一个大家族,正需要这种大家闺秀。 荀阁老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专心同岑黛下棋。 寥寥几子入局之后,荀阁老就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抬眸问她:“丫头是同何人学的围棋?” 岑黛恭谨道:“幼时在舅舅那处学了些皮毛,后来闲来无事,时而同母亲和表兄打发着下过几局。” 荀阁老遂失笑:“难怪。” 这杨家的一群人,下棋都是一个凶狠的模样,咬不死人绝不松口。等到了岑黛这一辈,也不可避免地被跟着带歪了,下起棋来委实够凶。 荀钰听懂了荀阁老的深意,知道他这是在说岑黛小姑娘家家的、内里却凶得很呢,嘴角忍不住弯起,却又不敢太明显。 荀阁老眼尖,余光瞥见了荀钰的细微表情,有些诧异地又扬了扬眉,却不揭露出来,只信手又落下一枚黑子。 那棋子落盘时发出“啪嚓”一声响,清脆的声音叫岑黛怔了怔,再放眼棋局,只能挠着脑壳苦笑:“是祖父赢了。” 她这还没同荀阁老下多久呢,输得也太快了些。 荀阁老却笑了起来,面上的严肃都散的一干二净:“丫头这功夫已经十分不错了,荀家这一辈可没出多少会下棋的,即便是会点皮毛的那几个,在我这儿也挺不住多少回,丫头可比他们厉害多了。” 岑黛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若是应下这夸赞,或许会得罪了荀家小辈,说出去也不大好听,旁人兴许会觉着她太过自傲。可若是太过自谦,感觉又不大给荀阁老面子。 荀钰安抚地瞥了她一眼,半个字也没说。 荀阁老瞧着这两人旁若无人地互相比眼色,眼角抽了抽,也没打算多打趣对面的小丫头,径自收了棋盘的黑白子,懒散道:“子钰今日还有公务要处理罢?时候不早了,你且先回去处事。” 他又抬起眼皮,对上岑黛的眼,温和道:“丫头留下,陪老头子我说几句话。” 岑黛双眼登时就是一个圆瞪,连忙偏头,求救似地看向荀钰。 纵然直至此刻荀阁老始终都不曾摆出半分冷脸,始终对自己慈祥和蔼,但她始终觉着有些紧张害怕。 她思忖着,或许这就是上位者的气度。荀阁老入内阁掌权数十年,一身迫人的威严,已经随着岁月沉淀在了骨子里。 就比如在面对璟帝时,岑黛有时候也会觉着不自在,但也许是有那么一份血缘在、以及豫安的陪伴和刻意疏导,她对璟帝并不多恐惧。 换做荀阁老铁定是不行了,她怂啊! 荀钰抿了抿唇:“祖父,总归这时候内阁公务还未传过来,子钰留在这里也不耽误什……” 话还未说完,荀阁老已经截了话头,平静道:“祖父又不会责怪为难你的媳妇,子钰还有什么好迟疑的?回去办事,立刻就走。” 一番话立时就让荀钰闭嘴了。 他最后看了眼笑脸僵硬的岑黛,低声道:“若是不会走回风华堂,我稍后命人在院外接应你?” 岑黛点点脑袋:“多谢师兄。” 荀钰这才起身离去。 目送荀钰走远,岑黛甫一转回目光,就见荀阁老正在盯着自己,顿时骇得心肝一颤。 谁料他荀阁老口却是:“家规如此,不必恼怒子钰当真就丢下了你一个人,这家里就没人不怵我这老头子的。” 岑黛眨了眨眼睛,愕然:“啊?” 荀阁老定定看了她一眼,没从她眼里看出半分恼火,这才发觉自己是猜错了小姑娘的心思。 她可不是在气拂袖就走的荀钰,她这是在怕自己呢。 心下了然,荀阁老面上的表情却是未变,只继续道:“特地留丫头下来,是想同你嘱咐几句。” 岑黛轻轻颔首:“祖父请讲。” 荀阁老道:“老头子素来不大管这后宅里的事,大小事宜,都是由家中几个儿媳管着。是以我便不同你多说那些掌家的话,总归你婆母往后会一一教你。” 他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叹道:“家里的事,我没什么想嘱咐你的,只想同你说说子钰。” 荀钰? 岑黛扬了扬眉。 “这家里头,最了解子钰的,兴许就是我这个祖父的了。他打小就是放在我身边教养的,论起亲疏来,他爹娘怕是都要输老头子半分。” 荀阁老搁下茶盏,继续道:“那孩子克己惯了,处事冷静,几乎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这辈子所做的恣意之事,第一件,恐怕就是同老头子说想要娶你。” 岑黛微微红了耳尖。 荀阁老瞧着她的反应,眼底多了些暖热,温声道:“你是个好姑娘,子钰在我心中也是最好的,你们二人既然牵了这么一段缘,我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只是有些话,仔细想了想,还是要同你说。” “子钰是个闷葫芦性子,有些话,要是他自个儿觉着没什么实在作用,或许根本就不会说出口。甚至有些体己话,于他来说也同可有可无的废话无异。他不是不会说,他只是认为责任使然,故而没有必要特地说出来,于是旁人总觉着他不近人情。” 岑黛抿唇不语。 荀阁老看了她一眼,说:“便比如向你提亲一事。于其他的世家公子来说,或许提亲并不算什么。可子钰是个冷静克己到极致的人,只要一日未能完全肩负起家族大任,他就不会将个人私事摆在家族利益之前。” “唯独这回是个例外。” 老人家浅笑着看向她:“他是经过了多少心理斗争才做下的决定,丫头你知不知道?” 岑黛轻轻蹙眉,摇了摇头。 荀阁老道:“祖父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丫头明白,子钰心中将你看得很重。同时也想嘱咐你,平日里尽量多多担待着他一些。他那闷性子,有时候连我都有些受不住,就怕你觉着受了冷落而委屈。” 岑黛乖巧应下:“祖父放心,孙媳记下了。” 荀钰那性子,她在文华殿的时候就见识过一二分。 他要是在心里多想什么了,从来都是闭嘴不说话,她倒不觉得有什么,由着他自个儿闷着脑袋想明白,总归自己可以去同杨承君说话。 可现在么…… 岑黛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看过的几册话本子,讲的是女儿情爱,整本书都散发着情情爱爱的酸臭味。还有一些看似温暖人心,但莫名地总让她觉着鸡皮疙瘩满身的话:“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嫁给一个人,就要接受他的缺点。” 以前岑黛觉着酸掉牙了,可现在却觉着,或许说得并没有错。 更别说荀钰的缺点也就那么几个。嗯,这才是自己改变想法的真实原因。 眼看着小姑娘听进心里去了的模样,荀阁老舒了口气,笑说:“我也不多扣留你了,不然家里人怕是要误会老头子这是在磋磨新妇。尽早回去罢。” 岑黛起身福了一福,沿着来时的路往院外走。 将将踏出拱门,岑黛就在青石板小道一侧见到了一个姑娘家,正在树荫底下揪着叶子。那人穿着鹅黄的裙装,做的是未出嫁的少女装束。 岑黛眼里绽出笑意,唤道:“铃儿。” 荀铃儿应声回头,忙丢了手里的叶片,提了裙摆快步迎上前来,笑嘻嘻唤道:“宓阳姐姐!” 话音刚落,又故意摆出了揶揄的鬼机灵表情,改口打趣道:“不对,现在得叫嫂嫂了。” 岑黛假意瞪她一眼,挽着她往前走,问:“是荀师兄叫铃儿等我的么?” 荀铃儿点头:“我给母亲请安回来,半路遇上了长兄,他说是有些不放心嫂嫂,怕你走不回风来堂呢,叫我在这儿等等你。” 说罢,她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身后:“话说祖父留嫂嫂做什么?也忒地吓人了。” 岑黛笑答:“没什么,只是多嘱咐了几句话,祖父很温和。” 荀铃儿舒了口气,不欲多问及祖父,重新笑起来,同她唠着闲话:“说起来,当初家里小辈议论说长兄要娶妻的时候,我还觉着不可置信呢,更想不到竟是宓阳姐姐做我嫂嫂。” 岑黛苦笑,心说其实她也没想到。 荀铃儿笑眯眯地踢着步子,眸子里波光流转,兴奋至极地道:“不过现在好了呀!阿姊虽然嫁出去了,但长兄却将宓阳姐姐娶回来了,往后我在家里头,也不愁没小姐妹说心里话了!” 她拍了拍岑黛的肩膀,笑得明媚:“好嫂嫂,往后我罩着你呀?” 岑黛笑盈盈的,还未搭话,就听得一旁大树上就传来一声少年的斥笑:“得了吧,嫂嫂需要你罩着么?只要长兄搁家里一站,哪里还用得着你呀。” 荀铃儿的笑脸顿时一垮,扬眉瞅着树枝底下挂着的一角衣袖,哼声:“锦哥儿,你就不怕我给大娘告状,说你又在家里爬树了?” 第122章 四目相对 - 娇雀儿 - 濯清 荀锦从树叶丛里探出头来,笑嘻嘻道:“我可不怕。便是同我娘说了又如何,我娘见惯我爬树了,可不会真训斥我什么。” 荀铃儿想了想,笑着又道:“大娘的确是不会责怪你,最多也就是一个月不许你吃炖蹄膀。” 仿佛被戳中了痛脚,荀锦小公子立刻就僵了脸,忙一骨碌顺着树干溜下来,再抬头时,已经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阿姊饶命,子锦错了。” 岑黛同荀铃儿对视一眼,掩唇直笑。 荀铃儿偷偷凑近,低声同她说:“嫂嫂可别高看了锦哥儿,他从小金玉不缺的,唯独就这口腹之欲始终得不到满足,大娘盯着他饮食盯得可严实了。要是往后他皮痒了,嫂嫂尽管拿那炖猪蹄、烧鹅去要挟他,百试百灵!” 岑黛忍着笑点头:“我记下了。” 荀锦挠了挠脑壳,听不大清这两人在嚼什么耳朵,不过也知礼地没多问。 这厢说罢,荀铃儿又转回头来,挑眉问:“小皮猴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爬树?往常不是还有几个小厮跟着你的么?” “嗨。”荀锦撇了撇嘴:“阿姊可别提这茬了。今儿个家学里的夫子下学得早,学里一群小兔崽子好容易得了空,欢天喜地的,都缠着我不放,说想看看大哥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模样。又说正巧我是大房的,做什么都方便,于是就撺掇我过来替他们瞧瞧新来的大嫂嫂,好回去给他们讲呢。” 他摇头晃脑地说着,蹦跶到岑黛面前,笑说:“我说我早就认识大嫂嫂了,还说大嫂嫂写字好、人也好,可小兔崽子们都不信,非要我打头阵过来看看呢。” 正说着,荀锦悠悠地转过身来,伸手指向一堵院墙——那墙头后面缩了几个黑黢黢的脑袋,见荀锦指过来,连忙你推我搡地收回了头。 荀锦笑着扯了扯岑黛的袖子,说:“嫂嫂,那就是撺掇子锦过来的小兔崽子。” 岑黛瞧着那边又探出头来的几道身影,嘴角抽了抽:“小……小兔崽子?” 那边儿的几个,哪个看着不比荀锦年岁大? 荀铃儿挽住岑黛的手臂,同她解释:“嫂嫂别听锦哥儿喊的顺溜儿,他在荀府的嫡出一辈中,可是年纪最小的。要不然,外头也不会喊他荀家小少爷。” 岑黛点点头,迟疑道:“那……要不要过去见过那几位?” 她看了看墙头的那几位。 荀锦却扬了扬眉,朝着那头朗声道:“嫂嫂说想见见你们呐!” 话音刚落,一群人对视一眼,忙做鸟兽散去。 岑黛眨了眨眼,有些茫然:“他们这是……” 荀锦笑嘻嘻道:“他们可是决计不敢过来的。本来今日他们撺掇着我过来看热闹,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家里的规矩可在那儿摆着呢。更别说嫂嫂现如今才刚刚嫁进来,什么事都晕头转向的,长辈们若是知道他们过来打搅到了嫂嫂,晚上铁定得挨个儿的家规伺候。” 他跟着岑黛和荀铃儿往风来堂的方向走:“总归今日也见过了嫂嫂,回头我也有答复给他们,这事便算作是了结了。” 荀铃儿扬眉看着他:“既是都了结了,锦哥儿还跟着我们做什么?” 荀锦笑弯了眼:“口渴,正巧到大哥院里讨杯茶吃。” 听得荀铃儿眉眼一跳,忙捏住荀锦的脸颊,道:“锦哥儿莫胡闹,可别打搅到了长兄和嫂嫂。要吃茶,回头到我的蕉园吃去。” 荀锦一愣,这时候才想起来大哥和嫂嫂刚刚结亲,他这时候过去凑热闹,的确是怪得很。 瞧着小少年尴尬的模样,岑黛抿着嘴笑:“等往后再来吃也不迟,爱吃什么茶果,我先命人给你备着。” 荀锦眸光一亮,高兴得跳起来:“嫂嫂最好了!” 当真是个活宝。 岑黛眼里带笑。 一行人径直回了风来堂,院门前做了分别,荀铃儿领着荀锦打算去蕉园。岑黛目送那姐弟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这才进了院子。 她心里揣着事,思及连荀府中的小辈都对自己如此好奇,想来这家中的长辈们也早已经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 她是荀家的大少夫人,这不仅仅只是个新嫁娘的名头,更意味着她是未来的荀家主母。岑黛心里清楚这一点,是以不免有些紧张。这一大家子人,怕是对自己这个新妇充满了审视的打量。 岑黛揉了揉眉心,就目前来看,荀家众人对她还算充满了善意。 但谁又说得准以后?当家主母想要撑起一整个家族,总是要在人前立威、施展手段的,现在她虽然有荀钰和荀大夫人帮忙撑着底气,可也总不能靠他们。 正思索着,院中冬葵已经迎了上来:“姑爷正在书房,郡主这会儿要过去么?” 岑黛点点头,笑问:“这院子里的路,你都认熟了?” 冬葵骄傲道:“已经认熟了,就算闭着眼睛,婢子都能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呢。” 岑黛眉眼弯弯:“那正好了,晚些时候,你带我好生认认路。” 冬葵应下。 风来堂内只有一间书房,距离卧房不远,面积甚广,门上挂了块小匾,其上龙飞凤舞地写了“疏竹”二字,正巧与风来堂的名字呼应。 书房门前都是茂林修竹,竹身粗细不一,日光照射下来,只余留下一片清凉的阴影。只是时值深秋,本就不是多热的天气,现下又没了太阳的暖光,叫人愈发觉得寒冷。 岑黛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推开了门扉。 荀钰正坐在里间,闻声抬头:“回来了。” 岑黛见着他正在抄书,屋子里还点了静心的熏香,点头进来,一时无事可做,就在书桌前顺手替他磨墨。 荀钰眼底里带了暖色,低头继续写字:“祖父同你说了什么?” 他倒不是在担心荀阁老会为难岑黛,荀阁老的为人如何,他这个嫡长孙是最清楚的。他只是有些好奇,荀阁老究竟有什么话要同岑黛嘱咐,还刻意地屏退了自己? 岑黛唇角弯弯,揶揄道:“祖父将师兄的老底全给抖搂出来了,还叫我这个小丫头多担待着师兄一点。” 荀钰顿了顿,抬眸:“这些话有道理,你记着便是。” 岑黛扬了扬眉。 荀钰继续埋头写字:“有些事情,我虽然知道对错,但有些习惯毕竟已经存在了二十多年,一时半会儿无法改过来。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不必在心里忍着。只要说出来,我都会听进心里去。” 岑黛心头一颤,收了笑,问他:“师兄就这么纵容宓阳?” 荀钰音色不变:“只要你不生气,就什么都好。” 岑黛渐渐红了耳尖,偏过头,干巴巴地笑:“我脾气好着呢,师兄什么时候见我生气过?” 手底下磨墨的速度却是更快了。 书房外何妈妈敲了敲门,抱了一叠册子进来,笑道:“大夫人却才命人送了礼单过来,都是昨日喜宴上众位宾客送来的贺礼。还嘱咐说晚些时候,便会命人将贺礼搬进风来堂的库房里,在此之前,想让少夫人先清点清点数目。” 荀钰指了指对面正对着的耳房,道:“就搁在那张桌子上罢。” 何妈妈“嗳”了一声,将册子搁下便掩门离开。 荀钰这才起身,从一旁的书架上取了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同岑黛进了对面的耳房:“这是早前特地腾出来的一间空地,母亲想为你安排一间掌家处事的屋子,正巧这书房够大,便将另一间耳房给清理了出来。” 他回头看向岑黛:“你先用着这四宝,待稍晚些时候,再替换自己平日里用顺手的便好。” 岑黛有些诧异地点头,没曾想荀家人竟然将一应准备都做齐全了。 她在黄梨木的雕花靠背椅上坐下来,一一摆好了笔墨纸砚,随意翻看了几页礼单。 “可还习惯?”荀钰问。 “习惯。”岑黛仰头同他笑了笑:“这一套黄梨木的桌椅,叫我突然回想起了在文华殿里的日子,莫名有些怀念。” 她的眼角余光落在礼单上的某一处,忙转移了注意力:“咦,老师也送了贺礼过来?” 刚说到文华殿,这就刚好看到庄寅的名字了。 荀钰弯下腰偏过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是注意力却始终无法集中在那礼单上。 此时他距离岑黛很近,近得可以轻易地闻到她发间的馨香,是皂荚的香味,夹杂了些浅薄的名贵花香。 他轻轻地转过目光,可以看见小姑娘瓷白的半张脸颊,并墨发下的一只小小的耳朵。 岑黛这时候抬起头来,同他笑道:“老师送的……” 双目对视,岑黛顿时就愣住了。 还是荀钰率先站直起身,她这才掩唇微咳一声,尽量平静下来,重新道:“呃……老师送的贺礼里面,有一本手抄的《诗经》。” 荀钰语气平稳:“待母亲命人将贺礼挪送过来,我命何妈妈单独取出来。” 岑黛点点头,弯起唇角:“好。” 第123章 消息 - 娇雀儿 - 濯清 两人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坐下,各自办自己手头的事务。 因只要抬头,就可以看见对面耳房里坐着的青年,岑黛始终低垂着脑袋,不敢再来一回四目相对。 只是她忍不住伸手,悄悄摸了摸自己耳尖,不出意外地触碰到了一股发烫的热度,顿时眼里就多了些羞赧。 方才真的是隔得太近了。 对面的耳房里,荀钰悄悄住了笔,抬眸看向对面正端坐着写字的小姑娘。 明亮的天光从倾撒进来,仿佛还带了几分竹林里翠绿的颜色,将整间耳房都照得亮堂起来。岑黛整个人就坐在光亮里,衬得瓷白的肌肤仿佛也在发着光,耀眼又夺目。 荀钰想着,当初在文华殿里的日子,似乎也是如此被光芒笼罩住的。 在授课的正殿中,左右两面都是大开的窗子,辉光从外头照射进来,显得整间正殿明亮又宽敞。而殿内的师徒四人总是眉眼含笑,在光芒里和睦共处。 只可惜……一切到底都过去了。 荀钰回了神,最后看了眼对面陷在光芒里的小姑娘,眼底温和一片。 不过幸好,他终于将这位仿佛会发光的小师妹给娶了回来,尽管已经出了文华殿,他依旧能够日日同这抹光芒共处一室。 —— 晌午时分,二人一同用过了饭菜。邢氏指了妈妈将昨日收到的贺礼挪送过来,还嘱咐岑黛午后往主院走一趟,她要带着岑黛好生认认这府里的人。 正巧内阁这时候指派了人将整理出来的公务送入荀府,荀钰忙于处理政事,抽不出空陪岑黛一道儿过去,只吩咐何妈妈好生照顾她。 岑黛走在前往主院的路上,心事重重的,想的都是何妈妈却才同她讲的荀家家事。 荀家的香火,比起杨家和岑家来说自然是厚重得多的。 但真要说起来,留在燕京这块地儿发展的,其实也就只有两大家子人。 荀家这一辈有三条嫡支,大房二房都在主宅里住着,只除却有一支因公务的缘故而不得已搬迁到了河北,但也算京畿之地,距离燕京并不太远,逢年过节总是要回主家来祭拜的。 还有几支庶出的子弟,因燕京已经有荀家嫡支盘踞,庶出子弟分摊不了多少祖上荫蔽,自然去了外省谋地方站脚跟。 因家主荀阁老没有将家业托付给子辈的打算,而是决定直接交予嫡长孙荀钰,是以这些嫡支庶出到如今都未尝分家,只等荀钰接下重担外清算。 即便这几家大多已经分开住了,但名头还绑在一起,依旧称得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至于与荀阁老同一辈的那些荀家子弟,早已经分了家、同燕京荀家另算门户了。 且说如今的这主宅中,荀家大房嫡出的小辈里,没有女儿,只荀钰荀锦两位公子。二房倒是有三个嫡出的小辈:第三个是荀钏儿荀铃儿头上的亲兄长,大名荀钧,早已成了家,甚至都有了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儿。 一一记住了人名,岑黛舒了口气,同何妈妈一道儿踏进了厅堂。 邢氏见着人来,笑着扬眉:“瞧着,正说着呢,人就到了。” 她招了招手,叫岑黛到跟前来,笑说:“好孩子,过来见见这家里的叔母妯娌。” 岑黛应声,先看向左边席上的第一位夫人,认出了是在给岑骆舟送行那日见过的荀二夫人,于是福身唤道:“叔母。” 荀二夫人林氏笑着扶起她,褪了一枚金镯子给她戴上,亲昵道:“大房媳妇快起来。” 岑黛眉眼弯弯,又看向林氏身旁坐着的夫人,穿着月牙白的喜鹊登梅刺绣长衫,下身是水红色的百迭裙,瞧着贵气又明丽,猜想到这位应当就是荀钧的夫人,渤海侯府的嫡小姐,周氏。 那厢周氏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会儿见她转眸看过来,起身朝她颔首行礼,笑唤:“见过大嫂。” 岑黛笑脸一僵,按着辈分来说,她的确是周氏的嫂嫂,可按着年纪……听着一个正怀着身孕的夫人这么喊自己,岑黛总觉着自己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岁。 心中胡思乱想着,岑黛面上不显半分,轻轻颔首,回礼笑道:“弟妹好。” 惹得二夫人林氏忍不住掩唇轻笑,同上首的邢氏笑道:“听听这辈分喊的,怎么我听着这么不对味儿呢?” 邢氏也笑:“不对味儿么,我却莫名觉着很是有趣味哩。” 她笑弯了眼,叫一群人重新坐下,温声道:“我也不多陪你们说笑,总该说说正经的东西了。” “咱们家的家规,摆在首位的便是一句‘家和万事兴’。在后宅里做什么事,都得将这一句时时记挂着,话过脑子之后再说,心里有数之后再做事。” 岑黛有些诧异地抬眼,见着邢氏虽是在笑着说话,可那笑意却是不达眼底的。 荀大夫人将同一个意思重复强调了许多遍,分明是打着训话嘱咐的名头,在特特地告诫某一个人。 她自认自己作为新妇,初来驾到的,应当还用不上荀大夫人这般郑重的告诫。可如若不是自己,那荀大夫人这是在告诫谁? 岑黛隐晦地转动目光,将目光搁在了对面的大房婆媳身上。 林氏依旧还是在笑,只嘴角的弧度浅淡了许多。一旁的周氏却是已经完全地收了笑,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什么。 岑黛一一记在心里。 荀家的家规十分严厉,府中下人不敢随意在私底下编排主子,是以何妈妈在同她介绍这荀府后宅中的众人时,并不敢多提什么不该说的。 这一点,估计邢氏心里也清楚。 她现在当着众人的面儿把这事揭开了说,想来一是为了告诫周氏道理,二是为了提点自己这位妯娌并不大好相处。 心中感念婆婆的有心,岑黛继续听她往下讲。 邢氏会做人,只说了几句严厉的就没再说了,后来提到的都是家里几个媳妇如何分配后宅事务的问题,末了又同岑黛说,明日要带她好生看看这府里是如何掌家的。 岑黛应下,同林氏笑说了几句,多是围着已经出嫁的荀钏儿说的,周氏安静地在旁边听着。 快黄昏时,岑黛才领着何妈妈回了风来堂。这时候荀钰还未忙完,岑黛也不欲去打搅他,径直往卧房的方向走。 冬葵正在院子里遛八哥,手里拎着一只鸟笼在竹林四处溜达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岑黛笑出声来:“冬葵这是在念叨什么呢,活像个跳大神的。” 冬葵见她回来了,眼睛里顿时亮了起来,抬高了手里的鸟笼子,朗声道:“婢子在带着墙头草适应新地方呢。” 她小心越过一些碎石,提了鸟笼子走到近前来。 岑黛瞧着懒洋洋趴在鸟笼子里的墙头草,扬了扬眉:“这鸟儿怎么是这副模样。” 冬葵想了想,犹疑着道:“怕是还在认生,被这院子还有周遭的面孔都眼生着呢。” 岑黛笑说:“就它这么点儿大的脑瓜子,哪能想这么多东西。” 说完就要往屋里走。 后面冬葵跟着她,笑嘻嘻道:“这深秋夜里凉的很,婢子带墙头草去屋里煨煨暖。” 岑黛蹙眉,心说墙头草不是一只都是搁屋里养着的么。 她将将转过头,却见冬葵朝着自己打了个眼色,又隐晦地看了看正在长廊不远处站着的何妈妈,于是笑道:“成。” 房门在身后阖上,屋内再无其他人。 冬葵将鸟笼子搁在一旁的桌案上,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笺来,沉声道:“不久前‘路子’递进来的,婢子已经着人掩去了痕迹。” 岑黛颔首,接过信笺拆开。 信纸上只寥寥写了几排字,笔劲暗藏,纸上一角只留了“卫祁”二字。 岑黛蹙眉看完了内容,沉沉叹出一口浊气:“北边打起来了。” 冬葵惊愕抬头:“这时候打起来了?” 她迟疑道:“婢子依稀曾听张妈妈提起过,说那北边蛮夷虽一直在内战,时而会牵连到大越边境,但对大越生不出多少影响。怎么这回竟然打起来了?” 冬葵皱眉:“这样一来,陛下清洗燕京世家的打算岂不是又得往下拖下去了?” 她如今是岑黛的心腹之一,什么事都知道一些,也晓得杨家一干人的打算。 如今岑骆舟离京、豫安和岑远道和离……杨家早已经打草惊蛇,是以只能尽快地施展手段,否则越拖越久恐怕会生异变。 “不会推迟。”岑黛抿唇将信纸伸进烛火里,又伸手除了余灰,并不打算瞒着冬葵:“这回的战事,是舅舅指兵去打的。北狄小国,虽然对大越并无威胁,但在边境线上胡来总归是太恣意了些,舅舅这般做,怕是想要立刻平定北边的乱事,好将安插在那边的兵力抽一部分回来。” “抽回兵力?” 岑黛沉了沉眼:“通州、幽州等地的兵力,都要抽回燕京来。” 她回眸看向冬葵,弯了弯唇角:“世家在朝野上盘踞勾结,根子扎得极深,一群人若是要联手起来,话语权不会小,否则舅舅也不会忌惮那些老臣到如今。” “冬葵可知道,在说话没人听的时候,什么样的招数更能管用?” 冬葵张了张唇,脑子里已经有了预想。 岑黛冷声道:“兵。” 谁的拳头大谁说话,朝臣敢不听,那就用长戟刀剑压着他们听! 手中的兵权,才是璟帝手中最大的一张牌。 第124章 改口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沉吟道:“大越以北的兵力,大多都在邢家都督府手里捏着……虽说邢家的站位我并不大清楚,但邢家同荀家是姻亲,关系一向亲近,眼看着荀家铁了心地站在舅舅这边,邢家的意思应当也差不离。” 再者,瞧着璟帝现如今的动作,可见对邢家也很是放心信任,此举是想联合邢家打压京中的将门氏族。 她舒了口气:“等通州等地的兵力回来,舅舅也能多些底气。岑家虽有兵权,但也抵挡不住都督府的强势。” 只是,连她区区一个闺阁女流都能看清楚的东西,站在杨家对立面的那群人,难道还会猜想不到么? 能够站在朝堂上的,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这是荀钰在天盛楼时就曾告诉过她的。这群老狐狸若是看出了璟帝的打算,又会怎么做? 岑黛蹙眉。 只可惜现在眼前的迷雾还未完全被拨散开,她看不清局势。 岑黛轻叹一声,没再继续空想下去:“我明日作信一封,让卫祁多盯着点荣国公府。都是手里握着兵权的贵胄门庭,总该小心提防着些。” 冬葵道:“说起来,荣国公府已经沉寂数月了,几乎什么动静也没有,也不大同其他世家往来。最近唯一大肆操办过的大场面事宜,也就只有一场法事,对外说是要给国公府祛除什么脏东西,好让岑老太君在地底下安心。” 岑黛抽了抽嘴角,不可置信道:“二房不是最不相信邪祟了么,更别说其中最不信邪的,就当属岑老太君了。操办法事去给岑老太君送安心?一家子不信邪的人去干这个,别是越驱邪越邪门罢。” 冬葵被她逗乐了,抿着嘴笑:“谁晓得呢。不过长公主殿下也觉着奇怪,这段时日命耳目将国公府盯得可紧了呢。” 岑黛轻轻颔首,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不大踏实。 她坚信一群岑家人是在装疯卖傻,可在这平静的假象之下……时至今日,他们还能有什么打算? 门外传来响动,岑黛回眸,瞧着荀钰推门进来,弯了弯眉眼:“师兄忙完了么?” 荀钰揉着眉心,到近前来坐下:“公务已经完成了。只是最近内阁里突然多出了不少事,这几日怕是不能多在府里照看你。” 岑黛也在一旁坐下,笑说:“宓阳又不是什么小孩子,哪里需要人时时照看着。” 她又对冬葵道:“既然这边忙完了,你便去小厨房瞧瞧饭食可做好了。” 冬葵应声,福身阖门离去。 荀钰饮了一口茶水,面上精神瞧着好了些,眼角余光无意瞥见身旁桌案上的金玉鸟笼子,一时有些怔住了,同墙头草大眼瞪小眼,淡道:“是你养的小八哥?” 岑黛笑说:“是。前年表哥将这八哥送给我,这两年都在我身边养着。” 荀钰应声,右手伸向鸟笼。 岑黛忙道:“这鸟儿认生,当初还差点啄了我一口,师兄可得小心……” 话还没说完就咽回了喉咙里,岑黛瞪圆了眼,诧异地看着墙头草怂里怂气地趴在角落里,由着荀钰点着它的小脑袋,连毛也不敢炸。 岑黛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目光凉凉:“真真是一棵墙头草,惯会见风使舵,当初这名字果真是取对了。其他人它都不敢惹,也就只敢对我发脾气,臭德行。” 她忍不住腹诽,心说怎么墙头草就只敢欺负她一个人呢?它害怕杨承君和豫安也就罢了,可这才只见过荀钰一面呢,怎么这样怕他? 荀钰面无异色地收回手,看着她不服气的表情,想了想道:“或许是瞧着你好欺负。” 任谁见了岑黛,怕是都只会把她当做一个小小软软的姑娘家。而岑黛身边的男男女女,有权势道路上的上位者、有手里沾过人命的,哪个看起来不比她有气势? 就连自己当初在初见岑黛时,也以为她是陷在狼窝里的单纯小姑娘:纵然含着金汤匙出生,但究其根本,不过也就是一只供人赏玩的金丝雀。 思及金丝雀,荀钰突然说了一句:“雀儿养雀儿。” 岑黛愣了愣,半晌后才听出了他的话外音。雀儿养雀儿,这不是在调笑她一个金丝雀还在费心养八哥么? 越想越不服,岑黛总觉着荀钰这是在居高临下地瞧不起人,埋怨道:“不许喊我雀儿。” 荀钰却是表情如常,淡声:“那……该改口叫夫人么?” 岑黛一哽,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荀钰并不是在瞧不起自己,而是又开始轻浮地调侃她了。 可心里头百转千回,岑黛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允许他喊夫人,不就意味着自己往后得改口喊夫君了么?她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开口,且心里有些难为情;但如若说不允许他喊,她又担忧荀钰心下不悦,她不想荀钰生气。 荀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神色几番变换,末了,理所应当道:“既然不乐意,那么往后我还是叫雀儿。” 岑黛:??? 她张着嘴,一脸惊愕地看着荀钰理了袖袍起身,淡然道:“去外间用饭了。” 岑黛看着他挺直了的背影,现下总算明白荀钰今日是故意坑了她,而她也正如他所理解的那般情商低,直到一脚着了道,都还未尝发觉他的真实用意。 不过,雀儿就雀儿罢,总比夫人要好一些。岑黛自暴自弃地想道。 吃过了晚饭,荀钰在卧房里看书。 她试探着抱着寝衣看向他,试探地问:“谁先去洗漱?” 荀钰心中好笑,看着她小心谨慎的模样,平静道:“你都准备好东西了,还问我做什么?” 岑黛摸了摸鼻子,不敢看他:“那我就先去净房了。”说完便急忙走开。 昨夜新婚,虽说两人已经同床共枕过一次了,然而这并不代表岑黛已经完全放开了同他相处。白日里两人的师兄妹相处模式固然足够和谐,可这一到夜里,师兄妹就要同床而眠…… 洗漱完的岑黛缩在被褥里,冷冷地打了个寒颤。画面太美,她想象不出来。 荀钰洗漱完毕,刚到榻前就看见小姑娘已经老实地躺到了里侧、还扯了鸳鸯戏水的红锦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嘴角忍不住轻轻弯起。 他径直在岑黛身侧躺下,另抱了一床锦被盖着。 岑黛本是在闭眼假寐,感知到身侧躺下了一个人,紧张得颤了颤长睫。睁开眼偷偷望过去,却发觉荀钰已经自觉地另盖了一床被褥。 察觉到她的目光,荀钰闭着眼道:“我明日有早朝,天不亮就要起身,盖两床被褥不会吵到你。” 岑黛低低“哦”了一声,心中一时复杂,既觉得有些莫名的暖意,又觉着自己此番的举措对于夫妻来说过于疏离、怕他因此情绪低迷。 她心里揣着事,一夜也就这般过去了。 荀府里的另一间院子里,二房周氏正在烛火前绣着小衣。 她的肚子早已经显怀了,再有一两个月就该生产。因是头胎,她对这孩子抱了极大的期待,光是小孩儿穿的衣裤,她就已经做了好几件,一年四季全给包下了。 荀钧从外间进来,身上已经换上了寝衣,眼看妻子还在屋里做女红,音色里带了关切:“时候不早了,早些睡罢,别把自己累着了。” 周氏笑说:“我今日睡得挺久的了,现下精神好,有些睡不着,正好给宝儿多做件衣裳。” 荀钧在她身边坐下,轻轻环住她,将脑袋搁在她显怀的肚子上,温声道:“我好像听见宝儿折腾的声音了。” 周氏放下手里的活计,音色温缓:“宝儿近日活跃得很,一天总得踢几回肚子。” 她面上说得容易,荀钧却晓得宝儿真折腾起来时她的难受,叹声道:“辛苦你了。” 他起身搀着她在榻边坐着:“便是不困也莫要再在蜡烛底下做绣活了,坏眼睛。” 荀钧取了褥子,准备今夜打地铺睡着。因妻子肚子显怀,他生怕在睡梦里无意碰伤了她,不敢与妻子同床。又因为心下不放心,又不肯去其他房里睡,这段时日都是打地铺着睡。 周氏没有困意,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荀钧说着话:“我今儿见着那位大嫂嫂了。” 荀钧表情一顿,蓦然想起了今日母亲林氏同他说的那几句话。 周氏未尝发觉他的沉默,只继续道:“那位嫂嫂果真是年轻,戴着一个璎珞项圈儿,像个小女孩儿一般。要是叫她换上一件年轻些的衣裳,说她还未出阁我都是信的。” 荀钧随意道:“是么。” 周氏转头看他,说:“大夫人还分外地看重她。这才只嫁过来一天,大夫人就要让她掌家,想让她插手去管这家里的中馈。” 她闷闷道:“不是我轻视她,那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儿,能有什么掌家的手段。” 她心里有些毛刺,总觉着被那样小的女孩比下去,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事。 荀钧却劝她:“能叫长兄放在心里的人,怎么可能真是什么小姑娘家。你性子直,这些话可别真往外说,免得长辈们觉着你肚量小。” 第125章 妯娌 - 娇雀儿 - 濯清 “免得长辈们觉着我肚量小?”周氏蹙眉,哼声:“还用说‘免得’么,这家里谁心里不在说我肚量小?” 她含气道:“你今日拐着弯地劝我,是不是晚上母亲又说了你什么?” 荀钧抿唇,不说话了。 周氏见状,心下了然:“这家里上上下下的,都在维护那位新来的大嫂嫂,今儿个大夫人还当着一堆人不给我脸面,变了法儿地告诉那位大婶婶说我不好相处呢。母亲今日也在场,她今日没有说我什么,我就知道晚上一定会寻你嘱咐。” 荀钧安抚道:“家里人没有贬低你的意思,都知道你是个心直口快的。你看以往大娘和母亲何尝说过你半句不是?” “你将将嫁进来的时候,时常嘴快说错了话,母亲也没为难你。也就是见着大嫂嫂进了门,家里人想让你改改态度,若是无意间说错了话,叫新妇多想了,少不得要心里不好受……” 周氏抢了话头:“都是做媳妇的人了,她更是这家里未来的主母,怎么,还怕被人说几句委屈?真以为自己还是个该人人都宠着的小姑娘么。” “反正我就是这性子,改不了。她要是做的不好、做错了事,我一定得说出来,什么情分啊面子的……” 她扯了锦被盖上,闷闷道:“除非叫我心服口服,不然我凭什么要改掉这十几年的性子,就为了迁就她、让她快活?” 荀钧起身,倒了杯茶水给她,温声劝慰:“喝些水润润嗓,莫多想了,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周氏见着他温润和缓的模样,到底是消了气,低低应了一声:“我并不是想对那位大嫂嫂不好,只是眼看大嫂嫂一进门,什么手段都还未显露,家里人就都对她偏心,捧高踩低的,就差明晃晃地说我不如她讨人喜欢了,我心里不乐意。” “家里人对新妇都是格外宽容的,你别往心里去。”荀钧说:“且大娘一向是个周全的性子,今日把话揭开了说,可不是在踩你,她这是正大光明、坦坦荡荡的处理家事。” 周氏本就是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性子,如今有了身孕,脾气愈发敏感了起来。他知道这段时日的周氏辛苦,故而什么都让着她。 但是周氏容忍心不够,兴起就要说出来,也不管合不合宜。不了解她的人见了,免不得会认为这位夫人嘴上不饶人。 岑黛这才刚进府里,见什么人都是第一印象,要是心里埋了根刺,妯娌之间不融洽,以后家里哪里还能和气得起来? 周氏喝了水,安静地听他说着:“大娘要是真的捧高踩低了,你见她捧大嫂嫂、说大嫂嫂比你强了么?” 周氏抿唇点头,沉吟道:“大娘没捧高她,母亲也没有,她们未尝表扬过一句大嫂嫂,只是在讲这家里的规矩和习惯。” 荀钧便笑了:“这不就是了。大娘向来是个和气性子,她要是再怎么不喜欢人,也不会当着一堆人的面发火。大娘是家里头的主母,是荀家的脸面,做什么事都是端着、忍着的。她放在台面上说的话,并非是斥责,反而是一句提点。” 周氏心里渐渐地想通了,握住夫君的手,撒娇着笑说:“我最喜欢的,果然还是钧郎这冷静通透的性子,总能让我静下心来。” 荀钧被她说得耳尖微红,掩唇微咳,只道:“想通了就好,芙娘早些睡罢。” 吹灭了烛火,荀钧躺倒在地铺上,心里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今日虽然讲了这么多,但周氏心直口快的性子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得过来的,只愿那位大嫂嫂能是个通透的性子罢。 —— 翌日天还未亮,岑黛就听见了身旁床榻动作的声音。 她不太认床,但换了个新地方,一时半会到底还是没能完全适应,故而睡得极浅,现下听见一点动静,人就有些朦朦胧胧的知觉了。 荀钰见她眼皮动了动,但依旧还是像昨日早上一般未曾清醒,松了口气,自顾自地穿衣裳起身。 身后岑黛忽然出声,糯糯地问他:“师兄不让人进来伺候么?” 荀钰回头,看见小姑娘已经坐起身来,轻声说:“小厮进来的动静太大,会吵到你,我去外间洗漱就行。” 他抬高了下巴,扣好了朝服圆领处的一组金襻扣:“怎么今日醒得这么早?” 他记得昨日早上自己起身的时候,岑黛可还昏昏沉沉的一直没醒呢。 岑黛揉着眼睛,显然还未全醒:“昨夜心里放松,也不疲累,所以睡得没那么沉。” 荀钰已经穿好了衣裳,见小姑娘还在闭着眼,于是缓步上前,揽着她继续躺下来,轻声道:“现下还早,再睡会儿罢。” 岑黛脑子不大清醒,也就顺从地躺下来,随意应了声,沾了褥子就又睡着了。 荀钰瞧见她身上的锦被又乱了,伸手给她往上提了提,目光在她露出来的肩胛骨上停留了片刻,又捏了捏她的脸颊,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内间。 等到太阳升起,岑黛这才真正地醒了,脑子里晕晕乎乎地有些关于荀钰的影像,但没多在意,只唤了冬葵进屋来。 待穿戴整齐,岑黛也就领了冬葵前往主院。厅堂中早已坐了好些人,因荀家没有老太太,过来邢氏这里请安的只有大房的小辈。 岑黛一一看过去,瞧见了朝着自己笑嘻嘻的荀锦小公子,还有两名眼生的少年少女,想来应当是大房的庶出。 朝着邢氏福身请安,岑黛最后在下首左边的第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底下一群孩子屏声静气的,连泼猴儿性子的荀锦都难得地老实了下来。邢氏未尝多说,只问了几句家学的功课,又提醒了几个孩子换上厚实些的衣裳,就放了一群萝卜头走了。 邢氏又看向岑黛,温声:“同母亲来。” 岑黛应声,快步跟上邢氏,一同进了大堂后的内间。 屋里的桌案上早已备了整理完毕的账册,周遭陈设简单爽利,只在一旁的多宝阁前摆了者精巧的小玩意儿。 邢氏领着她上前:“这府里虽是我在当家做主,但因着等钰哥儿承袭家主之后,家中几房都是要各立门户的,是以我并非是事事都管,该轮到二房自己处理的事,我只在需要最后过过眼。” 她整理着桌案上的账册:“黛娘刚到我们家里来,手段还不熟练,且你手里头还有好些嫁妆聘礼,都是不小的数目,我也就不多给你添加负担,你只先管好你们风来堂的家务事便好。” 听得邢氏喊黛娘,岑黛愣了愣,下一刻已经应下:“儿媳记住了。” 邢氏笑笑,又道:“管好你们那座院子,是你本该做到的职责。我虽体谅你初初掌家,但也不会刻意放你轻松。毕竟这家里头的主母是要管一整个家族的,你总得尽快提升自己的能耐……” “往后就每日都到母亲这儿来,我教你看家里的大账册,事宜繁多,我最多只教你多一遍,记不记得住全看你自己。” 岑黛颔首。 邢氏同她在旁侧的靠椅上坐下来,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掌中:“做荀家的主母很辛苦,想要把所有人做好更是艰难。你得将事情做得一丝不苟、面面俱到,才能压得住这一家子人。” “外头人都说荀家家风极好、说府中人人相处和气,都是因为这府里有主子压得住所有人。上面有家主压着外边的大事,下头又有我们这些媳妇让管好后宅的大小事宜……是因为有我们在,这家里才得以真正地安定。你不使些手腕出来,这家里上上下下都不会服气。” 岑黛点了点头。 心说就好比朝堂,荀钰的官职晋升得太快,是以一直都在不停地抓紧时机做成绩,为的就是让人能够心服口服。后宅也是如此。 邢氏见她听进去了,脸上多了些笑:“关于掌家一事,这家里有个榜样,很值得你学习。” 她朝着岑黛眨了眨眼,温声道:“你二房的弟妹,周家芙娘。” “那孩子的脾气虽说并不是个很和气的,但手腕很足,将将嫁进来二房没几年,就将二房上上下下处理得妥当,给你叔母省了不少心力。唯独只是一张嘴,有些太过直快,有时候得罪了人还发觉不过来,家里对她担忧得很。” 岑黛微怔,心里想起了昨日在厅堂里邢氏故意告诫的那几句。 邢氏苦笑:“周家芙兰,是渤海侯府的小小姐,向来是家里溺爱过来的,是摆在明面上的心高气傲。你刚嫁进来,手段不够,少不得要弱她一头。但因着你的位置是未来的主母,要稳住、压住二房,就难免要受些气……” 邢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那是二房的媳妇,我纵然是家中主母,但也不好越过你叔母去管教她,这是不给二房面子。遂只能在昨日告诫上一两句。而你叔母脾气太过温和,加之芙娘有了身孕,便更不好多说什么。故而……剩下的只能看你自己应对了。” 岑黛耐心地听她说完,笑出了酒窝:“母亲放心罢,儿媳懂您的意思,会同弟妹好生相处的。” 第126章 账册 - 娇雀儿 - 濯清 邢氏含笑点头:“我知道你是个心细明事理的好孩子,懂事得很。你这边心里有数,芙娘又是个聪明孩子,身边更有她母亲和丈夫开导,想来这一关一定是能过去的。” 这厢说完,门外有婆子叩了叩门:“大夫人,二夫人来了。” 邢氏起身,扬声道:“进来罢。” 房门被推开,林氏笑吟吟地进来,身后还跟着周氏以及两个婆子丫鬟。 邢氏笑问:“已经将铃儿他们送去家学了么?” 林氏回道:“已经送去了,这会儿得了空,正好往嫂嫂这边走一遭。时值月末,我同芙娘将二房这月的家用花销、月俸禄米,还有名下铺子的盈亏都整理算了一遍,拿来给嫂嫂核算统计。” 邢氏笑着颔首,接过一旁婆子递过来的厚重册子:“再过不久就要入冬了,二房内外记得换身行头,小心寒凉。” 林氏点点头:“我早上已经嘱咐孩子们多添衣了。” 邢氏将册子搁在一旁的桌案上,又看向周氏,温声道:“说起入冬……我这里有原先从母家带过来的羊皮小毯,夜里睡觉盖着、白日里夹在长衫里都能用,很是保暖。你有孕在身,切忌着凉,那小毯于你正好有用。你且瞧着用不用得到,要是用的上,我晚些时候命人给你送过去。” 周氏有些惊讶,一旁林氏笑着嘱咐她:“嫂嫂的好心,你就接着罢。初为人母,什么东西都备下,关键时刻总能有得用。” 周氏应声,朝邢氏福了福身,笑道:“芙娘谢过大夫人。” “一家人说什么谢?”邢氏笑说:“荀府这一辈的第一个重孙就在你这儿,一大家子人将你宠上天都还来不及哩。” 她拍了拍周氏的手背:“我这儿还有账务要算,便不多留你们两个媳妇了。” 邢氏看向岑黛,语气笑吟吟的:“我将将还在同黛娘说起你呢,要她好生向芙娘学学掌家的手段。你要是有空暇,不若时常去她那风来堂坐坐,正好一家人好生熟悉熟悉,以后一同将这府邸上下打理妥当。” 周氏打量了岑黛片刻,顿了顿,应声:“好。” 一行人退出厢房,只留邢氏林氏留在屋内看账。 岑黛见周氏被身旁的丫鬟搀着下阶梯,顺手也搀扶了一把:“弟妹现下要去我那处坐坐么?” 周氏看着她的笑脸,僵硬道:“我每日都要在府里四处走走,还未去过风来堂,劳烦大嫂嫂带我去看看新鲜了。” 她忽然想起了昨日邢氏的那一番话,虽然荀钧已经说了不是捧高踩低,但一时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自在。 岑黛只当做没听出异样,弯了弯嘴唇,扶着她往风来堂的方向走。 院中竹林茂密,显得周遭凉气愈发深重。岑黛将将进门就顿了顿,嘱咐身边的冬葵:“家里有没有生姜红糖?冬葵去命人煮一碗生姜红糖水来,给弟妹暖暖胃。” 冬葵应声,忙提了裙摆绕道走了。 周氏轻轻抬眼,对岑黛的细心和周全有些惊讶。 捏会儿承了他人的好心,周氏不好再摆出冷脸出来,思及邢氏早前让岑黛向自己学习掌家,便道:“大嫂嫂初初进府,掌家这处可遇到什么麻烦了么?” 岑黛摸了摸鼻子:“暂且还未接触到什么大的账本,唯独只有成亲那日各处送来的贺礼,我只核对誊抄了一遍,也不知有没有缺漏之处。” 见她有求于人,周氏舒了口气:“我替弟妹看看罢。” 岑黛笑弯了眼:“麻烦了。” 一行人进了书房,周氏礼貌地没有多看,只垂着头跟在岑黛身后往前走。 “这就是我对着礼单整理出来的册子。”岑黛将手中的账本递给她。 周氏随意地翻了几页,下一刻已经当机立断:“不行。” 岑黛笑脸一僵:“啊?” 周氏抬了抬眼皮,信手指了一行给她看:“我不知道那礼单的详尽之处,于是便只说说大嫂嫂这统计贺礼的方式。大嫂嫂只记了出处、数目、送来的时间,其他的却一概没记。” 岑黛抿了抿唇:“那……还要记什么?” 周氏蹙眉瞥她一眼,理所应当道:“这可是贺礼的单子,当然还有一堆要记的。价值如何要记,具体出自谁家几房也要记。” 她继续道:“荀家的人脉极广,但各有亲疏。除却那些世交家族,家主对其他贵胄门庭一向都是主张划清界限、尽量杜绝任何结党营私的联系。” 周氏将册子递给她,翻到第一页,疾声说:“除了各地的荀家支脉、大嫂嫂的母家皇族、还有大夫人的母家邢家,其他的世家全都是要撇清楚关系的。这些人送的东西的价值如何,都要一一地记清楚,待日后这些人家办喜事、或是两家拜访,咱们都得用相同价值的东西送回去,将界限划清。” 岑黛呐呐地听着,没想到这里头的门门道道竟然这么多。 “京中送礼,都是有一套不成文规矩的。无功不受禄,一个与荀家无甚交集的贵胄突然送好东西过来,保不齐是有求于人、亦或者是有巴结讨好的心思。后宅女人接了这些有‘深意’的东西,心里若是不当回事,别人就会以为咱们荀家是同意了他们的私心。” “情况轻些,也就是荀家拒绝、两家男人彼此尴尬,或是荀家的男丁受人恩惠却没能给出回应、出于歉意只得蹚浑水帮忙;重则难免就要得罪人,亦或者不得已改变意向、甚至还要背负上结党营私的恶名。” 周氏看着眼前这“简洁至极”的册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嫂嫂难不成真的只是将那礼单誊抄计算了一遍?那还要媳妇掌家做账干什么?寻一个写字好看的人抄一遍不就得了。” 要是她身边的心腹婆子或丫鬟敢拿这样的册子来应付她,她早就厉声责骂了,情况严重的还要打发下去,她身边可不养闲人。 岑黛歉意道:“我没想到那么多,等晚些时候,我好生再做一遍新的册子。” 周氏睨着她,冷声:“晚些时候做?嫂嫂不将这世家关系理清楚,怎么做都会是错的!” 她严厉道:“同荀家有交情的人家这么多,你总得好生理顺。哪些是世交、哪些是陌生人、哪些是朝廷友人。” “还有哪些人家即将分家——即将分家的世家都是分开送礼的,即便不分开,在贺礼中也会单独说明哪些出自哪房,这个也是要看情况回礼的。比如这回是赵家大房送来的贵重礼品,你不能一股脑地全回送给赵家二房了,这可是大乌龙。” 岑黛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我记下了。” 周氏哼声:“还没完呢。嫂嫂身在大房,两房还未分家,送礼、回礼,都是要两房彼此对了口风,再合计送礼的。甚至有些时候见到不妥之处,还要去问过了家主外头的局势,才能做决定。” 岑黛揉了揉眉心,强笑道:“好,我回头好生去理顺这些关系。” 冬葵这时候端着生姜红糖水进来,试探地看了房中的几人一眼,低声道:“茶水来了。” 周氏的眉眼和缓了些,似乎也觉着方才自己的情绪有些太过了。 岑黛刚嫁进来,手上一时做不好事也是人之常情。且她又不是自己身边的丫鬟婆子,自己没必要用这种批评的语调去教育她。 想通了这遭,周氏心里也有些不自在,转了话题说些不相干的家务事,喝了一盏茶便道了告辞。 岑黛亲自去送了她出门,这才揉着眉心回了书房。 屋外何妈妈轻轻叩门,试探着进来:“少夫人,却才出什么事了么?老奴听见……” 她方才可吓坏了,以为这对妯娌是吵起来了。 “没什么。”岑黛摇了摇头,在桌案前坐下,轻声道:“何妈妈,这家里对外的人情世故,你懂得多少?” 何妈妈一愣,老实答道:“以前跟在大夫人身边做事的时候听过一些,不过少夫人若是想了解更详细的,恐怕只能去寻大夫人讨教了。” 岑黛叹声:“我记下了,你先下去,我理理事情。” 何妈妈福身出去。 冬葵担忧地看着她:“郡主没事罢?却才婢子在回廊另一头都听见二少夫人的声音了,且听着语气还很不好的样子,差点没吓跳起来……” 岑黛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难怪母亲昨日要给我下那么一个提醒,要不是心里早有准备,那样的一番话下来,我怕是要觉着这位弟妹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 周氏从风来堂出来,托着肚子打算回自个儿的院子,路上同身边的贴身丫鬟随意叨叨:“那位大嫂嫂果真是个手段不足的,我早前没看错。” 丫鬟小桃低声道:“反正我是没看出来那位大少夫人有什么能耐,竟然能让这家里的一群长辈都偏袒她。这是娶回来一个媳妇么?仿佛是家里多添了一个小姐一般。半点儿用处都没有,姑娘刚嫁进来的时候可比她强多了。” 第127章 诰命 - 娇雀儿 - 濯清 她是周芙兰从渤海侯府带来的丫头,不似荀府丫鬟那般小心说话谨慎做事。她的性子随了主子,有一说一直言不讳。 周氏抿唇默然。 小桃见她不说话,蹙眉道:“今日大夫人那般好心,后半句说的还不是让姑娘费心带带那位大少夫人?再配合着昨儿那一句暗地里的告诫……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周氏看着她,沉声:“小桃。” 小桃忙缩了脖子,没敢继续说下去。 周氏软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担心那位大嫂嫂挤掉了我在家里的地位和宠爱、为我鸣不平,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可不是这般用的。大夫人固然有自己的偏心,但还没有到要因此打压我的地步。她一心秉持着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不会做出捧高踩低的事。” 她想起夫君昨夜温柔的劝解,心里微暖,缓声道:“我这性子,或许的确是该改改了。” 周氏朝小桃笑道:“不是为了那位大嫂嫂,是为了我自己,更为了宝儿。” 她轻轻抚了抚肚子:“小桃也要改改性子,以后别将这些气话往外面说,总要给宝儿做个好榜样。” 小桃惊讶于周氏的突然转性,下一刻已经摆出了笑脸:“姑娘的命令,小桃都听着!”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中午荀钧从衙门回家来用饭,随意问她:“今儿又见着那位大嫂嫂了?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么?” 周氏给他夹了块酱肉:“大嫂嫂为人和气,性子这块儿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我看了她做的账册,工整归工整,可在人情世故那一方面,却是一点都没有上心的,手生得很。” 荀钧笑看着她:“听闻那位大嫂嫂在家中可是单独住着的独女,且杨家和岑家也没多少亲戚。平日里与会参宴,也都是长公主殿下一手包办。” 周氏仔细想了想:“好似中间的确是有这么一层,难怪她那般不懂了。” 荀钧又问:“瞧着母亲和大娘的意思,是想你们妯娌之间好生相处,还想让你多带着大嫂嫂一些,你是怎么想的?” 周氏哼哼,睨他一眼:“还能怎么想?你都叫我别多想了,我可舍不得你在母亲那边难做。” 荀钧低低地笑:“芙娘真好。” 周氏脸颊有些红:“不过,我听你的归听你的,可不意味着就此对那位大嫂嫂改观了。我虽然没有为难她的心思,但她手段不够,我脾气上来了可不会全部忍着,必定归直接说出来。” 荀钧心里稍暖,妻子此番说不会全部忍着,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渤海侯府的小小姐,这可是第一次对同龄的姑娘隐忍,不容易。 他看得出来,妻子愈发克己,也就愈发少了些女儿家的天真心性,她想尽力做好一位母亲。 —— 再说风来堂这边,中午荀钰没能抽空回来,邢氏便唤了岑黛到主院一起用饭。 饭后岑黛提及了账册一事,邢氏宽慰她不必过于忧心操劳,而后指了身旁的一位妈妈,每日择晌午之后的一个时辰同她讲解荀家的人情世故。 午后岑黛未曾午睡,在书房听着妈妈的讲解,将各处细节一一记下来,又向邢氏借了一本陈年账册细细端详。 荀钰走进书房时,岑黛还在忙于记事,头也不抬:“冬葵,新茶煮好了么?” 荀钰接话:“估计还得等些时候。” 岑黛笔下一顿,忙抬起头来,笑道:“师兄回来了,午饭吃过了么?” 她收了纸笔,也即刻收敛了面上的倦色——她想瞒住自己目前的困境,不想荀钰为自己多担忧费心。 荀钰在内阁已经十分忙碌了,他用自己不算太宽厚的脊背为这家里挡去诸多风雨,平日里极少在人前袒露出自己的疲惫,但她都能看得出来。 荀钰点头:“中午被陛下扣留,在宫中吃过了。” 岑黛扬眉,好奇道:“舅舅?” 她这厢话音刚落,外头就有小厮进来,强忍着喜色道:“公子,宫里来人宣旨了!” 岑黛认得这小厮,名叫竹生,是荀家的家生子,从小跟在荀钰身后侍奉的。 荀钰缓和下来眉眼,牵着岑黛往屋外走。岑黛再怎么懵,此刻也算是回过神来了:“舅舅今日留你,是为了我的事?” 她本就灵光的脑子转得飞快,想了想,又问:“莫不是舅舅赐下来了诰命给我么?” 荀钰任职内阁首辅,官职一品,兼任吏部尚书,除却内阁的拟票权,手中还有实权。自己作为荀家的大少夫人,的确是含金量颇高。 荀钰瞥她一眼:“你似乎并不多惊喜。” 岑黛摸了摸鼻子:“舅舅年年都赏我东西,我有什么好惊喜的嘛……” 荀钰见她这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好笑,淡声:“这诰命,陛下可不是单单只赐给你的。” 他转回头看路:“是给大越内阁首辅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妻的。”话中着重强调了正妻二字。 岑黛心中羞赧,知道自己总归掉进荀钰这厮给她挖的坑里,再不肯跟他贫嘴。 陛下授予诰命,荀家一家老小早已在前院正堂中候着。荀阁老早有预料,备了漆案等着小两口承接诰命时用。 岑黛虽亲近璟帝,但该有的尊重一点也不少,循礼接过了鸾锦玉轴的诰命,而后同一家人谢旨。 小太监是璟帝身边的人,走完了一套该有的程序,笑眯眯地上前,小声同岑黛道:“小祖宗,陛下今儿早上还在跟长公主殿下打赌呢,说郡主出嫁,陛下作为舅舅,会比长公主殿下这位母亲更早见到郡主哩!殿下不信,陛下就使了这么一招。” 岑黛听得眼角抽抽,心说方才还在好奇这诰命怎么来得这么急,现在想来,的确是璟帝和豫安这对兄妹敢开得出的玩笑,忒地流氓。 因有一家子人在身后,她不敢随心所欲,只笑着颔首,回后宅中换了诰命的礼服。 她虽年纪小,但却格外压得住这种繁重的礼服,身上气势不弱半分。 岑黛同荀钰拜过了家中长辈,随后乘车入宫谢礼。 入宫这么多趟,岑黛还是第一次以官员女眷的身份入宫,身上厚厚重重穿了这么一身,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呐呐道:“去见舅舅时身边没有娘亲陪着,我还是头一回。” 荀钰瞧着她高髻华服的样子,眉眼温缓:“你不是在紧张面圣,而是在紧张见陛下时找不到话题罢。” 岑黛表情一顿,恨恨咬牙:“我说不过师兄。” 只是这番有荀钰开口,她心下莫名少了些紧张。 她的这番顾虑,在见到璟帝时顿时就烟消云散了。璟帝瞪着眼睛瞅着小外甥女的这一副打扮,啧啧地同身旁的高盛嘀咕:“小宓阳长大了哩,居然能压得住这一身衣裳。” 杨承君同太子妃李素茹站在旁侧,看向两人目光稍稍有些复杂。 他站在大殿一侧,见着眼前的二人并肩站立在大殿中央,恍惚觉着自己同他们之间仿佛有了一道极深的沟壑。 文华殿一别,他们同门三人似乎越走越远了。 杨承君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何种滋味,只觉得有些失落,有些怀念,可又有些不甘。 璟帝笑眯眯地唤岑黛上前来,捏了捏她的脸颊,温声问:“在荀府过得如何?” 岑黛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站在下首的荀钰,软软道:“过得很好。” 璟帝却不大高兴,佯怒道:“小宓阳看他做什么?跟舅舅说话,难道还要看他的脸色么?” 他又捏了岑黛另一边的脸颊:“小丫头嫁出去就把别人放在心尖上第一位了,连舅舅都比不上他荀钰?” 下首杨承君轻轻投上来目光。 岑黛脸颊绯红:“什么心尖第一位,宓阳就是瞥过去一眼……” 璟帝装作郑重的样子,又问:“所以舅舅比荀钰重要?” 岑黛脸上更红了一分,再次偏头看了荀钰一眼,见他面色始终怡然,窘迫得说不出来话。 说是分亲疏,可这无论回答哪一个都很得罪人啊!岑黛慌了神。 高盛在旁边低低地笑出声来,尖声道:“官家莫要调侃小殿下了,这话可怎么回?” 璟帝笑出声来:“得得得,平日里的伶俐劲儿去哪里了?脸皮薄的小姑娘,舅舅不为难你了。” 岑黛长舒一口气,下去同荀钰站在一排,稍稍地打量着他的面色,莫名觉着荀钰现下仿佛心情颇好。 上首璟帝又道:“宓阳往后若是无事,也可入宫来同你表嫂叙叙旧。这丫头在东宫没人作陪,宓阳得了诰命,进宫也方便。” 岑黛同旁侧的李素茹对了对目光,笑着应下了。 说过这一通,璟帝挥手放了四个小辈离去。 大殿外,两个青年之间气氛凝滞,眼睁睁地看着身前的两个小姑娘兀自手挽着手说笑,目光半点也没分给身后。 杨承君抿了抿唇,直视前方,低声道:“对宓阳好一些,她是杨家的掌上明珠。” 荀钰眼角余光瞥向他,淡声:“嗯。” 几个月来,这是杨承君在朝堂之外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杨承君又低声问:“你没同她说朝堂上的事罢?” 荀钰音色平静,不答反问:“殿下这般问,除却担忧她夹在中间两相为难,其实还有其他的想法罢?” 杨承君陷入了沉默。 他的确还有另一层忧心。眼看岑黛同荀钰并肩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平白生出了些许恐慌,恐慌荀钰将她也完全抢走。 师兄弟二人在朝中水火不容,岑黛夹在中间,她会更偏心谁? 荀钰轻声道:“承君,我荀钰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抢什么。” 第128章 归宁 - 娇雀儿 - 濯清 突然而来的一句“承君”,叫杨承君心里一阵酸涩。 在文华殿中时,因岑黛与荀钰逐渐交好,他同荀钰也有过一段极其友好的时光,两人讨论古人典籍,谈天说地志趣相投。他甚至还有过结拜的心思,只是因皇族世家之间的敏感关系而不得不歇了心思。 在那最和谐的时期,荀钰曾喊他承君,他则在无其他人在场时唤荀钰子钰。 他原以为这般难得的知己关系,会随着同门之谊而愈发深刻,直至发生了去年的西北诸省疫病爆发一事。 从那之后,荀钰就再不曾逾矩喊过他的名,他也疏离地称他为荀大公子。 从回忆中抽回神来,杨承君看向他,隐忍道:“可你的确抢走了我的东西,你现在说你不想,有什么用?直至今日,你都未曾停止和我争夺一切。” 荀钰眼神清明,轻声:“殿下钻牛角尖了。” 杨承君咬牙,沉声怒道:“钻牛角尖?那你倒是放我出来啊!” 挡住了自己出口的人,不就是荀钰他么?! 听到身后的动静,岑黛攸地回过头来,抿唇低声问:“怎么了?” 荀钰看向她,摇了摇头:“无事。” 岑黛攥紧了大袖中的两手,面上不显异常,笑道:“剩下的一段,东宫与出宫不同路了,今日便到这儿罢,以后宓阳再来宫中陪陪表嫂?” 荀钰最后看了一眼冷静下来的杨承君,咽下了喉中的话,径直牵过岑黛的手:“回家罢,明日还要回门。” 李素茹也瞥了一眼身侧沉默不语的杨承君,抿了抿唇,笑回:“宓阳妹妹慢走。” 岑黛朝着二人颔首,一时也没纠结荀钰牵着自己的事儿,待走出一段之后,她才问道:“师兄方才想同表哥说什么?” 她扬起头:“我都听见了。” 荀钰垂眸看着她,平静道:“挡住了太子殿下出路的人,不是我,是他杨承君自己。他在作茧自缚,除非自己想通,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心性上的残缺和漏洞,唯有时间才能够填补,自行其是的杨承君得狠狠栽一跤才能明白。 岑黛心里沉甸甸的,偏头看着同样心事重重的荀钰,转了话题:“荀师兄似乎变了许多。” 荀钰对上她的眼眸,抿唇:“哪里变了?” 岑黛笑盈盈的:“有点儿人气了。” 换做以往那个寡淡性子的荀钰,遇见这般患得患失的杨承君,心里来气,怕是得抬高了下巴懒得搭理。 他知道即便今日同杨承君示弱、杨承君大概率也不会听进去,加之心中坚信时间会教会人成长,那么今日必定不会同杨承君多说这么些话。 荀钰见她笑弯起来的眼睛,也不再多想:“我明日有一整日的空暇,可陪你在长公主府多留些时候。” 思及归宁之事,岑黛面上笑意一收:“呀,这回门礼我还未曾理清楚,晚些时候可得多花些功夫了。” 荀钰领着她乘上马车:“在府中掌家……累不累?” 岑黛摇了摇头:“家中长辈很是照顾宓阳,哪里说得上累。” 荀钰多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他看得出,岑黛有许多秘密,有关于后宅中为人处世的小秘密,也有与朝堂纷争相关的大秘密……她心里甚至还有一份极深的恐惧和忌惮,且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变得紧迫。 但这些事情,岑黛不肯同他讲,那么他便不问。或许是时候未到,亦或许是她还不肯完全给予他信任。 —— 翌日辰时,岑黛同荀钰携着回门礼,乘车前往长公主府。 张妈妈一早就在府门前候着了,一见荀家的马车在门前缓缓停下,面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岑黛提了裙摆,借着荀钰的手从车厢中下来,见着行至近前来的人,眉眼弯弯道:“张妈妈。” 张妈妈福了福身,笑道:“见过小殿下、姑爷。公主一早就在京华园中候着了,就等着小殿下和姑爷了哩!” 岑黛面上笑容更盛:“不过两三日没见娘亲,我也想她得很。” 一行人再不拖沓,随张妈妈进府。 不过离家几日,岑黛对眼前的这座府邸突然生出了些许陌生感。归宁的女儿家,并非是作为这府中的小姐回来的,既然嫁出去了,再三朝回门而来,便不是主,而是客了。 心中想到这一层,岑黛微微有些怅然。 豫安正坐在厅堂里,听身侧婆子传报说郡主回府,立刻搁下了手中茶盏,朝着屋外频频观望。 有丫鬟兴冲冲地福身进屋来,强忍下兴奋:“郡主到了!” 豫安连忙抬头,眼看着夫妇二人并肩相携而来,整个人顿时就安下心来,目光慈爱地看着来人。 小姑娘今日做了盛妆,穿着一身绯色的披风,宽大袖角处绣的是一丛丛富贵牡丹,里头是一件白色的长衫,一排排金玉襻扣整齐,下面是一件红色的马面。一身明丽,衬得她今日的气色极好。 荀钰身着暗纹云锦白衣,脊背挺直表情浅淡,仿若谪仙一般,站在笑吟吟的富贵小姐身侧,竟看不出半分的突兀,反倒见人觉得是佳偶天成。 岑黛不慌不忙,同荀钰进了大堂行了拜礼,这才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宓阳见过娘亲!” 豫安眼底微湿,低低哼笑:“长不大的小丫头,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娇气呢。” 她没想着在荀钰面前失态,在抬手示意让两人坐下的同时,捏了帕子快速按了按发红的眼角,柔声道:“瞧着宓阳这在荀府的一两日,仿佛还胖了些许,看来是过得极其称心如意了。” 岑黛笑脸一垮:“这才几日没见,娘亲哪里看得出胖瘦的?” 豫安瞪她一眼,不打算同她多说,将目光放在了堂下的荀钰身上:“我没有看错,荀公子是宓阳的良人,你将宓阳照顾得很好,她同你很亲近。” 荀钰垂首:“这是做丈夫的本分,母亲谬赞了。” 岑黛张了张唇,本想辩解说自己这些日子其实也有很用心地去完成自己的职责,谁晓得豫安这个亲娘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顾着同荀钰说话。 先是问及岑黛在府中是否捣了乱犯了错,以及她平素在荀府里都在做什么。荀钰都一一地发了,姿态摆得很谦恭。 岑黛觉着纳闷,这些东西本可以直接来问她这个亲闺女,偏豫安一定要去问荀钰。 豫安没多问及夫妻私事,后面又提到了他在朝堂中的辛苦,谈及朝中最近有些忙碌,温声嘱咐他可多同璟帝交流议事。 她是后宅女眷,本不应当谈及这外面的事宜。但现今的长公主府中并无男主人,豫安一人承担两职,倒还说得过去。 总归豫安长公主的特殊性,在京中早已是人尽皆知了。她固然是女流,但同时也是璟帝身边的血亲心腹。璟帝都允许了她掌握权力,剩下的一群人,可不敢对璟帝的心腹多置喙什么。 荀钰听得认真,也谈及了朝中的局势,没多瞒着与杨承君的争锋。 豫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面上的表情,叫他坦坦荡荡地由着自己打量,心中也只轻叹了一声,对这同门三人之间的关系愈发头疼。 同荀钰说完了这些,豫安也有些疲累,端了茶盏抿了一口,笑着吩咐张妈妈领着荀钰去栖梧园坐坐,叫他去看看岑黛以前住过的地方。只将岑黛留了下来,母女两人有体己话要说。 目送荀钰离开,岑黛再坐不住了,提了裙摆就上前,趴在豫安的膝盖上,娇娇喊着:“宓阳可想娘亲了。” 豫安睨着她:“都是荀家的夫人了,能不能有个正形儿?还拿着这些话同娘亲撒娇,知不知羞?” 岑黛哪里听不出母亲这是在调笑,撅了嘴:“再怎么样,宓阳也是母亲的孩子,怎么就不能撒娇了。” 豫安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娘也不同你说这些酸话了,说正经的。你在荀府过得如何?” 岑黛道:“母亲将将不是问过了师兄么?他可没藏着掖着什么,说的都是实话。婆母待宓阳很好,府中的亲眷各个也很和善,荀家小辈也十分懂事,宓阳在荀府过得很好。” 豫安又问:“听荀钰说大夫人正带着你掌家,怎么,可还适应么?” 岑黛抿了抿唇:“一切都还好,不懂的东西宓阳正在学。” 豫安蹙眉:“不许报喜不报忧,老实说出来。” 岑黛嘟囔着:“真没什么,就是手段太生涩了些。” 她将账册的事说了出来。豫安听了,心下也怜惜她的无措:“但是为娘忘了同你说这些世家大族间的规矩了,失策。不过就凭荀家那人脉的复杂程度,为娘也提前教不了你什么。” 岑黛笑眯眯地:“真不是什么大事儿,婆母很好,现下在用心教我做账。宓阳会把事情处理好的,母亲别忧心了。” 豫安弯了弯唇角,柔声:“小姑娘别累着自己就是。” 对岑黛在荀家的处境稍稍放心,豫安不免开始问及小两口的私事:“你们夫妻两个,行房了没有?” 第129章 长大 - 娇雀儿 - 濯清 她看得出来,这小两口子虽然表面瞧着亲近,但中间总是隔了一层,并不交心。不过也实属应当。 岑黛摸了摸鼻子,脑袋都快垂到地上去了,红着脸颊低低说:“没有。” 豫安心中并不多惊讶,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脸颊,温声道:“他待宓阳果真很好,什么都愿意尊重你。” “乖宓阳,你怕不怕他?” 岑黛抿唇,缓缓摇头:“这几日相处下来,已经不怎么怕了。师兄很克己,从没对我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宓阳习惯了同他相处,不会觉着不适应。” 心说就是有时候说起话来,叫她听了有些脸红。 豫安揉了揉她的脑袋:“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肯为了你做出让步。那宓阳呢?你是如何想的?” 岑黛趴在母亲的膝盖上,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馨香,软软道:“宓阳不知道,只觉着现如今的相处方式将将好。” 豫安眉眼弯弯,缓声道:“既然不知道,那就要学着知道。平日里可别只顾着去看当前的局势以及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了,你总得先用心看清自己。” 岑黛眨了眨眼。 豫安眼底柔和一片,轻轻拍了拍岑黛的脸颊:“该嘱咐的,娘亲都已经同你说完了,且先去栖梧园去瞧瞧荀钰罢。为娘命厨房给宓阳做了爱吃的饭菜,待到时候再命人唤你们过来一同用饭。” 岑黛应声,起身福了一福,领着身旁的冬葵出了厅堂。 纵然岑黛已经出嫁了几日,但栖梧园中日日都有人打扫除尘,是以看上去生气犹在,仿佛闺阁中的主人并不曾离家过。 岑黛踏进园内时,张妈妈正候在院中闺房外,见主仆二人行至近前来,笑说:“姑爷正在里间的书房。” 岑黛扬了扬眉,将冬葵留在了张妈妈身边,兀自提了裙摆上了台阶,越过门槛进入书房。 荀钰一身锦袍整洁,正坐在书桌前,借着窗外的天光看书。 “师兄在看什么?”岑黛垫了脚尖去看书册上的内容。 她嫁入荀府,倒是带了不少书本过去,但有些用处不大或是比较寻常的书本都留在了栖梧园里。 荀钰手里拿着的就是她幼时启蒙看过的书本,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整本册子都是她亲手誊写下来的。 岑黛脸颊一红:“这是我刚练字时誊抄的册子,歪歪扭扭的,并不好看,不如直接看最后面的字,可比这一面的入眼多了。” 荀钰瞥她一眼,果真依言翻到了最后一面,瞧着上头字迹工整、笔力平稳,已经有些像模像样了。 岑黛笑眯眯问他:“是不是变化特别大?” 荀钰却不回答,只淡声问:“你小时候,都是靠一本一本地抄书来练字的?” 岑黛在一旁的软榻坐下:“幼时女先生曾给我准备了许多字帖,我临摹了几本就觉着有些枯燥,于是稍稍减少了临摹的课业,自己找来书本誊抄,又能看书又能练字,一举两得。” 荀钰偏头看着她,指了书册背后的的一列小字问她:“而后每每誊抄书册,都要留下这么一句话?” 岑黛蹙眉,定睛望去,瞧见那一列字是“栖梧园小凤凰留”,顿时整张脸就爆红了起来,结结巴巴:“这是我小时候顽皮留下的,就跟‘到此一游’一个意思……” 心说谁小时候还没有点黑历史了,偏生荀钰眼尖,连这个都能发现。 荀钰心里好笑,面上却是忍住了,平静道:“凤凰不能随便用。” 岑黛揉着脸颊,想要散散热:“那时候不懂事嘛,看见娘亲的宫裙上有凤凰的图案,心里觉着霸气得很,也就时时挂在嘴边了。” 她浑不在意道:“总归娘亲也知道这事,也没说我什么,毕竟这栖梧园的名字还是母亲亲自取的呢,纵然不甚合适,但这么多年依旧是这么过来了。” 荀钰阖上册子,想了想:“凤栖梧桐……的确不甚合适,不若改成怡堂。” 岑黛怔了怔,下一刻已经皱了眉头:“怡堂燕雀的怡堂?我可是学过这个成语的,师兄说的才是不合适。” 纵然她身在阴云中,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句怡堂燕雀,但哪里有人真的肯拿这种词语形容自己的? 荀钰弯了弯唇角:“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怡堂燕雀的怡堂?我可半句没提到金丝雀。” 岑黛一哽,不情不愿道:“师兄前些日子还给我取了个‘雀儿’的称呼的。” 她总觉得这称呼,是荀钰在笑话她最初是的手无缚鸡之力。 下一刻外间张妈妈扬声唤道:“小殿下,姑爷,该是时候用饭了。” 荀钰收好了桌案上的书本书册,道:“不是金丝雀的雀。” 岑黛抬眸看他,眨了眨眼。 荀钰继续道:“是掌心雀的雀。” 岑黛一顿,下一刻耳尖就热了起来。 荀钰朝她伸出手,平静道:“乖雀儿,该去见母亲了。” 岑黛微微红着脸,偏过头不敢看他,但到底还是老实的把手递了过去。 无言地吃过了午饭,岑黛问到了豫安往后的打算。 毕竟往后长公主府中只有她一个主子在,如若继续待下去,着实是孤独难挨,倒不如搬回宫中长宁殿,与杨家人住在一起,至少也能消磨着些时间。 豫安却并不在意,笑道:“没了你这个小妮子拖后腿,娘亲还能过得不好么?每日与闺中的手帕交赏花喝茶,可比在家照顾你来得惬意。” 岑黛扯了扯嘴角,强笑道:“是么,娘亲终于摆脱了我这么个累赘,那可真是恭喜啊。” 豫安扬眉:“恭喜就免了,你这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为娘可看不惯。” 她握住岑黛的手,温声道:“乖宓阳,你只记着将身边的人事处理好,为娘这边儿不用你多担心。” 听出了母亲这是想让自己安心,岑黛颔首应声,捏了捏母亲的手:“娘亲要是想宓阳了,可一定要跟宓阳说。” 豫安眼里沁出水光,哼笑:“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为娘可不会想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妮子。” 岑黛抿着嘴笑,取了帕子给母亲擦眼泪:“娘亲说话前能不能忍住表情?这眼泪掉下来,宓阳哪里敢安心?” 她将帕子塞进豫安手里,绣帕一角有一小丛缠枝花,绣工生涩,但到底尚且勉强能够入眼。 豫安一看那帕子,顿时眼角又热了起来。 今年过年时她还带着岑黛一同给璟帝绣了一只护手,绣的就是缠枝花的图案。岑黛这个手残的,只要学会一个花样子,也就死脑筋地只记住了这个花样子,半点儿也不会变通,只会生搬硬套,连花样的角度和大小都不会更改。 这不,这手帕上的缠枝花图案就是她亲手画上、而后手把手教着岑黛绣的,一点儿都没有变化。 岑黛眼中孺慕,不欲让豫安继续忍着眼泪,转了话题:“娘,立冬就要到了,大哥哥身在浙江,身边可没有多少人给他庆生。我昨晚备了份礼物,今日一并送过来了,正好用长公主府的名头给大哥哥送去。” 豫安眼里带笑:“这才嫁出去几日,乖宓阳就长大了,竟然也知道打点家务事了。娘这里还有些冬衣冬被,还没来得及送去浙江,正巧同你的礼物一同给你大哥哥送过去好了。” 岑黛乖巧点头。 豫安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时候不早了,为娘送你们早些归家罢,瞧着到了秋末,似乎要降温了。” 岑黛应下,与荀钰一同道了告别。 豫安一路送他们到了府门前,内容车架绝尘而去,这才同张妈妈缓步走回京华园。 张妈妈感叹:“小殿下果真是长大了。” 豫安笑着颔首,看向手里的绣帕,柔声道:“可不是么,越来越有为人妻子的样子了。” —— 黄昏时分,燕京城中突然刮了大风,气温骤降。幸而岑黛早前听过何妈妈的提醒,早已着人准备好了冬天的行头,还将库房里的火盆给搬出来了,以备不时之需。 她这两日赶着时间去做一份新的账册,归宁回来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将最后的部分给补充完毕,现下忙完了手头的活儿,只觉得眼睛酸涩得发疼。 将将推开书房的大门,一股大风就从屋外哗啦涌进来,吹得岑黛睁不开眼,只听见院中竹林里的刷刷打叶声。 她正准备阖上门挡风,身侧就突然站了一个人,将厚实的大麾披在她身上,揽着她快步往外走:“风大,先回房。” 荀钰微微侧过身,替她挡了风,岑黛这才得以睁开眼,拢紧了身上的大麾,嘀咕着:“这天气,真是说变就变。” 荀钰紧闭嘴唇应了一声,顶着风将她送回了卧房里。 房门一关,耳边的呜呜风声顿时就削减了下来,鼻翼间流转着熟悉的闺房暖香。 岑黛大舒一口气,解了大麾,又将被吹到嘴里头发扒拉下去:“明日怕是得降温,师兄记得穿厚实些的衣裳。我已经命人将换季的衣裳备好了,就在床尾的漆柜里。” 第130章 芙兰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颔首,替她将大麾搭在屏风上,顺带也解了自己身上的大麾:“辛苦了。” 岑黛抿着嘴笑:“一点小事罢了,哪里值得说辛苦?” 荀钰却道:“不管是谁,凡是用心去为了我操持家庭的,都值得我说上一句辛苦。” 岑黛对上他郑重温和的目光,匆忙转过脸,小声嘟囔着:“师兄爱说就说吧。” 晚间洗漱过后,岑黛窝在厚实的锦被里,听着屋外呜呜哀嚎的风声,没有半点睡意。 她心里想着母亲今日同她说的那一句“用心去看清自己”,是在提点她什么? 荀钰吹灭了烛火,在她身侧躺下来,盖了另一床锦被,突然道:“看着陛下的意思,想来再过不久就要动手肃清京中贵胄了。” 岑黛眉眼一肃,偏头看过去,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荀钰道:“近日陛下私下已经命我严查氏族勾连,并几家贪污受贿的情况。” 岑黛顿了顿,心中有几分猜想,轻声问:“这是打算先挑软柿子捏了?” 她知道荀钰在舅舅安排中的定位,在未来肃清隐患的那一番动作里,代表皇族冲在最前的就是荀家。荀钰作为荀府中的未来家主,是必须挑起大梁的第一人。 荀钰“嗯”了一声,淡声:“最迟到明年,邢家的几位将军儿郎就要回京。届时京中局势应当也会逐渐明朗起来,硬些的柿子可以留到那时候。” 表面上一切都井井有条、安排缜密,仿佛杨家的胜利就在前方不远,但岑黛却觉得惶惶不安。 她抿唇沉默,思及前世众人怪诞苍凉的结局,以及今生还未曾拨开的阴云……心里突然有些发闷,仿佛屋外的狂风吹进了心里,将一腔心思骤然搅乱。 岑黛轻声说:“师兄,往后诸多事宜,还请千万小心。” 距离前世的那场必死之局还有一年的时间,她脚下的这条路,尽头到底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岑黛闭了闭眼,她还记得自己腹腔剧痛、七窍流血时的感觉,还记得那金碧辉煌的太极殿中沉重的腐朽死气,还记得梦中那位白衣荀首辅在走向斩首的闸刀时的高瘦背影。 荀钰偏头看向身侧的小姑娘,却见她脸色微白,一双眼眸里盛满了不安。 他透过她的眼睛,仿佛看见了那道许久也不曾再见到的久违身影——那人同他荀钰身形相似,却似乎总有哪一处与他有所区别。 荀钰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温声:“你放心。” 岑黛稍稍舒展开紧紧皱着的眉宇,下一刻又听荀钰问:“很冷?” 岑黛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开始浑身发抖起来了,她闷闷地回答:“有一些。” 荀钰顿了顿,将手从他那边的锦被下伸过来,准确无误地抓住了这边锦被里岑黛的右手。 岑黛一僵,结结巴巴的:“师兄?” 荀钰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温暖的热度从他的掌心渗透过来,同时还带来了一股陌生却并不让她抵触的心悸。 岑黛整个人都立时僵住了,方才那骇得她浑身颤抖的惧怕,也在一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还冷不冷?” 岑黛连忙僵着脸摇头。 荀钰定定看了她一眼,却没因此就收回自己的手,只道:“明日命人将炭盆都取出来,若是再冷,也好取暖。” 岑黛呐呐应声,再不敢说冷暖的事了。 翌日,京中依旧是狂风大作。 岑黛挑了件披风裹着,抬眼却见屋角箱笼里躺着她昨日翻找出来的一件厚实些的深衣,两眼一瞪,连忙唤来何妈妈:“师兄今日早上穿了几件衣服?” 何妈妈愣愣怔怔的:“公子没叫人在一旁侍候,老奴也不大清楚。但穿了多少,估摸着都是从箱笼里直接取的,您看看少了几件?” 岑黛咬牙:“就里衣、中衣和朝服少了,我昨儿还叫他多添件衣裳的,他愣是不穿我翻出来的那件深衣。” 何妈妈苦笑:“衣裳穿多了不大好行动,大公子一向是不喜欢穿厚的,除非是真的冷得挨不住了,这才肯添上几件御寒。” 思及当年在神武门初见时,荀钰就是一身单薄,岑黛无奈嘀咕:“这人就不怕冷的么?” 她瘪着嘴不肯多说了,拢紧了披风,准备出门去给邢氏请安。 后宅中的其他人可比荀钰会过日子得多了,今儿早上一见,谁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邢氏没留几个孩子太长时间,在几个小萝卜头前去上课时,给每人塞了一个汤婆子,嘱咐几人注意着保暖。邢氏怕冷,到冬天就恨不得窝在暖阁里哪也不去,只笑问了岑黛几句昨日归宁的事宜,就不再多说。 冬葵将将跨出厅堂,迎面而来就是一股狂风,牙关微颤:“郡主,大家都回屋里避风去了,您不打算回去么?” 她瞧着路,发觉岑黛并不是往风来堂的方向走。 岑黛睨她一眼,发现她鬓边的碎发都被吹得朝天飞起来了,忍不住笑道:“暂且不急着回去,我手头还有事,要去找二房的弟妹好生商量。冬葵要是挨不住,不若先回去,换何妈妈到二房的院子来寻我。” 冬葵揉了揉鼻子,快步跟紧了些:“一点儿风,婢子挨得住。” 二房的院子里有一棵上了年头的海棠树,此时不是开花的时节,只剩下满树的叶子在狂风下萧瑟摇晃。 岑黛递了拜访的消息,没在屋外等待太久,就见周氏身边的小桃快步行至近前来:“大少夫人没冻着罢?快快到暖阁里煨煨暖。” 岑黛颔首,跟着她进了厢房暖阁里。 周氏正煨在熏炉旁侧,见岑黛进来,送了手里的绣活,从软榻上起身扬眉:“今日风大,大嫂嫂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岑黛摸了摸鼻子:“是有一些私事。只是瞧着快要换季变天了,也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找到好天气过来一趟,便趁着今日过来了。” 周氏牵着她一同在软榻上坐下,蹙眉:“莫不是同上回的账册子有关?” 岑黛点点头,从袖袋里取出一本账册:“正是。我这几日从母亲那儿了解了许多东西,虽并不完全,但用来完成一份礼单账册已经是足够。昨儿我将账册赶出来,也不知到底如何,不好意思给母亲瞧,便想来麻烦弟妹给看看。” 周氏狐疑地接过:“你这几日,都是在忙这个?” 她捏了捏账册的厚度,比之前的那一本要厚得多,心下立时就有了些许了然。 岑黛颔首,低声道:“因这礼单册子是相较而言最不耗费心里的,我便先赶着做这个了。平日里母亲还会教导一些更复杂的关系,我都一一记下来,只是今日未尝捎带过来。” 周氏打开账册细细地翻看,发觉自己上回提到的各处细节,岑黛都已经加上去了,且几乎并无错处。 思及这才不过只过去了两三日,且中间还经历了许多费心费力的事宜,岑黛就能完成出这一份完整的账册,可见很是用了一番心思。 周氏翻看了几页,将账册合起来递给岑黛,扬眉惊奇道:“不赖嘛。” 岑黛瞪大了眼:“弟妹的意思是……” 周氏抬了抬下巴,娇矜道:“已经有些模样了,往后就按照这个模板做册子,决计不会有人说你半句不是。” 岑黛顿时笑弯了眼,软软道:“多谢弟妹这几日的帮忙!” 周氏面上表情微僵,不适应地转过头:“我没帮到大嫂嫂什么,也就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当不得谢。” 她心里总算是有些能够理解为何家里的长辈会如斯照顾岑黛了,小姑娘脾气好,还很上进,换做她,也会觉得和岑黛相处很舒服。 如是想着,周氏又忍不住道:“大嫂嫂方才不是说大夫人平日还会教导你更深刻的东西?我早前多少都是学过的,你要是一时弄不清楚,大可以过来问问我。” 这是要开小灶的意思? 岑黛眼睛一亮。 周氏抿了抿唇,又忙不迭地解释:“难得家里来了个新媳妇儿,我自然是愿意多帮衬一些的。大夫人与母亲便是这般携手掌家,这才将府上打理得井井有条,你若是拖了家里的后腿,我这边可要多忙一些了。” 岑黛听出了她的嘴硬心软,笑眯眯道:“我一定多努力一些,争取不拖弟妹的后腿。” 周氏眼里这才有了些笑意,仍旧是绷着脸道:“这弟妹、嫂嫂听着怪不顺口的,你的年岁可比我要小一些。往后直接不若喊我芙兰,叫着也亲近。” 岑黛眨了眨眼,眉眼弯弯:“那芙兰也可唤我宓阳。” 周氏娇矜地掀了掀眼皮,眉宇舒展开:“那就这般说好了。” 许是难得有了个能够说话的同龄妯娌,周氏开了话匣子,边绣着小衣边同岑黛搭话。 岑黛见她手下绣得平稳,是一幅狮滚绣球的图样,好奇问道:“这是给芙兰腹中的孩儿绣的么?” 听她提及孩儿,周氏眼里盛满了暖笑:“是。我手里闲不住,母亲和夫君也不许我走动太过,便只能给宝儿做些衣裳了。” 第131章 瓢泼大雨 - 娇雀儿 - 濯清 “宝儿?”岑黛一挑眉毛,笑问:“芙兰已经将名字都给想好了么?” 周氏满眼都是笑:“按着荀家祖宗定下来的字辈,是‘金宝怀应世玉继书’。荀家的这一辈是金字辈,下一辈则是宝字辈。” 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温声道:“我同夫君已经拟好了名字,如若宝儿是个小公子,便取名宥之;若是个小小姐,便取名宝髻。不管如何,乳名都叫宝儿。” “宥之,宝髻……”岑黛眉眼弯弯:“好名字,芙兰用心了。” 周氏眉开眼笑的,声色缓下来不少:“能不用心么?自显怀之后,家中长辈便不许我劳心劳力,我一日大半的时光,都是放在这孩儿身上。” 她顿了顿,又问:“你要不要摸一摸?宝儿最近活泛得很。” 岑黛一瞪眼,结结巴巴的:“那我轻一点儿……” 周氏忍着笑,转了身子对着她,抬起她的手轻轻搁在自己的腹部,缓声问:“宝儿动了,你感觉到没有?” 岑黛眼里盛满了惊奇,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动了动了!是在踢肚子么?” 周氏笑开了:“是。再有月余,宝儿就要出来见人了,现下每天都要动上一动。” 月余?岑黛收回手,一双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仿佛不可置信:“我不过才将将嫁进来,这就要做伯娘了?” 心说这辈分真是愈发高涨了。 周氏扬了扬眉,道:“三房那边儿早就有已出世的孩儿了,只是现下在河北,真要说起来,你早就是家里的伯娘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岑黛,荀家三房因还未分家,每年都是要回京祭拜先祖的。她现下人也认不清几个,可得早早开始准备着应酬的事宜了。 最后同周氏说了几句话,岑黛道了告辞,领着岑黛出门。 这厢在二房的院子耽搁了许久,岑黛回了风来堂,何妈妈上前禀告:“小公子方才过来拜访,见不着少夫人,老奴便将他留在厅堂了,这会儿还在里头吃茶呢。” “荀锦?”岑黛扬了扬眉,将袖袋里的账册递予冬葵,命她收好,这才同何妈妈往厅堂的方向走:“我去瞧瞧,何妈妈命人再煮一盅新茶来。” 何妈妈笑着应下了,半路折走去端茶。 荀锦小公子人虽小,可惯爱强扮老成,这会儿正翘着腿,一口茶一口点心,吃得不亦乐乎。 “看来早前我命人时时备好茶点的决定,果真是没有做错,小公子在我这儿可吃得快活?” 一看嫂嫂来了,荀锦连忙搁下腿,又拿了帕子擦了擦两手,笑嘻嘻起身,摆出了老实正经的模样来:“嫂嫂回来啦。” 岑黛睨着他,心说这荀锦小公子的性子真是同荀家的家风不匹配,荀家这般严格的府宅里,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活宝儿似的人物? 她心里好笑,坐了下来:“小公子不是去上课了么?现下怎么到风来堂来了?” 荀锦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且在去年的簪宴上还同岑黛有一包桃酥的交情,因此在这个年纪相仿的嫂嫂面前没有半分不自在:“家学中的夫子今日犯了风湿的老毛病,一边上课一边念叨着怕是要下雨,便没留我们多久,早早地下了学,只吩咐我们做课业。” 他重新坐下来,捧了茶盏喝了一口:“我这不是闲着无聊么,娘亲冬天不肯陪我玩闹,铃儿阿姊这时候也要跟着二娘学习刺绣和掌家。我没地儿可去,总不能去祖父那儿陪他下棋吧?怪渗人的。” 说到荀阁老,荀锦抱着胳膊抖了两抖,仿佛是提及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苦兮兮道:“这不,只能到嫂嫂这坐一坐了。” 岑黛扬眉:“小公子似乎还有些不乐意,仿佛到风来堂是什么下下之策。我去二房找弟妹议事,回来看你在这处儿做了许久,总不会是被这些茶点给留住了罢?” 荀锦眼角一跳,打着哈哈:“嗨,哪能呢,嫂嫂这处比铃儿阿姊的蕉园还好,乃是上上之策!子锦哪敢有什么不乐意?” 他可不敢说大哥的院子不如荀铃儿的蕉园,不然往后几个月的烧鹅怕是都得被大哥给扣下来了。 岑黛听着他拍马屁,眼角余光瞥见他脚边的书箱,便问:“小公子这回过来,应当不只是为了找我吃茶罢?还有什么事,说出来听听?” 荀锦垮了脸,犹疑着道:“嫂嫂,你带带子锦做功课呗?” 听得岑黛一口茶水就要喷出来,匆忙忍住了,骇得拿着帕子掩嘴,惊愕道:“带你?做功课?” 她也就比荀锦大了一两岁,且女儿家和男子学得课业并不相同。真叫她带荀锦做功课,岑黛还真没有那个信心。 荀锦见她迟疑,忙从脚边的书箱里取出书卷来:“夫子布置了一篇论述,是关于刑法的。因今年大越律法改革,夫子让我们时时关注政事,便让我们自个儿寻找与之相关的题目,而后举例写论述。” 听着倒是与当初庄寅在文华殿中的授课方式有些相像。庄寅当初也是这般,举出一个主题来,而后让三个学生自己写感想,最后再一道儿讲一遍。 