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醒 - 宋鼎 - 灵剑孤寒 鄂州城东南官邸后宅中,张奕正眉头紧锁,凝视着房间角落中摆放的一只色质如玉、碧如湖水的玉壶春瓶。 宋代的景德镇青白瓷,这要是抱回去一只岂不是发了? 可惜,自己应该是回不去了。 张奕是一名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接受了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现代人,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是过往的科学知识教育体系已经在穿越发生的那一刻崩塌了。 身为一名四十多岁的钢铁行业资深技术管理人员,刚刚深度参与了一座高标准冶金项目的筹备和建设。完工庆典当日,项目组包下整座酒店,大家欢歌聚饮,喝的是酣畅淋漓。 几个相熟的好友想着找个KTV续摊,正偷偷摸摸的从酒店后门溜走。也知道哪个缺德带冒烟的混蛋,偷走了道路拐角处的井盖,张奕迷迷糊糊的一脚踏空,掉进了下水井。 一般下水井也就两米多深,张奕却恍惚间不知往下坠落了多久,仿佛无底洞一般。 随着不断的往下坠落,就好像灵魂和身体坠落的速度不一样,撕裂的痛漫步全身,如同自己的神志、意识正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从这幅躯壳中剥离。 然后被拍成饼、揉成团、拉成条,随意的重塑着形状,最后一股脑塞进另一个新的躯壳里。 其实距离张奕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个新身体,已经有十余日了。只是灵魂与躯体的融合过程十分漫长。 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好像十分不愿意让出躯体的控制权,进行了极其激烈的抵抗,但在万能的神面前,也拜托不了最后被撕的粉碎、将过往的记忆剥离融合、然后烟消云散的结局。 没错,万能的神。这是曾经的无神论者张奕清醒之后对这一切唯一的解释。 他只能接受神的安排,重新开始这一段新的人生。 今世他叫贾旭,字文轩。 未来的南宋最后一位权相贾似道的独子。今年十八岁。 十几日来,贾旭第一次走下床榻。 他扶着床头的矮柜慢慢的起身,缓解着手脚的酥麻感,一点点的适应这副身体。 他打量着屋内四周的摆设。一张花梨木的四方床,大的离谱,感觉除了这些天在上面辗转反侧胡言乱语的自己,再睡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床的帷帐此时已被卷起,嫩粉色的极薄丝绸和绑着丝绸的珍珠链让整张床显得给里给气的;床侧是个装饰用的摆架,上面横摆着两把带鞘宝剑;屋子的四角都摆着宫灯,此时夜幕初上,里面蜂蜡制成的烛火刚刚燃起,熏得屋内微微的泛着一丝清甜的味道;墙上挂着几副字画,点缀着空旷的墙壁。 贾旭也无暇去分辨是不是什么大家之作。疲惫感和饥饿感充斥着身体,看来还是要先搞点吃的。 他想向屋外走去,脚下却一踉跄,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险些将自己绊倒。随着“叮叮咣咣”的声音,一个单口瓷器飞了出去,撞到墙角,破成碎片,里面的液体流了出来。空气中的丝丝清甜迅速被微微的腥臊味取代。 原来是个夜壶。 “哎呦喂,我的大少爷,您终于醒了!也不喊老奴一声就自己个儿下了地!这久病之后身体虚着呢,您别再摔了自己!” 听到屋里有声,一直守在门外的人纷纷开门进来。为首的管家连忙上前将贾旭扶住站稳,然后回身对随后进来的丫鬟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 “不长眼的狗东西,这等秽物也不知道收好,就摆在正中间儿,真的摔了大少爷,哪怕磕破点皮儿,你全家的命加一起也赔不起!” 那挨了嘴巴的小丫鬟,看着也就十一二岁,还没褪去婴儿肥的小脸瞬间又肿起了好大一块。眼里的泪水盈眶,却强忍着不敢掉下来,只是伏在地上颤颤发抖,嘴里用稚嫩的口音不停的告罪:“奴错了,奴错了。” “算了,琏叔。”贾旭抬手止住管家对丫鬟的责罚。“她也不是有意的。” 在管家的扶持下重新回到床边坐好,贾旭问到:“有吃的么,躺了这么些天,每日只喝粥羹,此时着实饿的紧。” “有,有。老奴这就去安排。”管家连声的应下,转过身对着此时伏在地上的小丫鬟又是一副嘴脸。“亏得我们大少爷心善,不然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还不赶紧将这里收拾干净?等下再倒了大少爷的胃口!” 小丫鬟连声称是,然后连忙起身向屋外,要去取些工具还拾掇墙角的碎片,却不想过于慌张,走到门口被门槛绊到,前扑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然后又手忙脚乱的爬起,忍着痛,向旁边的奴婢房跑去了。 管家本欲要骂,却听到旁边的贾旭“噗呲”的笑出来,便也无奈的笑着解释到:“这个笨手笨脚的丫头。她爹爹原本是这鄂州城里的校尉,前几日死在了城头上。她娘要将她卖给城里的惜春阁换三斗米,一家人抱在街上痛哭,被路过的老奴刚好撞见。老奴也是一时恻隐,看这小丫头虽然稚气未脱,但是生的水灵儿,以后差不了。又想起大少爷身体不适,这兵荒马乱的身边也没什么人使唤,就多花了些钱把她买下,放在这后宅中打打杂。没成想这丫头又蠢又笨,尽惹少爷笑话。” “校尉也算是个武官了,日常没有俸禄么,家中没有积蓄么?怎么前脚为国捐躯,后脚就要迫得家中卖女换米?还只换三斗?难道死了人没有抚恤?”贾旭不解的问到。 “嗨,外面蒙古蛮子攻的急,城头上每天都在死人。将军死了校尉补,校尉死了军士补,官袍穿不得几天,又要从尸体上拔下来给别人穿。他爹爹也不过是在城头上现补的校尉,又领得了几天的俸禄?至于抚恤,那不是要仗打完了才有得钱发?”管家不在意的答道。“战事一开,城里的米价一日三涨。寻常时节,一斗米只要百文,现在已经涨到三千文,往日买一石米都有余!” 贾旭大惊:“城中要断粮了?” 管家摇头说道:“鄂州通衢之地,往日商贾云集,又是军事重镇,怎么会缺粮?官府手里有粮,军队手里有粮,大户手里有粮,唯独市井小民手里没粮,平素又哪得闲钱屯粮?不过白日做工赚的几文钱,晚上买米回家下锅罢了。” “战事一开,蒙古蛮子围城。谁知道他们要围三天,三个月,还是三年?纵是有米,也不可能敞开了供应,所以米价疯了一样的上涨。” 贾旭低沉着头问道:“官府都不出来平准物价的么?”说完又自嘲的摇头笑了笑。是啊,这蒙古大军不知要围城多久,官府不从大户手里抢粮就不错了,又哪里管的上升斗小民? 说话间,那个冒失的小丫鬟提着扫把和抹布折返回来。站在门口看着屋内交谈的主仆二人,犹豫了一下,没有进来,而是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管家。 “看什么呢,赶紧进来把地收拾干净!”管家瞪着眼睛说。 小丫鬟急忙进屋,趴在地上拾掇起来。管家对贾旭笑着说道:“看老奴这记性,光顾着陪大少爷聊天,都忘了正事儿!我这就去后厨张罗些饭食,还要派人禀告老爷。您生病这些天,老爷一直都挂念着。”说完自出外忙活去了。 贾旭坐在床边,默默的看着墙角处趴在地上又扫又擦的娇小笨拙身影,陷入沉思。 刚才的管家名叫贾琏——没错,看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他是贾旭的父亲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伴当,按辈分还是族中的远房亲戚,当年陪着还未入正途的临安城著名纨绔贾似道,没少做些招猫逗狗、欺男霸女的勾当。善于察言观色,最是油腔滑调。 不过若以为他只是个跟在主子身后狐假虎威的狗腿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猥琐归猥琐、谄媚归谄媚,提溜乱转的眼珠子里总是透着一股子精干。 他的办事能力也很强,交待的事情,总能做的妥帖,还符合主子的心意,一直以来颇得贾似道的信任,引为心腹,委以管家重任,走到哪里都带着,连贾旭见了也得喊声“琏叔”。 以他的精明,一定能看出自己与往日有所不同。但是以古人的识见,大概再聪明的人,也绝想不到“穿越”二字。 看来自己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新的环境和身份。 不多时,几个后厨的仆妇在琏叔的带领下,抬着一张硕大的桌面、拎着几个食盒进了房间。墙角的小丫鬟刚好收拾完毕,又急忙上前帮着摆放碗碟,却又被贾琏一巴掌拍在后脑。 “哎呦,你那手刚擦完地,洗都不洗就来碰公子吃饭的东西,我看你是不想活啦。”贾琏怒骂道。 “算了算了,琏叔,没关系的。”贾旭的身体里毕竟装着现代人张奕的灵魂,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宋代顶级纨绔的新身份,真是见不得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又打又骂的样子。 第二章 父子 - 宋鼎 - 灵剑孤寒 “这小丫鬟刚买来没几天,还没时间认真调教,太不懂规矩,少爷莫怪。”贾琏瞪了一眼抱着后脑在墙角强忍泪花的小丫鬟,转过头向贾旭赔笑道。 贾旭只是摇头一笑,也没多说什么。他望向摆在桌面上的几样小食,却把肚子里的馋虫勾的咕咕直叫。 桌上多是些酒蟹、卤鸭、鸡碎、辣脚子姜、蜂糖糕等冷盘,林林总总摆了七八碟。热食有一个炙子骨头(羊肋排),一个羊头签(羊头肉切丝,用网油卷裹炸制)。主食是一碗细如发丝、蓬松酥脆的焙面。 “这里毕竟不比自家临安的府邸,入了夜,后厨一时便只得张罗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菜。但又怕新做膳食时间久了少爷等得心急,便只好将就着先呈上来,请少爷莫怪。”管家贾琏还在犹自不满意的解释着。 “你这一会儿叫我这也莫怪、那也莫怪,怎么我平时是个很喜欢怪罪的人么?”贾旭随口说出一句,又马上发觉不妥,急忙转移话题掩饰道:“哎呀不说了,我可真的是饿坏了。” 说着端起面前的碗筷,狼吞虎咽的大快朵颐起来。 你还别说,味道真的不错! 贾琏好似根本没注意到贾旭奇怪的话语一般,只是带着后厨的仆妇退出门去。 “少爷您慢些吃,别噎着!老奴我刚才通报老爷时,老爷说还有几件军务上的要紧事要处理,等下自来看你。待老爷来时,少爷可千万要注意仪态,这幅不雅的样子叫老爷看见了,老爷又要不高兴的。老奴前院还有些活计要安排,稍后再回来陪少爷您。” 贾琏说完,又瞪了墙角的小丫鬟一眼,吊着嗓子说了句“你可千万小心伺候着!” “好的琏叔,你忙你的去吧。”贾旭忙道。 你可快走吧,再不走就要露馅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贾旭狼吞虎咽的吃了大半饱之后,方才减缓了向嘴里塞食物的速度,开始细嚼慢咽了起来。 一顿夜宵,端上来十几样,还要喊着“上不得台面”。想着城里那些无米下锅逼得卖儿卖女的小民们,贾旭觉得自己莫名的罪恶。 看来自己还是要尽快适应新的身份,新的生活。嗯,还有新的礼仪。 宋人吃饭都有什么讲究来着?他一边吃,一边努力搜索着脑海中残留的记忆。嗯,除了吃饭之外,待人接物又有什么礼仪? 胡思乱想了半天,他又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一旁侍立的小丫鬟,她脸上的红肿已经微微褪去,但是仍能清晰的看见一个巴掌的轮廓,可见贾琏刚才的巴掌是着实用了些力的。 此时的她正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饭菜,小喉咙轻轻的咽着唾沫。 贾旭看了一眼桌上的几个小菜,然后将未曾动筷的一碟蜂糖糕向小丫鬟的方向推了推说道: “你也饿了么?我不喜甜食,这个给你吃。” 小丫鬟对贾旭的举动感到很诧异,怯生生的站在那里,小手往前略伸了伸,又缩了回去,粉嫩的小脑袋直摇头,用稚稚的童音回答着: “奴、奴不敢要。贾管家说主人吃饭的时候奴只能站在旁边看着。” 贾旭莞尔一笑,说到:“没关系的,他是管家,我是少爷。我说的话比他说的话管用,我说让你吃,你就可以吃。”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的走到桌前,从碟中拿起一颗蜂糖糕。贾旭又说“都给你,你都拿着”,她才小心翼翼的将碟子端起放在胸前,另一只手拿起一颗放在嘴里。 许是蜂蜜和霜糖的甜味,吃下蜂糖糕的一瞬,一整晚都慌慌张张泪眼婆娑的小丫鬟,眼睛都高兴的变成了月弯。 贾旭问:“好吃吗?” 小丫鬟笑着重重的点了点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答道:“嗯!好吃!”说完却忽然又有一股眼泪涌上来,并最终忍耐不住,噗呲噗呲的掉了下来。 “怎么了?”贾旭关心的问。 小丫鬟抽泣着答道:“少、少爷,对不起,奴、奴想起了爹爹。他以前也、也给奴买过这个、这个蜂糖糕。”她一手捧着碟子,另一只手在脸上抹着泪。“奴、奴还想起家里的、阿娘和弟弟,奴还想着带回去给他们也尝、尝尝,但是忽然想起,今后、今后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眼泪、就忍不住的往下流。搅了少爷的兴致,对、对不起。” “她要把你卖到惜春阁里去,你都不恨的么?” “不,不是阿娘想卖奴,是奴主动要阿娘这么做的。”小丫鬟急忙解释道。 “为什么?” “爹爹在城墙上战死,尸身除下了袍甲,仅着贴身小衣便从城墙上丢了下来。阿娘为了给爹爹收敛,家里不多的钱财都给了寿材铺——那挨千刀的,穷人用的棺材板涨了十倍的价!两个弟弟还小,家里没钱买米,他们都要饿死……”说到这里,小丫鬟深深的埋低了头,一对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默默抽泣着。 贾旭默然。刚准备开口安慰几句,管家贾琏再度折返回来:“大少爷,老爷忙完公务,已经往后宅来看您了。”然后转向一旁还在一抽一抽的小丫鬟,眉毛一立,张口又要训斥。 贾旭一摆手制止道:“你不要再责备她了。先带她下去,过后我有话说。” 贾琏带着小丫鬟先离去,贾旭也从桌旁站起,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装,然后走出屋外侍立等待。不待片刻,六名身着软甲、腰挎长刀的卫士簇拥着一名中年男子进到院内。 男子四十左右岁,身长五尺七寸(约180cm,在男人平均身高163cm的宋代已是不矮),内着宽袖广身紫色锦袍,外披一件宽大的直缀,头戴高桶东坡巾,一身典型文士常服打扮;相貌周正,阔面长须,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流倜傥,而如今岁月的沧桑积淀不仅在他的脸上留下了轻微的皱纹,还有仿佛看破一切的锐利眼神和身居高位养成的不怒自威的气质。 