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十里长街的尽头,高墙堂庑沉默伫立。我沿着高筑的石阶,拾级而上。     哒哒哒。     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街道,如同是夜半孤寺的钟鸣一般响亮。     停下脚步,我抬起了头。     月上中天,恰似银盆。绵白的月光倾泻而下,幔在眼前漆黑的门匾上,如同生了一层稀薄的霜花。曳曳的夜风中,门廊上的两盏白纱灯笼摇摇晃晃,发出嘎吱嘎吱的碎响。笔触锋利的“奠”字幽幽沉沉,好似会扎疼眼睛。     就是这儿了。     我默念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啪啪。”     两声击掌落地,野风乍起。     我松开手,半抬着头,默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门上的新漆如同蛇蜕皮一般迅速地退去,露出里头斑驳的萧条,又是一晃眼,那斑驳的漆皮如同伤口愈合似的骤然消失,变得无比的气派庄重,厚重的门扉眼前熠熠生辉,无数的岁月痕迹瞬间被抹去。     猎猎狂风中,黑白日夜在眼前飞速地更迭,风霜雪雨晴交替着一闪而过。     屋顶红砖上的青苔像是被人用手剥去一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减少。     门廊上的灯笼不停地转换着色调,旧到新,新到旧,晃眼非常。可在这场变故中,它们就像一双拨乱时光的手,款款地招摇着。     刷。     眼前的异变戛然而止。     习习飘飞的黑发如病柳一般垂下,红色的灯影如同跳动的火苗,烧灼着妖娆的夜空。     我回过头,望向身后的长街。     轻圮残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亮着星星灯火的人家,侧耳听去,好像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的喁喁私语。     吱呀。     眼前的门骤然洞开,里头热闹的人声瞬间向我涌来。     夭夭灼灼的红色连成了一片,院中酒席觥筹交错,笑语晏晏。     呼。我长出了一口气。     到了。     这就是他死前四十年的那一夜。     那一夜,一切的孽债都还没有开始。     奈何桥边。     “然后呢?”     我一口吐掉嘴里一股草腥味的彼岸花茎,伸长了脖子扯了扯手中的杆子。细长的丝线顺着杆子的一头垂下,轻飘飘地随着潺潺的流水款摆,水底的青荇油油地飘荡,如同姑娘柔情的长发。     “然后?然后她告诉我,她是青丘帝君未过门的妻……”一旁的男子撇了撇嘴,模样纠结,“青丘的家伙们可不是好对付的啊。”     瞧着钩子的末端空空如也,我失望地松了松脊梁,百无聊赖地同他搭话:“听说青丘的狐狸娶亲会下三天三夜的大雨,此事可当真?”     “咦,是嘛,那倒是件稀罕事了,可惜啊,原本帝君决计会给本君送上这喜帖的,可如今一来……”他咂嘴,“啧啧,可惜啊。”     “是怪可惜的,不过没想到你倒是挺懂礼数的嘛。”     “怎么说?”他瞅了一眼线的那头,颇有兴致地问道。     “他没给你送喜帖,你却给人送了顶绿帽。”     他撇撇嘴,苦涩地硬咽了这句话。     我瞧着他吃瘪的样子,心情大好。     “这个未来的青丘女主人没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这么问是有理由的,只因这是神界分手之标准戏码,经久不衰。在我认识他的十几万年里,这假把式差点没活生生地坑掉他一层神仙皮去。     “那倒没有。”他说着,也瞅了瞅杆子,瞧着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有动静了,他便翘脚躺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哼起了走调的小曲儿。     “那临终遗言呢?”     既然没用上那些个假把式,那想必是用了究极升级版了吧。对此,我也是颇有心得的。     他没答我,反倒是摇头晃脑老气横秋道:“阿岑啊,我觉得,我们俩似乎在冥府这犄角旮旯闷得太久,都跟不上天界的潮流了。”     阿岑是我的名字。     不过嘛,名字什么的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因为这名字满打满算也就三人在叫,一个是告老归田,不知道到在九重天外的哪处无主的荒地种蘑菇陶冶情操的老司命星君,一个是眼前的这位,还有一个嘛,求别提。     对外人来说,在天界时,我是月老殿中青鸾常伴的月老;在冥府时,我是奈何桥边红尘远离的孟婆。     如此想想,我的人生真他姥姥的寂寞如雪呐。     不过眼下,我并没有闲工夫去管这些个。     “这话怎么说?”     他单手撑额,一脸的诚恳。     “她跟我说,大家都是成年神仙,暗通款曲什么的,乃是神之常情,不用太过计较,自此分别以后,她继续当她的未来青丘女主,我继续做我的万载冥府阎君,大家好聚好散,再见面时,便装作不认得好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如今的孩子可真是不得了啊……”     他用一副“厉害吧”的神情望着我,也学着我平日的样子,随手拈了朵彼岸花衔在嘴里。那夭夭灼灼的花朵,配上那白衣粉面,煞是好看。     “……”     我刚想继续说,忽听后头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我在这静谧的冥府住惯了,耳朵尖得很,别说是脚步声了,就连是喘口气,我都能说出这气是谁喘的。因而乍闻那动静时,我的天灵盖就幽幽地一疼,接着好似五脏六腑都拧巴到一起似的,哪哪都不痛快。     就我不痛快的这么一会儿功夫,脚步声便在我的身后停了下来。     “忘川河边,禁止垂钓。”     听着那温润冷静的声音,我叹了口气,用胳膊肘杵了杵一旁以为自己很机智装睡的阎君。两人对了对眼色,一齐蔫巴巴地收了杆子。     “阎君大人。”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     “哦,是殊七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阎君笑得有些尴尬。     殊七是我庄里的管事,是多到数不清年以前,查察司托掌舟人交托给我的。     查察司其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直听说是铁面无私大义凛然,我与阎罗君交好多年,却也没见过此人几面。就连我心下好奇询问阎罗君时,也见他略一怔愣,而后摇头晃脑答道:“查察司深不可测,深不可测。”     殊七就是这么一位深不可测的大人特地请我关照的。     我仍记得,当初那忘川掌舟人传话,说他三魂六魄被天火烧得几乎不剩,不聚齐魂魄前是入不了轮回的。所以才请我给他在庄里按个差事,好让他潜心修行,早日重回六道。     可事到如今,这修行到底修得是阎君和我还是他,我真心是分不清了。     “昨日君上在奈何桥底欣赏女鬼裙底春光时,我们刚见过。”     啧啧。最瘦不过苍蝇腿,最毒不过殊七嘴啊。     思及此,我不禁悲从中来。     “咳……”阎君清了清喉咙,“我那只是在钓鱼……”     一句罢了,只见他求救般地地转向我,额角抽搐道:“天君说有急事找本君,本君就先行告辞了。”     接着,我只觉眼前一晃,再睁眼时,就见那个为上不尊的阎君已然用聊胜于急着约会的速度捏诀而去。     我在心里长叹一声,认命地收起杆子,转身塞到了殊七怀里。     “没收作案工具,本司明白,明白。”     望着那不晓得第几根的簇新簇新的杆子,我无语凝噎。     老实说,我并不怨阎君。他在我还在天界当差时就已经与我沆瀣一气,也算得上是个有血有肉大义凛然的神仙。可这一番溢美之词一旦遇上了我那铁面管事殊七,就会瞬间碎成渣渣。     要说谁真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本事的话,那人必是殊七无疑。因为就连堂堂敢一怒扯下天君胡子的阎君大人一见到他,也都神气全无,顷刻变成了一名纯纯粹粹的登徒浪子。     如此说来,他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啊。     “你来找我,定然是有事吧?”     殊七虽然严厉,但也绝不是没事找事的角儿。     “黑白无常到庄里找婆婆,估计又是因为‘流年晷’,还有,现世突发战祸,死了不少人,今日的汤不够了。”     又是流年晷啊……     这玩意儿厉害得很,可操控时空,过去将来,随意来去。     当然,我区区孟婆,自然是没有资格拥有如此牛气冲天的宝贝的。这东西乃是我初到冥府时,从阎君那“借”来的,至于他为何愿意把看家的家伙“借”给我嘛。呵呵,其曲折不足为外人所道也。     总之,自从有了这流年晷。我是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走路也有精神了,哪哪都顺畅了。     要问为何嘛。     只因一旦庄里出现那些个实在不愿意喝汤的,我就可以用这东西去现世做点小手脚,让他们心甘情愿地闷了这碗汤去投胎转世。     不过略表遗憾的是,关于这“小手脚”的分寸,我一直拿捏得不好,因而给黑白无常添麻烦也是家常便饭的事,好在我的顶头上司也兼这麻烦的始作俑者阎君,倒是一直很靠谱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心只认为只要我把那孟婆汤熬好,也就算尽了本分了。     至于孟婆汤是怎么熬的么……     忘川水半碗,彼岸花一株,鼻屎两坨,头发丝儿三根……等等,我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殊七似乎朝这边瞄了一眼,我全当没看到。     踢着脚走在雾霭沉沉的奈何桥上,身后跟着的殊七不发一语。桥下的三界忘川悄然无息地流着,河水时不时拍上滩上的秃石,发出如泣如诉的水响。     “婆婆,婆婆,又有人不肯喝汤了……”     吆喝声中,只见奈何桥那头,一名青面少年正急急朝我奔来。     “咦,是青芒啊。”     这下,我庄里的人也是上了个七七八八了。     青芒是我的盛汤司主司,负责分发孟婆汤的具体事宜。跟了我这么个不着调的上司,也是他命里福薄。     青芒跑得急,远远瞧去,那青面宽额上的两个犄角都急得有些变色。     “婆婆,婆婆……”     他一边跑,一边吆喝着。一身彩衣配上那青面獠牙,活像一直多长了两只犄角的青蛙。     我又“咦”了一声,不确定道:“青芒,你这是要同阎罗的掌灯约会去?”     不要大惊小怪,咱们冥府其实也是提倡自由恋爱的。     他的脸色紫了紫,鉴于他那张青面,此处应当要引申为脸红。若是如此,我怕是猜对了。     “婆婆,你说我穿这么一身去,掌灯妹妹会喜欢我吗?”     瞧这问得,多招人疼啊。恋爱中的小伙啊,啧啧,老身颇感欣慰地咂了咂嘴。     沉吟了一会儿,在心里默默地思量一把后,我还是有些摸不准,所以万万不能胡乱回答。     引用阎君的话说,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一方头头,偶尔还是要拿出些稳重端庄气儿来压压场子的。     青芒的一双金眼眨巴眨巴,闪得好似夜半的灯盏一般,我被这炙热的眼神烫得有些心虚,便决定转移话题。     “你方才说,有人不愿意喝汤?”     青芒不疑有他,乖巧答道:“是,婆婆。”     “那个方法呢,试了没有?”     咳咳,所谓“那个方法”,其实就是一棍子抡晕灌下去,此举简单粗暴,煞是好用,是以沿袭至今,长盛不衰。     青芒怯怯地瞄了一眼我身后的殊七,摇摇头,“不成。”     我挑挑眉,“还有那个方法呢?”     所谓‘还有那个方法’,就是一群人拿棍子抡到半死不活灌下去,此举快速粗暴,对付难缠角色煞是有效,堪称镇庄法宝。     青芒又摇了摇头,一对犄角晃得我有些眼晕。     “也不成。”     我皱着眉,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法器。     刹那间,像是打开了什么机关一般,千丝万缕的记忆摇晃眼前,挥之不去。     流年晷是有记忆的,在我十万年的孟婆生涯里,它如一个真实的记录者,将一切的一切都镌刻下来,永久不灭。     如果你想听,便让它说于你听。     若你不嫌弃,我便为你盛上一碗汤,你一边喝,一边听罢。           第一章 好神仙就是我我就是孟婆婆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我绕过一群醉醺醺的宾客,旁若无人地直奔洞房而去。幔带回廊曲曲折折,走得人头晕脑胀。顺手从端着托盘的丫鬟手里拈了串葡萄,我一边邋里邋遢地乱吐着籽,一边默默地加快了脚程。     “穿过前头的那个半月拱门,就是楚伶的院子。”     殊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     我微微侧头瞄了一眼他的手,一本绣着金线的册子就这么闯入了视线。     叹了口气,我一把扔了手中的空葡萄枝,颓然问道:“这一把你又替我答应他什么不平等条约了?”     我曾是天上月老,这是整个神界都知道的事。但是我在当月老之前是干嘛的,却鲜少有人关心。因为嘛,那些跟那件轰动天界的大事没什么关系,所以他们也懒得去琢磨。     其实吧,在没有当上月老之前,我曾是上任司命星君跟前的小弟子。     那时候,须发尽白仙风道骨的老司命经常带着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的我去天河边上垂钓,他说,在天君他姥姥还在世的时候,我还只是天河边上的一块圆不隆冬的石头,因为光可鉴人,在他瞧浮标的时候差点闪瞎了他的那双老眼,所以他一个不服气,便拾掇拾掇把我揣回了南斗宫。     可没想到的是,被他胡乱捡回来的我竟意外地是颗非常积极向上的石头。在被当成防止老年痴呆的健身球在他老人家手掌心滚了两万年后,我变得愈加的油光可鉴,而后居然于某一天糊里糊涂地化出了人形。     老司命大喜过望,当即把我拿到阎君那里去显摆。     阎君一见我,两眼便突突发光。不夸张地说,时至今日,我仍能记得他当日的眼睛,就好像饿了几万年的兔子突然见到了胡萝卜一样,恨不得把人吞下去。     老司命一见他这样,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于是,我便也跟着沾光,得以留在南斗宫里当个差,说是当差,其实整天也就负责给他老人家跑跑腿捶捶背什么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兴许是情操陶冶得好,时间久了,倒也修炼出了些许法力。     再后来,就是他老人家实在不忍心乖巧可爱的我就这么混日子下去,便去找阎君商量着,说是要给我在天界谋个一官半职的。     阎君是天君大人的弟弟,在这方面很有话语权。所以,他二话没说,就蹬了朵花里胡哨的祥云冲上了天界去找当家的给我做主去了。     至于为何谋了个“月老”的司职嘛,咳咳,此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说来惭愧,我后来犯了事要遭天罚,老司命没法子,只得用他的仙职替我挡了灾,从此以后,他也只得搬离住了大半辈子的南斗宫,随便找个地方种蘑菇钓鱼去了。     想来他对我还真是不错,虽然天遥地远的,可每逢蘑菇丰收了,他还总会想着法子到这冥府来给我送送礼,打打牙祭。用他的话说,自己捡的石头还是得自己照顾着。     老司命走了,南斗宫便失了主。司命一职乃是天界要职,一时半刻也不能空着,于是本着矮子里头选将军的原则,新任司命就轰轰烈烈地走马上任了。     至于这位新的司命是谁嘛……     他就是知道我名字的第三个人。说来,这还真的是跟我渊源颇深的一位。     话说自从当年捡了我之后,老司命就一直琢磨着要将我当成健身球,可是那个东西嘛,是要两个一对的,一个根本成不了气候。传说他为了这个无厘头的理由,不知卷了裤腿跳进天河摸了多少回,又不知吓走了多少波沐浴嬉戏的仙娥,也不知浑浑噩噩地踩死了多少只薄命的鱼蟹,饶是如此,也终究还是没能找到个同我作伴的石头。     于是乎,他老人家不高兴了。     你天河里不是没我喜欢的石头吗,那我老人家就去天池里找。     话说也邪门,他老人家人品真可谓好到风云变色日月无光,那些天天池整天个云蒸霞蔚,流光熠熠,神鸟鸣唱,那是池水翻腾,这但凡有点眼力见的神仙一瞧,就知道这是要出好东西啊。     为了这么一茬,不知道有多少眼馋的人跑断了腿等着要收了这未出世的宝贝呢。     可盯着盯着也总有盯漏了的,好巧不巧的是,这人家去上茅房的一刻,就偏偏被咱们的老司命逮住了,就在他到的时候,池中骤然汩汩作响,祥云密布之中了无声息地冒出了一朵七色莲,而那莲心之中,便是一块精气四溢的五彩石。     老司命大喜过望,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顺手就把人家揣回了宫里,硬生生同我凑成了一对。     与一颗随随便便从天河边上捡到的石头凑成一对健身球,还要天天与我这块后来他口中的糙石头死磕硬碰,可想而知,这块五彩石当时该有多郁闷呐。约摸也是因为这郁闷太强,到伤筋动骨了程度,生为天池莲心五彩石的他,居然比我还晚化形。     不过化形晚是晚了,但人家终归还是个地地道道的仙种,是以在老司命扛着锄头去种蘑菇之后,他便立马被提携,一举统帅了南斗宫。     过街老鼠作三打,落水败犬补一耙。     这便是我的那位往日旧伴,新的司命星君――莲实――最喜欢对我说的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会将那莲花色的嘴唇轻轻地翘起,一双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睛闪着犀利又诡异的寒光。     想到这,我生生地打了个冷颤。     “这事结了,您就委屈委屈,到南斗宫去给他揉腰捶腿一个月吧。”     殊七漫不经心地说着,好似丝毫不对我感到抱歉。     我皱皱眉,想起莲实的那张带笑的脸蛋,顿时眼前一黑。     “到了。”     听见这句淡淡的提醒,我猛地惊醒,望了过去。     烛火抖抖颤颤,如同新娘子纤细而敏感的十指。珠帘的影子倒影在窗纱上,煞是迷离。房间里静悄悄的,好像前院的热闹都与此处无关似的。     “司命簿上有记,今夜戌时三刻,新娘将会因误食杏果而亡,楚伶老母不堪刺激,一病不起,于是他才会到临波湖去寻人鱼。”     我点点头,心里默默盘算着,要如何了断这事。     “楚伶在庄里说,这临波湖有个流传已久的人鱼传说是吧?”     闻言,殊七慢条斯理地阖上手中的司命簿。     “传说临波湖中有人鱼,每当夜幕降临月上柳梢,那人鱼便会在湖面上起舞咏唱,若是有人能见到人鱼,并能得到她的眼泪,便能治愈世上所有的恶疾,使人长命百岁。”     “这到底是谁编的,要是人鱼的眼泪那么管用,还要我孟婆干嘛……”我暗叹这临波府百姓的愚昧,摇摇头,踮着脚,鬼鬼祟祟地凑到了窗前,“而且人鱼这种东西,世间根本就不存在嘛。”     “没有吗?”殊七反问。     “纵观四海八荒,恐怕也找不到这种所谓的人鱼吧?”     殊七沉吟了一下,将司命簿收回了袖中。     “会不会是某种相似的妖物?”     我愣了一愣,若有所思地瞅了他一眼,随即咳了两声扯开话题。     “无论如何,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新娘子吃不到杏果。”     殊七不说话,我只当他默认。     门前的红纱灯笼烧得冶艳,好似忘川河边新开的一株株彼岸花,明媚的花心透着隐隐的金色,美不胜收。     瞧瞧这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和高门粉墙,再想起方才见到了四十年后那颓败的院落和丧烛,我不禁生出了些许不合时宜的物是人非之感。     每每用着流年晷,我便要如此矫揉造作一把,不过作着作着,便也习惯了。     “方才厨房着人送了些杏果来,新娘子尝尝吧……”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传来,窗外的我虎躯一震,二话都来不及说,捏了个诀就冲进房中,一手掀翻了新娘子指尖三寸处的盘子。     只听“啪”一声巨响,盘子落地碎成了满地惨兮兮的尸体。一时间,新房中所有的人都望向了新娘子的方向。她们个个半张着口,口中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鸭蛋。     瞧着地上骨碌碌乱滚的一盘杏子,我长呼了一口气,捋了捋胸口,“好险,好险……”     “嗬……”     就在这个时候,身旁突然响起了一阵意味不明的动静,就好像有人被掐住了喉咙,一阵扭曲变形且夹杂着痛苦的难听声音悄悄然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我皱着眉,好奇地望过去。     但见新娘子的双手死死箍着自己青筋虬结的脖子,她肩膀高高地耸着,脸涨得几乎要滴出血,一双原本应该温婉水灵的眸子此刻正狰狞地大睁,蚯蚓般的红血丝涨满了整个眼球。     她口中不停地发出类似于嘶吼的声音,脸色渐渐由红转紫,由紫转黑。     我倒吸一口凉气,顿时透心凉。     不……会……吧……     “小姐!”一旁的丫头尖着嗓子吼了一句,如同被鬼掐了一般。     我被吓了一个激灵,忙不迭地想要过去帮忙。     可人命就怕天惦记,就在这个当口,一旁慌不择路的三姑六婆们脚下一个不稳,都被那些个还在骨碌碌滚得快活的杏子滑了个四脚朝天,霎时间,我的面前筑起了高高的人墙。     认命地哀嚎一声。     我刚硬着头皮冲过去,便眼尖地瞧见旁边黑白衣角一闪而过。     一种大势已去的悲壮感登时在心中汹涌澎湃起来。     黑白无常是冥府最稳妥的阴司,这也是整个神界都知道的事。     转头望去,黑无常一如既往地白着一张脸,蹙着眉头朝着死不瞑目的新娘子啧啧咂嘴,“这女子死得好生吓人啊……”说着,他撇开了脸,还心有余悸似的,有气无力地拍了拍胸口,一副体弱多病的娇公子模样。     而另一边,白无常一如既往地黑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把手中的牵魂锁松了松,接着一掌拍在那新娘子红红紫紫的脑门上,就如同砸了河蚌的脑袋会吐出珠子一样,一缕飘渺的烟雾从她大张的口中飘出,最后凝成了个同她一般样子的人形。     白无常百无聊赖地垂着眼睛,轻车熟路地将那人形的手腕牵好,理也不理在一旁装娇弱的黑无常,转身就要走。     我一看不妙,赶紧拦在了他们身前。     二人冷不丁地一愣,“婆婆,你不是……”     话还没说完,二人就齐刷刷地黑了脸。     我呵呵一笑,讨好地腆着脸,道:“嗯!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一瞬间,他们二人的脸好像更黑了。           第二章 洞房花烛夜也没有少儿不宜时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黑白无常虽说耐着性子听我讲完了,可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怎么样?”     我冲他们两人眨眨眼,姿态很是谦和。     黑无常虚弱地咳了一声,拿帕子掩着嘴,气若游丝道:“婆婆的意思是,这女人要是死了,四十年后的桥上,就会有一个男人撅着屁~股不肯喝汤?”     我侧头想了想,确定了自己没有说过“撅着屁~股”这四个字。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黑无常点点头,费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次见到黑无常的时候,我对他可谓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哪口气喘大了,把他吹倒过去。可自从见到他骑在白无常肩膀上暴打后,我才恍然大悟,那是人家的设定形象,跟身体好不好什么的,根本没有半毛钱的干系。     “不成!”     白无常脸黑成了锅底的炭灰,将手中的牵魂索抖得沙沙作响,“婆婆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听到这话,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当即就捏着嗓子道:“你才无情你才残酷你才无理取闹!”     黑白无常当即愣了,他们一道呆呆地望着我,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咳咳。”     也不知殊七是不是看不下去了,假咳了两声,试图驱散这尴尬又诡异的气氛。     就像大白天被人逮着逛窑子一般,我刷地感觉到耳根一热。     “那个我的意思是……反正少牵一两个,崔判官也不一定能发现,你们就通融我这一次吧,成不成?”     我私以为,这一番话说得很有体统,所以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美了一把,可是这还没等我美完,那头就兜头浇过来一盆凉水。     “婆婆啊,这回我们当真是不能答应你了。     黑无常一副再说两句话就要断气模样,听得我好生心累。     “作甚不能答应?”     我又私以为,我同黑白无常的交情还是很不错的,他们如此驳我面子倒是头一回,那铁定是有什么爹死娘嫁人的大事喽。     黑无常长叹一声,仰角四十五度,凄凄惨惨道:“莫怪落木不肯留,只恨秋风恼不休。”     我眨巴着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脸露难色。     白无常看不下去了,解释道:“我们前几次放人的的事被人告到天君那去了,惹了不小的麻烦,天君好生发了一通脾气,又连带着把阎君数落了一顿。阎君面上过不去,只得给我们立了规矩。说是只要碰上使着流年晷的孟婆,就立马掉头撒腿跑。所以,婆婆以后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听着一向少言寡语的他几乎一下子把一年份的话都说完了,我感动非常,可是再一琢磨那话,我便感动不起来了。     “有人告你们了?”     黑无常意味不明地瞄了我一眼,“放心吧,婆婆,那人并未说你的不是。”     我脸一僵,干笑道:“呵呵,我不是那个意思。”     黑无常拿帕子掩着咳,一双细细的眼睛在我身上极慢地绕了一圈,绕得我一阵忐忑。     饶是如此,我也仍没忘了给自己洗白。     “我哪是那种人啊,哪能有那么自私的想法啊……”     这回,换成白无常打量我了。他那双无比黑沉的眼睛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盯得我没来由的一阵心虚。其实怕人告什么的,我是当真没有想过啊。     “咳咳。”     殊七又咳了两声。     我断了要越抹越黑的心思,悻悻地闭上了嘴。     黑白无常瞧我无言以对了,好似稍微心理平衡了一些,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黑无常随意地靠在一边的贵妃榻上,也不管旁边的一群女人是吓得面如土色还是哭得如丧考妣,躺得那叫一个风情万种惹人怜爱。     “不过,这告状之人,听说可是婆婆的熟人呢?”     他最后一个“呢”字软得我又是虎躯一震,酥得舌根底下都发麻了。     “熟人?”     他微微颔首,眉眼带笑。     “不就是那南斗宫中的司命星君喽。”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不太好看。     “所以婆婆,这以后算我们对不住你了,我二人当了这么十几万年的无常君,只会牵魂引路这么一着,要是天君一个不高兴给我们罢了,我们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过了,因而还请婆婆体谅我们混世不易,高抬贵手。”     这回来抚慰我历经沧桑饱受屈辱的小心灵的,依然还是恁百年也憋不出一句话的白无常。不过,一瞧他就是个没怎么哄过人的,只见他僵着一张脸,嘴角抽搐,尴尬得很。     同是冥府当差的,我也不想为难他们,当下就颔首,放他们走了。     望着新娘子那火红火红的背影,我心中万马奔腾。     我可以想象,当莲实佯装一脸正气地在天君面前告发黑白无常的时候,那忍不住勾起的嘴角,还有那双半明半昧的眼珠子。     真是好生狠毒的一招。     就在我心里千刀万剐莲实的时候,陡然想到了一件事,便急慌慌地撂下这茬,转身问道:“殊七,那新娘子应该是命里该亡,不是被我吓死的吧?”     殊七一脸“你还有脸抵赖”的表情,言不由衷道:“不是。”     虽说他这么答,但我还是忍不住大感挫败。     兴许是我这副“不要拦我让我死”的模样激起了殊七死了八百多年的同情心。他施施然地望了一眼面前乌泱泱的哭丧人群,又瞧了瞧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出去通风报信的丫头,淡淡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我被那瘆人的亮光闪得有些发虚。     “怎么了?”     “新娘子一死,楚老夫人就会患病,接着楚伶便会到临波湖去,对吧?”     “是这样,怎么,你有办法?”     他的嘴角缓缓地翘起,恍惚间,我居然想到了莲实。     这让人毛骨悚然的阴笑……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咕咚咽了一口口水,惴惴不安。     说到底,我还终究只是天河边上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只是攒了一辈子的好运来福星高照了那么一回儿,便被老司命捡回了南斗宫。     可就算是这样,也总归逃不了“太傻太天真,太木太矫情”云云,所以,即使再嘴硬,我也得在心里承认,不管是莲实阎君还是殊七,甚至是黑白无常,一个个的都比我脑子灵光。     至于我嘛,也就顶多能管管青芒那样的了。     于是乎,当我代替新娘子活过来,并忍受一大堆女人的鬼哭狼嚎和偷偷地往这大红喜袍上抹鼻涕之后,我便开始自暴自弃地想,自己到底有没有可能拉低了历任孟婆的平均智商。     堂堂一位冥府阴司到人间装成一个已死的新娘子,就为了骗她的夫君四十年后无怨无悔地咽下一碗孟婆汤。这“三界敬业第一人”的殊荣要是不颁给老身,我分分钟去九重天上切腹给天君看。     “嘶嘶……”     我对一旁的殊七努努嘴,当然了,用得是那苦命新娘子的这张脸。     方才她被噎了喉咙,一张脸肿得像个沙包紫得像串葡萄,我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人长得丑。可当我鸠占鹊巢地窝进来后,她这身子又恢复了生机,我便闲来无事地冲着镜子瞅了一瞅。     这不瞧不知道,一瞧叉腰笑。原来那位红颜薄命的新娘子,倒是有张不错的面皮。但看这粉面桃腮,在人界的女子中,倒算是中上之姿了,但若是算上神女的话,罢了罢了,此等不公平竞争,不是我等英明神仙该干的事儿。     再说到殊七,他双手抱臂,兴致缺缺地倚在了床边上。似乎被这帮不知疲倦的女人吵得烦了,他紧紧地皱着眉头,一副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姿态。     听到我的动静,他略侧过脸,似乎在问什么事。     我瞥了一眼身旁的女眷,见她们犹自喜极而泣着,便低声道:“我这新娘子,到底要装到何时?”     冰雪聪明如殊七,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只见他慢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那纹金的司命簿,一下子就翻到了至关重要的那一晚。     “四月二十八日,楚伶将会在临波湖畔遇见她,至于是何时,司命簿没记。”     司命簿上对于人的记载一向语焉不详,大多只会以寥寥数语记下几件大事。     似乎知道我将会问什么,殊七又接着道:“今日是四月十八,请婆婆忍耐十天。”     我总觉得,殊七的脸上带着些掩不住的幸灾乐祸。活脱脱就好像我每次听到阎君被人甩了之后,映在河面上的脸。     真是天理轮回,报应不爽。     至此,我默默决定,等回到庄里之后,要对阎君好一点,再好一点。     可我刚刚才做完这重要决定,耳边就蓦地响起了一个如同被鬼掐了一般的尖利声音,因为那声音太过激烈,我生生地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就从这副皮囊中挣脱出去。     怨怼地瞪了一眼身旁的尖嗓子丫头,我这才不紧不慢地去品味她那一嗓子的内容。     “姑爷来了!”     刚一反应过来,我便“呀”了一声,赶紧伸长了脖子去瞧。     可那妮子偏偏不敢随我的意,我这厢刚刚才瞅到窗纱上映出了一个颀长的影子,她那厢就哗地盖好了我的盖头。     刹那间,我的视线里只剩下了自己的膝盖,而且那膝盖上还好巧不巧地沾着不知道谁的眼泪鼻涕,湿哒哒莹亮亮的一团。     哒哒。     在眼睛派不上用场的时候,耳朵就变得更加的尖。远远地,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凹陷的双颊,浑浊的眼眸,遍生的华发,佝偻的身体,还有那如同凄厉北风一般的苍老声音。     我几乎找不到任何一个美好的辞藻来形容四十年后的楚伶,他是那么憔悴,那么凄凉,就如同霜月漫天中一星将熄的烛火。     就是这么一位让人忍不住怜悯地皱起眉头的老人,在我的孟婆庄里说。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放弃四十年的寿命,而获得一生的安宁。     而这四十年寿命,就是因为这一年的四月二十八日,临波湖中的她。     “吱呀。”     门被推开,发出了轻微的挤压声。     绵白的月光绕过他的身体洒下来,在我的膝头形成了幽暗的影子,他就这么披着一身的月光,停在了我的跟前。     我盯着他的靴子,屏住了呼吸。     红色的帷幕被缓缓地拉开,逆光中,我眯着眸子望向了他。     “嗬……”     一声响亮的嗝忽地从我的口中蹦出来,我一惊,连忙捂住了嘴。     可这动作终归是晚了,只觉得喉咙口麻了一下。     咚。     一颗杏子打到地上,滚着滚着就滚远了。     红影幢幢的洞房里,那粒杏子就仿佛今夜正当空的明月,那么的不合时宜。           第三章 我本是一片修行千年的西瓜皮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凭良心说啊,楚伶年轻时候长得还是挺不赖的。     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倒还有几分姿色。只是他也不知是肾亏还是怎么的,脸色有些苍白,虽说没像黑无常那样白得好像涂了几斤的粉吧,可二两还是有的。     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被褥倏地沉了下去,我身子一斜,忙不迭地用手撑住。     一旁殊七的神色愈加的幸灾乐祸了。     房中的人如今已经退了出去,跟刚才菜市场开市一般的闹腾比起来,现在这屋子里,真叫一个鸦雀无声。     我撑着身子,伸头瞄了一眼楚伶,他两只手撑在膝盖上,显得有些紧张。     第一次娶媳妇儿入洞房嘛,紧张紧张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瞧他这一脸过度操劳的样子,这样子八成是装出来的。     “咳……”     听到咳嗽声,我立刻就巴巴地往殊七看,哪知道他白着眼耸了耸肩,冲楚伶的方向伸了伸下巴。     我又转过去,这才发现,那声咳原来是他发出来的。     “那个……”     他转过头,一双温和的眼睛瞧着我。     我在心里暗暗琢磨自己第一次做人,要怎么样才能装作经常做人的样子呢?     要说什么呢,我又不是真的新娘子,又不认识她,总不能说“第一次做人,请多多关照”吧?琢磨了半天,我决定套用上次阎君说得搭讪万能宝典之第一招――     “晚上吃了吗?”     一时间,楚伶的表情变得尤为的精彩。     从他的表情看,我猜想,过往那些个神女之所以能被阎君勾搭上,跟他所谓的什么有特殊的把妹技巧之类的根本没什么关系,肯定要么看上他那张皮长得俊俏,要么就是看他在冥府当了扛把子,还有个哥哥在天界当扛把子。     “时辰不早了,睡吧。”     这一回,换我表情精彩了。     从吃饭就能直接跳到睡觉,这楚伶才是真正的个中翘楚啊!阎君的那些个什么花前月下戏戏水,人约黄昏亲亲嘴的,人家根本不屑一顾。     除了同老司命、阎君、莲实、殊七、青芒、黑白无常还有我那些个盛汤司之外,我没什么同男人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男人说要睡觉的时候,我是应该严词拒绝好呢,还是点到即止好,又或者是……     我这厢想象力刚发挥到一半,那头的楚伶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扒了大红喜服,舒舒服服地躺下了。至始至终,别说一个正眼了,就算是一个正鼻子,他都没给我。     这下,我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想太多了。     殊七那张一向端庄无匹的脸已经憋笑憋得有点扭曲,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正式在心里扒手指算起了日子。     第一日,我起了个大早,一回头,却发现楚伶比我起得更早,除了枕头边上的一团疑似哈喇子的水渍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在这睡过。     殊七大约是昨夜看我们睡觉看得厌了,也不见了踪影。     我不以为意,神清气爽地换了身衣服,哼着小曲儿就准备去没事找事混日子了。     可门一开,我就被那西瓜地一般的脑袋震住了。     “少夫人早上好!”这是西瓜大合唱。     “少夫人您起得真早!”     “起得这么早的少夫人想吃什么?”     “少夫人您脸色可真好!”     “脸色这么好的少夫人想吃什么?”     “少……”     “嘭!”     我当机立断,倏地关上了门,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长呼了一口气,我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可此时外头一丝人声都没有,只有几只不消停的鸟雀在屋顶上叽叽喳喳地叫。     我侧了侧头,心想自己会不会是眼花耳鸣了?     于是,再一次开了门。     还是一片黑压压的西瓜地。     “少夫人您关门真响!”     “关门这么响的少夫人想吃什么……”     “嘭。”     我黑着脸,再次狠狠地阖上了门。     一定是没睡好,出现幻觉了。我一边想着,一边转过身,准备去床上再来个回笼觉。     一转头,却瞧见了个万万不应该在这里的人物。     莲实倚着桌子,呷着昨夜剩下的凉茶,一身紫色的衣裳,衬得他那张好看的脸蛋更加水灵灵嫩汪汪,就好像桃树枝桠上新发的花苞,让人忍不住想去捏捏揉揉。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手已经在他的脸上揩了一把了。     莲实一下就端不住了,他哗地一声撂下了手里的杯子,鼓着腮帮子对我怒目而视。     “说了多少遍了,不准摸我的脸!”     其实想想,这事也不能怪莲实计较,他堂堂一块天池莲心五彩石,刚出生就跟我这块糙石头凑在一起磨蹭了两万年就算了,还因为长得水灵,时不时被我那双甚是有自我意识的爪子蹂躏,也确实够让人气愤的了。     于是,我瘪瘪嘴,委委屈屈地坐下,按住了自己的手。     小时候是不懂事,现在是成习惯了,这实在怪不得我。     我私以为,这番话已经准确地从我那可怜巴巴的眼睛传达给了他。     他脸色青了青,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了一边。     我瞧他这样闹别扭,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     他一抖,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珠子莹莹亮亮的,就像我俩小时候被老司命带到天河边钓鱼时,见到的河底水珍珠。     我咧嘴笑笑,心里美得很。我这一辈子都被莲实打压得死死的,他这人高冷非常,一向都是拿鼻孔瞧我,可说来也怪得很,他天不怕地不怕,偏就怕我摸他,我一摸他,他就像只戗毛的猫一样,什么架子都没了。     那时候,刚掌握了莲实唯一弱点的我,美得忽上忽下的,整天个就往他身上蹭,他每每都嫌恶得浑身发抖,然后就跳进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洗澡,非要洗得浑身通红,像只煮熟的虾子一样才罢休。     不过日子久了,他也便习惯了,生气归生气,却也不拿自己那身娇嫩嫩的皮跟我置气了,顶多就是柳眉倒竖地吼两句,然后卯起来折磨我。     我这人也是皮硬,被折腾了这么些年,也没把这打小养成的手痒病治好。     “莲实,你今日怎么从南斗宫出来了?”     每个人做官都有各自的风格,老司命是走闲云野鹤路线,莲实却是深入简出风格,所以,一年之中,他出南斗宫的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为此,不知道多少仙娥神女望穿了秋水哭断了肠子。有些个脑子灵光的,就总想着法子往南斗宫里头凑,也为此,他不知偷偷地换了几根被踏断的门槛。     我手脚一旦老实了,他的架子就端起来了。     只见他用眼角扫了我一眼,哼声道:“仙命簿感受到了你冲天的怨气,直接把这事记载在了你的命格上,我瞧着这么稀罕的内容,怎么不能下来凑凑热闹?”     我一惊,倏地凑了过去,“真的假的?”     他皱着漂亮的眉毛,往后缩了缩,道:“骗你作甚?”     我眯眼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心里琢磨着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一个不留神,我摸到了袖子里的流年晷。     猛地,我想了起来,这可是四十年前啊。流年晷逆转时空带来只有我和殊七,要是出现了第三个人,那……     “怎么,知道我没骗你了吧?”     莲实翻了翻白眼,模样颇为不屑。     “为了证实仙命簿上的话是否属实,我方才还去了一趟你那阴沉沉脏兮兮的庄子,想你也不可能记得,四十年前的今天,我曾经去奈何桥边找过你,还稀里糊涂地被你拉过去钓了好一会儿的鱼。”     别说,我还当真不记得了。     “怎么,又打算去告状?”     他一愣,接着脸一僵。     “说不出话来了吧……”我瞧他不说话,更加蹬鼻子上脸,“我就不明白了,我在这冥府当差,到底碍着你司命大人什么事了,要说你对以前我还在南斗宫时的事感到憋屈,我这都被你欺压了这么多年了,也该让你消气了,而如今咱俩天遥地远的,井水不犯河水,你到底还小肚鸡肠地算计我作甚?”     莲实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瞅了我一眼,似乎是有什么内容透露了出来,奈何时间有点短,我又反应有点慢,所以压根没看懂。     “我哪有欺压你……”他小声嘟囔着,低着的面颊转到了一边,水灵灵的腮帮子反着让人心旷神怡的小微光。     我顿了顿,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方才是一鼓作气的,如今散了气,架势也就立刻跟着蔫吧下来了。我想起当年从林子里抓来养的那只小麻雀,与莲实的那只斗完之后的样子,软趴趴木愣愣的,一点士气都没有。     古人常说,物似主人形。我真想夸古人英明。     这一整日,我做了许多事,也算是替那位香消玉殒的新娘子遭了不少罪。     终日不见楚伶的影子,我觉得有些蹊跷,便随便扯了个丫头问了起来。     这一问才知道,楚伶那白惨惨的脸并不是因为纵欲过度,而是因为打小就身体虚弱,整日里缠绵病榻,几乎连府里的大门都没出过。     而且他病弱的事是整个临波府都知道的事情,所以一直到了他今年二十七,都成了大龄剩男了,才千辛万苦地讨到了一个还算合长辈心意的新娘子。     这也怪不得,在这新娘子糊里糊涂地被杏果噎死之后,老夫人就一病不起。     也不知道是我一不小心问了,还是这丫头天生就大嘴巴,除开这些个之外,我几乎是把包括楚伶上厕所喜欢蹲左边的坑还是右边的坑的所有事都摸清了。     就比如说,这楚伶是老夫人早产生下来的,天生就有些不足,我问她到底是哪些不足,她只说是各处都很不足,我不禁有些浮想联翩。     再比如说,他三岁的时候病危过一回,差不多都咽气了,老夫人带着全府上上下下哭了个昏天黑地,好像是把阎王给哭动了,人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哭活了。我觉得,这里头肯定有什么误会。     还比如说,他十六岁的时候讨过一次媳妇儿,可那媳妇儿还没过新婚夜,就上吊死了,然后十八岁的时候又讨到一位,那位更惨,在迎亲的途中遭遇山匪,活生生被吓死了,然后二十岁……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总之,到最后,我就总结出来,这楚伶的命是比那陈年的黄瓜心还苦,他的苦情故事连起来,可以绕人间一圈。就连一向铁石心肠的莲实听了,都连连皱眉摇头。     我也突然觉得,在替他完成心愿的自己,形象无比的高大。           第四章 论如何过上没羞没臊的生活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于是那天晚上,我再见到楚伶时,眼神中就掺杂了无比的同情。     他被我这炙热的眼神感动得辗转反侧,一夜都在悉悉索索地翻身。     第二天,他的脸色不仅白,白里还透着隐隐的青。     我有些过意不去,眼神更同情了,于是乎,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有见过他。而就因为这个,一时间,新少奶奶失宠的说法甚嚣尘上。     其实这话说得当真是没道理,新夫人根本从来就没得过宠,又何来的失宠一说。所以说,我对着话根本不以为然。     可是我心理素质好,沉得住气,不代表其他人也心理素质好,也沉得住气啊。于是,就有某些沉不住气的找上我了。     首当其冲的,是那日我随手扯来问话的小丫头。这丫头可能是认为一旦聊过一次,她就算得上是我的心腹了,于是冲到我面前的时候,除了不拿自己当外人之外,还很是同仇敌忾。     我瞧她气鼓鼓挺可爱的,也便没说穿,任由着她说。     “那些人说什么少夫人失宠,根本就是空穴来风……”     我听着,忍不住瞄了她一眼。这丫头还是年纪小阅历浅啊,自己说出的谎话,连自己都不信。     “他们就是长着嘴没事做,看少夫人软柿子好捏,就个个都想来捏一把……”     倒不是我柿子软,我觉得我柿子还是挺硬的,可是,这确确实实就不是我的事儿,我就算再硬,也犯不着硬到人家头上去啊。     小丫头浑然不觉我脸上的尴尬,犹自义愤填膺地挥舞着小小的拳头,一张没长开的脸活灵活现的。     “少夫人,您就该发起狠来整治整治他们,看他们还敢胡说八道!”     我听着好笑,忍不住逗弄她,道:“那你倒是说说,我要怎么样整治他们呢?”     丫头煞有介事地愣了愣,似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问。     “就……”     她“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七八五六来。     我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心情大好地抿着嘴笑,霎时觉得这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     接下来为这事找我的,便是“我”那位生了个苦命儿子的苦命婆婆了。     那老夫人我见过不少回,贵气逼人,精神矍铄,一点都看不出苦命娘亲的样子,可是联想联想小丫头同我说的那些事,便能琢磨出这老夫人恐怕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人前露不得一丝一毫的怯。     大约因着我是楚伶娶的不知道多少位媳妇儿里头唯一一个活过洞房花烛夜的,也是唯一一位给她恭恭敬敬奉过茶的,她对我很是和善。     “媳妇儿啊,楚伶这几日是不是都没到你屋里去过?”     她这是明知故问。我再怎么不济,也是个上了年岁看过大风大浪的神仙,而且还有神通广大的殊七和精得冒油的莲实照应着,哪能不知道我的房前屋后都被她安了耳目?     接下来的话,延续了这相对缺乏建设性的风格。     大抵是不离我应该没事跑去抱抱楚伶大腿啦,跟他撒撒娇卖卖萌啦,最好还能露个肩膀露个腿什么的,当然如果可以的话,直接将他扑倒乃上上上策。     我一张老脸被她说得滚烫,时不时地往一旁的人使眼色。     殊七忙着去打听临波湖的人鱼传说去了,所以即使万般个不愿意,我也只能向高冷的莲实求助了。     他幽幽地瞄了我一眼,嘴角一挑,没有任何要拔刀相助的势头。     我狠狠地抓了一把他白生生的手,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听老夫人同我讲闺房之事去了。     到底姜还是老得辣,没看出来这老夫人徐娘半老了,说出来的话可是一句比一句生猛**,任凭我一张厚得能当被子盖的面皮,都被她说红了。     这场谈话一直持续到暮色降临。     彼时,我同莲实一道站在门廊下的台阶上,看着夕阳西坠,倦鸟归巢,各自无语凝噎。我是因为在脑中盘桓不去的闺房秘辛,而莲实则是因为那双被我捏得通红肿胀的爪子。     原本我以为,老夫人她就算抱孙子的心再热切,也不会热切到连十天都撑不过去的。可事实证明,我真是大大地小瞧了老人家的执念。     那一天晚上,我回到房中,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至于是哪里不对劲呢,大约就是帐子飘渺了一点,烛火朦胧了一点,熏香妖娆了一点,酒菜丰盛了一点,摆在我床榻上的睡袍省布了一点,丫鬟的笑容暧昧了一点。除此之外,还真没啥不一样的。     莲实一进来,眉头就皱了起来,我想应该是因为这过于浓郁的焚香罢。     看到这阵仗,我顿时泛起了难。平日夜里,我不是把身体撂在楚伶旁边,自己跑到一边去找地方睡,就是用仙障把自己包裹起来,让他近不了身。     这如今,该如何是好……     “你的流年晷呢,直接转到四月二十八不就成了,何必在这乱折腾?”     我虽说不是绝顶聪明吧,但这方法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殊七一再叮嘱,在他没有打听出这临波湖的人鱼到底是何方妖物之前,我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只因这流年晷脾气秉性十分古怪,同一件事,只能倒转一次。     也就是说,若是我大大咧咧地直接跳到四月二十八去,却没能阻止楚伶见到她的话,这事就算回天无力了。     我这么一解释,莲实的脸色就变得十分的不好看。     但是,这洞房到底该怎么洞呢?     楚伶这人看得弱不禁风的,我要是一掌下去,保不齐会直接给他劈去见下头的我,这平白折了人家四十年的寿命,我还不被反噬折磨得半死不活啊,不行不行。     我一边思忖,一边摇头。     莲实在旁边闷声不吭,也不知是不是在帮着我想法子。他端着一张脸,皱着眉头的样子真叫一个好看,我眨巴眨巴眼,心中暗生一计。     兴许是我的眼神太炙热了,他立刻就警觉地转过头来,一脸防备地望着我道:“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跟殊七诓骗我进入这个皮囊时很像。     莲实后退了一步,眯起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步跨过去,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多年没做过这个动作,一上手,却发现他的手腕跟小时候软绵绵的触感大不相同了。     就像开启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关一样,莲实预备挣扎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他脸蛋乍红乍白的,浑身僵硬地望着我。     “你干什么?!”他大吼,声音有些开叉。     我干干一笑,手指顺着他的手腕摸到了他的手臂,然后腆着脸抱住了。     他的表情,我只能用“一阵恶寒”四个字来表述。     “莲实,你帮我装一会儿这个新娘子,成不?”     我这话音还没落,就见他的脸色如同走马灯一般飞快地变幻起来,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紫的,看得我是目不暇接。     “说什么疯话,快放手!”他气得发抖,平日里的优雅瞬间扔到了三十六重天门外。     我不以为忤,手上又紧了紧,“莲实,你要是帮我,我就原谅你去告我的状,成不?”     他又开始吹胡子瞪眼睛,“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才用不着你的原谅!”     一听这话,我倏地拉长了脸。小样,给你好看你要足了!     再不跟他废话,我的手指像长了脚一样,立刻就在他身上遛了起来。     他一脸惊恐,大呼小叫。     “住手,啊!住手……”     我紧抿着嘴唇,手上动作一下不停。     他的脸吓得没了人色,亮闪闪的眼睛分外突出。     摇摇晃晃的红烛光影中,新娘子端坐不语,烛光将她纤弱的身影倒映在床幔上,伴着动荡的烛火,如同在轻轻舞动一般。     莲实乌黑着一张脸,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闷头发笑,肩膀不停地抖动着。     “不要生气,生气对皮肤不好,而且你看啊,虽然这新娘子没你好看,可是也终归算是个挺漂亮的姑娘了,也不算委屈了你。”我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肩膀瞬间扭到了一边。     “不要碰我!”     我噗地笑出了声,他刷刷地将眼刀扔过来,“你还敢笑!”     不是我想笑,可是看到一向高高在上的莲实大人发出这样带着绵软语调的声音,我实在是忍不住。     “你要是再笑,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莲实静静地说着,一双眼睛就像寒冬腊月里头的冰刀子,浅色的嘴唇翘起了一丝耐人寻味的弧度。     我识时务地捂上了嘴,却不停地用眼睛瞄他。     不知是不是我这眼神太挑逗,惹得莲实又看不下去了,他将脸拉成了磨盘那么长,额角青蛇一般的经脉暴突得吓人。     “你再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也挖下来。”     莲实是那种“一不做,二不休”的人,但凡他说出口了,就一定能做到。     我只能烦恼地嘟囔:“笑也不准,看也不准,你们天上的人可真难取悦……”     他刚想回话,外头就传来脚步声,我立刻忘了自己已经恢复原身,而人根本就看不到我的这茬,本能地噤了声。     莲实不耐烦地拧着眉头,也跟着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     “嘭!”     一声巨响中,只见门如闪电一般弹开,我一惊,肩膀跟着猛地一抖。     朱红色的门板上一个大喇喇的脚印,我粗略一个目测,大约有八寸来长。     “娘子,为夫来了,嗝……”     这声音,当然就是出子那脚印的主人了。     他赤红着脸,满身酒气,站在门口冲“我”,不对,冲着莲实吃吃地笑。     我一脸诧异,莲实一脸杀气。           第五章 第一次成亲要如何做出经常成亲的样子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楚伶喝多了。     后来据那个大嘴巴的丫头告诉我,这酒是老夫人特地给安排的,说是什么陈年的酒膏,寻常人喝一盅就该酩酊大醉,可那个楚伶好像天赋异禀,一口刚含到嘴里,还没下肚,就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老夫人大惊失色,起身就直接去试他鼻息了。也不知是怕他死了,还是盼他死了。     我听这些个的时候,心里那真叫一个一惊一乍。我是不知道人界的酒同我们的酒有什么不一样,不过一口就倒什么的,要是让我想象,那还真有点难度。     老司命好酒,当年我刚刚化形,还是个连走路都打晃的小娃娃时,他老人家就开始作死地给我喂酒。喝多了导致说胡话傻笑或是乱睡一气什么的,那都不是事儿。记得有一次,他喂得太痛快,有些忘乎所以然了,直接把我和莲实喂得三天三夜没醒得过来。     听闻这事,阎君大发雷霆,也不顾多年的情谊,劈头盖脸地就狠狠呵斥了老司命一顿,说是骂得他老脸都没处搁了才罢休。     从那以后,他老人家就再也不敢给两个小娃娃喂酒了,也是从那以后,两个小娃娃就开始千杯不醉了,如今拿酒当水喝什么的,那才都不是事儿。     也大概是因为这样,听到楚伶一口就醉,我立刻就觉得这事变得有些玄幻色彩了。     可那丫头具体说起楚伶的身世的时候,我才发觉,这事其实本来就挺玄幻的。     事情大抵是这样的。     楚伶这人一身福薄,命却又硬过茅坑里的石头,所以,他长这么大,一共克死了六个新娘子,其实算上我正假扮的这位,应该是七个。     传说他娶第一位媳妇儿,是因为他忽然病危,他娘不知听信了哪个江湖术士在耳旁吹的风,就一门心思地想娶一位媳妇儿过门,给他冲冲喜,好把这劫渡过去。     那正好了,楚伶有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听说与他关系煞是不错,老夫人看儿子对这姑娘如此上心,便找人张罗张罗,准备把这姑娘娶进门。     可每个悲剧都有历史,历史又总是惊人的相似。     这话又怎么说呢?     话说楚伶的老爹是临波府的府尹,也就是说,这块地界,他老爹最大,那他娘自然就是第二大了,这二老大发话,哪有人敢不听的?     于是,这姑娘就被这么半强迫地定成了楚老夫人的儿媳妇儿,楚府的少夫人了。     可话说这亲事定下来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人考虑过人家姑娘家的感受呢?     那自然是没有。     于是,一个悲剧就这么开始了。     楚伶一辈子就只见过自家老娘和那群不成器的丫鬟,煞是没有见识,总觉得这世间就那姑娘这么一棵树的脖子最不歪了,所以还是多少对人家有意思的。     可人家姑娘想得可就简单多了,人家只是同情楚伶病弱,又觉得他善良温柔,便没事来陪他说说话解解闷什么的,反正做做好事又不会掉两斤肉。     但要说对他有意思什么的,那真是旁人想象力太丰富。     楚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药罐子,但凡看过几本言情戏本子的姑娘,哪个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好巧不巧,这姑娘就是个看过言情戏本的,而且吧,看得还不少,而且人家不但看过言情戏本,性子还赶巧刚烈得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什么的,那是信手拈来。     接着,在洞房花烛夜那天,当志得意满的新郎官满脸红光地来到新房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新媳妇儿吊死在了梁上。     我听着一阵唏嘘,言情戏本子果然害人不浅啊。     当年那事一出,临波府就跟炸了锅一样。百姓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没别的事,专门就讨论人家楚公子有多苦命,而且这事儿说多了,似乎还会上瘾。     但凡讨论过这个话题,如果一天不同情下楚伶,立刻就饭也吃不香了,觉也睡不沉了。     人说出来的话,尤其是这么多人一起说出的话,说不邪乎那都是假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临波府百姓们诅咒的,楚伶接下来的几任媳妇儿都不得善终,连个撑到圆房的都没有。     渐渐地,有闺女的百姓都开始战战兢兢起来,就怕楚家公子看上自家闺女,因为虽说攀上个牛气的亲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若要是用自家闺女的性命交换,那就太禽兽不如了。一时间,临波府的女娃都以风一样的速度出嫁。     “把你家闺女嫁给我吧?”     “你不是有老婆吗?”     “当小的总比去给楚公子挡煞好啊。”     “……这倒也是……”一咬牙,“嫁吧!”     临波府的适婚女青年就在这样的风气下急剧减少,嫁出去的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嫁出去的都人人自危,听说就连菜市口王二麻家的王小麻都天天躲在家里,不管迈出大门一步,搞得好像就算她出门,楚家就会看上她似的。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楚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听说楚伶多次劝她停止这种找儿媳妇的行为,可楚夫人舍不得可怜的儿子就这么孤独终老,每每便以死相逼。     楚伶无奈,只得暗暗伤心。事到如今,他的书房里还整整齐齐地供着那几位红颜薄命的姑娘的牌位,每日每日,都有诵经的声音从那间房传出来。而且只要他没病到倒下,都会一日三次地给她们进香。     我听到此处的时候,脑中突然就闪现出了洞房花烛夜的第二日,楚伶枕头旁的水渍。我当时还撇嘴说他居然这么大人睡觉还流哈喇子,如今仔细想想,那应该是眼泪吧,他肯定是怕我活不过那一夜。     可惜啊,真正的“我”,在他踏进那房门前,就已经断了气了。他默默垂泪的时候,她恐怕已经行过奈何桥了吧?     心情忽而就有些沉重。     总而言之,楚伶这一世,觉得自己亏欠了六位女子,所以,已经再无法正常地对待女人了,说得禅机一点,就是心如止水。     但楚夫人她老人家可不止水啊,不止不止水,那简直就是波涛汹涌啊。     于是乎为了楚伶能成功地与“我”修成正果,从此过上没羞没躁的生活,她可谓费尽了心机。     她老人家先是找来了临波府第一妓馆淫楼的老鸨,事无巨细地精心布置了一番。听说不管是焚香的味道,还是烛火的亮度,不管是睡袍的款式,还是饭食的菜色,好像就连床榻的高度,都是经那老鸨之手调整过的。     再来就是请道士,那道士先是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摆了阵,而后又在后院做了一场谁都看不懂的神神叨叨的法事,而且我听说,就连后院狗圈的位置,都被他掐指一算挪了窝。     听听,不过就是行个房,寻常人吹个灯就能办成的事,这楚府却非要搅得鸡犬不宁。     再说回楚伶一脚踹开了门。     我觉得,要不是喝醉酒,这楚伶约摸一辈子都叫不出“娘子”这两个字。     可人算不如天算,楚夫人算不如我算,这楚伶不知道多少年后叫出的这么一个响亮亮的“娘子”,居然是对的莲实。     思及此,我不禁想要叉腰仰天大笑三声。     莲实听到那声“娘子”,脸色一下子就跳过了各种花里胡哨的颜色,快准狠地定格在了惨绿上。不仅脸绿,连那双水盈盈的眼珠子都变得绿幽幽的。乍一看,倒像是青芒饿急了的眼睛。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用说,那一定是莲实在恶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偏头瞧了瞧,我一惊。呵,那哪是咬后槽牙,那是活生生的磨牙霍霍啊!     楚伶虽说是站着,实际上已然是不省人事了,所以他根本没有自己要倒血霉了的概念,而是晃荡着身子,七扭八歪地挪了过来。他一会儿走“之”字形,一会儿走“人”字形,一会儿又走成了“一”字形,走得相当惬意。     可那厢的莲实才没心思欣赏这个,他一双眼睛突突地冒着凶光,要不是还有神仙的理智残存着,他恐怕就要冲上去,一手拗断他那细得跟竹竿一样的脖子了。     幸好幸好。     我长吐了一口气,分了只眼睛去瞧楚伶。     就这一会儿功夫,他楚大公子就已经踢翻了一只楠木太师椅,两个青瓷花瓶,三个碧玉酒盅了。不过这都不打紧,恐怕在楚老夫人心中,这事要是成了,要她赔上一半的家财她都愿意。     楚伶一路跌跌撞撞,走得十分艰难。     可饶是如此,他也还是成功地到了莲实跟前。     在那手指就要沾上莲实的衣角时,莲实脸上杀气突然暴涨,举起手来就要劈上他的天灵盖。我心头一抖,大步冲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     “嘶”的一声,袖子硬生生被扯下了一块。他的手毫无阻滞地落了下去,直直地朝着楚伶的天灵盖袭去。     我倒吸一口凉气,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捏了一个诀。     可这终究还是迟了,他的手最终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楚伶的身上,被打中的人两眼一翻白,连气都不多喘一口,就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我半张着口,嘴唇颤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莲实一掌完毕,精神骤然爽利了不少。似乎是因为不肯在那皮囊里多待哪怕一刻,他还没坐下,就干净利落地将本体脱离了出来。     “咚。”     新娘子如同一具被人剪断了线的木偶,双眼一闭,歪倒在了地上。     我黑着一张脸。     这下好了,一夫一妻提前四十年在我的孟婆庄里相聚了。           第六章 吹牛皮一定要够清新自然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望着那排排睡的一对尸体,我呆若木鸡。     而那个心狠手辣的莲实好像没事人一样,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抻着袖子。     “你愣什么,还不赶紧地回去装你的新娘子。”     我凄凄惨惨戚戚,无限怨恨地瞅着他,道:“他人都死了,我还扮什么新娘子,一屁~股坐地上等天雷劈下来不是更实际。”     他听到我的话,似乎愣了一愣,细长的眸子微眯,道:“谁跟你说他死了?”     我一个激灵,“难道他没死?”     “当然没死。”他说完,便用眼白睨了我一眼,语气更是极尽羞辱,“我说阿岑,你好歹也做了二十万年的神仙了,怎么这点本事都没有?”     我呆呆望着他,“什么本事?”     他又白了我一眼,我看着都替他眼酸。     “他这一觉醒来,便把今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听罢,煞有介事地“哦”了好长一声。     “我看你是在那太平的庄子里呆久了,本来有的那丁点本事都退化了。”     我不服气,“说的好像你的南斗宫是什么不太平的地方似的。”     他意味深长地瞅了我一眼,嘴角翘得刚刚好,却没说话。     翌日,我一直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盼到日上三竿,却也没个人来招呼我吃早食。虽说我是个神仙,可以不吃不喝地蹦跶好些天,可这个小身板可是本本分分的人,不仅如此,还是个三分钱活都没干过的娇小姐。这肚子一饿,就四肢无力,头晕眼花。     我半死不活地趴在桌上,看着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楚伶。     要说我这神仙当得也够深明大义的了,因为担心这娃冻着,我把一整床被子都摞到了他身上,把他包得是严严实实,就露出来半截脑袋喘气了。     “莲实,人都去哪了?”     莲实听罢,从司命簿上移了移视线,瞄了一眼双臂低垂用脸贴着桌子的我。     “恐怕都被楚老夫人支去敲锣打鼓大摆筵席去了吧?”     我抬起脖子,问道:“摆什么筵席?”     “楚家要有后了,难道不值得大摆三天流水席吗?”     “有后?”我坐直了身子,不明所以。     “约摸着那听墙根的,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同楚拉夫人报告了吧。”     “听墙根的?”我霍地站了起来。     而后,当府上上上下下的人看到我都是一副暧昧脸,外加不停地说“恭喜恭喜”时,我才有所觉悟,然后,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     不用说,这一定是莲实那个喜欢炫技的神仙搞出来的。     果不其然,人家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说他只是弹了弹手指,略施了一点小法术,然后那听墙根的就甚是自觉地添油加醋地报告给楚老夫人了。     我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可事情已成定局,我再气没什么法子了。总不能一个不高兴,把全府上的记忆都篡改了吧?     其实这个方法本来也不是不行,奈何我当年在学道法的关键时期却整天个被老司命拉去钓鱼,导致我这道法学得是十分的不精,要说亮个法器打打架什么的,那还勉强能应付应付,要说到这种,我当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事已至此,只能见招拆招。可在这应付方案上,我和莲实又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分歧,主要的区别大抵就类似于“保守派”和“激进派”。     我主张“以退为进”,就是说,老夫人和下人们说什么,我只管笑而不语就是,随他们在心里怎么琢磨呢,反正我什么都没说,都是大家自己臆想出来的。就这样风平浪静地再混上个三天,我就能功成身退,多好。     可莲实这小子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就盼着我同那老夫人斡旋几把,最好再闹出什么大乱子才好。     当然,事儿是我的,流年晷是我的,就连这新娘子的身子也是我的。     因而,就算莲实再不甘心,也只得以我马首是瞻。     可事实证明啊,我第一次做人,经验还是相当的不足,把人想得都太死板简单了。     话说自从那晚过后,老夫人就对我百般殷勤,没事就着人端点料多水少的大补药来。我心里一直琢磨着,要是我真老老实实地把这汤喝下去,不被药性冲得经脉爆裂七窍流血才怪。     所以我毫不犹豫,一滴不剩地都倒进了楚伶的锦鲤池子,结果那些锦鲤一下子补过头了,在水里闹腾了一夜之后,都肚皮翻白了。     这事在府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甚至有人危言耸听地说,这是不祥之兆,说是府里一定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楚老夫人吓得夜不能寐,又把那个给后院看门狗挪窝的道士请了过来。这一回,她还特别邀请了我过去看热闹。     这一日是楚伶去临波湖的前两日,天气格外的好,晴空万里,闲云翩跹,府里的花开得更是极好,花团锦簇的,时不时还能见着蜂蝶往来花丛,当真是一派大好的春日景观。     不过,也因为春光太甚,这一池子的白肚皮就显得更加的煞风景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为这些个飞来横祸的鱼点了点蜡烛,顺便又祝福了它们下辈子投个好胎之后,便揣着双手乐呵呵地伸头去瞧那道士演戏去了。     这道士瞧着年纪不大,顶多也就与楚伶差不多,长得也不似一般扛着黄幡算卦的道士那般猥琐,如果不是那幅巾道袍,我甚至会以为这是哪家的教书先生。可听大嘴巴丫头说,这道士虽然年纪轻,却多少有点本事。     我颇以为然地点头,这道士确实不像是一般的江湖术士,看着有几把道骨,如果能潜心修炼,说不定还真能飞升上天。     就我这对人家品头论足的功夫,那道士就发话了。     “老夫人,敢问这水可是活水?”     老夫人点头如捣蒜,“是活水,只不过这几日闸门关闭,没有换水。”     我心中暗暗摇头,也算是这些苦命的鱼儿时运不济了。     道士皱了皱眉,蹲下身子掬了一捧水,凑到鼻尖闻了闻。     院落中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到此处,我对这个道士又顿生了几分好感。看他的神情,一定瞧出这事不是什么妖物作祟,更不是什么不祥之兆,这一切都是不怎么美丽的误会。     楚伶这院落虽说死了七个妙龄女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晦气。树木葳蕤,花草灵秀,连这塘里的锦鲤都讨人喜爱得很。我想,这恐怕多亏了楚伶每日的吃斋念佛,他的赤忱之心感染了院中生灵,才会有如此清净毓秀之感。     闻着手中的水,那道士紧皱眉头。接着,他神色一凛,眯着眼睛扫视起了人群。     我想,他八成已经瞧出端倪来了。     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我想也不想,把莲实拽着挡在了面前。     可回头一想,他根本就看不到他啊,于是慌忙间,又准备将他推开。     就在这个时候,我无意地对上了道士的眼睛。     只见那道士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一张嘴如同缺水的鲤鱼一般张张合合。接着便脸色惨白,额头冒汗,死死地盯着我的方向。     我暗道不妙,却猛地发现,他不止是在看我,还在看我面前的莲实。     看来,刚才真是小看他了。     我沉下脸,同莲实对了对眼色。     小道士动作快得很,不知低头同老夫人说了句什么,就一脸凝重地到我跟前,猛地一鞠躬,郑重其事道:“少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了我。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有些不太习惯。     老夫人在那头冲我一个劲点头,盛情难却之下,我只得点点头,同那小道士一道走了。     刚刚拐过回廊,来到比较僻静的后院,那小道士就一声不吭地“嘭”地跪在了地上。我被这声响吓了一跳,回头时便见他已经向我行起了三拜九叩大礼。     他脸色庄严肃穆,口气谦恭谨慎,道:“小道温乙拜见两位仙官大人,不知仙官在此,多有冒犯,还请仙官大人恕罪。”     “起来吧。”莲实的声音响起,“你既然能看到我们,说明仙缘不浅,我们又何故怪罪于你?”     “谢仙官大人。”温乙诚惶诚恐,“不过,这位女仙官……”     他望向了我,我“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接着,他便有些支支吾吾,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敢问仙官,楚家少夫人可是已经不在了?”     我点点头。这算不得什么天机,既然给他看到了这一幕,就算不告诉他,他也一定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他叹了口气,垂下了脑袋。     我看着他的后脑勺,突然灵机一动,蹲下身问道:“小道士,你可是这临波府本地人?”     他受宠若惊地重重点头,“是,敢问仙官为何这么问?”     我大喜过望,“那你可知道这临波府的人鱼传说?”     “自然是知道。”     “那是假的吧?”我几乎是斩钉截铁。不为其他的,只因殊七已经连续打听了这么些天,甚至亲自到临波湖里查看过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人鱼的踪迹。     我猜想,这一年的四月二十八日,楚伶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妖物,事后记忆模糊,便把人鱼传说的事生搬硬套了过来。     小道士懵懵懂懂地抬起头,一脸真诚,笃定道:“临波府的人鱼是确实存在的,但是那的确不是人鱼,而是鲛人。”     鲛人?!     望着他分外坚定的神情,我和莲实都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鲛人的覆灭,是在十六万年前。     鲛人是海中神族,他们人首鱼尾,水居如鱼,织水为绡,坠泪成珠。鲛人吸食日月精元而活,生来姣美妖媚,是神界除了九尾狐一族之外,最漂亮的神族。     原本若是他们一直安于现状,倒也不会出事,奈何那时的鲛人帝君贪心不足,竟鼓动鲛人一族胆大包天地诱杀人类,在屡教不改之后,终于遭到了天族的绞杀。海中鲛人最后全族被屠,一尾也不剩。     传说四海那时蓝得让人心颤,他们的血融入海中,成了海水的一部分,将海水染成了瑰丽浓郁的蓝。他们的身体全数化成了**,升腾上天,而后重新落回了八荒四海。     这事是我听老司命无意中说起的,那场战争本该是由司战上神披甲出征,却因为鲛人太过凶狠而改由另一位广受爱戴的上古神君披甲督战。据说那战争惨烈到最英勇的天兵猛将回想起时,都是一阵心有余悸的感慨     鲛人已经灭亡了,绝不可能有遗孤。     这是天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第七章 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老司命听完我的话,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鲛人?”     我点头如啄米,“嗯,就是鲛人!”     老司命掸了掸手上的灰,煞有介事地捋起了下巴的长须。他一袭道袍旧得有些发白,配上那满头的白发,就好像被雪埋了的雪人。这个雪人站在摆列整齐的枯木蘑菇田中间,一脸的严肃。     咔吱咔吱。     隐隐约约的,我听着田里有动静,似乎是什么咀嚼的声音。于是我抖着耳朵,眯着眼睛瞧过去。     在一片密密麻麻的蘑菇田中,我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一个棕色的大尾巴翘在一棵枯木上,煞是不安分地左摇右摆。     “大人?”     逮到偷吃贼的我欣喜非常,当即偏着脸,冲那头闷头踱步的老司命低声道。     似乎是听到我的声音,那尾巴倏地停了下来,显见的是大受惊吓。接着,以几乎让人忽略的速度,一颗长着两个小小耳朵的脑袋从枯树后头冒了出来,我开始和那双水灵灵黑亮亮的眼珠子大眼对小眼起来。     它有点惊恐,有点紧张。一双小巧的爪子扒拉在面前的蘑菇床上,无辜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我。两颗大大的板牙长在它翘翘的鼻子下头,鼓鼓囊囊的嘴还在鬼鬼祟祟地蠕动着。     这是……松鼠吧?     松鼠是吃蘑菇的吗?好像不是吧……     老司命此时正老气横秋地到来回踱步,似乎并没听到我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那小东西居然摸索着,当着我的面拔了一颗大大的蘑菇塞进嘴里,一时间,它的嘴巴胀得比头都大。     我倒吸一口凉气。     敢情我这是在冥府待得久了,如今这天上的小畜生都不怕我了?     我有点失落,又有点生气。     默默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还是生气占了上风。于是我拍了拍屁~股,霍地就站起身准备去逮那小东西。     那小家伙一看我恶狠狠站起来了,吓得翘着尾巴在原地不停打圈。     我看着她那圆滚滚的肚子和圆滚滚的腮帮子,觉得有些好笑。可是一想起自己站起来时的雄心壮志,就立刻把笑意憋了下去,捋着袖子向她扑去。     也不知是我的表情太过狰狞,还是我的动作太过生猛,那小东西吓得双眼圆瞪,上下门牙剧烈地打颤。它东张张西望望,圆胖胖的身子在原地踌躇着,似乎是不知道要怎么逃跑。     我在胸中龇牙大笑,优越感顿时满满当当。     随着我越来越近,它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得更快,一双爪子不安地抱着好像撑得快要爆炸的肚子。嘴巴吓得半张着,两颗大板牙白得刺眼。     只剩最后一步的时候,我突然停了下来。     它仰头望着我,毛茸茸的大尾巴蜷成了一团。     我笑眯眯地弯下腰,伸出双手,朝她伸了过去。     “阿岑,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老司命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声音大到我的耳朵嗡嗡地响起来。     面前的小家伙紧紧地闭上了眼,爪子像人一样麻利地堵住了长着绒毛的三角形小耳朵。它的鼻子剧烈地耸了耸,似乎也被这声音吓得不轻。     我一边揉着发麻的耳朵,一边回头。     一回头,却见老司命直接飞了过来,我一愣,刚想跟他搭话,便见他蹲下身来,一脸惊恐地望着那小松鼠。     “昭昭夫人,你没事吧?”     昭昭……夫人?!     我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尖颤了一颤后,赶紧蹲下身,凑到了老司命旁边。     老司命似乎吓得不轻,一张满是褶子的脸抖抖颤颤的,似乎一个不注意都能夹死苍蝇。汗顺着他的额头淋下,湿了鬓角。他下意识地拿袖子去擦,却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我看完这厢,又忙不迭地去瞧那松鼠。只见那小东西把捂耳朵的爪子放下,还像先前那样抱着肚子,就好像抱着个大大的西瓜。     “没……没事……”     她支支吾吾地说,声音细细弱弱的,如同有人在拿羽毛搔耳朵根一样。     老司命蓦地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的方向显然没控制好,竟直直地冲她喷了过去,小家伙蓦地睁大双眼,差点被掀翻在地。他大惊失色,火急火燎地拿手去扶,不过好在她是靠在一颗枯木上的,尾巴和后脊梁刚好抵在了上头,分毫无损。     这一回,老司命学聪明了。他转过头去,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转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那松鼠托到了枯树干上,让她坐在蘑菇丛里。     那松鼠一瞧见满眼的蘑菇,眼珠子一下子就变成了蘑菇型,它白白的大板牙边上涎着口水,看看蘑菇,又看看我,随后还是没敢有动作,只是委委屈屈地垂着脑袋,摸着肚子。     老司命回头瞪了我一眼,我莫名其妙地干笑。     他笑着,摘了个个头不小的蘑菇,塞到了它怀里。松鼠尾巴动了动,鼻子也跟着耸了耸,接着,她便再不管我的反应,快活地啃了起来。     咔吱咔吱。     声音和我先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老司命看到她开始吃,这才放下心。于是站起身来,把我拉开了八丈远,才道:“你差点就闯大祸了!”     我啪嗒啪嗒地眨眼,不明所以。     老司命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开始解释。     这下我才知道,原来那小松鼠可是有来头的,不仅有来头,而且来头不小!     话说天界除了天君和阎君这一对异常有资历的兄弟之外,一共还有三位上古神君,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当属炎华宫里头的炎华上神,这位上神的元神乃是了不起的洪荒天火,火生四象,继而生天地,所以火神当数万物神灵之首。是以这位炎华上神,连天君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这位炎华上神或许对别人家的神仙来说是天界偶像,可对我来说,他不过就是隔壁家大叔一样的存在,充其量也就是位长得极好看的隔壁家大叔。     这位大叔喜欢钓鱼,算得上是老司命的渔友。不得不说,老司命的渔友可都是天界排的上号的响当当的人物。     而就是这么一位响当当的人物里头最响当当的,也是万千神女最朝思暮想的人物,却于三万年前,大张旗鼓地成了亲,此举可真正是名不虚传地踏碎了一地的芳心啊。     炎华上神成亲在神界来说,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事。     那日,九重天上紫气升腾,万里仙境云蒸霞蔚,站在九重天门遥遥望去,诸位神君脚下踏着祥云紫雾,白髯长袖如织如梭,流光溢彩的仙障将整个天界都妆点上了熠熠的霞光。但凡是天界叫得上名号的,全数到场,无一缺席。     我虽是也被邀请了,却没能去得成。原因是我当初化形的时候缺了些元气,所以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会疼得死去活来误事。     就是因为这个,我没见着上炎华君的夫人,说来也真是遗憾。     可是,老天果不负我,居然在冥冥之中,安排了我同他的夫人见面。     “你说,炎华君的夫人是只松鼠?”我抖着嘴唇扶着脑袋问道。     面前的松鼠突然停下了咀嚼的动作,一双冒着水星的大眼无辜地看着我。     我慌忙掩嘴摆手,“别误会,别误会,我绝对不歧视你是只松鼠,我还是块石头呢……”     它听到我的话,又心满意足地吃蘑菇去了。     我无语地瞄了老司命一眼,想起他刚才吼得那一嗓子,忽地就有点不太高兴。     “我说大人,就算她是炎华君的夫人,那也不是豆腐做的啊,我刚才不过才靠近她,怎么就吓得你哇哇大叫了?”     老司命一听这话,嘴唇上的胡子都跳了起来,“还说呢,要不是我拦着你,就出大事了!”     “这话又怎么说?”     听罢老司命的话,我真的是生生地憋出了一身的冷汗,也难怪他刚才那样失态了。     炎华君虽然是天火元神,可是在天界所有神仙的印象中,他都是一位脾气很是不错的神仙。但是老司命与他私交多年,对他的脾气秉性了解得十分透彻,所以他拍着胸脯很负责任地跟我说,那是误会,是天大的误会。     炎华君才不是什么脾气好,只是懒得管而已,可万一遇上了让他十分在意的事,那可就出大事了。就如同是一粒火种掉进油锅里一般,一烧就是灰也不剩。     而我刚才那去抓他那位夫人的动作,险些就变成这粒火种。     先前我一直以为这昭昭是吃得太多肚子撑大了,经老司命一说才知道,她那是怀孕了。因为怀孕了,所以作为松鼠的她变了口味,开始喜欢吃蘑菇,因而才天天窝在老司命这里。     原本天天都是炎华君陪着来的,可今日好巧不巧,炎华君被天君召去商量事情了,临走之前,特地千叮咛万嘱咐的,请老司命把她照看好。     可想而知,刚才我那没轻没重的手要是真下去了,炎华君回来估计就该火烧我们俩了。     真是幸好幸好。     我捋着胸口,又拉着老司命退了几步。确定了自己说话声不会惊着昭昭和她肚子里的金贵宝宝之后,才开口问道:“大人,你可还记得十六万年前诛杀鲛人的事了?”     老司命将嘴巴抿成了一条两端微微下沉的线,道:“我只是一介司命,要说司命簿上的大事倒是还记得,可那件事……”他顿了顿,又捋了捋胡须,“老身没法说出个所以然啊。”     我失望地耷拉下肩膀,下意识地扫视蘑菇田一周。     昭昭还坐在先前的那棵横倒的枯树上,咔吱咔吱吃得开心。望着她那滴溜溜的圆眼睛和大得葫芦一样的肚子,脑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大人,炎华上神就是当年代替司战去南海出战的上古上神吧?”     老司命冷不丁地一愣,接着捋着胡须频频点头,“没错,正是。“     我缓缓地转过头,眯着眼睛望向了昭昭。     不知是我的眼神太强烈,还是她太过敏感,几乎是在我望向她的同一刻,她就无意识地抬头望向了我。     我狞笑着,目不转睛地瞅着她。     她口中吃了一半的蘑菇“咚”地掉了下来,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于是只见密密匝匝的蘑菇地上,一只松鼠支楞着一双爪子,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第八章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从老司命的蘑菇地到炎华宫的路上,满眼都是好风景。     十里桃林夭夭灼灼,亘古天河涓涓潺潺,云雾缠绕的仙山上草木葱翠,野花遍地,就如同巧手仙娥织出的精致毯子。我坐在云头上,一边歪头吹着痒酥酥的凉爽香风,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昭昭的尾巴。     昭昭很是享受,四仰八叉地躺在软绵绵的云彩里,歪着脑袋哼哼着任我挠。     大约因着大家都是这天界神仙里头的稀缺物种,所以自从我在老司命的地里给她摘了个超大个儿的蘑菇之后,她就对我很是友好亲近。     话说昭昭真是长得好,毛茸茸的身体圆圆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双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很是讨喜。我深觉,炎华君所以看上昭昭,那是真真的眼光毒辣。     有这样软绵绵的的原身,化形了肯定是位软萌可爱的女孩子。想起炎华上神那张不怎么有情趣的脸,我顿觉两人,唔,无比的般配。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没一会儿就到了炎华宫。     炎华宫粉墙高瓦,飞壁悬檐,气派非常。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门口的炎华君。好久不见,炎华果然还是不负天界大众偶像的盛名,一如既往的光芒万丈。又见故人,我很是高兴,便忍不住又多瞧了几眼。     就在这时,一旁的昭昭突然耸了耸鼻子,眼睛蓦地一亮,似乎丝毫没有被那大如水瓢的肚子所累,她一骨碌翻起了身,咧着嘴,霍地朝着下头露出了一双白花花的大板牙。     她卖力地挥舞着爪子,腮帮子高兴地鼓起来,“君上!”     这副可爱的样子,连我都十分喜欢,更别提下头的炎华君了。只见他微微一笑,眼中流光熠熠。     要么怎么说大众偶像都是自带背景板呢,就在这时,也不知从哪里掠来一丝薄风,那风悠悠荡荡,毫无预兆地将他三千青丝和雪白衣袂一齐扬起,一时间,满目花朵盛放,那真叫一个“我欲乘风归去,又恐口水满地”。     “昭昭,过来。”     他话音刚落,我旁边那只被迷得七荤八素的松鼠就这么蹦了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为她的肚子倒吸口冷气,便见昭昭在空中悠哉地转了个圈,而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炎华的怀里。     炎华对这很是受用,摸了摸她的肚子,笑眯眯地问道:“吃饱了?”     她龇着板牙重重点头,“嗯!”     而后,炎华瞧也不瞧我一眼,转身就往宫里头走。     “炎华君请留步!”     幸好,他总归是没有装作没听到。只见他微微侧着身,用那双很是有杀伤力的眸子睨着我,似乎在问我什么事。     我清了清嗓子,迅速地在脑中转了一圈,道:“小神是冥府孟婆,有事想向君上请教。”     炎华歪了歪头,眼神煞是不解,“孟婆?”     “嗯。”我连忙点头。     须臾,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是老司命跟前的石头小弟子吧?他经常同我提起你来着。”     “对,就是我。”想到炎华君居然记得我,我不禁有点飘飘然。     接着,炎华君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这我理解,阎君曾经说过,像他们这种神物所化的神仙,如果不是要去应天大的劫,估摸着是要无穷无尽地活下去的,所以他们的时间几乎多到了让人心酸的地步,因而总会想着法子来浪费浪费时间。     阎君如此,炎华君亦是如此。     良久良久,我等得腰都酸了,他还没说话。     这时候,昭昭和我方才刚刚建立的革命感情就表现出来了,她用爪子轻轻地挠了挠炎华君的衣襟,模样很是乖巧可爱。     怪的是,原本像定了神一样的炎华君一感觉到她的动作,立刻无比利索地低下了头。     昭昭挪了挪身子,一双前爪搭在炎华的胳膊肘上,然后,用翘翘的鼻子指了指我,像小孩子撒娇一样,道:“阿岑方才给我摘蘑菇了,好大好大的蘑菇。”     她说着,还努力地用爪子比划,瞧着那比划的大小,足足有碗口那么大。     炎华君颔首笑笑,估摸着对我的好感顿时暴涨,于是他算是友善地回头朝我轻飘飘地招呼了一声,径自带头走了。     “进来吧。”     昭昭从他的臂弯爬出来,脑袋伸得老长,对后头的我龇着板牙眨眼睛。我一时感动得老泪纵横。     炎华听我说这事的时候,一直在挠昭昭的肚子。她抱着肚子瘪着嘴,用一双大眼珠羞赧地瞧他。     “鲛人吗?”     在说到鲛人的时候,方才还兴味阑珊的炎华忽地听了手上的动作,皱眉望向我。昭昭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抱着他的手指,也学他一脸惊讶地看过来。     “嗯,是鲛人。”     我看着炎华的眉头越皱越紧,便赶紧道:“君上,小神虽说仙阶卑微,但也算个活得久的,小神知道在十六年前,鲛人已经被君上您带着神兵绞杀殆尽了,所以小神绝对没有怀疑君上的意思,只是这次又听说了鲛人之名,有些诧异而已。”     言罢,我细心观察着他的神情。     炎华君是在神仙面瘫界是出了名的,因而即使我差点把眼珠子抠出来盯着他瞧了,也没瞧出了所以然来,一时有点忐忑。     他沉吟许久,手指却再没悠闲地拨弄昭昭。     昭昭茫然地用爪子抱着他的手指,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炎华,小模样让我想起从前在天河边钓鱼的时候,瞧见的某一只找不到自己树的松鼠。     “那时候……”     炎华君终于开口了,我连忙强掩住脸上的兴奋,一脸学术地望向他。     “那时候……鲛族很是惨烈。”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似乎叹了口气。     当年老司命跟我提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用了“惨烈”二字。鲛族虽说凶狠好战,可是说白了,也只是下级神族,与天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听说炎华上神至今为止的一辈子只打过三次仗。     第一次,是天君他姥姥的姥姥的姥姥还在世的时候,他带领天族将士同鬼族大战了七七四十九天,那时候,炎华君年纪尚轻,虽说人品贵重,可终究逃不了年轻力薄。那场仗最终虽说赢得了鬼族的归降,却也使炎华君受了重挫,不巧的是,停战不久又适逢他渡劫,一共十八道天雷轰下来,轰得他闭关闭了整整一万年。     第二次,便是天君的姥姥的姥姥还在世的时候,那次的对手是妖族,总共战了九天。说到这儿,历史的脉络大抵已经能摸清楚了。那就是每过个十来万年的,某个本来安分守己的少数民族就会出一位很是有民主意识和反动意识的统领,接着,便是天族英雄浩浩荡荡地出马,打得对方一个七零八落铩羽而归,然后他们便再次变得安分守己。     最后一次,自然就是鲛族的那次了。     不过这一次,故事有了些小小的改变。     正如方才所说,天族与其他各族都有明显的力量悬殊,一旦打起仗来,那无异于打着镇压的幌子欺负人。不过还好,对于这事儿,天族的人心里也是有数的。所以,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一本正经地作势拼了老命,其实不过是随便打打。     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要命的则谁都不怕。而鲛人一族,就是那不要命又刚刚好光脚的。     天族的人在云头上飞惯了,大都水性都不太好。这些鲛人很是机灵,抵死闷在水里不出来。天族的人天真异常,又加上些盲目的自我感觉良好,总觉得自己即使到了水里,那也是天上的神,总比那些个低等的鲛人要强上许多。     殊不知,一到了水里,他们连口气还来得及换呢,就两眼一翻重新修炼去了。     就这样,本来瓦蓝瓦蓝的海水骤然被鲜血染成了猩红的一片,天兵的尸体如同一叶叶随波逐流的小舟,在海水中浮浮沉沉。天君见状震怒,一怒之下,便下令诛杀全族。     传说当时,天君怒不可遏的声音如天雷一般响彻八荒四海,一时间,士气大振。     那时候,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     我是不知道身为领兵大将的炎华心里头是什么个滋味,但不管是什么滋味,他都得狠下心去下重手。     炎华的洪荒业火是天地混沌初蒙时的创世火种,所以并不怕水。当妖冶炙热的莲华从他的手掌心落入海水的时候,便如落入油锅一般,瞬间在海面上开出了遍地的红莲,那红莲遮天蔽日,将整片海染成了一片明亮的红。     火舌跳跃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估计是又想起那段回忆了,炎华的神情有些暗淡。     “我的火收回来的时候,南海就是一片寂静的坟墓,海水蓝得化不开,大雨瓢泼中,我好像听到了鲛族的悲鸣。只一天,鲛族就几乎全灭。”     我听到“几乎”两个字,突然就打起了精神。     炎华状似不经意地瞄了我一眼,道:“我的火,只烧了十丈深。”     听到这里,我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战争这种事,原本就不是所有人都想打的,特别是小孩子。”他说着,手指又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起昭昭的肚子。     昭昭似乎很高兴,嘟着腮帮子四脚一蹬平躺好,乖乖地任由他抚摸。     我回到楚家的时候,莲实随手安排的那丝魂魄还安安分分地待在楚少夫人的身体里,     不过蹲在屋子里打着伞装蘑菇什么的,我也懒得管了。     莲实见我回来,漫不经心地瞄过来一眼。     “怎么,还真有?”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的?”不过随后我便摆摆手,示意他别解释了。     他似乎本来就无意解释,也没什么表示。     于是那一夜,我们一道去了临波湖。           第九章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癞子湖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我站在水光摇曳的云波湖边上,听着湖水拍打着堤岸的声响,这声响轻轻柔柔的,很像我在冥府听了半辈子的忘川河。     今夜水汽很重,纱幔一般的云雾笼罩在冒着袅袅轻烟的湖水上,一丈之外就看不清了。一轮硕大的月亮从阴云的缝隙倒在水里,如同一个巨大的银盆盛了一钵的清水。     我和莲实并肩走着,夜风带起款摆的柳丝,轻轻地掠过我俩的肩头。     云波湖畔有不少的孤魂野鬼,个别不长眼的会试图吓唬我,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兴趣同他们纠缠纠缠,可过了一会儿,我便有些厌烦,于是毫不客气地一脚一个,有本事让他们咬我啊。     如殊七先前说的一样,这湖边上什么都没有。     我有点疑心小道士唬弄我,可是莲实说,看他那战战兢兢的样子,倒是不太像。     瞧着月亮越升越高,我愈发急躁,于是顺手拈了片祥云,飞到了湖中央。     湖心凉风习习,身处雾中,我觉得自己仿佛是海中的一叶孤舟,浓郁的黑暗正从四面八方朝我侵袭过来。我打了个寒颤,弯腰探着身子往水里头瞧。     夜色里,湖水好似墨一般,我伸长着脸,却只看到自己的模模糊糊的倒影。一阵阵凉气从水中沁出来,扑在我的脸上。     一种毛毛的感觉从我心头升腾起来,我缩了缩脖子,赶紧端坐好。     忍不住往下头瞄一眼,却觉得那粼粼的水光如同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我打了个冷颤,扭头唤了声“莲实”。     彼时,莲实正衣袂飘飘地盘桓在湖面上。听到我唤他,他似乎低头嘟囔了句什么,才蔫蔫地走过来。     “怎么了?”     “你的天池比我的天河深得多了,是吧?”     对于我突如其来的提问,他皱皱眉,不明就里地瞄了我一眼,下巴点了点。     我咽了咽口水,拽着他的袖子,指了指湖底。     他拧着眉毛地望了一眼我的手,却没挣开。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觉得,这湖看着挺正派的,好像没什么问题……”     莲实闻言望了我半晌,没半点表示。     根据我这十几万年来对他的了解,他那眼神的意思是――你再继续扯。     我尴尬地清了清喉咙。说到底,我还是个正派无比的神仙,扯起犊子来终究是没有阎君来的顺溜。     英明神武如莲实,自然把我的露怯看得一清二楚。     而后他也没说什么,而是一转身,就跳下了云头,走入了那乌沉沉的湖水。     我一愣,却是脑子一热,连忙上去扯住他的袖子,道:“你是嫌工资太少,还是工作时间太长啊,这些……这些都是能跟上头商量的,你何苦为了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寻短见呢……”     我这话一出口,就见不管是内心还是外表都无比端庄的莲实霎时狠狠地抽动了几次嘴角,脸上活脱脱就是一副“你没吃药吧”的神情。     我随即一愣。咦,莫不是我误会什么了?     许是我的脸太会说话,他好似看懂了我在想什么,只见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我的手,道:“这事不太对劲,去湖里看看。”     于是,我便在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我眯着眼睛一咬牙,嘴硬道:“我和你一起下去!”     湖水里的世界和外头截然不同,有腐朽的断树,有坠底的枯石,还稀稀落落的沉船,青荇如同舞姬轻舞的腰肢,伴着水波聘婷摇摆。我听着汩汩的水声,没什么兴致地往前趟。     湖中栖息着不少生灵,有修炼成精的妖,有游移世间的鬼,还有普通的鱼虾,总之就是相当的热闹,比我那没什么人敢说话的孟婆庄不知高强了多少。     有不少方才被我踹飞的鬼魂在水底躲着,他们一看到我,好像魂都被吓掉了一样,抱头鼠窜。所以由于我的到来,这湖一下子变得更热闹了。     要说天君把司命星君这么重要的司职交给莲实,那还是有道理的。莲实这人做什么都很有门道,总能事半功倍。正如现在,他正同一个看样子就活了好些年头的蚌精搭话。那蚌精好似对他的每句话都受用无比,隔一会儿就捧着大脸装少女。     我见着如此,每每都满怀敬意地瞅莲实,他的头则越抬越高,眼见着就要能瞧见鼻孔了。     蚌精轻轻地打开,咕噜噜地吐出了一串串泡泡。     在她嗡嗡的叙述中,我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临波湖中,确实是有一只人身鱼尾的妖精。     这妖精名叫“蛮蛮”,是千年之前,突然到这临波湖里头来的。听说,她是山那头“癞子湖”边上的一只比翼鸟养大的。所以时至如今,那蛮蛮都以为自己是只比翼鸟,只当是自己天赋异禀水性好,才能在这湖里活下去。     比翼鸟一族是出了名的身体孱弱,若是离了群的比翼鸟,那必是逃不了英年早逝的命,所以,蛮蛮的那个养父,没多久便死了。     癞子湖附近的小妖们平日里都忌惮那比翼鸟是个神族,对他恭恭敬敬百般讨好,积攒了不少怨气。他一死,这怨气就通通发泄到了这可怜的小娃娃身上。     但凡眼没瞎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不是亲生的,根本不是什么比翼鸟。可到底她是个什么物种,他们也不知道,不知道也就证明不在“万万不能惹排行榜”上,那既然如此,还忌惮个什么劲,卯起劲欺负就是。     所以,一时间,本来衣食无忧的小丫头顿时陷入了水深火热。     话说其实乌合之众里头,也总有几个明事理的。那癞子湖里,当然也有。一日月黑风高,小丫头正蹲在角落里抽抽搭搭呢,就被一只鲤鱼精拽了起来,接着就是马不停蹄,翻过后头那座矮趴趴的山包,扔到了这临波湖。     临波湖的家伙们很是友善好客,一瞧来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娃娃,都十分欢迎。一日夜色迷人,他们还在这湖底开席设宴庆祝她的到来。     要说这临波湖的人鱼传说,其实就是从那一日传出的。     那一夜,临波湖的“湖神”千年龟爷爷心情极好,便喝得有点高。晕晕乎乎间,便扒拉着爪子,浮到了湖面上去赏月吹风。     千年龟爷爷之所以叫千年龟爷爷,是因为他真的活过了千年,是以他的龟壳大如顶盖,只要稍稍动一下,都能翻起三尺浪花。所以,他那夜的一场酒醉夜游,就生生地在临波湖心掀起了涛涛巨浪。     这浪凭空而来,一下就掀翻了临波府城北王员外家的画舫。画舫上的王大公子正对月饮酒,一首酸诗还没吟完,就连人带酒杯翻进了湖里。     王大公子也是个苦命的,平白摊上这么个事就算了,自己还偏偏是个不会水的,于是咕咚咕咚几口湖水下肚,便要双眼一翻死过去。     就在这时,听到动静赶来的蛮蛮刚巧到了,她二话没说就把奄奄一息的王大公子救起来,托到了岸边上。王大公子迷迷糊糊中瞧了她一眼,便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早起打渔的人瞧见了。脸上被拍了不知道多少个巴掌印之后,这王大公子终于幽幽转醒。他睁着一双混沌沌的眸子扫了一眼众人,接着便咿咿呀呀地站起来,要冲到湖里去找人鱼姑娘。     一旁的人看着不对,都疑心他中邪了,于是毫不留情地一手刀劈下去,王大公子便又白眼一翻,倒了下去。     话说王大公子回到员外府以后,不知是不是受惊过度,整整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大家都觉得他是被鬼迷了,八成是活不长了。     王员外夫妇俩哭得是肝肠寸断,就差跟着宝贝儿子一起去了。可谁知三天以后,这王大公子却突然好了。不仅好了,还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扫原本的酸腐之气,变得才华横溢起来。     那段美轮美奂的人鱼传说,就是出自这位只知道姓甚不知道名谁的王大公子之口。而因为这是那王大公子亲口所述,又有众人见识他的前后蜕变,所以,这故事就煞有介事地流传了下来。     听到此处,我对广大人民的瞎掰能力又有了新的认识。这传说可不仅是把事实的梗概扭曲了,根本就是连画质都不一样了嘛。     “请问,那位蛮蛮,现下正在何处?”     蚌精听到莲实的话,抬头望了望天,“咦”了一声,好似自言自语道:“原来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啦……”     我循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却见月正中天,月光好似一双柔情万种的手,拨开了层层叠叠的乌云,将皎洁的月光洒了下来,湖底一片茭白的明媚。     不知不觉,我突然想到了那个传说――每当月上中天,人鱼就会浮上水面……     像是被人用木棍抡了一下一般,我的后脑阴沉沉地一疼,眼前猛地晃了两晃。     莲实似乎也有所察觉,脸色瞬间接近透明。     “一到子时,蛮蛮就会到湖面上对月吟唱,现在应该在湖面上吧……”     想到月上中天,我们都习惯地想到了晚上,却忽略了中天就是子时,子时过半便是第二日。所以司命簿上记述的四月二十八日,根本就是二十七日――也就是今日――的夜里。     我和莲实都阴沉着脸,水波一卷,便窜上了湖面。     “哗啦”一声水响之后,眼前骤然清晰,远山如黛,云雾如烟,一切都恍如隔世。     方才耳边一直有汩汩的水声,如今水声一停,每一丝声响都变得十分的深刻。     飘渺清灵的歌声就在这时传入了我的耳朵。     烟波浩渺,绵延千里。我立在水面上,脚底的湖水迎风泛起阵阵涟漪。那歌声如同山谷里的清泉,一滑如耳际,便让我觉得身心地汪在一泓温柔的水中。     我循着歌声,拨开迷迷蒙蒙的雾霰,静静地走去。     月光从云彩的缝隙漏下来,分不清是拨散了眼前的水雾,还是加重了。     在这半遮半掩的月光下,我望见了她。     璀璨的彩鳞鱼尾如同是缀满了宝石的裙摆,那尾端每随着水波动了一下,湖中好像都会开出一片灿烂的莲花。     她青丝如瀑,宛如海藻一般包裹着琼脂般美丽的皮肤。如丝的月光中,她对月咏唱,巧笑嫣然。在那笑容和歌声中,万物好似突然退却了颜色,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人。     杨柳依依,月色潺潺。     楚伶僵硬地站在岸边,失了魂一般地望着礁石上的她。     这一眼,便赔了一辈子。           第十章 对这个看脸的时代已经绝望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楚伶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嘴唇抖颤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     我瞧着万事休矣,便一屁~股坐到了湖面上,长吁短叹起来。     莲实紧抿着嘴唇,不知在想什么。     望望那头还没缓过神来的楚伶,又瞧瞧这边美不胜收的丫头,我低头叹了口气。     一直到回了孟婆庄,我仍旧在叹个不停。     本来信誓旦旦地跟楚伶说帮他把四十年前的一切改变的,可如今却要我腆着老脸去跟他说事没办成,那我一介神仙的脸面要往哪里摆?     不行不行,我一路摇着头,摇摇晃晃地走过了奈何桥。眼瞧着到了庄子不远处,却硬是踌躇不前了。     一边踢着门口的小石子,一边嚼烂口中的彼岸花,任谁都看得出,我整个人正处于无比的焦虑不安中。     现世一年,冥府一日。     对所有人来说,我也只是刚刚离开了一小会儿而已。青芒似乎还忙着给受了战祸的将士和百姓盛汤,好一会儿了都没见出庄子。     突然,我听到不远处的奈何桥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一回头,果见殊七正低着头从桥上走过来。他脸色凝重,脚步也不甚轻快,似乎是有什么事。     他三步并着两步走到我跟前,还没等好几日不见他的我出言发难,就阴着一张脸,抢先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办法同崔判官借生死簿。”     一听他说这话,我便突然冷静了下来。     虽然阎君吊儿郎当,但冥府却是组织非常严明的地方,所有的阴司都有明确的职责,大家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若是一人死了,要想再世为人,必须要在冥府走过四重――     首先,无常君牵魂引路;     再者,掌舟人忘川摆渡;     接着,判官笔生死簿除名;     终了,奈何桥孟婆汤下肚。     这四个环节,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无常君自然指的就是黑白无常,他们统领十大阴帅,风评一向奇好。都说如果他们二人说三更有人要死,那四更钟没打,必然就有人白幡下哭丧。他们负责将死人的魂牵出来,一路带到忘川河边上。     再来就是掌舟人,其实三界忘川之上,并不是如传说中有鬼魂乱游,而是有一叶叶船尾亮着蜡烛的小舟,这些小舟便是由披着黑色斗篷的掌舟人掌管,他们是冥府的特殊群体,皆是由前世罪孽深重的人担当,主要负责从无常君手中接过死魂灵,然后摆渡到奈何桥边。     而在这些亡灵进入我的庄子之前,便会由执掌判官笔和生死簿的崔判官一一核对,如确定阳寿已尽,便在生死簿上签字画押。     最后,是到我的庄子里喝上一碗忘却前尘的孟婆汤,再走过奈何桥和三生石,便可以由转生门再世投胎。     总而言之,我和崔判官的工作其实并没有半分的重合之处,进一步讲,身为孟婆庄管事的殊七,是没有任何事由,要去找崔判官借阅生死簿的。     但殊七毕竟是殊七,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果然,还没等我问,他就娓娓道来了。     这事的起因,还是四十年前的莲实。     话说在莲实在婚房里找到我之前,其实已经见过殊七了。借生死簿这事,就是他要他去办的。     至于为什么要借生死簿嘛,那就先要说到司命簿。     司命簿共分六本,世间六道万物皆在其中,这点与生死簿倒是一致。而且,正如生死簿只记生死一般,司命簿也只记平生。     也就是说,司命簿中无生死。从莲实的簿子上,是没法看出楚伶具体什么时候死的,但是,只要看出生平事迹到何时停止,也便能轻易地猜出死期。     四十年前的莲实,因为我仙命簿走势蹊跷,曾经顺带翻看过楚伶的司命簿。     当然,那是四十年前的司命簿。     那时候的司命簿上,楚伶的一切都在五月二十八日,戛然而止。     换句话说,五月二十八日的那天,也就是见到她的一个月后,楚伶就应该死了。     我听得频频咋舌,抱臂皱眉,觉得自己好似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崔判官可有把生死簿借给你看?”     崔判官是个矮矮胖胖的老头,每每看到他端着簿子和笔一溜小跑跟着倜傥非常的阎君,我便觉着十分的好笑。这一对主仆似的搭配在天界非常有名,逗乐得可不仅仅是我一个。     闻言,殊七脸色不善地点头。他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好似生怕我错过他任何一个眼神。     “司命大人说得没错,四十年前的五月二十八那天,楚伶就已经死了。”     虽说心里已经有了些底,可听到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愣在了当场。     如果四十年前楚伶已经死了,那现在在我庄里的,又是什么?     我望向庄子的大门。门口的两顶红纱灯笼忽明忽暗,在风里吱吱呀呀地摇晃着,就像是两团迎风舞动的火一般,几乎烫疼了我的瞳仁。     也不知是出自哪位心灵手巧的神女之手,南斗宫前一片锦绣繁花,远远瞧去,就好像一匹色彩斑斓的缎子被人打翻在地上。馥郁的香气盈盈扑鼻,招蜂引蝶得厉害。     我的裙角掠过一丛丛的花朵,或是引起花叶沙沙,或是惹得花落簌簌。一路走去,便是一地的芬芳。     微微推开南斗宫的门,我探头进去。     今日的南斗宫,可真是静啊。     我蹊跷地撇撇嘴,拎着裙子蹑手蹑脚地往里头走,一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瞧见。     “我觉得,咱们大人这次八成要服软了。”     耳朵抖了抖,我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走过回廊,眼前豁然开朗。几个穿白袍的小弟子,正扒拉在拱门边上,鬼鬼祟祟地讨论着什么。     我瞧着挺刺激,便没出声,探着头也跟着听起来。     方才说什么来着?     哦,说他们大人这次要服软了。“大人”不就是莲实嘛,莲实怎么了?     心里想着莲实,一抬眼,果然见着了莲实。     南斗宫的庭院很是文雅,有青竹翳翳,有曲水汤汤,还有临池水榭,半掩珠帘。     莲实站在湖边的小亭里,隔得有些远,瞧不清神情,而他的一旁,一名身材纤巧的女子频频羞赧颔首,好像正与他说些什么。     瞧到这里,我心里也算有了些数。     在冥府那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闷了那么久,我差点就忘了,莲实虽说跟我一样是老司命的健身球,可人家本体毕竟是汲取了万物灵气与天池精元的天池莲花心,虽说天池一直歪传是那位神仙的洗脚盆子翻了弄成的,但也无妨人家的牛气冲天。     如此,莲实的长相好气韵佳,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老司命这人爱好取长补短,瞧着自己长得寒碜,便经常打着钓鱼的幌子去结识各路美貌神仙,像炎华君阎君这样的,那都是本体好后天修炼更好的上好皮相。我自小看惯了这些脸皮,从来没觉得莲实有多顺眼。     也不知今日是不是天气太好,湖水被光一照,便如洒了一池的碎银子,粼粼闪闪中,我竟突然觉得莲实长得挺不错的。     连我都这么想了,亭子里的那位神女八成已经是老鹿乱撞了。瞧瞧,那张娇羞的小脸蛋,清秀白皙中透着桃红,真是讨人喜欢。     我咂咂嘴,又低头去听起了小弟子们的七嘴八舌。     一说:“我到南斗宫这么久,还第一次瞧见我们君上大人同哪位神女说这么久时间的话呢,我看这次,咱们南斗宫要有大喜事了。”     我点点头,觉得这小娃娃说得有凭有据,颇为靠谱。     二说:“说说话就是要成亲了,这是什么逻辑?”     我又点头,这个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三说:“话说君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同这位在这亭中长谈了吧?”     此言一出,我同先前的那两位一同倒吸了一口凉气望向他,意味不言而喻――还有这回事?     四赶忙说:“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已经好几次了,君上每次都装作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其实啊,谁不知道?”     我眨眨眼,一脸懵懂。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五也忍不住说:“就是就是,虽然咱们君上面上装作没什么,其实呀,谁不知道。”     我转过头,同样是一脸懵懂。你又知道什么了?     六终于也按捺不住说:“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那次那件事?啊,我也知道了。”     我的脸顿时垮了。     知道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啊……     就在我忍无可忍,几乎要问出来的时候。却不知从哪里横空出世一个声音,那声音又清又亮,就如同大大小小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盘子里头,响得人脑仁阴阴一疼。     “咦,这不是冥府的孟婆大人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向了我,甚至包括亭子中的两人。     莲实拨开了半垂的珠帘,带起泠泠的响声。他紧抿着嘴唇,朝我望了过来。     方才一直只看到背影的女子也探头过来,她面庞清丽,顾盼生姿。剔透摇曳的珠子衬着她一张秀丽端庄的脸蛋,煞是讨人欢喜。     她也望着我,一双眼睛充满了疑惑。     我被瞧得脸上一烫,只得扭捏地从小弟子中走了出来,装腔作势地抻了抻衣裙,又尴尬地咳了一声,才慢吞吞地往亭子里走去。     做这些的时候,好像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般,周遭一丝声响都没有。     我听着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一路忐忑,觉得就连不远处两人的身影似乎都在这乱七八糟的心跳中扭曲了。     那名女子在默默地打量我,脸色晦暗不明。     莲实似笑非笑地放下了手中的帘子,任由它们毫无章法地胡乱晃荡,那声响远远听去,就好像是泉水叮咚落在深潭中。     我刚一进亭子,就听到莲实用无比肉麻地声音对着我道:“阿岑,你来啦。”     听着这好像掺了一缸蜜糖的声音,再望望他那张笑得春风洋溢的脸,我一时呆若木鸡。           第十一章 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那只鸟吗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离近一看,我发觉这女娃儿好像有点眼熟。     瞧着她那听了莲实的话后始终乍青乍白的脸,我一时半会儿还是没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也难怪,就算再怎么不服老,我终究是个挺大龄的神仙了,记性近来可是退化得越来越厉害,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说不定哪天,我就能忘了回孟婆庄的路。     “阿岑,快过来。”     莲实笑着,状似温柔地拉过我的袖子,将我一把扯到了身边。他一手死死扣住我的腰窝,低头温情脉脉,道:“怎么到现在才来?”     我抖了一抖,嘴角僵硬。     莲实一双眸子精光肆虐,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些,勒得我生疼。     “阿岑,说话啊。”     他眼珠朝一旁女子的方向斜了斜,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小辈暮玄,给阿岑姑姑请安。”     趁我发愣的这会儿,一旁的女娃却突然作揖,恭恭敬敬地给我行了个礼。     我一头雾水,猛然觉得“暮玄”这个名字更是耳熟。     暮玄那厢行完了礼,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她抬起头,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瞧着我,倩笑道:“姑姑不记得暮玄了?”     我皱了皱眉头,感觉就在嘴边了,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暮玄望着我为难的样子,眉眼弯弯,道:“姑姑可还记得章峨的重明鸟?”     她这一句话,就如同丢进水缸里头的一粒石头,咕嘟咕嘟,许多记忆的泡泡都跟着这粒悠哉哉的石头翻上了水面。     重明鸟,是莲实还没被老司命带回来时,在天池相交多年的好友。     这事,我曾有幸听莲实说过一次。     那个时候,莲实还只是一株七色莲,莲心也还没有生成五彩石。彼时重明经常到他的脚边去饮水,一来二去的,二人便结识上了。     重明虽说是以凶狠著名的上古十大神兽之一,却是其中少有的吉兽。他脾气好性子慢,是个憨憨傻傻的青年。那时候,他常常盘坐在莲实硕大葱翠的莲叶上,傻笑着同他说话。     莲实一开始并不乐意搭理他,原因不外乎是觉得他愣瓜瓜的性格和自己形象定位很是不符。可这重明好似喜欢莲实喜欢得不轻,常常几天几夜守在他旁边,同他没完没了地唠叨。     这么好的精神头,日子久了,就连石头都能捂化了,又何况他一介乳臭未干的莲花呢?     重明算得上是莲实最好的朋友,我从以前就觉得,二人十分的合适。     重明喜欢漂亮的,莲实就长得尤其漂亮;莲实喜欢被人夸,重明就尤其喜欢夸他;莲实总是哼哼冷嗤,重明总是呵呵傻笑。     二人不管从脾气秉性还是生活习惯,都非常的契合,所以,二人的好朋友就这么一路做了下来。     二十万年前,莲实被老司命从天池带回。     重明当时只是回章峨的家转了一圈,回来就发现自己日日守候的莲花没了心,一时气得怒发冲冠直跳脚。他性子直脑子笨,想不到什么高效率的法子,所以愣是火烧心一般地横冲直撞乱找,在几乎把整个天界都翻过来后,才在南斗宫里找到了被老司命握在手心的莲实。     他怒火攻心,一脚就蹬翻了老司命的暖脚炉子。炉子里红彤彤的炭火冒着滋啦啦的烟,一股脑地都翻了出来,一个不留神,就烧上了旁边的帐帘。火舌四处乱窜,没一会儿,这稀稀拉拉的小火头就演变成了要把整个南斗宫都吞没的熊熊大火。     重明和老司命一看那么大的火,当即就懵了,结果还是当时正在南斗宫里头做客的炎华上神伸出援手,一把将这火收进了袖子里,这才算完。     重明瞧着一片狼藉的南斗宫,摸着脑袋一脸慌张,听说是忙不迭地给老司命和炎华君道歉,就差背根荆条跪下了。     老司命自己偷了人家的好友,心知理亏,便硬着头皮佯装不在意,没追究这事。     从此以后,重明便以戴罪立功为名,整日里耗着不走,明里是帮着老司命重建南斗宫,暗里其实还是为了莲实。那时他常常偷偷地来对着莲实说话,我在一边听着,心里其实很是羡慕。     这种荒唐而温馨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和莲实化形的后的十万年。     那一年的某一天,重明突然脸红红地来告诉莲实,他要去成亲了,然后就噼里啪啦地夸了那新娘子一堆,最后捧着大脸屁颠颠地就走了。从此,好久都没有回来。     莲实虽然一直说“那只罗里吧嗦的鸟终于走了”,可是声音却十分单薄。     他的性子是那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不能教天下人负我”的,所以,就算他经常望着南斗宫的大门发呆,却也从未提起去找重明。     可没多久,重明就回来找他了。     莲实除了一如既往的爱理不理之外,这一次,甚至还加上了不少颇为激烈的冷嘲热讽。重明只当他是小孩子闹脾气,根本不生气,只是一脸傻笑地往他旁边凑。     那一次,他说,他要有娃娃了,想请莲实给娃娃起个名字。     莲实听罢愣了愣。这也不稀奇,别说是他了,就连当时刚好在一旁的老司命和炎华君听了,都呆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神界以憨傻出了名的重明居然有娃娃了,这还真是有点难以想象。     重明似乎早就猜到他们会如此,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依然是如往常一样,半垂着脑袋用手不停地挠着后脑,只是这一回,脸似乎更红了一些,至于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激动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暮玄,这是莲实给起的名字。     当时重明一个劲地说好,扯着莲实的袖子笑个不停。莲实皱着细细的眉头,似乎不耐烦地想甩开他,嘴角却藏着抹不去的笑意。     这个小娃娃,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可是南斗宫的常客。     说到底,这娃到底是重明的娃娃,所以煞是周正地遗传了她爹爹的喜好,整天个粘着莲实不放,眼泪鼻涕什么的常常抹了他满身。那时候,我常常望着他花里胡哨的脸和衣裳,咧嘴偷笑。     不过,后来没多久,我便到月老殿去了。重明是又见过几次,暮玄倒是再没见过了。     当年的奶娃娃,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望着眼前娇滴滴的女娃,暗暗地想。     暮玄瞧我没说话,在我眼前摆了摆手,“姑姑,还没想起来?”     我连忙回神,道:“想起来了,你是重明的女儿暮玄吧,这名字我记得还是莲实取的呢。”     一听到我说这话,小姑娘一下子变得很是激动,甚至连方才瞧着挺端庄的脸蛋都红了,她眼光灼灼地望了一眼莲实,后者则眯着眼,用眼刀一个劲地削我。     “姑姑记得没错,确实是大人给取的,小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夸暮玄的名字取得好呢。”     啧啧,果然是重明的心头肉掌中宝。喜欢夸莲实这点,依然是遗传得非常漂亮。     虽说不明显,但莲实的脸上还是稍微表现出了嘚瑟,连带着瞪我的眼刀子也变得有些绵软无力,我乐见其成,转头想对那多年不见,出落得挺标致的小女娃笑了笑。     可这一转头,却见人家女娃娃根本没空理我,一双眼睛如同钉了钉子一般,死死地粘在莲实的脸上。瞧着那火辣辣的眼神,我的老脸都不禁一烫。     正如我同阎君说过的一样,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啊……     莲实不知是已经习惯了那露骨的眼神,还是真的没注意,只见他气定神闲,除了搂住我的动作有点不自然以外,没有任何的可疑之处。     我瞧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有意要打破僵局。虽说我没什么风月上的经验,但拼着在月老殿里的一对红绳里头摸爬滚打了数年,也算是有些不深不浅的造诣了。     于是,我朝着一旁的暮玄,佯装不解道:“暮玄,怎么重明没跟你一起来?”     此言一出,果然煞风景煞得立竿见影。     暮玄不甚欢喜地将目光移向我,道:“暮玄有些想大人,便上这南斗宫来看看大人,父亲他有事,并未一同前来。”     她这话说得言简意赅,顿时把我说得哑口无言。     这……这算不算是当众表白了?     我转头瞧了瞧莲实,只见他阴沉着一张脸,一双眼睛冷风嗖嗖地瞪着我。     我被他瞪得莫名其妙,顿时就有些不服气。想我只是上来想借你的司命簿瞧瞧,却平白无故摊上这么件麻烦事,老娘不干了!     思及此,我甩膀子就想走人。却没想到他抢先一步,捏了捏我的腰侧,我“嗷”地一声痛叫,还没来得及啐他,便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腰一紧,我的眼前便只剩下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珠子和亭子顶上的百雀图。     “你还想不想求我办事了?”     我一愣,还来得及回话,人却已经稳稳地落地站好了。     “阿岑,你怎么如此不小心,这要是摔着可怎生得了?”     我望着自导自演的莲实,再一次目瞪口呆。     暮玄到底是年纪小气血旺,瞧着我俩这么一来一去,脸都绿了,乍一瞧去,就好像穿着女装的青芒一般。     莲实扶我站好之后,便安安分分地退到了一边,只带着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瞧着我。     我望着他那张煞是阴险的脸,一咬牙,一狠心,道:“暮玄,阿岑姑姑与你莲实叔叔自小就是一对儿的,你可知道?”     听着我特意加重的“叔叔”和“一对儿”两个词,暮玄的笑脸再也保持不下去了,她将嘴唇紧紧地抿起,没答我。     “暮玄也是大姑娘了,瞧着羡慕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望着她那隐隐发抖的嘴唇,硬着头皮续道:“对了,莲实,我这有个不错的人选,你说,我给暮玄介绍介绍可好,我想重明他也一定会高兴的。”     听到在此处提到重明,暮玄的脸色骤然变得很不好看。我猜想,重明可能还不知道自家闺女的心思吧?     莲实双眼微沉,缓缓翘起嘴角,淡淡道:“甚好。”     暮玄肩膀猛地一抖,接着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一双像极了重明的漂亮眼睛不停地收缩,脸色苍白如纸。     我看着着实有些不忍。     不过好在,小姑娘的脸皮薄,受了如此打击,便无意再逗留下去。她匆匆编了个漏洞百出的理由,也不管是不是优雅了,转身逃也似地就跑开了。     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弟子见她跑过去,赶紧让开。     接着,便是一场更激烈的讨论,可我已经没有兴致去听了。     我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居然稀里糊涂地念出了一句——阿弥陀佛。     一旁的莲实看着我,笑得一脸的精神抖擞。     真是,去你姥姥的。           第十二章 睡不好觉绝对可能是因为床歪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暮玄走了以后,我狠狠地拧了一把莲实的胳膊,鼻孔朝天地瞪了他一眼,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下去。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还算有眼力见地没吭声,也跟着坐了下来。     “怎么,笑够了?”我撇嘴瞧他,一脸的憋闷。     莲实轻飘飘地瞄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然后却突然低头,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拿了个不知什么的物什出来,递给我。     “喏。”     我愤愤地望过去,却猛地一愣,随即欠着身狐疑道:“你小子怎么知道我要借这本?”     莲实不屑地笑,“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了。”     我暗骂他一句,一把扯过那本司命簿,稀里哗啦地翻了起来。     有了有了,楚伶……     虽说借到了簿子很激动,可当我看到最后的结果,却是怎么都激动不起来。愣了半晌,确定自己没看错以后,我才朝着一旁的莲实抱怨道:“这不还是一直到他六十七岁嘛,那楚伶的命格根本没有问题啊……”     话还没说完,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莲实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怎么,终于发现了?”     的确,不仅不对劲,而是大大的不对劲。这事虽说其中弯弯绕有些个多,但是细细捋来,倒也是不难。     我要看的,不是现如今的司命簿,而应该是四十年前的五月二十八以前的。     脑子转到这儿,便发觉手上这东西完全是个废物,于是乎,我啪地阖上那本司命簿,带着风嘭地一声给扔到了他面前。     他垂着眸子,望着那本被我揉得发皱的簿子,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哟,瞧着你这样子,是不想从我这打听到那事了吧?”     一听这话,我才忽地反应过来。     呀,我怎么给忘了!     我在人界遇到的是四十年前的莲实,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满打满算的,面前的这位,与我方才在现世别过的那位,不过只差了四十天。     而且与我不同的是,莲实这小子一向记性好得让人膈应,我敢说,就算现在问他老司命当年把他从天池带回来的时候腰带系的是那个洞,他都一定能说出来。     瞧他这副胜券在握的笑脸,我心里一万个委屈。可就算委屈,我也不得不捂着一肚子的不高兴,把方才潇潇洒洒扔出去的司命簿再捡回来,然后苦大仇深地好好捋平了,再正正经经地递到他老人家面前。     莲实瞅着我这副憋屈样,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瞧你这么有诚意,胸怀广阔的我当然要原谅你了,来,说说,你都想知道些什么?”     我在心里默默地啐了一口,一脸假笑地腆着脸问道:“四十年前的司命簿上,楚伶真的只活到五月二十八?”     他用眼尾扫了扫我,“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我抽了口冷气,拧起了眉头。     司命簿,是个玄之又玄的东西。     除了神的命格是由天命笔记述之外,万物的命格都是注定好的,至于是谁定的,其中玄机奥妙颇多,不便赘述。     生死簿掌命时,定下人的生死时限后,剩下的便是司命簿的事儿。它决定了人一生的命途,所以古人常说人命天定,真真是参透了天地奥妙的通透之语。     虽说司命簿都是早就注定的,却也不是不能改变。不过即使能想法子改,改命格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有时候兜兜转转一圈,却还是殊途同归。该发生的依然会发生,顶多只是换了个方式,或是走了些弯路罢了。     我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用流年晷穿梭时间,仗得不过就是这么个浅显的道理。     人间的江湖术士虽说常常说自己能窥天命改时运,可终究不过是夸口之言,骗骗三两无知村妇尚且管用,多的本事,怕也没了。     改天命,是一件极其不易的事儿。     一来,这事本身就很难。     不过,掐指一算把人一生娶几个老婆同几次房什么都算出来什么的,对于一个神仙来说,只能算个下酒小菜,并不算得上难。     可是当然了,那都是别人家的神仙,我家的神仙在卜算上,能力着实捉襟见肘。但是,我有莲实啊,有了他司命簿,嘿,我想看谁娶老婆就看谁娶老婆,想看谁同房就看谁同房。所以说,这知道命格,并成不了什么障碍。     问题在于,要怎么去改?     神仙当然是有改命格的本事的,但即使如此,还是困难重重。就拿我去阻止楚伶与那鲛人见面的事儿来说吧,我加上莲实再加上殊七,两个上了年纪的仙官加上个在冥府混了千儿八百年的半拉阴司费了老半天的劲,最后也依然没能拦住。     而且这种事一般都很玄乎,就说咱们三人都忽略“月上中天”这四字吧,或许这事搁我一人身上还算说得过去,但这要是落到了殊七和莲实头上,就带着些天意使然的意思了。     冥冥中自有天意,这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一难说过,再说说这其二。     二就是这事虽然能做成,却往往是劳命伤财,得不偿失。     其实吧,老天爷当真是个挺**的家伙,他决定的事儿,别人便只能听着,动不得分毫,一旦别人动了,他动辄就要劈几道天雷下来以儆效尤一番。     改命格遭反噬这事,可大可小,如果祖坟上青烟冒得亮堂,赶上老天心情好,便兴许能下手轻些,顶多是劈个半死不活,要是一个不开心手下重了,那估摸着不来个灰飞烟灭是应付不过去了。     我琢磨着自己之所以没受过反噬之苦,八成是因为流年晷这玩意儿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贝。     总而言之,这事风险大回报低,十分的吃力不讨好。     我因着有流年晷,所以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不过,平白多出四十年阳寿,这都足以让拥有上古神兵的我都望而却步了,那么我就不明白,又会是哪路大无畏的神仙愿意为楚伶如此牺牲呢?     “鲛人也是神族啊……”在我发愣的时候,莲实冷不丁地感慨道。     我愣了一愣,望向他,“你的意思是,是那个鲛人帮他改的命格?”     莲实莫测高深地瞄了我一眼,没说话。     无奈再回到四十年前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夜里。     今夜飘起了雨,临波湖上烟雾迷蒙,在这片无垠的雾色中,远处堤上影影绰绰的杨柳,似是撑着伞在雨中嬉戏的女子一般,纤细温柔。雨丝绵绵地落在湖水上,涟漪绵延千里,映着岸边的灯火星星,煞是赏心悦目。     兴许是因为下雨,整个临波湖都显得格外的寂寥。     我撑着伞,走在静悄悄的湖边。雨水打湿了我的鞋子,斑斑点点的痕迹不一会儿就连成了半月形。     除了雨声,只有我的脚步声。     我伸长了脖子,在伞下翘首张望。     “不用看了,那鲛人不在。”     就在这空当,一个声音忽地从我的肩头传来。     我猛地转头,只见莲实站在我身后。兴许是怕淋着雨,他离得很近,好看的下巴就在我的眼前,倏然让我想起了老司命蒸馒头发的白面。     我看着这白花花的下巴,想起前两天因如厕不顺,下巴长出的一粒暗疮,心头十分不爽。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我默默地将伞往一旁移了移。     雨势陡然变大,他的睫毛上立刻就沾上了水珠子。     他察觉到了我的小动作,手腾地伸过来,一把拽住我的伞柄,不客气地往自己那头移了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离我更近了一些。     这一回,不仅是下巴,就连那脖颈上细细的青筋,我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突然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天界女子大众偶像的头三永远都是青丘狐狸家的。     说什么只要修炼成仙了,大家的长相都大差不离,全都美得跟花一样,这根本都是大师傅骗长得难看的小徒弟的。     长得好看的,越修越好看,不仅好看,还气华若松,就连照个镜子,仿佛都能添寿三年。那长得磕碜的,就算再修,也顶多就能成个道法高明的磕碜人。     真是,莫名心酸。     “你这是什么表情?”莲实眯着眼瞧我,一脸狐疑。     我撇了撇嘴,识时务地没提起那茬,而是用下巴指了指上次的那块大石。     “她今夜没来?”     “她倒是想来,但是来不了。”     我愣了愣,眨巴着眼睛,道:“什么意思?”     “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件大事。”     这大事说起来,还真是匪夷所思。     就说那夜,我们在这看见那个漂亮的丫头。虽说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那夜,本不应该看见她的楚伶也瞧见了她。     至于楚伶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出来,听说是莲实随手捏出来的那个喜欢装蘑菇的魂魄不听话,一路奔出了楚府。他不放心,就跟着跑了过来。     这么说来,我真是罪孽深重。     话说回去,原本我以为,同我们一起看到的只有楚伶一个。却没想到,不仅是他,差不多半拉临波府的人,都看到那一幕。     因为楚家丢了新来的少夫人,整个临波府都炸锅了。但凡是有闺女的,都恐慌了起来,而且遑论有闺女的,就连姨妈的小姑子的舅舅的二大爷家的姑娘没出嫁的,都一并恐慌了。这一恐慌,哪里还睡得着。     于是乎,一时间,万人空巷。所有人都跟着到这临波湖边找了起来。     一说到楚家少奶奶不见,那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寻死。寻死嘛,再也没有比一脚蹬空,跳进这没盖盖儿的湖里更好的了。     接着,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美轮美奂的一幕。     短暂的惊艳过后,因为无知而产生的愚昧就瞬间占了上风头。     一个动作快的渔夫想也没想,一下就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手中的鱼叉扔了出去,鱼叉狠狠地刺穿了她的尾鳍,惨叫声骤然响起,声音消失时,她已经无力地趴伏在了大石上。     这是个什么东西,难道是旱魃?临波湖多日的旱情,莫不是就是这东西惹出来的?     我家儿子考不上状元,定然是因为这玩意儿!     望着一动不动的蛮蛮,一时间,各种狗屁倒灶的责难铺天盖地,就连村口陈屠夫的媳妇儿不生娃都被怪到了她的头上。     不对,这是人鱼吧,是临波湖的人鱼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连大气都不敢出。     人鱼的话,就是那个一滴泪就能治愈恶疾的传说啊……     诡异的光芒从所有人的眼中闪耀出来,那光芒的名字,叫做“贪婪”。     最终,利欲熏心的百姓经不住诱惑,用渔网和扁担一收拾,像抬死鱼一般将疼得几乎不省人事的她抬走了。听莲实说,现如今,那叫做“蛮蛮”的鲛人就被囚禁在楚伶的那个鱼塘里。     我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了。           第十三章 一个由馒头引起的血案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楚伶池子里的鱼因为楚老夫人的那碗十全大补汤,死得是一尾都不剩,所以即使在这个下了雨的晚上,池塘边上也是一丝划水声都没有。     我蹲在池子边上,伸长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往水里头瞧。     约摸是大家都坚信她是人鱼,再加上今夜下雨,因而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只剩下廊檐下的红纱灯笼在默默地发光。灯纱里的烛火被风一吹,微弱地抖了起来。     这塘不深,她的尾巴煞是显眼。     那条璀璨的尾巴随着水波轻轻摇曳,即使在夜里,也美丽明亮得让人目眩。也因为太过美丽,那上头的伤口就显得更加的触目惊心。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疼,她低着头,身子缩成了一团,与上次在岸边吟唱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院子里的树叶在雨中婆娑作响,新开的花朵娇艳欲滴,莲实撑着伞,静静地站在绿叶丛中,光洁的下巴显得愈加的白了。     “蛮蛮。”     闻声,她肩膀一抖,缓缓地抬起了脸。     先前在湖上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如今一瞧,这娃娃长得可真是好。我不禁想,这要是被阎君瞧见了,保不齐天君就要嫁弟弟了。     她睁着一双流光熠熠的眼睛,一脸惶恐地看着我。     “蛮蛮,过来。”     她拧着纤细的眉毛,咬着嘴唇看我,却一动不动。     我没什么跟倔强小孩子交流的经验,不过年纪大了,耐心终归还是有的。     “蛮蛮,我不是人,你不要怕。”     话一出口,我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莲实在后头轻嗤了一声,声音很是不好听。     那孩子似懂非懂,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在粼粼的波光中,她那张让人心笙摇曳的脸愈加赏心悦目起来。     “我和临波湖里的蚌精是朋友,不会伤害你的,来,过来。”     这招是我从阎君跟我吹嘘的泡妞法则里头生搬下来的,没想到,竟还有点用处,由此可见,阎君也并不是完全浪得虚名的。     蛮蛮双手横在身侧,如宝石一般熠熠发光的鳞片轻轻摇晃起塘水。她微微仰着头,脸上漾起如释重负的笑。     “姐姐是来救我的吗?”     按说,我的年岁都已经够当她老祖宗了,所以听到这句“姐姐”的时候,我心里着实狠狠地美了一把。     “是是是,快来。”     我美滋滋地招招手,在后头撑伞的莲实以确定我能听到的音量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我只当他是觉得人间的空气太好,忍不住多喘几口。     随着哗哗的一阵水声,她摇着那条大大的尾巴,游到了我跟前。她将脸凑到伞下,纤细的手趴在塘边,欣喜地看着我。     在如此近距离下,我一个看惯了美貌神女的神仙都有点招架不住了。想来,这里之所以无人靠近,恐怕也是提防看到这张脸而心软。     “姐姐……”     这称呼听了一次是让人舒坦,频频听着就觉得不好了,于是我伸出手掌,打断了她。     “你还是叫我婆婆吧。”     她睫毛上的水滴颤了颤,“可是你明明很年轻。”     我想我现如今的表情一定爽快得很隐忍,“我长得年轻,但是年纪大,所以你还是叫婆婆比较合适。”     这小丫头看着没什么花花肠子,听我这么说,连忙改了口,道:“婆婆是蚌姐姐请来的救兵吗?”     我点点头,“算是吧。”     