思及是自己有些经验的领域,岑黛心里稍稍有了些底气,试探着问:“小公子选的是什么题目?” 荀锦撅了嘴,嘟囔着:“子锦又不是大哥,对朝政一点儿也不懂,虽知道大越律改革一事,但往深了的东西依旧是两眼一抹黑,便只能选择与后宅相关的律法为题了。” 岑黛理解地点点头:“然后呢?” 荀锦道:“然后子锦就选了这一句做题目——” 他将书册摊开,将上面的一排字指给岑黛看。 岑黛蹙眉,念出来:“妻之子殴死父妾以凡人论,斗杀者绞监候。殴死生有子女之庶母,斩。殴死期亲尊长之妾,绞……” 她抽了抽嘴角:“小公子这题目选得,委实是优秀。” 心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孩子是打算提刀索命呢。 荀锦挠了挠脑壳:“是吧?我也觉得选的好。嫂嫂你看,贴近生活、容易提笔、还有冲突,谁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么?” 岑黛扯着嘴笑:“思虑周全,厉害厉害……不过,既然是容易提笔,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带着你的?” 荀锦凑上来,笑嘻嘻的:“听闻嫂嫂博闻强识、读过许多书,还与大哥和太子殿下师出同门……” 他夸完了这么一通,这才道出目的:“大嫂嫂知不知道史上有什么符合的事件?子锦给运用进去,绝对是如虎添翼!” 岑黛靠在椅背里:“你这是在写功课么?怕不是打算出一本书得了。” 她摇头晃脑:“叫我想起来一句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岑黛掀掀眼皮:“不就是在说你么?强装出老成严肃的模样来。” 荀锦哭丧了脸:“好嫂嫂,你救救子锦。” 岑黛叹声:“得。我那儿有老师当初留下来的相关书本,我给你找出来。” 荀锦这才笑开颜:“大嫂嫂最好了!” 送走了荀锦小公子,岑黛揉了揉眉心,还没坐下来,下一刻却听竹林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嚣。 外头有丫鬟婆子大声呼喊着:“下雨了!快快收了东西进屋!” 岑黛一愣,心里第一个想的是荀家家学皆的夫子所患风湿简直神了,而后慌忙出门,唤了一名婆子:“快快取伞给荀锦送过去,他指定没走远,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那婆子原本被突然袭来的瓢泼大雨给惊得如无头苍蝇一般,现下被指明了方向,忙取了油纸伞追出院去。 岑黛舒了口气,听着竹林里哗啦啦的响声,心中有些发闷,刚准备回屋如清点丫鬟们收回来的东西,却听一侧回廊下传来小厮的呼喊:“少夫人!” 竹生头发微乱,急忙道:“公子今儿没带伞出门!” 岑黛一愣。 竹生继续道:“公子平日里都是打马进出,这回两手空空地出门,指定是要淋雨回来了。” 岑黛一抚掌,叫来何妈妈,面色慌张:“快命人备下马车,看看大公子是否已经从内阁出来了。再命另一波人打伞去朱雀长街上寻人,可别在路上错过了。” 她可还记得,荀钰今日穿得十分单薄。 何妈妈与竹生忙领命退下。 一波打伞去寻的小厮已经匆忙出府,剩下一批小厮打点了府中管事,还未来得及牵马备车,后门就有门房传来消息,说大公子已经回家了。 岑黛急匆匆从屋里出来,抬眼便见如落汤鸡一般的荀钰进了院子。 一身赤罗朝服早已被雨水晕染出深红的颜色,头顶的乌纱帽也被雨水淋得有些歪了。堂堂大越内阁首辅,经了暴雨这么一泼,已然没了半分气势,整个人可怜又好笑。 他见着小姑娘,眼瞳里第一次多出了懊恼的情绪,清隽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低迷的色彩,仿佛很不愿意让她见到自己这般凄惨的模样似的。 岑黛强压下扬起来的唇角,忙迎着他进来,一边取了巾布给他去擦头上的雨水,一边朝旁边吩咐:“何妈妈去准备热水、洗漱用具,冬葵去吩咐小厨房煮姜汤,快!” 荀钰稍稍垂下脑袋,乖巧地任由她在自己脸上动作,除了鞋袜,将湿透了的朝服脱下递予竹生。 岑黛强忍着笑,推他进了暖阁里,问:“莫不是从午门那儿开始,就是一路淋雨回来的?” 第132章 风寒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抿了抿唇:“嗯,刚出午门就变了天,没能躲得过去。” 加之最近内阁中公务繁重,他便推了这些日子府中小厮的马车接送,没曾想刚好撞上这么一场雨。 岑黛看着他无辜的样子,心里好气又好笑,拿帕子捂住他的脸,佯装怒道:“你怎么不知道同其他官员顺顺路?再不济,返回去舅舅那儿躲雨借伞都成呀。” 她哼哼着:“我今儿早上还给你备了厚实些的深衣,你也不穿,刮风下雨全靠自己硬撑着……” 荀钰伸手钳住她的手腕,将自己的脸从帕子下解救出来,平静的眼瞳深处似乎带了几分笑意:“我错了。” 岑黛瞪他一眼,继续拿了帕子给他擦头发:“我看你一点儿也没觉着自己错了。” 屋外有婆子回话:“少夫人,小公子已经安然回去了。” 岑黛应声,转头回来同荀钰说笑:“你们兄弟两个,今日都成了落汤鸡,属师兄最甚。” 荀钰毫不介意她说自己落汤鸡,结果竹生递过来的帕子兀自擦脖子:“子锦?他今日过来风来堂了?” 岑黛点点头:“过来吃了些东西,顺带请教了功课。” 荀钰一顿:“什么功课?” 岑黛便将今日的事跟他说了。 荀钰抿唇,停了擦水的动作:“你别太偏心他,他是个爱偷懒的性子,只要吃过一回甜头,往后次次都要过来寻你。” 他还打算多说几句,下一刻皱起了眉,掩唇打了个喷嚏。 惹得岑黛忍不住笑出声来,推他去净房沐浴:“师兄先管管自己罢,小心着凉。” 荀钰揉了揉眉心,顺从地去倒腾自己了。 再出来时,岑黛正缩在暖阁的软榻上看书。 荀钰只着了里衣中衣,凑了脑袋过来,淡声问:“在看什么书?” 岑黛眉目一横,扔了一旁的大麾丢在他身上,蹙眉道:“都说了多少遍了,小心着凉。”又吩咐冬葵端姜汤进来。 荀钰裹好了鸦青大麾,只喝了一口姜汤,就被那一股味道给冲得皱紧了眉,没喝完就放下,同岑黛一道儿看书,念着正对着书页的一排字:“冬宿寒天魄未眠,一朝春雨洗尘烟。” 他停顿片刻,又道:“意境颇好,或许可以作一幅冬去春来图。” “冬去春来图?”岑黛来了精神,眼睛里亮晶晶的:“我倒觉得另一首诗的意境更适合冬去春来。” 她指了书页上的另一首,示意荀钰低头来看:“细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叶半青黄。小春此去无多日,何处梅花一绽香。” 岑黛笑出了酒窝:“叫我突然想起来文华殿里的那一片梅林了。” 荀钰偏头注视着她,突然道:“文华殿中正对着正殿廊台的梅林,其实我已经画过了。” 岑黛眨眨眼:“师兄何时借宓阳瞧瞧?” 谁想荀钰却突然转开了目光,起身径直进了卧房:“有机会再说。” 他有些后悔刚刚在岑黛面前提到了那么一句。他的确画过文华殿的廊台和梅林,只是在那副画卷中,梅林与廊台并非是焦点…… 岑黛茫然地眨眨眼,不懂荀钰怎么就突然变了脸色,蹙了蹙眉,没多在意。 荀钰今日归家得早,但该忙活的事务却是半点也没少的。璟帝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打压氏族,荀钰作为冲在最前的利剑,自然是得不了空闲。 雨日里乌云密布,天黑得早。岑黛晚间在院中走动消失,回来时还见书房里点着灯,抿了抿唇,到底是没打算进去打扰,只命人又送了一碗姜汤进去。 只是姜汤前脚才被人送进去,岑黛将将在卧房坐下,就见荀钰进了屋来。 “师兄忙完了?”岑黛剪着灯芯问。 荀钰回道:“还剩下一些,因并不算多紧迫,便打算明日再接着做。” 难得见到荀钰竟然肯“偷懒”,岑黛诧异地扬了扬眉。这时门外冬葵提醒热水已经备好,岑黛便先抱了衣裳去洗漱。 岑黛在雨日里睡得格外深沉,梦里全是望不到边际的白茫茫湿漉漉的雾气,周遭是在白雾中若隐若现的竹林,除了她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难道又是那个梦? 时隔一年有余,岑黛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再进入到这梦境中来。 她缩在白雾里,恍惚觉着自己应当是要等某个人。 只是等到雾气散去,她也没能见到那位只在梦中见过两次的荀首辅。 —— 许是做梦的缘故,岑黛今日醒的格外早。 她睁开眼,瞧见外头窗外已经有了微亮,耳边的雨声也已经停了。她又轻轻地偏过头,却见枕边人还在熟睡。 岑黛稍稍蹙眉,还未全醒,软软唤着:“师兄。” 她记得早朝的时间,平日里荀钰天还未亮时就要早起上朝,这会儿该是时候起身了。 这厢未尝得到回应,岑黛愈发觉得怪异,悄悄将手越过自己的锦被、伸进了荀钰的被褥下。 她试探着握住了荀钰的手,猛然发现那本该温暖的掌心此时正热得发烫。 心下觉得不对劲,岑黛顿时从朦朦胧胧的困倦中完全清醒了过来,腾地起身,瞧着荀钰正皱紧了眉,脸颊已经烧红了。 “何妈妈!冬葵!”岑黛急忙起身,径直取了外衣披上。 冬葵快步从外间进来:“郡主有吩咐?” 岑黛迅速扣着领口,疾声吩咐:“快同何妈妈去寻府医,师兄现下发了高热。” 冬葵一激灵,拔腿就往外跑。 岑黛穿好了外衣,蹙眉按着荀钰的额头,愈发觉得心慌。 待邢氏闻讯赶至风来堂时,府医正在提笔写着药方。邢氏还来不及喘上气,就急忙问:“钰哥儿如何了?” 府医拱手道:“大公子昨日淋了雨,又忙于公务劳心劳力,未尝注意修养保暖,染了风寒,这会儿是高热上来,晕晕沉沉地醒不了。幸而大公子的底子康健,按着贴子喝上几日,好生注意着莫要着凉即可。” 邢氏一怔,偏头去看躺在榻上昏睡的青年,含泪道:“这么大一个人了,平日里又是个身子康健的,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岑黛在一旁垂着头:“是儿媳没做好,昨儿没将师兄淋雨一事放在心上,这才有了今日这一遭。” 邢氏心里虽然慌张,但到底还没有昏了头,只拍了拍岑黛的手背,就兀自去安排里外事宜:“何妈妈去督促厨房熬煮汤药,时时备着,待公子醒了便端上;竹生去寻家主禀告事宜,就说今日的早朝是去不得了;还有院子里的几个婆娘小厮,快快抬烈酒给公子擦身,另搬来厚实一些的被褥来压一压!” 岑黛咬着下唇,瞧着邢氏里里外外地吩咐安排,事事都打理得有条不紊,心中有些不好受。 儿子发了高热,邢氏心里担忧也能将所有事宜安排好,可她自己却在这儿坐得好好的,着实是太过没用了一些。本以为自己已经很用心地在学习掌家一事,却没想到连这座小小的院子都还未能打理清楚。 她抿了抿唇,起身道:“母亲,我去帮着瞧瞧小厨房的汤药。” 岑黛闷着脑袋出了卧房,立时就顿住了脚步,低低地问:“岑黛,怎么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呢?你就这么没心没肺?” 待一应事宜打理完,邢氏也未尝久留,她还需要看顾家中上下,只郑重吩咐岑黛好生照顾荀钰。 岑黛当即应下。 她看得出来,邢氏对自己应当是很有些不满的,只是生生地忍住了。 送走了婆母,岑黛叹了一口气,回了卧房,趴在床沿看着陷入沉睡的青年。 经过烈酒的擦拭,又有了厚实被褥闷着,荀钰面上的酡红色已经淡了下去,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又冷淡,与平日里的青年首辅并无二样,只剩下眉宇还在紧紧锁着。 岑黛抿了抿唇,试探地伸出手放在他额间。 擦过烈酒的额头还带了几分热度,岑黛一触及那陌生的皮肤,心下当即就是一颤,抿唇轻轻将他的眉宇抚平。 她低低地唤着:“师兄。” 荀钰依旧未曾给出回应。岑黛心里有些泄气,从一旁的铜盆里拧了帕子盖在他额头上,絮絮叨叨着:“平日里在家里顶天立地的男儿,原来也会被那种大风吹倒?” 于是青年毫无所觉,她趴在他枕边,大着胆子去注视着他的清隽面庞,低声说:“我瞧着你平日里单薄的模样,差点还真以为师兄是不怕冷的神仙。可现在在看,才发觉你原来还是个肉体凡胎,不顶天立地、怕冷,你也需要人撑着。” 岑黛觉得心里升起了一阵细细麻麻的酸涩,仿佛是在替他难过:“师兄怎么还不醒?我前年冬日落水,一个晌午就醒了呢……” 袅袅白雾里,荀钰听见了来自天边的软语,紧紧的握住了拳。冷然寡淡的面容上第一次升起了忌惮和审视的表情,抿唇打量着身前一身白衣的青年。 那青年身姿挺拔气势高绝,荀钰同他对视时,几乎就要错认为自己是在照镜子——眼前的青年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尽管眼前人声称他名叫荀钰,可他心里知道,这青年不是自己。 荀首辅听着天边若有似无的女儿软语,皱眉道:“她喊你……师兄?" 第133章 你会死 - 娇雀儿 - 濯清 他并不曾有过什么师妹。 荀首辅皱紧了眉,在经历过生死之后,他对这世间的众多玄妙已经有了一定的接受能力。 他知道眼前青年的身份——是过去的自己,是不曾入狱、不曾被斩首示众的大越内阁首辅。 可为何……此人的经历与自己的过去有这么大的出入? 荀钰眼中盛满了慎重,冷声:“与你无关。” 荀首辅毫不介意他的提防和疏离,若非已经身死、毫无顾忌,想来要是换做他见到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只怕也会摆出忌惮的表情来。 荀钰心中的古怪愈发浓烈,皱眉问:“你……缘何会出现在我的梦中?”他对眼前人的身份有些猜想,但始终有些不可置信。 荀首辅轻轻抬眼,淡声:“这也是我想问的。我始终被关在一个小姑娘的梦境里,此次能够进入你的梦境,委实在我意料之外。” 小姑娘?岑黛? 荀钰皱了皱眉。岑黛又同这人有什么关系? 荀首辅不知他心中的惊疑,兀自道:“不过能够因此见着你,却是一件意外之喜。” 他眯了眯眼,眼中冷厉一片:“荀钰,你会死。” 荀钰霎时间沉下了目光。 在他说出这一句时,整座梦境仿佛是受到了世界的约束一般开始坍塌。 荀首辅并不多意外,他面色始终冷静,快步上前攥住荀钰的手腕,疾声道:“敌人过于强大,切记放下你的孤高!如若想活下去,如若想护住身边的所有人,你必须学会与人联手!你们几个人的性命……是绑在一起的。” 哪几个人? 荀钰眸中一凝,眼角余光惊然发觉整座梦境的坍塌速度、在荀首辅说出方才那一段之后愈发加快。心思转动地飞快,他不敢问及青年话中那几人的身份,只抓紧时间急忙问了一句: “该如何做,才能放你自由?” 梦境坍塌的速度并未加快。 荀首辅眼中陡然放松下来:在无言间,荀钰已经抓住了所有关键点。 他有些想笑,想要夸赞青年的智慧,但思及这人是过去的自己,便生生地忍住了。 他渐渐缓和了眉目,轻声道:“放我自由?你还做不到……也永远不可能做到。如你所言,你的行为与我无关,至少不会有直接的关联。” 荀首辅眼中平静。 能够放他自由的,只有一个小姑娘。 —— 荀钰轻轻地睁开眼,他皱了皱眉,只觉头晕脑胀得厉害,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眼前是熟悉的轻纱窗幔,鼻翼间是他最近才开始熟悉起来的女儿暖香,还有右手手臂上的重量…… 荀钰一愣,轻轻偏过头。 早起的小姑娘抵不住困倦,在周遭无人时终于垂头睡去。小小的脑袋就搁在他臂弯里,并不是很重,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毛茸茸的不着任何珠翠的乌黑发顶。 岑黛今日慌了神,早起时只穿好了衣裳,连发髻都未挽起,只松松系了一条发带,娇憨柔美。 荀钰渐渐温和了目光。 他心中平和安宁一片,缓缓撑着床榻坐起身,尽量不去动右手手臂,低头去看睡得正香甜的小姑娘。 院外早已雨停,遮天的乌云散去,明亮的天光透过窗纱投射进来,轻柔地铺在小姑娘瓷白的脸颊上,衬得她的面容过分精致。浅薄的女儿软香萦绕在鼻翼间,叫人没来由地有些心悸。 这是他喜欢的小姑娘。 荀钰眼底,缓缓俯下身,在岑黛额心印了一个吻。 他瞧着小姑娘睡得祥和安静的模样,攸地想起了梦中青年曾说的那一句“你会死”。 荀钰轻轻垂下眼睑,眸中暗沉幽深一片。 他怎么能够死呢? 他若是死了,荀家该怎么办?将重任交托给自己的大越皇族该怎么办?还有他的小姑娘……该怎么办? 心绪飞远间,他忽然瞥见小姑娘如蝶翼一般的长睫颤了颤,还有逐渐染上绯色的耳尖,顿时心里就升起了捉弄的笑意。 他得寸进尺地又在她额心亲了一下,低声问她:“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岑黛浑身一僵,颤颤巍巍地睁开眼,见眼前摆着的就是青年的一张俊脸,瞳孔当即一缩,忙又重新闭紧了眼睛,活像个遇事逃避的鸵鸟。 荀钰低笑出声,坐直了身:“起来罢。” 岑黛急忙抬起头,一手放在额间,脖颈都被染上了热度。 荀钰躺回锦被里,轻声问她:“什么时候醒的?” 他尚还在病中,将将从高热中清醒,此时声音微哑,加之刻意放低的声调,叫岑黛听了便觉得鸡皮疙瘩起一身。 她吞了吞口水,从一旁的八仙桌上倒了一盏温热的清茶,不自在地递过去:“在师兄起身的时候。” 彼时她才初初迎来,察觉到脑袋底下的手臂有轻微的动作,刚打算起身关切询问,就发觉青年的气息突然逼近,紧接着额间就传来一道陌生的温软知觉……她顿时就完全清醒了过来,同时也僵住了身子,打算继续装睡,好将这份尴尬的心悸给糊弄过去,谁曾想竟被这厮发觉。 此时荀钰整个人都缩在厚实的锦被里,见小姑娘端了茶盏过来,手也不抬,只淡声道:“手麻了。” 岑黛思及方才自己可是枕着他手臂熟睡的,撇了撇嘴,到底是认命地执起瓷勺给他一口一口地投喂茶水,示意他张开嘴:“啊。” 荀钰面无异色地遵从她的吩咐,让张嘴张嘴,让闭嘴就闭嘴。吃了一点儿甜头便满足了,丝毫不打算作妖,老实无比。 反倒是负责喂水的岑黛,眼睁睁地青年的浅色薄唇在沾上了茶水后变得润泽……联想到方才就是这物件儿印在自己额头上,愈发觉得脸皮薄。 不过只喂了几口水,受着小姑娘伺候的大高个儿青年始终心安理得、面色怡然;好心照顾青年的小姑娘,却是越来越脸红。 “就喝这几口润嗓便够了。”岑黛搁下茶盏,揉了揉发烫的脸颊:“我去看看汤药煎好了没有。” 她这厢出去,再回来时身边已经跟了紧张担忧的何妈妈。汤药已经过了遍冷水,此时并不烫口。 有他人在场,荀钰不好再捉弄岑黛,伸手结过瓷碗。浓烈刺鼻的气味直刺激得他皱了眉,冷着脸喝了一口便搁下。 张妈妈恭声道:“大夫说了,这药趁热喝最好。” 荀钰捏了捏眉心:“放凉了我再喝。” 何妈妈犹疑着:“可……” 在一旁听壁脚的岑黛眨了眨眼,瞧着他不虞的面色,突然联想到了被人限制了口腹之欲而委屈巴巴的荀锦小公子,抿唇道:“何妈妈先出去罢,这边厢有我监督师兄喝药。” 何妈妈看看她,又看看并无异议的荀钰,躬身离去。 岑黛提了裙摆上前来,忍着笑道:“师兄是不是厌恶这些味道大的东西?” 思及昨天并未喝完的两碗浓姜汤,岑黛发觉自己好像找到了荀钰的秘密。 荀钰抿了抿唇,小声道:“味道太冲,喝不下去。” 岑黛抿着嘴,低低地笑出声来。心说荀钰和荀锦真不愧是亲兄弟,哥哥虽没有弟弟那般贪吃,但口味却是同样的挑剔。 她端起那碗被荀钰搁在一边的瓷碗,皮笑肉不笑的:“活该染了风寒。” 眼看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又凑到了面前,荀钰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稍稍偏过头,蹙眉道:“凉了我再喝,现在的气味太刺鼻了。” “不行。”岑黛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哄小孩:“你捏了鼻子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喝完了。” 荀家嫡长孙早慧独立,自幼就是家中的小大人,何曾因为刁钻的口味而这样被人宠着伺候过? 他瞧着小姑娘郑重的表情,又看向那瓷碗里的黑乎乎的一堆,抿了抿唇,下一刻已经摆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我喝,你喂。” 岑黛眼里好笑,面上却十分严肃:“闭眼睛,捏鼻子。” 荀钰照做,喝了一大口汤药就浑身一激灵,到底是强忍了下去。 看得岑黛啧啧称奇,心说谁能料想得到,这位顶天立地、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头的首辅大人,竟然是个怕苦的娇气包? 她不欲去揭荀钰的短,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一大口一大口的喂。 瞧着青年皱成一团的表情,岑黛心里升起了一股报复成功的洋洋得意。 她可还记着仇呢,早前荀钰刚醒的时候,可是摆着一张正经表情捉弄过自己好几回。 一碗汤药下肚,荀钰满嘴都是浓烈的苦味,恨不得吐了舌头出来,也好少受点罪。 岑黛在这方面有经验得很,先是端了茶盏让他漱漱口,又从自己的小匣子里取出糖渍果脯递过去:“吃这个比较压味道,师兄尝尝?” 荀钰瞥她一眼,顺从地吃了一块果脯,嚼了半晌,掩唇微咳,淡声:“确实很压味道。” 岑黛忍着笑,第一次见到荀师兄如斯别扭的模样,心下觉着亲昵,遂眉眼弯弯地将一整个小匣子推过去,哼声:“师兄少说还要再喝好几日的汤药,我这宝贝匣子便予你好了。” 第134章 看戏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扬眉,眼底平和:“好。” 前些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小匣子,岑黛心里没来由地有些高兴,弯起唇角:“师兄嘴里还苦不苦?” 荀钰不动声色地朝外间瞥了一眼,眸光闪了闪,转头乖顺道:“苦。” 隔着一扇半开的门扉,做贼心虚的何妈妈忙拍着胸口舒气,一双眼睛却笑弯了起来,同身旁的妇人小声笑道:“在过往的多少年里,家中众人何曾见过大公子这般亲近人的模样?” 邢氏也随之松了口气,多看了岑黛一眼,转身轻手轻脚地往外走:“他们这小两口,自有自己的一套相处方式。以后遇上什么事,何妈妈需得问过少夫人了,再来告知主院这边儿,莫要让新妇觉着自己在家里是外人。” 何妈妈明白了邢氏的深意,福身行礼:“老奴记下了。” 荀家内里被荀钰这一回的风寒给吓得够呛,毕竟对于如今的荀家人来说,他可是最大的顶梁柱,一出事家中所有人都紧张。 幸而荀钰在晌午时分便醒了,加之荀阁老从始至终都未曾发话,家中众人心里有了一定的底气,不至于慌了手脚,于是便不曾多探听风来堂的消息,岑黛这边自然也随之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压力。 至于朝堂上的动静,岑黛今日可收到了卫祁的多封消息。 一向勤勉有加的内阁首辅今日未能上朝,一群朝臣可都在眼巴巴地盯着荀家的动静。 得知荀钰这回是染了风寒,好些官员心中都在窃喜。心说璟帝这才刚打算进行清洗的大动作,荀钰这把利剑便用不趁手了起来,平白给大家增添了许多笑料。 只可惜一群人还未笑完,立刻便笑不出来了。 荀钰前些日子的勤勉没有白费,一应紧迫的动作他早已经安排完毕。内阁今日依旧是在照计划呈递审核举报,由太子杨承君领大理寺众人查办了许多户籍田地,招招都是在往庄家的亲信上打,直将正打算看好戏的众人给打懵了头。 书房之内,岑黛看完信笺时,心里只想笑,同冬葵笑说:“师兄与表兄在文华殿中的那一年相处,可不是白费。老师费心教导他们君臣之道,虽无意揭开了两人之间潜在的矛盾,可也教会了他们携手对敌的本领。” 她烧了信笺,心里暖洋洋的:“一个是利刃,一个擅用利刃。尽管师兄与表兄之间隐有争锋,但就目前的形势来说,二人是相辅相成的。” 冬葵抿着嘴笑:“婢子瞧着姑爷与太子殿下的立场始终是一致的,在这等大事件上,哪里真的能有什么矛盾?” 岑黛却逐渐收了笑。 她想起了前世在朝堂上,位高权重城府深沉的荀首辅与太子杨承君两党分庭抗礼、水火不容…… “话可不能说满。” 岑黛垂下眼,低声道:“现在是舅舅施展手段的最初阶段,师兄和表兄采取的打算相同,都是以根除为主,二人想法相似,自然就不会有任何分歧。” “可往后,若是遇上有争议的大决断,这两人的立场却未必还能够保持一致……” 她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冬葵,沉声问:“庄家这回可失了好些根茎,荣国公府那边还没有任何动作么?” 冬葵垂首:“荣国公府依旧未尝做出任何回应……长公主殿下这些时日始终在盯着国公府的动作,也不曾发觉出任何异样。岑家这些年过分低调,目前也仅仅知晓他们与庄家暗有勾结。除此之外,整座国公府几乎如铁桶一般,一点缺口都不曾暴露出来。” 她顿了顿,抬眸迟疑道:“甚至,荣国公近日爱上了听戏,还专门请了梨园的戏班子在府中搭台。长公主殿下暗地里调查了一番,依旧未尝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岑黛拧紧了眉,终究是叹了口气:“老狐狸既然还打算装疯卖傻,定然是还在等待时机。况且他这般坦然,保不齐一应准备早就已经铺垫好了。” 冬葵微愕:“可自天盛楼一事后,陛下与长公主殿下就已经在暗暗提防岑家,国公府哪里来的时间去准备好所有事宜?” “要么是在更早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岑黛蹙眉沉吟:“要么,就是荣国公的那番准备根本不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然而形势是瞬息万变的,没有人能够保证可以提前猜想到所有细节,更没有人能保证他的准备能够如计划一般派上该有的用场。一点儿小小的变化,都可能导致整场计划的崩盘。 如若荣国公果真是提前做好了所有准备,中间出了这么多意料之外的变故——皇族的警惕、岑骆舟的背后捅刀、老太君身死——难道他的计划还能够如常发挥作用? 岑黛觉着这种可能性很小。 那么便只剩下第二种猜想:荣国公的打算不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无论何时都能进行,唯独只需要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岑黛揉了揉眉心:“这能是什么法子?” 冬葵提醒道:“郡主出来得有些时候了,姑爷那边还在等着您呢。” 岑黛舒了口气,取了荀钰书桌上的布帛文册,又命冬葵抱了文房四宝,准备回去暖阁。 —— 何妈妈端了汤药进来,瞧着荀钰裹了鸦青大麾,正在审阅今日内阁传进来的消息,温声嘱咐:“这秋雨一下,想来往后京中就要大降温,公子尚在病中,该添衣了。” 荀钰抬眸瞥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一眼,隐晦地蹙眉,淡声:“我记下了。” 何妈妈早已习惯了他的性子,搁下姜汤便打算离去,却听身后荀钰突然唤了一声:“何妈妈。” 他抬起头,眼中无情无绪:“你是母亲留给我的婆子,不是她的眼线。既来了风来堂,往后做什么事,总得问过了这院里的主子。我是这院子里的主人,少夫人也是。” 何妈妈心下一凛,知道他说的是今儿早上在门外偷看的那码子事。 彼时他初初清醒,岑黛忙着喂药,可没时间告知家中其他人,可邢氏却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必定是得了谁的消息。纵然邢氏那时未曾出面,可他到底还是发觉了异动。 岑黛将将掌家不久,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身边有婆母的线人,她心下或许并不会因此而觉得不舒坦,可荀钰却替她生了气:在院子里做主的女主人,有一个便够了。 何妈妈躬身行礼:“大公子放心,老奴再不会擅作主张了。” 仅仅一日,就得了邢氏和荀钰这母子俩各一次的警告,何妈妈在心里苦笑,知道这回是一时脑热办错了事。 纵然岑黛手生,掌家的本事也并不突出,可这家里的人却各个对她上心得很。新妇才刚刚嫁进来,一家人就立刻放了权,将界限划得明明白白。 岑黛进屋来时,何妈妈早已经离开了,暖阁里只剩下青年还在审阅手里的信笺。 他未戴金玉发冠,嘴唇还有些苍白,显得整个人更加年轻单薄。可他仅仅只是坐在那,一身的气势却足够惊得所有人放下心中的轻视。 岑黛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几眼,发觉如今的荀钰,已经愈发有了梦中那位荀首辅的样子了。不可忽视的气势、锐利的目光……这是大越的内阁首辅。 荀钰抬眼看过来,眉目舒展开:“站着干什么?” 他表情未变,可浑身的气势却是软了下来。 岑黛眼里带笑,将手里的册子递过去:“师兄要的文书,看看少没少些什么?” 荀钰随意看了眼:“不缺。” 他见着小姑娘空出双手,将一旁矮桌上的姜汤端给她。 岑黛笑脸一僵,暗暗咬牙:“都过了这么久了,师兄的手难道还麻么?” 荀钰面色如常:“不麻,但是我要捏着鼻子才能喝下去。” “那可真不巧,刚刚给师兄取册子,宓阳的手麻了。”岑黛皮笑肉不笑的:“师兄的两只手都健在,就不能一手捏鼻子一手端着药地喝下去么?” 荀钰直直看着她,哑声道:“雀儿乖。” 岑黛心里一跳,顿时泄了气,干巴巴道:“我喂。” 她只觉得荀钰抓住了自己的命脉。自从归宁那日他说了句“掌心雀”,往后她就觉得雀儿这称呼充满了亲昵和占有欲,一听就要脸红心慌。 冬葵在一旁忍着笑,心想自家郡主撒娇了这么多年、皇族多少长辈对她要星星给月亮的,却是第一回对别人的撒娇招架不住,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 荣国公府中,荣国公听完了今日的戏曲儿,笑眯眯地回到书房理事。 岑远道坐在书房中写字,瞧着他进屋来了,道:“今日庄家托人捎带了消息,问及何时动手。” 他住了笔:“这回庄家受了很一番打压,他们是百年的书香世家,虽因人脉在京中盘根错节、不至于伤及根基,但终究是吃了一回大苦头。京中其他的老狐狸尚且还在观望,想要看清璟帝下一步的准备再开始动作。” 荣国公只笑:“急什么?时候未到。” 他坐下来,懒散地揉了揉脖子,笑道:“对方是那等庞然大物,咱们岂能与他们硬碰硬?想要赢,就必须得等到能够一击致命的时机。” “一击下去,若是杨家和荀家垮不了,那么死的可就得是我们这一帮子人了。” 荣国公始终都是轻松的语气:“至于庄家么……出出血也好,免得到了最后,咱们岑家还得让他们那群贪心的家伙填饱肚子。” 岑远道皱眉看着兄长。 荣国公睨他一眼:“权力才能给予我们安心,但权力是有限的,庄家多咬一口,我们就得少咬一口。” “远道切记,人心是用来利用和针对的,可不能施以信任。” 岑远道终于开了口:“二哥就不怕庄家反咬我们?” 荣国公低低的笑出来:“他还能有什么路可以走?他那贪婪的本性已经被璟帝看了个分明,不可能再有退路,他只能咬牙往前横冲直撞。” 他含笑看向三弟:“远道,好好的一台戏摆在眼前,咱们何必要去插足其中?杨家和庄家的争斗,我们岑家暂且只需要坐下看戏便够了。” 岑远道愕然,这才知晓荣国公早年与庄家的勾连,不过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挡枪的护盾罢了。 他从没想过要与谁联手下棋,只是因为百年庄家的底蕴够深,经得起璟帝长时间的折腾。 第135章 荀家心血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未尝在家休养太久,待沙哑的音色恢复后,便执了笏板上朝。几日不上朝,众官员见着这尚还带了几分病气的青年首辅,心下反而更发怵了。 心说荀家养出来的一个根正苗红的好青年,怎么动起手来就这么狠呢?手段比之荀阁老竟还要凌厉几分。 这厢终于摆脱了荀钰,岑黛松了口气,总算能够将注意力从荀钰的身上放回到府中的中馈上来。 重心一收回来,她这才发觉了些许与以往不同的东西:譬如何妈妈突然变得愈加恭谨了。 平日里何妈妈虽姿态谦恭,但也只是做了应尽的职责,不曾与自己多交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更服从荀钰一些,现下却是突然对自己上了心。 周氏听得她这般说的时候,眼皮一掀:“想来是得了家中长辈的警醒。” 岑黛稍稍顿笔,蹙眉:“警醒?我并不曾发觉何妈妈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为何家里的长辈要惊醒她?” 周氏哼声,一时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傻丫头,我看你就是被人娇宠得太过,皇族都把你当做小祖宗,给你安排的都是最好的,你这辈子一定不曾见过不称心的仆从罢?” 岑黛抿唇:“没遇见过。”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宜,一切都有豫安给她安排好,她的确不曾遇到过什么主仆间的烦心事。 上辈子她就是顺风顺水地安然度过了十余年时光,在家中唯一不曾称心如意的事,恐怕也只有与岑袖、岑裾的相处这么一件了。 周氏撇撇嘴:“幸好这是在荀家,家里的长辈能压得了人,底下的仆从再怎么样也是个手脚规矩的。否则换做在别家府邸中,刁奴一见你是个手生的,总要大着胆子干些欺上瞒下的事,你哪里能如现在这般顺心?” 她娇矜道:“想我当初刚嫁进二房时,因身边多带了母亲留给我的一位心腹妈妈,这院子里原本的掌事妈妈不欲放权,明里暗里地拿这家里的规矩压我,想叫我先学会这府里的规矩。” 岑黛咋舌:“荀家竟然还有这般的婆子?” 周氏随意答到:“只要林子大了,什么东西没有?人都是贪心不足的,有些人,只要你动了她的地位、影响到她吃饭花用的命脉,换作谁只怕都会选择挣扎。” 她顿了顿,转眸看过来,低下声音:“就事论事,我没有在说宓阳身边的妈妈的不好。” 岑黛弯着眼睛笑:“芙兰放心,宓阳晓得的。你方才说的那掌事妈妈,最后如何了?” 听得她这般问,周氏顿时就眉开眼笑了起来,眼睛里流光溢彩的:“我直接降了她的身份,将身边的心腹妈妈给提拔了上来。” 她笑眯眯地看向岑黛:“没过多久,钧郎同母亲单独叫了那妈妈一趟,随即当天便将她发卖了出去。自那之后,家中的两位夫人又好生敲打了底下的婆子一番。” 说到此处,周氏抬了抬下巴,笑眼看向岑黛:“这不,正巧方便了你。” 岑黛却是听懂了,二夫人林氏同荀钧如此做,是在给周氏造势,帮着稳固了周氏在这家中的地位。 她抿着嘴笑:“那还得多亏芙兰给我打头阵了哩。” 周氏弯了弯唇角,继续做着手里的绣活,同她聊着:“真要说起来,荀家这家风在京中果真是数一数二的风评好,家中每个人都将家族荣辱兴衰放在首位,少了私下里的纷争。” “荀家不大看重门当户对,讲究的是人品和合心意。婆母善待膝下的年轻媳妇,待媳妇往后做了婆母,自然也会有样学样地对待自己的儿媳。一脉脉地将精华承下来,家里自然和气。” 岑黛耐心地听她说完,末了才接话:“我曾听许多人提起荀家家风,都道荀家这家和万事兴的规矩立得很好,只是换做其他氏族,却并不适用。” “这是必然。有优就必然有缺,荀家的风气固然是好,可必须得有手段过人的长辈压住所有人,才能‘家和’,这可是件费心费力的活计,别家可不一定能有这样有手腕的家主坐镇,故而只能费心培养。”周氏皱眉道: “只是培养的方式,同样也有缺漏。荀家府中人人都将家族兴衰放在首位,也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分支被迫牺牲自己的利益,去为下一任家主腾位置。” 周氏看向岑黛,轻声道:“宓阳瞧瞧,这家里入了内阁做事的,可只有家主和大公子两个人呢。” 岑黛一怔。 周氏继续道:“大公子自幼便被家主选中,此后倾尽心力培养他。荀家嫡长孙十八岁入内阁,在这荣光背后,有家主为他耗费了多少气力?荀家其他的子弟可都是羡慕不来半分的。” 不仅羡慕不来,还要给荀钰腾位置。 荀家人懂得趋利避害,知晓上位者对臣子的容忍始终是有限度的,若是想要保证荀家的安定,那么便不能“越线”,不能引起上位者的忌惮。 因能得到的好处有限,荀阁老只能一心扶植荀钰,荀家其他的子弟也就不可避免地要将自己应得的好处拱手让给荀钰。 岑黛细细想来,觉得果真是有优有缺。若不是上头有足够狠厉的长辈压住,若不是这家中有明眼人肯舍小家为大家,一个不好,这家里是要翻天的,无怪其他氏族立不来这规矩。 周氏苦笑道:“宓阳,以舍弃自己利益的方式,去成就下一任荀家家主……这份不公平的决断,不是所有人都能甘心的。” 她轻轻转过眼:“你可知晓,有些从燕京荀家嫡支分家分出去的荀家支脉,是如何用词形容燕京荀氏主家的么?” 岑黛抿唇,心知一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周氏轻声道:“他们说,燕京荀家是吸血虫,吸走了大部分荀家人的血液,只为了保证燕京荀家的地位与荣光依旧。” 岑黛默了默,突然问:“芙兰……也是这般想的么?” 周氏扬眉看向她,温声笑道:“我倒是比较看得开一些。生在荀家,有好处,自然也就有坏处。” “荀家内部稳定,在外无人敢招惹;祖上的荫蔽一代代地传了几百年,都是每一任家主慢慢累积下来的;且大公子委实优秀,我们这些人心中服气,他虽占去了我们这些人的利益,却也不得不背负相应重量的使命。” “他不仅要守住荀家承袭至今的兴衰荣辱,更要为荀家下一个百年的香火而着手远谋。”周氏温声道: “荀家的其他子弟虽然失去了些许好处,却也可以因此承担更少的责任。真要说起来,谁都是有得有失,没有公平不公平一说。荀家历代都有看开的子弟,都是分得清轻重的。” 岑黛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能够理解荀家百年香火的背后,究竟饱含了多少家族子弟的毕生心血。 她弯起嘴唇,轻声道:“好厉害。” 周氏也笑:“我这算什么?这阖家的重量,未来可就要交托到宓阳与大公子身上了呢。” 岑黛眨了眨眼,温声道:“那么我会努力变得厉害。” 周氏瞧着她温软的样子,心里多了些亲昵,音色爽朗,笑道:“有上进心才能叫我高看,你能得到家中长辈更多的欢喜,我周芙兰服气了!” 岑黛扬眉,笑问:“原来芙兰以前都不服气的么?” 周氏对上她揶揄的目光,老老实实地答了:“你年岁这般小,刚进家时手段不够,性子上也瞧不出有什么出彩的,我自然不会服气。不过现在再瞧,觉着你是个极好的人。” 岑黛耳尖微红,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我现在依旧是个手生的,可夸不得。” 她在二房这处算完了带过来的账本,瞧着时候不早了,便道了告辞。 回到风来堂时,何妈妈正在领人往院中各处搬着绿植盆栽。 岑黛兀自走近,捏了捏叶片,好奇问道:“这是哪里来的芍药?” “是大夫人早前就在外头市集同花农打了招呼,今日命人挑选采买回的。大夫人说风来堂中只有翠竹,得添些花卉才好看。”何妈妈笑回: “芍药耐寒,可露地过冬,正好可以在风来堂里种下。只是不知道少夫人喜欢不喜欢,便只挪了盆栽过来摆摆,如若喜欢,再移种下去。” 岑黛眉眼弯弯:“我记得书房旁侧有一处小房庭,正对着门的方向有一片空地,瞧瞧能不能移栽到那儿去?” 何妈妈领命:“是。” —— 荀钰晚间回府的时候,岑黛正在摘头上的发簪,同他说了芍药的事,他自然是没什么意见:“你既然喜欢,种下就是了。” 片刻后又道:“如今已经入冬,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入年关,届时三房要从河北回燕京小住几天。按着习惯,每年到了这时候府中都要忙起来,一是要早些准备过年的一应物什,二是要洒扫三房居住的庭院。今年二房的少夫人有孕在身,只怕你要更忙一些。” 难得听见荀钰叨叨这么多,岑黛笑弯了眼,心下微暖:“师兄放心,芙兰已经同我提前讲过了,我心里都记着呢。” 荀钰有些诧异地扬眉,似是没想到她适应得这般快,都开始学会提前准备事宜了。末了,只伸手拍拍她的头顶:“嗯,很了不起。” 岑黛扯了扯嘴角,突然后悔这么早就摘下珠翠了。 就该扎得荀钰不好下手才对! 往后的日子里,岑黛开始帮着邢氏打下手准备着过年的事宜。邢氏见她这些时日手段越来越熟练,也有意放权给她,购置年货的单子都交由她打理。 第136章 芙兰将产 - 娇雀儿 - 濯清 幸而这些都是周芙兰去年帮手做过的事宜,岑黛虽不曾买过年货、打理过年节事宜,但秉着不懂就问的优秀精神,倒是并不曾遇上什么真正棘手的困难。 就这么过了月余,岑黛从旁帮衬的效率愈发快,府中虽忙碌,但依旧可以称得上是井然有序。 这日岑黛早起,本欲去主院请安,还未踏出院子,何妈妈却道邢氏昨夜收到了邢家递过来的帖子,今日一早便乘车回娘家去了,也就免了早晨的请安。 回娘家? 岑黛疑惑地扬了扬眉,抱着账本干脆换了条路线:“出都出来了,那便去二房的院子里走走。” 此时周芙兰正在暖阁里吃着牛乳茶,瞧见岑黛时很是愣了愣,吩咐小桃上茶:“奇了,你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早?大夫人今日没有留你做事么?” 岑黛搁下手里的账册,熟稔地在熏炉旁转了转,待身上的寒气消去,这才敢在挺着肚子的周芙兰身边坐下:“母亲递了消息,今日赶忙回了邢家,免了今日的请安。我瞧着无处可去,便想着过来陪你话话家常。” 周芙兰颔首:“是说呢,二房的几个孩子才刚刚过去厅堂给母亲请安,你这边竟然就过来了,原来是得了大空闲。” 岑黛抱着账本算,笑说:“咱们两个得空的大闲人凑一块儿煨暖,多惬意。” 她顿了顿,忽然问:“母亲每年这时候都要回去邢家么?” 周芙兰继续喝着茶,想了想道:“那倒没有,除却逢年过节,大夫人鲜少会回去邢家,便是回去了,大多数时候也是带着大房的子弟回家探亲的。毕竟这府里有一堆事宜等着她操持,她可抽不出空。” 她说完了这些,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嘶……年关已近,府里正是忙碌的时候,大夫人这时候抽身赶回邢家做什么?” 她蹙了蹙眉,迟疑道:“该不会是邢家出什么事儿了罢?” 岑黛弯弯唇角,扬眉道:“怎么会?邢家的现任家主可是都督,虽如今四境无大战,可邢家的几个嫡出子孙依旧是手掌统军实权、领命在边境驻守的。身在这等兵部高位,邢家若是出事了,这京里难道会没有风声么?” 周芙兰撇撇嘴,一拍脑袋:“果真是一孕傻三年,连这等重要的事我都没联想起来。” 她迟疑道:“既然邢家未曾出事,那估摸着是邢家驻守在外的子弟传了消息回来?邢家的那几个出过名的后辈,如今各个都在边境驻守,几年也回不来多少次。如若这回是大夫人的同支血亲归来,她得到消息回去探看倒也说得过去。” 岑黛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做账:“说得是。” 因闲着无事,周芙兰一边吃茶,一边同她说着话:“如今四海皆平,也就北边还剩些动静未曾平定。入冬前,我还听钧郎提及过北境的混乱,说是陛下有意插手与北狄的争斗,到如今也应当有些结果了。” 她搁下茶盏,懒洋洋道:“那邢家儿郎多是驻守在北境,也不知这次回来述职的,是邢家的哪一位。” 岑黛埋头在账册间,随意接了话茬:“与母亲关系亲近,又参与了此次平定北境乱事的邢家儿郎……要么是邢家的副都督、母亲的亲兄长,要么是驻守通州的参将、邢家本代的嫡出长孙。” 她说完了这一同,觉得口渴,搁下笔正准备抿抿茶水,转头却见周芙兰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岑黛怔了怔:“怎么了?” 周芙兰挪着坐近了几分,诧异道:“你们皇族的后辈,都是这般关注朝政的么?” 她蹙起眉:“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把这些朝堂上的动静打听得一清二楚的?且不提那位难以再往上提拔的邢副都督,只说荀家本代的嫡出长孙……你连他任职通州参将的事儿都知道?” 纵然邢家本家居于燕京、京中百姓都晓得邢家长孙驻守在北境,但那青年已经多年不曾回过燕京,在军中的职位变化只有朝臣才知晓。 岑黛一个养在闺阁中的小姑娘,她哪里就能晓得邢家长孙的事儿?周芙兰可不相信为人克己、不爱谈及母家家事的荀钰会同她讲这么多。 岑黛顿了顿,忙回过神来,作出了苦笑的表情:“实不相瞒,我娘当初为我相看适龄的公子时,曾考虑过这位邢家长孙,我也就因此看过他的消息。” 周芙兰眨了眨眼:“真的?” 岑黛老实点头。 她倒是没说假话,只是除此之外,后期她还通过卫祁多了解了一些相关事宜。卫祁是她的暗刃,在前世的幕后黑手暴露出真身之前,她都应该瞒住卫祁的存在。 岑黛不欲在这话题上多说,埋头继续做账,转了话题:“这会儿子快到年关了,我这个做伯娘的,什么时候能见着宝儿呀?” 周芙兰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已经满日子了,府医说我这几个月调养得极好,要时时小心谨慎,母亲已经请了产婆在院中住下,还嘱咐人同我娘家递了消息。我如今连这院子的大门都出不去,走哪儿都有一帮婆子围着。” 她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我也想早些时候看到宝儿呢。” 话音刚落,她面上笑容一滞,结结巴巴的:“我有些肚子疼。” 在一旁听壁脚的小桃和冬葵两眼一瞪,同时惊愕地转头看过来。 岑黛已经完全僵了脸,忙扔了纸笔凑过去,关切问道:“啥?是阵痛么?那那那……” 周芙兰紧紧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你等我缓缓,我瞧瞧到底是哪里疼,可别是闹肚子。” 岑黛连忙点头:“不慌不慌。” 两个人大眼瞪大眼的,场面一时寂静,下一刻周芙兰“哎哟”一声,蹙眉低声:“这一下更疼了!决计不是吃坏肚子,这是说宝儿,宝儿就到了!” 岑黛深吸一口气,忙往外唤道:“来人啊!二夫人来动静了!” 她急忙吩咐:“小桃,早前二房请来的几位产婆呢?快快去寻来!” “婢子这就去!”小桃回了神,紧张地一跺脚,急急忙忙地就提了裙摆飞奔出门去。 正巧这时闻声赶来的一干婆子到了,岑黛又疾声吩咐:“快快去请二夫人!小厨房热水时时准备着!再来几个人将少夫人搀回房去!” 一群人早前就是有过经验的,这下得了准确的吩咐,各个都是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周芙兰按着肚子,被却才的那一阵疼得鬓角微微湿润,依旧是对着岑黛笑:“宓阳很不赖嘛,瞧瞧这模样,愈发有掌家夫人的气势了,真厉害。” 岑黛紧紧握着她的手,紧张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笑?” 周芙兰抿着嘴笑:“嗨,有什么?我听人提起过得,刚开始只是一阵一阵的痛,慢慢适应着就是。过了方才那一段,宝儿这下已经安静下来了,我没什么不舒坦的。你也别紧张,你瞧瞧,我这个来动静的婆娘都不着急呢,你不要怕。” 岑黛感受着双手被回握住的力道,知道周芙兰这是在宽慰自己,她自个儿现下可比自己慌得多了,偏还要摆出一副姐姐的样子来安慰别人。 两个没经验的新妇互相握住手,岑黛随着一群婆子回到卧房,周芙兰微微喘着气,说着:“哎呀,我早上还没怎么吃东西,就吃了一块白玉糕和一盏牛乳茶,会不会待会儿没力气?” 旁边的婆子宽慰:“还有时间,最好还是再吃些。夫人这才刚刚来动静,距离发动还要好久呢。” 岑黛听罢,忙返回去端盛着白玉糕的碟子。 身边不见人,周芙兰心里发慌,刚巧腹腔里又是一阵剧痛,疼的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咬紧了牙问:“还要痛多久的动静来着?我听母亲提过的,我忘了……” 婆子回道:“一般来说得要大半天,夫人别紧张。” 周芙兰又流了许多汗:“还要这么久啊……” 岑黛这时已经赶回来,搁下手里的白玉糕,重新握住她的手:“我将将听人说二夫人已经往这边过来了,产婆也快到了,大家都在这儿呢。” 周芙兰握紧了她的手,感受着肚子里的动静,软软地哭诉:“宓阳,我好怕啊。宝儿这么大,我生不生得出来?” 一向气焰高涨的渤海侯府小小姐,什么时候这么软弱过?岑黛心里发堵,拈了白玉糕喂她:“你别想这么多,宝儿这是想见你呢,快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身旁有人安慰,加之肚子也消停了下来,周芙兰逐渐地安静下来,乖顺地就着岑黛的手吃了一口糕点。 屋外传来一阵喧闹,二夫人林氏急急忙忙地赶进来:“芙娘!芙娘!” 周芙兰忙抬起头:“母亲!” 林氏忙走近握住她的手,细细看了一遍,松了口气:“好孩子,你别怕,什么都好好的,今儿过去了就都好起来了,啊?” 这时又是一阵痛楚,周芙兰疼得白了脸,强撑着断断续续问:“钧郎呢?钧郎回没回来?” 林氏拍着她的手背:“别担心,母亲已经派人去衙门说话了,钧哥儿马上就会回来。” 第137章 芙兰生产 - 娇雀儿 - 濯清 有林氏在场安抚周芙兰,岑黛放了心,出门去督促着小厨房备些容易食用的裹腹糕点。再回来时,那位荀家二公子已经匆忙赶回了家,正坐在床沿边握住妻子的手宽慰。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林氏身边候着,好奇地看着周芙兰含着眼泪抱住荀钧的胳膊,小声地同荀钧说些什么。 荀钧温声回了几句话,立刻便将要哭不哭的周芙兰给逗笑了起来。 岑黛在心下啧啧称奇,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子奇异的感觉。 这就是夫妻吗?岑黛暗暗想着,忍不住想起还未归家的荀钰。仿佛他们二人之间的相处已经足够亲昵,却仿佛总是差了些什么。 林氏看着小夫妻执手说着话,揽着岑黛的肩膀同她一起往外走,温声笑道:“芙娘头一回生产,至少也要消磨上大半天的时光,这会儿还没真正发动起来,便叫钧哥儿好生陪陪她罢。” 岑黛点点头,觉着自己站在一旁委实是突兀,于是顺从地跟着林氏往外走。 “辛苦黛娘却才照顾芙娘了。”林氏也不敢走远,毕竟那屋子里的夫妻二人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只在屋外的院子里站定。 岑黛唇角弯弯,摸了摸鼻子:“都是一家人,且我只是吩咐了几句话,没做什么实在的事,哪里值得说辛苦。” 林氏笑得温和,摸了摸她的脑袋:“黛娘是个懂事的孩子,但即便是一家人,也是要说谢的。” 两人说话间,倒腾清楚、领了帮手丫鬟的产婆终于赶到,快步上前来,朝着林氏福了福:“二夫人。” 林氏面上不显慌张,和煦道:“热水已经备下了,芙娘现下情况尚好,正在里头说着话。总归还有好些时候,待钧哥儿出来后咱们再进去,免得芙娘紧张。” 产婆应下,带着身后的小丫鬟去了小厨房准备一应物什。 一波人前脚刚走,后脚邢氏已经快步进了院子,见着院子里的两人,心下稍安:“弟妹,黛娘。” 岑黛转过头,瞧着邢氏额角有些薄汗,呼吸也未曾平定,应当是匆匆忙忙从邢家赶回来的。 林氏忙迎了上去,惊诧地眨眨眼:“嫂嫂怎么赶回来了?” 邢氏抹着汗,笑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得了婆子传话,心里不放心,连忙推却了母家的兄嫂,想回来帮着撑撑场面。” 说着,她往卧房的方向看了几眼:“芙娘现下如何了?” 林氏回答:“一切都好,这会儿子刚刚发作,距离发动还得半日,我们这些人在里头待着也是干着急,倒不如出来安排人事,顺道腾出地来给钧哥儿他们好生说话。” “说的也是。”邢氏道:“你安心照看着芙娘,别的不用操心。二房的孩子叫我今儿帮你带着,决计不会过来这边院子给你们添乱。” 林氏舒了口气,笑说:“麻烦嫂嫂了。倒是邢家那边儿,嫂嫂今日赶回家去,莫不是哪位将军要回来了?” 三人在院中的石桌上坐下,邢氏渐渐平复了呼吸,脸上的笑容也愈胜:“昨儿我听家中母亲传信,说是北境乱事基本已经平定,北狄蛮夷已撤出边境线,并与大越签订了条例。兄长早前向燕京呈了战报,如今得了陛下征召,只需安顿好北境诸城的兵力守备,便可回京述职。” 林氏抿着嘴笑:“瞧嫂嫂高兴的。说来也着实是不容易,邢副都督多少年不曾回京过年了?” 邢氏叹道:“可不是?兄长一去多少年,这回终于能回来松口气。要说那北境的混乱本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以为兄长这回即便平定了北境,也得继续留守边塞,哪晓得陛下突然召回了兄长……” 岑黛在一旁听着壁脚,对于邢副都督此次能够得召回京很有些猜想。 邢家家主虽是都督,但因年事已高,近年来并不曾领兵出征过,“都督”挂在他头上,只能算作是虚职,手里并无实在的兵权。 而那位邢副都督这些年始终驻守北境,得璟帝诏令兼任总兵、手掌兵权,在朝野上的话语权,甚至比邢家的现任家主还要高上一分。 此次璟帝召回他,估摸着就是想要拿着邢家的声名压住荣国公。 毕竟岑家不似庄家这些年来一向谨慎低调,除却一个庄家,在明面上几乎再无盟友。璟帝无法用斩除根茎的法子力创岑家,便只能直接朝着荣国公头顶动刀。 只是……璟帝清洗世家的打算和决心已经表露出来了,这京中始终还在观望形势的其他氏族,难道还能够坐得住? 岑黛蹙了蹙眉,难以想象在未来局势完全乱起来之后,璟帝究竟要顶住多么大的压力。 邢氏同林氏说完了话,起身道:“我也不在这儿耽误你的事儿了,现下先回去打理家中上下,再托人去同家学中的孩子们带话。你这边若是有事,只管命人来大房寻我。” 林氏起身颔首:“劳烦嫂嫂费心照看铃儿他们了。” 邢氏边说着不碍事,边领着岑黛道了告辞。 岑黛在主院做着还未完成的账,因身旁又邢氏指导,倒是知晓了不少新的知识。 晌午时分,荀家家学里的小萝卜头们下学归家。邢氏留下了荀铃儿,命各家姨娘领回各自的萝卜头,又特特叮嘱了一番事宜,这才命人散去。 荀铃儿坐在岑黛身侧,目光落在她的账本上,可心思却飞远了,托着下巴叹道:“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瞧见小宝儿。” 岑黛顿了顿笔:“大家都说是得登上大半日,冬日里天又黑的早,芙兰怕是要等到天黑才能发动得起来了。” 荀铃儿对这些稍稍有些了解,当即就蹙了眉:“大半日?这中间莫不是一直在腹痛?” 她倒吸一口凉气:“也太难受了。” 岑黛也陪着她打寒颤:“光是听着就难受。我瞧过芙兰闹动静时的样子,脸色都疼白了,难怪长辈们用把生产喊作是在受罪。” “还说状况艰险,足够称得上是往鬼门关上走一遭。”荀铃儿附和地点点头,抱着胳膊:“一想到以后咱们也要挨这种痛……” 她顿了顿,忍不住低头去看岑黛的肚子,嘀咕着:“不对,且先不说我,就说嫂嫂,你做好了肚子痛的准备了么?” 岑黛面上一红,忙捂住肚子,低声叫唤着:“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做什么准备?” 她同荀钰甚至都不曾行过房事,哪里能往造人那方面想? 荀铃儿听不懂她的深意,只按着自己的思维想了想,道:“也是,肚子痛之前,还得等上十个月呢,的确是八字还没一撇。” 岑黛这才舒了一口气,继续提笔做账。 荀铃儿如今再有一两年就要及笄,已经开始学习掌家的本领。岑黛最不缺的就是空闲,于是提点了她几句,又传授了几个做账的小技巧。 待忙完了手头的账本,外间有婆子禀说荀钰已经归家。 被账本折磨得头昏脑涨的荀铃儿哀嚎一声,趴在桌案上头也不抬:“算了,今儿就学到这儿罢。瞧我这脑子,一时半会儿是学不会掌家看账了。” “别泄气,你这才刚开始学掌家呢,不明白是正常的。”岑黛眉眼弯弯,起身捏了捏她的脸颊:“那我先回风来堂了,你有空就来找我。” 荀铃儿揉着眉心,起身叹气:“我送嫂嫂出门罢,顺道去看看子锦那只皮猴儿。” —— 回到风来堂,院中众人只说荀钰正在书房处理今日捎带回来的公务。 岑黛扬了扬眉,捧着账本径直往书房的方向走。 第138章 宝髻 - 娇雀儿 - 濯清 “师兄?” 岑黛推开门,将脑袋凑进去,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正在埋头写字的青年。 他一身朝服还没有换下来,眉宇间盛满了严肃。 荀钰闻声抬头,瞧见阖门进屋来的小姑娘,眉眼缓了缓:“回来了。” “是,今儿的事不算多,我提前做完便回来了。” 岑黛搁下手里的账本,好奇地上前来,踮起脚尖去看他桌案上的布帛文书:“师兄今日心情不大好?” 荀钰向来知道她想要逃脱牢笼的心思,此时并不打算瞒着她:“昨日陛下拟好、颁下了召邢副都督回京述职的谕令,今日才在朝中提及到这事。” 岑黛抿了抿唇,问:“朝中的那群老狐狸坐不住了?” 荀钰抬眼看她:“一定会坐不住。陛下的动作和打算已经如此明显,所有人都看见了悬在自己头顶上的刀子。” “只等邢家将领班师回京,陛下手中又多了一把利刃,届时陛下必会展开大的清洗动作。”荀钰眼中淡漠,揉了揉眉心:“如今是他们为自己做打算、埋手脚的最后机会,哪里还能坐的住。” 他毫不隐瞒地将桌案上的文书递予她看:“如今我与太子殿下已经斩除了庄家的些许根茎,虽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氏族,但加起来也足够庄家人含血喝上一盅。但如今的敌我形势逐渐明朗,日后若要逐渐进行更大的动作……” 岑黛看着文书上的内容,都是荀钰早些时候拟出来的清洗步骤,迟疑道:“如今老狐狸们坐不住了,不会再抱着观望的态度而眼睁睁地看着舅舅对庄家下手。他们会抱在一团、彼此维护,勉力保住各家的根基。” 荀钰赞赏地颔首:“所有人都想着唇亡齿寒,如若庄家倒了,谁也不知道陛下下一个会对付谁,故而只能互相抱团、撑在庄家背后。” “例如这文书上拟出来的诸多方案和步骤,换做在以前,或许还能够让庄家出一回狠血。可在局势受到众家氏族搅乱之后,几乎都没有多少作用了。” 他靠在椅背上,沉吟:“故而只能构思更加合适的方法。” 岑黛认真地听他说着,默了默,忽然问:“那荣国公府呢?荣国公府也同众家搅和在一起了么?” 荀钰停顿片刻,蹙眉道:“未曾,荣国公依旧行事低调。岑家根基浅薄、祖上积累下来的底蕴并不深厚,与京中诸多世家的交情,也不如百年庄家积累下来的那般复杂牢固。” “除却手握部分兵权之外,荣国公并没有多少能够拿得出手的底气。更别说那兵权能够带给他的话语权、以及能够施加给皇族的潜在威胁,在邢家将领回京之后,也将消失殆尽。” 岑黛继续问:“岑家的力量如此单薄,为何荣国公依旧不曾选择与一众世家抱团?” 荀钰答不上来。 他倒不是不曾发觉荣国公的难对付,只是如今璟帝面对的敌人太过庞大,小小的荣国公府并不值得分去他的大半注意力,有邢家压着便足够了。 瞧着他突然沉默下来,岑黛蹙眉道:“师兄,荣国公也是一只老狐狸,你不能因为他无法构成太大的威胁而忽视了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其他的狐狸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难道荣国公会不知道?更别说岑家底蕴不深,他们明知道根本做不到独善其身,为何还不抱团?” 她眸中严肃一片:“师兄,荣国公未必不会带给我们威胁。” 荀钰默然,片刻后才道:“我记住了,往后必会多注意荣国公的动向。只是如今局势已经开始变化……贸然出手试探,不仅达不到目的,甚至还会一脚踩空、反过来被人掣肘住。” 他捧着文书,低声喃喃道:“在这潭深水中,率先动手不仅不是在抢占先机,反而会因为看不清身边的灯下黑而踏入他人布下的陷阱。” 岑黛舒了口气,又见他皱眉耗费心神想事情,忍不住宽慰道:“慢慢来,待邢家将领回京、形势明朗稳定下来之后,再做打算,这样也更加稳妥些。” 荀钰看着她,眼中温和:“我知道了,聪明的好姑娘。” 岑黛耳尖微热,偏过头不看他,扯远了话题:“对了,若是不出意外,二房今日就要为荀家的重孙一辈添人了。” 荀钰收好了桌上的书册笔墨,随意道:“子锦终于不是这家中最年轻的嫡支子弟了。” 岑黛帮着他洗了狼毫:“听说还得有些时候,我先去库房准备些礼物备着?” 她兀自嘀咕着:“晚些时候我手脚不熟练,都忘了给托人那孩子一副璎珞项圈儿了。” 荀钰回道:“没准备项圈倒不是什么大事儿,总归这家中这么些长辈,人人都会送项圈,少你一副不少。” 岑黛撇嘴:“话虽是这么说,可人情味总归是不够的。” 她将狼毫挂好,低低道:“回头还是得请人打一枚金锁补上。” 荀钰也接话,淡声:“还得多备下几个,往后大房说不定也能够用的上。” 岑黛动作一滞,僵硬地转过头来:“师兄……” 荀钰表情如常:“我说的是子锦。” 他的目光里盛满了“你想多了”的意味,作足了一副再清高坦然不过的正经人模样,叫岑黛突然有些脸皮薄,低声辩驳:“子锦才十几岁,哪能想那么早?你唬我也要找个更合适的理由。” 荀钰便低下头来,同她的眼睛近距离对视,轻声问:“那你觉得,应该给谁家准备金锁?” 岑黛僵硬片刻,忙抬手推开他,提着裙摆就往外走,落荒而逃:“那还是给子锦准备罢。” 荀钰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唇角微弯,摇了摇头:“还是有些早了……” 岑黛径直入了卧房,命冬葵取来库房的册子,想要为二房即将出生的宝儿挑几件合适的礼物。 只是册子的第一页摊开了许久,她也未曾回过神地翻来下一页。 她想起来今日周芙兰和荀钧的相处氛围,那是一种彼此信任、彼此亲近、彼此怜惜的感情;她又想起来荀铃儿和荀钰今日说的那些话,发觉自己似乎一直在排斥与荀钰更亲近的举措。 岑黛有些不解。 她并非不喜欢荀钰,甚至荀钰是除却杨承君和岑骆舟之外,她最亲近的异性青年;她也并非不能接受自己为人妻子的责任,她愿意为荀家费心劳力,她也愿意以荀家少夫人的名义掌家处事;她更愿意以荀钰妻子的身份,尽力去照顾他的生活,她不想他有不高兴的情绪。 可为何……她还是没能接受荀钰? “郡主?”冬葵蹙眉探过头来:“郡主,您看这第一页看了好长时间了。” “啊?”岑黛回了神,仓促应了声,伸手翻开下一页,继续分神想事情。 对于与荀钰之间总是隔了一层的相处模式,她心里其实有些猜想。 于她来说,这世间最重要的人是自己,最重要的事是活着。荀钰其人的重量,甚至还在豫安、舅舅之后。 她对荀钰缺少信任,她甚至不能,更不敢将自己重生的秘密告诉荀钰。 她就像是一只窝在茧里的春蚕,即便荀钰走了一百步、走到了她的面前,她都不敢撕开茧皮去接纳他。 岑黛轻轻垂下眼。她不想荀钰的感情得不到相等的回报,却不知如何将他看成“自己人”。 直到夜色昏昏沉沉地笼罩下来,二房才开始传来生产的动静。 岑黛紧张得一丝困意也无,待督促荀钰早睡早起之后,抬步就赶去了二房的院子,陪着邢氏一同在外等候。 在迷蒙昏黄的灯光里,岑黛看见了立在长廊下的荀钧,站姿挺直如松。他听着屋里的动静,面上看似沉静一片,身边却始终无人敢来打扰他,仿佛他与众人之间隔了一道厚重的屏障。 对待周芙兰,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这就是真正相爱的夫妻? 岑黛神游天外地想着,直到某一刻听见屋内一阵响动,小丫鬟欣喜地出来回话。 岑黛瞧见荀钧立时扒开所有人,不顾女眷的惊呼就冲了进去。 同时也听到那小丫鬟禀告林氏:“恭喜二夫人!是一位小小姐!母女皆安!” 林氏这才舒了口气,握紧了邢氏的手:“是宝髻!是小宝儿!是我的小孙女儿!” 第139章 班师回京 - 娇雀儿 - 濯清 因时候不早,一群人也不欲多打扰二房众人,心里踏实了便道了告辞。岑黛送邢氏走了半路,而后才揉着酸痛的眼睛回风来堂。 房中昏黑,她轻手轻脚地爬到床榻上,又小心翼翼地越过青年躺在里侧,将将缩进被褥里,就听见身旁荀钰问她:“都忙完了?” 岑黛一愣,微微转过头来,瞧见身旁的青年姿势平躺,音色里半分困倦也无,小声回答:“嗯,是荀家这一辈的嫡长女,大名唤作宝髻。” 荀家三房并非嫡出,是以子辈并不算进嫡支中。 她顿了顿,又问:“师兄怎么还不睡?明日可是要早起的。” 荀钰回答:“你不回院里,我不放心。” 岑黛抿紧了嘴唇,觉得被一个人时时放在心上忧心挂念着,是一件十分温暖的事情。 她的一双眼睛弯弯亮亮的,低声道:“我没出什么事,师兄放心便是,早些睡下罢。” 荀钰平静地应了一声,将手越过被褥伸进来,握住她微凉的手指:“睡罢。” 岑黛顿了顿,小心地回握住他的手,不再发出声响。 —— 翌日,岑黛在主院请过安后,随邢氏一道儿来二房瞧瞧邢家嫡支年轻一辈的长女。 林氏早打发走了一群要上学的小萝卜头,正在卧房里陪着周芙兰讲些体己话。 邢氏笑盈盈地打帘进来,温声道:“昨儿晚上没来得及看看小宝儿,今儿特地来看看咱们家的大姐姐。” 岑黛朝着林氏福了福身。 林氏笑着起身:“正好宝儿还醒着,你们过来瞧瞧。” 岑黛同邢氏上前了几步,瞧见了周芙兰怀中襁褓里的小丫头。 粉粉嫩嫩的小人儿,脸上还有些皱巴巴的,只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瞪得极大,转着眼珠儿盯着凑上来的两人瞧,丝毫不怕生。 邢氏越看越喜欢,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红宝金镯子来,套在了宝髻肉乎乎的手臂上,喜爱道:“小宝儿不哭不闹的,真是难得,看着就聪明。” 宝髻得了一枚闪闪发亮的漂亮玩意儿,顿时就将所有注意力投在上面,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自己的肉手臂。 林氏掩唇轻笑,接话:“我就觉着这性子像芙娘,天不怕地不怕的,做起事来却十分稳妥。” “母亲。”周芙兰脸颊微红:“小小的孩子,哪里看得出什么性子?” 邢氏便道:“不说性子,那就说说这张小脸。” 她眉眼弯弯的:“这眉眼像钧哥儿,有咱们荀家人的样子。” 林氏补充:“嘴儿和小鼻子像芙娘,精致得很。” 两个女人一说一句我说一句的讨论完了,转过头来问岑黛:“黛娘,你觉着像不像?” 岑黛稍稍瞪了眼,先看看襁褓中小小的一团,又看向扬眉忍笑的周芙兰,十分正经道:“像!” 惹得一圈儿人不停地笑。 周芙兰弯起嘴角,牵着岑黛的手,让她坐到床边来,揶揄道:“宓阳婶娘,快来看看你的小侄女儿。” 岑黛眼里带笑,将脸凑近,低声唤道:“小宝儿?” 宝髻闻声,终于舍得将注意力从手镯上收回来,一双黝黑大眼定定看着岑黛,好似正在认人似的。 岑黛心里好笑,不再看宝髻,径直握住周芙兰的手:“昨夜闹了多久才睡下?” 周芙兰道:“昨儿我是困极了,只来得及看宝儿一眼便睡了下去,后头都是钧郎和母亲在照顾她,我倒是没花费多少心神。” 她边说着,边伸了个懒腰:“待坐完月子,我便能下地四处走动了。这些日子都躺在软榻上,骨头差点都没睡软了去。” 岑黛道:“我那儿有些补品,都是御贡来的,晚些时候托人给你送来,你按着分量用,好好地调养身子。” 周芙兰挑了挑眉,温声笑道:“宓阳费心了。” 二房少夫人顺利产女,荀家的一干人等总算是放下了心中巨石,回到了各自的岗位,有条不紊地处理过年事宜。 邢氏揽下了二房里的小萝卜头每日的请安事宜,特地为林氏腾出空暇,好让她有功夫帮着照顾宝髻,顺带教导周芙兰带娃娃的技巧。 荀阁老早已将荀家嫡支长女出生的消息放下去,一时间二房收到了不少来自亲眷世交的贺礼。 在二房庆贺家中长女出生的同时,邢氏这边也将喜悦之情摆在了明面上:她的亲兄长、邢副都督就要回京述职了。 “朝中已经放出了准信儿,邢家将领将于明日辰时打马入京,陛下特命邢都督、兵部尚书、京兆尹在城门前接迎。”邢氏欣喜地一抚掌: “明儿为娘抽出空闲来,免去家学中的课业,带你们上街去瞧瞧热闹,如何?” 去看将士回京的热闹? 岑黛眨了眨眼,心中有些好奇。她曾在书中听过许多关于“满楼红袖招”的故事,知晓每逢胜仗,璟帝都会指派官员接迎,彼时朱雀长街两侧会有京中女儿投掷香包庆贺。 她对那般盛况构想过许多次,只可惜苦于久居深闺,始终未尝如愿见识过。 坐在对面的荀锦高兴得闷掉一盏茶:“上街好啊!广记烧鹅!广记烧鹅!” 荀铃儿登时就是一个白眼翻过去,斥他:“瞧锦哥儿这德行,还能不能有点儿大志向了?” 荀锦略一思索,试探着道:“那就再加上一盘炖猪蹄?” 邢氏笑脸一垮,思索片刻,软下口气:“你若是表现好了,别说猪蹄烧鹅,吃海鲜为娘也由着你吃够。” 荀锦立刻摆出讨好的表情:“母亲放心!子锦决计不胡闹,母亲叫我往东,子锦绝不会往西!” 邢氏这才重新笑起来,又转而看向荀铃儿:“铃儿想不想一同上街去?你母亲这些时日忙不过来,想来可抽不出空来教导你掌家。” 荀铃儿笑眯眯的,雀跃道:“去!自从阿姊出嫁之后,我可没怎么出过家门了。” 荀锦在身侧哼她一声:“阿姊这出门的志向,也不比我的高明多少嘛。” “不许与阿姊贫嘴。”邢氏严肃道,待见着荀锦搞怪地捏住嘴,这才好笑地瞪他一眼,继续道: “钰哥儿虽不在明日接迎的官员之列,但他与邢家的表亲兄弟一向感情深厚,明日也将抽空同我们一道儿上街。待你们长兄明儿从内阁归家之后,咱们几个便一同前去朱雀长街。” 下首的三人纷纷点头。 对于邢氏特地提到的邢家表亲兄弟,岑黛心中稍稍有些数。 此次与邢副都督一同回京述职的将领中,还有一位邢家的嫡长孙——通州参将邢慎。 对于这一位的信息,岑黛了解得不多,只曾在与卫祁的联络中,得出过“此子是个狠角色”的结论。 也不知道这值得卫祁严肃地称一句“狠角色”的邢家邢慎,在前世今生的朝堂混乱中,到底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邢家始终站在荀家身侧。两家一文一武,俱都是璟帝精挑细选出来的同盟对象。 次日岑黛换了件鲜艳些的衣裙,又在外披了件青莲色的披风,在家中等待荀钰回府后,这才同一家人乘车出门,前往朱雀长街。 五人出行花用了两辆马车,岑黛同荀钰乘坐一辆。 此时时候尚早,可岑黛打了小帘往外看时,街头巷尾的人群已经熙熙攘攘的在街边走动。平日里在街边做买卖的小摊贩今日也未能按时开张,两侧街道有皇城守卫维安,好歹是将长街中央车道给空了出来。 岑黛啧啧出声:“好生热闹,距离辰时还有两刻的时候呢,街上已经这么多人了。” 荀钰端坐在车厢内,手里捧着一卷书册看着,头也不抬:“大越平定已久,难得遇上这般盛况,自然就有许多人前来看热闹。” 岑黛回头看着他,扬眉道:“我还以为是因为邢家的风头足够大,这才引得大家前来接迎。” “这般说倒也没错,京中三大将门氏族,当属邢家最是风光。” 荀钰随意翻开下一页,淡声:“岑家祖上积累的荫蔽太少、荣国公为人又低调至极,卫家身为陛下身侧鹰犬、平日里刻意收敛气焰……相较而言,京中坊间更吹捧邢家,也是理所应当。” 岑黛了然地点点头。 荀钰忽然顿了顿,抬头正色同她道:“稍后京中女儿投掷香包手帕,雀儿不许凑热闹。” 岑黛一愣,立刻懂了他的身子,掩唇直笑,扬起下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同那些小姑娘一起凑什么热闹?” 她嘀咕着:“更别说,就凭我绣出来的那些香包和手帕……真叫我扔出去,我还没脸扔出去呢。” 她对自己的女红很有自知之明。比起其他的氏族贵女,她绣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太丑了,可没那个胆子拿出去秀。 荀钰见她垂头沮丧的模样,唇角微勾,突然道:“我缺一件腰带,很想见识见识你的绣工。” 岑黛瞪圆了眼,首先想到的是:“能穿得出去?” 荀钰平静道:“若实在穿不出去,放在家中配常服也可。” 第140章 邢慎 - 娇雀儿 - 濯清 他抬起眼帘,看向身旁不可置信的小姑娘,暗含深意:“放心,一定不会丢了大越宓阳郡主的面子。” 岑黛听出了他话里藏不住的笑意,也知道他这是在说自己的脸皮薄,当即忍不住涨红了一张脸:“想都别想,缺腰带就托府中绣娘准备,我这儿……” 正巧这时马车缓缓停下,竹生在帘外道:“公子,到了。” 荀钰随意应声,看也不看岑黛,撩了袍角便径直下了车。 “诶……”一番话没来得及说完,岑黛恨恨咬牙,忙追了上去。 彼时荀钰早已稳稳落地,反身瞧着还落在车辕上的小姑娘,递过来一只手:“既然你不反对,我便当作你应下了。” 他理所应当道:“我等着你绣的腰带。” “欺负人。”岑黛朝他翻了个白眼,看了看车辕底下的小板凳,又看了看荀钰伸过来的那只手,无奈地撇了撇嘴,终究是牵住了荀钰的手指,低声道:“那先说好,不管绣成什么样子,你都得穿着。” 荀钰弯了弯唇角:“好。” 他托着软软的小姑娘下车,领着她与邢氏等人汇合,继而一同前往街边的茶肆。 这茶肆是荀家的产业,邢氏早早就预留下了一间视野极佳的雅间。她早先倒也打算同邢家的女眷共同接迎,只是思及自己身后带的几个娃娃,只得歇了心思。 此时邢家的一种女眷就在对街的酒肆中,邢氏登上了廊台,同对面站在众人中央的妇人点头示意。 一路过来,荀锦坐得屁股痛,进了雅间便毫无顾忌地在软榻上趴着。 荀铃儿嘲他:“锦哥儿就是一皮猴儿,爬树翻墙样样在行,真叫你老实地坐下来,却是比登天还难。” 荀锦头也不抬,朝她摇了摇手指,脑袋闷在软垫里:“非也非也,阿姊若是让我在餐桌前坐下,我定然是最老实的那一个。” 荀铃儿抿着嘴笑,挽住岑黛的手臂:“难得,锦哥儿都会自己贬低自己了。” “怎么就难得了,我不是经常由着阿姊笑话我么?” 荀锦一跟头坐起来,委屈巴巴道:“阿姊天天都拿这茬笑话我,我听得多了,难道还不会反着用到自己身上嘛?” 小少年到了变声期,阳光明朗的音色染上了沙哑的音调,再加上可以摆出来的委屈姿态,逗得一旁的邢氏都笑了出来:“你阿姊天天拿这两茬调侃你,不是也能够证明,锦哥儿除却贪吃顽皮这两样,再无甚缺点了么?” 荀锦一愣,一抚掌:“对啊!这也是在变相地夸我呢。” 邢氏眼里带笑:“好了,莫要再嬉闹了,你们听见那军鼓声没有?” 岑黛一顿,果真听见了渐大的鼓点声。 一行人忙好奇的撑着廊台朝着城门的方向眺望,瞧见城门处尽是铺天盖地的浓黑,黑凛凛的军甲携裹着漫天的飞尘,军队最前乃是军中骑兵,金戈铁马,气势如虹。 岑黛第一回见到这般磅礴的场面,掩唇惊呼:“好威风!” 荀钰站在她身侧,同她解释:“那是随同述职的精锐将士,只能算作是北境驻守大军中的一小部分。此次随统军将领回京后,便会驻守在京郊的军营中,陛下一时半会儿不会收回这些兵权,依旧是交由邢副都督,用以每日操练。” 岑黛弯了弯唇角,低声问:“所以这些威风,都是拿来给那些人看的?” 荀钰看她一眼,眼中温缓:“是,专门用来提醒那些人,究竟是谁的拳头更大。而后还可以用以增长己方的士气,好在将来的清洗动作中全力以赴。” 岑黛了然地点点头。 是说呢,邢副都督此次不过只是平定北方边境的乱事,根本算不上是打了大胜仗,璟帝却依旧指了几位一品大官接迎,原来真正的目的是在这。 那厢城门处的几人已经走完了该有的接迎步骤,起先的黑甲将士同城门处接迎的文臣拱手作揖,继而重新翻身上马,一行人沿着朱雀长街昂首而来。 耳边的军鼓声愈发近了,马蹄哒哒。随着街边两侧突然爆发出来的一阵惊喜呼喝声,沿街的女儿们纷纷朝着将士们掷出香囊手帕,而后又娇羞地掩唇躲在同伴的身后。 岑黛探头望过去,发现女儿家们的力道委实太小,根本栽不中走在大街中央的几位大将。 她正胡思乱想着,对面的一群邢家女眷开始欢呼起来,嘴里喊着“爹爹”“哥哥”,几个毛孩儿笑嘻嘻地从自家阿姊手中接过香囊,使了大劲儿地朝着人群前方的邢副都督扔了过去。 出身将门的儿郎们力气足够大,一枚香包直至击向一身黑甲的中年人,邢副都督掀了掀眼皮,一手接住那香囊,咧开了嘴笑,转头同身后的黑甲青年笑着说了什么。 荀铃儿笑眯眯地道了一句:“这下好了,那群顽猴回家就要被紧紧皮了。” 荀钰淡声多添了一句:“还是被亲哥哥揍。” 岑黛好奇地扬了扬眉。 邢氏连忙推了推荀锦,含笑道:“锦哥儿,你平日里的顽皮劲儿呢?可不能输给你的表弟们呐。” 荀锦鼓起腮帮子,皱眉看了一眼对面嬉笑的小童,深吸了一口气,攀在栏杆上,一字一顿地大吼出声:“表兄天下第二帅!” 震天响的呼喝,听得岑黛耳边一阵嗡鸣,幸而在荀锦吼出第一个字时,荀钰就抬手掩住了她的两耳。 乐得邢氏止不住地笑:“好小子,平日里的肉没白吃。” 底下本在同邢副都督说话的青年立时一顿,闻声抬头来。 荀锦眼睛一亮,便摇着手臂边喊着:“表兄!这边这边!” 邢慎扬了扬眉,抬头同邢氏恭谨地点了点头,又扫视了一圈人,最后看向穿着一身鸦青大麾的荀钰。 两名青年视线相对,岑黛立时就看见,那原本面无表情的青年突然勾起唇角,朝着这边邪邪地摆出了一个笑容来。 刚毅俊朗的青年这厢笑起来,平白多了分纨绔和桀骜不驯的味道,顿时引得周遭一群姑娘们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忙扔了荷包下去。 荀锦乐呵呵地笑,抬起手肘捅了捅自家长兄:“大哥,你看,旁人给你的欢呼声从来都比不过表兄。” 说完这一通,又歪着脑袋去看荀钰身侧的岑黛,好笑道:“大哥同表兄从小一同长大,两人一文一武,在京中不晓得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只可惜大哥的脸上从来都是一副寡淡高傲的表情,居高临下的眼神总能骇退一群姑娘。” 他摇头晃脑的:“比起爱笑的表兄,他自然是弱了好一截。” 荀钰毫无所动地瞥他一眼,无所谓地转回目光,朝着底下的邢慎点了点头,目送他打马走远。 一旁的荀铃儿却忍不住赏了荀锦一颗爆栗,哼声:“傻猴儿,别人不晓得表哥那性子,难道你也不晓得么?” 她托腮道:“表哥虽从不吝啬笑容,可他内里的性子却比长兄冷得多了。长兄虽高傲寡淡,可该有的礼数从来不曾少过,平日里待人也称得上是本分。” 荀锦捂着脑袋,好奇歪头:“哈?表兄有冷过么?” 荀钰也偏头过来看她,眼神微动。 荀铃儿蹙眉,却是不肯多说了:“锦哥儿没见过就算了。” 她只见过一次邢慎沉下脸的模样,可比荀钰还要来得骇人,比岑黛那阴郁冷厉的长兄岑骆舟还要漠然。 眼看着朱雀长街上的一干人等笔直朝着午门的方向过去,邢氏也打算就此离开了,拍了拍荀锦的肩膀:“锦哥儿今儿个表现得十分不错,为娘便满足你想吃烧鹅的愿望。” 荀锦拍着手雀跃:“子锦还想吃酱猪肘子!” 邢氏挑眉:“明儿个再吃。” 荀锦一抚掌:“成交!” 一行人下了茶肆,彼时街边的人流早已退去,对街的邢家女眷特特前来交谈。 岑黛同荀钰一道儿见了礼,在一旁听着两位夫人的壁脚,又做了一群邢家儿女的打量对象。 荀锦笑嘻嘻地凑上去,低声问:“是不是很相配?” 因两家夫人各自都有掌家的要紧事,邢氏并未同自家嫂嫂交谈太久,只说了几句话便互相道了告辞,各自乘车准备离开。 同邢家人分别,邢氏牵住岑黛的手,笑道:“钰哥儿还要前去内阁理事,黛娘便随母亲一道儿回府罢。” 岑黛瞥了眼荀钰,含笑点头。 一旁的荀锦只顾着嘀咕:“别忘了街头的广记烧鹅!” —— 接近午时,荀钰才从内阁乘车归家。 在经过一座酒肆时,他突然打了帘子,同车夫道:“先在这停下罢。” 店中此时已经坐满了食客,见着一身朱罗官服的荀钰俱是怔了怔。 荀钰目不斜视地拾阶而上,径直推开了长廊尽头的一处雅间房门。 房中未曾掌明灯,只正对着门扉的窗户大开,明亮的天光自外投进来。 一身玄衣的青年早已褪下黑甲,整个人靠坐在窗边的桌案上,一腿曲放,手里把玩着一枚小核桃。 见到来人,邢慎漠然的面庞上勾起一抹笑容,懒散道:“表兄来了。” 第141章 东宫喜事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轻轻颔首,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来:“一路劳顿,辛苦阿慎了。” 邢慎撇撇嘴,随意丢开手里的小核桃,瞧见那乌溜溜的物什准确无误地掉进荀钰身边的茶盏里,懒洋洋地叹道:“可不就是辛苦么?要不是表兄在信中提及京中事宜,我可舍不得通州那块高地儿。” 他背靠着窗棂:“通州天高气清,小小的城池里没有多少勾心斗角,也没有燕京里头的规矩和约束,我整日打马穿街,别提有多快活。” 荀钰定睛看了他一眼,片刻后道:“瞧着的确是过得很不错,身量高了,比四年前离京时健朗得多。” “表兄也不差,”邢慎弯起眼眸,仿佛是个极其开朗的儿郎:“四年前表兄尚且还只是个初进内阁的普通学士,如今我一回来,你竟成了声名远播的内阁首辅。人人提起表兄,总要称赞一句国士无双。” 他忽然收了笑,狭长的眼眸中闪动着狠戾的光:“表兄手中的权势都这般大了,还特特传信命我回来。怎么,莫不是有什么事,连你都觉着棘手?” 荀钰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淡声:“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哪里是一句棘手足以形容。” 邢慎一愣,皱起眉头:“你站在陛下这边,还保不住命?” 他只觉得怪诞,荀钰年纪轻经验少,玩不过所有的老狐狸便罢了,可那位活了几十年的越璟帝,难道也玩不过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荀钰抿了一口茶水,忽而想到那日梦中,荀首辅对自己说的那一句“你会死”。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惶惶不安。 诚然,璟帝手中既有权又有兵,他更有足够多的手段和经验。面对众多盘踞在京中的世家,璟帝顶多也只会觉得有些吃力、多耗些时间心力而已,并不至于陷入被动的境地。 尽管璟帝的手段如此完备,可…… 邢慎默了默:“我能做什么?” 他庄重道:“我可不是你,手中并无权力,兵权也没有多少。除却一身功夫,以及对邢、荀两家的世交有些联络之外,我可再没有别的本事了。” 荀钰道:“要的就是无权无势的你。” 邢慎一挑眉:“何解?” 荀钰轻声道:“陛下重用的是舅舅邢副都督,不是你。你时不时地游移在那群老狐狸视线之外的地方,却又熟知我们两家的利益关系网。” 邢慎道:“你想拿我做最后的后手?” 他眉头紧锁:“不容易,能叫你连最坏的打算都给做满了。” 按着他同荀钰这些年的相处经验,能够叫心高气傲的荀家嫡长孙做出的最坏打算,向来都是以舍弃,来换取根基的保留。 荀钰揉了揉眉心:“表面来看,陛下占尽了优势。可你知道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更别说对面的那群老狐狸,这段日子委实有些太过安静了。” 邢慎翻了个大白眼,撩了袍子从桌案上跳下来:“我就说我讨厌你们这些文臣的勾心斗角,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换作我辈,却成了安内必先攘外了。” —— 因府中多添了一位小小姐,荀家府中近日热闹得很,各个都喜欢往二房走走坐坐,总要看看小小姐今日是个什么模样。 皱巴巴的宝髻小朋友没过几日,就逐渐白嫩圆润了起来,成为了一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就连总爱板着脸待人的荀阁老见了,也难得地露出了几分笑,抱着小重孙女儿不肯撒手。 这厢正院的次间里正一片欢笑,众人将将迎完了邢家将领回京,正逢荀阁老抱了宝髻到次间来逗弄,便纷纷围上来说笑。 有祖父在场,荀锦难得地老实下来,只不停地拽荀铃儿的衣袖,轻声问:“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他可还在等着荀钰归家之后,一家人好开饭呢,可怜那一盘烧鹅,也不晓得要在锅里等多久才能上桌。 问多了几次,荀铃儿也懒得应付他,兀自上前去抱宝髻了。 幸而荀锦未曾多泄气太久,临近午时便听婆子道大公子归家了,径直朝着正院而来,身边还跟了邢家的嫡长孙。 荀锦当即就跳了上来,撒开腿就往外间跑,正好撞到荀钰面前,笑嘻嘻地问好:“大哥回来啦!” 荀钰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扶稳了粗莽的小公子,随意应了声。 身后邢慎走上前来,狠狠在荀锦头上挠了一把,勾唇道:“四年不见,子锦是越来越虎了,还长高了不少。” 荀锦睁大了眼,忙抱住邢慎的胳膊,兴冲冲道:“表兄!子锦可想你了!” 邢慎扬了扬眉,道:“可别,我还记得你今儿个在朱雀长街上喊的那句劳什子第二帅,子锦好生给表兄说说,第一帅是谁?” 荀锦笑嘻嘻的:“还能有谁,当然是我大哥咯!” 屋内荀阁老掩唇沉沉咳了一声,骇得荀锦连忙规矩了动作,推着邢慎和荀钰进屋:“咱们先进去说话。” 邢氏纵容地由着荀锦耍完宝,这才同邢慎点头:“阿慎回来了。” 邢慎笑得亲和,拱手:“姑姑。” 这厢行过礼,他又一一喊了房间中的众人,带转向周芙兰身边的岑黛时,顿了顿,复又笑开了:“嫂嫂好。” 瞧着人高马大的青年躬身朝自己行礼,岑黛抽了抽眼角,点头致意。 荀阁老只道:“一路辛苦了,过后替荀爷爷向你父亲道声好。” 邢慎恭谨应下。 邢氏却问:“你才回京,今儿怎么有空到荀家来?不用先去同你母亲道声平安么?” 邢慎回答:“早前入宫述职时,我身上无事,故而比父亲更早得空,那时候便回家了一次。因午后还要前往京郊军营操练,于是就赶着这时候来跟姑姑问声好。” 邢氏惋惜道:“不留下来吃饭呀?” 荀锦却松了口气:“太好了,少了个抢肉吃的。” 邢慎睨他一眼,笑眯眯回话:“今日没准备好探看的礼物,等何时有空了再来荀府探望,届时再来姑姑这儿讨碗肉吃。” 他刻意强调了“肉”字,还朝着荀锦瞪了瞪。 岑黛忍不住扬眉,这青年个子虽高大,但却比荀钰荀锦更要嘴甜,惯会引人发笑,难怪荀锦会说他在京中比荀钰更受女儿家欢喜。 邢氏果真被他逗笑了:“你别听锦哥儿那小气鬼说,他在这家里一向是最没地位的。阿慎什么时候过来,记得提前知会儿一句,姑姑给你准备好吃的。” 她忍不住叹声:“瞧你这孩子瘦的,在军中没少吃苦罢……” 岑黛听着家中几个长辈纷纷问候邢慎,恍然发觉邢慎同荀家人的感情似乎深厚得很。 正旁观着,荀钰已经挪到了她身边来,弯腰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宫中出了件喜事。” 一股热气袭来,岑黛只觉得耳朵痒得紧,但因着这会儿自己正处在众人的包围中,遂不敢做出什么大的动作吸引众人目光,只强撑着小声回问:“什么事?” 她本不打算搭理荀钰,有什么事不能放在下午回去自己的院子里说?他现下这般动作,分明是故意的。 尽管看清了荀钰的真实目的,她仍旧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 瞧着小姑娘就这么轻易地上钩了,荀钰眼里好笑,音色却未变:“太子妃有孕。” 岑黛睁大了眼,掩唇凑近了些,压下心底的惊愕,轻声问:“是今儿个才传出来的消息?” “嗯,”荀钰道:“太子妃近日身子不适,晨间太医把过脉,称是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岑黛舒了口气:“幸好前些时候我命人多打了一些金锁和项圈,这回可就不会觉得匆忙了。” 话毕,她又忍不住轻声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入秋时表嫂才入宫,如今年关还未到,就传来喜讯了。” 岑黛忽然顿住。 倏然而逝的时光提醒了她,如今距离前世的那场乱局并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些日子在荀家的温暖和心悸几乎就要让她忘记了外面的艰险。 在前世,太子妃有孕后发生了什么? 在李素茹生产前的那段时光,她日日在闺中读书写字,几乎不曾听到过什么大风声。不过联想这一世发生的诸多风雨……她猜测在那段时间里,璟帝、杨承君以及荀钰应当正在着手肃清朝堂和世家。 后来李素茹顺利生产,杨家的小皇孙健康降生。 再后来……璟帝重病,不过月余便仓促崩殂,太子继位,荀钰被杀…… 岑黛忽然笑不出来了,她强撑着心中的慌乱,扯了扯荀钰的衣袖:“师兄,近日朝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荀钰垂眸看着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的她,蹙眉不解,坦然回答:“暂时并无什么动静。” 岑黛瞧着他风轻云淡的模样,没来由地有些心慌。她总觉得,始终认为自己稳操胜券的璟帝一党,似乎忽视了某些严重的灯下黑。 可到底还有什么手段,能够影响到璟帝的胜券在握? 第142章 不信任 - 娇雀儿 - 濯清 邢慎只在荀府停留片刻便拱手道了告辞,邢氏指了心腹妈妈亲自送他离开。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在午后便传了出去,豫安长公主得了消息,在午后便收拾行装入宫探望。 岑黛心中按捺不住欣喜,也挑了时候入宫探望。 东宫现下可算是重重设防,岑黛在进门前还得先过了搜身,幸而豫安及时指派了张妈妈前来接迎,这才免去了小姑娘同侍卫大眼瞪小眼的尴尬。 “我就知道你这小妮子忍不住好奇,一定会过来瞧瞧。”豫安忍着笑,牵住岑黛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着:“你惯是没心没肺,嫁出去数月也不见你回来看看娘亲,也唯有好奇能驱使得动你了。” 岑黛抱住母亲的手臂,紧紧地挨着她,笑眯眯道:“我不是每隔一段时候都会往长公主府送信笺么?至于抽身看望母亲……荀府中事务繁多,到了年关,更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她软软地撒着娇:“等以后我上手熟练了,一定时时回来看望母亲,好不好?” 豫安哼笑一声:“等你有空,为娘却未必有空了。” 她抬了抬下巴,看向坐在对面眉眼含笑的李素茹:“这皇宫里没有主事的女长辈,你表嫂有孕在身,为娘无事一身轻,总得过来帮衬帮衬。” 岑黛好奇地看向李素茹的肚子,瞧见她的小腹依旧十分平坦,好奇凑了上去,瞪大了眼:“这与往日无异的肚子里,竟然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了?” 李素茹抿着嘴笑,温声道:“这才两个月不到了,距离显怀还得有些时候。” 岑黛轻轻在她身边坐下,好奇发问:“那在这两个月里,你有什么不适的症状么?” 李素茹迟疑片刻,脸颊微红:“前段时间倒是一直无甚异样,只是到了最近才有些明显的不适。