此人便是不久之后即将成为南宋最后一个权相的贾似道。 贾旭连忙迎上前去,走到贾似道的面前掀起袍服下摆跪下,将头嗑在地上,行了一个稽首礼。“给大人请安了。” 贾似道微微点头,背着手立在原地受了一礼,说到:“我儿久病初愈,无需多礼。”待贾旭起身,又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用略带关切的语气问:“可还有何感觉不适之处?” 贾旭身体前倾,垂头答道:“身体还略微有些困乏,其余并无不适之处,应已痊愈。” 贾似道面露欣慰的点了点头,然后忽然转用责备的语气说道:“这几年我在外为朝廷镇守两淮,你在临安,想是缺了人管教,尽是胡闹!在临安胡闹还则罢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让你跑来丢人现眼?” 提起进城时的狼狈,贾似道越想越气,一甩袖向屋内走去。贾旭只得低着头跟在后面,待他在屋内坐定,再拜告罪道:“孩儿知错了。孩儿之前在临安,只知夸夸其谈,不知前线国事艰难和大人为朝廷司牧一方之辛苦。如今有此经历,方知知易行难、行胜于言。” 见贾旭态度端正的认错,贾似道方才面色稍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如今你能有此感悟,也算不虚此行。待此番蒙古兵退去,我向陛下请个恩典,外放你个地方官,好好磨练磨练,莫要再成天在临安城中与人厮混了。我贾氏三代单传,偌大个家业,早晚还要你来操持。” 贾旭只得再次跪倒在地,行了顿首礼道:“谢大人。” 贾似道满意的点了点头。“起来吧。我说过了,你久病初愈,自家宅内不必多礼。”待贾旭起身后又指了指旁边说:“坐。” 见贾旭侧着身子半坐在一旁,贾似道心想这小子经此一事倒是知礼懂事多了,心下十分满意。“眼下蒙古蛮子每日攻城愈急,但鄂州城为江防重镇,干系朝廷安危,皇帝数次下严旨,四川、江西诸处援军旬日便至。加之我亲自坐镇指挥,城中军民一心,而酋首殒命,蛮子后方久必生乱,此城必可保万无一失。你这几日老实在宅邸中待着,不要乱跑。” 贾旭此时想到小丫鬟的遭遇,心想借机劝谏贾似道,于是说道:“大人亲自坐镇,自然稳妥。但是说到城中军民一心,却也未必?” 贾似道闻言不动声色的问道:“此话怎讲?” 贾旭回答:“我听闻城中粮价自蒙古围城开始,短短月余便已飞涨数十倍,迫的穷苦百姓为一口饭食卖儿卖女,如此下去,我怕城中激起民变。” 贾似道追问:“那你觉得应该如何?” 贾旭已听出贾似道的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不善,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觉得大人应该责令府库拿出一些粮食来赈济百姓,同时严令官府打击趁机大敛其财的奸商,平抑城内粮价,让百姓有饭吃,才能安心支援官军守城……” 没等贾旭说完,贾似道忽的站起,厉声训斥到:“愚蠢!孺口小儿,不知深浅便妄谈国事!若从你所言,这鄂州城才旦夕不保矣!” 第三章 惊夜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似道忽然发怒,贾旭只得跟着站起,垂头拱手立在一旁,继续听着贾似道的教诲。 “自古守城,粮草为先,自用犹恐不足,焉有外敌未退,而自放粮与城中百姓之理?粮价飞涨,城中确有饿死百姓的危险,但是只要守住城池,总会有一部分人得以保全性命。而一旦城破,阖城上下几十万口,却是一个也别想活!” “可如此只怕守住了城池,却失了民心?” “哼。”贾似道不屑的说道:“待到那时,我自会在城中挑几个大户,以囤积居奇的罪名抄其家、夺其粮,再以其粮募集健勇上城助守。彼时百姓自当称颂我之恩德,何谈失了民心?” 贾似道看着贾旭,稍稍缓和了语气对他说:“我亦知你所言何事,前几日贾琏买了几个小丫鬟回来,个中详情也与我提过。你若有慈悲心肠,给这几户些许恩典,也不过举手之劳,你自可去做。但是涉及一城一地之战守,乃至军国大事,你还稚嫩的很!多看,而不要多言!” 贾旭无奈,只得拱手告罪;“孩儿知错了。” 贾似道点点头,转身向门外走去。“时候不早了,我还要上城巡夜。你久病初愈,身子不好,也早点休息罢。” 一直在门外守着的卫士见贾似道出来,又围上来将他簇拥在中间,一齐向外走去。贾旭站在门口,刚准备行礼送别,忽然眼睛余光瞟见侧面院墙之上寒光一闪,随后箭矢破空之声传来,情急之下大喊:“有刺客!” 众卫士闻言,仓促之下向核心靠拢,用身体护住贾似道。顷刻间便有两人中箭倒地,其余卫士急忙拔长刀出鞘,两人向箭矢来处攻去,两人架着贾似道再又退回屋内,将他护在内侧的墙角。 贾旭也回过身去,进屋将床侧摆架上的宝剑抽出鞘,执于手中,再望向屋外。之前射箭的两人已经弃了弓,握着弯刀跃了下来,与迎上去的两名卫士战了起来,而院墙之上再又攀上两人,手执猎弓,正在瞄准。 再看来人服饰,身着质孙服,外套简陋的皮甲,头戴尖顶式毡帽,却不是什么刺客,竟是蒙古兵! 贾旭却无暇多想,蒙古兵为什么会进了城,而且直接杀到了宋军统帅在城中的府邸!因为在墙上二人弓箭掩护下,迎上前的两名卫士迅速不敌被杀,两名蒙古兵手持弯刀,已经向他的屋子杀来! 贾旭下意识的把屋门关上,在里面用后背靠住,左手扶胸喘着粗气,然后下一瞬就直骂自己蠢蛋,这是什么琼瑶剧女主的表现?急忙又伸手拉过桌子抵住房门,自己站在桌后,用脚踩着桌子,双手握剑,等着外面的人万一冲进来就给他劈头来一刀! 前世的张奕生活在堪称世界上治安最好的国家之一,而且自小努力学习,成年后深耕技术,从未曾在底层厮混过,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真的会持刃与人性命相搏! 而从融合的记忆里得知,后世的贾旭,虽然自小游街跨马、调皮捣蛋,还做着当个光复中原的大英雄迷梦,倒也着实练过几年武艺,六尺(约186cm)的身长,肌肉线条也打熬的颇为棱角分明。可是一样没有什么实战经验,终究也只是花拳绣腿,更何况现在占主导的意识是前世! 此刻的他死死盯着门口,全身因为过分的兴奋而微微的颤抖,攥着剑柄的双手因为过分的用力,手心中已经满满的全是汗。 估算着院内到门口的距离,心里默默地念着,妈的老子也不是吃素的!等你冲门进来的一瞬间,看老子不给你来一下狠的! 一息、两息……五息………… 十息……………………二十息…………………… …………………………………… 嗯?怎么还没进来?难道蒙古兵放弃这个院子去别处了? 谁知刚刚稍一放松,耳边数股细微的破空之声再次传来,贾旭浑身上下的汗毛瞬间都立了起来,本能的侧身向后一闪。 数支箭矢穿透门上的窗纸射入屋内。异常灵敏的听觉又一次救了贾旭的命,因为及时的侧身,三支箭擦着身子而过,直直的扎在屋内墙壁上,但依然有一支箭射中贾旭的左臂。 巨大的劲力直接推的贾旭向后倒下,重重的摔在地上。 对死亡危险的感知,迅速笼罩了贾旭全身。体内肾上腺激素疯狂的分泌,让他在这一刻忘记了左臂的疼痛,大脑内的思维也变得异常的清晰。 为什么射的这么准?隔着墙壁和房门,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在哪的? 灯! 是屋内灯光印在窗纸上的倒影! “把屋里灯灭了!”贾旭挣扎着起身,一边扑灭身旁的两盏灯,一边冲保护着贾似道的卫士喊道。 一名卫士到屋子的另一角灭了两盏灯,刚要回去,又听贾旭指挥到:“守住窗户!” 他与另一名卫士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点了点头,贴着墙持长刀站在了窗侧。 此时贾旭猫着腰站在抵住房门的桌子后面。手中的剑在刚才中箭跌倒时不知道丢在何处了,现在屋内黑灯瞎火的也不好找。于是他又伸手将床边摆架上的第二把剑抽出鞘握在手中。 这把剑入手的感觉要比之前的剑略重一些。 “都蹲下,小心箭矢!”他低声提醒到。 “旭儿,你没事吧?”角落里的贾似道关切的问。 “没什么大问题。”贾旭的左臂在流着血,疼痛混着酸麻的感觉在半边身子蔓延,但是现在已经无暇去顾忌。“远处已经隐约传来喊杀声,虽然不知道蒙古兵是怎么进城的,但是刚才院子里也只有四个蒙古兵,一支小分队而已,由此可见进城的蒙古兵人数并不多,只要反应迅速,城池应该不会就这么被破!我们这里是府衙重地,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贾旭一边忍着痛低声分析着、也顺便给自己壮胆,一边盘算着等下蒙古兵杀进来自己要如何对敌。 屋外也确实只有四个蒙古兵。四人又陆续的顺着窗户和屋门上的窗纸向屋内射了两轮箭,屋内也没有动静。 带头的蒙古兵叫莫日根,他吩咐其余三人中留下一人,另两人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进。 贾旭分析的没错,进城的蒙古兵确实不多,两百人而已,却都是整个蒙古大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百战精锐,单兵战斗力极强。他们四人一组,共分五十组,进城后立刻散开,只为在城东南制造混乱,掩护城外的大军趁夜色攻城! 所以虽然他们有以一当十的自信,或许也确实有以一当十的能力,但是杀多少宋兵并不是他们的任务。毕竟两百人实在太少,就算真的能够以一当十,城中宋兵又何止两万? 原本在此处先后杀了四名宋兵,其余宋人躲入屋内,一时不便攻入,他们这个小组便应该继续前往他处。但是莫日根先前在墙头上望见众宋兵护持着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宋人,心想莫不是条大鱼?就此放掉着实可惜,可又怕耽误了时间没能完成制造混乱的任务,回去之后被同行的满都拉图告状。 于是他叫满都拉图带着一人继续前进,而自己带一人留下,准备验验这条“大鱼”的成色。 毕竟我大蒙古勇士以一当十,屋内还剩三四个孱弱的南蛮子,而我们有两个勇士在,岂不是轻松拿下? 二人在屋外低声商量了一下,然后手持弯刀,缓步走到门前。莫日根用蒙语冲着大喊着“我大蒙古勇士战无不胜,屋里的人快快出来投降。”话音未落,他的手下就忽然伸脚踹向房门,举起刀杀了进去。 而莫日根并没有一同杀进门去,而是忽然转向一侧,抬腿一跃,从窗户撞了进去。 屋内的贾旭听不懂外面的蒙古人在说什么,也根本不关心是在说什么。他已经猜到这是在故意的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外面的人随时要攻杀进来。 他握紧手中的剑,做好随时攻击的准备。 果不其然,外面哇啦哇啦叫了几句,话音还未落,忽然间屋门被踹开,紧接着一个人影冲进屋内。 贾旭原本就弓着腰蹲在地上,此时紧缩身体,之前抵着屋门、现在被踹开的桌子从他整个身体上方滑过,而他借着桌子一瞬的掩护,出其不意的向斜上方跃出,双手持剑,借身体舒展和跳跃之力,剑尖狠狠的刺中来袭蒙古兵的腹部。 被刺中的蒙古兵感到一股巨力自腹部传来,五脏六腑仿佛都拧在了一处,不过奇怪的是,自己仅穿着简陋的皮甲,这一剑竟然都没有穿透? 不过虽然避免了被一剑对穿的厄运,这仿佛被一匹马犊撞在肚子上的滋味也着实非常不好受。他一只手捂着肚子倒退了四五步,嘴中已经不自觉的在吐酸水。 这一剑未能直接穿腹击杀蒙古兵,贾旭也十分讶异。但是他也没时间考虑过多,第一击虽未完全达到效果,但对面的蒙古兵捂着腹部向后踉跄退去,又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他提着剑追上前,抬手便向头上砍去。 第四章 单挑 - 宋鼎 - 灵剑孤寒 老惨了。 这蒙古兵死的老惨了。 黑暗之中也看不太清,原本以为这宋人用的是长剑,自己轻敌冒进,进门就被扎个对穿,活该开肠破肚,也就罢了,好歹死的痛快。或者后来被切下手臂、被斩下脖颈、被削掉头皮,迅速失血,也不必受这许多苦楚。 谁想到这宋兵用的竟是棍法!小时候听阿爸讲,中土有个少林寺,寺中僧人武功高强,尤善棍法。 可自己随大汗在河南征讨时,见那些僧众各个慈眉善目,整日阿弥陀佛,也无甚特别。原以为都是虚言,没成想却在这里遇见了真正的传人。 自己一招还没使出,就被重击腹部,还未反应过来,又被击中头部,然后便再无还手之力。一下又一下重击雨点般的落在周身各处,直到最后骨断筋折,活活疼死! 而直到他魂归他的长生天,也绝想不到,贾旭用来锤死他的根本不是什么棍法,却是屋内摆架上的一把装饰剑。 而这把剑砸在身上之所以只疼却不流血,是因为它根本没有开刃! 而对面此时双手握剑的贾旭,浑身微微的颤抖,圆瞪的双眼布满血丝,狰狞的脸色涨的通红,心理处于一种极度的高亢之中。兴奋、恐惧、享受、不安、快感、罪恶,无数种思绪在脑子里汇聚在一处,让此刻的他就仿佛一只丧失了任何思维、只知道杀戮的野兽。 他盯着眼前早已被砸得像一团软泥一般瘫软在地上毫无声息的蒙古兵,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仿佛持续了很久,也仿佛只有一瞬,具体如何贾旭自己也不清楚,周围的时间似乎都已经静止了,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就只闪过一个字——爽! 杀人,真-他-妈-的-爽!!! 这种近似于冥想的空灵状态在某一瞬被打破。贾旭终于听到身后的声响,转身看去。 从窗户跳入突袭的莫日根,此时手持弯刀,站在屋门口,盯着屋外的贾旭。左脚微微抬起,踩着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名卫士的尸体。另一名卫士护着贾似道从屋内逃出,但自身已是满身血迹、踉踉跄跄,往外走不三步便重重跌落在地,显然受了极重的伤,眼见是很难活了。 而大宋右丞相、金紫光禄……国公贾似道,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雍容官威和方才的临危不乱:宽袍大袖的一边已被撕烂,露出里面半条雪白的胳膊;头上的东坡巾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已花白的发髻散乱着;衣袍上尽是斑斑血迹,也不知道染的是谁的血;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贾旭的身后,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喊着“旭儿救我!” 此时的贾旭处于自信心极其爆棚的状态,毕竟还有什么能比亲手杀死一个敌人更能让人血脉贲张?还有什么比一场生死决斗的胜利,更能让人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一切? 贾旭单臂将剑抬起,剑尖指向对面的蒙古兵,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过来啊。” 莫日根此时也很震惊。在他的印象里,这批突入城池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大蒙古勇士,和这些南蛮子对战足以以一当十。