她的尾巴哗啦一下动了起来,那形状美好的鱼尾好似一柄贝壳做出的船桨,在水里闪出了流光溢彩的珠光。海藻般的长发从她白皙的发迹一直垂进水面,漂浮在水上,好似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那墨如蜜糖一般缓缓渗入,将池水染成了迷人的黑色。     我担心她这样会把人引来,便迅速地将手指竖到嘴唇边上。     她咬着嘴唇点点头,样子委实讨人喜欢得紧。     “有人来了。”     我正准备施术将蛮蛮弄出来的时候,莲实突然在后头用手指敲了敲我。一转头,只见夜雨潺潺中,一向足不出户的深闺少爷――楚伶――撑着伞,缓缓地走过来。     他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显得鼓鼓囊囊的。避在圆月拱门边上,他后背贴着墙壁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约摸是在确定有没有人。     四周除了偶尔叫唤几声的青蛙,什么都没有。     他察觉如此,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于是乎,他一鼓作气,急急地走了过来。黑色的毡靴踏在亮堂的水洼上,发出响亮的哒哒声,雨水溅湿了他的衣摆,颜色立刻深了许多。     蛮蛮一见有人来了,惊骇得白了脸,接着长尾一甩,闷头扎进了水里。     我刚想说话,就被莲实拽到了一边。     他一只手扣住我的腰,一手捂住嘴。我抗议地动了动,却被他轻轻松松地压制住了。     我猛地想起些旧事,愣愣地望向了他。     当年从石头化成人形的时候,我俩还都是小孩子的模样。我比他化形化得早,也便比他多野了好些年,因此后来他化形之后,就一直被我欺负。     那时候,他粉粉的脸颊时常气得通红,老是嘟着嫩汪汪的嘴唇,用细细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叫唤,让我等着,他终有一天要找我算总账。     我每每嗤之以鼻。     不过,后来终究是吃了瘪。     他的诺言兑现得实在是极好,我欺他三五年,他数万倍奉还,心眼实在是比针尖还小。     不过,我俩虽说经常拌嘴,却没怎么打过架。     老司命坐下的石头小弟子道法不怎么精妙,打架却是能耐得很,这是但凡对南斗宫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的事。     我一直以为,莲实是打不过我的。但是,这说不定错得很离谱。     他似乎没有发现我想得有点多,只是紧抿着嘴唇,盯着雨幕不远处的池塘。     那厢的楚伶撑着伞,皱着眉往池塘里张望,模样有些焦急。     好半晌,似乎是终于找到了蛮蛮的藏身处,他的眼睛陡然一亮,也不顾塘边的湿泥会弄脏衣摆,连衣服抻都没抻一下,便霍地蹲在了地上。     略施道法,我便看到了池塘里的情景。     蛮蛮蜷着身子躲在一块坑坑洼洼的泰山石后头,只有一双不安的眼睛露出来。     楚伶发现了她,喜形于色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模样馋人得很。因是为了不弄脏那馒头,他一个劲地把伞往前移,没一会儿,后背就湿成了一大片。     虽说这是春天,可遇上这种阴雨天,空气还是凉丝丝的。在后背湿了之后,他整个人都有些瑟瑟发抖,仔细瞧的话,还能瞧出他嘴唇在渐渐失去血色。     楚伶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地捧着那两个馒头,低头朝水中的蛮蛮,讨好道:“你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吃的来,不要害怕,过来。”     他的口气很轻,就像是对待受了惊的小动物。     蛮蛮直勾勾地瞧着他手中的那两个馒头,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楚伶瞧着她这样,像是受了莫大的鼓舞一般,又将馒头朝水边递了递。这一回,不仅是后背,就连头颈,也都暴露在了雨里。     蛮蛮望了望馒头,又望了望他,挣扎了一下,却又往后缩了缩。     楚伶看着着急,想要再往前去,可是,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平衡能力。在他再次往前挪的时候,脚下的湿泥一个没打紧,脚底一滑,脸色还没来得及变,他就一头栽在了水面上。哗啦一声,本来被雨淋得斑斑驳驳的水面一下破出了偌大的豁口,咕噜咕噜冒了几个泡,接着便没了动静。     我被这突来的变故一吓,法术倏地失灵了。     看着水里飘的油纸包,我一把拽下莲实的手,指着那几个水泡道:“这楚伶憋气憋得挺可以啊,这么久了还没起来。”     莲实听到这话,脸色颇为复杂地瞅了我一眼,没吱声。     瞧着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我猛地有了不祥的预感。     “楚伶不是会水的吗,该不会……咕咚……该不会是撞到头了吧?”     莲实嘴角翘了翘,意味深长。我以为,这应该是在夸奖我冰雪聪明。     可是,我当下根本没时间去管那些,二话不说,一捋袖子就要去救人。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我的袖子的捋到胳膊肘,莲实就再次绷着脸一把拽住了我。     “司命簿可是到五月二十八,如今你瞎慌个什么劲。”     被他这么一说,我愣愣地放下了袖子。     “继续看。”     就在这个时候,池塘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水声,伴随着这水声,塘里泛起了无数白色的水花,这些水花如同是新打捞上来的雪花银鱼,亮亮闪闪。     定睛一看,蛮蛮面色苍白,正费力地将楚伶往岸上托,细细的胳膊撑着那不算沉重的身体,像是两条飘飘扬扬的白色绳索。     楚伶似乎喝了不少水,双目翻白地躺在雨里,一个劲地咳。泥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衣裳,一片混混浊浊的颜色。     蛮蛮着急地用手按了他的肚腹好一会儿,他始终没能苏醒,这下她可没了主意,只能惊慌失措地望向我们的方向。见状,莲实干净利索地捏了个诀,我们的身体便在她看到我们之前,无声无息地隐住了。     她没找到我们,一张脸霎时血色全无。     我想,即使她再天真,也能轻而易举地想到,要是楚伶真死在这儿,明天一经人发现,所有的罪都会被怪在她身上。     她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决心似的咬了咬嘴唇,撑起了上身。     纤细的腰肢和白皙的丰盈从水中缓缓浮现,再来,便是那条无与伦比的美丽鱼尾,它闪着耀眼的光芒,在水中悠悠飘荡,就像是阳春三月里头,游春女子多情的裙裾。     她双手撑在楚伶身边,缓缓地,缓缓地,倾下了身。     我在一旁看得面红耳赤,莲实这么个臭不要脸的却始终一脸淡然。     两人的嘴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我肯定他们能互相嗅到对方的呼吸时,楚伶猛地呻~吟了一声,幽幽地睁开了眼睛。     蛮蛮的动作僵住了,她就这么定格着,进入了他的视线。     在极其短暂的恍惚之后,他的眼睛终于恢复了清明。     雨似乎小了不少,与先前豆粒般大小的雨点不同,如今的雨,细密得如同是姑娘家的头发丝儿,纠纠缠缠,柔情款款。这雨与其说是雨,倒更像是浓重的雾。     白茫茫的雨雾中,蛮蛮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美不胜收。     楚伶望着她,缓缓地笑了。     他轻咳了一声,用被水泡得发白的手指将紧紧抱在怀里的馒头递给她。     “幸好,没被我扔了。”     后来的我细细想来,楚伶和蛮蛮的故事,就是从这两个泡得发烂的馒头开始的。           第十四章 熊孩子猛于虎也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在落水的第二日,楚伶感了风寒卧病在榻。     蛮蛮忧心忡忡地趴在水池边上,目不转睛地瞧着廊檐下行色匆匆的奴仆。雨淅沥沥地下着,小小的池塘因为雨水和她的来来回回的动作而变得分外的热闹。     她似乎没注意到我和莲实坐在云头上瞧,只是皱着纤细的眉毛,望眼欲穿地盯着不远处的朱漆木门。从那扇门里,时不时会传来低低的咳嗽声。每每听到那咳嗽声,她眉宇间的阴影就会更重几分。     我撇着嘴,用胳膊肘杵了杵一旁的莲实。     他淡淡地望向我,似乎在等着我说话。     今日他穿了件浅湖蓝色的袍子,布料颜色都鲜亮得很,风一吹,衣摆长袖都猎猎舞动,就如同是碧波万顷的天池水,养眼非常。     “你觉没觉得,蛮蛮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莲实瞥了一眼下头的蛮蛮,道:“哪里不对劲?”     我咂咂嘴,“你这是故意装糊涂了吧,我以往去南斗宫找你的时候,但凡看到门外头有仙娥神女的,她们无一另外地都是用这种眼神幽幽地瞧着你的门楼。”     “这种眼神,是什么个眼神?”他微微挑了一下眉头,眄视着我。     “啧,就是……喏……就是那种……求而不得的眼神……”     他听罢,颇以为然地点点头,“‘求而不得’这个词,倒是用得很贴切。”     既然说到莲实的终身大事,我的话匣子就忍不住开了,于是习惯性地往他旁边挪了挪,轻扯了一把他的袖子。     他瞥了我的咸猪手一眼,我呵呵笑着,收回了爪子,却还是腆着大脸过去,一脸八卦地问:“莲实啊,你这人我总看不透,你说你,西海龙神的孙女你不喜欢,阴山谛听犬的外甥女你也不喜欢,玉山胜遇鸟的侄女和重明的闺女你还不喜欢,这水里游的地上走的天上飞的你都不喜欢,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儿的啊?”     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他来着,可是苦于没有机会,捂在心里都快捂出痱子来了。     他半抬着头,意味不明地望了我一眼,道:“你问这个,作甚?”莲实果然是莲实,中间的停顿着实顿得极其富有禅机。     “我这不怕你挑花了眼,想给你拿拿主意嘛。”     他略略眯起眸子,没答我。     我好不容易把这话问出口了,哪里能放过他,于是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手。     在他猛地一抖,几乎要暴跳如雷的时候,我赶紧缩着脑袋躲到了一边,笑眯眯道:“说说又不会怀孕。”     莲实眉角的青筋跳了跳,紧抿着嘴唇瞪着我。     “啊!”     一声柔弱的痛呼声一下子打断了我俩的对峙,我耳朵一抖,低头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浅浅的池塘边上,蛮蛮低着头,一头青丝如美丽的黑色丝缎垂下。她瑟缩着肩膀,手虚虚地捂着脸,从她白皙的手指之间,蓝色的液体正汩汩地溢出来。没一会儿,那浓郁的蓝色便漫过她的手掌,滴进了清澈的水中。     蓝色如同缓缓盛开的花,在池水中晕成了泛着涟漪的一大片。     那时候,南海蓝得让人心醉。     蓦地,我想起了老司命当年说得那个故事。     蛮蛮的尾巴抽搐般地缩着,颤抖的身体如同是暴风雨中的船帆。     “你们看,这妖怪的血真是蓝色的!”     一个半大的少年趾高气昂地站在水塘的不远处,他指着蛮蛮血淋淋的手,稚嫩的脸笑得如同恶鬼。一旁看起来是他的同伴的几个少年神态各异,有的激动得面色潮红,有的则怕得面如死灰。     “喂,你们!”     带头的少年指着那几个脸色不好的同伴,颐指气使道:“你们,过去把那个妖怪抓上来看看!”     一听到这话,蛮蛮猛地抬起头,接着长尾一甩,扑通一声钻进了水里。池塘霎时泛起阵阵水花,这水花泛着诡异的蓝,美丽得如同将整片天空揉碎进去一般。     她躲在水底的石头后,惊恐地望着水面。血珠子不断地从她额头的伤口沁出,清澈细腻的蓝迅速地渲染开来。     “那个该死的妖怪!”带头少年粗鲁地啐了一口,往地上猛跺了一脚,忙不迭地跟着跑了过去。     刚才被叫到的少年们如蒙大赦,却也不得不诚惶诚恐地跟过去。     池塘本就不大,他们几个散在塘边的时候,油纸伞在水面上投下了暗暗的倒影,使得池塘一下子变得无比的局促。     蛮蛮无措地仰着头,焦急的鱼尾毫无章法地划动着。     “看啊看啊,妖怪害怕了,哈哈哈,真没用!”     少年皱着长着零星祛斑的脸,笑得前仰后合。     蛮蛮听到他的笑声,脸色更白了。池塘的水面因为她骚动的尾巴而变得摇摇荡荡,水哗哗地拍打着边上的圆石,发出像呜咽一般的声响。     “大家一起用石头扔她,看谁能扔到。”     那少年说着,就手捡了块石头,用力地扔向了水里。水减慢了石头的速度,给了蛮蛮一个躲闪的时间,那石头没能打到她,只能落在池底,扬起沉积了多年的渣滓。     “死妖怪,居然敢躲!”     他见自己一着落空,顿时暴跳如雷,挥着袖子张牙舞爪地对一旁的同伴道:“你们都快给我扔,扔中的少爷我重重有赏,谁敢不扔,以后就是跟少爷我作对,快点!”     这么一席话,就像是敲响战争的擂鼓声,一下就激起了猛烈的士气。     一群半大小子对了对眼色,接着争先恐后地蹲下身捡起石头,闷头就往池子里砸。     扑通扑通。     石子打破水面的声音络绎不绝,密集得就像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雨。     这些石子像雨点一样无孔不入,蛮蛮拼命地躲避,却也是刚躲了这个,那个就招呼了上来。有不少尖利的石头刮破她的皮肤,蓝色的血液就像是缠裹周身的轻纱,一下子将她隐没在了迷离之中。     在越来越烈的血腥味和水中越来越浓的蓝色刺激下,少年们双目赤红,砸得愈加狠毒,有几个甚至拿出了随身带的匕首,作势要往里头扔。     眼泪从蛮蛮的眼中流出,顷刻间便凝成了晶莹的珍珠,珍珠稳稳地落在水中,如同是在阴暗的水里撒了一地的碎银子。她惶恐地睁大清澈的眼睛,毫无章法地四处逃窜。     伤口不断地增加,白皙的皮肤绽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口子,血流如注,她便如同被包裹在一块蓝色的水晶中。     “去死吧,妖怪!”     就在她几乎全身都伤透的时候,一把匕首带着破空的声响,直直地刺向了她的尾巴。她虚弱地咬着嘴唇,长尾一扫,水波卷着那匕首远远地弹开。     蛮蛮松了口气,重新仰起头,盯住了水面。     “叮!”     被弹开的匕首弹在池底的太湖石上,发出短暂又清脆的声响。蛮蛮猛地低头去看,却已经迟了。又弹回来的匕首如响箭一般破水而来,在她还没能躲开的时候,就削向了她的尾巴上被鱼叉伤到的那处。     顷刻间,一片晶莹剔透的鳞片带着新鲜的皮肉,浮浮沉沉地脱离了那条璀璨的尾巴。     刹时,风云变色。     尖细的叫声骤然直冲云霄,空气好像都被这声响撕裂似的隐隐发抖。     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呈现出猛烈的颤动,一切都好像摇摇欲坠。而那叫声就像是要撬开人的天灵盖似的,直直地刺入耳膜。     池边的少年个个双眼翻白,捂着耳朵蜷着身体,表情极其痛苦地晕倒在了地上。     那惨烈的叫声如同一把割破云层的利剑,直指苍穹。狂野的风毫无预兆地升起,从池塘中心一丈见方的水面,一路盘旋到遥不可及的天空。     蓝色的池水被风卷起,透明的水幕好似朦胧半隐的帐幔一般将一切隔绝开来。     望着那龙神降临一般的水柱,我愣在了当场。     莲实眉头紧缩,先前为拦住我上去教训那些无知少年的手越攥越紧,我的袖子在他的手中皱成了不堪入目的一团。     须臾,惨叫声渐渐弱了下去,水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似的,缓缓地瘫倒回池中,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巨响。水溅上泥泞的岸边,原本安安静静的池塘变成了一片狼藉。     蛮蛮已经失去的意识,她飘在水面上,双目紧闭,长发如同温暖的锦被一般,将她缠裹其中。一片小孩儿巴掌大的鳞片浮在她的脸颊边,泛着温柔而皎洁的光。而相对的,她那失去活力的尾巴上,伤口大喇喇地暴露出孱弱泛白的皮肉。     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一般,天地间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响。     在这片寂静的雨中,那扇被蛮蛮盯了一天的朱门蓦地“吱呀”一声开了。楚伶双手攀着门框,苍白的脸颊泛着病态的红,他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望着池中随波浮沉的蛮蛮,穿着单衣,颤巍巍地走进了雨里。     “人鱼……人鱼……”他一边走,一边意识不清的嘟囔着。     我望着他湿透的身体,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见到了四十年后的楚伶,那时候,他就是这样的表情。     不顾池水的寒凉,他扑通一声跳下了水,水从他的膝盖渐渐漫上,像是极其怕知道某些事一般,他的动作很慢很慢。     蛮蛮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如同是海草一般随着水波摇摇晃晃。     他浮在她身侧,手中握着那片孤零零的鳞片。就像是晴朗夜空中的月亮,那片鱼鳞幽幽地散发着美丽的光芒。     后来,蛮蛮躺在池塘边上,很久才苏醒。     在这期间,楚伶为她的伤口涂了药膏,然后就一直为她撑伞。她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苍白瘦弱的脸。     这一片鳞,送我可好?”他说着,摊开了掌心。     楚伶笨拙地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像极是抚摸院子里前阵子被挪了窝的郁闷看门狗。这话,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这根狗毛,送我可好”     我一时哭笑不得。     那片剥落的鳞片如同是扇贝一般,泛着珍珠的光泽,它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宛若新生。     鲛人脱鳞的疼远胜于刮骨刀和定魂针,这是很久以后,炎华君告诉我的。他说,之所以这么疼,是因为他们的鳞很珍贵,只要区区一片便可以治病强身,若是全身,便是魂飞魄散,也能救回来。     但是,鲛人的鳞片全身都脱落,到底会有多疼呢没人知道。     那时候的我,听着这一席话,心中如同打翻了老司命盐放多了的酱缸子。     当然,那都是后话。     这时候的我,还仅仅是意识到,楚伶和蛮蛮定然会在月老殿的红鸾录上记下一笔。     而且这一笔,定然是浓墨重彩。           第十五章 秀恩爱死得快是亘古真理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发生了扔石头的事以后,整个临波府又开始人心惶惶起来。     池塘边的孩子们吓得差点丢了三魂七魄,有几个胆子小的甚至高烧不退说起了胡话,胆子大的那几个喝了几碗压惊的汤药,终究是能说话了。     按他们的说法,那日他们只是到池塘边上去玩耍,看到蛮蛮在塘里,觉得稀奇,便想要看看她,可她生性暴虐,一看到他们就烈性发作,这才发生了他们倒在池塘边上的事。     这些少年的父母都是临波府的乡绅贵胄,在这处地界都是能说上话的角色,一听自家孩子被个来历不明的妖怪如此欺虐,除了心有余悸之外,就是一阵暴怒。他们同仇敌忾,一同找楚老爷要起了说法。     他们说,蛮蛮残害百姓,必须先除之而后快。     这话说得有多没道理,但凡有些主意的人都能听出来。可这时,临波府上下的人都已经被那些少年添油加醋混淆视听的话迷惑了,压根没了主意,就连一向还算得上英明的楚老爷,都一门心思地觉得,蛮蛮非杀不可。     可是妖怪之于普通百姓,就如同龙脉宝藏一般,大家只听过,却从没见过。     于是乎,该怎么处决蛮蛮,就成了个问题。     为此,大家还专门开了个会,但凡在临波府有点话语权的,全数列席,为了彰显此事的重大,那一日的市集甚至都没开,临街的店铺也全数关闭,小商小贩的全跟着去准备掺一脚这种重大决策去了,简直可谓万人空巷。     人多嘴杂,这事讨论起来,也便没完没了了。     一说:“把塘里倒一碗砒霜,直接毒死罢。”     可话音未落,就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了。这东西又不是人,砒霜能不能毒死她还是问题,而且就算有用,那塘毕竟还是楚家的,要是一个弄不好,把人给毒死了,那可怎么办?     又一说:“放把火把她烧了便是,不怕毒,总不能不怕火吧?”     这话说得有理,这世间之活物中,还没见过哪个不怕火的。可即便如此,也依旧被人挑出了诟病。这妖物可是水里头的,要是她口能喷水,那不还是白忙活一场嘛?     于是又有说:“要不还是用刀吧,把心脏给剖出来捏碎,还怕她不死?”     说这话的是个屠夫,一身的血腥气,说出的话也是瘆人,在场的人想象起那个场面来,都不禁皱眉摇头。     收到底,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顶多就是没什么主意的乌合之众,那么残忍的事儿,还是做不出来。     兜兜转转,转转兜兜,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蛮蛮的命运还是掌握在了德高望重的楚老爷手中。     楚老爷犹豫再三,还是头皮一硬牙一咬,决定将她悬于城门之上,自生自灭去。     好多人大赞楚老爷宅心仁厚,却没人觉得,这才是最残忍至极的做法。     这个结果,当时的楚伶并不知道。     雨过天晴,天上的流云如同是姑娘家的白素手,温温软软。风吹绿叶,曳曳作响,落英飘零,水波荡漾,正是与佳人相会的良辰美景。     楚伶坐在池塘边的秃石上,低头看书,微风正卷起他额前的头发和书页,落下了几分惬意。     蛮蛮趴在水边上,粉色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的长发上,更显娇弱。睫毛抖了抖,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醒了?”     楚伶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望向了她的脸。     她睡眼惺忪。     “嗯。”     好似发现什么似的,楚伶的神情顿了一顿,而后他放下了手中的书,朝她伸出了手。     她愣愣地凝望着他,眼中倒映着晴空万里。     白皙的手指拂过她的长发,拈起那片花瓣,轻轻一弹,那花瓣便无声无息地落入了池中,点起了圈圈的涟漪。     我蹲在云头上,用手虚虚地圈出了一个方框,框中芳草萋萋,花树亭亭,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真好像一幅画一般。抠了抠鼻孔,我往这幅画上,抹上了硕大的一团鼻屎。     无聊地叹了口气,我放下了手,抖了抖裙子,准备起身回庄里去。     “你要回去?”     莲实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破天荒地主动与我搭了腔,他垂着头望我,眼神不太明朗。     我蔫蔫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一鼓作气站了起来,与他站到了一处。     “既然他俩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我这趟也算是白折腾了,所以,还是早点儿回庄里去,和殊七青芒合计合计,怎么才能把楚伶抡晕了吧。”     因为心里不太痛快,我说出的话也很没精神。     莲实斜睨着我,半晌,突然朝我伸出了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垂着眸子,拨了拨我的袖子。一根白色的羽毛从袖间飘飘地落下,被云头上的风一吹,好似冬日里扬起的初雪。     蓦地,粉色花瓣落在水中的场景闪现在我的脑中。     脑中闷闷地一响,我愣愣地望着莲实的侧脸。     他鼻梁高耸,眼睑半垂。眼神因为亲手除了那碍眼的羽毛而变得很轻快,他猛地抬头,便撞上了我怔愣的目光。     “怎么了?”     我急忙摇头,“没什么,我先回去了。”     他皱了皱眉,道:“等等。”似乎是想拉住动作快的我,他本能地伸出了手,可那手那没碰上我,就如同烫到一般缩了回去。     我停下脚步,微微别扭地望向他。     “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楚伶能够平白无故地多出四十年的寿命吗?”     我低头望下去,只见楚伶正笑着说些什么,蛮蛮笑靥如花,不断地问着“先生,然后呢”。楚伶听到她的话,低头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这才用温和如玉的声音继续读下去。     “你能看出来吧,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其实就算是凡人,恐怕也能看出楚伶面如青蜡印堂发黑了。而在我们的眼里,他的头顶上早已笼罩起了层层阴云,这是将死之人的预兆。     池塘里的蛮蛮听着楚伶说的故事,笑得花枝乱颤,水波轻轻地摇着,一圈又一圈地漾开。她的身体被包裹在这绚烂的涟漪里,就如同是盛夏绽放的接天藕荷。     她笑的时候,眼神会时不时飘上楚伶的头顶,每当这时,那双笑眼就会泛起阴沉。她是神族,所以她看得到,而这一切,楚伶都不知道。     楚伶望着她的脸默默出神,眼中的笑意甚至亮过了明媚的春光。     “她也看到了。”     莲实虚虚地朝蛮蛮一指,接着转过头,眼神灼灼地盯住我。     “你说,他如果没几天就要死了,要怎么才能多活四十年呢?”     蛮蛮的被晾上城门的日子,选在了十天后。     这个日子,是那个叫温乙的道士定下的。他知道了临波湖的百姓要杀死鲛人之后,大惊失色,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可这些话终究是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听下去。被逼无奈之下,他选择了拖延。     楚府的人知道楚伶对蛮蛮特别上心,没有一个人敢将这话说于他听。足不出户的楚家大少爷,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夜凉如水,弦月如钩,池塘边上灯影幢幢。     楚伶坐在水边,衣摆浸在清澈的池水中,听着蛮蛮的鱼尾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塘水。水荡起缕缕纹路,割开了灯影,好似一片碎开的镜子。     蛮蛮半身露在水面上,在清泠的月光中哼起了陌生的调子。她的头靠在他的膝盖上,任他的手抚摸着长发。     空灵的歌声隐隐地飘进楚府的每一扇窗,明了的人们纷纷摇头叹息,关上了窗子。     楚家的娇贵大少爷终于又喜欢上女人了,但这个女人却是个妖,而且终究还是个不得善终的妖。     楚伶的一生,也真是掉腌黄瓜心的缸里去了。     莲实的话,我暗暗琢磨了许久。按他的话说,楚伶和蛮蛮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都不会对司命簿有影响,因为原本,楚伶的司命簿就是有两个不同的结果。     但重要的是,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月光中,蛮蛮的歌声就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飘渺迷离。楚伶苍白的手抚过她满头青丝,迟疑地从耳侧移向脸颊。     她眯着眸子,眼波似水,脸颊像是温柔的猫一般磨蹭着他的手掌。     楚伶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睛亮过了眼前的这一汪春水。     不得不感慨,鲛人真是极其让人神魂颠倒的一族。当月光跳跃在她的肩头和眼眸,她红着双颊,翘着嘴角,我的心都情不自禁地矫情了。     清瘦的手摩挲着她的脸,在月色中,缓缓地,缓缓地,他低下了头。     苍白与红润触碰到一起,像蜻蜓点水一般轻盈。他们闭着眼睛,没有其他的动作。月光将两人的睫毛悄悄地映在对方的脸上,克尽缱绻。     夜风微习,长发如柳丝般飘扬。流云如幕,将弯月暧昧地遮上。     满院的花树被风一吹,漫天落花飞舞,如同一场美轮美奂的雨。     池边的二人望着对方眼中的自己,不愿分开。     这一夜分开后,两人一夜无眠。     我望着这一切,心中的担忧如同甩不掉的乌云,越来越浓。     人神相恋,这是让我多么刻骨铭心的字眼。     历史有历史的必然,人神恋,从来都是以悲剧结尾的。     我知道,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但望着水塘中几乎翩翩起舞的蛮蛮,我那颗修炼了不知多少年的石头心,还是隐隐地酸了一下。     那么姑且,姑且就让我相信,这一次不会有事吧。           第十六章 人生如戏啊全靠演技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日复一日,楚伶都早早地坐到池塘边上。     “先生,再说一个故事给蛮蛮听吧。”     蛮蛮总是会笑靥如花地望着他,用清凌凌的声音说着这话。     每每听到这话,他总会抚着她的长发,微微颔首,在这静谧美好的场景中,万物好似都融成了一汪温软的春水。     而这汪水中,还有温柔的鱼儿划着粼粼的长尾嬉戏。     因此,即使这几日的天气反复无常,咳嗽又严重了许多,他终究还是不能抵挡那句温柔的“先生”,而起早贪黑地守在池塘边上。     他的心境,旁人不知道。但是看他这样,担忧的人却是不少。楚老夫人许是瞧他脸色越来越黑,终究是忍不住,将他寻了过来。     一见到儿子,老夫人便声泪俱下。     “楚伶啊,为娘的知道自己对不住你,让你生来就带着病根,可为娘的自认没亏待你,为了给你寻个人解闷,娘足足为你寻了七门亲事,你以为那些女娃没了性命,为娘的就不伤心就不难过吗?”     老夫人拍着胸口,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为娘怎么会不难过?为娘愧对那些薄命的姑娘难过,看到你终日吃斋念佛,为娘更是心如刀绞!这么多年,为娘日盼夜盼,就盼着有个福泽深厚的姑娘嫁到我们楚家,如今终于找到了,你却……”     “娘……”楚伶一脸悲切,作势要扶她。     老夫人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心力交瘁似的朝他摆了摆手,就这么满脸泪痕朝向他,用隐隐可见皱纹的手攥住了他的手,几乎是低声下气道:“楚伶啊,就不能迁就为娘的这一次,回去好好跟她相处吗?”     我一看这老夫人的架势,就知道她平日里没少看戏啊,看这戏演得,不叫她一声“影后”都对不起这**辣的几嗓子。     这边的楚伶在这样的老戏骨面前,能力就着实捉襟见肘了,只见紧抿着嘴唇,眼神始终落在地面上。     老夫人一看不得劲了,眼泪流得更凶,她一把掰过楚伶的身体,几乎是咄咄逼人道:“你难道要为了那个妖物逼死娘吗?!”     闻言,楚伶终于不淡定了。他身躯一震,猛地抬起头。他双拳紧握,手骨锋利。     “娘,她不是妖。”     头一回见到儿子露出这种表情,楚老夫人愣了一愣。     接着估计是觉得自己方才的演技白瞎了,她咬着嘴唇,眼泪委屈得簌簌直掉,拽着他袖子的手抖得筛糠,完全一副气得没处搁了的样子。     “你要为了那个妖孽,忤逆为娘至此吗?”     她声音颤抖,捂在胸口的那只手握成了拳头,戏瘾上脑,也不过平日的气质了,几把将华贵的衣襟扯得皱皱巴巴。     “好,你说她不是妖,那你倒是说说,她是个什么东西?”     楚伶望着老夫人满脸夸张的泪痕,踌躇了许久,才道:“她说她叫蛮蛮,是……是一只比翼鸟。”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楚老夫人的脸突然变得很滑稽。我想,我的脸也应该同她大差不离吧。     “比……比翼鸟?”不仅是脸滑稽,她的声音也变得极其滑稽,听起来简直就好像有人把一只鸭子塞到了她的喉咙管一样,十分干瘪。     楚伶神情闪烁,想来,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是扯淡吧。     “比翼鸟是鸟吧?”楚夫人大约本来想说“你脑壳坏掉了吧”,但想想,还是憋了回去,因此问出来的话真叫一个没底气,我听着都替她担心。     “当然是鸟。”     “鸟应该有的是翅膀,而不是……不是鱼尾吧?”     楚老夫人似乎已经抛弃了演技,一副哀莫大过于心死的样子。     “娘你听我说,蛮蛮她真的是比翼鸟,只是中了妖法……”     “啪!”     我被这响亮的声音吓了一跳,瓜子壳都卡在了喉咙眼。     楚伶话还没有说完,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就匆匆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头偏向一旁,半边苍白的脸因为那狠辣的一巴掌而变得涨红。原本无光的眼珠子骤然变得亮堂,瞳孔收缩如针尖一般。     “我看中了妖法的是你!”     楚夫人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她绷紧下巴,抖得怕人。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精神瞬间抖擞,连忙坐好,目不转睛地看过去。     楚伶虚捂着脸,关节上的青筋隐隐可见。     “那个妖物明日就会被晾上城楼,你趁早醒醒吧!”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呆若木鸡的他一眼,口气一转,深沉道:“今晚你就住在这院子里,你要是不听,我就吞下一整包砒霜,你……你好自为之!”     楚伶被独自留在厅中,半晌,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看得出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他才摇摇晃晃地走向一旁的桃心木桌椅,双手不甚牢固地撑在桌上,扑通一声坐到了椅子上。一不小心,桌上的茶水被袖子掀倒,蜿蜿蜒蜒地淌了一桌子。水顺着桌沿滴下,在明亮的地上留下点点滴滴的痕迹。     他怔愣地望着袖子上琥珀色茶渍,嘴唇发颤     “她……要死了?”     我看到这里,急得一把攥住了旁人的袖子,指手画脚地不满道:“他……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话音刚落,手中的袖子就被刺溜扯了回去。     莲实一脸郁闷地抻着袖子,兴味索然道:“他这不是惊呆了吗,怎么叫没有反应?”     我皱着眉,“一般男人听到自己的恋人要死了,不是应该肝肠寸断地扯着嗓子喊上几句‘你不要死啊’‘没有你我怎么办’这样的话吗,相比那些来说,楚伶这应当叫做没有反应了吧?”     闷声不响地听完我的话,莲实转过头,一本正经地望着我良久。     我被他看得心虚,道:“你看我作甚,难道我说得不对?”     他没直接答我,而是正了正脑袋望了一眼下头仍旧在嘟囔着什么的楚伶,方才道:“阎君宅子里头的那些个书,你少看些。”     冥府是个娱乐活动很匮乏的地方,因此,在岁月长河的洗礼下,很多阴司都深谙找乐子之道,阎君爱好没事泡泡妞钓钓鱼,崔判官爱好没事跑跑步减减肥,黑白无常爱好没事画画花赏赏菊。     而我呢,说来惭愧,我跟老司命混了一辈子,所有的兴趣爱好都随的他老人家,当年我下了冥府,意识形态才算形成完整,于是就琢磨着要培养出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爱好。     于是误打误撞地,我就贪上了阎君府上的书,要说他房里的书都是他上天下地闯人间收集过来的,那真叫一个数量惊人价值不菲。唯一遗憾的,只有品种太单一。     要问都是什么品种嘛……     阎君那厮看的书,能有什么花样,无非是情情爱爱,缠缠绵绵,一切以助他更加风流倜傥和更加了解女性心理为基准。     我一直以为,读书破万卷的自己,应该是深谙其中之道的。可是,莲实叫我少看些这种书,莫非是我说得不对?     抱着这样的疑问,我眨巴着眼睛,问他道:“你说这话的意思,我说的不对?”     他不答反问:“你可知道,天界出的那些书,都是出自何人之笔?”     这我知道,但凡是能盖上天界大印流通的,都是东海边上桃花源主轩辕姬的笔作,轩辕姬是位女神,元神听说是株桃树,桃树这东西全身都是宝,桃花能养眼怡情,桃木又能驱魔辟邪,而这位轩辕姬,也同样全身是宝,手下的文章能养眼怡情,长相又能驱魔辟邪。     听说她一辈子总共被甩了十九次,早早便断了红尘念想,是以日日将自己幽闭房中,潜心书写笔下的那些个痴情怨偶。     “一个独身一辈子的女人,你说,她怎么可能了解男人?”     我深以为然地颔首,随即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这楚伶的反应,是正常的反应喽?”     “那倒也不是。”     他的回答一出,我就有点不是滋味。     “那你说,怎么样才叫正常?”     听到我的问题,莲实双手抱臂,下巴幽幽地往下一指,道:“喏,这下就正常了。”     我转头去瞧,只见楚伶霍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就从花厅往外走,如今的样子,谁还能看出半分往日的孱弱。     姜还是老的辣,楚老夫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不会乖乖听话,早已指派了两个家奴守在门前。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子一看大公子出来,双双挡了上去。     “公子,您这是要去哪?”     楚伶听着他们的明知故问,脸色不善地喝道:“让开!”     两人被他吼得微微一愣,身子却没移动分毫。     “叫你们让开你们没听见吗,咳咳咳……”     楚伶话还没说完,胸膛热气一涌,就空空地咳了起来。他捂着胸口,咳声嘶哑。     两小子吓得面色发青,一左一右地架住他,连拖带拽地就往回请,“外头风大,公子还是不要出去了,就听老夫人的话,在房里好生养着吧。”     楚伶脸涨成了猪肝的绛紫,他佝偻着身子,咳得愈加抓心挠肝,那咳声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刮着他的内脏,声音浑浊又锋利。     “咳……呕……”     咳着咳着,一口色泽阴郁的血猛地从他的口中喷出。两小厮一瞧,脸上的表情立即僵硬到有些狰狞。     楚伶嘴角涎着半黑不紫的血渍,在剧烈的拉扯中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就这样,他那没几两肉的身子就像一张破宣纸一般,被二人吊在了房间正中。     两个小子对了对眼色,一刻也没耽搁,手脚麻利地将他架到了床上,立刻就火烧屁股似的请大夫去了。     楚伶静静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的话,我甚至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在他的头顶上,浓重的阴霾如同是冥府西界沼泽上的瘴气,浓得几乎不透光。     经过这次气急攻心,他的寿命一下子减了许多,眼下,他那具轻飘飘的身体,已然与尸体异了。     另一头,蛮蛮像突然感觉到什么似的腾地跃上了水面,嘭地一声,平静的水面陡然被扯开,就如同有人搬了块大石砸进水中。她不顾身上沾上的落叶,在水面仓皇地逡巡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却迟迟寻不到。她急躁地东张西望,尾巴卷着激烈的水花,碧绿的塘水涌上岸,将池边的青苔润得油亮。     水面被彻底搅浑,她泫然欲泣地望向楚伶所在偏厅的方向,默默握紧了双拳。     “先生……”           第十七章 动不动就揩油是痴汉的基本操守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回天乏力,大概就是指的这种情形吧。     偏厅人来人往,老夫人红着一双肿的像核桃仁的眼睛,默默地守在病床边上。     床上的楚伶发着高烧,脸色烫红。他满头湿汗,被汗濡湿的头发贴在脸颊边,活像被染了腮红的水鬼。他半张着嘴,好似发了什么噩梦一般,一边转着头,一边喃喃地呓语。     楚夫人到底是名门闺秀,看着他这样,不哭不闹,只是红着眼睛,沉默地用湿透的方巾替他抹着汗。     其实,楚府上下都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楚家少爷的身子骨就是泥塑的,经不得一点的水蚀火烤,在病榻上躺了这么些年,又克死了几任夫人以后,他的死似乎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府上到处都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感,这种阴森不是来自楚家少爷将死的沉痛,而是来自大家的冷静。     其实说来,这也怪不得大家,这种九死一生的场景,他们恐怕已经经历了无数次了吧。     想到这,我不禁叹了口气。     莲实随意捏的那个魂魄除了偶尔打个伞装蘑菇之外,倒是颇为正常,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她将一个被妖怪夺了宠的少夫人演得有声有色,此时,她也甚是有体统地忙着端茶送水,丝毫没乱了方寸。     老夫人接过她递过去的茶水,煞是勉强地苦笑了一声,呷了小小的一口,终于是将茶杯放在了一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拉过了她的手,颇为语重心长道:“媳妇儿,这段时间真是委屈你了。”     我看着这么一幕,心里感慨万千。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是个石头,无父无母,一直不能体会其中的深意。可当我看到楚老夫人那双红得几乎要渗血的眼睛时,心中还是浅浅地酸了一酸。     我虽然是颗石头,却也不完全是石头心肠。     这日,楚家上下都忙了个人仰马翻,月亮刚刚从云雾中探出头来,人们就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窗外月色正酣,万籁俱寂,远处的半山腰传来嗡嗡的钟鸣,临波湖的潮汐声似乎近在耳畔。长街尽头的楚府静悄悄的,像是被笼罩在一层银色的雾帐之中。     偏厅的窗扇半开着,绵白的月光从窗缝泄露了进来,如同洒了一地的白霜。房中静得出奇,只有蜡烛滴泪的声响和绵长的呼吸声。     在影影幢幢的夜色中,楚伶幽幽地睁开了眼睛,却很久都没有动作。     我想,这其中的缘由应当是因为他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从而变得十分的迟钝吧。     他眼神混沌了许久,在蜡烛噼啪响了两声之后,才侧过头去,望向自己的床边。     楚老夫人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困了,已经歪倒在床边的绣榻上睡着了。她双眼紧闭,呼吸均匀清浅,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醒的。     楚伶瞧着如此,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连外衣和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边。开门的吱呀声在这宁静的夜里变得格外的刺耳,他猛地回头望向绣榻,额头上的汗珠莹莹发亮。     楚老夫人眉梢动了动。     他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动作顿时僵住。     良久,楚老夫人都没有再动。     他终于安心地长出一口气,用冰凉的手轻拍了拍泛红的额头,这才微微摇晃走了出去。     光着的脚踩在门廊下,一丝声响也没有。地上的凉气将他的脚熨得发紫,却丝毫没能熄灭他眼中的光芒。     他直直地望着别院的方向,脚步急切。     而在他心心念念的池塘里,蛮蛮正抱着尾巴坐在泰山石后,红着眼睛和鼻头,可怜兮兮地啜泣着。一颗颗饱满的珍珠从她的眼眶跌落,骨碌碌地破开水波落在了池底。     池底因为这满地珍珠,亮过了天上的月亮。     楚伶走到那扇月牙拱门的时候,被池塘中这皎洁的光芒惊得一愣,眯着眼睛确定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走过来。     正在抽抽搭搭的蛮蛮听到动静,忽地停下了哭声,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楚伶的脚掌踩在落在地上的花枝上,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响。     听到这动静,她一顿,接着便是鱼尾一扫,窜上了水面。满池的珍珠被水波赶得乱转,刹那间,池面几乎能闪瞎人眼。     在这摇摇曳曳的光芒中,蛮蛮长发翩翩一甩,凹出了个漂亮的造型。     “先生。”     “哗啦”一声,她划着尾鳍,迅速地游到了他的脚边。     楚伶没说话,却是猛地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平日里看着他们亲昵,我总觉得脸红耳热,而这一次,我却觉得有人扼住自己脖子似的,声音完全发不出来,胸口的空气越积越多,似乎下一刻就会炸裂。     蛮蛮大张着眼,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只是好像出神地望着楚伶颤抖的睫毛。     眼中的雾气越来越深,一滴水珠从她的眼角滑落,咕咚一声,那泪珠变成了珍珠,落进了池水中,缓缓地下沉。     像是被这声响惊动似的,楚伶身躯一抖,骤然睁开了眼睛。     蛮蛮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迷蒙的眸子久久地注视着他。在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对视中,她缓缓地抬起手,像他每次抚摸她的长发一般,细细地摩挲着他的头发。     那动作极轻却又极重,就像是将一辈子的气力都用上似的,她的手略微发抖,苍白的指尖滑过他的发鬓,他的脸颊,还有他的眉眼。     她始终笑着,眼角的珍珠闪着银白的光辉。     楚伶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眶红了又红。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只知道,他抱着蛮蛮,走过了楚家大宅,又走过了十里长堤,来到了临波湖边。     一路无话。     蛮蛮温顺着靠在他的胸口,眼角的那滴眼泪终究没有滴下。     今夜的临波湖依旧窈窕,斜月沉沉,凉风习习,月照花林,滟波宛转,朦胧半露的雾霰如同美人娇羞的纱巾,万分引人遐思。     “回去吧,别再出来了。”     楚伶说着,蹲下身,将她浸入了水中。他的腿脚和衣摆也浸在水里,似乎是因为凉气重了,他弓着腰,又猛咳了起来。     蛮蛮惶恐地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捋着他的背。     可他却越咳越凶,像是要把肺咳破一样,他弯着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月光下,我看到,一缕猩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渗住,滴滴落在衣襟上,开出一朵朵鲜艳的红花。     她默不作声,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替他捋着背,那滴泪终于从她的脸颊滑落,落入了万顷柔波的临波湖。     “嗬……”     咳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停下来。     望着月光下娇艳欲滴的蛮蛮,他像往常一样伸出手,将她的长发别到了耳后。他笑着,被血染红的牙齿从红得刺眼的嘴唇后头露了出来。     虽然说出来很破坏气氛,但此时楚伶的嘴巴,真的很像吃了小孩的后娘。     楚伶的动作很轻柔。     她也眯眼笑着,侧过脸颊,温顺地贴近了他的手。     苍白的手指反复地摩挲那花瓣般的脸颊,久久不愿离去。     沉默依然,却有一股温柔缓缓地弥漫开来,整个临波湖,好似都被笼罩在这迷人的温柔之中。水波摇曳,月色空濛,真是好一个春夜。     我坐在云头上望着这一切,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惹得我总是忍不住捋胸口。歪头想想,可能是因为中午吃了碗没煮熟的鳖汤,话说我曾经误把玄武煮来吃,从那以后,我每次吃鳖,总会煮不熟,然后来个华丽丽的消化不良。我坚信,这一定是玄武那厮深沉的诅咒。     一旁的莲实沉默地望着消化不良的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方的天空露出第一缕微光的时候,楚伶终于走下了长堤。     不远处的渔船已经传来晨起声,而蛮蛮却充耳不闻,只是攀在湖边,怅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她不哭不笑,就这么看着,仿佛入定。     楚伶回到府中,自然又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一半是因为病重的他彻夜未归,一早居然拖着一身的湿泞脏污回来了。     另一半则是因为原本应当今日被行刑的蛮蛮不见了,而但凡有点联想能力的人都知道,这事当是谁做的。     可是,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做的,也没人能指责他了。     只因为楚伶一回到自家宅子,就如被剪去丝线的木偶一般,昏死了过去。     自此之后,楚伶再未清醒过。     昏迷中,他手中仍死死地握着蛮蛮的那片鳞。     一个又一个的大夫被楚家请到了家中,却在诊完了脉象之后纷纷摇头请罪,直到匆匆离去。唯一一位被硬留住的,也只是叹息着,写下了一帖续命的药方。     虽说得了个尚算有用的药方,可人家也说得很清楚。楚伶这身子,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了,这几味药,不过就是能多拖几天而已。     楚夫人听到这话,一口气梗在胸口,也跟着倒了下去。     楚老爷整日里唉声叹气,食不下咽,不日也跟着病倒了。     楚氏一家三口倒了一对半,这事一下子就成了临波府的新鲜事头条。百姓但凡打牙祭了,总要提起这事,每每提起,总是唏嘘长叹,惋惜不已。     好好的一个家,就让个来历不明的妖怪给毁了。     其实,这话说着很没道理。     楚伶的命相是天注定的,蛮蛮的出现,不过是为了凑个能得出如此一个“果”的“因”罢了,一切的一切,都怪不得她。     然而,凡人是看不透这些的。     不止凡人,即便是神仙,只要身陷其中,也便无法再看清了。     我如是。     蛮蛮亦如是。           第十八章 大龄剩女还是当有剩女的觉悟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蛮蛮听了楚伶的话,从此以后,便再没有出过临波湖的水面。     这与我曾想的情节大相径庭,我不禁有些失望。     在我的料想中,蛮蛮既然和楚伶相互爱慕到了那个份儿上,再怎么样,也应该拼着天生的神力到楚府看看他才是,更何况,她都已经看出他是将死之人,怎么也不能放着他不管。可即便如此,她都没有出现过,这未免也太罔顾情分了。     想着那张无辜的漂亮脸蛋下既然藏着那么一颗后妈的心,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老身毕竟已经不是万把岁的年轻神仙了,冲到临波湖底去把她捞上来狠狠地数落一顿的这种事,终究还是做不出来。于是,这口气也只能在心里憋着,自己干郁闷。     此时,离五月二十八还有十五天。     据司命簿记载,楚伶的命,将会被那些个烧钱的药材再续十五天。     我坐在云头上,瞧着楚府的下人忙进忙出,莲实则躺在我身后不远,双手枕在后脑,翘着脚望着流云如絮的湛蓝天空,时不时有资历尚浅的小仙飘过去,都诚惶诚恐地停下,恭恭敬敬地同他行礼,他每每都眯着眼睛点点头,活像一只吃饱晒太阳的大猫。     我这厢看着看着觉得无聊,便也过去与他躺到一处。     他斜了斜眼珠子,没吭声,又自顾自地望天冥想去了。     春季里头多晴日,今日的天儿算得上是不错。日头圆得好似饱满的蛋黄,挂在天幕中耀武扬威着。风赶着漫天的杨絮和云朵胡乱翩飞,倒也是成全了春日的热闹好景。     鬼使神差地,我的视线就落到了莲实的脚尖儿。     这么同他一道躺着虽然是第一次,但与阎君却是有过不知道多少次了,阎君是个吊儿郎当的神仙,每次一翘脚,总忍不住要抖脚,那时候,从我的视线中瞧过去,就好像他在踢着天上的云朵玩似的,很是有趣。     而莲实的脚却一动不动,他的人,也同样一动不动。     虽然我和他认识了二十万年,但这却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并不那么了解他。     “上次你回孟婆庄,可是上天去请教了老司命?”     在我正神游天外,险些睡着的时候,莲实突然开了口。     我一愣,随即点点头,却没转头看他,因为我知道,他也一定没有侧头瞧我。     “嗯,去了,还去找了炎华君,还认识了君上的夫人。”     “夫人?”莲实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响动,随即,我便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哦,你说的是昭昭吧?”     我猛一转头,“怎么,你也认识?”     莲实像是不屑同我对视一般,又别扭地将头扭了过去,“她的神木就在天河边上,我去天河钓鱼的时候,曾经同她见过几面。”     这是我第一次听莲实说到钓鱼的事,我一直以为,他是讨厌钓鱼的。从前,老司命非常偏爱莲实,每次钓鱼总要想尽办法将他带过去,他每次都一副别人“欠他大米还他糟糠”的样子,从头到尾都不给个好脸色。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我和老司命都不在天界当差之后,自己跑去天河边上钓。真是活得年头长了,什么事儿都能遇到……     “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见我猛盯着他瞧,他拧着漂亮的眉头,一脸不耐烦地望着我。     我慌忙摇头装傻,“没事……没事。”     他眯着眼睛盯了我好一会儿,在我以为他准备把我的脸盯出一个洞才肯罢休的时候,他却突然放过我,将头扭了过去。     “既然楚伶还有十五天才会经历死劫,你何不趁这机会用流年晷回去,上炎华宫问问君上关于鲛人的事,也好过我俩在这大眼瞪小眼地白白等着吧?”     我脑中转了一遭,觉得他说得的确有点道理。     不过,有一点我很在意。     “你说‘大眼瞪小眼’,大眼指的是我吧?”我尽可能地瞪大着眼睛,只觉得眼眶里冷风嗖嗖,一股要流眼泪的感觉直袭脑门。     眼睛还算大,这是我面对莲实的美貌时,仅剩的尊严了。     他挑着眉毛瞅了我一眼,别着脸到一边。     我匆匆一瞄,发现他好像笑了。     “神经。”     在回孟婆庄同殊七知会一声之后,我便整了整衣冠,匆匆地去了炎华宫。     炎华宫一如既往的富丽堂皇,纤尘不染的琉璃砖在九重圣光中闪闪发亮,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眯着眼睛,随手拈了朵白软软的浮云挡在眼前,这才上前叩响了挂着金铜扣的朱漆大门。     空空空。     沉重的敲门声回荡在独守云头的炎华宫,激起了不远处的几声扑翅。     “吱呀。”     伴着这声响,一个圆不隆冬的脑袋从门缝中冒出来,来人打量了我一眼,迅速地将门拉开,甚是有礼道:“这不是方才刚走的孟婆大人吗,此番折回来,可是有什么东西遗漏了?”     我干干笑了两声,道:“是有东西忘了,不过是想请教炎华君的,君上他可还在宫里?”     小童乖巧地点点头,将身子让到了门边,但似乎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君上在是在,可夫人正在闹脾气,恐怕一时半会儿没心思见婆婆。”     我为难地皱皱眉,立刻摆手道:“不妨事,我同你们夫人关系也算不错,正好进去瞧瞧她,那就叨扰了。”     说完,我脚底抹油,一溜烟钻了进去。     小童涨得满脸通红,却碍于法力不够,只能吭哧吭哧气得直跺脚。     远远地,我便瞧见了炎华君夫妇。     炎华君坐在池塘边上的矮凳上,脚边支着鱼竿,从我这儿望过去,水底的鱼儿似乎已经上钩,正卯起劲拉扯鱼线,连带着架在岸边的鱼竿都煞是精神地晃动着。     但看炎华君,却好像没什么心思管这些个鱼。     只见他怀里抱着肚大如瓢的松鼠昭昭,骨节分明的手指细细地抚着她的尾巴。他唇角带笑,细长的眸子弯如柳叶,因为这迷离的笑意,他一向清冷的脸瞬间变得无比的温柔,我看得发愣,只觉得心都化了。     要是有人也能对我这么笑就好了……     我迷迷糊糊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脑中突然自动出现了莲实精神矍铄的冷哼。我一个激灵,霎时没了方才的旖旎念头。     昭昭仍是保持着元身,她挺着偌大的肚子,眼泪汪汪地窝在炎华君的怀里,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有一下没一下地把满脸的鼻涕眼泪往他身上蹭。     炎华君似乎毫不介意,连看都没看自己脏兮兮的衣襟一眼,只是一脸关切地望着昭昭的脸。但我知道,他晓得我来了。在我刚刚绕过方才的假山和拱门的时候,我瞧见他轻飘飘地往我这边瞄了一眼。     看他如此淡定,我也大了胆子,于是便清了清喉咙,昂首挺胸地朝池塘边去了。     瞅了一眼池塘水面上频频冒起的水泡和隐隐可见的青色鱼尾,我暗叹了一声:最近和鱼还真是有缘分。     昭昭似乎没瞧见我,仍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同炎华君撒娇,她抖着翘翘的鼻子,换了个姿势。只见她用一双爪子圈抱着肚子,样子十分惹人怜爱。     “我想下水去玩……”     我抖了抖耳朵,听到了这么一句。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     孕妇身体燥,再加上近日雨师妾被天君派到昆仑之丘去布雨,九重天水汽有些匮缺,她身体不适,也是可以理解的。     炎华君听了昭昭哼哼唧唧的要求,笑得更是好看,“昭昭不会凫水,不能下水。”     昭昭听了他的话,眼中的水汽更重了,她用大大的板牙咬着下嘴唇,带着哭腔道:“我想下水去玩……”     “乖,明天我带你到天池里去玩,今日天色晚了,会着凉。”炎华仍是好声好气。     “我想下水去玩……”昭昭声音带颤,眼泪涟涟。     我一听到这,连连咂嘴摇头。成天面对这么一个不刁钻不放肆只会卖萌装可怜的孕妇,炎华君也是蛮拼的嘛。     “咳咳。”     本着替炎华君解围的目的,我咳了两声,打断了二人无意义的对话。     昭昭歪着头瞧过来,一看是我,一双圆眼倏地一亮,骨碌一下就从炎华君的怀里坐了起来,她挥舞着一对细细的爪子,道:“阿岑,阿岑!”     炎华君见此,似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望着我的眼神,顿时又友好了三四五六分。     机智如我。     说出来意之后,我便在炎华君的示意下,说起了蛮蛮的故事,当然,这故事经过我的人工处理,不过基本内涵仍是没什么变化。     昭昭似乎对这故事很感兴趣,她握着一双小小的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甚至还紧张得频频咽口水。当她听到蛮蛮的鳞片脱落,致使风云变色的时候,甚至瘪嘴作势要哭。     怀孕的松鼠真是捉摸不定啊……     炎华君一直沉默着,直到我说完许久,他也只是半掩着眸子,若有所思地抿着嘴唇。     昭昭睁着一双莹莹亮亮的眼,看看我,又看看炎华,脑袋动得很是灵活。     “那个蛮蛮,当真是个鲛人?”     半晌,他终于出声。     我见他开口,忙不迭地点头,道:“是,绝对是鲛人。”     鲛人一族,虽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但天界的四物阁里头存着一幅鲛人的画像,听说是某个与鲛人相恋的神明所绘,作画之时注入了神力,是以那幅画中,鲛人如活物一般游动,煞是好看。我还是少年的时候,老司命曾带着我和莲实去见识过,记忆算是深刻。     初见蛮蛮之时,我并未想起那画,只是隐隐地觉得似曾相识,后来终于回忆起时,才恍然大悟。所以,对于蛮蛮是鲛人这一点,我无比确信。     “那就难怪了。”     我望着他的神情,疑惑道:“什么难怪了?”     “鲛人脱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炎华君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恍惚。     “记得那时候,天空混沌如鸿蒙初开,惨叫声生生地震碎了好些神将的耳鼓,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啊。”     我不知道炎华这句的痛苦是指鲛人脱鳞,亦或是诛杀同族。只隐约地觉得,他似乎不想再谈论这话题。     昭昭好似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只见她费力地仰望着炎华恍惚的脸,接着鼓了鼓双颊,顺着一旁长长的衣袖爬上了他的肩膀。她蜷着尾巴,用翘翘的鼻子拱着他的脸,模样十分温顺,再不见方才无理取闹的样子。     炎华君微微侧过脸,用鼻尖凑近了她,他的唇边漾着浅浅的笑意,刹那间,柔软的光晕笼罩整个炎华宫,飞檐悬庑如琼瑶仙台般流光溢彩,偶尔掠过的仙雀落下几缕霓虹落羽,飘飘摇摇地点落池面,弹起丝丝涟漪。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十分的多余。     这一刻,我头一回感觉到自己的作为一个大龄单身女神仙的尴尬。     这种感觉,陌生得难以置信。           第十九章 作死也有特的技巧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再见到莲实的时候,他仍像是没有动过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云头上。     分外灿烂的日头下,云彩被光耀得斑斓夺目,乍一看去,倒像是一朵硕大的七色莲花,他躺的位置,正好是莲心的位置。     他似乎没有发现站得老高的我,径自眯着眼睛,不咸不淡地睡着。     人间已匆匆过了数日,我不知他是一直就这么睡着,还是刚睡着。     蹑手蹑脚地落下,我几乎是屏住呼吸,靠近了他。老实说,小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对莲实动过歪心思,那时候,他还是个眼高于顶的少年。     彼时我年纪尚轻,也还没跟着阎君大肆厮混,是以并不怎么理解这种情绪,只知道自己每次看到他那双琉璃珠一样好看的眼珠子时,心头的热血就一直望脑子上冲。血一上头,就总是忍不住去膈应他。     莲实之所以没发现这事儿,八成是因为我的表达方式太过清新脱俗。     不过,如今我大约是年纪太大,胸口的老鹿群早已跳不动,估计就算看到他光着膀子,那群年老力衰的鹿也顶多能陪我同仇敌忾一下了。     莲实睡着的样子分外好看,阳光如同金粉一般洒在他花瓣一般通透的脸蛋上,睫毛投下温柔的阴影,在那淡淡阴影之间,眼睛像是流动的水……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睡觉是该……睁眼的吗?     察觉到这事,我虎躯一震,接着倏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隐隐地皱着眉头,眼神却不太明朗。     “你醒了啊,哈哈……哈……”我的音调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就像是被掐着脖子的咕咕鸡,听到这心虚的声音,我分分钟想给自己的天灵盖来一掌。     他没理会我这毫无意义的话,而是幽幽地起身,问道:“炎华君怎么说?”     “啊?”我不知所云。     莲实用“师父,这里有傻缺”的眼神凉凉地瞧着我,许久,才耐着性子道:“你不是上天界去请教炎华君嘛,君上他……说些什么了?”     “哦……”我喘了好大一口气,才咕哝咕哝道:“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了脱鳞很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神一瞬间变成了“师父,这里有个大傻缺”。     我虽说也觉得自己理亏,便干笑着,支支吾吾地凑到他跟前,问道:“楚伶这几天,没什么动静吧?”     “除了咳出了几盆血之外,算不上有动静。”莲实面不改色地说道。     我脸上颤了一颤,一时语塞。     莲实眯着眸子,凉飕飕地瞧着我,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是十分纤细敏感的,于是,在我小心翼翼地抹了好几遍脸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问道:“你作甚这么看着我?”     他眉头动了动,道:“事到如今,你打算这么做?”     “什么怎么做?”     “你是不是忘了,四十年后的孟婆庄里,楚伶还在殷殷切切地盼着你回去给他一个交代?”     我猛地一顿,心头火燎燎地一跳,至此,我不禁为了答应这事而悔恨不已。     他似乎瞧出了我心中所想,便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道:“与鬼魂做交易,一开始就是你的失策。”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我一时竟无法反驳。     要不,我反悔?     我默默地想。     不知是不是我脸上做贼心虚的表情太明显,莲实居然又瞧出来了,只见他轻飘飘地冷哼一声,似无心又似有意道:“你既然已经答应了,现在反悔也未免太失仙家体统了。”     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被针戳了的鱼泡泡,噗噗地漏了气,瘪成了软趴趴的一团。     “这是楚伶今天的第二盆血了。”     没理会我的蔫样儿,莲实双手抱臂,瞅着下头。     我一个激灵,连忙冲过去瞧。这不看还好,一看心头便突突地跳起来。     莲实似乎是瞧我脸色不好看,不着痕迹地将我往里头挡了挡,道:“你也瞧见了,这楚伶一时半会儿是翻不出什么大泡来了。”     我的眼皮意味不明地颤了一下,心里顿时甚为过意不去。     望着小丫头憋着眼泪端出来的那盆血水,我捏了捏拳头,倏地将目光笔直地投向了临波湖的方向。临波湖在阳光下浣碧盈盈,好似姑娘家凝视心上人的眸子,顾盼生姿。     “走,咱们去临波湖瞧瞧。”     临波湖里一如既往的热闹,我想,这大概是因为那些孤魂野鬼对我的拳头印象极其深刻吧。     蚌精见到莲实来寻她,十分喜出望外,没几句话就告诉我们蛮蛮的住处了,不仅如此,她甚至还想替我们引路,不过鉴于她那份身板,我们还是很有礼地拒绝了。     拐过湖心的沉船,我们就找到了蚌精说的石洞。     石洞的壁上垂着几盏夜明珠充当廊灯,南海明珠的光芒柔软绵密得如同轻飘飘的白纱,将这狭窄的石道映得很缠绵,确实减了不少水中的孤寂之气。     路的尽头是一扇紧阖的石门,门上的兽首坠着一双铜质的门环,铜被湖水浸渍,遍布着青青绿绿的锈斑。     门口有不少闲鱼碎虾在晃悠,我咦了一声,飘过去凑到几个悉悉索索说悄悄话的妖精旁边,算得上是光明正大地偷听。     这种事我在南斗宫做多了,很是得心应手。     只见一个没幻化完全的虾精挥舞着两个大钳子,尖着嗓子手舞足蹈道:“蛮蛮已经好几日没有出来了,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闻言,一边团头团脑的鲤鱼精摇着红尾凑了过去,连忙插嘴:“我前几日来约她去晒太阳,听到里头有哭鼻子的声音……”     这回,张牙舞爪的螃蟹精也忍不住了,“是谁欺负我家蛮蛮了,我去把他大卸八块!”     “是啊是啊,看我不咬死他!”这是鳖精。     “我缠死他!”这是水蛇精。     鱼虾们闹腾开了,那叽叽喳喳的,把我吵得实在头疼得很,于是我不客气地袖子一甩,一道水波涌起,直将它们扫出了几丈远,耳边倏然就安静了。     莲实好似没有看到我如此过分的一招似的,自顾自地去敲门,铜环扣在门上当当作响,在水中悠悠荡荡地传了很远。     良久,都没有人来应门。     他皱了皱眉头,再叩门,却依然没有人应。     就在他第三次伸手准备叩响门环的时候,门开了,门扉带起了一阵水波气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大大小小的气泡从门缝里头溢出来,一时有些晃眼。     来开门的是蛮蛮,她畏畏缩缩地伸着脑袋,眯着红肿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看出是我。     “啊,是婆婆来看蛮蛮啊……”     她声音低哑,与先前判若两人。     似乎是为了表达见到我的欢快心情,她的尾巴像小狗似的摇了摇,可配上她那张如丧考妣的脸和红得要滴血的眼睛,就委实变了味。     说实话,我与水族一向没什么交情,龙宫仅去过寥寥几次,也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记得到处都是水晶明珠,炫富炫得煞是粗糙。     蛮蛮一介落单的鲛人,洞窟当然很朴素,这点倒是让我很满意。     可当我看到满地大小各异的珠子时,心情顿时就有点沉重。     白胖胖的珍珠几乎将整个斗室都密密铺满,鲛珠的光辉混合着水光,如同漫天的星辰都被摘了下来,圈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头,迷离里头带着悲伤。     想也知道,这么些天,她没干什么其他的事儿,就躲在家里哭着玩了。     “先生……”     蛮蛮看着刚坐定的我,欲言又止,这副犹豫的样子配上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蛋,叫我这个上了年纪的神仙很是不忍心。     “先生……”她两手的手指拧成一团,小心翼翼地瞧着我,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怎么样了”     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答她。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是个知进退的姑娘,看我这样,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尾鳍。     耳边有咕噜噜的水流声,她的尾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桌边柔柔地划着,带起的水波像是浣纱姑娘的手,将水底的鲛珠拨得幽幽地荡漾,皎白的光软绵绵地铺了满眼。     “我知道,先生……”     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他活不久了。”     听到这,我陡然就很喜欢这个活得明白的丫头。     “蛮蛮这湖里活得久了,其实那种……那种事情,多少还是能看出来的……”她的头越来越低,肩膀更是缩成了一团。     “婆婆,临波湖的传说你知道吗”她说着,突然抬起头,急切地望着我。     我被她问得懵了一懵,脑子却也还算灵光地转了一圈,临波湖的传说……不就是人鱼传说吗     莲实意味深长地瞧了我一眼,我当然懂他的意思,于是赶紧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只要找到临波湖的人鱼,得到人鱼的眼泪,先生……先生就能得救了吗”     直视着蛮蛮清澈的眼睛,我一时竟然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蛮蛮……蛮蛮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她依旧是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     “蛮蛮……蛮蛮做错了什么吗”     这一次,她几乎是有点畏畏缩缩。     刹那间,我想起蚌精曾经说,在抚养她的比翼鸟死后,她常常被欺负得凄凄惨惨,然后一个人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哭。     心还是微微地酸了一下。     “他们口中的人鱼,就是你。”     莲实直直地望着她通红的眼睛,脸上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我皱了皱眉,有些怨怼地瞪了他一眼。     他不痛不痒,继续敛着眸子盯着蛮蛮瞧。     “蛮蛮”     她微微惊愕地睁大着眼睛,嗫嚅了半晌,才指着自己说出这么一句。     “嗯,就是你。”     莲实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     我心里忍不住有些怪罪他,他这么一说,我们前头的忙活不都白费了吗     “蛮蛮……蛮蛮可以救先生吗”     她双拳在尾巴上握紧,缓缓地,缓缓地破涕为笑,红通通的眼睛像是拨开浮尘后的月亮,徐徐地散发出光辉。     “蛮蛮……蛮蛮的眼泪可以救先生……”     她小声念叨着,随即将视线投向了满地的鲛珠。     无数情绪从她的脸上闪过,激动、欣喜、紧张,她像一个终于等来了情郎信笺的少女,眼中的柔情几乎要将我融化。     从一个连我座下打杂的弟子都比她大的丫头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我心中一片怆然。     而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情,她只是半跪下身子,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盈盈地笑着,掬起了地上散落的鲛珠。     “先生……”     她羞赧地望着手中的珠子,仿佛那是心上人的脸。     “先生……”     我望着这一切,胸中那丝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第二十章 能用法术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受了蛮蛮声泪俱下的委托,我背着一箩筐的鲛珠,吭哧吭哧地往楚府的方向去。     刚到楚伶的屋顶上,天就下起了毛毛细雨。这雨丝将万物滋养得甚是清新养眼,绿油油的树同绿油油的青苔连成了一片,很有韵味。     我如此却是没心思欣赏那些,而是望着这差不多有一缸的珠子,犯起了难。     莲实则随手拈了朵云下来,平平稳稳地坐着看着我犯难。     “你说,这么多珠子给他喂下去,他不会有事……吧”     我掂量着手上的珠子,不确定地望向一旁的莲实。     不知道是不是径自想象了一下那场景,他的脸泛起了又恶心又纠结的色彩。     “你这杀人手段,倒很是别具一格。”     我眼角干干地颤了颤,悻悻地笑,“是吧,我就说,不成不成。”     “鲛人的珠子根本没有治病救人的功效,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却在这里无病呻~吟个什么劲儿”莲实约摸是看不惯我这副样子,道。     我听着这话,分不清是烦躁还是郁闷地叹了口气。     “就是知道,才麻烦。”     莲实挑眉,“这话怎么说”     我正襟危坐,放下了手上的珠子,“你想啊,我这趟来,是为了什么”     莲实蹙着细细长长的眉毛,没说话。     我自觉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接着百无聊赖地抠起了瓦片上的青苔。     “楚伶的原话是说,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自己没有在四十年前的临波湖畔遇见她……咦,是这样吗”说到一半,我不确定地嘟囔起来。     眼看着莲实的神情开始不对劲,为了这场正经的谈话能继续,我赶紧转口,续道:“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可是,如果按这话来说,我们已经失败了,是吧”     “是你,不是‘我们’。”     莲实个小心眼儿,就是喜欢计较这种事情,不过算了,温柔善良如我,就原谅他这么一回。     “好,是我已经失败了,是吧”     “没错。”     “可是我要是就这么回去了,那就太没有面子了,对不对”     他冷笑了一声,我只当他默认。     “楚伶这四十年的寿命,不用说,一定是蛮蛮的命换来的。所以,我仔细琢磨了一下,四十年后他见到我的时候,之所以那么凄凄惨惨,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蛮蛮为了他牺牲了自己呢……”     莲实的眼睛晦暗不明,看得我心头莫名一颤。咬了咬牙,定了定心,这才继续。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此番的目的,不就变成了,只要让他不知道蛮蛮的死……”     说到这里,我就觉得眼前这些大大小小的珠子极其的刺眼。     我不禁想,天界之所以对“人神恋”讳莫如深,说不定并不是单纯地怕扰乱神纪人伦,而是为了保护这些千辛万苦才修行飞升的神仙。     说来,这事儿原本就是不公平的。人神一旦相恋,招致恶果之后,人至多是废了一条数十年的薄命,而神却要抛弃一切。     何为“一切”     数万年修行的寂寞,过往的种种劫难,还有无数的寄托思念,这些都将会消失。     就像老司命当时谈及我的过错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他最苦的不是死了,而是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就那么消失了。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比天君责难我时的严词厉色更让我难过,十万年来,天界的许多人说不定早已不会提及当年的事,甚至可能有人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     可老司命的那句话,就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深深地插在我的心头。那个名字随着那毒流进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我懂,这是老司命的用心良苦。     他要告诉我,人神恋是禁忌,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而如今,我居然又迷迷糊糊地掺和了进来。     想来,莲实说得当真没错,我果然是个糊涂神仙,一辈子都在做不清不楚的糊涂事儿。     就在我恍恍惚惚的时候,却忽而觉得手上微微的凉了一下。我一顿,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还没清醒。     莲实正微微低着头,用蛮蛮的珠子专心致志地玩着抓石子,大约是因为玩得太专注了,连一向避我如蛇蝎的自己碰上了我的手都没发觉。     他的手有些凉,我猜是因为那些湿了雨水的珠子。     我手上那处碰到的地界一阵阵地发酥发麻,就像是有什么小动物正在舔着一样,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搔着,痒痒得几乎想把身体缩成一团。     因为这感觉太陌生太刺激,我只能羞赧地缩回手,抿着嘴唇时不时偷看他。     濛濛细雨中,他的脸变得氤氲而朦胧,虽说没了当年粉面桃腮的少年相,却也是越瞧越顺眼,手也是越瞧越发痒。     兴许是我这如狼似虎的眼神太有存在感,只听“哗啦”一声,他手里的珠子便如倾盆之势撒了满地,那一颗颗珠子活泼泼的,骨碌碌滚了老远。放眼望去,仿佛了铺了一地莹亮亮的毯子。     他眉头皱了皱,敛着眸子望向了我。     我慌忙地垂下眼,吹着口哨四处张望,“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啊……”     他被我扫了兴,面无表情一挥袖子,将那些散落的珠子都收回了筐里,这才开口。     “说了那么些个道理,又琢磨了这么好一会儿,想来你是有主意了”     我冷不丁地一愣,而后了然地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道:“嗯!”     “你想怎么做”     我没答他,反倒是抓了一把珠子在掌心了摩挲。     “我想让蛮蛮和楚伶见一面。”     这一次,莲实没有对我冷嘲热讽,而是无声地点点头,随后便帮我张罗了起来。     楚伶一直高烧不退,除了时不时会说几句胡话之外,大部分时候都是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他形同槁木,印堂乌青,就算对歧黄之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轻易看出这人大限将至了。     楚府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着,临波府却是暗潮汹涌。     楚伶的事儿,老夫人要求全家上下对外都闭口不谈,别说人,就连家里养的猫猫狗狗叫唤几声也指不定会招惹上一顿皮肉之苦。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是在风特别大的时候,墙再厚实,也不敢说是固若金汤。要说这事为什么能传出去,我打赌,十有八~九是因为那些个大夫。     虽说一般大夫都有基本的职业操守,可也不能保证他吃饱了喝足了和媳妇说枕边话的时候不泄露啊,而女人啊,天生就长了三张嘴。     一张用来无事生非,一张用来往死里吹,最后才轮到吃饭喝水。     事情到了外头以后,就以一种野火燎原之势被歪传了。     都说楚伶被人鱼附了身,变得人不人鱼不鱼的,所以老夫人才整天将他锁在房里,不让外头见着。     老夫人不堪其扰,只能在病中找来道士温乙商量。     温乙在楚老夫人的门前看到我和莲实的时候,似乎没有太吃惊。本来嘛,这种小小的卦数,应当也难不倒他。     他瞧着四下无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小道给二位仙官请安,不知仙官大人是否有事嘱咐小道”     我点点头,朝房门望了一眼。     这小道士果然聪慧,眼珠一转,便道:“仙官可是让温乙说服老夫人什么事”     我不答反问,“老夫人招你来是为何,你可知道”     “老夫人这半世,一直在为了公子。”     “外头怎么说楚公子的,你可知道了”     温乙蹙眉,不确定道:“仙官大人可是指,谣传公子被人鱼附身的事”     我颔首,“老夫人要同你说些什么,你恐怕也能卜个三四分出来,此番,我们的确是想让你帮我做件事。”     “仙官大人请明示。”     “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势必要让老夫人点头将鱼塘的闸门打开。”     温乙听到此处,身躯一颤,接着神色有异道:“仙官的意思,可是让那人鱼回来”     “你只管按我说得做便是,至于为何,此乃天机,不可胡乱揣测。”     他一听我这故弄玄虚的一番话,立刻诚惶诚恐地答应了。     事实证明,我这一招出得倒算是明智。那老夫人一辈子苦命,唯一的寄托便是道法神明,对这个有点本事的小道,更是推崇备至。当下传令下去,当晚开闸。     我听到此处,终于放下了一颗心。     原本一切都不用如此如此大费周章,要想让蛮蛮同楚伶见面,只要我稍稍施些术法变成,可好巧不巧的是,殊七特地过来告诉我,天君那边好像发现了什么,阎君嘱咐我千万小心行事。     我乍听到这话,狠狠地剜了莲实一眼,却见人家跟个没事人一样,不仅如此,还凉凉地瞟我,仿若到天君跟前打小报告的是我一般。     好在,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夜里,春雨依旧零零落落地下着,雾蒙蒙的夜空中,只能瞧见泛着白光的雨点。院中的草木不约而同地垂首沉默,仿佛都在屏息凝神地听着什么。     我撑着伞,望着被雨水砸出无数坑洼的池面,静静地等待着。     蛮蛮,你千万不要怪我。     千万。           第二十一章 少年,玩心吗?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蛮蛮,婆婆带你去见楚伶可好”     我低头望着浮在水面上的她,低声问道。     她一直望着楚府的方向,听到我的话,猛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脸上的神情由震惊到狂喜,由狂喜到紧张,最后却由紧张,变为了落寞。     月光潺潺地流淌过她的肩头,将她半垂得眸子映得波光盈盈。     我望着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脸,默不作声。     “先生不想蛮蛮去,蛮蛮便不能去。”     她忽然抬起头,眼波流转。突如其来的动作带起了层层的涟漪,她整个人也随着那涟漪轻轻地摇荡起来。     “蛮蛮知道的,先生不是不想见蛮蛮,是怕蛮蛮再被捉住,先生已经没有法子再把蛮蛮救出来了。”     她双手攀在河堤边上的粗石上,定定地望着湖边的楚府,望着高高的门楼上那两盏红影影的灯。     “蛮蛮想去,可是蛮蛮不能去。”     她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最终,她还是被我说动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狠毒的神婆,正一步步地把她推入深渊,虽然我知道他们都不会恨我,但我还是隐隐地厌恶起了自己。     同蛮蛮约好之后,我便坐在云头上发呆。     今日的天色晦暗不明,如同是画布上不小心洒了墨一般,云层阴霾得好似要坠落。我心不在焉地望着那涌动变幻的乌云,一声不吭。     莲实回了一趟南斗宫,回来的时候换了件很素净的衫子。     我看他在我面前绕了好几圈,瞧着应该是想让我夸他,便长呼了一口浊气,敷衍道:“你穿这衣裳挺好看的。”     他听罢,故作镇静地扬扬眉,道:“是吗”     我斜了一眼他暗爽的脸,“嗯”了一声,道:“哪儿来的”     一听这话,他的脸倏地一黑,接着眼神阴鸷地望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捏了朵云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对我狠狠地甩了一把袖子。     我被他这来势凶猛的脾气惹得莫名其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发起了呆。     这一回,他回来的速度比上次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咦,你怎么把衣裳换了,那件不是挺好的嘛”     他拉长着一张脸,僵硬地扫了我一眼,掸了掸袖子上的灰,轻描淡写道:“那件我不喜欢,扔了。”     “扔了”我微微仰起头,“怎么就扔了,我刚刚还在想,那件衣服好像有点眼熟呢……”     听到这话,他额间的青筋似乎剧烈地跳了一下,一张脸忽而铁青铁青。     我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再去捋虎须。于是乎,一直到晚上,我俩都没再说一句话。     莲实在我旁边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下午的粗气,听着似乎气得不轻,可我根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越是这样,他的气喘得越是猛。要是不注意,我会以为是狻猊跟着我下界来了。     糊里糊涂地,我的思绪又绕回了先前的那件衫子上。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到底是在哪里呢     哦,对了……     陪阎君去桃花源找轩辕姬的时候……     说到轩辕姬啊,可就说来话长了。这人虽然长得不美,心灵却是美得冒泡,她平时除了写写痴男怨女的故事娱乐娱乐天界诸位以外,闲暇时候也设计设计衣裳。     不是我要刻意夸她,轩辕姬的衣裳设计得是想当的别出心裁,在天界那是独树一帜,别无二家。     不少男神女仙发现了她的这一本事,都争抢着要和她攀交情。     不过她这人早年被人埋汰多了,如今什么都讲究走心,那些个主动抱大腿拍马屁的,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所以,轩辕姬设计的衣裳一直是一件难求。     那么,难求的衣裳,怎么会在莲实的身上呢……     突然,我脑中的某个角落好似萌动了一下,这一下就像是落入死水中的一滴雨点,彻底将那片死寂击碎。一时间,层层叠叠的波纹荡漾开来。无数回忆的碎片也随着这波纹卷着,浮上了水面。     记得那次去桃花源,我无意间瞧见了那件衣服。     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闷闷一转,便猛地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莲实的生辰了。     这么素净的袍子要是配上莲实那张唇红齿白的脸,得有多好看啊。     如此想着,我的一双眼睛就像长了钉子一样,拔都拔不下来。     于是,我便腆着张厚脸去找轩辕姬。     实话说,我一直觉得,轩辕姬长得也不算怎么难看,看习惯了,甚至还觉得挺耐看的。可阎君说,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我在孟婆庄待得时间长了,看到的歪瓜裂枣的人比美得冒泡的神仙多得多了。     阎君还说,她苦命其实就苦命在元神是株桃树上,要是她跟我一样是颗石头,那大家肯定不会说什么,毕竟天资有限,怪不得人家长不开。     说实话,听他这么说我们石头,我有点不高兴,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听。     再说轩辕姬,她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是株桃树,要是普通林子里长得歪脖子桃树也便罢了,偏偏还是芳华万顷的桃花源的一棵,如此优越的仙根还长成那样,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天界的父老乡亲。     我听罢,深表同情。     不过后来,我就开始同情自己了。     话说为了得到那件衣裳,我厚着老脸在桃花源给轩辕姬磨了整整一个月的墨,磨到手掌长茧,静脉曲张。于是乎后来,我所有的记忆点都集中在了那一个月的苦日子上,而那件闪闪发光的衣裳,却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记得当时,我还是让青芒给莲实送过去的。     越是往下想,我的脸色就越黑,到最后,几乎是黑成了锅底灰。     莲实还在一旁生着闷气,我蹑手蹑脚地起身瞧了瞧,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捉了只鸟儿,正捏在手里拔毛玩。听着隐隐传来的“杀了她”“不杀她”“杀了她”“不杀她”的动静,我心头一颤,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他似乎听到了这动静,阴沉地偏过头,用冷若冰霜的眼睛斜睨着我。     我呵呵干笑,把脸硬生生地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     他不为所动,而是冷哼一声,接着便静静地转过头去。羽毛轻飘飘地飞了漫天,好像下了一场璀璨无匹的大雪。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     再回到这个万籁俱寂的雨夜。     院子里静悄悄的,平时人来人往的回廊上,此时竟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孤零零的廊灯在随风款款摇荡,摇曳不停的灯火沾了些雨水气息,落在地上的时候,形成了参差不齐的灯影,更显得迷离鬼魅。     我久久地静立在池塘边,望着池水中破碎的倒影。     莲实说得没错,我想得也够明白。     楚伶到我的庄子里去求我,是我来到此处的因,而我到来的这个果,又成了蛮蛮献身的因,而蛮蛮死去的果,又是楚伶多出四十年寿命的因。因果循环,纹丝不乱。     从一开始,老天就把我算计了进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悲剧里的旁观者,却不曾想过,自己竟是这盘棋中分量最重的棋子。     我冷哼一声,垂下手臂,任凭油纸伞从手掌滑落。那伞落在脚边的池塘,伞面上粉嫩的桃花蕊被水一浸,竟如同是绽开了一般。     雨水打在脸上,湿漉漉,冷丝丝的。     “这一回,你是要我亲眼看是吧。”天空仍是一片沉默的混沌,雨水争先恐后地落下,化成无数的白点,在空中飘飘零零。     “你让我看,我便看看,这一次,你能狠心到什么程度。”     话音未落,不远处就传来了一声低沉的轰隆声。     随着这声响,原本空无一物的池塘陡然翻起了巨大的水泡,仿佛整个水面都沸腾了一般。大大小小的气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一时间竟将雨声都掩盖了下去。     先前落在池塘里的那把伞像是受了惊吓似的,不住地跳动,乍一瞧去,竟像是蹚着雨水的女子提起的裙裾。伞面儿上头的桃花朵朵盛开,煞是娇艳。     这动静并没有持续很久,没一会儿,池塘就恢复了平静。一股清冽的香味匀匀地散开,眼前的水塘晶莹剔透,几乎能一眼见底。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水底,心口像塞了把发霉的稻草。     眼前莹莹一闪,蛮蛮的尾巴在水中划出一道柔软的弧线。待我凝神去看,却见她眉眼弯弯,正浮在池边,仰头望着我。     从她春水一般的眸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婆婆”她出声唤我,神情紧张。     “没事。”我笑笑,蹲下身,摸了摸她头顶,“蛮蛮要见楚伶了,高兴么”     她重重点头,温热的头顶离开了我的手掌片刻,我心头猛地一空。     “先生见到蛮蛮会高兴吗”     我僵硬地点了下头,“当然了。”     这时,莲实匆匆从楚伶厢房那头走了过来,他淡淡地对我的脸皱了下眉,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走到我身边,道:“楚府的人都睡了,要见,趁现在。”     我躲过他的眼神,转头望向了蛮蛮。     “来了。”     银色的光晕从我的手心浮起,那光迷离如同逐月流星,缓缓跌落在这一池温软的水波中。光在水中渐渐膨胀,直至将蛮蛮的长尾全被包裹,像是漫天的星光都揉碎,池中一时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双目澹澹若剪,三千青丝如瀑。足似茭白,步生莲。     蛮蛮双手提着薄纱裙摆,一步一步地从池中走出来。湿了水的双足有如新生的莲藕,每走一步都让人心笙摇曳。     似乎因为不习惯双腿,她脚步踉跄。     我走过去,将她扶了过来。她笑靥如花,将这一院子的草木都比了下去。     望着楚伶房门上鲜艳的囍字,一瞬间,我有种错觉,仿佛是在亲手将蛮蛮送入洞房。     这种感觉,让我猝然想起了心头的那根毒刺。     顷刻间,那曾经流过的血,好像全部苏醒,竟将眼前染成了一片猩红。           第二十二章 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蛮蛮脚步很急,我几乎跟不上她的步子。当莲实轻推开门,她看到躺在床上熟睡的楚伶时,更是直接甩开了我的手,一个趔趄跌倒在了他的脚边。     不知道是幻化的腿脚还不疼,还是她根本顾不得疼,只见她端坐着,小心翼翼地抚上楚伶干枯的长发,口气轻得尤为慎重。     “先生”     楚伶没有醒,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     蛮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更轻。     “先生,蛮蛮来了。”     她摩挲着他的脸颊,背着光,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先生,你生蛮蛮的气了吧”     她温软一笑,将他的手托起。他的手枯瘦发青,被她捧在手里的时候,就像一截发霉的树枝,她却不介意,而是小心又小心地将那手心贴近了自己的脸颊。     像我无数次看到的那样,她如同一只讨好主人的猫,亲昵地磨蹭着他的手掌。她的视线始终定在他的脸上,眼波潋滟。     “先生,蛮蛮想你了……”     她说着,脸颊因为羞怯而艳如彤霞,视线更是久久地朝着地面。     “先生,先生不想蛮蛮吗”     她软着嗓子,似乎是在撒娇。     我瞧着这一幕,心头像是被油煎了一般,背过身子,我猛吸一口气,大步走到了门口,倚着门边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床边,蛮蛮垂着脖颈,双手将楚伶的手捧在掌心,一颦一笑像是调了蜜糖。     “吱呀!”     视线还未落,眼前的门就被猛地阖上了。我一愣,望向了门上的那只手。     莲实微微皱着眉头,俯首望着我,“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别看这些小辈卿卿我我的好。”     我望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尴尬地笑了,“呵呵,还是不看……不看的好,看了……看了要嫉妒的。”     说完,我再不敢看他,便急急忙忙地视线转向了下得气势磅礴的雨上。     “石头,这次……”     雨势突然大了,莲实的话一下子淹没在了这惊天动地的声响中,饶是如此,我还是听到了开头。     猛地回过头,我眨巴着眼睛,呆愣愣地望着他。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听到我的话,莲实的脸飞快地僵了一下,随即好整以暇地端着一张脸转过来,不以为然道:“不叫你名字,还能叫什么”     “你明明叫我……”     “没有,你听错了。”     “你不是叫我石……”     莲实忽地提高了嗓门,重重地打断我,“你听错了!”     望着他有些僵硬的脸,我目瞪口呆地嗫嚅两声,终究还是悻悻地“哦”了声,垂下了脑袋,望向了自己湿了半截的鞋头。     雨好似故意的一般,又渐渐小了下去。如果说方才的雨声如同铮铮的琵琶曲,如今这声响便只能算得上是脉脉的羌笛声了。     在这样的变化中,耳朵似乎一下子变得很灵敏。     莲实似乎真的生气了。     搓了搓脚尖,我将头垂得更低了。     阿岑这个名字,是阎君给取的。当时,老司命大人只给莲实取好了名字,却始终不能把我的名字敲定。按他老人家的话说,因着我的元神是颗石头,继而不能取得太雅,那样显得故作清高,不够接地气,可也不能取得太俗,因为会拉低他不俗的品味。     我这名字,听说是阎君不知道哪任心上人的名字,那心上人已香消玉殒多年,这名字闲着也是闲着。     这二人,当年也同如今这般不负责任。     在有这个名字之前,我的名字叫“石头”。     我和莲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是一颗圆不隆冬的糙石头,他也还是一颗无比金贵的五彩石。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喂,石头,你磕着我了。     第二句还是――喂,石头,你磕着我了。     第三句也是……     直到第一百八十一句,他才总算改了个口。     喂,石头,往那边去!     这个名字,大概是有大半辈子没听到过了吧,乍一听来,心头竟如同突然颠簸了一下,颤颤地发麻。     “雨太大,可能……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莲实不知是没料到我会如此痛快地承认,还是怎么的,皱着眉头打量了我好久,直到将我看得不自在地的挠腮帮子,他才瓮声瓮气道:“本来就是你听错了。”     一句罢了,便是各自尴尬的沉默。     屋里时不时地传来蛮蛮的轻声细语,那些话不露骨不轻佻,却不知怎的,让自诩脸皮比城墙根还厚的我耳根一阵阵发烫。     我假意咳了两声,斜过眼睛去看莲实。     他没什么不寻常的神情,乍一看去,倒像是一心一意地望着雨发呆。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忽地望了过来,我一个激灵,慌忙地将头转回去。     “最近莫不是轩辕姬的书瞧得多了,怎么无端冒出了这么些个少女怀春的情绪了”我暗忖着,感觉朝着莲实的那半边脸像是着了火一般。     “我……我进去看看。”     没等他回话,我便闷头推开了门,直到门板被死死地抵在了身后,我才深深地松了口气,沾了些雨水凉意的手,不自觉地捂上了那半边滚烫的脸。     看来,改天得上阎君那去取两瓶清心露来。     抵着门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我这才浑浑噩噩地抬头去看蛮蛮。     如同我退出去时一样,她仍保持着那副小鸟依人的姿态。     绕过她的头,我望向了楚伶的脸。     他并没有像轩辕姬笔下常常写到那般苏醒过来,而是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可见,童话里都是骗人的,这话当真是一点儿没错的。     再看蛮蛮那莹莹发亮的眼睛,我忽而就有些疑惑。     这二人,相识不足一个月,就算是有感情,感情又能有多深呢     蛮蛮一手与楚伶十指交缠,一手正悉悉索索地翻开他枕边的书,像是先前抚摸他的皮肤一般,她细致地抚过书上的每一个字。     “先生好了之后,给蛮蛮读后面的故事吧,蛮蛮很想知道后面的事,喏,先生你说,好不好”     “好。”     恍惚间,我听到了楚伶的声音。可当我一个激灵醒过来的时候,却见楚伶纹丝不动地躺着,别说说话了,就连眼睛都没睁一个。     再细细瞧去,只见他头顶上的黑气一下子变得躁动狰狞,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挣脱出来一般,随之而来的,一团的白雾从他的脸孔升腾起来,起初只是轻飘飘的几丝,接着却渐渐厚重,眼见着就要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望见那白雾,我心头轰隆一声响,迅速地盘算起了日子,可算来算去,今日还并不是他的大限啊     蛮蛮理所当然也瞧见了这恐怖的异变,只见她瞳孔忽大忽小,脸色惨白,手中的书更是咣当一声落在了脚边。     我紧抿嘴唇,冲到了床边,丝毫也没耽搁,一掌便拍在了楚伶的天灵盖上。这一掌下去,那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气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陡然一个震荡,散成了混混沌沌的一团,可转瞬,又死灰复燃般地凝成了一团,这一回,几乎将他的头颅整个包裹了进去。     不过,这一掌倒也不是白费力气。先前那些从他七窍涌出的白雾,被这掌风一激,全都战战兢兢地缩了回去。     我刚想松一口气,却听一旁的蛮蛮猛然痛叫起来。     “怎么回事”莲实听到动静,推门而入。我没来得及看他,便转头望向了床边的蛮蛮。这一眼望过去,我全身的血似乎都逆流起来。     曳曳的灯光下,这一幕显得无比的妖异。     蛮蛮撑在床沿,高耸的肩胛骨将背上的皮肤刺得发白,青筋如同缠绕着树干的的藤蔓,将她整个人都禁锢住。     她扭曲着身子,口中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凄厉叫声,而在这叫声中,她的裙裾也如我那原本宁静的忘川河岸,霎时开始了一朵又一朵夭夭灼灼的红色花朵。     “婆婆!”     我被疼到癫狂的蛮蛮一把抱住了腿,几乎被撞到在地。     她拼命地睁大双眼,瞳孔几乎消失不见。冷汗像是雨水一般从她的发迹和额头渗下,将她的脸衬得惨白如鬼魅。     “婆婆……救我……救我!”     我强忍下心头的颤抖,努力冷静地看向她,“这疼,是你自己愿意承担了,我救不了你。”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只看着她嘴巴不停地张张合合,像是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裙上的红色越来越深,浓郁的血水像是夏夜漫出池塘的水,将地上染得一片狼藉。     “婆婆……救我!”     蛮蛮尖叫一声,声音嘶哑颤抖。     此时,血迹斑斑的裙子被她疼得痉挛的腿踢开,我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     那新生的腿脚完全褪去了先前的娇嫩晶莹,细腻的皮肤如同早春的干土,皲裂恐怖,蠢蠢欲动。而在新鲜血液的滋润下,那些深埋在土里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啊!”     蛮蛮仰头痛叫,声音像是刀子,一下割开了冷冽的空气。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失去了焦距。     若有似无的悉悉索索声中,她腿上的皮肉猛然外翻,锋利的鳞片刺破了皮肤,突兀地耸立在了空气中。     接着,那两条美丽的腿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崩坏。蛮蛮大张着嘴,控制不住的眼泪顺着湿漉漉的脸颊不停地流,而她却再发不出尖叫,只剩喉咙被空气刮着的刺耳声音。     像一条濒死的鱼,她疼得浑身抽搐,原本想要发泄疼痛而抱着我的手,也颤栗着垂了下去。     鱼鳞割开了皮肉,重新长了出来。然后她的双腿便在那滩血中,缓缓融为了一体,渐渐地,腿的轮廓开始消失。接着,便是两腿间的缝隙,再来,便是微微凸起的膝盖……     似乎是感受到了腿的变化,疼得几乎昏死过去的蛮蛮,怔怔地低下了头。不知怎的,她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了自己正在消失的腿。     “不行,我的腿……”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鱼尾已经成了形。     “我的腿……先生……”她用力地拉扯着几乎复原的尾巴,声音称得上是凄厉。     可就算她如此挣扎,腿终究是消失了。璀璨的鱼尾之下,红色的血颜色越来越深,由红变成紫,然后再越来越浅,由紫变成了蓝。     兴许是因为疼,兴许是因为得而复失,她仰着青筋虬结的脖子,发出了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霎时间,整个临波府,不,整个穹庐之下,都回荡起了她惨烈的嚎叫。     空气微微颤动着,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     蛮蛮的长发无风自动,舞得尤为凄厉。     蓝色的血化成了无数的光点,升腾着,升腾着。在一片蓝色的亮光中,蛮蛮的脸如同化成了雪上顶上的坚冰,一片冰凉。     直到那些光点消失不见,她终于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望着自己的尾巴,她面无表情。     我紧握着拳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如果有办法让先生活过来,你会怎么做”     像是绣花的时候刺伤了手指,她抬起头,疑问地望向了我。     “如果你可以,你愿意救他吗”     她听着,忽而虚弱地笑了。     “那疼,比这次还要重上千倍万倍,即使那样,你也愿意吗”     她脸上的笑意更深。     “能。”           第二十三章 不要介意世界观什么的这些细节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莲实将蛮蛮送回临波湖后,便来与我会合。     彼时,我牛饮着殊七给我送来的清心露。果然,阎君的东西就是好,这几瓶喝下去,心顿时就不塞了。     莲实瞧了瞧满地的空瓶子,冲我挑了挑眉毛,神情不是一般的吹毛求疵。     “你喝这么多,看来是在为独自前往叫唤大地狱做准备了”     我正喝得痛快,却被他这话唬得连忙放下了瓶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欲言又止道:“莲实啊,这事……非要去找卞城王不可吗”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应该算得上“苦大仇深”。     他凉飕飕地睨我一眼,“不然,你准备把蛮蛮的鳞一片片地徒手撕下来”     想象着自己龇着白牙一身血腥的样子,我狠狠地打了个寒颤,急急摇头,“不行不行……”可“不行”到一半,还是小声道:“那……也不一定非要卞城王的刮骨刀啊……”     他眉毛挑得更高,却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瞧。     我被他瞧得面上发燥,只得缩了缩脖子,道:“你也知道的,我同卞城王……”     “如何”     “不太……我是说不太哦……不太合得来。”     听罢,莲实似乎嗤了一声,二话没说,蹬了朵云就往北海的方向去了。我“诶”了好几声,他却连个头都不曾回过,我没有法子,只得一跺脚,一咬牙,气鼓鼓地跟上去。     说起卞城王,我大约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过,想来是没人愿意听上三天三夜,便挑着重要的说上一说。     卞城王与我虽说一同为阎君卖命,却不是轻易能见着,这情景,主要就是赖那位的叫唤大地狱鬼多事杂,脱不了身。因而,在我到冥府的好些年里,都未曾一睹其真容。     要说传说嘛,倒是听过不少。     听说这位卞城王是位女神仙,长相是妖媚无比,无比妖媚,只是这人吧,脾气秉性有些个古怪。     叫唤大地狱虽说与无间地狱相比尚有些不足,血腥气却是遮天蔽日,寻常人一进那青门,便要吐个底朝天。但这位卞城王却是对这味道十分之满意,不仅满意,还三不五时地跑到抽肠割心地狱去亲自行个刑,长此以往,她的风评便越来越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每每想象她手中拽着半截青色肠子狞笑的样子,我的胃中就一阵翻腾。     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阎君的府上。     那时候,她正将那条青龙皮的鞭子抖得啪啪直响,我一进门,便见阎君被她压在腰下,衣衫不整。我二话没说,猛咽了一口口水,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的就传开了。卞城王以为是我将这事传出去的,便拿着她那条功能煞是全面的鞭子追了我整整一年。     当然,她跟阎君着实冤枉。再来,挨了一年鞭子的我就更冤枉了。     那一年,我的衣裳替换得分外勤快。就算是为了我那险些累死的裁缝,我也不能原谅自己同她愉快地相处。     于是这一趟,我当真是走得分外沉重。     北海地处北界,饶是已经五月,气候却还是有些寒凉。柳絮般的云纠纠缠缠地飘着,拂到脸上的时候,有种让人牙根一紧的凉意。我趴在云头上,苦着脸盯着下头乌沉沉的海水。     那水被阳光一照,宛如翻腾千里的水银,总觉得有种让人不安的气息。     不祥……     望着那满是青苔的青铜门,我感觉脖子像被人勒住,每喘一口气,都觉得喉头发麻。     不祥……     炙热的火光从门缝里漏出来,腥臭味混合着焦糊味,直直地袭向面门。     不祥……     莲实瞥了我一眼,眼睛珠子在火光中闪得怕人。我咕咚咽了口口水,缩起了脖子,死死地盯住了那门缝。     “吱呀”。在嘶哑的声音中,大片的火光猛然涌出,灼热的气息倏地钻进眼眶,我微微眯起了眼,望向了火光的中心。     不祥……     “啪!”     模糊的火光中,一阵锐利的空气撕裂声传来。我猛地一抖,刷地睁开了眼。     眼前猝然恢复了清明,裸露的肩膀,红黑相间的衣裳,青黑色的长鞭,上挑的眼角,红得刺眼的嘴唇,还有殷红的双眼。     不祥……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还真是位稀客啊。”     火光像是训练有素的野兽,缓缓地退了下去,只剩下发红的青石地面。     她操着一口轻佻的腔调,徐徐走向了我,每走一步,鞭子上的青龙皮都将滚烫的地面磨得沙沙作响。     不祥……     我脸上有些发僵。     她火红的嘴角动了一下,“孟婆子,你不在你那舒舒坦坦的庄子里待着,却跑到我这,莫非……”她声音转了几转,煞是惹人想象。     我听着那动静,就能猜到接下来的肯定不是好话。     “莫非,你是想我这鞭子了”     我的脸颊随着那声鞭响,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你不说话,莫非是被我言中了”她忽地掩嘴娇笑,笑声在隐隐约约的惨叫声中分外的刺耳。     我被她说得一阵无语,面无表情地在一旁暗暗憋气。     莲实似乎看不过去了,上前一步,道:“在下南斗宫司命星君,今日同冥府孟婆前来,是想向卞城王行个方便。”     只见她这才懒懒地将视线转向了莲实,细眉一挑,一如既往的飞扬跋扈。     “南斗宫”     莲实颔首,“正是。”     她听罢,斜了头看我,“喂,孟婆子,你原先不也是南斗宫的么”     我瞪了她一眼,“怎么了”     她一听,又笑了,笑得比方才更加妖媚,她眼神别有深意地在我和莲实的身上逡巡着,“哦”了长长的一声。     “原来是这样啊。”     我听着这语气不对,脑子里腾地就冒出了当年她和阎君掐架的那一幕,眼前便是结结实实地一黑。     “喂,卞城王,你不要想造谣啊!”     她不屑冷哼,“凭什么你能造谣,我就不能了”说完,她眼尾一扫,再不理我,倒是正正经经地问起了莲实,“司命大人,你刚才说要老身行方便,不知可否说说,是何种方便”     “刮骨刀。”     这三个字刚从莲实的嘴巴里蹦出来,卞城王的脸色就变了。她倏然收起脸上的笑意,用一双红影影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莲实。后者却面不改色,显见着没有被她这阴沉的脸色吓到。     她眯了眯眸子,眼中似有跳动的火光。     两人对峙了良久,她轻轻一笑,松开了目光,却是转向了我。     “我说孟婆子,怎么,还记恨我当年用鞭子抽你,如今找了个男人帮你砸场子来了”     “你刚才不是听到了嘛,我是要借‘刮骨刀’,你是借还不借”     我说这话的时候,满心以为她是会借我的,因为毕竟,我俩追追打打一年,交情还是挺深的。     “不借。”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为什么啊”我也不遑多让。     “一来,这刮骨刀是我叫唤大地狱的至宝,岂能随便外借二来,即使能借,我也不借。”     言罢,她冲我扬了扬下巴,得意一笑。     “你也不问我借来作甚,就这么把我回绝了”     当然,我也没有蠢到不准备后招,在来的路上,我已经仔仔细细地把整件事都斟酌过了。理所当然地,她说的这话,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了。     她似乎被我的话勾起了兴趣,冲我微微扬了扬下巴,语气依然嚣张,“说说看。”     “我们要去剥鲛人的鳞。”     听完这话,她周身一震,红通通的眸子直愣愣地瞪着我,“这是什么话”     “你就说你借还是不借”     她听到这,鞭子一甩,冲到了我跟前,“你刚才是不是说鲛人,鲛人不是十几万年就覆灭了吗,现在还到哪个地缝里去给我翻个鲛人出来,你给我说清楚!”     我得意地抬起下巴,“我就是找到了那么个地缝。”     “真的”她眉毛挑得高高的,将信将疑。     “不仅有鲛人,还是要给鲛人剥鳞,你说,你是借还是不借”     她肃着脸,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那根油光水滑的鞭子就垂在她的手边,随着她的踱步,鞭子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好,我借。”她突然转头,灼灼地望着我。     我面上一喜,“真的”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我笑容猛地僵住,戒备道:“什么条件”     “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     “好。”     我和莲实同时开口。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莲实,“你说什么”     莲实淡淡一笑,“好。”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跟吃了发霉的咸菜差不多。     “那就一言为定。”卞城王自顾自地说着,笑而不语地望了我一眼,转身婀娜多姿地走了,只留给我一个讽刺意味十足的背影。     看着这背影,我便知道,这一行,注定不会平淡。           第二十四章 本是好基友相煎何太急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临波湖湖平如镜,清澈的天空倒影在水面上,仿佛是一幅肆意的画作。     如果没有卞城王在一旁磨刀霍霍的话,我想,我一定会更有闲情逸致来欣赏这难得的美景。     转过头,我百无聊赖地打量起了刮骨刀,此刀长约三尺,龙鳞为脊,龙骨作锋,是一把配得上“镇狱之宝”四字的凶煞刀器。望望卞城王白花花的手,再望望那白生生的刀光,总觉得皮不自觉地紧了紧。     “喂,孟婆子。”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猛地停下了磨刀的动作,冲我抬了抬下巴。     “作甚”     她盘过腿,一手将刮骨刀撑在地上,靠近了我,“听说鲛人都长得妖娆,这话,是真也不真”     我听罢,转头睨着她高深莫测的脸,道:“你问这个作甚”     “啧。”她皱眉咂嘴,“孟婆子你这人忒没意思,人家问你什么,你跟着答便是,作甚偏要问东问西,惹得人不痛快……”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话头,反倒媚眼如丝地望着我,娇笑一声,道:“许是因为这样,孟婆子你才杵了这么十几万年的光棍吧,哈哈哈……”     望着她捂嘴猖狂大笑的模样,我不怒反笑,冷嗤了一声,道:“说得你好像就有人要了一般。”     此言一出,她的笑声就戛然而止,一声类似于被人扼住喉咙的声音从她的嘴里蹦出来,眼刀直直地刺向我,毒辣非常。     我不痛不痒,续道:“哦,我知道了,恐怕是那些人都被你那条鞭子抽跑了吧,哈哈哈……”学着她方才的样子,我尖声假笑。     她额头青筋狂跳,手中的刮骨刀发出嗡嗡的鸣叫。     我双手抱臂,下巴抬得高高地同她对瞪。     “你们俩是才几百岁吗”良久,不远处传来了莲实的声音。     我俩同时一顿,循声望去。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先前卞城王胡说八道说怕她的刮骨刀生锈,任凭如何也不愿意下水去,无奈之下,莲实便去到湖中去招蛮蛮,可这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却回来了。     我四下张望了一番,没见蛮蛮的影子,“她人呢”     莲实闻言抿了下嘴唇,摇头道:“不在湖中。”     “不在”     “喂,孟婆子,你该不会是戏耍着我好玩吧,要真是这样,可就不是吃我几鞭子能摆平的事儿了!”     我瞪她一眼,懒得搭理,便继续问莲实:“可有去问过河蚌精”     “河蚌也不在。”     “河蚌也不在!”     莲实闷声点头,“我方才算了一卦,却算到她二人都已离了临波府。”     我喉头一阵阵发涩,一个模糊的想象在脑中渐渐成形,“不会吧……”     “你可是怀疑,蛮蛮被上次的事吓着,临阵脱逃了”     我想点头,可这头却猛然变得沉重无比,想点却怎么也点不下去。     莲实和卞城王一齐沉默,我深刻地感觉到,他们二人的视线都死死地盯在我身上,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拿着根钢针在往身上扎。     脑中模糊了一瞬,半明半昧中,却有什么一闪而过。     “莲实,你方才来的方向,是楚府的方向吧”     莲实嘴角轻轻一动,点点头。     “如何”     “不在。”     微风拂来,鼻间充斥着扶苏香气。我徐徐转身,望向临波府依偎着的黛色群山,山上的乔木在将将褪去春寒的风中摇曳,仿佛一面面浣碧的旌旗。     “那我可能知道,她会去哪里了。”     山的那头是一片喧闹繁华,山的这头却是静谧幽深,满山遍野的野花随风招摇,宛如新织的彩色丝绢。明明是一座山头,山脊的两边却是截然不同的美景,让人看了不禁感慨造物之神奇。     山窝里,一汪汪浅浅的湖泊水波粼粼,偶尔可以看到有鱼浮上水面,鱼嘴张张合合地吐着气。湖边的小树林里,时不时传来陌生的鸟鸣。     “如此灵秀的湖泊群,到底是哪个没见识的人起了‘癞子湖’这么个瘆人的名字,真够让人不舒服的。”卞城王背着那把瘆人的长刀,一边划着脚边的湖水,一边不满地嘟囔。     我刚准备接上声,却听一旁传来了几声大笑,那笑雄浑中带着苍老,每一声都带起胸口的震动,听着倒是让人心情爽利。     “哈哈哈,正是老头我如此没有见识,哈哈哈……”     一位鹤发鸡皮的老人踏着笑声一路而来,他头戴珍珠发冠,周身缠绕氤氲之气。     “老头是癞子湖的湖神,不知三位仙官到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哈哈哈……”     所谓湖神,便是湖水精气长期凝结,吸收日月精气,从而修出的小神仙,要说道行嘛,大约就是天界神种将将化形的程度,所以说,这老头儿虽说看起来年纪大,可在我们三人眼中,不过就是个刚长牙的小娃娃。     不过,在人间当差的神仙多有磨难,天界的人看在眼里,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敬畏,于是此番,我们对这湖神的态度倒是中规中矩。     “哦,三位仙官是为了蛮蛮的事来的啊……”他说着,用皱巴巴的手拈了拈下巴上稀疏的胡须,拈着拈着,他便抿着嘴沉默了起来,样子着实难以捉摸。     “这么说来,老头刚刚化形不久,身体孱弱,还是承蒙了那位大人的照顾呢。”     我想,他说的该是那位命薄的比翼鸟。     “那位大人仙逝之后,蛮蛮的日子便十分不好过啊。”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记得湖里的螃蟹精、巴蛇精、鲤鱼精、虾精……”     看着那湖神开始掰手指,我的脸猛地抽搐两下,急急地打断了他,“老人家,老人家,我知道了,你只需告诉我,蛮蛮今日可有来过着癞子湖”     湖神停下了喋喋不休,望向了我。     比翼鸟的墓就在癞子湖边的小树林里,天色近午,不远处的村庄升腾起了阵阵的炊烟,轻飘飘的烟从长长的烟囱里吐出来,悠悠地融进了蓝丝绒一般的天空。     要说墓,我们是没有找到,一个小小的土包倒是有的。     过了这么多年,想来那比翼鸟的尸首已经化作了白骨青灰,许是仙气蒸腾,许是有人照顾,坟头上的花开得分外的好,细细看去,倒比轩辕姬桃花源里头的野花还要清秀几分。     在那似锦的花丛中,蛮蛮趴伏着,美丽的鱼尾反射着阳光,将简陋的墓碑晃得华美非常。蚌精可能退到了一边,于是我们就遗憾地错过了坟边躺着一个大蚌壳的精彩场景。     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原本像睡着一般的蛮蛮突然转过了头,神情有些诧异,可转瞬,那诧异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盈盈一笑。     “婆婆。”     她乖巧地唤了我一声,我想应,却鬼使神差地僵住了。     一如我先前所说,蛮蛮其实是个无比聪明的孩子,该知道的她都知道,甚至有些寻常人不会知道的,她也都知道,只不过,她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正如此时,她静静地望着跟我同来的卞城王,望着她手中寒光闪闪的刮骨刀。     我突然就有些无地自容。     “婆婆。”     她说着,将视线重新转向了我。     “嗯。”     喉头干涩的我模糊地应了一声,在她平静的目光下,我觉得自己愈发的渺小。     “时候到了,是不是”     我模糊地“嗯”了一声。     似乎这答案是意料之中的,她并没有多大的反应,而是重新转过头,望向了墓碑。     “蛮蛮才跟父亲说到上个月的事……”说到一半,她垂下白皙的颈子,嗫嚅了一声,“真可惜啊。”     这一句淡淡的“真可惜啊”像是从堤坝上取出的一颗小小的石子,顷刻间,咆哮的洪水席卷而来,将原本固若金汤的大坝冲成了碎片。     我的心里闪过了无数她的笑脸,还有那声轻轻柔柔的“婆婆”,就像是被海上漩涡缠住一般,我只能僵硬着,任凭汹涌腥涩的海水将我推向漆黑的深海。     老司命曾说,我若如自己的元神一样,有颗冰冷坚硬的石头心,那该是多么大的幸事。当年的我对这话懵懵懂懂,如今,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来,我是真的老了。     远处传来了女人催促孩子回家的吆喝声,还有孩子愉快的嬉闹声,此刻,这些声音好像都被我的神智远远地隔开,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片段。     望着蛮蛮清清淡淡的笑脸,我想,我终究还是个心软却歹毒的神仙。     “走吧。”     莲实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步,挡住了我注视蛮蛮的视线。     我一愣,晃了一瞬,才怔怔道:“哦……好。”     卞城王似乎朝我这儿看了深深的一眼,我却没有心思琢磨她眼神中的深意了。     “婆婆。”     听到声音,我侧过头,询问地望过去。     她半垂着脑袋,神色似乎有些局促,仔细一琢磨,却又好像是什么其他的情绪,因为瞧不见她的眼睛,我有些摸不准。     “在这之前,不能……不能让我再见先生一面吗”她抬头,眼中带着小心翼翼,可没等我回答,她又诚惶诚恐地摆起了手,“如果……如果不行,就算了……”     “只要先生能好就好……蛮蛮……蛮蛮没关系的。”     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     最近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他将死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说,没关系。     那么灰飞烟灭对他来说到底是不是没关系的范畴呢     如果有机会,我真的很想问问他。     可是显然,这个机会,我就算偷,也偷不到了。           第二十五章 最毒不过妇人心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晌午时分,我们便回到了临波府。     蛮蛮被莲实送去见楚伶最后一面,我便如先前一样,守在临波湖上,瞧着卞城王孜孜不倦地磨刀。霍霍,霍霍,声音震天响。     她一边磨着,还一边哼着不清不楚的调子,看起来心情倒是很轻快。     我心里不是滋味,凑过去酸溜溜道:“蛮蛮长得挺水灵的,是吧”     她似乎被我突然发声吓了一跳,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后,才随口敷衍道:“还行吧。”     我撇撇嘴,“反正比你长得水灵。”     她眉头一挑,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腾地把刀举到了我眼前,我只觉得鼻尖一凉,惊得一把摸上了鼻子。     “嘶!”     见我如此反应,她嘴角微弯,冷哼一声,就着光打量了一番刀身,煞有介事地嘟囔道:“还不够快,继续磨,继续磨……”     我咬牙怒瞪。     她没搭理我,磨刀声一声高过一声,几乎搓得人耳根发软。     我揉着耳朵,咬牙切齿,“你比她水灵多了,行了吧”     磨刀声停顿了下来,她猛地转过头,用那双红得像要滴血的眸子勾勾地盯着我。     “你……你看什么”     她嘴角动了一下,却没说话,仍旧盯着我看。僵持了好一会儿,才见她慢悠悠地退了回去,眼睛却仍未见离开我的脸。     我被她看得烦躁,“你到底在看什么”     她没理会我,却是疑惑地侧了侧头,似是自言自语,又好似对我说道:“莫非是要渡劫了”     “什么”     听到我的声音,她如梦初醒般地摇摇头,道:“没什么……”话是这么说,可她的眼神却还是饶有意味地在我身上打转。     “你刚才说……渡劫”     “我……我有吗”说完,她没再多看我一眼,又低下头,看似专心地磨起了刀。     两人同时沉默,只剩下聒噪的磨刀声。听着听着,我便走神盯着那刀发起了呆。     “怎么,你想亲自动手”     她举着刀,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刀光反射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映得半明半昧。     我没答她,反倒是怔愣地将目光从刀身移到了她的脸上。     “你不是喜欢美人嘛,真能对她下得了手吗”     她听罢一顿,随即忽地靠近我,咧嘴一笑,神色说不出的诡异。     “妲己是我亲自动的手,就像片活鱼一样。别说,手感还是挺不错的。”     我微微皱眉。     她退开,将刮骨刀就着我的脖子样了样。寒光从颈间闪过,我感觉到一股无以名状的感觉从后背升腾起,一直蔓延到颈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背上爬似的,我不舒服地缩了缩脖子。     “我是喜欢美人……”她说着,眼幽幽一抬,盯住了我。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珠因为兴奋而颤动,“不过……是肢解美人,看着细皮嫩肉变成一滩烂肉血水,感觉真是无比的美好。”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不过,你……完全够不上我的标准。”     我拿手拨开那冰凉的刀锋,眯起了眼,“那我真是感激不尽。”     她嘤咛一笑,从善如流地收回了刀,长长的袖子从银白的刀身上拂过,衬得那红色的布料更加刺目。     没一会儿,蛮蛮便回来了。     她两眼泛着红,闷声不吭。莲实则扛着一麻袋的珠子,故作深沉地跟在后头。     卞城王一见如此,刷地扬起了刀,白晃晃的刀光一闪,我的心便是结结实实地一颤。     “看来,可以开始了”     我望了一眼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她,闷声迎了上去。     暖阳煦煦,临波湖好似一块被遗失在此的翡翠,碧绿的颜色一直从心头沁到舌尖。蛮蛮浮在水面上,长发如同款摆的青荇,阳光洒在她的鱼尾上,如同是水里扔了一地的碎银子。     卞城王手持长刀,艳红的煞气如舞动的长缨。仿佛是盛夏的傍晚,水面上开放了遍地的红莲,每一朵都红得想要泣血一般。     她一步步向湖心逼近,刀身迸发的煞气卷起了一阵狂风,将她脚下的湖水和长发都刮得凌乱飞舞。湖面上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波浪,原本静谧的景象似乎一下子都动荡了起来。     对此,蛮蛮似乎毫无知觉,她只是面朝楚府的方向,瞧着,应该是望着门楼上的两盏还没来得及旧的大红灯笼。     “叮。”     卞城王停在了她的跟前,刮骨刀斩过空气,发出了一声短促却尖锐的鸣叫。     蛮蛮平静地抬起了头,眼中映着碧蓝的天空。     卞城王居高临下,缓缓举起了刀,如同有一头看不见的猛兽从水中惊醒,湖水卷起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     捏紧了手心,我将下巴绷得发紧。     “嘤!”     毫无预兆地,手起刀落。     “啊!”     痛苦的叫声倏然传来,蓝色的血花迸溅开,如不小心落地的丹青,美丽的颜色在清澈的水中流淌开,视野一下子蓝成了一片。     蛮蛮大张着眼,半边脸上溅着无数血珠子。巨龙般的水柱擎天而起,猛烈的气流霎时扯散了空中白色的云彩,厚重的阴霾笼罩着太阳,四野蓦地暗淡下来。     在这片熟悉的动乱中,一片扯着透明皮肉的鳞片闪着细碎的粼光,静静地飘落,最后,便如暮春的柳叶一样,在湖面上打起了旋儿。     我咬紧牙关,将那片鳞捧在了手心。     “啊!”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卞城王刀尖指地,蓝色的血一滴滴地落在湖面上,发出了叮咚叮咚的细微声音。     蛮蛮满头大汗,双手紧握成拳,似乎是指甲将手心刺破了,她的指间汩汩沥血。     “啊……”     卞城王的刀又急又快,第三刀落下的时候,蛮蛮的声音已经开始嘶哑。     脸上突然一阵潮湿,我愣愣地摸向脸颊,然后僵硬地望向了天空。     啪嗒啪嗒。     稀稀落落的雨点从乌沉沉的云层里坠落,落在蓝成一片的湖面上。接着,越来越密,越来越重,湖面终于喧闹成了一片。     刀从没停下,雨落下的时候,蛮蛮已经疼地昏死过去。     手上的鳞沉甸甸的。     蛮蛮尾巴上的蓝色越来越深,甚至模糊了它本来的面目。     “先生……”     我喉头发紧地望过去。     她目无焦距,浑身抽搐,嘴唇几乎完全没了血色。     卞城王似乎也听到了这声音,落刀的动作倏地停住,狐疑地低头望去。     蛮蛮的头发乱七八糟沾在糊了血的脸上,眼中一片混沌。     “先生,再给蛮蛮讲个故事吧……”     她喁喁地说着,像是梦话。     卞城王微微皱起了眉头,刀锋终于落下。     “嗬……”     像被人掐住喉咙,蛮蛮猛地勾起了后背,全身的骨头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咯吱作响。     “先生……嗬……”     我大口大口地吸气,想把手中的鳞片装进乾坤袋里,可那些鳞片像是长了脚一般,总是一股脑地往水面上掉。我慌忙地蹲下身看不清,手忙脚乱地捡着,生怕落下一片。     不可思议地,这么忙活的时候,耳朵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可似乎也因为这样,感觉便更加的敏锐。我能感觉到,感觉到蛮蛮时而混沌,时而清明的视线,她像一只被大雨困住的动物,无声地向我求着救。     手心像长了刺,怎么捡也捡不起东西来。     雨越下越大,一臂之外已然模糊。     原本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却忽然下起了大雨。不远处的画舫上传来闹哄哄的人声,听动静,似乎是有人正伸长着脖子望这边的方向瞧。可任凭他们怎么瞧,都是瞧不见这些的。     “真是让人羡慕。”     没头没脑地,我说出了这话。     莲实似乎望了过来,我突然有股冲动想要躲起来。     我埋下头,手指微微一动,他的脸便随着这一动作偏了过去。     “别看。”     刀下的蛮蛮始终没再清醒。雨水冲刷在她的尾巴上,使那剥鳞之后的粉色皮肉显得更加刺眼。     直到还剩下最后一片的时候,卞城王却突然停了下来,她背对着我,低着头。良久,她才转过头看我。     “孟婆子,我给你个机会,听她一句遗言。”     到她跟前,我才发现她的脸色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反倒很是粉润,就像是下了一夜的春雨后,含苞未放的花骨朵,水汽氤氲,楚楚动人。同是天天和死人打交道的人,我同卞城王一般清楚,这是回光返照。     确实,她只剩下一句遗言的时间了。     “先生……”     她望着我,眼前像是蒙了一层厚重的雾。大约是将我认成了楚伶,她的笑脸带着些喜出望外。原本就娇艳的容颜,如今更像染了胭脂。     我的心突然像被盐渍了一般,火辣辣的。     “先生,你来给蛮蛮讲故事吗”     我紧抿着嘴唇,没出声。     “先生,蛮蛮累了,蛮蛮先……先睡一觉再听,可好“     卞城王的视线冷冷地落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人开了个洞,张狂的雨水正从这个洞侵蚀着我的脏器。     “好。”     她淡淡一笑,对上了我的眼睛。     “先生……蛮蛮跟你说哦……蛮蛮……”     她的瞳孔微微地放大,眼神放空,我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在看我。半截话音轻轻地落下,她的眼睛也轻轻地闭上了。     随着这动作,鱼尾上的最后一片鳞如同是无根的叶子一般,无声无息地飘落,留下了一路轻盈的光点。     像是被控制住一般,雨骤然小了。原本滂沱的大雨,顷刻却弱成了濛濛细雨。牛毛般细弱的雨丝飘散在空气中,将整个世界衬得分外静谧。     如同是突然抽去了所有重量,蛮蛮的身体被蓝色的光芒包裹着,好似一团雾气,飞到了半空中。在密密匝匝的雨中,那身体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混沌,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几乎透明的影子。     一眨眼,那影子便如脆弱的琉璃,碎成了一片片,随着洋洋洒洒的雨丝,落进了蓝成一片的湖水中。     那时候,四海蓝得让人心颤。     这一天的临波湖,却是蓝得让人心酸。           第二十六章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我支楞着胳膊,望着窗外被雨淋得七零八落的花草,愣愣出神。     莲实如没事人一样,坐在不远处,有一口没一口地品茶。     “少夫人,少夫人……”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远远传来了丫头高声的吆喝,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人推开别院大门的吱呀声响和踏水的脚步声。在这个因为连续下了三天的雨而变得分外寂寥的院子,这声音着实突兀又热闹。     “少夫人,少夫人……”     我一个转身的功夫,那人已经风风火火地到了我跟前。     “少夫人,少爷醒了!”丫头脸色红润,目光炯炯。     “真的”我竭尽所能地装得很激动,一旁的莲实见我如此,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眯着眼睛盯着我瞧。     转头避过他的目光,我一把拽住丫头的袖子,“走,带我瞧瞧去。”     我到的时候,楚伶正被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楚老夫人眯缝着一双哭得睁不开的眼睛,一边不顾旁人地啜泣,一边抓着他的手嘘寒问暖。     楚府的下人们似乎也是喜出望外,所以他们此刻虽然还在忙活着,可视线却都忍不住飘向从鬼门关里绕一圈回来的楚伶,眼中尽是庆幸,还有几个矫情的小丫头,干脆蹲在门廊低下抱头痛哭起来,弄得好像楚伶跟她们有多沾亲带故似的。     这么乱糟糟的一团,气氛温暖得让人耳根发热。     有些迟疑地,我将视线移向了床榻上的楚伶。     他半垂着头,感觉是带着笑。苍白的病容依旧,凹陷的眼睛也依旧,可隐隐地,我似乎瞧见了他身边有柔和的光晕包围着,可仔细一看,却发现只是错觉。     我皱眉,低头使劲眨了眨眼,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     “吱呀。”我将半掩的门彻底推开,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大约是因为此刻的大家尤为敏感,他们居然是一惊,然后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被十几双眼睛这么盯着,我险些无所适从。刻意地清了清喉咙,我尴尬地开口:“楚……”     “媳妇儿来了啊!”     我话刚开了个音,就被楚老夫人喑哑的声音截住了。她努力睁大了肿胀的眼睛,疲惫的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望着我的方向,她招了招手,“快过来。”     楚伶也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我不知为何,竟猛地低下了头。     “快过来,快过来。”老夫人急急地招手,望着我的目光分外温和。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连续下了三天的雨,屋内的空气里似乎带着浓浓的湿气,在这轻薄的湿气中,楚伶的脸苍白得有些不真实。     “夫人,让你受累了。”     听到他这话,一阵说不清的酸涩毫无预兆地从我的喉头涌上来。我猛咽了一口,抬头望向他。他眉目清明,眸色恬淡,再不见先前的阴霾。     我沉默地望着他,觉得眼前的人异常的陌生。     到这里,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按理说,我应该高兴,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却一点波动都没有,就像是因刮了一夜的北风而急冻的池塘,又冷又硬。     “夫人”     他轻声地唤我,手朝我的方向伸了过来。我往旁边踱了一步,刚好躲过了他的手,就势坐到了床边。     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他微微地愣了一下,不明就里地盯着我瞧。     我始终低着头,视线中,只有他细瘦的手指。     不知什么时候,大家都退了出去。     “身体怎么样”     “还算过得去。”     楚伶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浅浅的笑意。     “夫人最近可好”     我避过他的目光,“嗯”了一声,望向了窗外。     外头的雨还是滴答滴答地下着,空空的花枝被雨淋得摇摇晃晃,就像是有人用手指在弹着似的,朦胧的雾气飘散在不远处的池塘上,我不禁开始想象,那空空的池塘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在看什么”     我转头,头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他。     他有点诧异,更多的却是受宠若惊。     长久缠绕在他身边的瘴气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双眼通透,神清气爽,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我给他编织的梦境中,他幸福得好像从不曾经历苦难。     很好。     我由衷地感慨。     “楚伶。”     “嗯”     “给我讲个故事,可好”     他一愣,继而笑开,重重点头。     “好。”     我从楚伶房里出来的时候,莲实正站在那空空如也的池塘边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微微侧头,却没转过来。     踏着滑腻的湿泥,我走了过去。     “楚老夫人下令要填了这个池塘。”他说。     我心头一动,转瞬却又淡然地点点头,“也好。”     他郑重地转过头,“让他一个人活在虚假的回忆里,你真觉得好”     “嗯。”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雨点打在水面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就像是水底有鱼在调皮地吐着泡泡。     “那便这样吧。”     “嗯。”     说完这一声,我突然觉得有些乏。     “回去吧。”     “好。”     “流年晷暂时不要用了。”     “好。”     “你去南斗宫的时间延长到两个月。”     “好……你说什么”     莲实眼睛眯成细细的一条线,没理会我呆愣的神情,而是袖子一甩,往庭院的拱门大步走去,带着笑意的声音越过他的背影,摇摇晃晃地传了过来。     “一言为定。”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垂首望向了池塘中自己的倒影。     回去吧。     虽说这么想着,却还是忍不住望向了楚伶的房门。里头传来隐隐的笑声,听起来,应当是他在逗那个莲实用这院子里零散的灵气结成的魂魄,一种安详宁静的感觉慢慢地笼罩在这个静悄悄的庭院。我挪着步子,回到了门廊下。     “然后呢”     女人的声音同记忆中蛮蛮的声音重合。     “然后,那个男子拔出长剑,指着那人的喉咙……”     女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我想,她应该是用手掩住了嘴吧。     “那人说,你还记得我吗”     楚伶说后半句的时候,声音一瞬间变成了蛮蛮的。     我一个恍惚,脑中一个震荡,再听去的时候才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回去吧。”     “啪啪”,击掌声起,野风骤起,时光飞转。     