譬如嗜睡、胃口不佳……” 豫安眼皮一抬:“乖宓阳问了也是白问,你什么都没经历过,让人说了你也不懂。” 她眼里含笑,朝着岑黛眨了眨眼:“倒不如尽快也来点儿动静,切身体会体会,还怕不知道么?” 岑黛托着脑袋撑在桌案上,脸不红心不跳的:“八字还没一撇呢,母亲着急也急不来。” 还特地学了豫安那句“问了也是白问”的语气。 豫安却没闲工夫理会她的耍宝,蹙眉问:“这么久了,还八字没一撇?” 岑黛心里一突,抿着嘴偏过头,不敢看向母亲。 豫安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手,好笑道:“你这小妮子,一整天儿的都在想什么呢?看似天天在荀府里忙活,可一颗心早不晓得晃悠到哪儿去了。” 岑黛抱着母亲撒娇:“好娘亲,您别说这个了,今儿咱们是来看表嫂的,宓阳可不能抢了表嫂的风头。” 豫安也不好在李素茹面前提及自己闺女女婿之间的私事,模棱两可地说了几句之后就搁下岑黛的手,转而同李素茹道:“这宫中虽多得是有经验的嬷嬷宫女,但终究与你不算多亲厚。待晚些时候,我命人将一枚令牌送入李家,也好方便你母亲时时入宫探望,李家的婆子,你用着也能更踏实。” 李素茹感激道:“多谢姑母。” 豫安摆摆手,继续道:“这些日子外头不会多安定,说不准往后就要出些乱子,承君那孩子也无法多看顾着你。你且记着好生照顾好自己,无论外头发生了什么,你都莫要动心动怒,自有本宫和陛下为你撑腰。” 她面色郑重,就怕京中世家反抗的动作太大,伤及了李素茹腹中孩儿。豫安始终记得璟帝的发妻就是在那场混乱中因故流产,而后日日缠绵病榻,最后更因此丢掉性命。 李素茹抿了抿唇,小心道:“姑母放心,素茹定会谨慎行事。” 岑黛面上沉寂,突然发问:“往后就要出乱子?娘亲,外头的形势很艰险么?” 豫安看了看懵懂的李素茹,忍不住叹了口气:“素茹既然做了我杨家的人,生死早已绑在一起,是以有些事情,你总得掂量清楚。” 她看向岑黛:“此番邢副都督回京,你舅舅必然会毫无保留地出手,虽现下未曾表露出半分的预示,但那场无硝烟的斗争已经近在眼前。世家在京中盘踞多年,皇兄虽并非没有胜利的底气,但怕就怕在那群人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反抗。” 豫安轻声道:“杨家就这么点儿人了,如若真的要一命抵一命,我们抵不起,故而只能事事小心谨慎,只求能够尽力地保全自身。” 她眼中微动,同岑黛道:“鹰犬会告知宓阳所有消息,只是在计划定下之前,宓阳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豫安知晓岑黛一个女儿家做不出什么大的影响,只是岑黛身边站了一位内阁首辅,此番与其说是想要劝诫岑黛,不如说是想要借着她劝诫荀钰不可轻举妄动。 毕竟荀家永远不是杨家,两家的利益虽相同,但最根本的目的却并不一样。他们都想各自保全自己的家族。 岑黛自是听懂了她的深意,眉尖微蹙,轻声道:“母亲尽管放心,师兄行事向来谨慎,他只会听舅舅的吩咐。母亲与其告诉宓阳这些,不如去劝诫表兄。” 她深知前世荀钰与杨承君之间的矛盾有多深。 那个在早年,心甘情愿斥千金购置荀钰画作的杨承君,却在短短的两三年之后,做到了视荀钰的性命若无睹,甚至亲手下达了对荀钰的斩首宣判,也不曾怀疑荀钰弑君究竟是否有说得出口的杀人动机。 他有多恨荀钰?杀父之恨? 岑黛却觉得不止于此,或许更早之前,杨承君就已经对荀钰丧失了所有好感。她始终记得,前世那个荀钰和杨承君互相对立、分庭抗礼的阶段,还未真正到来。 以她的认知,荀钰臣服于璟帝,他懂得作为臣子的本分,不会做出出格的事。可杨承君呢?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大越太子,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未来栽一跤? 房门“吱呀”一声,杨承君一脚踏进暖阁。 岑黛错愕转头,却见杨承君笑着进门来,上前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温和道:“宓阳今日也过来了。” 岑黛有些窘迫,活了十多年第一次在背地里说表兄的不好,就被正主逮了个现行。 虽说杨承君面上并无异样,似乎并未听见方才她的轻声言语,可心里终究是有些过意不去。 岑黛胡乱应着:“嗯……过来看看表嫂。” 她坐不大住,总归也无话可说,只得同一群人道了告辞。 她将将出了暖阁,杨承君的嘴角就沉了下来。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相伴十数年的小表妹突然反水,不再信任自己了? 杨承君觉得心里涨得生疼。想气,却又气不起来。毕竟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她既然有心搪塞过去,那么他就只当做方才没听到好了。 豫安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温声安抚道:“承君……宓阳方才说错话了,你别放在心上。” 杨承君摇了摇头,握着李素茹的手坐下来,温和道:“我不气她,只是有些感叹……” 他眉眼弯弯的,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可眼里却没了璀璨的光亮:“咱们杨家,竟然也会出一个出家从夫的女儿?” 豫安长公主也好,在她之前的其他杨家公主也罢,几乎从没有秉承着“出家从夫”的女儿。她们不出意外地足够聪明,分得清事情轻重,唯独只有一个岑黛…… 豫安脸色微凝,正色道:“宓阳没有从家从夫,承君误会她了。” 究竟是不是真的夫妻,在杨家人中,没有谁能比她这个做母亲的更清楚。 杨承君却道:“若不是出家从夫,那么宓阳方才所言,难道仅仅是因为她认为我的确不如荀钰、我是错的?” 他的嗓子有些涩得发疼:“宓阳从来不曾对我那样不信任过。” 豫安宽慰他:“宓阳方才是说错话了,你别听进心里去。” 李素茹也回握住他的手:“宓阳妹妹只是一时嘴快。” 杨承君轻声道:“或许罢。” 豫安这才舒了口气,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一旁吐露着暖香的铜鉴雕花熏炉,眸中复杂。 她清楚地知道,纵然如今杨家与荀家之间有着如何深厚的信任,可两家就是两家,是不能混作一谈的。她不想宓阳因为荀钰的缘故,而对自己的表兄心有不虞。 豫安突然对荀钰产生了些许的隔阂。她清楚荀钰的本领,也知道荀钰对岑黛的好,更愿意相信荀钰和杨承君之间的矛盾终有一日会消除……但在此之前,她不希望看见荀钰带着岑黛对杨家心生抵触。 因为她也姓杨。 —— 渤海侯府的夫人不顾遥远地乘车从天津乘车赶至燕京,好生地陪了周芙兰与宝髻几日。 若非是因着年节将近,林氏甚至还打算多留渤海侯夫人些许时日,只可惜侯府中需得有夫人操持事宜,荀府中也要忙着过年,林氏只得同周芙兰送走了仓促来回的渤海侯府等人。 第143章 画卷 - 娇雀儿 - 濯清 年关愈发近了,待一众官员审核统计完一年的事务,朝中终于放了休沐。 与之同时,荀家三房也终于得空,齐家从河北乘车至京祭拜祖先。 除夕的前一日,雪霁初晴,荀家一干人早前就得了消息,这日午后特地等在宅邸正门后,准备接迎风尘仆仆的三房一家。 岑黛作了喜庆的打扮,绯衣红裳,安静地候在邢氏身边。 邢氏嘱咐她:“你是这家里的新人,三房虽晓得你的存在,却并不认得人,稍后黛娘可要记着机灵地喊人。” 岑黛乖巧应下。 两人正小声嘱咐着,外间有小厮仓促来报,称三房的车架已经驶入京中世家大院,不过片刻就能到达荀府。 邢氏并不言语,只点了点头,拍了拍岑黛的手背继续等待。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岑黛才听见院门处传来车轮滚滚声,伴随着一阵马匹嘶鸣,府中众多小厮连忙躬身快步迎上去。 大老爷与二老爷站在正门前,领着荀钰与荀钧上前接迎。 待兄弟三人随意客气了几句,一群人这才走向院内。邢氏与林氏笑着上前,簇拥着三房的女眷:“三弟妹路上辛苦。” 岑黛瞧见了邢氏的眼色,上前福身:“宓阳见过婶娘。” 三夫人于氏细细地打量过了她,继而笑开了:“这是钰哥儿的媳妇儿?果真是看着就讨人喜欢,真可惜今年入秋时没能赶回来庆贺。” 邢氏笑得温和:“一来一回委实麻烦,真这么说反倒生分。” 大老爷上前道:“我们且先去见家主,至于女眷的安排,就劳烦夫人多多费心了。” 邢氏颔首:“放心去罢。” 两波人分道离去,女眷一路前往内院。 三夫人面上倦色明显,借着三房媳妇的搀扶往前走,同两个嫂嫂道:“怎么今儿没看见芙娘?” 林氏笑说:“芙娘的月子还没做完,不好出来见风,我便让她在内院的暖阁里照顾宝髻。” 三夫人便笑着看向自己身边的媳妇小于氏:“你稍后去同芙娘说说话,都是有过孩子的,你们也有话题聊。” 说完这通,她又问:“钏儿今年不回来么?” 林氏收了笑,叹声:“她身在浙江,距离燕京可不近。且那边年关事务繁多,他们今年刚到地儿,手生得很,今年忙得回不来。” 三夫人惋惜道:“的确是辛苦。想我当初随夫君前往河南赴任,还是因着两边距离近这才得以赶回来过年,路上却依旧是仓促得很,来来回回可叫我晕头转向的。” 邢氏笑道:“过几年就好了,等手头熟练了,什么事都能提前做好安排,自然也能挤出更多的空闲。等钏儿他们空闲下来,往后也能回京探望。” 一行人进了正院暖阁,周芙兰抱着宝髻迎上来,先是福了福身,而后朝着小于氏爽朗笑道:“哎哟,弟妹终于回来了,我正想着宝髻没个玩伴呢。” 她扬了扬眉,小声问:“咦,你家定之呢?” 林氏笑斥她:“还在月子里就这么活泛?快回去坐着,哪有看着人一进来就问这问那的?” 三夫人唇角扬起:“都是一家人,咱们一些女眷聚在一起,这礼数少些才舒坦。” 小于氏笑看向周芙兰,细声细气道:“定之在路上睡着了,我进来时直接命人带他下去休息去了,可不敢让他被咱们几个吵醒。” 邢氏见两人相处得融洽,提点到:“你们几个姑娘家一起顽去,我同两位弟妹还有体己话要说,待家主那边传来消息,我再陪弟妹过去三房的院子,看看缺不缺什么。” 周芙兰会意,忙站到岑黛身边:“正好,我带宓阳和弟妹好生熟悉熟悉。” 小于氏在路上颠簸了几个日夜,浑身酸疼,现下进了温暖馨香的屋内,立时浑身困倦都起来了,没精神同周芙兰讲话,只在一旁听着二个嫂嫂闲聊。 周芙兰道:“弟妹膝下只有一个男孩,大名荀定之,今年才一岁多,现下睡着了,只怕得等到明日才能见到人。” 她又看向神色疲惫的小于氏,温声道:“这是大嫂嫂,乳名宓阳,是个十分好相处的人,你跟着我一道儿喊乳名也可。” 小于氏忙回了神,摆手拘束道:“不不不,我还是喊大嫂嫂好了。” 岑黛轻轻转过眼,发觉这位三弟妹似乎是个胆子极小的,她比周芙兰还要年长几岁,却只同周芙兰以嫂嫂弟妹相称。 周芙兰清楚她的性子,也不强求什么,只随意提及府上今年过年的安排,嘱咐小于氏好好调养精气神。 没多久荀阁老那处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放了三兄弟过来,命邢氏带着三房一家子看看这回小住的院子。 邢氏自是应下,瞧着三夫人与小于氏面上疲倦,亲自领她们前去院中落脚。岑黛得了回去风来堂看账的嘱咐,便没有跟上去。 周芙兰特特多留下了她一会儿,好心解释:“三房每年都要小住一会儿,只短短几日,一般都不会有什么麻烦事儿,你无需把自己绷得太紧。” 她温声笑道:“三老爷有钧郎他们陪着,咱们女眷不怎么凑到近前去,不必忧心。三夫人的性子偏强势严厉,事事都要自己过眼……这一位虽要用心相处,但有大夫人给你挡着几分,你也不必觉着为难。至于弟妹,她没什么脾气,倒是很好相处。” 岑黛颔首,思及周芙兰口中强势的三夫人,顿时觉得小于氏的胆小弱势十分好理解了起来。 同周芙兰道了告辞,岑黛一路回了风来堂,路上碰到了在花丛里玩雪的荀锦小公子,同他招了招手:“子锦怎么过来这边了?” 荀锦甩了甩手上的水,接过身后小厮递过来帕子擦手,笑嘻嘻道:“一路玩着走过来的,打算去铃儿阿姊那儿蹭点花茶吃,谁想正巧遇上了嫂嫂。” 岑黛看了看他冻得通红的手指,唇角微弯:“跟嫂嫂一同进去风来堂,我给你揣个汤婆子暖手带过去?” 荀锦屁颠屁颠地就跟了上去:“嫂嫂人美心善!” “你今儿个怎么没去正门接迎?” 荀锦随意道:“大人间的事,我们这些小孩儿凑上去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做课业。” 他顿了顿:“好嫂嫂可不要误会我了,我一向都是个手脚勤快的,课业早已经做完了,今日可不是偷懒出来玩雪。” 岑黛斜睨了他一眼,忍着笑:“你跟我解释什么?我又不会同你大哥打小报告。” 小公子这才舒了口气,小声嘀咕:“大过年的,我就怕大哥还要约束我玩闹。” 岑黛招呼了何妈妈灌一只汤婆子过来,又问他:“我要去书房理事,何妈妈一去一回要不了多少时间,你是在这里等她,还是跟我过去书房坐坐?” 荀锦眼珠子一转,毫不犹豫:“我跟着嫂嫂。” 他面上老实,心里却在暗搓搓地盘算着事,想着自己每年被荀钰“欺压”了这么久,今年是不是该回报个一两分。 岑黛没多在意鬼机灵的荀锦,领着他进了书房,端了干果小盘递过去:“你既是过去铃儿那边吃花茶,我便不泡茶了,撑了肚子反倒不好。” 荀锦双手接过,装了一些进到自己的荷包里,眉眼弯弯地同岑黛到了谢。 岑黛看他这般贪吃的做派,只觉得好笑,准备理理自己桌案上的账册。 谁想那厢正端着果盘打牙祭的荀锦突然道:“嫂嫂,你看过大哥作的画没有?” 岑黛抱着书本排序,头也不回,音色平和:“见过几幅,怎么了?” 荀锦又问:“那大哥书房里的画,嫂嫂看过多少?” 岑黛手上动作一顿,转头道:“那些倒是没见过。” 荀锦一张脸都笑出了花,将果盘往一旁随意一搁,扯着岑黛的袖子,带着她走到了荀钰的书桌前:“有一幅画很有意思,大嫂嫂没看过真是太可惜了。” 岑黛迟疑道:“不大好罢……拿你大哥的东西,总得先问问他。” 荀锦随意道:“大哥现下还在祖父那边呢,一时半会回不来,咱们偷偷摸摸看,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岑黛扬了扬眉,见他直接带着自己略过了荀钰存画的画筒,径直往桌边八宝格的方向走,愈发觉得好奇。 荀钰的画基本都存放在画筒里,似乎没有几幅存在别处。 荀锦四处看了看,踮着脚尖从八宝格的高处取出一只墨色画轴来,贼兮兮地递给了岑黛,笑眯眯道:“嫂嫂快打开看!” 岑黛蹙眉瞥了他一眼,终究还是好奇地摊开看了。 仅仅只是一眼,她突然就想起了前些日子,荀钰同她说过自己曾画过文华殿景色这么件事。 藕粉长衫的小姑娘手执薄纱团扇,十字髻上只随意点缀了几点珠花,娥眉朱唇,嘴角微微弯起,是她最熟悉的弧度。 岑黛突然沉默下来,轻声问:“这幅画,是师兄何时作的?” 荀锦抬了抬下巴,骄傲道:“去年夏季。” 去年……岑黛突然有些茫然,荀钰竟然在那么早就…… 荀锦未尝发觉岑黛的僵硬,只顾着探头去看那副画,皱眉不解道:“奇了,当初大哥并未画面相,什么时候添上去的?” 岑黛轻声:“是在成婚之后。” 她记得这副妆容,是她成亲之后每日作的淡妆。 荀锦又指向画卷角落处的一列字:“‘小春此去无多日,何处梅花一绽香’……咦,之前好也没有题字,也是后来加的?” 岑黛唇角微弯:“那想来是在前不久。” 前不久荀钰染上风寒之前,她曾与荀钰提过这首诗。 “嫂嫂不是没看过这幅画么?怎么什么都知道?” 荀锦好奇地偏头看她,瞧见她笑弯了眼,不知为何牙关一颤,仿佛是吃到了什么酸东西,立时就懂了什么,抬腿就走:“嫂嫂慢慢看,子锦先走啦!” 岑黛眸光复杂的看着这幅画,心里觉得好笑又悸动。 那个青年,那位被人成为一代贤士的内阁首辅,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在她面前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怎么就这么能忍得住呢? 第144章 屠苏酒 - 娇雀儿 - 濯清 事实证明,遇上这种感情上的事,岑黛也是个十分能忍的人。她不动声色地将画轴收好搁了回去,遇上荀钰时,半句也不敢问及他当初的心思。 待晚间从正院用过晚饭回来,岑黛督促了院中婆子洒扫好庭院,又一一检查了各处的灯笼和剪纸,只等次日与一大家子人共同庆贺除夕。 她借着这由头散步消食,回来时瞧见何妈妈端了一只小瓷盅往书房的方向走,好奇问道:“准备了什么东西?” 何妈妈笑回:“是燕窝,公子说今夜怕是要忙上好一段时候,便命小厨房准备些浓茶候着,老奴瞧着熬夜败身体,于是就多准备了一盅燕窝。” 她眼睛一亮,忙上前来将装了瓷盅的托盘塞到岑黛手里,笑眯眯道:“正好遇上了少夫人,少夫人将这燕窝送进去罢?” 岑黛扯了扯唇角:“啊?” 何妈妈道:“公子最是听少夫人的话,这燕窝老奴便是端进去了,他忙起来也不一定会吃。若是由大夫人送进去,公子定然不会推辞。” 她怂恿地笑:“少夫人,去罢?” 荀钰最听自己的话?岑黛细细想来,在目前的几个月相处时光中,荀钰似乎从来不曾违逆自己的意愿。 她抿了抿唇,到底是接稳了过来:“我给他送过去。” 何妈妈笑咧开嘴:“府中还有些许准备事宜,老奴帮着瞧瞧去。” 岑黛目送她离开,端着托盘进了书房。 候在里间伺候的竹生一见她进来,顿了顿,忙躬身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荀钰抬起头,有些讶异,将桌案一角挪出一块空地来:“怎么没去洗漱?” 岑黛将瓷盅端上去:“路上遇见了何妈妈,她给你准备了燕窝,托我送进来。” 她蹙眉瞥了桌案上的文书一眼:“除夕前夜,还这么忙?” 荀钰将文书往一旁推了推,接过她递过来的瓷碗,执了小勺搅动散热,随意道:“如今朝中虽然放了休沐,可终究还要为开年之后的大动作做准备,我今日多做一些,除夕和春节便能轻松得多。” 岑黛默了默,到底是没说什么劝诫的话,只道:“师兄多多注意身体。” 荀钰多看了她一眼,温和应声:“嗯。” 两人一时无言,岑黛没打算就此离开去洗漱,见砚台中已经没了多少墨,干脆挽了大袖替他研墨,试探着问:“师兄喜欢竹纹?” 荀钰搁下瓷碗:“怎么了?” 岑黛僵着脸问:“你若是喜欢竹纹,我便在腰带上绣竹叶,只是我没绣过这种花样,头一回动手,最后绣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敢肯定。你若是觉着无所谓,那我便绣缠枝花,这种我跟着娘亲学过。” 荀钰停顿片刻,问的却是:“快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原来你还没开始动手?” 岑黛脸颊微红,小声嘟囔:“上回是你突然说要腰带,可不是我自己乐意的,慢些怎么了?况且师兄也不曾规定时限……” 她悄悄转过眼来,瞧见荀钰表情未变,连忙收拾好了空碗:“不回答就算了,我就绣缠枝花,才不管你的喜好。” 荀钰却握住她的手腕,忍着笑:“还是绣竹叶罢。” 他嘴唇微微弯起,桌案前摇曳的昏黄烛火似乎漾进了他清澈冷静的瞳眸深处,泛起一阵阵暖色的涟漪:“我喜欢竹纹。” 岑黛霎时就红了耳尖,哼声端起托盘就往外走:“丑了我也不管。” 她忽然停步,道:“熬不住了就休息,回房里睡,我夜里睡得沉,你不必担忧吵到我,直接进来便是。” 荀钰应下。直到房门阖上,他才忍不住低笑出声。就岑黛晚上那睡姿,到底是谁吵到谁? —— 翌日早起,荀钰早已经窝去书房看书,岑黛不欲打搅他,裹了大麾便去正院请安。 邢氏不在正厅,正在小厨房里招呼着一群人包饺子。岑黛进来时,周芙兰同小于氏早已经在房中的空旷处坐下包饺子了。 岑黛净了手,笑吟吟行至近前来:“起得好早。” 周芙兰笑看着她:“这般喜庆,自然要起早些。” 岑黛挨着她坐下,也帮着包饺子,随意问:“你们怎么坐到这角落里来了?不如同母亲她们一同忙活么?” 周芙兰哼笑:“大夫人她们有她们想说的话题,我们有我们想说的闲话,凑在一起都不自在?” 她将脑袋凑过来,小声道:“正好你来了,我和弟妹正说到要紧事呢。” 岑黛好奇地瞥向小于氏:“说到什么了?” 周芙兰蹙眉:“三房此次回到主家来,估摸着是想要借机提提分家的事儿。” 她轻声说:“毕竟家主已经致仕,不过问后宅私事,也无法再插手朝政;且大公子一路扶摇升至内阁首辅,瞧着已经是逐渐地稳定下来了,现如今也成了家。” 岑黛微顿:“二房也有这个打算么?” 周芙兰瞥了不远处的三位夫人一眼,摇头道:“我父亲从未在院中提及这事,母亲只说如今二房三房都有了后辈子嗣,大房却没有,大家都还不着急呢。钧郎也曾说起过相关的事宜,说是外面的情况并不大好,要想分家,估计还得等到外面的局势安定下来,家主才会正式把分家提上日程来。” 岑黛不动声色地包着饺子:“近日外头的确是有些不大安稳,二公子说得有理。” 周芙兰蹙了蹙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打算在小厨房这处问出来,只问身旁的小于氏:“说起来,若是真的分家了,三房是要在河北定居么?” 小于氏听了半天的壁脚,低声回答:“想来是的,父亲的职位基本已经在河北固定了下来,且我们这些年在河北的发展还算稳定,留下来才是最好的。” 她顿了顿,忽然用了更小的语气:“况且听着母亲的意思,似乎是在河北当地的世家相中了一家氏族。如若两家联姻,父亲也能在河北更好地立足。” 周芙兰一愣,似乎是许久未能听到“联姻”这种词汇,迟疑片刻后才道:“两家联姻?三房不是已经没有适龄的女孩了么?” 她都快忘了,对于燕京荀家嫡支来说,自是事事顺心遂意,借着祖上的荫蔽和家主的强势,家中人并不需要联姻也能在燕京站稳脚跟。但对于身在外地的荀家人来说,这些荫蔽却没那么管用。 “适龄的女孩儿的确捏有……”小于氏低下头,道:“但三郎的后院却没多少人。” 岑黛手上动作一顿。 周芙兰抿了抿唇,立刻会意。她瞧着小于氏明显不甘愿的神色,叹声:“你……” 小于氏道:“我知道三郎的后院总会有新人进来,但心里终究还是越不过那道坎。我与他表兄妹一场,母亲虽强势,但因着是表亲,她永远都会维护我在家中的地位权力,只是……” 她挣扎道:“我不想。” 岑黛抿唇:“可这世上,没有自己不想就能避开的事。” 她不想荀钰和杨承君敌对,不想杨家遭逢大难,更不想死。可这些,都不只是仅凭她不想就能够实现的愿望。 周芙兰左看看低头难过的小于氏,又看看突然沉默不语的岑黛,抽了抽眼角:“你们这是……怎么了?” 好好的喜庆包饺子活动,突然变成了探讨人生大会? 荀锦这时候从旁边凑过来,笑眯眯地抱起了桌上的两只小酒坛:“三位嫂嫂,你们忙不?帮子锦将这些剩下的屠苏酒搬去正院呗?” 三人已经包完了许多饺子,应声帮着挪东西。 周芙兰有心活络气氛:“子锦今年能喝酒了么?” 荀锦笑脸一垮:“不能。祖父还把我当小孩子呢,不让我沾酒,说还得再等几年。” 周芙兰抿着嘴笑:“不喝好,还不是怕你成了小酒鬼,整日醉醺醺的?” 荀锦眉毛一横:“哼,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家中有谁醉酒的,怎么可能轮到我就醉醺醺的?” 岑黛倏然回了神,问他:“你大哥也不醉酒?” 荀锦理所应当道:“不醉啊,大哥十多岁就跟着祖父去见各种世叔爷爷了,从来都是千杯不醉。”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容易上脸,喝几杯就红脸。” 岑黛皮笑肉不笑的:“哦。” 合着初秋时的新婚之夜,荀钰那厮装得还挺像回事的? 她还以为荀钰那时候是真的醉了,这才容忍了他动手动脚的搂搂抱抱。不行房事直接说出来便够了,蓄意装醉吃豆腐是什么招数? 晚些时候,一大家子人吃过了饺子饭菜,笑眯眯地看着荀锦和荀铃儿领着一群萝卜头去院子里放烟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熬时间。 时值除夕之夜,荀家人都是打算熬到午夜庆贺新年的。 男人们的酒席还未散,三位老爷笑着抿酒,话题都围绕着宝髻和定之两个小娃娃。 岑黛悄悄侧过头,看着身旁的荀钰已经完全红了两边脸颊,眼神却依旧清明冷静,咬牙问:“师兄不醉?” 第145章 不老实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转眸看着她,音色平稳:“屠苏酒并不醉人。” 岑黛狐疑地蹙了蹙眉:“是吗?” 她今晚没碰酒,不过听他说得坦然,心下不大相信,端了酒盏豪饮了一口,下一瞬喉间一辣,呛得她掩唇直咳嗽。 岑黛眼泪汪汪的,捂着喉咙吐舌头:“好辣。” 荀钰皱眉:“这酒真不醉人,如若是喝得多了,兴许还能慢慢地积攒出一些醉意。然则你不过只喝了一口,何至于呛成这副模样?” 他顿了顿,缓声道:“除非,你不适合喝酒。” 岑黛扯了扯嘴角:“对于喝酒这块儿,师兄真有经验。” 她皮笑肉不笑地发问:“是这屠苏酒的烈性大,还是师兄于成亲那日在酒席上喝的喜酒烈性大?” 荀钰瞥她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坦然道:“大致差不多,喝多了都醉人。” 岑黛眉眼弯弯,凉凉问:“可我却听人说,荀家大公子自幼便是千杯不醉呢。” 荀钰平静问:“谁说的?” 岑黛蹙眉:“师兄不要打马虎眼儿,只说这话说得对不对?” 她可不敢出卖荀锦小公子,谁晓得荀钰会怎么对付说话漏风的幼弟? 荀钰难得地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头一回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毕竟如若他今日说了假话,日后要是被拆穿谎言,可不是一件容易翻篇的事。可如若他说了真话,今日他可是糊弄不过去了。 下一刻他已经做了回答:“雀儿是信我的话,还是信别人?” “还在打马虎眼儿?” 岑黛完全不上当,笑眯眯地道:“师兄不若先说出来你的答案,宓阳再好好想想该相信谁。” 荀钰眉间蹙起,这回是真下不来台了。 夫人太机灵,怎么办? 岑黛难得见他如斯沉默的模样,心知这回自己是真的逮到了荀钰的马脚,一时高兴也不是,气也不是,只能佯装怒道:“还不说么?” 如若换成她那位表面严厉冷漠的大哥哥,岑骆舟这时候不知得心虚地撸秃鼻子多少回了。 偏生荀钰却仿佛很是有一番底气一般,被戳破了小心思竟然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真该说不愧是大越内阁首辅,脸皮也厚得可以? 荀钰淡定地偏过头,音色如常,轻声道:“现下还在家宴上,长辈们都在席间。真有什么话要说,不妨等晚些时候回到风来堂再商量。” 岑黛心下好气又好笑,盯着他嫣红的脸颊,一时也不能确定这绯色到底是酒气熏的,还是荀钰心虚尴尬的:“这么快退缩做什么?真放到半夜黄花菜都凉了,谁还跟师兄算账呀?” 她将桌案上的小酒坛提过来,笑弯了眼,小声道:“正好大家都在,到底是不是千杯不醉我虽不知道,但家主与父亲母亲总知道罢?师兄今儿喝得够多了,待喝完这一坛,再看看到底还是不是清明无比,届时什么结果也就都出来了。” 岑黛心思转动得飞快,她倒不想灌醉荀钰,确切的说,她已经相信了荀锦的那一番话,现下只是想借机给荀钰施压,逼着他承认自己在新婚之夜只故意装醉吃豆腐。 否则真等到回了风来堂,就凭荀钰这脑袋瓜子,怕是已经想出来好几种搪塞糊弄的方案了。 和荀师兄玩心机,她向来都不敢大意。这回一定要借着机会,好生改改荀钰这斯文败类的性格! 荀钰抿了抿唇,不放心的瞥她一眼:“可你不适合饮酒。” 岑黛捂着喉咙,倔道:“总要适应的,来!” 荀钰眼神复杂,同她干了第一杯。 他在想要不要装出几分醉意,待糊弄过这一回,往后也能有更多的时间想到搪塞的法子。至于荀阁老和邢氏……只要他对几个眼色,长辈们有极大的概率不会当场揭发他。 身边传开了岑黛小小的咳嗽声。 荀钰皱了皱眉,同她干了第二杯。 他心里不放心岑黛,心想要不然这次还是认怂算了,丢了面子事小,岑黛的喉咙最大。 他在两个选择间徘徊不定,同不再咳嗽的岑黛干了第三杯。 还没想好怎么说,却听耳边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骇得荀钰惊愕地转过目光。 一身绯裙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红了脸颊,头重身轻地伏在桌案上。 荀钰连忙皱眉去捂住她的额头,生怕撞到了脑袋,一时只觉得心下无奈:岑黛不止是不适合饮酒,她的酒量还很不行——简称,三杯倒。 不远处的邢氏也听到了声响,诧异地看过来:“黛娘这是怎么了?” 荀钰捏了捏眉心:“喝醉了。” 邢氏蹙眉,关切道:“小姑娘喝什么酒,你也是的,怎么也不晓得拦拦她?更别说,喝也不是提起酒碗这般盛着牛饮的……钰哥儿先扶她回去罢,晚些时候记得准备醒酒汤,黛娘看着便是酒量不好,也不晓得过后会不会头痛难受。” 荀钰应声,一手揽着软趴趴的岑黛出了正院。 软软的小姑娘在醉倒后更加娇软,眼睛闭得紧紧的,走路虚浮,干脆直接抱住荀钰的腰不撒手。 荀钰叹了一口气,瞧着四下无人,干脆直接抱起小姑娘,毫不费力地大步往前走。 何妈妈正和院子里的丫鬟说着笑,瞧着本该在正院守夜至月上中天的两位主子提前回来,忙福身上前,愕然惊呼:“哎哟喂!少夫人这是……” 荀钰皱眉:“轻点声,她喝醉了,正睡着。” 何妈妈忙掩住嘴,低声询问:“老奴去准备醒酒汤?” 荀钰看了看抱着自己的脖子不放的小姑娘,再叹一声:“她睡得沉,估摸着喝不下。总归她今日没喝多少,何妈妈先命人煮了,明日再瞧着用不用得上。” 何妈妈领命退下。 荀钰径直回了卧房,命竹生和冬葵准备了火盆、熏炉,将小姑娘塞进了软软的锦被里,替她除了鞋袜。 岑黛只嘟哝了声,眼皮也不抬,安静地躺倒在榻上,只手里还攥着他的袖摆。 荀钰无法脱身,只能俯下身轻声地哄:“好女孩,松松手。” 岑黛闭着眼,理都不理他。 冬葵和竹生站在身后不远处,看着荀钰为难的表情,忍不住双双轻笑。 荀钰心下不虞,转头吩咐:“夫人这儿不必伺候了,都下去。” 两人俱是一凛,忙规矩了表情,垂头快步溜了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荀钰舒了口气,转过头看着安安静静睡觉的小姑娘,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该舒心还是该烦心。 舒心的是,关于他上回装醉一事似乎就这么仓促过去了,往后岑黛要是再提及此事,他大可拿着今日她引起的尴尬局面去搪塞。 烦心的是……他现下只得坐在床边,丝毫也动弹不得。 荀钰抿唇,捏了捏岑黛的脸颊,只觉得手感颇好,问她:“是要抱着衣服睡一夜么?” 他忽然低头凑下来,坏心思地轻声道:“雀儿还不放手?小心我欺负你。” 只可惜岑黛看不见他这副混样子。 荀钰沉了沉眼,垂头在她唇角啄了下,瞧着她还是丁点儿反应也无,心里终于放弃了叫醒岑黛的打算,干脆直接在榻上脱了外裳,提了一旁漆柜上的换洗衣物去洗漱。 —— 翌日岑黛刚醒,就觉得喉咙不舒服地很,嘴里还有些许辛辣的酒味儿。 她迷迷瞪瞪的睁眼,脑袋一个向前,霎时间就撞到了鼻梁,一边捂住鼻子呼痛,一边睁眼去看自己眼前的“墙壁”。 入眼是银纹白绸的寝衣,衣襟微微袒开,露出来一片陌生的肌肤。至于还在疼痛的鼻子,这时候终于也闻到了一股熟悉浅薄竹香。 岑黛顿时惊醒,浑身僵住,发觉自己的脑袋正对着荀钰的胸膛,双手还紧紧地箍着荀钰的腰。 小姑娘顿时傻了眼。 她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还睡蹿了被褥,跑到荀钰这边来了?手脚还极其不规矩? 岑黛干巴巴地抬头,瞧着荀钰似乎还没醒,微微松了口气,准备抽身离远一些。 谁晓得自己睡觉时的动作委实不雅,一只脚还伸到了荀钰两腿间,这下一动也不知是撞到了啥玩意儿,立时便听到耳边传来荀钰的一声闷哼。 岑黛骇得浑身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荀钰终于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板着脸把她的腿捞出来搁好,闷声闷气地问:“一大清早就不老实?” 岑黛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似乎是酿了“大祸”,一整颗头顿时烧红了起来,磕磕绊绊道:“我我也没想怎么样的……都是不小心才……” 她只觉得自己面前的男性身躯有点不大对劲,热得发烫,某一处也极其不正经。 一大清早就不老实的,明明是他啊! 荀钰直直盯着她,看得岑黛忍不住挣扎乱动:“你不要看我……快去洗漱。” 她突然觉得分被褥睡简直是个极好的决定,要不然每天早晨都要和荀钰尴尬一回。 她这厢正紧张得胡思乱想,谁料荀钰突然伸出大掌掩住她的双眼,紧接着就凑了脑袋上去,微微偏着头同她亲吻。 第146章 喜欢 - 娇雀儿 - 濯清 “唔……” 岑黛立时瞪大了眼,只可惜眼前被手掌覆盖住,她什么也看不见。一时惊愕,只能紧紧地拥住身前的青年。 许是见她难得地不挣扎反抗,荀钰一改最初的浅尝辄止,一路攻城掠地。直到发觉小姑娘毫无经验得近乎要喘不上气,他这才放开她。 荀钰收回覆在她双眼上的手,轻轻地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哑声问:“为什么不反抗?” 岑黛脸颊通红一片,浑身僵硬不敢动作,小声回答:“我要是反抗了,师兄或许会不高兴。” 她咬着下唇:“再说了,这本就是夫妻之间应该做的。” 荀钰却问:“为什么要担心我会不高兴?” 他直起身来,同岑黛定定对视,似乎有些生气:“就因为我或许会不虞,你即便不乐意,也要强迫自己接受?” 岑黛抿了抿唇:“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大可以无所谓……我不想师兄不高兴。”正如荀钰曾说不希望自己生气。 荀钰轻声说:“可是你并不欠我什么,根本就无需因为我的喜怒哀乐去更改自己的意愿。” “我喜欢你,不求回报,因为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更不必因此感到亏欠,因为能够娶回你,我已经心满意足。” 他目光复杂:“夫妻之间始终是平等的,这关系需要两人共同经营,而不需要其中一个时时信任退让、来维持住家庭的表面和谐。” 一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荀家嫡长孙,有朝一日竟然学会了待人平等? 岑黛微怔,她可还记得呢,当初与荀钰初初相识时,眼前的青年眼神淡漠,带了才子的傲气和孤高。她更记得梦中的那位的荀首辅,他清明的瞳眸深处,从来都照不进她的身影。 岑黛恍惚想到,这两世之间细微的差别,已经代表了荀钰在为人处世上难得的进步。甚至于……这变化兴许是由她而起。 荀钰看出了她的一时恍惚,拢了拢衣襟,转身轻声道:“我所想要的,不是虚假的表象,你的心是否接纳了我,我始终看得清楚分明。我自信能够等得到你敞开心扉的那一天,但在那之前,你只需要做好自己便已经足够。” “别再歉疚于自己没能完整地做好一位妻子,二房周氏也好,三房于氏也罢,不论她们到底是如何夫婿相处的,都无法证明你的态度和行为就是错误的。” 他背对着岑黛,温声宽慰:“你永远是最好的那一个。” 荀钰说完便欲起身穿衣洗漱,谁料岑黛突然揪住了他的衣袖,闷闷道:“等等。” 荀钰转头看她。 “我的心到底如何,或许别人看得比我还要清楚,但这中间到底是个滋味儿,只有我自己知道。” 岑黛红着脸抬头,声音细小如蚊声:“我只知道,我是发自真心实意地想要对师兄好。或许是因为师兄口中的歉疚,亦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心思……但不想让师兄生气的想法,是真的。” 她抬眼同他对视,正色道:“想要做好一位妻子的想法,也是真的。” 荀钰抿紧了嘴唇。 岑黛又问:“真心实意地想要对一个人好,这是喜欢吗?” 荀钰回答:“是,这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他轻轻地摸了摸岑黛的头顶:“可这还不够,这不是夫妻之间的喜欢。” “我能够学。”岑黛道:“什么是夫妻之间的喜欢?我现下虽然做不到,但我能够学着做到。” 她迟疑发问:“师兄能够教会我喜欢吗?” 荀钰被她一番话给逗笑了,嘴唇弯起,重新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教不会的。世间有这么多能够教授与人的知识,可同时也有无法相传的东西,感情便是其中之一。” 他缓声道,同她一起去看从屏风那处透过来的晨光:“夫妻之间该有的喜欢,是一种互相信任的感情。” “同舟共济、分甘共苦……过往需得一个人背负的重任,此后有第二人陪伴着分担,这是夫妻。你将不止是你,往后余生的人生道路,自有最亲近的第二人携手共赴,身后是两人共同构建的家……这是责任。” 荀钰偏头看她:“能懂吗?” 岑黛低声问:“就是说,想做好一个合格的妻子,得学会信任和责任?” 荀钰眼底温和:“是,这是夫妻之间的喜欢同你现下心中的喜爱,最大的区别。” 岑黛眉眼弯弯:“既然是对师兄好,或许我能够做到这些。” 荀钰捏了捏她的手:“我能等。” —— 正值年节,早晨荀阁老领着家中上下共同祭拜了先祖,一一上了新香。众人眼望香炉中林立的新香,祈求祖先庇佑。 度过了最形势的环节,家中一下子就欢快了起来,众家领着各自的小辈出门拜年。 岑黛只觉得有些丧气,心说自己还没收够红包呢,一朝嫁人,竟然还要沦落成为给人发红包的长辈。 荀钰瞧着她那副丧气的模样,施舍地给她包了个分量大的,拍拍小脑袋安慰:“喜欢收红封?以后每年我都给雀儿包几个。” 岑黛一边说着“多大人了,多不好意思”,一边手脚麻利地接过红封并塞进自己的袖袋里。 邢氏早晨送走了前来拜访的朝中同僚和荀家世交,下午得了空,带着家里的三个晚辈赶趟回了一次邢府。 邢府乃是将门,宅邸中道路宽阔,几乎容得下两人打马过路。长廊上和檐下也没有荀家那样多的装饰物,干干净净,却很有一道简约敞亮的味道。 邢夫人早前便得了消息,早早领了后辈在后院中等待,命了身边的大妈妈前去接迎。 邢氏甫一进了门,顿时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大着步子在长廊下随意行走,笑眯眯地进了内院大厅:“嫂嫂,小妹回来了。” 她左右看了看,奇道:“怎么没见父亲个兄长?” “家主却才还在念叨你呢,只没过一会儿,便被同僚拉去议事,老爷也跟在一旁,想来还得等些时候才能得空过来。”邢夫人笑着起身:“难得回来,晚上可要留下来用饭?” 邢氏摆摆手,笑盈盈地坐下:“小妹倒是想留下来,只是今年家中事务有些多,怕是空不下来了。” 邢夫人瞥了眼她身后的荀钰,掩唇笑道:“今年荀家的确是很有一番变动,难怪相较往年多了些变动。” 邢氏接了话茬:“可不是么?今儿早晨来了好些官员,都是奔着钰哥儿过来的。晚些时候也不晓得还有没有,家中虽有家主在主事,但我依旧得带着他早些回去应酬。” 岑黛同荀钰荀锦立在邢氏身后,好奇地瞧着突然变得明朗洒脱的大夫人。 荀钰稍稍偏过头,低声同她解释:“邢家家风素来如此,以往母亲在荀家都是刻意约束自己。” 岑黛恍然地点了点头。 邢夫人瞧见了底下的动静,笑道:“这是大外甥的媳妇儿么?” 岑黛被点了名,上前福身:“舅母新年好。” 邢夫人笑眯眯地给她递了个红封,见她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乐呵呵道:“上回在朱雀长街上,舅母见过你的,只可惜那时仓促未能备下礼,这回可得补上。” 岑黛收好了那红封,又福了一福,笑吟吟道:“谢谢舅母。” 叫得欢快多了。 邢夫人一挑眉,一边给了荀钰和荀锦红封,一边同一旁的邢氏笑道:“这孩子的性子,我喜欢,可爱又伶俐。” 邢氏哼笑:“这是我的儿媳妇,你要是喜欢,趁早给阿慎相一个去,他在北境磋磨了几年,现下老大不小了,也该是时候成家了。” 在一旁吊儿郎当看戏的邢慎一愣,笑脸一僵,连忙摆手道:“姑姑快别提了,母亲这一个月可念叨了我几回了,大过年的,你们饶了我罢。” 邢夫人瞪他一眼:“去你的!本来就是个光棍,还不许人说了?赶紧下去,同你弟弟妹妹带表亲们下去叙叙旧,我同你姑姑有事儿要商量。” 邢慎立时收了笑,行了军礼应下。 岑黛老实地跟在荀钰身侧,瞧着邢慎身后有好些萝卜头偷偷看着自己。 她悄悄数了人头的数量,而后舒了口气,心说幸好这回自己的红封没带少。 待出了正厅,她还没想好如何打交道,身侧的荀锦突然大嚎一声:“快过来呀!我嫂嫂包的红包可厚实啦!” 岑黛表情一僵,瞪着眼睛瞧见一群萝卜头往自己跟前从低到高地有序站好,各个面上郑重无比。 她扯了扯嘴角,脑袋还有些空白,只顾着从怀里取出一摞红封,一个一个的发过去。 萝卜头们一手接过红包,一边乖巧地道了“表嫂新年好”,而后笑嘻嘻地跑远,径直站在荀锦身边。发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大高个儿还堵在自己身前。 岑黛惊悚地抬头,瞧见邢慎笑眯眯的摊开双手,扬了扬眉:“表嫂新年好。” 她蹙起眉尖,心里虽震惊,但终究是递了一封过去:“邢表弟也新年好。” 第147章 棋局 - 娇雀儿 - 濯清 邢慎面上笑容更盛,塞了荷包就进了自己怀里,将不远处的几个萝卜头打发给了荀锦看顾着,这才看向一旁坐在石椅上的荀钰,笑道:“我只随口说了一句,没成想嫂嫂竟然真的给了。” 他朝着岑黛递过去一个笑眼:“许多年未尝收到过压祟钱了,表嫂这枚是第一件。” 荀钰轻飘飘地瞥他一眼,牵住身侧岑黛的手,淡声:“阿慎素来胡闹,多大人了还伸手讨要红封?你是有脸要了,可你嫂嫂却是没脸不给的。” 邢慎扬了扬眉,嗤声:“我又未成家,拿压祟钱并非说不过去。” 荀钰掀了掀眼皮:“未成家?这就是你突然从你嫂嫂的同辈,变作了你嫂嫂晚辈的理由?阿慎,压祟都是长辈发给晚辈的。” 邢慎笑脸一垮,耸耸肩:“得,我说不过你,跟你耍嘴皮子向来都讨不到好,还浪费口水呢。” 说着就要作势掏出怀里的红封。 岑黛扯了扯嘴角,连忙摆手:“我不缺这些压祟,既是给了表弟的,那就是新年的祝愿,你别听师兄开玩笑。” 说着拧了拧荀钰的手臂,使了眼色叫他不要欺负人。 看得一旁的邢慎笑弯了眼。 荀钰受了她这几下,而后握住她的手,叹声:“你别被他的表象骗了,阿慎虽然看着懂事,可从小到大,除我之外几乎从没有人能够让他吃亏。” 他斜睨了邢慎一眼:“即便是我,小时候也被他追着揍过。” 岑黛一惊:“揍过?” 邢慎毫不介意地胡咧咧坐下:“那可不?我说不过表兄,不就只能动手去报复回来么?嫂嫂听我一言,表兄面上虽光风霁月,可胜在心黑嘴毒。若是他真的有心欺负人,只消上下嘴皮子一张一合,就能‘借刀杀人’,我哪里遭得住这些亏?” 荀钰蹙眉,坐直了身:“我不过是同舅舅舅母说了你的顽闹,哪里值得说一句借刀杀人?” 岑黛抽了抽眼角,心说原来荀锦打小报告的功夫也是从他大哥这处学来的,只可惜未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直接暴露了自己,成了兄弟姐妹心中的“过街老鼠”。 邢慎摆摆手,笑眯眯道:“表兄,咱们要是再继续互相抖搂旧事下去,表嫂可得一直在旁侧看笑话了。” 他眨了眨眼:“毕竟你小时候那么多屁事儿,属我知道得最多。” 荀钰抿了抿唇,到底是闭了嘴,亲手为岑黛倒了一杯茶。 见他刻意忘记忽略自己,邢慎撇了撇嘴,自个儿倒了一杯,忽然道:“不说那些笑话,不若说说正事。” 他转过头来,正色道:“表兄,昨日除夕,午后荣国公曾出入过庄府。” 岑黛迟疑地看过来。 荀钰眉心一蹙:“昨日午后?” 年关时朝中休沐,他在府中也有许多事宜要打理,可分不出余力去盯着别人。 邢慎皱眉道:“是,我昨日自京郊军营打马而归,途经庄府,无意瞥见了荣国公于庄府角门处下车。荣国公当时乘坐的是自家马车,岑家家纹毫无隐藏地印在马车墙壁一侧。” 他掰着手指,小声道:“除却荣国公府,还有工部尚书冯大人、兵部侍郎李大人、都察院右都御史等诸位达官贵胄的马车停在角门、后门处,多是庄家平素的世交与同盟旧友。” 荀钰沉吟片刻:“各家的家纹,都明明白白地摆在外面了?” 邢慎颔首,肃声:“我才回京不久,可不大认识这京中的众位官员,若非是马车一侧印有家纹,我可没法将那些人一一对号入座。” 他喝了口茶:“想来再过不久,这些消息就要传到宣政殿那一位的耳朵里了,届时那位必会寻表兄商议。” 荀钰垂了垂眼睑,轻声嘲弄:“庄家主这般动作,不清楚的人恐怕还以为他是想要邀请同盟吃个年夜饭……剩下一些清楚的,怕是要猜测他是在密谋造反呢。” 岑黛却道:“荣国公没那么蠢。” 她蹙起眉:“如今光看形势,当属舅舅一党占据上风,庄家此时胡来,愈发显得底气不足想要玉石俱焚。可荣国公根本不是个冲动的性子,他打的从来都不是玉石俱焚的算盘,此次能让坐山观虎斗的荣国公肯大大咧咧的出入庄家宅邸,庄家背后的打算引人深思。” 邢慎对她的这一番言论并不多感到意外,能叫荀钰放在心里的人,必然有她吸引人的独特之处。 他皱眉问:“嫂嫂如此高看荣国公是为何故?坐山观虎斗……仿佛在说庄家主也是荣国公手中棋子一般。荣国公府底蕴不深,无权无势,光凭区区一个岑远章,也能将庄家主化作自己手中的棋子?” 岑黛抿唇:“对于荣国公是否是背后执棋之棋手,我没有任何证据。” 她抬头正色道:“可仅凭一句底蕴不深,你们为何就能肯定岑远章的城府不会高于庄家主?” “人的心机城府和很辣层度,与家族的历史底蕴并无直接的关键,荣国公能升至如今的高位,定然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 荀钰颔首:“说得有理。岑远章沉默隐忍了数月,此次突然做出异动,委实可疑。毕竟……若是他要有臣服庄家、与庄家主决心玉石俱焚的心思,根本无需等到现在才表态。” 邢慎听得脑壳痛,揉了揉眉心:“我不清楚这些形势,头晕。只是表兄表嫂说了这么多,依旧没有半分用处。” 他继续道:“棋盘之上,在这一边替我们动手下棋的,始终是宣政殿的那一位。饶是你们再怎么怀疑荣国公,只要那一位不设计埋伏,也是无用功。” 这是属于璟帝的棋盘,荀钰也好,邢家卫家也罢,都是璟帝手中的棋子。 下一步棋子落在何处,始终都是棋手在做决定,棋子们无法控制自己。 岑黛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泄气道:“舅舅为人谨慎,从不会因为身边人突如其来的直觉而贸然动手,除非能够叫他自己对荣国公生疑。” 她与邢慎对视一眼,同时转头去看身侧沉默的荀钰。 毕竟在他们心中,就目前而言,荀钰可以称得上是璟帝手中的“帅棋”。 荀钰默了默,沉声道:“无论岑远章行迹多么可疑,但他能够调动的力量终究比庄家主弱得多,这是不可否认的。相较而言,陛下必然会先排除他眼中最大的威胁,岑远道只能沦为其次。” 岑黛道:“所以这是僵局,有庄家主在前盯着,舅舅很难看见荣国公的身影。” 荀钰摸了摸她的脑袋:“也是死穴。如若岑远章果真抱了其他的心思,看不见他的陛下就危险了。” 他温声宽慰:“我既然看出了不妥,必然不会刻意忽略岑远章,开年后的清洗动作,我会认真打算。” 岑黛眉眼弯弯,轻声:“我相信师兄。” 邢慎嫌弃地转过脸,不想去看让人鸡皮疙瘩满身的两位。 脑中灵光一闪,他突然顿了顿,一拍脑壳,又急急忙忙转过脸来:“我们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两口偏过眼看他。 邢慎“嘶”了一声,迟疑道:“关于清洗世家的主力……咱们这边儿,帅棋好像有两枚啊?” 他苦笑:“究竟是手握重权的表兄?还是手握重权的太子殿下?” 岑黛和荀钰俱是心下一凛。 —— 邢氏并未逗留太久,在见到匆匆赶来的邢家家主与邢副都督之后,同父兄说了些体己话,而后领了三个晚辈告辞离开。 好容易过了忙忙碌碌的春节,眼看休沐未过,荀家三房便打算在京中多住一阵子,正好一并吃了二房宝髻的满月酒。 因满月酒赶在年节之后,周家人来不及从天津赶过来,周芙兰虽有些失望,但到底是挽起袖子,笑眯眯地开始操持闺女的满月宴了。 她并未办大,只邀请了诸多亲朋略一庆贺便歇了心思,想来也是知晓了近日京中的气氛并不大好。 岑黛终于开始着手准备荀钰的竹叶纹腰带了,先是指了碳笔小心临摹了花样子,这才敢真正下手。 荀家三房乘车回河北的这日黄昏,岑黛打理完了府中上下,揉着眉心去看望还在书房中秉烛处事的荀钰。 “今儿小厨房炖了鸽子汤,我叫他们加了些枸杞,养生。”岑黛笑吟吟地端着食盒进了书房:“师兄先吃晚饭罢?距离开朝还有几日,不妨先松口气。” 荀钰听话地将文书推至一旁,帮着她将食盒内的饭菜端出来:“辛苦了,往后你叫我一声,我出去同你一起用饭。” 岑黛应声,倒了碗汤出来,小啜一口,顿时一双眼睛都笑弯了起来:“小厨房的手艺真不错,好喝。” 见她笑开颜,荀钰眼里也多了些暖色:“金枝玉叶的宓阳郡主,倒是意外地很好满足。” 岑黛眨了眨眼,习惯性地自夸:“这多好啊,不劳人费心,又懂事乖巧,多难得。” 说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在豫安面前贫嘴撒娇了十几年,一时改不来这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小毛病。 第148章 动荡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多看了她一眼,意外地十分捧场:“嗯,很难得。” 他端起瓷碗,另一手将桌案上的文书递了过去,淡声:“年节时你曾道荣国公城府极深,且并不曾打过玉石俱焚的心思。” 岑黛收了笑,目光挪到了手中文书上:“有何不妥么?” 她定定看完了一页记事,面色陡然凝重,惊愕出声:“京郊军营屡出争端,荣国公多次与庄家主等人相会……荣国公竟然真的肯唯庄家主马首是瞻?” 荀钰面色不变,抿了一口热汤:“你相信?” 岑黛果断道:“不信。荣国公前期身为皇族姻亲,手里捏的全是好牌,若非是抱了贪婪的打算,根本没道理要费心思同庄家主勾结。他既然做出那等异动,可见心思绝不单纯,又怎么可能甘愿去以命相搏?要知道,表面上说是玉石俱焚,可那群人到底有没有玉石俱焚的能耐和本事,我们都看得见。” “明知道是飞蛾扑火,荣国公偏偏还要走这么一条路……既如此,那他前几个月为何始终不曾附和庄家主的声势,直到如今才迟迟表态?” 荀钰垂下眼:“所以我也不信……”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早前成为陛下眼中钉的,最为突出的便是岑、庄两家。更别提中间还出了一件豫安长公主与前驸马的争端,陛下早已对岑家厌恶至极,若非是始终未能抓住岑远章的尾巴,荣国公府可不会安宁至今。” 岑黛默了默,接了话茬:“彼时京中众家尚在迟疑观望,在那种背景下,背后无势荣国公要是胆敢不老实,怕是一早就要被舅舅着手根除,而无法像庄家一般顶住攻势。” 她与荀钰对视一眼,继续道:“所以荣国公之前数月的沉默,都是为了保住根基。现下一众世家奋起抵抗,荣国公眼看舅舅只准备拿邢家压住自己,他这才敢出来浑水摸鱼?” “这还能是没问题么?”她皮笑肉不笑的:“荣国公也是好手段,连那位庄家主都只能被迫沦为给他挡刀子的货色。” 荀钰轻轻颔首:“此事不好打算,如今局势已定,陛下没法子再单独分出心力去对付一个荣国公府,庄家、冯家等诸多世家还需要他费心盯着。早前的准备便是用邢家压住岑家,毕竟这两家再京郊军营中都有兵力,现下想要临时改变对岑家的针对方式,并不容易。” 岑黛蹙眉想了想,道:“舅舅刚开始做的打算,是速战速决。早些解决完闹腾的一众世家,流的血也会少些。只是早前的方案因为荣国公的异动已经不能完全使用,贸然动手怕是要一脚踩进水坑里。” 之前璟帝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煮了庄家十几年,就是在担忧其他世家的反扑。现下眼看局势逐渐开始明朗,且威胁在前不得不根除,这回只能硬着头皮泼滚水下去了。 只可惜,就目前的异动来看,这一碗滚水下去,到底会泼到谁还未可知。 岑黛抿了抿唇道:“我是觉着……倒不如慢悠悠地往后拖,总归现下该翻脸的世家都翻了脸,舅舅既然下了互相咬掉彼此血肉的决心,也就没什么好忧心的了。” 岑黛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脑仁涨得生疼:“且按着两边人马权势的体量,光是熬也能熬死庄家等人,只是必然要花上许多时间,说不准要拖个几年的时间。除此之外,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着来,也能更加小心谨慎些。” 荀钰顿了顿:“这的确是最稳妥的一个法子,只是……” 他抬起眼帘,温声:“雀儿怎么知道,陛下做的是速战速决的打算?莫不是长公主殿下告诉你的?” 瞧着目光平和的青年,岑黛没来由地有些浑身发冷,只能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笑。 最后到底还是不打算撒谎,期期艾艾道:“我,我有自己的路子,能够知晓舅舅那边的动静……” 荀钰沉默片刻,又抬眼看她:“是卫家人?” 岑黛心下微愕,面上却是闭嘴不说话了。 荀钰立时心里就有了数,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瓜子,面上却是不显,平静道:“我不会同其他人说。这是属于皇族的手段,我清楚的。” 岑黛挠了挠脑壳,扯了他的袖子,讨好地笑:“师兄最好了。” 她心里有些没底,就怕荀钰心里不大舒坦。毕竟这是在大越,任谁晓得自己娶回来的妻子与外人有不为人知的联络渠道,怕是心里又要猜忌几分。 “你也是最好的。” 荀钰将她的瓷碗递过去,宽慰道:“朝中有我,你不必忧心太多。倒是这碗鸽子汤,还是快些喝了罢,不然该要凉了。” 岑黛应声,乖巧的陪他吃饭喝汤。 —— 又过了几日,朝中休沐结束,荀钰被迫迎来了一段极其繁忙的时光。每日披星戴月地出门,直至夜幕才能得以归家。 岑黛瞧着心疼,安排了小厨房每日给他准备了补汤炖着。 卫祁早以告知了她朝中的风雨欲来,以及燕京各大氏族贵胄的动荡局势。 荀钰主张的果真是稳妥的方案,他不敢贸然集中所有注意力去独独对付一个得了众家支持的庄家,打算的是看顾到各个方面,争取不留一处缺漏。 同党虽认为自身占据了优势,但思及荀钰的稳妥性子和果决手段,终究是沉默地附和了他的计划。 璟帝心中也有些不大安稳,不过这些忧心,更多的是对着呼声渐高的庄家一党。 军中练兵场上的矛盾、新的一年户部税收的进展、兵部军粮的征收和发放……京中世家贵胄子弟遍布朝堂中的各个部分,有了一干人等的蓄意干扰,年后的政务要事进行得尤为困难。 幸而吏部有荀钰竭力压着,众人闹归闹,至少翻不了天。 岑黛看得心惊胆战。当年夺嫡之争留下来的一群老狐狸各个都想翻天,璟帝扛着重压,虽说一时忙碌得紧,但好歹还没有达到焦头烂额的地步。 璟帝这些年发展出了不少势力,且早先就做好了一定的准备,是以现下对上一群蠢蠢欲动的威胁,尚还能够稳占上风。 只可惜……有些变数不可避免。 譬如太子杨承君,他主张的依旧是璟帝早先速战速决的法子,且眼看着目前占据了上风,真往下拖也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因此对于荀钰仿佛在提防着某些人的举措很是不理解。 荀钰主守,他却反着主攻,一心想着擒贼先擒王,想要完全根除庄家带来的威胁。 在这等并不算大的优势面前,璟帝无法做到既攻且守,只能日日忍着气,在御书房里看着荀钰和杨承君争执,一个头两个大。 岑黛得了卫祁传来的消息,看的是又想气又想笑。擒贼先擒王,这万一未能得手且失了防守,可就得换他们这边被擒王了。 可她同样也能够理解杨承君的想法,乱贼已出,谁不想尽快地平定纷乱? 更别说荀钰在优势下还主张往后拖,委实过于奇怪,杨承君未曾与荣国公打过交道,不理解倒也正常。 岑黛叹了口气,突然觉着这一对师兄弟真真的是没救了。 当初西北诸省爆发疫病时也是,同样是荀钰主张退,杨承君主张进。 如今一年多的时光过去了,这对师兄弟还是没能达成共识,并且各自如今的站位,与当初的进与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岑黛苦笑,她虽操心,但也毫无办法,毕竟这对师兄弟可是连璟帝和庄老先生都劝不住的。 当初是有太子妃李素茹贡献药典,这才压下了师兄弟二人的矛盾。换做如今,还有谁能够让他们闭上嘴、干正经事? 冬葵敲了敲书房的门,笑嘻嘻的探头进来:“郡主,明儿个就是上元节,小厨房的妈妈说要出门去采买糯米粉和馅料,问您想吃什么馅儿的元宵。” “这才过了几日,就到了正月十四了啊……”岑黛捏了捏眉心,压下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片,笑回:“唔,想吃黑芝麻馅儿的。” 冬葵笑着应下,缩回脑袋就走:“成嘞,婢子这就去同妈妈说。” 目送冬葵离开,岑黛舒了口气,转身去帮忙收拾荀钰桌案上笔墨纸砚。 一旁的小几上摆了一副已经晾干了的画卷,上头胡乱横了几道粗细不一的墨痕,都是荀钰今日在心烦意乱时为了泄气随手画的。 过后又强迫症地觉得不妥,寻了朱砂小心地点了红色上去,愣是将一张狰狞的草稿,妙笔拯救为了一副红梅图。 岑黛当时觉得有意思,遂也提了笔过来,信手在画卷一侧提了两句诗。 心情不虞的荀钰见状,当即就笑了,温声称赞她字写得好,还要她将两个人的名字都题在了落款处。 虽说夫妻二人共同落款很有一番诗情画意,但这么亲近的玩法,还是叫岑黛闹了一个大红脸。 不过看着荀钰心情上佳,仿佛是极其喜欢这种氛围,岑黛也就纵容地由着他去了。 第149章 小玉蝉 - 娇雀儿 - 濯清 正月十五,时值上元佳节。 荀钰依旧是忙得脚不沾地,白日里泡在内阁,直至夜色降下方才得空归家。 岑黛笑眯眯地迎了上去,帮着他脱下最外披风,顺手递了一杯茶水过去:“师兄饿不饿?小厨房煮了元宵,现下可以盛过来。” 瞧见荀钰点头,岑黛偏过头,去吩咐沉霜端吃食进来。才将将转过头,这厢荀钰就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淡道:“对了……有件东西,想送予你。” 岑黛扬眉:“给我的?什么东西?” 荀钰眼里带笑,从袖袋里摸出来一只系了红绳的小物件儿,径直往她眼前一递:“一只小玉蝉。” 精雕细琢的小玉蝉反射着屋内的灯光,翠绿精致,栩栩如生。 岑黛顿时眼眸一亮,欣喜地双手捧过小玉蝉,忍不住细细打量:“好可爱的玉蝉,是从哪里得来的?” 她轻轻抚摸着翠绿玉蝉的纹路,觉着手感极其细腻温润,种色俱佳,加之雕工精细,一看便知是个珍惜难见的东西,大多都是给贵族放在手里赏玩的小玩意儿。 荀钰端着茶盏小抿一口,在一旁的桌案前落了座,眉目间透着些许疲惫:“今日从午门出来时,碰巧遇上了阿慎一行人。他在京中有几个家中行商的好友,其中一个是常年南下去缅甸做玉石生意的,淘了好玉琢磨出了些许东西来,借着阿慎的光,我也就趁着空暇多看了几件。” 他瞧着岑黛爱不释手的样子,心下满足又温软:“那些玉牌、扳指你兴许不会喜欢,唯有这一件玉蝉,我看着精致,就想着买回来给你做上元节的礼物。” 荀钰没料想到岑黛会这般高兴,毕竟她是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长大的,跟在璟帝和豫安长公主身边,什么金贵的东西没见过? 哪想到这小姑娘收了枚小玉蝉,却满足得同一个吃到了糖的小孩子一样。 “多谢师兄!”岑黛笑得酒窝都出来了:“师兄这礼物挑选得真真好,我平素最喜欢宝玉翡翠,觉着手感极好。” 荀钰顿了顿,问道:“除了玉,还喜欢什么?” 岑黛在他旁边坐下,珍而重之地收好了小玉蝉,想了想道:“还喜欢金灿灿的璎珞项圈儿。” 荀钰忍着笑:“又是金又是玉的,燕京贵族们心中的俗物,在你这儿竟然都是宝贝。” 岑黛抬了抬下巴,哼声:“他们觉着俗是他们的事,我喜欢是我的事。我就瞧着金玉甚好,在光芒下亮晶晶的,总归我也能压得住这些,为何会不喜欢?” 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果真是个小姑娘。 荀钰如是想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沉吟着道:“金玉金玉,合起来,是个钰字。” 岑黛一愣,红着脸颊看向他:“这是巧合!” “那便当做是巧合罢,”荀钰嘴上这般说,满眼却都是纵容的笑,又问:“既然是巧合,那么在金玉和钰之间,你更喜欢哪一个?” 岑黛恨恨瞪他一眼,嘴角却透着笑:“还能不能正经点儿了?平日里净说一些轻浮的话,说出去别人都不信这是从大越内阁首辅嘴里出来的调侃。” 她抿了抿唇,想着荀钰难得高兴,她应该让他多高兴些,最好一扫近日的疲累和枯燥,于是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嘛,金玉是死物,哪里能和师兄比得?” 荀钰抬眼看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岑黛笑得眉眼弯弯,乌黑的眼眸里闪着光,璀璨如星子:“师兄会亲手为我戴璎珞项圈儿,师兄会送我小玉蝉……师兄还会给我讲解诗词典籍、送我竹雕的臂搁。” 她心里暖洋洋的,张开手比划了一个大圆,夸张道:“师兄自然是独一无二的、最大的宝贝,舅舅国库里的金玉宝石加起来都比不上!” 荀钰垂头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这是娶回来了什么开心果?怎么说起话来这么讨人喜欢呢? 荀钰只觉得自己自持淡漠了二十多年,小半生里所有的欢喜和愉悦,竟然几乎都是因为一个叫岑黛的小姑娘而起。 他是真的很欢喜同她相处,欢喜看见她娇俏灵动的表情。朝中的枯燥压力与风来堂中的放松形成鲜明对比,养着一个爱笑的小姑娘,叫他难得地体会到了小家的美好和惬意。 荀钰忍不住得寸进尺:“那我的上元节礼物呢?就这几句好话没了?” 岑黛一拍脑壳,迟疑问:“师兄想要什么?”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腰带绣到现在都还没个成品出来。 荀钰思索片刻,把脑袋凑过来,在她额心印了一下:“好了。” 他心里门清,摸得清楚岑黛自己都看不见的心思。女孩子会脸红,就说明她心中是羞赧期待的。若非心中对亲近自己的人有感觉,否则岑黛不会摆出这等神情出来。 当年他在文华殿中将岑黛逼近角落时,这小姑娘竖起全身尖刺,可没有半分羞涩的意思。而如今…… 荀钰看得见岑黛的心,他知道豫安也能看得见,唯独只有小姑娘自己看不到。他也不催,只同等待猎物的豹子一般,好整以暇地等着不开窍的小姑娘自己发觉。 岑黛捂着痒痒的额头,红着耳尖哼了一声。 在青年弯腰靠近时,她的一张小脸就已经涨得通红,可认真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避开。 荀钰郁结在心中一天的疲惫完全散去,搁下手中茶盏:“我去洗漱,回来再吃元宵。” 岑黛一抚掌:“成,那我就可以出门去啦。” 荀钰走开的步伐一顿,回过头来,微愕:“去哪里?” 岑黛理所应当道:“看灯呀。时值上元节,京中有灯市,我约了铃儿要一同出门看灯。” 荀钰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强压下方才的欢喜,脑袋瓜子立刻开动起来:“家里不是有灯么?” 岑黛蹙眉打量着他:“家里的灯有街上的好看?种类有外面的多?” 荀钰颇有底气道:“论好看精致,家中的花灯自是更胜一筹。至于种类,家中也有河灯、灯笼,即便是今年新出的花样……如若你想要,我可以命竹生给你买回来。” 岑黛哽了一哽,脑袋也跟着灵活了起来:“就算如此,家里的氛围和灯市上的,能一样么?外面多热闹呀,行人络绎不绝,还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薄春衫,好看又喜庆。” “看行人?”荀钰眉毛拧得更紧了,平静问:“我不是在这儿么?还有谁比我好看?” 岑黛完全被噎住,瞪着一双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荀钰继续给她分析,淡声道:“人群拥挤并不安全,若非有家中男丁陪同,二娘不会允许铃儿独自出门。总归家里有铃儿,有子锦,有二房媳妇和宝髻,好看且热闹。” 岑黛扯了扯嘴角,长长地叹了一声,拱手作揖:“师兄的一张嘴,师妹服气。” 她突然能够理解前不久邢慎同她说的那些话了,荀钰本质心黑嘴毒,只消上下薄唇一张一合,就能噎得人贫嘴不得。 若非是她心态上好,指不定也要同邢慎一样追着荀钰打闹,再不济,也要同杨承君一样不适应。 荀钰松了口气:“既然服气了,那还出不出门?” “不出去了。”岑黛撇撇嘴,小声嘟囔着:“不就是想让我陪你过节么,舍不得我出门就直说,讲这么多大道理做什么?” 荀钰多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十分正经地道:“我的确是想你陪我过节,你出去看别人,我会吃醋。” 岑黛又羞又恼,跺了跺脚,转身去准备在家赏玩的花灯去了。 荀钰沐浴过后,瞧见小姑娘不在屋里。张妈妈在一旁笑道:“铃儿小姐过来寻了少夫人,两位正在院子里的水渠放河灯哩。” 荀钰应声,抬手提了一件披风往外走。 两个小姑娘正蹲在水渠边的青石板放灯。 点了烛火的莲花灯沿着水路往远处漂游走,夜里的微风吹拂过来,灯芯的火光顿时跳了跳,跃动的光芒照在水边岸上的竹从角落上,宁静祥和。 水渠连接院外,隔着一堵院墙,可以听见荀锦的爽朗笑声。 许是看见了飘过来的河灯,那边的笑声顿了顿,紧接着传来了荀锦的大声呼喝:“大嫂嫂!过来这边儿玩呀!” 荀铃儿抿着嘴笑,高了声调:“小皮猴儿,晚上大喊大叫的,仔细祖父和大娘又训斥你不懂规矩。” 那边的疯闹消停了一会儿,继而又传来荀锦搞怪变样的声音,粗声粗气道:“嘿嘿,我这样讲话,母亲就认不出来是我啦!” 岑黛笑眯眯的,也稍稍扬声道:“呀,这是谁的声音,怎么从来没听过?该不会是进了贼罢?” 骇得荀锦忙解释:“是我,才不是贼!” 荀钰在背后出声:“小心婆子们当真过来抓贼了。” 岑黛回头,见是他过来了,笑道:“我的声音可比子锦要小呢,他那嗓门儿,便是刻意粗哑,旁人也能听得出来。” 荀钰抖了抖披风,展开给她披上:“小心着凉。” 第150章 围师必阙 - 娇雀儿 - 濯清 荀铃儿左右打量了两人一眼,只觉得自己夹在中间很是多余,同荀钰福身行了礼便欲走:“咳……铃儿不多打扰长兄与嫂嫂了,我出去瞧瞧锦哥儿那边儿。” 说罢忙提了裙摆离开。 岑黛瞪了荀钰一眼:“就只剩咱们两个留在院子里赏灯了。” 荀钰瞥向她:“你若是喜欢去热闹的地方赏灯,我也可陪你去院外寻子锦他们。” 岑黛抿了抿唇,摇头:“还是不了……师兄明日要早起上朝,还是早些睡下的好。” 荀钰嘴唇微勾,揉了揉她的脑袋:“是个懂事的小姑娘。” 岑黛又瞪他一眼,面上却忍不住带了几分笑,牵着荀钰的手往卧房走,娇俏道:“师兄今年忙,不能陪我看灯,那就明年看!” 荀钰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应声:“明年若是有足够的闲暇,我陪你出门去看灯。” “果真?”岑黛眉眼弯弯,眸光狡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师兄可得记住你今日同我说的话。” 荀钰纵着她:“好。” 岑黛得了许诺,笑眯眯地继续往前走:“说起来,今年师兄这般忙碌,想来表兄那边也是忙得抽不开身。” 她轻叹一声:“表兄自幼生活在舅舅给他立下的诸多规矩中,京中的上元灯市,他一次都没能亲眼去看过。难得如今东宫里有表嫂陪着他,表兄却依旧没能如愿出宫,真真是可惜。” 荀钰稍稍垂下眼,也想起来前年的这个时候,杨承君曾在文华殿笑问他们可要陪他一同出门看灯,活力十足。 他突然道:“明年的这个时候,如若时局允许,我们同门三人,或许可以同游一场。” 岑黛笑脸一凝。如若时局允许? 可惜在前世,首辅荀钰终究是没能活到第二年的上元节,她也在深冬的大雪天里断了气,至于杨承君……那时他才刚继任为新帝不久,肩上扛着重任和天下,或许会比今年更要忙碌。 岑黛扯了扯嘴角,强压下心中的惧怕和担忧:“同门三人同游,听着就十分和谐美好。若是可以……我倒十分希望能够有那么一天。” —— 荀钰一直忙碌到了二月。 他眼前便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是以各处的安排,始终都在如他起初料想的那般顺利进行。再多熬里面,本就逐渐式微的庄家,也该“熟透”了。 可在他所有的预想中,杨承君始终被排除在外。不是他可惜忽略杨承君,只是按着他的计划,杨承君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在朝堂上遭受了长时间的无视,杨承君终于再也忍受不住。 他早先打的就是同璟帝一样的速战速决的计划,谁料在过程中荀钰突然变脸,说要转攻为守。璟帝心下虽不虞,但瞧着荀钰列举出来的方案安全可行,到底还是默许了他的法子。 杨承君也曾追问过荀钰,问他到底是打算防谁。可荀钰依旧是板着一张寡淡的脸,只说“现下狐狸尾巴还未露出来,我无法肯定那人一定值得我们防备,若是真说出来了,兴许会打草惊蛇”,接着就是闭了嘴,半句也不肯再透露。 杨承君几乎被他气笑了。 瞧不起人、想针对就直说,何必如此寻由头搪塞他? 计划进展得好好的,荀钰说改就改。他一说要防人,就将自己在年关前的辛劳构想通通否决,而后却不公示自己到底在防备何许人。 能直接往下推却不愿推,一心只想以防为主。询问具体计划,荀钰又不肯说出来。这无论换做谁,只怕都会觉得荀钰这是别有用心。 杨承君知道,国家大事由不得他在其中使性子,故而隐忍妥协了月余。可结果呢?庄家始终未尝有任何异动,荀钰的防备心反而成了多余。 可饶是如此,荀钰依旧不打算转守为攻,似乎是打算围着一个不存在的威胁僵持数年一般。 若是这方案果真安全、且于他无害,杨承君也许真的会因为璟帝的劝阻,冷眼看着荀钰折腾。 可荀钰的计划,果真对他杨承君无害么? 如此政局更替的大事,自己却始终不在荀钰的计划范围内、始终被杜绝在话语权之外,长此以往,一国太子的地位怕不是要被他荀钰架空了去?更别提荀钰还想和庄家一党僵持上数年。 杨承君心下怨怼,将当前的优势局面告知璟帝,然璟帝却道:“首辅不会挤兑你,他既然有所怀疑,不若先往下等等,看看到底有没有青蛙从热水里跳出来。” 杨承君只得将不忿和委屈咽回肚子里。 他也想办事尽力,可荀钰始终不给他机会。不仅如此,他的亲生父亲还在偏袒荀钰? 什么叫“荀钰不会挤兑你”?仿佛两人一个天一个地,一个是天上的皎月高洁无尘,另一个就是地下的脏污尘埃一般。杨承君心里发凉,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不甘。 —— 直至这日,宫中金吾卫于皇宫小城门处,逮住一头发披散的女子,手中持有一枚官员私印。 彼时值守的金吾卫中郎将恰巧是他的心腹之一,觉着事情古怪,先差人同他报了一声信。 此时杨承君恰巧有空,瞧着那枚私印,顿时瞳孔一缩——这是荣国公岑远章的私印。 继而再管不得其他,忙抽身去见了那被金吾卫扣押住的女子。 满脸泪痕的女子一见来人,立刻哭倒在地上,跪拜哀嚎道:“求太子殿下救臣女一命!” 杨承君皱眉打量了她片刻,冷道:“是你?” 荣国公膝下嫡女岑袖,他曾见过她几次。贵族嫡女,如何沦落到了这番田地? 岑袖胡乱地抹干净眼泪,双眼哭得红肿,哑声隐忍道:“殿下,臣女的父亲……意欲谋反!” 杨承君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他看得见现在的局势,如今荣国公铁了心地跟在庄家主身后同谋,近日可折腾得京郊军营不轻。 他面容不变,随意道:“怎么,听着岑小姐这般口气,莫不是心怀正义之士?此番言说,也不知是想大义灭亲,还是想弃暗投明?” 杨承君根本不相信岑袖的鬼话,只是看在那枚私印的面子上,肯陪这女子多虚与委蛇一会儿。 岑袖咬牙道:“非是臣女要灭亲!而是荣国公灭亲啊!” 她哭哭啼啼道:“府中长兄岑骆舟尚在京中时,臣女曾因一己之私帮过他。父亲近日愈发多疑,臣女又因故撞破了父亲与庄家主的密谋,父亲恐生变故,将臣女软禁在家,后又多次威胁。” 杨承君眼中嘲讽:“软禁,可不是灭亲罢?” 他在心里寻思着,岑袖的这篇草稿,究竟打了多久。 岑袖听罢,又哆哆嗦嗦地在袖袋里抓住一本小册子:“有……有灭亲。外人都道当年岑家大房一家是被老太君毒害,其实其中另有一层真相!” 杨承君皱了皱眉。 岑袖哭道:“当年岑家大老爷岑远岸之所以重伤至死,是因为中间有荣国公安排!匪乱中有荣国公作的埋伏,五城兵马司中也有他买通的人手……证据都在此!” 杨承君眼中暗芒一闪,倒是伸手接过了那小册子。 岑袖这一番话说得漏洞百出,豫安长公主和岑骆舟都未尝找到的证据,岑袖一个弱女子,就能够在荣国公的眼皮子底下找到,并且还带了出来? 杨承君一个字都不信她,这女子神色有异,必然还抱了另一层目的。 只是这岑袖说的虽是假话,可她带出来的私印和证据…… 杨承君眯了眯眼,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计划,面上却不动声色。 岑袖依旧跪伏在地,声音越哭越哑:“父亲多疑,从来不曾将这些事告诉过臣女。如今臣女撞破了这些阴私谋划……” 她深吸一口气:“恳请殿下救臣女一命,如今荣国公怕是正在京中寻人……臣女还听到了他与庄家主的密谋,知道他更多的马脚,只求殿下出手相救,臣女什么都说!” 杨承君冷笑一声:“你想怎么被救?” 岑袖愣了愣,思索片刻后才到:“臣女不求别的,只求后生安稳,能够安稳地活下去。” 杨承君想了想:“南岭就安定得很,过后将你打发去那儿,你也不介意?” 岑袖一咬牙:“臣女不介意。” 杨承君最后冷然地瞥了她一眼,转身便走:“如此。” 岑袖颤颤巍巍地抬头,见他拂袖远去,心里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现下是安全了。 她在地上跪得太久,膝盖肿痛,一时根本站不起来。可周遭多少侍卫多少宫人,一个也不愿意来扶她一把,想来是都看出了自己的居心叵测。 可岑袖却有些想笑。 她知道,她的目的达成了。 ——荣国公笑眯眯道:“温水煮青蛙可不是个好法子,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袖儿,爹爹今日教你两个道理。” ——“一是:要学会对自己心狠。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话虽俗,可道理却深。想要取得他人信任,先要将自己的喉咙露出来给他看、由他捏着自己的致命关键。这些证据的确能狠咬下我一口肉,但……”荣国公笑开了:“我自己撕扯下来的血肉,可不算他们的胜利。” ——“二是:贪比蠢更可怕。太子蠢吗?他当然不蠢,你这般阅历少的小丫头,若是说了假话,可逃不过他的一双眼睛。可是他不贪吗?他当然贪心,这世上无人不贪。他受着荀钰的打压,现下就差一个契机……嗤,不若我们施舍给他好了?既然他不蠢,那么你就多蠢一些好了。” ——“袖儿既瞒不过他,那就干脆别瞒了。总归你就算袒露出叵测的本心,他们也不会知道你到底在图谋什么;总归他也不会信任里,那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借着他的不信任加以利用?” ——“他对你的轻视,已经是变相的一种‘信任’,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袖儿,你看,心高气盛的太子被陛下和荀钰堵得无路可走,我们却硬是给他开出一点希望出来。这叫……围师必阙。” 第151章 鹬蚌相争 - 娇雀儿 - 濯清 “什么?”岑黛愕然地盯着手中的信笺:“岑袖被收进东宫了?以幕僚的方式?” 冬葵也讶异无比,呐呐回道:“据路子传回来的消息,似乎太子殿下并不多信任三小姐,只将她打发在最外头的库房里住着呢……” 岑黛半个字也没能听进去,她满脑子都只有岑袖入宫四字。 她记得前世时,自己并没有落水过,是以豫安虽对驸马岑远道不甚亲近,但因着老夫老妻过了十多年,加之两人有心为她铺路,于是几乎没有什么大的矛盾。 她更记得岑骆舟始终未能如愿报仇,荣国公岑远章的人面兽心、以及与庄家的勾结一直不曾被人发觉,皇族与岑家也就不曾关系破裂。 在豫安的无所谓、岑远道的推动下,岑袖得以如愿入东宫为妃,尽管她只是个小小的太子侧妃,尽管她并不受杨承君宠爱,尽管在外人看来,她只不过是杨、岑两家稳固关系的纽带而已。 可这一世已经有了这么多不同,豫安与驸马和离、荣国公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璟帝警惕岑家众人……可为何,岑袖依旧还是进了东宫? 岑黛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一个大错。 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岑裾出阁嫁进庄家之前,岑袖曾多次看望岑裾,话里话外都在让她听从荣国公的安排踏实做人;以及前几个月,在璟帝着手打压庄家时,荣国公刻意的沉默和示弱。 岑黛咬了咬牙,重生伊始之时,她不曾怀疑过国公府众人,因为前世的她与荣国公府几乎没有什么矛盾。于是她便猜测,如若她的死与国公府有关,兴许荣国公也仅仅只是个帮凶。 因为他没有那么多的能耐。 还有许多的矛盾之处:荀钰没有弑君动机、直至目前为止,璟帝对他抱了极大的信任、在最初时,杨承君与他关系极佳…… 岑黛几乎快把嘴唇都咬破了,她犯了大错! 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荀钰从来都不是那个谋害璟帝的螳螂! 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那“渔翁”使计扩大杨承君与荀钰之间的矛盾,借着两枚“帅棋”的窝里斗,一举灭杀这一方背后的执棋人——璟帝。 至于那位“渔翁”、那位庄家一党背后的执棋人……岑黛已经猜测到了他的身份。前段时日始终缄默的荣国公岑远章,他在谋划一切,尽管局势对他不利,他也要竭尽全力地逆转。 这般理解下来,早前的所有突兀和矛盾之处全部都得到了应有的解释。 老谋深算的岑远章活了几十年,经历过歧视、屈辱、灭亲、富贵、荣光,经历过那场血流满地的夺嫡之争且最终得以胜利…… 岑远道是为数不多的能够同璟帝对弈的人,庄家主都比不得他半分。 岑黛撑着桌案,咬牙低低地冷笑:“厉害,果真是厉害。” 她浑身冒着冷汗,明明想通了一切,却突然对整张棋局有些茫然——周遭的迷雾终于散去,可她也惊恐地发现,自己早已经身处岑远章的陷阱之中,动弹不得。 或许她动不了,荀钰和杨承君能动。可……他们眼前的迷雾却不曾散开过。 岑黛能在此刻看清局势,是因为她有前世的经验,是因为她身为岑家人,对那位荣国公熟知得很。 可荀钰和杨承君等人呢?他们有权力、有能耐,可是他们当局者迷,他们没有由死而生的经历,他们甚至还在窝里斗…… “冬葵下去罢,我想一人在卧房里静一静。” 岑黛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什么改命啊、扭转局势啊……这些种种,从来不是她一个后宅妇人能够做到的。 她有看清局势的眼睛,荀钰等人有扭转局势的能力,可她帮不了他们……重生一世过于玄妙,她开不了口,且就算开了口,他们也未必会信。 可是她不能坐以待毙。 —— 岑黛心不在焉地过了半日,午后荀钰归家,第一个发觉了她的不妥。 “怎么了?” 荀钰除去官服,随手换上了搭在屏风上的外衣,多看了她一眼:“出什么事了?” 岑黛窝在软榻上,抿了抿唇:“岑袖入宫一事,师兄可知晓?” 荀钰在她身边坐下:“知道。昨日荣国公用了那么大阵仗满城寻人、一散发女子跪在宫门前哭嚎的消息早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到今日,朝中文武百官都已经知道了。” 岑黛又问:“师兄就不担心中了荣国公的计策?” 荀钰冷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岑袖一番做派虚伪至极,明眼人都能看得分明。宫中自有陛下的耳目盯着各处,只要有心提防再加以利用,出问题的可能性很小。” 岑黛蹙眉看着他郑重的眉眼,心下微凉。都中计了,从所有人轻视岑袖的时候开始,他们就都中计了。 荀钰看着她复杂的表情,皱眉宽慰:“不会有事的,岑袖虽已入宫,但我不会因此转移注意力,我依旧会继续盯紧荣国公,不会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岑黛默了默,轻声问:“这样就会没事了?” 荀钰依旧没有变,他虽娶了妻,虽然对她不再轻视,可他骨子里依旧还是高傲的。再面对其他人时,他依旧是梦中那个挺直了脊背、神情冷漠的荀首辅。 他依旧没有学会人情世故,他尊重杨承君,却没有施以重视。他学不会坐下来和杨承君好好的交谈,学不会与人缓和争执。他的确会明辨是非、并且坚定正确的信念毫不动摇,可他不会将走向“非”的杨承君引导回来。 他只顾着完成自己肩上的重担,全然不顾与自己有关联的其他人。他在看向别人时,永远都是居高临下的。 一切正如庄老先生离京前的那一番言论所说,这师兄弟二人,都有自己致命的不足。 荀钰皱眉:“到底怎么了?” 他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更不觉得自己的做法和打算有什么不妥。提防、警惕荣国公,这是他在年后就同岑黛说过的。那时她说她信任自己,可为何现在又是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 岑黛低低道:“‘攘外必先安内’,原来不止适用于两个国家之间,更适用于一个小小的党派。” 她继续道:“师兄,岑袖的愚蠢被所有人看见了,大家都在嘲讽她的别有心机、都在笑话荣国公此番是下了一招臭棋……可,一向谨慎的荣国公哪里有那么蠢?” 荀钰一顿。 岑黛定定道:“你们都以为是捡到便宜了、想转而利用岑袖对付荣国公。但又是否想过,这便宜到底是不是有人刻意丢在那里的?” 没头没尾地说完这一通,岑黛脑子里发涨,起身往书房走:“有些话,我说不出口,师兄等我好好想想……” 荀钰皱眉目送她出门,心中沉甸甸的。 纵然岑黛的一番话令他陡然悬起心,可依旧有些不确定。 在僵持的局势下骤然找寻到一个突破口,换做他人恐怕都会想要加以利用。 至于当然不愚蠢的荣国公……且先不说不曾削减下防备的自己,就只说杨承君,那位储君面上的笑容虽好看,但该有的凌厉手段一样不少。 岑袖虽被他留下,可身边全是他安插的耳目暗卫,那女子不会得到任何与外界联系的渠道,更不会得到图谋伤人的机会。岑袖如同囚徒一般被关押在东宫,这是杨承君做出的提防之策。 杨承君足够聪明,从来都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这等美事,故而他永远都不会信任岑袖。他只会换一种方法,借着这图谋不轨的“馅饼”,转而为自己谋利。 荀钰虽觉得稍有些不妥,但暂时未能看出荣国公打的算盘,今日便没有多劝阻杨承君,只打算往后再等等局势,稍有不对便动手。 但为什么岑黛突然摆出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她是否知道了什么?又亦或者是看出来了什么不对劲? 为何她不说出来? 岑黛同他的不交心,荀钰早已经看出来。 有时候岑黛看着他,眼睛里倒映出来的影子,却并不完全是他。每到那个时候,荀钰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焦虑,仿佛他与她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一件能够让岑黛对所有人抱有怀疑和疏离的事情,隔在了两人之间,使得岑黛无法卸下心防地去相信一个人。就好像她有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使命,但她害怕告诉其他人,不愿意与其他人携手共赴。 荀钰捏了捏眉心。 这时候,屋里正在低头衔羽毛的墙头草抬起了脑袋,偏了偏头,瞪着眼睛去看不远处抿紧了嘴唇的荀钰,“嘎”了一声。 它尖着嗓子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荀钰皱了皱眉,抬眼去看它。 他知道岑黛的这只鸟,早先就是为了学人说话传递消息而培养的,岑黛并未隐瞒她当年借着墙头草与岑骆舟联络的事情。 荀钰心中一动,陡然站起身,提起笼子:“这是她今日说的?” 第152章 告知梦境 - 娇雀儿 - 濯清 墙头草被他一身气势骇得缩成一个球儿,哆哆嗦嗦挪到鸟笼的边沿趴着,歪着黄豆眼儿去看他,只可惜听也听不懂,只能重复尖声道:“渔人得利!” 荀钰皱眉,一瞬间在心中想过了无数人的名字,来对应这鹬、蚌和渔人的定位。但到底还是有几分不确定,追着去了书房。 岑黛正在书房中写字,见他来了,反而舒了口气,正色道:“师兄,我有一事想告诉你。” 荀钰见她已经从最初的惊惶中冷静下来,宽慰地握住她的手:“你说。” 岑黛抿了抿唇,偏过头不敢看他:“我曾经做过一个梦,一个十分怪诞的梦,在梦中我活到了十六岁,期间你我从不曾相识过。” 荀钰眼底眸光一闪,他也曾做过一个怪诞的梦。 岑黛颤了颤嘴唇,继续道:“师兄……我梦见你死于今年的冬日。” 荀钰心下一凛,突然想起了梦中荀首辅曾冷声同他说的那一句:“你会死。” 岑黛转过脸来,反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我梦见舅舅在初冬十月时崩殂,梦见大越皇族在重压之下面临倾覆之灾,梦见师兄被冠以弑君之名被斩,还梦见……我与娘亲浑噩死在今年早冬的初雪日。” 她抿唇道:“师兄是不是不信?” 她窝在书房中冷静了半天,最后依旧还是不敢同荀钰交代出重生的真相,只敢借着梦境的名义,去将一切表述出来。 只可惜以梦为名,注定会给她的所有言论添上一些荒诞的色彩,她生怕荀钰不当回事,只温声宽慰她莫要想得太多。 可身前的荀钰只是沉默了片刻,而后轻声道:“我信。” 岑黛愕然抬头,直直看着荀钰的眼。 他竟然相信了?相信她早年做的一个梦? 荀钰弯了弯唇角,将另一只手搁在她的脑袋上,温声:“你口里将那个梦称作为怪诞,仿佛仅仅只是一件没头没尾的预示,但自己却又对它深信不疑,只怕还隐瞒了许多东西罢?” 岑黛缩了缩肩膀,心说自己临时想出来的借口果然是存了漏洞,荀钰敏锐,立刻就能听出不妥当来。 荀钰温声道:“既然你不愿说,那么我也不想多问及你为何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了一个梦,我只知道,其中一定是有某些理由的。我相信你做的打算。” 他抱住红着眼圈的小姑娘,轻轻拍着她的背:“其实,我也曾做过一个梦。” 岑黛埋在他胸口哭,闻着他身上好闻的竹香,觉着一直悬在自己头顶的死亡威胁似乎都变轻了许多,闷闷发问:“什么梦?” 荀钰道:“我见到了一个人,同我长得一模一样,自称荀钰。” 岑黛浑身一僵。 感觉到了怀中人的僵硬,荀钰不动声色的垂下眼,眸底略有所思:“他也曾警告过我一些话,同你说的很像,但也仅仅只有寥寥几句罢了。” 荀钰很难不相信那位荀首辅。 因为他与自己在某些方面,委实是相似得可怕。眼神、身形、表情和动作的习惯……那种仿佛在照镜子一般的熟悉感,仿佛两人是身处不同世界的同一人的诡异感,他永远也不会忘。 他更记得荀首辅曾说他始终被关在一个小姑娘的梦境里,思及岑黛方才的一番话,他顿时有了一些猜测。 想来岑黛偶尔对着自己露出来的陌生目光,应当是在借着自己,在找寻那位“荀首辅”的影子罢? 岑黛惊讶抬头:“这……” 荀钰垂下目光看着她,道:“只是个极短的梦,从中得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 他又皱眉问:“且先不说这些。在你的梦中,谁是鹬蚌,谁又是得利的渔人?” 岑黛眉尖微蹙:“师兄怎么突然提及这一句的?” 荀钰毫不犹豫地卖队友,淡声:“你养的小八哥。” 岑黛咬牙恨声:“那个唯独只敢欺负我的怂包?我回头就让冬葵将它炖了去。” 泄气似的说完这一通,她扯着荀钰的衣袖,低声道:“鹬蚌是师兄和表兄……而渔人,极有可能是岑远章。我猜测他是想趁着你与表兄相争时,借机擒王。你与表兄的阅历太少,若是没有舅舅压住全局,荣国公想陷害你们,可要容易得多。” 她甚至都有些不敢想:前世在璟帝、荀钰、豫安身死之后,尚不成熟的杨承君被一群豺狼虎豹环伺,最后究竟得了个什么结局。 荀钰垂了垂眼睑,忽而又想起荀首辅曾对他说的一句“你们几个人的性命,是绑在一起的”。 你们的性命……是指他和杨承君吗? 岑黛咬了咬唇,继续劝解:“师兄,现下不是你和表兄怄气的时候,外敌早已做好了完备的打算,而你们却连个确切的计划都未能商讨出来……形势过于不利,唯有携手对敌才能增加胜算。” 她正色道:“攘外必先安内,这可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道理。” 荀钰皱眉看着她,仿佛看见了那日梦中荀首辅呵斥他:“切记放下你的孤高!” 全部都和岑黛所说的一样。 那位青年首辅,在狠狠地跌过一跤、失了性命之后,终于长了记性,认识到了自己最大的错误。 荀钰皱眉问:“携手对敌?” 岑黛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当年初初拜师时,老师最先教我的道理,是纵横之策。” “‘捭之阖之,合纵连横’。如今师兄与表兄占据优势,合该选择连横的法子,以强权的兼并,扩张优势和势力,联手剪除荣国公与庄家的羽翼和后路。”她抬起眸,眼中盛满了熠熠光彩: “如今我们既然猜测到了荣国公的想法,手脚大可以放开些,将还放弃的部分全部放弃,剩下的部分攻守兼备,直擒敌方的执棋人!” 荀钰看着她谋划一切的模样,眼中带了几分笑意:“很厉害。” 