刚才屋内的两个南蛮子,短短数合间,就一死一重伤,也没给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倒是那个穿着大袍子的文人,比杀两个南蛮子都麻烦。好几次以为自己已经抓到他了,结果拽来扯去的都是衣袖,结果竟被他逃出屋去。 倒不是说南蛮子都是怂蛋,每当他们结阵而战时,也是十分坚韧难啃。但是一旦阵势被破,鸟兽般的南蛮子往往丢盔卸甲、四散奔逃,毫无斗志可言。 追歼逃敌,往往是最开心的时刻。从背后用弯刀将他们砍倒,然后用马蹄在他们的身上踏过,或者像围猎一般将他们逐入河中,然后在岸边看着他们在水中挣扎,再时不时的看谁水性好就给谁补上一箭,简直就是乐事一件。 而如此人这般,身材魁梧,面色狰狞,在一对一中,毫发无伤的杀死一名大蒙古精锐勇士之后,面对自己依旧岿然不惧,还用一种浑身破绽的架势站在那里,实是平生所未见。 莫日根不禁锁紧了眉头,此人必有依仗,不可小窥! 远处的喊杀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想必反应过来的宋军已正在向此处增援,而自己已在此处耽搁了不少时间,看来不能轻敌,要全力以赴,速战速决! “南方的勇士,”莫日根神情严肃的对贾旭说着话,并摆开姿势,一点一点的向前挪着步,寻找着攻击的机会:“你的勇气已经得到了我的承认,但我身为兀都台万户的拔图鲁,也不会在勇气上输给任何人!” “乌勒什么秃噜什么的,”气势爆棚的贾旭满脸的不屑:“老子听不懂你们这些急了拐弯的鸟语。废话这么多干什么,有本事你就……卧槽!” 趁着贾旭说话的空当,莫日根忽然暴起发难,双手紧握弯刀自上而下全力劈来。正沉浸在装逼中的贾旭猝不及防,仓促间只是将剑回收挡在面前,另一只手也在剑身后扶住,生生扛了这一击。 两刃相交,嘡啷声响。贾旭感觉手上硬接了一座山般的压力,虎口都崩裂了,身体也连连踉跄向后退去,心中暗骂,这蒙古蛮子,真他嬢的有劲儿! 可莫日根却不给他时间调整,弯刀顺着下滑之势,手腕一翻,探身向前又是一刀横切。贾旭急忙收腹,却还是被刀划过,在肚子上留下笔直一条血线,好在弯刀较短,入肉不深,暂时无碍。 受创的贾旭也发了狠,双手用尽全身之力,握剑下砸。宝剑较长,莫日根躲闪不及,左侧肩膀被扫到,顿时一股剧痛伴着酸麻传来。 莫日根急忙收步后退,心中暗骂,这小南蛮子,真他嬢的有劲儿! 两人再成对峙之势。莫日根除了比刚刚愈加重视对面的这个对手之外,心理还在默默揣摩,这小南蛮子手里拿的是个什么兵器?难道是棍?这要是剑的话,我这条胳膊这次怕是就保不住了吧! 而贾旭因腹部首创,让他从之前嚣张亢奋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左臂上还插着大半截的羽箭也和肚子上的伤口一起,用一阵阵的剧痛提醒自己形势的险恶,你自己什么实力?别特么嘚瑟!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又对峙了数息。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已到院外,莫日根首先放弃,兀都台万户的拔图鲁不能白白被孱弱的南蛮子堆死! 他先是挥刀向前虚晃一招,引得贾旭撤身欲防,自己却脚尖在地上用力一踩,借势转身向后面的院墙冲去,蹬蹬蹬几步翻上墙头,又纵身跃下,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贾旭看着已无人影的窗口,意识到危险已经离去,紧绷的身体和大脑在那一瞬彻底的放松了下来。 事发猝然,前前后后也就百余息,却仿佛过了许久许久,耗尽了他所有的心气。 打量了一下四周,院内横七竖八躺着蒙古兵和宋兵的尸体,遍地血污的样子。 他忽然感到一股反胃,身体也瞬间失了力,手中的“宝剑”不自觉的脱手落地,人也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紧接着就是趴向一侧不停的呕吐,直到吐出了刚刚吃下的所有食物,也依然还在止不住的吐酸水。 一只手在贾旭的后背轻轻的拍着。贾旭抬头看去,贾似道已经简单归拢了服饰和发髻,脸上又恢复了一切尽在掌握、成竹在胸的模样,甚至还透着一股老父亲对子女慈爱般的神色。 他弯腰捡起了坠在地上的宝剑,挺了挺腰板。 此时一队宋军终于进到院子,看见了一地的尸体、伏地不断干呕的贾旭和一身血污持剑而立却气定神闲的贾似道。为首的一名校尉上前拱手,刚要开口禀告,却被贾似道反手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见贾似道发了怒,立即跪下,头嗑在地上,不住的告罪:“丞相息怒,丞相息怒!” 贾似道怒斥道:“混账东西,要你等何用?!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格杀蒙古蛮子,我儿险遭毒手!” 校尉仍在不停的告罪、不停的磕头:“丞相神威!是属下无能,是属下来迟,请丞相息怒,请丞相恕罪!” 坐在一边将将忍住干呕的贾旭,神情复杂的看着贾似道,却也没有说什么。自己前世也在社会混迹十几年,这样的事儿见的还少么? 不该是你的东西,是你的也不是你的,不要争。好在贾似道是自己父亲,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至于那校尉,其实完全不必害怕,作为自己“神威”的第一见证者,你的贾丞相且舍不得让你死呢。 第五章 城墙 - 宋鼎 - 灵剑孤寒 大蒙古国节制河南诸翼兵马征行事、汉军万户张柔,立于鄂州城东南隅,紧缩眉头,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城墙。 自南征以来,短短时间内摧枯拉朽、兵峰所指攻无不克,至鄂州城下,围攻月余不克,也算是难得的硬骨头了。 自己早命所部自城东南暗掘地道直通城内,又命部将何伯祥营造鹤车,就是为了今日将此坚城一鼓而破! 在东路军元帅忽必烈处讨得破城将令之后,张柔先是在各部中选拔精锐两百人,趁夜色用地道进至城内,然后以四人为一组分做五十个小组,到处杀人放火制造混乱。 城中火光起后,又遣部将何伯祥带着他自己督造的鹅车进至城下。 鹅车是一种攻城用的战车。上部为云梯,攻城的士兵可以借此攀爬至城头之上,而下部称为洞子,形如小屋,四面蒙着铁皮,底下有四轮,士兵可以在其中推车前进直至城下而免受城上箭矢的攻击。 鄂州城内为夯土、外敷青砖的城墙,在蒙古军攻城投石车月余的轰击下,早有松动破损。而城东南隅,就是破损最严重的地方。 此次在洞子的掩护下冲到城下的蒙古汉军士兵们带的也不是刀箭,而是斧钳铲锹。 其他蒙古汉军士兵蜂拥而至,通过云梯蚁附攻城时,他们在城墙脚下,凿勾砍砸,将青砖起出后,又再挖掘夯土。 原本鄂州城墙高达三丈(约9.5m),即使挖塌了城墙,也不过就是上面的土掉下来,变成一个混杂着青砖的大土堆,至少也要近两丈高。 虽然土堆自有缓坡,但是未经夯实,土质松软,必陷马蹄,骑兵想借此缓坡冲入城内却是极难。 偏偏城墙下还有地道。精锐入袭鄂州城所用的地道,早已预先在东南角城墙之下的地段,深挖了土室,而此时地道中的蒙古汉军,正在奋力向上挖掘。 战至四更,终于上下挖通,随着一声巨响,鄂州城墙东南隅一段轰然倒塌,大量的夯土和青砖,裹挟着地面和地下挖掘的蒙古士兵,一起坠入下方预先挖好的土室之中。 漫天的黄土缓缓落下之后,眼前是一段近十丈宽、止三四尺高的土墩,夹于两侧未倒的城墙之间。 张柔兴奋的猛一攥拳,成了! 自己此番精心布置,环环相扣:以地道突入城内的精锐是为外部趁夜攻城做掩护;云梯上攻城的是为了洞子里掘城的做掩护;而地上掘城的为辅,地下掘城方为关键! 虽然地上地下掘城的人都一并埋入了倒塌的城墙之中,那些奋力攀上城墙的蒙古士兵也伤亡惨重,甚至先期从地道入城的精锐暂时也断了退路,但是和攻下鄂州城相比,这些牺牲都是值得的! 随着张柔抬起攥着拳头的右臂,向前一挥,身后一排蒙古角齐声吹响。原先待命在侧的一个蒙古汉军千人队,纷纷起身,拿起身边的的土袋、木板,扛于肩上,呼喊着冲向城墙缺口。 他们的任务,是用手里的土袋、木板和自己的尸体,为最后的入城主力、蒙古骑兵精锐——探马赤军铺平最后的冲锋道路! 张柔示意自己身旁的第九子张弘范翻身上马,带着身后的三千探马赤军向鄂州城的方向慢步前行。他们要尽可能的接近城墙,逐渐由慢步变为快步、跑步,然后在最近的距离转为袭步,将战马宝贵的体力节省在最后,一鼓作气冲入城中! 宋兵只会龟缩在城池和军阵之中,而一旦城破阵毁,他们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耳! 宋将高达此时正在城墙上指挥守城,自率汉阳援军入城之后,鄂州城的东南段便是他所部防区。 前段日子蒙古军队都是白日攻城,日暮即归,谁想今日却是发了疯?先是城内不知如何竟进了敌军,人数不多但是四处流窜放火。虽然自己很快就猜到必是里应外合之计,始终留在城上戒备,但是城下大乱又不能不管,除了赶紧派人禀告之外,也要派出人手剿敌,多少也分散了些力量。 随后不久,蒙古军队果然前来攻城。原以为他们发现自己没有中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而是依然严加戒备,便该罢兵撤回了吧?结果竟从一更攻至四更,攻势仍然不见丝毫的减弱。 攀在城墙上的云梯被毁了一架又一架,侥幸爬上城头的士兵被砍翻了一人又一人,激战不休,城头上、城墙下已经新添了上千的尸体,这些蒙古汉军还是源源不断的、嗷嗷叫着往城墙上冲。 “他嬢的,还有完没完!”高达带着亲卫在城墙上来回奔走,不断指挥守城军士释放箭矢、木檑、飞钩、床弩,哪里攀上城墙的蒙古兵多了,还要组织兵力重新将他们赶下去,如此这般半宿,已是精疲力竭。 可是真正的噩梦此时才刚刚开始。 先是感觉脚下的城墙在晃动,接着轰隆隆一阵巨响,然后漫天黄烟飞起。待得烟灰稍散,高达赫然发现,自己右侧几十步外,竟有一段城墙,已经倒塌! 高达脑中如遭重击,“嗡”的一下。城破了? 换做他人,也许此时便已心防崩溃,丧失斗志了。但高达身为宿将,日后也是闯出了一份响当当的名气,心智之坚自然非常人可比。 他看着倒塌的城墙裂口,看着城外远方举着火把、负着土袋叫喊着冲过来的蒙古士兵和更远处隐隐约约如黑云压城的蒙古骑兵,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他立刻命身边的亲兵四下传令:立刻禀报守城主帅、右丞相贾似道,速调援兵至城东南;去最近的东门,组织民夫将门洞后备用的赛门刀车推到缺口处,建立临时屏障;命令两侧城墙上的士兵集中弩箭射击城外冲着缺口冲来的付土千人队,并由城上向缺口处倾倒铁蒺藜,尽量延缓他们铺平入城道路的时间;留下副将孙虎臣继续在城墙上指挥,自带亲卫下城至缺口处,准备正面抵挡蒙古军队冲击。 在整个宋元战争中,尤其是前期的宋蒙战争,宋军的战斗意志一直是很坚韧的,特别是在守城战中。横扫欧亚大陆东征西讨难寻一合之敌的蒙古铁骑,在南宋面前很是崩了几口牙,倾力为攻几十年,还搭上了一任大汗。这固然有南方水网密布不利骑兵征战的因素在,南宋军民顽强的抵抗意志也是主要原因。 毕竟蒙古军队有着动辄屠城的恶名。虽然近年来蒙古军队屠城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谁敢赌他们这次就不发疯?汉人千百年来就是这样,你欺负我,打我骂我,日子再苦,只要有口吃食,什么都能再忍忍。但是你要杀我父兄妻女、毁我家园,那我纵是死也要跟你拼上一拼的。 野外阵战败了,还有靠着两条腿跑回去见爹娘的奢望,可是城破了,阖家老小就在身后,又能再往哪里去逃? 那就拼了吧! 守城的宋兵们,在城墙倒塌带来的短暂震惊和慌乱之后,面对汹汹而来的蒙古攻城大军,反而激发出了更强烈的斗志。 在所属校尉的叫骂声、城下蒙古兵的喊杀声、城上擂擂战鼓声中,他们忘记了激战一宿的疲惫,弩弦拉的更满了,刀挥的更有力了。 蒙古军的负土千人队冒着愈加严密的箭雨,在几百步的冲锋距离上,有数百人倒地,但终究是大多数人跑到了城下。高达带着自己的亲卫和临时从附近集结起来的少量兵力下城赶到缺口处时,他们已经在不断的用土袋填平缺口处的坑坑洼洼,并在外侧铺设木板。原本在攻城的蒙古汉军士兵,也在不断向缺口处汇聚,一部分零零散散的冲进城来,更多的人在帮助负土队,为后续的骑兵修整进攻道路。 没有时间可犹豫!高达拔出腰间宝刀,径直带人冲上前去,顿时砍得埋头作业的蒙古士兵人仰马翻。 负土千人队手中只有土块和木板,在宋军的攻击下几无还手之力。少数人丢下手里的活计想逃跑,但转身看见缓缓压来的蒙古骑兵,自知跑回去也不会有活路,便又返回身,不管不顾的埋头填起坑来。 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自己得到解脱。 张柔亲率的三千探马赤军,离城墙已不足百步,即将开始最后的冲锋。而数营宋军在大将张胜的带领下也陆续赶到,仓促之间阵型不整,一部人马上前增援高达,大部在城墙内侧乱哄哄的整队。 蒙古角声响起,填土的蒙古汉军士兵如逢大赦,终于丢下手里的活计向两侧逃去。探马赤军已经开始了冲锋,高达急忙率手下从缺口中退了出来,一个勉强整完队的宋军营顶了上去。 奔腾的战马如黑雾般压来,前排的宋军士兵刚刚单膝跪倒,将长盾抵在地上,第二排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将长枪放平,蒙古探马赤军便携着巨大的冲击力,撞进了宋军的战阵。 第六章 心结 - 宋鼎 - 灵剑孤寒 在宋军不计消耗的抵抗下,张柔终是没有舍得用探马赤军不计消耗的冲阵。 在蒙古军队中,汉军是炮灰。与总数不过数十万丁壮的蒙古人相比,原先金国土地上的数千万汉人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消耗品。 为了攻城大计,无论赔上多少的汉军,张柔的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但是选自蒙古各部精锐的探马赤军,要是伤亡惨重,可不好交代。 尤其自己还是个汉臣。虽然早早就投效了大蒙古国,虽然这些年东征西讨也算立下了赫赫战功,虽然忽必烈在蒙古诸王公贵族中是对汉人最友好的。但自己毕竟还是个汉臣。 十几年前因处置部下的蒙古将领夹谷显祖之罪,却遭其反诬,自己反而被执下狱。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错的不是他,却依然如此处置,无非就是对以他为首的所谓“汉世侯”的敲打。 那时为了脱罪,花了多少钱财,欠下多少人情,自己在狱中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辱遭了多少难,那种感觉时至今日还无法忘记。 所以,一战折损数千蒙古精锐的后果,别人担得,他张柔可担不起。 探马赤军两次冲阵,虽然给堵在缺口处的一营宋军造成了重大损失,阵型几乎崩溃。但是透过缺口向里望去,宋军的援兵陆续赶到,一个又一个军阵正在整备,随时准备继续堵上来。 