眼前的池塘瞬间没了踪影,无数的花草在新填的泥土上生了根,稀稀落落的颜色渐渐地练成了一片,再一眨眼,已与庭院中的花树浑然一体,再不见往日的模样。     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就像是一幅变幻不定的沙画。     风终于停下,暖融融的阳光从云的缝隙中洒下来,仿佛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金色。楚府的门楼上,雪白的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摇晃,黑色的“奠”字棱角分明。     长长的街道从高高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天空的尽头,我走下石梯,融进了行色匆匆的人群。     回到冥府时,青芒正在忙活着将剩下的汤水收好。看他悠闲的样子,楚伶应当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我心里有些发堵,费了这么好些劲,居然连句感谢的话都没听着,不过转念一想,如今的楚伶已经不是四十年前的那个人了,而是一个人生顺遂感情稳定的长寿之人,这样的一个人,还有什么理由见我呢。     这么想想,便应该释然。     可是心里终归有些不自然,就好像心头被人攥了一把,即使手早已放开了,那种紧绷的闷痛却一直退不下去。     奈何桥下,三界忘川涓涓长流,迷离的烛光混合着荡漾的水波,将孟婆庄的门口晃得一片如梦似幻的亮堂。     青芒不经意地抬头,一眼瞧见了我,他忙地撂下手中的活计,笑笑地迎了上来。     “婆婆回来怎么不叫青芒一声”     “哦,还没来得及。”     青芒闻言,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我跟前,金闪闪的眼睛几乎贴到了我眼前,“婆婆,这趟去现世,可是过得不好”     我没说话,只故作高深地看他。     “果然,过得不好吧”青芒忧心忡忡地摸了摸下巴,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我拨开他的脸,“不要乱猜。”     他被我拨得一个趔趄,悻悻地揉了揉脸,转眼立刻换上了一副人见人爱的笑脸,道:“对了,婆婆,南斗宫的司命星君来了,已经在庄子里等了好一会儿了。”     我皱皱眉,“他来作甚”     “没说,只问了婆婆回来没。”     怀着满腹的疑问,我走进了庄子。忘川河上的雾气长年不散,我这院子便也跟着沾染了不轻不重的雾气,这些雾气凝结在门廊边上,代替着绵白的月光,将满院的红纱灯笼层层包裹,远远望去,仿佛是夕阳斜落时的漫天彤霞。     莲实就端坐在这院子的中央,手中捧着司命簿,瞧见我来,只是轻飘飘地抬了下眼。     “过来。”     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他和我的庄子很是合适。     “找我有事”     他听到这话,懒懒地睨我一眼,“两个月。”     我立刻明了,随即窝囊地撇撇嘴,“不去不行吗”     他放下司命簿,淡淡地望着我。     “我知道了。”认命地垂下肩膀,我烂泥一般趴在桌上,一双眼睛无精打采地看着他,“莲实啊……”     他转向我,似乎在等着我的下文。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他没说什么,顺手拾起了一边的司命簿。     “莲实啊……”     他抬眼。     “没什么,还是想叫叫你。”     他眉毛蹙了起来,似乎有点不高兴。     “莲实啊……”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眼神却算不上锋利。     “我……”     “我要在你的庄子里住两个月。”     我刚想说话,却突然被他打断,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刚才说什么”     他剜了我一眼,似乎懒得理我。     “你说这两个月不用我上南斗宫,而是你在我这儿住吗”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语气可以算得上是激动。     他一震,不自然地扯过袖子。     我厚着脸皮又攀了上去,腆着一张大脸冲着他笑眯眯地谄媚道:“莲实啊……”     他的耳根开始发红,有点恼羞成怒,“放手。”     “莲实啊……”我打蛇随棍上,直接圈住了他的手臂,大脸腆得更是殷勤,“莲实你真好……”     他的腮帮子腾地红了,鼻翼扇动扇动的,很是滑稽。     “你……你放手!”     我咯咯直笑,手圈得更紧。     “莲实,我们去老司命那讨蘑菇吃吧,走吧,走吧……”     “你!放!手!”     “哎哟,不要害羞嘛,走吧,走吧……”     “我数一二三,你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气了……一!二!三!你……放……手……吧……”     原本静悄悄的庄子,霎时间到处充斥着莲实别扭的叫嚷声,这声音就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满院的红影好似都曳曳摇动起来。           第二十七章 有一种真理叫肚子饿了就吃饭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一叶叶安魂舟远远而来,船头的烛光浮浮沉沉,河水舔着河岸,彼岸花红艳欲滴。     “咕噜噜……”     一阵煞风景的声音忽地想起,我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揉了揉肚子。     “忍着。”     不等我开口,莲实就冷着脸道。     “咕噜噜……”肚子似乎响得更厉害了。     “忍不了……”     “忍不了也得忍!”     他面无表情地抖了抖鱼竿,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狂甩着尾巴,被狠狠地拍在了河岸上。几朵彼岸花被鱼扫到,扑簌扑簌地掉了一地的花瓣。     我望着那鱼,咽了口口水,无精打采地把自己的鱼竿提起来看了一眼。鱼饵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空空的鱼钩嘲笑似的晃了两下。     叹了口气,我丧气地将空鱼钩又扔进了水里。     原本,这应该是午饭的时间。     原本,我应该在庄子里香喷喷地吃着殊七拿手的“红烧忘川飞鱼”。     原本,我并不用回个庄子还偷偷摸摸。     原本……     想到这,我怨怼地望向了一旁的人。     如果没有这个人的话,一切都应该是原本的模样。     他不知是没感觉到我的眼刀,还是刻意不理会,只见他面不改色,好似心无旁骛地盯着水里漂个不停的鱼线。烛光薄薄地洒在他的脸上,将那双眸子映得流转不已,就像是漂在红汤上头的鱼眼珠子。     “咕咚。”     我隐忍地咽了咽口水,悻悻地望向了孟婆庄的方向。     因为刻意避开庄子门口的那片地界,今日我们几乎到了冥府的忘川尽头,从这处看过去,我的庄子只是一团不清不楚的红影,门口的两盏红纱灯不知混在了这团红影的何处,任凭我如何瞧,都还是像鱼眼珠子。     算起来,这已经是莲实到我庄子里的第三个月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司命星君擅离职守这么些天,天界也不派个人将他押回去呢到底是他运气太好,还是我的运气太差呢     其实,两个月的期限已到,他却还不肯走,都要归功于我庄子里的那位不速之客。     八天前,暮玄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我的庄子。     当时我正照着殊七给我的谱子颤巍巍地烧着蘑菇飞鱼,不仅如此,那还是我将糖当做盐撒进锅里的重大时刻,更好巧不巧的是,那一日莲实兴致极好,见我如此不济,竟然要抢过我的锅铲亲自上阵。     就是这么一个两人挨着身子抢锅铲的历史性时刻,偏偏就被暮玄逮住了。     至此,我不得不承认,轩辕姬当真是英明神武。逢暧昧必被撞,逢惊喜必悲剧,这都是天道循环,亘古真理。     暮玄一张水灵灵的笑脸,一见我俩抓着同一只锅铲,当即就支离破碎了。     要我说,这还是小姑娘心理素质不行,我俩只是抓着同一只锅铲,又不是盖着同一张被子,有什么好矫情的     但闺女是人家的,还轮不到我教育。于是,当她红着眼眶一路奔出我的庄子时,我也便由着她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么一个随随便便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     有些人,你永远都不能随随便便地对待,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而暮玄,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之所以应该被慎重对待,是因为她有一个只因为丢了说话的伴儿,就冲上九重天差点把南斗宫拆了的伟大父亲――重明。     重明一看自己闺女眼圈红了,二话没说,一路火急火燎地冲破了冥府的三界重门,一脚踹开了我孟婆庄的大门,顺便还将门口的两盏红纱灯震得七零八落。     青芒一看势头不对,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忘川河边寻我和莲实。     我俩刚一进门,重明一脚就飞了过来,一双重眸的眼睛气得通红,周身红羽若隐若现,猛地一看,倒像是杀人的气势。     “莲实,你立刻跟我回章峨山跟暮玄成亲!”     从莲实的表情,我大胆地猜测,这是他自打娘胎里出来头一次听到重明对自己如此大声嚷嚷。     他面色晃了几晃,显见着是动了怒气。     说到底,重明对他着实是真爱,一见他变了脸色,立马将已经踹向孟婆汤的脚收了回来,语气里的蛮横也霎时收敛了一半。     “莲实,我家暮玄为你哭肿了眼,你就看在我重明的面儿上,从了她可好”     我一听这语气,嗬,没想到重明竟然还有攀关系拉皮条的一天从前倒是没看出他有如此慧根啊。     “回去。”     莲实面色黢黑,一口回绝。     重明被拂了面子,也是脸上一僵,父爱一瞬间就超过了同志爱,怒气也就跟着飚了起来,那险险保住的汤锅也便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青青绿绿的汤水,乱七八糟地淌了一地,淌得我的心阴阴地一疼。     再然后,两人都挂了彩。     重明不肯罢休,便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南斗宫,暮玄则受了父命,驻守在了我的孟婆庄。而无故受牵连的我,只能沦落到同莲实一同挤在了阎君的阎罗殿。     阎君对此连连摇头,“当年本君就说,这老司命的心肝宝贝日后必同我一般,祸水啊,祸水啊。”     回想起这事的始终,我欲哭无泪。     “咕噜噜……”     肚子又委委屈屈地响起,竟如打雷一般。莲实似乎被这动静惊着,狐疑地转了过来,打量了我一圈,却没说话。     我蔫耷耷地转头,望着他的脸,重重地咽了口口水。     “咕咚。”     他眉头微微地皱了下,倏地将头转了过去。     我顿时泄了气,撇着嘴撂下杆子,腾地站了起来。那杆子狠狠地弹了一下,在飞溅的水花中,骨碌碌地来回滚着。     水花溅上莲实的外袍,形成了星星点点的深色痕迹。     他终于将视线从水上移开,仰头望向了我。他的脸上沾了方才飞溅的水滴,正慢悠悠地躺下来,乍一看,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舔了一口,湿泞泞的一片。     “咕咚。”这口水咽得无比的不合时宜。     我刚想做出个尴尬的神情,却忽而听到了一个可疑的动静。     “咕噜噜……”     我一愣,望向了自己的肚子。     那一头,莲实的脸似乎飞快地僵了一下。     歪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迟疑地望向了他的方向。     他微微避过我的眼神,低头收拾起了杆子和鱼。     “既然你都饿成这样了,我们不妨去借用一下阎君的灶台吧。”     说完,他看也没看我一眼,抬脚就走。我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怔怔地摸着肚子跟上去。瞅了眼他一本正经的侧脸,我不确定道:“刚才那声,是你吧”     他猛地停住,眼神凉飕飕的,我一个激灵,警惕道:“作甚”     他没直接答我,而是缓缓地将视线移到了我的肚子上。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裳,便一把捂住了肚子。     “你看什么!”     “咕噜噜……”     这声响,仿佛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降钟。     一丝笑容浮上了他的眼角,那视线如先前一样,又慢悠悠地移回了我的脸上。这一刻,我的脸烫得像烧红的锅底。     阎君今日不在,同青芒正在造作期的掌灯姑娘一瞧我来了,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婆婆是来借灶台的”     我略尴尬,“嗯”了一声便转移话题道:“阎君大人呢”     “去南海龙王大人那儿修法器去了。”     “他什么时候会修法器了啊……”说到一半,我脑中忽地一闪,立刻转口道:“是给龙王的闺女修吧”     掌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是啊。”     说到这里,我便明白了个大概,不过掌灯姑娘阅历尚浅,对男女之事很是生疏,于是便听她继续道:“不过说来那位大人的法器也真是太不经用了,这不过才一个月,已经坏了六七回了,南海龙王大人那般显赫,就不能给自家闺女换个结实点儿的法器”     “我看不是龙王不愿意给她换,而是她哭着喊着不让换吧”     “这是什么个道理”     掌灯一脸迷惑。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带头走了。     往常这个时候,掌灯便回有礼地退下,可这次,她却没走,我蹊跷地望了她一眼,她倒也机灵,立刻解释道:“今日天君派人送了些稀罕的食材来,阎君嘱咐要是婆婆来了,便要给婆婆尝尝鲜。”     我大喜过望,合掌一拍,拉着掌灯便走,“快走,领我瞧瞧去。”     她微微颔首,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     说来,天君对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实在是不错,这不,说是送了“些”食材来,其实根本差点挤破了后厨的大门。瞧着这琳琅满目的好东西,我咕咚咕咚地咽起了口水,根本无暇顾及一旁的两人。     可就在我像忙碌的小蜜蜂一样在后厨钻来钻去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莲实有些生硬的说话声。我顿了顿,扯下头上的白菜叶,转头望了过去。     莲实面无表情,拦在了掌灯姑娘的面前。后者垂着头,耳根通红。     我不明所以,刚想开口询问,却听堵在门口的莲实发了话。     “拿出来。”     掌灯身躯一颤,头埋得更深,侧脸乍青乍白。     “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莲实眼神冰凉,道。     我瞧着不对劲,终于抻了抻衣裳,走了上去,“怎么回事”     掌灯微微回头,我只能瞧见她的两颗犬牙正死死地抵着下唇,脸颊绷得紧紧的。     “你的袖子。”     我迟疑地望了莲实一眼,手探进了袖袋,这一探,我便皱起了眉头。     掌灯偷偷地瞥了我一眼,随即便如烫到一般转开,脸色却是接近透明。     “你拿了流年晷”     她默不作声,嘴巴紧闭。     我走到她跟前,一瞬不瞬地盯住她。     兴许是瞧我神情不对,她一个心虚,扑通一声响,就跪了下去。这一跪,倒是把我跪得更糊涂了。     刚一跪下,她就战战兢兢地用双手将流年晷托在齐眉处,声音急切。     “我一时糊涂,求婆婆不要告诉阎君大人!”说着,她把流年晷往我手里一揣,就毫无预兆地低头要磕。     瞧她这样,我没多想,一把拦住了她。     “你一句话不说,急着磕头是怎么回事”     她眼圈通红,额间的火印像是活了一般,隐隐跳动。     “说说看,你到底拿我的流年晷作甚,要是不说清楚,我就立刻冲到南海把阎君拉回来惩治你!”     被我这么一吓,她的犬牙颤巍巍地抖了起来,瞧着活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狗崽子。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你不说我就去南海了……”     这话音没落,她就一把扯住了我的袖子,接着更是悲悲切切地攀住了我的裙角,作出了一副“你要掰开我就连裙子一起扯了”的架势。可饶是如此,她还是咬着嘴唇不说话。     一瞧这副样子,我心一横,将她拂到了一边。     她惶恐至极,终于破口而出:“是因为掌舟!”           第二十八章 妹妹你坐船头哦哥哥我岸上走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掌舟人,是冥府的罪人。     三界忘川之上,有安魂舟往来不息,安魂舟上,是永远沉默的掌舟人,这舟,这河,便是他们的牢狱。如现世的牢狱一样,他们没有自由,没有权利,黑色长衣和厚重的斗篷下,是覆盖了半张脸的面具。     掌舟人是冥府的灰色风景,就像是阎罗殿屋角上穷凶极恶的异兽,以永恒不变的姿态守卫着冥府众生。     他们没有名字,无人问津。     如果不是掌灯突然提起来,我甚至差点忘了,在忘川河上服刑之前,他们曾是活生生的人。     这些人,都是被八大地狱拒绝的人。身犯重罪,却又无处可去,便被罚在忘川河上服役千年。     “掌舟”     掌灯忙不迭地点头,“对,就是跟掌舟有关。”     “你一个阎君跟前的掌灯,跟那忘川河上的掌舟能有什么关联”     “婆婆可还记得,前些日子,阎君大人在冥府设了场隆重无比的筵席,差不多请来了半个天界的神仙”     这事我倒是记得挺清楚,只因当时冥府紫光升腾,仙气氤氲,竟然如同是九重仙境一般,这等光景可不是轻易得见的。     “那日阎罗殿的人算是忙翻了天,该帮忙的不该帮忙的全都硬着头皮忙上了,我被阎君大人派去守着忘川河边的界门,可天界的大人实在来得太多,我一个不小心,便被挤得跌进了忘川河……”     忘川河是三界之源,河水聚集了鸿蒙之初的混沌之气,可谓凶险无比。别说她一个修行浅薄的掌灯,就是让我跳进忘川河,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原本以为逃不过一个灰飞烟灭了,却不曾想,一睁眼,却是好端端地躺在河边上,一起身,便瞧见一个掌舟人正起身要走。那人救了我的命,有了这么一层恩情,我们便渐渐熟络起来。”     老实说,老身到冥府的这么些年,可从来没同掌舟人说过话。在我的意识里,掌舟人就同这忘川河边的一草一木毫无区别。     “所以,是这位救了过你性命的掌舟蛊惑你来偷我的流年晷喽”     听到此处,掌灯的脸蓦地一肃,她猛然抬头,定定地望着我,却是分外的堂堂正正。     “婆婆误会了,这事虽然是因着掌舟大人,却又与大人没有任何干系。”     听到一向懂分寸知进退的掌灯唤那人一声“大人”,并不惜顶撞我时,我着实有些吃惊。     “偷流年晷的事,是小人一人的主意。”     掌灯深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将额头抵在了地上,因为这个动作,她的声音听来有些瓮声瓮气,语气却是庄严无比。     “小人恳请孟婆大人,能见恩人一面,只要能满足了小人的薄愿,之后即使您要将小人扔进忘川河去自生自灭,小人也绝无一句怨言。”     我微微低头,望着她的后脑勺,心思飞转。     “阿岑,该吃饭了。”     正在我几乎要开口答应的时候,莲实突然开了口。我有些迟钝地望向他,却见他正绕过掌灯,长长的衣摆刚好隔在了我同她之间。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别别扭扭地捏住了我袖口,将我往灶台的方向引。     “今日,我来下厨。”     我望着他平静的侧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远远地,我听到掌灯重重地叹了口气,再后来,便是轻手轻脚退出去的声音。     我往门口望了一眼,却刚好对上了她的眼睛,她顿了一下,接着有些僵硬地笑笑,便闷头退了出去。     “阿岑,点火。”     莲实直直地望着我,我被他瞧得窘迫,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嗯。”     答应是答应了,却没动弹。     “阿岑,去点火。”     这一回,我没吱声。     良久,他那头都没有任何声音。我低着头,忍不住默默揣度他的表情。     “阿岑。”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当年你化形时,缺了把元气,是吧”     我抬头,闷闷不解:“怎么突然提这个”     他抬头,神情倒像是在生闷气。     “我瞧着缺的恐怕不是元气,而是心眼。”     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掌舟人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知道。”     “知道”阴阳怪气地说完这句,他冷哼一声,“你知道,还想去见那人”     我绞着衣角,有些支支吾吾,“我就是想跟掌舟人说说话……”     “愚不可及!”     我缩了缩脖子,继续专心蹂躏衣角。     “不再用流年晷”他又冷哼一声,“原来你这话是随便说说的,你堂堂一个活了十几二十万年的神仙,在这冥府好的没学着,满嘴开溜倒是学得很利索嘛”     这话太重了,我听着听着,便有些不忿。     “我只不过是想同那掌舟人说句话,你用得着如此恶毒吗”     他凉飕飕地望过来,眼神如同是乍暖还寒天里的晨曦,凉薄中透着隐隐的亮光。我瞧着,肚子里的一窝火顿时像被浇了一盆冰水,霎时偃旗息鼓,只剩下孱弱几丝青烟。     这个眼神,同那件事发生时一模一样。     心里头某个我摸不到的地方暖洋洋地一酸,就像是晒太阳的野猫突然被人挠了下肚皮,有种惬意却又无从说起的羞赧。     “莲实啊……”我眯着眼睛,贼兮兮地唤他。     他像被针尖刺了下,猛地一颤,接着一脸戒备地望向我,“作甚”     我揉揉肚子,一路小跑地凑了过去。     他像炸毛的猫,腾地弹开。     我利索地攥住了他的袖子,撞了撞他的肩膀,声音油得发腻,“小样,还害羞……”     “你又发什么神经”     “咕噜……”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声古怪又响亮的声音大喇喇地从他的肚子里冒了出来。他身子一僵,脸顿时像霜冻的柿子。     我强忍住脸上的痉挛,像模像样地揉着肚子,晃起了他的袖子。     “莲实啊……”他一脸故作冷静,耳朵却悄悄爬上了不一样的颜色,我抿着笑得开心,“我肚子饿。”     “咳。”他避开我的眼神,干咳了一声,直接把犹自攀在他胳膊上的我拖着就走到灶台边,一边收拾灶台,还一边细碎地念叨:“既然你饿成这样,我就动作快一点好了。”     我听着听着,嘴角几乎忍得发酸,可还是没笑出声。     “莲实啊……”     “作甚”     “吃完去找掌灯姑娘吧”     他动作猛地停住,倏然转头。     我一咬牙,直对着他的眼神,“我怎么感觉肚子刚才并不饿啊……”     这话一出,他的脸色便开始飞快地变幻,就像是映在花街河道上的粼粼灯火,几乎晃花了我的眼。     “阿岑。”     他眼睑微颤,语气中是尽力隐藏的咬牙切齿。     我不禁有些发虚。     “你行。”     回忆着莲实往日的种种暴行,得逞的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这一顿饭,吃得无比的压抑。     莲实几乎要把饭碗都咬碎,望着他这副磨牙霍霍的模样,我悔青了肠子。不过,事已至此,后悔无用。     思及此,我胸中不禁涌起了壮士断腕的悲情。     为了同神秘的掌舟人说上句话,我也是蛮拼的。     对,我只是去说句话,说句话就成。     可事实证明,莲实说得没错,我当时化形时,缺的那把元气一定就缺在了心眼上,要不然,我怎么会在自我虐待的路上走得如此坦荡呢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如今的我,还在为得不偿失的小成就沾沾自喜着。     掌灯再次看到我时,表情真叫一个泫然欲泣,至此,我不禁对她与那掌舟人的关系浮想联翩,想着想着,就有些同情那边毫不知情的青芒。     青芒那小子涉世未深,心灵很是脆弱,要是让他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掌灯妹妹还藏着这么个关系匪浅的蓝颜知己,他该多肝肠寸断哪     我想,我此时的眼神一定很怨妇。     掌灯被我盯得莫名其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走到奈何桥头,却左右不见安魂舟。     她一时慌了神,粗略地安抚了我一阵,就拎着裙脚在奈何桥边上来来回回地找了起来,瞧着她东张西望的样子,可真是急了不轻。     我躲在桥墩后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孟婆庄的大门,生怕重明或者暮玄嗅到了莲实的气息,一脚踹开大门追出来。     而反观那个最应该紧张的人,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一脸不情不愿地倚在桥梁上。     我一边瞧着庄子大门,一边盯着他的动静,忙得真叫一个不亦乐乎。     “婆婆,来了,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桥面上终于传来了掌灯姑娘急匆匆的脚步声。话音将落,她连同身后那名浑身散发着死气的掌舟人就到了我跟前。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刚好撞上了桥边的莲实。他不悦地转头,原本当是要瞪我,可当他瞥见掌灯身后的“人”时,却是脸色一凛,捏住了我的袖角,将我拦到了一边。     那人伫立着,厚重的斗篷如同是无边的黑夜,将他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那周身的雾气如同是跳动的黑色火焰,张牙舞爪地挣扎着,好像随时要冲破桎梏,将人拖进那深渊似的黑暗。     掌灯的视线在我俩的身上逡巡着,似乎对我们的反应很是不解。     这是标志。     这个人身上,至少背负着上千人的性命。     我能感觉到,在斗篷的阴影中,他正在注视着我。     缓缓地,他将斗篷的帽子拂下,接着,是面罩。     我愣住了。     长入发鬓的细眉,炳如日星的眼眸。     居然。     是位女子。           第二十九章 月黑风高天推门爬床日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女子背负人命这事,其实并不是没有。     反观回去,其实当是更加常见。就比如说媚入肌骨的妲己,就是个极好的例子。红颜祸水,处处得见,     可这女子若说是红颜祸水,却好像又有点不太像。     “婆婆。”     兴许是因为长久的沉默,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我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有些好奇她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     她瞧着我没应声,几不可见地笑了一笑,一时间,原本英气十足的眉眼顿时软化了,就如同是墨水被倒进了一泓清澈的潭水中,温软婉转的痕迹一圈圈地晕开,摇曳出了一池的柔美。     突然,我对她的故事无比好奇。     莲实似乎往我这边望了一眼。     “孟婆大人看出来了吧,罪人杀孽深重。”     她说这话的时候,黑色的雾瘴就仿佛迎风的野火,瞬间飞涨,那些飘动的火苗好似一丛丛呐喊呼救的人影,阴森的鬼魅感逼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时候,掌灯替她开了口:“婆婆可还记得三个月之前的战祸”     三个月前,正是我摊上楚伶那事的时候,所以自然记得很清楚。那两天,我庄子里所有的盛汤司都忙成了一团,青芒更是两日没合眼。     “那场战祸发生在冥府的三个月前,算在现世,已是一百年过去了。一百年前,大人曾是名动现世的女将,也就是在那场战事不久,大人便丢了性命。”     “这事儿同我的流年晷有什么干系”     说到这,掌灯就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掌灯姑娘是想帮罪人”     掌灯似是被看破了心思,一时有些局促,却还是微微地点点头。     她敛着眸子,冲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罪人的事,不敢叨扰孟婆大人,罪人还要摆渡,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她就重新融进了黑暗。安魂舟划破水面,留下了一痕的波光,船头的蜡烛摇曳着,将星星点点的亮光洒进了水中。     河水依旧舔着河岸,清泠的水声跟着那小舟一道,越走越远。     “莲实啊……”     “不借。”     我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莲实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我就是想看看……”     “我不信。”     这一次,莲实比往常更加坚持。     正值夜中,冥府的灰蒙蒙的天空中,挂着阎君随手捏成的假月亮,乍一看去,就像一个煮得半熟的鸡蛋,在沸水中浮浮沉沉。     月光如同秋霜一般洒在阎罗殿的屋顶上,如同笼上了一层白纱,连屋檐上那些怒爪狰狞的异兽也显得分外的朦胧。     我轻手轻脚地走在廊下,在莲实的房门口,稳稳地站定。房内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深吸一口气,我推开了门。     “吱呀。”     门扉挤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分外的刺耳,就像是有人将一根钢针生生地刺进耳朵里。     我停下脚步,心惊肉跳地竖起耳朵。     里边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听起来似乎是翻了个身。     长舒一口气,我踮起脚尖。     夜色如水,莲实的脸仿佛是沉在水底的石头,在黑暗中缓缓地由模糊到清晰。     我低下身子,紧捂着嘴巴靠近他的脸。     这小子似乎睡得很熟,呼吸声轻浅得几乎听不到。大约是做梦了,睫毛时不时会抖动一下,却似乎没有要醒的意思。     按着心口的那只手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轰隆隆的心跳,我警惕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放开了捂在嘴上的那只手,开始在他的枕边摸索起来。     外头时不时传来忘川河水的潺潺声,夜风拂过窗边的空枝,惹得那细弱的枝桠颤巍巍地抖动。这一切,竟让我更加紧张。     手边传来浅浅的温度,我心头突地一跳,手险险地抖了一下,视线立刻转向他的脸。     微弱的天光里,他平静地看着我。     我一惊,连忙要收手,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温热的压迫感袭来,我似乎一下子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良久,他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就维持着这个艰难的姿势,与他对峙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夜色,他的眼睛如同蒙上了一层雾帐。     “上次是被贬下九重天,这次当真是命都不想要了吗”     因为靠得近,他嘴唇的张翕我便瞧得十分真切,这番话,他说得很用力,若说得准确一些,这就是咬牙切齿了。     “莲实。”     我尽量轻松地开口。     他没应声,只是看着我,表示在听。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悔改”     他依然沉默。     “其实我很后悔,对于那件事的一切,我都很后悔。”     莲实的眼神闪烁不定。     “但是,如果当时我没有去管的话,他们真的就会没事吗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自己当时管得更痛快一些,他们是不是反而会没事呢”     压抑的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窗外云影斑驳,满目婆娑,空荡荡的房间里,光线忽明忽暗。     “你当时逼迫阎君大人给你流年晷时,说的也是这话吧”     我愣了一瞬,随即脸上的正经神色就有点挂不住了。     “下去。”     “啊”     他眉头皱了皱,“压到我手了。”     我恍然大悟,赶紧抻着衣服在床边坐好,“怪不得刚才觉得硌得慌……”     莲实抬头,细长的眸子如同锋利的弯刀。     我咕哝两声,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莲实见我不再说话,这才慢条斯理地披上了外袍,那件绛紫色的衣裳在夜里瞧来,就是黑黢黢的一团,这颜色衬得那张白面煞是好看,特别是歪斜的领口出露出的颈子,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如此看来,暮玄小娃娃如此稀罕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问过掌灯姑娘了,那掌舟人名叫‘齐月’,百年之前,曾是个公主。”     莲实闷声不吭,司命簿在他的手中沙沙作响。     “有了。”     司命簿在黑暗中散发着薄薄的亮光,一字一句都分外明亮。     齐月。     这个名字被用深色的朱砂抹去了一半。     对前面的重重战功,我都没有兴趣,唯有最后一句,吸引了我的注意。     正如我先前所想,这个女子,的确不一般。     翌日一早,我没知会莲实,一早便急匆匆地赶到了北海,叫唤大地狱的青铜门上,火红的地狱绘图栩栩如生,恶鬼模样狰狞,几乎要从门上挣脱出来。巍峨的铜门高不见顶,独自站在这扇门下,我感到毛骨悚然。     “哈……”     门缓缓地开了,卞城王阴郁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红唇大张,脸色不好地打着哈欠。她眯着渴睡的眼睛,斜斜地睨着我,眼神满是阴霾。     “啪!”     龙皮鞭子忽地晾空一响,接着一晃,蓦地变成了一条长蛇,那蛇青皮红眼,艳红的信子在尖利的白牙指尖嚣张地抖动。     卞城王没说话,那蛇却频频对我弓身龇牙,恶意满满。     我眄视着那蛇,下一瞬,本来嚣张非常的畜生便长尾一抖,变回了鞭子,安安分分地缠上了卞城王的腕上。     她慢悠悠地瞧了一眼鞭子,又慢悠悠地望向我。     “孟婆子你这一大清早的,来我叫唤大地狱挑衅吗”     卞城王一如既往地像只刺猬,我懒得理她,却是径自走过去,一把搂住了她的胳膊往里头拖。     “喂,孟婆子,你发什么疯……”她嚷嚷着,被我拖得一路快走。     地狱的景观在羊肠小道的两边缓缓展开,热烫的岩浆从脚边淌过,带着焦糊味的白烟呛得人眼圈发红。     虬结的枯枝上,丑陋的怪蛇蠕动着,粗糙的皮肤将树枝刮得沙沙作响。不远处的刑场,嘶哑的惨叫惹得我一阵不快。     “卞城王,我问你,你这是不是有个犯人,叫闻人贺”     卞城王闻言细眉一拧,神色突然有些诡异。她瞅了我好一会儿,才躲闪道:“我这叫唤大地狱何止万人,你随随便便说个阿猫阿狗的名字,我怎生知道”     说话间,她手上暗暗一用力,挣开了我的手。     “你孟婆庄清闲,可不要以为我叫唤大地狱也同你一般清闲,今日还有五十颗心等着我去掏,至于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说完,她下巴一仰,作势要走。     我哪肯罢休,二话不说,上前强拽住了她。她被我拽得一顿,红色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好好想想,据我所知,这人当是犯了你叫唤大地狱所有的罪状,如此恶贯满盈的人,定是受了你好些折磨,你不就是对这些个上心吗,不可能不记得吧”     我噼里啪啦地说完这一番话,卞城王的脸色便有些蹊跷,她红眸微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这人再混账,那也是我叫唤大地狱的人,你作甚这么挂心”     “是不是我不说,你就决计不松口”     她悠悠然地抱臂,挑眉笑道:“你说呢”     我松开她的手,沉了口气,半晌,才下定决心一般地道:“这个闻人贺,掘了掌舟人的坟。”     卞城王听罢,脸倏地僵了。     “跟我来。”           第三十章 谁说不是金屋就不能藏娇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说起来,这叫唤大地狱我来过不少回,不过往常都着急慌忙的,倒是从来都没有四下瞧过。如今一瞧,倒是挺新鲜。     叫唤大地狱地处大海之底,东北方沃燋石之下,如果刻意竖着耳朵听,还能隐隐听到海水的汩汩声。     卞城王的地狱可以说是八热地狱里血腥味最重的,这主要跟此处集结了抽肠割心地狱、刀山地狱还有飞刀火石地狱这三个最血肉横飞的小地狱有关。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卞城王领着我逛遍了这三个小地狱,才脚步一转,朝着叫唤大地狱的最深处走去。     与现世的牢狱一般,在这里,等级也是很严明的。原本判定亡魂应该过转生门还是遣送地狱的人,当是我们冥府的头头,也就是天君的弟弟,阎君大人。     可他这人常年不管事儿,于是手下们就变得特别的管事儿。     首当其冲的,便是查察司大人。     虽说八寒地狱和八热地狱之王,再加十大阴差,再加上我,见过此位大人的面数恐怕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可人家事儿确实办得好。冥府在阎君这位昏君的统领下能这么井井有条,都是这位查察司大人的功劳。     听说这位大人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所以才会没几个人目睹过他的真容。如此想想,阎君真是杀千刀的无良甩手掌柜。     来到冥府的所有人的去留,都由查察司一手操办。当然,有些时候还是得有阎君的授意,不过大部分,都是这位大人的意思。     这位大人与吊儿郎当的阎君不同,是位非常严谨的人。     就说地狱的分级吧。     要说人心不古,人心不古,也不是没有道理。就拿如今的地狱登记簿来说,现世的人若是犯事,那大多数都不是一桩,都是一二三四五六桩,一桩接着又一桩。不但数量多,而且种类杂。     入何种地狱是按照罪状分的,那么问题来了,挖……不对,这些犯了多种罪状的人,到底该分到哪里去呢     查察司规定,一罪可多罚,数罪不可并罚,以最重罪状决定去处。那么问题又来了,如果每种罪都犯一些,严重程度都差不多,那怎么办     此处,便体现出查察司大人的严谨了。     十六地狱的最深处,都设有分离的地狱,这十六个独立的小地狱,便是现世所有大恶人的去处。     路随着脚步的深入,越来越细。眼前的阴霾像是能吸收声音一般,那些哀嚎声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就只有波澜不惊的海水声,一个恍惚,我便想起了临波湖的时候。     可这恍惚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便被脚下有些厚重的水声吸引了注意。     低头望去,深浅不一的红色交织在一起,乍一看,就像是裸露的血管。     陈年的血渗入进土地,将土地染成了红色,来不及渗入的,便如同地毯一般凝结在地面上。踩上去的时候,脚掌能感觉到奇异的弹性。     我不舒服地皱了皱眉,正好被卞城王瞧见了。她幸灾乐祸地冷哼一声,大步大步地走。血染上她的红鞋,将颜色妆扮得更加妖异。     与外头的热闹不同,这里头一片死寂。     “嘶。”     就在我万分紧张的时候,一滴水突然滴到了我的脖子上,我蓦地倒吸一口冷气,就手抹了脖子一把。     这是……海水     思及此,我皱起了眉头。     “孟婆子,你瞧我这叫唤大地狱的之底,环境怎么样”     听到我的动静,卞城王幽幽地回头,百无聊赖地问道。     我用袖子擦了擦脖子,口气不太好道:“不怎么样。”     我的表情应该不怎么愉快,卞城王倒是看得很愉快。     她冲我又是一记冷笑,然后盈盈转身。     “走吧,路还远着呢。”     一路无话。     从两边的牢房中,偶尔能感觉到满怀恶意的视线,那视线如同是头顶纷纷滴下的海水,能让人感到后脊梁一凉,全身的毛孔都随即张开。     不过,好歹我也是个修行多年的神仙,这些倒是不打紧,这不过,这气氛,还是让人觉得分外的不舒服。     路越来越深,光也越来越弱。     有零零散散的光点悬浮在黑暗中,远看以为是萤火虫,离近一看,却发现是尖嘴猴腮的狱卒提着鬼灯在甬道伸出巡逻。可能因为长期不见光亮,他们的眼睛像是覆了一层白膜,伸长脖子看我的样子,有些瘆人。     “闻人贺,我可是熟得很。”     不知过了多久,走在前头的卞城王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     她似乎笑了笑,语气很是得意。     “你倒也不是极蠢。”     “你想在这些凡人面前被打得眼歪嘴斜吗”     她好似心情很不错,又笑了。     “说到这,我倒是很久没找你切磋了……”     “不是切磋,是被揍。”我平平淡淡地打断她。     她一僵,猛地停下脚步转头,鬼气森森道:“孟婆子,你是真想开打了”     我停着盯了她好一会儿,才道:“要打出去后再打,在这里打,你的鞭子施展不开。”     她听到这,脸颊动了动,接着便嗤了一声,带头走了。     这一次,比上次走得快了许多。     脚底感觉到隐隐的潮湿感,也不知是水还是血,鞋袜似乎被浸得湿透,粘在脚底,每走一步,都发出轻微的气泡声。     两旁的牢狱中时不时传来铁链抖动的声音,这声音盘旋在空荡荡的牢狱里,更显得阴森恐怖。     思及此,我不禁有点后悔没有带莲实过来。若是看了这些,看他还会不会整天说我的庄子阴森恐怖。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卞城王的脚步已经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那门在深处的一个突兀的拐角处,厚重却狭窄的门上惟妙惟肖地镂刻一条游动的蛇,蛇的眼睛泛着诡异的红光,猩红的信子吞吞吐吐,发出嘶嘶的声响。     卞城王手上那条龙皮鞭倏地变成了先前的那条蛇,突然窜上那扇门,咬住了那蛇的脖子,门上的蛇痛嘶一声,抽搐了起来。     随着这动静,门无声地开了。     一进门,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与我先前的想象倒很是不同。     一条玉带一般的白色桥梁从脚下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远处,桥底下则是潺动的云彩烟波,低头细看,似乎还有巨大的生物在其间翻动,偶尔能看到岩石表面般粗糙的鳞片,随着那生物的移动,脚下传来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桥梁也会如秋风中的叶片一般瑟瑟发抖,像是随时会断掉。     卞城王面不改色,走得很快。     传说,地狱的深处都有上古凶兽把守。     我觉得稀奇,低头仔细地往脚底张望。     “孟婆子,不想死就把脑袋缩回来。”     卞城王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我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见我终于跟了上去,这才转过头去,继续带路。说是带路,其实不过是在前头走罢了,这路只有一条,我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走丢。     明亮的宫灯闪着绵白的光晕,静地守在宽道的两旁,就像是两排跪拜行礼的女婢,一种说不清的庄严气氛弥漫开来,甚至于让我这个曾在九重天上活了数万年的老神仙都有些心虚,这种感觉与先前在外头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同,而是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如此说来,这桥下住的,保不齐是洪荒时代的神物。想到这,我又忍不住往桥下望了一眼。     这一眼,却与一双巨大无比的红色瞳孔对上了。     那双眼睛游移在上层浅浅的烟波里,殷红的颜色染透了大片的云彩,幽幽的红光中,我的心猛地一停,后脊梁升腾起一种诡谲的麻痹感。     下一瞬,那双让我几乎动弹不得眼睛红光一闪,又埋进了面纱般的烟雾中。     心头的压迫感猛地消失,我如释重负,一把扶住旁边的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气。     “看到了”     卞城王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旁边,意有所指地问道。     “嗯……”     我不停咽着口水,重重点头。     得到我的回应,她突然风情万种一笑,欺近身子,将我逼得后背紧抵着栏杆。接着,媚眼如丝地用鞭子轻刮着我的脸,“你的反应,我非常满意。”     这话,我听到耳朵里,总觉得别扭得很。于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后,便一把推开她,径自往前大步走。     走着走着,我的脚步便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玉桥的尽头,又是另一派景象。     原以为,这么气派的一处地方,尽头必定是高墙长廊,飞壁悬檐,至于禽鸟画壁,走兽盘踞什么的自然也是少不得的。可万万没想到,眼前却只有一个朴素的竹屋,不仅如此,还有一片与整个冥府都格格不入的菜地。     菜地的一边,是一口大敞井盖的水井,水井边上,是一只歪倒的木桶。     这场景任谁去看,恐怕都会觉得诡异。     一双兔子鼓着大大的肚皮,蹲在竹屋的门口,抱着青菜啃得痛快。见我们来了,嘴巴一张,抱着啃到一般的青菜根就飞奔进了屋子。     菜地里头,一个穿着清爽白衣的男子,正一下一下的用水瓢浇着菜。他似乎没感觉到我们的到来,动作依然有条不紊。     大概是照顾得好,那些菜株株肥美青翠,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个绿发白脸的胖娃娃。     卞城王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男人的动作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白衣配着青苗,十分好看。     好半晌,他长呼了一口气,终于转过了身。     见到我们,他没什么反应,显然是早就知道我们在了。     我没等到那人开口,却突然听到卞城王恭恭敬敬的声音传了过来。     “好久不见了,闻人贺大人。”           第三十一章 交友不慎,误交损友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闻人贺……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     心头闪过无数猜想的我一脸不解地在卞城王和那个男人之间来回转,卞城王没往我这边瞧,脸色无比的肃穆。     “哦,原来是卞城王啊。”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声音听起来像是一边的青菜叶一样清润。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他说着,视线转向了我这边,“咦,今日真是好日子,我这洞府,居然来了位贵客。”     听到这一茬,卞城王一下变得有些惶恐似的,猛地低下头,谦恭道:“是我糊涂,居然忘记大人不喜欢外客,我这就带着她走。”     说着,她就一把拽住我的袖子要走,刚走了一步,那头的他就发话了。     “不妨事,我也好久没见过生人了,偶尔见见也不是什么坏事。”     卞城王动作倒是利索,一听这话,连忙又拉我走了回去。我始终一头雾水。     “我还有一块地要浇,你们就到那边小憩一会儿吧。”     说话间,竟没有要同我互相认识的意思,一时间,我对这人的期待感腾腾地上升。于是一坐下,便鬼鬼祟祟地凑到卞城王耳边,低声道:“这个闻人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咱们冥府能尊称为大人的,除了查察司,可没有我没见过的。”     大约是我离得太近了,卞城王有些不悦地躲开了一些。     “你要问便问,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的。”     “怎么,他耳朵不好”     菜地头上,那人似乎笑了一声。     卞城王瞪我一眼,微微仰着下巴,一如既往的幸灾乐祸。     “只要是在我叫唤大地狱发生的事,就没有这位大人听不到的。”     我心头一凛,心虚地瞥向了那人的背影,却见他好似故意一般,转过头来,对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我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便大大方方地端着袖子,冲他颔了颔首,也当是回了礼了。     似乎瞧着主人家对我们态度不错,先前那两只被我们吓到的肥兔子,抱着破布条一般的半截青菜,大张旗鼓地蹦了回来。离近一瞧,这俩兔子可真不是一般的肥美,我看着眼里,肚里的馋虫直捣鼓,不禁思忖起来这俩货应该如何料理。     “这俩只兔子吃得可是我叫唤大地狱的血水灌溉的青菜,你要不嫌口味太重,便尽管拿回去煮,到时候要是肠穿肚烂,可千万不要来寻我麻烦。”     卞城王察觉出了我的心思,冷笑道。     我心知她是诓我,却还是安分地将视线转了回来。     吃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坏了大事。     “你刚才要我不要偷偷摸摸,我这回便堂堂正正地问你,这位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卞城王就手掐了只兔子抱在手中,那兔子兔躯一震,接着便一脸悲壮地誓死抵抗起来,它扭着肥硕的肚子,短短粗粗的四肢舞得甚是带劲。     卞城王一见如此,又玩起了老招数。她腕上的鞭子倏然变成了蛇,朝着那兔子的脸猛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口气将那兔子脸上的吹得根根倒竖,一双因为肥胖而睁不开的红眼睛,一下子几乎从眼眶里瞪出来。     望着兔子僵硬的样子,卞城王心满意足地捋起了它雪白的背毛,一脸享受。反观她手里的兔子,却是大张着双眼,半开着嘴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我对卞城王的行径嗤之以鼻,却还是忍住没开口。     依着我对此女的了解,她故弄玄虚了这么好一会儿,当是开口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她抱得肥兔归之后,便同我说起了这个闻人贺的来历。     天地初蒙之时,四海八荒一片混沌,阴霾笼罩着世间,久久不散。在这长久的混乱中,便孕育了一些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这些东西凝聚了创世之初所有的罪恶,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一丝光明。     贪婪、战争、疾病、**……     一共十六个之多。     世间一切一切的不幸,都是源于它们。     父神深知,这冲天的戾气若是不好好处理,终有一天,会给三界带来灭顶之灾。于是便用八十一道天雷将自己的元神分作十六份。这十六分元神,便禁锢着这十六种罪恶,沉入了大海之底。     父神陨灭,也永远地绝了后患。     而这十六个融合了父神元神和混沌戾气的生物,便永远地在大海之底,守护着八寒八热地狱。     我方才在桥下看到的那双眼睛,便是其中一只的。但那只是肉身,至于元神,便是眼前的这位,卞城王口中的闻人贺大人。     这个人,是父神。     听到这事的时候,我愣了半晌没有反应,连脚边的肥兔子踩了自己一脚都没怎么发觉。     不过照卞城王的话说,我这反应已经算是心理素质不错的了,想当初她同楚江王秦广王他们一起接受阎君的上岗培训时,听到这么一个晴天霹雳,一行人整整失眠了一个月。     说来也对,要同父神共事,登上神生巅峰,想想是该有点小激动。     听到此,我有点疑惑,既然闻人贺是守卫叫唤大地狱的父神,那我在莲实司命簿上瞧见的那位,又是哪位     卞城王听罢我的问题,幽幽地瞪了我一眼,继续用一种事不关己的烦人态度,慢悠悠道:“你说的那位,便是眼前的这位。”     这下,我彻底糊涂了。     “这位大人不是要守护地狱嘛,怎么会没事跑到现世去转悠”     大约是这事说来话长,卞城王起身进屋倒了杯茶水,咕噜咕噜地牛饮几口,重新开口,这一开口,却不是回答问题,而是反问我。     “我说孟婆子,你执掌孟婆庄这么些年头,可有看过现世什么时候人口骤增”     “人越来越多是事实,突然增加的,倒是没见过,你问我这个作甚”     她仍旧不答,“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     望着她严肃的脸色,我脑中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战祸,疾病,仇杀……”她细细数着,神情越来越莫测高深。     她话音刚落,我便有点迫不及待,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近乎质问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安排过转生门吗”     卞城王凉凉地瞅了我一眼,算是默认,接着,她拧着细细的眉毛,将袖子从我的手心里扯出来,一边抻着上头的皱褶,一边道:“若是现世只有真善美,那还有司命星君的司命簿和崔判官的生死簿,还要来作甚”     我突觉喉头干涩。     现世的一切苦难,难不成都是故意安排的吗     “我就知道你知道这事会是这个反应。”卞城王弯下腰,将兔子放走,那兔子仍旧僵直着,竟如同死了一般,只有一双红眼惊恐地直转,直到另一只兔子到它跟前嗅了嗅,就好像被喜鹊吹了气的死蛇一般,瘫在地上的兔子一弹而起,撒丫子跑远了。     卞城王冷静地看着我,红色的眸子就像是两泓妖异的血水。     “父神当初替他们受难,是父神宏大,但是那些人不能一直不劳而获,本该属于他们的苦难,还是应该还给他们,这才是真正的天道循环。”     良久,我微微地点点头,算是结束了这场让人全身无力的谈话。     闻人贺还在孜孜不倦地浇着菜地,没来得及渗进土里的水滴缓缓地顺着菜叶滑动,像是一个个顽皮的小孩子。     碧绿的菜,幽深的井,单薄的竹屋,臃肿的兔子,一切都安静祥和。如果刻意不往那头的桥望去,我甚至会觉得自己误入了现世的某一户田家。     但是,那人却是混沌之气和父神元神的化身,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现世制造祸乱的人。这种感觉,真是矛盾得让人头疼啊。     我捂着脑袋的空当,他终于忙完了手中的活计。只见他将水瓢投进了桶里,水花迸溅在他的衣角,落下深深的痕迹。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施施然走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他是父神,我突然正襟危坐。     他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接着噗地一下笑出了声来。     “孟婆大人怎生拘谨成这样”     我双手摆在膝头,肩膀猛地一耸,道:“不敢不敢,大人叫我阿岑就成。”     说话间,那两只兔子见主人忙完了,连滚带爬地奔过去,攀着他的裤脚就是一阵磨蹭。只见那两只白乎乎的毛球一边哼哼着,一边用怨恨的眼睛瞪着卞城王的方向。     我想,它们说的一定是――主人,那个贱人欺负我们。     反观被告的人,却又换上了一副端庄的嘴脸,眼睛更是无比无辜。闻人贺笑了笑,摇摇头没说什么。     “抱歉,久等了。”     我摇头摆手,“没有没有,正好我和卞城王聊聊天。”     他坐下,给自己和我们斟上了茶。     离近一看,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极黑,就像是一潭化不开的墨,黑得没有一丝光亮。一眼瞧过去,那眼珠就像是一双黑黢黢的洞窟,好像随时有什么东西冲出来将人拖进那浑浊的黑暗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盯着那双眼睛看的时候,我猛然见着里头有红光一闪而过。后颈一麻,手中的杯子“砰”地掉在了桌上,茶水洒了一桌,像河图一样,蜿蜿蜒蜒。     他抬眼看我,眼睛仍是两个黑漆漆的洞。     “怎么了”     我慌忙将杯子扶正,连连摇头,“没事。”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我能感觉到,后脊梁上有丝丝缕缕的寒气升腾起来。     “孟婆今日来叫唤大地狱找我,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吧,什么事儿,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上。”     一时间,一旁两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咕咚。”     我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拳头紧紧地握着。     “齐月,大人可还记得了”     听到“齐月”的名字,他递到嘴唇边上的杯子猛地停住了。我眼尖地看到,有一滴不安分的茶水从杯口落下,直直地落在了他另一只手的手面上,那滴水如同一根刺,将他刺得一颤。     猖狂的红色从他黑不见底的眼中缓缓地浮现,他再次抬头望向我的时候,眼睛已是一片猩红。     刹那间,我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第三十二章 女追男也不见得只是隔层纱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晌午时分,我回到了阎罗殿。     这一次,迎头走来的却不是掌灯,而是莲实。他绕过三重拱门,低头躲过门廊边上的莲花灯,不疾不徐地朝我这边走来。     我看到他来,没精打采问道:“你要出去”     听到我的声音,他像是刚刚发现我一般,朝我这边偏过头来,道:“出去散步。”     “散步!”     不能怪我的反应太过激烈,实在是因为前些日子暮玄紧迫盯人,莲实被撵得天天上窜下跳的,分明都已经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躲着了,今日却说去散步,这又是演得哪一出啊     大约是我的神情太过精彩,只见他慢悠悠地用眼角瞟着我,轻蔑道:“你这蠢表情是什么意思”     我一时语塞,“什……什么啊”     莲实跨了一大步,稳稳地停在了我的面前,下巴越过了我的头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出去散步”     我睁眼说瞎话,“没……没有啊……”     闻言,莲实拧起了眉毛,我几乎以为,他会像生气的小娘子一般,嘴巴一哼,袖子一甩,然后说一句“我不理你了”。     很遗憾地,他没有,他只是用鼻孔瞪了我一记,然后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我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他怎么了,吃错药了”     不过,那小子着实脚力好,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他已然衣角一闪,消失在了阎罗殿的大门口,只剩下门廊下的两尊闪瞎人眼的金猊雕像闷闷地立着。     我自觉没趣,摸了摸鼻子,便往后厨的方向去了。     可还没等我走过那三重拱门,就蓦地感到身后一阵凉风袭来,回头一瞧,却见莲实铁青着脸,一路狂奔了过来。     我脸上一僵,刚想闪过身子给他让路,却见他陡然加快了速度,突地一下就窜到了我跟前,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像是掐小鸡一般,拖着我就跑。     仓皇之间,我回了个头。     就在那一对了无生趣的金猊雕像的正中,一个女子全身泛着火光,衣袍猎猎抖动,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邪风疯狂地鼓噪着,门廊上的一排莲花灯都抖抖瑟瑟地晃着,摇摇欲坠。     她重明的眸子在周身的火光中闪烁着,目光似箭,直直地朝我刺来。     暮玄双拳紧握,一副要与人拼命的样子,怒不可遏地用尖利的爪子撕扯着阎罗殿的结界。结界被她扯得闪闪烁烁,却依然固若金汤。     这一刻,我对阎君的崇拜之情突然就澎湃了起来。     莲实脸颊绷得僵硬,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我望着他扯着我的手,又望望暮玄几乎要喷火的重眸,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作孽啊。     莲实把我拉到了后厨的门口,便一把甩开了我。我望着被扯得皱皱巴巴的袖子,撇撇嘴,决定还是不要跟自己的肚子过意不去。     他一进厨房,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就开始摘菜。他紧抿着嘴唇,动作极其粗鲁地扯下了一片又一片看起来无比鲜嫩的菜叶。     看着那些天君送来的好食材,我心头阴仄仄地疼,不过看着他那张明显找不到地方撒气的脸,我识时务地咂咂嘴,将满肚子的话咽了下去。     当地上已是一片狼藉的时候,他的手终于慢了下来,开始慢慢地由砍人变成了摘菜。我洗了颗白菜心,一边咕哧咕哧地啃着,一边偷瞧他。     “你看什么”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     我嘴上的动作停了一停,咕哝着嘴,目光乱飘,道:“没看啊。”     “谁看谁一辈子嫁不出去。”     “咳……”     我一口呛在喉咙里,吭吭咔咔地咳了好一会儿,才面红耳赤道:“有你这么毒的嘛”     他嘴角动了动,随即却又立刻恢复了先前的模样,阴阳怪气道:“你不是说没看吗”     “你……”我刚想开骂,却瞄了一眼满地的烂菜叶,旋即顾忌地抿了抿嘴,就手扯过他手中正在理的菜,看也不看一眼,不管老的嫩的,一股脑地塞进了嘴里,一边瞪着他,一边恶狠狠地咬了起来。     清冽的菜香味充斥着整个鼻腔,嘴角被撑得发酸。     对于这个愚蠢又滑稽的行为,我立刻就后悔了。     莲实先是一愣,随即便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望着我出丑。     我为了睁一口气,一咬牙,象征性地嚼了一通,囫囵吞下。结果,这一吞,差点没把我眼珠子给噎得蹦了出去。     那口团成一团的菜叶猛然堵在胸口,将我的胸肋撑得一阵火辣辣地疼,我大张着眼睛和嘴巴,用拳头快速地拍着胸口,可这样根本没用,我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的那团叶子涨得越来越大,脑中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少,血液似乎翻了锅一般,直直地望头上窜。     “嘭……呕……”     就在我翻白眼的当口,后背心突然闷闷一疼,喉头一滑,那团差点要了我半条命的菜叶就骨碌一下从口中滚到了地上。我泛着憋起的泪花,望着那团黏糊糊的东西,瘫坐在了矮凳上。     莲实面无表情地掸掸手,若无其事地继续摘起了菜。     老实说,望着他那几乎抽搐的嘴角,我真的很想一掌劈死自己。     这一顿饭,我连头都没有抬过。     听着莲实时不时传来的愉快咂嘴声,瞄着他嘴角极其碍眼的笑容,我默默地想,大概是时候了。     大概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是到了将莲实灭口的时候了。     饭刚吃完,掌灯就走了进来,看她的样子,倒不像是故意来找我们的。     只见她一愣,接着笑盈盈地同我行了个礼,道:“婆婆,今日的萝心菜可还爽口阎君知道婆婆爱吃,特地给你留的呢……”     “噗……咳……”     一旁的莲实火烧浇油地笑了。     我一个眼刀过去,他嘴角上扬着,装模作样地别过头望向了别处。     掌灯不明就里地望望我,又望望莲实,“婆婆,怎么菜不合胃口吗”     我盯着莲实的侧脸,咬牙切齿,“好吃,我恨不得一口都吃光。”我特意加重了“一口”的音,掌灯听得一抖,吧嗒吧嗒地望望莲实的神情,豁然开朗似的,连忙绕过这个话题。     “对了,婆婆,外头有个饿晕的美女姐姐说要找你,我本来还想来厨房给她拿点吃的再去找你的,没想到这就遇上了。”     “美女姐姐”     掌灯重重点头,头上的双髻抖得像是被归鸟惊动的花苞。     听到这个称呼,我没急着问是谁,反倒是在心里先思量了一番。     要说我认识的女神仙嘛,那是当真不多。这与我的工作环境有关,小时候在南斗宫,我面对的是一群道士,后来到了月老殿,我面对的是一群红鸾童子,再到后来,我到孟婆庄,面对是则是一帮盛汤司。     满打满算的,我认识的女神仙,就那么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的几个。     “不会是……现在霸占着我庄子的暮玄吧”     “不是……她是……”     听她这么说,我连忙举手打断了她,继续猜道:“那……是叫唤大地狱的卞城王不对啊,我刚刚才从卞城王那回来……不对不对……”     “婆婆不是,是……”     “等等等等,我再想想……”     我皱着眉毛,倒抽了一口凉气,道:“总不至于是桃花源的轩辕姬吧”自言自语着,我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掌灯,“不对不对,这丫头就算品味再差,也不会差到觉得轩辕姬是美女的,不对不对,那是谁呢……”     想着想着,我的脚步就不自觉地往外走去。同样是金猊雕像,同样是莲花廊灯,可这门口,已然没有了暮玄的身影。     我猜想,那丫头不是回去咬着褥角哭去了,就是举着刀砍人去了。     转了一圈,我也没有瞧见掌灯口中的那位美女姐姐。     刚准备回去问问掌灯,一转身,便听到了金猊后头传来了浅浅的呻~吟声。     我脚步一停,随即伸长了脖子,将头叹了过去。     别说,还真有个女人。     金猊的后头有堵矮墩墩的说不清是墙还是栅栏的隔断,那女子便趴在那个上头。其实说是趴,倒不如说是“担”还更为合适。     只见她将肚子搁在那隔断上,脚尖离地,手臂无力地垂着,作一副快死的样子哼哼唧唧着。     因为这么个姿势,她的脸被一头长发挡得严严实实,别说是让我认她了,让她现在认我估计都困难得很。     “婆婆,婆婆,就是她,就是她。”     终于,第一目击人掌灯赶了过来,她俏手幽幽一指,指向了那半死不活的女子。     那女子听到这响动,倏地停下了口中的动静,猛然抬起那颗垂着招魂幡一般长发的脑袋,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停顿着。     我猜想,她是在看我。     她看啊看啊,看了好一会儿。小风裹着大门口买来得及清扫的落叶,溜着旋儿从我们眼前飘过,像是在嘲笑我们。     就在这时,那女子霍地一蹦而起,手忙脚乱地拨开眼前的乱发,像一只愉快的小鸟一样钻到了我怀里,一双细细的胳膊搂住我的腰,白生生的脸蛋在我的胸口磨磨蹭蹭,好似十分快活。     “阿岑,阿岑……”     她声音柔柔软软的,有些忸怩。     我低头望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请问,你是……”     听到我的话,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蓦地抬起头,用一双乌溜乌溜的眼珠子紧紧地瞅着我。这个眼神,活生生就是弃妇看负心汉,一时,我心里又开始发虚。     该不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把她……     就在我胡思乱想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她才用无比委屈的声音开了口。     “阿岑,你不记得昭昭了吗”     这一把,我呆若木鸡。           第三十三章 今天琢磨不透的事明日也照样琢磨不透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我捧着眼前人的脸一通猛瞧,要说这双水溜溜的眼睛嘛,那还确实有点像昭昭。     “阿岑真的不记得昭昭了”     她的脸被我挤得变形,一双圆眼睛瞬间包了一汪眼泪。     看到这一幕,我终于确定了,眼前这位,的确是炎华君那位软萌的娇妻无疑。     我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停在了她的肚子上。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炎华君的昭昭,当是有孕的才对吧,那么眼前这个扁扁的肚子又是怎么回事     顺着我的视线,昭昭也低下头,望向了自己的肚子,大概是我的视线太过火辣,她不好意思地用手遮住了肚子,一双眼睛怯怯地瞧我,又扭捏地避开,又偷瞧我。     “昭昭啊,你的肚子呢”     我指指自己的肚子,问道。     她耳朵噌地红了,“还没大起来呢……”她声若蚊蚋地哼哼着,也亏得是我耳朵尖,才能勉勉强强听到。     “不对啊,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肚子大得跟个水瓢似的,这回怎么又说还没大起来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愣愣地抬眼瞧我,脑袋微微歪斜着,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     瞧着她这表情,我甚至以为自己记错了,可是那么一只肚大如瓢的松鼠,要我如何能记错,于是我也学她的样子,歪着头,同她大眼对小眼。     没一会儿,昭昭眼珠转了转,迟疑地问道:“阿岑说的是不是毛毛”     我傻眼了,头歪得更狠,“毛毛是谁”     “毛毛是昭昭的孩子啊。”她也学我的样子,歪着头。     “这么说来……”我眼珠转了转,在肚子前圈了一圈,道:“你上次肚子里的那个已经出来了,现在……”我盯着她的肚子,犹犹豫豫道:“现在又怀上了”     昭昭一张脸红成了一片,连颈子和耳朵根都红透了,一双琉璃眼更是骨碌骨碌地乱转,手指将衣角蹂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她弱弱点头,头几乎埋到了肚子里。     我好笑地打量着那个还没来得及鼓起来的肚子,忸怩地撞了撞她的肩膀,暧昧道:“没想到,炎华君还挺厉害的嘛……”     这下,她的脸简直要滴血了。     调戏得差不多了,我这才想到问正事。     “不过昭昭,你不在富丽堂皇的炎华宫里头待着,跑到冥府干吗,冥府阴阴森森的,忘川河水汽又重,你别落个月子病什么的,炎华君知道了还不一掌劈死我啊。”     听到这话,她腾地抬起了下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腮帮子鼓得像是当初偷吃蘑菇一般,就差像松鼠那样挥舞的爪子了。     “昭昭要在阿岑这里住下来。”     “啊”我的脑子一时半会儿没跟上。     “昭昭想在阿岑这里住下来。”她坚定道。     我和一旁的莲实对了个眼色,“不是啊,昭昭,你好好的,干嘛要来冥府住,老实说,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适合游山玩水的地方啊。”     “昭昭知道!”她一本正经道,“可是昭昭不想回天上去。”     “为……为什么啊”不是我想结巴,而是最近事儿一件接这一件,我一时有些承受不来了。     “炎华是坏人!”她的脸一如既往的正经,语气更是义愤填膺。     我又同莲实对了个眼色,原来是夫妻吵架,且不说这事儿我不应该乱掺和,就说这个她口中的坏人,也不是我一介小辈能惹得起的啊。     于是乎,我把昭昭拉到了一边,避开了莲实和掌灯的耳目,一副要和她好好谈谈的架势。     “昭昭啊,你同炎华君吵架了”     她抿着嘴巴,鼓着腮帮子,一副赌气的模样,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回炎华宫”     “炎华是坏人。”     我脑门阴阴一疼,心头连连叫苦,却也深知不能随便接了这烫手山芋。人家夫妻吵架,你追我跑是小情趣,我一个大龄单身女神仙搀和进去算个什么事儿啊。     “昭昭啊,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你才觉得炎华君是坏人的”     “不是我觉得,他就是坏人!”     瞧她气鼓鼓的样子,我只得像哄小孩儿一样顺着她,“好好好,你说说,他怎么坏了”     “她不准我给毛毛起名字叫毛毛!”     老实说,我曾想过无数个理由。     比如说,炎华君趁着昭昭怀孕生子坐月子的空当跟哪个妖媚女神暗通曲款了啊,又或者说,炎华君在孩子出生以后,对昭昭不咸不淡啦,甚至于,连炎华君某方面需求太旺盛我都想到了。     可是如此清新脱俗的理由,老身当真是读书少,从没想过啊。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跟喝了几瓶酱油似的,咸里泛着苦。     “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昭昭气得不轻,鼻孔呼哧呼哧地喷气,这样子倒真是很像松鼠。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答她才好。     因着我身边都是些性格缺陷严重,以至于注定孤独一生的家伙,是以对于这夫妻吵架之事,我当真是没有什么经验。此时,脑中更是一团浆糊。     昭昭一见我沉默,大约便以为我默认了,于是像小动物一般将脑袋埋进我怀里,一边撒娇,一边软糯糯道:“阿岑能收留昭昭,昭昭很高兴,不然昭昭就要躲到天河的河蚌里去了。”     我一听这话,原本都到了嗓子眼的拒绝又被生生地咽了下去。罢了,住下就住下吧,反正如今我住的阎罗殿,又不是孟婆庄,天塌下来,还有阎君那个冤大头顶着。     总不能真的让她去天河睡河蚌吧,万一睡出病来,炎华上神要得知是我不愿收留她所致,那才真要一掌劈死我呢。     如此想想,也便释怀了。     这么一来,原本冷冷清清的冥府,一时间变得无比的热闹。     趁着昭昭吃饭的空当,我把莲实拉了出去,将今日在叫唤大地狱看到情景同他说了一说。当说到闻人贺是父神深远和洪荒戾气的化身时,他的神情变得十分的古怪。     “这事你不要管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     话被硬生生打断,我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父神是什么样的存在,你不会不懂吧”     我嗫嚅了一会儿,才道:“我懂。”     “即使只是父神的一部分,闻人贺也是父神,你往日拿着流年晷乱来我都没管,可是如今,你却要拿着这个原本就乱了天纪的神器去和父神作对吗”     “我也不是要和父神作对,只不过是想去阻止……”     “你想都别想,要去你便自己去,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和你一起疯!”     莲实眉头紧皱,语气冷硬,似乎气得不轻,说完这番话,他便大袖一甩,大步出了阎罗殿,门口两尊金猊一如往常的静立着,原本生硬的表情在此刻看来,也好似在责怪我一般。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滚油煎了似的。     回到厨房的时候,昭昭还吃得开心。     她一手抓着板栗甜糕,一手捏着糯米团子,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吧嗒吧嗒地盯着我瞧。     我抹了把脸,却发现脸上没东西,便问她:“你盯着我看作甚”     “阿岑要跟司命星君成亲吗”     我翻了个白眼,道:“你想象力很丰富。”     昭昭习惯性地歪着脑袋,一边用圆乎乎的眼睛盯着我,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表情十分滑稽。     “阿岑。”     “嗯”我顺手从她面前的盘子里抓了个团子,一口啃了一半下去。     “阿岑就嫁给司命吧。”     我凉凉地望着她,“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昭昭鼓着腮帮,抿着嘴唇,眼睛笑成了弯弯的叶片,“因为阿岑肯定嫁不出去了。”     我眯着眼睛望着她的一脸贼像,一把将手中剩了一半的团子塞进了她嘴里,她倒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接下了。     这下,我心里的那锅油更是烫得油星子乱溅了。     一直到晚上,莲实都没有回来。     昭昭似乎累得狠了,早早地就歇下了。我闲来无事,便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头盯着天上的假月亮瞧。     今日天儿有些凉,忘川河的水汽弥漫开来,将整个阎罗殿都包裹在里边,乍一瞧,就像是现世的海市蜃楼,好像离得极近,却又极远。     掌舟人的划水声轻轻慢慢地传来,与刚巧响起的更钟交融在一起,将这个本就夜凉如水的晚上妆点得更加静谧。     本来这正是个睡觉的好时候,可是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能出来乱转。     莲实的话像是警世响钟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脑袋里响起。     揉着隐隐发疼的脑仁,我趴在了冰冰凉凉的石桌上发起了呆。     划水声源源不绝,好似近在耳边,半梦半醒中,我好似又回到了在天河的时候。那时候,我端坐在浅浅的水底,感觉着清澈的河水从头顶潺潺地流过,时不时有快活的鱼虾游过,溅起晶莹剔透的水花。     那时候,我常常透过薄薄的河水,憧憬地望着头顶的星河,那些星子有的璀璨有的暗淡,如同是将冬日里的雪花通通揉碎,撒在了漫无边际的天空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见莲实披着一身月光,静静地立在我面前。     “你知道自己又臭又硬吧”     “嗯。”我晕晕乎乎地应着。     “果然是块糙石头。”     听完这句,我就睡死了过去。     翌日一早,当我从软绵绵的床铺上醒来的时候,我立刻就意识到,昨晚看到莲实的场景只是做梦而已,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磨蹭了好一会儿,我才穿鞋下床,可无意间往枕边一瞧,却像是被定住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白色的褥子上,一卷被凤凰翎羽束起的书轴安安静静地躺着,柔软庄严的金光将褥子辉映得好似晨曦的湖水。     天命簿。     这三个大字,像是正午的太阳,让我瞬间醒了个彻底。           第三十四章 你追我赶是夫妻间的小情趣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我到厨房的时候,莲实正卷着袖子,面无表情地煎着鸡蛋。     另一边,昭昭撂着袖子,摇头晃脑吃得开心,瞧我进来了,欢天喜地地朝我招手。     “阿岑,快来,快来。”     她一边吆喝着,一边拍着旁边的桌子。     我望了一眼那头的莲实,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锅里的蛋,丝毫没有看我一眼的意思,如此,我只能悻悻地坐到了昭昭旁边。     “星君,鸡蛋好了吗”     莲实“嗯”了一声,以干净利落地动作起锅装盘,然后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我和昭昭的面前,在这期间,他仍旧没有拿正眼瞧过我。     昭昭一见鸡蛋,再没空同我攀谈了,举起筷子就闷头吃了起来。     我扭头望望莲实,他正低个头在灶台上东摸摸西摸摸,大有没事找事干的架势。我看着过意不去,便拿起面前的空碗,稀里糊涂地在桌上扫荡了一圈,犹犹豫豫地递到了他跟前。     他愣了一下,终于将视线转向了我,默默地接下了。     气氛是一片尴尬的沉默,除了昭昭在一旁吧唧嘴的动静,整个厨房静得不自然。     “天命簿我看到了。”     他“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在昭昭的旁边坐了下来,昭昭嘴上的动作骤然停下,她诚惶诚恐地瞄了瞄我,又瞧了瞧面无表情的莲实,脑袋不明所以地歪了起来。     我瞪了她一眼,她像松鼠戗毛似的猛地一抖,随即闷下头,一股脑地把食物塞进了嘴里。     莲实静静地吃着饭,小口小口的很有教养。     “咕咚。”     响亮的咽口水声从我的喉咙眼滑出,昭昭猛地一抬头,望了我一眼,又迅速地低了下去。而另一边,莲实的筷子顿了一下,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呵呵”干笑两声,眼神若有似无地飘过他面前的碗。     下一刻,那碗就被推到了我的面前。碗底摩擦着桌面,发出嘶哑的声音,以前倒从来没有发现,这声音竟然如此的好听。     “我饱了。”     莲实敛着眸子没瞧我,自顾自地擦了擦嘴。     昭昭瞧他这样,哧溜一下抬起下巴,望望我,又望望自己面前的碗,再为难地看看我,然后又依依不舍地看看碗,最后似乎牙关一咬,也把碗推到了我的面前。     “昭昭也饱了……咕咚……”     我嘴角抽了两抽,把碗重新推回了她面前,“你吃你的,我吃不下那么多。”     她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意有所指地望着莲实推给我的碗。     我眼角又抽了两抽,“你吃吧,照撑死了吃。”     说话间,我直接把碗推进了她的怀里。她瞧着,扭扭捏捏地道了声谢,这才继续吃了起来,吧唧吧唧,似乎比先前还香。     我无奈地摇摇头,一边琢磨着怎么把这个祖宗窝在这的消息放给天上的炎华君,一边食不知味地吃着早饭。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衣料的抖动声和疲累的粗喘,我嘴里叼了块鸡蛋,想瞧瞧是怎么回事。     如此一瞧,就瞧见掌灯面色铁青,正提着裙子狂奔在幔带回廊上,远远地,我都能看见她脑门上的汗珠子。     我把嘴里的鸡蛋胡乱嚼了几口,咽了下去,刚好赶在掌灯瘫在我面前的当口,开口询问道:“掌灯丫头,这一大清早的,你不去找我庄子里头的青芒卿卿我我,跑这锻炼身体来了”     掌灯手撑在桌上,倚着半个身子,瞧着还真是累得够呛。不知是实在没有兴致,还是没那个力气了,掌灯没理会我的玩笑,而是一把抓起一旁的水瓢,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水下去,又急喘了几口,才语无伦次道:“不好……婆婆,不好……”     “我说丫头,你婆婆我可好得狠,不要乱诅咒我。”     她捋着胸口,口气急躁,“婆婆快别开玩笑了,大事不好了!”     这下,我才知道事态严重,正了正脸色,道:“发生什么事了”     “炎华上神来了!”     听到“炎华”二字,昭昭鼠躯一震,嘴里的半块鸡蛋“啪嗒”一声掉到了碗里。她不可置信地大张着嘴,眼珠子慌乱地直转,手更是如同松鼠爪子一般,没主意地搓了起来,看起来当真是十分的可怜。     莲实轻飘飘地望了我一眼,我沉沉地回了一眼,转头继续问道:“炎华君来了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听到“吃”这个字,昭昭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白白的门牙更是惶恐地打起了颤,一边颤,还一边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着什么。我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一句“松鼠桂鱼”,再看她的神情,更是一副快要吓死的模样。     “婆婆你不记得了,咱们阎罗殿的结界,是君上怕天君派人来叨扰他,所以特地设下的,除非手心被盖上了阎罗印,九重天上的人是进不来的……”     乍听到这里,昭昭霍地抬起了头,水灵灵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一双手窝在胸口,紧张地发抖。     我点点头,“这事我记得。”     莲实之所以能进来,就是得了阎君的印,而昭昭则因为不是纯元仙种。     “所以啊,炎华君发话说,要是夫人再不出去,他就要破了咱们君上的结界了,这结界是与我们阎罗殿的根基连着的,一旦破了,整个阎罗殿就塌了。”     我一听,便觉着这里头有些不对劲。     “炎华君不是刚到冥府嘛,何来的再不出去一说”     此言一出,我们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昭昭,后者脸色刷地由青变紫,又由紫变青,再由青变白,变得那叫一个迅雷不及掩耳。     “昭昭……昭昭……”     她估计吓坏了,嘴唇颤得厉害,也不说话,只是念叨着自己的名字,眼泪更是如春涨的塘水一般,倏地漫了上来。     “早些时候,我已经给昭昭夫人传过话了,不过夫人很坚决地说不出去,还让我传话说,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上神……”掌灯欲言又止道。     话音一落,昭昭的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掉下来了。如此,我不禁同情起了炎华君,君上要照顾这么个孕妇当真是不容易啊,不但软糯爱哭,还动不动就离家出走。     如此,我便萌生了和炎华君里应外合把昭昭弄回天上的念头。     “阿岑……”她颤着软绵绵的嗓音,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道:“炎华嫌弃我是松鼠,还嫌弃我生了只松鼠,我不要跟他回去……”     我一愣,心道他不是都接二连三地让你怀孕了嘛,这样还何来的嫌弃一说     “我们松鼠的名字都是两个叠字,他却非不让我把孩子叫毛毛……”说到这,她好像一下子被戳中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眼泪泛滥不停。     我额角青筋直跳。     这……     这实在不是我偏袒炎华君啊,实在是“毛毛”这个名字不合适啊。再怎么说,我们的炎华上神是洪荒天火元神,他的孩子,怎么着也是上神的命格,要是这孩子真听昭昭的叫了“毛毛”,那以后整个天界都要叫他“毛毛上神”。     这……     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炎华君真是不容易啊……     我再次由衷地感慨。     “婆婆,怎么办哪”     就我这感慨的一会儿,掌灯都快把头发急白了。她涔涔地出汗,一脸没主意地盯着我。而另一边,昭昭更是声泪俱下。     我的青筋跳得更是欢快,奈何没法子,只能头皮一硬牙一咬,道:“走,我们去见见炎华君。”     一时间,昭昭面如死灰,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怎一个凄惨了得。     多日不见,炎华君还是一如既往的光芒万丈,远远瞧去,笼罩全身的金色仙障如同烈日下的冰面,辉煌而尖利的光彩让人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我们刚一拐过最后一重拱门,原本背对着我们的炎华就缓缓地转过了身,他长长的眼睛斜睨着我们,周身火焰迎风翻滚。     昭昭见状,直接撂了爪子,倏地变回了原形,哧溜地窜上了屋顶,毛茸茸的尾巴闪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昭昭,回来!”     炎华君仰着头,脸上的神情也说不清是恼火还是无奈。     昭昭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怎的,根本没理会她,甩着大尾巴消失了。     炎华君的眉头微微一动,待我再看过去时,面前哪里还有炎华的影子,只剩下一团没来得及散去的天火,簌簌地扑闪着。     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的莲实和我,就这么站在原地,盯着屋顶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     “就这么走了”     莲实听到我的话,莫名其妙地转头,道:“不然应该如何走”     我瞅他一眼,“我还以为他也要赖在这不走了呢……这……这也太仓促了吧”     “嘶嘶……阿岑,阿岑……”     话说到一半,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丝动静从金猊像那头传来,一个激灵间,我苦着一张脸,极慢极慢地回过头。     昭昭卷着大大的尾巴,扒拉在金猊的底座上,鬼鬼祟祟地望着我,她一边朝我招手,一边小心翼翼地扫视着周围,生怕炎华突然冒出来。     我心头纠结成一团,在她热烈的视线中,以平生最慢的速度迈开了脚。     就在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唤了无数次炎华君的名字之后,事情还是没有任何转机,炎华君既没有踏着七彩祥云出现,昭昭也没有突然回心转意。     “阿岑,你帮帮我好不好”     昭昭骨碌碌地转着大眼,弱弱地说道。     我欲哭无泪,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能也学着她的样子,用一双自认也挺无辜的眼睛盯着她猛瞧,就盼着她良心发现一把,将我从这趟浑水中狠狠地踢出去。     昭昭瞅着我,眼泪涟涟,好像我对她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     我生生地感觉到,自己就要撑不住了。     好在,炎华君他老人家终于在这一轮辛苦对峙之后感受到了我的呼唤,一个金光闪烁间,他就稳稳地立在了昭昭的身后。     昭昭猛一个激灵,双眼一翻白,活活地僵住了。           第三十六章 论石头的优良品质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良久,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装镇定地打招呼。     “殊七,你怎么在这”     “是我。”     轩辕姬一脸不耐地从书桌上抬起了头,望了望我,又瞧了一眼我身后的莲实,接着不知是白了谁一眼,又重新低下了头。     “我这几天忙得差点掀桌,你家的阎君看不过去,便把你的这位掌事借给了我,你没什么意见吧”我刚想回话,便见她又麻生生地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有意见保留。”     我悻悻地咂吧咂吧嘴,刻意绕过一旁的殊七,伸长着脖子凑到了轩辕姬的旁边。     给轩辕姬磨了那么些日子的墨,我见惯了她奋笔疾书,也见惯她托腮扶额抓耳挠腮,可如今这样,却着实稀奇。只见她阴沉着一张脸,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那张纸。     “什么事能把我们神通广大的轩辕姬烦成这副模样”     我这话半是关心,半是调笑。     不过显然,听的人并没同我调笑的心思。她看也不看我一眼,顺手把面前的那张纸一扯,一掌拍到了我的面前。     这一掌,且不说拍得她胳膊下的白玉桌吱吱作响,就瞧着凭空飞散的浮尘,也能看出些不一般来。我被这一下唬得一愣,怯怯地望了轩辕姬铁青的脸一眼,这才踟蹰着去看那张纸。     天山帝江家的幺女,槐江之山英招家的长孙女,泑山蓐收家的外孙女,青丘帝君白芷家的幺妹……     一眼扫过去,这俨然就是天界百美的花名册啊。有些我认识,确实是些名来已久的美人,有些小辈,我只勉勉强强同她们的父辈打过几次照面。     这不过是个名单,轩辕姬就算脾气再古怪,也犯不着同这么个名单生气吧     我惴惴地想着,一边继续浏览名单,一边悄悄地揣摩着她的脸色。     看着看着,终于给我瞧出端倪来了。     轩辕姬这人受了不少情伤,外传是有十九次之多,而轩辕姬对我堂而皇之地宣称只有九次,而照我推算,恐怕不会少于二十九次。     历经数次情变之后,脑袋灵光但是性格别扭的轩辕姬终于看破了红尘,从此对男女情爱看得无比的透彻。可这终归都是外在的形象塑造,于我来说,轩辕姬依然还是当年的轩辕姬。     你想,一个不憧憬美好情爱的人要怎么写出风靡天界的言情本子     所以,轩辕姬就像她从前养过,最终被我烤了吃的那只刺猬,身上都是尖刀子,心里却是一团无比脆弱的软肉。     帝江,英招,蓐收,白芷……     这都是些多么熟悉的名号啊。     我感慨着,目光暗暗地往轩辕姬那边飘。     与先前的怒发冲冠不同,突然之间,她就像个被戳破的皮球一般瘫坐在凳子上,双眼发直地盯着空荡荡的桌面。     要说旧情人就如同鬼魂一般,你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他杳无音讯,可一旦你拨开白云见青天了,他就偏要在你面前打上一转,好让再你生不如死一番。     这话是轩辕姬自己在言情本子里说的,我往常没什么经验,感触不深,如今一看,方觉这话着实十分在理。     看着轩辕姬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心。     从前甩了自己的人,如今闺女孙女都可以来选美了,自己还要吃力不讨好地去当评委,想想还真是够讽刺了。     不过,轩辕姬始终是轩辕姬,她只是魂不守舍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又端起了往常那副刁钻古怪的嘴脸,瞥了我一眼,问道:“你不在你那孟婆庄待着,到我这作甚”     咦,这话怎好生耳熟     侧头一想,哦……原来是卞城王经常说的话。     说到卞城王,我低头又上上下下地扫了一眼面前长得让人烦的名单,发现并没有她的名字,便心里一动,随手拿起支笔,寥寥几笔,把她的名字添了上去。     轩辕姬瞄了一眼,没说什么,看样子不甚关心。     搁下笔,我这才想起来这里的正事。     “阎君呢,他不是来你这做评委了吗,怎么没瞧见人”     轩辕姬此时正闲闲地端起桌边上的茶水,只见她懒洋洋地吹皱了杯中血玛瑙般的茶,架势十足地朝我掀了掀眼皮,道:“当是在云桥那边同丫头们打情骂俏吧,他不就好这口嘛。”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转身作势要走,刚抬脚,却又停下来,转了回去。     轩辕姬没往我看,却是捧着茶水,视线若有似无地盯着眼前的名册。     我撇撇嘴,“我说轩辕姬,你这桃林子这么大,我找不到云桥,你别在那装文艺,快来给我带路。”     闻言,轩辕姬拧起了不怎么好看的粗眉毛,烦躁地瞪了我一眼,随即一把搁下手中的茶盏子,不乐意地站起身来,一边嘟囔着“烦死了”,一边慢吞吞地踱步过来。     我心满意足地扯过她粗胳膊,兴冲冲地往桃林的方向去。     莲实一脸不情愿地跟着,我来回瞧瞧两人的脸,扭头悄悄冲着莲实低声道:“她就是压扁拍圆打残后的你。”     本要躲闪的莲实听到这句,突然停下了动作,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们俩鬼鬼祟祟干嘛”     “没什么啊,快走快走。”     我干笑两声,拉着轩辕姬,加快了脚步。     桃花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不管逛上多少遍,仍会觉得这地方美得让人心旷神怡。     不说这遍地的花树奇草,就说那条贯穿桃花源的溪流,也是曲水可流觞,清澄可凫游,若是如天河一般,有三两神女嬉水,那便更是极好的。不过可惜,轩辕姬这人护短,她的桃花源别说女人了,就连只雌兔子都找不到。     云桥就伫立在桃花源的中心,周围更是云蒸霞蔚,草树欣荣,远远瞧去,那桥就如同一条轻如纱薄如翼的幔带,婉约地为桃花源这位红粉佳人系住了腰肢。     轩辕姬的桃花源虽美,但却不是任人观赏的。所以她这次破例开放桃花源之后,美人们都忍不住提前几天赶到,好一览桃园风光。     于是乎,云桥附近可谓是三步一旧识,五步一熟脸。一路走过去,招呼打得十分疲累。反观轩辕姬却是蒙着个面,一副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子,大家似乎对此早已习惯,倒怎么觉得不妥。基于此,我倒是有点羡慕起她来。     转了三圈,也没瞧见阎君的人影。     我琢磨了一下,凭我对阎君的了解吧,他这人虽然好美色,却不喜欢曝于人前。他常说,此等美事,了无人烟为宜,月黑风高最适。还总说,这是他的贵重风格。     每每听到此,我总想一掌劈死她。可是我即便有那贼胆,也没那本事,何况我连那贼胆都没有。     这么一瞧,我这颗天河里头的石头,除了皮肉比较厚实之外,化形之后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是处。石头该有的优良品质,我一样不剩。     想到自己是颗石头中的败类,我心情着实沉重。     “轩辕姬,你这桃花源里,可有什么秘密的地方”     是时,轩辕姬正双手抱臂地倚着株桃树,大有任人打量的意思。     我话音落了好一会儿,才见她斜斜地睨着我,口气不咸不淡道:“你家阎君好那口”     虽然说的不是我,但是我还是不争气地尴尬地一把。     要说这样的地方,不管是何地,都总有那么两三处,纵观四海八荒,那没有上万,也有那么八千处,是以阎君厮混多年,却从来没被人抓个正着过。     轩辕姬领着我们,绕过了云桥,一直往北方桃园的尽头走去。桃花源的桃树,乃是当年混沌之气散去之后,父神怜悯这生灵涂炭的神境,用七星龙渊剑割开了自己的皮肉,用血液做媒,撒下了第一把种子。     桃树是父神的精气所结,是以绵延千里不绝。天君为了表示对父神的尊敬,特此下令,在桃花源内不准使用道法飞行。是以,一听轩辕姬说要走到桃花源的尽头,我就如那霜打的茄子一般,霎时蔫作一团。     几乎走断了腿,我们才到了桃园的尽头。说是尽头,不过只是一处模糊混沌的结界,结界的那头,依稀可见桃树枝桠的投影。     我走到那隐蔽的洞口,对那暧昧的黑暗投去恼怒的目光。照我对阎君的了解,那厮绝对是一个腾云便到了此处,什么天君圣旨天规,对他来说连个浮云都不如。     思及此,我更是怒不可遏。     一掌劈开眼前堵得严严实实的石门,我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厚重浓郁的黑暗中,时不时传来女子愉悦的笑声,那笑声里带着三分的娇嗔,四分的妩媚,还有三分的少儿不宜。     我听着耳根一阵发痒,挠了挠耳朵,憋了口气,长驱直入。     这洞当是个兔子精的洞窟,那是百转千回,拐过不知几个弯之后,才终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处宽阔的葫芦形洞穴,葫芦口的位置,有个小小的洞口,金色的光芒从那洞口洋洋洒洒地落下,为洞内的昏暗点缀上了些朦胧的明亮感。     不远处的石台上,阎君那厮衣冠楚楚地躺着,而在他的怀中,一个我不认识的神女裸露着香肩粉颈,正攀在肩上娇笑。他脸上噙着丝邪笑,手脚倒是甚为老实。     这与我事先想象的肉帛相见真刀实刃很是不同,一时间,我居然有些失望。     阎君那厮倒是挺警醒,他远远地就瞧见了我,甚至还不知死活地摆手打了个招呼。     “哟,阿岑。”     我绷着脸,眯着眼瞪着他不说话。     他不痛不痒,倒是自顾自道:“怎么,我家阿岑终于开窍了,居然也要来参加这选美了……”他一边貌似语重心长地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起身坐好,他怀里的女子始终背对着我们,穿衣服速度倒是快得惊人。     “鉴于我和轩辕姬都是这比赛的评委,阿岑啊,你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哦……”     我听罢,毫不客气地啐他一口,道:“少给我废话,赶紧起身跟我回去。”     他眼尾扫了我一眼,道:“出了什么让你没辙的事了”     “炎华君要住到阎罗殿去。”     他好整以暇,“他放着自己炫富大宅不住,偏要住我那穷酸小府,那你还拦他干嘛,随意让他住好了。”     “还不是你,没事整出个劳什子的结界,现在你若是不回去给他盖个阎罗印,他就一掌劈了你的结界,到时候别说穷酸小府了,你恐怕连块破砖烂瓦都没有了。”     听罢,他结结实实地一愣。     “阎罗印我已经给他了啊,就在半天前吧,怎么,他说没有吗”     这一刻,我想起炎华君那张淡定的威胁嘴脸,几乎咬碎了一口的银牙。     炎华君,你好样的!           第三十七章 扯淡扯了两次也不会成真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果不其然,等我回到冥府的时候,便瞧见先前威胁要拆屋的炎华君大摇大摆地坐在阎罗殿的中堂,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松鼠昭昭剥栗子。     昭昭塞得满嘴鼓鼓囊囊,一双板牙动得十分快活。     瞧见这两人卿卿我我的小模样,再想到刚才在桃花源的那趟奔波,我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约摸是听到我回来的动静了,炎华君淡淡地朝这边望了一眼。     “小石头回来了啊。”     我强忍着额上暴跳的青筋,僵硬地答应了一声。     昭昭听到我的声音,倏地抬起头,龇着一双白花花的大板牙,冲我一个劲地挥手,一边挥,还一边喜滋滋地捧着手里的金灿灿的栗子,道:“阿岑,栗子,栗子。”     我恨恨地瞅了她一眼,很是郁闷。这只没心肝的松鼠,我为了窝藏你被你夫君坑得白跑一趟,你不帮我抱不平就算了,还搁这悠悠哉哉地嚼栗子!     似是我的表情太过明显,昭昭猛地抖了一下,手上的栗子骨碌碌地从爪中滚了出去。炎华君听到动静,向她投以疑问的眼神。     好在,昭昭这只松鼠只是蠢了些,倒不是真如我说的那般没有心肝。只见她惶恐地摇摇头,一把抱起脚边的栗子,咯吱咯吱地啃了起来,一边啃,还一边心有余悸地往我瞧。     “昭昭。”我假笑着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她旁边,把她惊得生生地朝旁边一蹦。     炎华君的神情动了动,我连忙挪了挪身子,换上了一张还算友好的脸。     “昭昭啊,吃栗子呢”     我噙着丝诡异的笑容,明知故问道。     昭昭双手抱着栗子,怯怯地瞄我一眼,又刷地低下头,哼哼唧唧道:“嗯。”     我继续笑,挪了挪身子靠过去,她一抖,小心翼翼地朝炎华的方向蹭了蹭。     “炎华君给你剥的啊”     “嗯。”她的脑袋几乎埋到了肚子里。     小样儿,还算你有点良心,没转头望了老身的一趟忙活。     看着她这副小媳妇儿的委屈样,我心里总算舒坦了一点,而且我明白得很,如今炎华君没出手不过是看在他作弄了我一番,导致我心有不甘的份上,但凡事要有分寸,我要是得寸进尺,他回报我的,恐怕就不止百倍千倍了。     心里这石头落下了,我便随手拈了颗栗子剥好,揣到了昭昭的怀里。     昭昭一见我的栗子,立刻两眼犯水光,她用那双水灵的眼睛盯着我半天,然后一把将我的栗子放到了一边,尾巴一甩,便抢过炎华君手里刚剥好的那颗,也学着我的样子,揣到了我的手心。     这边栗子刚落到我的手里,那边,炎华君眼风一扫,如同是八寒地狱的最底层大红莲花的冰刀子,我心头一跳,识时务地将栗子塞回了昭昭手里。     罢了,还偷瞄着炎华君,干巴巴道:“我不喜欢栗子,你吃,你吃。”     昭昭歪歪头,然后嘴角一咧,美美地啃起来,大板牙磕着色泽金黄的栗仁,一股若有似无的甜腻香气飘散在空气中,惹得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不过,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了。     我心中苦涩,便同昭昭搭起了话,好平息平息肚子里的馋虫。     “昭昭啊,你哪儿来的栗子啊”     昭昭忙中抽闲地抬起头,用小小的爪子指向了炎华君,“是君上带来的。”     我暗啐一口,原来早有准备,炎华君果然道行高深。     “那我们走后,昭昭都干嘛了”     “吃~栗~子。”她嘴巴塞得几乎要咧开,不过声音倒是显得很愉快,脆生生的。     好家伙,我们前脚刚走,人家就大摇大摆地进门了。     我捋了捋气,还没开口,昭昭那边又开口了。     “阿岑刚走,君上就进来了。”昭昭说到这里,一股脑地吞了嘴巴里的栗子,我明显地瞧见她的喉咙口猛地一鼓,“渴了。”     炎华君听到这话,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后厨的方向去了,我瞅准这个机会,见他走出老远,便悄悄凑到昭昭跟前,急急地道:“你不是知道炎华君进不来嘛,看他突然进来了,你都没觉得奇怪”     昭昭听罢,煞有急事地点点头,附和道:“昭昭当然觉得奇怪,还问君上了呢。”     听到说起这个,我煞是有兴趣地凑过去,问道:“君上怎么说”     “君上说,他厉害。”     一旁的莲实无声地笑了,我一口口水呛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厉害个担担面。     “你不是先前还苦大仇深呢嘛,这下怎么就一口一个‘君上’了,你这立场也太不坚定了,到底有没有鼠格啊”     昭昭被“鼠格”这两字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才糯糯道:“君上说,先吃栗子,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我听到这,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家伙,果然没有鼠格!     昭昭被我瞪得一缩,脚掌委委屈屈地在桌面上划起了圈圈。     “话说你俩夫妻双双把家逃了,毛毛现在不是没人照顾了,不是我想说,可你们这对鼠爸鼠妈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昭昭闻言歪歪头,似乎很不理解我的话。     “阿岑怎么这么说,毛毛是君上在照顾啊。”     脑仁突地一跳。     也是时辰选得好,就在这时,后院忽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昭昭一听这个动静,一把撂了手中的栗子,轻轻一跃,便落地朝后院狂奔而去。     我只觉眼前茫茫地一黑,太阳穴跳着疼了起来。     炎华君,你当真好样的!     待到我晃到后院的时候,毛毛的哭声已经稀稀落落,几乎要停下了。我先前就在琢磨,炎华君非物化,却跟昭昭这只松鼠成了亲,他们俩生下的娃儿,那该是个什么原形呢     是裹着火苗的松鼠宝宝     被自己的这个想象激起了好奇心,我一扫先前的阴霾,一路小跑着推门而入。     一进门,温暖的气息便迎面而来,房间里散发着处处散发着干燥而软糯的香味。外厅的纱帘轻轻摇荡着,就像是春日里的稀薄云彩。     不远的地方,炎华君长身玉立,轻轻地摇晃着一个竹篮床。婴儿的咿咿呀呀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有双的绵软的手抚摸心头一样,我感觉整个身体化成了一滩水。     到底是年纪大了,对小娃娃之类的,丝毫没有抵抗力啊。     这么想着,我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     视线刚一越过竹篮的边缘,一双水灵灵圆溜溜的眼睛就猛地撞进了我的视线,小婴儿吧嗒吧嗒地眨眼,粉粉嫩嫩的脸蛋像是刚出笼的白面包子似的,十分的惹人喜爱。     这小娃娃,当真是极好地继承了他爹爹的好看容貌,这么猛一瞧去,漂亮可爱得让人心都酥了。     昭昭趴在娃娃的枕边,一边用鼻子拱着他的脸,一边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挠着他的脖子,小娃娃似乎十分欢喜,咯咯咯笑得分外欢快。     炎华君大有一副居家旅行必备好男人的架势,瞧着母子玩闹,自己则在一边尽心尽力地晃着摇篮。温柔的笑意在他的脸上荡漾开来,就像是蜜糖无意中沁入了一汪清水。     不过显然,我先前的想象还是过于浮夸了。这小娃娃除了光彩照人了一些,与一般的婴孩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免不了有些失望,便悻悻地转过头。     一偏头,却见莲实看得十分专注。     我侧头瞧瞧那小娃娃,又瞧瞧莲实,饶有兴趣地摸起了下巴。     莲实似乎被我的目光吓了一跳,尴尬地移开了目光,转身走了出去。     我差不多隔八百年才能逮到莲实出一次纰漏,此番哪能罢休,于是三步并着两步,急匆匆地跟了出去。     一出门,我便一掌拍上他的肩膀。他一僵,却还是故作冷静地皱皱眉,不悦地与我拉开了距离。     瞧着他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我眯缝着眼睛,摸着下巴绕着他转了两圈,他被我盯得如坐针毡,眉头越皱越深。     “看什么”     我故作无辜,“没有啊,就是好久没看你这张漂亮脸蛋了,有点想得慌呗。”     很明显地,莲实并不相信我的扯淡。     他敛着眸子,不动声色地盯着我瞧,目光很是冷淡。     我被他盯得不自在,掩着嘴巴干咳了一声,停下了踱步的脚,在他面前稳稳站定。     “莲实啊,小娃娃可爱吧”     他眯起了细长的眼睛,形状倒很是赏心悦目。     “莲实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吧”     我自认为笑得相当人畜无害,可是当我从莲实的眼珠子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时,却发现自己的脸简直就像是诓骗无知少女卖身求荣的老鸨子,这样的想象,让我不适地撇起了嘴巴。     莲实没吱声,似乎有意要听听我想说什么,我也不客气,于是清了清喉咙,道:“也怪我,都没注意我们莲实已经长大成人了,也该是成亲生娃的年纪了……”     眼睛斜斜地偷瞄了莲实一眼,却见他仍旧没什么大动静。     见他如此,我硬了硬头皮,斟酌着试探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小孩子,不如就早日成亲生一个吧……”     说到这,我甚至没敢去瞧莲实的表情。     “至于成亲的对象嘛,我看暮玄就很不错,又年轻又好看,咳咳,身体柔韧性又好,而且你俩一成亲,我就能回我的孟婆庄了,你也能回你的南斗宫了,还……”     说着说着,我便感觉到脑门声一阵阴风吹过,吹得我生生地一个激灵。心里一虚,我慢吞吞地抬起头,惴惴地望向他。     他凉凉地望着我,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     我“呵呵”干笑两声,还不忘继续游说道:“我觉得暮玄挺好的……”     “再说。”     他眼神愈加尖利,我咕哝了两声,“真挺好的……”     “以后你来做饭。”     “我错了。”     “还有呢”     “我再也不说了。”     “很好。”     自从有了这几位天上的大神,原本阴阴沉沉的冥府,一下子变得人仰马翻起来,又那么一瞬间,我会北海底下的闻人贺,不过,也仅仅就是一瞬间而已。           第三十八章 童子尿包治百病童叟无欺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齐月和闻人贺的事,我一直在犹豫,莲实和掌灯像是约好了一般,从没有开口提过这事。在这种煎熬的日子里,我便只能百无聊赖地给炎华君和昭昭看孩子,兴致好的时候,也会想要到忘川边上去钓鱼,可是每每想到掌舟的齐月,都还是悻悻地搁下了竿子。     这日,天气难得的不错。炎华君被天君派人请上了九重天,不知商议什么事儿去了。昭昭蜷缩着尾巴,趴在毛毛旁边发呆。     而我则一边晃着摇篮,一边发呆。     忘川河的划水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就像是午后的摇篮曲似的,哄得人昏昏欲睡。     我晃着晃着,突然想起了前些天,轩辕姬那处不是说要选美嘛,算着日子,也就是这两天了吧。原本我对此并不关心,可不知是不是这些天憋坏了,一时竟分外想去凑凑热闹。     想到这,我腾地坐直了身子,竹篮里的松鼠昭昭被吓了一跳,小小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一脸惶恐茫然地望着我。     眼珠溜了溜,我凑过去,蛊惑道:“昭昭啊,轩辕姬的桃花源,你去过没”     昭昭本来就傻,生了个孩子更是一傻三年。她不知是没听懂我的话,还是忙着回忆,只见她又摆出了招牌式的歪头,愣愣地瞧了我半晌,才弱弱点头,“嗯”了一声。     “我们带毛毛去桃花源散散步可好”     昭昭又将头歪向了另一边,翘翘的鼻子耸了耸,没答我。     “听说最近轩辕姬要办选美,所以那边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我觉得我的形象定位大概确实很是接近诓骗少女的老鸨子,最近这事儿做得倒是颇为顺溜。眼瞧着形象经营得十分得心应手,这不,昭昭一边咕咚咕咚地咽着口水,一边眨巴着大眼睛,很明显已经动心了。     她焦虑地搓着细细的爪子,似乎很是犹豫。     我心头一喜,再接再厉道:“不但有栗子,还有好多好多吃不完的松子……”     这临门一脚来得十分漂亮,只见昭昭刷地抬起头,一脸憧憬地望着我,“真的”     我抿着嘴重重点头,“真的。”     就这样,我们一石头一鼠一奶娃娃,默默地下决心要踏上去桃花源的路了。     为了避免炎华君回来以后找不到这两个心肝宝贝肉而大肆报复,临走之前,我特地给掌灯留了话。如此周到布置之后,我们便心安理得地上了路。     话说,因为昭昭修行不够,平日里保持人形,都是多亏了常年在炎华君跟前熏陶,如今一怀孕,整只鼠都十分没用,不在炎华君身边的时候,化个人形都十分费力。     如此,我便是以手里抱个娃娃,肩上挂个松鼠的姿态出现在轩辕姬的眼前的。     轩辕姬怔愣了好半晌没说话,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一副“我不能接受”的模样道:“这……这几日不见,你……你孩子都有了”     我皱皱眉,头歪了歪,避开了毛毛伸来要抓我的胖手,道:“你的想象力还是一如既往的丰富。”     一听我这么说,轩辕姬显见着心中大石猛落,“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能嫁出去。”     我撇撇嘴,“说得好像你能嫁出去一样。”     闻言,她一个冷笑,让我一下想起了远在叫唤大地狱的卞城王。     “你招子给我放亮堂些,我可不是嫁不出去,而是不想嫁。”     我继续撇嘴,不屑与她多费口舌的,自顾自地找了个舒坦的地儿坐了下去。肩头上的昭昭没什么见识,从进了桃花源起就一直东张西望,如今还是没闲着,一双滴溜圆的眼睛煞是勤快地四处乱溜达。     轩辕姬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我估摸着,那些劳什子旧情人的闺女孙女什么的,她恐怕都已经找到各种蹩脚的理由淘汰了。     “这谁家的小娃娃,长得倒是挺水灵的。”     能让轩辕姬夸出好看来,我好生替毛毛受宠若惊了一把,然后便甚是骄傲抬了抬胳膊,将毛毛的脸正对着她的方向。     “漂亮吧,漂亮得让人心都化了吧”     “又不是你生的,你嘚瑟个什么劲”     轩辕姬不解风情,我是知道的,老身深明大义,不同她个大龄怨女计较。     “你这只松鼠,看着挺好吃的,我正愁今日没什么荤的,你倒是难得的善解人意了一回。”     说话间,昭昭吓地哧溜一下躲到了我的怀里。她双手死死地攥着毛毛的襁褓,全身瑟瑟缩缩,惊恐地望着轩辕姬的方向。怀里的毛毛被她逗得咯咯直笑,一双小胖手欢快地挥舞着。     “你要是不怕你的桃花源明日变作一摊焦土,你就把她拿去炖吧。”     听到这个“炖”字,昭昭又是鼠躯一震,一头扎进了柔软的襁褓,将脑袋遮了个严严实实。     轩辕姬一怔,不甚相信地望着我。     “你少在那唬我。”     “你不信”     她似乎发觉了我不是在说笑,眯着眼睛疑惑地望了望我怀中的毛毛,又瞅了瞅吓得不轻的昭昭,这才踟蹰地问道:“你这娃娃,莫非是炎华君家里的”     我咧嘴一笑,故作天真地点了点头,“没错啊。”然后随手一指旁边的昭昭,“这就是孩儿她娘。”     她听到这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狠狠地瞪了昭昭一眼。     瞧着那眼神儿,岂是一个羡慕嫉妒恨了得。     “她叫昭昭,是炎华君的夫人。”     介绍完了,我戳了戳昭昭的尾巴,谁知昭昭猛地一个激灵,浑身立刻抖如觳觫,费了半天的劲,才把脑袋抬起了一点点,一双眼睛刚好能越过毛毛的襁褓,望向那头的轩辕姬。     “昭昭,这就是桃花源主,轩辕姬。”     昭昭胆子小,听完连个招呼也没打,又钻进了我的怀里。     我对轩辕姬耸耸肩,后者一脸不痛快。     最终,还是轩辕姬手下那些个长相讨人欢喜的小童子拿着好些吃的,才把昭昭哄了出去。外头正是风香水暖,花鸟怡人,正是小孩子家家郊游玩耍的好时候,昭昭一出去,便溜了个没影儿,只留下看孩子的我和怨怼的轩辕姬。     瞧着昭昭出去老远,这边的轩辕姬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只见她刷地从桌角的镇纸下头抽出一叠白宣,蘸了蘸笔尖,斜着眼朝我道:“这丫头是怎么勾搭上炎华的,你是知道的吧,快,给我说说看。”     我望着她这副刁钻的模样,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     “说什么‘勾搭’,给炎华君听到了,包你吃不了兜着走。”     轩辕姬鼻孔朝天,很是不屑。     “她一只修行不过几百年的低等松鼠,居然能在炎华宫登堂入室,若说不是勾搭,那是如何,怎么,还能是炎华君眼睛长疮了不成”     “呸,你这人说话怎生如此歹毒,怪不得嫁不出去。”     轩辕姬一听我这话,怒了,她面无表情,却是一把撂了手中的笔,那笔啪地一声摔在了雪白干净的宣纸上,断成了两截。原本空无一物的纸上,霎时多了一团尖锐的墨渍。     “我同你说最后一次,我不是嫁不出去,而是不,想,嫁。”     我知道她这人不好惹,何况此番我还是来人家地头蹭吃蹭喝来了,脑中利索地转了一遭之后,终究还是悻悻地咂了咂嘴,跳过了这个话题。     她虽说嘴硬,但到底也是心知肚明,瞧我这般合作,也便冷着脸默默地收拾起了纸笔。瞧着她这样,我总是很过意不去。说起来,她这副样子我倒是看过不少回,于是乎,我便常常在心里起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找个男神仙,将轩辕姬心甘情愿地娶过门。     不过,这终归都止于头脑一热,一旦冷静下来,我便会被这不负责任的誓言闹得一脑门子汗。     放眼三界,光芒万丈到让轩辕姬心笙摇曳的好找,英姿飒爽到让她老鹿乱撞的好找,聋得听不到轩辕姬冷嘲热讽的好找,瞎到看不见她其貌不扬的好找,性格温吞到可以忍受她阴晴不定的也好找,可又聋又瞎脾气又好,还要让轩辕姬欲罢不能的……     吾等无能。     房中静悄悄的,侧耳去听,窗外的桃花香风晃动枝桠的声响像一只顽皮的雏鸟在跃跃欲试,轩辕姬低着头,不知在纸上描着什么,风拂动起她颊边的几缕碎头发,一颤一颤,如同晨曦里被露珠压弯的草叶。     沙沙沙沙,这是纸笔的摩擦声。这声响无比的清晰,好像有人在耳边吹着气。     我怔怔地望着颔首的轩辕姬,恍惚间,我竟觉得她十分好看。     怀里的毛毛不安分地动了一下,我一个回神,再看她,便立刻怀疑刚才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被眼屎糊了。     轩辕姬还是那个轩辕姬,还是那个能驱邪避魔的轩辕姬。     我放心地轻咳了一声,她漫不经心地朝我这边望了一眼,又慢悠悠地转了回去。     “你的庄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一愣,“怎么说这话”     她轻嗤一声,“这世上,不想回家的除了思春期的少女,就是你这种。”     我一听,略略不忿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另一种”     她夸张地挑了挑眉,神情有些个像是人界大门上贴的门神年画,不但不妩媚,反而无形地多了份狰狞。     “你一个石头,哪里来的发情期”     我琢磨了一下,她这话说得,当真是有理有据,让我无从反驳。     “是不是你在人界又扯出什么乱子,自己摆平不了,索性撂了胆子到我这避难了要真是如此,你这回倒是机灵了,带了炎华君的妻儿过来,万不得已时,还可以要挟一把炎华上神,也好让天君给你留个全尸,不过……”她微微一笑,“可能是烧焦的。”     我没被烧焦,却是被轩辕姬的离奇想象雷得里嫩外焦。     刚想回话,怀里的毛毛却猛地挣扎了起来,一见如此,脑中原本张罗好的话立刻散了个七七八八。手忙脚乱间,我隐隐地感觉手心涌上了一股热流。     再看毛毛,却是一脸不言而喻的舒畅。     我一愣,脑子里淤积了多日的烦恼像是猛然遭遇洪水的堤坝,轰隆隆地,碎了个干干净净,一时间,我的思绪就如同这突如其来的童子尿一般,一泻千里。     咯咯咯咯。     毛毛望着我呆若木鸡的脸,得意地笑了。           第三十九章 厚脸皮是没有什么限度可言的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当晚,炎华君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一向深入简出的轩辕姬见着桌上又多了一双筷子,登时两眼发青,奈何炎华君道行实在是深,面子实在是大,弄得她敢怒不敢言,只能偷偷地用眼神凌迟我。我一介石头身,也只落得个不痛不痒。     昭昭心情很好,一顿饭一直都缠着炎华君喋喋不休,后者低头听着,手上却也没闲着,一边要哄着咿咿呀呀个不停的毛毛,一边还要给没心思吃饭的孕妇昭昭夹菜。     这情景,看得人是又羡慕又嫉妒,羡慕的是我,嫉妒的只能是轩辕姬。     “我说轩辕姬,你那些小童子今儿个没走心啊,这道红烧肉完全走味了,可惜啊可惜……”     阎君皱着眉头,晃着筷子,老气横秋道。     别问这厮怎么会在轩辕姬的饭桌上,我真心不晓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瞧见轩辕姬脑门上的青筋腾地鼓了起来。     “嗯,是有点不对。”     莲实侧着头,长眉微敛,咀嚼的动作很是优雅。     别问这厮又怎么会在轩辕姬的饭桌上,我实在是不晓得。     这一次,我确定,轩辕姬脑门上的青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了两颤。     “嗯,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不对。”     卞城王舔了舔红唇上的油汁,白皙的手腕灵活一转,将筷子又递到了那碗肉里。     别问这厮又他姥姥的怎么会在轩辕姬的饭桌上,我是真的真的不晓得。     啪。     我似乎听到了轩辕姬脑门上血管爆裂的声音。     颤巍巍地抬眼去瞧,却猛地发现,那不是血管爆裂的动静,而是轩辕姬搁下筷子的声音。只见她深深地低着头,脸颊和胸口处落下了深不见底的一片阴影。     “我吃饱了。”     阴沉沉地抛下这句话,她就如同一缕幽魂一般,轻飘飘地飘走了。     桌上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就连方才一直自说自话个没完的毛毛和滔滔不绝的昭昭,都很是懂眼色地停了下来。两人不愧是母子,目光煞是一致地望向了炎华君,后者施施然一笑,道:“吃饭。”     此言一出,先前那三个恬不知耻的煞是整齐划一地一挑眉,手中的筷子便跟着忙活起来。     阎君:“这汤还是太淡了些。”     卞城王:“鱼的味道倒还将就。”     莲实:“笋太干了。”     啪啪。     好像什么弦断掉了一般,脑中震耳欲聋的两声响。     望着眼前这一桌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玩意儿,我默默地放下了筷子,学着轩辕姬的样子,退了出去。     夜晚的桃花源别有一番风味,水光摇曳,树影婆娑,月盘揽着闲云织成的长裙,在浩瀚的星空中蹒跚着。桃花瓣在微光中无声翩跹,一缕缕幽香掠过鼻尖,就像是少女泼落的胭脂水。     我闲来无事,脚尖点着枝头,在桃树顶上散起步来。月光洒在我的身上,影子落在撒满桃花瓣的泥土上,分外的迷离。     没一会儿,我便听着后头有动静,回头一瞧,却是莲实无声无息地跟了过来。     “你饱了”     他脚步顿了一下,却没答我,而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月光投影在他的眸子里,似乎他整个人都模糊了起来。     良久,他才“嗯”了一声,随即便闷头走了过来。     不知为何,我竟微微地退了一步。这一脚有些唐突,脚下的桃花被猛地一惊,窸窸窣窣地落了一树,风一吹,他的身后便是大雪纷飞。     他扫了一眼我戒备的步伐,停在了三步之外的地方。     最近有了昭昭和毛毛,我已然好久没有同莲实单独相处过。如今乍一相处,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劲。要是同轩辕姬说这话,她一定会大言不惭地说,我这颗石头约摸是被遍地播种的阎君熏陶得狠了,终究是到了发情期,见到合适的对象,总会有些把持不住的。     想象着她说这话的模样,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笑什么”     桃园的夜静悄悄的,莲实的声音听起来也莫名地有种静悄悄的感觉。     我没答他,却是悠哉悠哉地点了点枝头,又是一地的落花。     “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对轩辕姬这选美感兴趣,看来,终究是男大不中留啊。”     我作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倒是破天荒地没躲开。如此一来,我的手便显得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我悻悻地缩回了手。     “你准备何时出发去现世”     莲实到底是莲实,从来不拐弯抹角。     我沉默了一下,抬头望他,他披着一身的月光,神情有些模糊。     “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会去”     他嘴角动了一下,却没开口,又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道:“如果你不去,就把天命簿还给我。”     我本能地捏紧了袖袋,这个动作被他瞧得清清楚楚。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我能想象他的表情,想到这些,我突然就有些丧气。     “你是不是想说,一颗石头怎么会这么优柔寡断”     “我以为,你作为石头的劣根性就只有脾气又臭又硬这么一点。”     我撇撇嘴,“那恭喜你,你又掌握了一个新的点。”     他不以为然,“就一个‘蠢’字,已然够用。”     听他这么说,我有点不服气,“就跟天河有关的所有神仙来说,我已经算很聪明的了,不信你看昭昭,她也是长在天河边上的……”     他凉飕飕地瞅我一眼,我咂咂嘴,硬生生地将下头的话变成了嘟嘟囔囔。     “那些个神女仙娥整天个腻在天河里嬉水,我们成天喝的不是五根黄金茶就是脱油洗澡水,没被毒死就不错了,哪能有多英明神武……”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继续瞅我,我眼神飘了飘,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闻人贺……”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显得很谨慎,冗长的沉默之后,他才续道:“闻人贺,是在叫唤大地狱的海底”     这下我倒是来了精神,“怎么,你想去看看”     他沉默了一下,却不期然地又回到了起初的那个问题。     “你准备何时去现世”     我一愣,“怎么又问起这个”     “你只管答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脚下的桃枝不知被什么惊动,突然颤动了两下,耳边传来低语似的沙沙声响,抬头一看,月亮似乎在云层里一跳一跳地走了起来。     “说实话,我其实很讨厌凡人。”     这话似乎说得有点出乎莲实的意料,他脚步顿了一下,转头望我,似乎在等着下文。     “总觉得他们活得太轻松了,短短几十年,好的,不好的,都会随着死亡而消失,就算是再煎熬的事,也只要牙关一咬,忍过几十年就好,也许,还不到那么久。”     听到这里,莲实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正视着我。     “我的孟婆汤,让他们太快活了,是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没理他,自顾自问道:“莲实,你喜欢凡人吗,喜欢去现世吗”     莲实的眉头皱得很深,在月光下形成了沉沉的阴影。     “你肯定不喜欢。”没等他回答,我就倏地转过身,在桃枝上跳了两步。耳边悉悉索索的声音绵延不绝,我闻着桃花的香气,快活地走了老远。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眼窝陷在浓重的黑暗里头,连原先一直亮盈盈的眸子,也看不到一丝光亮。他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奈何桥上,那些个喝完孟婆汤的魂魄,那深不见底却又虚空的眼眸,还有那鬼魅一般的身影。     我急喘几口,停下了脚步,树下的花雨淅淅沥沥,夜风像是多情的手拨起湖水,搅乱了这满眼的落花,莲实的身后,形成了一个个桃花色的漩涡。     “我从来没有转世去过人界,却都这么讨厌凡人,那他们呢,对他们来说,人界不过是另一个监牢,而更可怕的是,他们被遣送到那里,只是为了作恶,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如果不是方才莲实说过话,我大概会以为,他的元神已经离开了,就如先前一样,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我,一言不发。     “虽然我讨厌凡人,却不是真的没有为神当有的悲悯之心,所以,闻人贺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我根本不想知道。”     良久,莲实终于有了反应。     他朝我伸出手,袖子在夜风中微微荡漾,像是迎风招展的旗子。     “天命簿,给我。”     我捏着袖子,手心几乎冒汗。     “既然你不想知道,那我们便亲自去看。”     指尖不经意地麻了麻,我一个怔愣,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你……你也要去吗”     “难道不是你一哭二闹三上吊求着我去的吗”     “啊”我莫名其妙,同昭昭一般歪着脑袋,我可以想象,自己此时的样子有多蠢。     下一刻,天命簿已经到了莲实的手中,他长长的手指捏着那过于浮夸的簿子,冲着我微微一笑,道:“你都已经求我求到那个份上了,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陪你走上一趟了,谁叫本君如此看重我们这些年的情分呢。”     说完,他便一个箭步,往桃园深处的云桥走去,远远地,我看着云桥泛着氤氲的光芒,同他月白的衫子映衬着,好看非常。     “我什么时候求过你啊”我跟上去,伸长着脖子问道。     他连正脸也不肯赏我一个,径自走得飞快,脚下的花枝抖得颤颤巍巍,花瓣要掉不掉地垂在枝头,摇摇欲坠。     “看来你要同昭昭借点核桃,补补脑子了。”     我侧头,皱起了眉头。     “我求了吗”     “求了。”     “什么时候”     “你自己回忆。”     “……”           第四十章 吃不着摸不到看看也挺好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轩辕姬的选美依然在如火如荼地筹备着,随着日期的临近,桃花源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过碍于轩辕姬恶名在外,我们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是清净。     闲来无事,我便躺在轩辕姬的屋顶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打着小盹儿,很是惬意。     就在我不远的边上,卞城王正翘着雪白的大腿,不知哼着哪里的曲子。我斜了一眼她白花花的腿,翻了个无与伦比的白眼。     “怎么着,嫉妒”     她红色的眸子在阳光里分外的惹眼,一双微尖的犬牙若隐若现。     我用鼻子回答了她,而后接着道:“你这人倒也奇怪,天天朝我嚷嚷你叫唤大地狱有多忙多忙,如今却有这闲工夫到桃花源来混日子了,这么一瞧,敢情你以前都是嚷着唬我呢”     她红唇一翘,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起了脸。     “我叫唤大地狱终日不见阳光,要是我得了风湿病,谁负责”     我一时无语,“知道会得风湿病,还露这大腿作甚,还有,你不会就用的这么个蹩脚的理由同阎君告假的吧”     她眼眸微眯,从睫毛的缝隙瞄我,“当然不是。”     “那难不成,你说的是要来参加选美”     她听罢,泠泠笑道:“你都把我名字给添上了,我哪能怯场啊,再说了,这些个天界的女神仙没见识得很,都以为自己美得没处放,我当然有义务上来给她们长长见识,顺便也替咱们冥府长长脸啊。”     “还长长脸,我看你是蹬鼻子上脸。”     她并没气我如此挤兑她,倒是闲闲地将白生生的手臂枕在头下,一双红眸瞅着我,当真是个媚眼如丝。     “孟婆子,你来癸水了”     我一口口水呛在喉咙眼,“这话又从哪里来的”     她继续笑,似乎在好生琢磨着我的神情。     “要不是,你怎生这么大的脾气”     我还没来得及答,便又听到她道:“哦,我懂了,你是嫉妒炎华君的那个小娘子了吧”说到此处,她煞是虚伪地掩起嘴,笑声格外刺耳。     “也是,你的年龄都可以做那小丫头的祖奶奶了,人家亲也成了,娃儿也快生了俩了,你还一直孤家寡人。”     我瞧着她那副嘴脸,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跟着冷笑,道:“说的那你好像有家有室了一样,说的又好像你的年纪不能做人家的祖奶奶了一般。”     卞城王的笑声瞬间卡住了,像是一整条鱼梗在了嗓子眼,她这一记停得很是生硬。     “孟婆子,看来我们最近是不打不行了。”     我冷哼一声,对上了她那双几乎要着火的红眸,“你这身皮肉还要留着去选美呢,还是当心点儿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将头扭到了一边。     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屋顶上,瓦楞里的潮湿青苔似乎发出了某种悲鸣,满眼的桃树摇摇晃晃,草木香气扑鼻而来。     “我借来了天命簿。”     冷不丁的一句话,卞城王却倏地转过了头,“然后呢”     “又还回去了。”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又似乎不是。     “瞧你的样子,怎生不像要放弃去现世”     我沉默地望了她一眼,无声地笑了笑,“是吗”     “我记得有警告你,趟浑水的时候,千万不要把我扯进去吧”     我瞅她一眼,接着支楞起胳膊,侧身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这趟浑水,难道不是你故意推我进去的吗”     听到这话,她细长尖锐的眉毛猛然挑起,“我有吗”     我望着这张意料之中的脸,露出了一个心知肚明的冷笑,“你没有。”     卞城王幽幽地转过头,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变得好似会发光,红艳的嘴唇点缀在这样一张脸上,刺目得就像是刚刚才咬断了某人的脖颈。     “出发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     “你不是不想趟这浑水吗,这话又是怎么个道理”     她用眼尾扫了我一眼,夹杂着些许的幸灾乐祸,“我要躲得远远的,以免被你牵连。”     我冷哼一声,“真是不枉你我相识多年。”     听着我话音里的讽刺,她懒懒地撑起胳膊,半坐起来,我躺在她的阴影里,眯着眼睛看她,只见她微微一笑,涂着猩红丹蔻的手指勾起了我的下巴。     “我这么疼你,往日你的坟头上,定然会有我卞城王的一柱高香。”     我迎上她的目光,“那我真是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旁传来一声响亮亮的倒吸冷气声,我俩对视一眼,双双回过头去。目光的那头,昭昭一双爪子紧掩着嘴,却将将遮住那两颗扎眼的板牙。她溜圆的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蹦出来,一双硕大的鼻孔对着我的方向,慌张又惶恐地颤动着。     “你……你们……”     她尾巴上的毛根根倒竖,眼神惊恐地溜过我和卞城王。     飞短流长,卞城王的丑闻录上,至此又添上了红彤彤的一笔。     再说回轩辕姬的选美,因为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评委阵容一下子变得极其的强大。众人听闻一向将各方的拜帖和请柬当成点柴纸的炎华君,和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司命星君都来了,一时气氛十分高涨,尤其是各位参赛的佳丽,更是跃跃欲试。     鉴于炎华君已然成了亲,而天界的风气近来虽然比较开放,却也没开放到能心安理得地拆散别人的家庭,所以一众萌动的春心,都齐刷刷地转向了莲实的方向。     我坐在轩辕姬和莲实后头的椅子上,一边津津有味地磕着瓜子,一边调笑着莲实。     莲实的脸色以暴风席卷的速度阴沉下去,我却仗着他不会发作,频频撩骚,心头一时十分痛快。     卞城王早早去了云桥后头准备,我也便跟着其他一众看热闹的仙友们一起,翘首以盼。不过从我刚刚从云桥那边路过时瞧见的春光乍泄来看,接下来的一切将会无比的活色生香。     事实证明,我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神仙,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有点预见性的。     这比赛,当真就是一个活色生香。     姑娘们能露胳膊的露胳膊,能露腿的露腿,能露腰的露腰,所以这么一眼瞧过去,我差点以为我掉进了白蛇缸。     至此,我非常肯定,这些个姑娘肯定都趁着界门的守卫打盹儿时,偷偷去现世的勾栏院见识过了。虽然不能说有伤风化,但当真是让一众长须白髯的老神仙看红了一张张老脸,瞧着那么些个猴屁股似的脸,我一个女的,都跟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阵眼神乱瞄中,我不经意扫到了一旁的莲实。     这么一瞧,我便对台上的一众姑娘们失去兴趣了,反倒是兴味盎然地凑到了他的跟前。他被我这么个动作吓了一跳,像被针扎似的,轻轻一抖。     我心里暗笑,脸上却是云淡风轻,道:“莲实啊,你脸红了吧”     莲实瞄了我一眼,随即转开目光,视线久久地定在面前的花名册上。     “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我只当没听到他虚弱的反驳,却是凑得更近了一些,紧盯着他红成一片的领口处。     “你可是评委啊,可不能这么不纯洁。”     他嘴巴抽动了一下,额边的青筋颤了颤,却没说话。     我笑得奸邪而得意,还想再逗他几下,却突然听到云桥那头传来了一声脆生生的鞭响,那声音又猛又亮,听得人耳朵刺刺一疼。     纵观**八荒,能将鞭子舞得如此辣辣生风的,除了卞城王,我相信找不出第二个。     卞城王今日真叫一个艳光四射,白酥酥的大腿更是差点闪瞎了我的眼,不过更闪瞎的,倒是他旁边的那位。     那姑娘双手抱胸,似乎是在遮着胸前半露的春光,瞧着那不见边际的一片皮肉,我狠狠地眨了眨眼。     这丫头也真是够拼的,这……这布料也太省了。这么想想,咦,方才怎么没瞧见这么一个辣眼的主呢     再一瞧她脚边碎成一片的布料,我心头登时一片敞亮。     敢情这衣服的设计师是咱们的卞城王     台下的抽气声此起彼伏,那位女仙友全身都红得几乎要滴血。不过,照我看来,这身衣裳倒是比那些个仙娥在天河里嬉水时穿得保守多了,那时候的她们可是大大方方地任人观赏,也没见红过耳根啊。     如此看来,女神仙的羞耻心当真是难以捉摸得很。     “你!”     瞧着下头一众目瞪口呆的仙友,那姑娘霎时恼羞成怒,也不管仙家道义了,随手一扯,便将旁边一位无辜神女的衣裳拽了过去。转眼,衣不蔽体的就变成了那位。     又是一片抽气声,这声倒是整齐划一。     那位神女睡在被窝崴了脚,一时怔愣,待她怔愣完,便是一声气贯长虹的尖叫。     邪风平地乍起,满园的桃花瓣盘旋翻飞,彩幡猎猎作响,一片惶恐的尖叫声中,霓虹般的春衫散了漫天。抬头望去,轻薄的霓色纱幔遮了满眼,仿若哪个不小心的神仙打翻了丹青盘子,绚烂的色彩染透了措不及防的云彩。     我一边呸着被风呛进口中的瓜子壳,一边在狂风中眯着眼往云桥上望去。     这一看,好家伙,那头已经混战成了一片。     那些个原本来选美的姑娘们也不管自己身上还挂着几块布料了,操起了家伙就火拼上了。一时间,各家法器纷纷祭出,八面来风。     “居然敢动我冥府的人。”     阎君一掌拍碎了面前的案子,瓜果稀里哗啦撒了一地,风卷起这些个零碎,一股脑地往众人身上砸,宛如下起了一场气势磅礴的冰雹。     好不容易找了个遮蔽,却发现里头人满为患,鹤发鸡皮的几百年也见不着一次的老神仙挤作了一团。我脸苦成了一把,刚想闷头扎进去,却被人从后头猛地一扯。     扭头一瞧,却是满脸兴奋的阎君。     “阿岑,有人欺负卞城王,咱们去报仇吧”     看着那张脸上闪烁的光芒,我生生地打了个冷颤。     轩辕姬的选美,最终演变成了全武行。这场史无前例的混战,成就是天界史上最庞大的一场械斗,也成就了天界历时最长的一场罢工。     当然,这仍旧是后话。如今的众人,还沉浸在打红眼的群殴中,不可自拔。           第四十一章 名字太多我实在是记不得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轩辕姬的选美大赛之后,天君看到乌烟瘴气的桃花源,和一群鼻青脸肿的神仙,气得一掌劈碎的九重天外的门柱。门柱轰隆隆地倒塌,齑粉浮尘散了漫天,现世下了自开天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积雪及腰,压塌了不知多少的房梁,死伤数不胜数,冥府一时人仰马翻。     这场浩劫,洋洋洒洒地祸害了三界六道。     至此,此事终于告一段落。     说到始作俑者,卞城王当仁不让,可是任凭我如何软磨硬泡,她也不肯透漏半点口风,到底当时她同那位仙友为何兵戎相见。一直到最后,这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我受了不重不轻的伤,先前也说,我这一辈子,打架什么的,算是很在行。这回的伤,大都是被那些个牛哄哄的法器波及的。     顶着张青青紫紫的脸,拖着条半瘸半拐的腿,我回到了孟婆庄。     约摸是天君这顿脾气发得着实吓人,鸠占鹊巢的暮玄也碍于天君的脾气,拾掇拾掇回了章莪山。久违地回到孟婆庄,我扯着血肉模糊的嘴角笑得合不拢嘴。     莲实是混战中为数不多全身而退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恬不知耻地加入了天界的旷古烁今大罢工中,赖在了我的孟婆庄,挖都挖不走。     养伤期间,我常常坐在奈何桥上,望着的桥下淙淙的流水,听着掌舟人乏味的划桨声。因着现世遭遇了惊人的天灾,河边的彼岸花饮足了鲜血,长得分外明艳,猩红的颜色淌了一地,几乎要漫上河水。     熙熙攘攘的花盘在微风中摇摇晃动,仿佛与三界忘川融为了一体,泛着温柔而妖异的粼粼波纹。     齐月的安魂舟时不时会从我的脚底划过,她会对我轻轻点头,可也仅止于此。     每次看到那双浓黑的眸子,我都会忍不住想起,在远在北方的海底,有另一个人,也有着这么一双眼睛。     