小姑娘认真的样子,十分聪敏美丽。 岑黛被他说得摸了摸鼻子,眉眼弯弯:“可别,我只会讲空话。具体该如何调动人手、如何开展完备的计划……我什么都不懂,得师兄和表兄出手才是。” 且还有一个人……岑袖。 岑黛沉了沉目光。 她虽看得清大局,能够大致了解荣国公想如何对付这师兄弟二人,可他具体做了什么打算,她却是无法猜测得到的。 譬如岑袖的存在,到底是为了最后的擒王、还是为了其他的任务,她暂时无法得知。 荀钰心中严肃慎重一片,面上却盛了暖意,安抚道:“不要怕,我们一定会好好的。” —— 次日下朝,荀钰难得地拱手辞别了内阁诸人,第一次主动地在宣政殿前喊住了杨承君:“太子殿下。” 杨承君身影一顿,回首皱眉:“荀首辅。” 荀钰庄重道:“有要事相商,还望殿下移步商讨。” 杨承君扬了扬眉,却并不打算跟他走,随意道:“是关于……岑家岑袖的事?” 荀钰忍着气,耐着性子继续道:“并非全是,与荣国公也有关。” 杨承君偏过头,不看他:“本宫会利用岑袖寻到荣国公的死穴,荀首辅就不必操心了。你既然想防备人,继续防着便是,总归本宫现下计划未定,暂且不会影响到首辅的利益,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听着他话中的讽刺,荀钰顿时冷下来目光:“老师曾教过疑人不用的道理,殿下难道忘了?” 杨承君攥紧了拳,冷声回道:“老师更教过用人不疑的道理,是荀首辅忘了罢!” 荀钰沉下脸:“可就目前来看,她岑袖就是疑人。” 杨承君扯了扯嘴角:“是不是疑人,似乎不能光凭首辅一言断定。” 两人梗着脖子你看我我看你,互不相让。 众官员瞧着两位高瘦青年气势决然,却堵在宣政殿门前互相瞪视,不免被吸引了目光驻足,偷偷摸摸的往那边打量。 新任大学士耿大人与同僚经过,挠了挠脑壳,小声嘀咕:“嗨,我说首辅大人今日怎么改了性子,竟然肯主动去寻太子殿下搭话。结果一看还是与往常无异嘛,这两位瞪得脸红脖子粗的……还别说,依旧很俊朗。” 荀钰一瞥眼,冷道:“还不下去?” 耿大人吓得一缩脖子:“嚯,这都能听得到?” 身后的内阁同僚无奈叹声,推着他快步走远:“耿大人,算我们求求你了,您就算说话漏风儿,说话也得看看地儿不是?你是首辅大人提拔上来的,不怕被罚,但是我们怕啊!” 耿大人惊恐辩解:“不是,我说啥了我……” 不远处锦衣卫指挥使卫大人板着一张脸,犹豫地唤道:“太子殿下,这……” 杨承君摆手道:“且先离去,午后本宫再单独寻你议事。” 卫大人拱手作揖,领着身后的卫丛等人现行离开。 待到周遭无人,杨承君这才继续看向荀钰:“本宫不比你小几岁,如何行事本宫心中自有判定,无需首辅多置喙。” 他眉目微冷:“荀首辅办事无需经过本宫同意,反过来,本宫想做什么,荀首辅也无权过问。” 第153章 背道而驰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闭了闭眼,也不再看他,只道:“……殿下,臣所想要防备的,就是荣国公岑远章。殿下此番轻易做下决断,一个不好便是落了他荣国公设下的陷阱。” 第一次听他自称为臣,杨承君很是愣了愣,继而又听到下半段,皱眉道:“防备荣国公?” 荀钰瞥向他,眉眼肃穆:“我自幼便因故与岑家嫡长孙岑骆舟相识,他们岑府内的阴暗腥臭,我得以窥见一斑。那荣国公是个如何心狠手辣之辈,殿下不会知道。” 他微微拧眉:“此次岑袖做出异动,脸面打着图谋不轨的心思,实际却送来了荣国公的死穴,其中究竟有多少刻意多少装疯卖傻,只有国公府众人知晓。” 杨承君抿了抿唇,心中也有些不妥:“本宫会看好岑袖,不会给予她半分信任。首辅既然是想防备除去荣国公,便也应该知晓,利用岑袖带来的手段是最快的方法……” 荀钰却截了话头,强调:“也是最危险的方法。” “我不认为岑袖带来的利益能够大于弊处。殿下始终抱有侥幸心理,以为自己足够聪明,不会踩到任何陷阱,却不妨想想,一旦踏入深潭,紧接着便可能是荣国公早先埋伏下的剿灭毒计。”他沉声道: “凡事都有利有弊,唯独岑袖入宫这一件,我认为弊大于利,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杨承君咬了咬牙:“所以你是想说我早前的想法过于幼稚浅显,你想说一定玩不过他岑远章、想让我放弃岑袖这条路子,去等着你慢慢地熬等下去?” “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 荀钰放眼看向身前宫城,轻声道:“就好比前年的西南诸省疫病一事,那时是因为有太子妃及时呈上药典,疫病这才得以被迅速消除。殿下在那一回吃到了甜头,于是这次便也想找到一份新的‘药典’,是不是?” 他转过头来:“殿下是否以为,岑袖就是那个能解决一切隐患的关键?” 杨承君仿佛被戳破了心思,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 荀钰淡道:“殿下的心思,未免太好猜了一些。” 连他都能猜得出来的心思,只怕那位善于攻心、隐忍蛰伏了多年的荣国公,也早已经将杨承君的单纯给摸了个一清二楚。 杨承君愤然抬眼:“是,从头到尾只有你荀钰聪敏稳妥,你永远都不会错,本宫就是阅历浅薄、容易上当,是个只会自行其是的傻子是么!” 荀钰皱眉:“殿下不该同我比,你我之间并没有必须你死我活的争端。殿下应当同荣国公和庄家主比较,比起那两只狐狸,你的确是阅历不足。” 杨承君冷笑:“不该同你比?荀首辅不若好生去想一想你过去的所作所为,再来想想你这番话到底合不合适?” 他攥紧了拳头:“你嘴上永远都在说不想同我争、不想同我抢,可你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同我争抢!你只会说我的打算弊大于利,却从不设身处地地去想我是否已经走投无路!你说要转攻为守,为此将我苦想了一整个年关的方案全部否决,我都认了。可后来呢?你说要往下拖,期间却从不给我哪怕半点施展拳脚的机会。” 杨承君扯了扯嘴角,气得眼圈微红:“你只会将所有责任包揽在自己身上,你不放心、不信任其他人,仿佛所有人都是蠢货。当你说要守的时候,我何尝没有找你商议过?可你什么都不说,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现下好了,我好容易寻到了另外一条路子,你却又巴巴地跑过来,跟我谈论什么利弊……” 他嘲讽道:“敢问首辅大人,你难道不觉得你太过自私、太自大了吗?难道这世上只有你荀首辅是聪明人,只有你是一心一意忠君报国,其他人都是酒囊饭桶?从头到尾你都是在孤军奋战,那是因为你亲手推开了身边的所有人!” “荀钰,你就不会觉得孤独吗?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学过众志成城的典故?” 荀钰抿紧了嘴唇,无法回答。 杨承君深呼吸几口水,慢慢地冷静下来:“等何时荀首辅能改掉你这孤高过头的毛病、会正眼看人地同人讲话,本宫再来同你玩君君臣臣的游戏,否则你我永远只会不欢而散。” 荀钰眼睁睁地看着他拂袖离去,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师在离京前说的没错,他们师兄弟都有毛病。一个自行其是,一个自视甚高,各自都有缺漏和不足。 目送杨承君背离自己远去,荀钰缓缓垂下头来,低声道:“对不起。” —— 岑黛这日抽空进宫了一趟,如今已经临近二月末,李素茹腹中的孩儿也有三个多月大了。 “宓阳妹妹来了。”李素茹笑着迎她进来,眨了眨眼道:“小妮子忒的心狠,都不来看看我的么?我在这宫苑里头,都快发霉了。” 岑黛抿着嘴笑,扬眉道:“表嫂不是经常能够见到你母家的姊妹么,怎么就发霉了?” 她笑吟吟地坐在李素茹身侧,垮了脸:“更别提我娘亲现下就住在宫里,听闻每日都要往你这处来一趟呢,我这个亲闺女别提有多醋了。” 李素茹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宓阳要是醋啊,不若也尽快怀一个,姑母那样宠爱你,指定天天都去荀府看望你。” 岑黛始终对小姐妹的调侃无动于衷,摆出一副脸皮厚的表情来:“够没呢,不着急。” 李素茹笑过了,才问及她今日入宫的目的:“是为了你家的那位四姐姐来的?” 岑黛表情一肃,连忙问:“表嫂见过她了?” 李素茹摇摇头,笑道:“我如同个会化的泥娃娃一般,整日受人护着,殿下可不敢让你那四姐姐离我太近。” 岑黛舒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离远些也好,谁晓得她打了什么算盘。” 虽说上辈子李素茹腹中的孩儿最终是平安降生,身为太子侧妃的岑袖并不曾做过什么阴私手段。 但如今两世已经有了这么多的迥异,岑黛并不敢肯定岑袖这辈子一定会老实。 李素茹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宓阳放心罢,我心里有数的。” 岑黛点了点头,而后期期艾艾道:“不知我那四姐姐身在何处?我想去见见她。” 李素茹掩唇轻笑:“就知道你好奇心盛,肯定想来探探她的虚实。殿下将岑小姐安顿在东宫临门角落处的小院子中,平日加派了金吾卫盯着,不许她离开院子半步。” 岑黛咋舌,突然觉着自家表兄在对着外人时,真真是无情狠厉。 李素茹弯弯唇角:“你若是要过去,我让宫女陪着你。” 岑黛颔首,笑眯眯地抱住李素茹的臂膀撒娇:“表嫂最好啦。” 李素茹佯装瞪她一眼:“你惯会撒娇贫嘴,快快去罢。” 岑黛眉眼弯弯地起身,跟着李素茹的心腹宫女快步离开。 待行至李素茹所说的小院子前时,岑黛果真瞧见了来回巡逻的金吾卫,足见杨承君的谨慎。 小宫女递了牌子,岑黛这才得以踏入院落。 岑袖衣着朴素,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喝茶。周遭不远处站了许多身形魁梧的婆子,时不时地都往岑袖那处打量片刻。 听着动静,岑袖连忙转头看向来人,见着是岑黛,只微微扬了扬眉,并不多惊讶:“五妹妹。” 岑黛眸光复杂:“一别数月,宓阳倒是没想到再次见到四姐姐,竟然会是在这深宫中。” 岑袖也笑,依旧是记忆中单薄怯弱的模样:“可不是么,谁能想得到今日呢?” 岑黛审视了半晌,径直走到她跟前站定:“你到底想做什么?” 岑袖稳稳地坐着,抬眸看她:“我以为五妹妹还记得的,当初我也帮了大哥哥许多,引得了父亲怀疑。怎么,五妹妹是忘了么?当初是你说大哥哥会做我的靠山,可最后,他却逼死了祖母,一身轻松地升职离京。” 她红了眼角,抬手抹眼泪:“五妹妹,我可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岑黛耐心地听她说完这一通,眉开眼笑:“四姐姐魔怔了罢?你到底是个什么秉性,家中兄长姊妹都是清楚的。这时候还在我面前抹眼泪,有什么用?” 岑袖便立刻抹干眼泪不哭了,唇角扬起:“你既然不是来看我抹眼泪的,那是想来干什么?” 她正视着眼前的小姑娘,娇娇柔柔地笑:“五妹妹一向聪敏,你应当知道的,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岑黛却扬眉道:“咦?是不会告诉宓阳么,还是说,其实四姐姐也不知道你自己入宫的目的?” 岑袖笑脸一僵,沉下脸道:“你怎么知道?” 岑黛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娇俏道:“我猜的,毕竟四姐姐打小就爱将有的说成没的,将没的说成有的,是也不是?不过瞧着四姐姐现下这模样,看来宓阳是猜对了。” 岑袖一愣,咬牙暗恨,再不肯多说一句。 ——她记得父亲的交代:“好袖儿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唯一的任务,就是留在东宫,仅此而已。在前期,切记装作老实无害一些。不是为了让太子对你放松警惕,而是为了让他觉着事事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叫长期受到忽视和打压的太子殿下,难得地觉得自己没有错。” 第154章 选择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面上的笑意始终不达眼底,眼见岑袖已经生出戒心,也不打算多待下去,转身便走。 总归已经发觉无法从岑袖这处问出来什么东西,继续浪费时间也是徒劳。 岑袖咬牙看着她离开,突然扬声道:“岑黛!” 她阴沉着脸:“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其实我很讨厌你?” 她几乎打小就与岑黛没有什么矛盾,因为家里有岑裾膈应着自己,她在面对岑黛时,总是笑脸居多。 可她心里却始终排斥岑黛。十几岁的小姑娘,每次都要被长辈拿出来同岑黛比较,除却女红一样,她几乎没有能够胜过岑黛的地方。加之中间有祖母和许氏对豫安长公主的厌恶和疏离,她听得多了,也就有样学样地讨厌岑黛。 便比如多年前岑黛的那一场冬日落水。她本意虽是想针对岑裾,可对于将一个十三岁小女孩儿推下冰池子的计划,她是半点心理负担也没有的,甚至带了几分期待的恶意。 岑黛脚步微顿,看也不看她,径直回道:“在这世上,四姐姐有多少不讨厌的人么?” 岑袖一愣。 岑黛继续抬步走:“四姐姐看谁都不顺眼,你心里若是觉得一个人讨厌,非得挖空心思地欺负一下,整日想着这些,你就不累么?” 她挺直了脊背,继续道:“要是想压住人,四姐姐不妨先提提自个儿的威严和气势,拿着人格上的魅力去叫人心服口服。身为国公府嫡女,却比岑裾还要势弱没底气,不是活该别人不服你么?” “阴私嫉恨的小心思不会让别人臣服于你,更不会让他人觉得你聪明亦或者是略胜一筹,只会叫明眼人觉得你上不得台面。” 岑袖听得怔住了。 她突然想起来祖母和母亲之所以不喜豫安,很大的程度也是因为豫安太过耀眼,她那位三婶婶的光芒,盖过了这后院里的所有人。 这一切难道都是皇族赐予豫安的么?可明明杨姓皇族中登不上台面的公主也有许多。 岑黛只随意多说了这么一嘴,出了院落便细细想着却才套出来的信息。 荣国公果然小心谨慎至极,岑袖身在敌营,却依旧是一头雾水的状态。但他安排连具体计划都不知道的岑袖入宫,到底能有什么用? 岑袖什么都不懂,或许唯一知道的,只剩下荣国公故意漏出来的死穴。更别说现下岑袖被重重人员看守,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络,与荣国公里应外合也不可能做到…… 联想荣国公的本性,岑黛蹙着眉,猜测他可能是做了一环扣一环的准备。每一环都不知道其他环的存在以及任务,环环相扣却又能很好的保全秘密。 但相应的,这种环环相扣的计划关联性极强,少了任何一环,都会影响到最后的结果。荣国公如斯安排,应当是对每一环都抱了极大的信心。 岑黛垂下眼。所以如若能够将岑袖遣离东宫,是否就可以使荣国公坠入劣势? 正思索着,身侧的小宫女突然福身行礼:“太子殿下。” 岑黛微愕抬头,果然看见了站在长廊尽头,身侧只跟了心腹内监小德子。 岑黛还记得上回说坏话被抓包的窘迫,面上不大自然,也福身:“宓阳见过表兄。” 杨承君心里尚堵着气,见到自幼相伴长大的小表妹,到底还是忍住了,上前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温声:“过来看那位岑小姐?” 岑黛说话比荀钰委婉得多:“嗯……到底姐妹一场,她是个什么本性,我有几分了解。此次见她举止有异,有些不放心,故而过来看看。” 杨承君心里好笑,又道:“看出来什么了?” 岑黛摸了摸鼻子:“她对表嫂应当没有坏心。” 杨承君多添了一句:“她更不可能有那个机会。” 岑黛蹙了蹙眉,抬头道:“但表兄切不可掉以轻心,越是看起来于自己无害的人,最后能够带来的伤害也就更大,因为不上心,等同于不设防。” 杨承君看着她焦急的眼,面上的笑意淡了些:“宓阳觉得应该如何处置她?” 岑黛默了默:“宓阳不懂这些,但表兄既已经打算利用她,不若尽快逼问出来消息,而后将她送出去。只是问出来消息之后,还望表兄不要轻举妄动,先同舅舅师兄商议详明,再行动手。” 杨承君道:“宓阳知道的,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表兄都会事先同父皇禀明,你忘了?” 岑黛咬了咬牙,却道:“可是……说出来是一回事,将他人的意见听进心里去,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蹙眉抬头:“表兄固然谨慎,但在与舅舅和师兄意见不一时,很难接纳他人的想法,不是么?” 杨承君抿唇沉默。 片刻后,他才道:“宓阳也不相信表兄?” 杨承君扯了扯嘴角:“倒是表兄忘了,当年在西南疫病一事的文华殿争执上,宓阳不曾明确地表明过自己的立场。你那时明明与表兄最亲近,却不发一言,是因为心里更支持荀钰,可对?” 岑黛垂着脑袋,不接话。 杨承君轻声道:“有些很琐碎的事情,你们说过做过之后就忘了,可我都记得,一记就是好几年。宓阳觉得好不好笑?堂堂大越储君,竟然小心翼翼、敏感至如斯。” “可你们都不懂,你们以为储君拥有一切,却不知道我所拥有的,从来都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我自懂事起就不曾见过母亲,身旁从没有敢与我交谈的兄弟姐妹,唯一亲近的血缘,只有父亲、姑母,还有你,而后才有了老师、拥护我的大臣。我只有这么点东西,但是荀钰却要和我抢,但他明明已经有了那么多东西了,为什么还那么自私贪心。” 岑黛张了张唇,想说是你将荀钰构想为了与自己争抢东西的假想敌,这才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在跟你抢。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杨承君继续道:“我做错了什么?于西南疫病一事中立了大功劳的是我,在年关放不下朝政的是我,我用心想要做好大越储君,还没将心血给你们看,你们就通通否决我,且让我听从荀钰的意见?难道他荀钰永远都是对的,我杨承君永远就是错的么?你们难道就看不见在西南疫病事件中谁才是立了大功的那个人?” 岑黛很是抿唇沉默了片刻,道:“谁都没有错,谁都有功劳。当初在西南诸省疫病一事上,的确是表兄立了大功,但师兄也有指派官员、下令维持秩序的功劳。何必一定要争夺出个对错出来?” 杨承君冷笑:“何必争夺出个对错?说的的确好听,那你们现在又为何叫我完全听从荀钰的计划,难道不是在说我做错了事?宓阳,你就不曾发现自己的言论前后矛盾么?” 岑黛急忙辩解:“一个是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却还惦记着彼此的对错,一个是在决策过程中选择方案,能放在一起比较么?” 杨承君听不进去,只觉得气血都涌了上来:“若是本宫一定要比较呢?” 相识十多年,岑黛何曾听过杨承君用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过?心里发凉:“表兄就一定要给自己找罪受?” 杨承君道:“是。” 他低下来声音:“我在给自己找罪受,宓阳怎么就不理解不安慰,还要维护一个与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岑黛偏过头:“师兄不是外人。” 顿了顿,深怕杨承君多想,她还多添了一句:“表兄和师兄都不是外人。” 杨承君不想听她和泥:“若是让你一定要选择自己的立场呢?” 岑黛攥紧了双手,正过脸同他直视,毫不犹豫:“我选择与师兄同进退。” 杨承君眼里酸涩,难受得耳朵再听不见其他声音,良久后才道:“你走罢,难为宓阳陪我废话许久了。” 讲了半天,原来眼前人一直是站在荀钰那边的,那何必再徒费口舌? 他直接抬步越过岑黛离开,小德子听得颤颤巍巍的,经过岑黛身边时一跺脚,低低唤道:“小殿下,你这么说……多心寒啊!” 他叹了口气,急急忙忙追杨承君去了。 岑黛抿紧了嘴唇,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回头扬声道:“表哥,求你一定要相信师兄!” 她眸光闪烁,面色微白。思及混沌的未来,只希望杨承君能在关键时刻记住她这句话。 杨承君脚步不停,挺直了脊背往前走。 他听见了岑黛的话,但一时之间,只将注意力放在了岑黛的那个“求”字上。 作为大越一等一的富贵花,堂堂宓阳郡主竟然学会求人了? 十多年来,他就听过小表妹说过这么一回求字,却是为了荀钰。 杨承君几乎就要气笑了。荀钰那般的混账东西,娶了宓阳,却让小姑娘放下尊严傲骨学会了央求。 岑黛蹙紧了眉,气得肝疼,忍着气同小宫女走远。 李素茹看着岑黛苍白的面颊,以及小宫女使过来的颜色,脑袋都要大了,夫君和他的表妹吵起来,表妹又是自己的小姐妹,怎么办? 岑黛不欲让怀有身孕的她着急,眉眼弯弯地安抚:“没什么的,我与表兄翅膀硬了总要拌嘴的,表嫂不要担心。” 第155章 阳春三月 - 娇雀儿 - 濯清 李素茹被她的说法逗笑了:“胡说,什么翅膀硬了?宓阳真当是小儿争执呢?” 岑黛笑眯眯的:“那就当我说错了嘛。表兄如今正值弱冠,同他比起来,只有我是小孩子咯……还望表嫂去好生瞧瞧表兄,叫他别同我一个小孩子见识。” 她心思灵活,说了几句就让人觉得好笑,听得李素茹心里温缓,舒了口气:“贫嘴。” 岑黛吃了一口茶,笑道:“我与师兄有约,待会儿同他一道回家,便不多打搅表嫂了,先走一步?” 李素茹点点头,起身:“我送你出去,宓阳可别忘了时常寻我说话解闷儿。” 岑黛应下。 送走了岑黛,起先为她引路的心腹小宫女小声同李素茹道:“宓阳郡主是个心细婉转的姑娘。” 李素茹苦笑:“殿下与荀首辅之间,哪怕只有一个人有宓阳这般好相处的心性,想来也不至于僵持至今日这番地步。” 小宫女叹声:“许是年轻气盛。” 李素茹接了话茬,轻声道:“只希望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年轻气盛。” 她揉了揉眉心:“去瞧瞧殿下罢。” —— 荀钰正站在午门前,瞧着岑黛从软轿上下来,上前牵住她:“可无碍?” 岑黛撇了撇嘴,抬眼道:“我在东宫能有什么大碍,只是……同表兄拌嘴了,吵得还很厉害。” 两世加起来,表兄妹还是第一次如斯不和。 她捏了捏荀钰的手,与他并肩往午门外走:“师兄同表兄今日说得如何了?” 荀钰表情不变:“比你吵得更厉害。” 岑黛扯了扯嘴角,泄气:“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吵了快两年了,哪能一天把话说清楚……且不说你们了,说说我那位四姐姐。” 她蹙眉道:“就我套出的话来看,只怕岑袖入宫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甚至对于荣国公的计划,她也是两眼一抹黑的。” 荀钰眉心一皱,立刻懂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岑袖的存在即是荣国公的计划步骤之一,她只需要待在东宫,什么都不做即可?” 岑黛点点头:“应当如此。毕竟就荣国公那性子,必定不会放心将知晓自己计划的人塞到敌营。更别说我与岑袖相处多年,她不是个心性多坚定的人,稍加用刑就能让她说话漏风,荣国公不可能放心她,唯有让她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妥当的安排。” 她摸着下巴:“只是却不知,岑袖这一步棋究竟是在图谋什么。” 两人已经递了牒印出宫,转乘荀家马车。 荀钰托着岑黛的手,让她借力进了车厢,而后才撩了袍子跟上,淡声:“怕是想要进一步促使鹬蚌相争。” 岑黛一抚掌:“有道理,如今师兄与表兄关系不佳,加之表兄早前做的速战速决打算与师兄的计划相驳斥,他心里指定不舒坦。现下表兄得了岑袖这么一条路子,铁了心地想要在舅舅面前证明自己,少不得又要在将来的某些地方与师兄产生相左的意见。” 荀钰补充道:“可若是我让殿下放弃岑袖背后的利益,他心里只会更加怨怼。正如今日一般。” 他揉了揉眉心:“说是鹬蚌相争,实则只消让其中一个怨怼另一个即可,荣国公的目的在这。” 岑黛撑着脑袋:“所以这是个死循环,不遣走岑袖要不得,遣走岑袖也要不得。因为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有可能会导致最后鹬蚌相争的局面。” 见荀钰不说话了,岑黛也叹了口气,嘀咕:“荣国公是个不容小觑的人。他手中握有的权势并不多,却能将庄家主当成自己的棋子……” 她靠着软垫:“只怕聪明是其中一个要素,善攻心计也是其中一个要素。” 岑黛皱紧了眉头:“若非善于攻心,他也不会设计出这等鹬蚌相争、却又让人进退两难的法子。若非是攻心之策,他也难以驱使一庄家主,蛰伏至如今都未尝露出狐狸尾巴。” 岑黛有时候会想起前世那血淋淋的结局,那么多的聪明人,最后怎么全被坑了下去? 只怕是因为那岑远章早已找到了所有人的心性漏洞,刀刀都在往敌人的死穴上扎。 岑黛抱着胳膊,觉得浑身发凉。在天盛楼一事之前,荣国公在她眼中始终都是那位慈祥和善的好二伯。 在大房的那桩陈年旧案被翻出来至少,整个岑家中,唯独只有荣国公与豫安没有过任何不和。以往岑黛以为这是因为荣国公本性和善,现在再想,只觉得那是个虚伪至极的人,令人彻骨生寒的虚伪。 荀钰瞥她一眼,握住她的手:“他倒是教会了我一个道理。” 岑黛眨了眨眼:“什么道理?” 荀钰道:“鹬蚌相争是个十分好用的招数。” 岑黛一愣,脑子里灵光一闪,诧异道:“师兄的意思是……” 荀钰弯了弯唇角,轻声道:“他将庄家主当做手中的棋子,庄家主自己清楚么?” 他轻轻叩着身侧桌案,沉吟:“庄家主有人脉有势力,荣国公有脑子有计划,两个人看似互补,却有一个无法避开的争端——贪婪。” 岑黛颔首,也笑了起来,抚掌道:“利益就这么大,其中一个想要分一杯羹,另外一个必然就得少分得一杯。更别说他们两个未必会肯合理分赃,他们两个都想取得最大的利益。所谓狗咬狗一嘴毛,他们要是内斗起来,局势可就好看了。” 她又收了笑,迟疑道:“只不过……荣国公和庄家主都不蠢,有舅舅作为敌人站在对立面,他们即便对彼此生出了防备心,也未必就能够斗得起来。再者便是,荣国公城府极深、又工于心计,必定不会让他人轻易挑拨动庄家主。” 荀钰默了默,心中开始盘算起计划的雏形:“的确……想要让他们两个内斗起来,最佳时机便只有分赃的时候了。只要陛下这个‘大敌’一日尚在,无论是荣国公还是庄家主,都不敢先行打破他们那个脆弱的联盟。” 岑黛闷着脑袋:“可若是真到了那个能够让他们内斗的时候……不就已经晚了么……” 她可还记得呢,上辈子的璟帝、荀钰、豫安就是在不到半月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倒下的,根本等不到利用庄、岑两家内斗的时候,杨家和荀家就已经全败了。 荀钰抿了抿唇:“对面的计划完备,我们这边却是一团散沙……任重而道远,只能徐徐图之。” 岑黛垂了垂眼,可不就是一盘散沙么?荣国公的狐狸尾巴藏到现在还没露出来,难以找到证据让同党警醒。再者还有一个自行其是的杨承君,只怕他还未尝发觉己方所掌握的优势,正在随着自己与荀钰的矛盾而逐渐削减。 荀钰闭了闭眼,脑子也有些发胀,一时只能将好的打算坏的打算全部计划出来了。 不多时,二人在荀府门前下了马车。 荀钰本打算径直回书房理事,却不想竹生候在后门处,作揖行礼道:“却才大夫人还问及公子与少夫人,说是待二位归家后前去正院说事。” 岑黛同荀钰对视一眼,改了方向前去正院。 邢氏正坐在厅堂里喝茶,瞧着夫妻夫人进了屋行礼,指了丫鬟倒茶,笑说:“眼看快到三月了,娘瞧着这天气也开始逐渐回暖,适合出行。” 岑黛听出了邢氏这是有话要交代,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喝着,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出行?”荀钰皱起眉:“儿子最近抽不出空,母亲让子锦随同出行便好。” 邢氏瞪他一眼:“子锦又长了一岁,为娘今年还要带他出席世家的集会呢。还有二房的铃儿,再过一年也要及笄,我也得多看顾着她,哪里有空出门去?” 荀钰瞧见了邢氏眼里的笑意,迟疑道:“母亲说的出行……只有我与夫人?” 邢氏这才舒了口气,想着自己儿子还不算太麻瓜,颔首温声:“阳春三月,风和日暖。京中主母皆道京外的白马寺分外有名,尤其是那送子观音,听闻极其灵验,你们二人不若去拜拜?” 听得岑黛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脸颊都因为上气不接下气呛红了。 她没听错罢?去拜……送子观音! 岑黛有些茫然。 荀钰面上倒是没有多少变化,还十分淡定冷静地给她拍背顺气。 坐在上首的邢氏惊疑不定:“黛娘可还好?” 岑黛扯了扯嘴角:“很好很好……” 邢氏多看了她几眼,继续道:“为娘已经将三月出行的车架、香火钱都备好了,你们只记得空出闲暇,按着时候去便可。” 荀钰捏了捏眉心:“母亲,内阁近日忙得很。” 邢氏一挑眉:“忙得陪不了媳妇儿?” 岑黛在心里急急摆手:不用陪不用陪。 邢氏端着茶盏小抿一口:“你们夫妻成婚也有半载,再不着急,二房的宝髻都要开始学说话了。” 做母亲的恨铁不成钢:“只能抱着二房的小孙女儿,为娘心里可委屈了。” 第156章 送子观音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几乎快要笑僵了脸,她看得出来邢氏是想抱孙子,可造小人儿也不是陪媳妇儿就能陪的出来的啊。 不过经了这么一想,她又有些释然,拜送子观音又如何?八字都还没那一撇,菩萨根本没法儿直接赐一笔捺嘛。 故而她应和道:“母亲说的极是,且师兄近日着实太过疲累,出门散散心也好。” 荀钰神色莫名的看她一眼,转头对上邢氏威逼利诱的目光,终于妥协道:“是,儿子尽量腾出来一天的闲暇。” 邢氏这才满意了,笑眯眯地准了他们回去自己的院子。 送走了表情僵硬的夫妻俩,邢氏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洋洋得意:“瞧瞧,我这和做娘亲的,要是还不出手,他们小两口只怕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大老爷从侧脸的屏风后走出来,笑得无奈:“他们年轻人的事儿,子钰又一向是个稳妥明事理的性子,你心急什么?” “嚯,”邢氏扬眉:“就凭着家主和钰哥儿那一副无所谓的闷葫芦态度,我要是不心急一些,只怕你儿子到了今日,都还是在打光棍儿呢。他今年都二十五了,二房钧哥儿小他两岁,现在都会抱女儿了哩,你再看看钰哥儿?我能不着急么。” 大老爷在她身边坐下,忍着笑喝茶:“你也别催得太紧了,家主说最近外头不甚太平,过不久怕是要乱一阵子。子钰如今身在高位,的确是忙不过来,大家小家都要顾着,哪有那么容易?” 邢氏叹了一声:“好了,我听你的还不行么?叫他好生顾着大事儿去,唉。” —— 三月回暖,幸而邢氏择下的日子是个晴朗天,出行十分方便。 荀钰前一日还告了假,是直接递到璟帝手上的,打的是家事的由头。待得了批准的回执之后,他还受了一圈儿内阁同僚的打趣,问首辅大人是不是被家中长辈撺掇,特特请假去陪媳妇儿。 荀钰一个都没搭理。 内阁大学士耿大人还舔着脸凑上来,笑眯眯地给他传授经验:“真要说起来,首辅大人新婚才半年不到,这时候可不能冷落了妻子,就算再忙,也要抽空去陪陪夫人,否则啊,女人生起气来,格外不好哄的!” 他一副深受其害的表情,小声说:“下官也有过这么几回类似的经历,特地过来告知大人。出行路上,夫人瞧见什么好看的,买!想吃什么点心,买!别家夫人买得多的东西,你也得买!除此之外,大人切记将心思放活络些,事事迁就着夫人,带出行归家之后啊,保准至少在未来一个月内,媳妇儿都不会将你赶去书房打地铺!” 荀钰表情奇异,几不可见地抽了抽眼角,难以想象娇俏的岑黛,会在未来的某一日将他赶去书房打地铺。 旁侧有同僚笑话:“得了罢,耿大人,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么个怕老婆的性子?你瞅瞅首辅大人,人家可跟你不一样。” 耿大人一时无言。 荀钰心里好笑,面上却是不显,抬手拍了拍耿大人的肩膀,淡声:“耿大人今日的公务忙完了么?” 耿大人泄了气:“下官这就去。” 他才挪了一步,身侧荀钰又多添了一句:“你方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耿大人一顿,转身大笑:“我就说嘛!但凡是真心娶妻的男人,有谁是不怕老婆的?” 荀钰摇了摇头,径直离开了内阁。 翌日出行,岑黛打点好了院中事务以及出行的用具,这才同荀钰乘车离家。 荀钰简简单单着了一件暗纹白衣,端坐在车厢里看书,面上看不出半分兴奋。 反倒是岑黛,笑眯眯地打了窗边帘子去看外头的车水马龙,一边同荀钰搭着话:“我前些时候同何妈妈打听了一番那白马寺的事宜,听闻里头的斋饭很是美味,今儿可得好生去尝尝。” 荀钰抬眸,瞥她一眼:“雀儿以前没去过白马寺?” 岑黛放下小帘,摇头:“荣国公府中无人信仰神佛,去了白马寺也无心参拜,故而家中并没有过拜佛的活动。加之母亲也常说皇族出行不甚安全,她是当朝长公主,提前打点亲卫仪仗、以及随行宫婢也过于麻烦,且外头再好看也比不得舅舅的御花园好看,干脆也懒得出去了。” 她撑着脑袋:“怎么,师兄以前常去白马寺么?” 荀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看书:“因邢家子弟多在军中,常年驻守边塞,时不时还要镇压乱事,每回都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邢家女眷便时而前去白马寺,为家中子弟祈福。母亲出身邢府,与邢家长房亲近,于是也时常带着我与子锦前去祈福。” 他仔细想了想:“只是近些年我愈发忙碌,不再陪母亲去祈福过。最近前去白马寺的一次,还得当属四五年前,送阿慎参军离京的时候。” 岑黛弯了弯眉眼:“荀家与邢家果然关系亲厚。” 出行的车队在城门前停下,在排队递交了牒印之后,这才重新行驶起来。 岑黛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收回脑袋:“今日有好多出行的贵门,难怪却才排了那么长时间。” 荀钰回道:“阳春三月,适合出行。京中多的是吃斋念佛的老太君和主母夫人,每年到了这时候,大多都会结伴前去白马寺踏青,人多也安全。” 岑黛沮丧脸:“哇,我从来都没有参加过这等集会。” 荀钰掀了掀眼皮:“雀儿也说了,岑府中无人信佛。” 前往白马寺的道路平整,车架一直行至京外山脚才停下。白马寺建于山腰处,中间最后的一段路不算太远,众人干脆徒步拾阶而上。 被常年娇养在家的岑黛累得气喘吁吁,半个人都抱着荀钰的右手臂,这才能借力勉强爬上山寺门前。 看着眼前的黄墙黑瓦,两股颤颤的岑黛喜极而泣:“终于上来了。” 荀钰气都不带喘一下,掩唇微咳:“站有站相,你看看旁侧的老夫人们,她们都不曾累成你这副样子的。” 岑黛一愣,左右四顾,连忙站直了身。 荀钰微微动了动终于被解放出来的右手,虽说轻巧了不少,但心里突然有些懊悔:他就不该说出来的。 早有小和尚候在山门前,见荀家一行人行至近前来,低下光溜溜的小脑袋,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见过荀施主,荀夫人。” 白马寺早前收过荀家的香火钱,早已得知荀钰此行来意,特地指派了小僧弥引路。 荀钰也合手回礼:“劳烦小师傅指引了。” 岑黛眨了眨眼,有模有样地跟着行了礼。 一行人首先来到佛院大殿上了香,而后又前往后院,专门去拜送子观音。 白马寺不愧为京畿一带规模最大的山寺,木质栈道蜿蜒曲折,中途越过了一条溪水,又行过了苍绿葱翠的上下山道,这才到了求子的寺院。 僧弥到了院门前便不再进去了,合手道:“为荀施主准备的休憩禅房依旧在老地方,周遭有洒扫修行的僧弥,荀施主可寻他们解惑。晚些时候佛院大殿有一场讲经,荀施主届时可来听讲。” 荀钰谢过,领了岑黛踏入院内。 院中四处站了好些已成家的女眷,小姑娘们大多不会往这处来。岑黛左右看了看,扯了扯荀钰的衣袖:“真拜啊?” 荀钰垂下目光看向她:“为什么不拜?” 岑黛抿了抿唇:“没撇的八字,却要过来求一个捺……菩萨见了,怕是得怪罪心不诚的。” 荀钰摸了摸她的脑袋:“总归你也不信佛,菩萨不会怪你的。” 岑黛笑眯眯地随他往里走:“那师兄呢?师兄就不怕菩萨怪罪你不诚心么?” 荀钰理所应当:“谁说我信佛了么?” 他低头看着眨巴着眼睛的小姑娘,十分理直气壮:“信佛的是母亲,至于我……来了兴致便拜上一拜,无暇时大可不来。” 岑黛掩唇轻笑:“有意思,那师兄有什么信仰么?” 荀钰默了默,淡声:“我信我自己。”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脊背挺直、眉目清隽,一身气势虽不凌人,但也极具上位者的傲然和深沉,平静淡然的墨色瞳眸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格外地引人注目。 岑黛晃了晃神,愈发觉得荀钰和记忆中的那位荀首辅相似了。不,或许更应当说,荀钰第一次将这份上位者的气度,在她面前展现出来。 岑黛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只知道在那份复杂的情绪里,第一次有了对这位青年首辅的敬佩、臣服和尊崇。 他是无双的国士——若非没有背负弑君的罪名。 岑黛同他一起上了香,又从一侧的僧弥处购置了一根红绸带,红着脸颊写了求子的祝愿,同荀钰合力系在了院中的那棵两人合抱粗的菩提树枝叶上。 岑黛微红着脸:“这样就行了?” 荀钰面色如常,示意她往旁边看:“你若是觉着还不够,可去那边抽签瞧瞧。” “什么够不够的,说得好像我真的是来求子的呢……”岑黛嘴上嘀咕着,终究还是好奇地走过去,摇了一支签出来。 签棍掉出来,解语的僧弥见了上头的佛语,合手笑道:“阿弥陀佛,是上上签。恭喜女施主,过不久许能心想事成。” 第157章 柳絮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扯了扯嘴角,僵着脸笑:“小师傅说的这心想事成……该不会是我所想的那个意思罢?” 僧弥疑惑地歪头:“女施主将将才将红绸带系在菩提上,上面写的是什么,女施主不会已经忘了罢?” 身侧的荀钰掩唇微咳一声,似乎是生生将笑给憋回去了。 红绸上写了什么,岑黛当然记得。围在这佛院里的,都是正正经经的妇道人家,为了不让自己在里面显得过于奇葩,岑黛便提笔照着她们的范本写了个求子的祈愿。 所以这上上签的意思,是说她在不久之后就能“如愿”得子? 岑黛跳了跳眼角,愈发觉得羞赧,再不敢多留,扯了荀钰的袖子就走,边小声同他嘀咕:“果然菩萨不够靠谱,还说什么心想事成?咱们都……这哪里是心想就能出得来的?” 荀钰眼里带了笑意:“本就是图个吉利,系红绸带也是随意为之,你把它当真了做什么。” 岑黛偏过头,瞪他一眼:“哪里是我当真……分明是方才那小师傅说得郑重,我却觉得荒诞,这才同师兄说的嘛。” 荀钰心里好笑。这小姑娘要是完全不在意这一茬,急急忙忙解释干什么? 他也不揭穿,只道:“午时之前于佛院大殿有一场讲经,要不要去看看?” 岑黛摇头:“可远了,且那边人也多,不想去。再者我也听不懂佛语,没看过经传典籍,去了也是白去。” 荀钰想了想:“白马山上风景极佳,我们上山去?” 岑黛虽然腿软,但是想着哪里都不去的话,未免太过惫懒,权衡片刻便应下,可怜巴巴地同荀钰说:“我要是走不动了,师兄记得让我借借力。” 荀钰转眸看她一眼,笑话她:“你是该多走走了,要不然,以后我干脆改叫你懒懒算了。” 岑黛连忙摇头,立马打起精神:“不不不,雀儿好听,还是叫雀儿好。” 荀钰招手唤来了竹生,命他同随行的仆从现行前去休憩的禅房,自己则陪岑黛沿着山路往上走。 —— 燕京城午门前,邢慎从仆从手中牵过马匹缰绳,嘴里叼着一根不知是从哪里摘下的狗尾巴草,正准备前去京郊军营领兵操练。 冷不丁身后有人叫住他,笑道:“嚯,这不是阿慎嘛!” 邢慎回过头,瞧着有三名官员从午门出来,皆是出身邢家世交氏族,都是他儿时的玩伴。 领头的青年笑眯眯道:“去哪儿顽去?” 邢慎叹了口气,含着草道:“哪里是去顽的,自打回京以来啊,我但凡出门,几乎就是去京郊军营,哪里还有那等闲功夫?” 青年嗤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年关时都不见你请我们吃酒,回来跟没回来似的,忒的不仗义。” “冤枉啊,”邢慎也笑:“纵是在年节时候,我爹也根本不给我偷闲的机会。” 青年顿了顿,凑近了些:“那……今晚去花街教坊吃吃酒呗?” 话刚说完,他又怂里怂气地强调:“只是吃吃酒听听曲儿,绝对不狎妓!” “去去去,什么狐朋狗友,别把小爷带坏了!”邢慎挥挥手,面上笑意却不减半分,也凑过头来:“什么时候、在哪里碰头?我偷偷溜出来找你们。” 一群人商量好了时候,爽快抚掌:“成了,就这般打算!” 领头的青年也结果家中小厮递过来的马匹缰绳,随口道了句:“诶对了,你那位荀家的表兄,还没吃过花酒罢?” 邢慎大笑:“怎么,你们难不成还要邀他结伴么?可别了,他那嘴毒心狠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今日要是敢邀他,他明个儿就敢撺掇御史台参你们一本。”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笑道:“更别说他将将成婚,你们要是敢惹得他那位小娇妻不快……是想陛下和长公主殿下给你们甩眼刀子么?” 青年哆嗦了一下:“那还是算了,我以后离阿钰远一点。” 一行人欲走,忽而又听身后传来一身马匹嘶鸣,身着飞鱼服的青年急忙朝着朱雀长街的方向打马疾驰。 青年扬了扬眉,招手:“咦,卫祁,你今儿个不用在御前伺候么?” 大家都是氏族子弟,又都是嫡支,被长辈们带着从小就认识,各自都有几分交情,只是明显带了几分亲疏。 他刚问完就后悔了,卫祁可不是独自出宫,身后还带了一队北镇抚司的锦衣卫。 卫祁歉意地同他们一拱手,丝毫不放慢打马的速度:“身有要职,往后再同你们叙旧。” “诶……”青年眨了眨眼,目送一队飞鱼服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 身侧有同伴同他道:“说起来,卫祁最近是不是走了什么运?他在北镇抚司的官职未曾变动,不领兵不带人,可却从宫里调到御前待命了。” 另一个同伴也附和的点头:“可不是么?他从去年就被突然召去御前伺候了。” 邢慎咂着狗尾巴草,笑容已经完全收了进去,沉默地看着那一队锦衣卫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青年挥挥手:“别乱嚼耳朵,卫家是个什么身份地位?亏你们也敢商议这些?” 两个同伴连忙噤声。 他们都知道卫家出过许多“朝廷鹰犬”,可知道归知道,说出来却是很不妥当的。 青年继续道:“不过瞧着卫祁今日这紧迫模样,应当是身负皇族召令……可是他带这么多锦衣卫出去做什么?抓人也轮不到他来抓啊。” 正说着,身边一阵骏马嘶鸣,邢慎扬高了手中马鞭,冷脸道:“先走一步,告辞!” 青年又是一惊:“诶,阿慎怎么也走了?” —— 行至山间小路尽头,岑黛终于踏上了平整的坡道,喘着气道:“原来这里有供马车行过的大道啊。” 眼前是宽阔的大道,路边生有丛丛野花,山顶悬边建有护栏,两侧是一人合抱粗的垂杨柳。 荀钰递了帕子供她擦汗,小声同她解释:“白马寺虽建在山上,但却不曾包了整座山头,这山自然也可供外人进入。前来踏青的游人大多都是直接驾车上山,观赏山顶风光。” 岑黛重重出了口气,抹着额上的薄汗:“上山顶有大道,去山腰却只有望不见头的石阶,真是为难人的安排。” 周遭已经有了好些踏青的游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荀钰在其中倒是见到了一些稍有印象的面孔,但思忖着此番是单独与岑黛出来游玩,便歇了主动去打招呼的心思。 “师兄师兄,你瞧。”岑黛踮起脚尖,站在护栏前探头往下看:“下面有一片好漂亮的湖,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荀钰也跟着往下看。 明明是见过许多遍的景色,偏生这次带着岑黛来,却第一次觉得俯瞰的风光如此秀美。 小姑娘于是第一次爬这么高,又胆小又好奇,一边紧紧地攥着他的袖角,一边又忍不住探着脑袋往下看,还兴冲冲地同他指着指那。 两侧的垂杨柳开了花,白色的绒絮就这么飞进风里,悠悠地往下飘坠,落进山下的湖泊里。 岑黛笑弯了眼:“三月柳花飞絮,好看是好看,但要是柳絮再多些,可就有点遭不住了。” 正说着,头顶过了一阵风,立时就又一团柳絮飘下来,落在她头顶的发丝上,惹得岑黛咯咯直笑。 荀钰眼里也漾出暖笑,耐着性子给她清理头上的柳花,边温声给她念诗:“无风才到地,有风还满空。缘渠偏似雪,莫近鬓毛生。” 岑黛闭上眼听他吟诗,觉着青年清冽的嗓音念起诗来格外有一番意境,抿着嘴笑:“是雍裕之的《柳絮》。” 指尖发丝细软柔顺,在暖和的阳光里带了几分热度,手感极佳。 荀钰垂下温缓的目光:“柳絮都粘在你头发上了,你也这般高兴?” 岑黛睁开眼,乌溜溜的眼珠子里盛满了狡黠和欢喜:“好看我就喜欢。至于头顶上这恼人的一团……不是有师兄么?” 荀钰微微弯起唇角,又道:“待归家去,我替你梳头发?” 岑黛一怔,回头看着他,忍着笑:“师兄忙得过来么?” 荀钰道:“不过梳个头发,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且,”他又垂下头,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笑着补充:“即便真的会花费不少时间,只要是与雀儿有关,我也不会有任何除了喜悦之外的情绪。” 小姑娘昨夜才洗了头发,揉了香粉,一捧发丝好闻得紧。 岑黛脸颊微红,伸手推开他,同他对视,轻声问:“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她一切都好?” 荀钰垂下来目光:“至少我是如此。” 岑黛同他对视,第一次发觉,原来荀钰也会拥有这般柔和的目光。 当朝内阁首辅,见过人心底的阴暗肮脏、也曾凉薄地亲手将敌对党派送入牢狱,他曾亲眼目睹过大越最严苛的酷刑…… 这样冷心又狠绝的荀钰,此刻却愿意暂时地忘却所有阴谋诡计,去跟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讨论什么柳絮、梳发。 岑黛曾在书上听人描述过爱情,说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眼睛是瞒不住的。 现下觉得,果真是说得不错。 第158章 遇险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抿嘴笑了笑,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抬头同荀钰眉眼弯弯道:“谢谢师兄带我上山来看风景。” 荀钰瞧着她眼里的熠熠光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厢岑黛就捂了肚子,瘪了嘴干巴巴道:“不过我饿了。” 委实是败气氛极了。 因生怕路上颠簸而引起不适,岑黛今早没有多吃什么东西,只随意拣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后又因登山而耗费了太多体力,现下只觉得肚子饿。 荀钰顿了顿,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带孩子,而不是在同媳妇儿出行同游。 他泄了气,最后只摸了摸小姑娘的后脑勺,妥协道:“那便先回寺中禅房,用过斋饭再说其他。” 岑黛眼睛一亮:“好。” 她顿时来了力气,笑眯眯地同荀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待离开大道,还未行至山路的拐角,荀钰突然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岑黛停了步子,扬眉回头:“怎么了?” 荀钰已经收了眼里的暖色,紧紧地钳住她的肩膀,冷道:“情况有异,小心。” 他话音刚落,树后就有人嗤笑了一声:“咦,荀首辅是从哪里学的这一招?着实难得。” 岑黛微愕,回头却见山路巨石处翻身蹿出好些蒙面大汉,慢悠悠地踱步包围过来,手里提着泛着冷光的刀剑,眉目狠戾。 她当即就被那银光骇得退后了几步,生生忍下喉间的恐惧,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袖子。 他们带来的府中的护卫家丁此时都在佛院禅房,现下可赶不过来! 周遭的一圈游人听到这边的动静,忙不迭地惊叫着离远了一些,几个手脚方便的妇人更是连忙乘车下山。 荀钰皱紧了眉,倒还算冷静,随意道:“不过只是多看了几眼,觉着有异罢了,哪里称得上是招数。这等险境见得多了,往后总会分外小心一些。” “是么?”早前说话的那人从树后的阴影里显露出身形来,瞧着仿佛是领头的刺客,笑道:“纵是见得多了,也没见首辅大人长了记性?您瞧瞧,出门在外,怎么连一个会拳脚功夫的人都不带?” 荀钰瞥了他一眼,面无异色地扯过岑黛护在身后:“你是过来杀人的,还是过来同本官话家常的?” 很不对。 荀钰抿紧了嘴唇。 他自幼跟在祖父荀阁老身后,见识过许多危险与鲜血。可那些都是亡命之徒,有的人是拿钱办事,有的人是家破人亡前来报复。 无论是抱着各种目的,这些人俱都是奔着他的项上人头而来,又哪里会像眼前这人一般,悠哉悠哉地与自己消磨时间? 岑黛咬了咬牙,躲在荀钰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的环境。她的腿还有些发软,只能强忍住慌乱和惊恐,去找寻几乎不存在的逃命机会。 她正小心翼翼地观望,却见身后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当即就吓白了一张脸: “师兄!” 荀钰沉了眼,连忙扯过她,一手趁机摘过她头上的金钗,快速旋身避开那一刀。 他冷眼对上袭身而至的刺客,左手伸手扯过他的手腕用力一一拽,右手提起金钗狠命扎了进去! 趁着那人手腕一松,荀钰借机夺下他手里的长剑,回身抹了他的脖子。 岑黛看得完全惊住。 什么情况? 领头人似乎也怔了一瞬,弓下腰,似乎是放下了轻视,只嘲讽道:“想不到荀首辅一介书生,原来竟也是提得动剑的么?” 荀钰微微松了口气,扯了嘴角冷道:“本官肯定是提得动剑杀得了人的,至于你提不提得起笔,却是未可知了。” 岑黛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理解为何荀钰要在这档口激怒对方。 那人果真动了气,可瞧着荀钰手背上爆起的青筋,却依旧不曾动手,笑道:“也对,小的哪里敢同荀首辅比呢?只要您一句话,多少人得丢掉性命?小的还得一刀一刀地去杀呢,比不得荀首辅厉害。” 岑黛也终于看出了不对劲来,这人怎么一直在往后拖时间? 荀钰却道:“一刀一刀地去杀?你杀过多少人?” 他眯着眼,冷喝:“就凭这等生疏的身手,连邢家的门房都不如,怕是连一个人都没有杀过罢。” 这话荀钰并非是说笑,他虽不曾学过武功,但从小同邢家子弟一同长大,长枪刀剑都曾上手掂量过,之前说不上是完全生疏。 至于对招所用的路数和技巧,也只不过是幼时被邢慎追着揍、而迫不得已悟出来的些许小手段而已。 他的的确确只是个书生,但却能够在对招时不落下风,可见这群人应当比他还要手生。 “你放屁!”那人似是被戳中了痛脚,提刀就冲了过来! 荀钰眉眼一厉,咬牙提剑格挡。 身后的金铁交鸣声短促而尖锐,岑黛慌了神,下一瞬却见身侧一道银光斩下来,她右手的广袖直接被削断。 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的岑黛霎时一顿,先是低头看了看毫发无损的自己,又看了看寸步不移的两脚,突然反应过来:这群人不敢动真格。 正值左侧又扑过来一人,岑黛有了底气,脱了披风就往他脸上砸:“你们有病啊!” 荀钰转过来目光,剑锋调转,随手抹了那正在绸缎披风里找不着北的刺客。 岑黛颤颤巍巍地靠在荀钰背后,小声道:“这些人怎么回事?他们连刀都拿不稳!” 同她比起来,这群人几乎也就只占了个身形和武器的优势而已。 荀钰沉眼道:“过来送命的。” 岑黛一顿,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什么,一心两用的思忖着荀钰这番话的深意。 只是这厢她没了可用的披风,再无法同一群提刀的刺客硬碰硬,只能提着裙摆躲。 说来也怪,这些人在对上她时,本就不甚流畅的身手甚至还多夹带了几分蓄意的放水,叫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在应对起刀剑时,比荀钰还要来得轻松。 她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却才同荀钰缠斗的领头人眸光一闪,突然提剑冲她冲了过来,噌亮剑锋直至她的面门! 岑黛还未来得及反应,周遭的几个刺客已经大声叫了出来:“老大……” 荀钰咬牙挥开身前的利刃,回身抱起岑黛往后一扑。 岑黛磕到了头,含痛“嘶”了一声,却没心思顾及自己,只瞪大眼瞧着周遭一圈刺客突然围在自己身前,急道:“过头了!” 领头人却笑:“总归最后伤的是咱们的荀首辅,你们慌什么?” 岑黛一愣,荀钰受伤了? 下一刻,从大道尽头传来一声大喝:“死獠狗,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领头人愕然回首,见着邢慎打马而来,手上张弓搭箭,眼睛都气红了:“爷爷今天教你好好说话!” 岑黛只听破空声一响,那领头人就仰头栽倒在她身边,箭矢从他喉间穿过,直直扎了个对穿。 “不要看。”荀钰抬手掩住她的双眼,扶她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尘土:“阿慎带人过来了,别怕。” 见着领头人直接殒命,卫祁叹了口气,利落地翻身下马,抽出腰间金错刀,吩咐道:“抓活的!” 他快步行至荀钰二人身边,将那领头人踹翻了个面,这才同岑黛拱手道:“属下来迟,殿下可无碍?” 岑黛尚有些回不过神来。 卫祁早前就得了白马寺有刺客的消息?那群人故意不动真格又往后拖时间,难不成就是在等北镇抚司的一干人? “能不能别婆婆妈妈叽叽歪歪的?”邢慎快步上前来,脱了外衫往荀钰身上一盖,扶着他起来,皱眉冷道:“你眼里就没看见我表兄伤着么?先回去再说!” 卫祁哽了哽,继续道:“马车已经备在大道尽头,属下送殿下过去。” 他转头吩咐剩下的锦衣卫:“分一波人马随我入白马寺搜寻,剩下的护送殿下与荀首辅回京。” 岑黛心里也忧心突然沉闷下来的荀钰,连忙扶着他进了车厢。邢慎皱着眉目送他进去,掀起车帘探头进去:“真没事?” 荀钰摆摆手,淡声:“我却才在想事情,身上没什么问题。” 邢慎白他一眼,姑且是信了:“我跟着北镇抚司瞧瞧情况,晚些时候去寻你说说情况。” 帘子被他放下来,岑黛连忙探头去看他的背后:“让我看看伤口。” 荀钰压下她的手,坐姿端正:“只是皮肉伤,不是多大的事。” 修长的手指紧紧地包裹住她的手掌,掌心传来的热度温暖依旧。 荀钰神色如常,扯开了话题:“那群蒙面有太多的问题,先是身手太差显然不是受人买通的刺客。再者便是他们纵然手生,但人数足够,他们真要动起手来,我们一个也逃不掉,但他们却始终不曾下死手。” 岑黛知道他不乐意,也不再多动手去掀他的外裳,只道:“师兄早前说那群人是过来送命的。” 荀钰颔首,眼中有暗色一闪而过:“只怕不止是来送命,更是过来送蛛丝马迹的。” 第159章 有点邪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抿了抿唇,心里也有几番猜测。虽说荀钰身在高位,平日里得罪的人肯定不少,但就从今日那群人在面对她时的异样来看,幕后主使很有可能同她有关。 不过瞧着荀钰渐白的脸色,以及鼻翼间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岑黛可没有心思再顾虑其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咬牙道:“师兄别说话了,我们先回家。” —— 晌午的阳光正好,岑远道正坐在院子里看书。 府中管事躬身快步行至近前来,垂首道:“北镇抚司调集了燕京守卫,正在白马寺搜寻暗哨。” 岑远道应了一声,从书卷中抬眼:“没伤到宓阳罢?” 管事摇头:“那群人早前就是得过吩咐的,三爷尽管放心。” 长廊一侧传来一声低笑,荣国公笑眯眯地负手走过来:“怎么,远道是在心疼自己的闺女?” 岑远道表情未变:“倒不是完全因为她……我早前便同兄长说过的,如若真的伤了宓阳,豫安不会放过我们。” 他垂下眼:“毕竟我们只是打算自毁一臂、去引得荀家不虞,可没有打算毁去所有根基。” 荣国公在他身边坐下来,感受着院子里逐渐温暖起来的春风,笑道:“这话说得不错。杨慈溪的逆鳞是她的兄长和女儿,她要是真在这个时候就气昏了头、咬着人不放,可对我们百害而无一利。” 岑远道调了话头,沉吟:“庄家主那边的情况,我已经布置好了。只待此次惹恼了杨家和荀家,我们再被迫舍弃掉南方的大半兵权,也就能够安心地躲在庄家主背后,看着他为我们挡刀子了。” 荣国公勾起唇角:“庄家主最近不是暴躁得很么?既然他沉不住气,贪心地想要往前横冲直撞,那便尽管去好了。” 他笑道:“总归咱们这次已经表明了态度,只是一时出师不利,未能斩下荀钰而已,还即将被皇族打压针对……更别说,若非有我们出手这一茬,只怕这温水煮青蛙的僵局还得继续下去,庄家主也能因此在璟帝的压迫下松一口气,他哪里敢埋怨太多?” 岑远道轻轻颔首:“庄家内里亏空、族中子弟各个平庸,往后拖下去只会愈发显出疲软的架势。且现下因为璟帝的压力、而迫不得已报团对敌的那一群老狐狸,私底下其实并不交心,谁也不知道这等脆弱的结盟什么时候会彻底崩塌溃散,故而只能尽快全力一搏。” 荣国公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当然知道庄家主极其同党的色厉内荏。 在当年的那一场夺嫡之争中,京中诸多氏族各自择了不同的皇子效命,彼此提防暗害,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只可惜他们一个个只顾着争斗不休,最后却被璟帝使计给全坑了下去。 荣国公偶尔会觉得很好笑。想着在那时候互相为敌、明争暗斗的一群人,于十多年后,却被迫站在同一阵线,多么滑稽? 如若某一日,璟帝真的被他们拉了下来,只怕那群老狐狸光是连利益分配的问题,就得争得头破血流罢? 荣国公早已预见了未来的争斗,于是至今都不敢暴露出所有野心和全部力量,只灰溜溜得夹住尾巴缩在他人身后,以期能够将尽可能多的力量,留在最后关头。 只要缩紧了尾巴,被贪婪迷住了双眼的庄家主就暂时不会同自己窝里斗,璟帝也不会察觉出他才是幕后那个真正的“执棋人”。 荣国公舒了口气,有些放心了:“接下来的计划应当不会出错,直至今日,依旧无人看出了我们的真实目的,我们只需要退于战线之后,等到最佳时刻再显露身形便好。” 应当不会出错? 岑远道皱了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真说起来,那位荀首辅似乎有些异样。他为人的确是谨慎多疑,‘因过于疑心而想出了温水煮青蛙的计策’也还算解释得过去……” 他看向荣国公,迟疑道:“但瞧着他对待庄家主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将庄家主当做最大敌人的意思。二哥觉得奇不奇怪?明明我们未曾露出太多的马脚,对外做出的也是一副唯庄家主马首是瞻的态度,那小子却仍旧在防备他人。” 荣国公默了默,道:“的确是很有几番不妥。按着我早先对他的观察,他与太子之间分明存在着极深的矛盾,可这段时间他却敛去了锋芒,不再同太子争执……” 岑远道点了点头,皱眉继续道:“那小子有点邪,虽高傲自负目中无人,且因年岁不够而心性不够成熟,但胜在机敏谨慎,二哥可莫要轻视了他。” 荣国公沉默片刻,听进了心里,应声:“待此次刺杀事件落幕、袖儿出手之后,再看看那小子的态度罢。纵然我本也不打算留他活命,且之后的计划与他并无太多直接的关键……但他若是有任何出格的异常,提前抹去便是。” —— 马车径直停在了荀府后门,因早前锦衣卫便快马加鞭的送到了消息,邢氏此刻已经心急如焚地守在了门前。 瞧着岑黛扶着荀钰下了车,邢氏赶忙上前,瞧着两人的落魄模样便蹙紧了眉,忙吩咐小厮送两人进去:“府医正在风来堂候着,直接过去那边。” 岑黛始终握紧了荀钰的手,待进了院中卧房,便寸步不离地喘着气守在他身边。 荀钰坐得很端正,面上风轻云淡,甚至还有心思宽慰她:“并无大碍,你放心。” 岑黛瞪他一眼,心下还是有些隐忧。 府医小心地揭去了早前邢慎遮挡上去的玄色外袍,露出里面荀钰的素色长衫——背后早已被鲜血浸透,衣衫从琵琶骨往下被人划出了斜斜的一道长口。 邢氏看得眼角直跳。 岑黛倒吸了一口凉气,红着眼圈看着他,低声道:“这还叫不是多大事?” 荀钰倒是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是浅显的皮肉伤,已经不疼了。” 岑黛信他个鬼。 府医褪了他的外衫便迟疑着不好下手:“大公子,这伤口上的血已经干了许多,粘在几层衣裳上,硬要脱下来可不好受……” 荀钰随意应声:“径直撕下来便是。” 他顿了顿,松了岑黛的手,同她道:“你不必在我身边守着,先去洗漱。” 小姑娘之前被他扑在地上,衣裙上有好些尘土,连头发丝儿都是脏的,哪里还看得出是那位光鲜亮丽的宓阳郡主? 岑黛知道他是想支开自己,抿唇摇头:“我等会儿再去洗漱。” 一旁的邢氏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黛娘就听他的罢,这里有母亲看着。” 岑黛犹疑地看了一眼荀钰,见他认真的模样,只得听话的起身:“我马上就过来。” 她那厢刚走远,这厢府医就剪开了荀钰的衣裳,使了力气扯下来,血肉里顿时就沁出汩汩的鲜血。 荀钰一瞬间被疼得皱紧了眉,抿着嘴不出声。 邢氏心疼得要命,替他抹着额头上的汗:“就因着怕黛娘看见你这样,才要打发了她出去?” 她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心疼还是该笑:“有什么关系?本就是夫妻,这点苦难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荀钰抿了抿唇,等那一阵子痛楚过去之后,才道:“不想让她看见。” 那是个柔柔软软的小姑娘,想要与她并肩而立,他应该时刻保持住坚强和可靠的模样。他是这家里的顶梁柱,不应当也不能够脆弱。 邢氏叹了口气:“你啊。” 她不再多说,只招了招手,命人打了水进来,亲手拧了帕子给他擦脸、脖子和手。 背后的府医已经给他洗净了伤口,这才涂了药粉药膏,取了细布裹了两三层。 邢氏玩了玩唇角:“劳烦老先生了。” 府医随手用巾子擦了擦手:“不打紧。大公子说得不错,这回只是伤到了皮肉,好生用伤药养着便可。切记不要遇水,隔一段时候记得换药,若是还有什么不妥当,再来寻老夫瞧瞧。” 邢氏认真地道了谢,命身旁的妈妈领了府医去提银子。 待人走后,邢氏立刻收了面上客气的笑,蹙眉问道:“好好地去上香,怎么出了这档子事儿?可知道是谁家动的手?” 荀钰接过小厮递来的外衫穿好,平平静道:“这问题,恐怕得等到晚些时候阿慎过来,才能得到答案。” 邢氏又叹一声:“算了,你既然心里有数,娘亲也不多过问了。” 她捏了捏眉心:“早知道我就该听你父亲的,要是前几日不撺掇你们出门上香,今儿哪里会出这些事儿?” 荀钰抿了抿唇,宽慰:“儿子好的很,母亲不必自责。” 邢氏皱眉瞥他一眼:“那钰儿便先休息着罢,娘亲去同家主禀事,可别叫他一个老人家操太多心。” 第160章 相许 - 娇雀儿 - 濯清 待岑黛洗漱完毕,再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瞧见屋里只剩下荀钰一人,只随意着了一件单衣,正靠坐在窗边想着什么。 他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天光从外头照进来,衬得他清隽又疏离。 岑黛轻手轻脚地上前,给他倒了一杯茶,低声问:“师兄在想什么?” 荀钰回了神,面上神色缓和了些:“在想今日的那些刺客是谁人的手笔。” 岑黛心里有些想法,她记得那群人对自己的小心翼翼,心里对于岑远道的怀疑始终居高不下。 但……对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对自己下手的猜测,在未得到确切的证实之前,她无法说出口。 但就算自己不愿多猜测,岑黛也相信荀钰早已经生出了同她一样的想法。只是碍于她的情面,不肯真的把话揭开了说。 岑黛也乐意跟他玩这么一个彼此皆知的哑谜,又问:“那群人并不敢动我,师兄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荀钰抿着茶,应声。 岑黛蹙紧了眉,连忙追问:“那么师兄当时为什么还要冲过来?你明知道那群人有太多的不妥当,且明摆着对我多有顾忌和忍让。那领头的刺客之所以突然调转了目标,不过也就是因为想借机伤你罢了……那样明显的陷阱,为什么还要冲过来?” 荀钰搁下茶盏,平静的眼眸同她对视:“因为我赌不起。” 岑黛一愣。 荀钰继续道:“就算看出来了不妥当又如何?纵然我看出了那群人始终在刻意容忍你,纵然我对幕后的指使人有了些许别样的猜测……可仅仅凭着这些无根的猜想,我无法肯定那人一定会在最后关头收手。刀剑无眼,用你的性命做的赌注,我赌不起。” 岑黛瘪了嘴,红着眼圈扑进他怀里,轻轻地抱着他的腰,闷着脑袋埋在他胸口。 温软香玉在怀,荀钰一时微愕,霎时间脑袋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该把双手放在哪里,只听得身前的小姑娘闷闷道:“那师兄知不知道,瞧见你扑过来的时候,我有多怕?” 岑黛用他胸口的衣衫擦眼泪,哭道:“你都说了刀剑无眼,怎么就一点都担心自己?你就不怕那刀剑不小心偏了一些?就不怕根本等不到人来救?你就不怕有什么万一?” 听得她这么说,荀钰嘴角放松下来,弯起唇角,两手虚虚揽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不是有你在替我担忧受怕么?那么反过来,我只需要忧心你便够了。” 岑黛扬起脑袋,红着眼圈问他:“因为担忧我,而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荀钰眼神温和,替她把被泪水濡湿的鬓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小姑娘,我不舍得。” “什么时候了,师兄还在说这些?”岑黛听得烧红了一张脸,恨恨地冲着他那张恼人的薄唇啄了上去。 荀钰只怔了片刻,下一瞬便吹着脑袋笑出声来,似乎是在取笑岑黛的脑筋太直。 他细细地在她唇瓣上研磨着,体会着那小小一方地儿的温热和水润。又挪了一只方才虚揽在小姑娘细腰上的手往上抬起,轻轻地按在她的后脑勺上。 岑黛很后悔。 她只是想让荀钰别再说那些羞人的话,谁晓得一时间没能及时抽出手去捂着,脑子一热,就直接用自己的脑袋给凑了上去。 她脸上的红霞愈发滚烫,长长的眼睫微微颤着,却不敢睁开,也不知是后悔的还是羞赧的。 不过这一回到底是自己亲自送上门挨亲,她只得认命地把后悔咽回自己的肚子里。 荀钰眼睑微垂眸色渐沉,瞧着小姑娘羞愤归羞愤,却并不多抵触,于是愈发得寸进尺起来。 隔着薄薄的几层衣料,岑黛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荀钰另一只覆在自己腰际的手,从她后腰窝缓缓移到了她身前腰腹处。 掌心传出了灼人的热度,下一刻身侧环佩叮咚一响,系了玉坠的腰带就此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微沉的钝响。 与此同时,平日里束缚在褙子和大袖衫下的百褶裙也骤然从她细腰上松了开来。 岑黛浑身一僵。 荀钰也停了手,却并不移开。他不再同她亲吻,只伏在她耳边轻轻的喘息着,似是在等她的回应。 好半晌,岑黛松了抱着他腰部的手,改抱他的脖子,埋着脑袋不敢看他,细声细气的说:“你……你轻一点。” 荀钰低低地笑出来,热气呼在她耳边,酥酥痒痒的。 岑黛觉得没脸,团了拳头往他胸口一锤:“不许笑!” 音色微哑,一点气势都没有。 荀钰心里愈加好笑,干脆揽住她的双腿将小姑娘整个人抱起来,迈开长腿往榻边走,附耳轻声:“你要是难受,就和我说。” 小姑娘又轻又软,在他怀里几乎没有多少重量。 岑黛红透了脸颊,双手捂脸,只从指缝间露出眼睛,音色细小如蚊声:“嗯。” 岑黛碰到褥子就将脸给捂了个严实,仿佛是一只缩头乌龟,想要用掩耳盗铃的方式去回避一切。 荀钰满眼都是暖笑,把她的两手扒拉下来,修长的手指紧紧的将她的两只手腕攥在手心里,低声道:“怕什么?睁开眼。” 岑黛羞愤欲死,自暴自弃地睁开眼瞪着他。她自以为自己的眼神很有一番威严,实则眼睛水水润润的,仍旧是一点气势都没有。 荀钰面上的笑收都收不住,埋头开始啄她的脸颊、唇畔、脖颈,然后往下。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也不闲着,一路轻而易举地褪了她的衣裙。 两只小手都被人家用一只大手捏得实实的,小姑娘挣扎不得,只能苦兮兮地闭上眼欺骗一下自己。 岑黛抿着嘴,想要将声音闷在肚腹里。可是荀钰伸手一捏她脸颊,她就迫不得已嘟起嘴。 荀钰亲了亲她的额头:“乖雀儿,不要抿嘴,痛就说出来。” 岑黛脑子里一片空白,点头答应。等到真痛的时候,她就哀哀地出声了:“师兄,疼。” 荀钰又亲了亲她的额心:“忍住。” 岑黛:??? 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小白兔,从天掉进了狼嘴里,逃无可逃。 后来她哭哭啼啼地跟荀钰说不要了,娇声娇气低低细细地叫,荀钰就回她一句:“喊出来就不难受了,忍一忍。”音色和语气听上去似乎仍旧十分冷静、自持,仿佛只有她岑黛是从头到尾的晕晕乎乎。 她信了他的邪! —— 留在白马寺的竹生和冬葵在过了锦衣卫的盘查后,才得以收拾了东西乘车归家。 听闻岑黛二人遇险,冬葵只觉得吊着一颗心,回来就忙不迭想去看看岑黛的状况。 只是卧房的门窗禁闭,她没能进去。往常岑黛一般都不会阖门,今日倒是稀奇了。 冬葵不放心,生怕岑黛出了什么事,于是叩了叩门,扬声问道:“郡主?” 没人应。 竹生也有点懵,因为荀钰也在里面,并且不理人。 何妈妈端着东西从一旁走过,好奇地扬了扬眉:“出什么事了?都围在这处做什么?” 谁知刚到门前得了荀钰隐忍的一声呵斥:“不必伺候,都出去!” 何妈妈顿时僵了脚,看了看左右依旧是一脸不解的冬葵和竹生,满脸都堆了笑,推着两人走远:“哎呀哎呀,没听见公子发话么?各自干各自的活计去!” 两个人瞧着满眼笑意的何妈妈,后知后觉地猜到了什么,烧红了脑袋快步离开。 —— 岑黛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点了。她苦兮兮地发觉自己浑身酸痛,恨恨瞪了正坐在榻边看书的清隽公子。 荀钰已经换好了家居的衣裳,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又整洁,仿佛无事发生。 他见着岑黛双眼迷蒙,却还要睁大了眼睛瞪视自己的娇憨模样,生生忍下喉腔中的笑意,端了眼前倒好的清茶:“润润嗓。” 岑黛委屈至极,喉咙干涩,也不晓得是扯着嗓子哭了多久。她心中愈发暗恼荀钰,面上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受了人家的好心。 她边喝着水,边问他:“后背的伤口有没有事?”她可还记得荀钰现下是个病患。 荀钰面色如常,淡声:“只是结痂的口子裂开了,我已经命竹生重新换了一次药。” 岑黛皱了皱鼻子,知道没什么大问题,心下松了口气,嘴上却道:“活该。” 荀钰瞥她一眼,心里门清,“嗯”了一声,纵着她:“我活该。” 喝完几口温热的茶水,荀钰又扶她起来:“起不起得来?净房备了热水。” 岑黛苦着脸,抓着他的袖子撒娇:“难受。” 荀钰唇角微弯,抱着她起来:“洗漱完就好了。” 荀钰倒是做好了一应准备,清茶、热水,就连担心她醒来肚子饿的牛乳茶和甜点都着人准备了。 荀钰为人克己,说只洗漱就绝对不会干其它的事儿。岑黛心安理得地受着当朝内阁首辅的侍候,只觉得人生美满极了,全然忘了自己前不久还在心里气恼荀钰行事过分。 末了,她一身清爽,晃悠着两腿坐在厅堂里,陪荀钰吃点心喝茶。 才吃了一半,冬葵就拍着脸颊进来:“公子,郡主,邢参将与卫校尉递了笺子进来。” 第161章 暗潮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轻飘飘瞥了岑黛一眼,面无表情。 虽说这两人今日递笺子进来,打的都是而且只能是面见他的由头,但荀钰心里门清,并不认为卫祁那厮此番是过来找自己的。 岑黛朝着他眨了眨眼睛,因着总归是在自家院子里见人,她一点也不怕荀钰多想,于是笑盈盈地做主了:“请人进来罢。” 荀钰敲着桌案,眼里没有多少情绪:“雀儿都把人引到家里来了。” 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却偏生要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很是暧昧,仿佛自己成了闺中怨妇,正在发醋一般。 岑黛一点都不怵他,同时也十分乐意与他玩文字游戏,扬眉笑道:“师兄摆出这么一副表情出来做什么?怎么说我今儿也是当着你的面见人,说话、会面也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进行,师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眉眼弯弯,狡黠又灵动:“怎么,还是说首辅大人是个极其惧内的,连妻子将外男带进家里来了,都只能敢怒不敢言?” 荀钰终于绷不住脸了,又气又笑:“你还真敢说。” 他伸手就直直捏住岑黛的两边腮帮子,面上怡然轻松:“郡主殿下再看看,本官惧内不惧内?” 岑黛被迫嘟着嘴说不出话来,红着脸颊气哄哄地看着他,吐字不清晰:“里,你这四……以下犯上!” 荀钰挑了挑眉,面色如常,只悠悠缓声道:“他卫祁若非身负秘职,而是真真切切的‘外男’……我自信他今日只消进了荀家的门,必定没腿出去。” 因荀钰根本没多用力,岑黛很轻易地就扒拉开了他的手指,嗤声:“荀首辅的自信能不能放在别处上?自信别人进得来出不去?这可真是能耐。” 她揉着脸:“你就不能对自己自信一点儿,想想有你珠玉在前,哪里还有其他的外男能够胜得过你?师兄的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在这燕京里,你瞧得上哪家公子?” 荀钰表情认真地想了想,沉吟:“有些道理,听闻坊间曾将我传说为燕京第一公子。” 岑黛翻了一个大白眼,轻哼一声:“分明是燕京第一老光棍,还是一个自大鬼。” 邢慎踏进来的步子一顿,抬头惊恐:“什么老光棍?” 他这段时间被自己的亲娘邢夫人给念叨怕了,听见老光棍这仨字就头疼。 荀钰掀了掀眼皮,瞥了正站在邢慎身侧垂头沉默的卫祁一眼,起身整齐了袖袍:“没说你。阿慎随我去书房议事。” 邢慎表情奇怪,迟疑地看了看身旁神色自若的卫祁,快步追了上去:“不是……表哥,你就这么把卫家的小公子留在嫂嫂那儿啦?” 两人绕过长廊,荀钰抬眼,淡道:“不是还有几个小丫鬟?再者,那卫祁的身份,你也不是猜不出来。” 邢慎伸了伸懒腰,懒洋洋随意道:“猜得出来是一回事,放得下心是另一回事。不过瞧表哥这心里有数的模样,是我多虑了。” 两人进了书房,邢慎才阖上门,面上的笑就收了起来,皱眉问:“伤势如何了?” 荀钰摆摆手,寻了位置坐下:“皮肉伤,不打紧。” 他倒了两杯茶:“你那边如何?可打探出什么不妥当?” 邢慎接过茶盏:“山头上的那群刺客身手浅显得很,不会多少招式,如若说他们是从将将小厮改行做刺客,我都是信的。” 他随意拣了张椅子坐下:“那群刺客全部被捕,后来北镇抚司又下山盘查白马寺,倒是抓到了几个传信的暗哨。一群人不曾在刀剑上涂毒,也不曾备下自戕封口的毒药,委实怪异。” 邢慎继续道:“午时过后,卫祁领人回宫回禀消息,那群刺客也被押进北镇抚司的牢狱,不多时就松了牙关,称是出身荣国公府。” 因自家表嫂就是出身岑家,邢慎说完这一通便不再往下说,只迟疑地瞥了荀钰一眼。 见他表情无异,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邢慎愈发脑瓜子疼,捏了捏眉心:“啧,所以我才说不喜欢燕京里的那群老东西,刺杀就刺杀,加上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他托腮随性坐着,眉头皱紧了:“我打小熟读兵法和谋略,只觉得敬佩,从未觉得心机城府这般令人作呕。祖父和父亲智慧,营中军师心思敏捷,可招招狠辣都是冲着蛮夷过去的,偏生京中的那些老东西,拿着最是阴私狠毒的计策去陷害同胞同伴,腐朽又恶心。” 荀钰面上寡淡,曲着食指轻轻叩着桌案,平静道:“是阿慎见得太少了。大越国这样多的臣子百姓,怎么可能真的万众一心?便是我,手里不也曾沾了许多人的性命么。” 邢慎有好声没好气地辩解:“那些都是心怀不轨的逆贼,才不是同胞同伴。” 他也不打算同荀钰在这个话题上多聊,摆正了姿态转而问:“先说正经事儿,这回那群人将手伸到你这来了,往后可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荀钰默了默:“若是我没有猜想错,我想,荣国公未来所有的计划打算,在大体上,我应当都能做到心里有数。” 他有岑黛提出的警醒和告诫,也有自己探寻出的各种各样的蛛丝马迹,几乎可以将眼前的迷雾拨散开。 邢慎眼里一亮:“那……” 荀钰却摇了摇头:“已经晚了,我早已经入局。且仅凭我一人,暂时无法做到在短时间内一网打尽。加之荣国公的打算完备,关键处的细节我无法得知。” 他微微敛目,音色冷静:“更别说如今荣国公的狐狸尾巴还没有完全露出来,想要一网打尽,至少也要引蛇出洞才是。” 邢慎思索片刻:“可荣国公今日敢向你下手,根本就是不怕你和陛下未来的打击报复。甚至,他或许就是想借着将来的打压,更好地藏住尾巴,缩在他人身后,直到最后坐享渔翁之利。” 说到这处,邢慎皱了皱眉。 他甚至莫名有一种预感,璟帝也好,庄家主也好……岑远章这是想将所有人都当做自己的棋子,即便是自己使唤不动的人,他也能用更深的攻心战术将其转换为自己计策的一部分。 荀钰听懂了,勾了勾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凉凉道:“他也不怕一口噎死。” 邢慎沉声:“噎不噎得死,也都是之后的事了。那条毒蛇藏在草丛里,在他张开嘴吃人之前,我们都逮不住他。可若是真等到他张开嘴,我们这边少说也要狠狠掉一块肉……” 他顿了顿:“倒不如借着这回的刺杀,刻意将事情闹大,趁着岑远章还没有完全躲进草丛里之前,逮住他!” 荀钰抿了抿唇:“只看明日荣国公的动作,瞧瞧有没有一击必杀的机会再动手,否则一击不成便是打草惊蛇。毕竟如今已经看出他真面目的,只有我们寥寥几个人而已。” 岑黛是第一个看清全局的人。他因为那个关于荀首辅的梦境,自己相信她看似荒诞的言语,才开始提防荣国公。至于邢慎,完全是出于对他这个表兄毫不犹豫的推崇而服从命令。 至于剩下的局中同党……荀钰可没有底气,让他们像自己一样,近乎盲目地去相信一个小姑娘以梦为名叙述出来的所谓预言。 就算是璟帝,在听到自己十多岁的外甥女说,此时如日中天的杨氏皇族将会在今年的十月面临覆灭时,只怕首先做出来的举动,就是捧腹大笑亦或者是小小的安慰罢? 荀钰缓缓偏过头,看向窗外的小庭院,那边的空地上栽种了一小片被称作“花中之相”的芍药,长势正好,只是未曾到花期。 微光照在他的面上,投出一片阴影。 邢慎沉默地看着,发觉自己的这位表兄,在短短的数年里已经快速成长为了一个可以与荀阁老比拟的掌权者,缜密果决甚至更胜一筹。 荀钰轻声道:“如今的杨氏皇族表面光鲜,可根基依旧不稳。陛下登基时的名声不好听,身侧环绕的心腹也少的可怜。若非是当年的一众世家都伤了元气,陛下可未必能够在这帝位上稳坐近二十年。” 怕是刚坐上去,就得被一群生有异心的氏族大臣给撕碎。 只是幸好那时所有的狐狸都伤及了根本,且一众世家各自奉承的主子并不相同、无法真的“同仇敌忾”对抗璟帝,这才纷纷陷入沉默。 各自对立的所有人马,形成了一个诡异、却又一触即破的平衡里。 邢慎逐渐收了眼里的激动:“还是表哥想得多,我未尝考虑到其他人是否肯与我们并肩而立。” 便比如那位太子杨承君,便是头一个与荀钰意见不和的人。 邢慎叹了口气:“外头的老狐狸各自恢复了不少元气,现下全部如狼似虎,陛下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确很难在阴影里发现岑远章那个老东西。” 他知道,这叫“灯下黑”。 可看不见那一抹黑影的璟帝,若是一个决策失误,己方的同党迎来的便会是大败。 但也总不能等到灯灭之后,重新点一盏灯罢? 邢慎动了动手指,他知道“灯灭”的意思。他同时也知道,至少对于邢家和荀家来说,璟帝是一位明君。 “表哥,你想如何做?” 荀钰依旧是看着窗外的花丛,头也不回,淡声:“若是无法在岑远章藏身之前逮住他,那么……太子殿下的做法,于我们或许有可取之处。” 第162章 父子 - 娇雀儿 - 濯清 邢慎不解皱眉。 荀钰道:“将计就计。” 他回过头来,眉目清冽如霜雪:“只是我的将计就计,与储君殿下的略有一些不同。” —— 听着脚步声渐远,岑黛转眸看向垂首候在门边的卫祁:“进来坐罢。” 冬葵未曾离开,奉上了热茶。 卫祁接过茶盏,并没有喝,拣了一处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今日那波刺客的开路已经查出来了,出自荣国公府,再往深处查,只能查到是荣国公与岑家三爷的其中一个。” 虽说早前就有所心理准备,可在此刻听闻卫祁亲口提及“岑家三爷”时,岑黛依旧是眉眼一颤。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感想。 在过往的十多年里,岑远道虽与豫安并不交心,但对自己却是十分慈爱的。尽管有时候他会将心里的天平偏向岑家二房,但在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位很好相处的父亲。 岑黛始终无法想象,某一日父亲会将刀锋对准自己。 她咬了咬唇,抬手按住剧烈跳动的胸口,突然想到了前世的惨死。 她和母亲在舅舅的灵柩前七窍流血而亡,她至今仍记得那种五脏六腑灼烫的痛楚……究竟是谁下了那样阴狠的毒?荣国公岑远章?还是岑远道自己? 那时豫安与他并不曾和离,也不知道在听闻妻女死讯的时候,在给死状可怖的妻女收尸入殓的时候……岑远道会在心里想什么?他会在脸上摆出什么表情? 岑黛垂了垂眼,不再多想岑远道,只问:“这事儿若是抖露出来,荣国公府应当受到怎样的处置?” 卫祁拱手:“换作平常,按着陛下对殿下的宠爱,对皇亲国戚下杀手几乎可以立即灭门。但如今形势复杂,岑家与庄家是极其亲密的同党关系,如今庄家一党与陛下僵持,陛下心中再怒,也要顾忌着牵一发而动全身,难以轻易动手。” 他顿了顿:“不过岑家胆敢如此冒险,被迫放权的后果定是避无可避了。荣国公手里的兵权,几乎全得吐出来。” 放出兵权? 岑黛蹙眉,岑远章这不是在割自己的喉咙么?不管他还有多少阴私的小手段,至少在明面上来看,他最大的倚仗便是军队了。 兵权是最让人忌惮的力量,荣国公敢就这么放出去?这不是在自废手脚么? 就连在前世的时候,任荣国公多么低调多么隐忍,但凡牵动了他手里的兵权,荣国公都要冒出来说几句话。 岑黛只觉得诡异,觉得荣国公那样贪婪小心的一个人,定然不会做出对自己没有益处的动作。 卫祁瞥她一眼,复又低下头:“殿下,属下以后还是照旧全心全意地守在陛下的身边么?” 岑黛顿了顿,应声:“嗯。” 她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蹙眉道:“我不过只是个后宅妇人,除却使用手段探看全局,哪里还有别的能耐和实力,去插手男人的朝堂纷争?” 豫安都比自己强得多。她从那场夺嫡之争一路走过来,多的是机会和时间去培养自己的亲信。更别说她已然是璟帝的心腹之一,见过血沾过人命。 卫祁又抬眸看她一眼。 岑黛犹豫着道:“不过……往后记得多盯着些舅舅的起居。” 她心里总有些不放心,依稀记得前世舅舅死于毒杀,问题好似就出在平日的饮食上。虽说这一世荣国公的计划细节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是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多提防一些才是。 卫祁跳了跳眼角,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小姑娘家家的,打听完了朝堂还要打听一个四旬中年人的日常生活? 岑黛转眼看着他,蹙眉:“啊什么啊?” 卫祁抿了抿唇,重新垂下头:“是。” 他默了默,忍不住问:“按着如今的情形,储君殿下与荀首辅的计策似乎存在许多矛盾,殿下打算采取何种对策?” 岑黛抿唇,道:“他们之间的矛盾,师兄会处理好,暂且不必担心这个。至于采取何种对策……” 她垂眸看向卫祁的头顶,郑重道:“若有机会,你且记着勉力配合师兄行事。” 卫祁一顿,恭声应是。 —— 燕京皇城。 北镇抚司及时递上了刺客口供,以及搜捕来的一应证据。璟帝面色微沉,闭眼捏着眉心,低斥:“一个两个全疯了不成!” 杨承君皱眉看过了东西,愈发不解:“荣国公这不是一招臭棋?什么死穴都扔出来容他人拿捏着。” 璟帝舒了口气,瞥了他一眼,扬眉提醒道:“的确是什么死穴都扔了出来,承君东宫中不是也有一个?” 杨承君表情微僵,立马低下头:“岑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下,目前还未曾出过任何问题。待她发挥完应有的作用,直至事情解决之前,儿臣决不会再同她往来。” 璟帝叹了口气:“承君谨慎小心是好事,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的法子虽大胆了些,但的确也是捷径一条。” 他拍了拍杨承君的手臂,微微用了些大力气,轻声道:“承君一直很优秀,只记着往后少些孩子气。” 杨承君眼里多了些孺慕的笑意,任由父亲拍打自己:“儿臣都弱冠了,哪里孩子气了?” 璟帝笑了笑:“还不够孩子气么?你同荀首辅天天闹得那一出,在我们这些老人家眼里,都是孩子气。” 他敛去笑容,正色道:“瞧瞧,荀首辅近日都不曾同你争吵了,你还冲他板着脸做什么?” 杨承君垂下眼,听他提及荀钰,心里有些不大愉快。 璟帝多看他一眼,叹声靠在椅背上,看向桌案上一摞摞的奏折:“朕年轻的时候,其实有过一段担忧受怕的时光。” 杨承君看着他,没有出声。 璟帝有意和儿子分享他年轻时的经历:“宣政殿里的那把龙椅,是朕从兄长们的手里抢过来的。最优秀的那三位兄长,一个出身正统中宫,一个出身废皇后,还有一个是贵妃之子。那三个人的母家势力极大,早年在宫中就像三个小太阳,谁都围着他们转。” “朕小时候同你姑母偶尔连饭都吃不饱,后来你皇奶奶突然得宠,我们才得以过上好日子,吃好的用好的。尽管如此,却依旧无法同那三位皇兄相比。” “我曾问你姑母,问她想不想过更好的生活。她那时候穿着漂亮的新衣服,看着出身中宫、穿金戴玉的嫡公主,说想。我们贪心的两兄妹,吃过一点点甜头之后,就想吃更甜的东西。” “以前在夏日里吃不到的西瓜,在终于吃饭了之后,便期盼着次次都能够吃到中间最甜的那一口。以前在冬天没办法用上的碳火,在使用过之后,便想着以后能够用最贵重、最稀少的银碳。” 杨承君很少听到璟帝说这些。从他懂事起,自己就是东宫的储君。能够回想起来的日子里,他每日都是吃着珍馐佳肴。 璟帝继续道:“于是朕同你姑母开始谋划。在坐上帝位之后的很一段时间里,朕都在不安,想着这一切都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梦醒之后,我同你姑母依旧吃不饱穿不暖。” 他伸手搭住杨承君的肩膀:“直至十多年后的今日,朕也难以忘记小时候的窘迫。” 璟帝道:“同承君说这么多,不过是想告诉你,朕这帝位依旧不够稳。这位置原本并不属于朕,是朕抢过来、偷过来的。” “当年同朕抢东西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们的爪牙却仍旧活得好好的,成为让朕无法安心的隐患,仿佛总有一日要打破安定的假象。” 他轻声说:“他们一定会反的,他们从不曾投诚服软过。只是承君不够成熟,无法独当一面,甚至都看不完全他们的真面目。” 杨承君静静的听着。 璟帝看着他:“承君,孰忠孰奸,你得看分明了。在现下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将身边的忠臣推远,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即便做错了事也并不可耻,只要及时做出改变。” 