而探马赤军这边在正面宋军的抵抗和两侧城墙上宋军床弩、蹶张弩、神臂弓等远程武器的攻击下,也有百余人的损失 没办法,缺口太小,正面太窄,像是分割两块战场的瓶颈,蒙古骑兵只能发挥自身的冲击力,而他们最擅长的迂回包抄却无从施展。 这么一轮又一轮的硬冲下去,这支精锐骑兵队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于是张柔下令调整进攻,刚刚结束第三次冲阵,正退回整队的探马赤军在蒙古角的号令下向两边迂回撤离,后方的蒙古汉军越众向前,开始向着缺口处猛冲。 张柔在心里轻叹一口气,为自己的失误而懊恼。要是一开始直接叫汉军步兵冲上去就好了,打城中的宋军一个反应不及,虽然死的人要远远更多些,但是破城的概率也许还要更大些。 自己在蒙古军队中久了,也和那些蒙古将领一般,迷信大蒙古骑兵天下无敌,以为只要打开城墙缺口就能冲进城去大杀特杀,逮到这机会还不赶紧给他来一波?可今日却偏偏因此错失了大好良机。 天已大亮,其他方向的蒙古兵早已陆续退去,而城东南的战斗仍在持续。蒙古军貌似始终不忍放弃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总想再试一下,再试一下,也许下次就冲进去破城了呢? 为了主帅的一丝妄想和期冀,无数的士兵将自己最宝贵的生命,无声无息的留在了断壁残垣之下。 而宋军这边也好不到哪去,甚至更糟。 进攻主力的改变,同时伴随的是进攻方式的转变,之前蒙古骑兵为主力的进攻,因为战马不会爬墙,所以两侧城墙之上的宋军也有余力居高临下的攻击骑兵。骑兵攻阵不成之后需要两侧迂回的空间,挤占步兵进攻的通道,所以蒙古汉军也无法给两侧城墙施加足够压力来减少骑兵收到的攻击。 改为蒙古汉军的步兵为主力进攻之后,受到攻击的就不仅是缺口,而是周围整面城墙,两侧城上的守军自顾不暇,无法再给与中间缺口处支持。 再加上每次步兵攻击受挫,退回整理阵型时,后方蒙古军的投石车和床弩都会趁空隙对缺口处集中轰击,甚至步兵再次压上时也不会马上停止,对误伤友军这种事完全不在乎。 而堵在缺口处的宋军就很难受了,撤又不能撤,站在原地就是活靶子,失去了城墙的保护,伤亡甚至比进攻方还更惨重些。 一营宋军在缺口处被打崩,撤下与另一营残军并作一块,稍作整顿,然后等待着下一次轮换,下一次被打残。 这对士兵的意志力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拂晓时分,贾似道也亲自统领援军到了城东南。堂堂大宋右丞相手持宝剑满身血迹,却临危不惧一脸坚毅,很是给守城将士以震撼,着实大大鼓舞了一波士气。 尤其是听随行的校尉说右丞相还在城中亲手格杀了一名四处作乱的蒙古精锐。什么六名亲卫都不可敌,被那蒙古精锐杀的五死一重伤,丞相为救爱子,大发神威,各种细节绘声绘色的,更是让在场的诸将领感叹丞相能文能武,怪不得深受皇帝信任,委以主持抗蒙大任。 贾似道从容自若的坐镇期间,有条不紊的不断调派城内四处援兵到来,让宋军在十分艰苦的情况下顶住了城外蒙古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而大将高达却心急如焚,毕竟这里是他的防区,顶在前面的大半是他从汉阳带来的兵! 他看着稳如泰山的贾似道,几次想要进言,却始终犹豫着不敢上前。 身为在前线带兵的将领,对大宋以文制武的传统,或多或少都有些不爽,尤其是如今国战当前,武将的地位陡然提升,对文臣的态度更是不屑。 高达自恃武勇功高,对这个之前一直在两淮负责屯田的新任统帅很是不恭,觉得这个皇帝的前小舅子不过是一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废物而已。 前段时间贾似道前往高达负责的汉阳督战,高达曾当面嘲笑他“你一个戴高帽子(多在宋代文臣中流行的高桶东坡巾)的能干什么?”在口头嘲讽之余,每一次与蒙古军队交锋,高达都派人前去邀请贾似道出场,如果贾似道拒绝,就让部下到他的衙门口起哄。 在他的带动下,像曹世雄、向士壁等其他将领不仅始终保持着“强势围观”的态度,甚至连日常军务也不向贾似道汇报。最终还是在两淮曾和贾似道配合共事过的吕文德看不下去了,派出自己的亲兵到贾似道的衙门外戒严,呵斥高达的部下:“里面是大宋的宣抚,你们怎么如此大胆?”为贾似道解了围,这场闹剧才算过去。 如今自己奉朝廷的将令率军进了鄂州城,被分配到正面地形最广阔、蒙古军攻击最猛烈、曾经被攻破过一次、受损也最严重的东南城墙防务,摆明了就是贾似道在整他。 而今日贾似道借守城墙缺口之机消耗他嫡系兵马,更是明目张胆的公报私仇! 可是如今满城文武俱在此处,自己一个客将要是敢上前要求把自己的兵撤下来,贾似道就敢当场以怯战之名下令斩了自己! 正火急火燎不知所措之际,副将邛应将高达拉到一边,指了指贾似道身后的一名少年,低声耳语了几句。 高达会意,去求平日还算相熟的张胜。很快,张胜将贾似道身后那名少年——右丞相的公子贾旭请到了左近一偏僻处,与高达见面。 过了一会儿,贾旭回到贾似道身边,寻了个时机,轻声说道:“大人,对于前方战事,孩儿有些看法。” 贾似道看也不看贾旭一眼,先是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哼”字,然后直接说道:“是别人教你来说的吧?” 贾旭十分尴尬,却依然硬着头皮说道:“孩儿不敢欺瞒大人,确实是有人所托。只是孩儿觉得单纯从军事角度来看,却也有些道理,与孩儿自己的看法不谋而合,便想着应该向大人禀报一二。” 贾似道转过头盯着他,厉声质问道:“此战干系鄂州存亡,如此军国大事,在场诸位都是朝廷大员、功臣宿将,尚未多言。请问你姓甚名谁,官居何职?有何资格在此置喙?” 周围人的目光纷纷转过来。而贾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训斥,一张脸涨的通红,却也不敢忤逆贾似道,只得下跪叩首告罪道:“孩儿不敢。” 贾似道又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哼”字,然后却话风一转,说道:“不过既然是你也觉得有些道理,那你且将“你的道理”说出来听听。国事如此,任何人都可以献计献策嘛。” 贾旭直起上身,看了一眼倨坐的贾似道,也没有站起来,而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说道:“我军将士死战不退,扼守城墙缺口,其勇可恃,其志可嘉。但是当前地势不利,如此伤亡甚重。他们都是大宋的好男儿,鄂州城不知还要守多久,少些损失,才能更加确保城池不失。孩儿建议,将扼守缺口处的将士们撤下来,在城墙内组织人马设多重屏障,放蒙古蛮子从缺口处冲进来后再行阻击。缺口宽窄只十丈余,自缺口入城,骑兵一次不过十余骑,步兵不过二三十人,而受我三面围攻,歼之不难,我军亦可大大减少将士的伤亡。同时调集物资从两侧运上城墙,向中间缺口处投掷,将其堵塞,使敌彻底丧失入城希望,至那时其自会退去。” 第七章 借粮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说完,在场诸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很快又被贾似道的第三声“哼”所打破。 “黄口孺子,自以为是。”贾似道再次批评道:“这么浅显的道理,在座诸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国之良将,岂会不知?本官身为指挥整个抗蒙战事的督帅,又岂会不知?” 他从座上起身,指着前方缺口处说道:“此事之关键不在兵卒,而在城墙!如果让开缺口,放蒙古蛮子进来,短时间内确实可以减少我军将士伤亡。但若是不能迅速将城墙缺口堵住,敌人用骑兵反复冲击,一个不慎被其破了阵,到时鄂州城池有什么闪失,又该如何是好?这个风险谁敢冒?这个责任谁来担?” 他背着手原地踱了几步,继续说道:“我早已派人去四处搜罗可以用来填城的物资,可是至今未有回禀,可知甚是不利啊。”然后转过身看着贾旭,用意味深长的表情说道:“也是,蒙军围城已历月余,百姓为了支援守城战事,门板、墓碑都捐来做滚木礌石了,又到‘哪里’去搞填城的材料呢?” 贾旭跪在地上思索了一下,再拜说道:“孩儿愿为朝廷效力,愿为大人分忧,请大人允许孩儿前去筹措填城物资!” “好!我贾氏一族世代为朝廷效力,你虽年少,但至此国难之时,也应当出来做些事情。我给你两都亲卫,去城中筹措物资。”贾似道盯着贾旭说道:“我还予你便宜处置之权。切记从速,将士们在这里冒着生死等着你呢!” “孩儿明白!”贾旭一个头磕在地上,然后起身便带着贾似道的部分亲卫,向城中而去。 “你们这里,谁对城东南这片儿比较熟悉?”贾旭边走边向身后甲士问道。 带队的营指挥名唤贾通,今年也才二十四岁,也是贾旭的远房亲戚,按辈分贾旭却得管他叫声十七爷爷。贾涉即为独子,至贾似道、贾旭这辈已是三代单传,家中丁口不旺,像管家、亲卫这等身边私密之人便多依仗族中远亲。 像贾通这般,年纪不大,却已做到营指挥,已可算得是中层武官,靠的不是能力或战功,而是与贾似道的亲缘关系和对贾氏的忠心耿耿。 贾通立刻肃立当地,拱手行礼答道:“回禀少爷,若是问各官署衙门,小的平日为老爷往来传递公文,比较熟悉;若是问民事,亲卫中有几人是老爷进鄂州城后我在城中新募的,可以问他们。” “时间紧急,无需多礼。”贾旭抚了他一把,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叫熟悉民事的人过来,我有话问。” 贾通回头喊了几个名字,被叫到的士兵纷纷跑上前来。几个人身材壮硕,之前都是城外码头往来搬运的力工,老实巴交的小老百姓。战事一起,船运停滞,没了营生,而城里又万物腾贵,为了给自己、给家人混口兵粮吃,方才应募参了军,又因为身体条件好,看起来英武,被贾通挑了来做丞相的亲卫,补了进城时战死人员的缺。 几个人面对丞相公子的问话,面面相窥,半晌也没憋出一个屁来。 最后还是一个看起来相对年轻的站出来答道:“小的家就住在城东南,对这一片最是熟悉,不知大人要问什么?” 贾旭看着这个憨大个子,点了点头,问道:“这城东南附近的诸多富户,哪一家平素最是为富不仁?” 大个子憨憨的说:“大人问话,小的不敢欺瞒。只是这为富者,哪有仁的?” 贾旭被这回答逗的“噗呲”一声,笑着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念过书么?说话挺有意思啊。啊,不要害怕,那你来说说,这些富户里,哪家粮食最多?” 大个子缩着脖子挠了挠头,答道:“小的叫王文军,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识得几个字,只是实在不是这块材料,家里也供不太起,后来便去码头做了帮工。要说粮食多,那肯定是杜员外家,小的之前便是在他家的码头运货。他家有六七家粮铺,是城里数得上前三的大粮商。围城之前他家的粮船还一艘一艘的开进来,蒙古兵来了之后他家的粮铺反而停了售关了门。” “那你一定知道他家的粮食存放在哪咯?” “小的当然知道,好些粮食都是我扛进去的。与别家在城中另建仓库不同,他家的粮库就在自家宅子里。杜员外在自家宅子侧面开了一个粮铺,是他家的总店,其他店铺的粮食都是从总店周转。” “好,你前面带路,我们就去他家!” 杜员外正与大掌柜的在店中盘算,合计粮价涨了不少,是不是可以先卖一部分,赚上一波再说。 忽听得有人敲门,初时不想理会,后来敲门变成了砸门,声音乱哄哄的,便叫伙计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他倒不怕人来闹事。杜家在鄂州累世豪富,祖上还出过几个进士,在朝中最大的做到过侍郎。到他这一辈,虽然官场上没什么显贵,但是靠着祖上织结的关系网,鄂州城内外还都很给自己面子。自家族中也有好几人在城中做些小官,比如自家弟弟杜兆财就在这鄂州城中做着司法参军,管的正是诉讼、司法之事。谁要是敢来他家闹事,杜员外只要去衙门一提告,准叫他牢底坐穿。 谁想今天来的是个愣头儿的主,还没等伙计走到门前,门板直接被踹烂了。紧接着十余名兵丁闯了进来,簇拥着为首一个布衣少年人走到前厅之中。 家中的护院纷纷持着棍棒围了上来。杜员外倒还稳坐在里屋不动,大掌柜是个见过世面的买卖人,平日的营生就是与各色人打交道,从窗户向外看,便明白今天来人的气势是不好惹的样子,急忙叫护院的家丁不要动手,又进屋苦劝杜员外迎了出来,自己却偷偷转去后宅,叫人速去禀报二老爷,叫他赶紧多带些人回来。 杜员外满脸不耐烦的走到前厅,又一屁股坐在主座上,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头也不抬的问道:“蒙古蛮子攻城攻了一宿,老夫岁数大了,吵的一宿没睡好。几位军爷不去城墙上守着,倒跑到老夫的粮店来作甚?难道是来买粮的?老夫可事先说好,我这粮店已经关门一个月了,无粮可卖啊。” 贾旭身旁的一名亲兵,看杜员外这副无礼的样子,正要上前呵斥,却被贾旭伸手拦住。 贾旭一副不以为忤的样子,也一屁股坐在侧位上。他这次与贾通只带了十人进来,其他人都隐于附近,听得信号再一起发难。做如此这般的布置,就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又怎能先动手打人? “怎么,杜员外家大业大,来了客人,却连杯茶都舍不得么?”贾旭笑着问道。 “不敢,我杜某在这鄂州城中,也不过是个小门小户。”杜员外依然正眼都不瞧一下贾旭,继续低头抿着茶说道:“可纵是小门小户,我杜某的茶,也不是什么人想喝就能喝得到的。” 贾旭又是一笑,说道:“那是自然。我知道,想喝杜员外的茶,一般人是没资格的。所以我今天来,就是要跟杜员外你,做一笔大买卖的。” “哦?”杜员外被挑起了兴致,终于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子上。“我可只做粮食的买卖?” “就是粮食的买卖!”贾旭附身过去,伸出五根手指。“五万石,如何?” 杜员外眼中精光一闪,盯着贾旭问到:“客官是要买还是要卖?” “诶~不是买,也不是卖。”贾旭摇头道:“是借。” “借?” “没错,借!”贾旭反过来盯着杜员外,说道:“我向杜员外借粮五万石,待城外之围解后,粮船运输恢复,我再还给杜员外。” 杜员外气的都乐了。“军爷,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贾旭笑着回头对身边人说:“你看,杜员外果然也觉得我张回嘴只借五万石,简直是在开玩笑。”他又转回来看着杜员外,认真的说道:“五万石确实太少,八万石如何?” 杜员外此时还看不出贾旭是来纯心找茬的?他拍桌而起,大骂道:“谁家嬢们的裤裆漏了,掉出你这么个玩意儿,也敢到我的宅子里撒野?平日养你们这帮看家护院的有什么用,还不给我把他们赶出去?!” 护院的家丁围上来便要动手推搡,有的还举着棍棒张牙舞爪,十名兵丁上前将贾旭围在中心,也纷纷拔刀半露,示以锋刃。前厅里顿时剑拔弩张。 贾旭却依然笑眯眯的坐在那里,犹自冲着杜员外说道:“你看你这脾气,就算谈不拢,又何必搞成这样呢?