某个早晨,我一如既往地坐在孟婆庄门口的桥梁上,百无聊赖地抠着腿上的硬痂。莲实远远地走过来,脚步比奈何桥上的亡灵要慢上许多,因此,这声音显得和突兀。     我闲闲地回了个头,又迅速转回来,盯着自己的小腿。绛紫色的丑陋疤痕让皮肉皱成了一团,将将愈合的粉色新肉和那硬痂形成对比,显得十分孱弱。     “刚刚殊七来报,阎君方才跨过了界门。”     我的手停了一下,下巴搁在膝盖上,侧头饶有兴味地望着他。     “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莲实的眼神漫不经心地在我脸上转了一圈,而后轻轻地转向了我的脚。     “我记得你伤的是左腿。”     心头咯噔一下,我抿着嘴唇,悻悻地放下了腿。信手一挥,小腿上的伤痕消失得无影无踪,大片的皮肉的暴露在忘川河寒凉的雾气中,冒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你记得倒是清楚。”     我怨怼地看着他,口气郁闷。     “可以出发了”     他没理会我,反倒如此说道。     我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奈何桥上。脚掌拍在桥面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路过的亡魂本能地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面无表情地走上了自己的路,桥的尽头,三生石亘古不移。     “出发。”     细雨像是朦胧的纱幔,笼罩了整片视野。我撑着油纸伞,顺着青石阶梯,缓缓地走着。不远处的山腰处,白石山门高高耸立着,一直延伸到浓得散不开的雾气中。     雨水晕开了一圈又一圈的翠色,与山岚交相辉映,让人一阵神清气爽。     鞋底沾了些泥水,每走一步,脚下便是混混沌沌的一个脚印,待我走到山门高处往下看时,却发现来时的泥泞依然被雨水冲刷了干净,只剩下莲实撑着伞的身影融在一片墨绿之中,如同是谁的青衫破了个窟窿。     放眼望去,山脚下竟是一片隐约的废墟,断壁残垣之上,蔓草青苔结成一片,几乎将那座城池的痕迹掩埋了干净。烟雨蒙蒙,芳草萋萋,旧时的王谢堂庑如今已化作了一野荒土野蓟。     “啪啪。”     清脆击掌声响起。     画面一转,眼前的一切开始迅速地变幻。     青草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绿,再到不见踪影,倒塌的墙垣像是破土而出草叶,卷着烟尘重新高高伫立起来,红瓦高墙,岁月的痕迹在眼前剥落。狂风之后,一滴雨水滴在了我白色的鞋面上。     我移开伞,朝着天空仰起了头。     百年之前,也下着同样的雨。     我站在细长的巷子里,卖油郎的声音从巷子的尽头传来,一声又一声。雨水从瓦片上滴落,青砖上似乎奏起了一曲听不懂的小调。     重新举起伞,我往着尽头的那片光亮走去。     走出暗巷,莲实也跟了上来,我站定脚步,打量着面前的长街。     春衫少女倚在胭脂铺,躲在伞底嬉笑不停,甜腻的脂粉香气,伴着雨的脚步,远远而来。米铺的伙计忙进忙出,年轻的脸庞上大汗淋漓。豆腐摊边的小女孩儿,一边晃着拨浪鼓,一边望着切着豆腐的娘亲。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那么安详。     微微抬起伞面,我从伞底望向长街尽头的府邸。那宅子庄严恢弘,高高的门楼耸立着,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我可以想象,站在那门廊下,这条街会变得多么渺小。     相府。     “那是闻人贺的府邸”     我微微侧头,询问一旁的莲实。     他点点头,带头走上前去。     我停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步步地融入那片高调的宏伟宅子里。     捏紧了拳头,我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追了上去。     闻人贺的府邸并不十分豪华,色调也避开了朱红明黄,乍一看去,他的宅子就是一片青灰的色调,有种稳重的威仪感。宅子大,人也自然多,下人们穿着整齐干净的衣裳,在府中来回走动,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我和莲实煞是默契地沉默,闷头在府中走着。雨势忽大忽小,水滴打在伞面上,就像是一曲变幻莫测的琵琶曲,我听着这声响,险些晃了神。     路过前厅后门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传来,这声音如拨错的弦子,一下打乱了先前的琵琶曲。     我停下步子,转头望去。     一个穿着体面的老人正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训着话,那少年只管低头听着,时不时答应一声,看起来很是乖巧听话。     “咱们相爷换了很多个书童,我也不同你隐瞒,反正是咱们上林国人尽皆知的事。”     少年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一个劲地低着头。     “相爷如今对书童的品格背景尤为上心,大人亲自选了你,你可不许让大人失望,知道吗”     “是。”     “从今以后,你就叫宁玉。”     “是。”     “相爷晌午回府,你先将书房打扫一番,好自为之。”     说完,那老人意味深长地望了少年一眼,就走了。     少年在原地站着,只是望着怀中的新衣裳发呆。良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因为我们就站在书房的门廊下,于是,他的眼睛便直直地望向了我。     “这书童换得勤是怎么个回事,难不成,这闻人贺有些什么鲜为人知的癖好”     莲实听罢我的话,很是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我私以为,他是在揣摩这‘鲜为人知的癖好’到底指得是什么。     “我猜,是那些人耳濡目染,沾了闻人贺身上的戾气,所以不得善终。”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     我点点头,算是应了莲实的话。     “他也一样。”     我的伞尖指地,雨水顺着伞面逆流而下,敲打在地面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在这声响中,我便一直望着那少年。     少年的眸子在雨中忽明忽暗,此时,他正抱紧手中的衣裳,冒雨向书房的方向跑来。     在他的脚踏上石廊的那一刻,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从今以后,我就是宁玉。”     闻人贺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将书房里里外外扫了个遍。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书房这一片地方,似乎没有别的下人来,就连那个管家,也只是送到后厅而已。     我啃着莲实从后厨“借”来的果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厅的方向,一边同莲实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     “你把那小子弄哪儿去了”     莲实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好地方。”     我瞅了他一眼,随后耸了耸肩膀,便没再提这茬。     整个院子空无一人,除了雨声和不远处的蛙声,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我的咀嚼声,狠狠地咬了一口果子,酸甜的汁水浸渍了满口,让我舒畅地眯起了眼睛。     “府上的人似乎都以为是这个书房的魔障,却从没有想过是闻人贺。”     莲实没搭我的话,却是话锋一转,问道:“你准备何时去见见齐月”     我口中的动作停了一停,斜眼望他,“哪个齐月”     我稳稳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正了正身子,平平静静地望向我。     “公主府的齐月。”     咕咚一声,我咽下了口中剩余的果子。     “很快就会见的。”     此时,雨突然停了,云层渐渐地散开,微薄的天光从云彩的缝隙中透出来,明亮的色彩一倾而下,远处的树林传来稀稀落落的鸟鸣。     雨水从屋檐上滴落,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望着空荡荡的门廊,我随手扔了手中的果核,抻了抻簇新的衣裳,利落地起了身。     “闻人贺回来了。”           第四十二章 神展开什么的伸手就来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马车悠悠地门前的石板路上停了下来,被打磨得有点滑的路面水盈盈的,在雨后显得分外的亮堂。头马打了两个分外响亮的响鼻后,车帘缓缓地晃了几下,接着,便是一双文人气很重的手露了出来。     那手拨开了悠悠荡荡的车帘,引出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     “宁玉。”     老管家在前头喊了我一声,我赶紧低眉顺目地跑过去。     闻人贺似乎听到了这动静,下车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抬起头,朝我的方向看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方才的雨势太大,他的发鬓有些潮湿,半截袖子和鞋面也印着深色的雨渍,如同是外出踏青突然遭了雨,来不及撑起的伞被风刮翻,留下了狼藉的一片。不过,衬着雨后的天光这么一瞧,倒很是清癯。     轻描淡写的一眼过后,他便收回了视线。     一旁的老管家诚惶诚恐地候着,低头的时候却好似嫌我不够利索似的,瞪了我一眼。我抿了抿嘴唇,低头退到了他身后。     闻人贺的衣裳湿得不轻,几乎半个身子都湿了个透,虽说如今是暮春的好天气,可在这雨水涟涟的天儿里穿着湿衣裳,滋味想必也不怎么好受。     不过,他没显得有多么的不适,脚步倒是极为轻快。如果忽略他**的鞋子走在青石板上发出的滑稽声响的话,他这路倒是走得很好看。     他是个奸臣,长得却着实很正人君子。     设身处地想一想,我要是当今的皇帝老子,天天对着这么一身风骨,就算有人天天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说他怎么怎么贪赃枉法啦,又怎么怎么淫人妻女啦,还怎么怎么祸害忠良啦,我都会摇头捂耳,大叫“我不听我不听”。     人不可貌相,古人说得果真都是大实话。     闻人贺一路带头,身后乌泱泱地跟了好些人,很是气势。我跌跌爬爬地跟在后面,那闻人贺的后脚跟都看不着。     脚步转了三转,便到了后厅,此时,眼前豁然开朗,就像是封闭的屋子猛然被捅破了窗户纸,我眼前一亮,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这才往后瞧去。     “宁玉,过来。”     闻人贺在离我十步之遥的地方,略显空旷的院子里,石榴树滴答滴答地抖着雨水,树底的青石缸里,睡莲被这雨水落成的波纹荡得摇摇晃晃。     下人们煞是利索地退到了一边,一个个惶恐地盯着我。脑子里忽地就出现了雷雨天的树枝,缩着脖子的鸟雀站成一排,眼神灼灼地瞅着挤不上枝桠的那只。     很显然,我就是那只没了救命稻草的。     闻人贺半侧着身子,只露出一个白生生的鼻头。     “是,相爷。”     我低着头,迈着大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他的鼻头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清晰,也怪我眼神太好,我甚至看到,那漂亮的鼻头上有颗针尖大小的黑痣。那黑痣就像是粘在白面饼上的一颗芝麻,尤其的鹤立鸡群。     还在琢磨着那黑痣的功夫,我就到了闻人贺的面前。     这一回,他算是认认真真地端详了我两眼。     浓黑的眼睛背着光,如同两个阴暗的洞窟,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怖感顺着我的脊梁,溜上了我温暖的脖颈。那感觉如同是冰凉的软体动物,带着沙沙的声响,一路缠上来。     他们估计都沾了闻人贺的戾气,不得善终了吧。     脑子里豁地就响起莲实先前的话,因着这个,这种恐怖感便显得更加的毛骨悚然。     一个恍惚间,闻人贺的眼睛便恢复了正常。清泠的眼眸,正直的眼神,方才的阴暗如同昙花一现,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眼前的闻人贺,又变回了那个外出赏游却不幸遭了雨的读书人。     我寻思着,如果我不是个上了年纪的神仙,而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就刚才那么一眼,恐怕就已经够得上去杀人放火了。     微微皱着眉头,我抬头望向了他。     身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咽口水声,显然,所有的下人都十分忌惮这位看似温顺的主子。也对,这院子里连个猫猫狗狗都没个影子,猫狗尚且如此,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了。     他作势要低头,我一惊,慌忙低头,又成了先前低眉顺目的模样。     视线定在了他腰带以下,平心而论,闻人贺这个奸臣做得当真十分的非主流。要说奸臣我没做过,可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啊。谁不知道猪是四只蹄子跑的,谁不知道猪是一跑肉直晃的。     二者是一个道理嘛,谁不知道奸臣应当住豪宅搂美人的,谁不知道奸臣应该是披绫罗挂金玉的。     但见人家闻人贺,却是一身清汤挂面的素色衫子,没金箔没绣线。腰带上也没挂什么玉佩,只有个桃木做的,分不清是脑袋瓜子,还是眼睛珠子之类的东西,让人看罢是菊花一紧,虎躯一震。     瞧这身装扮,再加上这个不富丽也不堂皇的宅邸,当真是相当于在脸上写着“清者自清,清到不能再清”几个大字。     且不说这奸臣他做的怎样,就这伪君子一项来说,倒真是做得可圈可点。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滴雨措不及防地落在了我的脑门上。     闻人贺的那滴,便是落在鼻梁的那颗黑痣上。他眼珠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却是加快了步子,与门廊下的莲实擦肩而过之后,他“吱呀”一声,阖紧了书房的门。     我不明所以,愣愣地望向那紧闭的青木门。     老管家望我这又是意味深长的一眼,看得我更是一头雾水,恨不得上去一把扑倒那个磨人的管家,一顿皮鞭蜡烛,让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同我说上一通。想起那画面,真是美得人不敢看。     众人作鸟兽散,独独留下我一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瞧着这副场景,我倒是忍不住疑心起来,这闻人贺该不会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吧,那我是不是要多穿几条裤子     月上中天,书房的灯火倒映在窗纱上,晃成了稀稀薄薄的一片。闻人贺的身影隐隐约约,摇摇晃晃,就像随时要破窗而出,可仔细一瞧,却发现他压根没有动过。     “宁玉。”     他喊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正撑着个额头打瞌睡,豆子点得是如火如荼。听到动静,我猛地一个激灵,脑门像是被人抹了一把清凉油,凉得鼻孔都颤了两颤。     “相爷”     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门,我探头走了进去。     闻人贺端坐在书案旁,大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从后门进后~庭。”     朦朦胧胧的灯光中,他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也亏得轩辕姬的生理知识普及得好,我一听这话,脑中登时亮了亮,一些该有的不该有的想象,都如同破堤的洪水一般,呼呼啦啦地涌进了我的脑子。     白皙细长的手指,轻薄飘逸的里衣,此起彼伏的喘息,还有欲语还休的眼神。刚刚因为被惊醒而凉成一片的脑门,此时却如火星被喷进油锅,洋洋洒洒地烧成了一团。     大约是我的表情太过生动,大约是我的眼神过于**,一直低着头的闻人贺终于抬起了头,望向了我。     望着他半边脸上挺直的鼻影,我的心万马奔腾。     果然,这闻人贺不爱红妆爱少年啊。这么说来,书童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就说得过去了,挖了齐月的坟就更说得过去了。     这剧情,完全是鼓舞人心的神展开。     不过,等等,我并不是真正的宁玉啊……     不但不是宁玉,我连个男人都不是,不但连男人都不是,我甚至连个人都不是啊。     思及此,我的神情便有些复杂,那真叫一个紧张中带着兴奋,兴奋中带着不安,不安中带着期待,期待中又带着紧张。     “茅房在后头,你可以先去。”     闻人贺慢条斯理地说完这话,便又低下了头,似乎用笔在纸上写着些什么。笔在被灯火光芒衬得发黄的纸上游移着,发出悦耳而嘶哑的沙沙声。     果然,我的表情表现得和我的内心世界一般,充满了纠结。这点,我倒是甚感欣慰。     “这信,你送到乌衣巷的公主府,如我方才所说,从后门进后~庭。”     他一边将方才刚写完的纸叠好,一边吩咐我。未干的墨渍沾上了他的手指,有隐约的痕迹从纸的背面透出来,字迹很是难以辨认,我一时也认不出。     轻车熟路地将信装进封纸后,他用眼神示意我。     “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双手接过那信,我便退出了书房。     没有看过司命簿的坏处就是,我永远猜不对事情的发展,原本以为这闻人贺好的是男色,转眼却又猛然发现,他对身边这么个鲜嫩多汁的美少年根本兴趣缺缺,不仅如此,还半夜三更地叫人去公主府送信,送就送吧,还必须从后门。     夜半,后门,后庭,不要让任何人看到,多么让人浮想联翩。     摇头晃脑地,我推开了相府的后门。门轴似乎刚被人擦了油,未干的油渍也薄凉的夜里散发出浓厚甜腻的气味,与后巷青苔的味道糅杂在一起,让我浑浑噩噩的脑子猛地一震。     远处传来更夫无精打采的敲更声,不知哪家的狗在狺狺狂吠。夜半的凉气浮动着,在幽深的巷子上空形成了如纱幔一般的雾气。迎着那雾气,我走上了去公主府的路。     沾了湿气的青石板在脚下缓缓地铺开,不知怎的,此刻我竟然有了那些公子哥半夜去会心上人的心境。     莲实望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情绪高昂很是不屑。     我却不以为然,却凑过去问道:“你的司命簿呢,拿来我看看。”     他皱眉瞅了瞅我,“你不是说不看的吗”     “我说不看闻人贺,没说不看齐月啊,这种两眼一摸黑的感觉,真心不怎么好啊。”     “那么,恐怕你要一直不好下去了。”     我一愣,“这话怎么说”     “上次在桃花源,我的司命簿被不知谁的法器破了个拳头大的窟窿,散架散了个七七八八。”     我猛地停下了脚步,两眼瞪圆,道:“那东西还会破”     他用一种“你这不废话嘛”的眼神睨了我一眼,才道:“前几日,我瞧着天君的火气稍微灭了一些,才把这事报上去,天君便立刻将司命簿被送去天河尽头的鸟居婆婆那边修缮,那位婆婆听说是手巧,眼睛却是极差,非要到了晌午才能工作,所以这簿子,估计得要修个百来年才能修好。”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僵硬地咕哝咕哝嘴,没再说什么。     公主府的门灯幽幽地亮着,在这样的雾气中瞧起来,便如同两团浮动的鬼火。我被夜中的凉气瘆得缩了缩脖子,快步走了上去。     后门虚掩着,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静悄悄地走了进去。     灯光映照下,庭院中树影绰绰,一个人站在丛丛的草木边上,背对着我。     咔。     我的脚踩到了一根掉在地上的树枝,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人一惊,转身望了过来。     蒙蒙的夜雾中,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冥府,回到了奈何桥头忘川河上,而齐月正划着安魂舟,远远而来。     不知道现在冥府的齐月能不能想起,百年之前的某个刚下过雨的夜里,有个名叫“宁玉”的小子,曾经赶了半宿的路,来为她送上一封信呢。           第四十三章 你才断袖你全家都断袖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第二日的半夜,闻人贺又把我叫了进去。于是乎,我又哈欠连天地往公主府赶。     第三日如此,第四日亦是如此。     一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书童和丫鬟这样的角色,古往今来,都在自家少爷小姐的情史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锦书之所以能频传,都是靠这一只只的勤快青鸟。如今的我,便是这样一只勤勤恳恳的青鸟。     不过要我说,闻人贺这奸臣做得非主流也就算了,恋爱谈得也如此非主流就十分欠妥了。就说这二人吧,我和莲实轮流盯了这么些日子了,也没瞧见他们有除了书信往来之外的活动。     面儿也不见,手也不牵,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这是让他逮到个文艺姑娘的,要是换个精神世界没有那么丰富的姑娘,估计早就按捺不住,爬上不知谁家的墙头,私会不知谁家的汉子了。     而这一对呢,这一头的闻人贺不急不躁,那一边的齐月也是不忙不慌,二人就这么精神交流着,竟不知不觉地过了半月。     这半月里,我过得着实很不充实,每日除了半夜给闻人贺送个信,白天打扫下书房,唯一的娱乐活动便是趴在石榴树下的青石缸边,逗弄着躲在睡莲底下的青蛙崽子。     莲实本就是慢悠悠的心性,只见他总是悠悠哉哉地坐在门廊下,一边感受着暮春时节融融的阳光,一边小口小口地呷着清茶。     时不时地与莲实搭搭话,再同我的新朋友青蛙仔聊聊天,便是我一天的所有行程,这次第,当真叫一个寂寞如雪。     不过起初,我虽也是寂寞如雪,却还没有到雪上加霜的程度。但因为旁人都看不见莲实,而我又常常忘记这么一茬,所以在相府众人的眼中,我就是个成天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古怪少年。     至此,不仅这院子里没一星半点儿的人影,就连我去后厨吃饭的时候,桌边的人也是一晃而散,留下一桌子的狼藉,每每望着这窘迫又荒唐的场景,我便只能一边自我安慰着“这样宽敞”,一边同旁边的莲实抱怨个不停。     就这样又过了半月,我终于交到了在相府的第一个朋友。     我的这个朋友叫小六,是管家的老家来的,在后厨做烧火丫头。这娃长得还算机灵,命却是不怎么好。她有五个姐姐,是家里的老幺。小六这么个名字,也就是这么来的,穷人家么,起名字总归没那么讲究,没叫小猫小狗就已经是莫大的侥幸了。     这小六一家,连她在总共八口人,闹洪灾死两个,闹旱灾死一双,闹个瘟疫再少两个,闹个战祸本来也应该少两个的,可这孩子命大,被人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最后七转八弯地到了相府,做了烧火丫头。     人多的地方,就少不了一个嘴杂。大家一来二去的,便传说这孩子会克死人,于是乎,本来那些个同情她的三姑六婆,也不敢再接近她了,不过好在,也没人欺负她,顶多就是一个不亲近。     想来,这处境倒是与我如出一辙。     她天天躲在灶台后头,自然也就发现了我每每都是一个人吃饭,日子长了,便开始同情我。听到这里,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沦落到连一个一家八口死了三双半的孩子都同情我的地步了。     古人常说,食不言寝不语。     可常人大多叛逆,你不让我说,我还偏要说。因而,人吃饭睡觉的时候就最是话多。小六睡是睡在下人房的角落,吃是吃在灶台后,整天个不做别的,就剩一个竖着耳朵听大家嚼舌根了。     在我俩成了知心好友之后,我便理所当然地将哪个院的掌事丫头同哪个侍卫有一腿,又背着哪个家丁同哪个送货的人约黄昏了之类的事儿,打听得透透的。     闲来无事之时,我便同小六一同坐在灶台后头,一边啃着酸果子,一边说着这些。     大宅的屋檐下,处处充斥着流言蜚语和颓靡百态,我的生活至此便一下子变得十分精彩。     而多亏了我这位连带被火烤得黑不溜丢的朋友小六,我对闻人贺和齐月的故事,终于有了实质性的了解。     话说,上林国流传着这样一曲童谣。     先生住着大宅院,书童个个都不见要问书童哪去了,乱葬岗头不难找。     先生住着大宅院,主子榻前把媚献要问主子人是谁,一路向东头莫回。     先生住着大宅院,乌衣巷外走不倦乌衣巷内谁人住,你我将话咽下肚。     这童谣也不知是谁编的,但凡在上林的京城住过几天的,一听便知道这唱的是谁,而这唱的,便是闻人贺一生的三大丑闻。     先生住着大宅院,书童个个都不见,很明显,闻人贺就是那住着大宅院的先生,我就是那将要不见的书童。     先生住着大宅院,主子榻前把媚献。主子是谁,不言而喻,没什么好说的。可这榻前把媚献,就值得推敲一番了。小六被我问到此处的时候,好生遮遮掩掩,不过,我一个上了年纪的神仙,此等黄毛丫头岂是我的对手。这不,三下五除二,便被我问了个底朝天。     此事,也怪不得她遮遮掩掩的。     东西可以乱吃,顶多就是个闹肚子,可话不能乱说,说错了,说不定就是掉脑袋的事儿了。     这第二句说的事儿,就是件不能乱说的事。     闻人贺同上林皇帝齐连生有猫腻,听说这是十几年前在皇宫里就讳莫如深的话题了。要说十几年前,闻人贺还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那皇帝也不过是青葱少年,怎么就讳莫如深了     事情,便是从二人初识的时候开始的。     要为祸人间,闻人贺须得带副好身世出生,这不,司命簿安排得很是妥当,给他按了个忠烈之后,闻人老将军驰骋沙场多年,没时间也没精力同家里的妻眷繁衍子息,于是乎,闻人一门,只有闻人贺这么一个独苗苗。     猛将家留下的独苗,可见皇室会多么的重视。老皇帝感慨闻人老爹为人忠厚,对这个独苗很是上心。那时候,闻人贺刚满十岁,是稍一个不注意,还会尿床的年纪。     老皇帝把闻人贺接进皇宫的那天,适逢小皇帝找人比武切磋。闻人贺眨巴着一双眼睛,就这么混在了人群里。小皇帝当时还是个少年,选的当然也是少年。     我可以想象,当一群英姿飒爽的美少年一字排开,个个眼神中张扬着“选我选我”的时候,是一种多么让人血脉贲张的情景。     闻人老将军也不知是闲来无事,还是早已苦心思量好了,就在这时,抛给了闻人贺一个难题。     他说,你觉得伴君当是如何     我一听这问题,立马嗤之以鼻。这等问题,但凡动点儿心思,都是能猜得到的吧     犹记得,老身当初觉得当月老牵红线很是恼人,听说枢阳之山上的鹿蜀应劫陨灭了,枢阳山头失了掌事的,乱成一团,天君正着急慌忙地调神仙过去。     离了九重天,就是离开了权力中心,差事自然十分轻松。于是乎,这个职位一下子变得尤为的炙手可热。天君没有主意,只能抓破了头,最终想出了个公开选拨的法子。     当时,我便兴冲冲地报了名。     想着这问题大抵是不离“要怎么样管理好枢阳之山啊”“要怎么为天界的繁荣富强做出一番贡献”之类的。我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典籍,写了一篇让我自己都感动得两眼发红的恢弘巨制,就等着去将众仙友臊得无地自容呢。     可谁知天君他老人家着实不走寻常路,居然不管不顾大家充分过头准备,抛出个“你觉得枢阳之山今年是种桃子好,还是梨好”,这么不负责任的问题。     一时间,我就如一个被戳破的鱼泡泡,“啪”的一声,悠闲当差的梦想就此破灭。     而这边,我觉得,显然闻人小子比我有学问,那么回答也定当同当初的我一般,十足的气派吧     那肯定是一个比一个华丽,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啦,什么“为保护皇上的事业奋斗终生”啦,什么“为上林之崛起而练功”啦。说得也定当是群情激奋,斗志昂扬。     可闻人贺只是沉默了良久,都没说话。     也就在这时,不知是哪里飞来了一根响箭,直直地冲着小皇帝的脑门飞去。     电光火石间,那些个争宠的少年们居然都愣了神,侍卫们离得远,眼珠子都挤突了也只能一路狂奔过去,估计着过去的时候,小皇帝该能喝孟婆汤了。     不过这孟婆汤,到最后还是没轮到他喝。因为这时候,我们传说中的男主角,闻人贺就潇洒得地出场了。不过鉴于他当时连毛都没长齐,估计潇洒也潇洒不到哪里去。     英雄救美的故事之所以千年以来都为人津津乐道,就是因为它够简单够粗暴,也够高效。你问我爱你到底有多深,为你挨刀代表我的心。     闻人贺中的这一箭,就像是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洋洋洒洒地落在了小皇帝干涸的心里。     我试着想象,怏怏不乐的少年木然地坐在上位,望着众人另有所图的嘴脸时,突然见识到了一种如此朴实的“表白”。     至于当时的闻人贺到底是真心还是有意,我有点不想深究。     从那之后,闻人贺就成了小皇帝身边的红人,两人经常同食同寝,好得不分你我。可即便如此,当时也只有好事者造几句谣,其唾沫星子之小也翻不起什么大泡,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大家不得不怀疑起来。     那时候,老皇帝已经退了位,小皇帝已然登了基。皇帝登基,便要找个人来执掌后宫,母仪天下。于是选皇后一事,就被推上了日程。     要说这皇帝也是蹊跷,多年以来,也没个女人,只一味地同闻人贺混在一处,美其名曰是要心无旁骛,一心辅佐老皇帝。     老皇帝急着抱孙子,明着暗着催了不知道多少次,可都被小皇帝四两拨千斤地驳回,再加上人家辅佐朝政也确实辅佐得很是可圈可点,老皇帝一咬牙,便将这事暂且搁下了。     可这都继位了,选秀的事儿可就迫在眉睫了。一时间,上林皇宫上下忙翻了锅,就为了给这位新晋的皇帝选一位称心如意的皇后。     上林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秀外慧中蕙质兰心的贵族女子,那更是一抓一大把。所以那段时日,皇帝看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可即使女人多成那样,后宫之位却仍然空悬。问题就是出在了这位选后宫的皇帝身上,他想出的古怪拒绝理由排起来,大约可以绕上林过一圈。     起初,大家只是抱怨他挑剔,后来,众人才瞧出了端倪。     自从皇帝开始选妃之后,闻人贺就一次宫也没有出过。说得更直白点儿,皇帝似乎感觉到自己的信念快要挡不住老皇帝想要抱孙子的急迫之心了,所以对闻人贺便史无前例的迫切起来。     一时间,皇帝和闻人贺有龙阳之情的传言甚嚣尘上。           第四十四章 直男的烦恼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打破闻人贺和皇帝之间情谊传言的,便是最后一句——先生住着大宅院,乌衣巷外走不倦。     乌衣巷里头住的,不是旁人,便是促使我这回来现世的人——齐月。     齐月是未出阁的公主,之所以不住在皇宫,而住在乌衣巷,这也是有缘由的。     上林国的老皇帝风流是风流,可不知怎么的,子嗣却是很少。参考闻人家的族谱,我觉得,这恐怕是上林国贵族的通病。     子嗣少就少吧,还都弱得很,不是早夭的,就是肺痨的,满打满算的,也只有闻人贺的那个姘头小皇帝能撑得住场面。如此,老皇帝对健康的后代便更加渴望。     也不知是谁在老皇帝耳边扇的风,竟让老皇帝相信了这是皇宫风水有问题。对此,我只想赠他两记精神矍铄的白眼。皇宫的风水都不好,哪里的风水才好     别说,现世的江湖骗子扯起犊子来,还算是有鼻子有眼,有始有终的。这风水好的地儿,人家老早就想好了。没错,就是闻人家对街的乌衣巷。     要说乌衣巷当时,曾经住着一位深入简出的女子。听说那女子人美如画,志趣高雅,是位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我听到此处,就着轩辕姬的思路,将这事儿想了个大概。一定是那骗子垂涎人家姑娘的美色,却又求之不得,便心眼一坏,诓了老皇帝来坏了人家姑娘的清净和清白。     人在对一件事有强烈意欲的时候,脑子会变得尤为的糊涂。     这话,是在人界活了三十年的殊七同我说的。用在上林老皇帝的身上,显得极其的贴切。     老皇帝真的出宫了,也真的去了乌衣巷,还真的约上了那位美人。     我是不知他是威逼利诱了,还是为她写诗了,总之,他成功了。美人着了他的道,还顺应他心地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那女婴,便是齐月。     得了这么一颗明珠,别说老皇帝乐开了花,就连缺乏手足爱的小皇帝也是乐得上窜下跳。那时,闻人老将军健在,闻人贺也还没有见到这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齐月和闻人贺,都是小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可说到二人的见面,却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要说那事,就要说到齐月“公主将军”之名了。     齐月自小养在宫外,与寻常的公主很是不同。她爱射箭爱骑马,容颜姣好却不爱红妆,总是幅巾弓鞋,一副少年打扮。老皇帝一辈子没个女儿,总想养出个她娘那样娇滴滴的女娃娃,却不曾想得了个漂亮的假小子,一时也是哭笑不得。     说是这样说,可他说到底还是对教女儿骑马打仗一事很是有兴趣,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乐此不疲。     我猜想,如果齐月是个男孩儿,那上林国如今的皇帝恐怕就不见得是齐月的那个用情颇专的哥哥齐连生了。     齐月扬名天下,就是在闻人贺见第一面之后。     那时候,上林被北莽的铁骑践踏,战况很是危急。     上林朝廷自从失了闻人老将军之后,多年没有出过一位让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派上前线的武将大多被北莽打得七零八落,疲无对策。上林国土一时岌岌可危,朝堂上气氛紧张低迷,小皇帝齐连生一鼓作气,准备御驾亲征。     可皇帝的禁卫军还没出都城,前方就传来了捷报。众人大惊,连忙打听。一打听,却听说是宫外的那位公主扯了老皇帝令牌偷跑出都城,策马狂奔三天三夜上了前线,对着主将一顿恫吓之后,才顺利地拿到了将令。     将令一到齐月的手上,上林雄兵便有如神助,连连大捷,打得北莽节节败退。后方援兵到达之后,更是一举击溃了北莽的主力,迫得他们一路退出了上林国境,着急慌忙地派来了使臣求和。     这消息,如一把被春风扯开的野火,烧得上林一片红火。     齐月飒爽归来,鲜衣怒马,踏着都城长街上的一路芬芳,美不胜收。     闻人贺的马车便被激动的围观人群堵在了街道边上,他无奈地拨开车帘,正好瞧见齐月长发飞扬,裙角翩跹,在漫天飘舞的绚烂花瓣中,坐在高高的马上,笑靥如花地踏碎了一地的芳心。     当然,都城的那些情景都是我个人的想象。     总之,闻人贺和齐月的故事,就开始于那样的惊鸿一瞥。     其实,听到这,我便隐约地觉得,这将是一场难以收拾的悲剧。     齐连生对闻人贺一往情深,甚至想为了他罢却六宫,即使如今有了皇后,却也迟迟没有子嗣。显见的是对他念念不忘,心中有愧。     而另一边,闻人贺却与齐月有了故事。     兄妹二人之间,闻人贺进退不得。     终于,我可以理解他为何一直写信,却从不向公主府的大门靠近一步了。     可在这故事里,有一件事,我一直模糊。那就是闻人贺对齐连生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     要说齐连生当初被那表白似的一箭所征服,其后的很多年里,他都一直在对闻人贺报以热烈的回应。十几年来一直搁在心尖上,连块石头都捂热了,更何况是人心。     那么,闻人贺之所以不敢靠近齐月,是不是可能因为对皇帝的背叛感呢     同莲实谈起这事儿的时候,他没吱声,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像是要用目光将我的脸上灼出一个洞来。     今夜起了风,恼人的风将街边人家的门灯刮得摇摇晃晃,有不少蜡烛更是闪了几闪,便弱弱地熄灭了。我揣着袖子,同莲实一起走在去乌衣巷的路上。     鞋底磕在石板上,发出长短不齐的声响。不远处墙上闪着两双瘆人的光亮,离近一看,才发现是两只圆滚滚的家猫在幽会,它们察觉到我冒昧的目光,不满地咕哝出声,这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居然十分刺耳。     我悻悻地收回了目光,加快了脚步。     这一回,我等来的却不是齐月,而是府上留下传话的丫头。这情景,我倒是第一次遇着,忍不住便问出了口。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公主被皇帝招进宫去住了,恐怕十天半月也回不来,所以我这信,暂时就不用送了。     话是明着对我说,暗地里却是在给闻人贺传话。     闻人贺听罢我的话,沉默了半晌,他的视线一直定在面前的一摞公文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烛台上的灯油许久没添,已经暗了许多,晦暗的火苗只有黄豆粒那么大,火光显得孱弱而易碎。     在我心惊胆战盯着那火苗的时候,只见它猛地一抖,接着彻底暗了下去。     窗外的廊灯斜斜地照进来,将闻人贺的鼻影照得极为清晰。良久,他都没有反应,就像是静坐着睡着了一般,我甚至有种冲动,想凑到他眼前,使劲地晃晃手掌。     门廊下的青纱灯被风吹得乱晃,他的侧脸忽明忽暗。     “宁玉,明日起,你跟着我。”     我正望着他脸上的光影发愣,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险些叫出声来。冷静下来之后,我便是一阵欣喜若狂。     来了相府一个月,终于,我能出去了。也终于,我能见见那位一直活在传说中的齐连生了。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早早地梳洗整齐,便候在闻人贺的门前。     可不曾想,还有比我更早的。刚走到门廊下,我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低低地谈话声。     听声音,似乎是个下盘颇稳的中年男人。     我在这书房边上守了两个月,从来没见闻人贺的院子里来过外人,一时觉得很新鲜,环顾四周之后,便蹑手蹑脚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大摇大摆地偷听起来。     神仙的五感一开,书房里的一切,我都看得真切到不能再真切,首当其冲的,便是闻人贺鼻头上的那颗黑痣。     一个没怎么长开的中年男人站在闻人贺的书桌前,一边低着汗涔涔的脑门,一边偷偷地打量着奋笔疾书地批着公文的闻人贺。     我私以为,这人长得算是很有故事的。肚大腰圆,一看就是满肚肥肠坏水。     至此,我才突然想起,闻人贺的形象定位,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大奸臣。     “银子呢”     闻人贺慢条斯理地开口,乍一听,口气倒是像问那男人“吃了没”,反观那坏水的面相,却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     “属下……属下不知。”     这话说的,丝毫没有说服力。     显然,闻人贺也如我想的一样,丝毫没有要相信他的意思。只见他闲闲地抬了抬眼皮,轻飘飘地往他瞄了一眼,那一眼配合着手上暂停的动作,像是盛夏天里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冰雹子,砸得人脑门一片冰凉。     男人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银子呢”     闻人贺还是那句话,眼睛黑得让人惶惶不安。     “扑通。”     这声响又大又急,惊得我一个激灵。     闻人贺不为所动,只是漫不经心地睨了一眼那人的头顶,那眼神十分犀利,让我不禁有些动摇对他和齐连生角色的定位。     “相爷饶命!”     男人五体投地,抖如觳觫。     “吞了我的银子,还想让我饶命”     闻人贺的语气仍旧轻松,仿佛现在说的不是什么生死大事,而是“今天吃了什么”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     “小人……小人……”     不等他说完,闻人贺就颔首抢白,“没错,你是小人,而我,最讨厌小人,奸臣也要有奸的道理,而不是一心地做小人,你……可明白”     这算什么,奸亦有道嘛,看不出来,闻人贺还是个有原则的奸臣。     即使闻人贺的话听起来很像胡扯,可那男人也没有任何否认的本事,只见他频频点头,汗随着他这个动作抖了一地。     “过几日,宁玉会去找你。”     我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正好也看到那男人死灰一般的脸,他双眼瞪大,眼白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生机。那圆滚滚的身子,此刻像是静止了一样,怔怔地望着闻人贺。     “宁玉”这个名字,在许多人的眼中,就是牛头马面。     这件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青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吐着满口的黑血,挣扎地要来掐我的脖子。           第四十五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那日,闻人贺一天都没有从书房出去,热闹准备了一早上的我,失望得无以复加。     不过好在,我还有小六这位一年也没法从锅炉后头出来几回的朋友。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四野亮得刺眼,我和小六坐在门廊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莲实则在一旁自在在地品着茶,也不知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     今日说的,是在上林国很有名的一段。     要说当时齐月凯旋,拯救万民的同时,也使这位一直藏在民间的公主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原本这位公主的身世当是一桩不折不扣的丑闻,可因为她立了这么一个大功,百姓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她便从平民生的公主摇身一变,成了万民拥护的尊贵之躯。     齐月真正的登堂入室,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皇族的人上战场一直都是鼓舞士气的利器,这一回竟然还是上了一位皇族的女子,一时间,上林的军队大有无坚不摧的架势。     齐连生瞧着这士气大振的情景,很是高兴,直接跟自己的老爹商量了一番,堂堂正正地将这位公主迎进了皇宫。     传说那时候的齐月正是极美的时候,黑发红衣,怒马奔腾,她像一匹驰骋在广袤草原的野马,一路策马扬鞭,直直地闯进了宫门。那日看守城门的侍卫,在往后的很多年里,都还深深地铭记着,他们骁勇善战的公主骑着白马,如同从天而降。     手不自觉地摸上袖中的流年晷,画面一转,我已经站在了上林的宫门楼上。细碎的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涨得我的衣裳鼓作了一团。     马蹄声远远而来,清脆得好像踏着冰面。     这日,下着薄薄的春雪。     雪幕之中,黑发红衣迎风飞扬,白马似乎与雪融为了一体。远远瞧去,她真的像是从天而降。     皇宫的石道上落了一层被幔似的雪,马蹄一踏,便飞散了满眼的雪沫,那雪沫铺成了一层迷离的雾,在她的身后一直向前延伸着。     她的红色衣裳迎风飘扬,像是点燃了周身的雪种。大红的衫子趁着被风吹红的脸蛋和鼻头,俨然无忧无虑的张扬少女。     眼前一白,再看去时,我已经站在了庙堂前的白玉桥上,我的身旁,年轻俊朗的闻人贺撑着伞,踽踽前行。雪在他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嘶哑声响,就像记忆中的殊七迎着太阳理白菜根的动静。     一声马嘶,齐月就这么与我们擦肩而过。     雪沫飞扬,遮挡了视线。细微的寒意随之而来,手上一片湿凉。闻人贺的伞被风卷落,飘飘扬扬,落在了桥下的水面上,铺着薄雪的水一拥而上,转眼间,那油纸伞已湿了大半,伞面上的画作被水浸了,缓缓地融开。     雪毫无遮挡地落在闻人贺的头顶和肩头,还有他鼻头的黑痣上。冷风一吹,他的脸颊泛起了冷色的红晕。     “嘶。”     前方的白马一个急转,马上的红裙绕了一个圈,鲜红的颜色一晃而过,那模样,倒像是被小六用扇子鼓起的灶火。     “没伤着你吧。”     齐月勒紧手中的缰绳,紧张地望向闻人贺。她的脸颊鼻头还有额头嫣红一片,更显得眉清目秀。此时的她,与忘川河上的齐月,根本不能算是同一个人。     闻人贺抬头望去,我则转头望他。     他的眼睛一如往常,黑得让人害怕,就像是随时有妖魔会冲出来,将人扯进去啃噬殆尽。他静静地望着齐月,那一瞬间,我觉得时间好似停止了。     雪簌簌地落下,像是一层欲语还休的屏障,似有似无地挡在二人中间。她在马上,他在桥上,她颔首,他仰头,仿佛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两人的眼神中流窜。     一切奸情的开始,都有关于美景、美人。此刻,正是无比恰当。     桥下的流水涓涓淌过,似乎在静静地计算着时间。     “没有。”     这让老身红了老脸的对视,是被闻人贺的话打断的。     齐月如梦初醒,“那就好。”     说完,她不似一般娇小姐来个一步三回头,而是缰绳一抖,狂奔而去。     闻人贺留在原地,对着那大红的身影怔愣半晌,才遗憾地望了一眼桥下的伞,走了。     桥上的脚印很快就被雪掩埋,只剩下浅浅的脚窝。     雪忽地变大,风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画面又是蓦地一转,我站在空荡荡的练武场中间。广阔的空地上,满眼的积雪白得发慌,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风卷起密集的雪星子,一股脑地打在脸上脖子上,我抱着袖子,转头向四周望去。     练武场的旌旗迎风抖动,兵器架上的长矛支楞着磨得发亮的矛头,红缨在风中狂舞。空无一人的场地里,只有我一人站在中心,茫然地望着四周。     就在我疑心流年晷出错的时候,远处的看台上突然传来了动静,与此同时,两旁的兽门大敞,身着厚重甲胄的卫兵鱼贯而入,他们一路狂奔,最后将练武场团团围住。     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崭新的兵器架已经被搬到了我身旁的位置,另一边,足要两人合抱的红色大鼓张牙舞爪地立着,雪粒子落在鼓面上,湿泞泞的一片。     往上望去,着明黄色龙袍的清俊男子端坐着,并排的是眉眼与他有些相似的老者。毫无疑问,这两人就是闻人贺的那个姘头还有姘头他爹。他俩全然不知我在打量他们,而是笑逐颜开,关注地望着下头的空地,似乎等一会儿,那里会有不得了的物什出现。     我疑惑地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练武场的正门缓缓地打开,门那边的雪景毫无阻滞地涌进来,一匹白马随着门扉的洞开徐徐出现,由窄到宽。它不停地敲着前蹄,甩首喷鼻,似乎同齐连生他们一样,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迎着刺眼的雪光,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红影一闪,白马上已经多了一条纤细的身影。欢呼声喷涌而出,一时间,人声鼎沸。在往四周的看台上望去,不知什么时候,上头已经挤上了满满当当的人,他们望着那红影,大声欢呼,声音直冲九霄,雪似乎更大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屏息间,那马越过我的头顶,轻盈地落地。此举赢得了满堂喝彩,天地间回荡着巨大的欢呼声,刺得我的耳膜鼓鼓作响。     再接下去,便是鼓声震天。     齐月的红衣如同是一团跳动的火焰,与那巨大的鼓面和漫天的白雪相得益彰,振振鼓声中,她笑眼嫣然,神采飞扬,灵动的身姿刚柔并济,好似让天地都起了共鸣。     我遥遥地望着那身影,几乎以为自己要喜欢上她了。     视线一转,我望向了看台上的闻人贺。     他的面目隐在雪幕后头,旁人估计看不真切,可他眼角的每个颤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深黑色的眼睛如同是深夜星空下的海面,同样的很不见底,却有些粼粼的光亮浮动着,那光亮好似璀璨的江灯渔火,温软了整个画面。     人群中又是一阵喧闹,我连忙转头去看,却发现齐月正踢着一个帮着红绸的竹球。此刻,她像是变成了一条红灿灿的鲤鱼,正在戏着珠子。     球在她的足尖绚烂飞舞,终于一转,砰地撞上了鼓面,鼓发出闷闷的响声,将人的心尖震得甜丝丝的一麻。接下来,球便不停地往返于她和鼓面,鼓声此起彼伏,竟成了一曲无与伦比的鼓乐。     再一转,球猛地一歪,直直地袭向了某个侍卫的面门,那侍卫好似早有准备,双手一接那球,接着便是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中央的高台上。     人群再一次沸腾。     但见齐月一个飞身,一手扯过兵器架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另一边,那侍卫也是一个华丽的转身,长剑出鞘,耳边响起了激烈的金石相击声。红衣和黑影变幻交缠着,衬着白茫茫的雪景,就如同是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了大片的朱砂丹青。     不过二十招的功夫,那侍卫就以一个漂亮的姿势跳下了高台。齐月的球又开始快速地敲起了鼓面,这一回,节奏却是比上次要快了许多。     人群中不乏屏息凝神的,为这高昂的气氛平添了几丝紧张。     齐月面上泛着红晕,不知是被雪风吹的,还是打得开心了,好看得让人欲罢不能。     球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鼓声一停,大家忙不迭地往下头瞧去,却猛地发现,那球并不是冲着侍卫的方向,反倒是直直地冲向看台处。     看台上的守卫齐齐变了脸色,两位皇帝的脸也是短暂地一僵,而另一边,齐月的脸色已经白成了一片,她生硬地望向球的方向,似乎也没想到球怎么会往那边飞。     然而,众人还没来得及骚动,却发现,球已经稳稳地落在某人的手上。     所有人的眼神都随着球落到了那人的手上,那双手白皙修长,很是文雅。顺着那双手缓缓上升,一张同样文雅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     闻人贺望着手中的球,一动不动。     齐月看着他,原本发愣的眼神却是有亮光一闪而过,她缓缓绽开笑颜,定定地望向了他。     闻人贺抬头,再一次遥遥地四目相对。     “要说闻人家也是上林的重将之门,闻人侍郎不如也上去共襄盛举吧”     不知谁出了这么一声,齐连生一听,脸色刷地晃了晃,“闻人侍郎乃是文官,上去同公主切磋,恐怕有失妥当吧”     皇帝发了话,哪有人还敢出声,不过,有个人除外,那人就是坐在他旁边的老爹。     只见那位笑得合不拢嘴的老爹老气横秋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道:“既然接到了球,就上去试试看,如何”     闻人贺沉默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微臣遵旨。”     齐月仰头看着闻人贺施施然从看台上下来,缓缓地绽开了笑颜,那笑衬着那身红色的衣衫,就如同雪地里开放了满眼的彼岸花。     我从来不知道,闻人贺居然是会武的,三尺青锋在他手中宛如游龙,招招犀利。     齐月的神色由起初的惊讶,到狂喜,再到吃力。清脆的碰撞声响彻耳际,如同一曲铿锵有力的战歌。     “锵!”     一声巨响后,声音戛然而止。     齐月手持断枪坐在地上,大红的衣摆铺了一地,她身后不远的墙上,锋利的枪头狠狠地钉在砖缝里。     闻人贺剑尖指向她的脖颈,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整个练武场鸦雀无声,老皇帝霍地起身,青筋暴突地望着下头,而反观齐连生的眼神,却是带着热烈的仰慕,好似全然忘记了自家妹妹的安危。     剑锋一转,闻人贺单膝跪地,伏在了齐月的脚边。     这一刻,齐月的眼神比她身上的红衣要热烈千倍百倍。     如果说对齐连生来说,闻人贺当年那句可以为他挡的那一箭是最热烈的表白的话,那么,对齐月来说,他的表白便是全胜后的这一跪。     这一跪,像一滴清冽的泉水,落在了她的心尖上。     闻人贺不管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个中好手。           第四十六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看完那样的一幕再回头听小六的故事,我便忍不住感慨万千起来。     到底齐连生是什么时候发现两人之间情愫的呢,或许,他是跟那两人一起感觉到的也说不定。     能被一个老套的英雄救美就感动了这么些年的男人,内心定当软得像是隔壁巷子里刚出锅的肉包子,自己的爱人心里有了其他人,他一定老早感觉到了。     那么这几年,齐连生都是怎么处理这段感情的呢     他听着那再露骨不过的童谣,心中又是作何感想呢     琢磨着这些,我突然就对如今的齐连生分外的好奇。     这一晚我早早地钻进了被窝,于是睡了十分踏实的一觉。可第二日天还没亮,我便被里间的动静吵醒了。     闻人贺的书房亮着新点的灯,显得格外亮堂。他的影子倒映在窗纱上,每一个动作都很清晰。     做他的书童其实是件很轻松的事儿,他不喜欢别人伺候,也不喜欢别人看在旁边,除了需要送信的时候,我基本上都处于放羊状态,有感于自己的消极怠工,我一鼓作气,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了出来。     这动作惊醒了一旁的莲实,他睡眼惺忪地望了望我,又半梦半醒地耷拉下脑袋,继续睡去了,模样呆愣得很。     我无奈地白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下自己,便推开了房门。     乍暖还寒的清晨最是难熬,我紧了紧衣襟,缩了缩脖子,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一钩残月挂在天上,零碎的星子像是小六脸上的雀斑,毫无章法地乱布着。     石榴树的叶片沾了雾气,亮盈盈的,树底的石缸发出滴滴答答的水声,缸里发出瓮声瓮气的呱呱声,那是我的朋友在和我打招呼。     我踱步到缸边,低头望过去。     青蛙仔眨巴着一双绿豆眼望着我,水亮亮的皮肤看得我又是一阵缩脖子。     “早啊,青蛙仔。”     “呱。”     同青蛙仔打过招呼后,我就进了闻人贺的书房。     作为一个奸臣,他够不够奸我们暂且不说,不过他的勤奋倒是有目共睹的,就我所知,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头,除去睡觉的两个时辰,其他的时间都被用来陪皇上找乐子和批公文了。陪皇上谈恋爱和批公文,这就是上林国闻人相爷的全部工作。     天暂时没有要亮的意思,空气里浮动着新鲜草木的香气,很是提神醒脑。     此时,我们正在进宫的路上。     要问为何这么早     这不,人家是你侬我侬的两口子,当然想一睁眼就看见情郎了,说不定还要来个早安吻啥的,想到这,我的脑中立刻旖旎成了一片,胳膊大腿什么的,缠得不分你我。     马车摇摇晃晃,轮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空荡荡的宫道上只有我们的马车,马蹄敲在青砖上,声音传得很远,似乎将整个宫廷都敲得抖抖颤颤。     皇宫与几年前并无区别,瓦片还是闪亮,粉墙依然高筑,檐角的嘲风兽仍是那般狰狞,守卫的甲胄声听起来也是那般的沉重。     桃花依旧,人面全非。说的大概就是如此吧。     齐连生的寝宫前早早亮起了宫灯,那灯是莲花的形状,风一吹,就像是一朵朵飘在水面上的红莲,十分惹人怜爱。     门口的宫人瞧着闻人贺来了,轻车熟路地迎过来。     “皇上可醒了”     宫人毕恭毕敬,“回禀相爷,还没有,相爷可要进去”     闻人贺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宁玉,在这等着。”     听到“宁玉”二字,那尖嘴猴腮的老宫人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瘦骨嶙峋的身躯一震,惶恐地望了过来。他的眼白大过了黑眼珠,在模模糊糊的晨光中看来,就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     嘱咐完,闻人贺便低头抻了抻衣角,就着半掩的朱门,走了进去。屋内朦胧的灯火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那黑色影子歪成扭曲的形状,正如他那双浓黑的眼睛一般,似乎有什么猛兽正要从里头挣脱出来。     直到那门被阖紧,我才从如此恐怖想象中清醒过来。     转头想找那老宫人,却发现他已经脚底抹油,一溜小跑到了门廊的尽头,我望过去的时候,他也刚好回头,视线短暂的一个相碰,他登时双眼大睁,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脸色发青地跑开了。     我一时莫名其妙,却又清楚地感觉到了诡异的气氛。     为什么大家听到“宁玉”二字就像被鬼掐一般,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带着这么个疑问,我下定决心,回去一定要找小六问问清楚。     而此时,我更感兴趣的倒不是“宁玉”的来历,而是如今的齐连生。     房间里的灯光晦暗不明,正是偷情幽会的好意境。闻人贺轻手轻脚地拨开珠帘纱幔,提着衣摆,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床沿。     明黄的帐幔被挂到了檐角的玉钩上,稀薄的灯光像是迫不及待般地涌过去,将紧闭双眼的齐连生包裹起来。就着光,我能清楚地看到那张脸上泛着青色的胡茬。他的胸口缓缓地上升下落,似乎睡得很熟。     床铺随着闻人贺坐下的动作微微下沉,齐连生平静的身体几不可见地往床沿的方向倾斜过去。烛光一时温柔似水,柔柔地缠裹着二人,看着这情景,似乎连春寒的早晨都变得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我仔细望向齐连生的脸,发现他其实挺好看的。他们老齐家的血统显见着是很不错,没能多留几个能赏心悦目的娃娃下来,着实有点可惜。     闻人贺就这么坐着,没有做出我想象中的任何动作。没有牵手,也没有摸脸,更没有偷亲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就像陪着他一起睡似的。     至此,我不禁开始反思。将男女之间的暧昧场景胡乱套用在男人之间,看来还是行不通的。     天色渐渐明亮,早起的鸟儿扑腾着翅膀从天幕上滑过,耳边隐隐传来宫中女眷倒洗脸水的声响。脚步声更是错落不停,晨光微熹中的上林显得喧闹而忙碌。     大约这齐连生也同我一般耳力好,没一会儿,他就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     睁眼的瞬间,恬淡的笑意就在他的眸子里荡漾的开来。他嘴角没动,眉眼间却都是笑意,一张脸也跟着明朗了。     “什么时候来的”     他的声音有着惺忪的喑哑,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握住了闻人贺的手。迷蒙的睡眼里,我似乎看到了绵延千里的浩淼烟波。     “刚到。”     “手怎么这么凉”     “外头天凉。”     齐连生摩挲着他的手,似乎是在替他取暖。     “不妨事。”     闻人贺作势要收回手,却被他反手握住,他似乎很用力,骨节泛起了隐隐的白。     低头望着他的手,闻人贺似乎打消了要抽开手的主意,反倒是伸出了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朕给你捂着,一会儿就暖了。”     齐连生的脸略显僵硬,眼神十分复杂,像是有失望,有遗憾,有愤怒,有不甘,有嫉妒,我所有想到的所有怨妇该有的情绪,都活灵活现地在他的眼睛里呈现了出来。     不过,人家也好歹是一国之君。吃醋归吃醋,架子还是要端端好的。     下一瞬,他的眼神就恢复成了初醒时的温和模样,仿佛方才的种种怨怼表现都只是旁人的错觉似的。     闻人贺似乎有点不忍心,于是干脆任由他牵着手。     要我说,都老夫老妻的了,拉拉小手有什么好害羞的。     “听说你前两日感了风寒,今日可有觉得好些”     齐连生原本正在把玩着他的手掌,听到他说这话,缓缓地抬起头,清淡淡地一笑,道:“风寒什么的倒是不妨事,倒是你,这几日似乎很忙,都没看你进过宫。”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重新低下了头,一双眼睛幽幽暗暗地盯着手心的那只手掌。     “嗯,北面出了点乱子。”     齐连生“哦”了一声,音调很是意味深长。埋在头发阴影里的眸子,似乎变得更加幽暗起来。     我看到这,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齐连生怕是什么都知道了,却准备装作不知道,这么做兴许是为了再给闻人贺一次机会,又兴许是自暴自弃。总之,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值得同情。     他似乎强忍着不要低落,可隐隐的落寞还是从他的脸上显现了出来。     闻人贺一直盯着头,不知是不是在避免对上他的眼睛。     “听说北莽又开始有行动了”     过了许久,齐连生才开口,问的却是这么一个问题。     要说这对老夫老妻也着实没什么情趣,人家大早上起来是该锻炼身体的锻炼身体,该甜言蜜语的甜言蜜语,他们俩倒好,居然还谈论起国家大事起来了。     我瞧着这二人这沉默的程度,再合计上两人身体的生疏程度,估摸着这一拍两散也是不远的事儿了。     “我会去处理。”     “北莽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啊。”     “战争劳命伤财,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齐连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轻声一笑,道:“贺果然是宅心仁厚。”     闻人贺双目低垂,“宅心仁厚的是皇上才对。”     “怎么又叫皇上,朕不是说过,没人的时候还是继续叫连生吗”     “让人听了不好。”     “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旁人的目光了”     这一回,闻人贺终于抬起了头,他望着齐连生略有愠色的眼睛,语重心长道:“我不需要,但是你需要,毕竟,你还是一国之君。”     此话一出,再没有别的甜言蜜语能一与争锋了。     想想,你本来想生气的,可是对方却抓着你的手腕,正正经经地来上一句――我这都是为了你。这再大的火气,都如被凉丝丝的清水兜头淋下一般,灭得只剩几缕小鸟依人的青烟了吧     果然,齐连生一听说这话,眸子里顿时有了喜色,口气也跟着一转,变得温和起来。     “按便随你的意吧。”     昏君!     我猛扯了一把手中的草叶,自顾自地把这场景想象成他依偎在闻人贺的胸口,含羞带怯道:“人家都依你。”     闻人贺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后者显然很是受用,直接一个起身,枕在了他的膝头。     帐外的暖灯扑朔扑朔,如同有人在戏耍着那火苗。闪烁的火光中,齐连生望着明黄的帐顶,眼睛里如同铺了一地的碎银子。     “时辰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齐连生“嗯”了一声,冲他和煦一笑,将两人紧握的手往身前搁了搁,随即便似乎很满足地闭上了眼睛。灯火的光芒跳动在二人牵着的手上,毫无预兆地一抖,熄灭了。灯纱后的烛台上,只有微弱的火星一闪一闪。     闻人贺久久地望着那火星,若有所思。           第四十七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齐连生和闻人贺从寝宫出来的时候,我还昏昏欲睡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晨曦的寒气渗进骨头里,似乎连胸肋都是冰冰凉凉的一片,我长呼了口气,一回头,却发现寝宫的门开了。     齐连生站在门廊底下,往我这边看过来。     “新来的宁玉”他转过头,问的是闻人贺。     “是。”     我忙不迭地起身,诚惶诚恐地过去行礼。他的目光似乎一直凝聚在我的头顶,这使我的发根猛地变得痒痒酥酥的。     “起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如是说,目光也终于从我的身上移了过去。     “皇上,今日可要早朝”     大约是齐连生这几日身子不爽,所以一直停了早朝,于是便有人过来询问,那个长相阴险的公公走过来的时候,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过,模样看着着实谦卑。     “朕今日还是有些不适。”     言下之意,继续停。     老宫人也颇有眼力见,听到这话,深深地一躬身,退了下去。     齐连生望了一眼那略显佝偻的背影,便抬起头,望向了天空。我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猛然发现,太阳已经从东边的天空露出了半个脑袋,柔软的晨曦从天际稀薄的云层缝隙透出来,如同是一双温柔的手,将整个天空大地都搂入了自己的怀抱。     天幕泛着赏心悦目的蓝,棉絮一般的云彩百无聊赖地浮动着。看起来,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齐连生似乎也瞧出这点来了,只见他兴致勃勃地转向闻人贺,道:“用过早膳,陪朕去御花园走走可好,听宫娥说,前几日来了个新来的花匠,引了好些稀奇的花种来。”     昏君!     不是说身体不好嘛,怎么就能带着姘头去看花了!     我心里义愤填膺着,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瞪着齐连生的滚金底麂皮靴,默默地埋汰他。     “就按皇上说的办。”     闻人贺毕恭毕敬,态度跟亲近沾不了什么边。     齐连生看他这样,有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斟酌了一番,没有说出什么有失体统的怨妇话来,而是默不作声地走下了阶梯。我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像是大雨后的山头,朦朦胧胧,湿**。     闻人贺站在原地,也同我一般,怔忪地望着那略显憔悴的背影。     我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很像一个背叛了糟糠之妻的负心汉,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面对妻子落寞的脸时,还是会歉疚,还是会动摇。     不过,相对普通男人,闻人贺的处境要更艰难一些。     一则,他和原配本就承受着世人的谴责     二则,第三者是原配的亲妹妹     三则,他的原配是个随时能把他和小三都剐了的人。     如此想想,闻人贺着实很不易。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老远,我一回神,连忙一路小跑着跟上。跑过门廊的拐角时,却惊觉眼前一晃,似乎有人一闪而过。那人的动作极快,却也没快到能避开我的脚步。     我暗叫一声不好,话音还未落,就与那人撞了个正着。     在看见门廊顶上精致的百鸟朝凤图之前,我瞥见了一张惊慌失措的秀丽脸孔。     “嘭!”     一声肉磕肉的闷响之后,我和那人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     我疼得呲牙咧嘴,腰磕在冰冷僵硬的石板上,发出了沉重的悲鸣,不知是我这身子化得不好,还是因为措不及防,我总觉得这一撞十分生猛,几乎疼到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     当然,对面那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说变成了人,但我本质上还是个神仙。与神仙撞个满怀是什么滋味呢,大约就同一台轿子从身上碾过去的感觉差不多吧。     这不,当我勾起脖子望过去的时候,就只见那张清秀的脸惨白着,连痛叫声都几乎发不出来了。她皱着眉头,尝试着要从地上坐起来,可是挣扎了好几次,都没能从地上离开。     前头的人听到动静,齐刷刷地回了头。     “公主!”     最先喊出声的人是谁我不知道,可最先跑过来的人是谁,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这是我头一次看到闻人贺变脸色,只见他面色铁青,脸颊绷得紧紧的,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可就在他伸出手的时候,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后头的人群突然没了动静。齐连生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像是冬夜的湖面,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浮动,却又看不清摸不着,一切都隔着那么一层坚硬的冰面,就连光也难以透过去。     下人们惶恐地望着闻人贺的方向,生怕他做出什么惹得圣怒。     这一头,闻人贺似乎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袖中的手被收回来,握成了青白的拳头。转瞬间,只见他坦坦荡荡地望向齐月,故作惊讶道:“公主”     齐月瞥了一眼他的拳头,脸色一如今早龙榻上的齐连生,失望、无奈、尴尬、落寞,无数情绪像跑马灯一般从她的眼睛中滑过,最后却归于平静,只剩下一句清清淡淡的话。     “这一大早的,让闻人相爷看笑话了。”     说话间,她惨白着一张脸。     齐连生的脸色好转了一些,眼神却还是那般的深不可测。一旁的下人到底是在皇宫里当差的,察言观色什么的倒很是擅长,如今瞧着主子脸色缓和了,赶忙一脸慌张地聚过去,一边嘘寒问暖着,一边七手八脚地将齐月扶起来。     齐月一言不发,只是从闻人贺半藏在袖中的拳头一直望到他的脸。     闻人贺刻意躲避了她的视线,转过身,望向了我。     他叹了口气,道:“宁玉,怎么这么不小心”     如此关心的一句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着一旁的齐月。     我瞥了一眼她,却见她低垂着头,脸藏在长发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至于她有没有察觉到闻人贺这话的深意,我就更不得而知了。     三角恋,原来远比我想象中的要费脑得多。     记得我曾经问过轩辕姬,像她逼格如此高的人,怎么会显得肋酸,跑去些那些个被某些正派人士嗤之以鼻的本子呢     犹记得她当时正捏着支极漂亮的紫毫笔,有碍观瞻的鼻孔煞是气派地一颤,哼声道:“那些人懂什么,世间情爱其实才是最难琢磨的东西,谁的心不是搁在肚子里的,谁又能看懂别人的心在想些什么,这里头的学问可大得去了。”     我当时似懂非懂,却是隐约地觉得,她做这事儿的初衷,决计没有她说的这般光明磊落,保不齐,她不过就是被抛弃得多了,想在自己的书里好生过上一把瘾。     不过,正如她所说。谁的心不是搁在独自里,即使我是神仙,也不能看得真切,又何况是人呢。     就这么短短的一瞬,我的脑子里就飞快地窜过了这么些个,想到这,我不禁有些佩服自己起来。     我正佩服着自己呢,齐连生便着急慌忙地大步走了过来。我不知道他是真的紧张齐月的安危,还是必须要做足表面功夫,不过就从一个做兄长的角度出发,他做得倒是可圈可点。     只见他一把从宫人们的手中扶过齐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一遭,脸上又是心疼又是愠怒的,“快传御医。”     齐月的视线越过齐连生的肩膀,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头木然的闻人贺。     齐连生也不知有没有看出这二人的异样来,还在确定她有没有受伤。     “到底是谁如此斗胆,竟敢把朕最宝贵的皇妹伤成这副样子!”     我正悠悠哉哉地看热闹呢,战火就措不及防地烧到了我身上。众人神色各异,齐齐地望向了我。     地上的凉气从手掌渗进皮肤,身体似乎一下子被叫醒了似的,变得尤为的灵敏。被齐连生这么一嗓子一吼,耳朵腾地泛起了耳鸣,混沌的声音从脑颅之内升腾起来,身体之外的一切声音好像都是隔着一面高墙传过来的。     眼前一晃,我已经被闻人贺拎着后襟,按得跪在了地上。     “臣教导无方,恳请皇上责罚。”     我一愣,猛地醒悟过来,我这是里外不是人了啊。     撞了人家的心肝宝贝肉,闻人贺不高兴了弄疼了人家心尖上宝贝妹子,齐连生也不高兴了。     至此,我便琢磨着,这副人形,恐怕是要不得了。     “是我自己不小心。”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被撞傻,出现幻听。将信将疑地抬头瞧了一圈众人的反应后,我这才意识到,可能被撞傻的不是我,而是对面那个刚被轿子碾过的。     齐月优美的下巴绷紧着,眼神灼灼地望了一眼我身边的闻人贺,后者眉头动了一下,却仍旧噤声站着。     不知怎的,那日大雪中,齐月坐在练武场中时嫣红的美丽脸庞突然从眼前一闪而过。     “皇妹”     齐连生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也微微怔愣了。     “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扫了一眼无动于衷的闻人贺,转向了齐连生,“我没事,皇兄不必挂心。”     齐连生收回了扶她的手,眼神蓦地变得晦暗不明。     “皇兄,妹妹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她甚至来不及等齐连生的反应,头一转,快速地走开了。     朝阳的光辉洒在那身鲜艳的红衣上,薄薄的光晕如同是烟雨三月中的氤氲水汽,将她的背影衬得模糊不清。晨风吹起她的长发,温柔的发尾摇摇晃晃,就像是闻人贺院中石缸底的青荇草。     剩下的两人望着那背影,不发一语。     望着齐连生疲惫的脸和闻人贺紧握的拳头,我再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谁让你们作死玩三角恋来着,活该你们受罪。           第四十八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啪!”     一声断裂的巨响平地乍起,吓得我一激灵。附近的鸟儿似乎也被吓得不轻,都纷纷扑腾着翅膀,窜上了天空。     躲过几根蔫搭搭的羽毛后,我顺着细长的门缝,望了进去。     “再来!”     齐月气急败坏的声音如同利剑一般袭来,我耳朵一麻,受不了地揉了揉耳朵。     这地方我认得,练武场。     要问我为什么回到练武场,这还是要追溯到今天早上的那起事故。齐月走了之后,气氛便变得有些诡异,齐连生默不作声,只直勾勾地望着闻人贺。     而备受煎熬的闻人贺,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我。     我心头一阵乱颤,他盯着我瞧,我倒是没有意见,可他那个善妒的亲亲皇上有没有意见,那可就不一定了。万一他觉得我和闻人贺也有一腿,齐月他没办法了结,但要想了结我,我保守估计,他能想到九九八十一种惨绝人寰的方法,而那些方法里,绝对只有我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     “你是叫宁玉吧”     这不,想着想着就来了。     齐连生居高临下,一双细长的眸子寒光闪烁。     “是。”     我深吸一口气,回想了一番轩辕姬的某某“霸道皇帝爱上我”系列,做出了一个我自认为很逼真的诚惶诚恐状。     “皇上饶命。”     我这一嗓子吼得,自是十分嘹亮,硬生生地把一旁的闻人贺都亮得望向我。     估计他心里想的是,平时看这孩子闷闷钝钝的,关键时刻,倒很是让人刮目相看嘛。     我免不了有几分得意,可得意的结果就是,我原本就缺乏说服性的演技,一下子就变得更加浮夸了起来。     “小人上有八十老母垂垂老矣,下有三岁小儿嗷嗷待哺,还请皇上念在小人可怜的份上,饶小人不死。”     众人的表情一时美得我不敢看。     要问我不是神仙吗,不是一根手指头就能把这些人解决吗,为什么要在这上演这样拙劣的戏码呢     你想,你要是我,在天界当了这么多年差,整天个就是做着重复的事情,闲来无事也就能钓鱼看书喝茶消遣,生活天天都像是人到晚年。好不容易给你逮到个这么有意思的场景,你会轻易放它走吗我反正不信。     不得不说,我玩得十分舒心。     可从观众们的神情看,他们似乎就不那么舒心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齐连生和闻人贺,只见他们二人的脸青青紫紫,红红绿绿,眼角抽动,青筋跳突,显见着是忍受得很艰难。     我看着有趣,还想再接再厉,却被不堪其扰的闻人贺看破了心思,一把拦了下来。     “皇上,宁玉初来乍到,再加上是非有意,还请皇上念在臣多年勤恳的份上,饶他不死。”     这一番话,如同是一根及时的救命稻草。众人的脸上霎时都隐隐透出了解脱的喜色,而没尽兴的我,却是怏怏不乐起来。     齐连生见闻人贺给了这么个台阶,赶紧就顺着他的话道:“你说得有理。”沉吟了一下,他转向了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觉得此时他的脸色中透着若有似无的阴险。     “那朕便罚你,去练武场陪齐月练武。”     于是乎,我便孑然一身,来了练武场。     我说齐连生派我来陪齐月练武,我觉得这个“陪”字用得很不恰当,想了想,怎么都觉得应当换成个“被”字。     那朕便罚你,去练武场被齐月练武。     听听,这么一说,多么的响亮,多么的言简意赅。     显见的,齐月并不知道,这边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被派来给她当活靶子了,倒是在那边折腾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折腾得挺开心,我在这头看得也十分开心,便就地一坐,看起好戏来。     齐月的身量很是不错,纤细匀称,舞动起来的时候,就好似被狂风卷落的红绸,在空中灵动飞旋。     在那身红衣的映衬下,她的脖颈白得像是我昨晚刚啃过的莲藕段子,颈间有石榴色的璎珞,随着她的动作起起落落,磕在锁骨上的时候,似乎还发出了好听的声响。     先前没觉得,此时的她一身劲装,长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猛地一瞧,眉眼竟与齐连生有六七分的相似。     这也难怪,毕竟是一个爹生的。即使坑挖得不一样,树还是同一颗嘛,除了风吹歪了脖子,其他的都长得大差不离。     一旦觉得像了,便觉得越看越像。眉眼像,脸型像,一颦一笑像,就连风撩起衣裳下摆时,露出的脚脖子都像。     “你也发现了”     我正看得投入呢,旁边幽幽地冒出了一句这样的话。好在老身最近一惊一乍惯了,练得浑身是胆,便淡定一转头,望向了来人。     莲实似乎刚睡醒,一张脸有点浮肿,眼泡也肿得像我的朋友青蛙仔,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得心服口服地说,这仍旧是一张挺好看的脸。     还记得曾经,我对轩辕姬大肆宣扬美人春睡初醒有多么多么的撩人很有微词,那时的轩辕姬顶着一张“不服来战”的脸,丢给我一对活灵活现的鼻孔,为了这对大鼻孔,我还在心里默默地诅咒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如今一看,我真是错怪人家了。要是轩辕姬真的嫁不出去,那一定是因为……     她长得太丑。     想到这,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也算是应了莲实方才的疑问。     莲实似乎对我反应如此之慢很有意见,却还是保留了下去,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你才见了齐连生一面,就已经发现了这事,那么你猜,每天见他的人呢”     “你是指的谁,闻人贺”     “还有他自己。”     莲实说吧,随手一勾,手中便多了一杯飘着丝丝惹起的茶盏,而我的方向正好可以看到,练武场侧面的门口,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正端着个翡翠玉盘上上下下地翻找,她半大不小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脸色乍青乍白。     反观这边偷茶水的贼,却是优雅又潇洒,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我摇摇头,同情地瞅了一眼那个悲催的丫头,一手捞过莲实手里的茶盏,咕咚咕咚倒进了嘴里,又将杯子塞回了他手里。他低头瞅瞅手中的空杯,没说什么。     小丫头的翡翠玉盘上,空空如也的茶盏从天而降,她吧嗒吧嗒地望着面前的杯子,嘴巴张得几乎可以塞下一个拳头。我以为,她会两眼一翻倒下去,可事实上她没有,她只是直愣愣地望着那杯子,神志不清地折了回去。     “你说他自己是什么个意思”     “你不懂”     莲实望向我。他本来是低着头,这么一望,他的眼睑便微微地上抬,露出了干干净净的眼白。这个眼神,让我的老心脏狠狠一颤,就像是有人把在一匹疯马屁~股上扎了一刀,然后那马便一路冲到了我的胸口。     “咕咚。”     我重重地咽了口口水,眼神微微地飘走。     “懂什么”     此时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在视野的尽头,有个模糊的轮廓,那个轮廓中的莲实没了那张我对了十几万年的脸,就只是一个白乎乎的影子。     可即便只有一个影子,我心头那匹没出息的疯马还是一如既往地狂撂蹶子。     他定定地瞧了我一会儿,眼神很是难以捉摸。我被他瞧得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只能一个劲地往天上瞄,一边胡乱地思量着今日这是个外出野~合的好天气,一边盼着这煎熬赶紧过去。     “阿岑,你多少岁了”     我一愣,总算把头转了回来,“你问这个作甚”     “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听他如此菲薄我的记忆力,我哪里肯依,“你瞎说,我不就十……”     “十……多少”     他好整以暇地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等着下文。     “十……”     不提不知道,我原先一直说自己活了十几万年,可真正活了多少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更可怕的是,我居然都没意识到自己老到把年龄都忘了。     我想,我此刻的神情一定不太好看。     “忘了”     听着他略显得意的语调,我牙一咬,道:“我就不告诉你。”     “哦……”他带着笑意,这声“哦”得百转千回,却杀千刀的很是好听。     心里的那头疯马,已经快要流血致死了。我只觉得心头一片猩红,如同是花街迎风招展的大红旌旗,更像是嫖客红了的眼睛。     “阿岑,抽个空成个亲吧。”     “……啊”     我懵懵地望着他,脑仁一阵阵地抽搐,眼角似乎也跟着紧张地抖了起来,因为我居然感觉到,视线中的莲实在剧烈地晃动。     “你……在跟我求亲”     混混沌沌地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嘴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如果可能的话,我确实很想将这张好惹是非的嘴割下来,一把火烧个你好我也好。     莲实听到我的话,脸色微微一僵,就像是闷头喝了一口茶,都到嗓子眼儿了才发现那是碗刷锅水一样。可这神情却转瞬即逝,下一刻,他就微微一笑。因为这一笑,他那张因为浮肿而蔫搭搭的脸霎时变得尤为的生动。     “就算你这么想跟我成亲,我也不会娶你的。”他说完,细长的眸子在我身上绕了一圈,速度不疾不徐,就好像猫尾巴从身上拂过一般,酥酥的,痒痒的。     “你想得美。”     就是这个余音袅袅的语调,就是这暧昧不清的四个字。     心头的那头疯马终于再不能忍,狂迸鲜血三尺,轰然阵亡。     至此,我默默地决定,等这事完了,我一定要离莲实远一点,再远一点。           第四十九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今日的天好得出奇,在绸缎般的阳光中,前些日子聚集的雨水湿气散了干干净净,天空一碧如洗,一丝云彩都没有,偶尔有飞鸟掠过,影子倒映在天空上,就如同是虫蚁蛀出的小洞。     我惴惴地推开门,走进了练武场。     仿佛是耳朵突然被人用手捂起来似的,原本回荡在耳边的打斗忽然消失,安静得几乎能听到血管流动的声音,那声音细细的,很像我半梦半醒中忘川河。     齐月背对着我,长枪猛地停住,其他人也跟着她,齐刷刷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所有的视线都及集中在了我身上,我一时举步维艰。     微风拂起她脸颊边的长发,那细细的发丝便像江堤上新发的柳丝一般,盈盈飘动,若有似无地抚摸着她的肩头。     微微侧头,她瞄了我一眼。     似乎是刚才打得狠了,她的呼吸有些粗重,呼哧呼哧,从我这里都能听清楚。额头脖颈都亮盈盈的,后襟湿了一片。     “宁玉”     她叫着我的名字,转过身来。     脸上的阴霾并没有散去,戾气倒是散了个干干净净。我猜想,此时的她应该不会把我往死里打了。     “你来作甚”     我尴尬一笑,还没回话,她就轻声笑了。这笑虽说来得很是莫名其妙,却是分外好看。此时的她面容清丽,穿着朴素,风很有眼力见地扬起她脑后的长发,背后高耸的砖墙霎时模糊成了朦胧的背景。     在这背景之上,她红衣白面,黑发三千,笑得如同耳边掠过的春风,也像溪谷中的淙淙流水。     “皇兄罚你来的吧”     我沉重地点点头,“是。”     接过丫头递上的面巾,她一边擦着汗,一边将手中的长枪递了出去,因为这个动作,我看到了她的手心。那手上缠着厚重的纱布,还泛着隐隐的红,那红深浅不一,似是有新有旧。     再看她的另一只手,也是厚厚的老茧,那些茧子微微发黄,像是难看的疤痕一般横在她白嫩的手心上。     我没有看过齐月骑马纵横,驰骋沙场的样子,可这一刻,那形象却猛地清晰起来。     带着焦痕的红色衣摆,血迹斑斑的银色盔甲,还有深藏在护甲之下,满是残血泥灰的稚嫩脸庞。她策马狂奔,大声疾呼,长枪上的红缨同战旗一起,在战火中迎风狂舞。     这样的画面同她此时清秀的脸庞突然重合,霎时间,我恍然觉得,我对她一点都不了解。     百年之后忘川河上的掌舟人齐月我不了解,如今站在面前的公主齐月我不了解,甚至于多年以前孤身上战场的主将齐月我也不了解。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突然无比的好奇。     齐月走到我跟前的时候,脸上的汗已经擦干。不过脸颊上的潮红依然没有褪去,这红衬得她眼睛莹亮,很美。     “怕我打你”     大约是我发愣的表情被理解成了害怕,她的语气里多了几丝逗趣的揶揄。     我不想破坏气氛,便干笑着低下脑袋,算是默认了。     她看到我这副样子,回头望了一眼狼藉的练武场,“今儿就到这了。”     那头的汉子们如蒙大赦,一个个忙不迭地对我投来感激的眼神,接着便是秋风扫落叶一般,散了个干净。     “算起来,你已经是第十个宁玉了。”     走在离开练武场的路上时,她说了这话。     她走在牵头,路边不知道什么品种的花开得十分绚丽,秾艳的色彩似乎要挣脱花丛,漫上这条不怎么宽敞的小路。     “啊”     我被她说了个措不及防。     旁边的丫头听到我这个反应,很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我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告诉她,我这满打满算才是第二次做人,做得还很是生疏吧     齐月停下脚步,回头瞧了我一眼。     “宁玉家里可还有人了”     我摇摇头,可想起刚才在齐连生跟前扯的烂犊子,又猛地点点头,“还有个瘫在床上的弟弟,因为不能起身,还得了褥疮。”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躺在不远处云头上的莲实身上,边说边觉得好笑,至于面色演得好不好,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还以为,闻人相爷的书童都是家中三代没个活人的。”     她望着我,意味不明地说着。     说者有没有心我无从知晓,可我这个听的人,却是十分的有意。     “公主的意思是,以往的宁玉都是孤儿吗”     齐月用一种“你这活儿接得也太糊涂”眼神望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初见闻人贺的那种无孔不入的寒意又重新涌上心头,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本来正睡得很熟,却突然被人扔进了水里,心脏像被人猛抓了一把,霍地一缩再一张,几乎要撞上肋骨。我似乎听到,北海底的云雾中,那红眼巨兽的鳞片撞着巨石,发出让人直不起腿的锵锵声。     “公主,这是御花园的方向。”     就在我愣神的功夫,前头的小丫头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     “那又如何”     听到这话,小丫头眼色一白,诚惶诚恐道:“奴婢听闻今日宫中新送了公主喜欢的杏子来,不如就先回去,尝上几颗如何”     丫头抬着头,惴惴不安地望着齐月阴沉不定的脸,汗涔涔的样子看着有些可怜。     齐月望着她,默不作声。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空气一下子凉了许多。     小路一直延伸到前头青翠欲滴的竹林中,就像是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我们几人站在这路上的时候,旁人就没法过去了,就是这么细的一条路,一看就知道是月下幽会的好地方。     丫头一下又一下地咽着口水,宽阔的脑门在我看来,很像是洗干净的冬瓜。     “今日,我想看花。”     齐月这话说得与其说是斩钉截铁,但不如说是失魂落魄。她望着那丫头的头顶,脸色就像是初春几乎要融化的积雪。     说完这话,她便带头走了。     我同情地望了一眼丫头,却见那丫头根本不领情,又恶狠狠地瞪我一眼,似乎还拿鼻孔哼了我一记,才提着裙子跟上去。     我被哼得十分莫名其妙。     竹林挡住了大片了阳光,浓郁的幽暗投影下来,将原本就细弱的小径遮挡得几乎不见。齐月走得很快,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叶片在耳边沙沙作响。     凉爽的风从竹子的缝隙里钻过来,似乎还带着绿幽幽的香气。     齐月走得越来越快。     沙沙的响声里,我似乎听到了别的声音。侧耳一听,原来是好听的琴声,琴声里头,似乎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     齐月几乎是在狂奔,竹影从她的红衣上快速地掠过,在这片寂静的阴影中,她的衣裳红得刺眼。     她的脚踏在薄薄的石板上,付出敲木鱼似的声音,这声音混合在模糊的琴瑟声中,就好像整齐的鼓点。如先前那样,齐月大声喘息着,声音几乎就在我的耳边。     呼!     她停下的瞬间,温水一般的阳光猛地泼在了她的身上。我眯着眼睛,怔怔地跟了上去。     鼓面似乎破了。     声音毫无阻滞地涌过来,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琴声。     齐月的肩膀快速起伏着,眼睛循着的琴声的方向,望了过去。     她的眼前是一堵墙,小路顺着墙边,自顾自地延伸着,而她的脚步却是没动,就像是溪水里被石头挡住的纸船。     镂空的墙那头,一片姹紫嫣红。     我越过齐月,也跟着看过去。     鲜艳的色彩铺了满眼,红红绿绿的,一派春天的好景色。花丛簇拥下的八角亭中,闻人贺和齐连生面对面坐着,风很解风情地拨乱了亭边的纱幔,里头的人一下清晰了许多。     齐连生笑得合不拢嘴,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事。而另一边,闻人贺歪着嘴角,眉眼带笑。他这个表情,我上次看到的时候,对面那人是我面前的齐月。     齐月的肩膀蓦地紧绷。     “你还记得,曾经答应我的话么。”     隐隐约约地,她的自言自语落在了我耳朵里头。     下一刻,她便脚步一转,转头向我走来。     “我们回去。”     她的身后,御花园的花开得夭夭灼灼,古琴的声音悠悠哉哉地越过裹着青苔的墙瓦,飘落在竹林的阴影中。     那一晚,闻人贺并没有回去。     我早早找了个好位置,准备在寝宫外头听墙根,却不曾想被莲实撞了个正着。他望望我,又望望窗纱上摇摇晃晃的灯影,又瞅了瞅我。     “你……”     我连忙摆手,“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扬扬眉,“我想的哪样”     我听着这口气,猛地拉长了脸,“爱怎么样怎么样。”     晚上天凉,我被脑后的凉风吹得难受,揣着手缩了缩脖子。莲实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突然话锋一转,道:“阿岑,你记得你眼前耳力很好的,是吧”     我一边在袖中搓着手,一边闲闲地点头,道:“嗯。”     “他们现在在里头,在说着什么”     我被他这一问弄得莫名其妙,却还是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夜风吹过窗棱,呼呼作响着,知更鸟的叫声恍恍惚惚,好像是鸟儿在说着梦话一般。丈外的高墙下,巡查的侍卫踏着整齐的脚步,叮叮当当地走过。     我能够看到,暖融融的帐内,齐连生半卧着身子,同床边的闻人贺说着话,两人的嘴唇张张合合,动个不停。     他们在说什么     我皱着眉头,继续凝神。     “贺你是不是没有胃口,朕瞧你……”     像是被风吹散的沙子似的,他们的话越来越模糊,到最后,直接消失了,只留下一串如同鱼在水中吹泡泡似的咕噜咕噜声。     心头猝然一颤。     我紧皱着眉头,再次去听。     “约摸是中午吃得多了些,晚上倒是不饿……”     剩下的声音像是滑溜的泥鳅,倏地一下,从我的手中溜了出去,我努力地去抓,却不论怎么抓,手中都是空空荡荡的。耳边的泡泡声持续着,同我的喘息声混成了了一片。     莲实的脸大多隐在树影里,暗成了一片。     “我有点事想问炎华君,陪我回一趟天界,可好。”     耳边的泡泡声时断时续,我恍然觉得,好像突然回到了自己还是块石头时,成日里躺在天河水里的日子。软绵绵的水从我的身旁溜过,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每日每日,皆是如此。     “好。”     咕噜咕噜的声响被困在我的身体里,四处冲撞,几乎要撞破我的耳膜。     突然之间,我非常害怕。           第五十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炎华君本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今有了个毛毛,更是天天守在炎华宫里头,一步也不挪。     今日的九重天上,雾气尤为的重,七彩霓光裹在这厚重的雾里,如同呼吸困难似的,奄奄一息。这光景,我倒是从没见过。     随便找了个同僚问了问才知道,原来是雨师妾与陆吾闹了点矛盾,小女人心性一上来,就倒腾出这么多雾气来给陆吾添麻烦。     许久没有听到我这些仙友的事,突然听了,竟不由得觉得心情大好,几乎要将烦心事都抛到脑后去了。当然,只是“几乎”而已。     就算有如此厚重的雾气,炎华宫也依然是霞光熠熠,暖融融的光晕如同一双温柔的大手,将整个殿庑拥入了怀中。     远远地,我便看到昭昭坐在池塘边上,正用一双小小的爪子拨弄着炎华君的鱼竿。     而炎华君呢,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旁边的摇床,不用想也知道,里面睡得就是软绵绵的松鼠仔毛毛。     炎华君望过来的时候,我们刚刚被小童子迎进门。他脸上的表情么,唔,我姑且理解为很兴奋。     昭昭还围着杆子上窜下跳,似乎还没发现我们的到来。她鼓着腮帮子,时而扒拉在水边,时而晃晃杆子,忙得不亦乐乎。     炎华君轻飘飘地望了我们一眼,便兴趣寥寥地收回了目光。这副动作么,唔,我姑且理解为非常兴奋。     快要走到池塘前时,昭昭那个没心肝的松鼠才发现我们两人。她圆滚滚的小脑袋高高地抬起,手脚撑着身体站着,一双爪子垂在胸前,十分滑稽。     “阿岑,阿岑!”     像是新生的鸟儿踢破了蛋壳似的,她尾巴一甩,撒起脚丫子就往我这边狂奔。炎华君瞧了瞧那只十分不矜持的松鼠,皱起了眉头,接着,他眼风一扫,又望向了我。这个眼神么,唔,我姑且理解为兴奋得死去活来。     一朵肥皂泡似的祥云倏地出现在昭昭的脚底,她一个趔趄,摇晃了两下,便一屁~股坐在了云彩上,还煞有介事地弹了两弹,浑圆的肚子也跟着颤了两颤。     “阿岑,阿岑!”     她完全没意识到我尴尬的处境,径自扯着嗓子,喊得愉快。     像是被虫子叮了下似的,我的眼角狠狠地抖了抖,后槽牙一咬,干笑着举起手,“是我,是我。”     昭昭两手垂在肚子中间,两条小短腿支楞着,一条兴奋得没处放的大尾巴左右摇晃,像一只流哈喇子的哈巴狗。     我继续干笑,视线却是微微转向了她的身后。     炎华君静静地望着我的方向,眼窝好似两个黑黢黢的洞,一阵阵刺瞎眼的红光突突地从那深不可测的洞里窜出来,直直地扎进我的身体。     这样的神态么,唔,我姑且理解为兴奋地没处放了。     转眼间,昭昭已经到了我的跟前,她后脚一蹬,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我诚惶诚恐地双手接住,一双眼睛不安地瞟向她那分外金贵的肚子。     她毛茸茸地脸在我的脖颈上磨磨蹭蹭,软绵绵的,倒还挺舒服。可是我却忍得极其辛苦,咬紧牙关也不让自己脸上表现出舒爽。     对于我这还算明智的决定,炎华君似乎尚算满意,那红光也显得没那么触目惊心了。我松了口气,这才僵着脸,将昭昭从我的身下扯下来,拎到身前,与我平视。     她的肚子足足有两个松鼠脑袋那么大,这么提着的时候,就像捏了个坠满水的鱼泡子,好像下一刻就会破掉,洒我一身的水。     就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那头炎华君的眼神又不太对头了。     赶紧改为双手捧着昭昭,我小心翼翼地走向炎华君,他老人家装得倒是像,好似连个正眼都没给我似的。可我心里清楚得很,要是我一不小心崴了脚,摔到姥姥都认不出来,昭昭也绝对是连根松鼠毛都伤不着。     “阿岑,阿岑,你怎么来了”     昭昭开心地乱蹦,一个劲地同我说着话。     “来带我去玩么,桃花源还去吗,去吗”     我粗略地一听,也就听到这么两句,可饶是这么两句,我还是听得脑仁突突地跳。那头炎华君的眼神越来越差,大有我要是说错一句话,他就一掌呼死我的势头。     斟酌了一下,我决定死死地闭上嘴。     走到炎华君跟前的时候,摇篮中的毛毛不知怎的,哼唧了一声。我手中的昭昭耳朵猛地一抖,后腿一蹬,从我怀中挣脱了出去。     毛毛哼的声音细细的,就像是吃饱喝足的猫仔在晒着太阳时发出的声响。     昭昭紧张地扒拉在摇篮上,完全不见了刚才的聒噪样子。     我凑过去看了看,只见毛毛翻了个身,露出了脸颊上压得红彤彤的印子,然后又继续睡了过去。我屏息凝神,就怕一个不小心给这个小祖宗吵醒了。     “呼……”     不知过了多久,昭昭长呼了一口气,从摇篮跳到了炎华君的肩头。     “司命和孟婆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炎华君压低着嗓子,目光沉沉地望着我们,肩头上的昭昭睁着一双水灵大眼,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昭昭歪着头,爪子抱成了一团,也学着炎华君的样子道:“是有什么事”     我望望昭昭,又望望炎华,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在,我是同莲实一起来的。     “炎华君从混沌初蒙开始,活了这么些年头……”     莲实说到一半,昭昭突然鼠毛倒竖,双眼大睁,一对大板牙战战兢兢地磕起来,细细的手指抵在嘴唇边上,一个劲地朝莲实使眼色。     后者会意,连忙噤声,却不明白为何,只能疑惑地望向昭昭。     炎华君倒没什么反应,仍旧扶着摇篮,有一下没一下地哄着襁褓中的毛毛。毛毛睡得极其香甜,粉嘟嘟的嘴巴微张着,仔细一听,还打着精神奕奕的小呼噜。     昭昭的大眼珠一会儿忐忑地望望炎华,一会儿又和我们对对眼色,忙得脑袋乱转。我瞧着她这副样子,更是一头雾水。     好不容易,她有了一次眼力见。     只见她的小手掌挡在炎华君的方向,冲我们挤眉弄眼道:“炎华不喜欢别人说他老……”     不知道昭昭是不是也觉得这话有点难以启齿,她说的时候,一双眼珠毫无章法地乱飘,十分扭捏。     我瞄了一眼炎华君正经的侧脸,差点笑出声了,不过好在,我死死憋住了。     一旁的莲实似乎也觉得无语,他松松地握了个拳头,掩在嘴边假咳了一声,然后面不改色地忽略了方才的开场白。     “炎华君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流年晷”     我清楚地看到,当炎华君听到“流年晷”三字的时候,摇着摇晃的手突兀地停了下来,那手和摇篮呈现一个略显别扭的角度,动作停顿得十分僵硬。     短暂的一顿之后,他转过头,望向了我。     炎华君或许真的是活得年头长了,他的眼睛同往常看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不同,就像是山间的岩石上,大雨过后的留下的积水,清澈莹亮,人一照,就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当你低下头,想在自己的阴影里看清水面的时候,却总觉得里头有什么东西,怎么看也看不穿。     总觉得有一层飘渺的东西蒙在上头,可是眨眨眼,明明就是如此的清明。     他的眼睛,真的就是这样。     我对上他眼睛,脑中忽地转过沧海桑田,时间似乎一下子变得如此短暂,简直就如同我开启流年晷的时候一般。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突然有些透不过气,好似冰冷的空气从身体的每个缝隙中钻进去,却怎么也出不来,只能挤在身体里,越来越多,越来越挤,眼前也越来越混沌。     “果然是这样。”     炎华君一开口,我的胸口就好像突然开了个口子,积聚在身体里的空气嘭地涌出,眼前猛地一晃,便渐渐明朗了起来。     “你曾经用流年晷来找过我,对吧”     我胸口闷得生疼,感觉冷飕飕地汗从发迹的地方渗出来,就像是雨天前的墙壁,令人不悦的潮湿粘腻。生硬地点点头,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炎华君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神好像有什么力量似的,将我按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刻,袖中一抖。     定睛去看的时候,流年晷已经到了炎华君的手上。     那小小的圆球晶莹剔透,如果不仔细看,不过就是个掺了杂质的玉坠。可是细细看时便能发现,那圆球里头裹着一团不停变幻的气,就如同是彩色的流水,在其中汩汩地流动,一眼望去的时候是一种模样,再看过去又是另一种模样。     时间是在流动的,你必须得感受它流动的方向。     这是阎君将它给我时,说的两句话中一句。     如果他另一句话不是“这句话是不是逼格很高,你觉得拿去同姑娘说如何”的话,我会更能体会其中的深意吧。     “我记得,我当初是把他给了阎君。”     我一愣,“这东西原本是炎华君的”     他点点头,将它举到眼前,指着里头,道:“这里头,是我的火种。”     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那团彩色的气倏地变成了红彤彤的火焰。     “法器再好,也不过是借使用者的气力罢了……”     炎华君说完,又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便将流年晷还到了我的手上。     “还是好自为之的好。”     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当初我被贬到冥府,即将从忘川河的尽头出发时,老司命就跟我说过。     他说,他把我从天河里捡回来的时候,从来都没想过我会化形。一颗石头化形当差,这是即使天马行空如阎君,也从来没有想的事。     他也没想到,积极上进的石头化了形后,竟然能安安稳稳地活上这么些个年头。毕竟我是个物化的神仙,而上天对物化的神仙一向很苛刻,没几个能活得长久的。     老司命说,我同炎华君这种几乎拥有永久生命的神仙不同,能活这么久着实不易,不如从此就随着自己的性子,随随便便地过吧。     随随便便地过,却也要认认真真地过。     于是,他说,好自为之。     从前没有感觉到,但在炎华君的“好自为之”过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消失,那东西像被风扬起的沙子,轻悄悄地飘走。原本堆放那些沙子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空空荡荡。     鬼使神差地,我转向了莲实,就像我在老司命掌心时一样。           第五十一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回到闻人贺府上的时候,已经入了夜。     斗大的月亮悬在天空上,似乎下一刻就会掉下来,摔个粉碎。     走在院子里,脚步悉悉索索。青蛙仔“呱”了一声,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     好在今日闻人贺没有找宁玉,不然还不知道会被莲实随手捏的那个替身吓成什么样子。平安无事地,我回到了宁玉狭窄的床上。     床板一如既往地硬邦邦,却是十分暖和。我将被子压了压紧,愣愣地望着天花板,酝酿起了迟来的一觉。     莲实姗姗来迟,煞是没羞没臊地躺在了我的旁边。     脖子有点窜风,我挪了只手,又将被子压了压紧,也顺便瞅了一眼旁边的莲实,他似乎有点不痛快,脸鼓鼓囊囊。     鬼鬼祟祟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我缓缓地戳了戳他的脸。他的脸皮颤了下,迎着光,我将他脖颈上冒出的鸡皮疙瘩看到一清二楚。     奇怪的是,他只是颤了一下,却没躲。而是睁着眼睛,静静地忍耐着。     我“咦”了一声,却陡然自觉无趣,悻悻地收回了手。     “炎华君说的话,反正你也听不进去吧。”     他开口,口气却十分怨怼,活像是我嫖了他没给钱一般。     我没吱声,将视线移到了被子上。被子很干净,还隐隐地散发出太阳的味道,那种味道有点类似于锯开什么木头,干燥松软。在我视线所及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虫洞,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拿手去抠一抠。     意识到这行为有多蠢之后,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因为这样,我一想到在南斗宫在老司命手掌上的日子,就会觉得委屈。”     我转向他。     “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呢”     听着他说这番话,我心头阴阴地揪了一下,像是有只黑乎乎的脚上长倒钩的虫子在上头爬,每爬一下,那倒钩便将皮肉扯起来,留下一个个细细小小的洞。     “为什么偏偏就是那天,我出生了呢”     虫子似乎还有翅膀,发出嗡嗡的扇动声。     “哪怕晚一天,不,哪怕晚一个时辰,也不对,哪怕晚上一刻,老司命就不会找到我了。”     一只又一只,虫子多了起来,密密麻麻地将我的心脏围成一团,翅膀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几乎听不清莲实的声音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来被你折磨呢”     呼。     黑色的虫子通通张开了翅膀,在巨大的响声中,一慌而散。     眼前出现了无数的黑斑,将模模糊糊的灯影扯得扭曲,连同莲实的脸也变了形。     在扭曲中,他似乎转向了我。     “我的话,反正你也听不进去吧。”     耳朵像是蒙了一层湿布,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模模糊糊的。     说完这话,我便听到了衣料摩擦的声音,他似乎翻过身去。等我视线清明,就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了。     如果我说突然觉得莲实的后脑勺很好看,是不是听起来很蠢。     他背对着我,背微微地弓着,干净的后颈从领口露出来,上面便是那个我觉得很好看的后脑勺。     他在生气,虽然他天天都在生气,但这次我知道,他在生很大很大的气。     也是,他有道理觉得委屈的。     就像我,我是天河里的石头,要是老司命给我捡了块茅坑里的石头来配对,我也会委屈得不行的。     他是有道理觉得委屈的……     反复琢磨着这话,我突然就没了睡意。被窝暖融融的,热气蒸在脸上,脸烫得好像叫唤大地狱流满岩浆的石头。     我缩了缩脖子,将自己蜷成了虾子,只留一双眼睛在外头,盯着莲实秀色可餐的后脑勺。一边盯着,还一边为他压在脑袋底下的那只手臂会不会酸麻操着闲心。     他呼吸很均匀,好像是睡着了。     恍恍惚惚地,我回忆起了我俩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我还是个扎着两个稀稀拉拉小辫子的丫头片子,他也还是个毛都没有长齐的毛头小子,当然了,如今的他到底毛有没有长齐,我也不得而知。     那时候,我要比他大上一点点。他在我眼里,就是个白乎乎的冬瓜段子。矮墩墩的,胖乎乎的,嫩汪汪的,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但即使模样长成了如此之受,他的内心也仍是不折不扣的攻。     他每每用一种“看你个瘪样”的眼神瞟着我,再赏我一对漂亮的大鼻孔。但最后,他都会被我拎起来,一阵暴揍。     每到晚上,我们被不负责任的老司命塞到同一个被窝的时候,莲实就会圈起软乎乎的身体,装成一只半生不熟的虾子,背对我的方向,抽抽搭搭。     我常常会盯着他的后脑勺,反省自己是不是应该把他打晕过去。     当时的莲实,一定也很委屈。     这么一想,如今的场景,还真是似曾相识。     一样是他背对着我,一样是他觉得委屈。不一样的是,蜷成一只虾子的变成了我,个头小的也变成了我。     “宁玉。”     在我糊糊涂涂地盯着莲实的后脑勺不知望了多久之后,里间清晰地传来了闻人贺的声音。因为夜已经过半,我一时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宁玉。”     犹豫的时候,他又叫了我一声。     莲实一动不动,似乎对这个声音毫无反应,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关心。     “来了。”     迟钝地掀开被子,夜中的凉气如同是冰凉的水,劈头盖脸地泼上来。我打了个激灵,慌忙地穿上了衣裳,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相爷”     闻人贺房中的灯到底是什么时候亮起的,我不知道,只觉得推开门的时候,有些睁不开眼。     对于这个时辰被硬生生地从被窝里拽出来,我满腹牢骚。可面对他的时候,我还算有些分寸,毕竟人家是主子,还是个睡得比我少,起得比我早的主子。     就像老司命常说的,做神仙还是应该要点脸。     闻人贺低着头,不知在桌上琢磨着些什么,今日的灯火格外的亮堂,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总觉得这灯火亮得分外碍眼。     “巷尾的张府,知道在哪里吧”     他突然找我搭话,问的问题很是莫名其妙。     大约因为我算卦这方面的才能捉襟见肘,我一时也盘算不出,他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半吊子的神仙终究也是神仙,所以,隐隐地,我有了不祥的预感。     “宁玉跟我多久了”     他猛地抬头,用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望着我,他的眉骨高耸,在灯影中,那双眼睛就如同是两个空荡荡的窟窿。     “有一个半月了。”     我如实回答。     他听到回话,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宁玉觉得相府如何”     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很好。”     他抬眼瞄了我一眼,没有像方才一般点头。     我咽了口口水,脑袋低垂。     “宁玉去替我做件事,可好。”     我抬头,疑惑道:“相爷要宁玉做什么”     他的眼睛愈发的像深不见底的窟窿,在那窟窿里头,是静悄悄的黑暗。     “帮我杀个人。”     我蓦地睁大眼,死死地盯着他,从他眼睛的倒影里,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表情就和那些人听到“宁玉”二字时,一模一样。手心不停地冒着汗,我直直地盯着他。     “宁玉不愿意杀人吗”     他说话的语气很像在说“今天的饭不好吃吗”,让我一时有些弄不清楚他说这话到底是要试探我,还是真心诚意地想知道。     咕咚。     回答他的,只有我的咽口水声。     不知道往常的宁玉都是什么样的反应。我作为神仙,确实没有必要怕一个凡人,就算是有父神的元神和混沌戾气,可眼前的闻人贺,却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我并没有必要害怕,可是,我却忍不住有些不安。     兴许是为他无所谓的语气,兴许是为他那双从一开始就让我毛骨悚然的眼睛。     气氛很不安。就像是阳光找进就不见光的屋子时,能看到无数的灰尘上下浮动一般,我能感觉到,空气里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那东西在鼓噪着,几乎下一刻就要将我俩都吞没。     “宁玉不愿意杀人吗”     他又问。     我依旧沉默。     忽然,他微微一笑。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浓云滚动,就像是大雨前的天空。     “宁玉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我没有主意。往日的宁玉都是怎么回答的呢,又或者,往日的宁玉有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呢,他们是不是已经在他戾气的熏陶下,心甘情愿地去杀人了呢     这些事,我都无从得知。     “宁玉觉得闻人贺是好人吗”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没有回答的必要了。这个闻人贺,根本一开始就没准备让我回答,他打从一开始,就是要自问自答的。     他冷笑一声,低下眉眼,肩膀微微动了动,似乎在用纸包着什么东西。     “要说闻人贺是好人,恐怕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我皱眉,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他自说自话。     似乎是想观察下听众的反应,他陡然抬头,目光如同腊月里头的冰锥,我觉得肋间酸酸地一疼,极其不想同他对上目光。     “闻人贺是个杀人犯。”     他像一个讲故事的人,将这样一句不怎么动听的话说出了娓娓动听的感觉。     耳朵里酥酥地一痒,我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     灯火依然同我进门时一样,亮得人瞳仁都发着麻,就好像有人拿了根钢针逼在眼前似的,眼皮不住地想眨。     “宁玉,也是个杀人犯。”     糊里糊涂地听完闻人贺的这通类似于认罪一般的陈词,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了去张府的路。     听着相府大门嘶哑的关闭声,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挫败地挠了挠头。     大月亮同刚入夜时相比,已经坠下去不少。那月亮就像是发福少女的大脸,仔细看去,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雀斑。约摸是因为我这差强人意的想象,这夜色陡然变得很没有意境。     又叹了口气。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上了路。     “月黑风高日,爬墙幽会天……”     在把这话颠来倒去念了八百一十七遍的时候,我到了张府后门口。想想,到底闻人贺是个弯的,天天只会让人走后门。     腹诽了一阵,我才抬脚要穿门而入。     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眼前一闪,两个身影先我一步,倏地穿了过去。     望着那一黑一白的背影,奸邪的笑容,渐渐地爬上了我的嘴角。           第五十二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许久没见,黑白无常还是一如往常的那么般配。     他们似乎没发现我的存在,一路长驱直入,我憋了口气,牢牢地跟着。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天无间地狱的骚蹄子同你抛媚眼儿了,而且,你还看她了,是不是”     黑无常的粉面似乎比往常又多抹了二两粉,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有粉末子悉悉索索地往下掉。     我竖着耳朵,听得有点辛苦。这么一听,似乎是白无常行为不端,让黑无常打翻醋坛子了。我暗笑两声,跟上去继续听。     牵魂锁在白无常的肘间沙沙作响,他没理会黑无常的找茬,却是猛地刹住脚步,回头看向了我的方向。     我一愣,赶紧装成看不见他们的样子,揣着手面无表情地往张府的里院走。     白无常紧紧地盯着我的脸,眼睛在夜半的月光中,似乎泛起了亮闪闪的粼光。     我被他盯得心头发慌,沉了口气,继续往他们的方向走。按说,黑白无常的道行比我浅上不少,不应该会发现破绽的啊。     正琢磨着的功夫,我已经同他们的距离拉近了许多,粗略一算,约摸只要十步,我就可以同他们擦肩而过了。     “你不要不承认,我的眼睛可是四方八面无死角,别说你看那个骚蹄子一眼了,就是你眼珠子颤了一下,小爷我都能感觉到。”     黑无常似乎还没发觉白无常的异常,自顾自地吐着酸水。     “你说你要看女人,也找个好看的瞧瞧,那个蹄子即使袒胸露乳,也不过就是跟小爷一般大小,做女人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敢出来勾引男人,哈哈哈,不要笑掉小爷的大牙了。”     黑无常的酸味越来越重,即使离得这么远,我也能清清楚楚地闻到。而他嘴里吐出来的话,除了带着酸味之外,更是毒得让人两眼一黑。     我听着觉得好笑,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可就是这么小心翼翼的一下,却好似被白无常逮了个正着,他挪了挪脚,往我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牵魂缩猛地一颤,发出细微的声响,就好像是有人踢了一脚树干,长得不结实的树叶簌簌抖落的声音。     “那腿,细也就一般,还弯得像个罗圈,哼,小爷我……”     说到一半,黑无常顿住了,他挑着眉毛地望着白无常谨慎的脚步,问道:“你往回走作甚”     白无常没理他,而是自顾自地望着我,缓缓地逼近。     我脸上的表情快要绷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脚步艰难又迟钝。     黑无常见白无常不理他,刚想发作,却好似终于发现了他眼神不对了,于是,后知后觉的他也跟着望了过来。这下,真叫一个雪上加霜。     原本就快要同手同脚的我,这下更不对劲,总觉得怎么走,动作都很僵硬。而另一边,因为黑白无常正好挡在了我前进的路上,我只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走到最后,我几乎就与站在原地无异。     黑白无常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特别是那位自称四方八面无死角的,更是饶有兴味地拥到了我跟前,细细地打量。我从余光看到他的表情,也是越来越诡异。     黑无常的脑袋就杵在我的眼前,我僵着眼角,嘴边一边咕哝着“今晚怎么这么冷”,一边以匪夷所思地速度前进。     “喂。”     眼前的那人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我眼角像是结冰了一样,绷得笔直。     他不知有没有看出破绽,表情很是莫测高深。随着我的脚步,他缓缓地后退,眼睛像长了钉子一般,始终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     虽是出于好玩,但做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得不拼一把了。     在心里思量了一把之后,我便猛地停下脚步,突兀地仰起脖子,抬头望天。黑蒙蒙的天空中,月亮还是腆着那张鹅蛋色的大脸,张望着十里八乡。白茫茫的月光洒了满地,就好像是谁家的面粉铺被轰了个空,铺了漫天遍地。     “难道下雨了么”     我假装自言自语道。     老实说,我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不管从什么角度分析,我这个犊子扯得都不够漂亮。明明是朗月明星,我不说别的,偏偏随口说了个下雨,也真是自作死,不可活。     这不,那头的黑白无常又不是傻子,他们一听到这话,都齐刷刷地皱起了眉头,然后颇为沉重地对了对眼色。     趁着这个功夫,我又偷偷地抖了下嘴角。     似乎是到了后夜,凉了大半夜的空气终于洋洋洒洒地漫上了天空,变成了一团团还不怎么成气候的薄雾。那雾若有似无,时不时遮上月亮的大脸,玩起了犹抱琵琶半遮面。     黑白无常那边没了动静,我惴惴地抿了抿嘴,便低下头,便道:“原来是错觉。”     视线刚刚归位,我就被眼前的一幕唬得狠狠地一愣,先前的伪装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噗的一声,笑出了声来。     黑无常仰着下巴,两眼斗鸡,一手抠鼻,就这么直愣愣地杵在我眼前。     我双眼大睁,接着狂笑不止。     黑无常煞是爱惜自己的脸面,就算是故意刺激我,他也只将那张鬼脸维持了一瞬。我刚眨眼,他便恢复了模样。只见他双手抱臂,嘴角带着玩味的笑容,一双眼睛阴仄仄地盯着我。     “果然能看到。”     白无常从黑无常的身影里走出来,堵在了我的身前。     “既然能看到我们,那不是证明快死了”     黑无常用一双细眼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目光很是不耐。     “你才要死了,你全家都要死了。”     “你才全家都……”黑无常本能地跟我还嘴,可话说到一半,他却猝然柳眉倒竖,伸出了一根指甲长到可以挖人脑子吃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大吼道:“你居然敢骂我!”     我双手叉腰,得意地摇头晃脑,“我就骂你了,你咬我啊”     黑无常听罢,大脚一跺,一把扯过白无常手上的牵魂锁,龇着牙就想甩过来。院子里起了风,满院的树叶被风刮得摇摇晃晃,像一双双手掌,在风中招摇,叶片发出的声响与牵魂锁混在一起,藏了个严严实实。     “等等。”     就在黑无常几乎要冲上来的时刻,一直在一旁沉默寡言着的白无常突然出手,拦着了他。     黑无常一愣,接着便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看女人就算了,现在居然还帮这种毛头小子,你……你……”他气红了眼,手腕一转,牵魂锁摩擦着空气,直直地袭向白无常的面门,后者面不改色,举手接住,口气很是无奈。     “你又不是姑娘家,怎么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如此反常,你看看这人,难道不觉得他有点熟悉么”     黑无常哪里肯听,尖着嗓子嚷道:“哟,你现在长本事了,都会嫌弃我了”     白无常百口莫辩,“你找点重点好不好,我说的是这人眼熟。”     “还眼熟,敢情你背着我干这些个勾当都不是一天两天了,连出来牵个魂都能遇到相熟的姘头了!”     我识趣地退到了一旁,一边抠着鼻屎弹着玩,一边笑嘻嘻地看着这两口子互撕。     “不是,你看这人,你不觉得眼熟吗”     “我不看,我不看,我为甚要看他,他有什么好看的”     眼看这场景愈发的白热化,我只恨没随身携带瓜子杏仁。     “你最近怎么越发的不可理喻了”     “我不可理喻,我不可理喻……”黑无常直直地指着自己的鼻尖,“你说我不可理喻,你敢再说一遍!”这一回,手指又到了白无常的鼻尖上。     “你不弄清楚就开始吵架,还不是不可理喻”     以前没发现,如同一瞧,我一直以为是沉默寡言的白无常,也还是有舌战群儒的本事的。     “好,你要我看是吧,那我就看啊,我看,看看能看……出……”     黑无常转过脸,满面凶相地瞪着我,瞪着瞪着,声音却慢慢地弱了下去。他皱着眉头,一双眼睛如同是要剥光人衣裳似的。     “这张脸是不眼熟,可是这猥琐的气质,却好像在哪里瞧过。”     我翻了个白眼,手虚虚一晃,现了原身。     黑白二人原本神态各不相同,可当他们看清我的原身时,表情蓦地一转,齐刷刷地变成乌溜乌溜的黑。随后,二人看也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     一转眼,我便到了他们身前。     “看到老朋友,怎么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走呢”     黑无常对我视而不见,一把挽住了白无常的胳膊,望着天道:“难道下雨了么”     听着话音里的讽刺,我拉长了脸,也当着他的面,抠起了鼻子。     黑无常细眉一拧,挽着白无常的手一紧,显出了青白的颜色。     我上前一步,把鼻孔直直地递到了他面前,抠得更是带劲。     隐隐地,我听到了布料撕扯的声音。     再接再厉,我伸出了另一只手,抠上了剩下的那只鼻孔。这只终于被堵住的鼻孔如同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爱美的黑无常,只听“嘶”的一声,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一脸挫败地垂下了脑袋。     “婆婆,你到底又想作甚”     我得意地笑笑,弹了弹得以解放的两只手指。     “不想作甚,就是有事要问问你们。”     他的苦练没有任何的缓解,“问什么”     “你们可是来牵这个张大人的”     “是又如何,这个张大人把十六地狱的坏事都做满了,婆婆你该不会是脑壳被驴踢了,还想救他吧”     我听完,猛地放松了一口气。     “你待会就知道了。”     张大人瞪大着眼睛望着我,活像是见到了鬼。他一双眼白过多的眼睛暴突着,就像是喘不过气的金鱼。灯火被窗缝吹进来的风摇曳着,火光映照在他冷汗涔涔的脸上,显得分外的诡异。     “你……你怎么进来!”     我没理他,却是往前走去。     “哐!”     他猛地后退,绊倒了脚边的椅子,椅子重重地磕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响得如同一记炸雷。骨碌碌地,椅子上的东西散了一地。     雪白的珍珠如同是圆圆胖胖的兔子,一路滚到我的脚边。金银翠玉撒了一地,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发出刺眼的光芒。     我循着脚边的珍珠,一路看到他的脸上。     他瘫坐地面,厚实的后背抵着墙,虽说已经没有了退路,可他的两条腿还是不停地挣扎着,想把身体往后拱。     我平静地看着他,走到他跟前,蹲了下去。     他眼神浑浊,就像是沾了铁锈的水。     “这是相爷给你的。”     他两眼盯着那小小的瓶子,颤抖地接过。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就像连个死鱼珠子塞在眼窝里似的。     瓷瓶抵在他肥厚的嘴唇边上,一饮而尽。     几乎是同时,血便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就像是宿醉未醒的人吐酒一般,他吐得又急又快,好似想把自己吐空一般。     血淌满了衣襟,他的眼中却猛地有了神采。我的身影倒在他的眼睛里,清楚得连表情都能看见。他恨恨地望着我,陡然举起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淡漠地望着他,一动不动。他的手指陷进我的脖子里,我听到自己的颈椎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龇着牙,继续使劲。     脖子似乎已经断了,而我却仍然冷静地望着他。     渐渐地,他眼中的神采退了下去,手上的力气也渐渐弱了,直到最后,他满身血污地摊在地上,完全没了动静。     “宁玉,你也是个杀人犯。”     混混沌沌中,闻人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缓缓地起身,冷静地转过身去。           第五十三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闻人贺的确是个奸臣。这是我第二天一睁开眼,脑子里唯一出现的声音。     稀里糊涂地起床后,我往书房里头张望了一眼。闻人贺坐在书案旁,低头执笔,好像一个晚上都没有动过似的。     伸了个懒腰,我推开了门。     一推门,却发现小六蹲在门口,她低着头,一边啃着指甲,一边念叨着什么。这孩子一脸锅灰,显见着是烧过早饭才来的。想到早饭,我的肚子配合地咕噜了两声。     小六一见我出来,腾地起了身,凑到了我跟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那张乌蒙蒙的脸上溜溜地转。     “你刚起来”     我顿了下,点点头,“是啊。”     “从来都没离开过”     我一顿,便知道了她的用意。本想说同她说实话,但是不知怎的,我有点不舍得让她知道这事。特别是望进那双天真的眼睛时,我心里某个温暖的地方好似被谁用手指戳了一下。     “没有。”     小六犹犹豫豫地望着我,“真的”     “真的啊。”我一脸疑惑,“出什么事了吗”     小六没答我,却是一个劲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心头一阵阵的发虚。脑中蓦地闪过惨死的张大人,闪过他那张怨恨的脸,闪过他那双到死都没有闭上的眼睛。     “巷尾的张大人被毒死在家里了,你可知道”     我懵懂地摇摇头,“不知道啊,张大人是谁啊,我压根就没听过这个人。”     小六的脸色变得很严肃,这表情在她那张稚嫩的脸上看起来,显得十分的故作老成,她直直地望着我,问道:“宁玉,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我不懂她为什么问这个,却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告诉她我的名字,于是就僵住了。     小六一脸惶恐,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长长的指甲抓进我的皮肉里,“你忘记自己名字了吗”     我被她抓得一惊,“小六你怎么了”     听到我这么说,她如梦初醒,慌忙地放开了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跑了。     “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一时莫名其妙。这句台词,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哦,对了。是在轩辕姬的书里。     当男子勾搭上了其他女人,当街被原配逮了个正着,原配望着自己的爱人同别人卿卿我我,一时肝肠寸断,定然要冲上前去,给男人女人都甩上一个火辣辣的耳刮子,然后吼上一句――     “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     听听,多么的果断决绝,绝没有半分的藕断丝连。     幸亏是别人听不到,要是别人听到了,指不定还以为我这么个翩翩美少年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小六这个嫩瓜柴火妞给怎么样了呢。     正琢磨着这事,莲实就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大约是因为神志不清,他刚睡醒的时候一向很好相处。就像如今,他似乎忘了昨天同我说了那么些苦大仇深的话,几乎揉着惺忪的睡眼,腆着脸来同我搭话了。     “怎么了”     “小六跟我分手了。”     他伸懒腰的手僵在了半空,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我咕哝了声,脚步想往后厨的方向移动,可是想到方才小六的话,又有些犹豫。肚子又很是适时地响了起来,我揉了揉肚子,望向了万里无云的天空。     女人嘛,总是口是心非的。她们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想到阎君的这句口头禅,我便放宽了心,昂首挺胸,大步走了。     到了后厨,只见小六抱着膝盖,委委屈屈都窝在灶台后头,锅炉里的火似乎还没有灭干净,零零星星的火闪烁着,将她那张脏兮兮的脸映得红红火火,就像是个烤得半生不熟的地瓜。     她的眼珠倒映着火光,一时竟看不清瞳仁。     我轻咳了一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她没抬头,却是如梦初醒般地伸出手,囫囵地往灶台下头塞了些柴火。     瞄了一眼锅里,里头安安稳稳地放着明显是给我留的饭菜,我突然觉得,阎君的话果然十句里头还是可以信上一句半句的。再来就是,这丫头以后说不定是个的好媳妇儿,娶了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过转念一想,我不仅是个女的,还是个神仙。这都是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甩了甩脑袋,我蹑手蹑脚地坐到了她旁边。她似乎用余光瞄了我一眼,然后就阴沉着脸,往里头挪了挪。     如果不是在灶台后头,如果不是她是个灰头土脸的丫头,这场景可能还算是好看。     “小六”     她没睬我,自顾自地烧着柴。那头的大锅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用看也能想象到,锅里用来温饭的水正被烧得滚沸冒烟。     斟酌了一下,我还是在日后的早饭和眼前的早饭之间,选择了前者。     “小六”     我又唤了她一声,似乎听着我如此的低声下气,她的神情出现了些许的松动。这不,正如我先前所说,这丫头以后必然是个好媳妇,如此懂分寸知进退的姑娘,除了闻人相府的灶台后头,还能到哪里找去     “不是让你不要再来找我吗”     她嘟囔着,斜斜地瞟了我一眼。我私以为,这语气,应该叫做娇嗔。     至此,我也算明白了,就算再粗糙的姑娘,那终究也是个姑娘家。     我腆着笑脸,又往里头坐了坐,胳膊肘碰到她细瘦的胳膊,隔着不算厚的春衫,我感觉到了她温暖的体温。     她那头已经贴了墙,没法再挪了,只能抿着嘴,任由我贴着。     “小六来相府多久了”     “问这个作甚”     她睨了我一眼,还是如先前一般,娇中带着嗔,若我真的是毛头小子宁玉,这一眼倒算得上是很有风情,可我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神仙,如此跟小姑娘打情骂俏,感觉实在有些古怪。     干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就是……随便问问。”     “有好多年了,也没算过这个。”     “那小六岂不是认识以前的宁玉”     听到这话,小六的身体猛地一震,因为我的胳膊贴着她,这一震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我的身上。她猛地瞪大双眼,直直地望着我,火光照亮她的侧脸和半个眼球,将她的神情映得十分狰狞。     要在一个小姑娘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是非常困难的事。因此当我看到这张脸时,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柴火不知是不是沾了前几日的雨水气,在锅底噼里啪啦地炸着,萤火虫一般的火星子四处飞舞,让整个视线里亮起了许许多多的光斑。一时间,我似乎连她脸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锅里的水持续地滚着,声音模糊在了柴火声中,要是不侧耳去听,几乎就听不到了。     小六就维持着那样一张狰狞的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她的眼珠似乎变成了两颗没有生命的琉璃珠子,许久许久,我都没有看过那双眼睛眨动过。     这种感觉,很像是世人常说的中邪。     “你问这个干嘛”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就像是撕扯着喉咙发出来的。说话的时候,胸口跟着闷闷直响,如同是北风中的破罐子。     我顿时觉得喉咙很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烤。     咕噜咕噜。锅里的沸水声开始能听到了。     “你问这个干嘛”     小六极力地睁大眼睛,白眼球上暴突的血管像是一条条红蛇。我有种错觉,那些红蛇似乎下一刻就会挣脱她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咬伤我的手腕。     手腕猛地一个刺疼,将我惊醒。     惊恐地望过去,却发现根本不是什么蛇,而是小六抓住了我的手。她死死地扣着我的手腕,如同要把它生生地扯下来一般。     我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     “小六,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咕咚。     她猛地咽了口口水,眼睛似乎睁得更大了。随着这个动作,她的黑眼球陡然变得很小,几乎就像是白纸上沾了墨斑,里头的瞳孔缩成了针尖的大小,险些找不到。     “我……”     她手劲没减,勒着我的手腕。     嘴里嘟囔着,她怔怔地低下了头,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     瞎子也能看出来,她在说谎。     不过这孩子似乎受了什么刺激,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心逼问她。     “你觉得,相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她嘴里再次发出声音的时候,我花了好久才分辨出,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听到这个问题,我脑中的空白微微一抖,闪现出了闻人贺的脸。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一条绚丽的毒蛇。     “宁玉,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沉默地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小六,摇了摇头。     她得到我的回应,猛地抬起了头。这一次,她并没有瞪大眼睛,却是静静地望着我,眼中如同卧着一潭生满青苔的脏水。     “相爷是个杀人犯。”     再一次,她的脸同闻人贺重合了。     他说:“我是个杀人犯。”     “宁玉,你也是杀人犯。”     这一句,两人异口同声。     我觉得喉咙似乎被人扼住了,稀少的空气从我齿缝钻进胸腔,慢慢地,慢慢地,让我的胸口一阵阵地憋闷。想大口大口地呼吸,却又张不开口。     “所有的宁玉,都是相爷杀的,我知道。”     这一刻,小六的表情有些神神叨叨。可是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自始至终,闻人贺看我的表情,我都很清楚。在忘川河上映出的所有阴司的脸,都是那样的表情。     那是看死人的表情。           第五十四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常常同黑白无常见面。     他们每每都用一种吞了苍蝇的表情凝视着我,从我将毒药递给那些人,到我望着他们停止呼吸,一下都没落下。     有时候,黑无常会摇头咂嘴,似乎对我的行为很是不赞同。     可我却是觉得,我这么做,不过就是顺应天意罢了。当老天将一个闻人贺派到人间的时候,也顺便派来了许许多多的宁玉,我不过恰巧是其中一个罢了。     连续毒死了七个人之后,我的工作变得十分的清闲。     要问这七个人是谁,我却连名字都说不出来。只知道他们有好有坏,有权有贵,不一样的是身世背景,同样的就是他们都得罪了闻人贺。     似乎是闻人贺一时半会找不到人给我毒了,所以有好一段时日,我都是睡到日上三竿,只不过没人知道,每当月上中天,我就会恍恍惚惚地醒来,然后缩在被子里,静静地等着闻人贺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在轻车熟路地毒死了这么些人之后,我突然明白,这么十几万年来,我在奈何桥边做的事,其实与宁玉如今做的事并无本质区别。     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     其实,这不过就是将前世的人再杀死一遍罢了。     杀死闻人贺要求的那些人时,我的内心无比的平静。这比我看着那些人的惨状时更让我害怕。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有血有肉的神仙,如今看来,我的确是块石头,是块怎么焐都焐不热的石头。     