杨承君拧了拧眉峰,半晌后泄了气,闷声:“儿臣尽量。” 璟帝眼里好笑,扬声:“行了!荀首辅此次负伤,宫中有上好的贡药,晚些时候用你的名义送去荀府罢。” 第163章 换药 - 娇雀儿 - 濯清 杨承君自御书房出来,径直回了东宫。 供岑袖在宫中安定了一阵子,她兴许是觉着自己安全了,这才开始着手写下自己在国公府得来的消息。 单单与荣国公有关的,只有当年的岑远岸伤重不治而亡的事件。但岑骆舟现下不在燕京,他身边的那位嬷嬷也跟着去了浙江,即便得了岑袖这一纸讲述,荣国公也暂时无法扳倒。 杨承君思索了片刻,召来小德子:“且先让卫家人去五城兵马司搜集证据,岑袖提到的这几家都好生查查。只是记着动静放小一些,待岑骆舟回京再做打算。” 小德子应下。 除却岑远岸这一茬,岑袖接下来抖露出来便几乎都与庄家主有关,不多,但在关键处也十分有用,可以在短时间内吃掉庄家主身边的几颗棋子。 杨承君捏了捏眉心,大致想出了些许应对的法子。只是思及这些关键的信息得来得过于轻易,心里不大放心:“岑袖还不愿意走?” 小德子挠了挠脑壳:“没呢,她半句也不提离宫的事宜,瞧着似乎还挺喜欢这宫中的禁锢。” 喜欢?谁会喜欢那种养死人一般的冷遇? 杨承君默然。他知道天上不可能掉馅饼,也知道岑袖不可能无偿给出这么多信息。 他看得出那女子眼睛里对自己些微的倾慕,但也能够辨别出,那目光的本质其实是对自己手中权势的渴望,于是愈发觉得恶心,近日连那小院都不愿涉足了。 “她要留就留罢,暂时瞧不出她要干什么,留在身边盯紧了倒也更安心。只记着,别让她去太子妃跟前晃悠,发现一次全院受重罚。” 小德子颔首记下。 杨承君顿了顿,又轻声道:“关于岑袖说出来的这些,稍后本宫誊抄一份,小德子着人送去荀府。” 小德子惊讶地眨了眨眼,而后忍住笑,恭声:“奴才明白。” —— 岑袖坐在软榻上,慢悠悠地做着绣活儿。 她被困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里,无从得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一群婆子嘴巴闭得很紧,从不同她讲闲话,每逢开口,全部都是饮食就寝之类的安排。 岑袖觉着,若是换做平常,在这等环境下待久了,她兴许会耐不住身边所有人的冷待而发疯抓狂。 亦或许,那位大越储君,从最开始做的就是让她疯掉的打算。 当真是心狠至极。 岑袖垂了垂眼。幸而父亲曾在那数月里刻意培养过自己的忍耐心,否则她必定不会想在这深宫牢笼里继续待下去。 京中坊间皆道太子殿下为人和善亲厚,是一位温和的储君。她也曾在两年前的簪宴上见过杨承君笑起来的模样,双目璨然、眸子里流光溢彩的,叫人一看就心生亲近。 杨承君待姑母恭敬孝顺,待表妹岑黛和煦宠溺,待太子妃体贴入微……偏生只有在她这里,杨承君却吝啬了所有的笑。 岑袖不忿,却也只能生生忍住。连同对杨承君生出来些许怨恨,也只能小心地藏在她故意流露出来的仰慕之后。 父亲曾告诫过她,称在杨承君面前,她的目的和贪婪可以表露无遗,但是她这个人,必须得是无害、好拿捏的。否则一个不好,杨承君只要看出了她潜在的致命威胁,必然会立刻下杀手。 既要贪心又要愚蠢,这种细微和难以把控的神情和动作,她跟着荣国公学习了整整一个月才有了些模样。 岑袖稍微舒了口气,待帮着杨承君赢得短暂的优势之后,她也就能稍微地休息一下了。 思及此,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位大房长兄。岑骆舟在岑家人面前一个隐忍便就这么过了十多年,可比她厉害得多。 —— 卫祁同邢慎走后,岑黛得空将今日落下的宅院事务给理清了一遍。 到晚些时候,有宫人送来了一批东西,打的是杨承君的名号。 梳妆台前,岑黛靠坐在椅背上,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手里的文书,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自家表兄的字,啧啧称奇:“难得,表兄竟然会给师兄亲手写这些?” 要知道,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这师兄弟两个早就完全闹僵了,见面了都不会说一句话,更别说写信传递消息了。 荀钰站在她背后,正好奇地给她梳头发。闻言往她手中的文书瞥了一眼,淡声:“的确是难得,一年半的光景里,这是他第一次传信。” 小姑娘的发丝又软又滑,在修长的指间顺滑地溜下去,只在指尖留下香粉的芬芳。 岑黛像是被撸着脑袋的小猫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又小心地将文书阖上放好:“这是表兄特意递过来的消息,师兄晚些再看,我给你放好了。” 话毕,她又拿起一旁的小玉罐,好奇地闻了闻,顿时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我曾在舅舅的宝库里见识过的,这是番邦上贡的良药,比京中的金疮药功效更好,最关键的是祛疤。” 小姑娘掩唇轻笑:“原是给宫中妃嫔用的东西,没想到表哥竟然给你送过来了。” 岑黛偏过头,仰着脑袋同他笑说:“师兄信不信,这药说不定是舅舅让表兄送过来的呢。送信归送信,他可没打算与你就此彻底和好,给你送药这事儿,表兄一时半会儿可干不出来。” 更别说送的还是这一种……给大老爷们儿送来这种祛疤良药,也只有璟帝那个大老粗能够干得出来。 因是打算就寝,荀钰只在她的发尾松松绑了一根发带,温声:“是说他何时竟会关怀我这个师兄了。” 语气里还难得的带了几分调侃。 岑黛趴在椅背上,温声笑道:“慢慢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见头发绑好了,岑黛立刻跳下来,捧着小玉罐子笑眯眯问:“对了,师兄今日换药了没有?我给师兄换药?” 荀钰瞥了她亮晶晶的眸子一眼,在经过极其短暂的一阵沉默后,选择了撒起谎来不脸红:“没换。” 岑黛忙命冬葵去准备东西。 门边的竹生皱了皱眉,没换吗?荀钰晚间洗漱的时候,就是他给帮着上的药啊。 正想着,他忍不住往里头瞥了一眼,在对上荀钰目光的时候闭紧了嘴。 岑黛兴冲冲地取了细布和药膏,回头便瞧见荀钰已经在软榻上坐好了,打发了其他人出去就开始脱衣裳。 岑黛笑脸一僵,早前压根儿就没想到脱衣这一茬的她吞了吞口水,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一点后悔。 荀钰面上倒是没有太多表情,褪了半边寝衣,就开始解自己身前的布结,便用再正经不过的目光看着她,淡道:“愣着做甚,不是说要帮忙换药?” 岑黛撇了撇嘴,捧了东西上前:“就来。” 她红着耳尖凑近了,有些无措地对着青年宽阔挺直的脊背。 虽说下午也不是没有坦诚相待过……但那时候她怂得不敢睁眼,除了荀钰的一张脸,其他的地方都没有胆子去看。 她横了横心,帮着取下了之前的细布,见着上面还有些未化的黄白色的粉末,一时愣住:“师兄,你真的没有换过药?” 荀钰毫不脸红,音色平稳:“取都取下来了,总得新上药再缠一次。至于早前换没换过药,于此时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了。” 岑黛笑脸一垮,玩不过玩不过。 她拿鼻子冷哼了一声,下一刻瞧着他背上极长的一道伤口,到底是将气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岑黛抿着嘴,给他轻轻擦去了伤口周遭渗出来的血渍,这才开了药罐子,抹了药膏仔细地擦上去,动作小心又轻柔。 荀钰眼里盛了浅浅的笑,面上却半分也不显,由着小姑娘蹙着眉小心翼翼。 小姑娘的那一双柔夷,他是握过捏过的,滑滑软软,这时候抹了药膏,多带了几分冰凉凉的触觉,很是舒服。 身后的岑黛边给他上药,边好奇发问:“师兄平时穿衣有熏香么?” 她总是能闻到一股好闻的竹香。 荀钰抬起两臂,方便身后的小姑娘走到正面来,一圈一圈地给他缠好细布,老实回答:“祖父不喜男子熏香,家中子弟只会在夏日时戴上防虫的香囊。” 他倒是知道小姑娘很喜欢熏香。她晚上习惯点助眠的熏香酣睡,他起初略有些不适应,只是忍住没说。再过一段时间,反倒感受到了那些香料的好处,夜里睡得很踏实。 除此之外,小姑娘次日要穿的衣裳,冬葵总会提前给她熏一遍。还有沐浴、洗头发时,也欢喜揉香粉。就连冬日防冻伤时,用的也是香膏。 杨家人愿意娇宠这样一个小丫头,一群大老爷们儿无论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往她面前捧,香粉熏香更是不必说,怎么好闻怎么来。 岑黛听罢,皱了皱鼻子,心说总不可能是她闻错了罢? 她又往荀钰胸口凑了凑。 荀钰轻叹一声,张开两手将她拥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上:“我又不会骗你。有没有熏香,雀儿平时都可以看见。” 第164章 战事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通红着脸,陷在他的肩窝里一动也不敢动,哼哼唧唧地辩解:“我也没有说师兄骗我呀,我只是瞧瞧是不是我的鼻子坏掉了。” 荀钰觉得好笑,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那你继续闻。” 岑黛有点怂,挣扎着想站起来:“不闻了,是我鼻子坏了,行不行?” 荀钰却不肯松手了,紧紧地抱着她,轻声道:“让我抱一抱。” 岑黛不动了,她老实地趴在荀钰怀里,直觉到了某些不对劲。 脸蛋红得像被火烧着了一般,她曲了手指团成小拳头,往他胸口轻轻锤了锤,闷闷道:“先说好,将将换好的药,可不许胡来。直至伤口完全结痂之前,师兄最好都不要乱动了。” 低低的笑声从她头顶传过来,荀钰抱着她回榻上,似是准备就寝了:“知道了,我的雀儿夫人。” 荀钰背后受了伤,晚上也不能睡得恣意,只能趴着睡。岑黛看得又可笑又可怜,想着晚上得要睡得规矩一些,可不能一脚踹上去了。 —— 翌日,荀钰照旧是起早上朝。 上午时分,卫祁通过暗路传了信笺,由冬葵递至岑黛手中。 早朝时荣国公果真被单独拎了出来,璟帝借机薅下了他手中全部的兵权,顺带着扣了他一年的月俸,又罚了半年的禁足。 眼看这一波争取回了不少优势,荀钰却是不肯轻易松口,只是还未来得及提及自己的打算,南边却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消息。 岑黛瞧着信笺上的内容,眉头拧紧——南国来战。 在上一世时,除却国中势态不稳的北狄曾多次乱及大越边境,与大越邻近的其余国度都不曾出过太大的动乱。 可到了这一世,本该始终平定的南境,却因着南国政权的突然更迭而爆发了战乱? 历史产生了些微的偏差。 亦或者说,从她开始怀疑荀钰并非是前世的那个所谓弑君的"大奸臣"时,命运的轨迹就已经在悄然更改了。 这也就意味着,她不能再凭借前世的记忆去规避危险,往后的道路与前世不再相同,这是她所迎来的崭新的人生。 只是历史的轨迹虽然产生了变动,但似乎并非是偏向她的。 岑黛轻轻摩挲着轻薄的纸页,缓缓转过头,蹙眉望向窗外的青翠竹林,抿紧了嘴唇。 卫祁还在信中提到了璟帝的阴沉和慎重。 此时荣国公将将交出兵权,整座府邸几乎成了一个空壳。若是荀钰此时釜底抽薪针对岑家,岑远章必定不会有任何反抗的能耐。至于与岑远章同党的庄家主等人,若是有璟帝力压全局、杨承君咬牙绊住他们的手脚,皇族顶多只会吃力一阵子。 毕竟荣国公是最阴狠的毒蛇,比之庄家主更甚。解决了这个最大的隐患,不怕将来荀钰与杨承君联手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熬不死他们。 但现下……南境战乱,荀钰等人分身乏术。他们必须先抽回所有的精力,先行平定南境,才能再谈其他。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岑远章就这么轻易地躲在庄家主身后? 岑黛闭了闭眼,一时心绪复杂。 好不容易今生荀钰与杨承君之间的隔阂并不似前世那般毫无转圜的余地,好不容易璟帝提前发觉了岑远章和庄家主的异动,好不容易岑骆舟终于得以做回了自己…… 为何依旧不能就此根除岑远章? 岑黛沉沉吐出一口浊气,低声:“老天爷,难道你非要将杨氏皇族逼入死地不可么?” 为何连老天都在帮岑远道? 她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冬葵曾借着院中的巨树来比喻人的命局。 她可以尽全力去摘下树叶,但依旧无法改变树叶依旧会向阳而生的规律。她的一双手幼嫩又无力,不仅无法对巨树做什么,甚至还会被反过来压垮。 在历史的汹涌洪流面前,她以一双手臂去与之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 可如若果真无法更改那份惨死的命局,上天又为何许了她重生一回的机会? 她不想再一次地死在十六岁的韶华之龄了,她好不容易学会了牵挂与思念,又见识到了这个世界最深刻的模样。 她不想死。 岑黛垂了垂眼睑,起身行至房中熏炉前,揭开盖子,将手中的信笺掷了进去,瞳眸里盛满了沉沉郁色。 若真要说起来,南境突然而起的动乱,倒也并非完全与人为无关…… 这厢她正心事重重着想事情,外间何妈妈轻轻叩了叩门:“少夫人,二少夫人来了。” 岑黛回了神,重新盖上熏炉,忙道:“快请进来。” 周芙兰抱着宝髻进来,笑眯眯道:“闷在屋里做什么呢?我带着宝髻过来瞧瞧宓阳,没打扰到你罢?” “没有。”岑黛眉眼弯弯,吩咐冬葵上茶,同周芙兰坐下:“芙兰最近不是在忙着照顾宝髻?听说忙得转不过弯来呢,怎么今儿有空过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好奇地捏了捏宝髻的小白手,肉乎乎软趴趴的。 宝髻睁大了一双眼睛,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儿滴溜溜地转,目光朝着四处看看瞧瞧,最后落在岑黛的脸上。 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先是看了看自己被捏住的小手,而后抬起头来,冲着岑黛咧开嘴笑。 周芙兰眨了眨眼,笑道:“铃儿不到一年就要及笄,母亲近日都在教导她掌家的本领。我也就因此得了空,将院里的账本交由她们教学用,顺便讨了几日的空闲。” 岑黛抿着嘴笑:“这倒是美事一件。” 周芙兰稍稍收了笑,正色看向她:“至于这次过来……是因着昨日听闻了你与大公子出游时遇险的消息,有些放心不下。只是由于昨儿大公子受伤,加之下午又听闻你们院里有客造访,想着不好打扰,便转而打算今日过来瞧瞧。” 岑黛心下微暖:“我并没有什么大碍,师兄也只是受了些许皮肉伤,现下得了良药,慢慢调养便好。” 周芙兰舒了口气,眼中忧色却并不曾随之消减,试探道:“宓阳,你告诉我,外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面有犹疑:“白马寺就在天子脚下,以往我也曾去过几次祈福上香,都不曾遇到过什么险事。平日里我虽常听钧郎提及朝中形势不稳,但也万万没想到那群人竟然敢就那么下狠手……” 岑黛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芙兰放宽心,外头本就不甚安定,荀家地位太高,却也险要得很。家中子弟遭人暗害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回头问问二公子便能知道的。师兄这回也是一时大意,未尝在身边备下护卫而已。” 周芙兰直直看着她,蹙眉问:“果真如此?” 岑黛笑着点头:“我还能骗你不成?” 周芙兰轻叹一声:“我近日总觉着不甚安宁。先是钧郎愈发忙碌了,也不知道上头到底做了什么打算。再便是你们大房出了昨日那么一件事,家主同大夫人又约束着下人不许多说……” 府中纷乱,仿佛山雨欲来。 岑黛垂了垂眼,知道这或许是荀阁老和邢氏在维护她。毕竟幕后的黑手出自岑家。 周芙兰握住她的手,蹙眉郑重道:“同是荀家人,大房二房皆为嫡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宓阳,我们是一家妯娌,你千万不要瞒着我什么。” 同住一个屋檐下,她看得出岑黛平日里许多地方的不妥,依稀能够猜测到岑黛应当是涉足了外头的那一趟浑水。 岑黛怔了怔,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温声:“芙兰是照顾宝髻太累了罢?平日里切记着多休息,莫要多想。至于别的事情……我不会瞒着你,若是到了家中子弟顶不住的时候,我一定会与你商议。在此之前,我们这些媳妇只消操持住整座宅邸便好。” 周芙兰蹙眉听着,像是得到了什么保证一般:“说得也是。” 送走了忧心忡忡的周芙兰,冬葵撤了茶点:“二少夫人是个十分敏锐的人。” 岑黛倚靠在软榻上,轻轻颔首:“荀阁老如今致仕在家,即便打听得到些许朝堂上的风声,也再没有能力去直接改变什么。虽然师兄如今头顶的名号依旧是荀家嫡长孙,可实质上起的作用,其实已经与荀家家主无异了。他出了事,家里的人哪里能察觉不到古怪来?” “更不必说,这外头最近确实闹得很。氏族间暗潮汹涌,今年京中举办的集会和花宴都少了不少。” 岑黛继续道:“只是荀府将来到底该如何走,这家中上下都得听师兄示意,我不好同芙兰多说。再者,照顾孩儿不易,她已经很辛苦了。” 大房有个十多岁的荀锦需要教导看顾,二房的荀铃儿即将及笄……大家都忙得抽不出空,周芙兰暂时不宜操持过多。 —— 晚些时候荀钰背负着夜色归家,岑黛让小厨房热了晚饭。 “南疆那边儿,舅舅可做好了打算?” 荀钰揉了揉她的脑袋,净了手执箸:“因荣国公交了南边的兵权,陛下最后指派了邢副都督执掌帅印,领兵前去南境平乱。” 第165章 沉默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蹙眉:“南边不是有几家兵府驻守么?怎么偏偏指了邢副都督执掌帅印?” 荀钰翻看着手里的文书,捏了捏眉心:“因为陛下发觉了此次南国突然出兵的不妥之处。南国政权不蠢,如今大越虽然有乱起来的迹象,但好歹并没有多大的乱子,世家间的暗潮涌动至今不过只存在于燕京城内而已。” “南国此时出兵,未免显得太过怪异。陛下怀疑,是朝中有人通敌,想要转移陛下的注意重心。毕竟如今荣国公刚刚交了兵权,陛下若是有意,也并非不可以将他完全铲除。” 荀钰看着她:“也是因着朝中局势有异,若是只指派南境兵府出战,陛下无法轻易放心,更别说南边还有早年被赶出京城的几位王爷……故而派遣心腹之一的邢副都督前去,是极好不过的打算。” 岑黛咬了咬牙,蹙眉问:“通敌?哪里有那么好通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群人为了能够一时压下舅舅,而选择了通敌的计策,可知道未来为了填饱那群异族人的贪心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她小声嘀咕:“这不是在引狼入室么?发起战争便会死人,南国政权能够答应出兵牵制住舅舅的注意力,胃口肯定不小。” 荀钰捏了捏她的脸颊,温声:“那群引狼入室的人,未必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岑黛偏头看着他。 荀钰继续道:“割城池、送金银……那群人为了能够得到权力,什么做不出来?总归这大越是杨家人打下来的江山,也只有杨家人才是最心疼的那个。那群人眼里只看得见自己可以得到的好处,又哪里会理会杨家人的失去和悲凉?” 岑黛抿紧了嘴唇,不说话了。 荀钰收回手:“你猜猜,谁会是那个引狼入室的人?” 岑黛撇了撇嘴:“荣国公隐忍低调了十余年,我可不认为他在这段时间里,只做了滋养贪婪这么一件事。” 荀钰沉吟:“的确。京中那几位世家大族的家主,虽然手段足够,但这些年一直被陛下在暗中死死盯着,若果真干了通敌的勾当,不至于一直都不曾被发觉。反倒是荣国公,南国开战,他正好可以借机抽身躲藏起来。” 岑黛在一旁坐下来,撑着脑袋坐在他旁边:“师兄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荀钰靠在椅背里:“做不了什么了,南国这一出叫人措手不及,我得先清查吏部,将奸细全部揪出来。” “且,”他顿了顿:“按着昨日太子殿下递过来的信笺内容,他似乎是打算借着岑袖透露出的消息,对庄家主及其同党下狠手了。” “我曾仔细地看过他的打算,的确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荣国公对自己足够心狠,为了打成目的,连那些东西都敢借着岑袖之口告知殿下。” 岑黛昨日也看过杨承君送来了信笺,心里也有几分猜想:“荣国公这般举动,莫不是打算借着表兄和舅舅的能耐,去压下庄家主和其他的老狐狸?” 她轻轻地将头靠在荀钰的臂弯里,蹙眉道:“毕竟那群人的联盟脆弱不堪,若是没有了舅舅这个大敌,未来指定是要狗咬狗地内斗起来的。若是那群老狐狸这时候被舅舅打压着失去元气,到最后关头,荣国公同他们敌对时也能少些压力。” 荀钰轻轻叩着桌案,没有接话,似是在想些什么。 岑黛也沉默下来。她倒是想劝着杨承君不要轻信岑袖,以免不慎入了荣国公的圈套。 她看得出,杨承君始终抱着侥幸的态度,以为自己只要足够小心便不会崴脚,想要将计就计地利用岑袖去对付敌人……可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 况且如若荣国公果真是打算借着杨家的力量去打压下庄家主等人,杨承君或许果真能“将计就计”一回,吃到不少甜头。她若是在这个时候劝他放弃隐忍,说不定只会达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岑黛微微敛目,愈发觉得自己是栽进了荣国公准备了多年的谋划里,并且愈陷愈深,动弹不得。 这场牵涉颇多的巨大博弈里,杨家人表面占据优势,实则早已因所有的举动想法都被岑远章看清看透而落入下风。 她心里沉甸甸地想着事情,脑袋底下的手臂却突然动了动,荀钰轻轻靠着她的头顶,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在雀儿所做的那个梦里,荀家最后的结局如何?” 岑黛一愣。 她抿了抿唇,心下复杂,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梦中我始终居于深闺,并不曾多关注那小小的四方天地之外的消息。只不过因为满城风雨,曾听他人说过几句。” 她轻声道:“荀首辅弑君,于闹市中被斩首示众。” 岑黛顿了顿,见身边人无反应,这才继续往下说:“荀家成年男丁被捕入狱,直至我身死之前都未尝被放出,不过我听说过以后的判决,似乎是要将人流放去边塞做苦力。” 她突然想起了苍老却又锐利智慧的荀阁老,无法想象那位将一生付诸给大越和荀家的老人,是否能够坚持得住流放路上的长途跋涉,更无法想象,他本该在颐养天年的年岁里被迫做工的辛劳。 荀钰应了一声,淡声问:“其他人呢?” 岑黛抿了抿唇,缓声道:“荀府被抄家,女眷与幼子被驱赶出官邸……除此之外,关于后宅更多的消息,我并不曾打听到。” 虽说她那时与荀家人毫无关系、也无心去打听“罪臣”一家后来的发展,但按着大越的律法判决,荀家女眷面临的结局,大概率是充作官婢,但如若情况更坏些的话…… 她不敢想象前世荀钏儿和荀铃儿等人的结局。 荀钰没有说话,岑黛也不敢出声。 她知道自己却才挣扎着说出来的那些话,几乎承载了千斤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荀钰心上。 他是荀家嫡长孙,更是得到长辈认可的荀家下一任家主,最后却只能含冤而死,并且眼睁睁地看着荀家就此没落成为烟尘。父兄被流放、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前途不明……一切的一切,都有他的一份责任在。 荀钰心里并非没有贪心。他自幼跟在祖父身后学习,打小便知道自己肩膀上扛着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他所想要的,向来便是保住荀家荣光、护佑好身边亲人,继续让荀家于一众世家中屹立不倒。 眼看着荀家在他这一辈崩塌瓦解、大厦倾倒,荀钰心里一定十分不好受罢? 她正闷闷地想着,身侧荀钰忽然叹了口气,坐直起身来,低声喃喃:“将计就计啊……” 岑黛也跟着坐起身来,蹙眉看着他:“师兄……” 荀钰眼底平静,手掌在她头顶揉了揉,温声道:“那只是个梦,我不会让它成为现实。” 他沉了沉眼,眸底暗芒闪烁。 —— 翌日邢副都督接下帅印领兵出征,邢慎这一次倒是没有跟上去,只着了一身便衣,随着家中长辈一同为父亲送行。 邢夫人对外称是因着邢家大公子到了该成家的年岁,若是此次前往沙场磨炼,再回来也不知得是什么时候,于是扣下他留在家中。 合情合理,众人也就不再多好奇邢慎。 往后的日子里,内阁荀首辅陡然沉寂了下来,仿佛经过了一场刺杀,这位狠厉冷淡的青年首辅突然改了性子,气焰不再。 他这些日子只着手肃清朝堂内部,虽说闹出了不少动静,但相比起太子杨承君翻起的风浪,就并不多引人注目了。 早前杨承君被打压了很一段时间,被迫按捺下自己的所有想法和计策,如今一朝出手,顿时抢回了所有风头。 先是与庄家主同党的许多氏族被他抓住缺漏斩去手脚,而一一分崩离析,手中权力被杨氏皇族顺势薅下。继而又是朝野之上的大换血,荀首辅从旁协助,世家余孽逐渐被拔除。 朝中一改风向,原先簇拥着荀钰的同党开始转而站在杨承君身后,为他出谋献策立下功劳。荀钰却仿佛毫无所觉,连同在朝中的言论都减少了许多。 荣国公说起这事的时候,也有些惊疑不定。按着他早先的设想,心高气盛的青年首辅被刺杀一事激怒,理应不会对岑家轻易松口才是。他本该同利用岑袖布局的杨承君对峙,而非像如今这般突然情绪低迷。 岑远道也有些猜不透这个年轻人陡然变换的心思,迟疑问道:“荀钰这般异动,需不需要向他动手?” 他本是觉得荀钰之前的举动很是异常,好似是看出了庄家主这边真正的执棋人一般。可现在荀钰突然闭了嘴,他反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荣国公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暂且还是算了。无论如何,袖儿的作用是发挥了出来,如今正是杨承君出风头的时候。那群老狐狸还没有全部倒下,若是向荀钰下手而惊醒了杨家人,那才是得不偿失。” 他皱紧了眉:“总归如今那师兄弟二人的矛盾依旧存在,他们二人整整两年的对立和争执,不可能轻易消弭。” 第166章 珍惜 - 娇雀儿 - 濯清 荣国公觉得荀钰近日的这番举动很是古怪,可究竟是哪里古怪,他一时却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这么多年来的种种构思和设想,竟突然在某一处出现了他预料之外的偏差,让他倏然有些头脑发白,猜不透荀钰此番变化下的缘由。 他本该多提防荀钰,但考虑到如今的形势以及自己剩下未尽的计划……思索再三,还是选择了再观望一阵子。 虽说现如今的荀钰突然沉默了下来,并未同杨承君爆发争执。但这两个人的立场依旧不合、仍旧无法同心协力地共事…… 故而他的计划依旧可以顺利进行,提防荀钰的打算反倒可以稍稍滞后一些了。 —— 相比起其他的大部分人,岑黛或许可以说是较为清楚荀钰打算的人了。 在平日肃清朝野的表象计划之下,荀钰似乎还在暗中搅弄了什么风云。两手的准备,这位青年首辅似乎在为了某个最坏的未来铺后路。 荀钰始终不曾告诉她自己具体的谋划,但每日在书房里做什么、又在同何人联络……他从来都不做遮挡,由着岑黛一一收入眼中。 他不明着说话,岑黛也十分上道的没有直接问他,只在某一日笑眯眯地说了句:“师兄突然缄默下来的样子,倒是与荣国公过往十几年的做法颇有相似之处……” 她眉眼弯弯地看他:“莫不是打算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荀钰只抬眸笑看她一眼,隐喻深意:“雀儿一向聪敏。” 剩下的他却是不敢继续说出来了。 时至今日,他不可能像早年的荣国公那般,有十几年的时间去为一朝的棋局颠覆而慢悠悠地布局。时间紧迫、局势危急,他只能奢望着图谋对方片刻的疏漏,去捅上一刀。 有时候荀钰也会竭尽全力地去换位揣摩荣国公的计划。 那样详细、细致的布局,最后却依旧让荣国公失去了生母——岑老太君。 更别说他匆匆忙忙构思出来的谋划,简陋、粗糙,同时却也是他短时间内唯一能想出来的补救措施……按着这样的计划走下去,最后他们究竟要留多少血、死多少人,他无法预估。 故而他不敢将计划全部挑明了的告诉小姑娘。他的小姑娘那样聪明,若是真的将话说明白,她怕是得被结局的惊险和不确定吓得慌了神罢? 岑黛心中也有些遗憾。 她偶尔会想,如若上天能够让她重生到更久之前、重生到荣国公的布局刚刚开始的十多年前……几乎也不可能。要是真到了十多年前,她一个被娇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又能够提前改变多少东西? 至四月末,风来堂园中的芍药花终于开放了。 在这段时间里,荀钰愈发“清闲”了起来,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埋头于院中书房,对外打着清闲的幌子,在内与形形色色的人书信往来。 也是幸而现如今荀钰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将心思放在家里,到芍药花期时,也就能够轻易抽身陪岑黛赏花。 岑黛今日倒是难得的穿了身素净些的裙装,里头是一件豆绿色长衫,下面是一条白色织金马面,外头还罩了一件素色的大袖。 她双手藏在身后,歪着脑袋娇俏地朝着荀钰走过去,裙裾在长廊木板上轻轻曳过,两双碧色鞋面时不时地从裙底露出小小的尖儿。 荀钰的目光在她的大袖袖摆处停留了片刻,瞧见绣的是并蒂莲花的图样,淡声指出:“你不适合穿这样素的衣裳。” 相比起并蒂莲花以及喜鹊登梅云云,他更喜欢小姑娘穿绣着富贵牡丹纹样的大袖衫。 岑黛笑脸一垮,顿时觉得什么氛围都没有了。 偏生荀钰毫无所觉,继续无情评价:“雀儿穿艳色更好看,你压得住那些繁复和华丽,衬得人更有气色活力。换做这些偏向小家碧玉的打扮,反而失了气质,还不如不穿。” 表情正经又郑重,在说出“还不如不穿”这等浪荡出格的话语时,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批评下属的意味。 岑黛跳了跳眼角,皮笑肉不笑地快步上前,恨恨地朝他小腿踹了一脚,没舍得多用力气:“不会说话能不能不说?” 她睨着眼睛瞥向他身上的天青直裰,小声嘀咕:“还不是看着素色同你更相配,这才……” 荀钰心里好笑,面上继续保持了寡淡一片:“雀儿穿什么都同我相配。” 看着岑黛面上的表情稍稍好看了一些,他这才松了口气,想着这回自家媳妇儿是成功消了气,便点明了重点:“袖子里藏了什么?” 这小丫头却才就拢紧了大袖,还把双手负在背后,也不知是把什么东西藏得这般严实。 岑黛朝他眨了眨眼,献宝似的拿出来两只手:“年前师兄说的腰带,我做了两条出来。” 她一手一条腰带,抬高了给荀钰看,似乎是在等着人夸赞。 荀钰定睛打量了几眼。 其中一条,是用暗色金丝绣的普通竹叶纹,他的很多衣裳都是绣的这种暗纹。 另外一条的花样却是叫他很是眼熟——那是他经常画的工笔竹叶。这小丫头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他的画,照搬着给抠了下来,有模学样地在腰带边缘处缀了几片叶子。 荀钰停顿片刻,眉心皱了皱,迟疑问:“这么几个月下来,你就做了这两条腰带?” 他表情很是惊疑不定,仿佛头一回认知到了自家媳妇儿的手残。 岑黛顿时收了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怒道:“能给师兄做出来都不错了,偏你还在这儿挑三拣四的。” 她作势就要收回两条腰带:“不喜欢算了,我转手送给别人去……” 荀钰忙攥住她的两手,抿了抿唇问:“你还能给谁?” 岑黛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我给舅舅和表哥去,不行么?” 荀钰从她手里抢回两条腰带,冷声:“不行。” 他手脚麻利地将东西收进自己的袖袋,神色淡淡,蹙眉道:“我并不曾说不喜欢,雀儿绣得很好。” 岑黛抿着嘴笑,可算是将这件事翻了篇:“先赏花,晚些时候我再给你瞧瞧腰带该配什么衣裳更好。” 荀钰便由着她挽住自己的手臂,并肩沿着长廊前往小庭院。 岑黛下了阶梯,提了裙摆蹲在花丛前,盯着一朵大开的芍药直瞧:“这些芍药有这样朵的颜色,五彩缤纷的,我却觉着还是白芍药好看。” 她弯了弯唇角,仰头去看表情如常的荀钰,打趣道:“听闻芍药有一别名为花中宰相,而师兄身为大越内阁首辅,倒是正好相称。” 荀钰神色始终寡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既如此,不若往后将这庭院围出一片花圃出来,点缀上些许牡丹,与你这朵富贵花也相称。” 他随口这么一说,岑黛却是当真了,抚掌应下来:“好呀!等有空我便叫冬葵去一趟京中花市,叫花农种些牡丹,再移栽到这庭院里来。” 她笑眯眯地转回头继续赏花:“说起花圃,叫我突然想起来文华殿正殿墙角下的那一圈儿草地。前年时候,表哥被老师勒令着栽种下了十多把葱兰,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荀钰寻了一旁的石椅坐下,脊背挺直:“文华殿内平日里自有宫女打理,那些葱兰或许还活着。” 他眼底逐渐缓和,似乎也在回忆那一年同门三人友好共处的灿烂日子:“殿下最近……应当很高兴。” 岑黛笑意微淡,回眸看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荀钰一手撑在石桌台案上,全身松懈下来,温声:“他似乎很享受他人的重视和在意。早前时候常说我抢了他的光芒、抢了陛下的注意,现下我全部都还给他了,他或许就能少些患得患失的情绪。” 他在这些日子里做足了透明人的姿态,由着杨承君重新回归朝堂中心。 岑黛垂了垂眼,轻声道:“表兄他……” 她倒是想要为杨承君辩解,想说他并非是那样眼皮子浅的人物。 可仔细一想,杨承君被打压了那样长的一段时间,近日终于大放光芒被同党簇拥,心里定然是充斥着满足和喜悦的。 岑黛挪了挪脚,趴在荀钰腿上,缓缓道:“表兄小时候很孤独,杨家的小辈因为某些缘故并不敢接近他,从小到大,他除了身旁的小太监,只有我这么一个肯亲近他的妹妹。” 她抿了抿唇:“表兄没有母亲,舅舅平日里又太过忙碌。他在宫中独自一个人太久了,无怪对周围人的目光和陪伴生出了执念,无怪那般奢望表扬和温暖。” 岑黛轻声说:“但是表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处事周全语气温和……都源自于他骨子里的小心翼翼。表兄格外地珍惜自己身边的人。” 她有时候都觉得杨承君过于小心翼翼,甚至说玻璃心了一些。只要他觉着自己讲错了话,立刻就要扯开话题,深怕他人不自在。 荀钰认真地听她说完,末了,淡道:“他的确很珍惜你这个妹妹。” 岑黛眨了眨眼:“师兄何以见得?” 荀钰抬眼,看向屋檐下悬挂的那只金玉鸟笼。灰色的小八哥正上蹿下跳,热情得很。 “你说他在宫中孤独,几乎无人陪伴。或许这只小八哥便是他特意留给自己,用来说话解闷,排解孤寂的。” 荀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可殿下最后将这只小八哥送给了你。” 岑黛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清晰地回想起了很久之前,回到了在杨承君将墙头草送给她的那一日。 那时杨承君说:长公主府中只有宓阳一个孩童,有这会学语的小八哥在,正好多些乐趣。 诚然,长公主府中只有她一个孩童。可在整座皇宫里,能同他杨承君说话解闷的,又有几人? 可他就那么笑着将小八哥送给了自己,丝毫不犹豫,眸子里流光溢彩的。 第167章 回京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又忍不住想起了数月之前,自己当着杨承君的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荀钰同进退。 也不知那位从小宠着自己的表兄,那位待人接物都小心敏感的大越储君,在听到之后会怎么想? 荀钰轻轻地垂下眸子,瞧着小姑娘骤然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他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伸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待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如若那时我们尽皆安好,可要将这些歉意和感谢都说清楚。” 岑黛抿了抿唇,仿佛没有听出来荀钰话中的沉重,只转过头来冲着他笑,眉眼弯弯:“师兄变了。” 荀钰静静地看着她:“哪里变了?” 岑黛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师兄以前从不会说这些为他人着想的话,好似这朝堂上只有阴谋诡计,而没有情谊和羁绊一般。如今再看,师兄竟然已经处事通透至可以点醒宓阳了。” 她眼里盛满了藏不住的暖笑。 那位自视甚高、待人凉薄冷淡的青年首辅,在这一世,终于学会了为人处世的道理。荀钰并不迟钝,一旦想通了某些事情,便几乎可以在任何方面做到最好。 她本以为自己始终会是同门三人中最通透的那一个,却没想到,一朝冷静下来的荀钰,可以立刻梳理清所有人事。 荀钰眼里多了些笑意,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轻声道:“那得多亏荣国公教会了我人心的重要性,孤军奋战的长夜注定漫长,唯有众志成城沆瀣一气,才能够彼此背靠背地等候到天明。” 他捏了捏眉心:“只不过这携手对敌的战术,并非是只要我一个人想通了便能够快速铺展开的简单决策。与我背靠背的太子殿下,他也需得受人点醒才是。” 所以他始终在等。 岑黛默了默,弯了弯唇角,温声宽慰:“纵然师兄与表兄现下未能彼此信任、携手而战,但他荣国公一党也不见得有多么的万众一心。顶多是表面上瞧着周全稳固,可内里的关系实则脆弱得一触即碎。” 一群各怀心思的老狐狸,可再没有了年轻时相信同伴的热血沸腾和意气风发。就这些方面来说,他们是确确实实不如荀钰与杨承君的。 —— 大越的南境的军队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征用调动起来,南疆的驻守将士在受到短暂的压迫过后,便一转劣势,与赶至的援军进行了反扑。 自五月开始,南境不时会传来捷报。 南国兵马的铁蹄被邢副都督驱赶退后至国境边界之后,只待璟帝准允的指令示下,他便准备领兵越过边境,主动攻入南国城池。 璟帝却并不曾立刻做下指示。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朝中内忧未除,谁也不知道背后是否会有捅刀子的人,贸然让邢副都督主动进攻,只怕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邢副都督心中也清楚这一点,便领兵驻扎在了南境,以自身威名震赫异族蛮夷。 再说燕京城内,杨承君借由难得的优势一连将诸多世家连根拔起。荀钰则勉力提拔近些年朝中的寒门举人,以期维持住朝堂的稳定,不至于出现太大的纷乱。 至六月时,离京已近一年岑骆舟得杨承君调令,携家眷自浙江回京述职。 岑黛这时才恍然:有岑袖这么个隐患始终留在东宫,自家表兄在清洗完一部分世家余孽之后,终于打算去收拾荣国公了。 豫安一早便得了消息,指了人将岑骆舟名下的宅邸给洒扫了一遍,方便一行人回京后居住。 岑骆舟随都察院一干人入宫述职,往后更要前去见过杨承君,以及拜谢婶婶豫安,于是便先将荀钏儿安顿回了荀府,好同爹娘兄妹团聚。 岑黛脸上的笑就没淡下来过,一听闻荀钏儿回府,连忙提了裙摆去见自己的小姐妹。 二房的院子里,荀钏儿正抱着母亲林氏哭诉想念。荀铃儿坐在一旁,也在不停地拿着帕子抹眼泪,见着岑黛来了,忙出声唤道:“瞧,是大嫂嫂来啦!” 荀钏儿按着眼角回身,看见岑黛笑盈盈地行至近前来,眨着眼睛同自己揶揄道:“钏儿姐姐,在家里见着我,是不是很惊奇?” 荀钏儿破涕为笑,音色里还带了哭腔:“你同长兄结亲的事,我早就在浙江便听说过了。只是苦于一直无法回京,没能回来道一句祝贺。”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岑黛一眼,也跟着打趣:“只不过,心里清楚归心里清楚,待真看见宓阳妹妹做妇人打扮、顶上了荀家大少夫人的名头时,我还是觉得又新鲜又愕然。” 荀铃儿笑嘻嘻的抚掌过来,兴冲冲道:“可不是?我初初时也觉着很惊奇,没想到咱们闺中手帕交一场,最后竟然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 三个小姑娘拿着帕子掩着嘴笑,仿佛回到了未出阁的年岁,彼此依旧是那在簪宴上说得投机的朱门贵女。 林氏看得心里宽慰,抹去眼角的眼泪,笑道:“好钏儿先同你妹妹说着,为娘去大夫人那儿,中午一家人好生吃个团圆饭。” 荀钏儿红了眼眶,嘴角却是扬起:“中午吃什么?是上马饺子下马面的面条么?” 林氏笑得合不拢嘴,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为娘亲手给你煮面条去,咱们的好钏儿可一年没吃过家里的饭菜味道了。” 荀钏儿笑着流眼泪,目送林氏快步出了院子,又随着荀铃儿去兄长的院子去见过周芙兰。 周芙兰将将喂过了宝髻,瞧着一行彩衣香风涌进房里,眉眼染上了明丽的笑:“瞧瞧这是谁来了,忒的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山贼进府了哩。” 荀钏儿上前笑道:“我却才在院子里没瞧见嫂子,这不想念得紧,赶忙过来看你了。” 周芙兰将宝髻抱起来,叫小团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去看荀钏儿:“外面日头正大,我不好将宝儿一并抱出去。可这妮子一时饿了肚子,哼哼着不许我走开。” 荀钏儿伸了手指去逗弄宝髻,温声:“宝儿,是叫宝髻罢?真好听,眉眼像二哥,唇形却像嫂子,长大了定是个大美人。”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来一枚金锁,塞进了宝髻肉乎乎的小手里:“乖宝儿,是我这做姑姑的不好了,现在才把金锁送给你。” 宝髻的目光全粘在那亮闪闪的物件儿上,瞪着眼睛好奇地打量手里的东西。 —— 荀钰今日得了闲,特地在宫中等了述职完毕的岑骆舟打马回府。 岑骆舟迟疑地瞥了荀钰好几眼,瞧着荀钰的面色始终如常,忍不住还是问了:“我那五妹妹……” 荀钰偏头瞥他一眼,淡声:“她很好。” 岑骆舟抿了抿唇,面上的冷厉消退,只剩下迟疑的僵硬:“不是问这个……我好奇的是,坊间皆道当初是荀兄先去长公主府提的亲。” 岑黛在荀府肯定过得好,不然璟帝和豫安指定要剥了荀钰的皮,故而他并不多担心岑黛的问题。 荀钰坦坦荡荡地认了:“的确是我先行向家中长辈提及了娶妻的打算。” 岑骆舟的目光愈发复杂:“那时我前脚将将离开燕京,待在路上还不足几日,后脚便听闻两家喜讯……” 想那时候他不过乘车刚刚行至半路,便在歇脚的驿站中听闻了京中消息,当即就恨不得拔腿跑回燕京一看究竟。 他这个当哥哥的才刚走没多远呢,自己视作良师益友的好兄弟就将自家的宝贝妹妹给叼走了,哪里有这种道理! 岑骆舟越想心里越不舒坦,心里越不舒坦脸上表情越僵,攥紧了缰绳干巴巴道:“荀兄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生出了那种心思的?” 荀钰打马正视前路:“大抵是许久之前的某一日,突然觉着她慧敏特殊,很是合眼缘,娶回来当可宜室宜家。而后因局势变化,眼看长公主殿下有意相看女婿,便提前向家中长辈表明了心意。” 岑骆舟很是沉默了片刻。 他并不是觉得荀钰不好。相比起京中其他的世家公子,这位荀家嫡长孙足够优秀,果决负责,值得女子托付终身。若是岑黛自己也无异议,倒的确是个极好的归宿。 只是一想到自己竟然从来都不曾发觉荀钰对自家妹妹的心思,还在离京时被趁势捞走了妹妹……他就觉得莫名的憋屈。 荀钰多看了他一眼,立时便从他那僵硬至极的表情中读出了些许情绪,于是道:“心下不虞?” 未待岑骆舟开口,他又紧接着淡声道:“总归我家妹妹被你娶走了,算是打了个平手,彼此彼此。” 岑骆舟:? 这种事情是能用平手来形容的吗?! 不过他立刻回过神来,知道荀钰这是让自己放心,面上的神色总算好看了些,低声道:“多谢荀兄照顾她。” 在这如浑水一般的燕京城里,荀钰为岑黛提供了许多庇护,护佑了她最基本的周全。 荀钰渐渐缓和下目光,温声:“也谢谢你这一路上费心照顾钏儿。” 岑骆舟微愕地瞧着荀钰眼中的光亮,骤然发觉自己的这位良师益友,似乎与一年前有了许多不同。 第168章 叙旧 - 娇雀儿 - 濯清 仿佛一年前他还是那个情绪不显、惯会居高临下地看人的荀大公子,如今却知道了最基本的人情世故。 连带着那一张素来表情寡淡的脸,如今也因故,终于勉强看得过去了几分。 思及此,岑骆舟摸了摸鼻子,微僵的面上带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荀钰继续打马前行,问及了此次他回京的后续事宜:“太子殿下是打算借着你去对付荣国公?” 岑骆舟拧了拧眉,收笑肃声道:“是。殿下从岑袖那处得了些许蛛丝马迹,直指当年我父亲的惨案。殿下前些时候又着人前去五城兵马司等处搜查人证,现下只欠一块敲门砖便可行动,故而召我回了燕京,想让我以岑家子弟的身份告发府中命案。” 荀钰微不可查地皱眉,低声道:“说得轻松,只怕真要做起来,或许没那么简单。岑老太君的自戕同你有一部分关联,荣国公府众人必定对你怀恨在心。提防荣国公,一切小心为上。” 岑骆舟点了点头,心中也有些觉着不踏实,沉声道:“荀兄放心。却才在宫中,婶婶也同我谈及了如今形势的奇诡与瞬息万变,称会在朝堂上与我一同行事。” 他清楚地知道荣国公那一张慈祥皮囊底下的贪心不足,也知道荣国公隐忍十多年必定是做好了极周全的准备。眼前是一场硬仗,若真的轻轻巧巧就得了手,反倒显得奇怪。 荀钰默了默,片刻后才轻声道:“算了,就说到这罢,暂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太子殿下既然已经将所有的步骤都安排好了,无论我再多说什么,也是无有益处。” 岑骆舟微顿,知道他说的是与杨承君之间的矛盾。 在回京之前他便浅显地了解过朝中的动向,知道现下的局势紧张,根本容不得这两人的窝里斗。只可惜这是他们同门师兄弟之间的不虞,他除了干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 —— 回到荀府后,岑骆舟随着荀钰先行拜过了荀阁老等一众荀家长辈,而后才随着林氏前去后宅寻妻子。 院中阳光正好,一群姑娘们寻了阴凉地儿纳凉喝茶。 岑黛正坐在长廊下与荀钏儿说笑,见着林氏领着两个大高个儿进了院子,忙站起身来,瞪大眼睛快步迎了上去:“大哥哥!” 一年不见,岑骆舟的身量瘦削了些许,眉目间少了些郁色,只是那见着她便面冷心软的性子,却是不曾变过。 岑骆舟眼里盛满了笑,瞧着如今小姑娘挽了高髻不好去揉脑袋,只得退而求其次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和道:“五妹妹长高了。” 岑黛笑得娇俏,撇下一旁的荀钰看也不看,只迎着岑骆舟行至荀钏儿身侧。 荀钰抿了抿唇,凉凉地瞥了岑黛一眼,跟在岑骆舟身后寻了位置坐下。 林氏有意让这些年轻人坐在一起叙旧,此时也不欲多留,看向坐在一旁的周芙兰,笑问:“宝儿在屋里么?” 周芙兰起身:“在,她今儿个闹腾了一早上,刚填饱了肚子,现下已经睡着了。” 林氏回道:“我去看看宝儿,芙娘就跟着姑娘们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罢。” 这边荀铃儿见人多起来了,忍不住同荀钰打趣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我们几个说着笑,话题倒是与长兄和姐夫有些关联,方才还在猜想你们会是个什么想法呢。” 荀钰抬眼,语气平稳:“说了什么?” 他一向清楚荀铃儿的机灵性子,知道这丫头是别有用意,也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荀铃儿抿着嘴笑,眼睛里亮亮的:“我们却才在发愁,说阿姊和嫂嫂在嫁了人后,应当怎么称呼对方。” 她抬起手左右指了指岑黛和荀钏儿,忍笑揶揄道:“阿姊嫁给了大嫂嫂的长兄,嫂嫂嫁给了阿姊的长兄……瞧瞧,这辈分是不是有些乱了?长兄觉着应当要怎么喊才好,总不能彼此都喊对方嫂嫂罢?” 荀钰想了想:“不若按着身处形势的不同分别来喊,譬如于荀府中时,钏儿为晚辈。换做在岑府,则以钏儿为长辈。” 荀铃儿再也忍不住,靠在周芙兰身侧低低地笑:“我就说嘛,长兄的回答定然是这般一板一眼的,正经到了极致,一点儿机灵的心思都没有。” 岑黛点了点头,也煞有介事地看了荀钰一眼,小声附和道:“师兄在某些时候,的确有些不懂变通。” 荀钰问言扬眉,偏过头同她对视。 岑黛笑眯眯地同他眨了眨眼。 荀钏儿笑得眉眼弯弯:“我们几个打算的是,干脆便直接不喊辈分了,以前在闺中是怎么称呼的,往后也继续沿用着来。彼此喊着对方的名字,也更熟稔方便。” 荀钰平静指出:“纵然在外时,你们依旧可以以闺中名讳相称,但到了两家长辈面前,却不能坏了规矩。按着我却才所说来称呼却是正好。” 他顿了顿,突然面无表情地看向岑黛,一瞬不瞬地同她对视,淡声:“如此这般,为何就成了不懂变通?” 这小姑娘,分明是瞧见自家大哥哥难得回京,便立刻抛开了自己准备去亲近岑骆舟呢。 岑黛心里一怵,偏过头去不敢看他,小声嘀咕:“我错了,说不过说不过。” 惹得一群女眷止不住地笑。 岑骆舟听得心里好笑,总算是对这小两口的相处模式放了心,伸手捏了捏岑黛的脸颊,温和下声线:“五妹妹不要胡闹。” 岑黛心里高兴,窝在他身边笑问:“那我不闹了,说正经的事儿。大哥哥这一年在浙江过得如何?” 岑骆舟道:“还算不错。我只在将将上任时很是忙碌了一段时间,待与同僚熟悉起来之后,也就慢慢地适应了节奏。” 岑黛眨了眨眼睛:“今日舅舅可曾同大哥哥提及了官职变动的事儿?待这回述职完毕,大哥哥难道还要回去浙江?” “官职哪里是那样容易变动的?”岑骆舟苦笑:“如今我不过只上任了不足一年,平日里都是跟着同僚积累经验,手脚都未能完全舒展来。不曾做出足够优秀的政绩,自然还是要回浙江继续做监察御史的。” 他温声道:“不过近日朝中应当要出不小的动静,我上有太子殿下帮忙做担保,此番述职之后无需急着赶回浙江,大可以在燕京多停留一段时间。” 岑黛蹙了蹙眉,收了笑,小声嘱咐:“说到朝堂……大哥哥切记小心行事。” 岑骆舟点点头,笑道:“五妹妹的说辞同荀兄的竟然都这般相似。” 他轻轻舒了口气,笑瞥了身旁的小姑娘一眼:“这么看来,你们二人相处得应当不错。” 岑黛耳尖微红:“说这个做什么……” 荀钰坐在不远处,嘴里跟着自家妹妹叙旧,眼睛却总时不时地往岑黛那处瞥去几眼,瞧着小姑娘目光都不偏转一下,愈发觉得她这是有了哥哥忘了夫君。 待至中午,一家人在厅堂中吃了一顿团圆饭,岑黛借着机会,也吃到了一回荀二夫人亲手擀的面条。 午后林氏陪着荀钏儿前去小两口的宅邸打理上下,岑骆舟则被荀二爷留了下来,岳父和女婿进了书房,瞧着似乎要进行一场促膝长谈。 岑黛还未来得及多观望出什么,就被荀钰随意择了由头、撺掇着先行回了风来堂。 回房的路上,荀钰面上表情不显,音色也一如往常,突然道:“厚此薄彼。” 他稍稍地放慢了步子,好将就着身后的小姑娘。 岑黛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别的意味,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晌午时候的事,怂里怂气地解释:“大哥哥将将回京,我们几个本是打算叫他少些不自在,故而才拿师兄开玩笑、活络气氛的嘛……” 她可怜兮兮地抱住荀钰的胳膊,哼声:“再说了,却才同我一起开玩笑的还有铃儿,怎么师兄唯独只抓着我不放?” 荀钰捎着她进了屋,拣了椅子坐下,正色道:“雀儿便当我是醋了。” 岑黛扬了扬眉,抬眸看他。 荀钰握着她的手,仿佛真的将晌午时众人的玩笑和打趣给当真了:“雀儿觉得是哥哥重要,还是夫君重要?” 岑黛一眼便看出来了猫腻,同时也乐意陪着他游戏,忍着笑给他顺毛:“怎么,师兄莫不是真的小心眼儿了?” 她环住他的脖子,红着耳尖主动去啄他的唇角,眉眼弯弯:“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夫君,你们又是相交多年的好友,如何能够分得出一个亲疏来?” 荀钰揽上她的的细腰,附在她耳边,同她道:“可我想你最亲近的人是我。” 岑黛只觉得耳朵有点痒,脸颊滚烫,只顾着回答:“记住了记住了!” “好姑娘,消了食便去午睡罢。” 荀钰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这才松开手作罢。 他本也不打算白日宣淫,只欺负了小姑娘一通、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之后,便心满意足。 岑黛站起身来,拍了拍通红的脸蛋,猜想逃的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思忖着荀钰这厮今晚怕是要接着欺负人了。 第169章 毒发卧病 - 娇雀儿 - 濯清 日暮时分,岑远道踩着夜色回府。 荣国公早早便在书房中落座等候,听见外间门扉吱呀一声之后,脸上这才扬起了笑意:“终于回来了。” 岑远道舒了口气,轻轻捏了捏肩膀,在一旁坐下:“杨承君此次将岑骆舟召回来,却是比我们当初所预料的时间,要早得多。” 荣国公脸上笑意不减:“总归之前就做好了时态不利的准备,虽说岑骆舟在这时候回京有些出乎意料,但也并非是措手不及。” 他浅笑吟吟地投过去目光:“庄家主那边如何了?” 岑远道轻嗤了一声:“因二哥丢了兵权,他近日对着我们可摆不出多少笑脸。今日下午同我交涉时,也是轻视与迫切居多。” 荣国公轻轻颔首,在听闻庄家主的不虞时,眼里的笑意甚至更多了几分:“这倒是无所谓了,我们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他现下摆不出好脸色,我们将来也无需对他假意推诿。” 岑远道继续往下说:“虽说神色不虞,不过庄家主至少还分得清轻重缓急,东西已经按着我们早先的计划放下去了。” 说到这处,岑远道忍不住拧眉:“真的要打算抛弃原计划去提前动手?会不会有些太早了?” 荣国公缓缓地收了笑,沉声道:“六月即将过半了罢?” 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六月……也就是说,那边至少已经有了八个月的动静了。” 岑远道点头,皱眉:“如若现在动手,起码还得继续龟缩一两个月。在这一两个月里,上面始终无人压着大局,我们若是不现身插手,怕是很难再压住庄那群世家的老狐狸。可要是现身了……极有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沉声道:“二哥,若是在最合适的时机之前暴露,那便是前功尽弃。” 权势的道路高耸艰险,他们得把握住最关键的时机,否则一朝失足,只会狠狠地坠入深渊,再无翻身之地。 荣国公沉默了许久,而后才缓缓道:“但如若不在现在动手,保不齐岑骆舟那个狼崽子会做出来什么举动。那只白眼狼,一旦咬住了人,要是不从我们身上狠狠地撕扯下一块肉,绝不会轻易松口。” 他轻飘飘地抬眼:“母亲的自戕,他在其中可出了不少力。” 岑远道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荣国公低声道:“计划赶不上变化。我谋划了十数年,目的可不是奢望着能始终如一地按着原定的计划行动,而是为了能够应付好所有突发的情况,以便自身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保证足够的优势,去继续下棋。” 他再次摆出笑脸,温声道:“提前动手便提前动手罢,至于是否要现身动手……继续等等看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暂且只能这般打算了。” —— 杨承君早已经备好了一应计策,只等次日同岑骆舟联手布局,便可拔出荣国公府这枚硬钉子。 他始终记得某日在宣政殿前,荀钰曾同自己提及防备荣国公的想法。 他虽不解荀钰为何如斯重视忌惮荣国公,但凭着心中对荀钰的复杂感想,终究是牢牢的将话给听了进去。故而一朝得了空闲,他便忙不迭召回了岑骆舟。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与岑骆舟一同施展开早先做好的计划,就被突然而至的变故惊得猝不及防。 翌日天晴,岑黛懒懒散散地从正院请安归来,正打算回卧房小憩片刻,好将昨夜浪费的睡意全部补全。 “郡主!”冬葵匆忙上前,一时也顾不得岑黛身边的何妈妈,忙拱手递上信笺,神色惊惶:“郡主,宫中传来消息!” 岑黛蹙了蹙眉,一口哈欠被迫强行压下,屏退了何妈妈,随冬葵行至长廊阴影下,低声嘱咐:“往后注意着外人,切莫乱了手脚。” 何妈妈是这院里的管事妈妈,冬葵越过她与外界联络,暂且先不说更深的东西,只说何妈妈若是觉着她这个少夫人不肯施与自己信任,心里必定不会舒坦。 冬葵抿了抿唇,两手急切地拧着帕子,耐着性子轻声应了。 岑黛扬眉,低头展开信笺去看内容。 一行行地快速阅看下来,她顿时就失了所有困倦,面色苍白,瞪大了眼慌忙吩咐:“舅舅……备车驾入宫!快!” 冬葵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快步前去嘱咐安排一应动作。 留在原地的岑黛咬了咬下唇,忙回身去换了件庄重些的衣裳,又指了何妈妈前去正院向邢氏回禀事宜。 马车车厢内,岑黛捏着眉心,细细地思索前世的经历。 前世舅舅越璟帝因中毒而重病于九月末,药石无医,未曾熬到十月中旬便仓促病逝。可如今这才六月末都不到,怎么这一世却……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一封被揉皱了的信笺,纸上是卫祁快笔写下的几行字,说的是璟帝重病卧床,直接旷了一日早朝,于病榻上指派太子杨承君暂管朝政。 岑黛闭了闭眼。 中间几乎隔了四个月的光景,怎么这一世荣国公一党动手得这样快? 岑黛下了马车,递了官牒换乘软轿。卫祁早已在城门一侧守候,一边随着车架快步赶往乾清宫,一边小声快速禀明事宜:“陛下最近在白日里的起居都不曾有过异样,只依稀听闻夜间偶有秉烛处理朝政的习惯,其他何处尽皆正常。” 他皱眉瞥了身侧的软轿纱幔一眼,继续禀道:“至于饮食等方面更加细节的部分,长公主殿下已经着人细细排查,目前未曾发现任何异样。” 卫祁心中虽觉着不可置信,但比起手忙脚乱的豫安已经是清明许多。 他尚还记得数月之前岑黛曾嘱咐他注意璟帝起居,彼时他还觉着惊疑不定,可联系如今再看,却发觉岑黛那时似乎就因为某种判断而提前生出了忧虑。 岑黛抿唇不语,两手的手指互相紧紧锁住。 她记得前世在璟帝崩殂之后,同党官员最后寻出了奸佞荀钰弑君的证据。那位青年首辅在宫中安插了人手,于璟帝的起居习惯中动了手脚。 岑黛自是不相信所谓的荀钰弑君,只是对于璟帝死因的各种细节缘由,却是迟疑不定。那些都是她从豫安那处听来的,对于母亲的言论,她始终抱有几分信任。 除却这些从他人口中听来的消息,她还记得在舅舅崩殂的那一夜,殿中只有舅舅与荀钰两个人。而后荀钰被捕入狱,与此同时,以往的那些搜查出来的无根的蛛丝马迹,突然全部指向那位青年首辅。 此间种种,有母亲豫安恨极时的亲口所言,也有她亲眼所见、亲自整理出来的东西…… 在前世中,这些证据看似再清楚明白不过,可到了这一世,却突然变得扭曲和污秽。 难不成她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通通都是假的?亦或者是今生的命运轨迹已经改变了太多,以至于两世再无任何的关联之处? 软轿行进的速度渐缓,似乎已经抵达至殿门前。 岑黛的心突然随之安定下来。比起后者,她更愿意相信前者的猜想:如若两世背后的执棋人都是荣国公,那么同一个人花了十多年想出来的法子,纵然中间有三年的异动,但到最后又能有多大的悬殊? 她更愿意相信是荣国公伸出了手捂住了所有人的耳目,又借着豫安与杨承君因为猝不及防和被人触碰逆鳞的盛怒而暂时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时机,快速下毒除去冷静下来便会发觉出一切不妥的豫安…… 她的这些猜想,刚好可以合理地解释前世满目满耳的虚假和骗局。 事实是否就是如此?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不得而知。 岑黛下了车轿,提了裙摆顶着日头快速拾阶而上。 豫安正在内殿侍疾,隔着一道明黄窗幔,龙榻前已经跪满了太医。 岑黛抹去额间的汗水,低低唤道:“娘亲。” 豫安揉了揉眉心,闻声转过头来,朝她招了招手,柔声道:“宓阳过来了。” 岑黛轻手轻脚地行至身侧,抬眼瞥向紧闭的窗幔,试探着轻声道:“听闻舅舅……” 闻言,豫安面上的和煦与温缓顿时冷了下来,冷硬道:“这宫中吃里扒外的东西已经作妖到了皇兄跟前,一时不察竟然中了招。你舅舅暂且无事,奇毒难见,一时找不出解毒的法子。幸而如今还算健朗,只是手脚无力无法行走。” “娘亲莫气。”岑黛心中巨石依旧悬得高高的,伸手宽慰地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又小声问:“可找到了下毒的途径和凶手?” 豫安无声地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落寞道:“未曾。今日你舅舅这边将将传来消息的时候,为娘便着人肃清了宫闱,一一排查了皇兄昨日的起居,都不曾发觉出任何不妥。” 她抬起另一手,重重地按压着太阳穴:“后宫、御膳房、御花园……暂时都没能查出来什么,只能在午后再慢慢地细化查探一遍。” 第170章 南柯 - 娇雀儿 - 濯清 正说着,那厢跪在龙榻前的一众太医已经起身,为首的一人面色迟疑:“回禀殿下,这毒……” 豫安扬眉,忙问:“如何?” “此毒名为‘南柯’,倒也并非是什么虎狼之毒,在毒发初始时,只会让人觉着无力困乏。真要说起解法来也简单,好生慢慢调养着,过不了一年便能渐渐好转。” 太医顿了顿,转眸去看向身侧的同僚,示意他继续接着话头说下去。 同僚气得撇了撇胡子,到底是硬着头皮出了声:“诚然南柯毒前期好解,只是中途切不可再接触毒粉,否则这身子只会一日日地不见好,如何调养都是枉然,最后身躯衰败……”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豫安早已紧紧地攥紧了两手,如今毒物来源不清,究竟是何人通过何种渠道下毒也未可知。说是只消中途不再接触毒粉便能调养好,不过也是说得容易罢了。 她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多少心急担忧的狠话都卡在喉间说不出口,最后只低声问道:“这南柯一毒,该如何提防?” 太医躬身答道:“还望内务多多注意饮食,以及陛下可妾身触及的物什。南柯毒粉可从口入腹,也可由呼吸而伤人。” 另一人也躬身,补充:“南柯于大越境内并不多见,殿下若忧心找寻毒物来源,不妨向南追溯。另外此毒过于珍稀,下毒者理应不敢铺张耗用,殿下大可多提防细微之处。” 豫安轻轻颔首,屏退了众人。 这边阖门声刚响,那厢床榻上已经传来人声。 璟帝抬手掀开帘子,低声唤道:“豫安。” 一旁的高盛公公连忙打了窗幔,吩咐身侧宫婢准备汤药,又小心地取了软垫扶着璟帝坐起身来。 豫安忙起身上前,取了茶盏递上,关切道:“皇兄。” 璟帝此时的面色并不多难看,只是瞧上去倦怠明显。 他信手接过了茶盏小抿一口,眼角余光便顺势瞥向了岑黛,眸光一亮,裹着锦被直至笑出声来:“哟呵,小宓阳也来看舅舅啦?” 岑黛勉强弯了弯嘴唇,将心下的忧心忡忡强压下:“听闻舅舅抱恙,急着过来看看。” 璟帝随意摆摆手,因四肢无力干脆直抬了半高便放下,面无异色:“并无大碍,方才太医也曾道好好调养便可无事,小妮子快别担惊受怕了。” 他有意调侃,语气也随意,又转头看向豫安:“贼人可抓住了?” 豫安愧疚摇头:“未曾。乾清宫各处我早已经指人翻找过了,都不曾找到任何不妥之处。剩下御膳房等处,还得慢慢着人去探查,一时也瞧不出异样。” 璟帝面上的表情始终平静,仿佛那身中南柯毒的人不是自己一般,顺手指了身旁的高盛公公出列,有条不紊地吩咐:“待至午后,高盛携内务府众人肃清宫闱,有能耐到朕身边伺候的宫人宫婢,好生将底细再清查一遍。” 他捏了捏眉心,似乎又有些困了:“查出来的东西都交由豫安和承君……” 说到此处,璟帝默了默,问:“承君现下还未下朝罢?” 豫安颔首:“是,不过瞧着时候,再过不久承君便可从前朝回来了。” 璟帝细细想了想:“近日朝中可忙得很,承君尚且年轻,手段不足,若是事事都管难免会忙不过来。” 他接着吩咐:“太子监国着实不易,肃清宫闱的担子,便全权交由豫安扛着罢?” 豫安点头应声:“皇妹会全力以赴。” 璟帝瞥她一眼,将茶盏递回给高盛,笑着调侃道:“你摆出这样一副严肃的表情做什么?找得到最好,找不到便算了。那些人这般将手伸到朕的身边来,朕却发觉不出任何异样,换做了你,找不出也是实属应当。” 豫安想说什么,却被璟帝一挥手给止住了声。 他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豫安的脑袋,低声喃喃:“说起来,似乎许多年都不曾这样揉过皇妹的脑袋了。最近的一次,得是十多年前、你出嫁的时候罢?” 豫安眼圈微红,温声宽慰:“怎么,皇兄这是闲来无事,干脆回忆起曾经来了?” 璟帝哂然一笑,收回了手:“可不就是闲的没事儿干么?你前些时候不是还在朕跟前唠叨着要注意身子、多休息的么?现下虽是遭了一场罪,却是因祸得福的可以好好睡一场了,豫安可不许笑话为兄。” 他边说着便打了个哈欠,鬓边隐约露出几缕白发。 岑黛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骤然发觉,自己的这位皇帝舅舅似乎已经上了年岁了。除去平日里威严的声势个肃穆的表情,追根究底,他不过是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罢了。 他在年少时吃过不少苦头,衣食住行皆愁,无论得了什么东西,总要先分给幼妹豫安,过的更是清苦。尽管后来气运逆转、君临天下,但底子到底还是亏空了一部分。 本就不是多么康健的身子,在经过厮杀夺嫡、登基后勉力兴复朝野、费心打压氏族余孽之后,更是显得枯败。 以往她被璟帝身上的庄严气势蒙蔽了双眼,当真以为他是个多么威严英武的帝皇,却忘了他也会衰老。太阳的余晖固然华美,但紧接着到来的,是孤寂苍凉的长夜。 时代终究属于杨承君这位储君。 豫安也不好多打搅犯了困的璟帝,安排了心腹亲信在一旁侍候,又在殿外打点了侍卫提防所有人,这才领着岑黛出了乾清宫。 因彼此俱都心事重重,母女二人一时无话。待行至殿门前时,正好遇上了下朝赶回来的杨承君。 瞧着两人从殿内出来,杨承君先是一愣,而后神色复杂地瞥了岑黛一眼,这才向豫安拱手行了礼:“承君见过姑母。” 豫安只当没看见这两个小辈方才的异动,温和道:“你父皇刚刚歇下,有什么事,晚些时候再去寻他罢。” 杨承君站直了身,皱眉迟疑:“父皇那边……” 他今早被璟帝抱恙的消息给惊得回不过神来,可还没来得及去见璟帝一面,便被打发着去监国上朝。此时急匆匆赶过来,依旧是两眼一抹黑的惊愕。 豫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医院众人将将看过了皇兄,说是并无大碍,具体的情况,待姑母稍后寻时间同你说明白。” 她随意睨了左右一眼:“姑母稍后要同高盛去肃清宫闱,承君若是心忧你父皇,不若帮着先将东宫清查一遍。” 边说着,她深深地看了眼前龙章凤姿的青年一眼。 杨承君顿时僵在了原地。 他听出了豫安话中的深意,思及尚还被软禁在东宫内的岑袖,抿了抿唇,低声:“侄儿明白了。” 豫安稍稍颔首:“稍后命太医随你回东宫查探,姑母先同高盛去一趟内务府。” 杨承君应下。 豫安这才看向自己身后垂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岑黛,捏了捏她的手心:“乖宓阳,今日你舅舅的事切莫说出去了,待回去荀家,记得同荀首辅商议从旁协助承君稳住朝野一事。” 岑黛点点头,回握住母亲的手:“宓阳记住了,只是母亲身在宫苑……还望处处小心。” 豫安眉眼弯弯,拍了拍她的手背:“娘亲也记住了,先回去罢,往后若是有要事,娘亲再唤宓阳入宫来。” 岑黛应声,转头瞥了瞥杨承君,到底是先同母亲道了别。 目送豫安离开,剩下来的表兄妹二人立在原地,俱都不言语。 片刻之后,还是岑黛先开了口:“上回与表兄在东宫的争执……是宓阳浮躁了,对不起。” 杨承君摸了摸鼻子,也软下来声线:“我也有不对,不该硬逼着表妹做出抉择。你才成家不久,我不应当冲你说那些泄气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到底是将那日在东宫长廊下的争执翻了篇。 软轿停在不远处,岑黛同杨承君顺路走了一段:“宓阳是觉着……表兄和师兄并不至于闹到那般水火不容的地步。” 杨承君心里揣着事,平静地听她继续道:“表兄还记不记得,当初在文华殿的时候……” 小姑娘摆出笑脸出来:“你和师兄还曾背着老师互相对过答案呢,你们两个见得多识得广,有过那样多的相投兴趣,还曾打趣说要结拜……这些种种,就因为在某些抉择面前的分歧,表兄就全给忘了么?” 杨承君看向她,眼底平和:“我不曾忘。” 他这二十多年来没有多少同龄的玩伴,除却小德子,玩得来的也就只有岑黛和荀钰。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一个稍稍说得上话的岑骆舟,但他前路坎坷,二人相处的机会却并不多。 于他来说,岑黛和荀钰的确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但是…… “但是那时候我们明明是三人行,最后却只剩下我一人,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背离而去。”杨承君笑说:“就是因为始终忘不了那一年的三人行,我才觉得分外的不好受。” 第171章 人不如故 - 娇雀儿 - 濯清 “我们三人彼此背离而去?”岑黛眉眼弯弯,温声道:“若是何时表兄能够心血来潮地回头看一眼,说不定会在自己身后看见我们。” 杨承君一愣。 岑黛眸子里亮晶晶的,缓声继续道:“表兄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唱的童谣?” 边说着,她边从袖袋中取出一只小荷包,上面有模有样地绣着一朵莲花。 岑黛将荷包塞进他手里,轻声唱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 杨承君弯弯唇角,握紧了那枚荷包,跟着将最后一句唱出来,眸中流光溢彩:“人不如故。” 一句出来,他立刻便懂了自己这位小表妹的深意。 真情可贵,眼前的一切可以于不经意间逝去。忽而才需要珍惜稍纵即逝的现下,否则若是真的等到了失去的时候,即便后悔,过往真挚的情谊也不能够重来了。 岑黛见着他呆愣的样子,低低地笑出声来:“难为表兄还记得这首童谣,那时我不懂得其中的深意,只顾着好听。娘亲每每听见我唱这个,准要斥我两句,我便只敢偷偷教给表兄唱。” 她抬起眼:“如今想来,这首童谣原来还是可以在许多地方用到。” 岑黛收回手,伸伸下巴,示意杨承君去看掌心的小荷包:“这是宓阳前些时候命人打的一只小镯子,听闻表嫂再过不到两月便要生产,宓阳便提前将这只镯子送来。” 杨承君笑得和缓:“送这么早做什么?到时候再送也不迟。” 岑黛抿着嘴笑:“便只当做是我期待东宫的小辈罢,待到小家伙出世的时候,我再给表侄补上璎珞项圈儿和金锁玉牌。” 杨承君揉了揉她的脑袋:“宓阳长大了,竟都学会了事事提前做好准备。” 岑黛扬了扬眉:“那是自然。”她顿了顿,缓和下音调:“宓阳进宫已经有一会儿了,早前出来时只匆匆指人向婆母解释了几句,并不好在外多待。正好表兄也要前去东宫议事,宓阳也不好多耽搁表兄的时间。” 杨承君点了点头:“走罢,宓阳今日说的话,表兄记住了。” 岑黛眼中笑意更甚,狡黠道:“是记住了我说的话,还是记住了表兄唱的那一句‘人不如故’?” 杨承君纵容地笑道:“小丫头惯是爱同人饶舌。” 岑黛笑了笑,不再同他多玩笑,借着冬葵的搀扶上了软轿。 轿边卫祁朝着杨承君一拱手,反身护送一行人离宫。 待行过一段距离,岑黛又稍稍打了帘子,抬眸去看轿边跟护的卫祁:“卫校尉。” 卫祁拱手:“属下在。” 岑黛稍稍敛目,低声道:“往后继续盯着这边,稍有动静便着人传信来。” 卫祁心中有数:“是。” 一干人行至宫门前,准备换乘马车出宫。 岑黛先行下了软轿,同卫祁道了谢,回头却见荀钰正站在宫门一侧,不由讶异抬眼,忙提了裙摆快步上前:“师兄怎么在这儿?” 荀钰表情寡淡地瞥了卫祁一眼,这才收回目光看向身前的小姑娘:“今日朝中形势有异,我猜想你会进宫来。下朝时更是见着家中马车停在宫门前,便知晓你在宫中,是以决定等你一起回家。” 岑黛被那句“一起回家”说得心下高兴,牵住他的袖摆准备登上车辕,随意道:“师兄就不怕我被娘亲留在宫中用午饭,到了最后你只会白等一场么?” 荀钰跟着上了车厢,再不看不远处的卫祁,垂下帘子淡声回答:“只怕现下宫中众人正是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母亲又怎会将雀儿留下来一同用饭?就不怕你留在宫中给他们添麻烦么。” 他又轻飘飘地瞥过来一眼,平静道:“还是说,雀儿身为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闲人,留在宫中能起什么看得见的作用?” 岑黛笑脸一滞,撇了撇嘴,恨恨地捏了他的手臂一下,到底是没有多用力:“师兄就是喜欢将我打趣揶揄的话,当做是正经事来回答,忒的没意思。” 荀钰低头喝茶,面上不显情绪,音色里却是带了明显的笑意:“就是因为听出了你是在打趣,故而才摆正了姿态、当做正经事来作答。” 否则要是真的饶起舌来,他不一定能赢得过这个歪理颇多的小姑娘。 他说了几句玩笑话,便提到了正事:“陛下如今的情况如何?” 岑黛渐渐收了笑,沉声:“太医只道是暂且并无大碍,若是能尽快揪出宫闱逆贼、舅舅不再触及毒物,便可慢慢地调养好。否则,恐怕情况并会不乐观。”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太子也曾提及那毒物少见,或可往南方追溯来源……倒是让我想起来南国来犯一事,那时边境突然乱起来,倒是给了将将被薅下兵权的荣国公些许的喘息机会。” “我曾由此猜测荣国公或许与南国有几分隐隐约约的联系。而此次舅舅遭逢大难,或许就有那荣国公在背后扮演着某个角色……” 荀钰默了默,颔首认可:“的确。荣国公失了兵权,便仿佛再没有翻出风浪的能耐。可就是这般看似再无用处的荣国公,庄家主却依旧为他提供了足够的庇护。尽管庄家主这些时日的态度看似冷淡不少,但庇护荣国公的姿态却是依旧摆得明显。” 他继续琢磨道:“若荣国公在失去兵权之后,果真再没有了任何用处,庄家主何必再费心费力地施以庇护。” 那群老东西可不是个会大发善心的性子,素来自私贪婪的庄家主肯依旧不曾放弃荣国公,必定是看上了荣国公的某些手段。 或许就同璟帝中毒一事有关。 岑黛蹙眉坐在软垫上,暗暗记下这一茬,又问:“话说回来,今日舅舅没能上朝,表兄在朝中可遇上了麻烦?” 荀钰淡道:“暂时没有。大多数人都在观望,一时半会,谁都不会大着胆子去做那个试探底线的出头鸟。只是如若时间一长,那群老狐狸一定不会坐得住。” 他搁下茶盏,打了车帘偏头去看外头的街景:“殿下不过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手段生涩威严不足,在一群老东西的眼中宛如黄毛小儿,根本无法压住手底下的人。更别提朝中还有庄家主等几位硬钉子未曾被拔出,殿下迟早得面对面地同他们对上。” 岑黛拧了拧眉,轻声道:“没有舅舅出面压住大局,光凭表兄一个人不可能压得住朝中的闲言碎语,更别说还有那机智心思浮沉的老狐狸。” 荀钰隐约能够猜得出她的下半截内容:“母亲是如何打算的?” 岑黛道:“娘亲想让师兄勉力相帮表兄,以期能够保证朝野的安稳。” 毕竟如今在朝野上,能够称得上一句位极人臣、能够帮助杨家削减去许多压力的,唯独也只有一个荀钰了。 荀钰的面色始终如常,仿佛并不记得自己与杨承君之前存在已久的矛盾:“荀家与杨家始终站在同一阵线,如今陛下龙体抱恙,杨家优势必会随之骤然锐减许多,不论是为君还是为己,荀家都会站出来帮着分忧。” 岑黛抿了抿唇,低声道:“只要师兄与表兄于决策当年没有太多的分歧,大部分的问题或可迎刃而解……” 荀钰蹙了蹙眉,一瞬间便听出了其他的意思,重新垂下帘子,伸了手臂揽住她,温声宽慰:“莫要多想了。” 岑黛揉了揉眉心,喃喃:“如何能不多想?梦中的一切大难都不曾改变避免,甚至,本该是十月出现的动静,如今却在六月中旬便提前到来。” 她一手抓住荀钰的袖摆,轻轻地靠在他的臂弯里,轻声说:“我似乎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细节虽然已经变更,但大体的走向却依旧不曾更改。” 就好似她费劲心力地摘去了巨树上的一大片树叶,却始终无法改变新的叶片依旧会向阳而生的规律。 岑黛突然觉着有些无力,改命如此艰辛复杂,她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无法更改什么。 荀钰垂了垂眼睑,缓声:“提前泄气做什么,结局却并非已经注定。” 他淡声道:“至少如今已经将荣国公逼得露出来许多马脚了。想要抓住一个人,总要先引他出来才能再议论其他。” 只是依照荣国公那样狡猾谨慎的性子,待真正引得他出来,怕是已经有些晚了。 老狐狸谋划十数年的打算,他如今已经身在局中、只能徒劳挣扎,根本无法全身而退,唯独或许能抓着最后的契机放手一搏。 岑黛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仰头看他,迟疑地道:“有几成的胜算?” 荀钰顿了顿,道:“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真要说起来,约莫可以用五成胜算来形容。胜则生,败则死。” 他同杨承君要面对的,有坎坷不安、甚至可以说是大厦将倾的动荡时局,还有一群老奸巨猾、蠢蠢欲动的世家家主,更有一个身在暗处,不得不费心去防范戒备的荣国公…… 所有的这些,都是年轻一辈在承接上一辈递交出来的荣辱兴衰之前,所必须要面对的泥沼艰险。 岑黛缄默。 第172章 谋划 - 娇雀儿 - 濯清 胜则生,败则死。 不还是同前世一样?其中唯一同时也是最关键的差别,或许便是荀钰这个身在局中,却已经看清了前路的变数了罢? 亦或许,还可以算上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却眼神清明的小变数? 二人一时无言,各自心中都有些许谋算。 回至荀府,岑黛先是指了何妈妈去同邢氏告知归家的事宜,而后又窝进了书房,细细思索排除璟帝是通过何种途径接触“南柯”一毒的各种可能。 在府中未曾等太久,卫祁便托人送了信笺入府,告知杨承君已经携太医院众人搜查完了整座东宫,却始终不曾发觉出任何异样。 不过过了这一遭,岑袖虽然摆脱了嫌疑,但到底是激起了杨承君的不容。杨承君最是尊敬爱重璟帝,此时心中对谁都是猜疑不定,更别提岑袖这个眼中钉。 只是因着如今一切人事都未曾被探查分明,为防放虎归山,杨承君此时并不敢轻易将岑袖放出宫,打算待豫安那边的宫闱清查结束之后,再尽快地寻路子将岑袖送出宫,再命人监看。 岑黛看完了信笺,便毫不遮掩地将东西递给了荀钰。暂时也不急着问及他的看法,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打算将前因后果好生地梳理一遍。 对于岑袖身家干净的事实,她倒是并不多意外。她早先便猜测荣国公应当打的是一环套一环的计策准备,谨慎小心如他,万不可能会放心让岑袖知晓、涉足太多的计划。 不再怀疑岑袖与“南柯”一毒有关,岑黛转而去思索其他人下毒的可能性。 前世她身在小小的四方庭院中,并不曾见过朝中阴云以及生离死别。 在那个时候,她一时被舅舅的猝然离世给骇得再无心思关注其他,对于荀钰由最开始的被捕入狱,到最后证据确凿、被判斩首的中间过程并不清楚。 她只曾在独自为舅舅守灵时,偶然听闻太极殿内的宫人私下议论官家平素的膳食问题。再加上在守灵的那短短的一两日中,豫安始终分外地注意她的饮食,甚至也曾安排张妈妈多次提点小德子警醒杨承君的吃食。 故而她才猜测,毒物是被人下在璟帝的平日饮食中。 可是今日豫安已经带人细细查探了御膳房等处,近日的饭菜食材来源于何处、在烹饪和呈递的环节都经由过何人之手……豫安都一一地仔细探查过,却都不曾发觉出任何不妥当。 岑黛突然一顿。 前世在璟帝突然卧病的时候,难道豫安和杨承君就不曾查过御膳房等处么?依着这两人对璟帝的重视,他们定然是费心费力地细细查过的。 但前世在璟帝崩殂之前,与璟帝饮食有关的众人都不曾被查出有异。就如同今日一般,豫安并不曾发觉璟帝平素的饮食有问题。 可最后荀钰被处死的罪名,却是指派心腹在璟帝的饮食中下毒。 前后的两个说法并不符合,可豫安和杨承君却信了,为何? 想必是在荀钰被“定罪”之前,有与璟帝饮食相关的宫人宫婢被揪了出来、指认是荀钰谋划所为,这才让荀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罪名。 思及此,岑黛一抚掌,差点就准备写信让母亲和杨承君再次清查饮食一遍。 可在片刻的惊喜之后,她到底是顿住了,思及到了更深的细节。 起先她便猜测,狡猾谨慎如荣国公,打的应当是一环套一环,其中每一环都各有职位、互不干涉的计划。 因为这样的计划最保险,无论失去了哪一环,其他的“环”都不会受到太多影响,占有微妙优势的大局局势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动荡。荣国公只消再费心去安排新的一环去替补上之前失去的,他的计划便依旧能顺利进行下去。 便比方说,若是一个篮子只放了一个鸡蛋,即便篮子摔在了地上,并不太可惜。可若是装了一篓鸡蛋的篮子摔在了地上……损失便大得多。分开放,更加保险。 但如若下毒、指认荀钰这两个关键步骤的任务,都交托给了在相近范围内走动的人群——与璟帝饮食相关的宫人宫婢——,万一其中一环出了缺漏,豫安和杨承君怕是就能够顺藤摸瓜的,让荣国公的两个关键步骤统统报废。 这样大的亏,按着荣国公的脾性,定然是不会甘心吃下去的。 所以……或许荣国公下毒的途径,与璟帝的饮食并无关联? 或许负责饮食的那些必死之人,身上背负的目的实则只有让荀钰坐实罪名这一个? 岑黛逐渐冷静下来,只觉得头昏脑涨。 若是她果真让豫安清查了一遍御膳房等地,或许不仅不会让璟帝得以拜托“南柯”,更会打草惊蛇,让荣国公更加小心地隐藏起来。 岑黛蹙了蹙眉,一边捏着眉心,一边在细细在纸上记下关键部分,打算让卫祁先行探看。待确定心中所想并无错漏之后,她再想办法寻相关的众人一同反向谋划准备…… 正想着事,端坐在对面耳房中的荀钰忽然起身,洗净了狼毫挂在笔挂上。 岑黛闻声抬头,好奇扬眉:“师兄忙完了?” 荀钰摇了摇头:“并未,只是突然想起要事,打算出门一趟。” 岑黛愈发好奇:“快要到用午饭的时候了,师兄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荀钰径直行至岑黛桌前,随意看了两眼她在纸上涂涂画画的字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要去寻阿慎议事,怕是得等到下午才能归家。雀儿自己先用饭便是,午时不必等我。” 岑黛抿了抿唇,瞧着他眉眼间的郑重,到底是乖顺应下:“既如此,师兄可要记得用饭,切莫饿肚子了。” 荀钰眸底温缓:“应当会留在邢府用饭,不必忧心。” 岑黛这才点头。 待送走了荀钰,岑黛稍稍舒了口气,赶在午饭之前将信笺写完,命冬葵尽快送至卫祁手上。 —— 荀钰于午时前到达了邢府,雪中送炭地将正被邢夫人念叨娶妻婚嫁的邢慎给“救”了出来。 邢慎翘着二郎腿,抱拳感激涕零:“表哥,你是我亲哥!” 荀钰随意挥了挥手,淡声:“寻你是有要事在身。” 邢慎这才收了表情,摆正了姿态,扬眉道:“需要我做什么?” 荀钰轻轻叩着扶手,正色道:“跑腿。” 邢慎拧紧了眉:“啊?” 荀钰眼底眸光沉沉,低声道:“有些重要的世家长辈,你总得提前去认认脸,才好方便后面的打算。” —— 快到黄昏时,荀钰才结束了半日的舟车,乘车回府。 甫一回到风来堂,何妈妈便迎了上来,笑道:“公子回来了,正好饭菜已经在准备着了。” 荀钰应了一声,问:“夫人呢?” 何妈妈抿着嘴笑:“午后在书房忙碌了许久,前不久满身疲累地去院子里透气,结果反而在树荫底下歇着了。现下还在睡着里!” 荀钰愣了愣,心里好笑,转了方向准备去院子里寻小憩的小姑娘。 此时太阳未落,庭院里光暗交织,暖黄的亮光撒在树影斑驳处,顺便还在小姑娘的脸颊上投了一小块儿。 荀钰瞧着她睡得安稳,倒也不慌着喊她起来,只俯身下去一手环过小姑娘脑后,另一手绕过小姑娘的膝弯,一把抱起她,想叫她回屋里继续休息。 岑黛睡得不是很沉,经过这么一番动静,也就昏头昏脑地醒了。先是颤了颤眼睫,而后似是闻到了熟悉的竹香,也就懒得再睁开眼,将伸了手臂箍住荀钰的脖子,埋头在他怀里继续睡。 荀钰满眼都是暖色,认真看路:“好懒的雀儿。” 岑黛虽是懒得睁眼,但好歹是清醒了八分,在青年的怀抱里闷声闷气地回答:“用什么词语形容不好,一定要用懒?师兄学富五车博闻强识,说话竟然还这么直,忒的无趣。” 她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譬如那句‘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多有意思。” 荀钰微不可见地弯起唇角:“好的,夏打盹。” 恼得岑黛终于舍得睁开眼,蹙眉瞥了他一眼。 荀钰正在看路,倒是没看见她的娇气,又道:“如今正值六月中,天气正热,偏生你还能在庭院里打盹,也不怕热醒了?” 岑黛靠在他胸膛前,闷闷接话:“我打盹的时候已经不是很热了,况且正在阴凉底下,不是太热。” 她皱了皱鼻子:“屋里有冰盆,虽说凉快是凉快,但呆的久了,总觉得冷得紧,故而才出来躺着。” 荀钰顿了顿:“往后尽量少些忧心劳累,连那小冰盆都受不大住,怕是底子发虚。”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卧房。 岑黛这时已经全醒了,也没有继续补觉的心思,坐在床沿伸着懒腰,小声嘀咕:“才不是底子发虚。如今这么热的天,我都能在夏日里食欲不减,怎么能是底子弱。” 她撇了撇嘴。更别说她从小就是被豫安用各种燕窝堆起来的,还曾从璟帝那儿抢过几碗血燕,不补得过度都不错了,哪里还能发虚? 第173章 虎符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见她面上还带了几分初醒的倦怠,心里愈发好笑,只捏了捏她的脸颊便打算离开:“我今日在外耽搁了不少时间,身上公务尚还未处理完,晚些时候再陪你说话。” 眼看他就要走,岑黛心下一肃,忙起身扯住他的袖子:“师兄等等,我有话要说。” 荀钰偏头看她。 岑黛拧紧了眉,抿了抿唇道:“荣国公所做的打算的确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完备,他的狐狸尾巴也的确藏得足够严实……但,或许我已经找出了几分蛛丝马迹。” 她眸色微沉,低声道:“只是我手中现下能够动用的能力不够多,未免出师不利、打草惊蛇,便打算将想法与师兄好生商议一番……” 荀钰渐渐地收了早前的玩笑心思,抿唇顺着岑黛的思虑往下构思,同时也随之立刻构想出了种种对策。 他始终尊重岑黛的看法,甚至会将其当做长夜中指路的明灯。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身居高位的同时,也处在了阴谋诡计的交汇中心。身为荣国公时刻不好松懈下来提防的对象,他对眼前的所有人和所有事,都不敢抱以十分的信任。 毕竟,谁也无法肯定自己的眼前所见耳边所闻,是否是敌人刻意放出来引诱的虚伪幻象。 岑黛却不同。小姑娘始终身在荣国公的布局边缘,她几乎早已经被荣国公忽略,眼前并没有多少敌人放出来刻意迷惑知觉的陷阱。