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这样,你稍安勿燥,我重新说个数儿。” 他将两只手的食指伸出,在面前做了个交叉,然后冲杜员外说道:“十万石,如何?” 第八章 义绅 - 宋鼎 - 灵剑孤寒 杜员外已经不想跟这个小王八蛋再废话了,正要下令护院将这批人哄将出去,门口又进来一群人,为首的一人面相神似杜员外,正是其胞弟,鄂州司法参军杜兆财。 这位杜参军最近可忙得够呛。鄂州城被围之后,为了助守城墙,城中牢狱之内的罪徒被一扫而空——被宋军征用去城墙下,冒着矢石给城上守军搬运物资,早已死的七七八八。 他暗使杜家的家丁小厮,在城中四处泼皮闹事。待有人报官,将人拿到县衙之后,穷苦人家直接判罪入狱,然后又发配去城墙助守,邀一份特殊时期严刑峻法保城中稳定、又能积极支援守城的能吏之名;若是殷实之家,就少不得大大勒索一番,又发着灭门破家的国难财,整日忙忙碌碌,好不快活。 没想到家人竟然来报,却是有人闹到了自己的头上。当下点起衙役捕快几十人,倒要回府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敢惹自己这个城内最近赫赫有名的活阎王。 杜兆财一马当先进得府门来,看见自家前厅里闹哄哄的,围着几个宋军,穿的都是普通兵丁的袍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最近城里来了不少各路援军,个别兵痞在城中闹事也是常有的,落到自己手里,也多是小惩即罢,发还与各统兵将领,做个人情。却不想如今竟敢搞事搞到自己头上,看来不狠狠处置一下,这帮外地来的莽夫终是不知自己才是这鄂州城中的地头蛇! 他也懒得与这帮不识体统的土豹子废话,直接扬手下令:“如今蒙古蛮子城外攻伐甚急,你们这些兵痞不思上城作战保境安民,却到城中士绅家里闹事!左右,将他们与我拿下,押回府牢,我倒要看看,等下是哪家的将军来找我要人!” 左右衙役捕快与杜氏家丁,加一起近百人,见这帮宋军虽然各个身型威武,却仅十一人,也存着轻视之心。如今得了表现的机会,便一拥而上来拿人。 可宋军虽只十人,却是丞相身边的亲卫,平时只有他们欺人,哪有人敢欺他们?何况今日护着的是丞相的独子,谁敢让他出什么差池? 见杜家的人扑上来,他们也没什么废话,两人继续护住贾旭,其余人提刀迎上前去,直接将几个喊的最响冲的最靠前的四五名家丁衙役砍翻在地。 前厅中忽然四溅的鲜血,止住了其余人的蠢动,也给刚刚还不可一世的杜兆财迎头泼了一盆凉水,让他冷静了下来。可是不及他细想,随着贾旭眼神示意,一名亲兵从怀中掏出哨子吹响,很快外面又围过来大批宋军,乍一看直有数百人,各个手持利刃,凶神恶煞一般。 这帮家丁衙役瞬间便没了刚才的威风,纷纷丢下手中的刀剑棍棒,闪到一边。为首的将官大步流星径直入内,这次杜兆财倒是认识,乃是贾丞相的亲兵指挥,贾通! 此时杜兆财已经知道大事不妙,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刚要开口寒暄一下,被贾通抡圆了一个大嘴巴打在脸上,身子转着圈的跌了出去。 杜员外见弟弟被刚从外面进来的凶神打翻在地,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指着贾通骂道:“哪里来的丘八不知死活?你可知他是谁?” 贾通看着他一阵冷笑:“我看不知死活的是你罢!蒙古蛮子攻城甚急,你等却在此围攻丞相之子?必是蛮子奸细,企图趁乱绑了少爷送出城外,以做要挟,乱我军心!来人,把他们统统拿下!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很快,杜府的家丁和城里的衙役捕快,纷纷弃械抱头,并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稍作反抗,自然也就无人被格杀。这些人平日跟在主子后面,最擅长的就是欺软怕硬、见风使舵,而丞相的亲卫又是城中最惹不起的跋扈之人,两边乃是绝配,短短数十息,便在前厅外一角,蹲的规规整整,密密麻麻。 而杜员外和他的弟弟,鄂州司法参军杜兆财,也被绑的粽子一样,跪在前厅中。此时的二人,如何还不知道今日大祸临头?尤其是杜兆财,往日动辄将这蒙古奸细的帽子扣在别人头上,谁想今日,这抄家灭族的大罪就摆在了自己眼前! 贾旭自始至终端坐在那里未曾挪动,此时看着惶惶然跪在面前的二人,笑着说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就是想来好好的谈个买卖,却搞成现在这般样子,多不好呀。” 杜氏二兄弟也顾不上别的,只是哭着磕头,脑袋撞的地面咚咚直响。“下官(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子,求公子大人有大量,饶了我等。” “不至于,不至于,什么饶不饶的。咱们是谈买卖嘛,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贾旭继续说道:“军务紧急,我也不想再多耽搁,现在只最后问杜员外一句,这十万石粮食,你是借与不借呀?” “借!借!”杜员外赶紧答应,然后转头看了一眼杜兆财,发现杜兆财正怒瞪着自己,忽然福至心灵,急忙改口道:“不不不,不是借,是送,是送!值此国难之时,草民也想找个机会为国解忧,今日心甘情愿,送十万石粮食给公子!” 贾旭笑着摆摆手。“可不是送给我哦?” 杜员外马上又磕头告罪:“草民糊涂,草民糊涂!不是送给公子,是送给我大宋官军,送给我大宋官军!” 贾旭摇摇头说道:“不,你领会错了。我官军粮草充足,还远没到跟你们这些城中士绅打饥荒的份上。可城中百姓却很是艰难,如今粮价飞涨,多少人家已经是食不果腹、朝不保夕。我的要求很简单,也不要你白送,只要你杜氏在城中的粮铺,以围城之前的粮价,斗米百文,将这十万石粮食卖出去,平抑城中物价,解小民倒悬之苦,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没问题,没问题!”除了答应,这杜员外还有什么选择? 贾旭却还是不放心的继续嘱咐道:“杜员外,我大宋重视商贾,商人逐利,本来没什么。可这钱,什么时候能都赚,也永远赚不完。这个当口,你要把好事办好,可不要跟我玩什么左手倒右手的把戏。” “请公子放心,草民一定把事情办好,一定把事情办好!”杜员外不停的答应着,一边的杜参军也赶紧说道:“除了这十万石粮食之外,草民还会让家兄,额外拿出一部分粮食,在城中各处搭棚施粥,与城中百姓共度时艰,就算散尽家财,也要为丞相大人、为公子分忧!” “如此最好。”贾旭终于从座上起身,对左右说道:“你看看你们,将两位忧国忧民的义绅绑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还不快给他们松绑?” 左右上前割断杜氏两兄弟身上的绳索。此时贾旭又再说道:“其实我此次来,还另有所求。不过所求之物不在粮铺,而在你家后宅。” 刚被松绑的杜兆财心下猛的一惊,旋即大喜。原来这位公子哥求的是这个!要是杜家能借此搭上贾丞相的关系,简直是再好不过! 有宋一代,园林之风盛行,尤其是文人士绅,无不在自家后宅兴建园林,稍有余财,便四处搜置奇珍异宝、花草鱼石,置于园中,造精致景观。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极富诗情画意。文人之间,常常三五好友相邀游园,或吟诗填词,或饮酒绘画,引为快意之事。 杜家作为城中数一数二的豪富,后宅之中自然也有个城中数一数二的园子。此时的杜园之中,秋风瑟瑟,拂动树梢,黄叶纷飞,在朝阳照射下烁如金海,美不胜收。 树下曲径通幽处,站着一名女子,身穿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披着翠水薄烟纱,头上斜插脂玉龙凤钗,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眸含春水清波流盼,一颦一笑惹人心魄。此女便是杜员外的孙女,香名冠绝鄂州城的杜家小姐,杜韵茹。 杜家小姐今年方才二八碧玉年华,已是惊才绝艳,让城中多少公子哥儿趋之若鹜、魂牵梦绕。刚到及笄之年,前来说亲的媒婆就把门槛都踏破了。杜员外也知道自己孙女奇货可居,便非要卖个好价钱,一年多来任凭来人把嘴皮说烂,也未曾许给谁家。 此刻的杜小姐,正在园中看着秋景,想着做一首词,叹一声国事维艰,咏一句民生苦难。忽听得一旁人声鼎沸喧嚣,煞了风景,刚要蹙眉娇怒,又见一群粗鄙甲士,簇着自家两位爷爷和一位英武少年大步而来。 那英武少年自然就是贾旭。 自穿越而来,短短时间内不是在床上昏迷就是与蒙古蛮子搏杀,这还是第一次碰见古典美女,一时间不禁看得呆了,站在原地楞了好几息,方才回过神儿来。 他自嘲似得摇了摇头,向对面的杜小姐拱手行了个礼,说道:“这位小姐,对不住了。” 第九章 通道 - 宋鼎 - 灵剑孤寒 鄂州城,东南隅。 蒙古汉军步兵呐喊着、挥舞着、咒骂着,好似不惧死亡一般,一波又一波的攻来,而在汉军步兵身后,蒙古重甲骑兵正在集结整队。壮硕的蒙古勇士大多披着板甲,少数披着锁子甲,战马的身上也覆着皮甲,他们的任务,就是等待进攻号角响起,便义无反顾的冲杀向前,为后续的蒙古大军开拓道路,并扫除所有胆敢阻拦的宋军士兵。 忽必烈也带着众将来到了城外,在张柔的陪侍下,遥望着缺口对面的宋军。 贾似道依然稳如泰山的坐镇在那里,周围是一众宋将,包括早已急的像热锅上蚂蚁一般的高达。自己带进城来的万余汉阳男儿,自昨夜到现在,已经有了三千余伤亡,算上前些日子守城,损失已经过半!至此乱世,手里有兵,可以不拿什么狗屁宣抚当回事儿,没有了兵,那自己就是个狗屁! 他现在已经无比的确认,贾似道就是要挟机公报私仇,借此消耗他的实力,而他除非现在就带兵掉转过头来擒了贾似道投敌,否则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就只能眼睁睁的让他耗! 无物填城,无物填城。现在这滚木礌石还不是不要钱一般的往城外扔?先往缺口处填上又碍得什么紧?他分明就是挟私报复,公报私仇! 正当他焦头烂额一无所措之时,却见贾旭带着几名亲卫赶了回来。 “大人,孩儿已经筹得填城物资,众将士正随后搬运,马上就到。”贾旭上前拱手禀报。 “哦?这么快就筹到了?”贾似道也颇为意外,从座上起身,向后望去。“这才一个时辰不到,要知道军中无戏言,你可不要……呃这……噗呲。” 看着后方陆续赶来的亲卫、衙役、捕快、家丁和他们或抬或扛、或举或抱运来的“填城物资”,贾似道一时没忍住,竟笑出声来。周围众武将也纷纷捂着嘴交头接耳,不时传来轻笑,只有城中的文臣幕僚们,先是目瞪口呆,随后纷纷摇头晃脑、扼腕叹息。 贾似道看向贾旭问道:“这就是你筹集来的填城物资?” “正是!”贾旭指着刚刚赶到的杜兆财说道:“杜参军忧国忧民,心系阖城安危,知道此处危急之后,情愿献出自家后宅园林中的诸多石木。虽然用此等物什填城,颇有些焚琴煮鹤、大伤风雅,但当此非常之时,也只好行此非常之事了。” 杜兆财来的路上脸色就像死了老嬢一般,原本以为贾旭闯进后宅,是对自己的侄孙女有什么想法,还想着要是丞相的儿子看上了她,自己真是攀上了大大的高枝儿。没成想这小混蛋惦记的却是自己后宅园子里的石木?! 自己祖祖辈辈几代人,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上百万两银子四处搜集来的灵璧石、黄蜡石、英石、泰山石、大理石、太湖石,都被这帮亲兵从湖边撬起;移栽过来小心伺候着的黄栌、龙柏、红枫、黄花梨、梧桐,也都被齐根砍断;园子里精心雕琢的亭台阁廊,也全被推倒,石板甬路统统扒开……美人儿侄孙女被这场面吓到当场昏厥,而他自己心疼的几欲吐血,可他偏偏不敢有半点怨言。 听得贾旭如此介绍,他立刻换上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向贾似道拱手答道:“再是精美,也只是身外之物,与国家危难相比,不值一提!下官食君之禄,常思报国,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无甚可惜!” 听他如此说,贾似道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杜参军,真是难为你了。待此战结束,本官必向朝廷表奏你的忠义之举,为你请封受赏!” 有贾似道这话,杜兆财才感觉有点盼头,稍缓胸中苦闷。他也知自己位卑言轻,不敢在这一众大佬面前多话,见贾似道没有再说什么,他行了个礼就退到一边去了。 这边贾似道重新回位坐好,在场诸人刚才的交头接耳声顿时消失,众人皆知接下来便是决胜之时,人人神情肃穆,只待主帅下令。 城外的蒙古重骑兵也已经整备完毕,排着整齐的队列,只等忽必烈一声令下,便要去冲击缺口,击溃守军,一举破城。 不想前方风云突变,之前承受着巨大伤亡也要死死堵在缺口处的宋军,竟然纷纷退入城内。 入城通道好似就这样打开了,但是忽必烈和张柔的脸上却没有半丝的喜悦。 “这是诱我入城之计。”张柔皱着眉头说道:“宋军定是已在城中做好布置,待我军突入,必遭三面围攻。” 忽必烈没有回应,沉吟片刻,说道:“我大蒙古统兵诸王公常怨我好用汉将,其实他们不懂汉将的好啊。汉将多思虑,凡事想的周全,不像他们,只知道冲冲冲、杀杀杀。要是一味冲杀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我大蒙古也不会与宋相争二十余年而不克了。” “只是有的时候,想的太多,却也一样会误事!”忽必烈话锋忽然一转,张柔急忙滚下马来,只是伏地叩首。 “汉将多思虑,便有私心,好争功。”忽必烈俯视着马前跪伏的手下大将,言辞严厉,语带责备:“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破开城墙之后,你不用汉军步兵,不用重骑,而用探马赤军冲城,是因为这支探马赤军的统领,乃是你的第九子张弘范,你是要以这攻克鄂州城的大功,推他上位,壮大你张家的势力!” 张柔听得忽必烈点破了自己的小心思,吓的出了一身冷汗,他也不敢辩解,只是一味的磕头,不停的认错。 “罪臣以一己私心,误了元帅的大事,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你确实该死!”忽必烈盯着他,又缓和了语气说道:“不过念在你归顺大蒙古已四十余年,立下了不少战功,也算是人才难得,此次之事,我便不予追究,下不为例!” 张柔知道这不过是忽必烈又拉又打的手段,可是周围诸将俱在,他必须要给忽必烈的面子做足,也只能是继续不停的磕头谢恩。 “好了,起来吧。”忽必烈结束了自己的敲打。张柔乃是最早投奔大蒙古的汉将,诸多汉世侯的领军者,在军中颇有威望,还有五六个儿子在各处身居要职,怎么也不可能因为一次攻城不利就处置了他。 张柔从地上爬起来,却也依然没有挺直腰板,而是躬着身站在忽必烈马侧。 忽必烈又问:“如今之势,以你们看该如何?” 众将一时交头接耳,忽必烈却首先看向了张柔。 张柔也只得硬着头皮,拱手答道:“因罪臣私心,先机已失,如今宋军让开缺口,必是内有布置,请我入瓮。