我的心肠,从我生为天河水底的一颗石头开始,就再没有变过。     死了七个权贵和死了七个无辜百姓不同,如果是后者,那京城定然会人心惶惶,可因为是前者,城内仍旧是一片红火。     我徘徊在初到上林时的那个窄巷,一边用脚踏着青砖上的水洼,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巷外的集市。     胭脂铺依然是衣香鬓影,往来如织。     米铺的伙计也好像有搬不完的米。     豆腐铺小姑娘的拨浪鼓破了个窟窿,敲出的声音像破锣。     似乎没有人为了那七个人停下生活的脚步,他们仍然谈笑着,买卖着。偶尔有谈论起这件事的,却也是轻描淡写地说上几句,就跳到了别的话题。而这别的话题,在我看来也确实比死了人要有趣许多。     比如谁家的闺女有夜游症,每到半夜就穿个里衣出来乱溜达。     又比如谁家的小子品行不端,被人逮着在女澡堂的后墙头挖了个洞偷看。     再比如说巷尾的李大牛都年过三十了,却还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婆娘,听说着婆娘还是从天而降,掉到李大牛澡盆子里的。     茶余饭后的谈资,总得沾些荤腥。从这些小事,我能够想象,这京城的男女老少在吹了灯之后的生活,还是颇为丰富多彩的。     我想作为一国之君的齐连生,定当十分欣慰。     说到齐连生,在我忙着毒死这个毒那个的日子里,我曾经见过他一次。     那次,他与闻人贺约好了要外出打猎。     地址么,就选在京城郊外的林子里。那里苍山葱郁,草木灵秀,还有寻不着源头的溪水流淌山间,就像是一条条幔带,将山林重重缠绕。     那日水汽有些重,山里升了些雨雾,远远瞧去,这山头就好像飘在雾里头似的。     闻人贺隔着老远看到这副情景,便皱了皱眉,劝齐连生打道回宫。可人家皇上是做了十足的准备出来的,服装是精心搭配的,发型也是京城流行的款式,就连脸上说不定都推抹了几下后宫佳丽的胭脂。     如此大费周章,不过就是想同闻人贺一道出游,促进一下夫妻情感交流。     这样的情况让他回去,无异于一个守了二十几年寂寞的穷小子终于有人瞎了眼要嫁了,满心欢喜地接了花轿拜了堂,等到了洞房花烛夜磨枪霍霍时,却发现新娘是个带把的。这种情景我想问,要是你,是上也不上     答案是肯定的。     齐连生一声令下,即使无功而返也要继续前进。就是这么有钱,就是这么任性。     人家任性的有钱人玩得是情趣,哪里是什么血腥暴力的追逐游戏。     于是乎,在一个大雾茫茫,十步以外不见人影的早上,我们上山去打猎。     当然了,即使是硬着头皮上了山,这样的天也决计打不成猎了。于是乎,原本制定的打猎计划还是落了空,只能临时改成了踏青郊游。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进在山间的小路上。郁郁葱葱的树林沾了雾气,形成了深浅不一的绿,那绿层层深入,就好像有谁打翻了绿色的油彩,色彩缓缓地流下,染了大片。     齐连生显见着心情极好,竟然诗兴大发吟起了诗。     不过,我对现世文化的了解同我算卦一般捉襟见肘。他吟的那些被同行内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诗句,对我来说也不过是无异于“春眠不觉晓,姑娘在洗澡”之类的。     我不免觉得有些失望。     原本以为,这一次外出一直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一次了无趣味的活动,可是事实证明,我真的是小看了齐连生对闻人贺狂野的热爱了。     你说,有山有水有美人,我怎么就能把事情往无聊的方向想象了呢     不得不说,我之所以在风气如此开放的天界能独善其身这么些年,那着实是有道理的。至此我不禁开始回忆,是不是曾经有过风度翩翩的男神仙曾对我百般暗示,却被我不解风情地拒绝了呢。     想到这,我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下,视线最终停在了脖子以下腹部以上的部分,视线的空档处,脚尖突兀地支楞着。     唔……     还是很有可能的。     话说回来,这事的转折点,便是一个天资聪颖日后必成大器的小侍卫。他似乎是被齐连生派去探路的,却没一会儿就折了回来。     就在大家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时,他双手握拳,满面欣喜地说道前头不远处有处水潭,水是如何如何清得能望见鱼尾巴上的疮疤,树又是如何如何绿得胜过了巷子口刘老汉的帽子,雾又是如何如何地飘渺过柳巷花魁的衬裙。     总之说来,就是美得让人心思骚动,是外出野合必选之地。     听了这话,闻人贺有没有骚动我不知道,齐连生却是结结实实地骚动了。     只见他面露喜色,马鞭一甩,锦靴一踢,道:“走,去看看。”     接下来的一切,就很是水到渠成了。     齐连生被美景迷得兴致高昂,便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裳,跳进了绿汪汪的水里。那水被他猛地一踏,蹦起了三尺高的水花,这水花清澈灵动,如同是一条条甩着尾巴的银鱼,在他的肩头臂膀跳跃着。     闻人贺和齐连生这么多年的肌肤之亲,恐怕齐连生脚脖子歪一下,他都能知道他今天是想要什么姿势。     于是乎,没一会儿,闻人贺也在半推半就之下,被齐连生拉下了水去。     老实说,那画面着实很美。     齐连生半裸着身子,浓黑的长发被水浸湿,粘在他白皙的脖颈上。清澈的水滴顺着他的鬓发滑下,一路流过喉结,锁骨,就像是一条看不见的湿润舌头,一寸寸地温暖着他的身体。     他朗声大笑,不住地拍打水面,水花飞溅,像是天女散花一般,落在闻人贺半湿的长衫上。他的长发半湿不干,散在背后的样子,如同是曼妙的水草。     长衫被水浸湿,紧紧地贴合着他的身体,他每动一下,旁人都能清楚地看到那胳膊上的线条。漂浮在水面上的衣摆,更是像迎风盛开的花瓣,美不胜收。     这时,众人早也在内官的示意下退了个干净。穹庐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看着齐连生探过头去,嘴唇在闻人贺的脸颊上轻描淡写地一碰时,我蓦地想到了那日竹林尽头的齐月。     那时的她,就那样绷紧着后背,静静地望着繁华丛中,言笑晏晏的两人。     闻人贺低垂着的睫毛上,沾了轻飘飘的一滴水,他每一眨眼,睫毛都被坠得如同是蝴蝶翅膀似的,颤颤巍巍。     望着这样的闻人贺,齐连生闭上了眼睛,将沾着水汽的嘴唇贴上了他的。     齐连生的手缓缓地探上他的后背,骨节分明的手最终落在了他的脖颈。闻人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一条鱼跃上水面,又纵身跃下,发出清亮的落水声。水边的林中掠过轻浅的风,那风如同姑娘家的白素手,浣纱似的掬起林间的晨雾,柔软的叶片簇拥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天地之间的颜色似乎徐徐地退了下去,周遭变成了一片茫茫的白,他们的长发交缠着,似乎再也分不开。     望着这场景,我蓦地有些心酸。     这股酸涩从何而来,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望着默默无言却温柔缱绻的闻人贺,我突然很想问问他,到底在他的心里,谁才是放不下的呢。是多年交颈相卧的齐连生,还是那日大雪中惊鸿一瞥的齐月呢     碧绿的潭水悠悠荡荡,他们像两尾快活的鲤鱼。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第五十五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自那日的竹林之后,我就再没见过齐月。     听消息灵通的小六说,公主同皇帝告了假,跑去散心了。闻人贺心里也不知是怎么个想法,脸上倒是云淡风轻的,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阎君说的没错,想要左右逢源,首先要有一颗够坚强的心脏。     在这个上面,闻人贺做得可圈可点。     自从没活干以后,我便时常从后门溜出去,混迹在热闹的集市,天气好的时候,就瞧瞧待嫁少女们若隐若现的大腿和事业线。大多时候,便是一边欣赏着上林的繁荣,一边听着茶馆里的闲言碎语。     政客的政治是在朝堂上,百姓的政治就是在饭桌上。     这不,只是竖着耳朵听了几天,我便将上林国的局势摸了个清清楚楚。     上林皇族一向子孙稀少,出生的孩子不管在百姓还是贵胄们的心中都很珍贵,只要是平安长大了,他们都抱着一颗过分宽容的博爱之心。这种情感在这一代,肤浅地看,就重点表现在齐月的身上。     可是细细一琢磨,就知不然。     其实,他们对齐连生的纵容,早已远远超过对齐月的宽容了。闻人贺和齐连生的事情被撞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从那时起,闻人贺就成了众人讳莫如深的名字。     大家心中都跟明镜似的,却又硬生生地将这面明镜揣在肚子里。     没有人硬逼着齐连生选妃立后,也没有人强迫他播种生子,这种宽容一直持续着,直到齐连生年及而立。     三十岁了还没有一男半女,这就算是在百姓家,也是够让三姑六婆头疼的事儿了。     于是乎,一直按捺的贵族们终于再憋不住,发难起来。     那时候,闻人贺刚刚位及宰相,别说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没来得及烧,就连屁~股都还没来得及坐热呢,就有人开始从中作祟。     听说那段时日,六部侍郎齐齐消极怠工,把一大堆难题直直地抛给闻人贺,就算英明神武如他,也是焦头烂额,忙得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齐连生是个护短的,他哪里能看得了这些人欺负他的人啊,于是他在朝堂上发了史无前例的一通脾气,直把六部扛把子们作得险些掉脑袋。终于,那些不安分的贵族们收敛了,可是这毕竟是治标不治本。     六部遭了难,没人会怪齐连生,倒霉的依然还会是闻人贺。     这就像丈夫同别的女人私通,一般女人都不会首当其冲地归罪于自家丈夫,而是先把那女人骂成人尽可夫恬不知耻再说。     明的来不了,人家就来暗的。     在背地里放冷箭捅刀子的层出不穷,闻人贺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齐连生每责罚那些人一次,闻人贺的麻烦就更进一层,到最后,满朝文武的矛头都直直地指向了他。     可怜的闻人贺四面楚歌,步步惊心。     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名叫“宁玉”的人。     这人是闻人贺人生的分水岭,直将他的生命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人间和地狱。     宁玉是个官,官不大,脾气倒是挺大。属于比较正统的那种读书人,听说他是几代忠良的后代,家里世代都混得不错。原本应当顺风顺水,可这人有个毛病,喜好喝酒,一喝起来就口无遮拦,从天王老子到隔壁嫂子,都能被他说得一文不值。     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编了好些的打油诗,就为了挤兑闻人贺。     齐连生看在他老爹的老爹的份上,对他一再容忍,虽说把他一迁再迁,却始终留着他的性命。闻人贺也一直闷声不吭,对他爱理不理。不过听好事者说,这人说话一股酸气,能把人的隔夜饭都酸出来。     如此看来,闻人贺的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     可是有些人,不是你对他客气,他就会对你客气的。大家一再心慈手软,时日长了,他便变本加厉,连指着鼻子骂这种缺德事都能做出来了。     举国上下都在看闻人贺的笑话,宰相之名只不过是个空架子。闻人贺孤立无援,根本没人听他的。     齐连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却不能一刀砍了他,一时只能干着急。     就在这个时候,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听说那日,月亮红得像是淬了血,夜幕更是如地狱的血池,阴森的街道上野风乍起,野狗狂吠。夜晚像是从毒液里煮过,连喘息都带着腥臭的气息。     那一日,京城总过死了二十三个人。     死相最惨的,便是宁玉。听说,他被剁成了好几瓣,血糊了整个房间,乃至整个庭院,血量多到像是把他身上的血都抽光了似的。但凡见过那惨状的人都说,血像是从地上渗出来的,源源不断。甚至把邻居都从睡梦中惊醒,呕吐不止。     死的所有人,都是闻人贺的死对头。     凶手到底是谁,巷尾的张瞎子都能猜到。     可是,现场却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就像是有头不知名的凶兽冲进那些人的家门,将他们撕得粉碎似的。不管有心人多么费力寻找,也找不到任何能牵扯到闻人贺的证据来。     一晚撕碎了二十三个人,这个消息一传出,不管是民间还是朝堂,都掀了锅。     上林百官一时噤若寒蝉,人人自危。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跟闻人贺为敌了。所以,他如今能够安稳治下,靠的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威信,而是活生生的恐吓。     宁玉的名字像一个血红的梦魇,只要一提起,所有官员便会瑟瑟发抖。他们忍不住想象,自己的身体如同腐烂的猪肉,被野猫嘶吼着,扯得乱七八糟。     自此,闻人贺的书童们也只有一个名字――宁玉。     听到此处,我的脑子里蓦地闪现出了一片血红,在那血红之上,便是的分不清哪里是哪里的碎肉。甩甩头,我连忙赶走了这么恐怖的想象。     宁玉的名字,就这么被沿用下来。     照我看,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需要一个人来提醒自己,提醒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提醒因为自己的心慈手软而食得的恶果,也需要提醒大家,提醒大家他有多么的手段毒辣。     事实证明,闻人贺的做法非常有效。     事到如今,只要忤逆他的,都只要宁玉出马,随便赏个鹤顶红或者一丈红就成,根本就不用大费周章地将人撕个粉碎。     这些事,齐连生必然是知道了。他只是在盲目地纵容,仅此而已。     闻人贺的宁错杀三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就是他作为奸臣的头号罪状。     至于之后的非法敛财和怂恿暴政什么的,在我看来,不过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闻人贺这一世,虽说得了齐连生的宠爱,却是过得十分艰辛。     至此,我不禁有些同情他。     知道北面出了事,也是这段时候。     那日,我出门出得早,原本想随随便便逛上一逛就回去找小六嗑瓜子,不曾想却半路遇上了大雨。这大雨来得着实急躁,刚刚觉得脑门上砸了滴水,抬头一看,便是浓云滚滚,天昏地暗。眼还没来得及眨个,就稀里哗啦地下了下来。     原本就热闹的街市,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陡然变得更加热闹,可热闹过后,便是冷冷清清的萧条。路上的小贩走了个干干净净,留下满地的泥泞和不知道哪家孩子忙掉的鞋子。     而另一边,茶馆面店却是人满为患。     我拼着动作快,早早地同莲实一道占了个靠窗的角落。混着泥土气息的凉风混着吐沫星子似的雨丝,轻飘飘地落进来,均匀地洒在我们的桌上,乍一看去,如同是满桌子的虫洞。     茶刚上来不久,我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那头的大叔大爷姑娘小子们就聊开了。     他们聊的,便是我最近经常从闻人贺那边听说的“北莽”。     一开始听到这个词,是在齐月的故事里。当时我以为,这是个国家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北莽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上林北面的几个小国的合称,那几个小国人丁稀少,物质匮乏,整天打着上林的主意。     于是乎,时不时地,那些人就想着法子,倒腾点事情出来。算起来,上林齐家人这么几辈子,都是在跟这些茹毛饮血的蛮族打交道了。     听说,这一代,北莽一共被逼退了三次。第一次,是被闻人贺的爷爷第二次,是被闻人贺的爹爹第三次,便是被不知道从哪个地缝里冒出来的齐月。     不过说起来,这北莽也是够贱皮货的,这些人每次进犯,必是被上林猛将吊起来一顿胖揍,非要揍得姥姥都不认得,他们才肯灰溜溜地进贡求和。     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得不到教训,如同是任性的叛逆期少年似的,不管你挫败他们多少次,告诫他们多少次,他们都不知悔改。     有知情人说,自家的叔叔的小舅的嫂子的二姨夫住在北莽的边境,便谈起他们的叛乱也是有规律的,那就是那几个盟国每换一个首领,他们便要来找一次茬。每个人都摩拳擦掌,觉着过去那些个首领忒无能,要是自己上了,必然怎么样怎么样大杀四方,怎么样怎么样统一天下,怎么怎么把江山和女人都抢过来。     自大狂层出不穷,战火就烧个不停。     而那些人就像是怎么掐都掐不死的千足虫,不管你上次砍了他们多少人的脑袋当球踢,他们隔个几年就又能变出那么多脑袋,到你面前晃晃悠悠,求砍求踢。     上林被这些不知疲倦的贱人弄得疲惫不堪,要不是他们腿长跑得快,恐怕早就被上林哪个不耐烦的皇帝派出的铁骑给围剿踏平了。     这一次,北莽又换首领了。     听说齐月挫败北莽之后,他们也换个几任首领,可那些个大都是有勇无谋,眼高手低的,还没踏破国界呢,就已经被边关的将士打得抱头鼠窜,是以,这么久以来,京城的百姓都毫无知觉。     可是,这次的首领似乎不知在哪个山头拜过哪个师父,调皮起来还是有点把式的。     前几日,边关的大将似乎被生擒了。这事如同一粒石子掉进污水坑,翻起浑浊的碎末一般,一些不怎么光彩的陈年旧事,也便跟着被翻了出来。     北莽新任首领在位的这一年,上林其实都很不太平。     不过这事却被人捂了个严实,要问是谁嘛,也没人能说个清楚,听说是闻人贺,可这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齐连生的意思,又捉摸不清了。     原来啊,若是算上前几日被擒的那位将领的话,上林已经连续失了三位能拿得出手的武将。传言中边关的繁荣安稳,不过都是粉饰太平罢了。     至于为什么上林会如此不利,除了这个初来乍到的北莽首领有些本事外,就是上林自身的原因。军饷不足,导致万千将士赤手空拳饿着肚子在边关苦苦挣扎,而远在内地的家眷却还以为他们一切安好,继续过着蜜里调油的小日子。     这些事情一败露,上林立马人心动荡,百姓茶余饭后都不谈小叔与嫂子的那些事了,而是忧心忡忡地谈起了北莽。而从闻人贺最近忙进忙出,齐连生都没空约他侍寝的状况来看,朝堂上也是剑拔弩张,不容乐观。     上林陷入了战事来临前的恐慌。     我一口喝光杯中的茶。     刚来的,终究要来了。           第五十六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回去的路上,雨还是下个没完。     雨幕中的都城像一只打瞌睡的猛兽,半睁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蛰伏着。长街的     尽头,宫门楼如同一双沉默寡言的将士,忠贞地守卫着这个岌岌可危的城市。     我撑着伞,同莲实一道走在回相府的路上。     路上偶尔有没打伞的行人快速跑过,脚步踏在积了一汪的水洼上,发出清脆响亮的水声,那水飞溅在我的裤脚和鞋面上,形成了隐隐约约的泥点子。     我不甚在意,继续悠悠哉哉地走着。     闻人贺今日进宫去了,我估摸着,是忙着跟齐连生商讨对付北莽的计策,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有可能再滚个床单什么的,互诉一下衷肠。     我算了算时辰,就算我现在开始爬着回去,也能赶在闻人贺回府之前到家。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我的伞面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隐隐地,我听到了马蹄声。     空荡荡的街面上,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远远而来,渐渐清晰,如同是敲在人的心头上似的。我仓促地回头,却见一匹白马直直地冲来。     就在马蹄要踏碎我脑袋的时候,马上的人猛地一拉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偏了个方向,马蹄落地溅了我一身的水花,我顿时灵台清明。     马不安地踢着蹄子,似乎对方才那一下心有余悸。不过,看它的眼神,似乎更多的是觉得遗憾。     雨悉悉索索地下着,马喷着鼻子,甩了甩马鬃,顿时又甩了我一身。     我望着一片狼藉的自己,心情顿时十分糟糕,刚想发作,却陡然觉得这马好生眼熟。     就在我琢磨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匹马的时候,马上的主人将头上的斗笠往上扶了扶,露出了大半张脸。     “你……”     你不是齐月么。我还没来得及说出这话,齐月就眉头紧锁,目光扫视了我的四周。     她蓑衣下的衣襟沾了不少水,面容也显得苍白疲惫。看样子,她似乎是狂奔了好些时候了。     似乎没找到她想找的,她又急匆匆地将目光转回来。     “你家相爷呢”     “相爷进宫了。”     听到我的答案,她一下都没停留,猛抖了一记缰绳,一路往着宫门的方向狂奔而去。马蹄后头溅起一路的水花,配上那匹飒爽的白马,登时成了雨里最显眼的风景。     回到相府的时候,还没到吃饭的点,我正寻思着要不要去找小六唠唠嗑呢,迎头就见小六双手挡在头顶,冒着雨跑到了我跟前。     她甚至来不及将肩头上的雨珠子掸去,就要继续往雨里头冲。刚冲了一步,她就蹬蹬地跑回来,眨巴着一双大眼望着我,莫名其妙道:“宁玉,你怎么会在这儿”     敢情这丫头不是来迎我的啊,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可我终究还是个懂事的神仙,于是便决定不同她计较这个,却道:“我这是在外头办事刚回,倒是你,这个时辰了不去引火,跑这转悠个什么劲”     一听这话,小六来劲了。她一把把我扯到门边的僻静处,压低声音道:“你刚回来不知道,公主来了。”     我歪头不解,“公主,指的是齐月”     小六用一种“你竟敢直呼公主名讳”的惊恐表情望着我,似乎吓得不轻。     我没空同她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把戏,便主动开口,道:“我方才才在市集遇到公主,她不是去宫里找相爷了么,怎么又来咱们相府了”     岔开这么一会儿,小六的气终于是缓过来了,只见她心有余悸地瞪我一眼,这才道:“相爷已经回来了,公主要寻相爷,当然是上相府来了,不然还能去哪”     我一听,道:“不是吧,皇上这么快”     刚说完,我便发现这话欠妥,大有带坏小姑娘又或者耍流氓的意思。不过好在,小六这辈子除了见过后巷那两条整天发春的公狗之外,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压根没听出我话里头的内涵来。     “哎呀,不跟你说了,伞借我用用,王厨娘叫我去买醋,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说完,她一把扯过我的伞,自顾自冲进了雨幕。大雨很快模糊了她的身影,只能依稀地辨别出一团白色的影子,再远点,就连那团白色也像被雨融化的油彩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齐月来相府了,这着实是新鲜事,我在相府待了这么些天,才碰到这么一回。     不过,瞧着齐月先前的表情,她应该不是来找闻人贺谈情说爱的,可他俩不谈情说爱,还能有什么要商议     带着这么个疑问,我蹑手蹑脚地趴到了闻人贺的书房外头。莲实莫测高深地看着我这一系列的动作,直愣愣地杵在一旁。     近日,我的耳朵越来越差了。当然,这件事我不敢同他说,说是逞能也好,说是讳疾忌医也好,总之就是不要说,总觉得要是说了,就会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碎掉似的。     心虚地转过头,我将脸贴在了单薄的门板上。     “军饷是你偷的是不是”     这是齐月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听罢一愣,这才联想到方才在茶馆里头,听到的故事。那里头,似乎也出现了“军饷”这么一个词。好像是军饷迟迟不到,让前线将士饿肚子什么的。原话记不清楚,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照齐月这话音来看,这军饷迟迟不到的原因,是遭窃了而且这个贼还是闻人贺     接着是很久的沉默。     实在是好奇里头的状况,原本准备本本分分做人,不再乱用神力窥人**的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摩拳擦掌地望了进去。     闻人贺一如和我在一起时一样,坐在书案边上,低着头,不知道看些什么。     齐月褪下了那身蓑衣,脸被雨水泡得有些苍白,湿泞的发丝粘在脸颊边上。她今日少见地没穿红衣,而是穿着一件素布衣裳,那衣裳的下摆被水浸湿,让她显得有些狼狈。     “你听谁说的”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这个闻人贺和我在叫唤大地狱见到的闻人贺有些许的不同,却又始终想不出有哪里不同。明明是同样的脸,同样的身板,同样的声音,一颦一笑都是一样的,可我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往常一直想不出,如今却突然明白了。     这个闻人贺太压抑了,压抑到让人觉得他似乎没有情绪。在我的印象中,他不管说什么话,都是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表情,没有轻重缓急,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也许,只有变成这样,他才能平平安安地得了齐连生将近二十年的宠爱吧。那份爱慕的重量,不是随随便便担当得起的。他失去的,可能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多得多。     “我是从边境回来的,是一路沿着军饷的路线查回来的,你以为,这还要人来告诉我吗”     齐月的声音陡然冷静了下来,她望着闻人贺,眼神就像是着了火的海水,半是火热,不是冰冷。     闻人贺闻言,抬起头,望向了她,眼睛好似会将去到他身边的光芒全被吞噬,一时间,他周身都被黑暗笼罩。     “我需要钱。”     “你需要钱”齐月哭笑不得,“闻人贺,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没说话。     齐月深吸一口气,想开口,却又突然顿住,继而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尽可能地排空胸口的浊气一般,她每一次吸气似乎用尽全力。     “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说一句话,他就会全给你。”     她面如死灰,似乎都不想承认,这样一句血淋淋的话是自己说出来。     闻人贺仍然静静地望着她。     “我们都知道,他会给你的,全部。”她顿了一下,重重地咽了口口水,“可是,军饷怎么能动你怎么能为了你自己,去断送那些甚至连媳妇都没来得及娶的小子们你难道不知道,背井离乡跟那些疯子打仗,是多么让人害怕的事吗”     说到最后,她甚至是咬牙切齿的。     “我不知道。”     闻人贺嘴唇缓缓开合的时候,我几乎听到了齐月的脑中轰地一声。     她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闻人贺,因为措手不及,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拳头缓缓地握起,她紧抿嘴唇。     “好一个闻人贺。     她冷笑一声,“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无话可说了。”     撂下这句话,她便转身走了。闻人贺面如表情地望着她的背影,藏着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良久,他重新低下头,望着桌上那一摞摞高得吓人的公文,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念叨着什么。     我一个激灵,赶紧集中精神去听。     “这样就好了,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听着这像是自我安慰的话,我缓缓地皱起了眉头。     当晚,我就同莲实说起了这事。从头到尾,他都显得兴趣缺缺,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神机妙算,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么一段呢,还是他单纯懒得理我。     不过不管是哪个原因,都多多少少地影响了我的心情。     好在,在听到最后闻人贺的自言自语时,他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幽幽地半转了身子,用侧脸顶替了方才一直对着我的后脑勺。     “他是这么说的”     我看他终于有了反应,一时很高兴,于是倏地从被窝里滑出半个身子,用胳膊肘撑好,重重点头,道:“是啊。”     莲实听完我的回答,便摆出了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他那个好看的后脑勺,就又重新占领了高地。     我一时十分泄气,只能用手戳戳他的后脊梁,问道:“你说,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啊”     莲实像是被拔了根刺的刺猬一样,猛地一缩,没理我。     我鼓了鼓腮帮子,挫败地躺回去,愣愣地张望起了房梁。大梁的角落里,有一只蜘蛛正在织网,一圈,一圈,又一圈。我望着那只忙碌的蜘蛛,睡意渐渐涌了上来。     临睡着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听到莲实的声音。     他说:“也许,我们都小看嫉妒的力量了。”           第五十七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那叫声又急又快,显见着是一路跑过来的。     上林都城是个特别多雨的地方,这一次,这雨依然是从昨天下到了今天。脚步声和大雨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更加的急促,好像能让听的人都忍不住心跳加快似的。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吧嗒吧嗒地往门的方向望去。     脚步声从我的门前一晃而过,直直地往闻人贺的书房皆卧房去了。     揉了揉眼睛,我望了一眼旁边的莲实。睡着的他,显然把同我的别扭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头微微向我的方向侧着,睫毛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熟。     我突然想起,自从过了少年期,我们就再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了。这么说来,这应当是不知道多少年以来,我们第一次像小时候一样挤在一起。其实,现在的我们并没有贴得很近,只是刚好在靠在一起的床上朝一个方向睡着而已。     这么提醒着自己,我重新将头转向门口。     那头传来了疾风骤雨的敲门声,然后便是推门而入的声响,似乎因为用力过猛,门撞到了墙上,又弹了回去,这一系列的动作,发出了分外扰人清梦的巨大声响。     莲实动了一下,却没醒,而是哼着鼻子,往我这边又靠了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初在天池的七色莲里被重明烦得多了,莲实从小就非常嗜睡,而且睡着的时候尤为的怕冷,这也是小时候,老司命为什么总要把我和他塞在同一个被窝里的原因。     当时的我还扎个羊角辫,睁着一双无比天真无比烂漫的眼睛望着老司命,听他哄我给畏寒怕冷的莲实做人肉暖宝宝。那时候,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都会发现自己和莲实像根麻花一样缠在一起。     说来也怪,这人白天避我如蛇蝎,可一到了被窝里头,就把白天那些个深仇大恨抛得远远的,一个劲地往我身上贴。     小时候的画面像是云雾一样散去,我有些怅然地望着眼前蜷成一团的成年莲实。     这厮该不会是还觉得冷吧     这么想着,我将手慢慢地靠近了他的胳膊。像雏鸟依偎着鸟妈妈一样,他向我的方向默默地靠近。最后,几乎整个人都贴到了我身上。     我屏住呼吸,感觉心几乎要撞破胸口。     书房里头传出隐隐的人声,我缓了口气,侧耳听去。     “相爷,那批银子不见了。”     这句话落罢,闻人贺久久没有动静。     来人听他没动静,犹豫了下,口气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相爷,听人说,劫银子的人看着有些眼熟,有些像……”     咕咚。我清楚地听到他的咽口水声。     “听说是像……像公主。”     我虽然没转头去看,却也能想象这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么的战战兢兢,恐怕脖子上都已经冒汗了吧     闻人贺长呼了一口气,仍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我一阵心累,这闻人贺也真是,从来也不说几句话,整天个就让别人琢磨。真叫一个相爷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是不明白。     显然,那人就不怎么明白,于是厚了厚脸皮,壮了壮胆子,又开口了。     “相爷,要不要派人去公主府看看”     闻人贺的喘息声顿了一下,我猜想,这时候的他应该是抬起头,轻描淡写地望了那人一眼。那人猛地噤声,心跳声轰隆轰隆,吵得我的耳蜗一阵发痒。拿手指挠了挠耳朵,我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莲实压麻了。     僵着身体把肩膀往后缩了缩,睡着的莲实却也跟着挪了挪。我挫败地呼气,决定就由着他去。     书房有半盏茶的时候都是静悄悄的,我以为两人趁自己不注意出去了,刚想窝进被子里头睡个回笼觉,那头却突然冒出了闻人贺的声音。     这动静吓得我一个激灵,脏话差点脱口而出。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相爷……”     来人显然不想下去,语气恳切。     “下去。”     闻人贺就像一个勾搭了有钱家的闺女从而抛妻弃子的坏男人似的,口气决绝,似乎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我有些好奇来人的表情,这才后仰着脑袋,往那头望了一眼。     听声音的时候,觉得二人似乎离我很远。如今一看,却也仅仅是不近,远远不到很远的地步。心头似乎有软体的冷血动物爬过,我不安地缩了缩脖子。     来人是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样子看起来就不像个好官。虽然这话有些歧视胖子的意思,但是这就是事实,怪不得我嘴巴坏。     他也不知是跑得急了,还是本身就怕热,又或者说是被闻人贺吓着了,总之就是满脸的汗,这汗衬得他那张原本就油光可鉴的脸更加的让人不快,好在他还有点自知之明,不停地拿着汗巾抹着。     反观那头的闻人贺,即使是大清早的刚起床,人家也是粉面桃腮,眼波流转。亏得人家齐连生想一睁眼就看到他,这模样,就算是隔壁肺痨的李大爷看了,估计也能多活个三四五六年。     那人汗如雨下,汗巾更是舞得飞快。     “那……小的告退。”     说完,他便退了出去。回去的路上,一路的长吁短叹。     我私以为,闻人贺早知道齐月会来这么一招的。只不过,他选择了听之任之。这两人的相处方式,我从来不懂。     雨声潺潺,廊檐下回巢的燕子叽叽喳喳,不知是不是在给我前几日看到的雏燕喂食。青石缸中的青蛙仔似乎心情很好,正随着石榴树的落水声呱呱鸣唱。明明是这么热闹的早晨,我却意外地觉得很安静。     迷迷糊糊中,我又睡了过去。     等意识恢复清明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去皇宫的马车上。     风夹杂着雨丝,深深浅浅地打在我的脸上。我打了个冷颤,缩起了脖子。羡慕地看了一眼旁边全副武装的车夫,我将身上的蓑衣紧了紧。     受了这雨势的影响,今日的街市很萧条。小商贩们似乎都躲在家里捂被窝,只有临街的商铺开了门,可即便是风雨无阻地开了门,却也是门可罗雀,没见着几个风雨无阻来逛街买东西的。掌柜伙计不是倚着门柱嗑瓜子东拉西扯,就是拿个鸡毛掸子掸苍蝇玩。     我长呼了一口气,将胸口的凉气挤了出去。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前头的马屁~股上,马被雨水淋了个湿透,屁~股反着健美的光。突然觉得,拍马屁这个词说得实在是好,如果不是这么好看的屁~股,就算是天大的好处,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拍起来。     乱七八糟地想着,马车便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我一愣,一瞧才发现,已经到了。     闻人贺走得飞快,我一边费力地撑着伞,一边小跑着跟上。他今日脸色很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在为齐月的事情生气,不过转念想想,说军饷是他偷的是他自己,不做好防范的也是他自己,他要是生气,更应该同自己生气才对。     思及此,我猛地惊醒。     对啊,他确实是在跟自己生气。     望着他紧绷的侧脸,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齐连生、齐月还有闻人贺,这纠纠缠缠的三个人,都很可怜。     闻人贺会在朝堂上同齐连生吵架,就是这之后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我正坐在门廊底下,一边掸着身上的雨珠子,一边瞧着面前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癞蛤蟆欢快地跳来跳去,不远处的地方,还有只像是迷了路的蚯蚓。     “放肆!”     齐连生暴怒的声音传来,声音大得惊人,就像是有人在耳边大吼一声似的,我本能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近来耳力变得很差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吓人的声音了。     猛地一回头,我一眼就看到了齐连生气得几乎发抖的身体。     他双目暴突,头上算得上巨大的冠子摇摇晃晃,就像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榕树。他一张脸乍红乍紫,额头上的青筋几乎要挣脱皮肤。往下望向他的手,却发现那手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血顺着他的手指,滴答滴答地落在脚边的地上。     血从高处落地,蓦地迸溅开来,如同开了一朵朵大红色的波斯菊,细密的花瓣,鲜艳的颜色,那么的栩栩如生。     一旁的内官诚惶诚恐,眼睛突突地望着那只受伤的手。     我估摸着,这伤应当是齐连生刚才那一怒,敲碎了指上的戒指。     朝堂上跪了一地,鸦雀无声,百官别说说话,连对个眼色都是用袖子遮掩着的。     闻人贺绷着一张脸,挺直脊梁,直直地望着齐连生,没有任何要跪的意思。     下头的人几乎吓破了胆子,一边拿袖子擦着汗涔涔的脸,一边拿眼睛偷瞟上位的齐连生。这一瞟,更是吓得抖如筛糠。     齐连生看闻人贺这副不服软的样子,更是气得发抖。血似乎流得更急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脚边的毯子已经被染红了一片,他的靴边沾上了许多,变成了一团团阴沉的黑色。     “闻人贺忤逆犯上,将他拖出去,鞭刑五十。”     齐连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闻人贺的方向。怒红的眼睛里,似乎还有隐隐的酸楚。而后者却是木然地低着头,没看他一眼。     滴答滴答。     血滴的声音一时盖过了所有声音,清楚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齐连生身上滴血的地方,可能不止手指吧。     闻人贺受完鞭刑以后,就由我搀扶着,回到了相府。相府上上下下都惶恐成了一片,几乎是乱成了一锅粥。众人七手八脚,端热水的端热水,找药膏的找药膏,平日无人问津的后院,居然一下子变得十分热闹。     到了晚上,这股热闹劲才消停。     闻人贺光着后背趴在床上,因为发了烧,他一直睡睡醒醒,汗每次腌到背上伤口,他都疼得一阵抽搐。     外头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我就着昏昏沉沉的灯火,打量着他的后背。新鲜的伤口在黄色的光晕下呈现妖异的红,即使上过了药,可那皮肉外翻的的伤口还是微微地渗着血,血丝晕染了整个后背,活脱脱像是被扒掉了整层皮。     我守在一旁,时不时替他擦擦渗出来的血。没留心,竟然到了深夜。     兴许是雨声太平缓,我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头,似乎有人推开了们。凉丝丝的风带着春日的甜腻气息,一窝蜂地涌了进来。我似梦非梦,将眼睛眯出了一条缝。     一个模糊的身影由远及近,在我面前站定。     从那双脚尖湿了半截的靴子,我缓缓地望了上去。           第五十八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直到我被撵到门廊下去吹冷风,我也没有从齐连生半夜来访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站在凉飕飕的风中,我缩着脖颈子,愣愣地回头,盯着在风中哐哐直响的门。门上的纱帐湿了个七七八八,里头的灯光漏出来,就像是晨雾中的远山,连绵如黛。     齐连生就这么出宫了     要是被多嘴多舌之人知道了怎么办     要是被人刺杀了,又怎么办     这皇帝做得,也太任性了吧。     我正琢磨着,一阵冷风袭来。我猛地一个激灵,揣着袖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莲实似乎已经睡了,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我听到他轻浅均匀的喘息声。就近一看,果见他蜷缩着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望着那张安静的睡脸,我有些嫉妒地撇了撇嘴,这才掀开了被子。     闻人贺那头好久都没有动静,我疑惑地瞧了一眼,才发现齐连生还站在先前的地方,望着床上的人发呆。说是发呆,其实这呆呆得倒并不明显。     他来回打量着闻人贺的后背,目光明明暗暗,就像是无数的色彩融合在一起,最终却只剩下一片黑暗。他的眼睛里包含着许多,心疼、自责、悔恨、嫉恨还有说不清的绝望,可是就是这么多强烈的感情,表现出的却是一片平静。     闻人贺的汗顺着额头滴下,落在垫在身下的锦衾上。小小的水珠在光滑的缎子上滑动,最后才慢慢地渗下去,留下浅浅的印子。     屋内的一切好像都被无声地放慢了。     在这样缓慢的场景中,齐连生几乎处于完全静止。     窗外的雨声轻了又重,重了又轻,如此反复了好几轮,他才有动作,只见他微微迈开步子,在闻人贺的床边轻轻地坐下。就是这么轻轻的一下,却似乎牵动了闻人贺的伤口,他浑身一颤,撑开了恍恍惚惚的眼睛。     一滴汗垂在他的眼睑上,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的疲惫。     齐连生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放在虚空中。     闻人贺歪着头,望着他的侧脸。良久良久,他叹了口气,又重新垂下了脑袋。     我原本以为,闻人贺会哭的。     就像轩辕姬的书中常写的,当情郎为了种种不得已的苦衷委屈了姑娘们,一旦半夜来寻,姑娘们必将先甩个结结实实的脸子,然后背过身去,掩面痛哭。     瞧着如今的情景,闻人贺这背是背不过去了,掩面也着实有点难度,但痛哭这等小事,还是可以做做的。     没想到,先掉眼泪的却是齐连生。     他绷着身体,搁在膝上的手好像想捏碎膝盖骨一般,呈现锋利的白。嘴唇被抿成了一条线,眼眶僵硬地撑着,眼泪就像是不属于他的东西似的,毫无预兆地落下。     灯光闪耀在他脸上的泪痕,就像是我某个夜中坐在云头上,磕着瓜子俯视现世时,看到的不知名的小河。我还记得,那时候瓜子壳被风吹落,散得到处都是。     齐连生全身发抖,我打赌,旁边的闻人贺早已感觉到了。可是他就只是低着头,仿佛睡着了一样。     又是冗长的沉默。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许多,风猛地吹开了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扇,卷着硕大雨点的风刮进房间里,落在黑沉沉的地板上,湿泞一片。     齐连生似乎听到了动静,怔怔地转头,望了过去。     窗边的花枝被吹得起起伏伏,刚鼓的花苞没来得及开,就被风雨打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落叶随着风飘进来,在地上形成了一幅没人看懂的画。     风狂野地舞起床上的帐子,光着身体的闻人贺也不知冷不冷,始终没有反应地垂着头。也不知是知道错了,还是委屈。     齐连生起身将窗子关上,房中原本张牙舞爪的一切陡然停止。只剩下窗下湿滑的影子,能证明方才的混乱。     再次回到床边的时候,他的泪痕也干了。     好像终于酝酿好情绪似的,齐连生低头望向了闻人贺。     “记得你十二的时候,朕曾经送了只漂亮的画眉给你。”     我一听这话,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以为,在这种血淋淋的时刻,怎么着都应当是要讨论一些血淋淋的话题么。就比如说,上次我抠脚抠出了血,也同你这血一般,流得浩浩荡荡的。好吧,如果嫌这个话题不合适,也是可以商量的么。     可是上来就说个八竿子打不到的画眉,而且还是只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画眉,这是什么迂回的路线     但不管我如何腹诽,那头的齐连生终究是听不到,他也就只管自顾自说下去。     “那只画眉很好看,也很聪明,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叽叽喳喳地叫唤,你喜欢得不得了,成日个拎在手里,就连同朕一起的时候,也总想着你的画眉是不是寂寞了,是不是想你了。”     闻人贺仍旧默不作声,齐连生就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一开始并不觉得,只是觉得你贪新鲜,等新鲜劲过了,你就会将那只画眉忘掉的。可是朕等啊等啊,等了好久,也没有等来那一天。”     我调整了个姿势,继续听。     “后来,朕却渐渐有点嫉妒起那只画眉了,朕知道,这样很不好。可一旦嫉妒起来,朕便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送你那只画眉呢朕只有你一个,可你却有了一只画眉,不再只有朕一个了,朕为什么要送你那只画眉呢,到底为什么呢”     齐连生的倒影落在帐上,形单影只的。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反复质问自己的少年,他失魂落魄,似乎恨不得把高高在上的自己,变成那只被锁在笼子里的画眉。     “那只画眉是真的很好看,朕原本也很欢喜,可是,当你把它拎到朕面前的时候,朕望着你的笑脸,却觉得怎么都没法喜欢起那只画眉了。明明那只画眉就是朕送你的啊。后来,朕又想,或许,你是因为那只画眉是朕送你的,你才这么高兴的吧。”     齐连生的脸色一如既往。     “这么想着,心里便舒服了很多。可是,有些东西一旦产生过,就不会轻易消失,就像是你这背上的疤一样,再怎么细心照料,都没法变回从前的样子了。”     阴影中的闻人贺,缓缓地睁开了眼。     “后来你的画眉没了,你到朕的跟前哭,朕心里却是高兴的,终于死了,那只画眉,终于死了。”     灯影幢幢中,我看到闻人贺的瞳仁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齐连生低头望着他的头顶,眼睛很像我在上林第一次见到的闻人贺,那么黑,那么幽暗,好似把夜幕扯碎,生生地揉进去似的。     “你很奇怪,为什么朕会说那只画眉死了,而不是飞了吗”     灯芯烧到了尾端,灯光陡然一下变得很浑浊,空气里似乎沉淀了无数的尘埃,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闻人贺的手指隐隐颤动,背上的伤口出血凝结成一团,愈加的血肉模糊。     “是朕杀的。”     齐连生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我猛地一个出神,想起了莲实的后脑勺,一回头,见到的却是他的脸。他的脸窝在被子边上,只有半张露在外头。紧闭的眼睛边上,一丝皱纹也没有。     “是朕亲手拧断了它的脖子。”     齐连生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尸体,就埋在你的窗户底下。”     闻人贺的指尖还在颤抖着,眼底是一片的冷清。     “那一年,你窗边的梅花开得尤其好看,好记得吗”     闻人贺重重地闭上了眼睛,旋即又突然张开。再一看,却是齐连生的手正抚摸着他的肩颈,接着便是虚虚地抚上那惨不忍睹的后背。     闻人贺如惊弓之鸟般,四肢紧绷。     “贺变成这样,朕真的很心疼。”     齐连生直呼他名字的时候,我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手心被人用针刺了下似的,我的手指重重地缩了一下。正疑惑地望着手心,那头就传来的齐连生低沉的声音。     “如果没有贺,朕到底该怎么办呢,所以贺,下次不要这样了。”     回答他的,是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的寂静。     “朕知道,你很疼,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朕呢,像你一样疼吗”     闻人贺微微侧头,似乎要向他看过去。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的话……”     闻人贺突然起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咣”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齐连生的袖中挣脱出来,跌到了地上。     唔,那东西倒是很精美。晶莹剔透的玛瑙,美轮美奂的珐琅,还有巧夺天工的雕镂,除了尾部那简陋的闪着寒光的银色铁片,一切都让人不由得想去感叹。     因为这个动作,闻人贺背上的伤口猛地撕裂。原本已经凝成的透明色软痂,如被人一脚踏碎的冰层一般,猛地裂开。血珠子就像是舔着伤口的舌头,缓缓地滑过他的后背,一直落到被子上。     齐连生面露喜色,受宠若惊地搂住了闻人贺,脸颊在他的颈边亲昵地摩挲。     闻人贺脸上几乎没了人色,嘴唇苍白得像是相府刚粉的院墙。     “我就是那只画眉。”     他眼神恍惚,喃喃地说着。     这是我第一次从闻人贺口中听到这种饱含着怨恨的话,平时的他总是隐藏得极好,就像是个没有悲喜的人偶,即使笑了,也好像不过是匠人随手描上的神情罢了。     今晚的他,不知是因为那五十鞭子的伤热,还是因为那只被齐连生拧断脖子的画眉,陡然添了活人的气息。就像是被喜鹊吹了一口气的死蛇,他身体里的某个部分,似乎正在慢慢地苏醒。在经历着这么多年的压抑之后,某些东西终于苏醒了。     齐连生大概没听到他的话,仍旧满足地搂着他。从我的角度看去,闻人贺背上的血越来越多,就像是溃堤的洪水,几乎将将他淹没。     他愣愣地睁着眼睛,拳头缓缓地握起。     齐连生是在替他清理了身上的伤口,并且周到地抹上药之后,才轻手轻脚地走掉的。望着他为他擦药的样子,我几乎要忘记,这人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是那么温柔,那么细致,就是一个体贴的情人。     他回身关上门的时候,雨势已经小了许多。雨点打在地上的水洼上,泛起了让人心旷神怡的小涟漪。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     “是朕是你的画眉才对。”     似乎是因为今夜的风大,这句话被风吹着,清清楚楚地落在我的耳蜗里。     怔怔地将头从被窝里伸出来,我望向了齐连生的背影。     他没撑伞,脚步踏着浅浅的积水,孑然一身地走着。     在斜斜飘落的雨丝中,他的背影显得那么萧条。     这场三角恋到底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我突然就不想知道了。           第五十九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后来我知道了,那日齐连生和闻人贺在朝堂上争论的,还是北莽的战事。     其实即使没听那个絮絮叨叨的小官说起,我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打战这种事嘛,一旦吵起来,无非是“主战派”和“主和派”的矛盾。     主战派的观点很是言简意赅,有些人不治不行,不打不服,吊起来一顿打,保管子孙后代一片安静祥和。     而主和派的观点就很是人道主义了,打战劳命伤财,百姓免不了要家破人亡那么一批,再流离失所一批,再冻死饿死一批。一场仗打下来,丐帮肯定又要大幅度地扩大经营,为社会带来很大的安全隐患,不妥不妥。     对于这两个观点,我的立场一致很模糊。     这就要归结于我们天界的神仙们都不太爱打架,没有什么机会给我去思考这样的哲学思想。放弃了找边站的想法之后,我便私下里开始琢磨,这两人到底谁是主战派,谁又是主和派呢     这事还真说不好。于是我索性不说了,低个头靠在茶馆雅座的门上,专心听墙根。     一听才知道,原来主战派是齐连生,主和派居然是将门所出的闻人贺。     事出无常必有妖。这话也是古人常说的,而我自从到了人间就发现,古人都是堂堂正正的真汉子,从来不说假话。这句当然也一如既往的有道理。     按理说,闻人贺应该是为了打仗摇旗呐喊才对,怎么会脑子被门夹了,跑在朝堂上堂而皇之地同齐连生顶撞呢这……任凭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我和房中的听众异口同声的“不科学”中,卖足了关子的小官终于开始娓娓道来。不过他说的只是一些人猜测,不是什么官方说辞,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听了觉得靠谱就当个真事听听,觉得不靠谱那边一笑置之吧。     最后这一句,是我自己加的。我私以为这很有茶楼先生的风范,一时美得很。怀着这份好心情,我竖着耳朵听了下去。     事情就要从那笔丢了的军饷说起,那军饷是谁偷的,众人拿不准,可是是谁找回来的,大家倒还是清楚的。齐月带了那笔军饷回来之后,前线的将士终于能吃上军粮,用上不是战场上捡的断刀折戟了。     可事情也仅仅是如此而已,被北莽俘去的将令仍然音讯全无,不知死活。前线将士无人率领,就像没了肉馅的肉包子,根本就是软绵绵的空架子,就算肚子吃撑了,也不过是一团白乎乎的发面,根本没法跟生性彪悍的北莽厮杀。     一时间,战局呈现让人捏一把汗的一边倒架势。     这消息传到了京城,齐连生勃然大怒,大呼真当我上林没人了,这仗必须打!     百官互相对了对眼色,大呼好啊好啊,必须打必须打,皇上真英明云云。     而这时,闻人贺却站了出来。说这仗打不得。     其实这话,无异于是扇他自己耳刮子。前头也说了,上林这一世一共同北莽打过三场仗,第一场是闻人贺爷爷拿下的,第二场便是他爹爹,三场里头他家扛大旗的战争占了一双半。可如今他却站出来说这仗不能打,这等于是在自己脸上呼了一巴掌之后,又往自己爷爷和爹爹的排位上踹了气壮山河的一脚。     众人免不了哗然。     后来就是兜兜转转七绕八弯的,两人就争执了起来。再后来就是齐连生平日没练好嘴把式,一吵起架来竟发现自己吵不过闻人贺,只见人家一通的灿莲花口若悬河的,唬得百官一愣一愣,就差学着茶楼里听书的给鼓几掌了。     不过人家终究是皇帝,吵不过不要紧嘛,人家可以恼羞成怒,拿个犯上的帽子压死的说。于是乎,闻人贺就这么生生挨了五十鞭子。     很多人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到底为什么闻人贺会反对打仗,众人都忍不住开始琢磨起来。那是吃饭也琢磨,上茅厕也琢磨,就连自家媳妇儿的大腿像水蛇一样缠上自己的时候,也得分半颗脑袋出来琢磨琢磨去。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某个花好月圆夜,某人刚向三妻四妾的交完公粮,躺在床上抽着水烟枪缓缓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琢磨了出来。     不就是为了皇上那个了不起的妹妹――齐月嘛。     想想,前线接二连三的失利,上林能用上的人基本上都上了。这回要是真打起来,那摆明了就是用工荒了,朝中无人可用,要到哪里去挖个人出来     回忆一下上林同北莽的三场战役,前两个打胜仗的早半辈子去冥府同阎君喝茶聊天去了,这剩下的……     说到这里,他又说道,之所以迟迟不用上齐月,也是有理由的。这原因虽然不是十分的硬正,可多多少少还算是个理由吧。     前几年的时候,一生算是上林诸位先帝中多子多福的老皇帝驾崩,临终的时候,想的不是自己那个继承了皇位的儿子,却是在外头生的闺女。他记得自己的闺女战功赫赫,就怕被齐连生抓壮丁,于是就硬让他答应自己,不到国破家亡的时刻,绝对不能让齐月上战场。     我猜想,那时候齐连生要是不答应,老皇帝很有可能直接拉着他一起死,留下自家闺女开开心心地当女皇帝去。     事实证明,最了解儿子的,终究还是爹。看吧,人家爹为了自己闺女受委屈,早早地为闺女要来了免死金牌。皇帝御口,一言九鼎,他要是敢反悔,他老爹从坟里也要爬出来把他拉下去。     可是,这国破家亡的时刻是个很主观的定义。如果齐连生要厚着老脸说如今就是这种时刻的话,恐怕即使有人在心中骂他千百遍,也不敢出一声吧     那琢磨出这个结果的人,似乎觉得闻人贺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冒着掉脑袋的大罪在朝堂上把这事顶撞下来的。     听到此处,我私以为,这人说得似乎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可是回想起来,我又是好些日子没见过齐月了,我既然没见过,那闻人贺应当也是大差不离。两人都疏远成这样了,闻人贺真的还有可能为了她受这样的罪吗     我不敢说。     听着听着,便听到了日薄西山,咸鸭蛋似的夕阳垂在西边的山腰上,染得大地一片羞红的色彩。百姓家中齐齐地燃起了炊烟,稀稀拉拉的烟雾飘散在天上,提醒着外出野游的鸟儿,该是归巢的时候了。     我刚准备抬脚回家,却发现腿被蹲麻了,就像是有人拿针在刺着那两条笨重的腿似的,我一时呲牙咧嘴。     因为这一通的腿麻,我回到相府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好在我到底是个神仙,感觉不到什么饿,就摩拳擦掌地,准备去找可能吃撑了的小六来个花前月下的散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从我的身边匆匆地走过。那人不停地用汗巾抹着额头上的汗,短不隆冬的腿倒是动得分外的利索。     我定睛一瞧,这不是前些日子来报说银子不见的五短中年么     我霎时来了精神,忍着腿上隐隐的酸麻,蹑手蹑脚地就跟了上去。     他一路到了我和闻人贺同住的后院,十分轻车熟路地敲响了书房的房门,没等里面有动静,他就推开门,将葫芦一样的身体挤了进去。临到关门的时候,他还伸出脑袋来,将空荡荡的院子仔仔细细地扫了一边。     我避在门边,等他严严实实地关上门,才提着衣摆,轻手轻脚地凑了上去。     前几日雨下得尤其的多,石榴树吸足了雨水,树冠大得几乎要遮掉院中大半的天空,嫩汪汪的叶子绿得好似要滴下来。树下的青石缸内涨了水,风一吹,水面上的睡莲就摇摇晃晃,像只快要翻掉的小船。     叶上的青蛙仔一如既往地鼓着大眼泡,在四处张望。它一看到我回来,蓦地“呱”了一声,我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将手指抵在嘴唇上制止它,它歪歪脑袋,又是声如洪钟的“呱”一声。     “相爷”     闻人贺背上的伤在经过了好几轮的发烧退烧再发烧之后,终于有了些好转,边缘的地方已然结了痂,身体也稍稍可以活动了。可这伤就如同害了一场大病似的,被如此折腾的他十分憔悴,脸颊整个瘦了一圈,活动也变得有些迟缓。     这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抬起头,赏了那人一眼。     那人一脸心中大石落地的神情,又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偷偷摸摸地望了望闻人贺的脸,又心有余悸地瞄了一眼他的背,再转向他的脸,有些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     大约因为许久没有出声,又或者因为刚睡醒,闻人贺的声音有些低沉,听在耳朵里,就像是有人用指腹在耳蜗里头刮似的,痒酥酥的。     “皇上他……”     要说齐连生的话,从闻人贺卧床至今,他几乎每晚都来。闻人贺身体成了这样,他也做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每日给他擦着药,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大都都是两人以前的事,事情大都只是平常的事,可从齐连生嘴巴里说出来,我总觉得耳根痒痒,似乎暧昧得耳朵都要怀孕似的。     对于这些,闻人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齐连生倒不甚在意,仍自顾自地说着,说得心笙摇曳,好像恨不得回到往日的时光里去。我在隔壁听着,常常一听就是一夜,只有到晨光微熹的时候,才会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齐连生和闻人贺的故事,其实是值得听的故事,甚至于比我看过的所有情爱都要缠绵,却也比我看过的所有情爱都要危险。两人给我的感觉永远是如履薄冰,那冰不仅是世俗的偏见,地位的悬殊,好像好有其他东西,其他我永远也懂不了的东西。     “皇上他决定要出兵了。”     床上病怏怏的闻人贺听到这话,突然抬起了头,这剧烈的动作似乎牵动了他的伤口,把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什么时候的事。”     五短中年继续抹汗,“就在刚才,是从内官那得到的消息。”     闻人贺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原本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倏地又变得苍白,他嘴角隐隐颤动着,神情像极了听到画眉死讯的时候。     “谁领兵”     他的口气有些小心翼翼,好似很想知道答案,却又很怕知道答案。     汗巾在那人的额头上的飞快地舞动,我几乎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看到那个满是肥油的肚子在不安地颤动。     “说。”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闻人贺的声音几乎抽掉了所有力气。     显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公主,齐月。”           第六十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那日夜里,闻人贺一直等到半夜,也没能把齐连生盼来。     我一边看着他憔悴的身影,一边忍不住琢磨,如果齐连生来了,闻人贺会对他说什么呢,是愤怒的质问,质问他为什么那么狠心地派上自己的唯一的妹妹,还是会如从前一样,用一双心灰意冷的眼睛默默地折磨着他     不管是哪一种,齐连生都不会好受,当然,闻人贺也不会好受。     毕竟他们是相爱的。这是我近来才悟出的事实。     不管是齐连生还是闻人贺,不管是曾经还是如今,他们都是对对方有爱情的。     不管是儿时愿意为对方挡箭的热烈表白,还是在漫长的日子里无止境的偏爱,不管到最后表白是不是变为了无可奈何的虚与委蛇,偏爱也是不是变成了畸形占有的偏执,这些都是爱意中的一部分,尽管是阴暗的部分,却也是不可否认的一部分。     在那条布满荆棘的孤独道路上,他们互相依偎着,最后却双双迷了路,走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潭。无数双看不见的手纠缠着他们,意欲将他们拉向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们开始在心里暗暗地指责对方,指责对方让自己迷了路,指责对方让自己在荆棘丛里受了伤,指责对方让自己陷入了黑暗。     他们的感情虽然命悬一线,却强烈地存在着。     齐连生即使对移情别恋的闻人贺怀恨在心,却仍会在自己伤害了他以后痛哭不止。闻人贺即使憎恨齐连生的执拗和绝情,却从来不会拒绝他,他是怕他是皇帝吗,他在他眼里从来就不是什么皇帝,他不怕,只是不忍心。     这些虽然有可能都是我自己的想象,但是我每每看见在抖抖颤颤的灯火着相互依偎的两人,就忍不住会想,是了,一定就是那样了。     闻人贺侧躺着,默默无言。灯油加得很足的灯火明晃晃的,将他的身形斜斜地映在了帐子上,就好像一座山尖被削掉的山头。     我挥了一把在脸边上嗡嗡作响的早蚊子,最后一次向大门口的方向望了过去。     别说,神仙就是神仙,想看什么还就真有什么。这不,即使比往常晚了许多,齐连生还是姗姗地来了。在他推开房门的时候,闻人贺几乎已经等成一座望夫石了。     齐连生站在门边,遥遥地望向了床上的闻人贺,后者也循着他的目光,回望了过去。     这一眼,气氛很是尴尬。空气像是瞬间结了冰,无数的冰碴子洋洋洒洒地落在了地上,成了白白的一片,可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不过是窗外的月光。     先转开视线的是齐连生,他转过身,默默地掩上了房门,然后低着头,坐到了平日的位置上。     “看你到现在没睡,应该是已经知道了吧”     闻人贺“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齐连生都没说话。鉴于他肯定已经在来的路上想好的要说的话,这会儿的功夫我决定理解成在酝酿情绪。     “记得第一次见到齐月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     听到这个开场白,我的脑仁阴阴地一疼,这人又要开始讲寓言故事了,是没办法好好说话么。     想骂你个负心汉就直接骂,想说齐月那个第三者就直接说,想痛哭流涕就痛哭流涕好了,如此简单粗暴的谈话方式他不用,非要一个中心涵义拐四百八十个弯子,拐到最后爹妈都认不得了,这样难道不觉得累么     约摸,他们人说话都是这副样子那活该他们命短。     在心里吐了浩浩荡荡的一串苦水之后,那头的齐连生也才将将说到第二句。     “朕记得那天是个下雪的日子,想起来那还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闻人贺绷紧了身子,干净的额头像一面镜子,微微地反光。     “朕看到下雪很高兴,缠着父皇要出去猎鹿,父皇一口就答应了,朕欣喜若狂。可就在准备出发的时候,平日里经常跟着父皇的侍卫头子突然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父皇当即就目光复杂地望向了朕。”     听到这里我便猜到,齐连生同齐月这梁子恐怕由来已久了。     “然后,父皇便对朕说了句有要事,就同那侍卫头子一起,急匆匆地走了。”     齐连生说到这,苦笑了一声,声音混在夜半的月光里,一片清冷。     “说起来,朕当时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啊。心血来潮地,朕趁着内官不注意,便偷偷摸摸地躲进了父皇的轿子底下,跟了出去。这一跟,便一直跟到了乌衣巷。”     闻人贺的目光有些松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朕站在乌衣巷的巷子外,越过那不算高的墙,望见了院子里开放的梅花。直到今日,朕还记得那落了雪的梅枝有多么好看,那粉色的梅花又多么像是女孩子水灵灵的脸。”     他说着,微微地笑了。     “朕并没有进去,而是在墙头上看过去的,之所以会爬上墙头,是因为里头传来了热闹的嬉笑声,有男人的,有女人的,也有小孩子的。听着熟悉的男声,朕觉得有那么一个瞬间,朕已经离开了这具身体,飘向了半空,飘过落了积雪的墙头,落到那头的院子里。”     我不自觉地开始想象那场景,被父亲爽约的半大少年趴在墙头上,小心翼翼地望着院子里的一家,柳絮般的薄雪落在他的脸颊上肩膀上,然后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一般静静地消失,直到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朕记得,当时齐月是坐在秋千上的,她穿着红色的夹袄,红色的短靴,就像一朵开得红艳艳的花,雪似乎没有影响她的兴致,她跷着短短的腿,快活地咯咯直笑。而她的身后,那个说有要事要办从而拒绝朕的人,正一脸殷勤地为她推着秋千,朕看着他随着齐月的起伏而诚惶诚恐,就像一个卑微的下人。”     他抬起头,望向了头顶几乎要将灯光吸走的黑暗。     “到底朕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如果可能的话,真想看看哪……”他好似在自言自语。     我心头咯噔一下,蓦地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老司命把阎君送我的弹珠子硬生生地塞给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莲实,我当时哇地一声,委屈地几乎要哭塌南斗宫。     “虽然后来发生的什么朕记不清了,可是齐月的样子,朕却是记得很清楚。”     这可不,这是夺父之恨哪,能记得不清楚吗     “朕的妹妹,真是个吸引人的丫头啊,从朕第一次见到她起,朕就已经这么想了,这样一个丫头,确实值得那个人更多的宠爱,也值得万千百姓的青睐……”     他说到这,突然低下头,直勾勾地望着闻人贺的侧脸,“贺,你说是也不是”     聪明如闻人贺,这种爱人打翻了醋坛子的时候,是绝对不会火上浇油的。可是学着轩辕姬喜欢的桥段,霸道地将他搂紧怀里来上一句“不是不是,世间只有你最美”也不合适啊,一来他身体条件不允许,二来这也不符合他性格,太做作了,不好不好。     这不,人家继续闷声不吭,来个沉默是金。齐连生的醋意有没有被压下去一些我是不知道,不过没被继续煽动起来那是肯定的了。     他似乎叹了口气,我听得不真切。     “朕昨日做了个梦。”     我本来已经隐隐作痛的脑袋,这回痛得更是结结实实。咱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即便心里已经把齐连生骂了个翻来倒去,可是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人家齐连生话说得还是很不错的,很有说书先生的天分。就像这句,我就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地捧上了场,问道:“什么梦”     不急,齐连生这就娓娓叙来了。     “朕梦到了那日齐月大败北莽,朕同父皇迎她入宫,大肆庆功的时候。说起来,那日也是下着雪,仔细想想,那日的雪竟然同朕第一次见到齐月的时候一模一样,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当然,闻人贺忙着揣度他这个梦的中心思想呢,根本没空搭理他。他只得悻悻回头,继续唱着独角戏。     “那日,朕真的是很高兴,知道自己的妹妹是个厉害的丫头,这大概会让全天下的兄长欢呼雀跃吧。那丫头是朕的妹妹,那家伙打败了气焰嚣张的北莽,朕几乎高兴到想这样昭告天下。”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是他的确是笑着的。     “朕的妹妹,依然像小时候一样光芒万丈,北莽为她臣服,朕的百姓也为她臣服,朕就像是笑个不停的父皇一般骄傲。她一身红衣,骑着白马在大雪中远远而来,就像是一团燃烧起雪片的火焰,那么热烈,那么耀眼。”     这一幕我是亲眼见到的,那感觉十分的清晰,清晰到我好像能感觉到雪花在脖颈中融化的冰凉感,也好像能听到马蹄踏在宫道上的清脆声响。     紧接着,便是齐月撞翻了闻人贺的伞。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伞漂在水面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走神了一瞬,回神的时候,齐连生已经说到了齐月和闻人贺的比武。     “不说梦,朕还记得当初你在打败了她之后,跪在了她的面前。朕看到了你的眼神,那眼神就当时父皇荡秋千时一模一样。同样是下雪的日子,先是父皇,再是你。”他顿了一顿,呼出了一口浊气,眼睛似乎被定在了屋顶的黑暗中。     “朕的妹妹,真是有福气啊……”     “是你让她去战场的”     闻人贺开口的时候,齐连生话音还未落,他被打断得一愣,接着低下头,望向了他。     “你在质问朕”     显然,齐连生对他这话很不满意。     “我只是想知道。”     言下之意,我就是质问,你怎么说吧,讲还是不讲。我倒抽了口冷气,这个闻人贺,关键时候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齐连生盯着他不动,目光如同刀尖,像是要把他脸上钻出个洞来。     “不是,是她主动请缨的。”     这个回答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直地扇到了闻人贺的脸上,他的脸乍青乍白,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不知是为这句话本身憋闷,还是为自己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朕给过你机会了。”     闻人贺突然抬头,瞳孔颤抖。     齐连生幽幽伸出手,抚摸起了他的侧脸,他的眼神,像是被人捂着嘴从心头上狠狠地剜了一刀,想喊却又不能喊。     他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像是抚摸着世上最好的丝绸。     “贺,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闻人贺没说话。     “贺,你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像朕吧”     闻人贺终究没有开口。     齐连生见他如此,只能叹了口气,默默地重复着:“朕知道了。”           第六十一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齐月出发去打北莽的时候,闻人贺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墙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几乎要将墙头边的树枝压塌。我坐在门廊边上,一边托着腮帮子望着蓝汪汪的天空,一边听着莲实断断续续的哈欠声。     天才刚刚亮,新生的太阳从东边的天空缓缓地升起来,没褪尽的星星和月亮还在天上朦朦胧胧地挂着。     回头望了一眼闻人贺,我拍了拍屁~股,决定去街上凑个热闹。     可真到了街上,我顿时就有点后悔。这真心叫一个摩肩接踵,我几乎被挤得双脚离地,就这么悬空跟着人流往城门的方向前进。清晨原本清澈的空气,一时变得浑浊不堪,我呲牙咧嘴,苦不堪言。     莲实侧躺在云头上,眼角挂着打哈欠的眼泪,掩着张大的嘴巴望我一眼,眼中有着明显的嘲笑。我不服气地瞪他,继续奋斗。     好不容易到了城门边上,却也是人满为患,别说看人群那边齐月的脸了,即使是头发丝儿,我恐怕也看不到一根。     乡亲们推推攘攘,吵吵闹闹,似乎没什么起床气,完全很兴奋。     我揣着袖子缩着肩膀,伸长着耳朵在人群里胡乱听着,本意呢,是想听听一些能打发打发时间的事情,比如说谁谁家又生了个满脸麻子的姑娘,谁谁家又娶了个缺胳膊少腿的媳妇,谁谁家的汉子又背着媳妇给巷口的俏寡妇挑水了,诸如此类。     可没想到,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没听到,却是听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听说昨天夜里,乌衣巷的公主外宅失了火,火是怎么起来的,没人知道。火说是从公主的闺房窜起来的,乌衣巷的人都说烧得倒是挺旺,火苗如同爬墙的蔓子似的,糊了满眼。不过好在家丁发现得早,火还没蔓延开来,就被浇灭了,最终毁了的,也就是公主的那间房。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不过百姓一向和注重邻里的交流,这不,话一说,一圈人都顾不上看公主了,都伸长着脑袋听了起来。     一个两个听到这样的消息还罢,可人一多,就免不了要热火朝天了。     饼铺的掌柜凑过来,脸上的麻子颗颗分明。     “公主府在公主出征前失火,这绝对不是巧合。”     炒货摊的大婶深以为然,“说不定啊,是有人想害咱们公主。”     嗬,都咱们公主了,看来齐月的确是很得民心。我点点头,又顺着大家的视线望向了油坊的愤青小伙计。     “肯定是那些该死的北莽,忌惮咱们公主盖世无双,所以想害死她,真是杀千刀的,看咱们公主上了战场不把他们打得片甲不留。”     我皱皱脸,这一听,就是平时去茶馆偷听说书听多了。     这时,豆腐铺的西施姑娘也忍不住了,只见她伸长了脖子凑到众人跟前,嫩汪汪的面皮就像是新擀的馄饨,真叫一个吹弹可破,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想起今早的早饭还没来得及吃。     “我看啊,不见得是北莽的人干的,很有可能就是咱们上林的内奸。你想啊,北莽那些莽汉,哪里懂得这些小伎俩”     我和北莽不太熟,不予置评。     一直眼馋豆腐西施的布店二掌柜见着自己心上人发话了,连忙附和,一张脸笑成了一朵绽开的菊花。     “是啊是啊,我看也是奸细做的,不然怎么时间就挑得这么准呢,这公主要出征的事儿,可是皇上临时定下的,有道理有道理。”     一溜大姑娘小伙子面面相觑,大叔子二婶子也相顾无言,好一会儿,不知是人群里的谁吱了一声,这声音细细弱弱的,却是如雷贯耳。     “有没有可能,是皇上下的手”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四处寻找着胆大包天乱放厥词的人。终于,在人群的夹缝里,发现了一身青衫一缕白髯的说书先生。     一见是见多识广的说书先生,众人的神情都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这说书先生倒是我的熟识,在闻人贺用不着我的时候,我常常溜到他的茶馆里头去听书,说得很是不错。紧凑严谨,慷慨激昂的,要不是他在我的时间里已经死了好些年头了,我都恨不得把孟婆庄改成茶楼,然后把他留在庄里,让大家一边喝着孟婆汤,一边听书。那情景,我只要想起来,就一阵跃跃欲试。     大家显然对说书先生很是敬重,如同是分花拂柳似的,先生简简单单地走过自动分开的人群,站在了人群中央。     “一来,公主府没了,公主的心里就没了退路,打起仗来自然就事半功倍,这对上林百姓来说,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好事再者,乌衣巷的那座宅子对皇上来说,可不是什么有愉快回忆的地方啊。”     说书先生讲完这番话,便用手捋着下巴的那搓山羊胡,大有故弄玄虚的意思。     人群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大家各怀心思,望向了城门口。     齐月一个翻身上马,大红的衣袍,银色的盔甲,清秀的脸庞在马尾辫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的英姿飒爽。她面露微笑,坚定高傲。人群又开始骚动,似乎受了她这身打扮的鼓舞。     她望着喧闹的人群,猛地举起了战旗。朝阳的光辉洒在她的甲胄上,光芒万丈,有如神祗。风吹起她的长发,同红黄相间的旗子一同飘飞。染了颜色的蔚蓝天空像是一幅轻描淡写的背景画,齐月的红裙黑发,还有那灿烂的战旗,成了这画上最美丽的风景。     一时间,人声震天,花瓣飞扬。     我虽然想问,上林是不是有什么律法规定上街必须要带花瓣,可望着这振奋人心的一幕,我实在是不忍心扯下旁边小哥的胳膊问出来,只能跟着人群一起起着哄。     莲实的脸色似乎变得更加嗤之以鼻了。     就在齐月出发后的不久,前方就传来了噩耗。上林都城如同遭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沉闷潮湿的气氛弥漫开来。夜幕下的皇宫,如同一头屏住呼吸的野兽。     我长呼了一口气,将胸口不祥的空气挤压出去,这才推开了闻人贺的房门。一抬头,却发现他正在穿着外袍。     “相爷这么晚是要去哪”     “进宫。”     我一愣,这个时间,还有这个气氛     “不如明日一早再去吧,夜里露重,对相爷的伤口不好。”     闻人贺的动作一下没停,自顾自地穿着衣裳。     “备马车。”     今夜的上林都城尤为的寂静,就着微弱的灯火,我能看到远处深深浅浅的山川。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宫门楼上的士兵似乎多了些,檐上的灯笼在风中鬼魅似的乱晃,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掉下来。     闻人贺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在前头。     皇宫的气氛也很是奇怪,就好像是脸贴在漆黑的水面,张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水里头的世界。不知为何,竟有种雨后的潮湿感,就好像有滑腻的生物从后颈溜过,留下一路湿滑的痕迹。     我皱着眉,摸了摸起满鸡皮疙瘩的手臂。     第一次,那两人的会面地点不是寝宫,而是御书房。我望了一眼宽阔无比的书案,脑中立刻有了不太优雅的想象。朦朦胧胧的灯光,还有两个热血青年……     揉了揉发热的鼻子,我退至一边。     齐连生端端正正地坐着,就着灯影,似乎在想着什么。看他单手撑额的娇弱模样,我的鼻子又是火辣辣地一热。     “皇上,闻人相爷来了。”     宫人尖细的声音兀地响起,好似瞬间将黑夜刺出了无数的洞。直到闻人贺走入了模糊的灯影,这些洞才像是某种生物的腮一边,缓缓地闭合。     “晚上露重,怎么还出来”     齐连生同我说了一样的话,闻人贺听了,却是不同的反应。     “不妨事。”     回想起他对我说的那句冷冰冰的“备马车”,我顿感自己人微言轻。     “身上的伤可还好些了这些日子朕没能去看你,心里很是牵挂。”     “好得差不多了。”     齐连生自言自语了一句“那就好”,便没再说话。     闻人贺等在下头也没出声,过了好一会儿,齐连生才慢悠悠的抬起了头,望着他,眼珠子因为反光,眼神模糊不清。     “她没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随着猛地一抖的火光,微微一颤,就像是流动的河水因为一夜的大雪,猛地结成了冰。     “你想问的不过就是这个,如今大半夜来了,怎么却问不出口了”     闻人贺垂着头,从齐连生的方向,恐怕只能看到他笔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巴。     “贺啊,朕发现自己真的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臣原本就不值得皇上去了解。”     这话说得齐连生表情一僵,似乎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生分绝情的话来。     就像阴天里猛地起了风,满眼的绿树在风中沙沙作响,云雾在树叶的缝隙中潺潺到流动,乌云结成了团。好似一眨眼,都能眨出满眼的水汽。     “你就是来跟朕说这些的”     闻人贺沉默了一下,才僵硬地抬起头。     “臣只是突然想见见皇上。”     要我说,提到谈情说爱,这闻人贺真可以说是个中好手,不止是有一手,这一手还十分之巧妙。看人家这,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枣子一下肚,谁还能想起先前的那巴掌呢,不要说是一巴掌,恐怕就算是一鞭子,人家也能美滋滋地挨下去。     就像是蜜糖融进了水里,甜蜜的感觉一直蔓延到了他的眼底,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甜蜜的眼神里,我感觉到了沉重的悲伤,就像是破旧的钟沉进了深潭中,厚重的涟漪慢慢地漾开,水带着沉重的压迫涌进钟里,无孔不入。     猛地睁开眼睛,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不祥感从我的心中升腾起来。     忙不迭地捏动手指,我怀着惴惴的心情,为远在边境的齐月算了一卦。     月亮在云层中徜徉着,霜白色的月光均匀地洒下来,原本隐在黑暗的皇宫像是被掀开了面纱,在眼前渐渐露出了真面目。     我站在这冷漠的宫殿,望着北边的天空,冷汗涔涔。           第六十二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相府,我几乎是踹开门,硬是将睡得神志不清的莲实从被窝里挖了出来。他哼唧了两声,眯起惺忪的眼睛望着我。     我一把将外袍摔到了他身上,“快醒醒,立马跟我去找齐月。”     “齐月”     他微微歪着头,似乎不懂我在说什么。     “齐月出事了,我刚才算了三卦,卦象都是大凶,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被我吼得,他猛地一个激灵,顿时清醒。     “齐月的死期不是还有好一段时间么”     虽然司命簿坏了送修,可是生死簿还是好端端的。所以,我早前就已经让八面玲珑的殊七去诓骗崔判官,打听齐月的死期。可是这齐月是被派往奈何桥服刑的,所以她在生死簿上已经被除了名,混沌的瘴气包裹着那名字,只能大概猜测。     “会不会是我们猜错了”     莲实不置可否,沉默地将外袍穿上。     “先去看看再说,即使是从死人堆里,也要把她挖出来。”     没想到的是,莲实竟一语成谶。     布幔一般的黄沙迷了满眼,狂风呼啸着,向倾斜倒地的枯树发起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无数的小石子被风卷得满地乱滚,活像是某种不知名的恐怖生物。我站在高处,忍受着细小的沙子像是锋利的刀刃似的,毫不留情地割开皮肤。     眯缝着酸疼的眼睛,我望向了远处。     在风沙的掩盖下,一切都好像被蒙上了面纱,只能模糊地辨别出,在不远的地方,有矮了一截的战旗迎风飘扬,那旗子不知是被火烧了,还是被风扯坏,破烂的样子如同是一双手,孤寂地在风中招摇。     “就是这。”     莲实的声音从斗篷里传来,有些模糊不清。     我点点头,久久地望着那旗子。脑中蓦地出现齐月出征那天,她也曾舞动着这样的一面旗子,在高高的城门下,她的样子显得那么的意气风发。     我们走在飞沙走石的风中,脚步蹒跚。身上的厚重斗篷在风中猎猎狂舞,时不时传来闷闷的撕扯声,那声音紧贴着耳朵,让我几乎听不到外头的压抑的风声。     走近这片沙丘,我才意识到,藏在这风沙中的,远不止那面被砍断的战旗。零零落落的弃甲在沙子的拍击下叮当作响。兵器上的红缨也不知是染了血还是蒙了灰,已然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附近的沙子呈现出晦暗的褐色,在风中蜿蜒潺动。     还有就是我最不想看到,却也最经常看到的——死人。     目之所及,都是寂静的尸体。他们再不会像生前一样呐喊冲锋,而是像一棵长在风沙中的树一样,以永恒的姿势,留在了这里。虽然生前是形形色色的人,死后却是千篇一律。可以想象,用不了多久,他们的皮肤就会风干皲裂,然后风化消失,最后只留下稀少的几根白骨。     费力地将旗子拔出来,我艰难地同莲实交换了眼色。     齐月不在这里。     到达最近的落脚处,已经是夕阳西下的事了。沙子反射着红色的余晖,散发出炫目的光彩,粼粼的光点闪闪烁烁,整片荒漠都好似变成一片美丽的海。这片海上,没有一艘船,只有安安静静的水,泛着温暖的柔波。     大概由于战乱,我们落脚的木屋被主人抛弃,同那些无主的孤魂一起,留在了这片粗野的荒漠中。我抖落了斗篷里的沙子,在不大的屋子里走了一圈。     已经干得裂开的兽皮挂在墙上,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面貌。锅灶似乎好多年没用过了,锅底破了个拳头大的洞,往下看去的时候,还有一双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绿豆眼同我对视。我嫌恶地缩了缩脖子,退了回来。     莲实不知是不是为了体验广大百姓的疾苦,竟然化出了人形同我跑这一躺,望着他头发丝上缠着的泥灰,我拍了拍屁~股,大喇喇地坐下了。     自从进了这片地界,我的卦数就一直很不准,原本以为是我技术太差,便威逼利诱地让莲实试了一试,可一试才发现,一向自诩算卦小能手的莲实,竟然也不灵了。虽然心里有些没底,但我还是没放过机会,将他狠狠地嘲笑了一通。打那以后,莲实就一直板着张冷脸对我。     “莲实,你说,我们到哪去找齐月啊”     我这话说出来,倒不是真问他的意思,不过就是随随便便地找他搭个话。毕竟这风大沙猛的,竖着耳朵听着伏风沙和木屋的摇晃声也怪瘆人的。     他似乎嫌这里灰大,居然随手从天上拽了朵云下来,躺了上去。     听到我的话,他用那双今天遭了可大罪的眼睛瞄了我一眼,鼻孔朝天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在心里暗啐了一口,我只当他是小孩子闹脾气。     “你法力不是比我高嘛,怎么就不能想想办法了”     “这身骚是你自己惹的,我不过就是想看个热闹,顺便嘲笑嘲笑你罢了,为何还要帮你”     撇了撇嘴,我默默地在心里掐了掐日子,果然,又到莲实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了。不过转头一想,不对啊,男人也有那个吗     怯怯地打量着他的下~身,我疑惑地歪歪头,一时竟不能确认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他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猛地坐起,双手护住了自己的下半身,只见他涨红着脸,语无伦次地怒斥:“看什么,你!”     话一出口,他的脸更是一路红到了耳朵根。     “啊”     我被他过大的反应吓了一跳,愣愣地答应着。     这脸上的艳红如同涨潮的水,来得快,退得也快,几乎就是一瞬间,又退了个干干净净。只不过,就像退潮后的海滩会留下扭曲的海草一般,他的脸上也留下了扭曲的青筋。他额角的青筋乐颠颠地跳着,同他的青面相映成趣。     “再看一眼,我就把你眼睛挖下来!”     莲实这人不知道是不是书读得少,每次威胁我,总是这么一句,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却碍于他暴躁的脾气,不能拆穿,只能委曲求全地装成很怕的样子,悻悻地挪开了眼神。     他的鼻孔呼呼地吹着气,像一头准备用角顶人的牛。风伴着他呼气的节奏,似乎吹得更猛了,我抬头望向摇摇欲坠的屋顶,默默地思考着。     齐月到底去哪里了呢     就像我前头说的,我们天界没什么好战分子,这主要是因为大家过得都挺好的,没事喝喝小茶吹吹小牛,无聊了就去找个志同道合的仙友游游**八荒,顺便再来个几段调节生活的艳遇,可谓是快活无比。     在这样的生活面前,一般如果不是闲得实在蛋蛋疼,或者贱得实在骨头酸,是没有人去找人打架的。但是神界也不是没有打过仗,只不过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可以追溯到天君他姥姥的姥姥的时候。     可怜我生不逢时,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过那些本事大点的神仙正经地打仗。顶多也就是见过隔壁无忧宫的大小弟子因为谁筐里的鸡蛋个头比较大起了争执,最后演变成了群殴,一群人斗法一直斗到了南斗宫的云头上。当时我和莲实年纪尚轻,还搬个板凳揣了包瓜子替他们呐喊助威了来着。     再后来,就要数桃花源那次。可那次仔细琢磨起来,不过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混战罢了,根本没人是揣着心思玩命的,不过就是凑个热闹,仗着天君法不责众,跟着踹自己平日看不惯的人两脚丫子。     所以,没看过打仗的我,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去思考齐月的行踪。直到第二天一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巧照在我的眼上,从梦中惊醒的我,兀地灵光一闪。     “会不会,是混到北莽的军队中去了”     仔细想想,北莽攻破了上林的大本营,厮杀了好一通,望着满地尸体,正洋洋得意地翻找主将尸体的时候,却发现齐月根本不在。想到跑了这么个不得了的人物,北莽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即使是全军出动,恐怕也要将这片荒漠翻个底朝天。     在这样严峻的情势下,孤立无援的齐月根本无处可去。退一万步,如果去百姓家里躲藏,一方面可能会牵连无辜,另一方面,因为多年的战乱,百姓早已退到了百里之外,别说她无法跨过这百里的障碍,即使她有办法,也很有可能被北莽拦在半路。     思来想去,唯一的退路,只有北莽的军队。这样不但可以安全地等到上林援军到达,还可以刺探对方的军情,说不定还能趁众人放松警惕的时候,一举取了头领的脑袋。     思量到这里,我顿时变得有些激动,心脏在胸膛里上窜下跳的,几乎要将从嗓子眼蹦出来。     莲实被我猛拍上他肩膀的手吓了一跳,缩成一团的身体僵硬地保持着,脑袋用一种别扭的角度弯着,眼睛迷迷瞪瞪。     “我好像知道齐月在哪了。”     莲实在被我泼了一瓢凉水之后,才算是真正的清醒,他一边赌气,一边听着我的分析。到最后,只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要是这样,她恐怕凶多吉少了。     即使她是勇猛睿智的将领,可麾下将士被大肆屠杀的梦魇,一定会让她的所有冷静思考的消失殆尽,她一定会怒红着眼,变成一头复仇的猛兽。     纵然已经想到这点,可我还是自欺欺人地说:“她一定不会这么冲动的。”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终究还是去迟了。     当我们风尘仆仆地赶到时,北莽的军营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外围的营帐都烧着漫天大火,好似一面面迎风招展的红旗,这红旗在风中越变越大,越长越高,几乎遮蔽了整片视野。     不知多少将士被困在这大火中,堂皇的呼号声此起彼伏。有些人不知是想闯出火海,还是在厮杀中被不幸推向火里,火焰一瞬间包裹住他们的身体,隐约能见五官躯体的火狂奔着,痛呼着,嘶哑恐怖的喊声几乎冲破了阴郁的天空。     火光焰焰中,齐月直直地站着,褴褛的战衣已经看不出是上林的还是北莽的,一团团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模糊了界限,变成了触目惊心的一片。她的脸上满是泥污和擦痕,砍杀敌人溅上的血从下巴缓缓滴落。眼睛已经没有了焦距,只剩下茫然中跳跃的火光。     在她的脚下,无数尸体堆积成了高高的山包。她就这样单手撑着长枪,踏在血流成河的尸体上,几乎停止了喘息。     周围猛地一片死寂,似乎所有活物都停止了呼吸。一阵狂风刮过,火以燎原之姿涌向了尸体堆中的齐月。     我连忙上前,将高高在上的齐月抱在了手中。手心能感觉到,温度这从她的尸体一点点地消失,她的眼睛就这么空荡荡地睁着,很久都没有眨过,火光映在她蒙尘珠子一般的眼睛上,那么美丽。     当天晚上,上林的援军就到了,当他们看到北莽烧成一片的军营时,都陷入了无地自容的沉默。     后来我知道,原本,他们可以早一天到的,如果不是齐连生让他们停下修整一天的话。     原本,很多人都不用死的。     包括闻人贺,也包括齐连生。           第六十三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齐月阵亡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上林,都城挂了满城的白幡,像是秋天的树叶褪去了鲜艳的颜色似的。城里除了皇宫的粉墙和无忧无虑的花草,全数换上了郁郁寡欢的黑白两色。     上林打了胜仗,却没有人欢呼雀跃。     我坐在相府的檐下,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时不时有辨不清品种的鸟雀飞过,扑扇着翅膀的样子十分笨拙。院中的石榴树开了满树的红花,叶片在风中的摇摇晃晃,无形的手掬起惨淡的白幡,似乎有哭声从墙头那边传来。     这哭声到底是隔壁巷子的酒庄小二失恋,还是他们掌柜给战死的儿子哭丧,我也分不清了,约摸是因为这几日听哭声听得多了吧     默默地转过头,我望向了闷在房中的闻人贺。     自从齐月的死讯传来,他就一直闭门不出,就好像他只要他坚持下去,齐月就能好端端地回来似的。     齐连生也没有再来过。     我猜想,他一方面可能担心被他瞧出端倪,另一方面可能也确实太忙了。     闻人贺到底在想什么呢     犹记得我刚回来的那个晚上,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哭,声音很小,却刚好飘过薄薄的墙壁,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这才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听着那哭声,我竟然有一瞬间的惊讶,原来,闻人贺也是会哭的。我还以为,他同我一样,是块石头。     闻人贺到底知不知道齐月是因为他死的呢     人间有句话,叫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还记得,当时老司命一边帮我绑着羊角辫,一边念叨着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即使你认为把事情捂得再严实,事情也终会败露的,因为啊,你是无法想周全的。就像我前些天偷喝了阎君的新酒,哟,你瞧这,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     那时候的我听得半懂不懂,只一心关心他的辫子有没有绑歪。     如今想想,这话用在这里着实合适。     不管闻人贺知不知道这事,他也终会知道的。一旦他知道了,他和齐连生原本就如履薄冰的关系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事情败露,就在三天后的晚上。     前两次来过的那个五短中年似乎是闻人贺的心腹,很得闻人贺的信任,这次齐月的事,也自然而然地交由他去调查。     本来,一切披着谎言外衣的真相都是四处透风的,可能只要一根针,就能刺破那华丽的外衣,将粉饰太平下的丑陋露出来。     五短中年半夜来访的时候,带的就是这根针。这根针刺穿了齐连生和闻人贺紧握的手,也刺破了闻人贺满目疮痍的心脏。     “你说什么”     闻人贺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在孱弱的灯光下,他的瞳孔几乎消失不见,只剩下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黯淡无光和灼热狂怒间飞快地变换。     “援军停了一天吗”     他的声音极其单薄,就像是有人用手捏住了他的脖子,硬挤出来的声音。     “他下的命令”     说到这个“他”时,他的眼眶红得几乎要滴血。     “真的是他下的命令”     这一次,他有些战战兢兢,眼眶中的红已经退了下去,只剩下不知所措的迷茫,就像是被清空的宅子,只剩下空荡荡的院子还有光秃秃的四壁。日月穹庐好像都消失不见了,一切都变成了空濛的惨白。     失魂落魄地赶到皇宫,他一路横冲直撞进了寝宫,守门的侍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诚惶诚恐地拿着武器,将他逼停在寝宫前厅的正中。看着他再不动弹,侍卫们终于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他却一把抓住了面前的一把刀,锋利的刀锋瞬间划破了他的手掌,血顺着刀刃的血槽一路倒流在地上,血光混着刀光,倒映在了那侍卫吓青了的脸上。     闻人贺面无表情,将视线转向了他。手又是一个用力,血流得更凶了,在场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似乎能听到血低落在大红地毯上的滴答声。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移着脚步,向那持刀的侍卫逼近。那侍卫想后退,却怎么都抽不出刀,只能呲牙咧嘴地使着劲,一脸惊恐地望着闻人贺鬼魅的脸。     “住手!”     齐连生甚至来不及穿上外袍,就这么一身里衣就冲了出来。他脸色刷白,不可置信地望着满手都是血的闻人贺。     良久,闻人贺转过头望他,眼珠就像死了的鱼。     “贺,你在干什么,快住手,来,到朕这来。”     齐连生盯着闻人贺,口气就像是哄着心爱的姑娘,极尽温柔。     闻人贺没应声,只是木然地将视线移向他的手,那是一双向他敞开的手,那也是曾经无数次抚摸他的手。     我在外头看着这一切,不自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快,过来。”     齐连生瞧他终于有反应了,喜不自胜,连忙招了招手。     “过来。”     就在这时,闻人贺原本没有一点光亮的眸子突然精光大作,他以让众人反应不及的速度一把夺过侍卫手中的刀,然后瞪着血红的眼睛,直直地冲向了齐连生。     众人纷纷愣住,竟没有一个人有反应。     我的角度可以将齐连生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在那把刀袭向他面门的瞬间,他的眼睛中倒影出了面目狰狞的闻人贺,还有那把沾满血污的刀。刀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他倏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预期中的鲜血淋漓,也没有预期中的尖叫,只有几乎将人融化的寂静。     我望着那把突然停住的刀,赶紧捶了捶几乎被吓得骤停的心脏,又狠狠地呼了几口气,这才大着胆子继续看。     闻人贺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齐连生。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停了下来。     “咣当。”     僵硬地垂下手,刀从他的手中跌落,刀身上的血与大红的地毯融为了一体。     “都下去。”     听到齐连生的命令,那些侍卫宫女几乎是用逃难的速度跑了出去,即使用上跌跌爬爬也不为过。     一转眼,偌大的寝宫,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宫灯不遗余力地照耀着,两人合抱的朱柱是没羞没臊的偷窥狂,执着地伫立着。珠帘玉穗在方才关门带起的风中款款摆动,发出叮叮当当的细小声响,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人在窃窃私语。     闻人贺往前跨了一步,齐连生神情紧绷。     又是一步,再一步。     闻人贺越朝他靠近,他的神情就越复杂,好像有害怕,又好像有心疼。     闻人贺受伤的手掌还在不停地滴血,血落在他的衣摆上,他的鞋面上,鲜艳的眼色缓缓地晕开,就好似是手巧的绣娘刻意绣上的红梅,那红梅正随着他的动作,在雪景一般的白衣上悄悄绽放。     在两人的距离几乎近到几乎能看到对方眼里的自己时,闻人贺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双手,那手直直地朝着齐连生的脖子。     齐连生全身僵硬,双手握得发青。     闻人贺的手渐渐紧缩,血染上了齐连生的白皙的脖子,后者好像屏住了呼吸,胸口的起伏骤然消失。     手指微微地陷进皮肤,齐连生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就在我以为闻人贺觉得砍死他不好,突然决定掐死他的时候,闻人贺的手却滑过了他的肩膀,转到了他的肩胛。两人的胸膛紧贴在一起,不留一点缝隙。     闻人贺低下头,将脸搁在了齐连生的肩膀上。     他的双眼好像一双能吸走全部光华的洞窟,一时间,宫灯的光芒都被揉碎在了他的眼睛里,就像是我印象中,璀璨无双的天河水。这双眼睛,像极了齐月印着火光的眼。     齐连生:“朕以为,贺是要杀了朕。”     闻人贺默不作声,只是将下巴放在了他的肩窝。血仍在滴滴答答地淌着,从他方才握住刀锋的地方,一直延伸到齐连生的脚边。     寂静的夜里,除了宫灯灯芯的噼啪声,似乎隐隐地混进了歌声,那声音很小,好像是刚出生的猫用爪子在挠着手掌心。我不确定地掏了掏耳朵。     闻人贺在哼着歌,那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音调。     空旷的寝宫里,这轻飘飘的调子如同是冬日懒散的初雪,纷纷扬扬,盘桓不止。     我突然冒出了些许的困意,头猛地一点,才拍拍脸重新清醒过来。再看那两人,一个好像地上的血不是他的手喷的,一个好像被压着的肩膀不酸似的。     蓦地,歌声停了,余音打了个飘儿,也消失了干净。     “我要去北界。”闻人贺道。     原本闭上眼睛听歌的齐连生猛然睁开眼,眉头紧皱,“仗已经打完了。”     “我要去。”     如果没听到闻人贺硬邦邦的语气,我会把这句话想得十分娇嗲。     “仗已经……”     “她没死。”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齐连生的身体兀地一抖,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他脸上的血色退了下去,半张的嘴巴像是逆流而上的鱼。     “我知道,你没找到她的尸体。”     闻人贺继续面无表情地说着咄咄逼人的话。     “她一定还没有死,你只不过想骗我罢了。”     “齐月的尸体就在灵堂的棺材里。”     “那个不是她。”闻人贺的调子蓦地一转,连同着眼神也变得锋利,可转瞬,他就又变回了温柔的一样,仿若是屋檐上的冰锥在暖融融的春风中化成了水,“那个根本就不是她,你知道的,连生。”     这绵软的“连生”二字,好像是滴入荷塘里的一滴雨水,扬起了青涩的柔波。     齐连生的神情,我只能用两个字表达——酥了。     最终,闻人贺还是赢了。也对,赢的人从来都是闻人贺。在这场追逐里,所有人都以为是闻人贺在追随着齐连生的脚步,实际上,从来都是反过来的。     齐连生一直都被困在为自己挡的那一箭中,十几年来,从未走出来过。     而这一次,闻人贺好像用完了齐连生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没有下次了。”     听到这句话,我匆忙回头,望向了高耸的城门楼。     齐连生望着我们的马车,一脸悲怆。     在无边无际的天幕中,他的身影越变越下,直到完全消失。     闻人贺是找不到齐月的,因为那个爱慕着他的齐月已经不在了。     这件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第六十四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依然是飞沙走石,依然是黄幔遮天。马车的车帘被细小的砂砾砸着,发出类似于雨打芭蕉的声响。     我几乎将整张脸都缩进了斗篷里,耳朵却仍然灌了沙子,风一吹,沙子就像是发疯的野马似的,在耳朵里横冲直撞。     旁边的车夫时不时吐一口沙子,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叹了口气,我眯缝着眼睛,望向了一望无际的沙海。     再往前十里,就是北莽军营驻扎地了,那时的齐月,就是在那里大开杀戒,断送了自己。考虑到那场遮天蔽日的大火,那战场如今恐怕只剩下一片焦土了。     哎,又是无奈的一口气。     闻人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着实是想不透。他是真的觉得齐月还没死么,恐怕也不见得。或许,他只是想离开京城也说不定。     北风呜呜咽咽,不注意倒还好,如今仔细一听,便忽而觉得好像是有人在哭,哭声断断续续的,在时缓时急的风中摇晃。     或许是舟车劳顿得狠了,在这让人毛骨悚然的风声中,我居然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睡到一半的时候,恍惚中似乎瞧见了车夫变成了莲实的脸,原本想同他抱怨几句,可一张口,便吃了一嘴的沙子。粗糙干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犹豫了一下,便又睡了过去。     恐怕是做梦了吧。     睡醒之后,我一边捶着闷痛的脑袋,一边暗暗地琢磨。     就在这时,马车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前头的马不停地喷着鼻,听着好像是呛了沙子了,车夫只说了句“到了”就下车急匆匆地照顾他的马去了。     后头的车帘霍地被掀开,闻人贺苍白的脸突然闯进我的视线。他下巴有青色的胡茬,因为这阴暗的颜色,他至少看起来老了十年。不过显然,他并没有心思理会这个。     跌跌撞撞地,他直直朝着不远处的废墟跑去。因为风沙太大,他的斗篷鼓涨起来,就像一个在狂风中摸爬滚打的孔明灯。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说不清的味道,就像是烧红的炭火发出来的,干燥而锋利,这味道就像是一把开了锋的刀子,狠狠地刺进鼻孔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盘旋着,引来了不少栖息在黑暗中的生物。慢慢靠过去的时候,我听到了某种让人咬紧牙关的悉悉索索声。     就像是有人在那片黄土上开了个洞,黑色和土色泾渭分明。     抬起头望过去的时候,那黑色便是一片瘆人的死寂。除了像招魂幡一般招摇个不停的破旗子,一切都僵硬着,如果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突然变成了石头。     我迎着那似乎在招手的旗子,蹒跚着走了过去。     只要闭上眼睛,那一日的景象就会如突然安定的湖面似的,将一切都浮现在眼前。狂舞的火蛇,染血的红缨,还有齐月那双空洞的眼睛。     睁开眼,闻人贺已经找到了这片黑暗的中心。那是一块诡异的隆起,就像一个小小的漆黑的山包,无数让人不敢细想的形状混杂在里头,狰狞的恐怖感无声地蔓延开来。     闻人贺目不转睛,死死地望着那山包的顶上。     眼前蓦地滑过一抹红色,恍然间定睛去看,却发现根本是错觉。红缨早已被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有被烧得黢黑的长枪静静地伫立着,像一棵刺破了山包的冷杉,即使离得这么远,似乎也能感觉到那针尖般的叶子,还有寒冷僵硬的质感。     闻人贺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却因为动作太急,砰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如同往水中扔了一块石头溅起水花似的,黄沙洋洋洒洒地飘起,随即又落下,硬生生地形成了一朵沙子做的花。     我赶紧追过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他满脸都是沙子,几乎看不清本来面貌。挣扎着,他想要爬起来,却因为打颤的腿,没一会儿又摔回了地上。最终,他也没能站起来,却是一路爬到了那散发着腥臭和焦糊味的丑陋山包前。     我看不见他的脸,单就这个模糊的背影来看,他至少又老了十岁。印象中意气风发的闻人相爷的形象,似乎在这风沙的拉扯下,越来越混沌了。     他的袍子飘飘扬扬,同那破烂的旗子成了同样的步奏。苍白的手同那些漆黑的尸体形成了巨大的对比,一眼望过去的时候,诡异却不再是那团黑,而是成了闻人贺惨白的手。那双手好像是某种白化的生物,在焦黑的土地上移动,每一个动作,都让人不寒而栗。     恶臭越来越浓,我嗓子眼一阵鼓动,连忙捂住了脸。     闻人贺恍若未觉,用那双手努力地扒着,在类似于树木被折断的声响中,一个什么东西从那山包上滚落,借着大风的势头,那东西一路滚向了我。     啪。     那东西磕上了我脚边的小石头,一个尖尖的三角落在了我的脚边。     再望向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我终于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闻人贺不停扒着,没一会儿,全身都沾上了黑色的粉末,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散落在他周围,在风沙中轻轻地晃动。     “相爷!”     我大喊出声,吃了满满的一口风沙。     他动作一下都没停,眼神已经没了焦点,活脱脱成了一只疯狂寻找出口的困兽。     黑色的山包在他癫狂的动作下,变得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要崩塌。     “相爷!咳咳咳……”     沙子打在脸上,就像是后娘的巴掌。有的甚至不要脸地钻进了我的喉管,呛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泪。     就是我这咳嗽的功夫,便听轰地一声巨响。就像是从前瞧玄武的鳖壳子从海中突然冒出来,那声音震得人耳朵刺刺一疼。     那摇摇欲坠的山包终于撑不住,轰隆隆地倒了下去,焦灰被风卷着,如同天空张开了血盆大口。     破烂的旗子被山包埋了下去,一时间,万物静止。     我愣愣地望着这一切,喉咙里的沙子像是蚂蚁在爬。风声一下子变得很小,就像是春天里的闷雷声,若有似无。     耳朵因为习惯了破锣般的风响,一时竟觉得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在这样的安静中,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竟然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呢     偃旗息鼓的风声,眼前静止的残肢,还有闻人贺……     想到这,我蓦地张大了眼睛。     “相爷!”     在将头别到一边吐了二十八次之后,我终于将闻人贺从死人堆里扒拉了出来。     望着那张死了一半的脸,再望望一旁扎扎实实的二十八团呕吐物,我默默地流下了两行辛酸泪。可当完成了如此大的工程之后,我却猛地想起,自己可是个神仙啊,晃晃手指就能解决的事儿,我这是在作甚啊……     顿时,眼泪更是刹不住。     大夫的话我只听了个大概,瞧了一眼因为太累而睡过去的闻人贺,我移到了窗边。老旧的窗户发出吱呀的轻响,窗缝中抖落了些沙子,一转眼,便被轻飘飘的风带走了。     从二楼的窗户看起来,这是个不算繁华却十分热闹的小城。我熟悉的饼铺、豆腐摊、油坊、布庄,该有的基本上都有,虽然档次比不上京城里的,但也是别有一番风味。身体强壮的汉子来回地大声吆喝,辣性子的姑娘家居然会对我抛媚眼。     多好的地方啊。我不由得感叹。     可想起城门外的断壁残垣,还有明显的铁骑痕迹,我又无法再说出方才的话了。     “哒哒!”     房门被叩了两下,门上映出纤细的剪影。     我连忙过去开门。     来人是这家医馆大夫的女儿,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一见是我,立刻扑上来,攀住了我的袖子,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颊像是颗熟透的苹果。     “京城的小哥哥回来了,是来看喜鹊的吗”     我一听这北界特有的大嗓门,忙不迭捂住了她的嘴,期间还回过头诚惶诚恐地望了一眼闻人贺,见他胸口还在缓缓地起伏,这才如释重负地对喜鹊那滴溜圆的眼睛使了个眼色,将她领到了一边。     “里面的是谁,爹爹说他长得可好看了,能让喜鹊看看吗”     小姑娘见识短,一听长得好看,顿时没了节操,把先前赖死赖活要嫁给我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翻翻白眼,摇摇头,“那是我家公子,他都能当你爹爹了,好看顶个什么用”     小姑娘不在乎地歪歪头,“小哥哥还是京城来的,怎么这么迂腐,如果真心相爱,性别都不是问题了,何况是区区十几岁的年龄差别”     我被这言论震得一愣一愣的。别说,难不成如今的孩子不得了已经成了流行趋势了,不仅我仙界的孩子们不得了,就连人间的孩子也发展得如此吓人了     我一时难以接受。     “不让看就不让看,作甚一副惊慌的表情”喜鹊扁着嘴巴,十分活泼可爱,“不过小哥哥不是前些日子刚走吗,这么快就回来了,京城离咱们这不是很远嘛,小哥哥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听她噼里啪啦地扯了这么一大堆,我才突然想起这茬来。     “喜鹊啊,小哥哥请你个事儿成不”     “嗯”     “我来过这儿的事,能别告诉我家公子吗,至于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喜鹊只要知道不是坏事就成。”     喜鹊听罢,意味深长地打量我良久。我脸皮厚,被她这么瞥着,也是不痛不痒。     最终,这小姑娘还是被我说通了。放下心中的大石,我这才退回屋子里。一转头,却只觉鼻尖一凉。     定睛去看,在离我的鼻尖仅剩几根头发丝儿距离的地方,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剑。那剑看起来锋利无比,微风拂过泛着蓝光的剑锋,发出深渊龙吟似的声响,似乎将空气切成了齐齐的两半。     我一动不动,视线循着剑尖,滑到了剑鞘,再到举剑的人。     闻人贺的脸脏成了一团,就算我仔细辨认,却也只能勉强看出他的鼻子眼睛。可即使狼狈成这样,他的那双黑得骇人的眼睛却依然如同寒冬腊月中结着坚冰的湖面,表面是让人心跳骤停的冰冷,下层却是急速奔腾的狂流。     他盯着我,一瞬不瞬。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     我咽了口口水,“宁玉。”     “嗡。”     因为他手腕的抖动,剑猛地一颤,发出了像动物嘶吼般的剑鸣。不知从何而来的劲风掠过我的面颊,感觉就像是外头的风沙。温热的感觉从脸颊缓缓地蔓延。     “说。”     虽然这副皮囊是我随手变的,可我自以为,自己这变得是个正正经经的美男子,从小六和那喜鹊姑娘的反应就知道,人间的审美不过也跟我们天界大差不离,我的皮相变得,很是对广大人间妇女的胃口。     可就这么一张让人赏心悦目的面皮,他闻人贺竟然斗胆没跟我打个招呼就给破相了。我一时怒发冲冠。     “如果你想知道齐月的尸体在哪里,我可以告诉你。”     当我报复似的说出这话的时候,闻人贺眼中的坚冰轰然破裂,他手中的剑重重地落在地上,刀刃像是切豆腐一般,切开了老旧的地面。     他就这么站着,像战场那黑色山包中的一员,沉默而僵硬。     望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懊恼。     作为一个神仙,我深明大义。     但作为一个人,我……     果然还是深明大义!           第六十五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齐月的墓,就在医馆后头。     这里无主荒坟多得是,她的也不过就是其中极其普通的一个。唯一跟其他坟墓不同的,恐怕就是她这土是我这个有正经编制的神仙给填上的,别说我这是瞎邀功,不是我吹牛,就我亲自填上的这么一把土,足足能让她在忘川河上少做三年苦力,也就做这么九百九十七年就够了吧。     至于这墓碑上怎么写的嘛……     当时的我,确实为这事犯了不大不小的难。原本嘛,我想给空着,可是仔细想想,人家风光了一辈子,到头来我就给人弄个空牌的野坟,实在不合适。     可是要写字的话,说来惭愧,我对人间的文化实在涉猎有限,顶多也就比文盲高出半个头,用这样的半拉文盲脑子琢磨了半晌,我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最后,便想着没有文化可以,咱就来点个性好了。而且吧,不如再加点公德心好了。     于是乎,墓牌上写的便是大喇喇的――     此处严禁抛弃尸体。     当闻人贺看到这火辣辣的八个大字时,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赞赏     不过,他并没有给我什么机会去欣赏他的表情。只见他走到坟边,二话没说就开始挖坟。我沉默地望着他用本来就满是疮疤的手挖着土,犹豫着要不要给他递个铁锹。     大约是闻人贺今日攒足了挖坟的经验,那被我随手填上的土被他没几下就扒开了。熟悉的棺材板从稀松的黄土下露出脸来,在天光中泛起冰冷的光泽。     闻人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这声音回荡在沉默的墓地上空,就像被困在了厚重的钟磬中,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让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血从他手上的绷带中渗出来,混合着泥灰,一起抹在了光洁的棺材板上。他渐渐地慢下手上的动作,抚摸起了眼前的棺材,一下又一下,重到似乎可以摸出木头的纹理。脏污的血水涂在清漆上,模糊了他的倒影。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生怕错过他一个表情一个动作。     可出乎意料的是,闻人贺居然很冷静。就像坚硬的蛋壳突然被打碎,流出了柔软的蛋清,他冷静得就像是一汪没有任何波纹的水。     方才的癫狂好似都是我的错觉,他静静地望着那棺材板,不知是看上头倒映出的自己,还是在猜想里头的情景。     如果是后者的话,我可以大发慈悲地告诉他――那画面有点美,可能不太敢看。     沉默了良久。     我能听到风拂过低垂的枝桠,还有不知名的鸟蹲在高高的树顶上,喉咙咕咕作响。药馆特有的苦涩气味似乎已经浸透了附近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身体在药草的苦味中起伏,或是雀跃,或是压抑。     终于,他打开了那口棺材。     他目无表情,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他就这么冷静地端详着那棺材中的人。不对,那已经不能叫做人,而只能称作一团散发着恶臭的东西。     刚刚吐过二十八次的喉咙经不得一丝一毫的刺激,因此几乎在他打开棺材板的瞬间,我就弓下腰,一股脑地呕起了酸水。可就是在狂吐的同时,我仍然没忘记要观察他。     或许是他的鼻子已经彻底没了用处,又或许是他的确爱齐月爱得深沉,他居然在那股直冲脑门的恶臭中毫不动摇,不仅不动摇,他居然还伸出了手,开始抚弄那堆像融化了的青蜡一样的躯体。     我胃中猛地一抽,吐得更猛了。     白花花的虫子在那身眼熟的盔甲间快活的蠕动,乍一看去,就像是某种长着鳞片的动物在微微地喘息。     一分一秒,我过得无比煎熬。     所幸,在我把自己活生生吐死之前,他阖上了棺材板。     他转过头,眼珠像被人剜去了似的,只剩下一双血红的深洞。这双眼睛,就像一记敲碎了青石缸的榔头,咣地一声巨响中,浑浊的水从四分五裂的缸中倾泻而出。而这水中藏着的,就是叫唤大地狱最深处的那个生物,那个让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接近的梦魇。     我一口酸水哽在了喉头,却忘记了要吐出去,只能任它倒流会腹中。火辣辣的酸涩感从舌尖一路向下,感觉像是将一把尖刀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我们回京城。”     闻人贺说这话时,我正望着他那双猩红的眼睛,全然忘记了要去应他。     不过,这些已经都无所谓了。     当我再次回到上林都城的时候,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浮华,花街的窑姐们又再次坦胸露背的出来做生意了,小贩们又能把花花绿绿的好货摆出来叫卖了,春闺寂寞的姑娘们又能花枝招展地出来吊金龟婿了。     所有人似乎都将齐月的死抛到了脑后。也对,不过是死了一个没在自己家里吃过一口米的人而已,就算再难过,又能有多难过,恐怕还没有养了几年的看门狗死了让人伤心。怎么着,日子还是照样得过。     做人也不少日子了,我猛然发现,这似乎是自己想法最接近人的一次了。或许,我本来就适合做人也说不定。     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车帘。在这满是黄沙灰尘,看不出半分从前雍容华贵气质的车帘后头,闻人贺正端坐着,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城的方向。     我不由得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远远伫立的皇城。     依旧是粉墙高瓦,依旧是吊壁悬檐。出发时宫门楼上飘动的白幡已然消失,就如同是在春风中悄然融化的冰雪。齐月就这样静悄悄地退出了众人的视线,尽管我不懂,却忍不住觉得太快了些。     一个公主的死,竟然可以是如此草率的事情吗     还是说,是有人希望它变成如此草率的事情     即使我不刻意去想,可答案还是像鬼鬼祟祟的四脚蛇一般,爬上了我的心头。     对于子孙凋零的上林皇族来说,手足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我到底不是个真正的人。没有父母兄弟的我,是永远体会不到那种感觉的。     想到这里,我竟然忽地有些失落。     这种失落,一直延续到我见到莲实。和我的风尘仆仆不同,他正穿着件少见的极尽花哨的衫子,在闻人贺的院中晒太阳喝茶。     我抬眼瞧了一眼让人睁不开眼的烈烈骄阳,再望望他脸上满满的享受,只能满怀同情地摇摇头。     因为老司命的吊儿郎当,我同莲实化形时,都缺了那么至关重要的一把元气。我化形的时候,是因为老司命忙着勾搭炎华君,而炎华君是火神化身,就直接导致我阴气不足,化形之后,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太顺畅。     而莲实化形的前期,老司命正忙着阎君,阎君他是阴界冥府的头头,这就造成了阴气太重,所以不幸地,莲实一年里头有大半年都觉得冷。     这么说来,他其实要比我惨一些。宅心仁厚如我,一直都很同情他。     折腾了这么多天,再加上我方才的胡思乱想,一见到莲实这张熟脸,我便有些激动,于是便小跑了两步凑上去,准备同他来个热情奔放的拥抱。     可我这厢还没碰到他,就见莲实倏地伸出长腿,一脚掌抵住了我的肚子,我脚下步子猛地一顿,就这么伸长着胳膊,被他控制在了近不了身的距离。     这时,才见莲实慢悠悠地睁开了一只眼睛。他用那只雾蒙蒙的眼睛瞄了一眼我,漫不经心地挪了挪脚,成功地将我硬推到了一旁。     我的一双手臂尴尬地虚晃着,十分尴尬。     反观他,却是悠哉悠哉,一脸无所谓,好似丝毫没把我久别重逢的热情看在眼里。     “这样才挡不住阳光嘛。”     阳光穿过我来的方向,再次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午后分外刺眼的阳光的仿佛不要钱的脂粉,将他的脸刷得白里透红,也把我的脸刺激得青里透着紫。     一把拍下他的脚,我冷嗤一声,将他手边的茶水夺走,咕咚咕咚地灌下了肚子。     莲实这回似乎终于有了点良知,从日光浴中分了只眼睛打量我。     “怎么,不顺利”     我从杯沿瞪他一眼,就手拎起一旁的茶壶,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这一杯喝得有点急,来不及吞咽的茶水顺着下巴淋到了衣襟上,将我那件灰头土脸的衣裳淋出了一条干净的纹路。     不知道为何,我竟突然觉得分外解乏,好像这一路的奔波猛地都被这**的茶水痕迹带走了。     大约是我的神情太过古怪,莲实总算睁开了一直闭着的另一只眼睛,也放下了高高翘起的一双脚,坐正了端详我。     “真不顺利”     我舔开了嘴边的茶水,“挺顺利的。”     他皱皱眉头,“那你作甚这副神情”     “在北界沙子吃多了,心塞住了。”     莲实似懂非懂,眉头皱得更深。     “我看是沙子吃多了,脑子塞住了吧”     “脑子一直都塞的,从来都没通过。”     这话一出,莲实似乎更确定我这趟出门出了什么事了。可即便见他这样,我也欣慰不起来,就说我头一回做人就硬着头皮一个人出了这么一趟远门,他不肯陪我去就算了,结果居然连个卦都没给我算个,良心是被狗啃了吗     我们满打满算在一起混了一辈子,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于是他盈盈一笑,幸灾乐祸道:“你不是不要我给你算卦么,你不是说你自己的卦象可准了吗”     “我就你不算你就不算,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我只是觉得,偶尔听听你的建议也不错。”     “那你去死。”     他听罢,煞有介事地侧着头,似乎在琢磨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我觉得,这个建议,不听也罢。”     我撇撇嘴,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空,京城的天空干净得就像一汪见底的湖水,时不时有闲云飘过,就如同姑娘家不小心被吹落的帕子,那帕子飘啊飘啊,姑娘追啊追啊,即使这样想着,也会觉得着天空好看得不像话。     “你觉得,我们这么做,真的是帮了齐月吗”     似乎是被我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原本正仰着脸晒太阳的莲实缓缓地转过头来,望向了我。     感觉着他的眼神,我竟有点懊恼刚才没有偷偷抹一把眼角,最近风沙迷得多了,眼屎就像是争宠的贱人似的,此消彼长。     不过转瞬,我便有些觉得好笑。眼屎就眼屎吧,反正这又不是我的脸。     莲实看我看得好似格外认真,简直就像是卯足了劲,要将这张脸上的每一个雀斑都看得清清楚楚。     “喂,你有眼屎。”     原本是不在乎的,可当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我还是本能地闭上眼睛揉了揉眼角。     在一片黑暗中,我突然觉得头顶上一沉。     他的手在我头上不轻不重地拍着,就像是年少无知的我在他脸上揩油时一样,还记得,那时候我的理由是帮他打蚊子。这些事,他恐怕早就不记得了。     “就这样闭着眼瞎做做就成,你不就这样化的形嘛,真是运气好到让人嫉妒。”     我听着这话,先前的那阵自己似乎更适合做人的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     感受着头顶上的重量,我暗暗地琢磨着,自己估计又要到每个月的那几天了。           第六十六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当天晚上,闻人贺就进了宫。     我半夜听到动静,费了好大的劲才从被窝里钻出来。要说,如果去杀人的话,闻人贺今晚的模样可算是十分尊重死者了。     他穿着一件极尽华丽的衫子,白皙的脸在服帖的黑发映衬下就好像上好的瓷器,望着嫣红的嘴唇和低垂的眸子,我感觉心口噗噗直跳,甚至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确实有那么点儿魅力。     为他掀开车帘的时候,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眼神,竟然转过头,对我风情万种地一笑。那笑就像是一只拨乱了春水的白素手,让人连手心都开始发麻。因为这一麻,车帘蓦地掉了下来。     他似乎被我这呆样逗得很开心,笑得格外耀眼。     “宁玉,过了今夜,你就自由了。”     我懵懵懂懂地望着他,“相爷不要宁玉了”     这话一出,我不禁有些洋洋得意。瞧瞧,咱也是有演技的。     他也不知有没有被我这句肉麻的话给麻住,只见他不要钱似的继续笑着,眼睛却依然没有一丝的光亮。     “从今以后,再没有闻人相爷了。”     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就自己掀起了车帘,钻了进去。     低垂的夜幕下,星星多得好像随时会因为挤不下了而落下来。月亮也不知是不是嫌弃这些小家伙太闹腾,早早地钻进柔软的云层里,舒舒服服地睡了起来。夜风在城郭之间呜咽着,如同是月亮时急时缓的呼噜。     原本,这该是一个十分适合床上谈心的好时候。     马蹄踢在石板上,像整齐的鼓点。恍惚间,我响起了那一日,齐月穿着薄薄的红衣,在纷飞的大雪中舞着鼓槌,鼓点像是落在荷叶上的雨点,那么喜悦,那么活泼。那时候,她还红着流着汗的脸,那时候,她仍鲜活得像是一朵新生的花朵。     如今,真是物是人非了。     老气横秋地感慨了这么一通,马车终于停到了寝宫前头。     皇宫的夜似乎同宫门外的不是同一个,在这里,夜晚没有了外头的那股热闹劲,反倒是像一头小心翼翼喘息着的巨兽,它每呼出一口气,夜半的空气就会变得更浑浊。渐渐地,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就像心头有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弦,在看不见的手中越绷越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成两截。     察觉到这种不寻常的气氛,我忍不住抬头望向了周遭的天空。     视线扫过寝宫的屋顶时,却发现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心里蓦地一个咯噔,我赶紧低下头,却是将屋顶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到处都是人,有持长刀的,有背着弓的,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一瞬不瞬地盯着今夜风华绝代的闻人贺。     齐连生到底还是个皇帝啊……     我叹了口气,望向了闻人贺款款而去的背影。     这一进去,恐怕就出不来了吧。     思及此,他的每一步在我眼里都显得那么悲怆,就像是一心求死的僧人走在初融的冰面上,一步一步地走向湖心。我屏住呼吸看着,因为不知道哪个时刻,冰面就轰地破裂,他被回毫无预兆地掉下去,沉入冰凉刺骨的水中。     朱门在明亮的宫灯中缓缓地关闭,只剩下细细的一条门缝时,我看到了闻人贺回过头,冲我勾起了嘴角。     他出发前的那句话蓦地在脑中响起。     “从今以后,再没有闻人相爷了。”     齐连生看到今夜精心打扮的闻人贺时,有半晌的迷离,不过鉴于屋顶上那周详的布置,我一时竟也不能确定,他此时眼中的惊艳到底是真情流露,而是逢场作戏。     这让我想起,阎君有一次喝醉了酒,曾经迷迷糊糊地同我说过,对有些人来说,逢场作戏比真情流露要简单得多。作戏么,有演技就够了,但要真情流露么,你首先得有真心。     当时的我似懂非懂,只是望着他哭花成一团的脸,琢磨着他到底被哪家有本事的闺女给甩了。     你首先得有真心。     这句话就像是鲜红的火钳,落在了齐连生和闻人贺的脸上。皮肉发出滋滋的响声,薄薄的白烟升腾起来,他们似乎就在这剧痛中,模糊了彼此。     “贺,朕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齐连生迷离着一双眼,握住了闻人贺的手臂。     闻人贺今夜似乎心情极好,不管旁人说什么,他都端着一副似妩媚又似恍惚的笑脸。他眼波流转地望着他,一颦一笑都透着风华。     “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连生。”     齐连生最受不了闻人贺叫他的名字,这下,他的眼神似乎更迷离了。久别重逢,他似乎被相思病折磨得厉害,一把就将闻人贺拉进了怀里,后者神情没有任何的波动,那副让人动摇的笑脸仿佛就是一张冰冷的面具。     “朕很想你,贺。”     “我也很想你,连生。”     闻人贺用温软的调子说着情话,宫灯的火光倒映在他平静的眸子里,就像是镀上一层剧毒的水银。     “贺,今夜陪着朕,可好”     他的笑意依然没有褪去,“好。”     齐连生似乎受宠若惊,他猛地从闻人贺的颈窝里抬起了头,一脸欣喜地望着他,就像是一连爬了心仪小姐家八个月的墙头,终于收到了小姐人约黄昏小树林的信笺。那种狂喜和跃跃欲试,能让人瞬间面红耳赤。     闻人贺倒是没有脸红,只是用一双流光熠熠的眸子瞅着他,真叫一个欲语还休。     我见过青丘九尾狐家的少女同阎君示爱,那时候,那女孩子就是用这么一双眼睛瞅着他,好像是翠绿的山林淋了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雨水从新开的花瓣上滑落,水滴落地,花瓣摇摇晃晃,晃出了一片温柔。     齐连生被这样一双眼睛看得躁动,手掌从闻人贺的袖上下滑,牵住了他的手。     两人就这么半面对着,走向了床榻的方向。     芙蓉帐在微风中晃了两晃,映着灯光的帐面就像是奔放少女夏日露出的小腿。     杀人前来一发,约摸是闻人贺的兴趣。     我在看和不看之间短短地斟酌了一下,还是被认真工作的热情占了上风,于是清了清喉咙,端坐了身子,准备仔仔细细地围观。     “不要脸。”     这个时间听到这动静,我的脑仁突地一跳。     “真不要脸。”     莲实眯着眼睛,抱着双臂俯视蹲在地上的我。     我被他说得脸上一臊,可还是转过头,故作天真地反问:“你说什么不要脸”     “你,你偷看别人相好不要脸。”     莲实撇着嘴,吐出的话像一根根尖利的箭,直直地扎向我的膝盖。     “我……”     “不要脸。”莲实咄咄逼人,狭着一条缝的眼睛愈加的不屑。     我缓了口气,“我这是在认真工作。”     “不要脸。”他根本不听我胡扯。     “我不是担心错过闻人贺杀了齐连生的瞬间嘛……”     “就是不要脸。”     “我这罪终于要受到头了,怎么能错过这么重要的时刻……”     “太不要脸了。”     啪。     心里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断了。     深吸一口气,我好声好气,“要是错过了……”     “怎么那么不要脸呢。”     我忍无可忍,猛地抬起头,“我就不要脸怎么了”     他嘴角微微一动,“没怎么,我就喜欢说你不要脸。”     啪。     好像又有什么断了。     额角边的皮被绷得一松一紧,我顺手揉了揉,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便有意结束这无意义的对话。     这时,屋顶上的瓦片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我回过头,却见原本还在卿卿我我的两人此时面对面站在床边。瓦片又是哗啦一声响,匍匐在屋脊的黑衣人忽地站起了身,齐刷刷地晾出了兵器。     也不知是不是外头人的动作太大震落了房梁上的灰,宫灯齐齐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灭下去。空荡荡的寝宫一时变得很阴暗。     闻人贺脸上依然带着笑。而齐连生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就在我疑惑这两人到底唱哪出的时候,齐连生的肩膀轻微地耸动了一下,眼睛蓦地变得无比的明亮,就像是将今晚喧闹的星辰全部融化进去了似的,在这双眼睛的映衬下,这一室的宫灯陡然变得微不足道。     闻人贺笑意更深。     细微的风从的门缝钻进去,宫灯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忽地一抖,灭了一盏。     齐连生嘴角动一动,绛红色的血漫过他的下嘴唇,涌向了下巴。他晃动了一下,绷着青筋的手抓住了旁边的床柱。     持刀的黑衣人似乎感觉到了房中的危急,倏地举起了刀,冲到了寝宫的门口。星光辉映着刀光,不大的宫殿外,如同是天河下界。     齐连生仍然牢牢地望着闻人贺,眼中忽明忽暗。他抓着床柱的手清晰地显出修长的指骨,摇晃着身体,他缓缓地举起了另一只手。     黑衣人似乎接收到了指令,却没有冲进去,而是兀地放下了武器。     我紧张地一把拽住莲实的袖子,眼神灼灼地望过去。     齐连生咧开嘴笑了,接近黑色的血像是新发的泉水,不住地从他的口中涌出,从他的牙龈,到他的下巴,再到脖颈,到衣襟。如同有人穿过他的肋骨抓住了他的心脏,一下一下,正把他的血往外挤压。     “贺,别闹了。”     他气若游丝地说着,另一只手也攀住了床柱。     闻人贺没应声,只是笑着看他。     “贺,你不是……不是想朕了嘛,过来朕这里,咳……”     他佝偻着身体,血几乎是他的口中喷出去,血点子如同是夏日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漓地落在闻人贺好看的衣摆上。深色的血渗入布料,好似粗心的书童打翻了砚台,墨点不客气地毁了刚落款的画。     “我去找她,其实,是为了你。”     闻人贺笑着开口,望着齐连生的眼睛深不见底。     齐连生紧皱着眉头,尽管拼命忍住,血却一直从他的口中漫出来,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估计连看清闻人贺的脸都变得困难了。     “只要我找到她,我就会永远忘了她,回来做你的画眉。”     闻人贺的嘴角高高地扬起,眼神温情脉脉。     “只要找到,我就会体谅你了,连生。”     齐连生似乎再也撑不住,手上的劲慢慢地松了,如木偶一般失去生命力的身体跌落在床边。床角的莲花灯被撞得猛地一晃,如七月十五的纸船灯似的,在头顶忽闪忽闪。     一直在窥伺着的黑衣人见齐连生倒了下去,似乎再沉不住气,砰地踹开门,鱼贯而入。     闻人贺嘴角噙着笑意,似乎毫不在意门口的动静。     齐连生居然也跟着笑了,他望着闻人贺,好似在躲雨的屋檐下偶遇心上人,神情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喜出望外。     “贺,朕会原谅你的,不要闹了。”     黑衣人明晃晃的刀反射宫灯的光芒,让虚弱的齐连生几乎睁不开眼。     闻人贺笑得愈发温柔,他侧头望了一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黑衣人,缓缓走进了瘫倒在地上的齐连生。     黑衣人亦步亦趋,刀在他们颤抖的手中嗡嗡作响。     闻人贺停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决绝的脸煞是美丽。