更加之岑黛纵观全局的本事并不逊色于文华殿内的另外二位弟子,是以荀钰敢对她抱有绝对的信赖。 荀钰静静听完岑黛对前朝以及后宫中的诸多人事的分析,默了默:“放心,我记下了。” 他略微思索片刻:“就目前的大方向来说,或许我抉择出来的策略方向并没有错。” ——无外乎还是那一句将计就计。 荀钰抬眼,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至于最后的许多细节……我会仔细安排。” —— 或许是前些时候豫安和杨承君的肃清手段起到了些许威慑的作用,璟帝的身子开始渐渐地好转,手脚总算是能够开始缓慢地活动了。 只是他的精气神依旧不足,劳累太久总要开始早早犯困,是以这些时日,朝中依旧是由太子监国,璟帝则会在御书房中同他讲解朝政,试图在尽量快的时间里,使杨承君得到足够的成长。 这日天晴,璟帝睡得早起得早,正巧此时杨承君还未下朝,璟帝一挥手,干脆邀了同样是个闲人的豫安一同在御花园中赏景。 豫安端坐在亭内,手里轻轻摇着团扇,温声调侃:“人人都说七月流火,如今正逢最热的盛夏,偏偏皇兄不在殿内窝着避暑,要到这外头来晒太阳。” 二人屏退了一众宫人,只在凉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璟帝笑了笑,撑着下巴看向花园里的一丛丛魏紫,和煦道:“这会儿时候尚早,还没真正地热起来哩,正是出来散心的最佳时刻。” 他叹了口气,捏了捏自己的肩膀:“那南柯毒果真是个厉害的东西,朕本以为能借机好生睡上一场,结果却是越睡越困,醒来浑身不舒坦。” 边说着,他边笑吟吟地瞥了豫安一眼,仿佛这般受罪的人不是自己一般:“这毒名叫南柯,倒也名副其实。拉扯着人做那么一场昏昏沉沉的梦,指不定那一日就要陷进那所谓的南柯一梦里,再也醒不来了。” 豫安垂了垂眼睑,也不欲多说那些丧气话,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再也醒不来?得是多好的美梦,才勾得人不欲从梦中清醒?” 璟帝面色不变,随意道:“起初会梦见母妃。她殿中依旧还是那般冷清,但也因故省下来了些许例银,给了身边的小黄门,以打赏的名义叫他贪去其中的大部分,留下来小部分碎银,劳他给我们兄妹俩买糖吃。” 豫安眼底水光闪烁,拿着团扇掩嘴笑道:“我也还记得这些呢,那些糖是燕京各处都有卖的龙须糖,明明便宜得紧,可那小黄门带回来的,每每却只有一丁点儿。” 她笑睨了璟帝一眼:“可也就是那么一丁点儿的龙须糖,皇兄总会把一大半都让给我。我说要对半分,皇兄却插着腰嚷嚷什么‘男子汉顶天立地,才不吃这些娘们儿才喜欢的糖’。皇兄说这话的时候,嘴里还在吞口水哩,却偏偏自欺欺人。要不是我顾及着皇兄的自尊,你看我不得当场揭穿?” 兄妹二人说起苦涩的童年时,眉眼里都是笑。 璟帝是笑得肚子都疼了,忍住笑摇了摇头,抬头好奇:“朕小时候,真的有那么熊?” 豫安白他一眼:“看来皇兄是只记得自己威风八面的时候,连自己小时候说过什么笑话都给忘了。” 璟帝笑着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来一只暗纹玄色锦囊,递了过去:“得,那么必须得多谢豫安替皇兄记下来那些荒唐事,可得奖励你一顿糖。” 豫安扬了扬眉,不解地接过来:“糖?” 她入手轻轻捏了捏,锦囊内只有一块硬邦邦的物什,并不是糖。 捏着那物什的外形,豫安只觉得分外熟悉,当即心下一肃,也不敢急忙拆开来确认,只面上渐渐收了笑,迟疑抬头:“皇兄,你这是……” 璟帝暂时不准备回答,转而笑道:“母妃只在朕的梦中出现过几回,便彻底不见了。铺天盖地承接而来的,是另一个梦,梦里张牙舞爪冲着朕涌过来的,是那几位已经死了十多年的好皇兄。” 豫安抿了抿唇。 璟帝似是陷入了回忆,继续道:“那群天子骄子仿佛已经被业火灼烧成了厉鬼,要不是朕还记得他们的声音,只怕一时半会儿还辨别不出来他们的身份。” “他们在火里挣扎,冲着坐在龙椅上的朕伸出手,音色凄厉地叫朕把偷来的皇位还给他们。” 豫安立刻冷下眉眼,低声嗤道:“成者王败者寇!彼时东宫之位空悬,人人都有机会去争去抢!什么偷来不偷来的,那几位高高在上的皇兄,什么时候竟然也会说出来这种垂首乞怜的话了?” 她忍着怒火轻嘲:“且不说那些偷啊还啊的,他们若是还不忘皇位,总得先从地底下爬出来才能再言其他罢。” 璟帝轻叹一声:“成王败寇。纵然当年天家皇子都是各凭本事,但是朕这位置坐得正不正当,朕心里有数,朝中的那些氏族老臣,他们心里也清楚。” 他眼底凉薄:“朕当年到底不是中宫嫡出,那群老东西大可以打着正统的名号再来玩一出‘各凭本事’。名头是过得去了,他们却没那个能耐,故而在朕手底下忍了十多年。” 璟帝沉沉舒了口气:“如今却不然,朕这一病,已然是压不住人了。承君的手段青涩、经验不足,如今被推上去监国,每日都扛着来自各方的不小压力。更不谈南境两军依旧还在对峙……如此内忧外患,下一个成王败寇的名头,也不知道会改落在谁的脑袋上。” 豫安默然。 她捏紧了手里的暗纹玄色锦囊,觉得掌中物愈发重了起来,缓缓道:“所以皇兄才将这东西给了我?” 璟帝从那一片魏紫中偏过来目光,沉声道:“是。承君如今太过稚嫩,过多的权力于他来说不仅不会是助力,而是更多的责任、是另一种压力。更多人的贪婪和野心都聚集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若是握不住所有的权力,最后只会手忙脚乱、顾首难顾尾。他如今已经累的够呛,这东西,他掌控不住。” 他垂下目光,去看那只锦囊:“以上是将东西交由你的其中一个目的,至于另一个目的……” 豫安蹙眉抬眼,同璟帝对视。 璟帝扯了扯嘴角,轻声道:“豫安,皇兄现在没法护住你了。可这虎符能,只要有它在,任何人在对你下手前,都得要好生掂量一番。” 豫安咬了咬下唇:“皇兄……” 她挣扎道:“如今皇兄正在慢慢的好转,再继续调养下去,总会有好全的那一天……皇兄何必在这时候将东西交给我?” 豫安拧紧了眉:“况且这东西,我也不一定掌控的住。” 她听出了璟帝话中的落魄和无可奈何,一时无法接受自己信赖的皇兄,竟然已经沦落到了这般劣势。他再也提不起剑,只能为她施展出最后的庇护。 当年那位脚踏鲜血登基的帝王,终究是迫不得已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璟帝摆了摆手:“如今卫家和邢家都是我们的同党,邢家的老爷子现在依旧康健,只要有他压住军队,你只消费心同他们交涉妥当,便一定可以掌控得住。” 璟帝直直看着豫安的眼,郑重道:“更不必提,这东西于你而言起到的最大的作用,是保命。皇兄护不住你,承君年幼也无法顾及到太多人,你总得握着一把刀,才能在危险中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轻声说:“毕竟在如今这个紧要关口,对于那群老东西来说,只要背负与朕同支的血脉,即是最深的罪。” 豫安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第174章 山雨欲来 - 娇雀儿 - 濯清 良久之后,她才将锦囊收进自己的袖袋里,低声道:“豫安明白了。待皇兄康复,亦或者是承君足够成熟之后,我便立刻将东西交出来。” 璟帝笑了笑,懒洋洋道:“你顾着这些名头做什么?都是一家人,彼此之间哪里有防备一说?” 豫安苦笑:“不是为了什么名头,只是心里过意不去。这样大的权力放在我手里,起不到它最大的作用。” 璟帝揶揄地看她一眼:“当年高傲骄矜的豫安公主,何时竟然学会妄自菲薄了?现在说什么起不起得到关键作用,还太早了。” 盛夏的夜晚降临得极慢,高盛伺候满身倦怠的璟帝入寝后,被杨承君好心地打发着也早早睡下。 他这几日忙碌得紧,既要跟着豫安彻查宫闱,又要时刻不停地盯着璟帝的起居,生怕哪里出了错。 他一个上了年纪的阉人,在经过了这么几日的晕头转向之后,虽不至于像身中奇毒的璟帝那般四肢无力,但也是实打实浑身疲累。夜里一沾了床榻,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里他睡得极不安稳,连日以来的费心劳力不仅没能让他沉沉睡去,反而让他浸在了无边的噩梦里。 高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他年纪小小却成了璟帝的心腹。身在黑暗冰冷的泥泞里,也分外地渴望那三位小太阳般的皇子身边的光芒。 他曾有幸见过先帝身旁的内监,从来都是抬高了下巴示人,尖着嗓子掐着手指,姿态摆得极其尊贵。甚至在某些不得宠的皇子面前,他也能狗仗人势地摆出十足不屑的表情,嘴里不饶人地处处往人的伤口撒盐,欺软怕硬,尖酸刻薄。 高盛也曾被人指着鼻子羞辱过,他原本懦弱可欺,因为跟着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更是被所有人视作可以随便来踩一脚的货色。 后来璟帝问他,想不想成为高高在上的大太监。 高盛当然想。 他那时候年轻,虽性子软弱,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思及再也不用被人欺负,思及那位高高在上的内监的富贵…… 他心里装着年轻人的气盛,加之因着孑然一身再也无所顾忌,便豁出了命跟着璟帝谋划一场于他现在看来都艰险万分的大局。 那几年他都活得担惊受怕,踩着刀尖往上攀爬,永远都想不到自己是否能活着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好容易活着走过了那些以命相搏的日子,他终于如愿成为了人人都不敢欺凌的御前大太监。 在经过了十多年的富贵安稳日子之后,高盛终于将那些屈辱和胆战心惊尘封起来。只是没想到在多年后的今日,他竟然还能够梦见当时的窘迫。 他像个过客一般在噩梦中沉浮时,突然有人在身后说了一句:“高盛公公,您不若猜猜,明日的陛下是否还会继续好转?” 高盛骇得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攸地起身,着了一件寝衣便匆匆往门外走,惊醒了外间守夜的几名小太监。 一群人连忙伺候他穿衣,语气里尚还带着几分半梦半醒的懵懵然:“公公这是要去哪?” 高盛暗暗咬牙,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和急切:“带人去乾清宫,重重清查宫殿内外!” —— 翌日,豫安虽被昨日夜里高盛的异动给惊住了,不过到底还是对璟帝放心不下,跟着他一同检查了乾清宫里外的所有人事。 结局自然是一无所获。 可偏偏就是过了那一夜,璟帝的身子突然开始败坏起来。 “查!”豫安苍白着一张脸,厉声道:“昨日陛下去过各处做过何事吃过什么,通通都查一遍!后宫禁严,切不可放任何一人出去!” 打点了上下,她哆嗦着嘴唇进去寝殿去看望璟帝。 明明昨日他还有说有笑地同她在御花园赏景,交托完重任之后,还笑吟吟地摘了一朵魏紫,调侃着说无论过了多少年,自家妹妹戴花依旧还是好看得很。 那时候她还打趣璟帝几十岁还不会夸人,出口就是好看好看,没有别的形容词,忒的土气。 彼时璟帝大笑,一张脸都涨红了。 可现下他却紧紧皱着眉躺在榻上,面色灰白,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仿佛顷刻间便能够化身为苍白着头发的老者。 豫安忍着眼里的酸涩,闭了闭眼,转而去看榻边侍立的高盛:“御花园那边可查完了?” 高盛的脸色更加苍白,颤声道:“都查了……那亭子、那魏紫、还有那茶,都没有任何问题。” 豫安攥紧了两手,到底是没有在呵斥刁难什么。 御花园有没有问题,没人比她更清楚。因为她当时就坐在璟帝身边,喝的是同样的茶,头上戴的是璟帝亲手折下来的魏紫。 如若真有问题,为何只有璟帝出了事,她却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可璟帝昨日除了御花园,其他的起居活、动都无以往相同。如若不是御花园有异,还能有哪里出问题? 豫安心中一片惊惶,瞧见榻前的众太医收拾好了药箱,忙同他们一道儿往外走:“皇兄他……” 一群人刚走,这厢璟帝就睁开了眼。 高盛连忙上前:“陛下醒了?” 璟帝想抬手挥一挥,到底还是没能抬起来那只跟不存在以往的手臂,叹声:“哪里还能不醒?朕是睡着了,又不是死了,豫安方才在外面斥的那一通,任谁听了都得醒过来。” 高盛急忙道:“陛下可再别说那个字,委实不吉利!” 璟帝慢悠悠地翻了个白眼,心说开个玩笑这人都不会往下接,忒的没意思。 他懒得搭理高盛方才的恐惧,只兀自道:“说起来,朕好像许久都不见豫安那般动怒过了。” 璟帝闭着眼睛想:“当年宓阳落水的时候,她也不过是私底下对着岑远道使性子,在下人面前都是端着的,哪里有过这般惊惶混乱的时候?她这般急昏了头自乱阵脚,朕很担心。” 高盛颤了颤嘴唇,知道璟帝现下不爱讲自己如何如何,于是宽慰道:“长公主殿下也是心忧官家,长兄如父,毕竟您与殿下那般亲厚的感情,殿下她自然慌了神。” 璟帝又叹一声:“可是她不能慌。如今杨家不过也就只剩下她和承君撑着了,她要是真的急昏了头,哪里撑得起大局?” 他低声慢慢:“不过真要说起忧心过度,倒也的确是如此。从小到大她唯独只敢全心全意地信赖朕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朕也一直是她的身后靠山。三十多年以来,第一次没有朕给她挡去风雨,那种恍若天塌下来的感觉……她哪里能不怕?” 高盛哆嗦着又劝:“陛下千万别再说那天塌下来的事儿了,奴才也怕啊!” 璟帝给他气笑了,掀开眼皮,笑斥他:“你个老东西,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没见过人死,瞧你这娘们儿唧唧的表情,比豫安还不如!朕一个有气无力搁这儿躺着的人都不怕!” 他笑累了,用鼻子沉沉出了今天叹的第三口气,偏过头向上看着明黄的纱幔,缓缓唤道:“高盛啊。” 高盛忙应声:“奴才在。” 璟帝怅然道:“你说说,朕这回熬不熬得过去?” 高盛突然想起来昨日梦魇时,某人在他身后说的那一句问话。 那一定不是梦。 在昨夜,的确有人踏进了他的卧房,甚至不曾惊动外间的宫人、侍卫。那人看着他沉浸在过去的梦魇里,用疑问的语气,恶意地告知他璟帝的未来。 璟帝熬不熬得过去? 恐怕得那人……亦或者那人背后的大人物才能有资格做出评价了罢?正如他们想让璟帝好转便让他好转,想让他卧病便让他卧病一般。 高盛心里突突地跳。 璟帝听不到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说了:“朕有预感,这回的大坎,朕恐怕是很难越过去咯。” 他自嘲道:“嗤,是不是将死之人,都会有这种荒唐,却又准确无比的预感?”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和自己说话,怅然喃喃道:“朕这一辈子,从不曾输给过谁,哪里料想得到第一回中了毒计,就要将命都给搭进去了?” 璟帝就是这么个性子,越是自嘲,他反而越是心大的不害怕。 就像是走夜路时明明幻想着各种妖魔鬼怪,却又自欺欺人地给自己壮胆一般。 看着母妃身死、看着发妻身死、看着杨承君成人,他早就已经自以为心满意足地不再畏惧死亡。甚至,还有些期待能否在地底下看见自己的母亲和妻子。 是的,自以为,否则也无需自嘲着壮胆。璟帝心里清楚得很,只看破不说破地继续给自己自嘲壮胆。 那样多珍视的人和物,以及费尽心思争夺过来的杨家江山,他舍不得。 璟帝兀自闭着眼胡思乱想,自然也就未能看见高盛愈发苍白的脸色。 时隔数日,岑黛再一次乘车入宫。 只是这次不是她得了卫祁的消息、而临时起意入宫探望的。这一次是正卧病在床的璟帝亲自传召,宣她入宫面见。 第175章 交托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捏着眉心,回想着方才那传旨宫人告知的消息,愈发觉得惊惶。 尽管前些时候璟帝的身子开始逐渐好转,可豫安始终不曾松懈下防备。她花了多少心力去布下耳目、严查宫婢底细,这些辛劳,她都从卫祁笔下得知过一二。 甚至于杨承君在扛下重任时,也在咬牙分出一部分注意去调查朝中势力,企图找到南柯毒的根源。 一群人这样日夜操劳地费心忙活,最后却仍旧是被贼人钻了空子,只怕豫安现在已经快急懵了。 岑黛不敢多想,待下轿后便急忙往大殿内赶。此次依旧是卫祁守着她,边随她快步入殿,边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如今正在同太医院众人议事,听闻殿下早前曾着人找寻南境名医,按着时间,今日应当就可以到了。高盛公公却才被陛下打发去了宣政殿,待太子殿下下朝之后向他禀明一应事宜。” 岑黛蹙眉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稍后舅舅同她议事时,母亲和高盛都不会在一旁。 前世璟帝于十月初病倒,半月后便仓促崩殂,中途并未单独召见过她。是以这回她得到传召入宫,心中委实有些没底。 内殿周遭守了好些锦衣卫,候在卧房门前的是璟帝身边的另一位内监。 迟内监眼见卫祁一路护送岑黛过来,忙上前几步,侧身拦下卫祁,小声道:“官家禀明只见郡主殿下一人,卫校尉便同奴才受在一旁听候吩咐罢。” 卫祁看向岑黛。 岑黛只随意挥了挥手,提了裙摆便踏进了屋。 殿内龙涎香的味道已经被厚重的苦涩药味给压得极淡了,虽是前后都开了窗通风,但殿内那沉闷的苦味依旧浓郁,仿佛粘在了这殿内各处一般,叫人闻了便觉着恶心。 岑黛蹙了蹙眉,强忍下不适,缓步上前,低声唤道:“舅舅,宓阳来了。” 隔着一道屏风,璟帝低哑的声音从内间传过来:“直接进来罢,不必讲究太多,舅舅有话要交代给宓阳。” 岑黛这才抬步绕过屏风进去。 璟帝的气色瞧着的确是不如突然发病饿了第一日,面色灰白,满眼都是倦怠。只是低哑的音色依旧沉稳,说话时,一口气尚还能轻轻松松地提上来。 岑黛看得眼里发酸,不曾想到那个前不久还身着明黄龙袍、周身气势凌人的大越帝皇,竟然已经形容枯槁到了这般地步。 岑黛跪在榻前,强忍着心下的酸涩,轻声道:“舅舅。” 璟帝偏过头看她,咧嘴笑了起来:“小妮子这莫不是要哭么?可千万别,你舅舅我可最见不得眼泪。” 岑黛抿着嘴笑,眼圈微红:“宓阳不哭,舅舅好好的在这儿,宓阳有什么好哭的呢?” 璟帝笑得满意:“这还差不多。咱杨家的女儿,就得这般刚强,可不许哭哭啼啼的。更别说咱们的小宓阳早过了及笄的年岁,的确不是爱掉眼泪的年纪咯。” 他笑着叹了口气:“握着舅舅的手罢,舅舅现下抬不起手,只能小妮子你主动来握着了。” 岑黛忙伸出两手,小心翼翼地抱住锦被外那只冰凉粗糙的手掌。 璟帝笑说:“暖乎乎的,和小时候一样。” 他眨了眨眼睛:“舅舅小时候还抱过你呢,说这么一个小团子,嘴巴鼻子眉毛眼儿,全是照着杨家人的面孔长的,干脆跟你娘姓得了。惹得你爹和娘亲不高兴,这才作罢。” 岑黛越听越难受,扯着嘴角笑:“这玩笑也是能随便开的?宓阳这大名儿可是入了岑家的族谱宗祠的,哪能说改就改,不怪娘亲她生气了。” 璟帝乐得闷闷地笑起来:“主要是那时候你爹是个混账玩意儿,舅舅看他不顺眼,故意说出来膈应他呢。他待豫安不尽心,故而无论什么时候,舅舅都不喜欢他。唯独只有他铁青着脸、敢怒不敢言的时候,朕才能觉得畅快。” 岑黛听得跳了跳眼角。 璟帝收了笑,皱眉叹道:“不过,朕那时候可不是在开玩笑。燕京氏族对血脉看得极重,毕竟史册中记载的复国、正统等事例并不算少。豫安虽进了岑家宗祠,可众人说起她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豫安长公主、杨慈溪,而不是那劳什子岑家三夫人。” 他轻声说:“不止舅舅把你们当做杨家人看,这京中的许许多多人,他们都早已将你们视作杨家人。甚至,包括那荣国公府众人。” 岑黛自然是相信的。 无论这十多年来豫安如何低调行事、如何浸在岑家后院内折腾糟心事,可在外人看来,她依旧是十多年前的那位豫安公主,是璟帝身边的心腹,而非是岑家的媳妇。 她听懂了璟帝话里的深意,甚至可以猜到璟帝接下来要同自己说什么。 璟帝微微动了动手指,轻轻地回握住岑黛的手:“宓阳身上流的,有我们杨家一半的血。你是舅舅和你娘亲这一支的血脉,若是日后那群人果真推翻了舅舅,怕是不会放过宓阳。因为纵然你姓岑,可是在那群老东西眼中,你依旧是杨家的‘余孽’。” 岑黛敛目抿唇。 便比如前世在太极殿内,她同母亲一同断气在舅舅的棺椁前。 那个……亦或者说是对她们下手的那一群人,或许心里打的便是清除璟帝一党余孽的念头。 他们当然不会放过她。光凭她冲着璟帝喊的那一句“舅舅”,就足够成为她“死有余辜”的原罪。 她自出生起便涉足到了这样的一趟浑水里、被所有人划进了璟帝的同党范围内,从头到尾都无法独善其身。这是她在得到璟帝宠爱的同时,必须要作为交换之物的立场和安危。 璟帝知道岑黛聪慧,稍稍几句话便能点醒,闭了闭眼:“咱们杨家这一支血脉单薄,到如今,足够成为那群人眼中钉肉中刺的,无非只有朕、承君、豫安与你四人。至于上下的那些皇子公主……” “他们从不曾得到过朕的关照,朕也不奢求他们为这杨氏江山豁出性命。总归这天下被冠以杨家姓氏许久,天下百姓只认杨氏皇族,那群反贼最多也只能打着光复的名号,暂时不敢将杨家人杀绝,他们比我们更安全。” 璟帝转过头,正色看向她:“朕交代好了豫安和承君,唯独还有你这个小妮子,朕没有给你准备好保命的手段。” 岑黛心下一凛,听得他继续往下说:“宓阳如今早已嫁了出去,再也不是那个只能跟着你母亲四处走动的深闺小丫头了,甚至于,你早已经成长到豫安也护不住你的地步,对不对?” 岑黛抬眼,郑重道:“是。” 前世,亦或者是今生,豫安都已经无法抽开身护住她。 璟帝眼中温缓:“好姑娘,真不愧是杨家的女孩儿。” 他温和地投过去目光:“那宓阳愿不愿意,护住你母亲?” 岑黛一怔,继而弯了弯眉眼,缓缓垂下头来,将脸颊贴在璟帝的手背上,温声道:“如若宓阳做得到,我定然会豁出了命去保护母亲、去帮着表兄守着杨家的江山。宓阳这十多年的优渥人生,是杨家给的,宓阳本该做出报答。” 璟帝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眼泪都沁出了眼角,满心宽慰。后生可畏,这些年轻人,同当年的他们一样优秀。 璟帝笑够了,沉沉出了口气:“舅舅枕头底下有件东西,宓阳拿出来。” 岑黛抿唇,伸手从软枕下取出来一枚正正当当的金质令牌,令牌正面,有一个用小篆刻出来的“杨”字。 一枚她前世从不曾见过的令牌。 璟帝看着那件东西,眸光温和:“宓阳如今还是太小了,你表兄在得了舅舅这么多年的手把手教导后,却仍旧撑不起来的江山,光凭你一人,当然远远不够。” 他继续道:“这令牌是杨氏皇族的信物,唯独只有一枚,杨家同党都认得这件东西。握有这令牌,便等同于得到了舅舅的信任,杨家同党都会簇拥起握有令牌的人。” 岑黛目光微愕。 璟帝道:“承君和豫安不需要这东西,他们整个人都代表了杨家,根本无需其他东西去证实立场和地位。舅舅思来想去,觉得这东西留给宓阳,或许能够在某一日起到作用。” 岑黛心下震动。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令牌能够发挥的作用,她可以打着自己的名号去同璟帝手下的所有人进行交涉,而不必担忧人微言轻的问题。 只是……她到底对朝政并不熟悉,这令牌在她手中,可能不会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岑黛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收下了令牌,郑重道:“宓阳明白。” 璟帝满眼都是笑容,一瞬间仿佛面上的病色都削减了不少。 他阖上眼,语气疲惫,却又带了不容忽视的威严:“这一次的大局……下棋的人可以倒下,但却并不代表着,这局棋就输了。” 璟帝坚信着,他倒下了,并不意味着杨家就败了。 他早已过了那个风光无限的年岁,他早就在十几年前的登基之日后就开始逐渐懈怠起来。 豫安经过了十多年后宅的磋磨,也再也没了当初的魄力和眼界。 人终究是会老的,不管是那一张浅显的脸,还是那一颗年轻的心。 然,江山代有人才出,他们这一群人纵然老了,总归会有新的一辈踏上光明的征途,并且愈战愈勇、愈成长。 第176章 片刻晕眩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收紧了令牌,下一刻听见门外的内监轻轻叩了叩门扉,试探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来了。” 璟帝看向岑黛,有气无力地笑道:“怕是你母亲之前命人遍寻的名医到了,叫他们进来罢。” 岑黛点了点头,径直起身去开了门。 豫安面上尚还盛了几分急切,瞧见是岑黛开的门,只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并未多问及璟帝同她说了什么,温声道:“稍后这些行医怕是要施针,宓阳便先离去罢。” 岑黛也不大受得住这屋里的苦涩药味,轻轻的点了点头,蹙眉往里间瞥了一眼,又看向母亲疲惫的面容,轻声道:“母亲多多注意身体。” 豫安应下声,眉目温缓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目送她同卫祁一并离开,这才进了里间去看情况。 岑黛沉沉出了一口气,总算是将鼻翼间的那抹苦味给散掉,抬脚往殿外走,边蹙眉问:“东宫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身侧卫祁垂首道:“太子妃八月临盆,长公主殿下已经替她早早打点好了一切。至于东宫里的那一位岑小姐,仍旧还是在软禁中,太子殿下已经下了严加看管的死命令。” 岑黛抿了抿唇,继续问:“在舅舅此次发病之前,宫中可有异动?” 卫祁仔细地想了想,这才继续道:“陛下一连几日都在乾清宫与御书房来回,除却在御书房中教导太子殿下处理朝政之外,其余的起居都在乾清宫完成。只除了昨日,陛下曾同长公主殿下前往御花园赏花,太医已经彻查了那片地方,不曾发觉有任何毒物。” 他皱了皱眉,继续道:“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处异动。昨夜高盛公公在就寝后突然起身,命人彻查乾清宫内外。最后虽一无所获,但高公公回去时的表情并不大好。今日在陛下发病之后,长公主殿下曾盘问过高公公,他只回说是在梦中莫名有了预感,这才慌张起身领人查看陛下的情况。” 岑黛捏了捏眉心,沉默片刻后道:“我前些时候命人捎给你的那一封信,你看过没有?” 卫祁一愣,拱手回道:“看过了。” 岑黛转眸看着他:“查出来了多少东西?” 卫祁皱眉:“在殿下提到的那个范围内的所有人,属下都已经彻查过了,祖上底细都已经载下清查过,并不曾发觉有异。至于那些人在这段时日内的活动言行,也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岑黛默了默:“那群人昨夜的动静,你查清楚没有?” 卫祁抿唇:“暂未,底下人的报告还未呈递上来。” 岑黛颔首,倒也不着急:“那些人在昨夜的动静你记得好生载下,以及今夜……” 她稍稍敛目:“今夜暂时不必盯着舅舅这边了,总归你们这么多天也没能盯出来什么。便……今夜格外注意着高盛公公的动静。” 卫祁瞪大了眼。 岑黛蹙眉:“我自有一番思量,你只需盯着他便够了。若是能够详细到他在这一整日与何人有过交谈,便是更好。” 卫祁虽不解,到底还是没有多问,拱手应声:“那这些东西,属下明日再寻人送进荀府?” 岑黛略一思索:“不,明日晌午时分,在那间我们初见时的小栈里,你将东西带来,包括早前我提到的那些人的祖上底细……我有话要嘱咐你。” 卫祁应下。 岑黛本欲去东宫看望李素茹,但思及自己的袖袋里还揣着璟帝给的那一枚令牌,到底还是径直打道回府。 —— 午后宫城中传来消息,豫安寻来的民间行医提及或许能用南境的土方子为璟帝疗养。在众太医确认方子可用之后,一行人总算舒了口气,打算按着方子疗养。 岑黛倒是不敢多抱期望,同荀钰提及了自己次日要去小栈与卫祁议事的准备。 翌日岑黛从邢氏院中请安回来,又废了些功夫打点府中上下,待瞧见相约的时辰另外到了,这才领着冬葵前往小栈。 主仆二人在茶间中落了座,不久后卫祁也提了两本册子赶来。 岑黛信手抽了一本翻来,纸上内容皆是她早前提到的宫人信息。她蹙眉一一看过去,边问:“舅舅的情况如何了?” 卫祁拣了一旁的椅子坐下:“今日稍有好转,但情况依旧不大好,太医称这些是第二次接触南柯毒的后果。” 岑黛抿了抿唇:“高盛公公如何?” 卫祁皱眉翻了另一本册子,指着其中一列人名道:“高公公那处并无异样,昨日也不曾见过名单之内的人物。只是殿下曾提到的,名单内的人物在前日夜里的动静……有一人在殿下早前勾画出来的范围之内。此人在御膳房中做事,迄今已有六年,家底清白,生长于燕京京郊的农户中。” “前日深夜此人曾在前日半夜起身出恭,约莫正是在高公公梦中惊醒的时候。只是此人向来只负责膳食,极少踏足其他宫苑,与高公公并无交集。” 岑黛细细看了与那人有关的内容,果真只能看得见一片干净的家底。 她捏了捏眉心,轻声道:“不急,此人盯紧一些,今夜、明夜记得多观察此人与高盛公公的交集。另外,今日切记时刻关注舅舅殿内的动静,他难得好转了一日,明日却恐怕是不能继续如愿好转了。” 卫祁默了默:“殿下的意思是……怀疑这位御膳房的宫人?” 岑黛蹙眉道:“只是猜测罢了。宫中必定有幕后黑手布下的暗桩,其中当属这宫人的嫌疑最大。” 前世荀钰从入狱到被定罪,其中必定有足够的人证物证指明他的“弑君之罪”,毕竟豫安和杨承君这两人并不好糊弄过去。 而卫祁找出的这位宫人,他的身份足够特殊,倒是刚好可以用来将黑锅牢牢地扣在荀钰的头上。 只是不知这人与高盛前日深夜的惊醒是否有关。如若有关……他找高盛是想干什么?高盛身为璟帝心腹,他就不怕一个不好被高盛抓个正着? 岑黛只觉得头晕脑胀,根本无法猜测出荣国公到底做下了多少环的准备,也猜想不出每一环被布置在了什么地方。 卫祁皱眉问:“若是发现今晚这宫人有异动,需不需要立刻将他抓住?” 岑黛果断摇头:“多余的事情你不必管,你只需要将所有细节告诉我便足够了。” 她镇定抬眼:“毕竟这人即便是真的不对劲,我们也没有十足的证据,能够指明他与南柯毒有关。如若他与南柯毒无关,在现在这时候抓住他,不仅救不了舅舅,反而还会打草惊蛇、惊扰到真正的幕后之人,不值得。” 卫祁慢慢地梳理着岑黛话中的内容,心中愈发慎重:“属下明白。” 岑黛继续埋首翻看着手里的册子:“我给你捋一捋思路。首先是如今情况难名的舅舅,只要前朝一日无法安定,只怕他就愈发摆脱南柯毒。根源不除,无论铲掉多少枝丫,都是徒劳。所以你做不了其他,只能尽可能地发觉出毒物来源的蛛丝马迹,或许就能够顺藤摸瓜地找出身在前朝的幕后黑手。” “其次,便是那位御膳房的宫人。纵然如今他身上背负的任务不明,但他已经开始表露出了些微的不对劲。由此可见,距离他正式发挥大作用的时候已经不远了。但前朝的根源未除,除去他这个小喽啰也只能起到打草惊蛇的作用,难得我们发现了这些指向幕后黑手的蛛丝马迹,万不能引起那幕后之人的警觉、从而前功尽弃。故而只能从现在开始紧紧盯着,以期早做准备。” 她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说完这么一长通很是头晕目眩,于是又按了按眉心:“至于高盛公公……他是舅舅的人,但如今局势险峻,能防最好还是要防备住。” 岑黛抬眼看他:“就是这三点,你无需做其他,只需要及时向我禀明一切。” 卫祁一听便懂了。 他知道如今前朝的乱局,也知道太子处在何等的压力之下。璟帝突然倒下,必定也与前朝的混乱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倒是没想到岑黛能将前朝和后宫摸得如此清楚,思路清晰地寻找到两边的细微关联。 他身在璟帝身侧,时常奔波在前朝后宫两边办事,但真要说起大局来,他可没办法像岑黛这般将一切看得清明。 眼看卫祁听进心里去了,岑黛长长舒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开:“时候不早了……” 她眼前一黑,立刻就要朝前栽倒! 骇得一旁的冬葵和卫祁连忙伸手扶稳。 岑黛蹙紧了眉,闭了闭眼,再缓缓掀开眼皮时,总算是能够迷蒙地看得见光亮了。 冬葵搀紧了她,急忙问:“郡主如何了?” 岑黛摇摇头,蹙眉道:“或许是因着最近想了太多事罢。” 她话音刚落,眼前的茶间木门便被人移开,一身赤罗官服的荀钰迟疑地站在门侧,先是表情寡淡地瞥了一左一右簇拥着岑黛的两个人,最后平静地将目光落在岑黛身上。 荀钰:? 骇得岑黛表情一僵,连忙抽开了被卫祁搀扶的手! 第177章 不能输 - 娇雀儿 - 濯清 卫祁也被这一出骇住了,僵着身子不知道该将手放哪儿,寻思着自己明日是否会被荀首辅穿小鞋。 “师……师兄。” 岑黛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怵,明明荀钰的目光依旧清澈如以往,她偏偏就是有些做贼心虚的底气不足。 她正结结巴巴地想着怎么开口,那厢荀钰已经上前来,伸了手搀住她:“不舒服?” 岑黛立刻就不怵了,闷着脑袋点点头:“刚刚有些头晕目眩,现下已经好多了。” 荀钰道:“如此。若是忙完了,便回家罢。” 岑黛又是一激灵,连忙说:“回家,我们这就回去!” 一旁的卫祁终于回了神,忙拱手行礼。 这厢荀钰扶着岑黛行至门前时,忽地停住了脚步,神色如常地瞥了卫祁一眼:“不知卫校尉明日是否有空,本官有事相商。” 卫祁表情一僵,愈发觉得自己正在被穿小鞋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他瞪着眼睛看向岑黛,见她并没有任何阻止的打算,扯了扯嘴角:“首辅大人下朝后,尽管托人前去北镇抚司寻末将便是。” 荀钰颔首应声,携着目光狐疑的岑黛离开了茶间。 待行过一段距离之后,岑黛这才试探着小声开了口:“卫校尉只是扶了我一把,真的。” 荀钰转过眸子瞥她一眼,音色如常:“知道,我看得见。” 岑黛一哽,心下总算是松了口气,抱紧了他的手臂:“我还以为师兄是又醋了呢。” 荀钰心里好笑,由着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松气:“雀儿难道不曾从书中学到过一句‘宰相肚里能撑船’么,不过搀了一手,我并非容忍不下。” 岑黛翻了个白眼,扬眉嗤笑道:“嘁,瞧瞧这话,说的和真的一样呢。” 嘴上虽是这般说了,岑黛心下却已经信了他的话。 一行人出了小栈,岑黛边借着荀钰的力道踩上车辕,边问:“不知师兄明日要寻卫校尉做什么?” 荀钰跟着进了车厢:“有一些打算,想借着北镇抚司的手段完成。” 他抬眸看向岑黛:“与你前些时候同我提到的事宜有关。” 岑黛眨了眨眼,忙问:“师兄想如何做?” 荀钰眸中沉静:“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他继续道:“我已经让阿慎开始四处走动布局了。按着雀儿前些时候指明的局势,如今荣国公的大部分注意力应当都在身中南柯毒的陛下身上,阿慎如今沉寂已久,正好可以在他的视线之外做手脚。” 荀钰沉吟道:“荣国公谨慎至极,如泥鳅一般难以逮住,我们唯一的机会,便是在他疏忽大意的时候下手。既然局势于杨家已经隐隐不利,我倒不如在此刻保存实力,待已经松懈下来的荣国公与庄家主相争时,好生做一回得利的渔翁。” 荣国公贪婪且自私,而庄家主也一样。 这二人唯独只可能在面对同一个强敌——璟帝——时才会有联手的机会。若是失去了这个共同的威胁,这两人立刻便要为了有限的利益而展开争夺。 毕竟这大越江山只有这么多,若是其中一个要多分去一些,另外一个势必就要少吞一些。依着荣国公和庄家主那两个贪心不足的性子,必定不会容忍另外一个人分去自己的利益。 岑黛一愣,忽而发觉荀钰这般的打算,竟然与前世的荣国公的所作所为大致相同。这便是他说过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岑黛只怔了片刻便回了神,蹙眉接话:“师兄的打算固然可取,但真要实施起来却并不容易。且先不说邢参将是否能够完全避开荣国公与庄家主的耳目行事,只说师兄想要悄然保存实力这一条,这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动作,未必能够瞒得住慎重至极的荣国公。” 她继续道:“如今杨家一党值得他警醒的几位人物,无非就是舅舅、母亲、表兄和你,想叫他疏忽大意地遗忘掉你、转而去同庄家主狗咬狗,不容易。” 岑黛蹙紧了眉:“如今舅舅重病未愈,母亲和表兄却仍旧未能发觉毒物流进宫苑中的途径,可见荣国公在宫廷势力上占据上风。他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布局、布下耳目,我们若是做出了什么异动,很难瞒住他。” 荀钰揉了揉她的脑袋,不慌不忙:“是,于宫廷势力这一方面,如今陛下倒下了,也就代表着我们落入了下风。可……” 他眼里笑意闪过:“不是还有雀儿么?” 岑黛扬眉:“我?” 荀钰道:“你与卫祁合谋这么久,难不成半分有用的东西也不曾打探出来?” 思及那位被卫祁揪出来的御膳房宫人,岑黛抿了抿唇:“的确有一些难得的收获。” 荀钰眼中愈发平静:“那便够了。荣国公看不见阿慎,看不见你……这些种种加起来,已经够他小小地栽一个跟头。” “至于我……如今朝野之上有我与太子殿下撑着,杨家同党暂时不会落于下风;而南境军中,也有邢家兵马抵御异族外敌。你看,其实荣国公并未在各个方面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纵然他布局了十多年,可陛下也为了稳住杨家江山付出了十数年的辛劳。” “我们还没有输,不过只是那么一丁点的劣势,未必不能在最后关头扭转回来。”荀钰眼中暗光微闪: “若是再能够在宫廷之中找寻到一个契机、而后慢慢清除出荣国公的耳目,争夺回宫廷势力中的优势……我未必不能在荣国公面前使出一招瞒天过海。” 岑黛快速地辨明局势,又问:“那舅舅呢?荣国公心头最忌惮的,依旧还是舅舅。他若是不能从舅舅身上抽出注意力,根本不可能松懈下来,更别提忽视师兄、与庄家主争夺利益了。” 她可还记得,在前世,璟帝倒在荀钰前面。 荀钰方才那个“将计就计”的打算的所有前提,就是荣国公已经战胜了璟帝。 只有少了璟帝这个心头大患,荣国公才能在松了口气以及狂喜的同时逐渐松懈,而后才能疏忽大意、才能让荀钰的“瞒天过海、保存实力”达到预想的效果。 可唯独只有璟帝完全倒下,才能够让荣国公放下心头大患、开始逐渐松懈。 岑黛默了默。 那所谓的完全倒下,不就等同于断气丧命了么? 她攥紧了袖角。 荀钰轻轻握住她的手:“所以,我才打算借你手下的卫祁一用。” 岑黛微愕地看着他:“师兄竟然已经全部打算好了?” 荀钰自若道:“之前沉寂了那么些时日,总不能什么也不干。” 荀钰稍稍拧眉:“只不过如今在宫闱之中,我们处于劣势。想要瞒天过海、想要保全住陛下,都差一个扭转宫闱劣势的契机。若是能够掌握住那个契机,未来在各处我们都能轻松不少。” 岑黛捏了捏眉心:“再慢慢寻找罢,我们还没有输,尚还能够改变许多东西。” 荀钰瞧见她蹙紧的眉心,皱眉道:“莫要多想,过几日若有空暇,我陪你寻府医好生把脉看诊,你近日的精气神并不大好。” 岑黛笑得眉眼弯弯,缓缓靠着荀钰的手臂,阖上眼睛懒洋洋道:“哪里能够不多想,难道全部都得靠着师兄么?” 荀钰伸手虚虚揽着她:“有何不可。” 岑黛好奇扬眉,眸子里亮晶晶的:“难道不需要我从旁做什么?” 荀钰睨她一眼:“你只需要安安全全地站在原地便足够了。” 他温声道:“你是一盏指路的明灯,只需要替我照亮整盘棋局,我便不会走错。” 岑黛脸颊微红,笑道:“不会走错,也不会输吗?” 荀钰道:“不是不会输,而是不能输。” 因为身后是他仅剩下的私心,故而他不能输。 岑黛弯了弯唇角,重新闭上眼:“我相信师兄,不能输。” 若是输了,她未必还能有下一个重生的三年。 —— 回府之后,岑黛仔细地同荀钰讲述了卫祁探查出来的举止有异的御膳房宫人,而后就被荀钰再三勒令着早早睡下了。 翌日,岑黛早睡早起自是满身舒坦。 何妈妈在前一日得了荀钰嘱咐,现如今不敢再让她多劳心触及院中庶务,早早地就帮着将一些不紧要的繁琐事宜先一步处理干净了。 岑黛一身轻松,从邢氏院中请安回来后,便领着冬葵在庭院里侍弄花草,顺便不动声色地谈及宫中传来的动静。 卫祁再度借着路子将消息送入荀府。那位得到了北镇抚司一众耳目“重点关照”的宫人在半夜果真再次起身出恭,末了,竟是抄着小道前去了高盛的歇脚处。 卫祁心中谨记着岑黛不可打草惊蛇的嘱咐,眼看那宫人是个练家子,便不敢跟得太近去探查个究竟,只敢藏匿在不远处观察异动。 虽然卫祁不曾探听到多少具体的内容,但好歹是抓住了那人切切实实的马脚。 岑黛一心盘算着大局,只吩咐卫祁紧紧盯着那人的动静,并不打算立即动手做什么。 至于那两次被人溜进卧房的高盛……岑黛到底还是小心谨慎地留了个心眼。 她并不是经历了那场夺嫡之争的豫安,与高盛并没有所谓的同甘共苦的“患难真情”。是以,她在提防戒备起高盛这个璟帝这个心腹内监时,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第178章 交付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因与卫祁有要事商议,直直午后蒸人的暑气稍稍散去时,方才乘车归家。 彼时岑黛正坐在院中竹林里看书,心不在焉地蹙紧了眉,见到荀钰回府才起身往屋里走。 荀钰换下朝服,随意拣了一件直身披上:“心里在想什么?” 岑黛搁下没翻过几页的书册,按了按眼角:“自打午后消食起,我这右眼皮便开始跳,忒的不舒服。” 荀钰扣好腰间的玉绦钩,这才上前来给她看眼睛,微微皱眉:“许是昨夜睡得太久了,眼睛有些发肿。” 岑黛撇了撇嘴:“话说回来,师兄今日与卫校尉商议打算好事宜了么?” 荀钰直起身来,坐在她身边,随意从一旁的小几上拾起一本书翻看:“路是约莫铺好了,只是那条路却并非是想走便能走的。卫家誓死效忠于皇族,我一个贵胄氏族子弟,可无法逾矩地同卫家搭上关系。” 岑黛捧着温茶小口小口地抿,闻言一顿,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有一枚璟帝赐下的信物令牌。 荀钰面上倒还算自若:“不过至少我已经知道未来该做什么,万事俱备之下,不过只是欠那么一阵风。若是能等到便是最好,若是等不到,光凭我一人也无法阻止王朝倾覆的灾难。” 他随意翻至下一页:“该交代的我已经交代完毕,能做的我都做了,至于剩下的那一阵东风能否及时吹到……总归送风的职位不在我,不若放宽心,继续等下去罢。” 岑黛给他倒了一杯茶,揶揄道:“难得见到师兄如此懈怠的模样。” 荀钰头也不抬,语气怡然:“与其说是懈怠,不如说是静观其变。只要东风吹到了,我便不会输。” 岑黛抬眸看着他:“如斯自信?” 荀钰终于从书卷中抬起头,平静道:“这是我唯一能够开辟出来的道路,除却这么一条放手一搏的打算之外,再无退路。” 他眸中暗色涌起:“超越燕京同龄青年、超越祖父……我有如斯自信的底气。” 岑黛忽而回忆起了杨承君收藏在东宫内的那一副《燕京冬雪图》。 其实她并不敢说,荀钰在画卷上勾勒出的城楼细节是否完全与现实相符,因为她并不曾登上城楼观景过。但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那副画最重要的价值并不在是否准确无误的城楼写生。 燕京冬雪图真正价值千金的地方,在于荀钰笔下勾勒出的盛世,在于那一场大气磅礴和萧飒浑然的气势,在于他在登高俯瞰一场之后便敢提笔描绘的自信。 岑黛抿着嘴笑,思及梦中那位气势高绝的荀首辅,目光温缓,轻声道:“大越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的确有这般底气。” 她心里突然安定下来,也不欲多同荀钰提及那所谓的东风,只道:“对了,今儿个我去给母亲请安的时候,听见子锦撞上了一桩喜事。” 荀钰扬眉:“子锦?” 近些时日,他咬牙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朝堂纷争上,因着府内有岑黛打理,他便不曾多打听过家中的消息。 岑黛托着下巴笑:“祖父苦于清闲,近日联系到了一位江南旧友,家中世代打理文麓书院,是个颇有名气的书香门第。两家长辈一合计,准备将子锦送入文麓书院读书,只是需得经过书院考核。今日早晨有回信从江南送进来,说是子锦做的书、表、赋很是出彩,召他过去跟着贤士读书呢。” 荀钰眼里带了几分笑:“江南文麓我曾听人提起过许多次,在学子圈中的确是颇具盛名。总归家中长辈如今并不盼着子锦尽早考取功名,且子锦如今不过只有十五岁,他能离京前去江南多长长见识,倒也不错。” 他顿了顿,又问:“子锦愿意离家过去么?” 岑黛乐笑了:“自然是愿意得很,否则我也不会说是一件大喜事。那混小子一听能够独自去外地读书,便嚷嚷着再没有人可以阻着他买烧鹅和酱肘子了,瞧着竟然比祖父还要欢乐。” 荀钰摇了摇头,又问:“家中可打算什么时候为子锦送行?” 岑黛蹙了蹙眉:“时间倒是紧凑得紧,母亲已经在帮着收拾行李了,说是明日先给子锦摆一场饯别宴,后日便送他离京。” 荀钰默了默:“难得他要出远门,晚些时候我同他好生嘱咐几句。” —— 黄昏时分,卫祁传来消息,璟帝在经过一日的调养之后,本来未曾显现出颓败的身子突然再次衰落下去。行医道璟帝是第三次地接触了南柯毒。 宛如隆冬之夜的烛火被朔雪冷冷地浇灭,连续几日的悲喜交加,叫豫安再也承受不住心中的绝望,两眼一黑便栽倒了下去。 幸而卫祁附带了另一道消息,称豫安只是一时忧心过度,并无其他大碍。岑黛这才稍稍舒了口气,蹙着眉忧心忡忡,打算次日入宫去看望母亲。 燕京皇宫。 璟帝于白日里睡得昏沉,一时醒一时睡,到夜幕四合时,终于悠悠地睁开了眼。 一连睡了许久,全身的疲惫却不仅不曾消散,反而愈发酸软困乏。连续不断的噩梦带来的并不是安眠和舒心,而是清醒后更加沉重的无奈。 璟帝缓缓地眨眼,只觉得眼皮子重得抬不起来,知道这是身体还想继续睡下去的征兆。 只是他已经在梦里沉浮了许久,纵然身子再如何困倦,意识却清醒无比,丝毫不打算阖眼再睡上一场。 他躺在榻上细细地回想着自己近日的一应举动,思索自己到底是从何处三次沾染了南柯毒。 只可惜就连他自己,都不曾思忖出起居日常中的半分可疑,末了,他只徒劳地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唤道:“高盛。” 守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耳尖,连忙应下声,而后快步行至外殿寻好生。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高盛便从掌灯处理朝政的杨承君那处匆匆赶来,隔着屏风向璟帝行礼。 璟帝却没有立即说话。他睁着眼,默然看向窗幔上被微风吹动的烛火光影。 不过第三次接触南柯毒,他就已经沦落到了这般凄惨的地步,连说话都需得费尽了气力从胸腔里憋出气来。若是他在未来避无可避地再一次触及南柯…… 璟帝心想,或许他真的会沉浸在困乏中一梦不醒了罢? 他徒劳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豫安如何了?” 高盛一顿,回道:“长公主殿下并无大碍,却才已经转醒,现下想来正在用膳。” 璟帝稍稍安下心,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又道:“去寻荀钰来。” 高盛怔住:“陛下?” 璟帝阖上眼,用尽了力气:“难得朕还清醒着,赶紧去寻荀钰!亲自去!” 高盛连忙起身,应道:“奴才明白!” 璟帝听着步子声远去,微微地喘着气,心中沉甸甸的。如今杨承君一人难敌众多狐狸,豫安暂时帮不了他什么…… 唯独只有荀钰,或许他这个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还能够帮着做些什么。 他将将闭上眼,还未来得及从方才动的那口气中恢复回来,却听隔着一道屏风,有人笑着温声唤了一句:“陛下。” 璟帝赫然睁大了眼! —— 晚间掌灯时候,邢氏难得地叫来一房人凑了一桌,想着一家人赶在饯别宴之前,先同荀锦唠叨上几句。 荀锦高高兴兴地来了,入座却没见着他想要的酱肘子,苦兮兮地拉长了脸:“娘。” 邢氏瞪他一眼,斥道:“明儿宴上有你吃的,今儿便不许吃了。多大的个儿了,还在跟娘撒娇,知不知羞?” 荀锦瘪了嘴,看了看桌上的父亲和长兄,到底是安安分分地动筷扒饭。 岑黛看着好笑,饭后怡然自得地看着荀锦被父亲温声嘱咐,而后又被邢氏板着脸耳提面命。眉眼弯弯地扯了扯身边荀钰的袖子:“似乎在母亲面前,子锦更加规矩一些。” 荀钰往荀锦那处瞥过去一眼,淡道:“子锦在这家中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祖父。至于在母亲面前规矩……是因着他的口腹之欲全掌握在母亲手中,故而才看起来老实。” 岑黛抿着嘴低低地笑。 荀锦好容易熬过了母亲的唠叨,立刻换上一张大笑脸,笑眯眯地往岑黛这边过来,卖乖道:“好嫂嫂,你有没有什么要嘱咐子锦的?我最听嫂嫂的话。” 岑黛扬了扬眉,思索片刻笑道:“多读书,少吃肉。” 荀锦笑脸一垮,又转而看向自家长兄:“大哥,你快跟嫂嫂说说,读书和吃肉又不矛盾,我吃肉吃的多,读起书来自然也就更有力气。” 荀钰淡淡抬眼:“的确是不矛盾,唯独只可惜读书并不能阻止你横向生长。” 荀锦被如斯毒的嘴给惊住了片刻,下一刻已经哭丧了脸,苦兮兮地奔向邢氏:“娘!大哥欺负人!” 岑黛忍着笑,小声道:“子锦哪里就横着长了?你可别欺负人。” 荀钰还未来得及回话,门外管事已经快步进了厅堂,拱手道:“老爷夫人,御前的高盛公公来了。” —— “入宫?舅舅可说了寻师兄做什么?”岑黛诧异扬眉。 时辰这样晚了,舅舅传召荀钰做什么? 高盛苦笑:“小殿下,官家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没细说原因哩。” 岑黛蹙了蹙眉,瞧着那厢荀钰已经匆忙换上了朝服赶来,虽是摸不着头脑,到底还是没再多问。 她抿唇站在原地,陪着荀家大房一干人目送荀钰离开。只是瞧着荀钰在黑夜的暗色愈行愈远的背影,忽而有些心慌。 她想起了那个久违的梦境,想起来在梦境的白雾中,穿着一身单薄白衣的荀首辅披头散发,头也不回走向斩首的高台。 岑黛咬了咬下唇,突然提起裙摆快步追了上去:“师兄!” 荀钰微愕转身,瞧着小姑娘鬓发微乱地追到身后,眸色微缓,替她理了理碎发,温声:“别怕,我晚点便回家。” 岑黛牵住他的手:“果真?” 荀钰在黑夜里弯弯唇角:“一定会回来,你只记得替我留一盏灯。” 岑黛弯了弯眉眼,从袖袋里掏出来一物塞进他掌心里:“好,我点灯等师兄回家。” 第179章 窃国者为诸侯 - 娇雀儿 - 濯清 目送荀钰同高盛走远,岑黛这才蹙紧了眉往回走。 邢氏执起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宽慰:“黛娘莫要太过忧心,且先回屋去歇下罢。” 岑黛弯了弯唇角:“母亲也早些休息。” 邢氏抿着嘴笑:“我?我得先替锦哥儿收拾收拾行李,时候赶得巧,明儿我还得操持府上的践行宴,今儿只能晚些睡下了。” 岑黛眨了眨眼:“母亲需不需要宓阳帮忙?” 邢氏缓缓摇头,温声:“没有多少事,我一个人来便好。” 岑黛应声,这才领着冬葵回去风来堂歇息。 —— 璟帝愕然地偏过头,瞪大了眼睛瞧着屏风后的那一道身影。 殿内烛火跃动,将那人的身影投在雕花屏风的千里江山画纸上,衬得他的身影愈发高大。 璟帝拔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岑远章。” 荣国公从屏风后走出,身上着了一件内监形制的蟒衣,面上是最和蔼不过的笑意,却不应声回答,只兀自道:“面临如此大难,陛下的心思也逐渐变得好猜起来了。” 荣国公笑眯眯的:“在嘱咐完杨家一干人等之后,唯独只剩下一个荀家的内阁首辅,陛下还未尝交代忠告。今日陡然颓败下来的身子终于提醒了陛下,因着无法得知何时会第四次接触道南柯毒,您只能在如此深夜里仓惶唤来荀首辅议事……” 璟帝抿紧了嘴唇,心中思忖着岑远章是如何入宫的。瞧着他身上的衣着,以及殿外始终不曾被惊动的锦衣卫巡逻队伍,足见荣国公已经入宫许久,且在宫中布有足够的内应。 岑远章面上的笑意更暖了一些,径直来到璟帝床前:“陛下莫不是想着逃脱之法?那倒是不巧,殿中此刻只有奴才一人伺候。北镇抚司众人倒是就在殿外,只可惜您……却没有力气去喊呢。” 他刻意加重了“奴才”二字,仿佛是在嘲讽。 岑远章继续扬眉笑道:“至于宫中其他的内监,在高盛公公却才离宫时,便打发走了。” 璟帝陡然沉下了眼。 高盛…… 他并非不相信岑远章的这一席话,毕竟时至今日他已然逃不过这一场死劫,岑远章没必要栽赃陷害高盛。更不必说岑远章今日能够出入乾清宫如无人之境,没有一个高位宦官的相助,可说不通。 只是璟帝无法理解,高盛为何会如此选择。高盛跟了他几十年,出生入死过、同甘共苦过,他的底细清清白白,何至于在这种关头背弃杨氏皇族? 岑远道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嗤笑道:“人老了,也就愈发害怕死亡。过往凭依了数十年的靠山一朝倒塌,饶是一个怕死的人再如何忠心,也会产生一瞬的恐惧和动摇。” 岑远道笑弯了眼:“而我仅仅只需要抓住那一瞬,便够了。” 他对上璟帝愈发漠然的目光,笑说:“我倒是有些好奇,陛下如今摆出的这一副无畏姿态,究竟是真的不惧生死,还是纸老虎一只?” 璟帝冷然看着他,不动声色的揪紧了掌下的锦被。 “陛下果真不亏为当年的最大赢家,直到此时此刻,竟还能镇定自若。也不知稍后去了阎王爷面前,陛下是否还能继续冷静下去。” 岑远章渐渐地收了笑,去看榻边条几上摆放的珍宝,再不多看璟帝:“总归现下时候尚早,我也想同陛下多说上几句。陛下啊,您不若猜猜,待高盛公公唤来荀首辅,我会不会如愿达成一石二鸟的计划?” 璟帝骤然愣住,倏然想起来高盛正在前去荀家的路上! 岑远章把玩着条几上的瓷质玩物,嗤笑一声,轻声道:“先是陛下,再是荀钰。” 他缓缓踱步至近前来,怡然道:“少了两个冷静的聪明人,再便是失去亲兄长而陷入绝望璟帝的豫安,最后么……便该是那位失去一切亲信的太子殿下了。” 璟帝睚眦欲裂,赫赫地喘着气,心绪震动之下,却无力说出一个字。 “这还没到阎罗殿呢,陛下就绷不住情绪了?” 岑远章低低地笑出声来:“杨家这一辈的子弟未免太过不出彩!想当年陛下这般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杀过不少人了。可杨承君到如今却还困于心病,始终无法跳出嫉妒的怪圈,被心高气傲蒙蔽了双眼却不自知。” 他顿了顿,忽然道:“我倒是忘了,那杨承君自幼没有亲娘教养,以致于对周遭人的目光敏感异常,倒也说得过去。” 岑远章看着气红了脖子的璟帝,到底还是长长地叹出来一口气:“可惜啊。” “在整场游戏中,唯一能与我正面较量的,只有一个陛下了。陛下活了这么多年,心性稳妥、手段决绝……只可惜,或许是一辈子没有输过,您的懈怠成了你的死穴。” 他惋惜道:“陛下自诩看人清明,可到底是不曾看清过我的野心。我当年提着刀剑在夺嫡之争中杀出一条血河来,目的可不是所谓的为了给陛下保驾护航,而是单纯的,为了活下去哪。” 璟帝逐渐缓和下气息,红着脖子咬牙切齿,低声道:“倒是朕看走了眼,以为荣华富贵能够填饱你的肚子!” 岑远章面无表情道:“自然填不饱。唯独只有完全能够掌控的东西,才能让我心生满足,比如……权力。” 他冷道:“无上的权力。” 岑远章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懒洋洋道:“说起来,陛下可知,为何我当初在夺嫡之争中,选择了那时极具劣势的陛下么?” 璟帝闭了闭眼。 岑远章继续道:“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我们一样出身庶出,受尽屈辱。我们一样渴求权力,并为此赌上生死。” 岑远章似乎陷入了回忆:“幼年时我嫉妒家中大哥,嫉妒他生在光芒里,受尽众人追捧。而我只能躲在角落里,甚至还要讨好京中贵胄纨绔,以至于少挨些打。” “他们只看得见光,却看不见角落泥泞里的阴影。” 璟帝想起来这几日的梦魇,陷入了沉默。 岑远章温声笑道:“后来啊,我使计让那抹光亮,熄灭了——而我这个影子,顶替他成为了新的光。” 他转头看向璟帝,笑说:“陛下,你说我们是不是很相像?一样出身微末,一样嫉妒光芒,一样曾手刃亲兄弟……嘶,恐怕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陛下如果不杀掉那些亲兄弟,自己便会殒命罢?” 岑远章还记得璟帝的那三位好皇兄,各个心狠手辣,否则也不会刺激得一众兄弟全部奋起反抗了——因为他们知道,若是那三人中的任何一个登基了,他们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荣国公府内的争斗却不然,岑远岸是个难得的真和善。只可惜旁人越是夸赞他嫉恶如仇、黑白分明,岑远章便越是嫉妒。 璟帝阖上眼:“该动手就动手,哪来那么多废话。” 岑远章笑道:“总得卡着时间下手,否则待荀首辅赶来,陛下这副躯壳却已经凉透了,哪里还能够一石二鸟?” 璟帝闭着眼睛冷笑:“真要说起来,你想得倒简单。” 他睁开眼睛:“你以为杨氏皇族死绝了,你就能得登高位了?!这是杨家打下来的江山!你名不正言不顺,永远也得不到民心!” 岑远章只笑,轻声道:“可是这世道就是如此……‘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饶是你杨家名声再大,也再惨败之后,也抵不过我短短的一句顺天应人。” “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至于杨家江山……东宫的那位小皇孙还未出世,我这名号,的确是不正,可也不过只需要多费些心力镇压而已,并非是难以越过去的天堑。” 殿外忽而传来了喧闹,由远及近。 岑远章极淡地笑了笑:“看来无法同陛下继续聊下去了。” 他兀自从袖中取出来一张包好的丝绸帕子,缓缓摊开来,从中露出一枚小小的药丸。 岑远章屏住呼吸:“用南柯毒粉捏出来的丸药,陛下,第四次的剂量,可足够您去与那三位皇子相见了。” “你……”璟帝咬牙。 他一手紧紧攥住动弹不得的璟帝的咽喉,另一手将小小的丸药喂了进去…… 末了,眼见璟帝断了气,岑远章这才攥紧了丝帕,快速起身开窗通风,冷嗤一声后匆匆遁走。 —— 荀钰面无异色地拾阶而上,抬头仰望着黑夜中的庞大宫宇。 他藏在朝服袖中的右手动了动,轻轻捏紧了临走前岑黛交予他的锦囊。 他仿佛看到了一阵又一阵的东风,看到了一个唾手可得的契机。 在站在殿门前时,荀钰不可见地舒了口气。 ——是胜是负,全在今夜。 荀钰径自推开了门。 ——会下棋、会猜测人心的,从来都不止荣国公一人。 殿内寂静无声,荀钰顿了顿,快步行至璟帝榻前。 他毫不惊讶地看见了呼吸中止的璟帝,只缓缓伸手拨开璟帝的五指,瞧见那无根指头指甲乌黑,这才真真正正的舒了口气。 看来卫祁做得不错。 第180章 花落去 - 娇雀儿 - 濯清 他将将松了一口气,却听门外忽然传来喧闹声,紧接着屏风后有人骤然呼啦啦摔碎了一碟瓷器,汤药的苦涩味顿时溢满了整间内殿。 荀钰始终表情未变,只缓缓站起身来,平静地看向身后表情惊惶的宫婢。 闪烁昏黄的烛光里,女子早已苍白了一张脸,在同他对视的一瞬间骇然跌倒了地上,闭眼连连尖声大叫:“护驾!有贼人!快护驾!” 仿佛是演练了许多次一般,高盛率先撩开袍子冲进屋内,目光在触及璟帝的灰白面容时很是明显的一顿,继而便是抬起右手,食指颤颤巍巍地指向荀钰,瞪大了眼睛惊愕道:“你……你……” 团团甲胄护卫涌进来,层层将内殿围住,拔剑直指荀钰。锦衣卫指挥使卫丕迟疑地看向荀钰,愕然:“荀首辅?” 荀钰攥紧了两手大袖。 虽说早在许久之前,他便构想过今日的场面,可在真正面对着这些明晃晃的锋利刀刃时,说不紧张都是假的。 卫丕见他不答话,皱了皱眉,命人上前押住他移开,快步上前去探璟帝的呼吸,霎时间整张脸苍白了个彻底。 他急忙起身,皱眉朗声吩咐:“宣太医,快快去请示长公主殿下与太子殿下!快!” 待吩咐完这一通,他这才满目惊惶地看向被刀剑架住脖颈的荀钰,不可置信道:“荀首辅,你……” 身为璟帝身边的鹰犬,卫丕知道荀钰在整座朝堂上的重量,更知道荀家投诚于皇族。彼此为同党,荀钰没有谋害璟帝的理由。 可卫丕更知道自己领着众兵士在殿外层层把守,乾清宫已然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若荀钰无辜,那么璟帝又是如何惨遭毒手的? 荀钰只平静道:“此时已然多说无益,事情始末谁也不得而知。卫将军不若在稍后严查内外,而后再来盘问我也不迟。” 卫丕眸中慎重,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那么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末将便只得得罪荀大人一段时间了。” 他看向荀钰脖颈前的刀剑。 豫安因晚间无事,此刻倒是来得最早的一个。她只惊愕地看了荀钰一眼,便匆忙赶至璟帝榻前,恐惧地低声唤道:“皇兄?” 殿内众人沉默得不像话。 豫安死死地咬住下唇,一手握住璟帝微凉的手,另一手去探璟帝的鼻息,下一刻已经红了眼圈:“皇兄……” 她徒劳地放下手,去轻轻触摸璟帝脖子一圈的掐痕,顿时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不停滚落,呜咽道:“皇兄,你醒一醒,豫安来了……” 一旁的卫丕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忍不住出声道:“末将赶来时,陛下已经……彼时屋内只有荀首辅以及送药的宫婢二人,至于殿外,末将并不曾发觉任何异样。” 高盛也连忙躬身回道:“陛下早前吩咐要与荀首辅议事,命奴才趁着夜色去荀家请人。初时殿内只有陛下与荀首辅独处,这送药的宫婢是奴才不久之前放进来的。” 跌坐在地上不停打着哆嗦的宫婢哭道:“殿下饶命!因陛下近日难得清醒一回,奴婢便想着陛下今夜醒来正好可以用药,这才走了这么一趟。奴婢是无辜的啊!奴婢进来时,便看见陛下……” 豫安闭了闭眼,厉声斥道:“闭嘴!” 她握紧了璟帝的手,偏头去看被押在一旁的荀钰,勉强压下颤抖的音色:“荀钰,你有什么话要说?” 荀钰恭谨道:“君子行方正,臣但凭殿下探查。” 豫安抿了抿唇,心中对荀钰到底还是存有几分信任。她颤抖着两手,轻轻包住璟帝渐凉的手掌,深吸一口气,吩咐卫丕:“将两人先押下去,好好地查!” 卫丕应声,将荀钰与送药宫女一并带走。 一行人还未来得及离开大殿,便与匆匆赶来的杨承君众人撞上。 杨承君早已从他人口中听到了些许风声,脑中空白一片,只顾着快步从成堆的奏折中抽身赶来,此时在见到被押解的荀钰时,更是满目茫然:“荀钰?” 如此深夜,荀钰怎么会在宫里?卫丕押着他做什么? 杨承君有些不敢往下想。 卫丕一拱手,领着身后一干人等继续往外走。 师兄弟二人擦肩而过时,杨承君只听到荀钰轻声道了一句:“万事小心。” 杨承君顿时清醒了过来。 他愣愣怔怔地看着荀钰走远,心下却沉甸甸一片。 凭着同荀钰这么多年的往来,他听出了荀钰话中的深意。有强敌始终蛰伏在幕后,且很有可能下一个就要对他动手。 高盛始终候在一旁,在目送杨承君入殿之后,便小心行至大殿另一边的阴影角落里:“荀家和杨家的渊源到底还是摆在明面上,两家之间甚至还有一段称得上姻亲的关联……你的计划怕是不能如愿进行了。” 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岑远章依旧是着了那一身内侍蟒衣,语气微沉:“倒是我低估了荀钰与杨承君之间的感情。” 这两个年轻气盛的青年分明该彼此水火不容才对,且在计划开始施展之初,他还曾断定这两个心高气傲的人短时间内不可能缓解矛盾,毕竟这二人的心性都不够成熟。 可到了如今,荀钰和杨承君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了磨合…… 岑远章自信仅凭一个璟帝,必定唤不醒杨承君。因为杨承君最是重视他那位父亲,璟帝越是中立,他反而越会嫉妒不服。 那么……是谁在中间起到了劝说的作用? 若非中间有第三人劝说,心性不足的师兄弟二人可清醒不过来。 高盛却没他想得那样多,只愈发苍白了脸色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我……” 岑远章睨他一眼,温声笑道:“担心什么?总归那一位已经死了,少了他的坐镇,杨家哪里还能有翻身之地?” 他径直看向殿中纷乱的人群,眼中盛满了嘲讽。 此时此刻的杨家众人,同目睹岑老太君自戕的荣国公府众人何等相似。 —— 岑黛今夜不打算早睡,她心中总有些不放心,打算在卧房里秉烛读书,等着荀钰归家。 熬至月亮慢悠悠地爬上了枝头时,院外陡然传来了喧哗声,骇得岑黛忙从打盹中清醒过来。 身侧冬葵揉了揉眼睛,困倦道:“这屋外怎的这样吵闹?姑爷平时归家时动静可小了。” 话音刚落,屋外又传来何妈妈的仓惶惊叫,追着一片脚步声大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们可别乱闯!诶诶诶,可不许再往里屋去了……少夫人!少夫人!” 冬葵被这一出惊得完全清醒过来,还没回过神,那厢岑黛已经起身从屏风上取下披风,将自己稍稍裹住,先一步行至门边,冷着脸推开了门! 卫丛正行至门前不远处,见状一愣,又忙依循礼数不敢多看,垂头拱手:“郡主殿下,还请与末将一同入宫。” “原是北镇抚司的卫镇府使。”岑黛将披散的头发系住,左右看了看院中快步来去的甲胄护卫,蹙眉自嘲道:“折腾出了这样大的动静,众位莫不是得了将荀府抄家的命令?” 她稍稍敛下眉目,直直看向卫丛,小声问:“师兄出事了?” 卫丛顿了顿,拱手低声道:“宫中大乱,首辅大人已被押入牢狱候审,北镇抚司众人奉命搜查荀家各处……长公主殿下有令,请郡主殿下入宫。” 岑黛颤了颤嘴唇,蓦然想起了前世璟帝灰白的面孔,瞬间苍白了脸色:“宫内出了什么事?” 卫丛看了看周遭哭喊惊叫的荀家众人,轻叹一声:“此地不宜多说其他,郡主殿下入宫便知道了。” 岑黛心里顿时就有了猜想。 她捏紧了袖角:“母亲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我回去?” 她不想离开荀府,若果真荀钰走上了和前世一样的道路,那么荀家众人即将迎来的便是最黯淡的未来。荀家失了荀钰这个主心骨,需得有人撑着。 卫丛道:“是。” 岑黛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唤来惊慌失措的何妈妈,嘱咐了好些宽慰的话,命她前去主院同邢氏带话。而后才领着冬葵随卫丛离去。 岑黛曾回首看过院中吵吵嚷嚷的一切,看见北镇抚司众人踏进书房搜查书信,看见一群人快步踩过花圃穿过长廊,看见那一片谢了花的芍药在众人脚下化为残枝败叶。 卫丛也跟着回头瞥了几眼,叹声道:“待护送郡主入宫后,末将会吩咐他们小心办事。” 岑黛倒是有些不可思议地扬了扬眉:“卫大人……” 她可不认为身为朝廷鹰犬的卫家人与荀家有什么交情,更不认为忠于豫安忠于杨家的卫丛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她,而改变自己铁血公正的态度。 卫丛只道:“末将曾见过陛下与荀首辅议事时的情景,更听过陛下赞叹他为无双国士。况且在如此内忧外患的局势下,荀首辅没有任何犯事的动机。” 岑黛稍稍缓和了眉眼,小声道:“多谢。” 卫丛只道:“鹰犬只负责奉命咬人,既然陛下不曾吩咐过我等将獠牙对向荀首辅,那么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末将会勉力相信荀首辅的清白。” 第181章 逃不开的命运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敛下眉目,温声:“我也始终相信师兄。” 无论是荀钰的清白,亦或者是他的手段。 能叫璟帝赞叹一句无双国士的人,合该是大越国这一辈最光辉瞩目的子弟之一。 卫丛只抿了抿唇。再如何相信又如何?那个将荀钰视为国士的明君已经无法出面替荀钰佐证了。 踏出荀家官邸,岑黛抬头便见府邸周遭已经层层被甲胄兵士围住。 在伸手难见五指的漆黑深夜,铁甲与长戈碰触的金铁交鸣声响彻这一片氏族聚集的院舍。往常在这等时候已经熄灯安寝的众家朱门,此时却都掌了明灯,迟疑慎重地看向喧闹不止的荀家宅邸。 岑黛紧了紧两手,颤声:“京师戒严了……是不是舅舅他……” 怀揣心事担惊受怕三年,如今却发现杨家依旧没能逃开流血的命! 卫丛偏过头,只扶着她登上车架,小声道:“殿下节哀。” 车帘放下的时候,岑黛窝在软垫上,顿时红了眼圈。 她还记得从小到大璟帝对她各种各样的好,记得璟帝嘴硬心软,一边摆架子笑话她绣工不好,一边笑眯眯地将她的丑荷包给收进自个儿怀里。 父亲岑远道并非对她时刻拥护,有时候在她的堂姐妹面前,岑远道甚至会要求根本没错的自己为岑裾岑袖做出让步。 唯独只有璟帝给予了她毫不迟疑的宠爱,板着脸刀子嘴豆腐心地对她好。 幼时璟帝曾在御花园里将她抱起来,叫她坐在她脖颈上笑嘻嘻地“骑大马”看花。她揪着璟帝的耳朵叫他左转右转,璟帝全部应下,丝毫不觉得逾矩。 大越帝皇的脖子,这辈子唯独只有她一个人骑过,甚至连表兄杨承君都没她这样的优待。因为璟帝在杨承君面前,扮演的始终都是“严父”的形象。 浑浑噩噩踏进长宁殿时,殿中并无多少人。豫安尚在乾清宫,一时半会儿暂且回不来。 岑黛寻了一位嬷嬷,好生问了今夜宫中的事宜。 那嬷嬷本就是豫安留下来照料她的,因此对事情始末有些了解,直接倒豆子一般地说出来。 “等等……”岑黛心下一涂,脑袋突然灵光一闪,忙抓住嬷嬷的袖摆,迟疑问道:“你是说,师兄并未做出任何辩解的举措?” 那嬷嬷面色有些发白,低声道:“听那边儿的公公说,确实如此。荀首辅一路上并未挣扎,想来这会儿已经跟着卫指挥使问审去了。” 岑黛蹙紧了眉。 一切都和前世一样。 但就是因为一切看起来和前世太过相似,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荀钰不是前世那个心高气傲、自诩清高的荀首辅,也不曾再小觑过敌人。 荀钰知道荣国公早就布好了落网、知道荣国公多的是法子能够将这一盆污水泼在自己身上,他更说过自己不能输……甚至,她曾经假借梦境之名,将一切都告知给了荀钰。 凭着这些,荀钰没道理还会像前世一样坐以待毙、徒劳地等着荣国公来收网。 想通这一遭,岑黛骤然冷静下来,又问:“卫祁现在何处?” 嬷嬷道:“北镇抚司的卫校尉今夜并不职守,明日恐怕才会入宫。” 岑黛愈发觉得狐疑,她近日吩咐卫祁紧紧盯着高盛,今日黄昏时卫祁还曾作信告知她璟帝第三次接触南柯的消息……没道理到了夜间,这个大活人就突然打着不职守的名号回家歇息去了。 今日晌午时分,荀钰到底寻卫祁商议了什么? 她突然想起来荀钰曾同她说过万事俱备、瞒天过海…… 岑黛心下突然生出了些微的希望。 未尝等待太久,豫安已经领着张妈妈回来了。岑黛忙迎上去:“娘……” 豫安眼中疲惫:“都知道了?” 岑黛抿唇,点了点头。 豫安闭了闭眼,强忍下悲怆:“你舅舅明日发丧。” 岑黛心下重重的一沉,随即又想到了荀钰,心中到底还是不甘心完全放弃。 豫安牵起岑黛的手,带着她径直往殿内走:“你表兄如今正在处理事宜,明日代掌朝野。为娘需得帮着照看宫中上下,以及东宫待产的太子妃。” 她继续道:“至于宓阳……如今荀钰的嫌疑嫌疑未尝洗清,你待在荀家总归名声不好,便进宫来,陪陪你表嫂罢。” 岑黛垂下眼:“母亲难道不相信荀首辅的清白?” 豫安眸底微沉:“人心难测,为娘只相信证据。在事情不曾水落石出之前,为娘不会早早地断定说什么信不信任。” 两人已经行至寝殿,岑黛攥紧了两手,低声道:“宓阳近日身在荀府,并不曾发觉师兄有半分异样,且如今局势危急,师兄没有要作乱的动机。” 豫安径直转头看向她:“宓阳说这些做什么?” 她音色微冷:“为娘并不曾说荀钰是否有罪,你这般言辞,莫不是认定了荀钰洗脱不了嫌疑,现在才在为娘跟前替荀钰说这些劳什子的辩解?” 岑黛微顿,抬起头来:“是。” 她稍稍拔高了声音,蹙眉道:“我始终相信师兄的清白,故而才猜测师兄今夜的遭遇是中了他人的暗害。若果真是有人构陷了师兄,便必定不会让师兄得以逃脱莫须有的罪名。” 见豫安扬眉欲开口,岑黛稍稍软和下来声音,轻声道:“母亲忘了,今夜可是舅舅主动召师兄入宫议事的。如若荀家真的有谋逆之心,也不会以九族的性命做赌,去在这种时候犯上罢?” 岑黛知道,豫安眼中只有杨家人,她对投诚的荀家的确报以了足够尊重,可真要说起信任,却是没有多少的。 有人动了豫安的逆鳞,以至于她现在头脑发热得谁也不相信。可荣国公从头到尾打的,就是让杨家和荀家内斗的计划,此时头晕脑胀的豫安万不能被策动起来去针对荀钰。 岑黛回握住母亲的手,另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声道:“娘,你冷静一下,周遭有那样多的人在窥伺杨家的江山,我们不能自乱阵脚。” 她不知道荀钰的具体计划,她只知道,荀钰不能死。他若是死了,一切都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豫安闭了闭眼,眼里却干涩得再也流不出眼泪:“可娘冷静不下来……” 她面容疲惫,轻轻伸手搂住岑黛:“为娘这辈子,只有这么些亲人了。为娘从那场夺嫡的灾祸中侥幸逃生,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众多心腹。唯独只能同你舅舅相依为命,共同撑起杨家的江山。” “你舅舅倒了,于为娘来说,已然无异于天塌下来了。” 豫安呜咽一声,眼泪止不住地滚落:“我俩一起长大,中间数十年的光阴,他将好东西都留给我,他一个敢和天命犟嘴的直脾气却处处让着我!长兄如父,他就是那座撑着天的高山。” “这是我们互相搀扶着构建起来的繁荣昌盛,娘这条命也是他从那场血泊里拉扯回来了!如若他死了,我还有什么活头?倒不如一同下去地底去面见母亲!” 豫安低声哀嚎:“我还有什么!少了你舅舅,我什么都没有了!这辈子我就只有这么点东西!若非是当年说笑一般的贪婪和奢望,我本该死在那场同族相杀的血红宫殿里,我本该什么都没有!如今的荣华富贵、权势滔天都是我们兄妹抢来的鲜艳外衣,本就不是该属于我的东西。唯独只有你舅舅,是我从小到大所拥有的唯一的依靠。” 岑黛抿着嘴哭,轻轻拍着她的背:“娘亲别哭,娘亲还有宓阳。杨家还有许多人在撑着,还有表兄不是吗?娘亲觉得自己的天塌了,可表兄何尝不是如此?娘亲不能撑不住,表兄和我只有您了。” 豫安渐渐地安静下来。 岑黛轻轻地环住豫安的脖子,轻声道:“娘亲,你要撑住,宓阳害怕。” 良久之后,豫安才轻轻开口:“我得撑住。杨家还没有倒,杨家人还没有输。皇兄不在了,我得替宓阳和承君撑起天。你们两个孩子,不能没有主心骨。” 岑黛软软地笑起来,又哭又笑:“是,我们彼此依靠,一家人齐心协力,谁也不怕。” 翌日清晨,岑黛踩着灰蒙蒙的晨光起身,穿衣便打算往东宫去。 她得去寻李素茹,杨家现在这个状况,必须得报团、不给荣国公半点的可乘之机,才能有自救的机会。 前世终究是过去,她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 豫安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未出阁,穿着一身桃粉的宫装,哆哆嗦嗦地丢下了手里染血的匕首。 她害怕得全身颤抖,眼睛里沁满了眼泪,想要尖叫,可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又干又涩,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恐惧地挪了挪脚,那双精致的东珠莲花绣鞋已经淌在了粘稠腥臭的污血上——属于她同父异母的姐姐的血液。 忽而身后有人轻声唤道:"豫安。" 她含着眼泪转过身,瞧着皇兄一身蟒袍红了一大片,上头不晓得沾了谁的血。 第182章 有孕 - 娇雀儿 - 濯清 皇兄面上冷静得很,仿佛未曾看见一室的血红,只同她轻轻说:“豫安,都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我们活下来了。” 她扯了扯嘴角,下一刻却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往前栽了下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长宁殿,眼前是最熟悉的轻纱窗幔,鼻翼间也再没了那可怖的血腥气,只有淡淡的花香;明亮的天光从外间投射进来,耳畔是宫外鸟雀的清脆啼鸣,一切显得平和又安详。 她轻轻地转过头,瞧着皇兄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明黄龙袍,正坐在一旁的床沿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顿时就哭出声来,低低叫着:“皇兄。” 发觉妹妹的醒来,璟帝转过目光看她,眼睛里顿时就多了几分笑意,温和地给她搽眼泪:“乖豫安,不要害怕。” “他们都死了,而我们还活着,谁也无法杀死我们。” 都结束了。 她刚想摆出笑脸,再起身给皇兄一个拥抱,下一刻却睚眦欲裂地看着璟帝那俊朗的面容迅速变得苍老,他脸上的气色愈发差,仿佛是一个於于沉疴、命不久矣的老年人。 周遭的景象一瞬变化,温馨雅致的长乐宫变为了肃穆庄严的乾清宫。 “豫安,你要永远好好的。” 这回换做璟帝躺在榻上,嘴唇泛出乌色,他缓和下眉眼,安抚地朝她笑了笑,七窍都开始淌出污血来。 她哭红了眼,嘶吼哭嚎:"皇兄!" —— 豫安陡然睁开了眼,倏地从榻上坐起身来。 张嬷嬷忙从一旁行至近前来,轻声道:“公主?” 豫安长长地舒了口气,神色陡然落寞下来。 或许是在梦中流了太多眼泪,此刻豫安只觉得再也流不出眼泪,唯独只有心头空落落的一片,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块肉一般,苦涩得发疼。 她随意摆了摆手,由着张嬷嬷替她更衣,中途看了一眼外头明亮的天色,心知时候不早,便问:“宓阳起来了没有?” 张嬷嬷回道:“小殿下一早便出门去了,说是要去东宫寻太子妃殿下。” 豫安着好了一身素色衣裳,对镜理了理鬓发,沉声吩咐:“记得稍后派人跟过去盯着,如今皇兄的事还未完全探查清白,贼人、暗桩也不曾揪出来,她一个人在这深宫里头走动,可不见得安全。” 张嬷嬷颔首:“奴婢稍后命卫家校尉前去护佑小殿下。” 豫安捏了捏眉心:“待前朝事毕,本宫去寻承君议事。他近日本就疲惫得很,昨日又遭逢了那么一场哀恸,这会儿子需得长辈替他撑着天。” 张嬷嬷见豫安一改昨夜的的盛怒和颓靡,眼里难得地也开始松快起来:“好,奴婢为公主挽高髻。” —— 李素茹再有半月多的光景便要临盆,近日睡得并不安稳,夜里总要翻身醒来好几回。 岑黛过来的时候,正逢李素茹睡得身子发软、只得顶着困倦坐在院中软榻上散心。 瞧见人来了,李素茹连忙命人上茶,唇角弯弯:“我以为只有我这个不安稳的才起得早,没曾想宓阳妹妹起的更早。” 岑黛笑了笑,挨着李素茹坐下:“心中沉甸甸地装着事情,睡也睡不着,便就这么起来了。幸而表嫂也起得早,不然我这般唐突地过来,合该是要打搅到人了。” 李素茹听她说起心中有事,叹了口气,面上笑意也淡了下来:“宓阳妹妹……莫要太过伤心。” 她着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劝人,虽说自己因着有孕在身以及外头时局的不稳定、而被杨承君牢牢地护在了宫苑里,但好歹也是做了一年有余的东宫太子妃,有些该知道的事情,她多的是渠道能够从各处打听到。 如今岑黛失了舅舅,所嫁的夫君却被冠上了弑君的嫌疑,两边对立矛盾,她夹在中间怕是要很难立足。 岑黛弯了弯唇角:“表嫂放心,如今外界群狼环伺,我不会在这种关头忙着悲伤泄气。” 李素茹抬眸,直直地看了岑黛一眼,须臾又忍不住掩嘴笑开:“我知道的,宓阳妹妹遇事一向都是这般冷静沉着。” 她目光温和:“你始终坚信荀首辅的清白?” 岑黛颔首:“枕边人如何,没人比我更清楚。他如今处境不妙,或许只有我能够帮他做一些事。” 李素茹轻轻执起她的手:“如此……这便是宓阳妹妹今日来寻我的目的?想让我因为你的缘故也对荀首辅抱以信任?” 岑黛望进了她的眼睛里:“其实表嫂也并不相信荀首辅会谋逆犯上,对不对?” 李素茹同她对视,弯起唇角:“是。我虽对那位荀首辅并不甚熟悉,但好歹也曾在钏儿铃儿的口中听过许多回他的事迹。荀家嫡长孙是那样一个看重氏族兴衰荣辱、自幼便知晓要肩负重任的人物,他没道理要把荀家往死路上推。” 她继续道:“更别说,如今时局混乱,他所真有谋逆之心,何至于用那样蠢的法子去同归于尽?” 岑黛稍稍缓和下眉眼:“的确,师兄是最不可能弑君的那个人。可……这些终究都是我们以为、我们判断,如若有人硬要将罪名强加到师兄身上,仅凭你我对荀首辅的认知和熟悉,可没办法左右百姓的判断,更抵不过那幕后黑手的重重策动。” 李素茹默了默,的确,她因为种种缘故而确信荀钰的清白。可如若不是荀钰动的手……又有谁能够拥有如此大的能耐、将手伸进幽深宫苑之中,又有谁能够让一向谨慎小心的璟帝坠入看不见底的深渊? 李素茹并非不相信荀钰的清白,她只是不敢往下想下去。那猜想的结果太过可怕,以至于她一时无法接受杨家一党已经陷入了如此被动绝望的境地。 片刻之后,李素茹重新抬眼:“宓阳认为,我能帮着做些什么?” 岑黛道:“如今杨家内外已经陷入了茫然的混乱,在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之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宓阳只希望……若是荀首辅果真受到构陷,表嫂能够帮着在旁劝说表兄冷静。” 李素茹抿唇。 岑黛继续说:“表兄如今突然没有了舅舅这么个指路明灯,心中迷茫困顿自是不必说,光是心中的悲恸和愤懑就足够让他丧失冷静判断的能力。他如今已然成为杨家一党的领头人,摆在第一位的便是不能够自乱阵脚。” “他需得有人劝住,然而我是荀家的媳妇,在这种时候说什么也是难堪,娘亲一向宠爱我,或许也压不住表兄……唯独只有表嫂,你们二人携手同行彼此依靠,表兄应当更会听你的劝说。” 李素茹握住她的手:“你放心,若是真有那么一个时候,我会勉力劝说他。” 岑黛这才放下了心中的巨石:“多谢。” 正值这时,外间有嬷嬷进来:“太子妃殿下……” 那嬷嬷一瞧见岑黛,倒是有些犹豫着该不该说。 李素茹只道:“说罢,这里没有外人。” 嬷嬷这才行礼道:“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北镇抚司于荀家发觉了党派勾结的书信,今早御膳房中有公公被内务府揪出,指明是……荀首辅设计谋害的官家。” 她瞥了一眼岑黛,声音稍稍弱了下去。 岑黛心下一颤,忙问:“荀家众人现在如何了!” 嬷嬷又瞥了一眼李素茹,见她不表示便继续说下去:“早晨天不亮的时候,荀家家主及青壮男丁尽皆被押入大牢候审,唯独只剩下一众女眷与未及弱冠的男丁尚还留在府中;如今荀家各处皆已查封,只待后续再搜查。物证已经传入宫中,只等前堂下朝便由内阁呈递入御书房。” 岑黛慌忙起身:“遭了……” 荀家上下现下无人做主,一大家子还不知要如何是好! 只可惜她将将站起来,眼前一黑就软了腿脚。 冬葵连忙一把揽住她,撑着没让她栽在地上。 李素茹慌了神,忙指了一圈宫女嬷嬷:“快去喊太医!给长公主殿下递声儿去!快!” —— 岑黛不尝晕眩太久,只是再清醒时,自己已经躺在了长宁殿的床榻上。隔着一道软烟罗的帷幔,有太医正在为她把脉。 豫安在一旁急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前脚才得了卫丛来报,还没来得及离开宫殿,便听人传报说岑黛晕倒在了东宫,顿时急得什么也顾不上,忧心忡忡的等着太医的消息。 岑黛平静出声:“娘?” 豫安连忙应下:“娘在。” 她几步上前,温声宽慰:“宓阳可有哪里不舒服?” 岑黛顿了顿,蹙眉:“哪里都好。” 她的确没觉得自己有任何异样。 豫安一时哽住,只得转而去看一旁的太医。 太医默了片刻,抽回手收了帕子,犹疑地看了豫安一眼,斟酌着道:“郡主殿下这是连日忧心过度过于疲累……” 岑黛寻思着,她昨夜忧心忡忡,的确不曾睡上多久。 那厢太医继续犹豫着道:“另外便是……郡主殿下已有了近两月的……身孕。” 他心里有些忐忑,荀家这两天是个什么形势,同为燕京氏族,他心里清楚得很。今早他听闻荀家一群男丁尽皆入狱,心下还寻思着簪缨世族荀家这回怕是要遭殃了。 可现下……这位宓阳郡主肚子里却有了荀家的骨血…… 老太医心里有些没底,心说这一个不好,即便豫安有意也没法儿将岑黛从荀家干干净净地摘出来了……毕竟,若是荀家果真坐实了罪名,这孩子不就成了荀家嫡支的“余孽”了嘛? 岑黛怔住。 连同一旁的豫安也顿时僵住了表情。 第183章 信任 - 娇雀儿 - 濯清 仿佛过了许久,亦仿佛只过了转瞬,豫安回了神,忙冷下表情直直看向老太医:“此事休得说出去!任谁问及你都记着将嘴闭得严严实实,只说宓阳是因心力交瘁而身子乏累,可记住了?” 太医一叠声应下,顿了顿,斟酌着又道:“老臣晚些时候指人送些补药来?” 豫安沉声道:“手脚放仔细些。” 太医应声,收拾好了药箱便躬身退下。 听见脚步声渐远,岑黛缓缓伸手按住小腹,隔着一道罗帐看向豫安:“母亲可知道荀府今早出了什么事?” 豫安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终究是打了帘子坐在床沿上:“宓阳什么都不必管,无论荀家最后的境地的如何,为娘都会费尽心力护住你。” 她垂眸看向岑黛平坦的腹部,眸光复杂:“这带有孩子不会因为有荀家血脉而成为不得不除的累赘,娘向你保证。” 岑黛几乎已经懂了豫安的意思。豫安到底还是未能完全信任荀钰,中间有了因璟帝遇难一事而起的隔阂,她就像是一只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不肯再轻易相信身边的任何人。 她怀疑荀钰入狱一事有异,但也未能完全肯定荀钰的忠心。这样类似于中立的态度,反而成了一块绊脚石。 如今大敌当前,岑黛想要的,是杨家一众同党众志成城携手对敌的团结一致。 岑黛抿了抿唇,缓缓握住了豫安的手:“仅仅因为一个我,并不够娘亲完全信任荀首辅,对吗?” 她引着豫安的手来到自己的腹部,眼中沉静:“那么再加上这么一个小生命,够不够?凭着我对荀首辅的情谊和熟悉,凭着这孩子与荀首辅的相连血脉……只求您能给予荀首辅更多的信任。” 豫安张了张唇:“宓阳……” 岑黛哭红了一双眼:“娘,宓阳求您了,请您给予荀首辅足够的信任!我以此身的两条命做赌,荀钰是如今时局中最值得您信任的人之一!” 豫安握紧了岑黛的手。 良久之后,她才缓缓道:“娘会去寻你表兄,让他暂缓对荀家的定罪,再着心腹好生清查一遍。” 岑黛轻轻垂下眉眼:“多谢长公主……不,大长公主恩惠。” 豫安抿唇,径直起身往外走。 张嬷嬷跟着一并退了出来,表情复杂:“奴婢这辈子,没见过小殿下求过人。” 豫安行走在斑驳阴影里,面色微白:“凭着我儿的一句恳求,本宫信他一次。张妈妈,明日午后记得打点上下,本宫要见荀钰一次。” 张嬷嬷垂首:“是。” 豫安又道:“卫祁在哪儿?稍后将他调过来,这段时日便跟着宓阳罢,她一个人处境尴尬地待在宫里,我不放心。” —— 殿内一事寂静无声,冬葵试探着看向岑黛:“郡主渴不渴?” 岑黛只道:“去煮一盅牛乳茶罢,我这边暂且不需要人伺候。” 冬葵应声,担忧地瞥了岑黛一眼,迟疑地转身离开。 岑黛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手轻轻抚摸着腹部,低声道:“你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她又忍不住开始抹眼泪:“你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如今正逢时局动荡的时候,她连能否安然渡过即将到来的死局都未可知,又哪里有能耐去保住一个未出世的孩儿? 她只颓靡了半刻便起身,寻了外衣穿好,因不大适应殿内的阴凉,准备去院中读书。 长宁殿中的景色依旧如她记忆中那般一绝,璟帝时常命人洒扫宫苑内外,为的就是当朝豫安有事无事都方便在宫中落脚。 红墙金瓦围出了一片正正方方的天地,院中的花草景观倒是同长公主府京华园中的布置有几分相似,或许是豫安这数月以来亲手侍弄的成果。 冬葵端来牛乳茶的时候,有嬷嬷引着卫祁从另一边而来。 岑黛扬了扬眉,召他进了亭内,蹙眉问:“昨日师兄寻你商量了什么?” 卫祁摸了摸鼻子:“荀首辅那时只说时候未到,命属下暂且不要告知其他人,否则怕是会坏大事……” 他一时也有些难堪。自己是受吩咐跟着岑黛替她办事的,因岑黛前些时候的吩咐帮着荀钰做了点儿手脚,可现下又因为荀钰的吩咐而瞒住自己的正经主子……简直混乱。 岑黛却是松了口气,眼里也多了些笑意:“看来他应当是无碍了。” 卫祁抿唇,左右四顾,从袖袋里取出来一张纸递了过来:“荀首辅昨日夜间被捕入狱时,曾将这纸笺交予了我父亲卫指挥使,毫不避讳他人,只嘱咐要交予属下。属下思忖了半宿,觉得荀首辅或许是更想让殿下看到里面的内容。” 岑黛狐疑地接过。 并不避讳其他人,看来荀钰并不曾在这纸张上留有引人注意的东西。 她伸手摊开,瞧见纸张中央只写了一排字:细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叶半青黄。 