自昨夜攻城至今,我军亦已困疲,实为强弩之末。不如今日就此罢兵,回营修整,明日再战。” “懦夫!”忽必烈身后的一名年轻蒙古将领,名唤怀都,排众而出怒斥张柔道:“我大蒙古铁骑驰骋万里,攻无不克!如今宋蛮子将这么大的缺口都让出来了,此时正应该以重骑入围,一举破城,却怎么能因为担心有伤亡而不敢进攻?如此这般,岂不让宋蛮子耻笑?” 而随着他首先站出来质疑,众多蒙古将领纷纷鼓噪起来,乱哄哄的喊作一团,俱是笑张柔软弱,要求重骑攻城的。 张柔要给忽必烈面子,怀都的爷爷阿术鲁、叔叔不花也不能惹,但是你这毛头小子,我还连你都怕了不成? 张柔看都不看他一眼,侧着身子说:“元帅刚刚还在教诲,不要只知道冲冲冲,杀杀杀,这么快就忘了?年轻人凡事要多思考,要虚心学习。” “元帅刚才还在教诲,想的太多反而坏事,你这老东西,忘的果然不慢!”怀都自恃勋贵之后,更是没把这些蒙古人的豢养的汉狗放在眼里,管你什么大将、世侯? “竖子竟敢辱我?”张柔大怒,手抚腰间便要拔剑,却被忽必烈的一声“都住口”喝止,只得停手,站在原地,怒目瞪着怀都。 怀都倒还不依不挠,几步跨过来好似就要厮打,却被忽必烈扬手抽了一马鞭,方才没有继续上前,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忽必烈先是对张柔说道:“你一把年纪了,跟个小孩子置什么气!我与怀都父祖俱是老相识,此次跟我出征,也是托付给我历练之意。你就看我面上,不要计较了好不好?” 张柔又能说什么?只得拱手说道:“属下不敢。” 忽必烈点了点头,又转向怀都说道:“我知你不服,但是不服气,就要有不服气的本领和依仗才行,而不是仅仅靠着年轻气盛!既然你觉得此时应该冲城,那么我便将这一支重骑交给你率领,看你到底能不能一举破城,你看如何?” 这怀都也是完全不惧,听得忽必烈的言语,反而大喜:“那再好不过,多谢元帅!” 第十章 夜谈 - 宋鼎 - 灵剑孤寒 “嬢的,到底叫这厮跑了!”高达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终于跃出城墙缺口,夹着尾巴跑回去的那个蒙古年轻将领,狠狠的咒骂道。 这场激战,从昨日入夜至今日晌午,已经持续了七八个时辰,一直组织本部兵马顶在一线的高达累到几乎脱力。 尤其是刚刚结束的这波蒙古骑兵突击。 全身包裹着重甲、连战马身上都覆着皮铠的蒙古重骑,虽然加速冲击的距离仅有百步,却裹挟着一股不可阻挡、一往无前的威势。 从城墙缺口冲进来之后,扛着宋军四面射来的箭矢(左中右加上方城墙的抛射),仅仅十余骑形成的锋面,就几乎将正面的一个宋军营阵打穿。 好在贾似道终于是没有拿整个鄂州城池来开玩笑,在城内三面放的俱是精兵强将,后方还有源源不断的援军和预备队,才将将能顶得住蒙古重骑这般悍不畏死的凶猛冲击。 每杀死一个蒙古骑兵,宋军都要付出五六人的伤亡,好在城墙缺口毕竟大小有限,宋军又在城墙内侧三面牢牢结阵,将战场控制在缺口内小小的一块地方,使得蒙古重骑始终得不到空间驰骋。 突进来的蒙古重骑,在丧失了最初的冲击力之后,前方是砍不尽杀不绝的宋军士兵,头上是不断抛射而来的箭矢,身后是跟自己一样施不开拳脚的蒙古骑兵。 他们就这样被挤在城墙内侧一块小小的空间之中,变成了活靶子,任凭怀都在其中如何的指挥、呼喊和咒骂,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很快这批突入城中的蒙古重骑就产生了大量的伤亡。再是人马俱穿重铠,也不是刀枪不入!况且失了速度优势,像沙丁鱼一样挤作一团,宋军的弩箭都不需要多高的射术,甚至不需要瞄准,朝那黑乎乎的一团乱射就是,总能射中个什么东西。 很多蒙古骑兵,进了城之后都没来得及与宋军打个罩面,身上锁子甲的锁眼上就密密麻麻的挂了十几、甚至几十只箭,像个刺猬一样。 战马更是如此,皮甲终是不比板甲、锁子甲防护更高,加之地上的三面宋军,仰攻一身重铠的蒙古骑士很困难,就只是一味的用长枪捅杀他们胯下的战马。甚至还有不要命的宋兵,趴在地上一味的用刀砍击马腿,最后迫得蒙古骑士纷纷弃马步战,好不狼狈。 怀都亲自组织向宋军的军阵冲击了几次未果之后,也终于意识到今日破城怕是无望。刚想着带人退出去,缺口两侧上方的城墙上,各种鬼斧神工的大石、蜿蜒奇秀的树木,忽然如雨般坠下。城墙缺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窄、变高,要不了多一会儿就会被彻底封住! 这帮宋蛮子,竟是要把我们围在城里,全部吃掉! 意识到这一点,怀都已是顾不上其他,立刻率队调转方向,向城外奔去,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攻击之势几乎转瞬间就变成了溃退。谁想这些平日冲杀向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蒙古汉子,当意识到后路即将被断,落荒而逃时,也和他们平日看不起的宋蛮子一样,恨不得爹娘多给自己生两条腿一般的连滚带爬。 为了争抢本就不宽的出城通道,互相推搡,甚至拔刀相向,乱作一团。加上头顶不断落下的奇石巨木,进城是风驰电掣,出城时举步维艰。 怀都也只是在几名亲兵的拼死护卫下,方才冲出城来,一路上甚至砍翻了好几个不开眼挡着路的蒙古人! 随着填城的石木继续雨点般的抛下,本就不是很宽阔的城墙缺口迅速被堵。而此时先后冲入城内的两三百蒙古骑兵,逃出来的只有四五十。 留在城内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他们的咒骂声、祈祷声、哭号声,很快就被宋军的喊杀声和欢呼声掩盖,直至最后,一切终归于寂寥无声。 十月十六日夜,鄂州城东南官邸,书房。 穿越到大宋之后,恢复清醒的第一天,真是充实又刺激。这副身子骨其实底子不错,年少时也着实习过武,好好打熬了一番。只是在床上昏迷十余日,醒来之后又是与蒙古人斗勇,又是与城中士绅斗智,折腾到现在,贾旭纵使再好的身子板,也已经是精疲力竭。 反而是对面的贾似道,四十六岁了,两天一夜没睡,看起来依然精神抖擞,丝毫看不出疲惫的样子,反而好整以暇的盘坐在榻上,亲自用竹刷将茶粉抹匀,然后冲泡了两杯。 他端起一杯,轻轻的品了一口,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另一杯,叫站在一旁的贾旭也喝。 贾旭刚刚给贾似道讲述了白日筹措填城之物的经过,此时正口渴,端起茶杯一仰脖就干了。待放下茶杯,才看见贾似道抬着头用惊诧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与以往不同了。”贾似道收回目光,又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在两淮这些年,家人几番回报,都是说你不喜诗书,除了练武之外,每日依旧只是顽劣胡闹,我还担心你缺了管教。没想到数年之后再见之时,你倒让我有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 贾旭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你那不着调的胡闹儿子已经魂飞魄散了,现在占着这副躯壳的是一个来自千年以后的灵魂。 他也只能是拱手行礼,低头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孩儿也是离开了临安府的花花世界,方才见得沿途百姓疾苦、国家危难,才知道大人往来奔波、勉力支撑之不易。孩儿也知自己过往的荒唐,以后必将痛改前非,多多为国家效力,为大人分忧。” 贾似道欣慰点了点头,指向旁边的一把凳子,继续说道:“你我父子,私下里倒也不必如此多礼。坐。”看到贾旭在一旁毕恭毕敬的坐下,他继续说道:“你能如此想最好。年少时胡闹些倒也无妨,我像你这个年纪时,也是临安城中闻名一时的头等纨绔。但我贾家男丁不旺,到你这已经是三代单传,偌大个家业早晚还得你来操持,你总是要回归正途的。” 贾旭继续谦虚道:“大人正值春秋鼎盛,孩儿从未想过什么操持家业。” “诶,不必如此小心。我贾氏不比那些枝繁叶茂的大家族,没有什么争斗之虞。”贾似道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此次你献填城之计,也算小有一功。待蒙军退去,班师回朝之时,朝廷必有厚赏,到时我将荐你入仕为官。今日唤你来此,是叫你好好想一想,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是要从文,还是从武?” 贾旭好奇的问:“不知大人之意,从文如何?从武又如何?” 贾似道答到:“从文,或入尚书省、在六部做判官,或择一州府做参军;从武,或入三衙做个虞侯,或入各军镇做指挥使;若从文,我建议你先去州府,熟悉一下地方庶务,若从武,则建议你留在中央,熟悉军事的同时先学学兵法。” 贾旭笑着说:“果然是国事艰难,非常时期。像大人这般文臣,竟也允许自家孩子去做武将了。” 贾似道也笑了。“我不似那些迂腐之人。武将也没什么不好,尤其当下形势更是如此。现在举国上下第一等大事,便是抗蒙,财政、人事,一切都向此倾斜。若抗蒙失败,自然万事皆空,可即使抗蒙成功又如何?各地军阀也必是尾大不掉,如晚唐藩镇割据之势而已。”他说着说着,表情越来越严肃。 “到那时,我贾氏若不能在其中有一席之地,纵然在朝中位极人臣又能如何?不过是个政令不出京城的辽东豕、井底蛙罢了。” “孩儿所想与大人相似。”贾旭也神情肃穆的说:“所以孩儿不愿做文臣,也不愿做武将,只愿得一县之地立足,以为我贾氏谋万世基业!” 贾似道失笑道:“万世基业?刚觉得你稳重了些,转眼又如此狂妄。”说完他又忽然敛起笑容,正襟危坐,犀利的眼睛直盯着贾旭:“你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找你刚才这句话叫别人听到,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贾旭毫不畏惧,也直视着贾似道:“大人刚才说,这里只有我父子二人,不用太小心的。” 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这么过了片刻,贾似道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他从坐榻上下来,背着手在书房内来回踱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手指贾旭说道:“我父为制置使,你父为丞相,你不谋个万世基业,如果称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完他坐回榻上,端起茶杯,呡了一口,好似在平缓自己激动的心情。 过了好半晌,贾旭就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贾似道也恢复了神态,又看着贾旭玩味的说:“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出言如此狂悖,偏偏又稳坐如无事。” 第十一章 夜谈 II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微微欠了下身子,然后正色说道:“孩儿此言,其实并非一时狂悖,更不是什么痴心妄想。恰恰相反,这是孩儿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 “不得已?” “是的,不得已!”贾旭反问道:“刚才大人说,若抗蒙胜了如何,不胜又如何。孩儿斗胆问大人,大人心中以为,抗蒙之战,胜算几何?” 未等贾似道回答,他便继续说道:“若以一时论之,如今鄂州之战,大宋必胜;往后一段时日,则是有胜有败;再迁延些时日,五年之后,十年之后,我大宋必败!” 贾似道问:“你何以如此笃定大宋必败?” 贾旭笑着说:“大人就不要再考校孩儿了,此中道理,别人不懂,大人曾任户部,又常年在两淮屯田,又怎会不知?” 贾似道沉默半晌,一声叹息。“三冗之困,朝廷两百年间,几番改革,范文正公(范仲淹)、王文公(王安石)俱是一时人杰,也免不了一个半途而废、人亡政息。高宗南渡之后,为求江南士绅支持,根基稳定,更是只能修修补补,而从不敢触及根本。如今土地兼并日剧,朝廷收入连年减少,偏又有蒙古蛮子旦夕来攻,动辄攻城略地,迫得朝廷只能沿江淮一线广置军镇,以做守备。” “唉,那些将军们只知道白日出门上阵厮杀,晚上回来就上札子,要钱要粮要兵要甲械,却不知朝廷财政早已不堪重负!长此以往,纵使还有敢战之兵,也没有可发之饷、可食之粮了,又如何不败?” “大宋已是积重难返。”贾旭说道:“纵是没有蒙古蛮子来侵,三冗之困不解,土地兼并不抑,也不过再多苟延残喘些年月而已。” 贾似道知道贾旭所言是实,大宋早已经是沉疴缠身,站在坠落深渊的悬崖边上。蒙古南侵,只是临门踹上一脚而已。 虽然贾旭穿越过来只一天有余,但是白天里跟在贾似道身后,看着他督战守城,下午蒙古兵退去后,又组织人员清理战场,调配守城物资,补充缺损兵力,调证各部防区等等。 傍晚回来,又在书房中批阅了大量文书。贾似道没有出言让他回去,他就只能一直陪在左右。这让他有了大把的时间来思考自己穿越之后的人生。 重活一次,总要有个目标,干点事业。 他心里想着,上天安排他来这么一场跨越时空的穿越,应该不会单单是想让他来体验一下十三世纪蒙古铁骑那让人窒息的绝望。一定是要他做些什么,改变什么。此时的他,甚至有了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 后世尝有人言:“宋亡之后无华夏,明亡之后无中国。”这话当然有所夸大,过于绝对。 但是这些凶悍的草原汉子在这百余年中给整个欧亚大陆带来的浩劫和恐惧确是毫无疑问的。 大宋要面临的,不需要他过多的打听现时形势,深思熟虑的分析,因为最终的结局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在前世的历史教科书上了。 其实纵观蒙古铁骑征服史,大宋算是坚持时间最久,抵抗最顽强的了。其他好些世界史上声名赫赫,被后世国家奉为先祖、引为荣耀、甚至强行认为野爹的大部族、大帝国们,完全不是一合之敌。 但是正如第二名是最大的失败者一般,抵抗最激烈的被征服者,收获的是最深的苦难。 自己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不要浑浑噩噩混一生。更何况,这也不是一个让他安心混日子的时代。大宋的结局他是知道的,贾似道的结局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他现在十八岁,混十几年快活日子,然后被大宋朝廷明正典刑,或者被蒙古人把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更何况,他隐约觉得,上天选中自己来做这个穿越者,也是有着深意的。 