齐连生伸手想碰他,指尖却只碰了一下他的衣摆,就无力地落了下去。     目睹着这一切的他,似乎猛地生出了恻隐之心,他蹲下身子,眼睛对上了他的。     因为挡住了光,两人的眼睛都显得格外幽暗。     闻人贺打量着嘴巴不停渗血的齐连生,手掌抚上了他的脸。像是习惯了那手的抚摸,即使在恍惚中,齐连生也还是将脸贴上了他的手心。     “我已经不需要你的原谅了。”     话音未落,他咧开嘴笑了。血从他的齿缝渗入,像是打翻了的朱砂。     齐连生瞪大眼睛,几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气抓住了他的袖子。他定定地望着他,站起了身。脚步移到间,齐连生的手终于被挣脱,无力的他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血毫无阻滞地落下,在殷红的地毯上化出了一副看不懂的画。     黑衣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眼色对了老半天,也没见个人出来拿主意。     “贺!”     齐连生声音嘶哑,目眦欲裂。     闻人贺充耳不闻,血从他的口中不停地冒着,就像他授意我去杀死的每一个人。血色从他的脸上迅速地褪去,他的脸色是苍白中带着青。     血吐成这个样子,身体到底会有多疼,我不知道。可他却仍然笑着,穿着那件被血染红的衣裳笑着的他,仿佛变成了一位上前去迎新娘的新郎官。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黑衣人的跟前,那群黑衣人被他这副中邪似的神情吓到,居然往后退了一步。     闻人贺见状,侧头盯着他们,眼神茫然。     “我动了皇上,你们为何还不动手”     黑衣人似乎还在犹豫。     看到这副情景,闻人贺蓦地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高高的寝宫中,如同是某种野兽的哀嚎。     “来,动手吧。”     他张开双臂,眼神尖利。     “杀……唔……”     一根利箭破空而去,重重地没入了闻人贺的心口。他的话被堵在了喉头,在响哨的余音中,他闷哼一声,望向了自己的胸前。     “唔……”     第二根像是切豆腐一般,刺破了他的膝盖。他一个皱眉,砰地跪倒在地。     喉结猛烈的滚动着,一口黑血冲破了他的牙关。闻人贺双手撑地,在血泊中抬起了头。     红衣鲜艳,黑发摇曳。     来人踏着一地的星光,飒飒而来。     闻人贺瞪大了眼睛,全身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向来人伸出了满是血污的手。     来人垂首望着他,面无表情。     “杀了他。”           第六十七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齐月居高临下,眼中无波无澜。     闻人贺理所应当地死在了乱箭之下。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并不是望着门口的那个完好归来的齐月,却是扭头望向了龙床边上失魂落魄的齐连生。     他望着他,露出了这一世最后一丝笑容,也流下了这一世最后一滴眼泪。     笑容和眼泪,他都留给了仅剩最后一口气的齐连生。     忽地,我就想起他方才说的话。     “只要我找到她,我就会从此忘记她,回来做你的画眉。”     在临死的时候,他竟然兑现了诺言,齐月回来了,他便飞回齐连生的怀抱,安心地做他的画眉。     而齐连生呢,他甚至没能再一次拥有他的画眉,那画眉就真正地飞走了。     讽刺地是,当年的闻人贺就是替齐连生挡了一箭,这一箭替他换来了一世的荣宠。而如今的他中了一身的箭,这箭却是齐月来要他的命。     闻人贺倒在地上,睁着的眼睛渐渐失去的光彩,就像是烧尽灯油的青灯。     “贺。”     齐连生挣扎着要过去,却瘫在地上一下都动不了。他只能望着身体慢慢在冷却的闻人贺,痛哭流涕。     我望着他那张狼狈的脸,忍不住转过了头。     今夜的星星还是那样的多,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空气中浮动着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混着夜半的青涩草木味中,就好像是哪个笨拙的厨娘烧通了锅底。     东方的天空透出了灰蒙蒙的白,夜幕像是欲拒还迎的骚蹄子。     再回头,神采飞扬的齐月正皱眉望着痛哭不止的齐连生,望着浑浊的眼泪混入黑沉沉的血里,望着他大口大口地咳血,望着他窝成一团,像条可怜虫。     我想,齐月一定觉得这样痛哭流涕的兄长很窝囊。同样,她恐怕也不会觉得,那个伏在她的脚下,被她下令用箭射成刺猬的男人有任何可怜之处,她只会觉得他私吞军饷无比可恨而已。     望向齐月那张冷漠的脸庞,我突然觉得,什么都不记得的她,真好啊。     如果齐连生也能什么都不记得,他也许就不会这般痛苦了。     再次抬头看天时,星星已经被东方的鱼肚白赶走了许多,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任性地在泛着微光的天幕上发着光。月亮似乎终于睡醒了,居然从云层里透出来了脑袋,赶在天亮之前,赏脸现了个身。     从今以后,再没有宁玉了。     想起这话,再回想起在相府的这几个月,竟然生出了些怅然。     我约摸是真的年纪大了。     在上林国的这些日子,恐怕不过是我在找借口浪费时间吧。想想也是,明明是简单地替齐月换个记忆就能解决的事情,我却非要兜兜转转,将事情弄得如此复杂。     大龄剩女猛于虎啊。     念起莲实曾经评价我的这话,我噗地笑出声来。     天空中的星星已然退了个干净,微熹的晨光如同是哪个有钱家伙洒下的云云金粉,将整个视野都涂成了瑰丽的金色。寝宫屋角的兽首依然兢兢业业地面朝着东方,昂首挺胸,迎接第一缕阳光。     我回过头,最后一次望向寝宫的门口。     齐月刚好侧过头,同我遥遥相望。就像每次我坐在奈何桥上,她撑着安魂舟从我脚底下划过去似的。     “啪啪。”     在我的击掌声中,大风瞬间模糊了她的脸。等风停下的时候,我又回到那个濛濛的雨天,这一次,我不是站在山顶上,而是站在曾经俯视的那处废墟中。     倒塌的墙壁,破碎的石桥,蔓生的杂草,还有风化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兽首。雨落在我的脸上,也落在了废墟中新生的野花身上。这里再也没有上林国了。     百年前他们那样挣扎着,却终究没有阻止得了上林的覆灭。     思及此,我决定今日回到孟婆庄,一定要好好吃上一顿,因为大概我无论如何挣扎,腰也不会瘦上一寸的吧。     不如去找卞城王喝一杯吧,说不定还能套出什么八卦秘辛来。     好,就这么决定了。     至于后来的事嘛……     齐连生毒入心肺,当日晌午驾崩。齐月成了上林历史上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皇帝,可她终究红颜薄命,在继位的第三个年头里,就被暗杀在了自己的寝宫,也就是闻人贺和齐连生丧命的地方。到最后,这三人还是被永远地绑在了一起。     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莲实的司命簿终于从鸟居婆婆那修缮完毕之后,我才无意中知道的。     可是,这些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     齐月一如既往地在忘川河上不分昼夜地掌舟,从我脚底下经过的时候,她也依然会同我遥遥相望,但也仅此而已。     她不知道我是宁玉,也没有必要知道了。     ---------------------------------------------------------------------     天后娘娘的生辰,可以算是天界的头等大事。     殊七同我说这事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去扒扒年历,这一算,居然还有一个月不到就是天后娘娘的生辰了。     望着殊七熟练舞起的锅铲,听着锅里油滋滋的声响,我托着腮,开始为这事犯难了。殊七大约是猜到了我的心思,瞄了我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要说我们的天后娘娘到底是跟阎君是一家的,脾气秉性都相当古怪,给她送的礼物她要是不喜欢,她就会一个甩手扔到四海外头去,东西没了事小,给诸位仙友笑话才是事大。这种所谓的同辈压力,每每都搞得大家焦头烂额。     殊七来的这些年里,没少看我为这事烦心。     要说我算是狗屎运好的,天后娘娘说起来还从来没扔过我的东西。不过,以前不扔,不代表她以后不会扔,是吧     殊七瞧我问他了,这才熟练起锅装盘,将刚炒好的菜放到了一旁,这才同我搭话。     “其实是轩辕姬让我给婆婆带个话。”     “轩辕姬”我微微皱眉。虽说我知道殊七前些日子去帮了轩辕姬的忙,可我怎么不知道,我家的管事与那个古古怪怪的女人交往如此密切了     殊七倒没在意我的打量,点点头,道:“婆婆不在的这些日子,我都在帮婆婆张罗天后娘娘生辰礼物的事。”     “这跟轩辕姬有什么关系”     殊七会真的那么好心在这私生活方面帮我排忧解难,打死我都不信。而且,都扯到那个女人了,绝对没什么好事。说不定又像上回的选美一样,弄得鸡飞狗跳。     心里虽然这么盘算着,但我还是不厌其烦地问起了殊七。     殊七倒还算有问必答。     “这次的礼物,轩辕姬希望同婆婆一起筹备。”     我愣了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同我一起”     殊七点头,“没错,就是同婆婆一起。”     我戒备地往后缩了缩,一双眼睛疑惑地打量着殊七,“她又出了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主意了”     那个女人除了笔头好点之外,根本一无是处。     殊七好笑地看着我的样子,“婆婆怎么好像把轩辕姬想得如狼似虎”     我听到这,忍不住凑过去,语重心长地拍拍殊七的肩膀,“殊七啊,你在神界当差的时间太短,不知道她那人的劣根性,有时间啊,我给你补补天界人际交往的必修课,免得你以后吃亏上当。”     殊七一脸不咸不淡地望着我,似乎认定了我在扯淡。     我掩着嘴干咳了两声,勉强将方才扯淡失败的尴尬缓解了一些,这才想起来方才被打岔的正事。     “说起来,轩辕姬这次到底是想干嘛,还需要我帮忙”     殊七慢条斯理地将围裙解下来,抻直了边角,这才挂好。等他这一通折腾完,他才来同我搭话。我这个上司,在他的眼里简直……不提也罢。     “天后娘娘是轩辕姬的书迷,婆婆你可知道”     听到这话,我的嘴巴几乎张成了拳头的大小。不是吧,我还以为天后娘娘会有一些更高尚的兴趣爱好呢,原来不过也是同我一样。咦,这样说起来,怎么好像在说自己的不是了     不过眼下,我倒是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到底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的问题。     “天后娘娘居然喜欢轩辕姬的书,你不是唬我吧”     殊七用一种“你从前也太敷衍了”的眼神瞟了我一记,直到将我逼得无地自容,才轻飘飘地收回眼神,道:“真的,所以轩辕姬才想投其所好。”     我盯着屋角勤勤恳恳织网的蜘蛛,微微琢磨了一下轩辕姬到底想作甚,可轩辕姬这人行动实在诡谲,着实不好猜。于是乎,我只能往简单的方向猜。     比如——她想给天后娘娘签名     殊七摇头,这是意料中的事。     那再比如——她想给天后娘娘送一套私藏     殊七再摇头,看我的眼神不算赞赏。     那还比如——她想为天后娘娘量身定做一本     听到这个回答,殊七倒是面上一喜,道:“不当是要为天后娘娘写一本,还要为她演出来。”     “啊”     我耷拉着肩膀,不可思议地皱着脸。     “演出来,谁演”     “这不就是轩辕姬让小的给婆婆传话的意图了”     说来惭愧,起初我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当我看到那眼中的热切时,某种不太美妙的可能性就悄然无声地爬上了心头。咽了口口水,我犹豫地指住了自己的鼻子。     殊七重重点头,似乎觉得这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我本能地就想拒绝,可话还没说出口,便顿住了。     这事,须得谨慎考虑。     要知道轩辕姬这人护短得很,自己长得不好看,也从来不说人家长得好看。如今她居然要我去替她演戏,这不就是……     这不就是对我美貌的绝对肯定嘛。     思及此,我美滋滋地捧起了脸,一脸不好意思。     殊七眉开眼笑地看着我,问道:“婆婆要不去桃花源说说这事”     就这样,我被殊七骗到了桃花源。     桃花源经过上次天界众仙家的混战,毁了将近一半,天君似乎派了好些人过来修缮,总负责的,就是天界出了名心灵手巧的神兽白泽。话说我一直只听过这位的名号,却没见过本人,驾着祥云从毁损最严重的云桥过来的时候,我便伸头望了一望。     别说,白泽长得倒是细皮嫩肉很水灵。要不是我家轩辕长得实在是磕碜,大家这一仗打得,说不定就打出一段好姻缘出来了。     在心里替轩辕姬默默地悲哀了一把之后,我便一脚踹开了她的门。一抬眼,却瞧见了许久不曾见过的龙三。     龙三不知大家可否记得,就是南海龙王家的老二,又美又呆的那个,轩辕姬就是被她闹得不行,才去捯饬出了个选美大赛,搞得原本美如画的桃花源烂成了渣。     龙三这家伙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美,眼神也是一如既往的呆。她看到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道:“啊,是冥府的孟婆。”     我突然就有点理解那些起初因为觊觎她美色而同她好,最后又一脚将她踹开的男神仙们了,瞧瞧着反应速度。不夸张地说,我在桃花源见过她不下二十次,她每次见到我都是这个反应,好像我俩刚认识似的。     而且据轩辕姬说,龙三光是记住她的名字就用了三年。从前不是叫她当真是五花八门,什么“咕咕鸡”“尖叫鸡”啊,反正都她名字都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     你想,这样一个姑娘——你前一日才同她**一刻,第二日在河边上瞧见她,想给她一个惊喜,变成后头将她抱住,想来句“亲爱的有没有想我”,结果她上去就是一个耳刮子,将你踹进了水里,还骂你臭流氓。     想想都一阵揪心。           第六十八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哟,龙三,几日不见,你又漂亮了么。”     这话她从小听惯了,听得十分明白,当即捧着嫩汪汪的脸,来了一句“你夸人家人家也不会觉得高兴的啦”,然后就到一边傻笑去了。     我见障碍物没了,这才凑到轩辕姬跟前。     轩辕姬似乎正在琢磨剧情,嘴里咬着笔头,望着窗外树枝上的麻雀发呆。她这副模样搭上一旁自言自语傻笑个没完的龙三,画面着实诡异。     “啧,想事儿呢”     我抱着胳膊,满脸堆笑地轻声道。     她被一句话说回了神,斜着一双自以为很骄傲的眼睛瞟我,“哟,回来了”     我笑眯眯地点点头,咬着嘴唇有点扭捏道:“听殊七说,你找我”     她眉毛一挑,作恍然大悟状,“哦,是我找你。”     我笑得更用力,“有事啊”     她冲我笑得都有点酸的脸皱皱眉,道:“殊七没同你说吗”     我故意装傻,“没有啊。”     这种委婉夸人的话,当然还从嘴巴比钳子都要紧的轩辕姬嘴里听到才舒坦了。     她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我的意图,眯着眸子瞅了我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里的笔,郑重其事地望着我,“我找你帮我演台戏。”     我尽量让表情看起来不是那么爽,可这毕竟不是我想憋就能憋住的,于是乎,我的表情估计变得不荤不素,可能看起来更加嘚瑟。     用肩膀轻轻地撞了一下轩辕姬的,我搓着衣角,忸怩着身子,道:“想夸人家长得好看就直说么,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的嘛,我们都这么熟了,你夸我也不会太高兴的。”     她用一种嫌恶到不行的表情闪开了身子,我顿时一个趔趄。     “你能把这副恶心的样子收起来么,都不照镜子的吗”     我撅着嘴巴,又追上去撞她的肩膀,“真是的,还不好意思。”     她一把将我推开,不停地掸着胳膊,“你出去一趟把脑子弄坏了,怎么跟旁边那条蠢龙一样”     我顺着她的视线一瞧,龙三还捧着大脸,沉浸在自己的美貌中不可自拔。     看到这场景,再想起轩辕姬方才的话,我蓦地就收回了笑容,“都让人帮着演戏了还这个态度,活该你孤独终老。”     她冷哼一声,丝毫不为所动。     “看你刚才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殊七肯定没把我跟他说的故事梗概告诉你吧”     我一顿,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没有。”     她又是一声冷哼,十足的看笑话嘴脸。     “既然这样,我就同你说说吧。”     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对官家夫妻生了一对双胞姐妹,按说同一个爹同一个娘同一个肚子同一张床,这两娃长得就算不能如别人家的双胞一般一模一样吧,总得也有个大差不离吧。     可是呢,这对姐妹偏偏不太一样。老大像是落地的时候摔着脸了,老二则像投胎的时候扑了粉了。美丑分明,高下立判。     原本吧,都是自己种的萝卜,爹妈应该不论美丑都喜欢才对。     但事情就坏在这对夫妻自己的长相上,男的呢,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就是那种走在街上,都会有俏少妇从楼上扔窗棍的那种。女的呢,更是被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连神仙也忍不住将她拐上天做媳妇儿的那种。这样的一对儿生出的娃,怎么能是摔着脸的呢     于是,双方就开始了各种离奇猜疑。     男的呢,说自家老婆背着她偷人了,要不然怎么能生出这么个歪瓜裂枣的来。     女的呢,就说自家老公从前干缺德事了,所以老天给了这么个报应,报到了她的肚子里去了。     这样一来二去的,原本和和美美的两人也有了嫌隙。     幸亏啊,他们不是只生了一个闺女,有歪七扭八的不要紧,人家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嘛。每每看那个丑的大闺女看得糟心了,就立马回头看看小闺女,心情一下子就爽利了。如此这般,两人便还能凑合着过。     可他俩是能凑合着过了,这大闺女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亲爹亲妈都嫌弃她,满打满算的,也只有个心肠好的奶娘心疼她,每天给她口饱饭吃吃。     父母对自己冷眼相向,却对自己那个水灵灵的妹妹温言软语。这大闺女虽说落地时脸摔坏了,可脑子没摔坏啊,不但没摔坏,还一不小心摔通了,所以这娃自小就活得十分明白。要想在外貌协会的夫妇底下好好生活,必须得把自己好好武装起来。     因而,这家的大闺女可以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凡你能说出来的,几乎就没有人家不会。那话怎么说来着……     哦,人丑就要多读书。     人家自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将人生规划得妥妥当当。     就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大闺女也跌跌爬爬地到了能嫁人的年龄了,姑娘春心也忍不住萌动了。可这家的爹娘似乎还挺有良知的,觉得吧,闺女长这么磕碜,就不要放出去祸害小青年们了,免得再糟蹋了下一代,让更多人糟心。     对于心理建设做得如此到位的父母,我还是予以赞赏的。     可是呢,人小姑娘虽然人长得像是拍碎的花,可心里还是含苞待放的花啊。     于是乎,一向自立自强的姑娘又开始想辙了。我不是长得丑嘛,那我就不出面,来个飞鸽传情嘛。在大闺女养了一个院子的鸽子,父母都怀疑她要发展养殖业的当口,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不但是成功吊到了一位,还是吊到了相当俊俏的一位。     这位俏青年被大闺女恨不得一天十八封的情书迷得七荤八素,不管不顾地就要去姑娘家提亲。他去是去了,亲提也提了,人家答应了也答应了。可也不知她家父母是误会了,还是故意的,居然将小闺女许了过去。     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大闺女一时冤得几乎要六月飘雪。     可亲都订了,彩礼也过了。妹子要嫁给心上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她再怎么哭再怎么闹,也阻止不了。     望着一心准备成亲的妹妹,她积攒了十几年的怨气终于再忍不住,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故事起初我听着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后来越听我就觉得越别扭,再到后来,我的脸就开始越来越黑,到她说到这个部分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打断了她,“你想的绝不是我想的那样,对吧”     她一愣,接着作风情万种状一笑,末了还对我眨了眨眼。     我一口隔夜饭呛在喉头。     “没办法,我能想到的最丑的女神仙就是你了。”     啪。     我感觉到脑门上的青筋硬生生地断了一根。     脸上抽搐着,我用了平生最恶毒的眼神瞪向了轩辕姬。     “不演!”     这种丧权辱国的事,绝对不能答应。     轩辕姬好整以暇地挑眉,“真不演”     “不!演!”     我仰着下巴,瞪着她一字一顿道。     轩辕姬无所谓地撇撇嘴,好似百无聊赖地整理起了手边的稿子,“本来还想跟你说说章莪山重明家的闺女呢,现在看来好像是不用了嘛……”     听到“重明的闺女”这五个字,我的耳朵倏地竖了起来。     “重明的闺女怎么了”     她挑眉,“演不演”     我横眉冷对,“不演,我要演了,怎么对得起我的美貌,不演,说不演就不演!”     她凑过来,“哟,有脾气嘛。”     我冷哼一声,“那是,不但有脾气,脾气还大得很呢!”     “我听说这几日重明的闺女跑南斗宫跑得特别勤快啊……”她故意拖长着调子,一双眼睛贼溜溜地瞧着我。     我别过脸去,“不演!”     “我不知听谁说,章莪山那边最近好像特别热闹,似乎在筹备什么喜事啊……”     我忍不住转头,“真的假的”     她看我转过来,立刻转口问道:“演不演”     “我……”明明立场很坚定的我,莫名其妙地顿了一下,“我不演!”     轩辕姬“哦”了一声,尾音拖得分外惹人遐想。     “我还听说,咱们一向不怎么喜欢出门的司命星君居然已经连着去了好几趟章莪山了……”     “他去章莪山作甚”     “演不演”     “不演……”     “我记得司命前几日来求我做的衣裳,说是要……”     “要作甚”     “演不演”     “不……”     “那身衣裳听说有大用处,特地嘱咐我要做得喜庆些,说是要……”     “……他到底是要作甚”     “演不演”     “演就演!”     一句罢了,她满意地挑挑眉,冲着旁边还在嘻嘻哈哈的龙三吼了一嗓子道:“龙二,从此以后,阿岑就是你姐姐了!”     龙三听到动静,猛地一个激灵,愣了一愣,才朝我转过脸。     “阿岑”她歪歪头,“是谁”     轩辕姬脸上一僵,捂着心口指了指我,“就是她。”     龙三懵懵懂懂地盯着我,又是冗长的一会儿,道:“哦……阿岑就是冥府孟婆。”     望着她这副呆呆愣愣的样子,再想起自己方才最贱达成的不平等条约,我直想给自己的天灵盖来上用上十成法力的一掌,直接劈得我去回炉重造才好。     反观那头奸计得逞的轩辕姬却是笑逐颜开,一边哼着走调的曲子,一边着手研磨,完全不把我这张闷得发紫的脸看在眼里。     我心口一阵闷痛。     可是对于这个被甩了十九次,对整个世界充满恶意的毒妇,我一介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良民根本一点胜算都没有。     我只能长吁短叹地坐下来,拉长着一张脸,争取自己该有的权利。     “莲实到底来求你的衣裳作甚,重明的闺女又怎么了”     轩辕姬手上的动作没停,转过脸,笑眯眯地望着我,模样活像一只长歪了的狡诈狐狸。     “章莪山是要办喜事了,司命也的确是向我讨衣服了,至于这两件事的联系么,没人告诉我,我就可以随便猜了,你说是不是啊,阿岑”     听到被她刻意加重口音的我的名字,我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这股狂猛奔流的积聚在脑袋里,几乎要将天灵盖冲开,直直地蹦上屋顶。     此时,我对轩辕姬的情绪只有四个大字——     猜你个担担面!           第六十九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轩辕姬得逞了之后,对我便有点爱答不理,我担心自己会一个刹不住将她的脸按进砚台里,只能咬牙切齿地坐在屋顶上晒太阳。     桃花树吸足了阳光,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味道。就好像是刚刚锯开的松木,干燥而清冽。如果不是轩辕姬屋顶上的瓦片太硌人,我心里约摸多少会好上一些。     太阳像一个被水煮得半生不熟的鸡蛋,白乎乎的边缘,黄橙橙的芯子,似乎拿筷子刺一下,就会有诱人的蛋黄流出来。     这样的天气,可是冥府从不曾有过的。     在暖呼呼的阳光中发呆,便有些昏昏欲睡。就在眼睛快要闭上的时候,下头突然传来了轩辕姬的一声吆喝。     我眨巴眨巴眼,挪到了屋檐边上。     轩辕姬站在地下,不耐地用手遮着阳光,一张脸皱成了熟过了的包子。     “作甚”     “没事不要在这游手好闲,替我上趟天去。”     我不服气地撇撇嘴,“凭什么”     她冷哼一声,“凭我要是跟天后娘娘嚼几下舌根,你那孟婆子的舒坦日子就没得过了。你说,请她把你派到流个鼻涕都能都成冰锥的大红莲地狱去,好不好”     在我在心里把她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之后,还是认命地耷拉着脑袋问道:“上天作甚,给你讨一丈红么”     她没理会我绵软无力的攻击,却是眯缝着眼,也不知是被阳光实在刺得睁不开,还是极其高兴。     “替我去趟南斗宫。”     要说轩辕姬看上莲实,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毕竟在如今的神仙一代长得不如一代的大背景下,莲实怎么着也勉强算一块秀色可餐的小鲜肉。     让轩辕姬失败了十九次的那些男人如今都有娃娃的有娃娃,有孙子的有孙子,而她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过了这么多年,想再试一把也是可以理解的。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我默默地走在出桃花源的路上。     “唔。”     打断我思绪的,是一声极短又极低的闷哼。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当脚底下同泥土不一样的触感传来,我才慢吞吞地低下头。     一截白生生的手臂,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我踩在脚底下。顺着那手臂一路看上去,便瞧见一张傻笑着的少年脸庞。     我歪歪头眨眨眼,那人也学我的样子,歪歪头眨眨眼。     下一刻,我才着急慌忙地收回脚。看着他胳膊上大喇喇的脚印,我脸上一热。     “疼吧”     那人终于从我的脚掌下解脱,这才能坐起来。只见他望一眼我尴尬的脸,又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胳膊,好半晌才傻笑着说话。     “疼。”     我脸上一抖。     这人我还是记得的,方才我来的时候,正看到他在云桥那边忙活着呢。这不就是负责修缮桃花源的白泽嘛     其实昆仑山的白泽说起来,也是天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天后娘娘就是生于万神之山昆仑之丘,在她未出阁的时候,与白泽也是交情匪浅。     天君之所以会认识天后娘娘,据说就是因为他。那时候,天君刚刚继位不久,就琢磨着要将天宫重新翻修一下。这时候,他就想到了天界以妙手生花出名的小木匠白泽。     就这么一趟昆仑山跑的,就成就了天界的一段佳话。     不过,除了作为天君的御用木匠之后,白泽在天界着实是个没什么动静的人。因着他整天窝在昆仑山琢磨木匠活,所以与他相熟的少之又少。对于他的性格,没人能说得清楚。     看着眼前呆愣愣的白泽,再想想桃花源深处那个阴阳怪气的轩辕姬,我不禁要想,艺术家果然都与常人有所不同。     白泽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他瞄了我一眼,耳朵红红地摸着后脑勺,声音也是少年气十足地道:“其实也不是那么疼。”     我一时更尴尬,只能顺着他的话说:“是……是吗”     他“嗯”了一声,一双眼睛到处乱溜。     我突然觉得他这副模样很好笑,又突然觉得跟这么个小孩子一样的人物在这尴尬着很荒唐,于是便清了清喉咙,故意问道:“你是白泽吧”     他表情顿了一下,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没想到我会认识他。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脸认真,“你脑门上写着呢。”     他脸上一僵,连忙抹了抹额头,模样十分慌张。     “噗。”     我被他逗得好笑,一下没忍住。     “原来是骗我的……”     他好似丝毫没有要怪我的意思,只是一边陪着我笑,一边重复着这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天界见的人精多了,乍看到个懵的,就觉得新鲜得很,一时间,我对他好感骤增。     “你居然会相信,哈哈哈……”     他被我笑得连脖子都红了,傻笑倒是没停下,“就是,哈哈哈……”     桃花林里回荡着我们二人明明不搭调却又听着出奇和谐的笑声,满林子的桃花好似都被随着我被笑声震动的胸腔起伏,桃花瓣簌簌地扬了漫天,风卷着飘落的桃花瓣呈螺旋状上升,好像是下着桃花雨的天空突然时光倒流。     笑了好久,我才抹着眼泪艰难地停下来。     他瞧我不笑了,也赶紧噤声。     若不是知道白泽是有着多么神骏原形的神兽,我搞不好会因为他这副模样认为他跟昭昭是一个品种的,瞧这羞答内敛的小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我是冥府的孟婆,阿岑,刚才在云桥瞧见过你,所以猜你是白泽。”     他一手握拳,敲在令一只手的掌心上,“哦”了一声,又笑开了,“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不过,你这个时候不在云桥那头,怎么跑这躺着了”     听到这,他原本笑着的眼睛忽而变得有些局促,“我想去找轩辕姬有些事,却不知道怎么同她开口,琢磨着琢磨着,就睡着了。”     一动脑子就睡着,就倒是同我很像。     “找轩辕姬有什么难的,走,跟我去。”     他喜出望外,立刻像只摇头摆尾的小狗一样跟了过来。     轩辕姬看到去而复返的我,脸色黢黑,再看后头开心小狗一般的白泽,脸色黑得更吓人了。她“啪”地搁了手上的笔,望着我咄咄道:“你怎么同他到一起了”     “你说白泽”     她听到这里,神情更是阴沉,“哟,连名字都叫上了。”     我脸上猛地一个抽搐,望着显然无事生非的她,“不然我要叫啥,帅哥吗”     轩辕姬用那威风八面的眼尾扫了我一记,我感觉就像被人呼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猛地一阵火辣辣。由此可见,这毒妇气得不轻。     “你不去南斗宫,又回来作甚”     这不,她显然开始找碴了。     “我东西忘了,回来拿,不成吗”     “什么,脑子吗,哦,不对,那东西你本来就没有。”     我热血上脑,脑子里嗡地一声巨响,却还是深吸一口气,狠狠地瞪着她,用几乎要把鼻涕喷出来的力度哼了一声,然后自以为很酷炫地拂袖而去。     刚出门口,我就听到里头轩辕姬口气一转,幽幽道:“我不是叫你不要来了么,你还来作甚”     这句话就像倒入喉头的烈酒,一下子滑进了我的耳朵里,还带着一路的热烈香气,刺激得我一个激灵。忍不住顿住了脚,我用力伸长脖子去听。     如果现在有人看到我,一定会觉得我这个双腿叉开,努力伸长脖子的模样很滑稽。可是嗅到八卦气息的我,却全然没有心思管那些个,只是想让脖子长一些,再长一些。     就在我预测白泽就要开口的时候,眼前的门却砰地一声被重重关上,廊边的房梁狠狠地颤了两颤,近来因为北荒的狂风而多了许多的灰尘便如大雪一般洋洋洒洒地落下,迷得我满头满脸。     还没来得及将嘴里的灰尘吐出去,门那头就传来了轩辕姬阴沉沉的声音。     “你敢再听一句,我就让你永远听不到开饭铃。”     我被吼得肩膀一缩,灰溜溜地瞪了一眼房门,终究不情不愿地上了天。     南斗宫的门口还是那般的繁花似锦,迷乱的色彩一路舒舒展展地铺到了门楼下,瞧着这些花朵喜人的长势,我猜想着,约摸是前些日子莲实不在,那些小童子没地儿听墙根,一身热血无处发泄,便来这门口种花了。     揣着要夸一夸那些小家伙的心思,我推开了南斗宫的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四处张望半天,也没看到个人影。     这样的气氛,异常的似曾相识。     我循着鹅卵石小路,一路地走向莲实的后院。要说这个后院,可是个发生个无数故事的地方。     这不,手刚刚拨开因为营养太旺盛而有些张牙舞爪的竹枝,我就看到屏着呼吸模样的小童子们,他们横七竖八地扒拉在后院的围墙上,脑袋小心翼翼地浮在墙头上。我猜想,要是从那头看过去的话,会觉得砖墙上长了一排的黑瘤子。     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也寻了块看着挺结实的墙砖,扒了上去。     还是一样的地点,还是一样的人物,还是一样的气氛。     地点是后院莲塘的八角亭,人物是莲实和暮玄,气氛呢,有点难以形容。     大约就是“你不爱我我就死”和“我不爱你死就死”相互摩擦碰撞,冒出细微火花和焦糊味的感觉吧。     你说,这么好的天,暮玄这小妮子不忙着吊金龟婿,跑到这花粉浓度明显超标的南斗宫作甚     想法一冒头,我便觉察自己这话说得不对。莲实就是金龟婿嘛,人正就吊着呢。     那么言归正传,她此番来找莲实,到底是为的什么呢     这话我还没问出口,那头就有人替我问出来了。     这么瞧着,那边的西瓜头们也是刚到不久,连讨论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再进一步推算,暮玄这丫头应该也是刚到不久。     刚到不久就是这样的气氛了,看来这次不一般啊不一般。     我在老气横秋地感慨的这一会儿,那头的小童子们就开始如火如荼了。     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怎的绑个冲天辫的娃子骨碌着一双眼珠子,上来就开门见山道:“你们说,她是不是对咱们星君念念不忘,来请我们大人带她私奔的啊”     我倒抽一口冷气,这孩子的思想果然同他的发型一般,让人虎躯一震。     如此跳跃的想象,当然有人不同意了,“我看不像,倒像是这位姑姑想来用成亲的事刺激咱们星君一下,想着指不准能把咱们星君的心意刺探出来。”     成亲,什么成亲     心意,什么心意     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盼着有人给我解个惑,却见根本没人理我,大家都对对眼色,或轻或重地点头。     一看这光景,冲天辫不开心了。     “你哪只眼睛瞧出咱们星君对她有心意了,我看我们星君还是对冥府的那位婆婆更上心些,对章莪山的姑姑倒始终都不冷不热。”     突然被点了名,我心里个咯噔一下。原本是挺让人美滋滋的消息,可是听着年龄悬殊如此分明的“婆婆”和“姑姑”的称谓,我连个干笑都挤不出来。     “喏,现在,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顺着小童志得意满的声音,我们望向了八角亭的中心。     暮玄紧紧地抱着莲实,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莲实垂着手臂,没有主动拥抱她,却也没有推开。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像是突然喝醉了,**辣的感觉堵在胸口,脑袋晕乎乎地,眼前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莲实似乎往墙头的方向转过头来了。我忽地有些害怕同他对上视线,这种感觉如此强烈,甚至超过了我的思考,提前把脑袋缩了下去。     他看到的只可能是空荡荡的墙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目光穿过墙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害怕的样子。     头脑一热,我猛地跳下墙头,夺门而逃。           第七十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老司命的蘑菇地丰收了,饱满可爱的蘑菇堆成了一座小山。他老人家则卷着袖子,在这蘑菇山边上来来回回地忙活着。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他的摇椅上,一边望着在我头顶上来来回回飞的太阳,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因为刚才跳墙头而刺疼的脚踝。     心口像堵了块嚼不烂的面鱼,连喘气都觉得憋闷。     忙活了好一阵,新收的蘑菇终于都被各家派来的小童子扛走了,小山包一下子就成了秃平的一片,只留下浅浅的印子,显得更加的空空荡荡。     我重重地叹出胸口的浊气,托着腮发起了呆。连老司命坐到旁边,我都差点没感觉到。转过头,我开始无谓地端详起了老司命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进来蘑菇丰收忙坏了他,他看起来似乎更老了。白花花的胡子耷拉在他的下巴,随着他喝茶的动作一抖一抖。眼角的皱纹上头,是一双已经白透了的眉毛。那眉毛像两条胖乎乎的蚕蛹,显得有点滑稽。     牛饮了好一通,老司命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茶杯。杯子磕在竹桌上,发出“空”的一声。几滴水留在他的胡子上,就像没干的哈喇子。     “怎么,有烦心事”     约摸是我这人太肤浅了,他老人家一下就瞧出了端倪。果然,活得日子长了,成长得并不只有眼角的鱼尾纹。     想到这,我摸了摸眼角,惴惴地问道:“大人,我是不是老了”     他似乎被嘴里的水呛了一下,猛地回过头看我,狐疑道:“你没什么事吧”     我摇摇头,“老司命,你记不记得我多大了”     他一愣,似乎开始认真地回忆起来,“十……”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他也没把后头的这个数字给琢磨出来,只能摸摸胡子,开始打马虎眼,“十几二十万岁吧,反正还年轻得很。”     我撇撇嘴,又问:“那老司命你多大了”     “我”他沉吟了一下,“我三十……”     “我离开南斗宫的时候你就说你三十万岁了。”     他被我噎了个正着,只能干咳两声,转过脸来,佯装一本正经地说教道:“阿岑啊,年纪对我们神仙来说不过就是个数字,不用如此计较。”     “可是老司命,你们不都喜欢年轻的女神仙吗”     他老脸一抖,眼睛腾地瞪大,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似乎见到了什么离奇的鬼怪一般。     “阿岑啊,你真没事吗”     我又摇头,“老司命,能给我算算我的下一个劫数是什么时候吗,我最近不太对劲,可能是要渡劫了。”     听到这话,他才正正经经地端起了脸色,凝重道:“你觉得哪里不对劲,是身体不舒服”     被一个养了自己好些年的人这样关心,我一时觉得很窝心,即使我在老司命的麻痹大意中被淹了两百零七次,摔了三百四十八次,可我说到底还是他捡来的,也的是他养大的石头。     突然变得如此伤春悲秋,我更加坚定了自己快要渡劫的想法。     皱了皱鼻子,我点点头,“嗯,不舒服。”     老司命霍地坐好,“哪里不舒服”     我的表情大概很委屈,连带着抽搭起了其实根本不存在的鼻涕,“就……老觉得胸闷心塞,浑身都提不起精神。”     听到这话,老司命的神情一晃,接着骨碌着眼珠,开始望天回忆。     “你以前是不是对我说过这话来着”     我一愣,“有吗”     说话间,我便学着他的样子,也拼命地回忆起来。别说,这么一琢磨,还真给我想起来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整天在南斗宫游手好闲的蹩脚小弟子,常常顶着老司命给扎得一前一后的羊角辫到处晃悠。这一晃,便晃到北斗丹元廉贞星君那里去,廉贞星君同我家凡事都很随意的南斗星君不同,是个特别讲究的神仙。     同样的,他收徒弟,可不像咱们老司命这般看心情,却是有着一套十分严谨的标准。这首要条件,就是长相要高于天界平均水平。     何谓平均水平呢,举个例子,要照他的这个水平,轩辕姬这样的,根本连他北斗丹元宫的门槛都别想摸着。我这样的呢,就是老司命这般与他交情十分铁的来给说情,他也只能是勉为其难地答应。     当然了,像莲实啊龙三啊这样的,想进去就很随意了。     如此一说,真不禁让人辛酸泪一把又一把。可是这个故事虽然很悲伤,但却贵在真实。     其实吧,对脸的要求高这事,实在是怪不得廉贞星君。要说廉贞与贪狼二位星君,本来就是司桃花姻缘运势的,这样的人能在歪瓜裂枣中作践自己呢     不过即便大家晓得这个道理,廉贞星君的这个标准,仍是遭到了天界许多人的唾弃。我大胆猜测,这些唾弃他的人估计都不怎么能够得上他老人家的标准。     可这并不妨碍一些神仙喜欢有事没事地往北斗丹元宫里晃荡。你就说,但凡是个长眼的,谁不希望天天看美人陶冶情操呢,是吧     于是,我终于也鼓起勇气,偷偷摸摸地晃去了廉贞星君的宫里。     这一晃,便晃花了眼。在偌大的北斗宫迷了路的我,瞧着日薄西山,肚子又咕噜噜地直叫唤,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在后院找回家的路。     就在这个时候,我有幸被廉贞星君座下的大弟子子路捡到了。     要问廉贞星君是按什么标准定的大弟子吗那当然是长相了。     可想而知,子路尊为廉贞星君的大弟子,长得有多惊天地泣鬼神。不过事到如今,我只记得他好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看来,在我见识了阎君啊炎华君啊之流以后,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好看到让我过目不忘了。     当时,子路将我一路送回了南斗宫,还把他的帕子送于我擦眼泪。我一时十分感动,便在心里对他充满了憧憬。     可是,就跟狗崽子刚学走路的时候免不了跌跌撞撞一样,这种情窦初开的懵懂感情,也注定了跟挫折什么的孟焦不离。     子路何许人也,天界大名鼎鼎的廉贞星君座下的大名鼎鼎的大弟子,而我呢,只是南斗星君钓鱼时候随随便便捡回来的一粒糙石子。这不管从出身还是背景来看,我都严重的缺乏诚意。     所以啊,人家子路除了像送流浪狗一般把我送回家之外,并没有任何能让人浮想联翩的行为。但小女孩的脑袋跟一般人还是颇有差距的,他对我笑一下,我能想象成他对我有意思,他给我块手帕,我就能想象成他给我定情信物了。     于是,在这等可怕的想象力之下,我自顾自地坠入了爱河。     从那之后,我就隔三差五地往廉贞星君的府上偷溜,每每都腆着一张心形脸,同子路套近乎,自以为跟他怎么样怎么样了。     如今想到这一段,我都忍不住老脸一燥。恨不得用流年晷回到过去,将那时候看不懂眼色的自己一掌拍在墙上,抠都抠不出来。     子路也是不易,居然就那样忍受了我许久。想来,他应该是看在老司命的面上吧。     好在,我这场单方面的恋爱,来得凶猛,去得也很着急。     还记得那天也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天气也就同今日一般,风裹着花香,逗得云卷云舒,拂在脸上的时候,就像扑着香粉的少女擦肩而过。鼻子麻酥酥的,说不出的舒坦。     我矫情地捧着亲手做的现在只能称为食材乱炖的东西,扭捏地朝北斗丹元宫的方向去,刚到门口,便瞧见子路同一个美貌女神谈笑风生,说着说着,二人竟手牵手走了。     就像是逮到偷吃丈夫的妻子一样,我砰地一声,摔落了食盒。当然,如今的我都没有勇气去扇人家两个耳刮子,那时候的我就更没有了。于是乎,顶着失恋的打击,我一路狂奔回了南斗宫。     说到底,我还是块有分寸的石头。那时自认为被抛弃的我,也没哭,也没闹,至多就是坐在南斗宫的屋顶上发呆。     几日之后,粗枝大叶如老司命都在阎君的指点下,发现了我的异常。     当时的我,就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意识到这点之后,我的脑子像突然被人猛灌了一口清凉油,刺激的冰凉感如同一把从冰水中捞出的刀子,刀子刺进身体的同时,周身的血液被寒气一震,居然结结实实地顿了一顿。     “阿岑,你最近又恋爱了”     老司命古古怪怪地瞄我一眼,不过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这话说得不太贴切,便赶紧改口道:“阿岑,你最近……又暗恋人了”     我兀地转过头,像是看到母猪上树一般圆睁着眼睛猛瞅老司命。     后者被我这火辣辣的眼神一惊,局促地清了清喉咙,尽量委婉地开导我,道:“阿岑啊,这个单恋啊,还是太伤筋动骨,不如找个对你有意思的如何,就比如说咱们莲实……”     我听到这儿,眼睛瞪得更大,甚至于我都有点担心眼珠子一不小心会从眼眶里蹦出去。神经兮兮地半屏着呼吸,我死死地盯住老司命不停抖动的白胡子。     老司命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说着。     “阿岑你看啊,你打小就跟莲实睡在一起,这一睡都睡了这么大了,反正也睡习惯了,不如以后也就凑合着继续睡吧。而且啊,你跟他睡,你都赚大了,还不赶紧趁现在那些前赴后继扑向南斗宫的小丫头们没成功,同莲实成个亲什么的,将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彻底坐实算了,不然你可真就要砸手里去了……”     老司命劝我同莲实成亲的一句话,像是一根银光闪闪的钢针,毫无预警地扎进我的手心里,扎得我全身汗毛都猛地一抖。     我霍地起身,话也没说一句,不顾还在一个劲摇晃的躺椅,疾风骤雨地就跑走了。     意识到我为莲实和暮玄的事心塞之后,我的心一时简直不能更塞。这和那两人共同喘气的九重天似乎也待不下去了,索性一个祥云,一路飚回了桃花源。     到了桃花源,我连扯成一团的头发都来不及整理,就火急火燎地冲进轩辕姬的房里。不曾想,我原本最最不想见的人,却正穿着簇新的衣裳,风华绝代地站在窗边的桃树旁,开得正欢腾的桃花映衬着他的脸,让我今日本就遭罪的心脏更是跳漏了一下,大脑供血严重不足的我,眼前白了白,愣在了当场。     莲实似乎发觉我不对劲,终于转过头,望向了我。     我心头又是咯噔一下,缓缓地后退到了房门口,在他不解的眼神中,跌跌爬爬地飞奔而去,只留给房中的一群人一个无限丢人的背影。     直到马不停蹄地赶回冥府,坐在了人来人往的奈何桥上,我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究还是没有任何长进。遇到同样的事,也只会逃跑而已。     忘川河的水淙淙地流着,有意无意的水响像是心思歹毒的小贱人,在掩着嘴地嘲笑着我。     老司命说得没错,我这一辈子,恐怕真是要砸手里去了。           第七十一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殊七见我回来,似乎有些惊讶。     “婆婆不是同轩辕姬一起去准备天后娘娘的寿礼了么,怎么又折回来了”     见他这么说,一旁正忙活着的青芒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他勺子一搁,后头排着长队的鬼魂们就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青芒颠颠地跑过来,勺子像是敲西瓜似的从鬼魂头上的一路地敲过,耳边一下子就清净了许多。     “婆婆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抬脚就走。     青芒约摸是见我不太热情,一时居然也不敢再说话,只一直对殊七使着眼色,模样像一只偷吃了骨头以后推卸责任的哈巴狗。     要是换在平时,我可能会好奇地问问他们出了什么事,可是如今,我却一点兴致也没有,只想拖着软趴趴的腿脚,躺到床上去睡上一觉。     青芒不敢吵我靠的是本能,殊七不吵我靠的就是脑袋瓜子了。不过如今,他恐怕只用肚脐眼儿也能知道我没心思同他们胡扯。于是乎,我就在一群鬼魂怨怼的眼神中,缓缓地走进了后院。     躺在床上,似乎是脑袋里的血量够了,记忆一下便像突然被抹平波纹的湖面一样,变得尤为的清晰。清晰到了暮玄头发丝儿上的发叉,还有莲实嘴唇边上还要好久才能冒出来的胡茬都能辨得清。     可是仔细一听,声音却十分的模糊。就像是耳朵里头被灌了水似的,任何声音进来的时候,都被弄得扭曲混沌,变得就好像春天的泉眼突突冒水的声音。     使劲闭了闭眼,我呼啦一声,蒙上了被子。     可这才刚刚蒙上,头顶的被子就被人霍地扯开,那人动作十分简单粗暴,我隐隐地听到被子的针脚痛呼了一声。     本来就憋着一腔火气无处发泄的我听到这个动静,立刻就不淡定了。就好像对着烧着滚油的果吹了一口火星子,我咬牙切齿,腾地坐了起来,大吼道:“哪个不要命的,敢打扰老娘睡觉!”     来人似乎被我这气壮山河的一吼吼出了耳屎,只见他慢悠悠地抬起手,皱着眉头戳了戳耳眼。     “吃炮仗了”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道。     “我……”     我兀地顿住,后头恶毒的谩骂就好像是闻到了硫磺味的虫子,缩着脖子躲了回去。     莲实还是穿着方才在桃花源看到的那件好看的衣裳,白净净的脸在那件衫子的映衬下就好像是被掐了一把的莲花瓣,十分赏心悦目。我望着这张脸,觉得自己无限地小了下去,几乎鼓不起勇气抬头。     “我没有……”     咕哝咕哝地,我抱怨道。     “刚才的气势哪里去了,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小家碧玉了,想转型”     他不知是不是心情很好,笑得十分好看。     我的头埋得更低。     “要你管。”     “今日怎么了,脸上长疮了”     他说着,忽地低下头,凑到我面前。     我缩了缩脖子,把脸微微地别到了一边。     余光中的莲实,似乎挑高了眉毛。     “虽说长得难看点儿,可你也不是突然变难看的,有什么好躲的”     他因为离得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在桃花源里惹来的桃花香,那香气就好像我从前路过人间的糕点铺时,闻到的新出锅桃花糕的味道。甜甜的,清清的,如干渴的时候饮下一口泉水。     不过,转念一想,很有可能是因为我现在对莲实有意思,现在的他即使抹了一脸的眼屎过来,我可能都会觉得好看得不能直视。虽然正儿八经的恋爱我没有谈过,但是上了年纪了,这种事情多少还是懂上一些的。     “你烦不烦啊……”     我嘟囔着嘴,细弱蚊蚋。模样连我自己都觉得矫情。     莲实约摸是没见过我这个样子,一时竟然十分感兴趣。他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床边,我身子一个不稳,便朝他的方向斜了过去,肩膀撞上他的。碰上他的那处随即就如同着了火一般,烫得几乎要冒烟。     忙不迭地闪开,我倏地窝到了床角,一脸惊慌地望着他。     他的眉毛挑得更高,狐疑地望了望自己的肩膀,又望了望我过着被子诚惶诚恐的样子,“你不会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吧”     这话也不知道是触动了哪条敏感的神经,我只感觉一阵热气往脸上扑去,为了不让他瞧出端倪来,我霍地掀开厚重的被子,硬着头皮干笑道:“哈哈哈,你说什么呢,哈哈哈……”     我一边假笑,一边用眼角瞄他。     莲实脸上的疑惑更深,他侧着头,又凑近了一些。     冥府幽暗的天光下,他的脸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好像自带反光板似的,轮廓分明中又带着些许的迷离。     我清楚得很,或许在别人看来。他不过就是随随便便洗了把脸,又随随便便套了件衣裳。只有在我的眼睛里,他才是刻意装扮似的好看。意识到这一点,我便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被困在瓮里的鳖,随时有可能变成鳖汤。     心情说不清的复杂,看他的眼神估计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莲实瞅了我的脸瞅了好一会儿。     “你是不是……看上谁了”     这句话像是重重踩到我尾巴上的一脚,将我直接惊得一弹,脸上的热气又加了如此浓墨重彩的一把火候,旋即以燎原之势在我脸上和颈子上铺开了。眼眶被这阵躁动的热气烤得发烫,我想我现在一定很像一只被勒住了脖子的猴子。     他表情渐渐地沉下来,又变成了平日里讨债嘴脸的莲实。     “真的”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哈哈哈……”     我连干笑都要笑不出来了,声音更是干瘪的好似被踩了一脚的青蛙。     莲实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就好像我脸上长着字似的。我忍不住一把一把地抹脸,因为紧张而变得冰凉的手贴上滚烫的脸时,我几乎舒服得想长叹一声。     “我是来同你说暮玄的事……”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骤然降温的皮肤猛地一疼,心脏更是缩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     在他吐出这个字的同时,我一把从后头拽住了他的两只胳膊,甚至来不及要穿鞋子,就用头顶着他的后背,一路将他顶到了门外,在他措手不及的目光中,我哐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细小的灰尘在从窗纱漏进来的光中浮浮沉沉,我在冰冷的地上不安地搓了搓光着的脚,却依然不能阻止凉气从脚底心渗进身体。就像是吹进春城的一阵寒风,一时间,满城的河水都结了冰。     我感觉血液流动的速度变得极慢极慢,几乎就要停下来。     因为这么冷静,我能够更清楚地感受到门外的莲实。     从地板上的倒影中,我能够看到他,他好像被困在笼子里似的,在门框的倒影中一动不动。     他的喘息声似乎近在耳边,我忽地想起了小时候,在南斗宫的每个晚上,我们窝在同一个被窝里,他白白的凉凉的脚喜欢伸到我的腿上,就好像某种小动物用凉冰冰的鼻尖在同我示好。     “暮玄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我困了。”     忙不迭地说完这些,我就跑回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团团裹住。心跳声轰隆轰隆,就像是乱了的鼓。脚掌心传来同与脸上截然不同的温度,我大口呼气,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莲实站着好一会儿没动。     “我走了。”     小声地说完这话,他就走开了。脚步声细细地传来,我蓦地很失望。     他想说暮玄什么呢     我其实非常好奇,可是不知怎的,我又不敢听他说出来。好像他说出来之后,有些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似的。     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事情会变得不同。     莲实与我,本来就只是老司命的一对健身球,除了这层关系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其他的关系。他从来没有意识到我喜欢他,可能也从来没有在乎过我是不是喜欢他。既然如此,他与谁一起,或者不与谁一起,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道理我都懂,可是却始终听不进去。     大约,这就是我这辈子碌碌无为的原因了。     在被子软绵绵的热气中,我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正是月亮爬上天空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木楞木楞地望着外头白胖胖的月亮,那月亮在松散的云彩中飘飘忽忽地动着,就像是喝醉了酒。     前头传来青芒大声呵斥的声音,听着好像是哪个不守规矩的鬼魂插了队,我兴致缺缺地缩回脑袋,准备再来个回笼觉,索性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咕噜。”     不合时宜的声音蓦地响起,我叹了口气,揉了揉肚子。     原本准备忍一忍,可人家偏不配合,咕噜咕噜地吵个没完,根本让人没法入睡。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起身,推开了门。     外头的凉气一股脑地冲过来,浮在半空的雾气一下都钻进我的衣领里,猝地将我逼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后厨的灯还亮着,我寻思着应该是殊七,便大喇喇地走了进去。     却不曾想,竟是莲实。     我一阵紧张,想立刻出去,却被他叫住了。     “怎么,有了心上人,就准备跟我断绝往来了”     他口气冷淡,眼神更是冷淡。     我侧过身,望着他,终究还是硬逼着自己坐了下来。     细想也是,我对人家有意思,人家对我没意思,那我就要跟人家老死不相往来。这也太小肚鸡肠了,而且他确实也太委屈了。     莲实见我坐下,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咕噜。”     我的肚子总是这么会掐时间点。     原本没什么的,可如今我发现自己喜欢莲实,而肚子居然在莲实面前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一时无地自容。     莲实倒是不以为然,他什么都没说,将灶上刚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     强忍着将面前饭菜整吞下去的冲动,我小口小口地嚼着,吃得无比煎熬。     “有了心上人,连吃饭都变得这么秀气了”     莲实冷嗤一声,给自己满上一杯茶,递到了嘴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吞咽太急,他的唇边有一缕茶水漏出来,那茶水顺着他好看的下巴,迫不及待地流向他的脖子。我移不开视线,脸又开始像煮着沸水的茶壶一般冒热气。     “哐”的一声,杯子被他重重地放到了桌上。     “脸红了”他盯着我,口气充满了讽刺。     我猛地将脸埋到饭碗里,含糊其辞道:“没有啊……”     因为被饭碗隔开,我瞧不见他的表情。     这段饭吃得很是痛苦,我几乎一直将脸埋在饭碗里,没有同莲实搭过一句话。     莲实不是那种会用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他望着我这样,也不想再理我。     虽然是不同的剧情,但我似乎看到了同当年子路那一段相同的结局。     而当我把这事到桃花源中去说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惹来轩辕姬的一阵嗤之以鼻。           第七十二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话说我大约是为情所困得厉害,这晚居然失了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整晚之后,我终于没能忍住,冲到了桃花源。     要知道,像轩辕姬这样的艺术家,晚上正是文思泉涌的时候,所以她一般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可这日,我在天蒙蒙亮时赶到她的桃花源时,却远远地看到她坐在屋顶上发呆。     飘渺的晨雾如同是织女巧手浣起的轻纱,将整个画面衬得如梦似幻。当然,破坏了这副美妙画作的注定是轩辕姬那张摔得狠了的脸。     我挥手赶了赶盯着不放的几只蚊子,轻手轻脚地落到了她旁边。     她约摸是听到了动静,往我的方向瞄了一眼,一见是我,显然有些惊讶。     “你大清早的不在家睡着,火急火燎地跑到我这作甚”     她一夜没睡,眼下有着沉重的乌青,本来就不怎么中看的脸变得更加看不下去了。     我将头搁在她肩上,用手掌将她的脸推向一边,确保了自己不会再被这张脸吓到之后,才慢悠悠地开口。     “好久没看日出了,想来你的桃花源看个日出。”     轩辕姬“切”了一声,很相信。     “你要扯犊子,也扯个靠谱点儿的再来,你用这明显是上茅房时想出的理由来敷衍我,未免有点太瞧不起我了吧”     我撇撇嘴,“那你呢,不睡美容觉,跑这硌人的屋顶上来作甚”     “来找灵感。”     我挑挑眉,“你这个理由八成是扣鼻屎时想出来的,这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她哼了一声,胸腔因为这个举动而闷闷地震动了一下。     “我坐我的屋顶,比你千里迢迢地来坐我的屋顶,好像要合理多了吧”     我想想倒也是,于是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缺了一半的云桥发起了呆。朝阳慢慢地从天边的云彩中钻出头来,像是打翻的麻油似的,将那片天染成金光闪闪的颜色。这颜色浸透了空气,金沙似的幔上轩辕姬胸前的头发。     暖融融的晨曦中,我俩的叹气声此起彼伏。     “轩辕啊,你说,我都到了这个年纪了,还搞暗恋,是不是不太正常”     轩辕姬僵了一下,转过头看我,我吓了一跳,慌忙又将她的脸推到一边去,这才继续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跟他把话说清楚呢”     轩辕姬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猜想,她现在应该在瞪我的头顶,因为我正感觉头顶漩涡的地方一阵阵地刺疼,鉴于我今日披散着头发,所以明显排除了头发绑得太紧的原因。     “你看上谁了”     她似乎对我的感情生活并不在意,直接就丢出了一个如此重磅的问题来。     我避而不答,继续问道:“你不是就琢磨这些个的吗,快给我支支招,我是应该说,还是不应该说呢”     轩辕姬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口气便变得有些冷淡,“我要是知道这些,怎么会到现在才孤家寡人一个”     “那是因为你难看,才不是什么技巧经验问题……”     这话一出口,人家不干了。她猛地让开身子,本来倚靠着的我一个趔趄,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     “我就说你一句,你就要谋财害命啊”     轩辕姬不以为然地冷笑,“谋财害命笑话,你说说,就你那条石头命和你那点财,哪样值得我去谋害了”     我想想也是,便决定不与她计较,坐下托着腮,继续望着东方的天空发呆。     “轩辕啊,其实想想,我这辈子,好像就没真的恋爱过。”     轩辕姬闻言忽地转头看我,目光像是打量会直立行走的猴子。     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捧着脸尴尬地笑笑,“是不是觉得我长成这样没恋爱过,很不可思议啊”     她重重地用鼻孔呼了口气,“我是奇怪,你居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对她的毒舌习以为常,便撇了撇嘴,老气横秋地点头,“是啊是啊,我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     “到底看上谁了”     轩辕姬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我不答反问,“我都说了这么多了,怎么着你也应该说说你为什么大清早的搁这冥想吧”     轩辕姬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不过,却蓦地想起了昨日我在她房门口听到的话,凭良心说,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她用如此幽怨的口气说话,而且对象还是那么秀色可餐的白泽。     抬起头,我犹犹豫豫地望向了轩辕姬的脸。不知是我今日没有洗脸擦眼屎,这么一看她的侧脸,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觉得还能看得过去。     “轩辕啊,白泽……”     轩辕姬一听到我说这个名字,猛地一颤,随即皱着眉头瞪着我,道:“他怎么了”     我被她这过分的反应唬得一怔,木楞木楞地眨着眼,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轩辕姬一看我这反应,恐怕就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了。眼中的窘迫一闪而过,她霍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困死了,回去睡觉。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来烦我。”     望着她显然是逃跑似的背影,我的好奇心像是被野火吹了的火星子,呼呼啦啦地窜了三尺高。瞧了瞧若隐若现的云桥,我迎着朝阳站起了身。     被轩辕姬将了那么多次的军,这次终于轮到我了。     当我看到白泽那张天真烂漫的脸时,心里琢磨的就是这么一个阴暗的想法。想想,兴许就是因为我当初的动机如此不纯,后来才会捅出那么大的篓子,不过这都是后话,如今的我,只是单纯地揣着一肚子的坏水,想从白泽嘴里套出点不得了的秘辛出来。     白泽似乎是刚起床,浮肿的眼睛像两颗刚蒸好的小笼包。他没瞧见我,一边眯缝着眼睛打哈欠,一边慢吞吞地往云桥下走。     我瞧他这副好欺负的样子,便忍不住想逗他。于是便刻意站到了他的正前方,就等着浑浑噩噩的他撞上来。     大约真是困得可以,他居然当真没有发现就在五步之外的我。果不其然,他直直地撞了过来,猝不及防的他被撞得一个踉跄,然后便软趴趴地坐到了地上。     坐在地上的他恍惚了一下,目光在地上逡巡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抬起头。     “早啊,白泽。”我翘起嘴角露出白花花的八颗牙,活泼泼地晃着手掌,尽量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懵懂天真。但我清楚得很,自己的演技一向拙劣,就算是白泽这般迟钝的眼睛,恐怕也看出我脸上的得意忘形了。     不过,即使看出来,他也仍旧不在意。只见他憨憨地咧开嘴角,一双眼睛弯成了柔软的弦月。约摸是想学我的动作,他也举起了手,朝我挥了挥,模样十分乖巧可爱。     “早啊,阿岑。”     最近这个名字用得十分频繁,我竟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扭扭捏捏地,我弯了弯手指,道:“早。”     他继续憨笑,似乎没有要从地上起来的意思。他这副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早些时候的重明,一想起重明,我就想起了他那个不省心的闺女,心情顿时一落千丈。     垂下嘴角,我冲他扬了扬下巴,“地上不凉吗”     “凉”他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道:“啊,不凉不凉。”     “那……不用起来吗”     他仰着头看我,我甚至能看到他领口处白花花的颈子,那颈子上一点纹路都没有,看着就如晶莹剔透的白如意,真正就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相。     这么看来,白泽的这个人形化得着实十分讨巧。按说白泽年龄应当是要比我和莲实加起来都要大,可他胜在是神丘昆仑上难得一见的吉祥之兽,吸足了**八荒的祥瑞之气。祥瑞之气之于我们神仙,就好比人参燕窝之于凡人。     犹记得当年我在九重天上当差时,那怎么也是个水灵灵嫩汪汪的女娃子,自从到了冥府,是鱼尾纹只增不减,肚腩肉一圈一圈。想起来,就让人忍不住心酸一把。     有了这样的对比,阎君那张光彩照人的皮就显得弥足珍贵,而长期在桃花源熏陶浸染却仍然一脸吃糠相的轩辕姬,就更加的让人遗憾。     白泽的反射弧实在是太长,我都琢磨这么好一会儿了,他还没答我。     我等得实在着急,便忍不住道:“你这样看我会显得我脸胖鼻孔大,还是赶紧起来吧。”     话都已经说到如此悲惨的份上了,白泽终于感受到了我希望他起来的决心,这才拍拍屁~股站起来,“其实挺好看的,脸不胖,鼻孔也不大。”     猛然听到这话,我就像被人兜头扇了一巴掌,脑子嗡地一响。     再看他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我实在是不敢相信,他刚才居然说出了那样好听的话。     但同时,我也忍不住开始琢磨。如此善良可爱的白泽说我好看,我一定是真的好看。由此可见,莲实平日说我丑,一定是因为他嘴贱。轩辕姬说我丑,一定是因为她是个善妒的小贱人。     想到这一层的我,心情顿时好上了天。     于是这一天,我几乎是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孟婆庄,临回来的时候,还去老司命的蘑菇地圈了一麻袋新收的蘑菇,老司命诚惶诚恐地看着我这副失心疯似的快活样,一个劲地劝我不要想不开。     到了庄门口,我远远地看到了愁眉苦脸在盛汤的青芒,想起昨日自己恶劣的态度,我清了清喉咙,还算和蔼可亲地凑了过去。     “青芒”     虽然我声音已经尽量放轻,但还是把心不在焉的青芒吓得一颠,一把颠掉了手里的汤勺,发出了“咚”的一声水响。     这声响惊动了后头捧着碗排队的亡魂们,大家都抬起惨白惨白的脸,望向了我的方向。我后背一阵发寒,赶紧撂起袖子将汤勺捞出来,抖了抖便揣回了青芒的手里。     青芒愣瓜瓜地瞅我半晌,直到接住了汤勺,才结结巴巴道:“婆婆,你……你怎么从外头回来了”     我呵呵干笑,“去老司命那一趟,捎了点蘑菇回来。”说着,我抖了抖肩膀上的麻袋。     青芒诡异瞧着我,似乎在端详我的神情,借此来推测我今日的心情如何。     他正踌躇的功夫,殊七便从后院走了出来。他见到我,也是一愣,转瞬却又恢复如常。他快步走过来,就像我就应该大清早从外头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似的,道:“婆婆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我搁下肩上的麻袋,摇摇头。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有个不愿喝汤的……”     我一听这开头,私心里便有些抵触。虽说我并不准备对莲实说自己对他有意思,可他苦口婆心说出的话,我还是想去听一听的。就像轩辕姬曾说的,你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你,这是但凡有点先进思想的文艺工作者都不会再用的烂梗了。     既然如此,我至少可以希望,莲实不要一想起我就皱起眉头。     “你们去抡晕吧,我不想再去现世了。”     说完,我再不看他们,扛起蘑菇袋就走。     “如果是同轩辕姬的剧本一样的故事,婆婆也没有兴趣吗”           第七十三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如果能把好奇心挖出来的话,我一定会首当其冲,然后把这个没用的玩意儿炖成一锅汤,宴请亲朋好友。     殊七到底是跟着我久了,把我的心里摸得无比的通透。这不,他一发话,我就像没有脑子的鱼一样,闷头就上钩了。     亦步亦趋地跟着殊七到后院,我郁闷地几乎连今早白泽的话都治愈不了了。     “人怎么不见了”     当殊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一个激灵,抬头去看。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我的红纱灯在摇摇晃晃,衬着冥府混沌的光,就像在护城河上荡漾的红影,在清冽的空气中,这情景竟让人忍不住放慢了呼吸。     殊七翻遍了我的庄子,也没能把那人找出来。     若是不能喝孟婆汤,就过不了奈何桥,过不了奈何桥,唯一的去处就是从忘川河的尽头过阴门回到阳界。这样从阴界折返阳界之人,一旦在阳界过了七天,就会永远地成为孤魂野鬼。永远地喝不了孟婆汤,也永远地过不了三生石。     这对身为阴司的我们来说是失职,对他们本人来说,就是死不去也活不来的永恒煎熬。     因此,当我听说人不见的时候,也是结结实实地紧张了一把。     庄子都翻遍了也找不到,我们便只能循着忘川河往回找。庄子里一半的盛汤司都停了工,跟着我和殊七分别在河的两边往上游走。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往来的安魂舟,掌舟人们似乎从没见过我孟婆庄如此兴师动众,都好奇地抬起了头。     为此,河上还出了几起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我虽然心感抱歉,却也没心思去管了。     阴门高耸在忘川的尽头,离得越近,那门上的雕刻的众生百相就清晰,那些脸庞就如同一朵朵开放在忘川河边的彼岸花,似乎在脚步起伏间对我盈盈招手。     看得入了神,我竟好一会儿才发现黑白无常同我迎面走来。     他俩自从上次看过我作为宁玉杀人之后,就再没见过我。如今一见,倒乍生出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仔细一想,这种感觉很有可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婆婆。”     黑无常甩着一如既往的老鸨腔调,脸上的粉倒好像又厚了一些,他这么阴阳怪气咧着嘴角的时候,我生怕那结成块的粉团子像墙皮似的从他脸上掉下来。     我没空跟他瞎叨叨,直奔主题道:“你们从阴阳道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过……”     话说到一半,我猛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那人的形态长相,只能悻悻地回头,望向殊七。机智如殊七,当然知道我的意思,他上前一步,续道:“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鞋子少了一只。”     我“哦”着点头,转头去瞧黑白无常的反应。     黑无常这个小贱人任性不愿意配合,但看白无常的样子,却是在仔细回想的。约摸是我们这事问得有点没头没脑,白无常琢磨起来,也便有些困难,所以,隔了好长一会儿,才见他收拾着脸上的皱褶,不确定道:“婆婆说的这人,可是衣裳被火烧了半截”     知道我一窍不通,殊七抢白:“对,就是大人说的这样。”     闻言,黑白无常对了个眼色。黑无常兴许是觉得这事没什么意思,长叹了一口气,兴致缺缺道:“如果真是,那这人早就离了阴阳道,回到阳界了。”     殊七脸色转了转,大约是为这个当差以来的第一个污点感到不好受。我看了,很想劝他放宽心,死猪不怕开水烫,污着污着就习惯了。     可思忖了一下,我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敢问大人,那人现在何处”     黑无常:“翡翠城集市边的桥上。”     按着黑白无常指的路,我和殊七一路摸进了翡翠城。此时正是夜幕初降,丝绒般的天空缱绻非常,零星的星子好比一颗颗圆润可爱的珍珠,此起彼伏地闪烁着。     正是华灯初上,护城河上映着万家灯火,似某位神女粗心掉落的飘带。     翡翠城虽说有着如此响亮的好名字,但事实上不过就是都城附近的小城,胜在风景秀丽,往来便利。时间久了,也成了点气候。     这个小城里居住的人,有晚年想要远离权力中心的大贵之人,也有做着往来生意的大富之人,当然更多的,就是一辈子都在勤勤恳恳生活的普通百姓。     我们要找的人,就是这普通百姓中的一员。     若要说她与街角卖酒的酒楼小二有什么不同的话,便是她稍微有些姿色。     听到这一层的时候,我不禁想起,在庄子里这么久,我见过的那些个不愿喝汤的,大多都是有过人之处。在平常人的眼中,这些优势本应该让他们过得更加美满才对。     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看过了这么多的人生悲欢,我却渐渐懂了古人口中“平凡是福”的深意。一辈子普普通通,不见得不是好事。     茫茫然想着这些的时候,我正同殊七一前一后地走在翡翠城的长街上。     今日的翡翠城似乎有什么祭典,不算窄的街上,小商小贩分列两边,不少精心打扮的少女结着伴儿,像一只只漂亮的花蝴蝶在货摊边上飞来飞去。     听说远处的护城河边会有烟火表演,因而人群中虽然做什么的都有,但是总体看来,却如从上游流下的河水一般,热闹地往我身后的方向去。     渐渐地,桥越来越近。     越是接近烟火大会的时辰,这街上的人就越少。当我们到达集市尽头的这座桥时,除了偶尔跑过的迟到百姓,已经瞧不见人影了。     这座桥似乎上年头了,在簇新的楼阁对比下,它就像被刻意涂成了灰色。岁月的痕迹沉淀在桥面上,砸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洞,桥栏上的兽首突的突,断的断,参差不齐地延伸着。     水光浮动在桥身上,映衬着一旁连成一片的树荫,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嘭……啪!”     似乎是烟火大会开始了,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整个城池便陷入了一片璀璨的光华中。我被那声音吸引,也不由得转头去看。     烟火拖着尾巴窜上天空,接着突地一下,绽放成了漫天的金花银叶。巨响接二连三,天空成了绚烂的花园。     我半张着口遥望着,火光落在桥下的水中,眼前一片迷离。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     不能说是蓬头垢面,却也绝不能说是衣冠整齐。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从上头的残存的绣样可以看出,这的确是一件嫁衣,只是这件嫁衣已经面目全非了。     烧焦的痕迹布满她的左边身体,衣裳脸蛋头发,只要是沾上左边,便如同猛地陷入了阴影中,黑沉沉的一片。     因为左边的脸烧成了糊涂的一团,她右边的半边脸就白得格外突兀。大约是真的要出嫁了,她涂了胭脂,抹了朱丹,若是忽略左边混沌的一团黑暗,她此时的模样甚至可以称得上楚楚动人。     她站在桥上,双脚微微漂浮,缺了一只鞋的脚泛着诡异的青。     烟火的光芒中,她泪流满面。     一个女鬼晚上站在桥上哭,这绝对不是什么好景致。有偶尔路过没被阴差接走的鬼魂路过时,都要被她结结实实地吓一大跳。     有头吓掉的,有腿吓折的,有眼珠子吓跑的,总之就是花样百出。     端详了这场闹剧好一会儿,我脸上的青筋越来越多,终于,在她吓漏了一只鬼魂的肚子,淌了一地的瓦青肠子时,我忍无可忍,捋着袖子准备上前。可我刚刚迈出一步,就被一旁的殊七挡了回来。     刚想发问,便见他朝桥上扬了扬下巴,“看。”     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埋着头,正快步地走上桥。古老的青砖在她的脚底发出零零碎碎的响声,这声音穿插在烟火的间隙里,忽轻忽重。     不知是听到动静,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原本岿然不动的女鬼像是陡然被雷击了似的,霍地转过了头。     大约因为她做鬼资历尚浅,她这一转头,转的当真只有头,身体原原本本地站着,头却突然转到了后头,身体和头呈现着活人不可能做出的角度。     我被吓得心头一抖,手心都冒了汗。     那行色匆匆的女子看不到这恐怖的一幕,仍旧低着头,抱紧着手里的包袱,闷头赶路。她沉重的呼吸声似乎近在耳畔。     女鬼的头随着她的动作快速地转动,一转眼,几乎转了一圈。左面完全烧焦的脸上,凹陷成一个黑洞的眼窝似乎也在死死地注视那个女人。     就在那女子路过她身后的时候,她猝不及防地周身一颤,接着,迟疑地停下脚步,不解地望向了她的方向。在她的眼里,那里应该除了闪动的烟火,什么也没有。     可是,她的眼睛却越睁越大,越睁越大,就像是被人勒紧了脖子。她狠狠地抱紧手里的布包,用力到手上和颈子上都爆出了青筋。     女鬼就这么扭头站着,用那只残存的眼睛盯着她,目光忽强忽弱。     “哐。”     女人手中的包袱落了地,包裹在麻布中的瓷质容器垂直地砸在冷硬的桥面上,碎成了狼藉的一片。随着这情景,容器中的东西彻底失去了支撑,在响声中摊了一地。     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那风顺着古桥的石阶一路溜上去,白色的粉末如同是被风卷起的波浪,洋洋洒洒地散了漫天。     女鬼抬头,望着浮在半空的白色粉末如同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细若秋霜的粉末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发出点点的荧光,在这忽闪忽闪的荧光中,她左脸的焦痕慢慢慢慢地消失了,白皙的皮肤像是破土的草芽,在她的脸上徐徐地蔓延。     粉末散尽的时候,她仍站在桥上。桥下的河水映着她的影子,红妆霞帔,人美如画。     桥上的女人望着这一切,腿脚一软,瘫在了地上。烟火倒映在她惊恐的眼眸中,鬼魅得如同墓地的萤火。     “桃……桃夭。”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桃夭,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青绾。     桃夭是鬼,青绾是人。     她们,曾是一起来到人间的姐妹。     桃夭是妹妹,青绾是姐姐。     原本,她们应该是世上最亲的人。结果,却成了世上最怨的人。     她们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叫“狐仙”的游戏。           第七十四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狐仙啊狐仙,请显灵吧……是这样吗”     我将视线从桌上那个简陋的狐狸面具上移开,望向了殊七的脸。这个面具是我随便从集市上拿来的,翡翠城里到处是这样的东西,粗糙的表面,不均的染漆,还有漆黑的眼窝。     这个所谓的狐仙,是翡翠城百姓心中的神,我们刚刚看过的那个祭典,好像也是为了他。     这个习俗,似乎是从翡翠城的初代城主那里传下来的。那时候,翡翠城还是个随手搭建的小城,城里满打满算的,也只有几十户的人家。建立翡翠城的城主,听说也是个流寇起家,对牛鬼蛇神什么的,一向嗤之以鼻。     可这样的故事往往都充满了讽刺,而这个讽刺,就将会是故事的最高~潮。传说有一天夜里,城主睡得正香时,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他的耳边说话。起初他没有在意,以为是自己做梦。     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他的瞌睡虫被这声音吓走了一半,这才睁开眼睛,往旁边看去。这一看,却发现自己的耳边趴了个带着狐狸面具的人,说是人,其实也只是团黑色的影子。惨白的狐狸面具在黑暗的空气中呈现病态的青,红色的油彩如同猛兽的利爪。     那人告诉他,他是被狐仙选中的人,可以向狐仙许愿。     一般人听到这话,大多是觉得不靠谱。城主瞧这人人不人鬼不鬼的,心里更是怵得慌。可是,这种事情不细想便罢了,一细想便会觉得是天上砸下的馅饼,都砸到头上了,哪有不吃的道理。于是乎,城主便半信半疑地许下了愿望。     他说,请给我黄金万贯。     第二天,他睡醒的时候,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间,便深信自己是做了个梦。     将这事抛在脑后的他,闲来无事地带着随从去后山打猎。就在打猎的路上,他们遇到了路经此处的富商。那人带着万贯家财,正在举家搬迁。可这一家人却误食了毒果,死了个干净。万贯家财,全数落到了城主的口袋。     那一晚,得了大笔财产的城主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到底昨夜的那人是不是自己的一个梦,如果是梦,那今日的事如何解释如果不是梦,那今日的事情又如何解释     半夜的时候,原本清醒无比的城主在一阵黑雾中睡过去,半梦半醒中,他又听到那人的声音。     那人说,他是被狐仙选中的人,狐仙可以满足他的任何愿望。     抱着试探的心理,他再一次许愿。狐仙啊,请让我身边美女如云吧。     翌日一早,他一睁开眼,就听随从来报,说是城中最大的人家遭了灾,家主夫妇暴毙家中,这家芳名远播的四位女儿一时间失去了依靠。城主心中大喜,连忙上门慰问帮忙,不久,就抱得四位美人,享尽齐人之福。     从此,城主便对狐仙深信不疑。翡翠城也在狐仙的神力下,越来越壮大。     于是,这信仰便一代代地传下来,最终成了整座城池的信仰,不仅有祭典,还有关于招来狐仙的种种仪式。     我现在做的,就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属于小孩子玩的那种类型。可听殊七的话音,青绾似乎就是用这个方法招来了狐仙。     听到这里,我便默默地琢磨起了这个所谓的“狐仙”。     那个传说,在我听来,其实是个极其毛骨悚然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能引起翡翠城百姓如此大的共鸣,恐怕大都还是归结于心想事成这一点。古往今来,无数人都会为事情的成功加上奇幻的色彩,将成败寄望于鬼神,似乎成了所有人逃避现实的唯一出路。     因为心灵的脆弱,所以在信仰中寻求安慰。     这是狐仙这个传说给我的最深刻感想。凡人,原本就是这样可悲的生物。     但是,假设这个狐仙是真的,那么不得不说,这位大哥做事的方法实在是够简单粗暴的,总结来总结去,他的做事原则好像只有一个――杀人夺舍。     不过显然,翡翠城的人们并不在乎这个,他们在乎的,只有狐仙的力量。     他是不是真的存在,他是不是真的能显灵,他是不是真的能让人心想事成     想到这种种,信仰的火便如浇了桐油的火一般,得以一直一直地烧下去,     青绾就是这把火中的一朵小小火苗。就是这把火,烧掉了桃夭的半个身子,也烧掉了她的整个年华。     青绾和桃夭是一对孪生姐妹,同一对爹娘,同一天来到人世。她们就像鸟儿的一对翅膀,从孕育的时候,就已经依偎在了一起。     可是,上天好像有意将原本相同的人区分开来似的,青绾同桃夭一模一样的脸上,有一块黑色阴影,细细看来,好似一只狐狸的剪影,硕大的尾巴和尖尖的鼻子清晰可见。     这块覆在左脸上的胎记将青绾原本秀丽的脸染成了黑白分明的诡异色彩,也将她和美丽的桃夭彻底地划入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抛开美丑不说,出生时便带着这样的胎记,对青绾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她们的父母是极其迷信的人,一看大女儿这样,便忙不迭地跑去找神婆术士之类的人算卦。可是那些人大都只是江湖骗子,为的就是信口雌黄骗取钱财,所以,他们往往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说。     这是狐仙大人的诅咒,你们一定是得罪了狐仙大人,狐仙大人的愤怒无处发泄,便对你们的女儿进行了最恶毒的诅咒。     她会让你们染上恶疾,会让你们家财散尽,会让你们终身厄运缠身。     这话一出来,两人的父母几乎吓掉了魂。可是肉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谁都不忍心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弄死,于是只能痛哭流涕地问询解决的方法。     那些人说出的破解之道花样百出,可是不伤青绾性命的却只有一个――     让她睡在地窖里,像个卑微的下人,永远地活在黑暗之中。     听到这,我不禁咂嘴摇头,这些江湖术士看来水平着实有限,这扯犊子的逻辑都不对,还亏得这些人能相信。     你想啊,如果是从黑暗中生出的狐仙,那么让青绾一直与黑暗为伴,不就是等于将狐仙越养越强大么,这样是哪里能起到遏制狐仙的作用     不过,虽然我这么机智,但并不代表这二人的父母同我一般机智。相反,他们不但不机智,还愚昧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们用铁链锁住了青绾的脚,自小就将她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窖中,与蛇虫鼠蚁为伍。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成人,我已经不清楚这是上天对青绾的折磨,还是对她的仁慈了。     不过好在,她的地窖有一个小小的换气口。她长得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就会趴在那个连小孩子都爬不出去的窗边,望着外头。     我可以想象,踮着脚尖的小女孩脏着一张脸,憧憬地望着外头。她一定是踩在冰凉潮湿的被褥上,脚边时不时跑过看不清模样的虫子,那些虫子会悉悉索索地动着,好像在跟她说着话。     盛夏的阳光明晃晃的,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她眯缝着一双畏光的眼睛,望着招摇的花朵,葳蕤的树木,还有瓦蓝的天。     手无意地触动袖中的流年晷,眼前快速地晃了几晃,看不清的景色一闪而过。风卷着衣摆,猎猎响动。     当风停下来的时候,我正站在一栋没见过的房子前头。巨大的树荫像是一顶周到的伞盖,将夏季刺目的阳光挡在了外头。树上的蝉正扯着嗓子喊着,热气蒸烤着大地,就好像是画作淋了雨,原本中规中矩的形状都开始扭曲模糊起来。     好热。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张开嘴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眼前是一个院子,矮矮的围墙边上,几棵我说不出名字的树开着鲜艳的花朵,一团一团的簇拥在一起,在骄阳中张牙舞爪着。     “你不能出来吗”     细细的声音从墙角的方向传来,听起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     我狐疑地追着声音过去,手抚过被阳光烤得滚烫的水缸,指尖通红。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有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她穿着薄薄的衫子跪坐在地上,似乎在自言自语。     小女孩手里拿了个彩线编的球,似乎是因为要捡球才会绕到院子的后头来。彩球在她小小的手里翻来覆去,发出叮铃铃的声响,这声音在盛夏的午后听来,就好像是树上的雨水滴进了缸里,让人从喉咙眼涌出一阵清凉。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小女孩歪着头。     继续往前走,我看到那个小小的洞口。就好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那个洞口与大地浑然一体。黑暗从洞口漫出来,好似要将彩色的夏日全部吞没。     一双眼睛闪着微弱的光芒,紧紧地贴在那黑暗的边缘,就像某种栖息在黑暗中的动物。     “我叫桃夭,你叫什么”     小女孩似乎不在乎她沉默寡言,只是像找到新朋友一样,喋喋不休地问着。     “青……绾……”     洞里传来模糊的声音,就好像有人用指甲挠着墙似的,让我不自觉地在盛夏的阳光中缩起了脖子。     “青绾就住在这里吗”     小女孩似乎累了,索性趴了下来,一双粉嫩的小手撑着脸,一个劲地往里头瞅。     “嗯。”     桃夭刚想说话,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女人焦急的呼喊声。     “桃夭!”     桃夭一惊,慌忙地往后看了一眼,似乎生怕那人追过来。     “这个,这个给你。”     桃夭说着,蓦地将手里的球塞到了洞里,手伸入洞口的瞬间,小小的手掌陷入了黑暗,就像是被某种猛兽咬断似的。我甚至以为,下一刻会有猩红的血迸溅开来。     好在,她的手完好地收了回来,像墙那头的荷塘里没绽开的花苞。     “我走了,明天再来找你。”     说完,她便起身走了。小小的倒影在地面上快速移动,就好像是一个蹬蹬蹦远的黑色小球。阳光愈发的刺眼,蝉好像不要命似的,叫得撕心裂肺。     “球呢”女人的声音隐约传来。     “找不到了。”     “好了好了,热了吧,走,跟娘回屋喝绿豆汤。”     “哦哦哦,回去喝汤了喽!”     接着,人声像是被海绵吸收似的,猛地消失,院子里只剩下了夏蝉的喊叫声。     幽深的洞口,传来孱弱的铃铛声,一下一下,起起伏伏。           第七十五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坐在奈何桥上,我耷拉着肩膀,琢磨起了桃夭未了的心愿。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就算我现在拒绝了桃夭,等青绾下来的时候,她也很可能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不如就去了吧。     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劝着我。     忘川河水舔着河岸,发出柔软湿润的声响。这声音蓦地与翡翠城桥下的水声重合,哗啦哗啦,在耳边久久地回荡着。     安魂舟过了一艘又一艘,身后交头接耳的鬼魂也过了一批又一批。我就一直这么坐着,坐到大腿发麻,脚尖更像是伸进了一盆凉水中,脚趾僵得几乎动不了。     还是不去了吧,莲实会生气的。     想起莲实生气的脸,我腾地挺直了后背,大约是因为我过度地估计了自己的柔韧性,这一下用力过猛,麻到没有知觉的腿脚倏地一空,因为这一下连带着身子一歪,我便在一阵手忙脚乱中直直地朝着桥下跌去。     掉进忘川河到底会怎么样呢     记得刚到冥府的时候,我常常会坐在奈何桥上,做各种天马行空的猜想。     凡人喝一口忘川水,三千繁华就会化成转生路上的一地尘灰。是的,我的孟婆汤其实只要有忘川河水就够了。加曼珠沙华是为了颜色更好看,加头发丝儿鼻屎那是看我心情。真正的孟婆汤,其实只要将忘川河水温热就成。     前生过得苦,你就会觉得那水是甜的。     没有任何两个人饮过的孟婆汤是同一个味道,因为世上本就没有同样的人生。     忘川河承载着世间的一切混沌,也孕育出了人间百味。人活了一世,遭受了多少的疾苦,临投胎的时候,总要有能舒心一叹的时候。     到我的庄子,喝上一口孟婆汤,前尘往事都抛尽,留下的只有看破红尘的奈何一叹。     那神仙若是喝了会怎么样呢     阎君说,因为太难喝,没有人尝过。     老司命说,大约会损上一世的修行。     莲实说,不要问这种蠢问题。     答案到底有没有知道呢,炎华君会知道吗,如果炎华君不知道,那天君呢,天君会知道吗     在脚尖碰上那冰冷的水时,脑中却像跑马灯似的,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忘川河,我低下头,望着映在河面上的我的倒影。就在我准备来个漂亮的水上漂的时候,后襟却猛地一紧。像是被树枝勾住似的,我悬在了河水的上头,就像是一条被钓线吊在半空的鱼。     配合地扑腾两下,我仰起头,看向那根来得很及时的树枝。     莲实铁青着脸看我,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看他的神情,我觉得他肯定是误会了。     果不其然,我双脚一落地,他便开口了。     “如今真是长本事了,连失个恋都来个寻死觅活,但是你若是真想寻死,就上诛仙台去,至少还能弄个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你这么往忘川里一跳,阴差们是要全数放下手中的活计,去帮你捞尸体吗”     望着他居高临下的训斥神态,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觉得,死后给人留个尸体当真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刚想闷头道歉,却心思一转。     不对,我没想自杀啊。我不过就是坐麻了腿,趔趄了一下,用得着这么严词厉色的嘛     琢磨到这么一层,我便有些不服气。     可是不知是不是我好些日子没有见到莲实了,突然看见到他的脸,居然生出了些许的情怯出来,于是视线刚移到他身上,就躲躲闪闪地缩了回来。     “怎么,觉得我说得没理”     莲实瞧我不理他,口气更是凛冽。     “没有……”我忸怩地搓着发麻的大腿,感觉脚尖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你低着头作甚,地上有金子吗”     莲实上前一步,脚尖蓦地闯进了我的视线,就像是被小石子踢中似的,整个视野微微地晃了一晃,让我有些头晕目眩。     我忙不迭往后退,腰碰上了凉飕飕的桥梁,一股无以名状的感觉从腰椎的边缘升腾起来,手心都连带着发麻。     不要怪我没有出息,实在是我同这人睡了整整的一世,可除了小时候刚开窍的时候瞧他顺眼了一阵子以外,就是最近才发现自己对他有意思的。     这感觉就像,你枕个枕头枕了一辈子,一直都把它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枕头,可是某一天,你突然发现枕头丢了,然后你就开始吃也吃不好了,睡也睡不安了,这样的感觉,谁能不惶恐     莲实看我后退一步,心情似乎更不好。像是赌气似的,他又猛地向前一步。     我们之间的距离,大约只剩下一只手掌,还是侧着放的。     额头几乎抵到他的颈窝,我感觉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好。像是煮沸了水似的,天灵盖就是那突突乱蹦的茶壶盖,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莲实的鼻孔就在我的头顶上,我能感觉到他正均匀地喘着气,反观下头的我,却是几乎要心律不齐。     一股好闻的味道从他的身上传来,这味道我熟悉得很,甚至于,小的时候还嘲笑过。那时候扎着高矮不齐羊角辫的我,一脸欠揍样地叉腰笑他,一个男孩子家家的居然整天个身上有香味,真是羞羞羞。那时候的莲实还是个乱抹鼻涕的小屁孩儿,他一听这话,就会拖着两条鼻涕挂子嚎啕大哭。     一晃过去,那个我看着长大的小屁孩儿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不仅长大了,居然还会让我老鹿乱蹦。想想真是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啊。     “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他叹了口气,热气扑在我的发顶,暖和和的。     我微微地抬起头,视线定格在了他锁骨之间那个小小的窝。无意地,我发现他今日穿的衫子,居然是我从轩辕姬那给他讨来的生辰贺礼。     心好像是蘸了白糖的糯米团子,一时间甜蜜软糯得几乎要化下去。     “是因为我去演轩辕姬那本子而不高兴,怎么,是怕我天天取笑你”     才不是,你取笑我我也高兴……     差点没羞没臊地说出这般麻人皮子的话,却突然一愣,忽地抬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也要演轩辕姬的戏”     莲实半垂着眸子,细长的眼尾一扫,就像是富家小姐的帕子从旁人的面门上扫过,似乎还带着若有似无的冷哼。     “现在不想演了。”     我又是一愣,有些跟不上他说话的步子,“怎么又不演了”     他亮盈盈的眼珠慢条斯理地转过来,从睫毛的缝隙着瞄着我,我猛然想起自己此刻嘴吧半张拉长着下巴的样子一定很像一头驴子,于是赶紧阖上了嘴巴。     “怎么,你希望我演”     我一时语塞。     “既然你这么希望我演,我便勉为其难演一演好了。”     又是勉为其难。     我干巴巴地笑,“还真是为难您了哦……”     他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嘴角也是似笑非笑地翘着,这个模样十分的赏心悦目,我感觉心里像剪了指甲的猫在挠,一下一下,挠得人忍不住想缩起脖子,把自己团成一团才好。     心口的糯米团子似乎又翻了个身,没沾上糖粉的另一面就这么直挺挺地铺进了软绵绵的糖罐子里。细腻的甜意像是渗入宣纸的墨星子,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不可思议的一整团。     手还在发麻的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我甚至没发现自己在呵呵地傻笑,直到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咧着嘴的自己。     警醒地收起了嘴角,我垂下头,望向自己潮了半截的脚尖,可是看到他那双就在对面的脚尖,嘴角还是如管不住要出去疯的熊孩子,一个劲地往上扯。     莲实似乎也跟着望下来,从脚尖发热的程度来看,他应该是在看我的脚尖。     偷偷地瞄一眼,果然见他在盯着我的脚尖。     不好意思地,我将脚尖往裙子底下收了收。     他的心情似乎又不好了,眼神变得从阳春三月一翻便成了寒冬腊月。那样的眼风刮在身上就好像雪沫子砸在身上,似乎能剐下肉来。     被这视线盯得无地自容,我只能硬着头皮,惴惴地开口,“那个……你今天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他的眼睛仍坚定地钉在我的脚尖,我拉了拉裙角,一个劲地想把它们藏严实。     时间走得十分艰难,忘川的水隐隐约约地响着,却好像隔了很远。     在这样的煎熬中过了好久,莲实才将视线从我的脚尖移向我的脸,我心里的弦猛地一松,腿软地扶住了后头的桥栏,防止自己一个不小心丢人地瘫下去。     “听轩辕姬说,你庄里丢了只鬼”     我起初被问得莫名其妙,丢了只鬼,什么时候     后来转念一想,他指的恐怕是被我和殊七从人间带回来的桃夭,可是这事轩辕姬怎么知道的     莲实听到我的问题,脸上猛地一僵,随后突兀地清下喉咙,道:“她自然有知道的方法。”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说脸长得磕碜的话,轩辕姬的确是个非常有本事的神仙。我还曾经想过,如果轩辕姬有点姿色的话,就能到我一辈子都要仰视的地位也说不定。     “丢的那只鬼呢,找到了没有”     “找是找到了,不过……”     不过不愿意喝孟婆汤,过奈何桥。     鉴于莲实的脾气,我还是把这话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莲实眯着眸子,“不过什么”     “没什么,小事。”     他“哦”了长长的一声,调子扬得恁高。     “嗯……”我继续干笑,脚尖在地上画着圈。     兴许是他发现了我这次嘴巴尤其的严实,居然史无前例地转了话锋,不再深究方才的话题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忙拖着半麻不利索的腿,一颠一颠地跟上他的步子。     他走得极快,我跟不上,咬紧了牙关追,也还是落下了好一段。     突然,已经走了老远的他停下了步子,转过头来。我被他逮了个措手不及,搬着腿的窘相就这样落入了他的眼睛里。他盯着我的腿,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受伤了”     我总不能说是被坐麻了吧,也太丢人了。于是,只能极其尴尬隐忍地摇摇头,莫名其妙道:“没有啊。”     他显然不信,几步跨了过来,霍地蹲在了我面前。脚本能地想往后缩,可还没来得及动,就被他一把抓住了脚踝。     因为不确定我到底是哪里受了伤,他只能在我裙子边上胡乱地翻看。他的手散发着不可思议的热气,透过腿上薄薄的布料,我几乎要被烫伤。     不自觉地红了老脸,我几乎想一把推开他蹦进忘川河里去降降体温,顺便也把胸口这只不知廉耻的老鹿给淹死。     莲实的手抓得不松不紧,既不至于弄疼我,也让我不能轻易地挣脱。于是,我就这么金鸡独立地,被他挟持在了奈何桥上。     往来的鬼魂憋笑憋得几乎要得内伤,而我,则深深地感受到――     这冥府,以后怕是没脸混了。           第七十六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碗里的饭菜都凉了个通通透透了,我却还是没心情吃,捧着碗遮住大脸,我偷偷摸摸地望向了对面的莲实。     要问他怎么会在这饭桌上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模模糊糊地记得,他一手握着我的脚踝,一手十分无组织无纪律地察看我疑似受伤的腿。之后,我的脑子就一直处于空白状态,自己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根本一点都没有印象。     说得形象一点儿,大概就类似于稀里糊涂地被扒开嘴灌了一坛子酒下去,然后眼前一黑一白,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莲实低垂着眸子吃饭,不知道有没有发现我在偷瞄。     碗里的饭菜不停地发出类似于新醋的酸味,我用筷子无意识地挑着凉透的米粒,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送。     不正常,莲实好像有点不正常。     反复琢磨着这个,联想起那天他同我起的那个关于“暮玄”的话头,我的心就跟悬在山崖边上似的,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好像下一刻就会猛地沉下去。     可是虽然想知道得几乎吃不香睡不着,我终究还是鼓不起勇气去问他。     暮玄怎么了,你那天想说什么     话到嘴边无数次,却都原原本本地被我吞了下去。     不知道莲实是怎么想的,在我的眼里,这顿饭吃得十分的不痛快,不管是心还是胃,都着实塞得厉害,甚至胜过了我往日嘴馋偷喝鳖汤的时候。     莲实的脸在殊七新点的灯下显得格外的清秀干净,就像是我早上吃的那颗鸡蛋剥了壳似的,感觉好像软软的,让我忍不住想去揩上一把。     若是换成以前的我,恐怕爪子早就凑上去了。可如今情况大不相同,我猜想,即使他现在伸长了脖子递过来给我揩油,我也不一定伸得出手。     所以说,“贱”这个字不见得是只对人适用,对于神仙,其实也适用得很。     想着这么偷瞄下去不是办法,我就转了转心思,琢磨到了轩辕姬的戏本子上。要说,轩辕姬也真是好本事,居然能把将根深深扎进南斗宫的莲实都请动了,这么一想,我还真有点期待这部天界第一大戏的演出阵容了。     不过,莲实演什么角色     将轩辕姬同我说得故事梗概回忆了一遭,我的眼睛又长了脚似的移到了莲实的脸上。大约是我现在真心鬼迷心窍得厉害,我居然觉得他吃饭咂巴嘴的样子,还有那嘴边不小心沾到的饭粒和油花,都分外的好看。     在心里微微地冷静了一下,我放下碗,冲着他的方向清了清喉咙。     他扫我一眼,样子瞬间更好看了。     我胸口猛抖了一下,赶紧坐直了身子,仰起了下巴,装着一副不为美色所迷的样子,以证操守。     他眉梢轻轻一挑,“有事”     我顿了顿,手挠了挠发鬓,“算……算有吧……”     他也放下了碗筷,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说说看。”     又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我将脸颊边的头发挂到了耳后,眼神固定在了他面前的碗里。那个碗里的饭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特别好吃。     挥走心头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我正了正神色,“那个……我就是想问问,你在轩辕姬的戏里,演个什么角色啊”     他一副“原来是问这个”的神情,皱了下眉头,看起来似乎是在琢磨怎么表达。     “就是那个你靠着写情书勾搭上的,然后被你那对觉得你太丑实在拿不出手的父母诓骗却幸运地娶了美女龙三的人。”     如此长的句子,他居然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感慨之余,也在试着将名字带入的剧情里。七绕八弯转了好几转,我才勉勉强强地反应出,他居然是跟我演一对的。     突然,我很想一把拍上轩辕姬的肩膀,痛快地赞一句——还是你够姐们!     这一次,我在表情管理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我深信,莲实不可能从我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窃喜来。     因此,他看着表情过于紧绷严肃的我,眼神有些困惑。     “怎么,你很不高兴”     “没有。”我尽力绷着脸,以保证自己不笑出来。     莲实没再问,深深地望了我的脸一眼,便沉默地低下了头。     自从我发现了自己对他的心思后,就对这种沉默很是忌惮,好像一个不注意,就会有什么过分的表情从自己那张控制不住的脸上显现出来,又好像一个不注意,肚子里想说的话,就会从嗓子眼偷偷地钻出来,一股脑地说给他听。     这样的感觉,让上了年纪的我诚惶诚恐。     莲实会怎么看呢,假如他被吓到了怎么办,会不会一辈子走路都绕着我走,那样是不是我永远都不能去南斗宫了,而他也永远不会到奈何桥上找我了,那是不是我们十几二十万年的情分就这样没有了     说起来,当初就应该有人告诉我,人间有一句话叫做“兔子不吃窝边草”,窝边草是即使饿得前心贴后背也不能吃的草。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八成就会在心里撑杆秤了。     如今的我知是知道了,却已经迟了。     那杆迟迟才撑起的秤,已然在撑起的瞬间,狠狠地倾向了莲实的方向。秤砣措不及防地飞起来,砸中了我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袋,于是剩下的日子,我一直在晕乎晕乎中度过。     为了将自己从这样让人晕晕乎乎的沉默中解救出来,我强打起了精神,开始没话找话。     “那个……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去桃花源”     他“嗯”了一声,没抬头,视线也是定在了方才被狠狠盯过的那碗饭。我不由得又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只见几粒不安分的米粒粘在青瓷碗的边缘,就像几个吃饱了喝足出来晒太阳的胖小子。     “桃花源修缮得挺好吧”     他又“嗯”了一声,似乎有点不太满意我随随便便找的这个话题。奈何我今日脑子烫得有点过度,实在是灵光不起来,只能硬着头皮,顺着说下去。     “说起来,你好像还不认识昆仑之丘的白泽呢……”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望向了我。     瞧他终于有了反应,我心里一喜,继续道:“听说天后娘娘在没嫁给天君的时候,同白泽是挚友,诶,这么说来,既然轩辕姬这台戏是演给天后娘娘祝寿的,那让白泽来演不是好主意嘛,轩辕姬怎么没想到呢……”     我嘟囔着,托起腮帮子,望向了莲实。     后者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双琉璃珠子似的眼睛在饭桌旁摇摇晃晃的灯苗子里显得尤为的幽暗。我被这眼神望得心头一慌,正襟危坐。     “怎么了”     莲实抿了一下嘴,眼神暧昧不清,“没什么,只是觉得,确实是个好主意。”     被他这么一附和,我一扫方才的慌张,霎时有了精神。     “是吧,确实是个好主意吧,我明儿去跟轩辕姬……”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我话说到一半,就被莲实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我一时反应不及,懵懂道:“什么”     “你什么时候认识白泽的”     他嘴角耐人寻味地翘着,好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这嘴角配上幽深的眼睛,让我深藏着在胸口深处的某种大龄剩女的骚动开始蠢蠢不安起来。连咽了好几口口水,咕咚声此起彼伏。     脑子似乎成了一团浆糊,我开始语无伦次。     “就……就上次,不对,就前两天,不是不是,就……”     制止住我这条像喝醉酒一般的舌头的,依旧是莲实冷静的声音。     他依然端着那张让人看不透摸不清的脸,似乎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     脸烫得几乎可以煎鸡蛋,胸口的老鹿因为蹦跶得太野,开始气喘吁吁。     他说:“他怎么样”     有一瞬间,我因为心跳太猛,没能听到他的话,只能捏着手心,惴惴地回问:“什么”     他盯着我的眼睛,表情单一,逐字逐句。     “我说,他怎么样”     “哦……”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视线带着惊人的热度,当他直直地看向我的时候,几乎烫伤了我的瞳仁。一阵阵焦热的气体冲击着耳膜,嚷嚷着从我的身体里出去,“你问他怎么样……”     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我将手贴上了脸降温。     相信现在他眼里的人,一定是面红耳赤的。     意识到这点的我,忽而想学老鼠在地上打个洞钻出去,然后有多远跑多远。     “他人……人不错。”     现在的我,已经全然想不起来白泽的长相了。莲实的脸一下子多了许许多多的重影,这些重影横七竖八地绕着端坐着的他疯狂地绕圈,让我本就被他的视线烫得晕晕乎乎的脑袋开始剧烈的摇晃。     他面前碗边上的米粒似乎开始上窜下跳了。     强打了精神,我低下头,重复道:“他人不错,挺好的,到处都挺好的。”     莲实的视线似乎还没有移开,以我的额头为圆心,我全身都处于焦灼的热浪中。     在我以为,这样让人忍不住想蜷缩起来的对话还要继续下去的时候,一旁的莲实却猛地站了起身。     像是中暑的时候突然被人灌了碗凉水,我脑子倏地清明,转脸望向了他。     他似乎有什么急事,甚至没能给我一个正脸,就袖子一甩,大步地走向了门口。     望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我坐在原地,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第二日,我如同约好了一般,又准时地出现在了轩辕姬的屋顶。     轩辕姬顶着一双比眼珠子还黑的黑眼圈,蔫蔫巴巴地坐在屋顶上,闲得无聊似的抠着瓦片上的青苔。     我见着眼馋,也跟着坐下,学她的样子抠了起来。     “又来看日出”     “嗯,又来找灵感”     “嗯。”     这一次,我们的对话尤为的简短,若硬要说还有什么的话,就只剩下两个大龄剩女一边就着露水抠着青苔,一边为情所困的叹息了。           第七十七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接下来的好几日,我都没能见到莲实。     原本想去找轩辕姬嚼嚼舌根,可是想到好几个早上在屋顶上看到的那张好似同病相怜的脸,便郑重其事地打消了念头。     百无聊赖地撑着鱼竿,望着忘川河上来来回回的鬼魂,我猝不及防地想到了还在庄子里等我发落的桃夭。     从冥府逃去现世,在鬼魂的罪状当中算是相当大的。这样的鬼一旦被阴差抓到,轻则发配到某个小地狱去受皮肉之苦,重则被判永世不得超生。     因此,如今桃夭的生死,就在我的一念之间。     说起来,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神仙,一直都走得是英明神武宅心仁厚的路线,因而对这种杀伐戮断的事情,多少有点排斥。     可是,对工作量尤为巨大的冥府来说,总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从前,我一旦遇到这样的事情,总是一股脑地推给殊七。这一次,殊七的意思倒是很明确,他是希望我用流年晷回到过去,让桃夭了无牵挂地喝下孟婆汤,早日投胎做人去。     一向冷静理智的殊七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优柔寡断的决定,我搞不懂,也没有功夫去细细琢磨。粗略一想的话,可能是他提前做出了我可能会做出的判断吧。     如果我是在殊七告知之前知道桃夭的故事的话,会怎么做呢     会再次不顾莲实的劝告,自顾自地去现世帮桃夭更改命格吗     大概会吧。     心里有了这个答案的我,一时十分丧气。说来说去,我不过是在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合理化而已。     我也是被逼无奈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莲实就算知道了,也应该能理解我才对。     知道了自己有这样狡猾的想法,我自暴自弃地一把扔了前几日才新做的杆子,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叶子,揣着手晃回了庄子。     既然都已经想通了,那还是抓紧把事情解决了吧。     带着这么个心思,我迈着轻快的步子推开了孟婆庄的大门。     原本闷头盛汤的青芒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忙里偷闲地抬起头,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见是我回来,有些诧异地忽闪忽闪眼睛,环顾四周,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道:“婆婆不是去忘川河钓鱼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听他说这个,我在心里小小地缅怀了一下自己那根还从没钓上鱼的杆子,伸头望了望里头,问道:“殊七呢”     青芒的青面一僵,接着便有些躲躲闪闪,“婆婆,你的杆子不会已经被管事的给没收了吧”     瞧着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同情,我心里忽地有些不是滋味,原来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天天被没收杆子的可怜家伙吗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我还是一把呼上了他的脑袋,几根头发丝儿随着我的动作掉进了汤锅里,端个碗等着的鬼魂刚想抗议,就被我扬手吓得生生地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告诉婆婆,管事的去哪儿了”     青芒吃痛地揉着脑袋,一双金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管事的一大早就走了,听说,是去轩辕姬的桃花源。”     我一听,便皱起了眉头。     这大清早的,他去桃花源干嘛     这个问题,一直到屁~股底下的祥云以极慢的速度晃到桃花源,我还是没能琢磨出来。要说最近,我轩辕姬当真是交流得频繁,不仅如此,我身边的人好像也同她交流得甚是频繁。     有让我的小心脏忽上忽下的莲实在先,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殊七。     如此一来,轩辕姬到底是看上了经常在桃花源晃悠的男人们中的哪一个,突然就变得有些扑朔迷离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个想法作祟,总觉得今日的桃花源也甚是扑朔迷离。远远望过去的时候,我以为是海中的哪个不知名的雾岛,差点就一个猛子窜过去。     等我从雾里隐隐约约地辨认出桃树林和缺了一半的云桥时,才猛地一个急刹,停了下来。因为如此猛烈的一下,心不在焉的我也被腾地扔下了云头,咻咻地落向浓雾深处的桃花枝头。     这种从高处落下的感觉很奇妙,风从耳边轻飘飘的刮过,湿润的雾气像是某种小动物的舌头舔着耳廓脸颊。心晃悠悠下落的感觉,让我忽地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刚刚知道我存在的阎君,喜欢把我抛上高高的天空,然后在稳稳地接住。     咯咯咯的愉快笑声似乎近在耳畔,身体好像一下子变小变轻,我又重新变成了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就是这么一个恍惚,我便错过了捏诀的机会,重重地砸了下去。     原本已经闭上眼准备生生地吃下这一记了,可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意料之中的剧痛却没有来。身下传来闷闷的一哼,脑子里某个地方似乎动了一下,一些熟悉的记忆像被打翻了瓶子流出的水,呼啦啦地冒了出来。     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带着这个困惑,我惴惴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张乍青乍白的脸,而在离我极近的地方,是一张咧开笑着的嘴巴。     “早……早啊。”     眼前那人的胸口微微一个起伏,挤出有些变形的声音。     我眼角颤了颤,艰难地提起了嘴角,“早啊。”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尖锐的声音突地冒出来,我一愣,犹豫地望向了眼前的嘴巴。那张嘴还咧得大大地傻笑,似乎并没有发出过任何突兀的声音。     迟疑地,我望向了一旁。     这么一看,原来我是掉到了轩辕姬的屋前。从趴着的角度望过去,轩辕姬的这个木屋居然出乎意料的极其气派。我歪着头,欣赏了好一会儿,才一个激灵,想起去找方才发出声音的人。     视线一个下移,我便瞧见了正对我瞠目而视的轩辕姬。     她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绷着脸望着我。别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脸竟然还挺好看的。一个走神,我居然考虑起了不如以后就这么看她得了。     身下的人骨碌了一下,我这才大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手脚并用地从他的身上爬了下来,抻着衣服站了站好。     视野恢复了正常,我发现原来站在我面前的,远不止轩辕姬一个人。     她的身后莲实和殊七一前一后的站着,前者面无表情,视线若有似无地在我和地上那人的脸上逡巡,后者则是一脸高深莫测。     二人的身边,站着两手捂嘴的龙三。     这么一瞧,刚才的那一嗓子,似乎就是这丫头发出来的。     被撞见那么一幕,不管是事故还是刻意,可是一件让人老脸十分搁不住的事。不过,大约因为我最近脸皮受得考验尤其的多,似乎也不知不觉地厚了起来,就好比这一次,我居然能一咬牙一捏拳,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     僵着嘴角,我扫视了众人一周,道:“哟,大家都在啊”     此时的轩辕姬已然收回了方才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怎么的形成的铜铃眼,恢复了以往那张似乎油盐不进的脸孔,她的视线在我身后刚刚爬起来的人身上停了一下,随即转向了我。     “哟,你这可够劲爆的啊”     我呵呵两声干笑,道:“误会误会。”     刚才被我做人肉垫子的那位听我这么说,也上前一步,学着我道:“误会误会。”     “哦”轩辕姬发出了这么一个让人抓心挠肝的声音,随后续道:“怎么误会了”     回忆了一下事发的经过,我胸有成竹地开了口。     “就是刚才,我坐着祥云过来的时候,发现……不对,没发现桃花源起了雾,不对不对……”     说到这里的时候,对面四人的神情可谓各不相同,诡异至极。     莲实凉凉地看着我,让我竟然有些心虚,于是,本就不怎么利索的舌头,一下子变得更加僵硬了。     “反正就是飞过了,然后我就想回头,接着就是一个不注意,从上头摔了下来,摔下来了之后,我就……就摔到了他的身上……”     四人的神情变得越发的不可收拾。     一旁的人约摸是看我说得很费劲,也跟着想帮忙,便顺着我的话,道:“对,摔到了我身上,还撞到了我的嘴巴,很疼。”     空气一下子凝滞了,对面的四个人,包括我,都齐刷刷地望向了他。     “白泽,你刚刚说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使劲地对他使了使眼色,“是撞到了你的下巴,对吧”     “是嘴巴吧,我听到是嘴巴,好像是亲到嘴巴了。”     平日里连个人名都记不住的龙三,今日不知为何如此的冰雪聪明,不但耳朵灵光,连逻辑关系也理得万分的通透。于是她伸长了脖子,又来了一嗓子,直将我的老脸说得刷地一烫。     余光里的殊七一脸看好戏的神色,我心头狠狠地一梗,忐忑地望向了莲实的方向。     莲实正望着我,却仍是面无表情。     心头猛地一颤,我不由得很失望。     不过想想也是,莲实原本就没有任何理由有情绪波动,而且就算有,也绝不是我希望的那个方向。想到底了,也不过就是能嘲笑嘲笑我智商捉急而已。     原本是想安慰自己的,可想到这一层,我却更不好了。     长呼了一口气,我气馁地耸耸肩,就着龙三的话道:“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说完,我根本不敢看他们一行人的神情,就径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什么莲实啊,什么殊七啊,什么桃夭啊,我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管了。     我以为自己这么不管不顾地上天溜达,很有可能被屁~股底下那团祥云拐到不知道哪处地界去的,可当我趴在云头上咬了好一会儿的手绢,心如死灰地抬起脸时,却猛然发现,这团祥云尤为的善解人意,居然把我径直地送到了老司命的蘑菇田埂上。     欣慰地拍了拍祥云,它也很受用地抖了一抖。我拖着腿,苦大仇深地坐到了老司命的藤椅上。     他老人家似乎没发现此时分外需要人生导师的我,居然还热火朝天地在地里忙活着。我一时万念俱灰,在心累中,睡了过去。     这一睡,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头的我,又变成了天河里的一块石头。像某一块普通的石头一样,我坐在不深不浅的河底,听着河水流淌的声音,默默地注视着天空,从天明到夜幕,从朝阳到残月,日复一复地,我坐在河底,静静生活着。     然后,终于有一天,有个人从河岸上走下来,蹚过清澈的河水,踏过裹着青苔的石头,走到了我的面前。     白色的衣袍下摆浸在水里,像是随波逐流的鱼尾。     他低头看我,嘴唇动了一下。     “阿岑。”     我猛地惊醒,睁开了眼睛。     老司命卷着袖子,手里抱着满满的一抱蘑菇,一股清甜的气息从刚摘下的蘑菇身上传来,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睡醒了快来帮忙。”     我“哦”了一声,赶紧起身。     于是乎,这一天,我都在蘑菇堆里打滚。晚上回到孟婆庄的时候,已经是精疲力尽。     可是大约老天这几天存心折磨我,即使我都如此心力交瘁了,他还是禁不住要派个人下来再接再厉。     而这个人,此时正端坐在我的饭桌上,优雅地吃着本该属于我的热饭热菜。           第七十八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见我回来,莲实放下了碗。     就算是累得腰酸背痛,可当我看到他那张熟悉的脸时,还是猛地直起了腰板,不自觉地打起了精神。     “你来了”     他“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来。不过想想也是,吃个饭而已,能有什么喜怒,会这么想的我才是奇怪。     “去找老司命了”     我心头一抖,“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跟踪我     当然,这后半句,我终究没有厚颜无耻地说出来。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绕了一圈,“一身的蘑菇灰。”     我低头看了一眼,果然如他所说。原本还想遮掩一下,可一想到他恐怕从进门时候就瞧见了,便立刻打消了那种多此一举的念头,而是踢了个凳子,晃晃悠悠地坐了下去。     “我孟婆庄的伙食难不成比你南斗宫的好么,怎么有事没事都喜欢来我这蹭饭”     我这话的原意,是要讽刺他,可他居然毫不在乎,还大言不惭地点头道:“是还不错。”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好像除了低下头害羞一下,就没有其他更得体的表现了。     “既然已经去了,怎么不带些蘑菇下来”     “嗯”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你不是喜欢么”他也抬起了头,同我对上了眼睛。     我有点不好意思,慌忙移开了视线,眼睛局促地盯上了自己的膝盖,大约是刚才在老司命的蘑菇田里忙得有些狠了,膝盖上沾了两团黑乎乎的泥巴都没注意。手忍不住伸过去,开始抠那泥。     “是挺喜欢的。”     我嘟嘟囔囔地说这话时,他似乎顺着我的视线也望了过去,我脸烫了烫,赶紧将指甲黑乎乎的手缩回了袖子里。     “话说,你怎么来了,白天瞧着不是在轩辕姬的桃花源待得好好的吗”     抬头瞄了一眼,却只来得及看到他白乎乎的鼻尖,就又立刻低下了头。见着自己这副丢人的样子,我在心里好生嫌弃了一把,可嫌弃完了,还是头照低,泥照抠。除了自尊心更卑微了一些,好像没有任何的改变。     “你白天不也同样在桃花源好好的,这不都到老司命的田里转一圈回来了么”     他就着我的话,有点反唇相讥的意思。     可这话如果平心静气地听听,倒还挺有道理的,于是我便老气横秋地点点头,打算转话题。可一话都说到桃花源,我忍不住想到了早上的那出闹剧,想到了他当时看我和白泽的眼神。     虽然兴许在别人看来,他的眼神不过就类似于看到隔壁王大爷家的猫和拐角李阿婆家的狗在一起打了个架,可我总觉得不是滋味。     犹豫了一下,我双手抓紧了膝盖上薄薄的布料。     往常在轩辕姬的本子里看到这动作的时候,我是嗤之以鼻,甚至会在心里把没成功谈过恋爱的轩辕姬说成太傻太天真的愣头青,可如今看来,真正的愣头青,其实是我也说不定。     膝盖上的那处布料已经皱成了一团,原本沾在上头的泥巴也随着这动作转移到了我的手上。乍一瞧,我这一整天不像去搬蘑菇,倒像是挖煤去了。     “那个其实……”     他听到动静,细长的眸子定定地望向我,似乎是想说明自己在听。     我感觉到发迹的地方开始痒酥酥的,约摸是冒了汗,额头上凉凉的。膝盖被手捏得生疼,那块布已经皱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其实我跟白泽……”     想看清他的每一个反应,我鼓足了勇气,抬头望向了他。而此时的他,却一反常态地垂下了眸子,青芒偷懒没换的灯油似乎终于力不从心了,晕黄的火光中,他鼻尖的倒影在嘴唇的中心摇摇摆摆,眼睛则躲在额前短发的阴影中,让人惴惴不安。     “这跟我没有关系。”     他的嘴唇一张一翕,声音像是刀尖刺破了我的耳鼓。     心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原本堆积在心尖上舍不得碰的东西都突兀地掉了下去,一时间,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怎么都填不满了。     大约是因为这样,声音也蓦地变得干瘪了许多。     我僵着脸干笑着,自我安慰地咕哝着:“哈哈,也是哈,也是哈……跟你有什么关系……哈哈……”     声音越到后来,就越走音。可能是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太突兀太难听了,莲实居然抬起头,疑似困惑地望向了我。     我被他看得无地自容,头垂得越来越低,几乎恨不得缩紧脖子里才好。     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我才停下那古怪的干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指甲缝里全是泥巴,膝盖上只剩下濡湿的痕迹。     “本来就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     冷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样赌气似的话,真的是我说出来的     从莲实惊诧的眼神看,的确是我说得没错。     他似乎全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我,心上的那个洞似乎又被人扯了一下,黑沉沉的洞口狰狞地怒瞪着我,好似随时要把整个人吞下去。     “是啊,本来就一点关系都没有。”莲实冷冷道。     到了这个程度,这顿饭是注定要不欢而散了,我丧气到不行,一阵从未有过的阴霾之气从心头升腾起来,居然洋洋洒洒地将那个大洞给堵了个严实。接着,我居然鼓起了勇气,蓦地仰起了头。     “对,没有关系,我生老病死都同你没有关系!”     莲实一愣,约摸是没想到我能将这种事升华到如此高的高度。     “对,你要去为了那女鬼去人间作死,同我也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原本以为,眼高于顶的莲实被我这么一吼,一定会像打翻了的油罐子一样,呼呼啦啦啦地把我这后厨烧得干干净净的。可事实是,他却出奇的淡定,说出这话的时候,也是冷静到了让人虎躯一震的程度。     一腔的热血,就被这句话浇得灭成了一股细烟。     心头那阵莫名其妙的阴霾铩羽而归,将那个大洞咧开嘴的面貌重新显现出来。     心虚地咕哝咕哝嘴,我糯糯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都能做了,我还不能知道了”     这句话听在耳朵里的感觉很奇怪,有一瞬间,我竟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背着丈夫红杏出墙的女人。     心里的感觉十分微妙,脚下无意识地在桌底画着圈圈。     “去打听的”虽然很有自作多情的嫌疑,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莲实的眼珠晃了一下,“这种事情还需要打听”     我想想也是,要说我这一世,别的不多,身边嘴巴大的倒是要多少有多少,这种事情,他只要从那些人面前晃上一圈,不需要特别问,都有人会告诉他。     “其实,这事我还在考虑。”     “考虑”他的表情清清楚楚地写着“大爷不信”。     “是考虑穿哪件衣裳去吧”他挑着眉毛,嘴边噙着冷笑。     “当然不是。”我撇撇嘴,表情很是不屑,“这种事情哪里要考虑,我本来就穿什么都好看。”     莲实嘴角动了下,似乎是被我逗笑了。     我瞄着他的嘴角,像偷喝了一整罐的蜜糖,心里美得几乎要冒油。     “对吧,你也这么觉得吧”我咧着嘴,伸长脖子凑到了他的跟前。因为我从下往上看,他的鼻孔的一下子变得很明显,可就是那因为笑了而微微撑开的鼻孔,都显得那么的好看,如此,我不禁琢磨,约摸他抠鼻孔的样子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想象这一向端庄的莲实做出那样的动作,我笑得更开心了。     他当然不知道我在脑子里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依旧冷着一张脸。     “考虑的结果如何”     就在我以为自己能糊里糊涂地蒙混过关的时候,他却猛地一转,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大约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的眼神尤为的明察秋毫。     “结果啊……”     “结果还是去,是吧”     莲实没有给我任何打马虎眼的机会。     “就算给你一千次的机会考虑,你还是会去,对吧”     他咄咄逼人。     “就算我再怎么阻止你,你也还是会偷偷地溜上去,是吧”     望着他在灯影中尤为亮堂的眼睛,我被堵得说不出话。     “年纪都这么大了,皱纹都长了几条了,怎么就不知道长心呢”     莲实凉飕飕的口气,像卞城王手里的鞭子。     “你要什么时候才要把这种不合时宜的任性改掉,难不成要人一辈子给你收拾烂摊子吗”     莲实绷着一张脸,严厉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小时候我不小心掉到诛仙台旁的花丛里时,老司命的神情。     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说,我让别人一辈子给我收拾烂摊子了。他说,我让他给我收拾烂摊子了。     意识到这一点,心里破得那个大洞一下子变得无边无际,洞里的黑暗像是会吃人的怪物似的,将眼前仅有的光明一口吞噬。我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暗不见底冷水中,越沉越深。汩汩的水声回荡在耳边,将莲实的声音衬得格外的模糊。     “你尽管不管我好了,并不一定要替我收拾烂摊子。”     赌气似的,我缩回了朝他张望的脑袋,挺直着腰坐好。     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头,“你觉得我要是不管你,你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下一次渡劫吗”     他一定是被顶撞了,所以生气了,他不是故意要这么说的,不是故意的……     尽管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自己,到我的心还是同手脚一般凉了下去。原来在莲实的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拖油瓶似的存在。     “如果这么烦躁,就任由我去好了,因为原本就不关你的事不是吗”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不过我的脸本就不是怎么怎么好看,这么一想,竟也释然了。     莲实眉间的皱褶越来越深,就好像是没来得及浆洗的衣裳。     “你的意思是,从今以后我都不要管你了是不是”     我心里一空,却也忍不住拗着性子道:“就是这个意思,就算你就是天池莲心的五彩石,比我这块天河里的糙石头高强了不知道多少,可我毕竟比你多吃了好些年的酱油和盐巴,你刚才那番话说得,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     虽然后头的声音很小,但我确定,莲实定当是一字不差的听到了。     他额角鼓出了一条极细的青筋,望着我的眼神几乎要刮起风刀子来。     我硬着头皮回望他,颇有些大义凛然。     “好,就当我从前是自以为是了,从今以后,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冷冷地说完这话,他便起身,走了。     空旷旷的宽门下,他的背影缓缓地融进了冥府的夜色里,忘川河的雾气像是被手拨开的水,徐徐地豁开了一个口子,他就从那柔软的口子里,消失了。     我想,这一场磨死人的暗恋,大概是时候结束了吧。           第七十九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第二日一早,我就敲响了殊七的房门。     殊七开门看到我,都免不了惊讶了一下,由此我微微反省了一番,自己是否整天都睡到日上三竿,给大家留下了好吃懒做的恶劣印象。     “婆婆,这一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吗”     我清了清喉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正经很严肃,“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我要去现世,虽然不会太久,但还是要麻烦你照应着一些。”     殊七的表情,活像见了鬼。     我猜想,他的意思约摸是,我都游手好闲了这么些日子了,也没看哪次如此兴师动众地给他交代个,如今这样,到底是闹哪般     掩着嘴干咳了一声,我故作轻松地指了指后头,“那,我走了。”     殊七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我都回过身要走了,才出声拦住了我,急急忙忙问道:“婆婆就这么去吗”     我被拦得一顿,回过头“嗯”了一声,“怎么了,这身衣裳不适合吗”     殊七嘴角僵了一僵,“不是这个意思,属下的意思是,婆婆就一个人去吗,司命大人呢”     这大约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一听这话,原本心情还算不错的我,脸蓦地垮了下去。     “我去办孟婆庄的事,要他跟着作甚”     伶俐如殊七,当然看出我表情不对劲,只见他悻悻地抿了抿嘴唇,话锋一转,道:“既然是庄子里的事,那属下陪婆婆去吧,反正也花不了多久,况且最近庄里也清闲得很,离开一时半会也有青芒照应着。”     他说得这般殷殷切切有理有据,我如果再拒绝他,就显得不识好歹了。于是,我下定决心要一个人闯出名堂的这一趟,还是泡了汤。     不过,当我真真实实地来到翡翠城的时候,还是庆幸自己将殊七一同带来。     就如现在,当我躺在盛夏的树荫里悠悠哉哉地守着桃夭家的后院时,殊七已然把整个翡翠城都转了个遍,不仅如此,他还将狐仙的召唤方法也了解了个透透彻彻。     喝着绿豆汤,我一边用袖子扇着风,一边望着青绾的窗口。     小青绾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一中午都没有冒出头来。外头的野花在太阳光的炙烤下蔫蔫巴巴地垂下了脑袋,干瘪的叶子在热风中扑扇扑扇,一旁的树丛里,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虫子时不时地叫一声。     这么热的天,任谁都不想出门吧。     蓝汪汪的天上,只有几片闲云,连碰巧飞过的鸟儿都没有。     殊七的声音好像是哄孩子午睡的安眠曲,将我的眼皮越说越重。但我好歹还是个神仙,就算是闭着眼睛,我还是听了进去。     翡翠城真的是恰如其名,就像一块美丽的翡翠镶嵌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清澈的护城河如同是透明的佩带,似乎随时会有一只素白的手将它从地上捡起来。     这座城里有低矮的民房,也有气派的亭台楼阁,有碧绿的树,也有蜿蜒的河。虽说比一般的名城要清秀一些,可是说白了,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城。     而因为狐仙的存在,这个城仿佛被蒙上了一张惨白着脸的狐狸面具,只有两个深深的眼窝露在外头,不论你多么费力地往里看,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神秘感就想是一坛陈酿的酒,酒香透过经年的陶罐,弥漫在了空气里。     