笔锋有力,暗藏风骨,的的确确是那位内阁首辅的字迹。 岑黛眼睫微颤,突然想起来去年某月,她曾在某个午后同荀钰一起赏过一本诗集。她还记得下两句是…… 岑黛轻声道:“小春此去无多日,何处梅花一绽香。” 岑黛忍不住弯起唇角,眼里却闪着水光:“这是告诉我,风雪肆虐的隆冬即将结束,明媚的暖春不久便会到来的意思么?” 卫祁不答话。 岑黛小心地收好了纸张,温声:“那我会继续等下去,等到他说的春暖花开的时候。” —— 杨承君送走了豫安,忍不住捏了捏眉心,看着桌案上内阁众人传上来的折子。 一边是从荀府搜集出来的种种罪证,经由内阁议定无异后呈递上来;另一边是以内阁次辅为首的内阁众人递上的章表文涵,表文的字里行间全是与荀钰的同僚情谊,希望新帝能够切莫轻率,最好再一次彻查内外。 看第一眼时,杨承君只觉得有些惊讶。他同荀钰共处三年,知道荀钰心中有多么高傲、有多么自负。那个青年的寡淡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的,源于他对任何人事物都不放在眼里的自大。 同荀钰相处,向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那个人纵然会因着顾及荀家颜面而严于律己、极少得罪人,可他眼底的不重视却是实打实的。甚至在彼此相熟之后,他偶尔还会嘴毒地嘲讽人。 才子多傲气,荀钰委实足够优秀,可那些文人墨客该有的坏毛病,他也一点儿也没有落下。 可就是这般的荀钰,竟然也能在失势后得到这么多同僚的维护? 他随手拣起来一张表文,出自内阁某位耿姓大学士之手,言辞恳切地书写荀钰是如何善心负责、如何救济提拔他于灰暗之际…… 杨承君觉着,内阁次辅是在用满腔心血为荀钰做保证,而这位耿大学士,却更像是在用一把鼻涕一把泪在为荀钰辩护。 本该是惹人发笑的言辞,杨承君却笑不出来。 或许荀钰真的变了,他脱去了那一身称得上是孤高自负的少年意气,在大多数人看不见的地方,陡然变得沉稳可靠了起来。 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替他鸣冤。 思及那般耀眼稳妥的荀钰,杨承君忽而觉得自己之前的嫉妒和不甘有些可笑。 或许他的确就是比荀钰差一些罢。在荀钰脱去稚嫩、一夜成长起来的时候,他却仍旧沉在少年的心性中沉浮挣扎,像个和大人攀比斗气的幼稚鬼。 杨承君沉沉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不相信荀钰会弑君。同门相伴一载有余,在朝堂共处多年……他虽忍不住同荀钰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生出攀比之心、彼此在朝野之上水火不容,可同时也分外地清楚,荀钰为人正直刚正。 昨夜荀钰同他说的那一句“万事小心”,就仿佛是一盆凉水,将他从头到脚地给浇了个正着。 高盛在一旁看得忐忑,皱了皱眉,小声道:“陛下,这荀家众人,审还是不审?如今先帝孝期未过,总得早早的向外头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不是?” 杨承君摆了摆手:“退下罢。” 高盛张了张唇,皱眉退下。 李素茹正巧这时候进来,蹙眉看着高盛退下,径直上前来:“在忙什么?” 杨承君扶着她坐下:“在发愁如何处置荀家众人。” 李素茹定定瞥了他一眼,眼里带了些暖色:“陛下心里似乎有答案了,为何还在发愁?” 杨承君给她倒了一杯茶,重新回去坐着,捏着眉心沉默不语。 他对荀钰的感情十分复杂。 既有早期时单纯的欣赏,亦有拜师读书时的同门情谊,还有后来因意见不一而生出的怒火,以及在发觉他人更偏心荀钰时的落寞不甘,更有因璟帝出事而生出的一大片无处发泄的怒火和悲怆…… 可更多的,是一种找不到来由的信任和珍惜。或许源自于岑黛某日曾在东宫同他说的“求你一定要相信师兄”,亦或者源自于岑黛从小在他耳边哼唱到大的“人不如故”。 他拥有的东西很少很少,除了李素茹、父亲、姑姑、岑黛、老师和众位大臣之外,或许还有一个……荀钰? 李素茹看着他,轻声道:“我祖父幼时曾教过我一句道理,说一个人用眼睛看到的,或许并不一定是真实的。” “身在混乱时局当中,你所看到的一切,甚至可能是敌人刻意表露出来的错误。” 李素茹温声道:“总归陛下对荀首辅熟悉得很,别人怎么说都在其次,关键的是陛下心中是如何给出的答案。一切随心而走,由心而定。” 第184章 必死之局 - 娇雀儿 - 濯清 杨承君默了默,没有说话。 李素茹却是舒了口气,知道杨承君已经不需要旁人再劝说什么了。 她弯了弯唇角,目光搁在他桌案上的一摞文书上,温声道:“至于这些连是真是假都未可知的证据……陛下若果真要搪塞,外头的众人也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荀钰的同党们自然是巴不得杨承君肯冷静下来想事情,而庄家主一党在经了之前的数番打压和针对后已然元气大伤,再没有任何力气去给杨承君施压、左右他的命令。 杨承君轻轻颔首:“说的是,如今内忧外患,总得先将外头那些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东西处理干净。” “至于荀钰……”杨承君垂了垂眼:“但看明日姑母探监时,能够寻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罢。” —— 岑黛在长宁殿守了半日,眼看杨承君果真不曾下令对荀家众人下手,心中巨石总算落了地。 除却一个赏识荀钰的璟帝,前世的杨家众人对荀钰并无多少信任,更不必说与荀钰一向不和的杨承君。 在前世的今日,荀家众人于下午被审判罪,荀家抄家……一应证据罪状被送入新帝手中,午后荀钰坐实了弑君的罪名,于第二日清晨被斩首在闹市。 如今荀钰得以暂时地逃过定罪,或许是前世与今生命运走向分离的第一个大转折。是现下身处在这等透不过气来的绝望中,难得的一抹曙光。 天色渐暗,豫安坐在不远处的桌案前抄写今夜要烧的经文纸张。 她今夜要前去乾清宫同杨承君轮替着守孝,岑黛本来也要一并过去的,只是豫安顾念着她近日精神不足、又有了身孕,打发了她今夜在长宁殿好生睡着,不必多管其他。 豫安笔下不停,垂首冷声:“如今你舅舅出了事,前朝一群老东西一边等着看杨家的笑话,一边磨刀霍霍地打算趁火打劫。承君此次聪明了不少,知道先将最重要紧迫的事宜给处理清白再论其他。” 岑黛眉眼微沉,轻声道:“舅舅虽然倒了,可杨家还没有倒下,顾此失彼,只会输掉更多东西。唯有尽快找到突破的方向,斩草除根才是。” 她拧了拧眉,站在窗边偏头看向外头阴沉沉的天,乌云低垂,仿佛即将降下一场倾盆大雨……依旧还是与前世那一日的记忆一模一样。 岑黛还记得那股五脏六腑灼烧一般的剧痛,还记得自己身躯渐冷、渐渐僵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那森然寒意几乎可以侵入骨髓的雨日里,冷和痛成了唯一的颜色。 思及此,岑黛一顿,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许猜想,连忙转身蹙眉问:“娘亲手里的虎符可还在?” 豫安明显的一愣:“宓阳如何……” 她抿了抿唇,到底没打算继续问下去,改口道:“准备今日晚些的时候交给你表兄。他如今虽还在孝期、未办登基大典,可‘新帝’的名号却是所有人认定了的。如今南境忧患未除,这虎符留在娘这儿并无多少益处,倒不如还给承君,也好叫他能够将那龙椅做得更稳。” 岑黛皱紧了眉头,轻声道:“如今时候尚早,不若等到表兄过了登基大典之后,娘亲再交还虎符也不迟。” 豫安微微蹙眉,抬眸:“宓阳这是什么意思?” 岑黛沉声道:“舅舅之所以将虎符交予母亲……做的不就是想让母亲借由此物保全自身的打算么?如今宫中暗桩只会多不会少,娘亲这时候交出虎符,几乎等同于丢下了手中的刀剑。那群贼子少了忌惮,极有可能会打着再一次重创杨家同党士气的计划,大着胆子将手伸进宫内来作乱。” 豫安陷入了沉默。 她听懂了岑黛话里的深意。她虽在杨家同党中极具地位,可手中并不曾握有多少实权,璟帝交付给她的虎符,或许是此时的她所拥有的最大的,同时也是唯一保命符。 她早已经不是当年的豫安公主,曾经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心腹,都早已纷纷丧命在了那场血泊争斗里,唯独只有一个张嬷嬷还在身边,充当她手中情报网的枢纽。 经过十多年的岑府后宅生涯的磋磨,她早已被安定和感情磨灭了当年的魄力和狠辣,更不曾居安思危地去培养新一批心腹。 除却张嬷嬷和北镇抚司卫丛,她唯一可以用来傍身的利器,也就只剩下璟帝交托给她的那么半块虎符。 “于外人看来,杨家在打压完庄家主及其一众同党之后,仿佛是占据了上风。”岑黛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来,眼底暗色沉沉,继续道: “只可惜,优势也好,劣势也罢,杨家终究还是早早地在不经意间就踏进了他人的局,无法逃脱那些人设下的天罗地网。” 她看向豫安:“母亲,如今形势并不允许杨家人侥幸和松懈,任何一步踏错便会坠入万丈深渊。这虎符何时交还、以何种方式交还,需得再三谨慎。” 豫安沉吟片刻,眉宇渐渐松开:“宓阳说得有理。” —— 翌日天晴,上午时分,岑黛一身缟素,随着张妈妈入太极殿守孝。 杨承君昨夜守了半宿,午夜时同豫安换了班子,赶着时候回去补了会儿觉,现下已经去处理政务去了。 岑黛垂着头拾阶而上,一双手却忍不住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两边大袖。 她不知道自己昨日的猜想是否正确,亦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看见第二天的太阳——前世的自己就没能看见。 依旧是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大殿,这座再眼熟不过的棺椁。岑黛咬了咬牙,强忍下心中的惧怕,同已经在此处守了半宿的豫安一起上香、行礼叩首。 殿中只稀稀落落站了几名宫婢宫人,并不敢随意往大殿中央观望。 豫安眼圈微红,许是早前哭红的,也或许是半宿未能合眼熬的。 她精神不济,也就未尝发觉岑黛的异常,只道:“宓阳身子不适,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今日别跪太久,累了便站在一旁歇歇罢。” 岑黛应声。 她跟着豫安双手合十跪了片刻,时不时地起身揉揉膝盖,歇息片刻之后便又跪下,借着机会梳理近日的时局。 时间便就这般流淌过去,待身边宫婢出声提醒时、待杨承君前来接替守孝时,岑黛这才回过神来…… 她竟然还活着? 岑黛呐呐地站在原地,心中一时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 没有七窍流血,没有肺腑剧痛,没有身躯冰凉……从头至尾都无事发生,她竟然如此轻松安然地度过了必死之局! 或许的确是她昨日猜测得不错。 前世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深闺贵女,可引不起荣国公太多警惕。一个炮灰一般的存在,也只有在跟着豫安的时候才会被荣国公想起来“顺手除掉”。 所以影响到荣国公计划布局的,只有豫安一人,亦或者说,是豫安手里的那枚虎符。 那虎符不知被豫安藏在了什么地方,未免日后在寻找虎符的时候花费太多时间而被剩下的仇敌反扑一把、陷入被动的境地,荣国公可不敢贸然向豫安动手。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杨承君和庄家主两边人马未曾真正的两败俱伤之前,他都不敢轻举妄动。谁也不晓得鹬和蚌会不会趁着有余力的时候,反咬渔夫一口。 更何况今生的荣国公在数月前就被璟帝薅光了兵权,荣国公这个渔夫只能一忍再忍。 他不敢轻易动手,豫安也就逃过了一劫,岑黛也因此免除被炮灰死亡的命运。 杨承君面上的倦色明显,眼角余光瞥见岑黛呐呐的模样,眼中神色微缓,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音色还带了几分不适的沙哑:“宓阳在想什么?” 岑黛揉了揉脸蛋,低声嘟囔:“没什么……” 豫安叹声道:“她近日精气神总不大好,许是太过耗费心力的缘故。” 杨承君抿了抿唇,想起来昨儿岑黛还在东宫栽过一回,温声道:“午后姑母与宓阳便好生歇息罢,父皇这儿有承君守着。” 豫安摇了摇头,弯了弯唇角:“你最近正忙,不必将责任一股脑地往自己身上揽。姑母午后前去探监,晚些时候便回来同承君接替。” 听到探监二字,岑黛心下一动,摸了摸鼻子,到底是没说什么。 同豫安从太极殿内出来,岑黛试探着小声道:“今儿个午后……” 豫安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牢中苦寒,宓阳去不得。” 岑黛提了裙摆急忙跟上去,又小心翼翼问:“宓阳不去牢里……宓阳想回荀家看看。” 豫安这才转过头来,蹙眉看她。 岑黛敛目,小声道:“已经快两日了,宓阳不放心荀家众人,婆母一人要撑着整家的女眷,二房甚至还有一个未至一岁的小辈……我只是去看望一下,去去就回,决计不会乱走。” 豫安默了默,思及那位聪明亲和的荀大夫人邢氏,轻轻叹了口气:“早去早回,记着将卫祁带上。” 岑黛顿时舒了口气,眉眼缓和下来:“多谢娘。” 第185章 求人无门 - 娇雀儿 - 濯清 午后豫安领着卫丛外出办事,岑黛则领着卫祁与冬葵乘车出宫。 燕京中的戒严依旧未结束,城中每行过一段路便能见着守备的甲胄兵士。璟帝的死讯在昨日就已经传出,在外行走的百姓俱都着了素色衣裳。 岑黛轻轻打了帘子向外看的时候,依稀听见了几人哀叹一代贤明君主的崩殂。 无论是早些年的河东水患,还是前几年的那场西南诸省爆发的疫病,璟帝的尽心尽力众人都看得分明。 岑黛甚至还听见有人提及荀钰,话间说到了荀钰这些年来赠予民间的优秀画作;又说到荀家在京中屹立百年而累积下来的好名声;说到我辈如斯优异的青年,却注定了要同昙花一现般短命…… 最后只扼腕叹息了一句,说如今因着荀钰弑君入狱,众人连提及这位位极人臣名冠燕京的清隽首辅,都得小心翼翼谨慎异常。 卫祁打马护在马车一侧,耳清目明地将一切收入耳中。他微微抿了抿唇,眼角余光瞥见一侧掀开一角马车的帘子又被人轻轻被放了下来,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把那一段即将跃出喉咙的话给重新咽回了肚子里。 长街一旁的高楼中,荣国公笑眯眯地收回了支住窗子的木杆。 岑远道也就只得将看向外面大街的目光收了回来。 荣国公笑问:“想见她?” 岑远道没吱声。 荣国公笑着摇了摇头,笑意不达眼底,只道:“远道啊,你这人或许就是这般贱骨头,瞧着人家母女俩毫无留念地甩开你,你反倒还舍不得起来了?” 岑远道面上看不出情绪,小抿了一口茶水:“好歹我也是她亲生父亲,难得见她一回,难免有些感触。” 荣国公掀了掀眼皮,弯起嘴角嘲讽:“假仁假义。” 他也端起茶盏,小心的撇去茶上的浮叶,缓声道:“亲生父亲?嗤。为兄这段时日见你对那母女二人不闻不问,还以为你是真的放下了。于是便好心的,向你瞒下了三丫头晕倒在宫中的消息。” 岑远道动了动手指。 荣国公眼中无情无绪:“希望你的一切情绪,都只是那颗还未能完全冷硬下来的心在作祟。而非是一朝占尽了优势、吃到了甜头,开始摆出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小人得势地学会对杨家人怜悯了。” 岑远道微愕地抬头,却没有辩驳什么。 他已经学会了放弃与荣国公争辩,荣国公的目光极致狠毒,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譬如这一次,荣国公依旧还是猜对了好几分。十多年来他都被迫屈于豫安的光辉之下,如今推翻了豫安的最大靠山……的的确确有一些小人得志的味道。 末了,他只问:“之后如何下棋,二哥可打算好了?” 荣国公收敛下面上嘲讽的神色,平静地盯着茶盏中沉浮的茶叶渣滓:“荀家的一众同党还未除,杨家的走狗也未除尽……此前我已经默不作声地从庄家人手中拉拢了些许人心,只不过么,依旧还不够现出身形与那些人争斗。暂且让那位年轻的新帝先对付着那群老狐狸罢。” 他继续道:“至于我……我倒是十分好奇是谁能够有这般大的本事,竟然能叫杨承君放下与荀钰的矛盾、搁置我刻意呈递上去的‘罪证’,去延缓荀家人的定罪量刑。” 说到这处,荣国公突然看向对面的岑远道,笑说:“远道啊,你说这个人,会不会是你那位好闺女?” 岑远道微不可见地蹙眉:“她不过只是一只被饲养的笼中雀,无辜又无用,二哥竟然也能怀疑到她身上?” 荣国公只笑道:“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能放过一个。” 岑远道默然地看着他面上暗含杀意的暖笑,突然想提醒一句,提醒他虽然心里依旧还记得不能现出身形、要“坐收渔翁之利”,但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却是愈加肆无忌惮了。 在这等紧要的关口,他若是还敢大着胆子将手伸进宫里,就不怕偶然大意而被杨家人逮个正着,前功尽弃? 只是岑远道默了默,到底还是没有开口。他知道,荣国公对剩下的杨家人动手,不过是早晚的事。第一个可能是岑黛,也可能是豫安,更有可能是费尽心思压住了那群老狐狸的杨承君。 岑黛选择了从后门踏进宅院。 却才从荀府大门路过时,她瞧见上头贴满了封条,心中发涩,也不知荀家人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后门倒是没贴封条,许是众人念及荀家的审判还未下来、府中还住了不少人,便留了个后门供人生计。 卫祁轻轻推开了门,同岑黛一同往里走。 四周安静得可怕,府中管事恐怕早就被一并抓紧牢里去了,至于剩下的一些心不齐的长工短工,恐怕都以为荀家再无翻身之地、早早地就偷摸着卷铺盖逃走了。 “走了也好……”岑黛低声喃喃。 后院中倒是还有些许动静。岑黛听到人声,连忙住了脚,睁大了眼望向庭园对面。 周芙兰身着湖蓝色的裙装,正急匆匆地往前走。身后有婆子紧赶慢赶地跟着,瞧着面孔似乎并非二房的婆子,嘴里唉声叹气:“我的小姐!小姐啊!您这是是做什么唷!眼看着这判决还没下来,您赶紧地跟着王家回去天津渤海侯府罢!” 周芙兰一甩袖子,满面怒意地斥道:“我好心尊你家的王家主一句世叔,可不是由着他仗着是我长辈便胡乱给我下吩咐的!我都说了不走不走,你还跟着我做什么!我爹娘都还没传话过来呢,他凭什么不顾我的意愿给我做主?” 婆子苦口婆心地劝道:“侯府没传信儿过来,保不齐就是在路上呢,天津离着燕京可很有一段距离。我的小姑奶奶唷,您现在不走,等到以后上头放话下来了,那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啊!” 她重重地一跺脚,叹了口气:“王家都是为您好啊,周家王家世交一场,家主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搭把手,姑奶奶怎么就不懂事呢!再者说了,荀家的二夫人都没阻着婆子我来带您走,您还犟什么呢?” 周芙兰咬牙切齿,指着她鼻子道:“你还说?你再敢过来荀府私下找我婆母讲话,小心我不顾那劳什子世交不世交,由着小桃撕烂你这老东西的嘴!” 骇得婆子连忙掩住嘴。 岑黛眼底里咕溜溜地转着水儿,忍不住唤了一声:“芙兰。” 周芙兰一愣,立刻削减下全身气焰,瞪大了眼睛望向声源处,回过神来时已经快步奔了上来:“宓阳!”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岑黛,关切问道:“臭丫头,你没事罢?” 岑黛握住她的手:“我能有什么事?我好不容易出来,你别顾着我了,快跟我说说家里人都如何了?” 周芙兰垂了垂眼:“还能如何,家里的男丁全被兵蛋子带走了,最大也不过就是一个荀锦还守在家里。他本来是打算着昨儿办践行宴今儿就去求学的,结果什么也没办成,现下整日都往邢家跑,喊着亲戚帮忙申冤。” 周芙兰抹着眼泪:“大夫人还算好,见得多识得广,压得住大局。我婆母没了公公没了钧郎,昨儿个就病倒了,现下只能用药吊着精神,我因着要照看宝髻两头顾不过来,只能麻烦大夫人帮着照顾一二。” 周芙兰忍着哭腔,握紧了岑黛的手:“宓阳,你告诉我,钧郎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小心翼翼的,甚至都不敢问“回不回得来”这种问题。 岑黛抿了抿唇,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先同我去寻两位夫人,我们到时候一起说。” 周芙兰仿佛得了希望一般,眼睛里都亮了起来,擦干净眼泪惊喜道:“大夫人这会儿正在二房院子里照看我婆母,咱们赶紧过去那边!” —— 邢氏面上疲惫,绞着浸湿了的帕子,小心覆在林氏的额头上,叹声:“你这又是何苦?这样病着,等到二爷和钧哥儿回来见了,该得多心疼?” 林氏眼睛一圈儿都是红彤彤的,一边淌着眼泪,一边有气无力道:“嫂嫂不要骗我了,外头人都说,京里这是要变天了。我现在就是吊着一口气。等着我家那老头子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从牢里传出来不好听的消息,我就一头撞死陪他一并去了。” 邢氏又叹一口气:“何苦?大家都还好好的呢,铃儿丫头这两天都去外头找钏儿和她姐夫呢。一群孩子都还没哭丧,你一个带头的长辈,可不许再这般放弃下去了。” 林氏哭道:“我能有什么法子?两天了,我一点儿好消息都没听到。我之前去求人,外头都避咱们荀家如蛇蝎!求人无门!求人无门啊!” 邢氏心里也不好受,她问过母家,然而父亲也只是温声劝慰,没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她的父亲她的兄长……邢家那样一群没读完过几本圣贤书、没读完过几本大簿头的糙汉子武将,无奈地用被刀剑长戟磨出来厚厚一层老茧的大手,揪着头发去学着写那劳什子的表文,求着上头开恩。 可仍旧是石沉大海一般没了音讯。 第186章 厚将崩 - 娇雀儿 - 濯清 只是这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做主的人,她若是倒下去了,荀府还能有谁撑着? 邢氏低低叹了一声:“纵是求人无门,可那判决总归还没有下来,你这般自暴自弃做什么?芙娘也好,宝髻也罢,家里这么多孩子,他们需要我们。” 林氏哀哀叹了一声:“芙娘……她才嫁进来没两年,是我对不住她。”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周芙兰牵着岑黛进屋来,欣喜道:“母亲,大夫人,瞧瞧谁回来了?” 邢氏一愣,见着来人,忙起身迎过去:“黛娘!” 她顿时红了眼眶,不住地打量:“老天爷,你那天晚上被人带走了,可没事罢?” 邢氏那夜被院中的嘈杂给惊醒,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一群侍卫就冲进了书房搜查。她扯着大老爷的手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厢何妈妈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赶了过来,哭喊着说大少夫人被人带走了。 岑黛鼻头微酸,宽慰道:“杨家是我母家,我能有什么事?是儿媳妇不好,叫母亲没得担心一场。” 邢氏握紧了她的手:“没事就好。” 她嗫嚅着,试探着又问:“那钰哥儿如何了?你可听到什么风声儿没有?” 林氏也陡然郑重起来,由着周芙兰扶她从榻上坐直起身。 岑黛抿了抿唇:“我……” 邢氏音色微颤,抢先道:“黛娘,钰哥儿决计不可能做出那等荒唐大逆不道的事来!他打小就跟着他祖父去学君君臣臣,同他父亲读那‘水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奉忠贤道义为第一等要义,此次必定是受人诬陷!” 岑黛轻轻拍着邢氏的背:“母亲莫急,我知道的,我相信师兄一定是无辜的。” 见着邢氏好歹已经缓过气来,岑黛握着她的手,继续道:“只是目前从各处收集来的罪证通通都指向师兄,形势于荀家分外不利。新帝已经强行将此事上的争议搁置了下来,没说定罪,也没说何时重新彻查。” 邢氏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缓缓地舒了口气:“没有任何风声……这就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钰哥儿暂时不会有事了。” 她抹着眼泪,眼里终于带了几分放心:“在诬陷荀家的贼人未尝被抓住之前,钰哥儿恐怕都无法洗清嫌疑,能往后多拖一日都是好的……” 岑黛有心宽慰,稍稍顺着话往下说:“母亲放心,荀家百年簪缨声名,府中子弟是何风气京中众人皆知。先帝生前最是信任师兄,如今的新帝还同师兄师出同门……师兄一定不会有事的。” 邢氏弯了弯唇角:“我信的,皇恩浩荡,荀家历代子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他们此番受的冤屈一定能洗净。” 岑黛点点头。 若是过真能逃过此劫……想来连带着前世的污名和谩骂,也能同着这一世的冤屈一同洗清罢? 邢氏回过头来,动容地看向林氏:“还不快点好起来?咱们荀家,少了一个都不行。” 林氏激动得抹眼泪,一手掀开被子就要站起来:“新帝都在信任荀家,我们还担忧什么?好好撑着这个家,等着那群爷们儿回家来!” 骇得周芙兰连忙将她扶稳了。 岑黛弯了弯唇角,寻了去看看风来堂的由头先一步退走。 卫祁候在外间门旁,瞧着岑黛从里间出来后连忙跟上,待行过一段距离之后,忍不住问:“殿下就那般相信荀家会安然渡过此劫?” 岑黛头也不回:“当然相信,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会相信。” 前世的她死于今日,如今的她却好端端地站在太阳底下。只要她还活着,那么她便坚信前世的命局能改。 岑黛继续道:“春秋郑庄公曾道‘不义不匿,厚将崩’。” “没有正义便不能号召人,多行不义之事,别人就不会亲近。那躲藏在阴影里的贼人虽然虽然借机扩大了自己手中的势力,可他心中没有道义,身侧只有为了眼前的一时利益、而聚在一起的蛇鼠之辈,连一个所谓的追随者都没有……纵然势力再庞大,也必然会在某一日崩溃。” 卫祁一愣,突然有些明白了荀钰眼前同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他有些如梦初醒:“这便是……” 岑黛瞥他一眼:“你同师兄同谋,难道还不曾理解他的深意?” 卫祁摸了摸鼻子:“属下惭愧。” 他只管奉命行事来着。 岑黛转回头继续看路,道:“师兄的打算,我或许已经猜到了几分。” 她眯了眯眼:“老子曾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或许师兄打的,便是这么一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的计划。” 卫祁豁然开朗,早前荀钰给他的一切吩咐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思及此,他又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心下思忖着岑黛明明同荀钰连一句交流都没有,却能猜出来荀钰计策的大致方向。 卫祁顿了顿,又问:“所以殿下这段时日的奔走……也是为了帮着荀首辅布局?” 岑黛睨他一眼:“不然呢?我如斯耗费心力,就是为了能够帮着师兄提早做好一切铺垫、稳住一些他暂时顾及不到的人。他身在牢狱,无论计策如何完备,总归还是会有伸不出手脚保全的地方。而这些地方,只能由我来替他打点好。” 譬如痛苦绝望的豫安,譬如手忙脚乱悲恸至极的杨承君,譬如万万不能乱起来的荀家后宅…… 她最开始的预感就没有错,在之后得到了荀钰想表达的“小春此去无多日”的深意之后,更是猜测到了他的打算。 两人一时无言,还未行至风来堂,就在半路上遇见了匆匆赶回家的荀锦和荀铃儿两人。 荀铃儿先是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而后连忙扑过来:“嫂嫂!是嫂嫂回来了罢?父亲和哥哥们呢?他们有没有一起回来?” 岑黛回抱住她:“他们会回来的。” 荀铃儿眼圈儿红红:“我信的!姐夫和邢家的阿慎表兄也这般向我们保证了!” 岑黛一愣,岑骆舟和邢慎? 片刻后又释然,恐怕是荀钰早先布下的棋? 她忍不住稍稍偏过头,瞧见站在一旁不远处正在憋眼泪的小高个儿,弯了弯唇角:“咦,莫不是我眼花了?子锦这是瘦了么。” 荀钰忍着眼泪,想上前来,又顾念着礼仪收回了脚,哑哑地喊了一声:“嫂嫂。” 岑黛红着眼角,如过去一般调侃他:“瞧瞧这可怜劲儿,还是原来那个整日翻墙掏鸟蛋爱吃肉的荀家小公子么?” 荀铃儿胡乱抹着眼泪,又哭又笑:“锦哥儿已经两晚上没睡好了,家里几个庶出的弟弟妹妹天天哭喊着要爹爹,都是他一个人扯着嗓子震住的呢。他还整日去各家世交串门,半路上还记着给我娘买药,往回走时还惦记着去阿姊那儿接我一同回家,能不瘦么?” 岑黛唇角弯弯,轻声道:“子锦长大了,也是这家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马不停蹄地忙活了两日,从来都是听着他人宽慰和关心的荀锦这回竟然听到了表扬和夸赞,顿时再也忍不住,拿着手臂捂住眼睛就哭了出来:“嫂嫂,好辛苦啊。祖父爹爹还有大哥,他们平日真的好辛苦啊。” 他走过了好多家氏族贵胄,受到过一部分人的闭门不见和随意打发,也受过大多数人的宽慰和打气。 他从那些世叔的眼中看到了对荀家的敬佩,这才晓得祖父和父兄想要撑起这样偌大的府邸和氏族声名,究竟要花费多少心力。 岑黛瘪了瘪嘴,强撑着没哭出声,上前给小高个儿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温声道:“大家都辛苦,活着就很辛苦了,可辛苦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她眉眼弯弯,轻声问:“所以先辈们才道苦尽甘来。” 荀锦咬着下唇,闷声道:“不苦的,为了父兄奔走,我一点也不累。以后……以后我也不吃猪蹄膀了,我学大哥喝茶,学着去品那甚么回甘。” 荀铃儿嗤笑出声:“我可记住了啊,锦哥儿以后可别说话不算话。” 许是因着见到了一位归家的亲人,一圈少年心下微缓,从这几日的辛劳里回过神来,难得地咧嘴笑出声来。 岑黛出门的时间不多,也不打算耽搁太久,最后只垫着脚摸了摸荀锦的虎脑袋,吟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弯了弯唇角:“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听得荀锦嘴角一瘪,眼睛里又要掉金豆子。 —— 豫安挥退了身后众人,独自提着裙摆沿着石阶而下。 牢中昏暗,除却两边灯盏,唯独只有房间内石壁上的最高处有一处小小的方形窗口。微弱的辉光通过狭窄的通道投射进来,在每间牢房中印下一片有限的光亮。 豫安最终停步在了荀钰的牢房前,瞧着他一身官服依旧是不染尘埃,挺直了脊背端坐在光亮的草垫上,直直对上了豫安的目光。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第187章 始末 - 娇雀儿 - 濯清 豫安目光复杂:“好歹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你之前甚至还喊过我几句母亲,本宫便勉强平心静气地同你好生说道说道,其他的虚礼便免了罢。” 荀钰抬起头来,站直了身,音色平静:“外界的谣言早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难为长公主殿下在这等时刻,竟然还能对微臣如此宽容信任。” 豫安表情不变,只关注了他的前半句:“谣言?荀首辅有何证据证明那些都是谣言?”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外头都是本宫近日严查筛选的亲信,荀首辅不必担忧隔墙有耳。” 荀钰眸底沉静:“……长公主殿下既然想要微臣不曾犯上的证据,为何……不去问问陛下?” 豫安拧紧了眉,微微拔高了声音,冷道:“荀钰,本宫难得开恩一次,可不是过来同你说笑的。” 荀钰的音色依旧平淡:“微臣也不曾同殿下说过半句玩笑话。外界众人皆道荀家嫡长孙以下犯上、谋逆弑君……可是陛下分明好端端地活着,何来弑君一说?” 有那么一刹那,豫安差点以为荀钰是疯了。她那时紧紧地握着璟帝的手,是真真切切地亲身感受到璟帝完全凉掉身躯的…… 仅仅只是迟疑了一刹那,豫安就立刻回过神来,她对上荀钰始终沉静的目光,心中陡然升起了某种荒诞却奢望的猜测。 她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上前了几步,死死盯着荀钰的双眼,颤声道:“荀钰,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只觉得全身的热血都涌了起来,近日笼罩在心头的连绵阴霾仿佛都开始碎裂。 荀钰微微缓和下目光:“殿下若是不信,不若择人揭开陛下棺椁一看究竟。” 他看似大逆不道地说完了这么一句话,而后又暗含深意地道了一句:“不过,想来应当不会有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杨家的严防死守,去做出那等重逆无道之事的罢?” 豫安瞬间便懂了他的深意。 不会有人敢去看璟帝的棺椁中是否空空如也,那具黑黢黢的棺椁不仅骗过了杨家众人,也骗过了幕后的真凶。 良久之后,豫安才逐渐平复下心中的狂喜和冲动,她攥紧了两手,不敢轻易相信,只轻声问道:“皇兄现下在哪?” 荀钰道:“微臣早前借由手段在荣国公身侧布下了暗桩,当夜荣国公潜入宫苑,在乔装改扮关上内侍蟒衣时,被卫祁临时调换了随身携带的毒物。” “陛下因故假死脱身,只是之前所中的南柯毒到底做不得假,需得长时间调养方能逐渐好转,现下应当已经被卫指挥使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静养。” 卫祁?卫丕? 豫安心下震动,骤然发觉这几日似乎的确极少见到卫丕。她顿了顿,仍旧有些狐疑:“卫家忠诚于皇族,卫祁便罢了,荀首辅如何能与卫指挥使同谋?” 卫祁被她塞到了岑黛手里,荀钰与卫祁有往来倒是好解释。可卫丕却是个实打实的皇家鹰犬,若无璟帝吩咐,他必定不会在短时间内同荀钰达成共识。 荀钰垂了垂眼,眼底难得的沁出些许暖色,从袖袋中取出一枚四四方方的令牌:“原本臣并无把握能够在背负弑君嫌疑时、取得卫指挥使信任,幸而有家中夫人及时施以援手。” 豫安瞧见那枚令牌,顿时明白了事情始末。 她沉默片刻,勉强压下心中的惊诧,正色问:“既然荀首辅已经抓住了如此多的证据,为何不现身洗清冤屈,反而在这牢狱中沉默许久?” 有那枚令牌在,这监牢中无人拦得住他。 荀钰只道:“时候未到。既然要瓮中捉鳖,总得耐心地请君入瓮,少了一条小鱼都不行。” 他微微冷眼,缓声:“老狐狸也好,心性不坚之辈也罢,狗仗人势的喽啰亦然……事后总要一一地揪出来,好好清算。” 豫安默然,倏然发觉这群年轻小辈,其实丝毫不比当年咬牙浴血的璟帝差。 荀钰顿了顿,将眸子里的冷色藏起来,继续道:“至于为何要在留在这监牢中……无非是臣始终坚信,长公主殿下必然会因故前来一叙。” 豫安微微舒缓下来皱紧的眉宇,她知道荀钰在说谁。 荀钰难得地和缓下音色:“在某些方面,我相信身在光亮里的她能够比我更容易施展开手脚。” 那个看似娇弱无害的小姑娘,一定早就聪明地看清了他的计划。 她有心帮着他打点好上下里应外合、有意帮着他照亮棋盘,他总得还她一局大胜。 ——既然璟帝这个下棋人倒下了,便换他来接替着继续与荣国公对弈,保住杨承君这一枚帅棋。 —— 岑黛帮着安顿好了荀府上下,瞧着一大家子人重新振作起来,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同众人道了告辞,准备领着卫祁和冬葵回宫。 她颇为困倦地揉了揉眉心:“回去可得好生睡上一睡。” 冬葵抿着嘴笑:“郡主近日愈发惫懒了,昨日不是还睡得极早么?” 岑黛假意瞪她一眼:“我也就昨夜安下心来睡了一回好觉,其他时候整日都在担惊受怕,怎的就和惫懒扯上关系了。” 她拿着鼻子低低地哼了一声,骤然想起来荀钰曾调侃她是懒雀儿。再懒能有墙头草那只整日吃了睡、睡了吃的八哥懒么? 两人正说着话,还未登上车架,一旁却传来人惊奇揶揄的声音:“一,莫不是我看错了,这不是宓阳小郡主么?” 岑黛脚步一顿,嫌恶地皱起眉。 庄晟从马背上跃下来,好奇地看看荀家后门,又看看岑黛,忍不住笑:“小郡主这是从软禁中逃出来了?怎的不在荀府多坐坐?莫不是瞧着荀府如今潦倒,赶着过来撇清关系的?” 他打小瞧着荀钰稳压同辈青年,心中不服嫉恨,如今见着荀钰跌下神坛,凡是见着任何同荀钰有关联的人,总要嘴欠地刁难一下。 卫祁想要上前,岑黛却摆摆手,一把捂住鼻子,蹙眉翻了个白眼:“嗬,这搁哪儿来的劣质胭脂俗粉味儿?庄公子日日在那花街教坊里转悠,怎么没不掏腰包给你那几位红颜知己买些好些的水粉?尽在磕碜人。” 她倒是真的身子不适,现下本就是容易孕吐的时候,庄晟这一身味道着实恶心人。 庄晟笑脸一僵:“倒是不知道宓阳郡主这般牙尖嘴利。” 岑黛又翻了个白眼:“本郡主的性子一向好,唯独对着舔着脸找骂的人没有好脸色。嘴欠?活该挨骂。” 庄晟愈发恼怒,尤其是见着一旁的车夫正在忍笑,整张脸再也绷不住,冷着脸上前,作势要动手:“没有男人管教,宓阳郡主竟然成了这般泼妇!一朝失了势,你这无用花瓶竟然还敢在爷面前摆谱!” 岑黛骤然冷下来脸色,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旁卫祁就已经先一步狠狠踹了一脚! 岑黛甚至听见了骨头裂开的声音,下一刻瞧见庄晟已经轰然跪在了身前,满头冷汗。 卫祁早已抽出腰间金错刀,直直横在庄晟脖颈上,冷道:“宓阳郡主出身杨氏皇族,是大越如今唯一的郡主。什么叫宓阳郡主一朝失了势?还望庄公子慎言。” 庄晟咬牙,到底是顾念着脖子前的利刃,没敢继续说下去。 岑黛眸色微沉,却是想到了更多的东西:“本郡主失势?庄公子莫不是自信杨家即将要崩塌?” 卫祁的刀刃再度往前送了一分。 岑黛瞧着那一抹血痕,嗤笑:“还是说,你庄家想将杨家取而代之?” 庄晟咬牙切齿,到底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宓阳郡主言过了!” 岑黛冷冷瞥他一眼,转身登上马车:“不过区区一条断脊之犬,借着别人的威风,倒是狺狺狂吠了起来。” “卫祁,走罢。” 庄晟一愣,气得一肚子火没地方撒。 他浑归浑,可也不傻。岑黛却才说的那一句“断脊之犬”、“借着别人的威风”,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太相信岑黛是在说他是借着庄家的威风,世家子弟谁不是借着祖上威风行事的?她岑黛不也是借着杨家的风头行事? 那她说的别人,是指谁?庄家还能借谁的威风? 岑黛喉咙里也憋着一口气,分明是那玩意儿先过来招惹人的,她不过回了几句,怎么还得了一个泼妇的名头? 她恨恨地攥着帕子,一路上嘴唇嗫嚅了半天,待回至宫中时,才从可怜的骂人词汇里找出来一个比较凶狠的词语,委屈地一字一顿道:“王八蛋!” 只可惜豫安从不许她学后宅里的腌臜话,不然她决计不要文绉绉地说甚么断脊之犬,必定要指着庄晟的鼻子叫他好生体会体会什么叫泼妇。 一旁卫祁听了,偏头闷闷笑出了声。 岑黛斜眼睨过去,恨恨道:“笑什么笑?不许笑!” 幼稚又娇气,卫祁笑得更欢了。 冬葵也只得忍住笑宽慰:“郡主莫气了,不值得。” 岑黛瘪了嘴气得哼哼,提了裙摆就进了屋。 第188章 重逢 - 娇雀儿 - 濯清 岑黛闷在胸口的火气没过一会儿便散了个干净,她近日委实困倦,好不容易贪得了些许闲暇,回了卧房便倒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至日暮西山时才被冬葵叫醒,彼时豫安已经回至宫中,听闻回来时生了好大一通火,仿佛这一次的探监十分不尽人意一般。倒了几通苦水,便前去寻杨承君议事。 岑黛心下毫不慌张,因清楚荀钰的脾性,猜测豫安这是已经和荀钰打过照面各自心下都有了底。至于那无故发的一通火,想来是为了蒙骗住她的那位好父亲。 夜间豫安始终未归,她本就是怀着心事出门,等到了时候,干脆借着要为璟帝“守灵”的借口留在了太极殿。 只嘱咐张妈妈回来带话,让岑黛好好吃饭、早点安歇。顺便还将准备下了轮值准备回家歇息的卫祁给扣了下来,命他这段时日留宿宫中,正好方便行事。 岑黛若有所思地应下了,嘱咐张妈妈好生照顾豫安。 许是因为下午睡了一段时间,加之外头总有羽林军往来巡逻的声响,岑黛夜里睡得极浅。 半夜她觉得肚子胀气,蹙了蹙眉,打算起身出去走走。谁晓得一睁开眼,就看见自己榻前站了个黑影! 岑黛这时候哪里还管肚子胀不胀啊,张开嘴就要惊叫出声。 那黑影率先一步伸出手来捂住她的嘴,轻声道:“乖雀儿,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岑黛愣了愣,又拿着鼻子嗅了嗅周遭的竹香,顿时心里有了底,嘴却垮了下来,红着眼睛把他的手给扒拉了下来,嘴唇微颤:“荀钰!” 荀钰拿着袖子给她抹眼泪,宽慰:“哭什么,梦魇了?” 窗外的阴云逐渐挪移开,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叫岑黛得以看清身前人的面容。 依旧还是那张清隽的脸,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唯独只有下巴那一片有些短短的青色小胡茬,看样子好像是荀钰还没来得及倒腾干净。 岑黛掰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瞧着没什么伤,这才舒了口气。 许是因在孕期憋不住小性子,亦或者是连日以来的担心受怕终于在这舒心的一刻爆发了出来,岑黛再也崩不住眼里的金豆子,瘪了嘴一把环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膀抽抽噎噎地哭:“师兄忒的过分,不晓得提前给我递消息壮胆。” 她恨恨在荀钰腰上掐了一把:“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成小寡妇了!” 荀钰心里好笑,因着小姑娘手上到底是没舍得用劲儿,他也纵着她使性子,将岑黛搂紧了,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着:“不哭,我这不是回来了?” 他怕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把眼睛哭肿了,时不时还要给她擦眼泪,轻声安抚:“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让你受怕了。” 岑黛渐渐地止住了眼泪,却依旧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靠在他的颈窝里,闷闷道:“真的是怕了,生怕你被人拉去砍头,我哭也哭不回来你。” 荀钰轻轻啄着她的嘴角,好笑道:“你也会害怕?我来时听卫祁说了你这几日的经历,听说你今日还给庄晟下了面子?胆子不小。” 岑黛听着便来气,松了手就缩回薄被里,瞪着哭红的一双眼看着他:“师兄还好意思说?那庄晟究竟是冲着谁来的?可怜我平白遭了一回殃,不仅受了委屈,回头还要被你说胆子不小。” 荀钰沉了沉眼,眸底晦暗的色彩在光影斑驳中看不太清明,岑黛未曾发觉他面上表情有异,只听得他道:“待到大局稳下,我给你报仇。” 他向来不欲和庄晟这等子弟争锋,一来是自信自己不可能输,二来是和这种人站在一块儿他都嫌丢份。 可庄晟既然非要在他眼皮子底下犯浑,他也十分有兴致去教教庄晟这个纨绔,“按行自抑”四字如何写。 岑黛撇了撇嘴,眼睛里闪动着微光,眉眼弯弯:“我是那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么?我今儿借由机会提点了他两句,看他够不够聪明,去同荣国公争上一争。” 荀钰捏了捏她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辛苦雀儿了。” 岑黛抿唇笑了笑:“我曾对师兄说过的,我想逃脱牢笼,我想要活下去。这是我的夙愿,为了心愿而努力,哪里谈得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若真要说辛苦……” 她顿了顿,牵着荀钰的手隔着薄被按在自己小腹上:“或许师兄更应该同这孩儿说上一句辛苦了。” 荀钰表情一懵。 岑黛弯了弯眼睛:“我为了自己为了在意的人四处奔走,唯独只有这孩儿,从头至尾都是受我连累。” 荀钰眼底温缓,轻轻握住她的手:“都辛苦了。” 岑黛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这会儿子又犯了困,掩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问道:“师兄这段时日是不是还要继续隐匿下去?” 荀钰轻轻应了一声,瞧着她困了,放低了声音:“还没有钓到大鱼,总得再等等。” 他伸手给小姑娘捏了捏两边太阳穴,继续道:“雀儿曾说过的,合纵之策。如今棋局早已经布好,只等荣国公落下那必死的一子,我们便可以回家了。” 岑黛弯起唇角,眼睛里亮晶晶的:“我信师兄。” 她知道荀钰这回不会待上太久,最后只缠着他道:“我想听师兄给我念诗经。” 荀钰微愣,眼里带笑:“好,念诗哄你睡。”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岑黛这后半夜睡得极安稳,醒来时懵懵然地眨了眨眼,霍然起身左右望了望,荀钰果真已经不在了。 若非是鼻翼间隐隐约约还留有一抹熟悉的竹香,岑黛或许会将昨夜的一切当成一个虚幻的梦境。 仿佛是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岑黛长舒了一口气,眉眼弯弯:“冬葵,更衣。” —— 出于谨慎和继续瞒住荣国公的想法,豫安并未将璟帝无碍的消息告知杨承君,只同嘱咐他暂且先处理前朝的阴云,其他的都可以往后缓缓。 末了,她又同卫丕确认了璟帝的安然,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开始顺着荀钰早前的计划,来调动自己手中所有能够动用的权力,去完成棋盘上的一场收官。 杨承君心下虽悲恸,可怨恨到了深处就有些麻痹,一心一意想的便是除尽朝中混乱,再抽身去解决自己与荀钰之间的矛盾。 这段时日,杨家同党虽因璟帝的仓促崩殂而慌了阵脚,但眼看着杨承君已经逐渐地撑起来了整座王朝,众人忙不迭重新鼓舞起士气,准备完成最后的清洗。 而庄家主一党原本就在数月之前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如今有被躲藏在暗处的荣国公给抢走了一部分力量,再面对杨家众人时,只得轰然溃散。 那可能是燕京百姓眼中最仓惶混乱的一日。 在京中各处戒严的禁军还未撤走,朱墙青瓦的氏族又一个接一个地被抄了家。 这场混乱起源于这日的黄昏。昏黄的斜阳即将落下山脚,本该从宫中放衙的氏族大臣们,却没有登上归家的车架。 率先觉得不对劲的是各家的老太太,连忙唤了府中小厮去宫门前打探打探情况。只是小厮还未来得及踏出门,便被禁军冲了府邸。 杨承君下手极狠,似乎是将一腔的怨气和孤苦都撒在了庄家主等人身上。 朝野被清了好一通,经过一夜的拔出,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老狐狸中的七成,都被冠以意欲谋逆的罪名革了职,直接从衙门“放衙”进了死牢。 幸而璟帝很久之前就为这一日做够了打算,早早地预留下了许多后手。关于人员的更替和升迁,杨承君不慌不忙地按照璟帝留下的计划来,勉力安稳下动荡的朝野。 从太极殿守灵回来时,已经到了后半夜。杨承君没有睡意,又忧心即将临盆的李素茹,干脆留在东宫书房,顺便继续埋首于如何处理剩下的残局的问题。 譬如剩下还有三成老狐狸依旧在苟延残喘,若是不及时除去,若是叫他们连夜逃离燕京必定后患无穷。 譬如看似同心协力实则心中各怀心思的杨家同党——其中有好一部分,都与簪缨世族荀家有藕断丝连的关系。 以邢家以及内阁众人为例,这群人自荀家子弟入狱后便有些力不从心,倒不是不忠,只是心忧世交、恩惠和姻亲而不得不担忧。 杨承君知道他们都在等待一个答案,却也别无他法。这些人想要的答案,在世家余孽未尝清楚之前,他都给不了。 他越想越清醒,已经做好了打算睁眼到天明,却听门外传来叩门声,高盛有些急切地探进头来:“陛下。” 荣国公虽然很想等到豫安手中的虎符现世之后再动手,但不想杨承君的手段如斯狠厉,今日抄完了这些氏族,保不齐明日就要对荣国公府动手。 他虽是隐有忧虑,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提前下手。 杨承君皱眉瞥了高盛一眼:“怎么是高盛公公?小德子呢?” 第189章 晦暗长夜 - 娇雀儿 - 濯清 高盛笑了笑:“小德子今夜在太子妃殿下那边儿侯着呢,今夜是老奴陛下跟前伺候。” 杨承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没再多问,捏着眉心重新低头去看着折子,随意问道:“出什么事了?” 高盛往屋外看了一眼:“前些时候,陛下不是说要将东宫中的那位岑小姐给送出去么?那位小姐明儿个就要离宫,今儿便说要过来同陛下辞行,更有要事禀告。” 这么晚了,岑袖这个时候过来? 杨承君顿了顿,皱眉抬眼:“叫她进来罢。” 高盛应下,径直领了岑袖进来。 岑袖依旧是那副规矩至极的模样,单薄脆弱得仿佛是一株菟丝花,此刻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行了礼。 杨承君却陡然冷下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腰间的一块羊脂玉坠。 他不动声色地问:“这坠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白色的羊脂暖玉在温暖的灯光里太过显眼,尤其还是在岑袖穿了一件翠绿衣裳的情况下。 岑袖怔愣了一瞬,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腰间的玉饰,抿唇将东西取下递了上去:“是父……荣国公早前赠予臣女的。” 杨承君垂着眼打量着玉坠,瞧着边缘熟悉至极的掐金丝纹路,以及坠子背面琢刻的一个小小的、难以轻易发现的“宓”字。 杨承君的记性很好,哪怕中间隔了数年的时光,他仍然还记得这东西的由来。这是属于岑黛的羊脂玉坠,是他在三年前冬日赠予岑黛的新年礼物。 杨承君攥紧了玉坠,心下百转千回,高声唤道:“高盛!” 无人应声。 杨承君瞬间沉下了表情。 一旁的岑袖却低低地笑了出来:“陛下唤高公公做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眸子里闪动着阴冷的光:“陛下此刻,莫不是在疑惑这坠子是如何落到我父亲手中的么?” 杨承君偏头看他,猛然发觉自己四肢僵直,无法动作。 ——这玉坠有问题。 岑袖细声细气道:“这玉坠子,是我家五妹妹去年年后时,于燕京天盛楼中胡闹时被人扯下来的。陛下不若猜猜,那天盛楼背后站着皇族,是谁敢在那楼里为难我五妹妹?” 她弯了弯嘴唇:“陛下不妨继续往后想想,那抢了五妹妹玉坠的人,与最后将这物赠予我的荣国公是何等关系?中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何父亲没有将东西还给五妹妹、五妹妹也不曾去寻我父亲索要回这物什?” 杨承君眸底沉沉:“原来早在一年多之前,宓阳就已经发觉出荣国公府的不对劲了。” 他终于意识到,荣国公的可怖远比他想象中的更甚。 从前他只顾着忌惮庄家主的命硬和根茎通达,削减了对被薅了兵权的荣国公的提防……却不想,最后却是栽倒在了荣国公手中。 岑袖笑了笑:“只可惜依旧还是太晚了。且先不说岑家早已布局十数年,任凭我那五妹妹如何机灵,也无法以一副小身板改变什么。只说她那时尚不曾及笄,在众人眼中分量并不够,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多少长辈会真真正正地听进心里去?” 杨承君蓦然想到了荀钰。 璟帝和豫安心中自有思量,他们在经过了当年的那场大胜之后便逐渐懈怠放松,便是心中警醒,却也依旧不会有心思去问问岑黛这等小辈的想法如何。唯独只有荀钰,或许会真真正正地将岑黛的忧虑和计策放在心上揣摩。 之前的数月内,荀钰拟出的各种匪夷所思地往后拖的计策,或许就有岑黛的几分参与。 杨承君闭了闭眼,倒也不慌乱:“你想做什么?” 岑袖不答,只径直推开了书房的大门,高盛正垂着头侍立在门边,左右守卫和内监早已被他打发走。 岑袖面上的笑容甚至还是同以往一般胆怯、弱势,话语中却盛满了野心勃勃:“黑夜已至,臣女想要的,当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和泼天权势。既然陛下无法给予袖儿这些东西,那便莫怪袖儿借着陛下这块脚踏板,依附他人登上高位。” 她想做太子妃,更想做皇后、做太后,做这天下最高贵的女人。 她所贪恋的,从来都不是杨承君这个人,而是他背后代表的权力。那东西是她从小到大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为此几近魔怔。 原本岑袖以为少了同她争、同她抢的岑裾和岑黛二人,她就能因此达成心愿,却不想中途被那李素茹给捷足先登。 既然杨承君这条路行不通,她便只能另寻他路。 高盛此时接了话头,尖细的声音带了几分抑制不住的笑意:“陛下因先帝崩殂而忧心过度,加上连日的费心劳力,无奈病倒。” 杨承君攥紧了两手,冷眼瞧着这两人的一唱一和:“高盛,杨家待你不薄!” 高盛默然。 岑袖皱了皱眉,掩唇轻笑道:“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陛下不若想想,明日杨家能将谁推入宣政殿?是还未出世的杨家皇孙,还是杨家庶出的子弟?总不会是那位豫安大长公主罢?” 她瞧着新一批内侍已经簇拥到了四周,抬脚重新踏入殿内,突然低声问:“陛下知不知道,先帝是如何中的南柯毒?” 杨承君心下一突,偏头皱眉看向她。 岑袖眼里带了嘲讽:“先帝不愧是位好父亲,在那般虚弱的时候还要强撑着教导监国的太子如何更好地处理朝政。” 杨承君瞳孔微缩,似乎想到了什么。 岑袖继续道:“听闻有人指认是荀首辅勾结氏族、买通御膳房小侍投毒……都是假的。毒粉从头到尾都并非出自深宫,而是被暗桩从宫外夹带进密报的奏折之中,无需经由内阁提前审核便直接送进御书房的。” 岑袖笑得柔弱:“那毒粉充斥在奏折内页,漫布在陛下与先帝相处的过程中。” “可为何……中了毒的,只有先帝一人呢?”岑袖自问自答:“陛下还记不记得,臣女初初入宫时,曾将父亲的密令当做换取信任的筹码、交由陛下?” “南柯毒没有解药,除却可以通过调养的法子慢慢好转之外,还可在完全不曾接触过南柯毒之前、通过南柯木来确保安全无虞。那枚密令便是由南柯木制成,陛下数月以来手掌密令,自然无需担忧南柯毒的侵袭。” 杨承君几乎气红了脖子。 璟帝的谨慎和狠厉是出了名的,若是父子二人都中了南柯,保不齐璟帝就要拼着最后的清醒时光去驱使同党搏一回鱼死网破。 荣国公之所以费尽心思地保证他杨承君的无恙,只怕也是为了能够让璟帝始终抱有父子温情、去一心一意地给杨承君铺路,而不是玉石俱焚。 杨承君气红了脸,可心下更多的,却是仓惶。 如若他一开始就不相信岑袖的鬼话、将她拒之门外,荣国公会不会因为忌惮璟帝做出同归于尽的决策而收手? 如若他一开始就服从荀钰,没有自行其是地先收拾庄家主及其党羽,慎重地防备荣国公、抱着温水煮青蛙的想法同众人僵持下去,结局是否会大不一样? 岑袖笑问:“陛下,您悔吗?” —— 荀钰负手站在宫苑高楼,幽深长夜中的黑暗几乎沾染在了他的银纹白袍上,交融出灰白的暗色。 他举目望向灯火通明的东宫一角,低声道:“看来荣国公等不下去了。” 卫丕站在他身边,几乎将这个小辈当做了同龄的中年人,慎重道:“庄家爪牙几乎快被陛下清洗干净,他必然无法再耐住性子。” 荀钰面色不变,淡道:“再加上他已然发觉与荀家关联颇深的众家氏族,如今各个情绪低迷。譬如与荀家有姻亲的邢家,譬如因‘荀家勾结氏族’而被点了名、提心吊胆的诸多世家……” “他自以为形势大好,便打算着借机给予杨家一发最后的重创,好拿到他的渔翁之利。却不曾往身后看上一看,看看自己除却往前攀登这一条路之外,早已经没了任何退路。” 原本谨慎至极的老狐狸在推翻了璟帝之后,因失去了多年以来的心头大患而狂喜不止,几近预见了自己的胜利。却不想贪婪和喜悦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一时脑热得都不曾发觉自己再无退路。 那荣国公岑远章看似会丈量、耍弄人心,但说到底,他依旧还是没能把控住自己的贪婪和欲丨望。 往前是万人之上,往后是深渊万丈。 只可惜荣国公没能及时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斩断了后手,若是往前的那一步踏错了……那他必定会坠入深崖,必死无疑。 而那唯一的一条、看似向前走的路,是荀钰花费数月的心力,为他铺好的黄泉路。 卫丕担忧地看向东宫:“那陛下……” 荀钰只道:“他会无虞。” “我不是岑远章,一个智者总会有决断不清的时候,唯有一群智囊团,才能确保最稳妥的路线。” 荀钰抬了抬眼,去看天上被乌云遮挡住一半轮廓的月亮:“他岑远章只有一个人,如何抵得了我们这么多长江后浪?” 第190章 收网 - 娇雀儿 - 濯清 新帝继位不过寥寥几日就突然病倒,众臣脚踩熹微的晨光踏进宣政殿时,等来的,却是悬挂珠帘临朝的豫安大长公主。 大越史上曾有过不少女性临朝的范例,只是多是太后皇后一类,大长公主临朝倒是独一位。 豫安的临朝也给众大臣敲响了心中警钟,杨氏皇族的血脉传承原来已经单薄到了这般地步。 瞧着底下众人的心思各异,豫安一身礼服端坐在珠帘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如今这朝堂之上多的是惊愕失措的朝臣,和他们比起来,或许她已经是心中最有底气的那一个。 她抿紧了嘴唇,透过珠帘将目光投向下首看似老实的庄家党羽,眸底晦暗不明。 岑黛跪在太极殿中,慢悠悠地换了新香:“外头的形势如何了?” 卫祁候在一旁不远处:“大长公主殿下还未下朝,朝中形势不明。陛下病得突兀,如今正在东宫调养。皇后昨夜似乎有些动了气,怕是即将临盆,幸而东宫中早在数月前就做好了一应准备,应当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他顿了顿:“至于那位岑小姐,陛下本是打算今日着人将她送至宫外看守,只是如今出了这些岔子,倒是让她寻到了机会继续留在东宫小院。高盛那处,北镇抚司已经着了几名缇骑时刻盯着,只等吩咐便能捉拿。” 岑黛轻轻锤了锤酸痛的膝盖:“也不知荣国公现下是个如何想法,他已经站在了距离权势最近的地方,舅舅、师兄、表兄……他看似解决完了所有的心腹大患,下一步该做什么?” 卫祁默了默,试探着道:“下一步,应当是削弱杨家党羽的力量?毕竟如今庄家党派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几口气,杨家这边除却群龙无首之外、根基尚在,岑远章想要坐上那个位置,总得先将这些剩下的重臣扳倒。” “可是无权无势,他一个被薅了兵权的国公爷,哪里还有力量去扳倒剩下的这些人?纵然我方看起来士气低迷,可依旧是荣国公吞不下的庞然大物。” 岑黛笑了笑:“他一没拿到我母亲手中的虎符,二没能给岑袖安排上一个能够合理留在宫内的名头……” 相比起前世浑噩死去的豫安、成为太子侧妃的岑袖,岑远章在这一世看似计划通畅,可却失去了许多关键的优势。 更不谈这一世的他甚至连手中仅有的兵权都被璟帝给早早取走。 少了这些东西的荣国公,想要登上前世的巅峰,谈何容易? 岑黛跪不住了,揉着膝盖站起来,随意道:“可偏偏,除却硬着头皮往前冲这一条路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即便此时的他突然醒悟,也无法再改变什么了。” “冲劲有余而后劲却不足,你们猜猜,他会不会在阴沟里翻了船?” 冬葵上前扶起她,岑黛继续道:“如若庄家人不蠢,说不定咱们明日就能看见那因翻船而掀出的浪花了。而现在么……先安安生生地去东宫看看表嫂罢。” —— 在李素茹尚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东宫内就做好了一应待产的准备。后来她虽成了皇后,但因着产期将近、不好再花心思挪地方准备,又加之如今正在孝期,她便依旧住在东宫里,省事又舒坦。 只是昨夜的变故将她吓得不轻,若非是豫安早前就派张嬷嬷含糊其辞地交代了让她安心,只怕她今日也不只是动了气这么简单。 岑黛踏进东宫的时候,李素茹正在卧房中饮安神茶,瞧见岑黛来了,可算是松了口气:“宓阳来了。” 岑黛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表嫂的肚子还痛不痛?” 李素茹缓缓摇头,面色依旧有些发白:“不打紧,张嬷嬷将将才走,只叫我放宽心。” 她弯了弯唇角:“我知道外头要出乱子了,只可惜如今身子不便,帮不了你们什么。” 岑黛抱着她的胳膊:“表嫂是表兄的定心珠,这是谁也替代不了的作用,可重要啦。” 李素茹眉眼缓和了许多,又忍不住有些落寞:“只是陛下突然病倒,现在就在东宫养病,我却连见他一面也没法。” 岑黛轻缓地拍了拍她的背,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到她的肚子上来,笑嘻嘻道:“表嫂信我,过不了几日,一定可以见到的。待平平安安地‘卸了货’,表嫂想什么时候去看表兄,就什么时候过去。” 李素茹被她的说法逗笑了:“宓阳哪来的这些促狭话?什么卸货?不过么,说得的确很是准确。” 岑黛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本来就是背在肚子上的一个团子,卸下来就一身轻松了。到时候啊,我陪表嫂到处溜达赏景都成。” 李素茹佯瞪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不像话。” 嘴上这么说,她全身却是放松了下来,轻轻靠在岑黛的肩膀上,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真要说起来,这小东西经过了先帝和陛下这么两回惊吓,说不定出来之后是个极其稳妥的性子?” 岑黛乐得陪她讨论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正好也可以暂时地放下忧虑。 两个小姐妹将脑袋凑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期冀着未来。 —— 豫安下了朝,长长吐了一口浊气,苦笑:“我终究比不得从前,以前我连人都杀过呢,而今日在朝堂上时,我连气势都端不大住。那样大的压力,天晓得承君那孩子这几日是怎么撑过来的。” 她今日只负责撑撑场面便足够,如若一众大臣还要叫她帮忙处理朝政,那可真是将她往火堆里压。毕竟中间隔了十多年的后宅妇人生活,她现在手生得很。 幸好政务都有内阁官员帮忙顶着,都是心腹同党,她只需要在最后过过眼即可。剩下一些重要的决策,待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留给璟帝、杨承君和荀钰这三个大老爷们儿捣鼓算了。 只要有皇兄在,她就敢一直心安理得地怠惰下去。 豫安如斯幼稚地想着。 张嬷嬷给她捏着肩膀,叹道:“陛下好歹是从小就从官家手里练出来的,纵然尚还有些青涩稚嫩,但如今这大越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够更适合坐上那把龙椅了。” 豫安眼底温和:“可不是么,我看着他长大,二十多年的光阴,叫他从一个小婴孩长成了龙章凤姿的青年。他有多好,我都看在眼里。” 思及杨承君其人,豫安眼底突然升起了冷光:“高盛呢?” 张嬷嬷福身:“奴婢这就命人将那狗奴才压上来!” 高盛进殿时,尚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昨夜的局势太乱,豫安既要忙着忧心杨承君,又要操心朝政和照看李素茹,连岑黛都被连夜唤去太极殿守孝,根本无人有那个闲工夫顾及一个小小的他。 这让他在心里生出了些微的侥幸,以为自己昨夜的异常可以就此糊弄过去。 豫安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高盛犹在自欺欺人地强装老实、向自己躬身行礼,忍不住冷笑:“高公公,可是杨家待你不薄?” 高盛将将弯下去的腰,这回更是不敢直起来了。 他勉强忍下心头的慌乱,思及却才满目森寒前来抓人的张嬷嬷,扯了扯嘴角:“殿下在说什么?” 豫安见到他的笑脸更是厌恶至极,呵斥:“跪下!” 见她难得的动了真火,高盛还有什么不懂的?当即膝盖应声就和地板碰上了,跪伏在地:“殿下饶命!” 豫安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强忍下心头的怒火,冷道:“你我好歹相识了数十年,本宫的性子高盛公公不会不清楚,如今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听听你是如何‘报答’皇兄的。” 高盛颤颤巍巍地沉默了片刻,咬了咬牙,哑声道:“殿下,过了十多年的安稳生活,当年我们流的那些血、受过的那些苦,奴才不想再经历一回了!” “因年轻的时候有满腔热血,是以奴才敢跟着先帝去以命相搏。可如今奴才老了,不想再经历那些腥风血雨。奴才怕死啊,也怕家中仅剩的血亲出事……” 他从来都不是璟帝那样的心狠铁血之辈,因年轻时受尽屈辱、被人践踏着过活,才敢冒着死亡的风险去拼命,这才心惊胆战地迎来了安稳富贵的生活。 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满腔的热血早已经凉透了,他逐渐懈怠、逐渐贪恋荣华和安稳,不想混乱再起,他只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和富贵。 高盛像是给自己找到了借口一般,继续道:“殿下,杨家想要清洗世家谈何容易?一个不好就是釜底抽薪满盘皆输!先帝那时已经中了毒招,是生是死全在岑姓乱贼的一念之间!奴才能有什么法子?奴才只是不想死啊!” “你不想死?” 豫安笑得仓皇:“那皇兄就想死了么?狗奴才!皇兄善待你数十年,你就是这般报答他的?!” “可先帝又不是奴才害死的!奴才只是多泼了几盆脏水给荀首辅而已……殿下,殿下,奴从没有害过先帝,都是荣国公主谋……求殿下饶奴才一命!” “饶命?当然得饶。”不知何时,岑黛已经从侧间屏风后走出,冷声:“不留下你的命、你的嘴,又该如何给那乱贼定罪?” 她嘲讽地看着他:“高盛公公,枉你跟在舅舅身边数十年,如今人老了,难道脑子也跟着不中用了吗?岑远章嘴上许诺你安稳,你就真的相信他会依言放过你?你可是他谋害先帝的重要人证,是他一辈子的把柄……” “唯独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地让他放心。” 第191章 狗咬狗 - 娇雀儿 - 濯清 高盛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他跟在璟帝身后多年,眼界再怎么样也不会太差。 他清楚岑远章不是个值得信任的狠角色,同这样一个看起来温和慈善、实则贪心不足的人走在一条路上,无异于与虎谋皮。岑远章那样贪婪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旁人分走他手中的羹汤、容许旁人捏着他的死穴把柄? 高盛虽然心里清楚这一茬,可在那和时候,他已经走投无路,眼看着身边的所有人都自身难保,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不过只是一个注定短命的阉人,不过只是想要安心度过晚年最后的时光,既然横竖逃不了一死,为何不冒一回险,咬牙试着向那岑远章投诚? 豫安眸光复杂:“高盛公公,你的命,是皇兄当初从泥泞里拉扯回来的。” 她轻轻摆了摆手,命卫丛将人押下去:“故而,纵然你如今犯了大错,本宫也无权追究。应当如何处置你,这是该皇兄苦恼的问题。” 高盛骤然抬起头,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豫安,结结巴巴:“殿……殿下……” 豫安却是不肯多说了,任由他胡思乱想,同卫丛递了一个眼神:“带下去罢,切记看得严实些,不容出任何差错。” 卫丛拱手应下。 高盛却开始挣扎起来,眼角通红:“是不是陛下安然无恙!我要见陛下!我……” 卫丛生怕他嗓门尖细坏事儿,劈手下去将人砍晕,快步领人出去了。 张嬷嬷在一旁看得唏嘘不已:“时光荏苒,奴婢本来都快忘了当年的那个小盛子是何模样了,如今瞧见这样的高盛公公,这才惊然回想起来,他当初其实是那样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太监。” 那个总是被欺负得满脸污泥的小太监,总爱缩在宫苑的墙角底下,是人人都能欺负的存在。 到了后来,他脚下所站的位置因为璟帝的缘故而一度水涨船高。 纵然高盛从污泥中一步登天,翻身做了主人,可他那颗怕死的心却没能跟着一起强大、依旧静静地躺在那昏暗的泥土中。 连年的欺辱早已经刻在他心头上,叫他记了一辈子,成为了一个时刻都能爆发开来、激起他怕死本性的隐患。 豫安捏了捏眉心,反身重新坐回了上首:“弱肉强食,高盛这些年来的所谓强大,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表象。既然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贪生怕死的小太监,无怪被所有人利用和抛弃。” 张嬷嬷轻叹了一声,当年那些属于她们这一辈人的情谊,终究也只是成了不可追的回忆。或许是因为高盛变了,亦或许是她们变了、而高盛却孤零零地停步在了当年。 豫安不欲再想高盛,抬眸看向岑黛,温声:“你表嫂如何了?” 岑黛弯了弯唇角,寻了位置坐下:“宓阳已经好生安抚了,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表嫂的产期将近,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发动了。我已经安排了侍卫严加看守,尽量保证表嫂的安全。” 豫安蹙眉,沉声道:“我这两日费心将宫中翻了个底朝天,借着荀首辅递出来的消息,悄无声息地拔除了好几处暗桩,东宫这几日应当不会出乱子。只是……还有一个岑四,虽说她手无缚鸡之力,但总归是个祸患,必须除去。” 岑黛抿了抿唇,眉眼微沉:“快了,待那些人狗咬狗起来,这些小鱼小虾,马上就能被钓上来了。” 思及昨日夜里周芙兰稍稍派人递上来的消息,想必荀家的那些世交姻亲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 豫安临朝的事实,昭示着杨家又倒下了一个人。杨家党羽被这一出接着一出的劣势给闹得惊慌失措,现下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生怕第二日杨氏皇族轰然溃散,他们这些人也难逃被报复的厄运。 与此相对的,岑远章却知道,自己最佳的机会已经来临。 庄家党羽只剩下不足三成,且各个都被杨家的父子俩打得大伤了元气。杨家党羽也隐隐有了溃散的迹象,杨家和荀家都没了领头人,剩下的一群人已然成了无头苍蝇,无法齐心闹出大动静。 这是最佳的动手的机会,可岑远章却骤然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手。 在赢下杨家和荀家的巨大喜悦逐渐散去之后,岑远章终于惊然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冲上去一搏的能力。 算上他从杨家和庄家两党中策反来的官员、算上他安插在各处的暗桩、算上他从南国借来的卧底……想要吞下杨家这个庞然大物,依旧远远不够。 他手里没有兵,甚至冲不破禁军的防御。 岑远章笑不出来了。 昨夜朝杨承君下手时,他就曾严肃吩咐高盛和岑袖在东宫中搜查兵符。 结果一无所获。 璟帝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竟然狡猾谨慎至如斯,没给杨承君留下一丁点儿兵力。 半块儿虎符给了豫安,另外一半给了在南境领兵与南国军队对峙的邢副都督。剩下来的一些禁军指挥权,璟帝全部交给了身边的心腹亲信,直接受命于杨家人,他长着一张岑家人的脸,想偷也偷不过来。 唯独还剩下大越各处的兵府势力、亲王亲卫,是唯一流落在外的兵力。只是那些兵力零散在各处,其中大部分还都是边塞的驻军,没有豫安手里的虎符,他无法调用。 于是局势就这么尴尬了起来。 身前是权势的顶峰,只是崖壁陡峭,他爬不上去。身后是万丈的深渊,失足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岑远章如何能甘心? 他好不容易才将璟帝等人给击败,好不容易才迎来了今日这“绝佳”的机会,好不容易站在了距离权势最近的地方,只差了那么一脚……如若此时不冲上去,安知下一次他要等待多久,才能再迎来这样一个机会? 岑远章忽然想起了庄家主。 那也是个老不死的东西,愚蠢又无知,借着祖宗累积下来的几百年根基,才勉强从杨承君手里苟延残喘到了今日。 岑远章有时候会眼红庄家的荫蔽,想着若是自己是庄家主,如若自己手中能够握有这样大的权力,庄家这几十年来何至于被璟帝揍成这副怂样? 只可惜,掌握着那样大力量的,是蠢笨的庄家主。 而他岑远章,在外头虽然得了一个好听的“新贵”名头,可京中世家都知道,他祖上不过出身草莽,家中只有几十年的暴发户底蕴。 岑远章想着,那大伤了元气的庄家,或许能够给他提供最后一丝便利? 商队、将门世交、足够挥霍一辈子的财富……或许还会有庄家私底下招兵买马培育出来的势力? 岑远章像是一只找到了食物的苍蝇,开始按捺不住地搓起手来。 没过多久,“愚蠢无知”的庄家主接到了岑家人的密信。岑远章在信上鼓动,道如今杨家颓靡、敌人疲软,叫庄家主抓住机会。 话是说得好听,可庄家主脸上却阴沉沉一片:“他疯了?” 杨家疲软?难道他庄家就还有翻身的余力了么! 同党被杨承君给拔了七成走,他现在完全就是趁着璟帝和杨承君不在,才得以稍稍喘息,哪里还有能耐伸得出手去搅弄浑水? 如今庄家的状态,比之当年夺嫡之争之后的元气大伤还要惨淡。庄家主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庄家目前仅剩的聪明人,可能就只有那个被他踢出族谱的庄寅了。 只是他脑子跟不上来归跟不上来,但至少足够孝顺,知道祖宗留下来的根基,哪些是必须不能动的。他纵然不能信手拈来什么四书五经,但总归还记得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如今岑远章叫他跟杨家斗,这不是叫他把青山全都赌上,去拼一回死活么? 他拼个屁! 岑远章眼里只有贪婪,可他却不一样,他的背上还背负着阖家的性命和未来啊! 庄晟在一旁也是看得心火直烧,愤愤地拍着扶椅靠手:“爹,孩儿前些时候就同您说过,这岑远章不是什么好东西!庄家的世交被新帝拔了大半,偏生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国公却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明摆着是之前将我们当成枪使了!” 他前几日被卫祁伤了腿,现下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拍着椅子无能狂怒。 却还是将岑黛那日莫名其妙的话给记在了心里,不停地提醒庄家主。 庄家主听得耳朵疼,皱眉摆手:“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听一遍便够了,搞点有用的。” 庄晟悻悻地闭了嘴。 庄家主似是习惯了,默了默,道:“晟儿啊,爹着人将你送去江南,你今夜就走,带着你娘和你的几个弟弟妹妹。” 庄晟顿时睁大了眼,愕然道:“爹?” 庄家主揉了揉眉心,瘫倒在椅背上:“岑远章是个疯子,可那豫安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她年轻时就是个疯女人,如今虽然手生,可血气尚在,依旧是个疯婆子。只要咱们没能吃下杨家,事后豫安决计不会放过我们。” 第192章 父子 - 娇雀儿 - 濯清 “更别说如今她没了皇兄,等到回过神来,指不定会更疯。”庄家主继续道: “如今岑远章催着我们动手,只怕也是觉得无法吞下杨家,想要借着咱们的力气去耗掉杨家的几滴血,他好再做打算……” 庄家主轻叹一声:“可如今,庄家的底子只剩下这么半点儿了,都是最后用来保住血脉的后手,是留给后辈们仅剩的荫蔽。我若是在自己这一辈就将这些荫蔽全部用完,不仅对不住庄家未来的子子孙孙,而且若是输了……待魂归故土之后,更是对不住地底下的老祖宗们。” “你说说,我哪里能跟着岑远章动手?” 他终于在最后关头看出了岑远章的奸诈,现在绝不可能再抱着任何轻视和信任的想法,荣国公好心劝他抓住机会?怕是在坏心思地将他往绝路上逼罢。 此刻的庄家主心中只有悔恨。 他年轻时跟着父亲参与了那场夺嫡之争,只可惜付出了一腔热血,换回来的却是惨败。父亲为了不连累后辈,在璟帝清算之前便吊了脖子,在最后关头急忙推了他上来,嘱咐他撑住整个家。 自己那时心高气盛,不肯低下头来说是自己输了,只咬牙切齿地将惨败的所有过错全部推到了庄寅身上,趁着这个二弟出门在外,更是集结宗祠,将他从族谱上除了名。 从那时候开始,庄家的晚辈便坚信庄寅是庄家的最大罪人,包括那时尚且年幼的庄晟。 只有庄家主知道,一切都源自于他的私心和不甘,以及……些微的恐惧。 恐惧被族人指着鼻子骂。 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惨淡再度重现,庄家又站在了覆灭和留存的交叉口。 他依旧还如十年前那般手段不足,却再没了从前的自私和胆小,他就像当年的父亲那般,成了这家里唯一的顶梁柱。 庄家主默然,心中盘算着如何保住身后的家人。 听罢,庄晟很是抿了抿唇,良久后,才干涩地开了口:“爹想做什么?” 庄家主偏头看他,默了默,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无论如何,庄家都不可能赌上一切去拼命,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管杨家是否真的疲软,不管庄家若是此役胜利将会得到多少好处……庄家主都不敢拿着整个家族的命脉去做赌注,更别提那岑远章的确是别有用心。 “既然我们不可能趁着杨家无人的时候全力出击,那么事后必定逃脱不了豫安的疯狂报复。既然如此,倒不如趁着现在还剩下一些余力,从燕京逃出去。” 庄家主哀哀叹了一声,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个决策:“家中血脉分作两路,你带着家中幼儿女眷连夜离京,取走一切可以流动的力量。为父……与家中的长辈依旧留在京中,守着只剩下一具空壳的府邸,表面同岑远章同谋,实则为你们拖延杨家众人。” 他突然有些明白,当年的父亲——前庄家主为何会在那种时候吊脖子赴死了。 璟帝那时候初初登基,根本吃不下底蕴深厚的庄家,却将与他敌对的前庄家主给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父亲那时候若是不死,恐怕这十多年来,璟帝就不只是简单地压迫庄家而已了。 而到了如今,他也打算像父亲那样舍去自身,去保全住家中仅剩的血脉。 庄晟脸色苍白,眼角却红了起来,轻声呐呐唤道:“爹……” 他浑了二十多年,现在才懂得何为家族兴衰荣辱,愈加发觉自己同荀钰明争暗斗的前半生十足可笑。 庄家主知道这个儿子在想什么,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在完全长大之前,每个人都会有不懂事的时候。晟儿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比当年意气用事的为父要懂事得多。为父花了十多年才看清的责任,你比我更早明白。” 他不再看庄晟,只小心地叠好了岑远章写的那封信,低声喃喃:“让我好生想想,该如何用一具空壳,骗住那只阴狠狐狸的眼睛……” —— 岑黛午睡后清醒,便听卫祁讲述了庄家的动静。 她一边小口喝着安胎的补药,一边沉着眼睛想事情。 “庄家人倒是有骨气得很。”微苦的汤药被她啜得见了底,岑黛搁下了瓷碗,如斯评价道。 卫祁道:“庄家好歹也是百年的簪缨世族,尽管这几十年来愈发式微,可在朱门勋贵中,依旧不是能够轻易超过的存在。庄家子弟生长在那般环境中,即便再如何扶不上墙,也比大多数人强得多。” 岑黛点点头:“说的倒是。” 她笑弯了眼:“只可惜岑远章他不懂这些。他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庄家主贪心和急胜的心理,便将庄家主当成了一个十足的傻子看待。却不知对于这些氏族子弟来说,祖宗和传承是极其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可以让他们立时从贪婪中醒悟过来。” 她有时候也能从荀钰身上看到这些。 荀钰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自己的仕途,那道路艰辛又漫长,只怕荀钰在体会到权力的乐趣之前,就已经尝到了满嘴的汗水和苦涩。 顶着这些不大好滋味儿,他用尽全力攀爬,图得更多的,恐怕就是为了给荀家带来荣光。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随意道:“既然那两人已经开始狗咬狗了起来,那么我们这边也就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岑黛看向卫祁:“宫闱上下都肃清干净了?” 卫祁拱手:“沿着高盛背后的关系网一路往下查,岑远章埋下来的暗桩应当是一个都不剩了。消息网被截断,不会惊动到宫外的岑远章。” 岑黛抿着嘴笑:“那便去看看我的那位四姐姐罢。” 岑袖这时候正在小院中乘凉,自从高盛投诚之后,她在东宫中的日子也渐渐地好了起来,至少身边的婆子被高盛换成了自己人。 她端坐在凉亭中,颇为闲适地猜想着自己在成了这座宫城未来的女主人后,会是个什么模样。还没想多久,却听院外传来愈近的脚步声。 几个守门的婆子当即就被刀刃抵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冲进小院,身后还跟着一队羽林军,将小院重重包围。 岑袖骤然慌了神,苍白着脸刚退后几步,就被两把绣春刀抵住了脖子,立时骇得腿软。 不知何时,岑黛已经站在门边的长廊下,脊背挺直,笑意不达眼底:“送去北镇抚司的监牢中候审罢。” 岑袖仿佛明白了什么,心下却不敢相信,挣扎着高声喝道:“我是陛下迎进宫的贵客,你们有什么资格拘捕我!” “资格?”岑黛继续道:“北镇抚司拥有自己的诏狱,不必经过三法司便能自行逮捕、行刑、处决……这些还不够么?” 听到行刑和处决,岑袖全身一僵,无奈挣脱禁锢不得,只能咬牙切齿道:“岑黛!我若是出了什么事,父亲绝对不会放过你!你等着瞧,你会受报应的!” 岑黛面色不变,冷道:“与其说我,四姐姐不若先管管自己即将到来的报应。再者说了,我提前将四姐姐你‘请走’,可比将来杨家其他的人对你动手要温和得多,四姐姐该庆幸才是。” 将来?杨家还会有将来吗? 岑袖总觉得岑黛此番是别有深意,却心惊胆战得不敢往下想。 —— 夜深时,守夜的小太监在寝殿外间歇下。在里间的床榻上躺着的,正是昨夜被高盛和岑袖联手坑了一回的杨承君。 他紧紧地皱着眉,眼睛闭合,仿佛正在遭受梦魇的干扰。 杨承君在梦里慢慢地回忆起从前。 先是与荀钰在朝堂上的冷脸争执,两人互相不服。窥伺着杨家江山的人就站在角落阴影中,他却全然不知情,满心满眼只有一时的不甘和失落。 再然后,他回到了两年前的文华殿。他梦见了自己和荀钰交情最好的时候,虽因故歇下了结拜的心思,却还是会在无旁人在侧时,偷偷喊“子钰”。 再看到这些情景的时候,杨承君不知道自己心中应该作何感想。 短短的三年时光里,他仿佛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会心怀嫉妒的意气青年,现如今经过了一番得失,又像是成为了满心只有懊悔的成年人。 在梦境的最后,杨承君梦见自己回到了八岁的时候。那时候璟帝还十分康健,尽管十分忙碌,还是会抽空教导自己。 那是在夏末的一个夜晚,璟帝带着他坐在花园里看星星,指着其中一颗对他说,那是你母后。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关于他母亲的事,杨承君实在是记不太清了,故而在梦里也无法听得完全。 最后只听到璟帝叹了口气,说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能在皇后临走前,带她去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趴在他膝盖上的小少年垂了垂眼,问:“父皇是大越的皇帝,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么?” 璟帝瞥他一眼,抬起大手薅他的小脑袋:“皇帝固然厉害,可这天底下有比皇权更厉害的东西。” “是人心。” 璟帝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道:“承君,你要记好了,这天底下最难测的,是人心。想要掌握住它,比掌握皇权更难。” “人心?”小少年眨着眼,眼底纯澈又茫然:“父皇,儿臣不懂。” 璟帝嗤笑了一声,只拍了拍他的背,目光复杂地继续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低声叹道:“承君还小,以后会懂的。” ——万万没想到,在失去了这么多东西之后,他才懂得了父亲当年的深意。 杨承君睁开眼,发觉自己竟然就这么没头没尾地醒了过来。 他仰视着头顶的帘帐,就像是梦中的璟帝在抬头看星星一般,一边看着黑夜里闪烁的光亮,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好想念父亲。 不远处传来叩门声,杨承君只以为是高盛手底下的人,没有出声。 他身边时刻都有高盛的人盯着,只要豫安一来,那群小太监就要让他服药昏睡,再睁开眼时,半日就这么过去了,豫安也不见踪影。 那叩门声只响了片刻就停下,而后有人轻轻推开了门。 杨承君瞥过去一眼,下一刻却睁大了眼睛:“荀钰?” 第193章 同门 - 娇雀儿 - 濯清 杨承君在仅有的闲暇时光里,曾构想过自己与荀钰再相见时是如何一副场面,也曾猜想他们二人之间交流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两人之间隔了太多东西,有年轻时候的幼稚和友谊、有后来的针锋和矛盾…… 杨承君有些回不过神来,仿佛前一天他还在忍着怒气,告诉荀钰不愿意同自视甚高的他玩那劳什子君君臣臣的游戏。 可到了如今,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中间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了数年的时过境迁和沧桑。 在昨夜栽在高盛和岑袖手里后,他就知道,自己欠荀钰一句歉意。他曾自嘲地想,自己或许唯有等到合眼断气之后,才有可能在地底下找到荀钰,将那句对不起说出来。 可如今他还没被贼人害死,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在皇城东宫中看到了本该身处监牢中的荀钰。 