贾旭前世叫张奕,是做什么的?冶金工程师啊!是一个学习成绩优异,毕业于名牌大学,评过高级职称,拥有多年从业经验,和组织过大型炼钢项目建设全过程的高级冶金工程师啊! 虽然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但是脑子里装的,可是爆炸性的知识积累,是人类千年智慧的结晶啊! 他又怎么可能就甘心稀里糊涂过一生?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穿越后的身份,大宋最后一个权相的独子! 古人只是知识发展慢,古人可不傻! 尤其是,官场之上的尔虞我诈、互相倾轧。那可都是这个时代全球发展最充分的社会系统中,用最变态的科举考试制度筛选出来的最聪明、学习能力最强、心智最坚定的人,每天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把你拽下去换他上来。 这种智斗的强度和水准,可不是灵魂身为二十一世纪理工男的贾旭能应付的来的。 而贾似道独子的身份,就可以为他免去大量的麻烦。 与不断的搞定皇帝、上司、同僚、下属和政敌,克服各种困难,躲过明枪暗箭,做好每次站队,同时还要干出惊世骇俗的成绩,再加上逆天的运气,才能在官场上步步精进,进而发挥自己的能力改变历史进程相比,他只要搞定他爹就行了! 他甚至都没有兄弟与他争!搞定了自己的爹,只要自己没有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就能获得他爹身后整个帝国源源不断的支持。那些勾心斗角狗屁倒灶的事叫他爹来操心,自己安心做事就好了! 想到这里,贾旭更是有了一种天选之子的自我认知。嗯,是不是应该找根葱来撕一撕?不撕都对不起自己这么给力的爹啊! 或者两手虚抬,在脑海中的屏幕上娴熟的打下一串“whosyourdaddy”! 当然,也不是万事如意,最大的问题在于,留给自己的时间太短了。 现在已经是1259年。虽然看起来离南宋最终灭亡还有二十年时间,可是历史是有其强大的惯性的。明年忽必烈就将成为蒙古大汗,待这个蒙古诸王公中对汉地最为了解、也最为虎视眈眈的一代雄主完成了内部的权利和资源整合,那个幅员万里的庞大帝国散发出汹汹威势,搅动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振臂一呼就能螳臂当车的。 毕竟自己又不是像有些小说中写的那样,特种兵出身啥都会,一天起高炉,两天造出迫击炮,三天造出燧发枪。 二十年,二十年都够征服银河系了! 时间,时间!时间就是生命!我的朋友! 额,不好意思,兴奋过度,又串台了。 当然了,凡事想起来总比做起来要容易的多,尤其是那些不需要细节的长远规划。贾旭在脑海中断断续续的想了一天,已经在考虑自己要到哪里去建立根据地的问题了。 俗话说,金角银边草肚皮。自己要不要找个天涯海角,先去苟上他个二十年? 虽然很多事情还只是草草构想,远没有最终的决定。但是贾似道的考校已经近在眼前。 贾旭知道,自己和之前那个灵魂之间的巨大反差,以及昨夜到现在自己的一些表现,让贾似道产生了一种,自己的儿子终于有了点出息的错觉。 所以才会有今日的夜谈,贾似道是想看看,自己这个成天只知道玩闹的不成器的儿子,几年不见,到底成长蜕变到了什么程度。而他今天晚上的表现,决定了贾似道对他的看法和判断,也就决定了贾似道之后对他的仕途规划,决定了他今后能获得什么样的支持。 决定了他这一世的人生走向! 所以虽然很多事情他还没有想透,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细细的规划。但今晚的他在面对贾似道时,必须表现的深谋远虑、成竹在胸。 贾旭也从座上战起,背着手在书房内缓缓踱着步,一边轻声说着:“大宋眼看已是无可救药,土崩瓦解就在眼前。但即使天下板荡、神州陆沉,我贾氏却也不一定就要随着这大势一同化为齑粉。” “哦?”贾似道眉毛一点,盯着贾旭问道:“你自己也说了,天下大势便是如此,却又笃定自己能跳出大势之外,只是不知你有何打算?” 贾旭没有马上回答,继续踱着步。他紧锁着眉头,做沉思状,半晌才又缓缓说道:“我所欲言之事,想必于大人看来,过于惊世骇俗。若是说出来让大人觉得我是异想天开,进而不以为意,反倒不美。” “不如这样。势虽危急,却也不是急在一时。我且不谈以后,只就眼前诸事的发展做一些推断,大人可以在今后的一段时日内,一一验证。如若我说的不错,则证明我有认事之明,那时我再进一步向大人阐述我的全盘想法,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贾似道确实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点了点头说道:“好,你姑且说之,我姑且听之。若真能一一印证,到时再谈其他。” 第十二章 夜谈 III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继续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表情严肃,做沉思状。而脑袋里在搜肠刮肚的回想着前世的回忆,包括历史课本、相关读物、视频甚至电视剧的内容。 他前世也算是个历史爱好者,但也就只是爱好者的程度而已。爱好者的特点就是泛泛的知道一些事情,会关注一些标志性的情节和事件,以为自己很懂了,但是深究起来,细节其实很少了解,背后的深层原因和脉络更是无从得知。 更何况,蒙古灭南宋这段历史,在后世也不是一个热门的历史时期,跟三国、隋唐、明清比起来相差甚远,相应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也不多。比较著名的算金庸老先生的《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老先生的文学水平自然很牛,但是拿这个当正史跟贾似道掰扯,岂不是白痴?难道跟他说,蒙哥是神雕大侠杨过砸死的?或者建议他去跟忽必烈谈谈交情,我们这边有个叫郭靖的汉人救过你们成吉思汗的命,你们要懂得报恩? 今晚,是在贾似道面前展现自己“思虑缜密”的机会,还是要慎重。 片刻之后,贾旭给出了第一个“推断”:“蒙古人兴兵作战,最好迂回。往往以骑兵的机动优势为依仗,从常人以为不可行之处奇袭突入,或击敌侧翼,或分割包围,或扰乱后方。目前已知的四川、湖广两个战场,分别由蒙哥、忽必烈两名酋首统帅,击我正面,行的均是堂堂正正之战,这不合常理。必定还有第三路蒙军迂回我大宋后方以做配合。江淮千里防线,敌无隙可乘,那可用作迂回之处,便只会是西南方向,统军之将也只能是刚刚攻灭大理和交趾的兀良合台。” 贾似道面上依然不置可否的表情,心里已是一惊。兀良哈台统蒙古兵三千骑,会合爨、僰等西南夷万余人,从交趾入广西,在老苍关大败六万宋军,连下贵州(今广西贵县)、象州,尝试攻击柳州与静江府(今广西桂林)未成后,星夜从小路北上,忽然出现在辰州(今湖南沅陵)和沅州(今湖南芷江)境内。 相关的战报文书前几日刚刚送入鄂州城,那时贾旭还在床上昏迷,不可能看得到。 这真是他推理出来的? 贾旭却没工夫去猜贾似道心里想什么,反正把自己脑海里搜刮出来的记忆,加上一些必然性的合理分析,然后说出来就好。自己现在还没能力改变历史走向,但凡能在自己记忆里搜出来的片段,都是确凿无疑会发生的事实,所以不用管贾似道现在怎么看,因为很快就会得到验证,到时不信也不行。 他走到坐榻旁,从榻上圆桌拿起一杯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兀良合台乃是铁木真账下蒙古四獒之一——速不台之子,亦是难得的良将。其自西南崇山之中突出,虽兵必不多,但当下大宋精兵悍将俱在北线,湖南、江西地阔兵稀,被他进来这么一搅,一时震动乃是必然。到那时,朝廷便会急需有人出来主持局面,统筹内外抗击之事。然而当下大宋总领抗蒙事宜的主官——也就是大人您,却被困在这鄂州城之中,连获得战报消息都困难重重,又谈何主持、统筹?所以,我的第二个推断是,短时间内,朝廷会另择一大将入鄂州城主持防务,而下旨命大人自城中突出,至外围另立行辕,以更好的主持我大宋的全局战时!” 贾似道也拿起茶杯默默的饮着。自己虽然一直在抗蒙一线,但是毕竟是文官身份,之前主要是在相对后方组织屯田、搞后勤供应,于全局战略眼光,说实在的有所不足。当初也是头脑一热,想搏个滔天富贵,便进了这鄂州城,但是正如贾旭所不好明说、但话里话外点出的意思一样——这不是一个统帅该干的事,他应该在后方统筹全局才对。 如果湖南、江西腹地真的被蒙古军队搅的天翻地覆,朝廷命他从鄂州城中突围出来主持全局,是非常合理的推断。 他心中对贾旭又再高看了一眼。 而贾旭的“推测”还没结束。他在书房里又转了几圈,继续说着:“不过大人也不必犯愁。之前说了,兀良合台先前带去攻交趾的军队本就不多,疲师远征,况且自西南峻岭之中穿山而来,所能保障的兵力注定更少。虽然打我大宋腹地一个措手不及已是难免,但是纵使其转战千里,百战百胜,也注定是越打越少,不会有什么根本作为。对于兀良哈台来说,最好的选择是在流窜劫掠后,与正面之蒙军汇合,才可保自己这一路偏师,不会在我大宋的腹地中生生被耗光。四川方面因蒙哥之死,敌军已退,那么兀良合台下一步的目标就只能是奔着忽必烈而来。到时大人不必忧虑,随便布置一下,礼送其过来与忽必烈汇合即可,便又是一个运筹帷幄,解心腹之患的大功。”说完他冲着贾似道拱手作了个揖说道:“不过大人切记出城之后,新的行辕驻处,要向东去寻个地方,而不是向南,否则容易被北上而来的兀良合台撞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为了大宋,还请大人小心为上。” 贾似道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然后又抬眼看了看贾旭,问道:“可是若放得敌偏师与忽必烈主力汇合,敌军势愈盛,鄂州城岂不更危险?” 不知不觉中,贾似道已将贾旭视为一个可以和自己探讨问题的对象了,这是潜意识里对贾旭能力的巨大承认。 只是当下二人都没意识到这一点,贾似道是下意识,贾旭是没工夫细想。 他现在只想趁热打铁,把自己的“推断”说完,把自己钉在贾似道心里的“桩”打牢。 “孩儿说句不该说的话,大人离城移司之后,鄂州城就算破了,与大人何干?大人在城中时,城池固若金汤,大人离城,城就破了,那只不过是更彰显大人之能而已。”贾旭笑着说道:“而且鄂州城破不了。蒙军围城月余,攻城不辍,早已是师老兵疲、强弩之末,无能为矣。更何况,忽必烈现在的头上,还悬着一把利剑!” 贾旭说到此处,顿了顿,吊了吊他爹的胃口,方才继续说道:“蒙哥身死,蒙古大汉之位空缺,这忽必烈就不想争上一争?他又能在这鄂州城下等多久?就算他放弃争位,不惜一切代价,攻下鄂州城,甚至横扫江南,灭了我大宋又能如何?到时新上位的蒙古大汉,对他这个资历深厚、甚得众望、又刚刚立下大功的宗王会怎么看?一纸诏书召他回京,好则寻个封地小心翼翼惶惶度日,坏则良弓藏、走狗烹,不过如此。所以忽必烈不是可能回去争位,而是一定会回去争位!他在这里耗不久了!他现在还不退兵,无非就是想打下鄂州城,挟大胜之威回军,为自己争位增加筹码而已,而当他最终意识到自己破城无望之后,他就必定会退兵,而这一天,已经不远矣!” 贾旭终于将话收尾:“至于蒙古蛮子退军之后,大人立下不世之功,升官封赏、执掌权柄,都是顺理成章之事,无需多言。只希望到时大人不要忘了今日之约。” 今夜整场的谈话,对此刻的贾似道来说,是给他内心很大的震撼的。倒不是说贾旭说的这些有多么的神谋鬼断,很多事情基于现有的信息,进行分析,都是很合理的推断,见识能够达到这种程度的人很多,也不算如何稀奇。 让贾似道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贾旭的表现。在贾似道的眼中,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顽劣,不喜读书。自己虽然当初也是个著名纨绔,但他的父亲贾涉是个一板一眼的传统文人,还是逼着他读了很多书。而他在对待后代上,显然没有自己的父亲那么有耐心,加之常年在外做官,使贾旭一直处于一种放养状态,成天在临安和其他官员家的那些不着调的公子哥们厮混。 毕竟贾似道骨子里觉得做个纨绔也没什么不好。自己当年也是个纨绔啊! 可自昨夜至今的贾旭,却给了贾似道截然不同的感受。 遇蒙古刺客时的冷静应对、献填城之计时的有所担当、筹粮草石木时的略施伎俩和刚才谈话时的沉稳善谋,这些品质在贾似道看来,不仅不该出现在自己这个一贯胡闹的儿子身上,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可以划入英才的行列!(当然他作为看孩子的家长,心里对贾旭的表现毫无疑问的有所夸大)! 区区两年不见,变化这么大么? 贾似道面色依然平静,久居高位,这般遇事不改色的本事还是练成了的。他又品了一口茶,舒缓了一下内心的激动,然后缓缓的说道:“那我们就静待局势发展,看你今日之言,是否都能成真!” 第十三章 噩梦 - 宋鼎 - 灵剑孤寒 父子二人的谈话结束时,已近丑时。 贾旭推开书房的门,与送到门口的贾似道拜别,刚要离去,却发现管家贾琏守在院子里。 见二人终于出来,贾琏上前向贾似道禀报,鄂州司法参军杜兆财入夜后前来求见,一直在前厅等到现在。 “已经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贾似道随意的挥了挥手,转身便要回屋,贾琏却一反常态的将他喊住。 “老爷,要不……您还是和公子一起去看看吧。” 贾似道看了一眼贾旭,又转过来问贾琏:“到底何事?” 贾琏面向贾似道,眼角却瞟了瞟贾旭,继续禀报道:“这……老奴可不好说,还是劳烦老爷和公子去前厅一趟吧。” 贾似道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叫上贾旭,便直奔前厅而去。 杜兆财已经在惶恐中渡过了一整天。 杜家是鄂州城中真正的地头蛇。祖上有朝廷高官荫护,哥哥是城中豪富,自己又做着司法参军,虽然品阶在目前这重臣良将云集的鄂州城中并不算高,却也颇为被人所倚重。 谁想今日上午,右丞相的儿子却打上门来,扣了自己一个私通蒙古蛮子的帽子,敲了十余万石粮食,还搬空了自家后院的院子。 他当然知道城中粮价飞涨,也知道自家院子里的奇石怪木都用来守了城。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城中粮商不止他一家,院子也不止他家一座,而这般飞来横祸,怎么偏偏就挑到了他家? 是随便抓个倒霉的,碰巧就抓到了他,还是右丞相大人对他刻意的敲打? 尤其是事发之后,府衙中那些往日里融洽无间的同僚、毕恭毕敬的下属,看见自己都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唯恐避之不及;自己因公事求见鄂州知府,也竟然吃了闭门羹!散衙回家后欲唤几名亲朋过来商议一下,可派出去请人的奴仆们带回来的也只是一堆借口,竟无一人前来! 