现在正在呼吸着翡翠城空气的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总觉得,呼吸进去的气都带着朦胧的香气,这香气诡异又美丽,好像带着某种鲜红如罂粟的毒。     这个小小的城池,因为有了狐仙的故事,而拥有了独特的魅力。     这里的所有人,都迷信着无所不能的狐仙。为了能听到狐仙大人的说话声,他们几乎用尽了一切方法。     最直接的,就是通过狐仙使。     狐仙使说简单了,其实就是特别针对狐仙的神婆巫师。每到狐仙祭,他们就会穿上狐仙的白色长袍,戴上涂着红色油彩的狐狸面具,跟着八抬的狐仙轿,跳着特殊的舞步,在翡翠城的长街上走上几个来回。     而平常的时候,他们就会守在狐仙庙或者家中,用平凡的占卜手法替人卜卦祈福。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在想,到底这些所谓的狐仙使中,有多少人像青绾一样真正地同狐仙说过话呢他们只是单纯地骗人钱财吗,还是真的对狐仙深信不疑呢     这些事,我即使想破了脑子,恐怕也不会得到答案。     夏日的风拂在脸上,鼻间充斥着某种清新干燥的草木气息,脚边新栽的树苗在艳阳中奄奄一息,我用脚拨弄了一下,以示同情。屋里飘出若有似无的绿豆汤香味,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青绾的窗口传来两声低低的叹息声,接着便是铃铛清脆的响声,不过也只是简短的两声后,里头又重新归于了沉静。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狐仙的存在。     眼前猛地一晃,像是挂在面前的画作突然被风卷起一角,接着风停了,一切就像是恶作剧后恢复平静一般,又变成了从前的模样。     仔细瞧去,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脚边的树苗长了齐墙高,略显粗壮的根稳稳地站着。稀稀拉拉的叶子在夏风中招摇,像一只只热情洋溢的手。     黑漆漆的洞口边上,梳着双髻的小女孩盘腿坐着,白嫩嫩的小手在揉捏一朵蔫了半截的小野花。她的脸微微侧着,似乎在认真地听洞里的人说话。     “这就是花吗”     青绾喑哑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从她说话的流畅程度来看,桃夭似乎是经常背着母亲偷偷来看她。     原本,她们就是一对的。     望着桃夭手里那多黄橙可爱的花,我想。     “嗯,好看吧,护城河的河岸上还有好多好看的花,可是今天太热了,我如果背着娘亲去河岸上摘花,一定会被娘亲狠狠责骂的。”     桃夭说得头头是道,手中的花在她粗暴的动作已然碎了一半。     “娘亲……”     青绾愣愣地重复着这个词。     “娘亲就是天天来喊我的人,你知道吧”     青绾闷声不吭。     “娘亲虽然对我很好,可是有时候真的很凶,就像昨天晚上,我不过是打翻了一碗绿豆汤,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她居然拿板子要打我,亏得爹爹心疼我拦住了她,不然今天我肯定疼得不能来找你玩儿了。”     桃夭说得忿忿不平,一把扔掉了手里烂成一团的花,就手捏了根草用指甲掐着玩。     “爹爹……”     青绾的声音就像是从水底传来,朦朦胧胧的。     烈日的光芒照在没有草皮的煞白地面上,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我的视线越过让地面扭曲变形的热气,直直地落在那个洞口。     青绾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在幽暗中泛着诡异的光芒,就像是猫的眼睛,她脸色苍白如纸,这么看过去,面无表情的她如带着一个真真实实的狐狸面具。     虽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她们那对愚昧的父母,真的将年幼的青绾养成了一头栖息在黑暗中的困兽。她在等待,等待着破笼而出的机会,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会用黑暗将这栋房子笼罩起来。     事实证明,她最后成功了。     至于成功到什么地步,我并没有去打听。     “你喜欢花吗”     桃夭扒拉在洞口,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她芙蓉糕似的脸蛋上,粉扑扑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去咬一口。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种下了祸根,却还沉浸在与神秘的女孩做朋友的兴奋中。     青绾的眼睛忽明忽暗,“喜欢。”     听了她的话,桃夭喜滋滋地笑开了,“你不知道吧,花还能做点心呢,街角糕点铺的桂花糕芙蓉糕都可好吃了。”     青绾费力地抬头,似乎想从狭窄的洞口看清桃夭活灵活现的神情。这个动作让她的脸有一大半都暴露在了阳光下,白得吓人皮肤像某种得了白化病的软体动物,这病态的白衬得那块狐狸形状的黑斑更加触目惊心。     阳光似乎能灼伤那层薄弱的遮挡,她的脸只是浮现了一瞬,便又缩了回去。     “我想带好吃的糕点给你吃,可是娘亲每次都看得很紧,都不让随便拿走。她也真是奇怪是不是,家里又没有贼,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青绾眯缝着眼,似乎被过度灿烂的阳光伤了眼睛。     “诶,对了,下个月有狐仙大人的祭典,到时候娘要做米糕又要忙祭祀,肯定没时间看着我了。”     “狐仙……大人”     “嗯,你还不知道狐仙大人吧”桃夭仰着尖尖的小下巴,似乎对此很骄傲,“狐仙大人是咱们翡翠城的守护神,如果被狐仙大人选中,他就能视线你的一切愿望,真的,不管你有什么愿望,他都能实现,真的是非常厉害的神仙哦。我跟你说,我从以前就决定了,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做狐仙使,侍奉狐仙大人左右。”     青绾的眼睛深陷在脸上,如同一双发着幽光的洞窟。     “一切愿望……”     “是啊是啊,什么都可以,青绾,如果是你的话,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青绾没有答她,只是像鹦鹉学舌一样,怔怔地学着她的话。     夏日的午后,太阳像是煎坏的荷包蛋一般,糊成了热烫的一团。聒噪的蝉趴在树上喋喋不休,一声高过一声,将耳朵吵得嗡嗡作响。     树顶的叶子摇摇晃晃,就像一面面绿色的船帆。     青绾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口中低低地重复着:“一切愿望……狐仙大人……”     桃夭的额前的碎被风带起,拂在她光洁如雪的左脸上,就像一只温柔的手。     恍惚间,青绾脸上的阴影似乎越变越大,最终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其中。           第八十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狐仙祭就在七天后。     画着狐狸脸孔的旌旗在街市上空盈盈飘扬,不少小商小贩已经摆出了狐狸面具开始兜售。护城河的边上如火如荼地搭起了戏台,站在桥上踮着脚尖望过去,还能看到穿着白色长衫的木头狐仙。     “真是种可怕的信仰啊……”     脚跟蓦地落到桥面上,我将视线转向长长的街道。     目之所及,皆是惨白的狐狸面具,它们就像一张张冷笑着的脸,默然地注视着忙进忙出的翡翠城百姓。     千百年来,满足人们一切愿望的狐仙像是某种除不去的顽疾一般,深深地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而眼前的这些人,如同活着虚幻的梦魇中,自顾自地深信着,自顾自地将这种病越种越深。怕是已经长到了肉里,剐都剐不去了。     贪念,果然是世间最邪乎的东西。     因为这个念头,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要位列仙班,就好像成了神仙之后,就真的什么都能有了似的。     不错,某一些凡人穷极一生追求不到的东西,我们是唾手可得,比如长生不死。     可是,长生不死真的就那么好吗     我没有做过人,对那种总有一天会死的惶恐没什么概念。但对生命太长的抱怨,我却是有一堆又一堆,在无尽的生命里,我几乎每天睁开眼,就只能琢磨吃些什么,不会死,不会病,也不会有什么创伤不会被时间磨灭。     在涓涓流淌的时间长河里,我只能随波逐流,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大起大落,真的就好像端坐在水底的一枚小小的石子。日复一日,不过是像个还乡归田的老人一样,当着差,钓着鱼。     要说凡人最喜欢的钱财么,我们当然也是有的,可是,也只不过是个数字而已,没什么能花的地方,再多的钱也是浪费。     爱慕别人的心,我们自然也是有的,但跟凡人一样,你喜欢的人刚好喜欢你,那不过是童话里骗人的。即使做了神仙,不喜欢你的人,依然还是不会喜欢你,即使你法力再高强,那人也依然不会喜欢你。     如果凡人知道了这些,还会觉得神仙好吗     我虽然想找个人问上一问,顺便写篇题为“关于凡间与天界人生观区别的具体探索”,可想想自己捉襟见肘的笔力,还是决定作罢。     在我看来,这个狐仙的高明,就高明在了架子大上。     比如说勾栏院的花魁,整天个把自己藏在帘子后头不见人,长此以往,不管是好奇心多么稀缺的人,恐怕都会对她产生兴趣。     仔细想想,殊七从翡翠城打听来的这些关于狐仙显灵的事迹,大多都有捕风捉影生搬硬套的痕迹,若对比初代翡翠城主那段故事中弥漫出了诡异气息,就会觉得那些故事更加拙劣不堪。     那么,狐仙到底有没有显灵过呢     应当还是有的。     一个空口无凭的故事即使再诱人,也不可能在千百年的尘埃中经久不衰。所以,“他”一定不知道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过,而见过“他”的那些人,在见识过“他”的力量之后,心虚地选择了缄默。     他们会像后来的青绾一样,佯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自顾自地带着阴影活下去。而那段记忆,会成为狐仙壮大的饵食,也会成为他们眼中挥之不去的阴霾。就是这一切,让他们成为了狐仙最虔诚的信徒。     因为这些信徒的存在,狐仙的故事才会永垂不朽,狐仙祭才会永不停息。     思及此,我转身,望向上桥上穿梭的人群。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从脚底的桥洞下绕了一圈,像是从寺庙的钟里传来似的,低低的,如同是什么人躲在一边窃窃私语。     大家的脸上都挂着薄薄的汗珠,那些珠子在七月的阳光里,显得格外的清亮。     “婆婆,你看。”     殊七的手指向了市集的中央。     我循着他的指尖,看了过去。     桃夭被她爹高高地扛在肩头,汗湿的头发站在额头上,将她的脸衬得如同熟透的果子。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四周,嘴角几乎挂到了耳朵边上。     过节的时候,最开心的果然还是小孩子。     手一晃,我和殊七已经到了他们的跟前。就像是用人突然将声音拢住塞进了耳朵似的,喧闹声猛地增大,吓得我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殊七在后头扶了我一把,不然我搞不好就要将这张已经不剩多点的老脸丢尽了。     “小心。”     殊七面色如常,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又瞅了他一眼,这才放心地“嗯”了一声,兀自站好。     近来我的耳朵总是忽好忽坏,原先并不怎么当回事,如今看来,我还是当抽个空子去和老司命说说这事,不过想起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心理承受能力也着实不好,便又不禁踌躇了起来。     就我踌躇的这么一小会儿,桃夭已经同父亲逛到了一个看起来有点寒碜的摊位旁边。其实说这个摊位寒碜,对它也有点不太公平。     怪就怪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狐仙祭到了,小商贩们都把老婆本啊私房钱啊都掏了出来,将自家的铺子啊摊位啊都好生修整了一番,造成了一眼望去珠光宝气的盛况。于是,这么一个只有三人并排宽的摊位,就显得像只误入鹤群的脱毛鸡。     脸颊边上,黄色的旌旗在温热的风中抖抖瑟瑟,上头鬼画符似的写着什么东西,反正我是看不懂的。摊位的左边,是个摆放着简单文房四宝的小桌子,桌子上还铺了条皱皱巴巴的黄巾。摊位的右边,则是翡翠城随处可见的狐狸面具。     摊主静静地坐在摊子上,似乎没有要做生意的意思。     桃夭的爹爹显然对这个掌柜不热情的摊子没有兴趣,拔腿就要走。可他肩上原先被那头皮影戏吸引的桃夭却猛地找过头来,睁着一双莹莹的大眼望向了面具摊子。     我清楚地瞧见,摊主原先紧闭的眼睛微微地张开,嘴角泛起了无声的冷笑。     这下,我才想起来要去打量这个没什么赚钱劲头的摊主。     从白净的脸和纤细的脖子看,这人应当是个女子。她穿着一身典型的狐仙使衣裳,可不知道是年头久了还是保管不当,那原本应当雪白的袍子泛着黄,皱巴巴的袖子上,还有几个敞亮的虫洞。     细长的眉毛下头,是一双上挑的细眼。她的黑眼珠似乎要比常人小上一些,抬头望向这边的时候,那双眼白过于明亮的眼睛如同泛着冷光。     “欢迎光临。”     她懒懒地说着,目光在桃夭父女身上逡巡。     那眼神不像是一般的商人打量客人,反倒是像猎人打量猎物。这样略显妖邪的感觉,让我这个上了年纪的神仙很不舒服。     桃夭的爹爹似乎也觉得不舒服,皱着眉瞧了那人一眼,脚步挪了一下要走。     “爹爹,那个面具笑了。”     盛夏的阳光里,桃夭天真无邪的一嗓子如同将笼罩着热气的帐幔猛地撕开,清冷的空气从豁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激得人后背一凉。     女人眯起了眼睛,尖尖的鼻子和下巴和旁边的狐狸面具如出一辙。     桃夭爹眉头皱得更深,一把拽下了桃夭指着面具的手,有些忌惮地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面具怎么会笑,桃夭要是说谎,小心爹打你屁~股!”     望着爹爹的脑袋瓜子,桃夭木楞木楞地眨了眼睛,又忍不住往面具看了过去。     “真的笑了,不信爹爹你看。”     兴许是小女孩的表情过于真挚,桃夭爹终于也跟着瞧了过去,连带着一起转过头的,还有我和殊七。     桃夭视线的尽头,有一张面具静静地躺着。     这张面具,似乎跟我在翡翠城里看到的任何一具都很不相同。     就像佛像的手指的动作和笑容的角度等都有着特殊规定一般,翡翠城的狐狸面具,也有着独特的一套规格。     眼洞必然是有着长长的眼尾,就像是一双在笑着的眼睛。额头的脸颊的部分,都装饰着大红的油彩,头上是莲花心似的一道,脸上则是符咒铭文似的两道。而狐狸嘴巴,都是紧紧地抿住。这样戴起来的时候,就好像一尾沉默寡言的狐狸在幽幽地注视着人一般,很有些故弄玄虚的意思。     而眼前的这具,虽然是一样的白面红彩,色彩却和其他的截然不同。白是白的,却不是粗糙的粉白,还是像是骨瓷一般精致的盈白色,乍一眼看去,甚至像某种灵兽的骨头。     再说上头的油彩,寻常面具的油彩都是红彤彤的,好似将隔壁阿嫂家涂红鸡蛋的油彩直接用上似的,刺眼非常。而这一张,却是低沉的殷红,活像溅在了墙上的血滴。     可说到底,最最不一样的,还是那面具的嘴巴。     似笑非笑。     桃夭之所以会说它在笑,十有**是因为这张让人毛骨悚然的嘴巴。     “爹爹,你看,它又笑了。”     全然不顾自家爹爹厌恶至极的深情,桃夭手舞足蹈地吆喝着。阳光照耀在那白骨一般的面具上,似乎将一旁所有的面具都映得恍恍惚惚。     那个女人仰头望着坐在爹爹肩上的桃夭,眼睛眯成了一条柔软的线,紧抿的嘴唇上扬着,似乎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     “小姑娘既然如此喜欢,何不让爹爹买回去呢”     她的声音不知道是在鼻子还是哪里绕了一圈,发出来的时候,带着一些黏黏的感觉,就好像是头发丝儿搔弄着耳朵。     桃夭爹的眉头几乎皱成一团,一张原本还算素净的脸也变得不太好看。     “爹爹,给我买,我要买,我要买!”     小孩子的银子果然最好赚,这不,人家只不过说了一句相当没有技巧可言的推销行话,就把桃夭成功地煽动了起来。她扭动着短不隆冬的身子,手一个劲挠着自家爹爹显然已经饱受摧残的发髻。     “桃夭乖,爹爹去年不是已经给你买过一个了嘛,就挂在门廊旁边啊,咱们回家去玩那个,好不好”     听了这番话,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这个桃夭爹倒还是不过分溺爱,及时制止了冲动消费,不错不错,值得赞赏。     可我这边赞赏着,那边的桃夭可就不乐意了,只见她像是扯野草一般暴力地拽着他的头发,丝毫不顾虑这样会不会早早地导致人家谢顶,而是越扯越开心,早早暴露出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     “不嘛不嘛,这个好看,我要买,我要买!”     她连哭带嚎,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那女人的笑意更深,眼白同那面具一同闪着寒光。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斗得过孩子的父母,最终,桃夭爹还是没出息地妥协了。     当桃夭拿着那个泛着骨色的诡异面具欢天喜地地离开时,我却站在那个小小的摊位旁,久久地凝视那个古怪的狐仙使。     她倚着摊位,死死地盯着桃夭父女二人远去的背影。     “咯咯。”     轻佻的笑声突然从她的口中逸出。     我刚皱起眉,一旁的面具摊上,又忽地传来一声轻笑。     “咯咯。”     蓦地转头,我瞪大眼睛望向了那些惨白的面具。     一瞬间,那些面具的嘴角都大大地咧开了,就像是在开心地笑,又像是下一刻要突然张口,吞掉眼前的猎物。     喧闹的人群似乎都离我而去,我望着那些白惨惨的面具,眼前一片混沌。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摊位。只有两三个乞讨的人坐在油纸铺门旁的廊檐下,一边躲着毒辣的太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回过头,桃夭父女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可就在我方才站过的桥上,一缕淡淡的黑烟正袅袅地升起。           第八十一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月光下的庭院分外宁静,叫了一天的蝉也终于歇了下来。     年幼的桃夭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我弯下身,朝着她枕头旁的狐狸面具,缓缓地伸出了手。     在指尖即将要碰上那面具的瞬间,一阵浓黑的雾气突然从狐狸的眼窝中涌出来,像是被火灼了一下似的,我猝地缩回了手。     潺动的黑雾像是有生命的藤蔓,当着我的面悉悉索索地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它就将那诡异的面具笼罩在了黑暗中。就像是被扔进了黑水中,面具浮浮沉沉,偶尔能瞧见白色的痕迹。     与此同时,一股类似于动物腐烂的气息弥漫开来,我皱着眉头,每呼一口气都万分谨慎,总觉得把这样的空气吸进去,内脏也会开始腐烂。     黑气滚动着,就像是被风鼓动的烈火。     手藏在袖中暗暗捏诀,我挪动步子,慢慢靠了过去。     像是感觉到威胁,那股黑气倏地暴涨,腥风卷过,狐狸面具咯噔一声,掉到了地上。再看桃夭的床沿,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人影恍恍惚惚,似乎在随风摇摆。     惨白的面孔,红色的油彩,幽深的眼洞,还有几乎扯到耳边的嘴角。从那大张的嘴巴里,我可以看到暗红色的獠牙,那有桃夭半掩的窗子。     望着黑色影子上开出的半个脑袋大的窟窿,我的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冷。     这个所谓的“狐仙”,绝对不是什么神仙。     那他到底是什么,是妖     妖是界限最模糊的一个种族,劣根性弱一点,混得体面一点的,不知从那一辈子起,就会被纳入天界的编制,从此扬眉吐气,一跃升天。而一些不求上进,沉迷于法术,为祸人间的,就只能一辈子做只小打小闹的妖。     可是,说到底,妖终究是万物精气所化,精纯到能修出法术形体的精气,都能说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如此修出的妖,多多少少都有些慧根,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就算去为非作歹,也不过就是叛逆期的行为模式。     是以,天界与妖族的关系一直不错,甚至于,在神仙不够用的时候,天君还会找来妖神商量,从他那头借些人过来当差。     这些被喝醉酒的妖神借出去的妖,当着当着,就当成了半个神仙,再瞧着天界寂寞,找个伴儿繁衍繁衍生息,便彻底更名易户,成了真正的神仙。所以如今的天界,很多神仙已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哪里来的了。     那么,要说这团雾气是妖的话,似乎也不太像。     我这么想着的同时,那雾气正咧着那破洞般恶心的嘴巴,对着我张牙舞爪。     “你是谁”     安静的夜里,我的声音似乎带着回音。     黑影没有答我,而是发出像从嗓子眼挤出一般嘶哑的喘息声。那声音一会儿近都似乎就在我耳边,一会儿都似乎远到从护城河边传来。     在这样让人喘不过气的呼吸声中,他的身体也跟着一颤一颤。时而散成稀薄的一片,时而聚成浓郁的一团。     可不管雾气怎么变,那张惨白的脸都如同钉了钉子似的,死死地定在我的眼前。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眼前咧开的嘴巴似乎越张越大,似乎随时会冲过来,将我一口吞下。     我深吸一口气,腥臭味越来越浓。     “你是谁”     再一次开口,我的声音不知为何会变得有些瓮声瓮气。     “咯咯。”     尖锐的笑声猛地从背后刺进耳鼓,不男不女。     我倏地转过身,浓得几欲让人作呕的腥臭味毫无阻滞地钻进鼻息,脑中猛地一个震荡,眼前也跟着混沌起来。狠狠地甩了甩头,我掐着自己的指尖,努力在动荡中看清眼前的一切。     “咯咯。”     温热的气息扑到脸上,随之而来的,还有直冲脑门的腥气。     惨白的面孔近在咫尺,因为沾了血渍而显现着诡异颜色的獠牙几乎贴上我的鼻尖。黑色的雾气中伸出了无数的手臂,那些手臂像是灵巧的毒蛇,将我重重的缠住。     胸口的空气越来越少,我在天旋地转中张大嘴喘息。     手中已经捏好的诀被一股沉重的外力冲破,反噬激得我胸肋狠狠一震。     糟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连忙在黑雾的禁锢中艰难地转过头,望向了跟着我进来的殊七。     可这一看,我的心便凉了半截。     殊七倒在角落的地上,一动不动。     “咯咯。”     笑声近在耳畔,我微微斜了眼珠望去。那张脸就这么紧贴着我的脸颊。     汗从额头上沁出,下巴猛地被抬起,撕扯的痛感从脖子根上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拼尽全身的力气捏我的下巴,骨头咯吱咯吱作响,好似下一刻就要碎掉。     “咯咯。”     笑声同白天那个摊主的声音重合,迷迷糊糊中,她尖尖的鼻子和咧开的嘴好似就在眼前。此时的她正看着狼狈的我,幸灾乐祸地笑着。     黑雾越缠越紧,几乎要将我内脏挤碎。     “咯咯。”     在排山倒海的晕眩恶心中,我咬紧牙关,想要动一动麻木的手指。     “咯咯。”     脸颊上传来凉丝丝的潮湿感,带着砂砾般粘腻感的柔软东西从耳边滑过,动物的腥臭味充斥在鼻间,恍惚间,我几乎要觉得这种味道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     手还是一动不动。     黑雾越来越狂躁,眼前被跳动的黑色火焰笼罩,月光慢慢地消失不见。     “咯咯。”     白色和黑色形成了醒目的对比,红色的油彩似乎也开始在黑暗中舞动。眼前已然开始恍惚,不祥的预感像是大片阴云,遮在了我的心头。     “你是谁”     模糊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与此同时,缠裹着我的黑雾像是突然受到某种刺激似的,腾地窜起,以让人看不清的速度钻进了我的嘴巴。我一个措手不及,猛地张大了眼睛。     黑气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口中,我感觉自己像是被热风鼓起的孔明灯,在痛苦的恶心感中,居然浮现了些许的飘飘欲仙。身体忽轻忽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体内东碰西撞,胃中一片翻江倒海,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好几下,却依然没能阻止这散发着恶臭的黑雾。     手指动了动。     眼珠涨得几乎要炸开,全身的经脉都像被强充了气似的,痛苦地贲张起来。     另一只手的手指也跟着动了动。     “啊!”     一声像拿尖刀刺穿耳鼓似的叫声猛地从我的喉咙里冲出,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被人硬生生地扯下,我目眦欲裂,声音与身体里那不知是谁的叫声重合,惨烈得将整个视野都冲击的摇摇欲坠。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被人用力地撕扯着,从我七窍窜出的黑气在眼前凝成了抖抖颤颤一团,一眨眼,那团黑气已经拖着长长的尾巴,钻到了地上的狐狸面具中。     面具猛地一晃,在夜里发出嗝哒的一声响。     响声未落,我便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身体剧烈地发烫,血液似乎正在以从没有过的速度剧烈奔流。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它蹦出来。     腥臭味盘桓不去,我捂着闷痛的胸口,弓着后背干呕起来。     瞪着胀疼的眼睛,我望向了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狐狸面具。月光穿过窗纱,朦朦胧胧地照进来,地上如同撒了一地的白霜。     那白霜蒙在惨白的面具上,让红色的油彩格外的显眼。似乎丝毫无惧我的目光,面具还自顾自地笑着。深不见底的眼窝中,似乎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在不怀好意地窥伺着满脸大汗的我。     深吸了一口气,我望向了睡得正香的桃夭。     到底这些人信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听了我的叙述,老司命的第一反应不是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端着我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瞧了一转。他干燥的手带着蘑菇的味道,终于将那股恶心的腥臭味冲淡了一些。     我长呼一口气,松下了紧绷的肩膀。     “阿岑,你没事吧”     没管他捏着我脸的手,我摇摇头,脸颊被他扯得嘟成了一团。     他似乎不怎么相信我的话,还是一个劲地盯着我瞧。因为瞪得太用力,我甚至看到了他眼角还没来得及团成一团的眼屎,还有白眼珠上像树枝一般虬结的红血丝。     老司命的蘑菇地将将丰收完,又种上了新的。水洒在新发的小蘑菇朵儿上,发出某种清新好闻的气息。     我木楞木楞地盯着老司命的眼屎,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过了好一会儿,老司命总算放开了手,可即便如此,他的眼睛还是没离开我的脸。我因为近日看着青绾没吃好没睡好,额头上发了几个暗疮,被他这么一盯着看,那几个不安分的东西猛地发热,好似随时会爆开。     揉了揉额头上的红疙瘩,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司命对着我的头顶叹了口气,这才移开视线,坐到一旁抿了口茶。润好了嗓子,他终于将话题重新转到了我先前说的事上来。     “你说的这个东西,莫不是还没成形的魔吧”     “魔”     我上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还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我还在南斗宫里舒坦地混着日子,特别无聊的时候,就会去老司命那边听他同各路老友东拉西扯。     那日老司命究竟是同谁说的这个,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他说的内容,我却不知怎的,记得无比清楚。     他说,魔是接近鬼魅,却又与鬼魅截然不同的存在。     魔可以是人生,也可以是物生,可以是活物,也可以是死物,甚至可以无物。     当时的我,也同现在的我一般,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约摸是看出我表情颇为悲壮,老司命瞄了我一眼,咂嘴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将手撑在膝盖上,做出了要同我好生解释一番的架势。     我见状连忙正襟危坐,以示尊重。     老司命满意地捋了捋山羊胡,动了动嘴唇。可这头还没听到他的声音出来呢,后头突然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原本我并不打算理会这脚步声,可是不经意地一听,我的心便无意识地狂跳不止。轰隆轰隆,声音几乎响过了盛夏的雷。     数着那脚步,我的心几乎要挤破牙关跳出来。     “哦,莲实,辛苦你了。”     老司命抬头说,声音越过我的头顶,落到了身后。     “没有。”     听到这声音,我忽然想要长呼一口气。     莲实,好久不见。           第八十二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老司命当然没看出我同莲实有猫腻,径自拍了拍我旁边的位子,招呼似乎刚刚才帮忙收拾完蘑菇仓的他。     我低着脑袋,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瞧。大概是刚才在桃夭那里沾了泥,我的鞋面看着灰蒙蒙的。     莲实没拒绝,按着老司命的意思落了座。     他坐下来的时候,我感觉靠近的他的半个身子都幽幽地一麻。紧抿着嘴唇,我拼命地压制着自己想要按住胸口的冲动。     “后头的蘑菇都送出去了”老司命眉开眼笑地望着莲实,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替他掸着袖子上的灰。     “嗯,只留了一些自家吃着。”     老司命听罢甚是满意,笑得更是开了。     “说起来,好久没有尝过莲实的手艺了,委实有些想念啊……”     老司命一边捋着胡须,一边用一双贼眼溜溜地瞧莲实。     后者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出乎意料地没应声。     老司命吃了个闭门羹,灰不溜丢地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这才仰着身子,越过莲实望向了我,他眯着一双眼睛,眼角的皱纹根根可见。     “阿岑啊,你好久没跟老头我吃过饭了,怎么样,今日赏个光”     突然被点名的我一愣,狼狈地“啊”了一声,然后便犹犹豫豫地望向了莲实。     不知是不是今日的蘑菇地特别的风景秀丽,他居然一直望着那些新发的蘑菇,连个正眼都没有给我。不过想想也是,那天我俩都已经话赶话说到那个份上了,他还有什么理由要理我。     如今的我坐在这里看着他兀自期期艾艾,也不过是自己矫情,自讨没趣罢了。     既然想得这么开,我便转过了脑袋,向着老司命笑得分外灿烂的脸点了点头。     老司命大喜过望,拍了拍身上的灰,就单枪匹马地准备去了。     他一走,这偌大的蘑菇地,就只剩下我和莲实两人。     往常没注意瞧老司命揽的这处地界,如今耐着性子一瞧,竟发现这地方居然很是不错。远处也是山峦起伏的,近处也是草木葱郁的,若是竖着耳朵细细听,还能听到风吹过林荫时,沙沙作响的声音。     莲实默不作声地坐着,既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弄得头晕脑胀,便深吸了一口气,随便撂了句“我去帮老司命”,就作势要走。可我这屁~股还没从椅子上起来呢,他就率先开了口。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开口的一瞬间,我不知为何,竟突然生出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这感觉又快又猛,像踢在踝关节上的一脚,弄得我一个措手不及。     “不要去添乱了。”     他说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闻言收回刚刚准备踏出的脚,巴搭巴搭地瞅着他的侧脸。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微微地转过脸来,不咸不淡地望着我。     莲实还是那个样子。脸皮还是白净的,鼻梁还是笔直的,眼睛也还是黢黑的。他没有任何变化,我却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因为我沉默的注视不耐烦,继而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样子又多难堪,于是着急慌忙地调转了头,将视线定在了不远处的一株沁着水珠的蘑菇上。     咕咚。     咽口水的声音响得几乎吓了自己一跳。     莲实也跟着将头摆正,望向了不知什么地方。     活到这把年纪了,我居然也会有少女怀春的一天,想想还真是神奇的造化。     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心情居然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心情一好,我这才发觉,自己这么多天没见莲实,竟然还有些想得慌。     心像是被泡在一汪温水里头,每一个浮沉,都好像有双软嫩的手从心尖上抚过,让人舒服得几乎要缩起脚趾头。     偷瞄了一眼旁边的莲实,我斟酌了一下,没话找话道:“没待在南斗宫啊”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找他再搭话,狐疑地蹙眉,打量了起我。     猛地想起额头上的暗疮,我耳根一热,赶紧伸手将额边的头发往中间拨了拨,好将那几颗有碍观瞻的东西给挡住。     他当是没发现我的意图,还一个劲的端详着我。     良久,他才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听到回应,默默揣测着自己稀疏的刘海到底能不能挡住那几颗红点的我,停了停拨弄头发的动作,重又开始瞄他。     “那个……跟暮玄还好吧”     因为实在是没话说,这句话就像是自己生了轮子似的,骨碌碌地从嗓子眼冒了出来。等我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混账的时候,已经迟了。     莲实顿了一下,慢慢转头,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瞧着他这动静,我只想给自己一个狠狠的嘴巴子。     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即使我现在真给自己一嘴巴,那也是覆水难收。该听的,不该听的,他全部都听得一清二楚。     脸颊一冷一热地交替,我尴尬得直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     “嗯。”     他仍盯着我看,我感觉额前的头发都因他的视线而微微发烫。手不自觉地继续拨着头发,我懊恼地垂下了头。     他这一个“嗯”说得十分轻描淡写,可我的心情却也跟着我低垂的脑袋一起,狠狠地沉了下去。     没有我搀和了,莲实同暮玄一定很好吧。     毕竟,暮玄那么好的女娃,人又主动。     就像轩辕姬常说的,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哪个男的不喜欢有个女娃天天跟在后头用一双星星眼瞧他的。即使一开始架子拉得恁大,到最后也不过是装成勉为其难答应的样子,欣欣然地回家给人捧去了。     想到这里,脑中就蓦地出现了莲实故作姿态地走在前头,暮玄则小鸟依人地跟在旁边的场景。心一下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似的。     现在的神界,约摸真的已经不流行暗恋了吧,还是明明白白地倒追要好一些。     我苦涩地琢磨着,暗暗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这暗里叹气,明里却不小心也跟着叹气来。听到自己的叹气声,我一时更加沮丧,霎时觉得原本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林,此时绿得分外扎眼,原本闻着清新沁人的蘑菇味,此时也好像是某种食物的馊味。     不自觉地苦了一张脸,我垂着肩膀,又叹了一口气。     兴许是这口气叹得太响,居然把莲实都叹得朝我望了过来。     余光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既然他方才都“嗯”得那么坦坦荡荡了,此时的表情想必是差不到哪里去了。抱得一个比自己小上半辈子的美人归,常人必定是把嘴都差不多笑歪了。即使换在莲实身上,也定然不舍得面无表情的。     抱着这么个心思,我转头望向了他。     果不其然,他虽然嘴角没有翘得过分,一双眼睛却是带着浓浓的笑意。     许久没见过莲实笑得这般好看,我没出息地晃了晃神。可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便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到底有多自讨难看。     人家都已经为个可以当我闺女的女娃欢欣鼓舞成这样了,我却只能望着他欢欣鼓舞的笑脸发痴。     想想,心都酸得够得上掉眼泪了。     “轩辕姬没告诉你,暮玄要成亲了”     我灰头土脸地长呼一口气,懵懵地跟着点头,“成亲啊……是该成亲了……成亲是好事啊……成亲……”     莲实的脸变得有些不可捉摸。     “成亲……”     我叨咕到一半,却陡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停下,狐疑道:“你刚才说,谁要成亲来着”     “暮玄。”     “哦,暮玄……谁!”     “暮玄。”     我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悲壮。嘴角微微抽搐,我瞪大着双眼看着他,几乎要把眼珠子挤出来。     莲实维持着方才要笑不笑的脸,状似很细致地瞧着我。     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跟……跟谁”     他瞅了我好一会儿没说话,心就随着他眼里越来越深的笑意越来越沉,到最后,几乎把肚子坠得有些疼。我想,他要是再笑下去的话,我的老心脏保不齐就要漏出去了。     “我……”     听到这个开头,我的肚子终于霍地开了一个窟窿,心跌跌撞撞地从这个窟窿漏出去,噗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稀泥。     悲壮了这么一阵,我的神情估计终究变成了如丧考妣。     “我哪里知道。”     他说完,嘴角翘得高高的。     像是脑门上被人弹了个爆栗,我猛地一个激灵。     “你说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好笑地看着我。     没心情同他在这里你猜来我猜去的,我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他垂着眸子看了我着急慌忙的咸猪手一眼,没说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说,你不知道暮玄要和谁成亲”     狂喜让我的五官都快不听使唤了,因此声音听起来有些滑稽。     “我这样说了吗”     莲实细长的眼睛愉快地眯着。     我胡乱地拾掇起刚才摔成烂泥的脆弱心脏,欣喜若狂地扯着他的袖子,“是吧是吧,你刚才是说你不知道了吧”     他不应声,只是用一双流光熠熠的眼睛瞧着我的蠢样。     脑子混沌沌的,我咬牙狠狠地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直到疼得龇牙咧嘴了,才揉着大腿的痛处,呵呵地对着他傻笑。     笑着笑着,我便忍不住凑过去得寸进尺地挽住他的手臂,得意忘形地用他的袖子捂着脸,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今日不知为何格外的善解人意,居然没有反抗。     我从袖子里偷偷地露出眼睛瞧他,只见他低头看着我,眼中笑意盈盈。     刷地提起袖子,我不好意思地缩回了脑袋。     “我说你,喜欢我吧”     一阵杂乱的心跳声中,莲实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就像一双拨开青荇的桨。     缩在袖子中的我愣住了,视线定在了他半透光的袖子上。     我能感觉到,他在望着我的额头。恐怕只要我微微地抬起头,眼睛就会对上他的。     心跳得忽快忽慢,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你喜欢我,是吧”     莲实声音带着笑,又重复了一次。     手心微微冒汗,我将眼前的袖子抓得皱皱巴巴。     这下,真的不可收拾了。           第八十三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最终,老司命的那顿饭,我还是没能吃上。不仅如此,我连庄子都没敢回,而是一路躲到了桃夭幼时的翡翠城。     现在的莲实,一定还在笑我。     心塞地抠了抠脑门上的痘痘,我叹了口气,抬头望天。     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飞来只鸟,那鸟嚣张地号了两嗓子,扑朔扑朔地从我头顶上飞过,临了的时候,还丢了份礼物给我。     感觉着额头上温热热的一点,我苦涩地垂下了脑袋,用帕子胡乱擦了擦,我强打起精神,盯住了青绾的窗口。     明日就是狐仙祭典。     老司命说,狐仙是未成形的魔。但他为什么未成形,又怎么成形,这些老司命都没来得及说明,事情就被半路杀出的莲实打乱了。     想起莲实,我又唉声叹气地耷拉下肩膀。     因为我阴郁的心情,这翡翠城的盛夏似乎也变得晦暗起来,天阴沉沉的,裹成一团的云彩泛着铅色的灰,沉重得似乎随时要坠落。     脚下的树荫忽明忽暗,空气有些粘稠。     我眯着眼睛,望向了头顶簌簌晃动的树叶,风杂乱地拂过,闷热的感觉无声地蔓延开来。     难不成要下雨了     刚刚在心里叽咕完这话,一滴硕大的雨点就越过树叶间的缝隙,毫无阻滞地落在了脚尖旁。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     天色猛地暗了,院子里被晒蔫吧的野草似乎感受到了雨水气息,全都招摇着抬起了头。越来越密的雨点落在草叶上,将它们打得此起彼伏。     视线一会儿就模糊了,天地间像是被无数白色的线连在了一起,似乎只要那头有人就着针脚用力一拉,天地就会合二为一。     青绾的窗口传来细微的响动。     一转头,便瞧见一双眼睛浮现在了黑暗中。     争先恐后的雨滴落到房顶上,顺着瓦片溜溜地滑下,从廊檐落到地上的时候,形成了更加滂沱的大雨。青绾窗口下的地面被沉重的水滴砸出了一个个的浅窝,像是哪家姑娘脸上的麻子。     漫不经心地撑起伞,我一边用树枝戳着路过的蚯蚓,一边守着似乎对这场雨分外感兴趣的青绾。     守着守着,我便忍不住去想。     一个在黑暗肮脏中长大的女孩子,到底会对外头的世界抱着怎样的想法呢     是无限憧憬呢,还是无限憎恨呢     约摸是最近道法修得极好,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一晃,我竟突然陷入了黑暗中。     浓郁的漆黑充斥着四周,一种说不清的恶臭弥漫着,我每一次喘息,这种让人作呕的气息就如同一把尖利的刀子,直直地刺入鼻管。     这是什么地方     我费力地眯着眼睛,试图从黑暗中瞧着端倪。     脚边传来不清不楚的悉悉索索,像是有某种动物在鬼祟地爬动,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着什么。这种真实无比的猜测让我的后背起了稀稀疏疏的鸡皮疙瘩,更加迫切地眯起眼睛,我试图在两眼一抹黑的环境中寻找光亮。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雨声。     就像是有人用筛子在耳边筛着黄豆,那雨声听起来强烈。闷闷的雷声掺杂在那声音里,时不时鼓动一下,每每都将我惊得竖起耳朵。     循着那声音,我走了过去。     黑暗中,有隐隐约约的光亮,那光亮在混沌中忽明忽暗,像是有人用手摇着灯,一下一下,动荡不定。     清冽的雨腥气传来,我将胸口的浊气呼出去,睁大眼睛看了过去。     衣衫褴褛的孩子趴在只有脑袋大的窗口,费力地张望着。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一动不动的背影。     雨声里,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约摸是有人打着伞跑过来,雨水落在伞面上,发出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噗噗声。那人似乎跑得很快,落脚没有丝毫的犹豫,脚踏在水洼上时,声音好听得就像是美人在水边洗脸。     扒在窗口的孩子似乎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只见她拼命地踮起脚尖,脏兮兮的手用力地攀着窗沿,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仍旧一个劲地把头往外头伸去。     来人停下了脚步,落定的一脚似乎溅起了高高的水花,声音尤为的清晰。     我继续走进,迎着从窗口的缝隙漏出来的光看过去。     一张分外的水灵的笑脸突然闯入视线,她撑着把小花伞,蹲下的时候特意提了一下裙角。     “青绾,快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来人正是桃夭,她兴高采烈地同青绾说着,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看到那个东西的瞬间,我的心头就泛起了一丝诡异的波澜。     面具在惨白的电光中泛着白骨的色泽,而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就好似深不见底的洞穴,将所有的光亮都吸了进去。红色的油彩就像有了生命,每一次眨眼望去,似乎都变得有些不同。     青绾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神情。     但从桃夭邀功似的眼神中,我多多少少能猜出她是什么反应。     一定是两眼放光吧。     对于生下不久就被困在牢笼中的青绾来说,这无异于是将瑰丽的色彩硬生生地填到了她黑暗的生命中。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约摸只有她一个人能体会。     “这是狐仙的面具,听说只要对着这个一直念‘狐仙啊狐仙请显灵吧’,狐仙大人就会大发慈悲地出来帮他事先愿望哦。”     桃夭头头是道地说着,眼睛亮闪闪的,似乎很兴奋。     青绾肮脏的手接过那个妖异的面具,白色的脸孔在她手指的对比下显得煞白可怖。她的手微微颤抖,似乎那面具无比的沉重。     连我都无法确定青绾现在到底在想什么,遑论是桃夭了。她只能睁着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疑惑地望着如获至宝的青绾。     “咯咯。”     冷笑声蓦地响起,我猛地一抖,惊慌地转过身。     依然是寂静浑浊的黑暗,没有惨白的脸孔,也没有飘忽的黑雾,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鼻间又出现了某种熟悉的腐臭,我捏紧手心,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嘭地张了开来。     “咯咯。”     这次声音是来自青绾的方向。     我连忙转身。     桃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原本被遮挡了严严实实的窗口重新敞开。像是突然被扯开了帘子,黑暗被驱散了一多半,青绾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     她仍旧背对着我,细弱的肩膀无力地垂着。     “咯咯。”     冷笑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更近,就好像有人迎面扇了一巴掌过来。     我又向前移了一步,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柔软触感传来的瞬间,伴随的还有一声凄厉的尖叫。     尖叫声中,青绾霍地转过身。     她有着惨白的脸,幽深的眼窝,尖锐的鼻子,还有似笑非笑的嘴。她望着我的方向,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她看到了我。     那个被我踩到东西早已窜了,我猜想,它现在正缩着某个不算隐蔽的角落里,死死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青绾就这么站着,面具在罩在她的脸上,将她的本来面目藏了起来。从那深洞里,我能瞧见她的眼睛,就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咯咯。”     这一次,声音似乎是从她的口中发出的。     面具上红色的油彩在我的眼皮底下突然变了模样,那些扭曲的线条不知为何忽而纠缠在了一起,乍一看去,如同一条条被剥了皮的蛇,血染了整个蛇身,每抽搐一下,都会在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如先前一样,黑色的雾气像是伺机出动的猛兽,终于张牙舞爪地闯了出来。     黑暗弥散开来,将青绾小小的身子包裹在了其中。她就像被拎着脑袋提起似的,双脚在雾气中腾空,到了同我一般的高度。     我望着渐渐逼近的黑雾,不动声色。     冷笑声似乎近在耳畔,我又回想起在桃夭房中的那次,耳廓上那种湿泞温热的感觉再次浮现。我双手微微一动,悄然做好了防备。     那冷笑着的狐仙面孔越来越近,我的手也忍不住蠢蠢欲动。     “咯咯。”     这一声响起的时候,面具兀地欺近了我的脸。我张大双眼,双手金光暴涨。一时间,整个地窖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那团黑雾就伫立在这片刺眼的白中,岿然不动。     手心剧烈地发烫,我凝视那面具上冷笑的嘴角,手卷着劲风劈了过去。     “婆婆!”     殊七的声音乍然响起。     我一愣,险险地停下了手,因为动作太猛,我甚至逼得自己一个踉跄。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殊七已经到了我的旁边。     “婆婆,你在做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殊七用如此气急败坏的声音说话。     我望着他发白的脸,不明所以。     “我……”     解释似的,我引着他望向一旁的青绾。     可这么一看,我却愣住了。     青绾脏兮兮的脸近在眼前,没有惨白的狐狸面孔,也没有红色的油彩,更没有充满讥诮的嘴角。在她自然垂下的手中,面具安安静静地垂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被剥了皮的蛇影。     我的手,就停在了离她天灵盖还有一拳头的地方。     如果方才殊七没有喝止我,现在在我面前的,就会是青绾渐渐冷去的尸体。     愣愣地收回架势,我望向自己的手掌。     为什么会是这样,刚才青绾明明戴上了那个面具,那团黑雾也再次出现了,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却是我对毫无反手之力的青绾动手了     手因为方才的那一记而青筋暴突,到了如今,那些蔓延纠结的青筋也还没有全然退去。它们缠裹着我的手腕,就像是干枯的藤蔓在苟延残喘。     “咯咯。”     冷笑突如其来地响起。     我一个激灵,不安地瞪大眼睛,四处张望。     “婆婆”     殊七轻声招呼。     像是被针刺了一般,我猝然回头,慌张地望向他。     心脏像是被人用绳子捆住了一般,我几乎透不过气。一种急促的仓皇感从后脊梁升腾起,沿着后背的骨骼,一路传到了脖颈。     那晚,那团雾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第八十四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狐仙啊狐仙,请显灵吧……”     黑暗的空间里,回荡着青绾低低的声音。     我坐在树下,看着夏夜里滂沱的大雨发呆。看着这没完没了的架势,明日一早雨也约摸不会停。虽说我知道即使天下刀子也阻止不了翡翠城的百姓祭拜狐仙,可还是希望这雨一直下下去。     “狐仙啊狐仙,请显灵吧……”     夜已过半,但青绾似乎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望了望天地间无数的白色丝线,走进了雨里。就着天上的电光,我能看到青绾佝偻的后背。白色的面具在她的身影旁露出一角,却赫然是狐狸尖耸的鼻子。     学着桃夭平时的样子,我也蹲了下来,因为没有打伞,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水重重地砸在了我的颈脖上,让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青绾当然不会知道我的存在,她依旧像是寺院里新来的小和尚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句可能根本无用的咒语。     身后雷声隆隆,将青绾的声音遮了大半,可她的背影却越发清晰了。     “咯咯。”     笑声像是一只冰冷的手,霍地掐住了我的喉咙。     天空一声巨响,电光将四周晃得如同白昼。在这强烈的白光中,青绾尖叫着,跌坐在了地上。她像见鬼似的,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从我这里看过去,她这副模样就像是某种僵硬的虫子,异常诡异。     狐狸面具在电光中剧烈地摇晃,似乎在和着雷声打着鼓点。嗝哒嗝哒,木质的面具敲击着地面,声音狂乱。     幽深的眼窝里,蛇头一般的黑雾蠢蠢欲动。就在我屏息凝视的时候,那黑雾已经凝成了那个有着惨白面孔的黑影。     青绾坐在地上抖如筛糠,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是你在呼唤我吗”     那张破洞似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尖细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声音时男时女,听进耳朵里同外头的雨声如出一辙。     青绾咽口水的声音响得吓人,她瞪大着双眼,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影子。     电光闪耀在他的身上,却像朝阳穿过晨雾似的,落到了后头的墙上。有细微的风从窗口漏进去,拂得他的身影愈加的飘忽。     因为这电光,我也终于看清了青绾的脸。     如果不那么脏,如果不那么瘦,如果没有左脸上的那片诡异的阴影,这的确就是桃夭的脸。可是,对于这些无力的凡人来说,世间是没有如果的。     青绾干枯的眼眶里,一双眼珠亮得怕人,就像是某种逼到绝境的动物。     “是你在呼唤我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同时也低下了头,凑到了青绾的面前。他的獠牙几乎就贴在她的脸颊上,她死死地握着拳头,可似乎仍然阻止不了自己发抖的身体。     抬起眼,她终于对上了那双死水般的眼睛。     即使下了一夜的大雨,整个穹庐都弥漫着雨水的清冽气息,可那股恶臭还是钻进了我的鼻子。伴随而来的,还有那一夜有什么东西在体内野蛮冲撞的恶心感,脑子似乎又开始混沌,就连青绾的被黑雾缠绕的背影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为了强打精神,我一把抓住了旁边的野草,草皮被我掀起一半,土腥味混杂在那股腐臭味中,转瞬就消失不见。     “你……是狐仙吗”     青绾双拳紧握,直直地望向了他,稚嫩的声音抖个不停。     “咯咯。”     他笑了,嘴几乎覆盖了半张脸。     “丫头,你有愿望吗”     他又离得近了一些,乍一看,竟然是想把青绾吃下肚腹的架势。暗红的獠牙泛着恶心的寒光,似乎随时会把她细细的脖颈咬断。     在这样恐怖的压迫下,青绾仍然一动不动,她眼睛里的光芒几乎妖邪。     “你能实现吗”     她的声音蓦地平静下来。猛地一听,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     “咯咯。”     他身体的黑雾缓缓地弥漫开来,一转眼已经将整个地窖都包裹起来,像是沉入了漆黑的海底,燥热的夏日雨夜,地窖居然冷得让人发抖。青绾长呼了一口气,立刻化成了飘渺的一缕白烟。     “来做交易吧。”     黑雾缠上青绾的身体,声音摇晃不定,却充满蛊惑。     青绾仰着脖子,痛苦地咳嗽,每一声似乎都带着骨骼内脏的悲鸣。她眼珠充血,满脸涨红,大张的嘴巴像是濒死的鱼。     “你……你要……什么”     这几个字,恐怕是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挤出来的。她的黑眼珠灼灼地盯着眼前那张狰狞的脸,没有丝毫的退却。尽管是气若游丝,这几个字也尖利得如同扯着嗓子说出来的。     “咯咯。”     他似乎很高兴,黑风一卷,白色的脸孔已然到了青绾的另一个肩头。     青绾翻着白眼,脸色绛紫,喘息的白气时有时无。     “你的身体,给我吧。”     他说着,脸在青绾污秽的脸上磨蹭着,像一条讨好的蛇。只不过被他讨好的人脸色乌青,显然只剩半口气了。     青筋清楚地从青绾稚嫩的皮肤下暴突出来,青青紫紫的一条条纵横交错。她似乎想说话,不知是因为憋气还是因为冷而变紫的嘴唇嗫嚅着,却始终只能发出破碎的声音。约摸是为了听清楚她的声音,他将耳朵凑到了她的嘴边。     “好……”     “咯咯。”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青绾落地的声音。     她瘫在地上,一双眼睛木然地睁着。下一刻,他的身体重新化成了人形,望着地上的青绾,他发出了几乎要刺穿人耳鼓的冷笑。     “咯咯……”     青绾费力地将视线转向他,眼珠因为外头的电光而变成了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有他癫狂的倒影。接着,她笑了。     她笑了,眼中也有着相同的癫狂。     整个雨幕似乎都回荡着他瘆人的笑声,这笑声好似沉重的阴云,永远地压在了翡翠城的头顶。     “就让我帮你实现愿望吧。”     他的獠牙贴着青绾的耳廓。话音未落,那身形一转,化作了一股黑烟,钻进了青绾的嘴里。     如同先前一样,青绾双眼瞪大,四肢抽搐,像是被人用鞭子抽打似的,她满地打滚,小小的声音撞在墙上,发出沉重的钝响。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笨重的声响。雨水顺着屋檐跌落,滴在地上,形成一朵朵躁动的水花。     地窖里的青绾时而蜷成一团,时而四肢大张,她的惨叫一声赛过一声,尖锐地好像要撕破天空。     可这片被残破不堪天空下的翡翠居民,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做着美梦,默默地期盼着第二日的狐仙祭典。     翌日,大雨仍在继续。     青绾经过一晚上的激烈挣扎以后便没了声息,我猜想,狐仙要适应这个身体,恐怕还需要些时间。     天蒙蒙亮的时候,桃夭来过一次,她趴在小小的窗口,殷切地喊着青绾的名字。可后者却只是疲惫地掀开了眼皮,便再没任何反应。     小桃夭以为她还在睡觉,便鼓着腮帮子同爹爹打着伞出去了。     狐仙霸占青绾的身体到底有什么用     这事我整整琢磨了半夜。可是因着我对魔这种存在的确是知之甚少,所以就算想破了脑子,也只不过是自己瞎想。不要说合理的解释,就连个让人能耐着性子听下去的解释,我都没能想个出来。     想想,这一夜,当是白熬了。     于是大清早的,我便坐在树枝上,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照着镜子对自己眼下的乌青,还有好像今早才突然冒出来的细纹发愁。     就在我琢磨着,要不要过两天去昆仑山雨师妾那讨点美容圣品回来用用的时候,殊七撑着伞走了过来。     我“啪”地一声合了镜子,对着树下远远而来的殊七吹了个流氓哨。     他愣了一愣,朝着我的树杈望了过来。     “这位小哥好生俊俏,一起躲个雨可好”     听着我轻佻的语气,殊七微微笑了。     “有何不可”     倏地,记忆中的某处阴阴一疼,一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趁着我疏忽,偷偷摸摸地溜上脑袋,像是平静湖面上的倒影似的,清清楚楚地映了出来。     伏鸢。     那时候,他也是轻轻地放下伞,低头望着我,轻笑道:“有何不可”     两人的脸再次重合,我心头一颤,几乎要从树上摔下去。     约摸是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殊七仰着头,疑惑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雨声嘈嘈中,我连忙故作轻松地摇摇头,“没什么。”     如果要做比喻的话,如今伏鸢之于我,就像是一阵飘忽的风。不经意的时候,我常常能够感觉到风声从耳边淙淙流过,可若要想刻意捕捉,却只能落得空空的一双手。     “婆婆,这里有我看着,不如,你去护城河边转转吧”     殊七笑盈盈地望着我,似乎心情不错。     “护城河”     “今日不是狐仙祭吗,去凑凑热闹也好。”     “这么说来,倒也是。”     墙外传来热闹的人声,从高处望下去,只能看到巷道里的一片片伞面,它们如同落在河水中的花瓣,悠悠哉哉地顺流而下,朝着市集的方向聚集。     “好。”     大约是没到时辰,护城河边的人很少,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在做戏台的最后准备。我撑着伞,独自走着。喝足了水的泥土在脚下发出青蛙叫一样的声音,一旁的护城河水波翻滚,像是温柔的手抚摸这潮湿的河岸。     整个河岸,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渐渐地,就出了神。     发现旁边多了人的时候,我几乎绕河岸走了一整圈。     那人将伞往上抬了抬,从下巴到脸颊,缓缓跃入眼帘。当我看到那双平静的眼睛时,差点撂了手中的伞,夺路而逃。     “看我作甚”     莲实斜睨着我,眉毛微挑。     恍惚间,我的脸烫得几乎要将脸上的水汽蒸干。     他要是提到那天在蘑菇地里的事怎么办,我应该说些什么,是要承认,还是再跑,这么跑下去,我是要跑到什么时候     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的念头,我却始终说不出话,只能无措地望着衣襟。     “那天……”     话说了个开头,我就忽地顿住了。     不对,眼前的莲实当是从南斗宫下来的,这么说来,他不是还没经历过蘑菇地的那一幕么     思及此,我惴惴地看向他,他不解地回望。     果然。     望着他肩上的雨点,一个大胆的念头从我心头慢慢地浮现。           第八十五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流年晷转了一圈,我已经坐在了老司命的蘑菇地。     此时的我,不像上回一般关心那个被老司命定义为魔的狐仙,而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地等着莲实进来。     老司命瞧着一脸焦急的我,放下手中的茶盏。     “阿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含糊地摇摇头,眼睛仍是盯着蘑菇地的尽头,“没有啊。”     他显然不信,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凑到了我的跟前,狐疑地端详着我。     “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我继续摇头,“没有啊。”     “真的”老司命高高地挑起眉毛,脸歪七扭八。     我目光游移,“嗯……”     他还想开口,万幸的是,此时,莲实正好出现在视野里。我赶紧转过头,回忆起那天的事,又顺便确定了一下自己将将才编好的剧本。     老司命远远地看到了莲实,立刻换了张笑脸,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招呼他过来。     余光里,莲实瞧见我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走到我旁边,落了座。     虽然上回已经经历了一次,但这次,我仍然觉得有半个身子在发麻,那种麻酥酥的感觉,就像是不小心在阳光里睡了个午觉,醒来的时候,发现压麻了半边。     老司命如上次一般,帮他掸着袖子上的灰,边掸边道:“后头的蘑菇都送出去了”     “嗯,只留了一些自家吃着。”     接下来的事,就同那天一模一样。我同样是低着头,不过心情却与上次大相径庭。     没多久,蘑菇地的边上就剩下我和莲实。     嫩汪汪的蘑菇散发着清新好闻的味道,我闻着这香气,蓦地想起了那一天莲实眯起的笑眼,还有嘴角说不清是不是嘲笑的起伏。     忽然就觉得,我如果就直接承认了,好像也不坏。     不过转瞬,我就否定了这个臆想。摇了摇头,我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那个……没在南斗宫啊”     听到我主动同他搭话,他的神情一如上次那般惊讶。他这张惊讶的脸,同空气中蒙蒙的水汽很是相称,显得分外的赏心悦目。     额头上的暗疮已经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硕大的黑眼圈。突然有些感慨,怎么近来每次见到他,都不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样子呢,如果是那样,我倒还有些勇气对他说实话。     他蹙着眉头,“嗯”了一声。     这场谈话进行到这里,就算是卡了壳。上次,我就是这时愣头愣脑地提到了暮玄的事,从而出了那么大的丑,也让事情走进了死胡同。     这一次,我是有备而来。     “暮玄的婚礼,你要去吗”     我故作轻松,可是紧握的手心和嘴角不自然的抖动却可能随时泄露我的紧张。     莲实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他紧盯着我的脸,似乎正在揣测我的心思,我抬起头,不自然地同他对视。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     “几天前。”     他又“嗯”了一声,转过头,望向了远处结了薄雾的山。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很轻,如果不是我一直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很可能会听不到这句话。     心情猛地有些微妙。     深吸了一口气,我尽量坦坦荡荡地望着他,“一起去吧”     他转过头,微微敛着眸子看我,我猜想,此时他眼里的我一定很僵硬。     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细细地观察他每一个眼神的转变,生怕他从我别扭的演技里看出端倪。硬挤出笑,我继续道:“暮玄的婚礼,一起去吧”     他没搭话,只是静静看着我,可能,他也在观察我吧。     因为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我莫名地紧张。     时间慢吞吞地走过,拖得人几乎精疲力尽。我就这么和神情古怪的莲实对峙着,心跳快得不像话,好像随时会骤停。     “好。”     良久,他才说出了我梦寐以求的答案。     我猛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虚脱似的瘫了下去。     “演技这么差,我真担心轩辕姬的寿礼。”     这话像是一道响雷,重重地打在我的头顶。脑中懵地一白,连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去的,我都有些恍惚。     雨声连绵不绝,我一个激灵,回了神。     撑着伞的莲实还在定定地望着我,护城河边上人越来越多,戏台那头甚至已经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伞时不时被别人的伞磕到,猛地一个摇晃后,便飞溅起无数的水花。     “殊七去找你了吧”     回忆起今早殊七诡异的表现,我忽而就有点懊恼自己太傻太天真,竟然没有去深究一下为什么他无缘无故地要让我到这护城河边上散步。     这约摸就是凡人常说的,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了。     我整天个上蹿下跳地躲莲实躲得勤快,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手下的人居然能把自己给出卖了。     由此,我不禁要想,这番回去,是不是有必要整顿一下孟婆庄的纪律。     莲实当然不会知道我的心思,他只是幸灾乐祸地动了下嘴角,道:“殊七说,如果我不下来,你这次可能就熬不过去了。”     我撇嘴冷嗤,“胡说八道,我这好得很,哪里有熬不过去一说”     莲实也不遑多让,“好到印堂发黑”     我瞅了瞅他,半信半疑地将袖袋中的铜镜掏了出来,对着脸好生照了一通。印堂发没发黑我看不大出来,可是眼下的这两个黑眼圈却像是被人用墨胡乱抹了一顿,黑得更明显了。     诚惶诚恐地扒了扒眼底,“怎么会这样”     转念一想,刚才我动用了流年晷上了一趟天界,莫不是因为这个     心头蓦地升腾起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莲实沉着一张脸,“终于知道自己是顶着一张死人脸在溜达了”     我瞪他一记,没好气道:“我在孟婆庄里天天与死人为伍,有张死人脸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倒是你,一天到晚受着神光蒸蔚,却还顶着张死人脸才是问题吧”     “看来是过得不错啊,都已经学会牙尖嘴利了。”     我很是不屑,“说不错,自然就是不错。”     “嗯……”他的眼神在我脸上转了一圈,煞有急事地拖长了调子,“既然如此,我还是回去吧。”     戏台那边突然传来了锣鼓的声响,大约是因为下了雨,声音听起来雾蒙蒙的。我听着他说的这话,心里突然就有点失落。     “要回去了吗”     我这话语气有些怨怼,一出口便后悔了。     莲实收回了将将迈开的步子,转过头,一脸懵懂地望着我,“我不应该走吗”     一口口水哽在喉咙口,我别扭地清了清喉咙,重重点头,“该,该……”     戏台那边的锣鼓声愈加热闹,百姓们伸长着脖子,兴高采烈地同我擦肩而过,裙角被众人的脚步踏起的水花溅上,形成了一排密密麻麻的泥点子。     “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了。”     莲实望着缩着脖子窝在伞下的我,没什么情绪道。     我心里着急得很,眼看着他转身就走,想也没想,手一伸,一把就拽住了他的袖子。因为我这一拽拽得十分有力,甚至将他的袖子拽出了一记粗噶的布料拉扯声。他一个趔趄,就着被拉得严重歪斜的衣领,意味深长地望向了我。     被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烫,我慌忙松手,以防万一,还特地将这只十分不听话的手收到了身后。     “有事”他依旧是一脸懵懂。     “啊”我怔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啊。”     他听罢,便迈开了脚。     “诶,那个……”     我伸长胳膊,朝他的背影招了招手。     他又回头。     戏台那头的锣鼓声和人声混杂在一起,吵得耳朵嗡嗡直响。     “那个……既然来了,要不……要不就看完那头的……再……再走吧”     惴惴地望着他,我手心冰凉。     最终,莲实还是给了我这一点面子。     大雨继续滂沱,和着稀泥的水纵横流淌,几乎要漫过脚面。此时的河畔又恢复了平静,连迟来的百姓也聚到了远处的戏台,一时间,那边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落差如此之大,我险些不适应,好在因为同莲实一起,我也没什么心思理会那些。     “听殊七说,这次的事同轩辕姬的本子一样”他掸了掸手面上的水珠,问道。     此时,我们已经站到戏台边上,找了个舒坦的地方看起了热闹。     随着一记古怪的笛声,戏台上的大幕缓缓地拉开。因为下着大雨,这幕显得尤为的厚重,每拉动一下,都好像摇摇欲坠。     大雨中,一群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从大幕后头鱼贯而入。他们将脸藏在黑暗里头,只露出狐狸面具上惨白的鼻尖。原本应当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大雨中听起来杂乱不堪,但这一幕却依然庄重肃穆。     像是有人在梦呓一般,后头传来了低低的琴音。     黑衣人在窃窃私语般的琴音中款款移步,跳出了阴柔的舞步。好似是一人化出了无数的分身似的,那些人甚至没做任何眼神交流,动作却一致地教人迷惑。     戏台在他们的脚下踢踏作响,声音仿佛与漫天的大雨化作了一体。     琴声始终维持着沉沉的音调,忽长忽短,好似梦中的回声。     戏台下的百姓们都绷紧着身子,闭息凝视着台上,只剩下雨水扑打着雨伞的声响。     一曲舞毕,琴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先前的笛声。     婉转低回的笛声中,大幕一合一开,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张宽敞的床榻,床榻之上,一个男子正沉沉地睡着。     看到这里,我便想到先前听过的传说。     “这大约,演的是初代翡翠城主和狐仙相遇的故事吧”     莲实没应我,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戏台的方向。     我自觉无趣地撇撇嘴,从他的侧脸上收回了视线,可饶是如此,我依然对台上那出戏兴趣缺缺。闲来无事,我开始在人群里寻找起了一早出门的桃夭一家。     各式各样的伞在面前汇成了一片花海,先前没注意,此番一瞧,竟发现人多到了不得了的地步。     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才从人群里把桃夭给找出来。     虽说昨夜没怎么睡好脸色有些苍白,但她的眼里却看不出半点的渴睡。只见她坐在父亲的肩上,一双眼睛失了魂似的盯着戏台上那黑衣白面如鬼魅一般的人影。     即使隔着这么远,我都能看到她眼里炙热的光芒。     雨水像是从天上倾泻而下,我隔着模糊成一团的雨幕,望着目不转睛的桃夭。     缓缓地,一股黑雾在她的身边升腾起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望向了戏台东面的角落。     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影子静静地伫立着,她没有打伞,湿透的头发像是粘腻的海藻一般贴在额头上。肮脏的衣物像是陈年的裹尸布,紧紧地缠绕着她的身体。     像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慢慢地抬起头,同我四目相对。           第八十六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咯咯。”     毛骨悚然的笑声又像是恶心的蛇,缠上了我的脖子。     我一个恍惚,手中的伞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伞面贴在泥泞的地上,上头绘的花霎时变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     因为雨势太大,一晃眼,我竟从头到脚湿了个透。     莲实的伞迅速地遮住了我整个肩头,“怎么了”     再一眨眼,青绾已经消失了无影无踪。     “看到什么了”莲实微微侧头,凑到了我的旁边。     定定地望了那个空荡荡的巷子好一会儿,我才悻悻收回目光,闷声地往桃夭家的方向走去。莲实走在后头,默不作声,积水在他的脚下发出起起伏伏的声响。     貌似一直兢兢业业守在家中的殊七看到狂奔而来的我,似乎有些惊讶,“婆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嗯,司命大人也来了啊”     没理会他后头装模作样的客套话,我径直奔向了青绾的窗口。     头一低下,雨声好像蓦地消失了,黑黢黢的洞口像是困兽的的眼睛,阴沉地瞪着我。     殊七约摸察觉出事情不大对劲了,这才急忙忙地赶到我旁边,“婆婆,出什么事了吗”     地窖里空空如也。     “青绾人呢”     我转头,几乎是质问的语气。     殊七约摸一辈子都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竟愣了一下,“不在里头吗”     我懊恼地退到一旁,示意他去看。     “怎么会这样,属下一步都不曾离开过,也没见过半个人影从里头上来,怎么会……”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我伸头又确定了一下里头,这才起身打断了殊七的话,问道:“地窖的门在哪里”     殊七深吸一口气,“婆婆请跟我来。”     门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同一旁的地板融为了一体,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里有这么个东西的存在。     地窖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打开了,我当掀起那款发霉的盖板时,门轴发出了喑哑的撕扯声。光随着门板的掀开缓缓地浸透了黑暗,一股烈性的恶臭迎面而来,闻起来就像是低下堆积了无数的腐烂死鱼。     虽然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闻这种味道,但约摸是因为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下头,那些肮脏的空气如同是刑满释放的死囚,一涌而来。     我差点吐出来。     胡乱地掩住口鼻,打了个响指点了个火,我就冲了下去。     黑暗包裹着孱弱的火苗,扑朔不定。     狭小肮脏的房间里,已经没了青绾的影子,她就像是变成了黑雾,从狭小的窗口溜进了雨幕,无声地消失了。     一出地窖,殊七就马不停蹄地在翡翠城找起了青绾,我懊恼得很,只坐在树杈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口气。     莲实不知是当真有心帮我,还是存心凑热闹,竟然也跟着殊七掺和去了。     整个庭院只剩下我一个人,雨水打在树叶上,将满树的叶子晃得起起伏伏。因着所有的百姓都聚到了护城河边上,身后密集的小巷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雨水径直落在青石砖上,碎成了一滩滩水洼。     大约是连夜的大雨浇灭了盛夏的暑气,我竟然觉得湿透的脚尖有些凉,脚趾在鞋子里缩成了一团,袜子黏在脚板上十分不舒服。     “咯咯。”     猝不及防地,笑声像是破空的箭,直直地刺进我的耳朵。     陡然回头,我瞪大眼睛望向了身后的屋顶。     屋顶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经年的窟窿嘲笑似的望着我。     “在找我吗”     是那个声音。时男时女,尖细的像有人用指甲在刮着耳鼓。     手心蓦地握紧。四周的雨声一下子变得分外的聒噪。     “你在看哪里”     他的语气含着满满的嘲笑,声音无孔不入,我一时竟判断不出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     “在找我吗”     我又兀地将头转到另一边。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只玩弄着老鼠的猫。这种充满了轻蔑和戏谑的感觉让我更加焦躁。     雨势似乎又骤然增大,从树叶缝隙中漏出来的雨水淋在我的后颈,和背上涔涔的冷汗融为了一体,一直凉到牙关。     深吸了一口气,我微微仰起头,对准了空气,道:“你在哪”     “我吗,哼哼……”     他似乎抿着嘴笑,笑声被困在口鼻之间,显得更加的冷漠。     “我吗,哼哼……”     又是重复的一句,声音却猛然增大。就像是有人冲到了耳边,野蛮地扯着耳朵对着里头说话。     我一个激灵,手心握得更紧。     “你在哪”虽然知道他不会回答,但我还是忍不住再次问道。     若有似无的笑声戛然而止,耳边却蓦地响起了模糊的呼吸声。     “我……就是你啊。”     脑中的黑暗像是被野兽的利爪扯开,一张惨白的脸破茧而出。     雨声忽地消失了,天地也归为了一片混沌。大雨淋漓地坠落,我孤身一人站在迷蒙的大雨中,恍惚地望着陌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手中黑色的雨伞是怎么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脑子似乎很清醒,却又好像很模糊。     抬起头,我望向乌云滚滚的天空。伞被我垂下的手扔在了一旁,刚一落地,就像沉入了水中,缓缓地融开了。雨落在身上,却不觉得凉。     我仰起脸,迎着密集落下的雨丝望上去。     不凉,也不重。     耳边传来连绵不绝的落雨声,雨水像是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海面,水滴相击的声音几乎将整个耳朵都涨满。     我怔怔地低下头,望向自己的脚边。     双脚是悬空的。     脚下是被雨水砸了无数窟窿的水面,它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摇摇晃晃地映出我的身影。脸混沌成了一片,甚至连五官的位置都辨认不清。     脚尖在离水面很远的地方虚虚地浮着,鞋面簇新簇新的。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脖颈后头的皮肤一阵胀痛,我吃痛地举手去捂。     手心一阵温热粗糙的柔软,就像是有什么动物从手心一滑而过。我睁大眼睛,望着浑浊的虚空,手颤抖着靠了过去。     瞳孔针扎似的一疼。     我感觉指尖冰凉。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     为什么我的后颈会长出毛     耳边充斥着悉悉索索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春天的田野上新发了野草。渐渐地,不止是后颈,就连后背也跟着胀痛起来。     我亦步亦趋地摸过去,手指僵硬。     柔软温暖的触感一路延续,细腻的绒毛搔着我的手心,让我一阵毛骨悚然。     “咯咯。”     笑声蓦地出现,带着闷闷的回声。     我绷直了手指,胀痛越来越剧烈。     “我就是你啊……”     时男时女断断续续的声音再次从离耳朵极近的地方响起。我骤然僵住,手缓缓摸上了自己的左边耳朵。     当我探到那尖尖长长的触感时,心头咯噔一声,身体也跟着猛地一麻。     低头望向脚下的水面,我感觉眼睛几乎要挣脱眼眶。     雨水仍在继续,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可那水面好似知道我要看它似的,竟在如此狂烈的大雨中渐渐地平息下来。     水面上的波纹渐渐被抹去,支离破碎的画面缓缓地拼凑起来。     一张半人半狐的脸就这么刺进了我的眼睛,我瞳仁一疼,闭上了眼。     “咯咯。”     冷笑声不失时机地响起。     “我就是你啊。”     黑暗中,方才水面中的那张怪脸霍地冲到我的面前。一词一句间,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张长着一半獠牙的嘴里喷出的来的腥膻之气。     这声音,是我的。     “醒醒!”     伴随着一记剧烈的摇晃,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大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天像是破了个窟窿,白色的雾气萦绕在那窟窿的边上,就像是一团被绞碎的棉絮。天空算不上亮堂,也算不上阴郁,与方才所见的那片混沌截然不同。     木愣愣地望着天上好一会儿,我才移了视线,望向偎在我旁边的人。     莲实一脸阴沉,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大约因为我是仰躺着的,从这个角度看他,我能直直地看进他的鼻孔,不过,那里除了两团我看不清楚的黑暗,并没有任何失礼的东西。     盯着那双鼻孔,我几乎出了神。     “你还想赖到什么时候”     莲实一双眸子睨着我,没好气道。我眨巴眨巴,转了好几圈,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不是……想让我起来”     再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你说呢”     我估摸着,自己是枕在他的胳膊上的,所以脖颈的地方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发烫,这样的感觉,居然还不赖。     挪了挪几乎要僵硬的脖子,我虚弱地眨眨眼,“可是我还不想起来。”     他嘴角一斜,眉梢一挑,“真不想”     少见他这般明媚的神情,我一个晃眼,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他又是一笑,直直戳在我视线中的一双鼻孔微微张开,眸光闪闪烁烁。     就在我以为他大发慈悲准备对我施以人道主义的关怀时,他神情却陡然一晃,急转直下,倏地就换上一张死人相。     接着,我的背便重重地撞到了地上。过了水的稀泥混合着雨水稀里哗啦地喷上我的脸,将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渲染成了眼花缭乱的一片。     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我一边苦着脸吐着嘴里的泥水,一边对着走出老远的莲实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给!我!站!住!”     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真的停了下来,不仅如此,竟然还幽幽地转过了头。     我猜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     脸皮臊了一臊。     他默不作声,调转步子回到了我跟前。     “这么精神,看来是没事了”     瞧着他这副凉飕飕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没事,现在被你一摔,有事了!”     “哦”他双眼微眯,“怎么,准备让我负责”     我顺着他的话,道:“当然要负责。”     “怎么负责”     雨似乎又大了,树叶在大雨中刷刷地响。雾气似乎越来越重,不止是周遭的一切,就连莲实的脸,好像都被染成了一片氤氲。     心里好像有什么猛地膨胀开来。     我竟一下子好像通透地要鼓起来。     “以身相许,怎么样”     意料之中的剧烈反应没有出现,他只是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我。     心跳约摸是停了吧,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万物好似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好。”     在他盈盈发亮的眸子里,我看到了呆若木鸡的自己。           第八十七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你知道我刚才说什么吗”     我狐疑地望着莲实,惴惴问道。     他微微点头,“知道。”     “那你刚才怎么说来着”     “我说好。”     手僵硬地伸向他的额头,因为方才躺在地上受了凉气,再加上紧张过度,我的手凉得很,当这样一只冰凉的手碰上他温暖的皮肤时,我简直想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居然没躲,就这么任由着我。这下情况更诡异了。     “你……不是莲实吧,难不成……是谁假扮的”     这么说着,我便动手扯起了他的脸皮。     约摸是因为我这行为太过得寸进尺,他终究是再也忍不了,一把拍开了我的手,隐忍地皱着眉头,将脸别到了一边。     我的手还僵在半空里,“果然不是莲实吧”     话音未落,我的额头就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爆栗。“乓”的一声,铿锵有力。     吃痛地嗷了一声,我揉着额头,疑神疑鬼地望着他,一边看,还一边不忘小声地嘟囔:“肯定不是莲实,不是,不是……”     他眉头皱得更紧,郁闷地揉了揉眉间,这才叹了口气说道:“青绾找到了,你确定还要在这疯言疯语吗”     我一愣,“找到了”     后颈上那股莫名的鼓胀感又缓缓地蔓延开来,我无意识地将手趟向后头,那种毛绒的触感好似再次回到了手心。     一个激灵,我回过神。     莲实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只见他定定地望着我,“怎么了”     忙不迭地摇摇头,我郑重其事地抬起头,“带我去看看。”     看来,有必要来一次正面对峙了。     原本,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的。可是当我见到青绾的时候,却又再鼓不起当时的那股劲了。眼前的青绾,不过就是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可怜小娃娃而已,她一如既往地匍匐在黑暗中,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那股缠绕她身体的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般。     我低下头,凑近她的脸。一股说不清的恶臭扑面而来,仿佛一头刚刚吞蚀了活物的野兽,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让人几欲昏厥的腥膻之气。     “婆婆”     我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地凑近她的脸。近到我能看清楚她的每一根睫毛,近到她左脸上的那片阴影几乎遮盖了我的整个视线。     可就算我离得这么近,我也没有看到任何狐仙的痕迹。青绾依然是个普通的小孩子,身上虽然肮脏却也光滑,没有长出皮毛,耳朵也没有变长变尖。     我半梦半醒时在水中看到的半面狐狸并没有出现。     困惑的我不由得恍惚起来,就在这短暂的恍惚之中,眼前的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推了一下那层薄薄的皮肤,阴影的形状猛地一个扭曲,颜色骤变。     黑色像是被大雨冲刷似的,缓缓地褪去,一层稀薄的白色从那黑色的帐幕低下无声无息地浮现。渐渐地,那白色越来越浓,只是一个眨眼,就已经到了刺眼的地步。     白色的中央,一只漆黑的眼睛猛地张开。     瞳仁里,倒映着我的脸。     那张我万分熟悉的脸,眯着细长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咧开了嘴角。     “我就是你啊。”     像是鸡蛋被敲破了一个洞,浑浊的东西像是蛋清一般,从那个小小的破洞流出来,流了满地。     “我就是你啊。”     我嗫嚅着开口,声音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瓮声瓮气。     “啪啪。”     脸上凉风拂过,阴阴地疼了两下。     大梦初醒地转过视线,望向还在拍着我脸的莲实,他见我的视线转了过来,随即停了手里的动作,他眼睛半明半昧,在大雨中闪烁不定。     “多久了”     他脸色阴阴的,似乎下一刻就有大雨坠下来。     我木然地回望,“多……久”     见我如此,他神色骤变,居然还有几分紧张,“你入魔多久了”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殊七听到此话,也跟着变了脸色,诚惶诚恐地望着我。     一滴雨落在我的眉心,一股说不清的沁凉像是渗入青衫上的茶水,洋洋洒洒地铺开。我没想着答莲实,却是仰头看天。     护城河边上的戏约摸是结束了,街道上慢慢地有了人声,墙那边的脚步声断断续续,就像是河水撞在滩石上。     莲实见我不答,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直直地奔向了九重天上的炎华宫。     炎华宫看门的小弟子看到一身烂泥的我时,可真叫吓了一跳,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就连门,都是莲实亲自推开的。     被一个小辈这么看着,我这张老脸实在是搁不住,就想捏个诀换身衣裳。不过不知我最近是不是在走背字,如此重要的时刻,我的法术居然失灵了。     我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因为炎华君法力无边,我等小喽啰多少受点影响,一边跌跌爬爬地被莲实拉着横冲直撞,当然了,另一只手还不忘试着施法。可不管我的响指打得多么响亮,身上的那些个泥点子也还是纹丝不动。     因此,到炎华君跟前的时候,我是真叫一个无地自容。     昭昭挺个大肚子坐在炎华君手边,一双松鼠眼盯着我上上下下转了好一遭,脑袋也是歪完这边歪那边,看起来十分的滑稽。不过,如今她就是再滑稽,也滑稽不过我。     “阿岑,你的衣裳……是冥府最近新时兴的样式么”     昭昭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天真烂漫地问道。     我更是无地自容,一个劲地往莲实后面躲。     炎华君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即使看到我这么一身“华丽”的装扮,他也依然是端着一张“关我屁事”的神情,活生生地潇洒了人一脸。     他用一双淡定的眸子扫了我一眼,便再不关心地继续给昭昭喂起了栗子。     “近来我这炎华宫,倒是挺热闹。”     恕吾等愚钝,就这么云淡风轻的口气,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我实在是揣测不出他老人家的心思。     因为关心莲实揣摩出了没有,我便偷偷瞄向了他。     “不知君上可有见过,神仙入魔”     得,人家根本没心思猜来猜去,直接就奔着主题去了。这是何等的简单,又是何等的粗暴。我着实想给他鼓掌。     炎华君一世活得太久,对寻常的事情一直兴趣寥寥,对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却是极为上心。因而莲实这话也是落地开花,立刻就引起了他老人家的兴趣。     只见他斜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本就无地自容,被他这么一盯,更是不争气地红了一张老脸,扯起莲实的袖子躲了起来。可莲实本就是带我来求助的,哪里能容得下我这般胡来,当下一个不爽,将我踹了出去。     一个趔趄,我好巧不巧地停在了炎华君面前。     “你这么块小石头,一生过得倒是不冤枉,那些寻常神仙几辈子遇不上的事,居然都被你遇上了。”     炎华君这人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你永远读不懂他字面下头的意思。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藏着掖着,却又不知道要从哪里着手去深究。     此时的我,一如既往的一头雾水,只能尴尬地跟着呵呵。     “炎华君说得是,是……”     他敛了敛眸子,收回了视线,将手中最后一个栗子剥好送到昭昭手中,这才接上了莲实许久之前的话。     “神仙入魔,自混沌初开,也不过发生过三次。”     第一次,依然是发生在天君的姥姥的姥姥还在世的时候。那时候,六道并不像如今这般泾渭分明,神鬼妖魔的交往相较如今也繁荣许多。     想想,约摸那时还是天界的发展时期,所以免不了要取长补短,去糟取精。而如今的天界已是蓬勃的发达时期,完全有理由将弱小的几道一脚踹开。     我觉得自己想得有理,便连连点头,听了下去。     这一次的入魔事件,其实说起来,不过就是个误会。一神一魔在一起修行悟道,然后一个心血来潮,来了个魂魄出窍,结果呢,出是出得很干脆利落。可也不知道是出窍了太开心,一时撒丫子玩野了,竟然附错了体。     原本,这就是一件小事。可这事从前都没有发生过啊。于是,这事就成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彻底向魔界的人敞开了。     他们就想啊,咦,咱们居然还能鸠占鹊巢啊。那些神仙的生活环境多好啊,为什么我不能去享受一番呢     如此,魔界便掀起了一股强行附身的热潮。     可是,这事听起来很简单,要真做起来,其实还是很困难的。尝试来尝试去,魔界也没人成功。     虽然没人成功,但这事对神界的人来说,多少还是个安全隐患。但人家又不是所有人都怎么怎么你了,要赶尽杀绝也不太厚道,于是乎,天界还是采取了保守的防御,选择了疏远魔界的人。     因而,这事也算是安分好些年。     可得不到的总是在骚动,有些年纪小的魔吧,心里就一直骚啊骚啊,终于有一天,它动了,这一动,就摊上大事了。     这大事,便是第二次的神仙入魔。那时候是天君的姥姥还健在的时候,天界在众前辈仙友的建设下,已然在六道中站稳了脚跟。     树大招风,这话不是说假的。     说起来,这也是三次之中最正经的一次。有组织,有纪律,有计划,不成都不行。     那时候,也正是魔王换届的重要时期。整个魔界之境一片混乱,有那么几个眼瞧着时势动乱的,就想着要当个英雄来光宗耀祖一把。     不过,有时候还就不能不信邪。一代代魔界之人呕心沥血地努力都没成功的事,人家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娃娃,居然就糊里糊涂地成功了。     不但成功了,这附走的,还是个修行深厚的上神。     这事闹得动静十分之大,大到**四海都炸开了锅。一时间,无数蠢蠢欲动的家伙们揭竿而起,自顾自地组成所谓的“正义之师”就去讨伐人家了。     但仔细想想,人家做神的时候就牛气哄哄了,再加了个魔,不就等于任督二脉通了通嘛。这下哪还得了。不管你多少人一起上,人家都是谈笑间灰飞烟灭,连个把自我介绍做完的时间都不给的。     事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天界再不出手就不像话了。     于是,天君大手一挥,东皇钟哐地一落。一了百了。     随后而来的第三次,也同时是史上最扯淡的一次。     一个被神仙抢了媳妇戴了绿帽的魔,一气之下追上了九重天,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顿之后,两人都昏死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两人就合二为一了。     因为这事太具戏剧性,炎华君说的时候,我和昭昭就一直摆着张“这样也行!”的惊恐脸。     炎华君说完这么好一通话,抿了口茶,这才重新望向我。     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听着的莲实,终于开了口。     “君上从来都没有提到,那三个人到最后都怎么样了”     炎华君没看莲实一眼,而是定定地望着我。     “诛仙台。”     诛仙台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记得上次去的时候,正是他掉下去的时候。那时候,从南斗宫到诛仙台的路上开满了大红的芍药花,记忆里,那花似乎比忘川河边的彼岸花还要红艳。     当那些芍药花的形状开始模糊,我才惊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这么久之后,诛仙台和我的名字,居然又再次连在了一起。     想想,真是无比的讽刺。           第八十八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青绾从地窖里彻底地逃离,就是那后来的事情。     那时候,雨已经彻底地停了,被雨水洗过的天刚刚大亮,朝霞迟缓地退下去,天空蓝得晃眼。     我睁开眼睛时,青绾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久久地仰望天空。     她怔怔地望着从没见过的湛蓝天空,眼泪簌簌地落。     接着,她就离开了。     兜兜转转,兜兜转转,青绾终究是远离了翡翠城。     经过不知多少日风餐露宿的奔波,青绾来到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城。跨过斑驳的城门时,她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倒下了。     每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这一次,也不例外。     青绾被救了,救她的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儿子。那孩子长着一张白净的脸,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意外的很执拗。     当他在城门口发现倒地的青绾时,不顾一行友人的阻拦,将她带回了家。     看着躺在床上的青绾,我陡然发现,她左脸上的胎记似乎小了很多。原来是成人巴掌大的痕迹,如今却变成了一颗痣。那颗痣就在她左眼的正下方,浓茶似的颜色。     她躺着,神情平静得好像从来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觉。     杂乱的头发将她瘦弱的脸团团裹住,她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朵孱弱的花苞。     她睡了很久很久,久到一直经历了日薄西山,月上中天,最后又到了晨光初熹。这个小城的早晨十分的清雅,若隐若现的朝阳,枝头摇晃的露珠,还有巷子里卖豆汁的吆喝。     少年站在门廊下深呼吸的时候,青绾睁开了眼睛。     从半敞的门,她直直地望向了少年单薄的背影。我猜想,她看得应该不清楚。因为长时间不见天日,她的眼睛极其的畏光,望过去的时候,也是蹙着眉头,眯着眼睛。     “咦,你醒了”     他很高兴,一路跑到了她的床边。     “……”     青绾没有同桃夭之外的人交谈过,一时间有些惊慌失措。     “你不用害怕,我不是坏人,你倒在城门口,是我把你救回来的。”     少年邀功似的说,差点就要像小狗一样摇起尾巴。     青绾用那一双颜色很浅的眸子注视着他,似乎在仔仔细细端详他的长相。     兴许是瞧她久不说话,少年微微嘟起了嘴巴,“怎么不说话,难道不会说话”     青绾依旧注视着他,从角度来看,似乎是在看他的嘴巴。     “真的不会说话”少年有点失望,“那……能听懂我的话吗”     闻言,青绾徐徐地抬起头,望进了他的眼。     少年的语速陡然变慢,“听也听不懂吗”     青绾只是望着他,却没有任何波动。     “不是吧,不会连听都听不到吧”少年像个被戳了一阵的鱼泡泡,蔫蔫地瘪了下去,熬了一夜的脸显得愈加的无精打采。     “这是哪”     老实说,青绾的声音真的好听。就像是深山里的枯泉在暖春渗出了泉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石头上,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或低沉或清脆的声响。     少年猛抬起头,眼中充满狂喜。     “明珠城,这里是明珠城。”     明珠城,就是青绾后来住的地方。     这家的少年名叫高息,是明珠城有名商户高家的小儿子,这个儿子不像一般故事里的孩子,他既不是聪明绝顶七步成诗,也不是明眸皓齿更胜潘安。只是一般的小孩子,不爱读书,也不是十分调皮,不是多么多么乐善好施,也没有多么多么的恶贯满盈。     他的人,不过就是寻常孩子的程度。他做的事,也不过是寻常孩子都会做的。     可即便如此,对于在黑暗中挣扎出来的青绾来说,他依然是骄阳一般的存在。     青绾留在了高家,作为一个笨拙的婢女,也作为高家小子的玩伴。     大约是明珠城的整体氛围就很好,高家一家子都还算不错,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对青绾进行一系列的人身攻击,也没有趾高气昂地排挤她。只是像接受被小少爷救回来的小猫小狗一样,平和地接受了她。     青绾每日会早早地起床,打扫前院,给高息烧洗脸水。也会坐在盛夏的廊檐下,听着年纪相仿的小婢女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聊天,时不时也会弯起眼角。     就像从她脸上消失的狐狸胎记一样,她眼中的阴霾也在渐渐地消失。     我猜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定在庆幸,庆幸自己当初召唤了狐仙吧。     蔫蔫地望着晴朗得过分的天空和看起来就很烫人的天空,我吐出了嘴里的漱口水。     “起得这么晚,也好歹给我精神一点。”     莲实瞅了一眼我的样子,道。     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个玩意儿还在,我实在是不知道。按说,南斗宫司命星君一职虽说不是什么战斗在一线的要职,可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擅离职守的吧,可在我看来,眼前的这个家伙几乎已经跟种蘑菇的老司命差不多清闲了。     不过回想起来,从前的老司命好似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脑仁阴森森地一麻。     果然,年纪大了就是不中用,连回忆个不痛不痒的事都值得不舒坦一把。     胡思乱想了好一通,我才模糊不清地应了他一声。     他也不知是没想到我会理会他,还是没想到我会如此敷衍地理会他,居然愣了一愣,转过头来。     “你昨夜做恶梦了”     “梦到你算是恶梦吧”     我随口乱说道。他脸僵了一下,立刻转了话锋。     “你准备就这么盯着,盯到三年后”     咕咚咕咚地灌下两杯凉茶,我不置可否,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可还没递到嘴边,就被莲实抢了过去。我以为他要喝,刚要发火,却见他不紧不慢地把那杯倒了,倒了杯温热的递了过来。     吧嗒吧嗒地眨了两下眼,我盯着他看了起来。     “你最近,果然有点不对劲。”     莲实斜眼,“不对劲”     “嗯,这种事情,以前你打死也不会做的吧。”     他沉默了一下,“哗”的一声倒了手中的茶水。     我一顿,愣了。     “土狗果然是吃剩饭的好。”     不再理会我,他径直走到树荫下的躺椅上,闭上了眼睛。     对嘛,这样才是莲实。     摸摸脑袋,我慢吞吞地坐到了他旁边的位置上。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露出来,斑驳地映在他的脸上。他紧闭着眼睛,睫毛安静地铺开。我不知觉地端起先前的空杯,一边往嘴边递,一边无意识地打量他。     从额前似乎长长了许多的碎发,到整齐干净的眉毛,再到看起来很柔软的眼睑,再到笔直清癯的鼻梁,最后是浅色的嘴唇。     夏日清晨的风将他的头发掠得微微摆动,一瞬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轻浅的呼吸声。     一下一下,好似有羽毛在挠着我的脖子根。     “以为又是做梦”     莲实的声音蓦地响起,居然近得我能听到声音里头的呼吸声。     我猛回神,却发现自己的鼻尖几乎要碰上他的。     整个视野,就只有他的脸。     他平静地睁着眼睛,在那双被阳光晃得如同镜子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愣愣的自己。     杯子在脚边骨碌碌地滚动,杯沿的水滴抹出了几条细细的痕迹。     手撑在他的两侧,微微地发麻。     僵硬地眨着眼睛,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爬到他身上,更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离他这么近,当然了,也不会想起要在被嘲笑得一身狗血前收回架势。     我只是撑着,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几乎算得上是气定神闲,既没有像我一样僵硬,也没有任何激动的痕迹。     那双眼睛,就像是夜半的湖水。静静的,凉凉的。     有些不服气地,我低下了头。     嘴唇边上感觉的凉凉的一下,在这个焦躁的夏日,这种感觉就像是用泉水扑在脸上,舒服得不可思议。     莲实的瞳孔颤了一下,接着睫毛像是蝴蝶翅膀似的抖了抖。     腰上猛地一重,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双手就一个吃重,软了下去。他的头偏了一偏,嘴唇正对上我的。后颈上传来温热的压迫,就好像是猫的舌头在舔着似的,我忍不住蜷起了手掌。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嘴唇却越来越烫。     心跳声透过他的胸膛,一直传到我的身体。轰隆轰隆,我的心也情不自禁地狂跳起来,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从牙关闯出来。     我感觉脖子烫得厉害,嘴唇却是凉的。也因为这样,他的嘴唇就显得更烫,烫得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点着。     莲实,原来是这么烫的啊。     混混沌沌地冒出这么一句,我攀着他的袖子,闭上了眼睛。           第八十九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虽说同莲实认识了一辈子,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终究还是弄不明白。     就比如说现在,明明刚才我们还像麻花一样缠在一起,亲了个头昏脑涨。我还在这心潮澎湃呢,他老人家可倒好,一个回笼觉睡过去,到现在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越这么看着,我就越是火大,越是火大,方才的情景就越是清晰,那情景越是清晰,我就越忍不住朝他的嘴唇看。到最后,也不过我一个人跟个傻子一样激动不已。     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捶了两记胸口,决定把他撂在一边,自己去跟着青绾。     今日高息要出门,所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的高家小少爷居然起了个大早,一边用洗漱,一边同一旁的青绾搭话。     “青绾住得可还习惯”     青绾“嗯”了一声,将他的袖子挽到了手肘。     “没人欺负你吧,要有人欺负你,少爷我就替你去教训他。”     青绾的眼睛笑了起来,“才没有那种事。”     高息弯下腰,笑眯眯地盯着青绾的脸,“青绾好像很高兴”     “高兴”     “看吧看吧,笑得这么好看,有什么好事吗”     青绾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接着轻言慢语道:“昨日,老爷夫人夸奖了青绾。”     “老爷夫人的话,是指我爹我娘”     青绾又继续手上的活计,熟练地将水倒入脸盆,又拧干了纱巾,递到了高息的手上,“嗯,老爷夫人说,青绾做事虽然慢,却很细心。”     “哦,就因为这样啊,青绾你本来就很细心嘛。”高息抹着脸,声音有些瓮声瓮气。     “少爷虽然经常这么说,但还是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话。”她说着,脸颊灿烂得好似夏季的晚霞。     “真好啊,大家也终于发现少爷我带回青绾是多么英明的决断了。”     青绾的头低得更厉害,眼睛盈盈发亮。     “还有什么好事吗,总觉得青绾最近特别高兴,肯定不止这件事吧”     高息在青绾眼前摇头晃脑,一个劲地耍宝。     “乔姐姐上次回家探亲,给我带来了香囊,苗姐姐上次去逛庙会,也给我带回了冰糖葫芦,晶莹剔透的,可好看了,还有后院新来的家丁小宝,上次还帮我干了活,说是以后有事就可以找他……”     青绾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她甚至忘了要给高息擦干手,只是不停地说着,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高息垂着一双湿漉漉的手,好笑地望着她,却始终没有打断她。     等青绾发现自己说得太多时,他的手已经干了个彻底。她懊恼地呼了一声,连忙重新涮了纱巾,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手。     高息也不抱怨,只是笑,“青绾,终于也变成普通的女孩子了。”     “啊”她不解地抬头。     他被那水灵灵的眸子看得不好意思,摸着鼻子将脸转到一边,“怎么说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总觉得很可怜,好像受了很多的苦。”     听他这么说,青绾的脸僵住了。     我惊觉不妙,这丫头要是回想起那段日子,那保不齐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刚准备上前护住高息,却见她的脸缓缓地温软了下来,就好像被乍暖还寒的冷风冻僵的迎春花,忽地被阳光照耀了一般。     “被少爷捡到,青绾真是幸运。”     高息脸一红,也不知是被她笑得,还是被她说得。     “说……说什么捡到,青绾又不是阿猫阿狗……”     青绾眼睛笑成了弯弯的一条,“本来就是捡到的嘛。”     “不是说了不要这么说嘛!”高息红着一张猪头脸,半气急败坏道。     “好了好了,以后不说捡到,那怎么说,拾到”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站在门廊下,目不转睛地望着青绾的笑脸。那张笑脸那么好看,就像是五月盛开的石榴花,一树一树,红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张明媚的笑脸同那张望着蓝天哭泣的脸重合,明明暗暗,晃个不停。     青绾,终于也变成普通的女孩子了。     高息虽然年级小,可说出的这话,当真是无比的贴切。     青绾终于从笼子中的困兽,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女孩子。     故事如果能在这里戛然而止,对所有人来说,恐怕都是好的吧。     可是,事实总不会如人所愿。     在青绾几乎要忘记狐仙的事时,他却像是纠缠不休的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她的背后,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那也是个晴朗的夏日。     这是青绾第一次被派出府去做事,她走在后山的羊肠小径上,裙摆拂过脚下丛生的野花,摇曳出了一地的清香。她心情愉快地哼着跟同屋婢女新学的调子,挎着篮子快活地走着。     这一趟出府,是受了高家夫人的嘱托,到后山采些新发的花蕾回来泡茶。原本是两人一起的任务,可好巧不巧的,那位一大早崴了脚,而其他人都各自有事,无奈之下,青绾只能一个人上山。     那两人出现的时候,我嘴里正叼着根一股草腥味的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蹂躏着脚边的野草野花。莲实则因为南斗宫有事,早早地走了。     回想起来,这一切,可能是天意也说不定。     那两人刚从牢里逃出来,蓬头垢面,满身脏污,蜷缩在密林深处的时候,就像是两头走投无路的野兽。他们看到青绾时,眼中的光芒也确实极尽贴近我这个比喻。     娇弱的像花骨朵一般的青绾,在他们眼里,就像是一顿香气扑鼻的美餐。他们眼中闪着饥肠辘辘的绿光,小心翼翼地朝着青绾接近。     我察觉到他们的脚步,皱了皱眉头,一口吐掉了被嚼得烂兮兮的狗尾巴草。     原本是想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可手上的架势刚起。一股熟悉而遥远的寒意就从后脊梁升腾起来,黑雾从我的眼底汩汩地冒出,几乎模糊了整个视线。浓烈的腐臭味席卷而来,我大张着口鼻,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拼命地呼吸着。     黑雾无声地弥漫开来,模糊中,我看到那些黑雾袭向了青绾的身体。她就像是我的影子一样,大张着口鼻,动弹不得。     那两人像是贪婪的野兽,扯开了青绾的衣裳。碎布飞上我的视线,在一阵阵的骨骼挤压声中,我的眼前成了漆黑的一片。     “咯咯。”     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回荡在耳边。     “我就是你啊。”     接下来,便是冗长的黑暗。     惊醒我的,是一股让人五脏翻滚的恶臭和血腥味。     猛地睁开眼,却见天空乌云密布,居然是大雨将至的天气。胡乱地爬起来,我扶着一旁的树干,站起了身。     树林了一片晦暗,空气好似变得很粘稠,吸进身体的时候,几乎让人喘不过去。     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味,耳边却诡异的安静。     除了树叶轻微的沙沙声,就只剩下从我身后传来的滴水声。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过头。     青绾低着头站着,血从她的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篮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她的外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半敞着衣襟,露出了整个肩头,原本干净的衣裳如今就像破布一样挂在她的身上。     滴答滴答。     血源源不断地落下。     我被她这副样子惊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视线从青绾单薄的肩头和指尖涨开,陡然扩大。     目之所及,就只有血。     那两个人去哪里了,我不敢细想。     “咯咯。”     又是熟悉的冷笑,可这一次,这笑却不是从我的嘴里发出的。     青绾抬起头,动作慢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     她望着我,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狼,幽绿幽绿。     “咯咯。”     她死死地盯着我,接着手指动了动,伸向了自己的胸口。     “嘶。”     刀子和血肉摩擦的轻微声响像是某种极小的生物,爬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咬紧牙关,往她的胸口望了过去。     空荡荡的窟窿里,我看到了她那颗猛烈跳动的心脏。     血就像是暴涨的泉水一般,咕噜着涌出来,别说她的衣襟,就连她的脚边,都已经汪了一汪的浓血。按理说,她早已应该死了。     可她却直直地站着,望着我,扯起了嘴角。     “咯咯。”     笑声徘徊在血染的林子里,久久不去。     青绾发现自己的不幸,就是从那天开始。     即使尽量想装着没事,可她还是常常忍不住捂着胸口发呆。我想,她一定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刺穿了,可如今在她身体里热烈跳动着的,又是什么呢     这种事,只要随意一想,就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再后来,事情就变得越来越离奇。     青绾被疯马踏到了胸口,胸口整个都陷了下去,可第二天,她却像没事人一样出现,胸口的凹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在这事没人知道。     接着,便是她失足跌下枯井,摔掉了腿。当时,我亲眼看见白森森的骨头从她的皮肉里刺出来,就像是被砍掉半截的木头。可没一会儿,那血肉模糊的腿就开始长出新的皮肤,断开的骨头像是烦人的鱼刺,孤单单地落在了一边。     青绾陷入了恐慌,她蜷缩在床的角落,睁大着眼睛望着黑暗的虚空。     “房里是不是有死老鼠”     不知是谁多嘴,打断了她的思考。     转瞬,就有人接下了话头。     “不知道啊,是不是老是闻到一股腐臭味”     “是啊,原来你也闻到了,我还以为是我鼻子出了什么问题呢。”     “我也闻到了,臭得要死,都快呛吐了,青绾,你也闻到了吧”     众人的视线穿过黑暗,准确地落在了青绾的被面上,像一根根钢针,刺得她浑身发抖。她蜷缩着身体,用被子将自己死死地裹住,不发一语。     “咯咯。”     深夜的睡房,隐隐传来了低沉的冷笑。           第九十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青绾最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高息侧着身子,忽地出现在了青绾的眼前,后者吓了一跳,几乎要跌坐到地上。     她忙不迭地退开一大步,在两人之间留出了长长的距离。     高息的脸僵了一僵,指着自己的鼻子,不解道:“我惹青绾生气了”     青绾垂着脑袋,慌忙摇头,“不是,没有。”     闻言,他高兴地上前一步,又硬挤到了她的跟前,“是嘛,那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少爷我不是说了嘛,有人欺负你的话,尽管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话没说完,青绾又退了一大步,好似对他避之不及。     看到这,任凭高息再怎么没心没肺,也能瞧出不正常了。他缓缓地沉下脸,再没有靠近她一步,就这么遥遥望着。     “青绾是不是厌烦了”     青绾惶地抬头,瞳孔紧缩。     高息肃着一张脸,夏日正午躁动的风拂过,将他脸颊边上的碎发拂得起起伏伏。这张脸,像极了他第一次见到青绾时的脸,有一股说不清的执拗。     “青绾是不是想离开高家了”     青绾望着他,手死死地按着胸口。     “青绾是不是怕我不让你走”     风撩拨着院子里的树叶,我几乎要听不清少年的声音。     “青绾如果想走的话……”     “我不想走!”     青绾几乎是喊出声,声音猛地炸开,吓得远处的飞鸟快速地扑簌了几下翅膀,慌忙地飞走了。她脖子上的青筋清楚地暴了起来,嘴唇因为激动而发抖。     “如果可能的话,青绾想要一直都留在高家。”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模糊着一双眼睛,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那哭声,竟然比逃脱牢笼的那天更加悲伤。     也对,那一次,她以为自己永远地逃脱了黑暗,而这一次,她知道,自己要永远地陷入黑暗了。永远,永远,再也没有挣脱的可能。     “青绾,果然变成普通的女孩子了,居然也会哭了。”     高息蹲下身,笨拙地拍着她的头顶,像是夸奖乖巧的小狗。     不知青绾有没有听到他的话,却好似哭得更加伤心了。在那撕心裂肺的痛哭里,我似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冷笑。     “咯咯。”     这一次,是从我的口中。     从那以后,青绾就像对待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任何事情,只要有些微的问题,她都不会去做。     抛弃了本来很有兴趣的女工,再也没有进入过厨房,只要高的地方一定不去,有火的地方也绝对不靠近。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身体虽然还是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臭味,可也没有变得更加严重。     她常常会在不经意的时候露出窃喜的笑容,虽然经历着痛苦,但她恐怕依然也会在某个瞬间庆幸自己能活在阳光下吧。     这样平静的日子,如果能一直进行下去,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高息和青绾就像是轩辕姬早期写过的少年眷侣一样,时不时坐在门廊下的阴影里,一边吃着从巷子口买来的红豆冰,一边望着天空东拉西扯。聒噪的蝉会在院子外的树上没命地叫唤,不停地喊着“热啊热啊”,可他们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傻乐。     这样的日子,如果能一直下去就好了。     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因此,那件事到来的那天,我也是真心想帮忙的。     算起来,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夏季已经过去了一半。被太阳蹂~躏了半个夏天的树叶似乎再也受不了这种不遗余力的折磨,齐刷刷地垂下了脑袋,就连一直在树荫下腆着脸度日的野花,也变得有些无精打采。     我坐在树荫底下,默默地盘算着,莲实到底走了多少时日了。     想到天上的莲实可能还在慢吞吞地浪费着时间,而我却在这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一般扒拉着手指算日子,我就也随着那些没精神的树一样,蔫了下去。     莲实那天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终究是想不透。     平日里有想不透的事,我总是会去请教老司命。可在心里转了好一转,我还是觉得去问他老人家不合适。     一方面,我都同老司命过了这么些年月了,按说有这么长时间,孩子都能生一窝又一窝了,可他却愣是一个女人影都没让我见着,如此没有女人缘的人,自家的终身大事都成问题了,哪里有能力去操持我的     另一方面,要我跟他老人家说自己和莲实亲了,我实在是……没有勇气。     这条路走不通,我就不自觉地想到了神通广大的轩辕姬。     脑仁一胀,轩辕姬的脸便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她挑着细长的眉毛,慢条斯理地搁下了手中的笔,朝我勾着嘴唇一笑,用那张总是阴阳怪气的嘴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冲上南斗宫,把他扑倒就地正法不就结了”     猛地摇了摇头,又像掸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我才把她从我脑子里撵出去。     要是让那个毒妇知道这事,估计得天下大乱。她不把给天后娘娘的那处闹剧里活生生再加几出生硬的吻戏就怪了。那样一来,我还不被天界众女追杀到八荒尽头去     绝对不行!     可想了这么好一通,我除了把自己想得精疲力尽以外,并没能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进步。思及此,我好似比刚才更沮丧了。     “好热,好热……”     高息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我撑了脑袋看过去,却发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从私塾回来了。他瘫坐在椅子上,一边扯着领口用袖子往里头扇风,一边抱怨地嘟囔着。     青绾闷不吭声地拧着纱巾,不停地帮着擦汗。     “好热,好热……”     声音像是被阳光烤化了似的,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走调。     青绾手上动得勤快,原本渗着薄汗的额头不一会儿也是**的一大片。     高息似乎好不容易冷静了下来,他将脖子搭在椅背上,认真地端详起了青绾的脸,却没说话。     后者一心折腾着手中的纱巾和凉水,倒也没空理会他的视线。     “水不凉了,我去换一盆……”     青绾话没说完,高息就突然仰起脖子,朝她红扑扑的脸颊亲了一下。     虽说是小孩子玩耍似的“吧唧”一声,却还是让青绾险些将手里的盆撂到了地上。她瞪大着双眼,脸色乍红乍白。     高息抿着嘴笑,一个劲地瞅着青绾的大红脸。     “青绾,很热吧”     青绾咬着嘴唇,脸红得好像要滴血。     这一幕,大约是拨动了我心里那根矫情的弦,竟然让那天树下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逗得我的老脸突突地升温,几乎要冒烟。     再看那边,始作俑者高息依然笑眯眯地逗弄着青绾。     “青绾,要不,我们去河里泡泡凉水”     青绾埋着脑袋,缩成一团。     “哈哈,走吧走吧。”     当然了,她是不可能拗得过高息的。于是乎,当我从排山倒海的脸红中恢复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河边上。     这条河,比起翡翠城的那条护城河要细上不少,可要是论风光,绝对是够得上将翡翠城那条污染严重的河狠狠地踩在脚底。     风从河面上吹来,好像是湿透的纱巾拂在脸上。河岸上茵茵的绿草在河风中腼腆地翕动着,散发出一阵又一阵好闻的青涩气息。     几乎热昏头的高息一见着清水,就扯着嗓子欢呼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撂着衣裳,不一会儿就把自己脱得跟条活鱼似的。一旁的青绾早已傻了眼,脸也从红转青,又从青转了紫。     “我先下去了,青绾也快点!”     他站在水里,对着河岸上的青绾摆了摆手,手上的水珠在阳光下盈盈发亮,接着,他便消失在了河面上。     我蹲在河边,一边抠着滩石上的青苔,一边郁闷地用脚拍水。     而青绾呢,依然在河岸上扭扭捏捏。     仰头望去,日头似乎更烫了。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我往高息的方向看过去。     河面上一片平静,河水的波纹亮闪闪地照在脸上,让我几乎睁不开眼。     高息人呢     河岸上空空荡荡,只有青绾一个人。     再往水面上望去,仍然是一片压抑的平静。     我霍地起身,急躁地往青绾的方向看去,她当然不会感觉到我的视线,依然自顾自地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     重新转过头,我用力地朝水底瞧去。     高息两眼翻白,嘴里不断地吐着硕大的气泡,他双手抱着抽搐的左腿,面容扭曲。他拼命挣扎,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拽着他。     我再不敢耽搁,一路蹚着水就冲了过去。     水涌进耳道,如同夜半的叩门声。     高息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挣扎的动作却越来越小,眼瞧着不妙,我来不及站直身子,便朝他伸出了手。大约是因为生死一线,他似乎看到了我,居然恍恍惚惚地朝我伸出了手。     两人的手越来越近,指尖几乎要相碰。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后颈猝然一凉,身体像是被电击似的,霍地一抖,黑雾如同一条条纠缠不休的海蛇,将我重重裹住,口鼻被遮了个严实,我瞪大双眼,惊恐地挣扎起来。     水滑过指缝的感觉那么真实,可任凭我怎么用力,身体都没法从那团黑雾中逃出去,身体越来越重,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下沉。     高息望着我,一双眼睛白成了一片。     在我的视线被黑雾掩住的最后一刻,我看到水面一个剧烈的震荡,裂开了一个硕大的豁口。青绾像一条灵活的鱼,朝他伸出了双手。     几乎要放心地闭上眼睛,我准备睡上长长的一觉。     “嗝……”     一声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的声音兀地响起。我一惊,猛地张开眼。     红色就像是晨间的迷雾,洋洋洒洒地弥漫开来。     青绾的黑发散开,如同是狂乱的水草。她直直地浮在水中,纹丝不动。     诡异的气氛无声地蔓延。     我握紧了手心,看向那边的高息。     他目呲欲裂,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低着头青绾。就像是被人戳了一针的鱼鳔,气泡争先恐后地从他的口中涌出来,随之而出的,还有鲜艳的大红色,那颜色无比的张狂,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染色。     青绾低垂着脸,红色从她的胸口一直蔓延到脸颊。     在高息渐渐由惊惶变为木然的眼神中,她缓缓地收回了那只直直插进他胸口的手。     高息像是被剁了脑袋的活鱼一般抽搐了两下后,双手终于在水流中徐徐地垂下。     青绾阴沉着脸望着这一切,松开了掐住他脖子的手。     胸口破了一个洞的少年缄默地下沉,直到河底。     “咯咯。”     冷笑声中,我的五感骤然洞开。     黑雾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我一人,恍惚地随波逐流。           第九十一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高息死了。     任凭我多好的想象力,都不曾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程度。     那时的青绾,失魂落魄地从水里出来,一滴眼泪也没掉,就悄然无息地离开了明珠城。前些日好不容易出现在她眼中的光芒就像是被黑暗吸走似的,消失了干净。     如今的她,再不是高息口中的普通女孩子,不过就是一具傀儡罢了。     而这具傀儡,在掐灭了生命中的唯一一丝光芒之后,终于,回到了翡翠城。     当她满身血污地出现在桃夭一家面前的时候,那对夫妻像是见到恶鬼似的,吓青了一张脸,跌在地上好一会儿没能起得来。     “你……”     青绾垂着眸子,望着他们狼狈的样子,翘起了嘴角,“我是青绾啊,爹娘不记得了吗”     一旁的桃夭脸色惨白,像极了门廊下的狐狸面具。     “你……是青绾”     闻声,青绾微微抬头,望了过去。那一瞬,她左眼下的痣如同一颗新生的心脏,蠢蠢欲动。温热的风拂起她的衣袖,斑驳的血迹如同跳动着的黑色火焰,见风暴涨。     她正视着紧咬牙关的桃夭,一步一步地靠近。     桃夭的娘眼见如此,一把拽住了她的衣摆,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     “你……”     青绾停下脚步,低下头,望向了攀在自己小腿上的母亲。她浅色的瞳孔一阵阵地紧缩,就像是某种畏光的动物。     “青绾……你不要害她……”     青绾一动不动,幽幽地开口:“说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低头看你呢。”     女人一个激灵,颤抖的手指从她的裙摆上畏畏缩缩地移开。     青绾不为所动,继续咄咄逼人,“从前,我都只能仰着头看你,原来低头看人的感觉这么好,怪不得,咯咯……”     她蓦地一个冷笑,笑得夫妻二人惶恐地缩成了一团。     “怪不得你总是这么看我。”     青绾说着,眼眶泛起了猩红。     似乎觉得吓得抖如觳觫的父母很没有意思,她又重新侧过头,望向了紧靠着门柱的桃夭。后者咬紧牙关,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桃夭。”     她轻唤着不远处的桃夭,眼睛背着光,晦暗不明。     桃夭猛地一震,踉跄着退开。     “桃夭。”     她口气更轻,亦步亦趋。     “你不能害她……”     女人不停地用拳头捶着地面,发出了咚咚的闷响。男人的脸色已接近透明,他瘫倒在地上,只有嘴唇像将死的鱼一般张张合合。     青绾置若罔闻,只是缓缓地靠近。     “桃夭。”     她就像是怕吓着她似的,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出声。     桃夭的脸色便没有因此好转,相反地,她额上冷汗涔涔,看着青绾的眼神好似她正举着把白晃晃的尖刀对着自己。     她一路后退,却不知不觉地退到了墙角,当单薄的后背碰上墙壁时,她眼神绝望,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     青绾笑着,温柔地向她靠近。     在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几乎要贴上自己的鼻尖时,桃夭再承受不了,闭上了眼睛,紧咬嘴唇,呜咽出了声。     “你不能害她……”     女人的哭声尖利中带着喑哑,敲打地面的声音杂乱无章。一直沉默的男人看到女儿命悬一线,似乎也再忍不住,癫狂地红着一双眼,他霍地站起了身。     可他的步子还没有迈开,就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就连一旁一直哭着的女人也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猛地顿住。     墙角边上,一身血污的青绾紧紧地抱着哭得满脸狼藉的桃夭,像是梦呓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桃夭……”     “桃夭……”     “桃夭……”     ……     青绾自愿回到了地窖,这是一家人始料未及的。     当她沿着阴暗的阶梯一步步地走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时,桃夭就只是红着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不知怎么的,我竟觉得,青绾单薄的背影,是那么的悲怆。     那之后的很多天,地窖里都没有任何动静。青绾就像是死去了一般,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发霉的被褥上,就连看不清模样的虫子从脚踝上爬过去,她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接着,在某一个迟来的早晨,莲实终于回来了。     当他看到哭丧着一张脸的我时,显见着愣了一遭。     我趴在粗壮的树枝上,四肢像是农家门廊下的腊肉串似的,伴着风随意地摇晃。瞧着他来了,好半晌,我才蔫蔫地打招呼,道:“早。”     他没理会我,而是径直走过来。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细细地端详我的脸。     今日起得早,忘了洗脸。思及此,我腾地起身,用袖子胡乱地将脸揩了一把,这才清了清嗓子,吧嗒吧嗒地望向他。     他面无表情,只是盯着我看。     疑心自己没揩干净,我下足了狠劲,又揩了一把。脸皮上一阵刺痛,估计泛起了红。     他仍然没移开目光,看得我猛地一阵心虚。     “看……看什么”     “你最近……”     说到一半,他停了下来,接着便是莫名其妙地翘了一下嘴角。就因为这么不经意的一下,我胸口的那头老鹿就像是被人从腚上狠狠地踹了一脚似的,猛地发起了癫。     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我拼命地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即便如此,也没起到一丝作用。     他好看的嘴角依然翘得赏心悦目,声音也好听得让人心头一麻,说出的话更是让人……     “你最近是不是又变丑了”     让人想一脚踹在他的脸上。     老鹿一个趔趄,嘭地摔了个狗吃屎。     我嘴角抽了抽,再不理会他,再次半死不活地趴下了。他调戏了我这么一番,似乎舒坦得不行,是气色也好了,动作也麻溜了,就连脚步也跟着轻快了许多。     偷瞄着刚刚在树下落座的莲实,我泄气地长呼了一口,自顾自嘟囔道:“什么嘛,连被蚊子咬了一口也得痒三天呢,你这完全没有症状是什么个意思……”     树下的人动作顿了一下,接着狐疑地仰起脸,我心头一颤,连忙抿嘴噤声。     “你刚才说什么吗”     望着那张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佯装不懂的脸,我赌气似的大呼:“没有!”     他不明就里地眨巴了两下眼睛,随即便耸耸肩呷起了我早前倒好的凉茶。     心头一阵发堵。那头刚才还很老当益壮的鹿骨碌了两下,吐了一地老血,终于消停了。     约摸,只是我一厢情愿吧。     依稀记得阎君曾经说过,男人的话,十句里头,顶多就能相信个一句半,可有些女人吧,偏偏就硬要相信个十一句半,把那些个胡说八道一股脑的都信了就算了,还偏偏要自己意yin个一句半来信一信。     说到底,什么爱的死去活来,都不过是在自我满足而已。     当时的我只是被美色所迷,倒没想去深究其中的奥妙。     如今一想,自我满足这话,说得真是相当的精辟。我想,恐怕也只有阎君只要阅尽千帆的,才能说出如此一针见血的话了吧。     就说我和莲实。     我在这头自我满足得痛快,人家却在那头不痛不痒。到头来起起伏伏的,也不过只有我一个人罢了。     虽然想这么觉得,但若是按照这个路数去想,那天的他的行为,又要如何去解释呢     是一时兴起,还是故意逗我的     下头的莲实搁下了茶盏,仰躺了下来,视线正好和我对上了。