那青年依旧还是挺直了脊背,站在门边静默如松,仿佛从不曾被关进苦寒的大牢,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一位名冠燕京、惊才绝艳的荀家嫡长孙。 唯一与回忆中的那名清隽青年不一样的地方……杨承君瞧见荀钰已经微微垂下头颅,一双瞳眸在月光下显得清澈而冷静,再没有半分以往的孤高和自大。 两人对视着,最后是荀钰先出了声。他先是低低叹了口气,从门边径直行至榻边,轻声道:“不是曾告诉过你,万事小心的么?” 冷淡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仿佛躺在他跟前的,只是个不懂事犯了错、终于吃到了苦头的幼弟。 杨承君一愣。 他忽而想起了荀钰被卫丕押走的那一夜,眼前这人面上毫不惊慌,只在擦肩而过时沉声嘱咐过一句万事小心。 他张了张唇,一瞬间心头涌过了许多问话。想问荀钰为何会身在此处,想问外面到底是什么局势……想同他说一句欠了近两年的抱歉。 然而最后他只是动了动喉结,艰难万分地将所有爆发出来的感情都咽回了肚子里,轻声问他:“杨家输了吗?” 荀钰瞥他一眼,从袖袋里取出来一方湿帕,轻轻搁在杨承君鼻翼边。 “只要能及时止损,杨家便不会输。” 他收回帕子,兀自去一旁的桌案前倒了一盏茶:“再者,若是真输了,我今夜也不会来寻你。” 杨承君忽而发觉四肢的无力感减弱了许多,猜想是方才那药帕的功效,费力地撑着床榻坐起身,目光复杂地看向荀钰:“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荀钰径直将茶盏递至他跟前,淡道:“我也曾站在鬼门关边缘,说掌握未免太狂妄,不过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他垂下眼:“还得多谢陛下推迟了定罪,那临着鬼门关的一脚,我到底是有幸没有踏过去。” 这大抵是杨承君第一次从荀钰嘴里听见一个“谢”字。 他靠在床边,手里端着茶盏,垂眸瞧着里头的清澈茶水:“你心中难道不会有半分埋怨?若非是我早前执迷不悟,或许并不会出这么多幺蛾子。” 荀钰也不看他,在一旁的椅子上落了座,顺手点了烛火:“怨你做什么?从头到尾,我都不曾损失什么,你更不曾欠我什么。” “人生只有这么短短的几十年,中间难免会因为一时想不开而犯许多错,统的说来,比起外人对自己的影响,或许自己对自己的亏欠才是其中最大的损失。” 杨承君忍不住张了张唇,方才咽回肚子里里的歉意和自责此时又重新翻涌了起来,堵在喉间欲出不出。连同心脏也像被人狠狠攥住了一般,痛得喘不过气来。 是了,他犯了这么多错,虽然影响到了荀钰,可影响最深的,还是自己。 他想起了梦中严肃却又温和的璟帝,那样一个直脾气,偏生要强撑着又当爹又当娘,虽然最后几乎只扮演好了一位严厉父亲的角色,可中间多少辛酸,他作为儿子都看见得分明。 明明小时候的自己还那样懂事,知道体恤父亲、发愤图强以减轻璟帝的压力,可为何到了本该明事理的弱冠之龄,却给璟帝添了一次又一次的麻烦? 他将璟帝视作此生最重要的亲人,同时因为担忧失去偏袒和重视而心生执念。明明知道在璟帝心中,自己这个儿子无可替代,他却对陡然出现在自己人生中的荀钰生出了嫉妒和不甘的情绪。 嫉妒作为严父的璟帝将欣赏的目光放在了荀钰身上,而自己作为被寄以重望的亲子,却极少能得到这位严父的夸赞。 不甘心看见荀钰作为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在朝堂中的呼声渐渐地愈发高涨,自己却只能被迫与他平分秋色,甚至因为自行其是而屡遭璟帝恨铁不成钢的批评。 他不过也只是想得到璟帝的表扬,想要大家都肯定他的优秀……最后却一时脑热,不愿听他人的否定,一股脑地钻了牛角尖。 而后果……便是那样好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干涩无比的眼睛里涌起水光,杨承君几乎看不清手中的茶盏。 他不是一个好的君主,在君臣面前只看见了同龄人之间的明争暗斗。面临皇朝倾覆,最后不仅留不住父亲、护不住亲人,甚至连自保都做不到。 荀钰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承君,做错了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更可怕的,是你甚至明知道自己是错的,却还在欺骗自己没有做错。” 杨承君摇了摇头。 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 荀钰径直起身:“在其位,谋其政,承其重,得其便。” “哭也哭过了,悔也悔过了,人生喜怒哀乐无常,你跃过了今日这道坎,总得重新站起来撑住杨家的江山。知错能改、及时止损,只要能明白这些,便是收获大于损失。” 他向杨承君伸出手:“这君君臣臣的游戏,只有‘臣’可玩不起来。到底是属于杨家的江山,除了杨家人无人能够撑得起来,承君还要躺多久?” 杨承君看着那只手,默了默,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我是新帝,需得守住杨家的江山。” 荀钰眼底终于多了些暖色:“既如此,微臣愿将此生奉给陛下。微臣所认定的君,自入文华殿开始,从始至终都只有陛下一人。” 杨承君愕然地看着他。 荀钰的面上难得地多了几分笑意:“纵然偶有缺漏,但不可否认的是,陛下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做得极好。” 无论是当年西南诸省爆发疫病一事,还是如今顶着极其沉重的压力仓促继位、竭尽全力地去对付庄家党羽,杨承君都已经做得十分优秀了。 荀钰早前在布局时,从来都不曾担忧过被群狼环伺的杨承君。因为他相信,只要杨承君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那么他一定可以将所有人和事安顿清楚、全力以赴做到最好,无需自己多费心相助。 有时候师兄弟二人的配合,在无言时就能进行并达成。 荀钰继续道:“陛下很了不起。” 杨承君抽了抽眼角,虽说他的确很奢望旁人的夸赞,但是荀钰这么说,总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尤其是这厮还寡淡着一张脸、目光如炬的时候。 杨承君突然对夸赞和表扬没有期待和执念了,他甚至还觉得自己有点不习惯,摆摆手:“别说了,我真错了。” 荀钰皱眉:“我没有在挖苦你。” 他顿了顿:“人人都有缺点,陛下期待群臣的簇拥和俯首,微臣自然也能满足。” 杨承君浑身都觉得不利索,牙齿都开始发酸,终于听出来荀钰这是故意的了,长叹一声,苦笑:“子钰,你正常一点。” 心说这人怎么同自己的小表妹愈发相像起来,逮着人就要兵不血刃地逾矩饶舌。 只可惜他能容忍自家天姿国色的小表妹软软地撒娇,却是万万不能容忍荀钰这个大个子的。 荀钰便笑了。 —— 庄晟腿脚不便,好容易在仆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心下还在忧虑守在府中的父亲和长辈们。 如今京中的戒严尚未解除,出京不易,庄家主白日就指了人将一部分财物运送出京,夜间则托了关系,打算踩着点赶在天亮开城门时,在众人发觉之前将庄晟等人送出去。 此时天边已经蒙蒙地亮起来了,按着时间,过不了多久城门就要开放。庄家主之前就借着通达的关系网打点好了上下,好让这群女眷晚辈安然度过禁军的搜查。 临近城门时,车队减速停下。 只是未等来禁军搜查,庄晟却陡然听见了愈近的金铁交鸣声。脚步声层层叠叠的,将车队围得水泄不通。 车外有人嗤笑一声:“庄晟,藏什么藏?大老爷们儿一点,赶紧的,出来。” 庄晟心下一突,知道计划全部败露,咬牙打了车帘,瞧见周遭全是手持长戟的兵士,正对着他目光的方向,邢慎穿着一身甲衣,打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上摆出了吊儿郎当的笑脸,可眼底却黑沉沉的,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第194章 秋后算账 - 娇雀儿 - 濯清 庄晟几乎是咬牙切齿才吐出来他的名字:“邢慎。” 邢慎径自打马上前,扬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身上的布衣,道:“庄公子做这副打扮作甚?又是要往哪儿去?” 庄晟咬了咬牙,压下心头的火气:“与你有何关系?不过只是一个通州参将,什么时候也有资格领兵在城门口堵人了?” 如今邢副都督不在京中,邢慎在朝中并无太大官职,每日也就是悠哉悠哉地前去京郊军营操练兵士,手中并没有实权。 像是今日领着邢府兵士前来城门口堵人,已然算得上是逾矩。 “堵人?”邢慎瞪大了眼,似乎很是惊讶,连忙摆手:“庄公子莫要开玩笑,我这哪里是堵人?不过只是起早领兵操练,没想到在半路上遇到了熟人。我心下寻思着难得见着庄公子一回,便过来同庄公子好生叙叙旧,怎么还背了一个堵人的坏名声?” 他笑眯眯的一弯双眼:“小爷自幼跟在父亲身后上阵杀敌,头上顶的是威名而非恶名。庄公子这般形容我,不清楚的人,怕是要以为小爷我在京中是个纨绔恶霸呢。” 邢慎眼底嘲讽:“便如庄公子一样?” 庄晟打小便看不惯荀钰与邢慎这表兄弟二人,此时被邢慎故意一激便动了火气。 只是脑中忽而想起还在城中忧心忡忡的庄家主,他顿时又冷静下来,直直望向邢慎:“拖时间很有意思?” 邢慎多看了他几眼,笑道:“你既知道我是在拖时间,还说这些做什么?” 话毕,他向长街另一头瞥了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呀,看来没时间同庄公子叙旧了。” 庄晟愕然回首,瞧见卫丛领兵打马而来,目不斜视地行至庄晟跟前,稍稍颔首:“多谢邢小将军相助。” “可别,”卫祁随意摆手,扯了缰绳便走:“我哪里担得上一句小将军?不过只是一只早起捉虫的鸟儿而已。” 他看也不看身后的白了脸色的庄晟,心情颇好地领兵往城外走,笑眯眯地往城门一侧的另一辆马车一瞥,小声问了一句:“可放心了?” 小窗的帘子被人掀开,荀铃儿的脑袋从马车探出来,笑眯眯地比了个拇指:“放心了,阿慎表哥厉害。” 邢慎递了官牒,准备出城前去京郊军营:“尽早回家去罢,莫要让你母亲和大娘担心了。你家大哥精明心黑得很,不必忧心他。” 荀铃儿抿嘴笑了笑:“好。” 说罢便重新钻回了车厢里。 邢慎目送那马车走远,忽而想起变化颇大的庄晟,面上笑意微微淡去。 在他的印象里,庄晟从来都是那个喜欢犯浑的氏族纨绔,纵然有些小聪明,可也爱显摆,并不沉稳可靠。可如今再看…… 时过境迁,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原来都已经长大了。 荀钰也好,庄晟也好……连不谙世事、懵懂不知疾苦的荀锦和荀铃儿,所有人都长大了。 —— 宣政殿大殿内,庄家主瞧着那珠帘后隐隐约约的妇人身影,蹙眉攥紧了两手。 他如今还能动用的手段,只剩下少得可怜的一批党羽,外加安排在京畿一带的私兵,数量并不多,连击溃皇城禁军都有些不太可能。 可岑远章却等不得了,连夜让他调动那些私兵,顺带着还要给豫安整出一些幺蛾子出来。理由是越是往后拖下去,他们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也就越少。 毕竟如今荀钰未曾被处死,如若时间拖得太久了,谁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而杨承君虽受制于人,但短时间内并不能出事,否则任人都要怀疑是否还有其他的逆贼,荀钰弑君的罪名也不好立刻坐实。 更别说还有一个撑起大梁的豫安,这女人虽被十多年的后宅生活削弱了戾气,但手中好歹捏有兵权,加之身边还有璟帝留下的许多亲信和心腹,到底不是一个好直面对付的货色。时间拖得越久,保不齐她就要看出杨承君出事背后的不对劲,届时顺藤摸瓜地往下搜查,岑家和庄家之前的奋力必定要前功尽弃。 庄家主此时心中平静得很,前有不好对付的杨家人,后有奸诈心狠的岑远章……总归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只要庄晟等人被平安送出燕京,便是即刻被捕,他或许都能面无异色。 庄家主直起身来,冷眼瞧着仅剩的党羽连同岑远章从杨家那边策反过来的大臣,硬着头皮催促豫安尽快审判荀家一干人等,甚至还有人将罪名扣在了豫安的那位独女身上,让豫安莫要以公谋私偏袒亲女。 众人盯着的就是此时豫安仓促临朝,手段生疏、未曾整合起全部的同党的这个时机。加之与荀家牵连颇深的几家氏族,如今都因为荀家人入狱而各个惊惶担忧,人心不齐。 庄家主本以为自己今日可以在前朝折腾出一番动静出来、为荣国公的后续动作做铺垫。却不想往常迟疑不定的荀家世交,今日却一改态度,各个都闭紧了嘴,不再为荀钰申辩。 连同上首的豫安被人碰了岑黛这个逆鳞,却半分也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地看着殿内群魔乱舞。 庄家主没来由地有些心慌,连同背后的党羽也渐渐的低下来声音,蹙眉惊疑。 一群人安静下来,豫安这才开了口,音色温和:“既然众卿家如此期待荀家罪名的后续,不若请荀首辅入殿,让他同诸位好好讨论一番那弑君之罪?” 庄家主一愣,旋即愕然回首,瞧见荀钰穿着赤罗朝服、全身上下一丝不苟,踩着渐亮的天光登上大殿。 殿中愈发安静,却才开口的众人都纷纷白了脸色。 其中当属被策反的几家原杨家党羽与荀家世交更甚。 他们虽看不懂杨家的这一招,可瞧着毫发无损的荀钰踏进大殿,隐隐约约还是能够猜测得到,杨家只怕是早就看透了什么,如今这是见庄家余孽和反水的奸细终于全部现身,打算连同大鱼小鱼一同秋后算账了。 —— 岑远章在三月时被璟帝薅了兵权,顺带着还领了半年的禁闭,如今时值八月,尚还在禁闭的期限内。 本该“不得入朝”的岑远章此时却正在宫城之内,身着内侍蟒衣,蹙眉看向身侧的心腹:“高盛始终不曾现身,只使了手段放我们入宫,怕是有些古怪,小心行事。” 岑远章没来由地有些心慌,不止是高盛,连岑袖都未尝现身见面。 心腹皱了皱眉:“既然明知有古怪,为何还要选在今日行动?” 他的语调奇异,连同长相都不似大越人,更像是南国人的面孔。 岑远章:“此时不动作,待之后杨慈溪反应过来,一切都晚了。” 他皱着眉往前走:“庄家主手底下的私兵依旧不够,根本突破不了皇城的守卫,虽说无法办成大事,但总归聊胜于无,日后壮大培养,也算是几分助力。而在那之前,我们总得为自己多添一个保命的护身符,否则连命都保不住,再怎么讨论培养私兵都是空话。” 心腹顿了顿,问道:“便是东宫中那位还未出世的杨家血脉?我曾研读过你们中原的历史,曾看过一句‘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也不是?” 岑远章皱眉颔首:“璟帝的能耐不容小觑,他这十几年来笼络了太多心腹,还培养出了卫家那么一条忠犬。而我如今手中并无兵权,如若真要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倒不如利用那些人对杨氏皇族的忠诚,转而为我们立一道保障。” 他心下浮躁,突然发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大坑里。 手中兵权被薅,豫安手里的虎符也没拿到,又加之再无后路可退……如今的四处受限,可不在他早前的计划预想之内。 甚至岑远章时而猜测这是谁在给自己下套,只是如今璟帝身死、荀钰和杨承君又被他打压了个彻底,究竟还能有谁给他挖坑? 不仅如此,明明早前发生一切事件都是按着他的计划和构想进行的,明明原本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可时至今日,岑远章也想不通为何最后会落到这般境地,想不通关键的转折点究竟在何处。 他本是打算多等几个月、待李素茹平安产子之后再对璟帝动手,奈何杨承君先行召回了岑骆舟,不得已只能在六月时提前布下南柯。 或许计划的偏移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亦或许是在他没能对守孝的豫安母女下杀手的时候?在荀钰没能立刻被定罪处死的时候? 甚至说……在更早的时候? 没人能够回答岑远章,可能回答了也没用,因为他已经无法再改变什么,除了硬着头皮往前走之外,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潜入东宫时,岑远章蓦然顿住了脚步。 卫丕早已领着层层叠叠的兵士守在殿外,直直面对着不远处忽然顿住了脚步的一行蟒衣内侍,右手已经无声地搁在了腰间的金错刀刀柄上。 岑远章浑身一僵,脸色发白立刻便打算往后退走,却见本该因中毒而躺在床榻上休养的杨承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不远处的长廊之下。 第195章 罪名 - 娇雀儿 - 濯清 杨承君负手站在长廊之下,身后是乌压压的甲胄侍卫。人群无言,却直直挡住了那一列蟒衣内侍的去路。 岑远章霎时间白了脸色:“新……新帝?” 杨承君怎么会在这里?! 他突然发觉自己似乎犯了一个大错。他本以为整张棋盘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眼看着大局走向符合自己最初的构想,于是就对自己那布局了十多年的计划深信不疑。 这份让他自豪不已的完备计划,似乎在某个时候,成为了一片障目的叶子。让他没能及时发现,这张本该是用于吞噬敌人的棋局,已经在渐渐地吞噬自身。 杨承君只看了岑远章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转而去看他身边的生面孔,冷道:“南国人?” 卫丕挥手示意众人团团包围,接了话茬:“看来这瓮中的人是来齐了。” —— 璟帝正窝在御书房的软榻上,他这段时日调养得极好,此时好歹能动一条腿了,便日日都要翘起腿晃悠。 他一边看着桌案上的朝政,一边“啧啧”出声,满眼都是暖笑,欣慰地喟叹道:“承君做得委实不错,顶着前朝那些老狐狸的压力,却依旧能将事情处理得如此像模像样。” 他眼中那个牙牙学语的小萝卜头,终于成长为了他可以放心交托一切的优秀后辈。 岑黛眉眼弯弯地坐在一边,眼角微红,鼻头也有些泛酸:“舅舅待会儿若是能把这些话当着表兄的面说出来,想来表兄会更加高兴。” 璟帝扬眉,睨了她一眼,“嘶”了一声,郑重道:“他晓得朕过来了么?” 岑黛抿着嘴笑,眼睛里亮晶晶的:“嘘,还不知道呢。舅舅的这事儿,我们家里人都知道的,唯独只有表兄一个人还被闷在鼓里。舅舅待会可别忘了给表兄一个大大的惊喜,我要好生瞧瞧表兄届时是什么表情,回头跟表嫂好生说说去。” 璟帝笑着摇了摇头,捏了捏岑黛的脸颊,无奈道:“你们这些人,忒的不厚道,尤其是你这小妮子,亏得承君打小就宠着你这个妹妹,你却只想着看他的笑话。” 岑黛低低地笑,由着璟帝薅她的小脑袋:“不厚道也是随了娘亲的性子,都是被舅舅和表兄宠坏的。” 一句话顺带将豫安给拖下了水。 思及豫安,璟帝眼里都是暖融融的笑意,又道:“舅舅早前还想过来吓你一吓,没曾想你却一点也没被吓着,甚至凑上来就是一副大笑脸。啧,没良心的小东西,这段时日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想舅舅的?” 岑黛不笑了,原本拿来做掩护的笑容一消失,眼角的红色就立时显眼起来,小姑娘瘪着嘴:“谁说不想的?” 她拿着帕子压眼角:“舅舅‘发丧’那日,我听着响彻宫城的钟声,心下不知道有多慌。” 那时她差点以为前世的凄惨局面就要在这一世重现,眼看着一朝失去了璟帝和荀钰两位至亲,她差点就栽进了绝望中不得翻身。 璟帝揉了揉她的头,温和道:“想哭就哭出来,这儿是你母家,没人不许你哭。在外面受的委屈和担惊受怕,到了家里就发泄出来。” 岑黛红了眼圈,弯了弯唇角,糯糯道:“可宓阳是大人了,不能再哭了。就像娘亲,她在舅舅出事那一夜大哭了一场,可到了白天,她依旧得绷着表情,不能露出半分惊惶和绝望。舅舅,在家里的时候,大人也是不能哭的。” 璟帝眼里多了几分笑:“乖宓阳长大了。” 正说着,那厢豫安也从前朝赶至,身后跟着杨承君。 见着璟帝好端端地坐在软榻上说笑,豫安立时就掉了眼泪,快步上前,红着眼圈伏在璟帝臂弯里擦眼睛,偏生又一声不吭。 璟帝收了笑,轻叹一声,缓缓给她拍着背,温声宽慰:“豫安莫哭,为兄这不是好好的么?你早前也是有心里有数的不是?赶紧的收着点,多大的人了,你闺女可还搁这儿看着哩,多没面子。” 豫安抹着眼泪,恨恨瞪他一眼:“说得轻巧,想当年皇兄初初登基的时候,不也曾当着我的面扯着嗓子哭过么?那时候你怎么不觉着丢面子?” 璟帝哽着脖子:“别胡说,朕哪里有那么熊的时候?都是假的,假的!” 他觉着威严有损,忙转移了话题去看身旁的自家儿子,瞧着杨承君攥紧了两手,不由好笑道:“承君板着张脸作甚?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眼前的中年人依旧还是那个古怪脾气,在血亲面前总是不怎么端架子,语气一如以往那般随意。 杨承君抿了抿唇,良久后才抬起头,哑声道:“孩儿佩服父皇的远见,若非是父皇在早几年就做好了所有准备、处处都留有后手,只怕在儿臣肃清朝堂世家时,就会因人才短缺而陷入手忙脚乱的境地。” 自庄家党羽崩溃之后,朝中各处官职都出现了空缺。幸好璟帝在很早之前就预见了这一日,做好了打算、留足了后手和退路,不愁朝堂动荡。 杨承君自认自己只是手段凌厉地顶着众人的压力去打压庄家党羽,其余的所有功劳,都得归功于璟帝早前的安排和内阁的分忧。 “得得得,”璟帝随意摆摆手:“谁想听你说这个了?” 他伸了伸下巴,示意杨承君去看岑黛:“却才你妹妹还撺掇着要朕给你准备个惊喜,还说全家上下只有你被蒙在鼓里……如今你也瞧见惊喜了,怎么反应这般无趣?” 杨承君张了张嘴唇,片刻后眉眼弯弯,握住璟帝的一只手,低声和煦道:“承君很想念父亲,很想很想。” 璟帝一愣,继而又笑开了。 自杨承君懂事起,他就鲜少能够见着杨承君对自己过分亲昵了。 许是因为知道只有自己越优秀越沉稳可靠,才能让父亲越高兴,杨承君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埋头苦读,将幼稚小心地隐藏起来,不敢同小表妹一样随意撒娇。 在某些方面,他同荀钰一样,因背负着某种沉重的期望,只得从小到大时刻不停地努力。 璟帝女儿虽然会觉得欣慰,可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忍不住担忧杨承君太过孤独。他平素太过忙碌,除却教导杨承君如何做好一位君主,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给予他关怀。 更别提他一个直脾气,也根本看不出来杨承君想要什么。这小子眼底总是流光溢彩的,看似轻松,可为人行事却小心翼翼,敏感太过。 像今日杨承君这般直白地表露出情绪……璟帝细细想来,发觉这大概是许多年来的头一回。 璟帝一边哼哼着什么:“娘们儿唧唧的,忒的腻歪人。”一边回握住自家崽子的手,握得紧紧的,面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他想了想,还是打算听从岑黛之前的话,去夸一夸杨承君,于是道:“娘们儿唧唧归娘们儿唧唧,不过杨承君这几日做得很好,有你撑着这个家、这个江山,我很放心。” 杨承君弯了弯唇角。 这么多年来,他渴望着外人的关注和表扬。可其实追根究底,他不过只是想听父亲夸一夸他。 只要一句短短的夸赞,他便觉得这么多年的努力和汗水都是最值得不过。 岑黛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大家子。 豫安心下舒坦了,回过神来时一抚掌,忙提醒岑黛道:“荀首辅却才也一并来了,就在外间。” —— 太阳已经升高了,逐渐缓和起来的风吹过高台大殿,将 岑远章被卫丕压着跪在殿外,直直瞧着站在不远处的荀钰。 本该被关押在寒牢中的人,此刻却好端端地站在他跟前,冠袍整洁神色自若。而理应距离最高权势最近的自己,却受人钳制动弹不得。 良久后,岑远章才浑浑噩噩地开了口:“弑君该当何罪?” 荀钰抬眸,眼底不喜不怒,淡道:“《大越律》在去年革新,弑君之罪是一等大罪,本属十恶之一,需得凌迟处死、诛九族。后改为斩首示众、举家贬奴流放、女眷充妓。” 话毕,他忽而想起了岑黛所说的那个梦。 大越律的改革是经他手审核的,彼时他作为内阁大学士,亲手修改增添了相关法案……那么在那个所谓的梦里,这些由他亲自审核递交的法律,最后竟然是用在了荀家人身上么? 荀钰垂了垂眼。 岑远章自是不知他在想什么,默了默,嗤笑出声,低低嘲讽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是不是该感谢先帝,感激他改革律法免除了岑家老小的死罪?” 荀钰瞥他一眼:“国公爷怕是不能得偿所愿。” 岑远章一愣。 荀钰面色不改,道:“岑家人从头到尾都又不曾弑君,又怎么会有‘免除死罪’这一说法?” 岑远章脑中一片茫然,忽而像是顿悟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哑声嘶吼着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越璟帝他……” 难不成他一切的布局都是白费?十多年来的心血最后竟成了关押自己的牢笼? 面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去,岑远章赫赫地喘着气,甚至挣扎着还想要站起来去逼问荀钰,无奈被卫丕和卫祁拔刀压了回去。 荀钰并不打算回答,只继续道:“只可惜还有几项罪名,荣国公府众人避无可避。一是当年谋害岑家长子岑远岸的罪名,而今罪证俱全,国公爷谋害嫡出兄长的罪名是坐实了。” “二是勾结外族的叛国之罪,依照最新的律法,将处以五马分尸、诛九族。” 第196章 学以致用 - 娇雀儿 - 濯清 眼看着岑远章攸地沉默下来,荀钰多补充了一句:“律令虽如此,但具体的罪名如何,依旧得交由陛下权衡判定。” 岑远章沉默了片刻,扯了扯嘴角,低声自言自语道:“为了权力在那淤泥棋局中挣扎沉浮十多年,可最后的结局竟是在告诉我,是我做错了?” 从头到尾,他不过只是在渴求权力而已。却没想到终有一日,自己要为此付出一家老小的性命。 出身庶出微末,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心的多变和事物的单薄易逝。 父亲的宠爱是暂时的,前荣国公所看重的,向来都只有那位嫡出长兄岑远岸。女人的爱情也是容易消磨的,所以他都对爱情从来都不抱有长久的期待。连同阖家的荣华和尊贵,也掌握在其他人的手中,帝皇可以赐下恩惠,自然也能收回。 没有东西是亘古不变的。 唯独只有权力和富贵,才是真正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这些东西受他的掌控,给予了他片刻的心安、愉悦以及满足。 他不过只是在追求这一份饱腹感,结果最后不仅什么也没得到,反而还赔上了更多?是他做错了吗? 荀钰并不看他,只看向门外明亮的殿宇:“国公爷没有错,你只是输了一局棋而已。” “权力固然可靠,可想要掌控住它,必须得用相等的东西作为筹码。往前的那一步棋下错了,为此酿出的惨败苦果,也需得国公爷您自己吞进去。” 岑远章低低的笑出声来。 往前是至高无上,往后是深渊万丈。 他以为自己将璟帝和荀钰推进了深渊,殊不知一朝不慎,自己才是错步失足的那一个。 “荀首辅手段高明,后生可畏。”岑远章强撑着笑脸如是道。 荀钰掀了掀眼皮:“国公爷言重了,真要说起来,韬光养晦、围师必阙、将计就计……晚辈倒是还得多谢您的亲身示范和教诲,荀钰不过只是学以致用罢了,当不得一句高明。” 平平淡淡的一段话,却叫荣国公差点没忍住咬断一口银牙。那劳什子的“亲身示范”、“学以致用”,宛如两把刀子,正血淋淋地往他的心口扎。 他图谋了十数年的计划谋算,可不是用来教导敌对党派的后辈如何成长起来对付自己的! 他气过恨过之后,慢慢地也就消了气,颓然地瞧着自己面前的地板,仿佛是被人剥夺走了全身的力气,不再言语。 荀钰心想,作为一个费尽心血铺垫十数年却遭遇了全局惨败的谋士,此刻的岑远章或许是真的已经心死了。 岑黛从里间出来时,看到的也是这样一个颓废无力的岑远章。 她同这位二伯相处了许多年,虽平素并不常见到,可每回遇上时,这位二伯脸上挂的都是再亲切和蔼不过的笑容。 岑黛在幼时甚至还天真地以为这位二伯是真的心善,因为他宠爱庶长女岑裾,在府中似乎总是能够将一碗水端平。可如今想来,荣国公对其他人所付出的所有的好,不过只是为了能够在某一日得到理想的回报。 这个笑面虎不是真的慈祥和善,他只是在物尽其用。 岑黛抿了抿唇,上前扯了扯荀钰的衣袖,小声唤了一句:“师兄。” 荀钰微微缓和下冷漠的眉眼,揉了揉小姑娘的后脑勺,平静道:“等今日事毕,我们一起回家。” 岑黛摆出了一个大笑脸出来,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好。” 那厢岑远章听到了动静,突然抬起头来,嘲讽道:“荀钰,你难道就不想将荀家捧上更高的位置?还是说,那外头的甚么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内阁首辅的名号,能够让你觉得满足?” 荀钰随意瞥了他一眼:“国公爷大可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做得了人臣,未必就能完成其他的职责。人生不过一句脚踏实地,若是学不会收敛自己的贪婪,迟早会有撑死的一天。” 岑远章于是想,他们果然是不一样的。 只有出身在淤泥里的人才会愈加渴望光芒和力量,而对于那些一早就出生在光亮里的人,或许他们的目光只会停留在更长远的兴衰和存亡上。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无所有者才敢拿上一切去做赌,反之不愁吃穿的人才会更加惧怕失败。 岑黛并未在宫中久留,剩下的残局自有璟帝和杨承君处理,加之不久后东宫传来李素茹发动的消息,豫安急急忙忙便去守着了,岑黛觉得自己有点多余,遂将杨家的令牌交还给璟帝,而后同荀钰手牵着手回家去了。 毕竟荀家上下还有许多事需要人主事打理。 到午后时,璟帝出手收拾朝堂宫闱,众人这才看清了这段时日的混乱。 起初是岑远章故意丢弃自己手中的兵权以期自保,而后顺手借着膝下嫡女岑袖之口,将庄家许多党羽的人头给按在了杨家的刀刃下。杨承君身在明处,自是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好处,而后仓促继位,第一个上手折腾的,也是剩下的庄家党派。 与此同时,首辅荀钰转而隐藏在了暗处,专心致志安顿好自家的世交。待被陷害弑君之后,通过与邢慎的暗中汇合,为蠢蠢欲动的南国暗桩以及埋伏在同党中的奸细准备了一只深瓮。 至于借着“遇害”这一名头遁走休养的璟帝,也是喜笑颜开地目睹了后辈们的长江后浪。待事态安定下来之后,干脆一撩袍子做起了甩手掌柜。悠闲无比地当着太上皇,去帮着焦头烂额处理着残局的新帝杨承君奶孩子。 总归这些乱子都在“孝期”内,空荡荡的棺椁还在太极殿摆着没有下土,收回来也不过就是得挑几个人扛走,众人也就不多置喙什么。 岑远章惨败,剩下的一众小鱼小虾自然也就分外地好收拾了起来。 南国暗桩被拔出,朝野肃清,贼人入狱……虽说是个大工程,不过处理起来并不棘手,顶多就是在官员的更替上耗时耗力了一些。 夜间时候,卫祁自宫中传来消息,称东宫出来的是一位小皇子,十分康健。 岑黛这会儿子正窝在久违的书房里写字,屋里点了她最喜欢的暖香,同院中的竹香混在一起,分外好闻。 她收好手里的笺子,笑眯眯地看向对面的荀钰:“我赶明儿得去宫里一趟,去送项圈儿和玉牌。” 荀钰顿了顿笔,抬头:“似乎我也要着手准备这些东西了。” 岑黛耳尖微红,撇了撇嘴:“首辅大人向来忙碌,哪里管得了这些?” 她起身,将做好的册子拿去给荀钰看:“这几日府中逃了许多长工短工,还卷走了家中的一些财务,我给列了个清楚,明儿个送入衙门报备?” 荀钰没有多看:“后宅有你便足够了,总归契子都还在,待将人追回来之后,依法处置就好,记得再寻牙婆添些人手。” 岑黛笑着应下了。 她刚转过身,荀钰突然又开了口:“明日,雀儿要去看你的父亲么?” 岑黛一愣。 荀钰继续道:“今日午后岑骆舟往上递交了当年岑家嫡出长子被谋害的佐证,加上如今的叛国之罪,岑远章被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与他同谋的荣国公府几人自然也难逃一死。” 岑黛渐渐收了面上的笑,想了想,回头问:“娘亲可打算了要去看么?” 荀钰道:“母亲只道要照顾杨家幼子,没空前去探望。” 岑黛沉默了片刻:“再说吧,我今夜好生想想。” 荀钰定定看了她一眼,捏了捏她的手心:“不必觉得愧疚,他若不死,该出事的,就该是你了。” 岑黛应下了。 因顾及着岑黛的身子,荀钰晚间干脆搁下了冗长的公务,将就着她的作息早早睡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的床榻里间。 岑黛握着他的手,连日的惊惶和担忧终于散了个干净,难得地安下心来沉沉睡去。 第197章 前世 - 娇雀儿 - 濯清 —— 岑黛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十三岁那一年的冬日——前世的十三岁。 只不过这一回她没了实体,成了一个缥缈透明的鬼魂,周遭所有人都看不见她、摸不着她。 她所能够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前世的“岑黛”,在长辈们的宠爱中,无忧无虑地活成了一只金丝雀。 这一年,在京中刮起朔朔寒风的时候,受尽宠爱的宓阳郡主正乖巧地在岑府私塾中念书,并不曾经历过所谓的冬日落水,也就因此失去了与长兄岑骆舟生出羁绊的机会。 岑黛看到这里,终于泄了气:这个梦根本就是前世的重现,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知道如果再待在“自己”身边,根本无法看到其他有用的东西,于是只得咬咬牙,离开了长公主府,改而选择跟在岑骆舟身边。 在那个冷清的四四方方小院子里,她看见了岑骆舟平素的隐忍,知道他在府中是所有人都的存在。同时,也发现了他与荀钰接触的渠道。岑黛顿了顿,没有立刻跟上荀钰。 因没有豫安长公主的帮助和打点,岑骆舟前世的仕途走得异常的艰难,不过他争气得很,渐渐地,愈发受到岑远章的看重。 直至年后的这日,岑骆舟得了荀钰邀约,前往朱雀长街的东来茶楼一叙。 岑黛记得这一日,今生她受岑袖邀请也出来散步透气,顺便在心里吐槽了一番大越的崇文之风,有幸瞥见了那幅被人用十金买下的《山居图》。 只是在前世,或许是因为她不曾离开岑家私塾、拜师文华殿庄寅,岑袖不曾惊愕于她与太子成为同门,也就不曾因为嫉妒和忧虑而邀请她出来游玩。 这一次,岑袖选择了独自出府闲逛。 岑黛蹲在东来茶楼的围栏前,边听着荀钰和岑骆舟商议都察院事宜,边将目光投向下方街道,无趣至极地看着岑袖对着微服出行的杨承君发呆。 因杨承君周遭有东宫侍卫看护,岑袖不敢上前,只能怅然若失地目送他远去,而后打算归家。 就在这时,荀钰与岑骆舟也商议完毕,下楼准备离去。 做壁上观的岑黛愣了愣,心下突然生出一股子莫名的不妙,连忙提了裙摆跟上去。 她跟在荀钰身后,忍不住回头去找寻岑袖却才所站的方向。瞧见岑袖瞪大了眼睛藏在拐角处,直愣愣地看着岑骆舟与荀钰的并肩。 岑黛结结巴巴的,忙扯住岑骆舟的衣袖,仓惶扬声:“大哥哥,岑袖在那里!” 她的手从岑骆舟的袖摆穿了过去。 岑黛咬了咬牙,又回头去喊荀钰:“荀钰,拐角处有人,你回头看一看!” 荀钰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岑黛留在原地,满目茫然。 岑袖成为了一个极其危险的隐患——而这一世的宓阳郡主对此毫不知情,甚至与岑骆舟都没有多少交集。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无法在特殊时刻帮助岑骆舟隐瞒下关键,更无法解决岑袖这个随时都能爆发的隐患。 要遭。 岑黛迟疑了片刻,在原地顿了顿,转而反身跟上了荀钰,以期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 荀钰的生活作息规律得近乎枯燥。若非有一个荀锦小公子每日在他面前变着花样儿折腾,只怕这位荀大公子早就无欲无求地飞升上仙了——岑黛如此腹诽。 她终于认清了自己身为一个孤魂野鬼的现实,在清楚了自己的无力后,干脆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每日跟在荀钰身边,同他一起上朝、下朝,想要借此窥探出自己前世真正的死因。 而那位天之骄女宓阳郡主,则彻底成为了一个匆匆过客,没了她的参与,荀阁老也不好意思开口让庄寅将荀钰收入门下。 ——所谓的同门三人,在前世根本就不曾出现过。 岑黛借着荀钰的眼睛,看着杨承君在庄寅的教导下大放光芒,看着她的表兄在忙碌的学业中抽不开身,只在后来的那场簪宴中,终于与荀钰有了交集。 只可惜这份交集还没有来得及演变成更深厚、更牢固的情谊,就被突然而来的西南诸省疫病一事给搅黄了。 两名青年果然不和了起来,甚至因为没有同门情谊的铺垫,这两人争执的更凶了。 杨承君愤怒于璟帝和庄寅对荀钰的偏袒,明明自己是璟帝的亲子、是庄寅唯一的学生,可他们却都更加欣赏形同外人的荀钰。 荀钰更是不虞杨承君的冥顽不灵,心中对于这位储君并没有多少好感。 再后来,李素茹入主东宫,岑袖多少年来的心愿破灭。荣国公无法,只得另寻法子、好将岑袖送进东宫。 他找到了驸马岑远道,借着豫安的关系,打算将岑袖送入东宫做侧妃。 彼时的豫安只以为荣国公是想借着与皇族的姻亲,让岑家得以在燕京站稳脚跟,略微思索也就应下了。 因为她正好也看中了荣国公手里的兵力,以及当年岑家人的从龙之功,心想如若岑家人能够继续相助杨家,或许能够成为杨承君身边一个不小的助力。 岑袖就这般进了东宫,成为了太子侧妃。 ——这些都是岑黛从荀钰与岑骆舟联络的信笺中看见的。 在那封信笺中,岑骆舟还提到了其他的东西,他因故发觉了荣国公与庄家主的背地联系,心下觉得有异,便匆忙与荀钰在私下里碰了面,猜测着荣国公究竟是做了什么打算。 不久之后,因荀钏儿的年纪渐长,荀家二夫人林氏思及当年闺中的约定,心下忧愁,遂备下重礼往岑家走了一趟。 荀钰并未制止,他想借机让豫安心生警醒,更想借此猜测出岑远章和庄家主到底在图谋什么。 不料却让引起了岑袖的惊疑,将年末时荀钰同岑骆舟的见面告知给了父亲。 岑远章这才发觉岑骆舟的不妥,稍一窥探,终于发觉了青年隐忍表情下的仇恨和愤怒。 彼时岑远章只是眯着眼笑了笑,平日里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不动声色地同岑骆舟往来。 他就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悄无声息地拿捏住了一群阅历不足、手段青涩的晚辈,并且将他们化作了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激怒、挑拨,以期达成自己的目的。 再后来,庄家主的谋逆之心暴露,当年夺嫡之争遗留下来的诸多世家都成了隐患,对着那一把龙椅虎视眈眈。 好在璟帝这些年打的根基足够牢固,虽然被庄家主这一出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并不落下风。 而这时的岑远章依旧怡然闲适,他如今并不曾被豫安和璟帝发觉出异样,借着杨家人的信任,通过岑袖这个太子侧妃,将自己的力量渗透进宫闱。 他信手布下大局,独独故意将自己的不妥当和贪婪表演给岑骆舟看,由着他泄露给荀钰。荀钰年轻气盛,加之自视甚高并不曾往更深的地方想太远,遂急忙制止了杨承君的清洗动作。 相比起今生,前世荀钰的做法可谓是冷硬得不近人情。 他错误地估计了岑远章的狡猾奸诈、以及自己的话语权和手段,不仅直截了当地阻止杨承君的攻势,甚至还着手准备对付岑远章。 想法是好的,只可惜这想法早前就被岑远章预见,故而反而还帮着推动了岑远章的计划。 岑黛近乎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乱局,她知道,自己在这梦境中,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忽而想起今生,荀钰从头到尾都只是在私下里提醒过杨承君自己在提防荣国公,并不曾向其他人挑明自己到底在提防谁。 这就是两世分歧点的其中之一。 而后,在荀钰同杨承君争执得不可开交时,璟帝倏然栽在了南柯毒上。 时值十月,彼时李素茹早已经平安生产,皇孙康健。 杨家后辈的降生,让岑远章觉得自己有了能够拿捏住卫家以及杨家其他亲信的筹码,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对璟帝下杀手。 璟帝将虎符交托给豫安、嘱咐杨承君如何行事,而后于半月后仓促崩殂。 在前世今生,荀钰被构陷入狱的这一夜似乎是完全一样的。 岑黛站在荀钰身侧,看见他被北镇抚司众人押往殿外,刚准备抬步跟上,却发觉自己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漆黑的深夜中愈行愈远。 宫殿群暖黄的灯光撒在他身上,却留不住他的步伐,只能任由他从光亮中跌进灰暗的雾霭里。 岑黛留在了母亲身边,看见她悲恸不已,因担忧新帝杨承君手中无权、压不住众臣,故而将虎符交还了出去。 二人交接权力的当场,高盛就站在一旁不远处。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那虎符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将脑袋低了下去。 岑黛徒劳地张了张唇,转眼却发觉自己来到了太极殿。 她亲眼见着宫婢在香炷中动了手脚,看见豫安和宓阳郡主点燃毒香,而后七窍流血而亡。 “原来如此……”岑黛站在“自己”渐冷的躯体之前,抬手捂住双眼,呐呐出声:“这就是,我不曾看透的前世?” 终章 梦醒 - 娇雀儿 - 濯清 她悲悯地看向不肯瞑目的“自己”,周遭的景色却再度倏然扭转。 白雾升腾,灰黑的竹影在白雾中摇曳晃动。 岑黛眨了眨眼,下一刻熟悉地转过身来,果然看见一身素衣的荀钰正负手背对着她,站在竹林阴影中。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迟疑地顿了顿,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那背对着自己的青年忽然开了口,音色淡漠:“索命的高台消失了。” 岑黛微怔,顺着他的方向往前方更远处看去。 眼前白雾层层,果然没有了那座她曾见过的斩首高台,亦没有破口大骂的群众、没有刽子手和宽口闸刀。 连同那些诬陷和诽谤,也随着今生的局势扭转,一并消失了个干净。 唯独只剩下一个荀首辅这么一个再无归处的孤魂野鬼,被困在她的梦里,解脱不得,重来不得。 荀首辅却似乎并不觉得难过,他终于转过身来,眉目漠然疏离,面上的表情比之当年冬日在神武门前初见时还要寡淡。 岑黛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着这张同荀钰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庞,却对自己做出了如斯冷漠的表情,叫她心下一时有些异样的感觉。 荀首辅默了默,而后道:“能够抵挡住历史洪流的冲刷,不容易。” 岑黛抿唇:“并非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荀首辅多看了她一眼:“我似乎……还没有问过你的姓名。” 岑黛撇了撇嘴:“我名岑黛,封号宓阳,荀首辅应当并不曾见过我。” 荀首辅却是不多意外,似乎猜到了她的身份,转过头重新看向眼前的白雾,又问:“那么今生的荀钰,见过你吗?” 他的语气随意,仿佛正在同一个老友话家常,甚至还带了几分荀钰平日相处时的语气习惯。 可岑黛知道,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她与前世的荀首辅到底是不曾相遇过,且彼此背道而驰。从始至终与她有过交集的,只有这一世的荀钰。 岑黛径直行至竹影底下,也同他一起看着白雾里斑驳的竹影,突然生出了些捉弄的心思,忍不住笑道:“自是见过的。我似乎并不曾告知过荀首辅,除却那一道郡主名号,在坊间众人口中,我还得了一个荀家大少夫人的名号。” 荀首辅静默了片刻。 下一瞬,他极其僵硬地转过脑袋,不可置信地打量岑黛的脸,嘴唇动了再动,末了才斟酌着开口,沉吟道:“荀钰之妻?”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角也忍不住跟着抽了抽。 同为“荀钰”,这种诡异又莫名羞赧的情绪,将荀首辅惊了个半晌。 岑黛心下忍住笑意,没接话。 荀首辅拧紧了眉看了她片刻,而后缓和下表情,突然正色道:“如若是你的话,或许他的确是难得的开了情窦。” 岑黛蹙眉,好奇看过去,却见荀首辅并不打算多说了,眼底释然,轻声道:“总而言之,多谢你们护住荀家,这是我毕生的心愿。” 岑黛似有所觉,问:“首辅大人要走了吗?” 荀首辅抬步,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轻轻应声:“如今夙愿已了,我一个无家的亡魂,是该时候随着过往的历史消散了。” “依附在郡主殿下梦中三年,多谢收留。” 岑黛张了张唇,还未出声,便瞧见荀钰的身躯化为袅袅的白雾,融进了周遭的梦境壁垒中。 岑黛垂了垂眼。 上天给了她重来一回的机会,却没有给执念未消的荀钰同样的契机。 这个青年,先是作为未来的荀家家主目睹了家族的没落,而后又以大越首辅的身份预见了皇朝的倾覆。 谋士的心死,或许就是在预见棋局惨败的一瞬间。岑远章如此,荀首辅亦然。 因为心死,所以前世的他毫不在乎自己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从来都不反抗和辩解。因为他知道垂死挣扎并没有任何用处,没有人会相信他。 彼时皇朝倾覆的命运已经成了定局,唯独只有沉默赴死,他或许还能保住荀家人的最后一分风骨,而不至于死相太过狰狞难看。 可也正是因为心中的不甘和执念,他依附在了同日身亡的她的梦境里,在梦中“初见”时一时兴起,同她说了那么一句“君子行方正,我问心无愧”。 大抵是觉着,在这寄居的梦中,唯有她这个小姑娘会成为他最后的倾听者,成为那一场因贪婪而起的荒唐和混乱的最后见证者。 —— 梦中的白雾逐渐消散,岑黛蹙眉睁开了眼,瞧见窗外天光还未亮,纱幔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她低低唤了一句:“师兄?” 荀钰应声挑开了帘帐,探了探她的额头,瞧着无恙才舒了口气,轻声问:“怎么这个时候就醒了?” 现下时候尚早,他赶着早朝才趁着未亮的天色起身,按着道理,岑黛这时候应当还在安眠才对。 岑黛眉眼弯弯地坐起了身:“做了一个梦,梦结束了,自然也就醒了。” 她探了半个身子出来,有些生疏地帮着荀钰扣好他脖颈前的盘扣。 荀钰托着她的手臂,任由她动作。 思及她提及的梦,荀钰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梦见了什么?” 岑黛弯了弯唇角:“梦见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要出远门,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荀钰定定看了她一眼,二人目光相触,顿时不再需要更多的解释,各自心下都有了数。 荀钰问:“他走得安心吗?” 岑黛弯了弯唇角,最后替他整了整赤罗朝服的肩膀和袖摆:“阖家喜乐,亲人安康,他很放心。” 荀钰眼底升起了暖色,俯身在她额心印了一下:“看来是个好梦。” 岑黛笑说:“是啊,好梦。” 因着荀钰的缘故,岑黛也不打算睡个回笼觉了,跟着做了一回早起的鸟儿,目送荀钰出门上朝。 临走时,荀钰又嘱咐她:“若是要去寒牢探监,大可等我下朝回家来一同去。你独身出门,我不放心。” 岑黛白了他一眼:“我去去就回,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到底还是搪塞打发走了荀钰,在收拾齐整了自己之后,又吃了清粥垫了垫肚子,先行去了主院去给邢氏请安。 荀家众人在昨日下午就回来了,前几日还绷着情绪的邢氏在见到大老爷之后,再也崩不住,拿着帕子不停地按眼角。最后到底是顾及着荀阁老在,先与大老爷安顿好了荀阁老。 后来太医从宫中前来为荀阁老把脉,道并无大碍。荀阁老为大越鞠躬尽瘁数十年,杨家人心下记得恩情,在最紧张慌乱的时候,仍旧留了几分体面,没有让荀阁老受罪。 二夫人林氏却是再也忍不住,瞧见二老爷和长子便立时掉了眼泪,抓住二老爷的手臂就当场哭了出来。 岑黛今日到达主院时,一家子人已经全部换上了笑脸。许是因为经过了一场大难,阖家上下都生出了一股子劫后余生的庆幸感,面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邢氏心里还惦记着荀锦小公子的求学问题,这会儿子空闲下来,打算将没办成的饯别宴给重新办起来。 另外这几日家中小辈被落下的课业,邢氏和林氏也盘算着尽快补起来。如斯敲定之后,一群见了爹爹兄长回家的小萝卜头们顿时蔫了吧唧,高兴之余又因为学业发愁。 岑黛看得心里好笑,陪着邢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后来瞧着时候快到了,便提了早前命人备下的食盒,领着冬葵出府。 她早前就着人往牢狱中递了消息,此时来去也没受多少阻拦。只在门外时,狱卒小声提醒了一句:“郡主殿下来得巧,大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张嬷嬷才走不久。” 岑黛抿了抿唇:“是大长公主的意思?” 狱卒回道:“张嬷嬷嘴上没提,可瞧着表情,应当也是差不离了。” 岑黛不再多问,只随着他继续往里走。 牢中昏暗,外界温暖明亮的日光并不大照得进来。岑黛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黑黢黢的环境,思及荀钰曾在这里呆过好几日,心中一时复杂。 岑家众人因谋逆之故,几乎都被关在相邻的牢房中。岑黛在经过了岑袖和许氏之后,才在岑远道的牢门前定住了脚步。 岑远道坐在草垛里,眼底青黑,似乎是一夜没有合过眼。 岑黛从不曾见过这样落魄潦倒的父亲。 在她有记忆起,岑远章在母亲豫安面前就多有忍让。可即便是再怎么忍气吞声的时候,他也是昂首挺胸的。 岑黛顿了顿,不再多想,瞧着狱卒开了牢门,便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 “是才做好的饭菜,我今早才命人赶时间炖好了汤,如今还是热的。” 岑黛收回了手,送完了东西也不打算多留。只在中途轻轻地转过眼,瞧见在食盒一侧,正正方方地摆放了一叠干净的衣物。 没有用锦衣绸缎,只是普普通通的寻常衣物,用的是朴素的灰白色,没有多少繁复的花纹,甚至还带了几分熟悉的香味。干净简单却不惹眼,若是穿出去了,倒是能够保证死囚在临死前最后的体面。 思及狱卒早前交代的话,加之这衣衫上熟悉的熏香,岑黛顿时就猜到了这些衣物出自何人之手——母亲豫安。 嘴上说着不愿来见,仿佛一颗心果真已经硬如顽石,冰冷无情。 可近乎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即便彼此之间的感情和悸动早已沉寂,可携手相伴而来多年的熟悉和温暖,在短时间内却是消磨不掉的。亦或者这一辈子也忘不掉。 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 岑黛抿唇,纵然心下冰冷,可思及自身的血脉以及岑远道十多年来的抚养,终究是多说了一句:“爹爹以前曾说喜欢吃韭菜肉馅儿的饺子,宓阳也着人包了。趁着热,爹爹早早吃了罢。” 岑远道抬起头,问她:“杨慈溪为何不来?” 岑黛微微冷了眼:“对于一个心狠起来就可以毫不在乎妻女性命的人,为他奉上死前的体面,娘亲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岑远道张了张唇,最后又闭上。不可否认,岑黛说的不错,他最清楚自己的本性。 可杨慈溪的本性却与他不一样,她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了。 岑远道心下复杂一片,于是说:“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他想在死前同她说上一句,二十年前的心悸是真的,早年的心动和喜爱也是真的。 可是岑黛却并不打算同他多周旋,最后只道了一句:“人总是爱感动自己。不若珍惜当下,莫要到了行刑的时候,连最后一口温热的饺子都没能吃上。” 她强忍下心中的复杂,不再多看岑远道,抬步便走,在岑袖的牢门前停了停。想了想,还是道了一句:“说起来,还得多谢四姐姐三年前挑动了三姐姐,多谢两位姐姐促成了那一场落水。” 她也不管其余人的反应,径直出了寒牢。 打心底里,岑黛或许是真的打算好好感谢感谢岑袖和岑裾的。 若非是岑袖一时心恶,她今生或许无法落水,或许也无法那样轻易地凭借一份救人的恩情,与谨慎隐忍的岑骆舟搭上关系。 于梦中看完了前世的一切之后,在她最感激的人中,或许岑袖当真要占得上一间席位。 走出阴暗湿冷的牢房时,岑黛同冬葵吐槽:“里头好冷,我回去要喝一盏牛乳茶暖暖肚子。” 冬葵抿着嘴笑,应下。 岑黛沉沉地吐了一口浊气,抬头却瞧见荀钰正站在身前不远处,眼睛一亮,忙提了裙摆小跑过去,牵了他的手:“师兄怎么过来了?” 荀钰握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用暖和的手心帮她暖手,淡道:“听闻你过来了,不放心,遂过来接你。” 岑黛抬起下巴,哼哼着:“我不是好好的么?哪里有不放心的?” 她笑眯眯的抱住荀钰的胳膊,眉眼弯弯道:“我在那场乱局中可起了不小的作用,了不起得很,师兄合该对我多些信心。” 荀钰心里好笑,纵着她:“好雀儿最是了不起。” 岑黛心里高兴了:“回家!师兄以前还曾提到要在庭院里移栽牡丹的,回去我们就一起捣鼓!” 荀钰牵着满脸都是乖巧笑意的小雀儿,抬眸看向天边晴朗明亮的日光,温声应下:“好。” 闷骚与君子行方正 - 娇雀儿 - 濯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是荀钰对婚配二字最初的认知。不仅没有任何期待,甚至,他还将其当做是是迟早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约束和负担。 不过他偶尔会在书中读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譬如举案齐眉、红袖添香,譬如诗词中男子对月相思心上人、女子睹物抒发闺怨。 于是他想,或许喜欢并非是毫无用处的东西,至少这些情绪可以装点短暂的人生。 如若将来有人能够陪他读书吟诗、在他身边红袖添香,同他心有灵犀……似乎很不错。 只是对于这道妻子的轮廓,荀钰始终都没有找到可以填补进去的人。 他曾跟随在长辈身后见过许多贵女、参加过许多文会花宴,也曾不动声色地观察过别家女子的音容笑貌。 只可惜没有多大的用处,待众人散去归家之后,所有贵女的面容就都成为了自己记忆中的一张白纸。平淡无奇,毫无特点。 荀钰知道自己不是脸盲,甚至他还曾被祖父夸过过目不忘。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些女子都是一副模样——反正,都不是他心中“妻子”的模样就是了。 母亲邢氏曾为此忧心过许多次,脾气上来的时候忍不住拉着父亲哀叹,说若非是自家长子尚且还食人间五谷,只怕自己也会认为他是一个修仙飞升的好苗子。 从那开始,家中的小辈就在私底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神仙”。 嗯,没错,的确是荀锦这个臭弟弟带头给他取的。 荀钰初初听过这种话时,心里也有些好奇,于是在闲暇时寻了一本道家讲经翻看——别说,还真挺对他的胃口,许多字句都蕴含深意和哲理,值得细细推敲。 最后荀钰还是放下了那些“道可道,非常道”,因为他要跟在祖父身边学习如何做实事了,不被允许继续看“杂书”。 —— 至于对岑黛最初的印象…… 他是真的把她当做了一只小金丝雀看待来着。 因着与岑骆舟私下往来,他对岑家众人也有些许了解。很奇特的,在听闻岑黛的情况时,他脑子里印出来的不再是一张白纸,而是一只等着乌溜溜圆眼睛的小雀儿。 之所以产生出了这种奇特的联想……或许是因为他最近才读完了一篇关于鸟雀的文赋? 荀钰如是想到。 虽说是找到了一个借口,不过“金丝雀”的绰号却被他记在了心里。此后在听人提起岑黛的名字时,他就会面无表情地在心下顿悟:哦,说的是那只小金丝雀。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迎来了和岑黛在神武门前的初见。 小脑袋都埋在白狐狸毛儿里,只留下一片毛茸茸的乌黑发顶。也许是发育较晚的缘故,小姑娘是真的又瘦又矮小,加之那时候才落水遭了一回罪,一张脸上并没有多少血色。 ——当然,荀钰关注的重点从来都不是岑黛如何如何,毕竟那个时候在他心里,岑黛大概也就是比一张白纸好认一点点。 彼时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岑黛,虽说面无异色,可在心里却是小小地惊愕了一下。 小姑娘的瞳眸很清澈,看得出是被豫安精心娇养在深闺里的贵女,聪明,却不够知事,并不曾见过太多污秽。 所以才让荀钰觉得惊愕。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杨家、岑家人多冷血凉薄,没曾想两家联合,最后竟然出了岑黛这么一个实打实天真的有情人。 荀钰寻思着,或许这就是物极必反? 抱着这样惊愕的心思,两人因故在东来茶楼仓促又见了一面。 很遗憾,本性天真好相与的小姑娘,似乎却唯独对他很不友好。 这一事实,被他的好友岑骆舟无情戳破,叫荀钰生平第一回有了纳闷和尴尬的情绪。 嗯,依旧是寡淡着一张脸纳闷。 至于后来在文华殿中,他将小姑娘怼进了墙角……除却怀疑和探究,还有几分一时脑热的冲动。亦或者说,那冲动应该还带了些微的“报复”的心理?那小姑娘给了所有人面子,却独独不给自己面子,无论怎么想都有些不舒坦。 向来无欲无求的荀家嫡长孙,难得的有了些许作为“人”的情绪和心理。 而对于岑黛心底藏着的小秘密,荀钰起初是不怎么在意的。一朵养在深闺、极少吃苦的小小富贵花,懂得什么叫秘密吗? 或许她的心事,不过只是国公府中的姐妹相处,亦或者是发觉了岑骆舟的不妥、心下忧虑。 无论如何,在当时的荀钰看来,岑黛的心事应当是与他毫无关联的。 是以他毫不在意地将这些情绪压进了心底最深处,转而继续埋首于内阁公务。 与温润亲和的杨承君以及乖巧娇俏的岑黛同在文华殿内求学,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比起家中活泼好动的幼弟荀锦,这两位同门显然规矩知礼得多,荀钰甚至还十分享受文华殿中的宁静与平和。 只是越往后,荀钰也愈发熟悉了岑黛的性子。 她大抵是他见过的最娇气的女子了,无人能出其右的娇气。 脆弱、不能吃苦、受不了委屈…… 所有人都有优点和缺点。脾气好和冷静是岑黛所具有的很难得的优点,可她的缺点也相对应的奇葩得令人咋舌。 小姑娘表面看起来乖巧老实,可是对于自己不喜欢看的书籍,她是半点儿也不打算翻上一页的。每当庄寅命她根据一篇枯燥的文书写出观感时,她就转而去寻杨承君,两手一伸就借来了自家表兄早年的课业,而后照搬。 可就是这般显而易见的应付手段,偏生庄寅就是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翻篇过去了。 后来杨承君笑着告诉他,说这就是为什么岑黛至今学不会女红的原因。 不仅是因为手残,更因为她懒。 荀钰不解,看着小姑娘惫懒,一群人竟一点也不打算督促敲打的么? 再后来,荀钰曾无意对上了小姑娘笑得弯如月牙儿似的一双眼,那对眸子亮晶晶的,里头闪着微光,璨如星子。 于是荀钰便懂了,并且也开始不动声色地纵容着她。甚至还不辞辛苦地为她誊写了大半年的陈年旧案卷宗。 —— 要真说起对岑黛的知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荀钰细细回想起来,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似乎是在某日某时某刻,他突然发觉岑黛十分符合他自幼幻想出来的那一道妻子的轮廓。 就好像清晨时候、林中迎着初阳而生的露水,亦好像是昼夜交替、光影相织,一切感情的转化都发生得无比自然,却又璀璨夺目。 荀钰渐渐地习惯了有岑黛在身旁的生活,她是同荀锦和一众亲人一样的,能够叫他觉得心头温暖的“彩色的人”。 当那一道属于妻子的轮廓完完整整地套在了某个女子身上时,他的态度便从最初的随意改换为了非她不可。 可他需要等待,身后有祖父推着他前行在权势的道路上,那条路艰辛又陡峭,他根本就不敢懈怠半分,更不敢遵循心意去向祖父和盘托出自己的心事。 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曾从岑黛眼中看到一分一毫“变质”的情绪。 他苦恼地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她心中的那个秘密的重要性。 然荀钰向来是个极尽果决冷厉的性子,一旦发觉岑黛心中有更加重要的事物,便开始琢磨着如何利用着这一份重视、并联系时局,及时织出了一张大网。 祖父曾夸赞他会举一反三,他虽不懂人心,可根据自己的见闻,依旧营造出了自己的优势。 既然岑黛想要逃脱牢笼,那么他就为她打开那扇门。 她于闺中待嫁却无有归处,那么作为逃脱牢笼的报酬许给他,又有何不可? 一个敢随意,一个敢肖想。 —— 相处许久,荀钰对岑黛也愈发熟知了解。 岑黛骨子里,其实是一个爱笑、却又怕死的小姑娘。 可就是这么一副性子,却在最后局势恶化的时候为他流过许多眼泪、更曾因为忧心他在牢中的安危而彻夜难眠。 她学会了低下头求人,敢冒着未知的危险为他奔波游走。学会了相思和眷念,从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金丝雀,成长为了棋局上不可忽视的明灯、以及连接所有棋子的枢纽。 有时候荀钰会想,或许不是他早年为岑黛编织了一张大网,而是岑黛在地上画了一个封闭的圆圈,他自个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 慢悠悠胡思乱想着这些的时候,荀钰正撑着下巴,看向窗外万里无云的蓝天。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手指叩着桌案,下一刻听见门廊外传来脚步声,愈来愈近。 脚步声突然顿住,下一刻岑黛忽然从窗台下“嗖”地站起身来,眉眼弯弯道:“师兄!” 荀钰面无表情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淡道:“多大的人了?这是子锦小时候才会玩的招数。” 岑黛撇撇嘴,扒拉下他的手,径直走进屋来,唉声叹气地坐在了荀钰对面。 荀钰给她倒了一杯茶:“怎么了?” 岑黛愁眉苦脸:“我突然发觉自己年岁渐长,撒起娇来自己都没脸看。” 荀钰于是安慰她:“还是小姑娘,永远都是小姑娘。” 岑黛眼睛一亮,忙道:“果真?” 她扯了扯自己身上青莲色的衣裙,继续道:“我今儿选了布料,着人为宪之和宝瑜裁作新衣裳。瞧着宝瑜小小的一个人儿,穿的都是各种粉嫩颜色的衣裳,突然想起来自己有好些年没穿过粉色了。” 荀钰终于回过神来,这妮子分明是早有打算,故意装模作样地给他挖坑跳。 他正色道:“粉色娇嫩,你现下不合适穿那种颜色了。” 多年过去,他说起话来依旧如当年一般耿直得无情。 岑黛早已习惯,当即翻了个大白眼,道:“我独独只在家里穿着试试,又不穿出去。师兄若是觉着不合适不想看……” 荀钰连忙握住她的手,郑重道:“想看。” 岑黛将他心口不一的臭毛病拿捏得死死的,现下换上笑脸,高高兴兴地就去屏风后换衣裳了。 再出来时,她已经换上了一身藕粉色的对襟长衫,下面是白色织金马面。一如当年的娇俏模样。 荀钰眼里带了暖笑,先一步开口道:“很漂亮。” 岑黛扶了扶头顶的䯼髻:“还得换个发髻才是。” 她径直坐在梳妆的桌案前,笑吟吟地看向荀钰:“师兄来挽发髻?” 荀钰纵容地叹了口气,从袖袋里熟稔地掏出一把桃木梳来,起身上前替她解发髻、梳发。 他眼底盛满了年轻时候见不着的温缓,熟练轻柔地为她绑发髻。 —— 曾经有人闲来无事谈及荀、杨两家的姻亲关系,顿时引起内阁内一阵骚动,引得不少年轻官员跟风在暗中谈论,猜测荀首辅当年是如何将杨家人的掌上明珠给扒拉到了自己怀里。 也有人好奇依着自家首辅那寡淡性子,不知得有多喜爱那位宓阳郡主,才做出了主动求娶的举措。 荀钰某日无意间听见他们嚼耳朵,当即面色不变,转身就布下了更多的政务。到了第二日,果真就无人再议论荀家家事了。 他折腾完了一众年轻人,又忍不住去思索那些疑惑的答案。 喜爱?或许那场心悸并不多轰轰烈烈。 只是荀钰有时候却忍不住想,若是真的能够就这样相守共度一生,待到白发苍苍时,或许他也依旧能够保持最初时的心动。 柴米油盐、能够看得到尽头的后半生……这从来都不是荀钰想要的,可他同时也知道,所有感情的淡化都无法避免。然而同岑黛在一起的时候,他每一日都能得到不一样的满足和愉悦。 或许是因为岑黛能忍受他的寡淡,他也能忍受岑黛的娇气。亦或许是因为彼此之间经历过生死,互相都能理解旁人听不懂的笑话和趣事…… 冷静自持了一生的荀首辅思忖着,或许这就是他对岑黛的喜爱。 不够盛大,也不够热烈,却时时都期盼着能够天长地久。 庭叶半青黄(一) - 娇雀儿 - 濯清 荀钰纵容了岑黛一辈子,以至于她年岁渐大,脾气却是一点也没变,依旧是那副好相与的天真脾性,如同一个从未吃过苦的小姑娘一般。 外人虽看不出这一点,不过也能猜测出荀钰对岑黛的宠爱和纵容。因为他一直未曾纳妾。 对于这一块儿,早年曾荀家有长辈无意提及血脉香火一事,荀钰便说总归还没分家不着急。若是长辈还要再说,他便要回复公务太忙无心此事。 岑黛倒是知晓个中缘由,还曾拿着无意去记住其他贵女的面容这件事,笑话了荀钰许久。 家里人渐渐的是不提这事儿了,只是朝堂上不时会有同僚私下请酒,同他提及世家联姻一事。 心下想着联姻,却不找荀家府中管事的主母,只独独来寻他,是何深意已经十足明显。 荀家在那场争斗中虽经历过大浪冲刷,可最后,到底还是稳稳当当地行驶在海面上。风浪平静后,荀家根茎愈加牢固,风头依旧。 而荀钰作为那场平定风浪的大功臣,也凭借功劳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位极人臣。尚还年轻的青年首辅,已然能够凭借狠厉透彻的手段威慑住满朝文武。 众臣心下提防、恭谨,同时也不免生出些许旁的心思。 荀钰此时已是荀家的新任家主,最是厌恶他人插手自家私事,听得多了,便撺掇着御史台的几位老伙计儿噼里啪啦一通写,自己也提笔写了东西递上去。 文人一支笔,能把活人写死。 荀钰发挥了自己作为文臣的优良传统,愣是一言不发地,就让一群人老老实实闭了嘴。 不过偶尔也会有人硬着头皮强撑着继续试探下去。 譬如今日,荀钰午后离宫,顶着寒风约了邢慎一同离宫,却在正刮着鹅毛大雪的午门前被人拦了下来。 邢慎看得心里好笑,却不帮忙搪塞,只离远了一些作壁上观。 荀钰面无异色地听同僚拿朝政当做借口打了半天的幌子,末了终于提及此行的目的,称家中幼女仰慕首辅风采。 荀钰思索了片刻,抬手从袖袋里掏东西。 一旁邢慎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瞧。 荀钰摸着摸着,最后从袖袋中掏出来了一把桃木梳。 同僚惊疑不定,试探着问道:“此物是?” 荀钰僵了僵脸,将东西又放了回去,掩唇微咳一声:“拿错了,东西在内阁,我忘了带出来。” 一旁的邢慎早已以手掩面,偷偷地笑出声。 他这表兄面上看着正经严肃异常,可一天天的,袖袋里不装信笺、不装与朝政有关的物什,只独独携带了一把桃木梳,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简直无药可救。 那厢同僚将将舒了口气,却听身侧荀钰淡声道:“东西忘在了内阁并不打紧,我记着内容便好。” 他正色道:“前些时日,邢副都督领兵大败南国,南境彻底平定。” 同僚迟疑点头:“此事下官也知晓。” 荀钰于是继续道:“后南国求和,割出云州十六城,又求大越公主远赴和亲,以稳固两国安宁。” 他平静地说出这一番话,那同僚的脸色便渐渐地白了。杨家皇族血脉单薄,与杨承君同辈的多是庶出公主,早年便都嫁出去了。 至于杨承君的女儿……且先不说帝后肯不肯把这宝珠送出去,只说那奶娃娃如今不过丁点儿小,谈出嫁未免太早了点。 杨家没有公主出去和亲,难免就要从旁系和大臣等处挑选贵女送出去。同僚提及自家贵女,荀钰就提和亲公主,什么意思也十足明显了。 须臾后,同僚想通了这些,扯了扯嘴角,躬身拱手一礼:“首辅大人继续忙,下官先告辞。” 话毕便脚底抹油地快步走远了。 邢慎再也忍不住笑出声,行至近前来,同荀钰勾肩搭背地往前继续走,使了眼色揶揄道:“表兄,虾仁猪心呀!” 荀钰随意瞥他一眼,淡道:“这叫兵不血刃,阿慎记得多读点书。” 邢慎笑脸一僵,停在原地捧住心口作痛苦状:“委实杀人诛心啊……” 见没人捧场,他又急忙追上荀钰,问他:“那南国求和亲公主,真要挑贵女送过去?” 荀钰目不斜视地望着前路:“送什么送?南蛮异族心思不正,何必送大越女儿过去受苦。” 邢慎扬眉:“那云州十六城……” 荀钰道:“那片地虽富饶,只可惜地势不利、易攻难守,若是未来两国再度交战,大越军怕是要在那片地上狠吃一番苦头。” 他瞥了神色渐渐凝重的邢慎一眼,随意道:“阿慎尽快成长起来,往后立了大功领了封赏,多的是官员乐意献上美人。” 邢慎连忙垮了脸,摇头道:“别了别了,我可不要那劳什子美人,我娘若是晓得我花天酒地,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 荀府,风来堂暖阁。 岑黛正窝在软榻上看书,底下乖乖巧巧地坐了两个正在埋头写课业的两个小萝卜头。 宝瑜小朋友第一个住笔,写完了夫子交代完的课业之后便洗了兼毫,懒懒散散地往桌案上一趴,阖眼睡觉。 岑黛从书里抬起头来,掀了掀眼皮,叹气:“不是才午睡醒么?又困了?” 小胳膊小腿的荀宝瑜头也不抬,糯糯道:“睡不醒的冬三月,好困。” 岑黛快给她气笑了:“只是冬三月么?你分明是一年到头都在犯困。” 她心下又忍不住无奈,心说荀宝瑜倒是将她的惫懒给学了十成十,并且还多出了一条爱犯困的毛病。 又随了荀钰表情寡淡不爱说话的臭脾气,于是便像她爹一样,也得了个“仙”的称号。只不过她爹是神仙,她就成了众人口中的睡仙。 岑黛捏了捏眉心,瞧见小丫头已经不吱声了,到底是不打算再多说什么。瞧见一旁的荀宪之也住了笔,便问:“宪之的课业写完了么?” 这小子如今是小太子杨玄青的伴读,每日的功课并不少。 荀宪之眨了眨眼,无辜道:“妹妹都不写了,我也要休息。” 岑黛翻了个大白眼:“宝瑜是写完了,你写完了么?” 她起身去看宪之的功课:“至少得将今儿的任务给做完。” “成呗。”宪之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娘亲,你教教我,这是什么意思?” 岑黛往课业上瞥了一眼,瞧见写的是“口蜜腹剑”,略一思索道:“宪之去将你妹妹的果茶取来,尝尝是什么滋味儿?” 宪之皱了皱眉,端了宝瑜的茶盏喝了一口,下一刻就吐出了舌头,小小一张脸都皱成了苦瓜皮:“嗐!这什么啊,太甜了!” 气得宝瑜顿时惊醒坐直了,一把抢过自己的茶盏,娇声怒道:“那你不许喝了!” 宪之瞪大了眼,结结巴巴的:“可是,是真的太甜了啊……” 岑黛揉了揉宪之的脑袋,笑道:“口蜜腹剑,便是指人说话看似好听、表面亲和,实则心存险恶,狡猾阴险。便如同这加多了蜜的果茶,虽然够甜,却会让人不适。” 她眉眼弯弯的,先是瞥了一眼不再犯困的荀宝瑜,又看了看委委屈屈写课业的荀宪之,长长舒了一口气。 两个小萝卜头还想在她眼皮子底下翻天? 瞧瞧,还不是被她一捏一个准? 荀钰归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他解了身上的鸦青色大麾,随意搭在一旁的屏风上,径直行至岑黛身边,捏了捏她的脸颊:“我回来了。” 岑黛懒洋洋地靠着软榻:“可算是回来了,师兄不在,一群萝卜头要翻天呢。” 于是荀钰凉凉地往下瞥了一眼:“翻什么天了?” 骇得二人一哆嗦,这时候也顾不上争执了,齐齐摇头,忙道:“没有翻天,没有翻天。” 荀钰也只是作势吓一吓,收回了目光坐在岑黛身边,由着她将两条腿塞过来横放着,随手拣了一旁小几上的书册来看:“如今年关临近,今日朝中放了休沐。正逢小公主生辰,承君想邀人聚上一聚。” 岑黛想了想:“张嬷嬷今早也来问过,说娘亲很想外孙。” 宝瑜转了转眼珠儿,趴在桌案上,糯糯问:“若是赴宴,大姐姐会同我们一起去么?” 宪之也附和着点头。 岑黛眉眼弯弯,道:“你们几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哪能不凑在一起聚?” 兄妹俩顿时欢欣鼓舞起来。 到了夜间时,岑黛端了燕窝进了书房,果然瞧见荀钰还在处理公务。 “都要过年了,师兄还这么忙?”她将东西搁在桌案一角,转身熟稔地替他磨墨。 荀钰搁下笔:“南国梗着脖子强撑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求和,可惜时机不巧,赶上了年关,文书都摆着还未审批。” 他轻轻搅弄着汤水:“等到休沐日过,朝中开年正忙,与其将东西拖到那时候手忙脚乱地处理,倒不如赶在年节之前忙完。正好明日入宫,我今晚将东西处理完了,明日一并拿给承君。” 岑黛弯了弯唇角,温声揶揄:“亏得外人总说艳羡我,还道荀首辅如何痴情,不收美人……叫我瞧,师兄哪里是一颗心扑在我一个人身上了?你除却娶了我,分明还娶了内阁里的繁忙公务。” 荀钰眼里染了暖色:“我拿去搪塞长辈们的借口,你也醋?” 岑黛笑弯了眼,没说话。 荀钰继续道:“虽说我一日得有近半的时光埋首在公务上,可图的是什么?” 他忍着笑牵住岑黛的手:“不还是为了守好这座江山,守好这个家,护住一个你?” 岑黛回握住他的手:“跟谁学的轻浮话?真该叫那些人瞧瞧,面上冷静自持、情绪内敛到极致的荀首辅,私底下竟然是这般模样。” 荀钰睨她一眼:“只对你一人如此,你舍得说出去?” 岑黛抿着嘴笑,眼睛里亮晶晶的,在他脸颊一侧啵了一口:“当然舍不得。” 她搂着荀钰的脖子,同他一起看窗外房檐下新挂的红灯笼:“好不好看?我今日上午才着人挂上的。” 荀钰一手搂着她的腰,随意道:“同往年有什么区别么?” 岑黛掐了他手臂一下,没用多少力:“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荀钰笑了笑,看向那一片温暖的灯光,温声道:“心有所属,一年又完。” 岑黛笑吟吟同他对视了一眼,伏在他肩膀上,缓声:“人有归处,新年又至。” 庭叶半青黄(二) - 娇雀儿 - 濯清 翌日清晨,岑黛从香闺软榻里将昏昏沉沉的宝瑜给捞了出来,取了狐裘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一番动作将怀里的小丫头从头到尾折腾了一个遍,她竟然依旧没能醒全。岑黛重重叹了一口气,牵着她出门去,瞧见荀钰和宪之早已收拾齐整,一大一小两个长得极像的人俱是衣衫整洁、脊背挺直。 岑黛瞧着好笑,同荀钰一并领着二人出了院子。 宪之表面规矩,暗地里伸了手指去戳妹妹肉乎乎的脸颊:“小鱼儿昨夜没睡好么?怎么还这么困?” 宝瑜眼睛也不睁,软绵绵道:“既然看见我困,何必还要来闹我。” 一句话将天聊死,宪之扯了扯嘴角,再不说话了。 到正厅时,周芙兰同宝髻早已经在位置上坐好了。 宝髻是荀家这一辈的长姐,如今十岁,穿着绣着喜鹊登梅的大红袖衫,仪态极佳,颇有大家闺秀的气度。 宪之立刻睁大了眼,笑道:“大姐大……” 宝髻一眼横过来,宪之连忙改口:“大姐姐。” 岑黛见着一群孩子凑在一处,干脆也不再多管,兀自坐到一旁同周芙兰说笑。 瞧着大人不再看这边,宝髻理了理衣衫,起身端了温热的虾仁粥递给宝瑜宪之:“先吃了饭暖肚子,待会儿到了马车上再睡也不迟。” 宝瑜接过小瓷碗,睁不大开的眼睛里一片清明,边啜着粥,边小声问:“宥之呢?” 宝髻同她坐在一边,面上表情规矩:“三儿去取东西了,马上就过来。” 宪之弯了弯唇角,同母亲一般精致的眉眼笑起来看似分外亲和,只是眼底的暗色却与荀钰像了十分:“都打算好了今日的活动?” 宝髻扬眉,忍着笑:“难道你没有准备好?” 宪之眉眼弯弯:“今年也就这么一次机会,哪里能够懈怠?” 另一边,周芙兰静悄悄地打量着一群萝卜头,拉住岑黛:“这群小祖宗怕是又在盘算着霍霍什么了。” 岑黛捏了捏眉心:“由着他们罢,难得一群小孩儿高兴,咱们还能不让他们玩儿么?” 周芙兰笑睨她一眼:“你管不住他们兄妹两个?” 岑黛撇了撇嘴:“瑜儿还好,虽并不多话,但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懂事乖巧。宪之却得了他爹的真传,面上瞧着亲和听话,实则面热心冷,点子总多,我压不住他,只能想法子叫两人互相看顾。” 周芙兰再也忍不住,抿着嘴笑:“要惨还是你惨。” 岑黛咬了一口白玉糕,笑道:“不过有你家的宝儿在,这两个小祖宗也无须我多费心。” 荀家的这一群小萝卜头很是听宝髻的话,便是再皮的宥之,只消宝髻扬声一句话,也能原地规矩下来。 周芙兰眼底温和:“他们这些小辈,自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相处习惯,咱们这些长辈啊,看不透的。” 没过多久,荀钧领着宥之也到了厅里,众人吃过了东西垫了肚子,便一并乘车入宫。 宝瑜一路上都在打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到了宫门前才堪堪清醒。宫城肃穆,张嬷嬷早已候在软轿不远处,朝着众人福身。 多年的风霜在张嬷嬷的面颊上印下了一道又一道痕迹,连同那一头保养极好的乌发,如今也白了许多。远远看去,像是白色的雪。 张嬷嬷面上依旧笑得和蔼,同岑黛提及豫安正在长宁殿候着两位外孙。 岑黛抽了抽眼角,直觉自己再也不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了,无奈只得将两小萝卜交给了张嬷嬷,自己则同荀家众人一同前去拜见越崇帝杨承君。 宪之牵着宝瑜的小手,帮着她稍稍挡着风,看向张嬷嬷:“岑家的表妹来了么?” 张嬷嬷回道:“佥都御史月前受了风寒,今年无法赴会,不过大长公主殿下今早便将岑樱小姐接进宫来,这会儿正在长宁殿。” 宪之抿嘴笑了笑:“那感情好,我和妹妹待会儿就去寻她。” —— 待一群大人叙旧完毕、宴席大开时,一群小萝卜头们就偷偷溜出了大殿。此前岑黛始终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嘱咐了一句“小心”便不再多说。 宪之带着两个妹妹赶到东宫殿前的花园时,便见宝髻朝着他们招手。 “玄青呢?”宝髻清点了人数,蹙眉。 宪之一路小跑过来,微微喘着气:“在后头,我们出来的时候,他还在那边儿看顾小公主呢。” 话音刚落,杨玄青的声音便从身后传过来:“来了来了!诸位久等!” 身着明黄蟒袍的小少年急匆匆赶来,眼睛里笑意明显,流光溢彩的:“我将将才寻了借口脱身,幸好是及时赶过来了。” 宝髻微微松了口气,又道:“人都来齐了,咱们就直接进去?” 杨玄青应声:“我早前就递了消息,特地让宫人来了文华殿的门,一路上都不会有人拦着我们。” 一群人竖起大拇指:“兄弟上道!” 小萝卜头们左顾右盼,眼看着没在周遭发现神出鬼没的小德公公和张嬷嬷,便立刻提起裙摆、撩起袍角地钻进了一旁的长廊下。 天上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雪了,岑樱眨了眨眼,小声问:“那文华殿中果真藏有秘密?” 宪之一边捂着宝瑜的手,一边回道:“应当不会有错,我爹娘和陛下早年师出同门,曾在这文华殿中求学半载。我那天才听老师唤来了小德公公,提及殿中库房里有一只大木匣子,还问是否是陛下早年落下的东西。” 杨玄青接了话茬,继续道:“彼时小德公公只道是父皇特地将那匣子留在文华殿库房中的,还说那东西本就该留在文华殿,强调不必太过上心。” 宝髻笑道:“若是能够找到那只匣子……” 此时的宝瑜早已经完全清醒了,平静接话:“说不定能看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一行人已经踏进文华殿大门,入眼便瞧见了一片红梅林。 墨枝红花白雪,在寂静无声的环境中就像是一幅画。热烈的颜色给纷扬大雪带来了一抹生机,加上背后轩昂殿宇的衬托,更显空旷宽阔。 “我以前曾想象过文华殿内是这般景象。”宝髻小小的个子站在栏杆前,仰着小脑袋望着庭院中冠幅极广的高大梅树。 杨玄青抿着嘴笑:“好看吗?” 宝髻点了点头:“明明只是一片梅林,景色却并不单调,甚至还叫人觉得心气开阔。” 杨玄青道:“这片梅林少说也是历经了三朝,至于究竟存活了多久……却是未可知了。” 宪之左右望了望:“这些晚点再说,我们出来得有些时候了,赶紧去库房罢。” 杨玄青和宝髻一抚掌:“对,得先办正事儿。” 宥之思及自己早前看过的史书,边走边沉吟道:“在十年前的那场乱局中,三位作用最关键的人物都出身于文华殿,也不晓得他们会在那匣子里存放什么东西。” 宝髻猜测:“当年遗留下的各种关键证据和后手?” 杨玄青迟疑:“父皇留下来的有关治国安邦的典籍?” 岑樱抿唇:“当年发布过的圣旨?” 宪之笑出了一口大白牙,激动地搓了搓手:“总不会是逆贼的人头?亦或者是一缸人彘?” 众萝卜头静默了一瞬:…… 宝髻握住岑樱微微颤抖的手,一白眼过去:“小二正常一点,吓到樱樱了。” 岑樱心说不我没有,其实我也觉得很兴奋啊。 讨论到最后,是宝瑜掩嘴打了个哈欠:“或许并不会是那些东西。” 一群人纷纷转过头来,看向眯着眼的小丫头:“快说说,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宝瑜道:“我曾听娘亲提及过十年前的那场动乱,最后还做了一个总结。” 宪之竖起了耳朵:“什么?” 宝瑜看他一眼:“娘亲当时语气随意,同我说‘三个各有缺点的臭皮匠,四舍五入也相当于一个诸葛亮了,自然敌得过乱贼’。” 关于后半段,她还特意模仿了岑黛当时的忍笑语气。 宥之哽了哽:“三个臭皮匠留下来的东西……能是什么?” 宪之耷拉下脑袋:“反正肯定不会是人头了。” 一群人心下愈发好奇,忙快步行至库房,由个子最高的宪之和杨玄青开了大锁,而后一群人紧随其后、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白日的光线充足,众人能够看清摆在库房中央的大木匣子。因库房中每隔一段时日都有宫人洒扫,因此房中并没有多少灰尘。 宝髻的手都放在匣子上了,关键时刻却有些发怵,怂道:“噫,不会真的是血淋淋的人头罢?” 宝瑜面无表情上前:“大姐姐别听他胡说,我陪你开。” 匣子没上锁,两个小丫头微微一使劲,便将盖子掀开。 六颗小脑袋顿时凑在了一起,六双眼睛下眨呀眨。 “这些都是什么啊……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的。” 宥之拣起一只放在最上的小荷包,顿了顿:“这绣工勉强像模像样,可真放在外头,铁定是拿不出手的。” 宪之够着脑袋一瞥,连忙抚掌:“这绣工我眼熟,我爹有好多衣服上都是这种歪歪扭扭的刺绣,一定是我娘……” 宝瑜连忙在他腰上一掐,低声:“给娘一点面子。” 宪之悻悻,也低下来声音:“我不说了。” 一群人该听的东西都听道了,也不欲戳破,转而去看其他的东西。 “歪歪扭扭的花灯……瞧着似乎很有些年头了。”宝髻指着匣子角落出的两只丑花灯:“彩色灯笼纸都褪色了,骨架都枯黄枯黄的。” 几人点点头,不敢拿手去碰,生怕这两只花灯一碰便烂了。 杨玄青又拣起一张纸笺,轻轻展开。 上头只写了一行字:“同流混清浊,高思入玄青”。 念到最后两个字时,他很是顿了顿,而后补充道:“这是父皇早年的字迹。” 小太子的名字出处破案了。 一群人点点头,看向匣子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条画筒,在这堆东西中,或许是保存最好的一个了。 宪之挽起了袖子:“莫不是我父亲的画作?” 杨玄青也来了精神:“我只见过父皇书房中的那卷《燕京冬雪图》,不知这一副是荀首辅的哪张画作?” 一群小孩儿小心翼翼地从画筒中取出画轴,三人一组捏住两头,缓缓地将画卷铺展开来。 同样也是一幅燕京街景,只用了单调的墨色描绘。杨玄青定睛看去,发现并非是冬雪图。 他又去寻画卷角落处的落款,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三个红彤彤的印章痕迹。 “杨承君、荀钰、岑黛……”杨玄青抽了抽嘴角, 盖章盖着玩儿呢这是? 宪之抽开身,也绕过来瞧,继续往下念:“师门同游灯市,戊申荀钰笔。” 宝瑜淡道:“戊申年……是乱局平定之后的第二年,二哥是那一年出生的。” 杨玄青突然笑弯了眼:“想必……父辈的那些人,年轻时候的情谊一定很深罢?” 他曾听杨承君提及自己幼时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出宫去看一看燕京城的上元灯市。 后来他问父皇如愿了吗? 那时候杨承君抑制不住地笑,说在某一年,终于有人带他去看了。 —— 大殿之中。 因时间过去了许久,荀钧心下不大放心,已经同小德子去寻孩子们了。荀钰始终在位置上坐得端正,无言地瞧着一群女眷都围在皇后那边瞧小公主。 杨承君行至近前来,道:“小德子却才同我说,子钰将那些文书送过来了?” 荀钰颔首:“你想收了那云州十六城?” 杨承君笑了笑,周身气势已经成熟稳妥了许多:“那块地富饶,我当然想要。” 荀钰扬眉。 虽说意见不同,可他已经不会率先否定杨承君了。 他相信杨承君同样知晓云州十六城易守难攻的特殊地势,故而在等待他的解释。 杨承君同他对视一眼,笑着又道:“只不过……我不想用南国人的方式拿下这快地。” 他毫不在意地在荀钰身旁坐下,懒得在意君臣礼数,仿佛二人依旧是当年在文华殿求学的师兄弟:“云州十六城再往南走几座城池,有一片高耸的山地。高山不仅是天然的壁垒屏障,更可以构建成为居高临下的城墙关口,易守难攻。” 荀钰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眼里带了笑意:“承君好生贪心。” 杨承君笑道:“有时候,脚踏实地的贪心是可取的。如今大越国内平定,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为何不能扩张领土?” 他眼中稍稍闪过冷光:“更不必说,那南国作妖了许多年,若是朕这一回轻易饶过了他们,怕是不仅讨不到好名声,反而还要被那群外族人当做软弱可欺。” 荀钰道:“的确。” 他细细思索过后,又道:“陛下此次所做的决断极佳,微臣佩服。” 杨承君睨他一眼:“子钰夸了十年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荀钰心下好笑:“可也没见你听腻了。” 他说:“我以后得坚持不懈地夸你,叫你心下满足之后,以后再也听不进奸臣的吹捧谗言。” 杨承君笑着摇了摇头:“我是那种人么?” 两人安静了片刻,荀钰又道:“话说回来,如今宪之虽为太子伴读,可心性仍旧不够稳妥,未来十多年或许都当不得大用。” 杨承君看向他:“不够稳妥在其次,你最忧心的,其实是荀家的将来罢?” 荀钰眼底平静:“盛极必衰,终有一日,荀家必定会没落。这是不争的事实。” 如今的荀家太过耀眼,风头太盛,或许需要一段时间的沉寂休养。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不必说不是每一辈荀家子弟都能够脚踏实地。再往后,荀家说不定就会像当年的庄家一样,府中子弟都不出彩、目光短浅。故而在那之前,我需要稳住荀家的根基,为后辈留下更多的荫蔽。” 杨承君默了默:“子钰思虑长远。” 荀钰闭了闭眼:“纵然目光长远,可人生却短暂。我能够做的,只有竭尽全力延长荀家的寿命,这是每任荀家家主所必须肩负的责任。” 杨承君轻轻叹了一口气:“家如此,国亦然。” 他笑说:“之前在我们这一辈,你我问心无愧。” 表情寡淡的荀首辅极其难得地笑了:“是,问心无愧。” —— (全文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