我一颤,慌忙埋下了头,生怕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来。     “喂。”     我听到动静,露出了一双眼睛瞧他,“作甚”     “起风了。”     愣了一下,我这才静心去听,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就好像是一群陌生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风从垂下的袖子边上拂过,惹得它们猎猎飘动。     “嗯。”     天上的白云被风撵着走,骨碌骨碌地滚着圈。     他将手枕在头下,悠悠哉哉地望着我,“要是把你刮下来怎么办”     “嗯”我不解,“风怎么会把我……”     说到一半,我才发觉气氛不太对劲。把我刮下去的话,不就……     莲实的嘴角翘得暧昧不清,眸子倒映着半片树荫半片蓝天。     心头一动,又开始隐隐地躁起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人在耳边吹了一口热气,暖呼呼的,湿漉漉的。     我觉得,莲实今天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了。     “你这么重,砸下来,我估计就剩半条命了。”     热气蓦地转凉,吹得后脊梁一阵阵恶寒。     “那你放心,我这么重,风再怎么刮也不会把我刮下去的。”我瞪着他,恶狠狠地咬回去。     他依旧老神在在,“哦,是吗,这可不一定吧”     “一定,你就安心地睡死过去吧!”     他眼神闪得忽明忽暗,发尾在风里摇摇晃晃,“那天,不就是刮到我身上了吗”     肋骨阴阴地一疼,我收回了脸上所有或真或假的笑意,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当我注意到他眼里模糊不清的戏虐时,心顿时揪成了一团。     “莲实。”     我面无表情,心跳得轰隆隆的。     他似乎也瞧出了我的转变,居然也慢慢地敛起了笑意。他眼波平静,眼珠上的半片蓝天上,成团的云彩变幻个不停。     望着那眼中的天空,我突然就想起了阎君的话。     我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有什么资格对他发脾气呢。     心头的怨气陡然就化成了一缕叹息,我就着刚起的风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进胳膊里,小声地嗫嚅了一句。     “没什么。”     我这一辈子,大概就只有这么大的出息了。           第九十二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他再次出现,就是在那天的夜里。     平日里他究竟有没有同青绾说过话,我无从得知,可那天他的声音,却是我在睡梦中清清楚楚听到的。     我惊醒的时候,月亮刚好藏在乌云里头。天空一片朦胧,大片的屋顶在混沌的月光下泛着蒙了灰似的色泽,不知哪里来的野猫没命地夜哭,搅得人心头一阵阵发憷。     “咯咯。”     最先听到的,就是这再熟悉不过的笑声。这声音从我身体的深处发出,一直延伸到青绾的地窖里。     几乎是一瞬间,青绾猝地睁开了眼睛。     “是你在召唤我吗”     那声音带着嘶哑的摩擦声,就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的鳞片在刮着洞穴。     青绾坐起身,在黑暗中张望。因为她这个动作,原本栖息在她周围的虫蚁都受惊似的散开,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响。     “是我。”     她声音低沉,在空旷的地窖里回荡。     “咯咯。”     冷笑声不设防地响起,似乎还带着胸口的震动。     青绾的脸与黑暗融成了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像夜枭一般亮得怕人。     “你说过,你可以实现我的一切愿望,是吧”     “咯咯……”     这一次,笑声变得冗长而尖锐,忽男忽女的声音时重时轻。     “说吧,说出来吧……”     黑雾从青绾的气孔缓缓地溢出,就好像是活物的躯体,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她张大嘴,合不上的牙关咯吱作响。     成型的黑雾像是一面硕大的旗子,切开了原本浑然一体的黑暗。苍白的脸孔浮在青绾的面前,冷笑着望着她青筋暴突的脸。     青绾被看不见的手提到了半空中,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挤压声。     “咳……”     她猛咳着,眼珠几乎脱眶而出。     “说吧,说出来吧……”     那声音忽变,成了柔弱的女子。仔细一听,那竟然是桃夭的声音。     青绾约摸也是听出了这声音,眼睛红得几乎要渗血。     “我……咳……”     她仰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我要你……”     “咯咯。”     笑声依然那么讽刺。     “……消失。”     话音刚落,青绾的声音就嘭地一声落到了地上。她像一条被踩了一脚的蛇,在地上剧烈地翻滚抽搐。     那张苍白的狐狸脸孔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漂浮着,冷漠地注视着地上的她。     青绾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嗝嗝声,这声音伴随着时有时无的痛叫,狰狞恐怖。     “好,我答应你。”     他猛地俯下身,用一双深不见底眼窝对准了地上的她。     青绾的喉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越勒越紧。她的脸越来越紫,双手泛着诡异的青白,眼中青筋虬结。     接着,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死里逃生的青绾无力地躺在地上,眼珠恍惚地抖动着。她死死地望着那张白色的脸,似乎要将它钻出一个洞来。     “三年。”     白脸骤然欺近。     “三……年”     “咯咯。”冷笑声中,尖利的嘴角翘得更高,“是啊,三年后,你就自由了。”     “自由”     青绾弱弱地重复着他的话,瞳孔涣散。     “自由……”     笑声渐渐地弱下去,直至消失,只剩青绾躺在冰冷的地上,喃喃低语。     自由。     唯独这两个字,有着青绾一辈子都挣脱不了的力量。这是她不论多么渴望,都不曾拥有的两个字。比起这个黑暗的地窖,这两个字更像是带刺的藤蔓,一辈子都将她牢牢地束缚。     只要听到这两个字,她就会陷进去,不管是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的。     对此,我再清楚不过了。     青绾答应了,于是翌日的夜中,她推开了地窖的门,走上了翡翠城光影浮动的街道。花街的灯火映照在古桥下的河水里,就像是一尾尾发着光的鱼,在水中愉快地嬉戏。     弯钩似的月亮悬在天上,似乎在随着夜风摇晃。     她走过积着水的青砖巷,又走过斑驳的短桥。她沉默地低着头,单薄的肩头被新发的露水沾湿。     夜已深,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水边的枝桠抖抖颤颤。     黑雾环绕中,她就像一只恶鬼,在寂静的夜色中逡巡。     更夫打着哈欠从她的身边经过,打了个结结实实地冷颤后,连忙加快步子走开。     风吹过柳巷,香气浮动,女子泠泠的笑声稀稀落落地传来,似乎还带着温软的酒香。迎来送往的姑娘站在门口,与香客嬉笑打闹之于,偶尔会抱怨下露重的天气。     一名喝得晕晕乎乎的男人邪笑着掐了下姑娘的腰际,扶着墙走了。忽轻忽重的脚步声回荡在街道,甚是扰人清梦。     青绾的脚步愈发的轻,她像一个影子,缓缓地靠近。     “杨柳细腰……嗝……呕……”男人打了个酒嗝,扶着桥对着下头呕吐了起来。他吐得痛快,佝偻的腰压在桥栏上,全然没注意到后头。     青绾身边的黑雾越来越浓,惨白的面具遮住了她的脸。     “呕……”     似乎是发觉了不对劲,男人咕哝着嘴停下了呕吐,缓缓地转过头。     青绾瘦弱的身体已然全部被黑雾掩住,男人能看到的,只有苍白僵硬的面具。     他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一动不动。     下一刻,泛着寒光的利爪便掏进了他的胸口。血倏地喷溅开来,一个眨眼间,白色的狐狸面具便红成了斑斑驳驳的一片。男人闷哼一声,猩红的血从半张的嘴淋下,冲散了嘴角的污秽。     男人木然地睁大眼睛,粗重的呼吸带着空空的回声,桥那边的灯火倒映在他逐渐暗淡的眼睛里,影影绰绰。     黑雾发出尖刻的冷笑,如蛇一般缠上了男人的身体。     青绾的身体没有一丝颤抖,她就像一个冷静的刽子手,缓缓地收回手,浓稠的血涂抹在她细弱的手上,淅淅沥沥地滴在桥面上。     男人的胸口赫然一个洞,从这头甚至能清楚地瞧见那头的灯火。     黑雾像是得了个心爱的玩具,张牙舞爪地拉扯着男人的身体。血更是汹涌,流到地面的时候,甚至发出了清晰的声响。     男人似乎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失去支撑的身体直直地往后倒去。     一声钝响之后,便是巨大的水声。     寂静的夜被猛地惊醒,同这浅浅的河一样,动荡不安起来。     死人的消息很快传开,百姓议论纷纷。     大约是因为在胸口掏个洞这样的杀人手法太过先进,百姓的想象力居然一时更不上,绕来绕去,也没人能编出个合情合理的故事来。     不过,百姓的智慧何其强大,这种事怎么可能难倒大家。于是乎,在短暂的冷清之后,翡翠城一下子就人心惶惶起来。     说起人心惶惶,归根结底倒不是因为死了人,而是他死的方式颇为蹊跷。     对于凶手是谁这个问题,可谓是众说纷纭。     最合情合理的,当然就是不太天马行空的“野兽下山”一说了。     凶猛的野兽趁着月黑风高下了山,路见刚吃饱喝足piao完回家的某某某,瞧着他一个不爽,一巴掌就呼了过去。呼完之后发现呼得狠了,竟把他一巴掌呼进了水里,一顿饱餐没了不说,还惊醒了半梦半醒的百姓。于是,慌忙夹着尾巴逃了。     我听着,连连点头,别说,这故事的路线倒是挺接近真相的。     有最合情合理的,当然就有最不合情合理的。这个桂冠,最终是落到了广大妇女同胞的头上。     女人嘛,管你故事合不合理,总之就以我听得爽利为准。     要说这个版本的故事,也确实够跌宕起伏,比起那干巴巴的野兽下山,活生生地高强了几条街去。     女人说的故事,终究是离不开女人的。     这个故事里,总共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男人的糟糠之妻,一个是烟花巷里的卖笑娘子。男人嘛,没钱的时候克制得很,有钱的时候就开始放肆。     原本天南地北挪着窝放肆也就算了,人老珠黄的娘子也还能忍得住,反正我家里的大旗立得硬正,你外头彩旗再飘,也不过就是晃晃眼的程度,成不了气候。     大约也就是一直见着老婆隐忍,渐渐地,男人就免不了得意忘形了。这一忘形,便在温柔乡里给自己找了个正儿八经“玩心”的小媳妇。这媳妇长什么样子不打紧,反正抹了香粉再关了灯,谁谁都一个样。     重要的是,人家说得好听,自己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三岁弱弟,无可奈何之下才坠入风尘,一心吧,只想找个不嫌弃自己身子污秽的正派郎君。这寻寻觅觅,觅觅寻寻,终于,就给她找着了这么个男人。     二人一见如故,一夜钟情,一发不可收拾。     男人飘飘欲仙,终于合掌一拍顿悟,此女当是我的高山流水,不可辜负。这么一想,热血便上了脑,顶着这么个重了两斤的脑子,他便决心与在家老婆决裂。     平日里疏于和丈夫枕上谈心的老婆一听这话,一下就懵了。懵来懵去的,男人气焰就更嚣张的。当下就拂袖而去,变本加厉。     古人常说,不叫的狗儿会咬人。     于是,在一个夜风浮动的晚上,忍了一辈子的发妻终于再也忍不了,对着天上的月亮霍霍地磨起了刀。     接着,她便守在男人夜归必经的桥上,耐心地等待。     男人一如既往地吃饱喝足,没有任何悔改之意,见状,原本怒火已经快要平息的女人终于爆发。手起刀落,血溅古桥。     这一番听得众人屏息凝神,叹息不已。     而我却望着夕阳余晖中的莲实,发起了无可奈何的呆。           第九十三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就在翡翠城被尸体惊醒的那日正午,桃夭出现在了青绾的窗口。     她的身体挡住了大半的阳光,血气弥漫的地窖暗到不见五指。     黑暗中,青绾疲惫地睁开了眼睛。     桃夭双拳紧握,咕咚咽了口口水。她粉色的衫子在阳光下就像是新开的桃花瓣,十分惹人怜爱。骄阳照耀在她的后颈,汗津津的一片。     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青绾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青……青绾……”她说出这句话,似乎是鼓足了勇气。     青绾没有反应。     “我知道你醒着。”桃夭的话斩钉截铁,汗从她的脸颊淋下,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青绾弓着后背,眼睛半掩。     “人是你杀的。”     伴随着响亮的指控,青绾的手指猛地一颤。     “人是你杀的吧”桃夭的声音有些发抖,汗流得更急。     青绾回头,半边脸染上了微光。     “昨天夜里,我……看到你出去了。”     桃夭又猛咽了一口口水,眼眶隐隐泛红。     “那又怎样”     青绾费力地撑起身子,肩胛骨清晰可见。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仰起脸对着桃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畏缩。     “什……什么”桃夭脸色白了白,嘴抿成了一条线。     “我问你,那又怎样”     青绾的声音冰冷无比,明明是大夏天,竟然像是兜头灌了一盆凉水。兴许是没体会过这种无孔不入的阴森感,桃夭膝盖一软,瘫坐在地上。     “你……你……”     青绾的眼眸平静无波,如同一汪浑浊的死水。     “你要去告官吗”     桃夭紧咬着嘴唇,闷不吭声。     “咯咯。”     青绾冷笑,眼中没有丝毫的光芒。     “那就去吧。”     轻描淡写地吐出这四个字,她便悠悠然地躺了下去。地窖里又恢复了平静,血腥味却比方才重了许多。沾满血污的手被递到鼻尖,她嘴角一动,冷笑再次浮现。     “咯咯。”     这一幕,一丝不漏地落到了莲实的眼睛里。     我被他的神情惹得心惊肉跳,竟好半日都没敢吱声。我也知道,这样一来,我几乎是等于不打自招。     他脸色黢黑,一双眼睛嗖嗖地冒着寒光。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摸摸鼻子,默默地移开了视线,“算……算是吧。”     “你是真不知道轻重吗”     说话间,他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硬生生地将我扯得一个趔趄,险些撞上他。他约摸真的是气狠了,这一下下手极重,我的手猛地一抖,火辣辣地疼。     脸上皱了下,我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事情都这样了,你还是要瞒着我吗”     他额边的青筋蠢蠢欲动,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隔着薄薄的袖子,我能感觉到他热烫的手掌。     “我不是想瞒着你的……”我望着他,脑子里糊涂成了一团,“我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他闻言一顿,手上的力道倏然松了。     严肃的脸有些僵硬,他回望着我,眼神灼灼发亮。这么一双眼睛,竟蓦地让我想起自己刚刚有意识的那天,天河落下的大雨。那雨落在我头顶上的粼粼河面,如同放了漫天的烟火。     “有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是太蠢,不对,蠢的那个是我也说不定。”     他缓缓地放下手,说完这句,就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有些凌乱。到底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好在,桃夭的哭声及时地拉回了我的神智。     她瘫坐在青绾的窗边,哭得小心翼翼,而黑暗中的青绾就只是蜷缩着身子,意味不明地翘着嘴角。     就如骄阳和暗月一般,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从一开始,就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那天夜里,青绾并没有出去杀人,在我战战兢兢地等了大半夜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约摸是最近睡得格外不踏实,我居然又发起了梦。     这一次,我又没羞没臊地梦到了莲实。     梦里头的他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南斗宫的门楼高耸威严,祥瑞之气溢了遍地,目之所及,竟然是金光闪烁的一片。     他就坐在南斗宫的门廊下,气鼓鼓地倒腾着什么。     视线越来越近,我也看得越来越清楚。     哦,原来是司命簿。     我矮下身,蹲到了他的旁边。他没发现我,只是绷着张脸,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的手指滑过司命簿的页边,发出了像是盛夏扇着蒲扇的声响。     “莲实,你在干什么”     我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莲实停下手中的动作,紧抿的嘴唇颜色十分好看。他抬起头,惶恐地望向四周。     “是谁”     我侧着脸,专注地望着他的侧脸,望着他微微扇动着的睫毛。     “是我啊,你是故意的吗”     他并没有看过来,反倒是一把合上了手上的司命簿,霍地站起了身。他这个动作来得太快,起身的时候,竟然将我撞倒在了地上。     我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不算太高的他。     “到底是谁”     他皱着眉头,焦急地四处张望。     “是我啊,你在看哪里啊”     莲实在门廊下徘徊了好一阵子,却始终没有看向我。     “你是谁,出来!”     他似乎生气了,眉头皱得更紧。     我茫然地望向他,不知所措地握紧了拳头,“我是阿岑啊,不是一直就在这里嘛……”     司命簿在他的手中发出浅浅的光芒,那光芒像是大雨过后留下的水洼,零零星星,却又格外的显眼。     “莲实”     随着这一声,眼前猛地一个恍惚,竟是生了浓浓的雾气,本就云遮雾绕的南斗宫霎时变得一片朦胧,莲实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     额头上突然传来了凉意,雾气倏地一个震荡,眼前的一切像是被狠狠踏了一脚的薄冰,悉悉索索地碎成了一片片。碎片亮盈盈的,像是星星齐齐地从天上坠落,整个视野都被光芒模糊成了一团。     霍地睁开眼,我木然地望着眼前的天空。     下雨了。     先是额头,再是脖子,然后是眼角。雨点落在身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因为这声响,这燥热的夏夜似乎一下子变得分外的清凉。     身下的凉席散发着阵阵的凉意,我打了个激灵,渐渐清醒过来。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雨点就像是一根根针,细细的,亮亮的。     一转眼,眼前却是白成了一片。我眨眨眼,才发现那是一张伞面。顺着伞面望下来,便是那个我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的人。     莲实垂眼望着我,长发在夜风中若有似无地摆动。     老实说,我特别喜欢莲实俯视我的样子。每当这种时候,他好看的眸子就会变成细长的一条,加上眼珠那熠熠的光芒时,就会变得无比像我的天河。     这么一想,最近想起天河的频率还真是高得意外。     大约是我的发呆的神情过于明显了,他的眉头动了一下,“你准备让我一直给你这么撑着伞吗”     我晃了晃头,动作不算大。但即便如此,视线里的莲实还是狠狠地晃了一晃。慌忙端正了脑袋,我直直地望向他。望着他那双和少年时期一般亮堂的眼睛,还有那双记忆中冰凉却又炙热的嘴唇。     胸口猛地发涨,好像有什么东西破膛而出似的。     他的衣摆毫无章法地飘荡,带来了雨的清冽,还有他的气息。     除了胸口,我全身都凉得格外真切。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莲实”     他望着我,约摸是表示自己在听。     “你……能看到我吗”     他的眉头动了一下,望着我的神情有些古怪。     “莲实,我大概……病得很严重。”     大概,比青绾病得要严重很多。     炎华君低着头,沉默地听完我的话,从头到位连表情都没有变个。我畏畏缩缩地观察着他的脸,连大气都不敢喘。     气氛一时变得十分紧张,就连炎华宫池塘里的鱼似乎也变得战战兢兢,好半天都没有从水底冒出来喘气。     “君上,你怎么睡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昭昭突然扯了气急败坏的一嗓子。我一惊,连忙低头去瞧。这么一瞧,刚好给我逮到了炎华君睡眼惺忪的瞬间。     不知怎的,心头却忽而有种重石落地的感觉。     炎华君正对上我的视线,不在意地放下了撑着脸颊的手,脸上还留着方才打瞌睡留下的红印子。     我一时哭笑不得。     “昨晚上,忙得有些晚。”     听到这话,我下意识地望向昭昭。昭昭碰上我的视线,鼠脸一红,忙不迭地低下头,双手在肚上打起了圈圈。     “咳咳。”     我干咳两声,勉强将这股粉红的尴尬气氛蒙混了过去。     “既然没听到,那我再……再说一遍吧。”     刚要开口说,却见炎华君猛地到了我跟前,一双黑得让人害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本能地想往后退,可我这厢还没来得及有动作,炎华君就开了口。     听到他的话,我僵住了,惴惴地回望过去。     “你说什么”     炎华君的神情依旧平静,却没有再说话。     我想,我真的病得很重。           第九十四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从炎华宫回来以后,我就一直魂不守舍。莲实约摸也看出我情绪不高了,好半天都没有找我搭话。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突然,这场夜雨也是,一个不注意,就湿了衣角。     我站在树下,听着雨水敲打的树叶的声响,怔怔地伸出了手。雨水打到手上,凉丝丝的,竟是种说不出的舒服。     “真好啊,凡人。”     猛然发出这样的感慨,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莲实转过头。     我笑嘻嘻地回望,“不觉得好吗”     “哪里好”     不知怎么的,在这样的晚上听到莲实的声音,我竟心尖一烫,连脖颈和耳后都麻酥酥地发起了热。就好像是大雪天里,突然掀开了门口的毡帘,屋里夹杂着烧炭味道的暖气一哄而来,感觉手和脸都要融化了似的。     “比起我们,这些人不是更能够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吗,应该不会轻易地产生活够了的感觉吧”     察觉到他眼神突变,我慌忙摆手,干笑道:“你不要乱想,我可没有觉得活够。”     他盯了我好一会儿,直到我脸上的干笑几乎要挂不住,他才道:“我没有乱想。”     “是吗,那……那就好。”     总觉得,已经没法好好地和莲实说话了。明明我们几乎粘在一起一辈子的,可是如今,怎么就变得如此尴尬了。     大概,还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亲吻吧。     那天,也是在这棵树下呢。     抬起头,我看到头顶的树叶在雨中微微地反光,就好像一双双窥探着的眼睛。     “炎华君的话……”     “嗯”     我低下头,他的脸被雨水气浸得有些朦胧。     “炎华君的话,就听了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结结实实地漏跳一下,就好像是走着走着突然踩空了一脚,我脑中一懵,只能惊疑不定地望向他。大雨骤弱,雨声突兀地小了下去,竟让人有了种春日软风细雨的感觉。     莲实的身影,蓦地变得有些单薄。     大约我真的是很喜欢莲实。     就连现在我只是同他在同一棵树下躲着同一场雨,我竟然都会觉得无比的幸运。想想也真是奇妙,从前整天在我的淫威下涨红着脸的少年,竟有一天变成了我钟意的人。     光是这样琢磨着,我就很想笑出声来。     因为我兴致好,原本参差不齐的雨声好像也变成了动听的长短调。莲实半湿的肩头,耳边的头发,凌乱的衣角,这些都让我的心头有种难以启齿的动荡。     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没吱声,朝莲实跨近了几步。早落的雨水在脚底喁喁作响,就像是有人在数着我的步子。     一。     二。     三。     莲实的瞳孔缩成了小小的一点,就像是夜半摇曳的渔火。     我收紧手臂,他身体僵硬,心跳在我的耳边轰隆轰隆地想着。     大雨啊,请你下得久一点,让我喜欢的人能在我的怀里多躲一会儿雨吧。     远处传来更夫的打更声,大雨忽地滂沱,将那生硬的声音蓦地打散,声音散成细细碎碎的一片片,落到耳朵里的时候,竟也变得格外的温软。     莲实的喉咙口发出像是被卡住似的动静,这声音配合着我耳边像是疯马乱蹄似的心跳声,让我的身体像是被人狠狠地吹了一口气进去,好似随时都会炸开。     就在我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时,后背却是一紧。     我抬头,脸却被他一把按在了怀里。     他的手臂渐渐收紧。那天的场景毫无预兆地浮现,眼前的大雨和夜幕悄然地退了下去,天空是清澈的蓝,初生的太阳像是怀春少女羞红的脸。     “衣服淋湿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取个暖吧。”     贴着他胸口的半边脸颊麻了个七七八八,我瞪大着眼睛,两条腿几乎要不停使唤地软下去。真够没出息的。     不过,出息什么的又不能卖钱。算了吧。     在他的胸口蹭了蹭,我的嘴角扯得发酸。     “你好像很冷,那我就……再抱紧一点。”     “嗯。”他的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声音清晰。     这场大雨,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青绾再次杀人,就是在那场雨之后。     这次的人,是死在翡翠城的集市上。雨水将尸体泡得面目全非,胸口的窟窿像是一只不怀好意的病眼。当早起出摊的人们看到这具烂成一团的尸体时,立刻就陷入了一片棘手的惶恐。     原本上次的事已经被官府作为野兽袭击事件草草结束了,原本翡翠城已经再次陷入虚假的平静的,原本大家连茶余饭后都极少谈论起那件事那个人了。     可是,死亡的阴影却在这样平和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席卷过来。     整个翡翠城一片阴霾,人们的脸上都挂着惶惶不安的神情,就连偶然响起的马蹄声,也能将人吓得按住胸口。     桃夭一改往日的活泼,骤然变得沉默寡言。她的母亲总是在夜半的时候躲在被子里偷哭,父亲更是几日便白了头。     压抑的阴云笼罩着原本其乐融融的宅子,院子里再看不到桃夭蹦蹦跳跳的身影,也再听不到父母回家时高声的吆喝了。     即使不说出来,他们也都心知肚明。翡翠城百姓口中的那头野兽,就在他们的地窖里。她日日蛰伏,只等着冲出牢笼,掏空无辜行人的心脏。     这样的恐惧,只会让狐仙越来越强大而已。     地窖的腥臭味越来越重,青绾的身体正在变成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她的每一个喘息都变得粗重,即使我在很远的地方,都能清楚地听到。那声音就像是某种呼唤,在遥遥地呼唤着我身体里的那个“他”。     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变。     不管是目睹青绾满身鲜血时的兴奋,还是在阳光下感到的躁动畏缩,都让我忐忑得几乎睡不着。     明明,明明我已经听了炎华君的话了啊,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这样     醒来的时候,又是夜半,我望着垂在枝头上的硕大月亮,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了     心中的阴暗,难道指的不是我面对莲实时的自怨自艾吗,如果不是,那是什么     枝头颤了颤,似乎是栖息在枝头的鸟打了个激灵。霎时间,月亮好像被枝头弹上弹下,铺在眼前的绵白月光也一下变得摇摇曳曳。     在这样的宁静中,我又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丫头,谢谢你。”     头顶上传来暖暖沉沉的触感,遥远的声音就像是任性急来的大雨,突如其来地响起。恍惚中,我蓦地睁开了眼。     空荡荡的枝桠早已停止了摇晃,东方的天空微微地泛起了白。     我怔愣地摸了摸头顶,一片落叶随着我的动作打着旋飘下,一路下坠下坠,直到平平稳稳地躺到了地上。     望着那片仍旧绿得可爱的叶子,脑子的混沌好像被一双手拨开,渐渐地清晰起来。     他撑着伞,站在高高的阶梯顶上,白色的雨雾潺潺地流淌,他的青色衣裳同古寺身后的草木交相辉映。雨水落在他的脚下,溅起薄薄的水花。他的长发垂在伞面下,在掺着雨丝的风中隐隐飘动。     我仰头望他,一把撂下伞,冲上了青石阶。     喘息声充斥在耳边,我一边听着自己凌乱的呼吸,一边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伏鸢……     伏鸢……     伏鸢……     雨幕中,他缓缓地转过身。     依旧是那张阔别多年的脸,依旧是一脸温和的笑意,他低头看我,用宽阔的手掌抚着我被雨淋湿的头顶。头皮上传来熟悉的温度,直至四肢百骸。     “丫头,谢谢你。”     朝阳徐徐地上升,温热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也惊醒了这个漫长的回忆。     对了。     我能怎么忘记,黑暗中,还有个人在等着我。     “怎么了”     莲实望过来,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又做梦了”     我“嗯”了一声,察觉他在看我,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直到将眼屎抹了个干净,才敢望向他。     “要不,让我试试一掌劈碎他吧”     莲实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我一愣,望向他。同样是早起,他却是一脸的神清气爽,一张脸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让我胡乱的一阵嫉妒。     “劈碎……什么”     他嘴角一动,手指抵在了我的胸口。     老实说,若不是我胸无二两肉,这个动作的画质就将会变得分外荡漾。     不过就算没有肉,基本属性也还是在的,于是乎,我免不了有些害羞。     扭捏地往后让了让身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皮,眼睛也不受控制地开始乱飘,连喘息的频率都变得让人害羞起来。     余光中的莲实,似乎翘起了嘴角。     我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地瞟了他一眼,又慌忙转开,这才接上了他方才的话题,“劈碎他的话,我就能好了吗”     “你会死啊。”     听到他若无其事地说出这话,我一僵,接着愣愣地望过去,“啊”     他眉开眼笑,看起来心情煞是不错。     “死了不就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我垮下脸,没好气道:“我命硬,才没有那么容易死。”     闻言,他脸上的笑容缓缓地收敛住了。他盯住我的脸,无比专注。     “既然这样,就一定要给我好好地遗害千万年。”     他的眼睛像是一汪水,好像一个不注意,我就会溺毙在里头。不自然地转过脸,我干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莲实这样还真有点恶心。”     他的脸似乎抽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           第九十五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听到“报官”两个字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房中的烛火颤抖着,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窗纱上。     桃夭的娘亲大睁着眼睛,凹陷的眼眶在烛火的光芒中显得十分的苍老,她重重点头,单薄的身影随着这动作抖了一下,“我们去报官,明天一早就去。”     桃夭的父亲半晌没有动静,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反复地打量她。他头发霜白,比起去年的狐仙祭的时候要老上许多。     “你说……报官”     他一字一句地说出这话,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是啊,我们报官,让官兵把她抓走……”她神情扭曲,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他们要砍她的头还是吊死她,怎么都好,我实在受不了了,报官吧,我们报官吧……”     她的手消瘦非常,乍一看去,手骨显得格外的锋利,似乎随时要刺破发白的皮肤。     桃夭的爹爹紧抿着嘴唇,手微微发抖。     “我们……要杀了她吗”     这句话落地的时候,里间的桃夭终于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她微微抬起头,朝外头虚虚望了一眼,随后便轻手轻脚地靠到了门边。     她的脸紧紧贴着门板,连大气都不敢出。     “如果我们不杀她,就会是她杀了我们。”     被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霍地抓住男人的肩膀,咄咄道。她的瞳孔缩得几乎看不见,好像只剩下一双泛黄的黑珠子在血丝遍布的眼白上游移。     她这张脸配上口中的话,宛如恶鬼。     “她会杀了我们”男人失魂落魄地重复她的话。     女人灼灼地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回应。     浓稠的黑雾在两人的身边弥漫开来,屋子里的一切都在黑雾的浮浮沉沉,只有那仿佛入了魔似的夫妻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     两人的眼神渐渐模糊,原本清楚倒影在眼中的彼此也缓缓地消失。在那团莫名升腾起的黑雾中,两人的眼睛失去的光芒,好像变成了两双粗糙的石头。     黑雾徘徊在小小的屋里,像是被困住的猛兽,挣扎着寻找出路。     没一会儿,它们就像是嗅到肉味的畜生似的,聚集到了将桃夭隔开的那扇门前。黑雾猛地翻滚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张牙舞爪。     下一瞬,黑雾钻过细细的门缝,包裹住了那边的桃夭。     桃夭的浑身一僵,眼中渐渐失去了神采。黑暗像是贪婪的困兽,将三人团团围住。三人神情木然,似乎成了没有知觉的傀儡。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身体里某个东西正在蠢蠢欲动。我被这东西鼓动得躁动不安,几乎要忍不住,扑向那团野火般的黑雾。     下一刻,我的眼前陷入了一片温热的黑暗。     心中的弦好似猛地断了,那块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重石猛地落下,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扑了我满头满脸。     深吸一口气,我抓紧了面前的衣襟。     莲实心跳声平平稳稳地传来,就像哄孩子入睡的调子。     身体中的躁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总是刺进鼻腔的腐臭味也慢慢地退了下去。夏天的草木气息不声不响地钻进鼻子,脑子里顿时一片清明。     我忍不住抬起头去看。     莲实的下巴依然光洁,没有胡茬,也没有暗疮。他的目光久久地定在桃夭一家的方向,皱起的眉头让我的老心脏又是一个趔趄。     至此,我决定,要给英明神武的炎华君写一封万字的感谢信。     就在我神游天外到一半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我连忙睁开莲实的手臂,转身望去,这一望,却见桃夭一家双眼紧闭,瘫倒在了地上。而先前缠绕着他们的那团黑雾像是餍足的长蛇一般,一路大摇大摆地游进了青绾的地窖。     腥臭味直冲脑门,我几乎要吐出来。     “咯咯。”     冷笑声再次响起,我的心狂跳不止。     “桃夭他们……”     隔着袖子,莲实攥住了我的手腕,“没有死。”     不可否认,他这话着实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炎华君说过,他的饵食,并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人心中的黑暗。青绾之所以在失去高息后渐渐变成那个样子,不过就是因为心中被黑暗笼罩。”     “那么今晚,不管是那对夫妻的想置亲身女儿于死地,还是桃夭的见死不救,都无形让他更加强大了么”     莲实点头,“就是这样。”     手心下意识地握紧。     那么我呢     如果我一直不能忘记伏鸢,那么他就一直有机会侵占我的身体吗     “你也差不多该明白了吧,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他们更像是某种慢性毒药,就算暂时看来你是安然无恙的,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会……”他说到一般停下,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空白。     良久,他才续道:“到那个时候,万事休矣。”     我望着他紧皱的眉头,突然就很想问他。     如果我让你一起到过去找伏鸢,你会愿意吗     不过这话,我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僵持到最后,我也只能模模糊糊地“嗯”一声。他叹了口气,那口气化成无数藤蔓,将我的身体团团缠裹,动弹不得。     翌日一早,桃夭一家人若无其事地醒了过来。他们似乎全然不记得昨晚的事,而是像先前的无数个早晨一样,起身出门,留下桃夭一个人在家。     桃夭坐在门廊底下,不知望着哪里。     她缄默不语,只是愣愣地望着天空。阳光垂在她的脚下,屋檐落下的阴影似乎将庭院分割成了方方正正的一片片。     天上的云彩映在她的眼睛,就像蒙了灰尘的珠子。     她光着脚,纤细的脚踝上,能看到细细的经脉。     如今的桃夭,像极了明月城护城河边的青绾。一样再无法开怀大笑的脸,一样单薄的身体,一样深不见底的眼睛。     望着她这副样子,我就着树荫下的斑驳阳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莲实上天去找炎华君,因为这样,这个院子似乎一下子变得十分寂寞。我便托着腮,学着桃夭的样子,也望着天发起了呆。     大约是阳光特别好,今日的天空也变得有些晃眼。     眯着眼睛,我在心里暗暗地琢磨了起来。     莲实同我现在,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     说是恋人吧,好像不太合适,因为从头到尾,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说过诸如此类的话来。没有说明,应该就不是吧。     可要说是从前的关系吧,似乎就够不合适了。这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我天界风气就算开放,却也没有开放到熟人有事没事亲亲抱抱的程度吧     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莲实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趁年轻的时候,多勾搭起个风华正茂的小青年来充实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这不,书到用时方恨少。对象到用时,也是同样的恨少啊。     烦躁地挠挠头,我抽空望了桃夭一眼。     门廊下空空如也,只剩下热烈的阳光。     我一个激灵,哪里还管得上自己的恋爱烦恼了,三步并着两步冲向屋子里。     刚走进门廊下的阴影,我便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门廊的尽头,从我刚才的角度看不到,这么一过来,却是看得无比的清楚。     午后的风拂过她的鬓角,将细软的鬓发扶起,像是早春新发的花叶。     她仰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悬在墙上的物什。     惨白的脸,尖利的嘴角,猩红的油彩,还有漆黑的眼窝。     她踮起脚尖,将那张脸捧在了手里。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细瘦的肩膀在微弱地起伏着。     太阳似乎钻进了云层里,整个视野慢慢暗了下去。     她的发梢在闷热的风里摇摆着,像是暮春堤上的垂柳。     “狐仙啊狐仙,请你显灵吧……”     瓮声瓮气的声音被风递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深吸了一口气,朝她走了过去。     “狐仙啊狐仙,请你显灵吧……”     踩着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咒语,我在她的身后站定。     “狐仙啊狐仙,请你显灵吧……”     面具的嘴角隐隐地上翘,似乎有冷笑声从那张嘴里传出来。     “咯咯。”     笑声近在耳畔,我精神一震。余光中,一个飘忽的黑影正越过我的肩头。惨白的脸孔一晃而过,后颈上汗毛根根倒竖。     就在黑影攀上桃夭肩膀的时候,那张脸倏地旋转过来,朝着我的方向,桀桀地怪笑起来。红色的油彩如同被砍断的蛇,扭曲地挣扎。     我全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影子将桃夭的身体重重缠裹,如同一条吐着红信的毒蛇。     “是你在唤我吗”     同样不男不女的声音响起。画面蓦地一转,眼前的桃夭同去年地窖中的青绾,霎时融为了一体。     “你是谁”     桃夭浑身发抖,望着眼前浑浊的影子。     “咯咯。”     影子笑而不答。     “我能实现你的一切愿望,来吧,说出来吧……”     桃夭望着他,眼中的光芒妖异怕人。她稚嫩的脸因为这光芒变得扭曲,恍惚中,似乎有滴着涎液的獠牙从她的口中刺出。     天空猛地一亮,原本一碧如洗的天不期然地暗了下去,头顶的地方,更是闪过一条紫色的电光,天像是开了个裂口,从那个裂口,风源源不断地鼓动过来。     桃夭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我却只听到此起彼伏的闷雷。     “咯咯。”     笑声混在午后的雷里,愈加的让人不寒而栗。           第九十六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没一会儿,莲实就回来了。     天下起了雷阵雨,空气里弥漫起闷闷的土腥气。     “我走了之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端详了我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我点点头,将一直扣在手上的狐狸面具对着他晃了晃。     他就手接过,里里外外地看了好几遍,“这不是青绾的那个。”     “嗯,不是。”我随意地应着,眼睛却一定盯着门廊下的桃夭,“是桃夭的。”     莲实的动作顿了一顿,“你说,谁的”     我下巴指了指桃夭,“她的。”     “那你的意思是……”     深吸了一口气,我转过头,终于望向了他,“她同青绾做了一样的事。”     他蹙起眉头,视线滑过我,转向了那头的桃夭。     大雨像是从天上坠下的珠帘,明明她就在不远的地方,可这么看过去的时候,竟有点天遥地远的错觉。     瓦上的青苔喝足了雨水,愈加的郁郁葱葱。     桃夭就如先前一样坐着,她光裸的脚掌垂在台阶下,被雨水润得像是新摘的莲藕,飞溅起的雨水迸上她的脚底,留下了稀稀拉拉的泥点。她好似毫无知觉,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说了什么”     听到他这个问题,我挫败地叹了口气。     “我没听到。”     他猝然回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那个东西,没有动静吗”     他没有追问,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尴尬地拿起一旁的茶杯,我呷了一口,“嗯”了一声,眼睛始终没敢看他。     “你是对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我一愣,“啊”     他拧着好看的眉毛,“你不敢正眼看我,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吗”     忽地低下头,我摇摇头,“没有啊。”     “那是我脸上有鬼”     近日都没怎么看到咄咄逼人的样子,我一时不适应,怔怔地望向了他,“你生气了”     “你一直用撵苍蝇的嘴脸对着我,我难道不应该生气吗”     莲实的眉头皱得更深,一双好看的眼睛也眯了起来。突然想起来,少年时候,我比他要高上好一截,那时候我喜欢像提小鸡一样,拎起他的后襟,他每每都涨红着脸,用短不隆冬的胳膊腿在半空中乱踢乱打。     那个时候,他的眼睛就眯成这个样子。     明明是很生气的啊,为什么不哭呢     那时的我常常这样想着,其实我不过就是想惹他哭而已。可他为什么就不哭呢     后来,他大一点的时候,我就问出了这个问题。还记得,那时的他扬着眉梢,如往常一般将眼睛眯成了细长的一条,几乎是用鼻孔对着我说。     总有一天我会欺负回来的,那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哭呢     一般的小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这么想来,这家伙从小时候起就很不得了啊。     那么如今呢,他眯着这样的一双眼是什么意思呢     是单纯地对我刻意忽视他感到生气呢,还是在实现小时候的诺言,正在从我身上欺负回去呢     搞不懂,实在是搞不懂。     “你那副不爽的脸……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的语气平平缓缓,这是闹脾气的前兆。     我咬了咬嘴唇,垂着眼睛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我就觉得下巴一紧,抬眼望过去的时候,莲实的眼睛就近在眼前。近到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带着九重天上的清冽香气,还有若有似无的桃花香。     他的手指捏着我的下巴,几乎是在硬掰着我的脸朝向他。     这是他第一次碰到我的脸。     那手指就像是一个火种,从下巴的一隅之地开始,我全身都好像都被点着了。发了疯的野火咆哮着,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热浪。     他直直望着我,似笑非笑。     我的心脏又开始撒丫子狂跳了。我知道,上了年纪的人经常这样有害健康,但这着实不是我能控制的,要怪,就怪眼前这个家伙吧。     “你刚才说什么,没什么意思”     这场景,我曾经在轩辕姬的书里看过很多次。轩辕姬说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叫“调戏”。从前看的时候总觉得,这么尴尬的场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一定是羞耻到无地自容吧。     如今看来,分明不是那么回事嘛。     如果非要我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的话,我想那个词肯定会是――     暗爽。     不仅如此,还是那种让人想一边狂奔一边脱衣裳的程度。     莲实的脸近在咫尺,俊秀的眉眼,半启的牙关,还有微微翘着的嘴角。     咕咚一声,我咽了口口水。     他扬了扬眉毛,眼角也跟着扬了上去,秀色可餐的程度持续飙升。     “呵,还不说话”     他又靠近了一些,近到我只要开口说一句话,我的嘴唇就一定会碰上他的。我能清清楚楚地闻到他的呼吸,恍惚间,我觉得脚尖踩到了云头上。     我敢用我仅存一丝的理智打赌――     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想到这一层,我的心情便霍地有些不好,但这仍然丝毫不影响我继续被美色迷惑。     我想,此时他眼中的我一定是精神恍惚。     无数的气泡从心底升腾起来,它们摇摇晃晃地上浮,似乎是想要飞上天去,却每每飞到一半,就“乓”地爆开,这声音汇到一处,汇成了我轰隆轰隆的心跳。     “莲实。”     我握紧双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逼得自己抬眼望向他。嘴唇滑过他的,凉凉的,软软的。     “嗯”     他仍旧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你想跟我成亲吗”     话一出口,我们两人都是一愣。     我心头狠狠一抖。刚才……杀千刀的我究竟说了什么杀千刀的话……     几乎没有回忆的勇气,我因为打击太大,大脑一片空白。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听到这话,我一个眼刀射过去。正如我所料,莲实正抿着嘴唇,侧着脸一脸懵懂地回望我,活脱脱就是一副拿我取乐的模样。     一阵不知名的燥气从我的肝里窜起,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一把就攘开了他。手碰到他的胸口,烫到似的缩回了身后。     “我什么都没说!”     按照我设计的套路,气壮山河地甩下这句话之后,我就该豪气万丈地拂袖而去的。     奈何莲实着实眼疾手快,我这厢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开,他就攥住了我的手腕,将我稳稳地制在了原地。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管是我,还是他,都免不了有些惊慌失措。     不过莲实这家伙自小被我各种操练,心理承受能力要比我高强不知道多少。于是如今,我都懊恼得想掏把土将自己埋了,他也还能面不改色地扯着我讨论。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暗暗使力想甩开他,却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如此一来,我就免不了有些急躁。     “我……我什么都……”     “再说一次!”     他的手攥得更紧,紧到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手心的经脉跳动。这感觉让我想起,那天,我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沉稳的心跳。     我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     “你要不要考虑,和我成亲”     他的手松了,我心头猛地一空,感觉胸口破了个洞。     这种话说出口,以后连熟人都做不了了吧。     “我还有事,我先走……”     “好啊。”     他蓦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一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脑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搅合成了一团浆糊,我瞪大双眼,几近惶恐地望着他。     莲实嘴角微弯,大雨在他的身后连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头顶的树叶不堪重负,漏下了星星点点的雨水。一滴雨落在我的鼻梁上,将我的整个视野震荡得猛地一个倾斜。     “你说……什么”     大雨的声音似乎都被我剔除了,天地之间,只剩下我疯马似的心跳,和莲实浅浅的呼吸。     “好啊。”     他若无其事地重复,眼睛闪闪烁烁。     我霍地挣开他的手,急急地后退几步,大半的身子暴露在了雨水里。原本烫得吓人的身体被猛然一激,真叫一个晶晶亮透心凉。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做,一愣,随即才拧起眉头,开口道:“你……”     如今,我根本听不了从他口中蹦出的哪怕一个字。     “你……你别过来!”     我对他做出了一个无比滑稽的阻止手势,他望着我,停下了意欲上前的脚步。     他的脸被水汽氤氲,就像盛夏里绽开的莲花,叫人一阵心笙摇曳。     我再待不住了,转身跑进了雨里。雨水冲在身上,从头发丝儿一直凉到了脚趾头。雨声回荡在耳边,明明杂乱无章,却好似被谁的手拨动了似的,变成了一曲飘渺动听的越调子。     他说好……     他说好……     他说好……     除了这三个字,我什么都不想去想。     大约是我的表情太明显,以至于轩辕姬一见我就搁下了手里的笔,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盯着我一阵猛看。     我不好意思地捧着大脸,笑问:“怎么了吗,你作甚那样看我”     她挑挑眉毛,撇嘴摇头,“没什么,只是闻到了浓烈的骚气。”     我垮下脸,“真难听。”     “哼,那不然我应该怎么说,浓烈的春天气息”     “这个不错。”     “所以说,你不会是要跟我说你嫁出去了吧”轩辕姬冷笑撇嘴,显然是扯淡的时候,都不想把这话用在我身上。     我按捺着心头满满的得意,凑到她跟前,重重点头,“嗯,就是这样。”     她那根好不容易提起的笔杆子一个踉跄,“你说什么”     “不好意思哦,我约摸真是嫁出去了。”我双手交握抵着下巴,对她眨巴着一双星星眼。     她脸色铁青,好半会儿才没好气地道:“到底是那个眼瞎的”     我抿抿嘴唇,摇晃着肩膀,作少女状道:“莲实。”     她一愣,猛抬头,“不是殊七吗”     “殊七”这回换我愣了,“为什么是殊七”     “因为殊七是……”说到一半,她突兀地停了下来,话锋一个急转。     “你……一直都不知道吗”           第九十七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轩辕姬终究没有说下去,不仅如此,她甚至阴沉着脸起身,连推带踹地将我撵出了桃花源。     我一路琢磨着,回到了翡翠城。     一到桃夭家的庭院,我便忍不住心花怒放。想老身搞地下工作一辈子,如今终于扬眉吐气翻身做主。要不是手头紧得狠,真恨不得大摆三天流水宴。     说到设宴,成亲的时候,怎么都要摆的吧     想到这,我不好意思地对起了手指。     “什么时候成亲都没说呢,就想什么设宴啊,哈哈哈……”自嘲到一半,我便干巴巴地停了下来,“这些……不会都是我瞎想出来的吧”     手不自觉地拧上自己的脸。     身体蓦地僵住,万物陡然失去了声音,就连心跳声也听不见了。     不疼。     我放下伞,雨水毫无阻滞地落在身上,很凉。屏住呼吸,我将摊开了手掌。     雨水穿过我的手掌,落到了地上,脚边的水洼被落雨打得千疮百孔,泛起一阵又一阵涟漪。     低头望向水面,原本破碎不堪的水面兀地平静,就像是一面镜子。     在那面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     模糊的影子被雨淋得抖抖颤颤,似乎随时都会散去。     我倒吸一口凉气。     大雨骤停,整个视野重又晴空万里。     我站在焦躁的日头下,脚边没有一丝的阴影,只有一片明晃晃的阳光。     “莲实。”     院子里空空荡荡,我的声音刚一发出,就散了个干净,唯有一丝弱弱的声响向着远处轻轻慢慢地荡漾。     鳞次栉比的房屋静静伫立,围墙那头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声。     穹顶之下,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     “咯咯。”     桃夭下的门廊下,惨白的面具在温软的夏风中晃动着,笑声忽近忽远。     我紧抿着嘴唇,心狂跳不止。     “你想要的,原来是这样啊,咯咯……”     刺耳的声音无孔不入,我捂住耳朵,惊慌地四处张望。     “咯咯。”     似乎我这种慌乱的样子取悦了那人,笑声愈发的张狂起来,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如同是钢针,刺穿我的手掌,直直地钻进我的耳朵。     天地开始剧烈摇晃,我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天旋地转之间,黑雾四起。因为变故来得太快,我只能木然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黑雾汹涌地袭来,他们似有形,又似无形,狂躁如破笼的困兽。     “来做个交易吧。”     四面楚歌的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过头去。     青绾窗口洞开,黑黢黢的窗边,一张白色的脸孔缓缓地浮现。     “交易”     我的声音很小,与四周黑雾的嘶吼形成强烈的对比。     大地动荡得愈加厉害,好像什么要破土而出。我不自觉地抓紧手下的野草,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张白脸。     “是啊,做个交易吧。”     那声音彻底变成了女声,轻言慢语,无比的蛊惑。     “什么交易”     唇舌似乎不听话了,未经考虑,这几个字就破口而出。     “咯咯。”这声笑温软得就是春夜的细雨打湿檐上的青瓦,竟然如惊弓之鸟的我平静了下来。     天地晃得轰轰烈烈,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等着他的回应。     “把你的身体给我吧。”     眼前一晃,那张脸已然到了面前。一股奇异香气袭来,我深吸一口气,脑中白成了一片。手似乎也不听使唤了,我怔怔地举起手,伸向了那脸孔。     “来吧,来吧……”     细细的声音徘徊在我的耳边,就像一只温暖的手,耐心地将我的手引向那张脸。     就在我的指尖碰上那张脸的前夕,天空轰地一声,打了一声响雷。     我惶地睁大眼睛,睁开那无形的手,望向天空。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霍地一震,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那裂缝就像是一条凭空出现的巨龙,横亘在空无一物的天上。如同那怒爪狰狞的巨龙正在扯着天幕似的,天空渐渐地出现了无数裂痕。     就像是早春的冰面被人投了个石子,天幕缓缓分崩离析。     蓝色的碎片如同剥落的墙皮,争先恐后地落下来,我睁大双眼,本能地抱住了头。     咚,咚,咚……     黑暗中,不知传来了谁的心跳声。     惊疑不定的我心头一颤,惴惴不安地睁开眼。眼前不是滂沱的大雨,也不是斑驳的晴天,而是老司命的脸。     老司命捋着山羊胡,一个劲地盯着我瞧。     视线一晃,我整个人都一颠一颠地弹了起来。双脚猛地腾空,我惊叫一声,双手扑腾着开始找东西来抓。可不管我怎么抓,却只能抓到凉丝丝的空气。     为什么会这样     我晕头转向,心突突狂跳。     接着,便是一记急促的翻转,我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身体似乎变得轻飘飘的,下一刻,原本面对着老司命的我,竟翻了个身去。     惶恐间,我睁开眼,看清了身后的场景。     清澈的河水粼粼发光,水底的石头圆头圆脑,十分忍人喜爱。而在我的脚底,是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那手掌手心有着发黄的茧子,这么看去,犹如一个个并排放好的米筛。     手心的纹路无比深刻,每一个曲折,我都能清晰地看见。     一个恍惚,我便落到了那手掌上,随即又再次弹起。     水面上没有我的脸。     游鱼甩着尾鳍,快活地嬉戏。在它们青灰色的背脊上,我看到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那粒石头,正在随着我的动作起起落落。     那个……是我吗     来不及看清那石头倒影的模样,我便被强迫停了下来。     老司命的脸再一次出现,他撇着嘴,胡子在嘴边滑稽地颤着。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老司命,我发现他竟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老,皱纹没有那么多,头发也白得并不彻底。     我印象中的老司命,是这副模样吗     想吐的我一时没法思考。     老司命对我挤眉弄眼了好一会儿,却没说话,而是叹了口气,将脸偏到了一旁,道:“怎么会是这么普通的一颗石头”     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月白的衫子,整齐的黑发,带笑的眉眼,那人徐徐地望过来。天河边草木葳蕤,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好似巧妇手织的缎子,斑斑斓斓地铺了满眼。在这片风景之上,他就像是月亮,默默地洒着绵白的光芒。     “嗯,就是她。”     他的笑脸就像一记重锤,凿开了我的记忆,许许多多原本混沌的记忆破壳而出,在眼前如走马灯一般一晃而过。     “我还以为,至少会像我的莲实一般好看,却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平凡的一颗石头啊。”     老司命又叹了一口气,吹起了嘴边的胡须。     那人又笑,连带着摇了摇头,“星君的莲实本来就难比得很啊。”     老司命听罢似乎很是欢喜,眉开眼笑地走上前去,将我递了出去。     那人的脸蓦地靠近,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伏鸢神君说哪里的话,就算是普通的石头,也能在神君身边修炼成不凡的神仙吧。”老司命摸摸胡子坐下,拾起了似乎被仓促放到一旁的鱼竿。     “她似乎不是颗积极向上的石头。”他说着,用手指摩挲着我。我仰着脸看他,恍惚得连呼吸得差一点忘记。     “那神君怎么会如此钟意她呢”     余光中,老司命带着一脸疑问,望了过来。     “不知道。”     他笑着,眼波潺潺涓涓。那让人目眩神迷的眼睛,就好像是印象中看了无数次的天河。夜半的时候,星河会倒映在天河上,穹庐之间会是一片璀璨,分不清哪里是星光,哪里是水波。     “伏鸢……”     似乎是听到我的声音,他颔首望过来。     眼前一震,他的笑脸正中开了裂。     “伏鸢……”     我想伸出手,可如今的我,只是一颗圆不隆冬的石头,没有手脚。     他嘴角的地方,一片碎片像是飘落的雪花,摇晃着落下。只是一个喘息的时间,眼前的一切便如同再撑不住了,争先恐后地落下。     “伏鸢……”     我高喊着他的名字,咬紧牙关,冲向了他。     视线中的他已经剥落了一半,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望着我,弯得像是刚刚爬上柳枝的新月。     “阿岑”     莲实的声音像是一把带着响哨的利剑,瞬间粉碎了眼前面目全非的一切。     我猛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伏鸢的影子散了个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莲实背着光的脸。     “又做白日梦了”他说着,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     “做梦”     我眯着惺忪的睡眼,望向了树荫外的天空。阳光一如既往地照耀着,云彩稀稀拉拉,偶尔蒙上太阳的脸。没有下雨,也没有任何打雷的痕迹。     脑仁阴阴一疼,我也学着莲实的样子,按住了自己的头。     这么说来,从那声雷起,就已经都是假的了吗     长长地吐了口浊气,我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第九十八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会有人来跟桃夭求亲,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媒婆来的时候,正是三伏天的末尾,大约是太阳格外的不甘心,所以这天的天气热得几乎能将人的眼珠子烤干。     青绾好久没有再杀人,一家子也因此陷入了短暂而脆弱的平静。     这日的清晨,一家人还一如既往地沉浸在粉饰太平的气氛中。即便如此,媒婆的敲门声还是差点惊掉了桃夭的饭碗。     她瞅了瞅父母的脸色,战战兢兢地放下碗,跑到了门口。     照我的说法,那媒婆着实长得十分敬业,大如月盘的圆脸,一颗显眼的媒婆痣,还有那身在夏天看来格外刺目的鲜艳衣裳。     “这就是桃夭姑娘吧,这模样,可真够俊的啊……”     桃夭年纪小,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当下就一懵,缩了缩脖子,半个身子躲进了门里。     “你是”     媒婆看着她这副样子,笑得花枝乱颤,她用扇子遮住了嘴巴,挤眉弄眼道:“我啊,我是翡翠城第一的曹媒婆,桃夭姑娘你啊,这是走大运了啊!”     她说着,也不顾桃夭懵懵懂懂的脸,一手攘开了她瘦小的身子,像是一只趾高气昂的母鸡似的,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厅的地方。     桃夭望着她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想到将门阖上,一路小跑地跟上去。     媒婆一进门,就亮开了破锣嗓。     我最近都不太敢睡觉,早上也正是昏昏沉沉的时候,被她那惊天动地的笑声一吓,老心脏一个突突,顿时灵台清明非常。     就我捂住小心脏揉眼睛的功夫,那有种臃肿身体灵活腿脚的曹媒婆,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坐上了桃夭家的餐桌。     这桃夭父母也是头一回嫁女儿,显得十分没有经验。单是媒婆朝那一坐,他们就已经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了。     曹媒婆一见这,那真叫一个眉飞色舞。在口若悬河地把男方那头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之后,她便眨巴着一双妆被汗糊得有点花的眼睛,半哄半骗道:“老婆子我凭良心说句啊,你家这闺女虽说是长得俊俏,可也不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长相。这桩亲事啊,我看就是老天给你们一家砸下来的,这是修了不知道多少辈的服气啊……”     桃夭父母闻言,对了个脸色,却是齐齐地叹了口气。     一边的桃夭垂着头,脸埋在长发的阴影里,闷闷不语。     原本,这的确可以说是一件好事。     可如今……     三人都偏过头,虚虚地望向地窖的方向。     “怎么样,就痛快地答应了吧”     媒婆当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还自顾自的信心满满。     面前的三人径自出神,竟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媒婆见状,略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见桃夭爹转过头,又立刻换上了一张见牙不见眼的笑脸,甚至还伸长了脖子凑了过去,以示诚意。     “曹媒婆,这事,容我们考虑考虑吧”     媒婆脸一僵,“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天大的馅饼砸下来,不是应该欢天喜地地接下来嘛,这夜长可就梦多了……”     桃夭爹不知是最近被青绾那事逼得改了性,还是不舍得桃夭嫁出去,一时居然变得格外的硬气,只见他一挥手,打断了媒婆的话。     媒婆一张嘴半张着,衬在那花里胡哨的脸上滑稽得很。     “他要是连这点考虑时间都等不了,那咱们桃夭不嫁也罢了。”     这话说得我很想吹个响哨。     但那头的曹媒婆可就没我这么有欣赏眼光了,她被这话噎得一僵,一张胖脸乍青乍白。她眼角嘴角都抽搐着,我还以为她下一刻就会暴起掐上桃夭爹的脖子。     当然,她没有,对此,我十分失望。     “还请曹媒婆同他们说说,这事,就容我们考虑三天吧。”     媒婆脸色晃了几晃,干干地笑了两声,满口答应着,就快步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一声重重的冷哼。     至于,桃夭一家有没有听到,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就算是能听到,他们估计也没有功夫去生气了。媒婆走后,三人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三人低着头,显见着是各自烦心着什么事。     桌上早食的热气也退了下去,整个屋子都显得分外冷清。     我估摸着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动静了,便猛吸一口气,硬起头皮,同旁边一起看热闹的莲实搭起了话。     我们两人这么不尴不尬地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总得有一个人出手打破僵局的,凭借着我对莲实这么多年的了解,我敢来我半年的伙食打包票,他绝对不会是出手的那位。既然如此,反正迟早都要是我来拉下这个脸,那我何苦再让自己白白郁闷下去呢。     又思量了这么一遭,我的心情倒算得上平静……     才怪。     惴惴地偷瞄了莲实一眼,我手心一阵阵出汗。     自从我在梦里没羞没臊地跟他求过亲之后,再看到他时整个人都很不对劲,总有种这是我未来夫君,暂时在跟我拿乔的感觉。     这样的错觉,当真是要不得,要不得啊。     默默龇牙咧嘴了半晌,我握紧了拳头,忽地转过头。     大约是我这头转得着实太突兀,他居然怔了一下。     “怎么了”     原本是打算先发制人的,如今被他抢了先机,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悉悉索索地散了个七七八八。     “啊没……没事。”     说完这句,我悔得肠子都青了。人家八百辈子才主动跟我搭个话,我这不应该死抓不放,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吐个干干净净吗,还在这矫情个什么劲     不对不对,不该说的还是不能说。     “你……”     我这正在心里扇自己巴掌呢,千载难逢的机会却等不及地又撞了过来。我一个受宠若惊,瞪大眼睛望向了他。     “你最近……怎么好像有些不太对劲,是生病了”     他说着,手居然就像大自然一样自然地探上我的额头。     我一个接受不了,僵在了原地。     他也不知是没发现,还是发现了也决定装着没发现,竟然没有丝毫的别扭,自顾自地蹚蹚我的汗津津的额头,又蹚蹚自己的。     我呆若木鸡地望着他若无其事地做完这么一系列的动作,嘴巴都吓得合不上了。     “好像没什么问题啊……”     他说着,又伸手够我的手。我抖抖颤颤地将爪子搭在他手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我一定是发情期拖得太长了,连这种不靠谱的猥琐想象都一拥而上了。     苦着脸,我用空着那只手拧了一把大腿。     “嗷……”     痛叫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再一次愣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梦做得高级了,都能做出痛觉来了     抱着这个想法,我又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下。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大腿上的那块肉在手底拧巴成了纠结的一团。     “嗷!”     这一声惨叫,当然也比上一声来得痛快淋漓了。     “你这肉不是自己长的啊,逮着死掐是什么个意思”     莲实高高地挑着眉毛,好整以暇地揶揄道。     我没理会他,倏地将手从他手里抽开,两手一起揉起了那块被我重重拧了两下的大腿肉,脸上乍冷乍热。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反复嘟囔着,我惶恐地望着周遭的一切。树还是那棵树,庭院也还是那个庭院,桃夭一家依然沉默地坐在餐桌前,青绾的窗口也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天空没什么云彩,初生的朝阳已然有些烫人。     “为什么会这样……”     约摸是我的样子很不正常,莲实一把扯住了我,他微微弯下腰,一双明察秋毫的眸子定定地盯住我。从他镜面似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茫然的自己。     现在,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到底怎么了”     莲实紧绷着嘴角,一张脸格外的肃杀。夏日的暑气似乎骤然退了下去,从脚底心开始,一股又一股的凉气开始侵蚀我的身体。     “莲实你……为什么能碰我了”     我迷迷瞪瞪地望向他。似乎在等着他的脸下一刻碎裂开来,却又生怕眼前的一切又突然消失。     到底,这一切是怎么了     听到我的话,莲实缓缓地皱起了眉头,他拽住我的手松松紧紧,手指似乎在不安地颤抖。我怔怔地低下头,望向他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莲实在害怕。     那个不可一世的莲实,如今竟然在害怕。     果然,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想想看,也不是没有道理。最近春心萌动导致尤其恨嫁的我,也不是没有理由给桃夭安排个稀里糊涂的求亲的。     心猛地一沉。     既然如此,那么就快点消失吧,这一切,都快点消失吧。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眼前的一切却像是刻意要跟我过不去似的,安安稳稳。天象没有任何要骤变的痕迹,莲实的脸也没有要碎开的意思。     咕咚咕咚。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安地鼓噪着。     莲实的脸晃了一晃,就在我以为那一刻终于来了的时候。他却渐渐地松开我的手,后退了一步,眉头紧缩地望着我。     明晃晃的阳光落在他的发梢、肩头,早起的鸟儿时不时低低地飞过,落下熙熙攘攘的扑翅声响。被鸟儿惊动的树叶迎风舒展,有一片一个不小心滑落枝头,慢慢,慢慢地落在了莲实的头顶。     我听到了苟延残喘的夏蝉在无精打采地叫唤,也听到巷子外卖早食的摊子咕噜噜地煮着面条。     这看着如此真实的一切,竟都不是真的吗     莲实站在我的一步之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跟我求亲的事,你打算不承认吗”     我心神一震,猛地抬头.           第九十九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要说现实和梦境的界限模糊到底是什么感觉嘛……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不过就是有些害怕睡着,因为总觉得一睡着就会醒不来了。再来就是,尤其的感觉到梦境的美妙之处。     原来一觉睡醒总是对做的梦没有什么印象,如今竟能如此真实地感受。梦境中的一树一花,梦中人的一颦一笑,都好像被刻意放大了似的,看得格外真切。     细细体会起来,这样的感觉,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够了,闭嘴。”     莲实懊恼地用手按着眉心,额边的青筋抖瑟个不停。     我缩缩脖子,“哦。”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眉头皱得更紧,口气更是冷风刀子刷刷飞。我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他似乎发觉了,一个眼刀过来。我咽咽口水,只能不情不愿地重新挪过去。     “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脸蓦地结冰,“你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清楚。”     脖子缩得更用力,我苦着脸,支支吾吾,“不知道……”     “你再说一遍……”他口气阴森,头发似乎都在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邪风中猎猎狂舞。别说,这样的莲实还真有点吓人。     默默地在心里抹了把辛酸泪,我抿着嘴唇,可怜兮兮地望向他,还壮着狗胆攀上了他的袖子。     “莲实……”     他不为所动,只是斜了眼珠子,似乎是有意要看看我会出什么幺蛾子。     原本我就被这几天的事情吓了个够戗,如今一看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即使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要知道审时度势,还是不可控制地生出了些许的怨气。     撇了撇嘴巴,我攘开了他的胳膊。     他眉梢一挑,细长的眸子瞄上了我那只很有骨气的胳膊。他这副样子真是好看,我咽了咽口水,硬把这些个不合时宜的色心给压制了下去。     “再怎么样,我也比你多吃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米和盐巴,你整天对我这样,怎么说都不合适吧,我还从来逼你叫姐姐的说……”     他的眉毛越挑越高,一双眸子精光四射。     我没来由的一阵心虚,眼珠子犹犹豫豫地乱溜。     他沉默了一下,接着长长地“哦”了一声,直“哦”得我全身的汗毛齐齐倒竖,活像是听到了猫叫的老鼠。     “原来是这样……”     话音未落,他便倾身凑到了我的脸颊边上。     呼吸就像是羽毛,有一下没一下地搔在我的脸上。我屏住呼吸,只能快速地眨巴眼。他嘴角噙着那丝我熟悉的浅笑,眸子半敛,竟显得有些迷离。     “也没什么难的嘛。”     我的脸从脖子根一直烫到了发际线,胸口因为憋气过度而闷闷地发疼。     “姐……姐。”     这样的场景,配上这样的温言软语,我的老心脏再一次支撑不住,霍霍地抖了起来。     猛出一口浊气,我将头偏到了一边,心力交瘁地捧着胸口一阵急喘。     他眼角带笑,施施然退了回去,只侧着脸看我笑话。     “那以后,就这么称呼如何,姐……姐。”     胸中又是一阵骚动,我苦着一张脸,捂着心口急急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不用这么客气……”     “怎么了,姐……姐”     这一声唤得真叫一个酥,酥得我四肢无力,骨头软成一滩泥,险些就一口老血吐在他面门上。大约因为平日熏陶过度,此时我的脑中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了某些少儿不宜的场景,这场景憋得我一阵无地自容,直想一掌把自己劈晕过去。     “不用了,不用了,真不用!”     莲实翘脚托腮,一脸不解,“咦,为甚,方才不是很满意吗,姐……姐”     头皮一阵发麻,我再不受不了,想也没想,就捂住了他的嘴。     想来,这应该是懂事以后,我第一次碰莲实的脸。     手心泛起柔和的温热,像是一只手拨起了我心口的弦。天灵盖悬悬地一鼓,我慌忙要缩回手。     接下来,事情就有些不受控制。     手心软软的一烫,莲实注视着我,擒住了我的手腕。     不知是不是莲实过于亮堂的眼睛,我的心竟然比上一次亲吻时跳动得更快。陌生的刺激席卷了全身,我处在惊涛骇浪的中心,连控制手指头的力量都流失了个干净。     这厮,是不是在勾引我     不管怎么样,我都受用无比。     若是轩辕姬看到我如今的样子,一定会像往常对龙三那般,跳起来大骂我没有出息吧。     不过,感觉还真是好啊。     “咯咯。”     就在飘飘忽忽的时候,冷笑声兀地传出。     我周身一抖,缩回了手。     桃夭一家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孤单单的餐桌,吃到一半的早食依旧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垂涎剩饭的苍蝇嗡嗡地乱飞。     “他们……他们去哪里了”     我霍地起身。莲实坐在原地仰头望我,眉头越皱越深,他握住我的手,道:“他们只是去后头商量这门亲事去了,并没有怎么样,冷静点。”     心跳得忽快忽慢,正如门廊下那张狐狸面具摆动的速度。     刚才的笑声,是它发出的吗     干燥的风穿过那两个深深的眼窝,似乎发出了某种轻微的声响。平滑的白面反射着热烈的阳光,红色的油彩蠢蠢欲动。     我紧抿嘴唇,手心冷汗直冒。     “你还真是没用啊,这样不痛不痒的天气,就能让你出那么多汗,你这个样子,是怎么当上神仙的”     莲实说这番话的时候,捏紧了我的手心。     我惊魂未定地低头看他。要不是我怕被他一掌劈死的话,恐怕一定会冲过去照着他那张好看的脸蛋吧唧一口吧。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眼神太过如狼似虎让莲实看出了端倪,下一刻,他就嘴角一翘,用手指了指自己细细白白的脸颊,眉毛挑得更叫一个风情万种。     “不来吗”     阳光斑斑驳驳的落在他的脸上,明媚得不能直视。     吧唧。吧唧。     我毫不客气地狠狠亲了两口,末了,还煞有介事地抹了抹嘴,学着他先前的样子,捏起了他的下巴。     被这股愉快的气氛壮了胆子,我没有发抖吧……大概。     他的神情十足的意味深长,嘴角翘得惹人遐想。     “表现不错,姐姐很满意。”     听罢,他眉梢一扬。     “找死”     我呵呵干笑,缩回了手,“不敢。”     处对象处得如此窝囊的,天界恐怕独我一家了吧。     因为莲实给我打了这么活色生香的一个岔,接下来的很多天里,我都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当然,梦也是照做的。但是大部分时候,我都是抱着享受的心情。大约也是因为我最近情绪十分高昂,做出的梦也是十分励志,再没有出现一惊一乍的情景了。     思及此,我一边快活地甩着小腿,一边在心里把炎华君上下十八代都感谢了个遍。     “爹爹,你说什么”     桃夭尖着嗓子,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桃夭爹似乎也没想到桃夭能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也显得有些局促。     “你先不要着急,听爹爹说……”     桃夭涨红着脸,把上前来要安抚她的父亲攘到了一边,“这种话,我一点都不想听。”     要说他们这对原本和和气气的父女会变成这个样子,个中也是有着不少曲折的。     就说那天媒婆走后,桃夭的父母就去偷偷打听了求亲人家的事。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的嘴。于是他们这么一打听,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立马就知道了个底朝天。     男方家确实是翡翠城里不多得的大户人家,家世好,门第好,宅子大,奴仆多,光看这些的话,的确是未婚小姑娘的理想之选。     那么问题来了。     这样的人家会娶无身份无背景,身材还没发育完全,只有一张脸还勉强卖得出去的桃夭吗     听到这里,我就忍不住要说了。     你以为家世好就一定会娶名门淑女吗,你以为后台硬就一定会有美女给你挑花眼吗,你以为麻雀不伤筋动骨就不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吗     我告诉你,这些……     都是真的!     所以说,这家人之所以会娶桃夭,那真心是有苦衷的。     要说这苦衷吧,就当属男方家那个儿子了。     这家的儿子吧,长相不丑,身体吧也不残,性格吧,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缺陷。说来说去,在外人看来,真的是不二家的黄金单身汉,小姑娘大妹子踩掉了鞋子,挤破了头皮,就想同他成亲,从此登上人生巅峰。     但是呢,前头也曾经说过,翡翠城的人都十分迷信,这一家也不例外。     前不久,这家的儿子突然动了成亲的念头。谨慎起见,就去找了个狐仙使算了一卦。就是这么一卦,算出了许多不得了的事。     那个狐仙使说,他要想成亲,须得找一个双生女,不仅如此,此女还必须是阴年阴月阴日所生,不仅如此,此女还须得是刚刚及笄的完璧少女,不仅如此……     后头的一大堆我都没长心听。总之一句话,精确得差点就把桃夭的名字说出来了。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这么一件事。     按说,虽然事情的经过有些曲折,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嘛。桃夭当了一辈子小家碧玉,如今终于要去大户人家做少奶奶了,这不应该去祖坟上烧高香吗,又何来父女吵架一说呢     这就要说到桃夭父母打听到的另外一个消息了。     听说,那边的儿子风流成性,虽说是要娶桃夭,却并没有准备好好待她,只不过是相当于娶个驱邪避妖的吉祥物回家,他少爷该拈花惹草就拈花惹草,该夜不归宿就夜不归宿。     桃夭爹妈听到这消息,顿时火冒三丈,当即就冲到了曹媒婆家里,要拒了这门亲。     曹媒婆一听这话,面不改色,直直就撂下一句话来。     “好啊,你不嫁,你就等着人家给小鞋穿吧。”     桃夭爹一时怒不可遏,什么恃强凌弱,逼良为娼都出来了,可是胡乱骂了一通之后,懦弱的种子就又发了芽。     想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找到了桃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嫁过去再怎么样也是过富贵日子,跟着父母以后也是不易,如此云云。     那时候,桃夭的脸色惨白,像极了门廊下高高悬着的狐狸面具。           第一百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说到底,桃夭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被人随随便便的一恐吓,就诚惶诚恐地服了软。     桃夭从小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要说脾气,她肯定也是有的。     于是,这事到这里,就算是僵住了。     可是男方那头逼得急,桃夭爹没有法子,也逼得越来越紧。如此一来,原本安安静静的小院子,如今隔三差五就会传出争吵声。     这一日,二人吵得尤为的不可开交。     桃夭更是一怒之下,摔门跑了出去。独留下的男人望着摇晃的木门,揉着霜白的头发,重重地叹了口气。     “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做”     我用胳膊杵了杵一旁的莲实,后者眯了下眼睛,似乎看了我一眼,似乎又没有。     “天界是自由恋爱制度,这样的假设本身就不成立。”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猛地一阵泄气。     “不成立就不能想想吗”     他睁了一只眼睛,视线确确实实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那就叫做胡思乱想。”     咂咂嘴,我终于断了同他继续讨论下去的念头。     “我要是他,就会带着她们母女逃跑。”     “逃跑”他两只眼都睁了开来,睡意隐约可见,“逃到哪里去”     “逃到哪里去都好嘛,反正只要这些人找不到就行了么……”     “逃到一个没有比他有钱有势的人的地方去吗”莲实悠悠哉哉地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枕在脑袋下的手臂,好整以暇地望着我。     “这样的地方……”长长地停顿了一下,他才继续,“到底在哪里呢,是凡人口中说的天涯海角吗”     听着他说的这话,我微微愣住了。仔细一想,竟然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     “你可不要随随便便藐视凡人,有一些你永远都想不通的,得不到的,他们生来却就有,即使过了几千几万年,这些东西也不会退化。”     莲实说完,便没再理我,自顾自地睡了过去。     热乎乎的风将半开的木门晃得吱吱呀呀直响,桃夭爹坐在门廊下,那张狐狸面具咧开嘴角,在他的头顶摇摇晃晃。     夕阳西斜的时候,桃夭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她甚至连一个正眼都没给自己的父母,就面无表情地进了里屋。没点灯,也没有声音,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她进去,我绝对不会相信里头有人。     桃夭父母相顾无言,只能齐齐地叹气。     这晚的月亮特别大,仰头望去的时候,我有种它随时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感觉。白茫茫的月光笼罩着四野,翠绿油亮的叶片反射着月光,恍如白昼。     桃夭的门吱呀一声响的时候,我正好睡了一觉,刚准备睡第二觉。     纤细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门后头闪出来,月光在她的脚下形成了暗暗的一小片阴影,乍一看去,竟像是一滩水渍。     她四下张望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各处的动静。     见状,我霍地清醒,轻手轻脚地坐直了身子。     身后的屋内安安静静,夫妻二人的呼吸此起彼伏。院子里的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如果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不知什么品种的鸟儿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     桃夭光着脚,拎着裙角。脚踩在廊下的木板上,发出老旧的挣扎声。     我本想起身,看看她到底要去哪里。可她却脚步一转,走到了青绾的窗口。那窗口正对着我,再也没有看得更清楚的地方了。     青绾这次回来之后,就几乎一直躺着不动,吃得也是少得可怜。所以,她如今的背影看起来,根本就是一具空骨架。那能清楚见到骨头的手腕,就像是一根枯朽的树枝。     黑暗中,她睁开了眼睛。     “青绾。”     桃夭的眼睛在夜中灼灼发亮。     青绾的头微微动了一下。     “你听到了吧”     听到这里,青绾摇晃着起身。凹陷的眼眶里,是一双亮得怕人的眼睛。在一片浑浊的黑暗中,她就像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死尸。     桃夭倒吸了一口凉气,下巴紧绷。     “你想要自由,是吧”     青绾抬头,目光像粗重的铁链,牢牢地缠住她。     “我可以帮你。”     桃夭似乎用尽了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话音落地,青绾没有应声。风从窗口的缝隙漏进去,发出一声声呜咽。霜白色的月光照耀下,层层叠叠的青瓦似乎变成了一幅幅老旧的画。     “咯咯。”     青绾佝偻着后背,胸口因为笑声而震动。她摇晃着起身,手臂像是枯死的树枝,随着蹒跚的脚步晃荡。一下,一下,让人不寒而栗。     “咯咯。”     她笑声阴沉,缓缓靠近窗口。接着,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月光照耀着她的上半张脸,那双瞳孔缩成针尖的眼睛散发着无比诡异的气息。     “你说,自由”     青绾的踮着脚尖,脸几乎要贴上桃夭的。后者吓得一抖,却没退开。     “对,自由,我要给你自由。”     “咯咯。”     青绾忽地笑开,冰冷的眼睛眯成长长的两条线,干裂的嘴唇边,好似会有獠牙伸出。     “你以为,这里能困住我吗”     桃夭的额上渗出了汗,咽口水的声音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听清。     “可是,你不是杀人犯吗”     笑容瞬间消失,只留下一张僵硬瘦削的脸孔。     约摸是一直被她压得死死的,见她变了脸色,桃夭显得格外的得意。     “既然是杀人犯,那么不管到了哪里,都像是坐牢一样,对吧”     青绾盯着她,瞳孔冒着瘆人的寒光。     突然,她伸出手,一把掐住了桃夭的脖子。     “嗬!”     一记仿佛胸腔撕扯般的声音从桃夭的喉咙眼挤压出来,她跌坐在地上,双手本能地抓住那细瘦的手腕。手指甲留下一道道痕迹,新鲜的血汩汩地从伤口冒出。     青绾始终无动于衷,她只是冷笑着,继续掐紧。     手指已经深深地陷下去,桃夭双眼充血,脚拼命地扑腾。     “嗬……嗬……”     声音越来越嘶哑,听得我手心一阵冒汗。     莲实在一旁扯着我的袖子,似乎生怕我一个激动,就冲过去干些后悔莫及的事。     “咯咯。”     青绾狞笑着,脸上被手腕上的血滴得斑斑点点。     月亮不遗余力地照耀着,让这血腥残忍的一幕变得极其的刺眼。     桃夭挣扎的力气渐渐小下去,就连指甲划着血肉也变得缓慢了,她的脸呈现冷冽的僵紫,眼睛隐隐泛白。     我以为,青绾会把她就这么掐死。     但是,最终,她还是放开了手。     精疲力尽的桃夭失去了支撑,瘫倒在地,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嘴巴张合的样子,就像是大雨前浮上水面的鱼。     “咯咯。”     青绾的笑包在嘴里,阴沉沉的。     “你想怎么做”     桃夭目光涣散,脖子上充满了乌青,好一会儿才迟钝地转头,望向了她。     “我们……交换……身份吧……”     缓缓地,青绾睁大了眼睛。寂静的夜里,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面对面,就想是水中的倒影,似乎轻轻一弹,就会荡漾着消失不见。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     桃夭爹睁着朦胧的睡眼看到她时,精神猛地一凛,略微尴尬地低下了头。     而她只是垂着脸,默默无言地坐在餐桌旁。     昨晚青绾在她脖子上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青青紫紫,像是某种丑陋的绳索缠住了那白皙纤细的脖子。     桃夭爹看到这,惊慌地冲了过去,二话不说就端起了女儿的脸,对着那触目惊心的脖子好一阵端详。     “桃夭,你脖子怎么了,疼不疼”     桃夭似乎极其厌恶父亲的碰触,只见她皱着眉,嫌恶地将脸别到了一边。     “没事,成亲前都会好的。”     她说着,用一种讽刺的目光望向了他,似乎是在有意试探,又似乎是单纯地想看看那人的反应。     “你说……成亲”     他茫然地望着他,神情怪异。     桃夭嘴角带笑,眸光疏离,“是啊,爹爹,桃夭要成亲了,爹爹是不是很高兴”     大约是她的态度转变太快,他一时竟懵了,望着女儿讽刺意味十足的脸,他有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爹爹,怎么不说话”     “你……”     桃夭面不改色,眼底没有丝毫的笑意。     “爹爹怎么了,这么多天来,爹爹对我百依百顺,为的,不就是这句话吗,如今真的听了,怎么还不高兴了”     她句句带刺,男人因为她的话,脸色越来越暗。     望着他这副颓然的模样,桃夭冷哼一声,起身走了。     曹媒婆当天晚上就来了,她带来了男方家的大批彩礼,可自始至终,那边没有来任何一个人。桃夭父母脸色阴沉,望着满屋子的大红喜绢,一言不发。     桃夭从外头回来的时候,一院子的人才刚刚走光,她望着一片狼藉的院子,看也不看那些个贵重喜品一眼,就径自进了房间。     暗潮汹涌中,没有人发现,本应在地窖中的青绾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去楼空的地窖里,只有无处安生的虫蚁在肮脏的被褥上悉悉索索地爬动。     后来想起来,其实从这一天开始,才真正奏响了悲剧的乐章。           第一百零一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闷热的破旧竹屋里,青绾和桃夭面对面坐着。     青绾长发披散,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单薄的里衣沾了水,紧贴瘦弱的肩头。     想起来,这应该是桃夭第一次看到这样干净的青绾。     除了那颗左眼下的痣,这的确是一张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描绘出来的脸。     风经过尖尖的竹叶,似乎变成了细细软软的一条条,拂在身上,有种清水流过的感觉,好似一身的热汗都被带走,只留下清冽的竹香。     桃夭望着那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神情恍惚。     “你……”     青绾面无表情,打断了她的话,道:“婚礼在什么时候”     桃夭顿了一下,“你真的答应”     青绾抬头,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地望着她,“你想要的不就是这样吗”     “虽然是这样……”桃夭局促地颔首,似乎有意避开她的目光。     “后悔了”     闻言,桃夭的视线僵了一瞬,固定在了对面人的脚上。那是一双瘦弱干枯的脚,脚掌有零零碎碎的伤口,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被忽略。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迎着她的视线望回去,微微一笑,“当然没有。”     青绾仍然没有一丝表情,就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深吸一口气,桃夭缓缓沉下笑脸,几乎一字一顿道:“七天后,你就是桃夭,而我……就是早已死去的青绾。”     “你真的……”     滴答。     一滴水从她的发梢滴下,落在了她身后的凉席上。圆滚滚的水珠渗入凉席的缝隙,转眼就没了踪影。     风撩起白色的纱帐,正好模糊在了两人的视线中间。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桃夭”     话音将将落下,风便停了,不安分的帐子重又恢复了平静,低垂着身子微微地飘动。     刚才的那一瞬间,两人都没有看见对方的神情。     “不会。”     青绾听罢,便没有再说话。只剩下似乎情绪很高涨的桃夭在房间里忙活来忙活去,一会儿铺床,一会儿掸灰。     窗外的竹林里,蝉鸣似乎更响了。绿色阴影落在竹屋的门前,似乎大片的乌云笼罩在头顶。青绾没理会身后桃夭发出的聒噪声响,而是踱到了窗口。     霎时间,她的脸也便阴云笼罩。许久未见的冷笑,悄悄爬上她的嘴角。     “咯咯。”     我打了个激灵,忽地转头望向了旁边的人。     莲实表情狐疑,“只是唤你一声,怎么这么大反应”     “哦,没有……”我偷偷换了口气,将心里的不安缓了一缓,才继续道:“我刚刚在想她们俩葫芦里到底都卖的什么药,所以出了个神。”     在我看来,这个理由已经找的够强劲有力了。可在莲实的眼里,我还是看到了“这是什么烂借口”的眼神。     “你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了”     这一回,他没有给我蒙混过关的机会。     我望着他,倒吸一口气,“嗯”了一声,“总觉得有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说完这句,我便丧气地低下头,扯着自己的衣角。     明明都已经千里迢迢地从冥府过来了,自己却被狐仙缠住了,道法受限就罢了,原本还马马虎虎的卜算道行一下子成了毛孩子级别,这样一来,我这一趟跑得,除了给自己添堵以外,根本什么作为都没了。     思及此,我手上的力气又大了一些。好端端的衣裳,因为我这没轻没重地折腾,发出了沉闷的拉扯声。     因为头顶对着他,我看不到莲实的表情。不过即便如此,我也还是能猜出个七八分来。他如今一定是带着讽刺的笑,幸灾乐祸地望着我吧。     越想就越心塞。     “从一开始,你不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莲实平静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传来。     我一愣,抬起头。     他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神情,眼神也是平平淡淡。     “一开始……就知道”     他颔首,“你最先知道的,不就是结果吗”     “你是说……”     虽然脑子被热得懵懵的,但我还是隐隐约约地知道了他的意思。朦胧的画面像是缓缓垂下的戏幕,原本模糊的一幕,渐渐清晰。甚至于,清晰到了连那日天上烟火迸溅出的火星都格外的分明。     脚下老旧的石桥,石桥下摇曳的流水。     一身大红嫁衣的桃夭站在桥上,焦黑的左半边身体似乎融入了夜色中。被火舌燎得褴褛的霞帔在凉风中招展,如同是神婆高举的招魂幡。     而另一边,青绾抱着的青瓷罐跌落在地,成了一地的碎片。白色的粉末被夜风一吹,洋洋洒洒地飘了漫天。在那初雪一般的美景中,桃夭的身体散成了无数的碎片,最后,消失了干干净净。     是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穿上嫁衣的是桃夭,死的……也是桃夭。”     莲实望着我的脸,言之凿凿。     可是。     明明两人说好要换身份的,可为什么穿着喜袍的会是桃夭,而且,为什么桃夭会被莫名其妙地烧死,这七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带着一肚子毫无头绪的疑问,我回到了桃夭家。     这天晚上,当战战兢兢去送饭的桃夭娘发现地窖里的人不见时,霎时面色惨白。她手一松,咣当一声响,粗糙的饭菜跌在地板上,汤汤水水的糊了一大片。     她吓得抖如筛糠,跌跌撞撞地找到桃夭爹。     “跑了!”桃夭爹望着已经惶恐到口齿不清的女人,脸色乍青乍白。     “是……”女人说着,枯瘦的手攀住他的袖子,瞪大的双眼露出了大片的眼白,“她爹,你说……她会不会……又去杀人了”     桃夭爹的脸阴晴不定,显然是也想到了这点。     “我就说要报官,要是报官了,她说不定老早就被砍死了,也不用我们天天这般担惊受怕的,都怪你,一点主意都没有,我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男人!”     她说着,一个劲地拿拳头打着男人。     桃夭爹也不知是害怕得慌,还是被她抱怨得心烦,居然一狠心,猛地一把将她攘到了一边。反应不及的女人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了地上。     她圆瞪着眼眶通红的眼睛,嘴唇微微颤抖。     “桃……桃夭”     男人的声音薄薄的,居然显得有些尖锐。     桃夭垂下刚刚推开门的手,目光冷冷地从精神崩溃的母亲和狗急跳墙的父亲身上逡巡而过。她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地转过头,吱呀一声,将门阖上了。     “桃夭,我……”     男人白着脸,似乎准备给自己再争取点尊严。     “出了什么事”     桃夭木然地打断他的话,明知故问道。微弱的天光从门上的薄纱透进来,角落里的一豆灯火闪闪烁烁,她就站在两种光源的交界处,脸上却是一片晦暗。     她这一句话,似乎是一盆凉水,将方才慌乱不堪的夫妻一下子浇得清醒过来。     他们躲闪地对了个眼色,一致地缄默不语。     桃夭的目光扫过两人的脸,暗暗地叹了一声,也跟着沉默了。     “总觉得,桃夭好像一下子变成大人了……”     话一出口,我才豁然发现,自己居然把心中所想念叨了出来。刚想不好意思地同旁人解释一下,却听他开了口。     莲实:“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变成大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尴尬地将嗓子眼地话压下去,“那倒也是。”     “不过,吃亏上当八百遍,也待世间如初恋的人,也不是没有。”他说着,凉丝丝地望着我。     我重重地挨了一记,却也只能呵呵干笑两声,“那……那倒也是。”     “你应该庆幸,自己是天河里的一颗石头。”他转脸正对着我,眸光格外的热烈,“还应该庆幸,当年,老司命在天池边抢到了我。”     这种程度,应该可以称为说情话了吧。虽然拐了不知道多少的弯,让我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出来。不过,感觉倒是很不错。     “嗯!”我重重点头,“我感谢老司命,感谢他祖宗十八代……等等,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轻笑,笑声悠悠荡荡地擦过我的脸颊,让我的心脏一阵飘忽。     而另一边,桃夭一家终于有了动静。     这一回,开口的是桃夭爹。他望着女儿冷漠的脸,神情有些惴惴不安。     “她不见了,你知道吗”     桃夭正视着他,眼神竟有些让人心慌。     夫妻二人一言不发,齐刷刷盯住她的脸。月亮爬上了夜幕,夜色变得格外的明亮,也终于将她的脸色确切地映了出来。     “知道。”     此言一出,二人皆倒吸一口凉气,连喘息声都变得谨慎起来。     “是你……”     “是我埋了她。”     桃夭肃着脸,没有任何起伏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这话,就像是一记重拳,不由分说,一拳甩在二人的脑门上。有好一会儿,这对如同惊弓之鸟的夫妻都半张着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埋……埋了”     一直瘫在地上的桃夭娘高高地仰着脖子,涣散的瞳孔散发着奇异的邪光。     “那……她死了”     桃夭爹的口气有些犹豫,却还是问出了口。     “似乎是得了什么病,不吃不喝,然后饿死了。”桃夭始终平静地说着,像是口中说的不是同她一起出生的姐妹,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杂种狗。     光从夫妻二人脸上一闪而过,没有任何悲伤的痕迹。     桃夭不动声色地站着,幽深的眼眸中风起云涌。     她望着暗暗欣喜的二人,自言自语一般道:“这世上,再没有青绾了。”           第一百零二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那是一件分外好看的嫁衣。     璎珞垂旒,百花裥裙。霓彩绣线如同是天上神鸟身上落下的彩羽,将这大红云霞似的料子装点得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桃夭站在床边,手指细细地摩挲着那花团锦簇的裙子。床边的灯火摇晃在她的侧脸上,娇艳欲滴。     “你看,这嫁衣,还满意吧”     大约是知道青绾死了,再加上自家闺女要成亲,桃夭娘的气色倒是很不错。     桃夭没理她,自顾自地摩挲。     女人窘迫地抿抿嘴,偷瞄着她的脸色,“桃夭是不是也很喜欢,曹媒婆说了,这料子都是内供到宫里头的上品中的上品,还有,你看这些个绣样,听说是绣娘没日没夜地赶了三天才赶出来的,还有这……”     桃夭已经许久没有给父母好脸色了,这一回也不例外。她冷着脸,狠狠地打断了母亲手舞足蹈的刻意讨好。     “我能试试吗”     桃夭娘一愣,接着慌忙赔笑,“桃夭啊,这衣裳,现在不能穿,是要等到成亲时才能穿的,要是提前穿,就没有那个好兆头了。”     桃夭的眼神好似冰刀子,毫不客气地招呼在母亲本就僵硬的脸上。     “不能试”     桃夭娘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女儿,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     “桃夭啊……”     “是不是不能试”桃夭再次打断她。     长长地叹了口气,桃夭娘亲脸上谄媚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桃夭,娘知道,是我们对不住你……”     桃夭似乎原本还是准备打断她的,不过听到这话,约摸有点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竟抿住嘴唇,转过头,用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盯住了她,好似在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娘知道,你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是桃夭,你以为爹娘就愿意把你这么唐突潦草地嫁出去吗。退一万步讲,不管对方的条件有多好,他可是一面都没在咱家露过,这样的人,我们怎么可能放心呢……”     桃夭依旧冷漠,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桃夭啊,你也知道,那家家大势大,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那把刚出生不久的青绾关进地窖,也是没有办法吗”     这一次,桃夭打断得干脆利落,就像是刽子手中锋利的斩刀。     被打断的人身体一抖,惶恐地望着她。     桃夭背对着那件秾艳华丽的喜袍,灯火的光芒洒在在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每一根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泛着妖异的光芒,咄咄逼人。     “把一直依偎在一起的我们分开是没有办法……”     她说得极慢,像是要把每个字都狠狠地凿进眼前人的心头。     “把她关进暗无天日腐臭不堪的地窖还是没有办法……”     “要把走投无路的她交给官兵是没有办法……”     “就连把病重潦倒的她饿死也依然是没有办法……”     她每说一句,女人的脸变更透明一份。到最后一句时,她的皮肉几乎完全失去血色,能窥见里头生生的白骨。     桃夭不为所动,步步紧逼。可这一回,她的声音却柔软了下来。同方才的冷冽相比,此刻的她,就像是一朵被阳光捧住的花。     “娘亲,你们没有办法的事,还真的是很多呢。”     她嘴角挂着浅笑,眼神却好似坚冰。     桃夭娘被她这般狠毒的话逼得节节后退,最后一个踉跄,坐到了床上。大红喜服被她坐在底下,皱了一片。     桃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的笑渐渐变成了冷笑。     “出去。”     接下来的一天,桃夭家的庭院便一直很热闹。又是送彩礼,又是商量事情的,曹媒婆带着一行人,几乎跑断了腿,不过从她那张一直咧开着笑的嘴来看,她应该并不觉得这样赚钱有什么累的吧。     桃夭站在窗口,望着不远处人仰马翻的繁忙一幕。哐地一声,关上了窗。     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个动静,我一怔,接着便只能望着纹丝不动的窗叶,摸了摸鼻子。     莲实似乎是怕我同青绾接触太多会出问题,一大早便自告奋勇地去盯着竹屋去了,望着他哈欠连天满脸不爽的样子,我一张老脸烫得十分不好意思。     其实说起来,我近来可以算得上是十分春风得意的。一来,虽然莲实没有明说,但我的的确确是结束了不知多少年抗战的单恋,能没羞没臊却又正大光明地同他黏在一处了再来,他似乎真的有意要同我成亲。     光是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想捧住大脸,得意地在心里叉腰笑上三声。     不过,臭美之余,却也还是有件事让我很是放心不下。     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把这事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是如今时间长了,我细细琢磨起来,却发现这事着实蹊跷。     这事的起源,就是我梦里的伏鸢。     伏鸢。     这个名字不管想起多少次,心头都会觉得喘不过气似的闷痛,他就是一根刺在我心尖上的钢针,外表看上去,那里空空如也,可是只要轻轻一碰,那根经年累月,已经长进嫩肉中的刺,就会疼得人一个激灵。     要说我和伏鸢的渊源,就不得不提起阎君。     还记得我刚刚化形的时候,阎君曾经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失恋。对于泡遍天界无失手的阎君来说,这一场失恋别说是当头一棒了,就算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给这么莫名其妙抡了一棍的阎君顿时懵了,姑娘也不想骗了,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就连那三五好友的看望都没心情敷衍了。     用他的话说,是看到那些个帅脸,就觉得他们是在幸灾乐祸。我觉得,他这样的感觉,倒是没错。去冥府探望他的人中,十个里边,恐怕有九个半都是去看热闹的,剩下的半个,就是我的师父老司命大人了。     之所以称为半个,实在是他老人家的姿色在阎君的友人面前,满打满算,也只能算半个。就是这半个,也还是人家好意,友情赠送的。     而后,大约是阎君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激发了老司命的同志爱,他琢磨了一下,便对着半死不活的阎君说:“阎君啊,你看,阿岑和那人同名,要不,你就凑合一下……”     这话一出,我和阎君都诚惶诚恐地望向了他。     恐怕是我俩眼中“丧心病狂”几个大字过于明显,老司命干咳了一声,话锋一转道:“要不,你就凑合一下,让她给你端茶送水几天,给你解解恨”     原本,这是一个挺瞎胡闹的主意。可奈何阎君原本就是个瞎胡闹的人,于是他拊掌一拍,同意了。     接着,我便住进了阎罗殿。     那时候,为了抚慰阎君受伤的心灵,我经常陪着他这里逛逛,那里跑跑。总的来说,就是跟着个有本事的家伙吃香的喝辣的,不知道比在南斗宫的时候好上多少。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同阎君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没多久,我便有些乐不思蜀,于是这一住,就住了三年。     遇见伏鸢,就是我在阎君府上住到第三年时,发生的事情。     那一天,阎君一早地上了天,听说是去和天君讨论下个月的父神诞辰是要办歌舞大赛还是比武大赛去了。     没了阎君这么个会耍着花样玩乐的主,我便只能百无聊赖地拾掇着鱼竿,到天河边上钓鱼。原本我去天河边,是盼着能遇上好久不见的老司命,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个能叫上名号的主都被天君抓壮丁抓去了。     目之所见,整个天河畔,就只有我一个人。     天河水长流不惜,晶莹的水撞在浅浅的石滩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河边的树林里,有胆小的没化形的小动物在偷偷张望。     这是我记忆中千篇一律的画面。     明明没什么特别的,却又显得弥足珍贵。     结束了无意义的感慨,我准备随便找个地界,坐下撑杆子。也就是这么一个张望,我望到了那个时候已经被淹了半截的伏鸢。     从我的角度望过去,他只有半张脸露在水面上。水已经漫过了他的鼻梁骨,眼看着就要漫过头顶了。     而他却一动不动,只是闭着眼睛,像一根葱一样,被栽在水里。     我的水性不好,看到有人溺水,顿时就慌了爪子,鱼竿一扔,我便跳着脚,在河滩上大喊大叫了好一会儿,就盼着有天君的漏网之鱼来,把水里的人给救了。     可是,似乎是天意有意弄人,我喊得都撕心裂肺了,那头也淹得稀里哗啦了,河滩上却还没个人影。而且别说是人影了,就连方才畏畏缩缩冒头的妖精们都被我吓得做鸟兽散了个干净。     那时的我虽然年纪小,却也记得老司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牙一咬,我就眼一闭,跳进了水里。     我记得,水灌进耳朵里的时候,有种涨涨的感觉,还带着汩汩的声响。     手忙脚乱地游到他身边,却见他眼睛紧闭,就连鼻孔也不冒泡泡。     我大惊,顿时嘴一张,喝了足足的一口水下去。也兴许是这口水灌得好,我那颗因为憋气而半蒙不蒙的脑袋,居然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接下来,我几乎好似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把他从水里拖出来。     手脚并用地爬上河滩之后,我便无能为力地把他甩在一边,自己则捂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大气。一边喘,还一边望着他琢磨,到底怎么才能把他弄醒。     在围着他没头没脑地绕了三圈之后,我又是牙一咬,眼一闭,做出了个简单粗暴的决定——     扇一巴掌试试!     幸好,我这一巴掌并没有真的下去。     在我的手即将落下的时候,伏鸢睁开了眼。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候,他的眼睛莹亮无匹,就像是星河里的星星不小心落到了天河里。璀璨的星星,加上清澈的河水,一时亮得直刺人心。     而在那双亮盈盈的眼睛里,我看到飘着棉絮般云彩的天,还有我乱七八糟的脸。     短暂的恍惚之后,我便听到他说了梦中的那句话。     “丫头,谢谢你。”     说起来,自从伏鸢不在了以后,我常常想起他的种种。但是和他的初遇,却是第一次想起来。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画面竟然会是如此的清晰,就好像昨日刚刚发生过似的。     可是,明明那才是我和伏鸢的第一次见面。     那梦中石头模样的场景,又是从何说起呢?           第一百零三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大婚的当日,桃夭娘因为桃夭先前的强硬态度,没敢靠近房间一步。     因此,房中没有一个人发现,眼前的这位同从前见到的桃夭姑娘有些微的差别。     因为从小不见阳光,她的皮肤苍白得像是墙上的生灰。又因为狐仙的诅咒,她左眼上的胎记,变成了一颗小小的黑痣。     她端坐着,望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     面若桃花,唇似红樱,三千青丝盘在头顶,好似一顶黑色绢丝裁成的冠子。她抚摸着脸颊,对着镜中人,浅浅地笑了出来。     我猜想,不论是真是假,能够披上霞帔戴上凤冠,都是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的事吧。     有没有那么一刻,青绾会想起尸骨未寒的高息呢     会不会想到护城河的水是那么冰冷,水流过他胸口那个空唠唠的洞时,又会不会觉得不舒服呢     这一切,我都无从得知。     我所能见的就是如今的她半是恍惚地坐在镜子前,对着面染彤霞的自己隐隐地笑。     青绾被从闺房里扶出来时,正是太阳最不遗余力的时候。伴着热闹的喜乐,炙热的阳光跳跃在每个人的笑脸上。窄窄的大门边上,大家都仰着一张喜庆的笑脸,翘首以盼着。     她站在门廊下,大红绣鞋几乎刺眼。     疲软的风拂过她面前的珠瑛,叮铃作响。她轻轻地踏出一步,凤冠上的累累花钿步摇便抖抖颤颤,衬得她整个人飘飘欲仙。     覆在脸上的红纱也不安分地被撩起,她的脸若隐若现。     “新娘子上轿喽……”     伴着这一声高亢的吆喝,她的背影消失在了红纱帘的那头。     一直不肯露面的新郎官穿着一身大红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好不气派。他笑得志得意满,频频朝人群挥手。     牵头的马英姿飒爽,马蹄踢着巷子里的青砖,发出铿锵有力的动静,与喜乐交相辉映。迎亲队伍踏着一地红花而去,爱凑热闹的百姓不甘寂寞,也急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原本嘈杂到不行的院子,却随着远去的乐声陡然安静了下来。     我坐在树上,抬头望了望天。被扯得丝丝缕缕的云像是哪位仙娥不小心遗失的纱巾,在碧蓝的天空中飘飘荡荡。骄阳裹着灼眼的光晕,长长短短的热浪扭曲了半片天。     真是个好天气啊。     青绾的窗口依然如故,她的人却已经光鲜亮丽地乘着花轿走远了。     望着这空荡荡的院子,我突然就有点想莲实。     于是,在脑子没能彻底清醒之前,我就已经到了桃夭暂时躲藏的竹屋。     莲实远远看到我,似乎没有任何要惊讶的意思。我有些失望,心里琢磨着,既然我俩能做的事儿都做了个七七八八了,他怎么每次见到我还没有什么反应呢     就说我现在吧,那也是努力在克制,免得像看到主人的小狗一样狂奔过去的,可他倒好,仍旧是一脸不咸不淡,完全就像看到个遛狗经过的路人。再怎么样,他也应该欣喜若狂一个吧     不过,这个想法将将落地,我便自觉没趣地摸了摸鼻子,要是莲实能那样,我就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倒着加反着写了。     郁闷地踢踏着脚,我将手扣在背后,走近了他。     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将脸转过来,正儿八经地给了我个正眼。     “青绾呢”     我眨眨眼,“成亲去了啊。”     他好整以暇,“那你来这作甚”     “我……”我清了清喉咙,“我……我就来转转啊……”     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转转”     我抿嘴重重点头,“是啊,转……转转。”     他瞄了我一眼,重新别过脸去,“那你继续转,我不打扰你了。”     “诶……”我急急忙忙地扯住他的胳膊,整个人跳到了他跟前,“你这就不理我啦!”     他垂眼,“你不是说就是来转转的吗”     “咳咳……话是这样说没错……”     “既然这样,我理你不就是打扰你了吗”     我慌忙摆手摇头,“不打扰不打扰!”     他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眼睛却是波光盈盈,“哦……既然这样……”     听到这前半截话头,我笑逐颜开,只管用一双星星眼期盼地望着他。虽然我方才来的时候克制住了,可我敢肯定,自己现在的样子依旧是不受控制地变成了求关怀的小狗。     虽然对他比我年纪小这事感觉很不服气,可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就像老司命轩辕姬他们都说过的,我这一辈子,恐怕出息很是有限了。     “还是算了,我还是不打扰你,继续盯着桃夭吧。”     脸蓦地一垮。     “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微微一笑,“是啊。”     “你不得好死。”我板着脸,口气僵硬。     “借你吉言。”     他说完便没再理我,自顾自地望向了桃夭的方向。     我一阵气闷,满脑袋的歪心思散了个干干净净,只一把撂开他的袖子,嘟囔着嘴巴,垂头丧气地转了身。不过虽说转了身,脚步却也是慢得天理难容,全然一副随时等着他唤我回头的架势。     “这就走了”     听到声音,我霍地回头,重新又凑过脸去,“没呢没呢!”     他眉眼逐渐温软,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我。     “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觉得很神奇。”     “神奇”     他颔首,“神奇,过火的积极也神奇,别扭的性格也很神奇,古怪的坦率也很神奇,能和阎君这样的怪人相处融洽依然很神奇,总之,怎么看,都很神奇。”     我美滋滋地笑开,“你这是在夸我吧”     “不是。”他一口回绝。     我撇撇嘴,“那是什么”     “是嫉妒。”     从莲实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真的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嫉妒吗,那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莲实,嫉妒我吗     “嫉妒你能这样随随便便地过活,嫉妒你可以没心没肺地依赖别人,也嫉妒你身边聚集了一些我原本可能永远也靠近不了的人,也嫉妒你能为了自己的一时兴起去拼命,这一切,我都很嫉妒。”     被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明明就是在夸吗”     “听起来是这样吗”他一本正经地望着我,似乎是很认真地问。     这样的认真着实让人有点不知所措,我也只能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是啊。”     “原来是这样啊。”他移过脸,视线定在远方的某处。竹林的风拂起他额边的头发,连说出的话好像也在随风摇曳。     “就因为这么好,所以我才想拥有啊。”     这句话,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的星星,狠狠地落到了我的头上。惊吓之余,还伴随着一阵又一阵意味深长的断篇。     “你……说什么”     他嘴角动了动,“没什么,你走吧。”     原本我心都跳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了,全部气力都拿去维持心跳都觉得困难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他,可是,他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我若是就这么善罢甘休也太没眼力见了。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因为力气一个跑偏,他的脸被我拍的“啪”一声脆响。好看的眸子骤然睁大,就像是被吓得戗毛的大猫。     “你……”     “闭嘴!”我毫无商量余地地打断了他。双手又是一个用力,将他的脸挤成了一团,只剩鼻梁还勉强保持原本的模样。     等他清醒过来,我一定会死得很惨吧。     那就不让他醒过来好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我咽了口口水,笑意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在他暴怒之前的平静视线中,我踮起脚尖,狠狠地亲了下去。     不过,事实证明,我实在是没有吃人豆腐的天赋,这么一个让人血脉贲张的动作,却愣是被我弄得用力过猛,咣地撞上了他的牙关。眼前一阵电光闪烁,我吃痛地叫出声,捂住**辣发疼的嘴唇连退了好几步。     而另一边,莲实的状况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闷哼一声,皱着脸龇起了牙。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霍地抬头,恶狠狠地盯住了我。毫不夸张地说,那眼睛活像是要将我掏心剥皮。气温骤然下降,似乎是大夏天里即将下起漫天冰碴。     “你……”他双眼圆瞪,口气森然,刚开了个头,却是急忙语气一转,苦着脸揉了揉太阳穴,“你的嘴唇,流血了。”     “嗯”     听到这话,我半信半疑地摸了摸发麻的嘴唇,“嘶,还真的……”手指上鲜红的一滴,嘴唇霎时好像变得更疼了。     “呵……”     笑声就像好似竹林的风,带着清冽的香气,洋洋洒洒地弥漫开。     “哦”我指着他的笑脸,用力眨了眨眼,“你也……”     他笑声顿了一下,摸了摸嘴唇后,却又笑了,这一回,更多的是无奈。     “这样的感觉,还真是神奇。”     一直到我回到婚礼的宴客现场,我脑子里依然盘旋着这话。心尖一阵阵地发热,就好像是整个身体都泡在凉丝丝的水里,却又一双手,将心脏的位置紧紧地捂住了。     喧闹的人生似乎都消失了,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初生的月盘下,葳蕤的树木寂静地舒展。而我,似乎也在这样灵秀月光下默默地生长,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天空。     直到――     “送入洞房!”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迸裂开来,伴随着声如洪钟的吆喝声。我精神一震,霎时灵台清明。     青绾起身,一身的嫁衣好似无风自动。透过遮着脸孔的红纱,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平静而深沉,好似黑夜中的深潭。     她朝我迎面走来,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感觉心霍地一抖。     “咯咯。”     这个笑声,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           第一百零四章 - 孟婆也是蛮拼哒! - 赤落     红烛悄然地滴着喜泪,青绾端坐在龙凤榻上一言不发,不远处的桌上,装在百鸟朝凤壶中的合卺酒散发着醉人的酒香,似乎在殷殷期盼着有人来品尝。     窗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劝酒声,还有不知是谁喝多了的撒酒疯的动静。     青绾掀起面前的红纱,朝外头看了一眼。门口时不时有人影闪过,却没人有进来的意思。见状,她深吸一口气,取下头上的凤冠,搁在了桌上。     镜子里的倒影依然是人面桃花,毫无预兆地,她用力拔下了头上的发簪。霎时间,沉重的花钿叮叮当当地掉了满地,长发如同是浪花一般垂落。     云霞彩帔被她随手扔在了一旁,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桀桀冷笑,漠然地抹去了嘴上的朱丹。红色的痕迹从嘴唇一直蔓延到的脸颊,像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当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城的桃夭看到这个模样的青绾时,愣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她手中的衣裳无声地落地,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一脚踏了上去。     “你……你怎么会在这”     她的瞳孔紧张地颤动着,脸色飘忽不定。     “来找你啊。”     青绾慢条斯理地脱下身上的大红喜服,知道露出白晃晃的里衣才罢手。     桃夭恐惧地看着她,全身颤栗。     “你不是应该在洞房吗,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她说着,再控制不住情绪,猛地冲过去,一把扯住了她的一双袖子。而青绾则像是没有生命的人偶一样,任由她拉扯着。她嘴角噙着嘲弄的冷笑,望着她的眼睛没有丝毫的起伏。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青绾望着她近乎崩溃的样子,淡然地侧头,“我说过了啊,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桃夭一震,手指颤抖着松开。     “你来找我做什么”     青绾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好笑,“做什么,当然是跟你一起走了,我们不是在那女人肚子里时就在一起了么”     桃夭艰难地咽着口水,频频后退。     “你……你不要开玩笑了,你赶紧回去啊,要是被人发现的,爹娘一定会……”     “不要管他们就好了。”青绾冷漠地打断她,眼神如同寒冬腊月的夜风,她向前一步,同她一起站在那件掉落在地的衣裳上。绿色的衫子衬着她的红鞋,鲜艳的红色似乎要流淌开来。     桃夭的踉跄着后退,脸色乍青乍白。     “你要和我叫唤的时候,不就是这么想的吗”青绾步步紧逼,桃夭节节败退。     “反正他们一直把我关在地狱,如今又要将你推进另一个地狱,既然他们从来没有为我们想过,那我们又凭什么要替他们着想呢,你说是不是,我的妹妹”     桃夭退到墙角,后背碰上了冷硬的墙壁。     青绾停下脚步,妖异的红色嘴唇贴近她的脸颊。我清楚地看到,她脸上如同吹了冷风,汗毛僵直。她倾身,将嘴唇递到了她的耳边,字字用力。     “其实,你也是这样想的,是吧”     像是被刺了一刀,桃夭猛地一抖,用力推开了她,眼神闪烁。     “我没有!”     青绾被她推得撞到了柱子上,可她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外头突然起了风,细细弱弱的风从窗缝溜进来,卷着半残的灯烛,扑扑朔朔,似乎下一刻就会陡然熄灭。两人僵持着,在孱弱的灯火中投下模糊的倒影。     “那么……你就替他们去死吧。”     说完这句,窗上的倒影就只剩下一个。     桃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夜已过半,宾客才稀稀拉拉地离开,红影重重的庭院终于从喧闹中慢慢地沉淀下来。凉风一吹,满院子红光摇曳,让人一阵目眩神迷。     青绾望着睡在大红锦被上的桃夭,目光一寸一寸地滑过她的脸。     桃夭粉面桃腮,嘴唇红得似乎要滴血。她紧闭双眼,在红烛的火光中安详地呼吸。她的颈子上,还残留着前不久她留下的掐痕。那痕迹像是一条颜色诡异的蛇,将那白净的脖子重重缠住。光是这么想象着,都让人毛骨悚然。     青绾白面红唇,手指滑过她的脖子。     许久不见的黑雾再次升腾起来,风中的红烛开始剧烈的颤抖,最后齐齐一晃,灭了下去。黑雾浓稠腥膻,整个新房都被淹没在这滚动的雾帐下,我几乎找不见青绾的影子。     下一瞬,房中所有的灯烛却又猛地亮起。火光一闪,霎时恍如白昼。     不知哪里鼓起了风,那风从四面八方胡乱吹着。青绾黑发乱舞,如同恶鬼。     大风中,红烛接二连三地倒下,它们流着一路的红蜡,卷着火星袭向了一直垂到地面的床幔。火一沾到那大红的布料,便如大雨后疯长的野草一般,倏地窜开。     火光乍作,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眼见如此,我再不理会莲实的阻挡,一路奔进了火海中。热烫的气息被我脚边的风鼓动着,越窜越高。眼珠似乎都要被火烤干了似的,我眯着眼睛捂住口鼻,一边躲避着无孔不入的火舌,一边艰难地往前走。     青绾没有离开,她像是入定似的,纹丝不动地站在床边。     火以一种猛兽出笼的姿态狂野地吞噬着她们头顶的帐子,被烧得斑斑驳驳的布条落下来,那布条裹着火苗,络绎不绝地落在桃夭的枕边。     大火一发不可收拾,眼看着火就要烧上桃夭的头发。     我一咬牙,朝床上的她伸出了手。可就在我的手碰上她的时候,身体却骤然僵硬。心头咯噔一声,火光中,那张惨白的脸孔再次浮现。     “咯咯,终于给我等到了,咯咯……”     尖锐的声音像是一把撬开脑门的利刃,我听到身体里的每一处都发出哀嚎。     “咯咯……”     笑声忽地拔高,和席卷而来的大火交相辉映。     余光中,床铺已经着了火,张狂的火蛇狂舞着,瞬间霸占了整个视线。     苍白的脸孔骤然欺到面前,一双黑色的眼窝里,细碎的寒光闪闪烁烁。咧开的嘴角里,若隐若现的獠牙滴着腥臭的涎液。     “阿岑!”     手腕一紧,恍惚的我兀地回过神。     我甚至来不及看清莲实的脸,就被他扯到了一边。后背一阵热风卷过,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巨大声响,细碎的木头散了满地,火星四溅。     大火中,我不知哪里来的闲情,居然抬头望向了他的脸。     他眉头紧皱,镜面般的眼睛里映着火光,就好像是两汪流淌着的水银。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里头出来的,只知道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他眼睛里的火光已经散了个干净,而在他的身后,大火怒吼冲天,几乎要撕破整个穹窿。     火光中,我似乎看到了桃夭被烧到焦黑了一半的脸。     “桃夭……”     大约察觉到我又有要挣脱开来的意思,莲实抢在我说话前,死死地扣住了我的手腕。手腕阴阴一疼,我望向他。     “还没死。”     我抿了下干涩的嘴唇,“是青绾”     他点头,让开了身子。如今我才发现,我们不是在院子里,而是在后门的巷子口。漆黑的巷子里,红色的影子远远而来。     月光像是一盏白色的灯,悠悠然然地照耀着四野,墙头那边是浩浩荡荡的大火,这里却依然是一片安宁。     她们从阴暗的巷子里蹒跚走出,面目渐渐显现在月光中。     我瞪大眼睛,身体动弹不得。     桃夭的左脸遍布着烧伤,鲜红的血肉夹杂着水泡,粘稠的脏血胡乱地涂抹着,还微微反射着月光。她半张着口,拖着被烧得破败的身子艰难地喘息。     风习习拂过,她那被燎了半截的头皮微微颤抖,嘶哑的呻~吟从皱皱巴巴的嘴唇泄露出来。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在与我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桃夭停下了步子,同我对上了眼睛。     我握紧了手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用那只还算完好的眼睛望着我,烧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动了动,还没说出话,就倒了下去。青绾紧皱着眉头,想要扶住她,却没不曾想陪她一起跌在了地上。     她的手蹭过那只被烧得溃烂的手,扯下了一片像是腐烂动物般的皮肉,浓黑的血涂上她的白衣,浑浊得如阴沟里的污水。     桃夭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她紧紧抓住青绾的袖子,眼睛死死地盯住天空中硕大的月轮。     血顺着她紧攥着手流下,混合着烧伤粘液的血水流进青砖的石缝,渐行渐远。     青绾始终一言不发,她只是盯着那张被毁了一半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黑色的雾气打乱夜间飘渺的雾岚,无声无息地将两人的身体重重围住,月光皎洁,将这一切都映得分外清晰。     桃夭将青绾的袖子越扯越紧,甚至将肩头都撕出了巨大的豁口。她剧烈地挣扎,嘴巴张张合合,似乎是有什么话要会说。     沉默了许久,直到围墙那头传来激烈的救火声,青绾才像如梦初醒似的低下头,将耳朵凑近了她的嘴角。     “从今以后,你就是……桃夭。”     月光的银辉中,她的瞳孔渐渐放大,放大,直到卷着烟灰的风吹过,她也不再眨眼。火光漫天,夜色撩人,无人的街道上,大红嫁衣飘飘荡荡,血断断续续地滴在她们的脚边,发出了滴滴答答的声响。     这声响,就好像是每个夏风飒飒的晚上,小女孩趁着家人熟睡的空挡,敲响了另一个女孩窗口。     她会压低着嗓子,轻轻唤道:“青绾,青绾……”     这个世上,从此就再也没有杀人犯青绾,也没有已经出嫁的桃夭。     剩下的,只有桃夭,清清白白的桃夭。     遮天蔽日的火光中,青绾缓缓起身,背对着失去温度的桃夭,一步又一步的走远了。     而一身嫁衣的桃夭,则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巷子口。     在她失去光泽的眼睛里,火光和月光交缠在一起,明晃晃的,就像是盛夏天空中绽放的烟火。     一直盘桓不去的雾气如同是被朝阳驱散的晨雾,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青绾左眼下的痣。     她仰起脸,迎着清莹的月光望过去。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泛起碎银子似的亮光。     那天晚上之后,就没有人再在翡翠城见过桃夭一家。     曾经热闹的小院逐渐长出了野草,日复一复,只剩下廊檐下的狐狸面具在摇摇晃晃,似乎在细细地数着岁月。     青绾的窗口被疯长的野草掩盖,地窖失去了唯一的光源,彻底陷入了黑暗。这院中的故事也随着这被掩盖的地窖,永远地沉寂了下去。     青绾再也不存在了,这世上剩下的,只有桃夭。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当一身是血的青绾推开父母的房间时,他们铁青的脸。     而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说:“嫁过去的那个是青绾,她被烧死了。”     我也依然记得,听到这话时,那夫妻二人喜极而泣的模样。     这个故事里,真的有人得到幸福了吗     青绾真的能作为桃夭永远地活下去吗,她真的能忘记父母对她的种种虐待,又真的能直视自己满手的鲜血吗     这些我都不能确定。     就像莲实说的,虽然因为我分担了青绾体内的狐仙,造成她最后居然一念之慈,将桃夭救了出来,从而阴差阳错地让桃夭原谅了她。     乍一看去,我这一趟,该做的事全部做到了。     可事实上,归根结底,这一趟到凡间让我沾染了魔气,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既然如此,那么也该是时候了。     是时候,带着流年晷去见伏鸢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