这让杜兆财彻底的懵了。 虽然白日里贾似道当着满城文武大员的面说战后要给自己请功,堂堂大宋丞相亲口说过的话,总不会被他自己随便当个屁放了,可不过是捐了些石木用来填城,又算得什么大功?怕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更何况,如果真的想搞自己,随便找个由头,让他活不到战后就好了,到时无法给死人请功,又怎么能算食言? 杜兆财就这样陷在自己的牛角尖里,越慌越想,越想越慌! 他不断的回想贾似道入城以来,自己有哪些事得罪了这位煞神。可自己这般品级,哪有机会在人家面前成天露脸?不过因为公事见过三五面而已,所言不过只言片语,自己也是毕恭毕敬,根本谈不上得罪,自己又怎敢得罪?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他又疯狂的寻觅补救之策。可还是那句话,自己官微言轻,又有什么资格在丞相面前谈“补救”? 十几万石粮食,人家看都不看,直接叫他施给满城那些穷苦的泥腿子。祖辈耗资百万搜罗的奇石怪木,人家直接丢出去填城! 他与哥哥杜员外二人仔细的复盘贾旭自进门之后的每一个举动、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儿,想从中分析出蛛丝马迹。 可这般有心算无心,刻意对无意,结果自然是到处是痕迹,又根本毫无痕迹! 二人绞尽脑汁、思前想后,也没找出什么切实的端倪,最后终于还是将主意放在了杜韵茹身上。 “听说贾丞相的儿子,是临安城中有名的纨绔,进城时受了些惊吓,昏迷了几天,昨夜方醒。茹娘在城中颇有美名,惹得他醒来第二天就来找麻烦,却也极有可能。” 贾旭不知道自己受“前世”声明所累,被人在背后如此编排,将自己忧国忧民的举动曲解成一次采花行动。杜家二兄弟却越想越信,越想越真。 人是真的能自己把自己吓死的。尤其现在这般恐惧无措之时,一点点合理性都会被死死抓住,然后无限放大。 于是贾旭冲入后宅时的急迫,看见杜韵茹时的失神发愣,对茹娘毕恭毕敬的态度,眼角中流露的贪婪,咽口水导致的喉结耸动,离开时的恋恋不舍……一个又一个之前没有注意的细节,很快就被两兄弟发掘、发扬甚至发明了出来。 “真要是如此,问题反而简单了呀。”杜兆财胸中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道:“贾公子年方十八,亦无婚配,正该是君子好逑之时啊!他既然喜欢茹娘,那就将茹娘送给他不就好了?这般千娇百媚的样子,养在家中十六年,教她诗书礼乐,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待价而沽?得亏没有便宜城里那帮臭小子,却留到今日钓了个金龟!” 杜员外还稍有些犹豫:“将茹娘嫁给丞相公子做夫人,却不知要搭上多少嫁妆,人家才看得上眼哦。” “你在想屁吃!”杜兆财一巴掌拍在哥哥油亮的大脑门上:“给丞相公子做夫人,亏得你还敢想,我们这样的家世也配?你觉得你在鄂州城里是个人物,在人家眼里你算个什么东西?别说夫人,能做个妾都是高攀,要不然,就是做个丫鬟也不是不行!反正以茹娘的长相、身段和才情,只要进了他家后宅,还担心受不了宠?嗯,你提醒的对,还要准备一份配得上的嫁妆!大哥,你速去安排茹娘梳洗打扮,然后到门口坐轿等候,我这便去准备礼单。” “这么急么?”杜员外犹自不甘心,却被兄弟恶狠狠的瞪了一眼。“不然呢?你还要等什么?等丞相公子第二次打上门来么?” 对于杜韵茹来说,这是让她自云端跌落的一天。其实她也或多或少的清楚自己的命运,无非是出于政治或者商业目的,嫁与某家公子,使两家结秦晋之好,以在今后的官路商途中共进退。至于具体嫁给一个什么人,那便纯粹是听天由命了。若是利益最够,遑论什么浪荡纨绔、花花公子,就是嫁个傻子,也不是不可能。这是像她这样的官宦豪商家小姐注定的命运。 至于自己秀美的皮囊和惊艳的才情,不过是让自己能够卖个好价钱而已。 所以她学诗作词,只好那辗转反侧、伤春悲秋的婉约词派。这不是她故作小女人态,而是她本就是如此无助的一个小女人啊。 只是预先做再多的心理准备,一切当真发生的那一刻,依然让她感到如此的难过。 原本城北的黄公子,遥她午后到黄园参加词会,城中词社里各家有才情的公子小姐都会参加。如今城外蒙古蛮子攻伐甚急,想来今日词汇必是要以此为题,便到自家园中,看着满园萧索,结合时局维艰,预先做几个小句以为腹稿。 却忽见爷爷引着一名少年入园。她观这少年身形甚伟,容貌俊秀,气度不凡,甫一见面又陷于自己的魅力,在原地足足愣了好几息,心下正有一丝自得,哪知下一刻便如噩梦袭来。 随着少年一声令下,一群粗鲁不堪的丘八冲入院中,几乎是转眼之间,这处荷风柳浪,那处濯缨水阁,管你是什么玲珑玉馆,还是哪个青芝岫台,统统遭了大殃。 那奇诡的巨石被掀翻了抬走,从底座看去也不甚有趣,那萧瑟的树杈也不必在寒风中摇曳了,直接连根拔起,锯成几截。 即使这样,这少年还犹自不足。在他的指挥下,铺路的条石、画廊的支柱、摆在那里的石桌石凳都没能逃过一劫。 他甚至连院中的围墙都去用手拍了拍,想是因为砌墙的青砖太小,搬起来麻烦,不然也要一并拆了去吧! 他是魔鬼吗?他这种行为,岂止是焚琴煮鹤、大煞风雅,简直粗鄙恶劣到了极致!城外的蒙古蛮子怕是也做不出来此等恶事,不不不,秦始皇当年焚书坑儒,也不过如此了吧! 那些史载入册的文化浩劫、冰冷冷的字印在纸上,便已让人闻及伤心、思及落泪,可又哪里比得上,一座奇思妙想、巧夺天工的园子,就在她眼前顷刻之间化为一片废墟,给她的震撼更大! 拆园子的举动不过短短片刻,却让杜韵茹整整一天都如坠冰窟,浑浑噩噩,那劳什子词会,自然不可能再去了。 可这般噩梦,却还远没到终点。待到傍晚,自己的爷爷告诉她,那个命中注定的托付之人,就是这如魔鬼般的男子! 这是何等的晴天霹雳,又是何等的天愁地惨、寒蝉凄切! 而且,原以为就算把自己作价卖了,总也要凤冠霞帔、明媒正娶,却不想什么三媒六聘统统没有,八字合不合也一概不看,连夜就要送去,上赶着给人做妾!而且人家还有可能不收,那便要给人家做丫鬟! 甚至她从未想过,芳名传于鄂州的自己,不管最终给了谁,不都是一种恩赐么,居然还有被拒绝的可能! 第十四章 送礼 - 宋鼎 - 灵剑孤寒 杜韵茹整个人已经呆了,傻了,痴了,懵了。旁人对她说的那些劝说之语,下人手忙脚乱的为她梳洗红妆,这些言语行动在她的世界中仿佛都不存在,脑海里只是反复闪过那些自古以来天妒红颜、佳人薄命的故事,眼角停不住的流着泪。 直到迷迷糊糊的被搀上了轿,心中的不甘和侥幸才彻底告了终。听着轿外随行的大爷爷一路相劝,他也一定是不舍的吧!然而他也没什么办法,杜家在这鄂州城中可以呼风唤雨,可在贾似道这般擎天巨柱眼中不过蝼蚁耳!原本便知自己早晚要被用作联姻,别家小姐很多十三、四岁便许了人家,而大爷爷容得自己在家中待到十六岁,想来也有许多亲情的因素在里面。 右丞相的独子,自己果然是被卖了个好价钱!今后无论为妾为奴,无论他为人如何,性格哪般,这辈子总要托付在他身上!自己还要像大爷爷路上所说,在他日后注定莺莺燕燕的后宅中努力争宠,为杜氏争取更大的利益,真是前路茫茫,任重道远,不知所终。 很快,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的杜韵茹的轿子被抬入贾似道的官衙,停于前厅之中。她就这样坐于轿中帘后,静静的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贾旭当然不知道自己在女郎心中变成了何等模样。 刚刚耗尽心力的在书房内与贾似道密谈半宿,加之前夜至今也一直未睡,已是精疲力竭。原以为终于可以回房休息了,却又被拉到了前厅,莫名其妙的看着正中摆放的一顶红轿,和轿旁满脸谄笑的杜兆财。 而贾似道显然是见过世面的。进了前厅一看,就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他不紧不慢的坐在正中的主座上,喊贾琏为客人上茶,等茶上来了,悠悠的品了好几口,方才抬眼问道:“不知杜残军深夜拜访,所为何事?” 杜兆财心想我傍晚就来了,是等到半夜你才见我。但他当然不敢当面埋怨贾似道,只是说着自己心忧家国,白日里自愿献出后宅石木填城助守,又计划明日在城中以平价售粮,以安阖城百姓固守之心。废话连篇了半晌。话锋一转说道:“白日贵公子到下官家中商讨事项,下官的侄孙女偶然得见风采,便被深深折服,心向往之,不能自已。下官心想贵公子少年英雄,为守城之事往来奔走,又正值青春年少,此番自临安孤身远来鄂州,身边没有个照顾起居的人可不行,便厚着脸皮将我侄孙女带来,愿追随贵公子左右,让公子籍以稍缓奔劳之苦,更好的为守城之事出力。也算是下官为我大宋再多尽一份绵薄之力了。” 说完他便回身掀起轿帘,将里面的女郎牵出,还不忘介绍道:“下官侄孙女杜韵茹,小名唤作茹娘。还不快快向丞相和公子见礼?” 在里面黑乎乎坐了半宿的杜韵茹,刚刚被牵出轿厢,屋里明亮的烛光一照,晃得她双眼恍惚发涩,几乎流出泪来。 而在贾似道父子看来,一个千娇百媚的柔弱女郎,双目梨花带雨、脉脉含情,自红轿中走出,俏立厅中,真真党的上眉目如画,风姿绰约,楚楚可人。 “好漂亮的小女郎。”饶是贾似道游戏风尘、见多识广,也不禁赞叹了一句。他用玩味的眼神看了一眼贾旭,好像在说,这才像你小子能干出来的事儿。随后又转回来看着杜兆财说道:“如此人物,给我儿做个妾室倒也相配。只是如今城外战事正急,我却为我儿在城中纳妾,传出去成何体统?我看,还是算了吧!”说完扬手便要送客。 “不敢,不敢。”杜兆财急忙说道:“丞相为国为民,所系重大,下官怎敢有污丞相声明?下官侄孙女唯愿追随贵公子左右,并不在意名分,纵是做个丫鬟,也是极好的。还请丞相体谅她相思之苦,成全她鞍马之愿!” 贾似道一脸为难的说到:“这小女郎一表人才,也算是官宦人家、名门之后,如此岂不是太委屈了她?” “不委屈,不委屈!能够侍候贵公子左右,纵是做丫鬟,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至于今后如何,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杜兆财说完又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本红礼单。“下官知道丞相一向两袖清风、清廉如水,下官的侄孙女今后入了丞相府中,吃喝用度还会多有叨扰,一点随身之物,不值什么钱,聊表存心,聊表存心。” 贾似道抬颚示意了一下,侍立一旁的贾旭上前几步将礼单接下递给贾似道,心下诧异不已。上杆子送女儿不说,还要倒搭一笔礼金?侧眼向礼单看去,上书黄金白银珠宝首饰各不等,这哪是一点点随身之物?分明是份厚礼! 而见贾似道看过礼单波澜不惊,甚至都懒得寒暄一下的样子,可知这样的礼早已收了不知道多少,在他眼中也不甚贵重。 很快,人、礼都已成功送出的杜兆财推说夜色已深不便叨扰,留下娇滴滴站在厅中的杜韵茹,便告退离去。贾似道也只多待了片刻,对杜韵茹说了几句诸如不要害怕、现在战时多有不便、好生伺候我儿子、以后必不会亏待你之类的话,便在贾琏的陪同下回后宅去了。 厅里只剩下贾旭和杜韵茹二人,在厅中面面相窥,一言不发。 贾旭前世活到四十来岁,也为成家,虽不是什么纯情小处男,但于感情生活还是一片空白。主要是自己一直忙于学习和事业,加之理工男的耿直性格也着实搭不准小仙女们的心脉,因此年纪不小,却孑然一身,有了需求,也不过找些欢场女子,一边付钱,一边就脱裤子,简单直接,反而更省钱。缺点不过动几下就催你快点快点罢了。 像现在这样,纯净无暇的少女送到面前,一张口就是这辈子跟着你了,何时见过这等架势?。天哪,一辈子是多久?之前最久的不过包夜而已! 至于杜韵茹,海棠初放、云英未开,更是什么都不懂。再加上本身对贾旭观感就差到了极点,无非是抱着横竖一刀爱咋咋地的心态,一点矜持总是要有的! 最终还是贾旭打破僵局,两人总不能在这站到天亮。 “呃,那个,别在这站着了,时候也不早了,跟我去后宅吧。”贾旭说完,见杜韵茹还是怯生生站在那里不动,便走上前去,伸手拉住她的手。 两手相触时,她浑身一颤,脸蛋瞬间变得通红,连脖颈、耳根都染上了绯色。而他只觉入手处温软滑腻,伴着入鼻的处子清香,那感觉别提多舒服了! 他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拉着她就想马上回屋,脚下越走越快。而她第一次与一个男子有肌肤之亲,就被这样拖着手,明显有些不情愿,两条襦裙下若隐若现的大长腿夹着,怎么走也走不快。两人就这般拉扯着回到了贾旭的卧房。 一路拖着她的贾旭,进屋之后竟已开始大口喘着粗气!他看着还在扭扭捏捏的杜韵茹,低垂着头,耳畔露出的肌肤已经红的发紫,双手交叉护于下腹,浑身不住的颤抖着。 贾旭见她如此紧张,轻抚她后背问道:“你怎么了?” 没想到她抖的更厉害了!“我、我……”她鼓了好些勇气,才抬起红的要滴血的小脸,用细不可闻的声音,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我在那里坐了半宿,刚才又被你……被你拉着,我……我忍不住了……我……我想如厕!” 贾旭闻言一愣。她以为他没听清,可能也是憋的实在难受,终于大声的说:“我想如厕!” 有些难以启齿的话,一旦说出口,那些矜持和不堪瞬间就会消散大半。杜韵茹也是如此,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尊荣,只是双手捂着下腹,用哭腔不断的问贾旭:“净房,净房在哪?我忍不住了,我要如厕!” 贾旭哭笑不得,走出门外,想喊昨日那小丫鬟带她去净房,却猛然发现自己都不知道那小丫鬟叫什么名字,只好在门口不断喊着“那谁,那个谁?” 好在现在已是后半夜,宅子中静的很,很快小丫鬟就听到声音跑了出来。看着二女匆匆离去,贾旭回到屋内,坐在床边上,长出了一口气。经过这一打岔,之前的些许冲动已然统统消散,脑子也恢复了清明。 他自嘲的笑了笑。自己刚才竟然这么猴急?她还是个孩子啊。十六岁,这要在以前的世界,怕不是要判刑? 过了片刻,小丫鬟带着杜韵茹又回到屋内。 释放过后的她并没有更轻松,反而因为害羞而变得更窘迫。她忐忑不安的站在屋内,低着头,两眼只顾看着自己的脚尖。贾旭脑中却没有了丝毫邪念,安排小丫鬟领她找个休息之处,自己倒在床上翻身就睡,不几息,呼噜声就响起来了。 穿越过来的第一天,实在是太累了。 第十五章 民心 - 宋鼎 - 灵剑孤寒 蒙古军队的攻势停止了三天。 城池被围月余,城中的大宋军民,士气不降反增。 即使城池被破开缺口,即使放那个什么天下无敌的蒙古铁骑进来,最后不也一样是灰溜溜的被打跑出去?守城将士的胆气经此一役得到了巨大提升。 而次日城中杜氏粮铺一改之前惜售的作风,旗下数家门店开板平价售粮,每斗八十文,比平日甚至还稍低些,而且是敞开了卖。同时又在四城开设粥铺,以做赈济。 其他的豪富大家,多少也都听说了昨日杜家之事,自也品得出其中的敲打之意,于是纷纷跟进,转瞬间将之前城中万物腾贵的局面彻底扭转。 再加上私下里刻意的引导,城中百姓无不感念贾丞相的恩德,守城之志也愈发坚定。 鉴于围城月余,蒙古军队如雨般的投石,砸的鄂州城墙损坏甚是严重,为了防备再次出现城墙被毁、或敌军自地道突入之事,贾似道下令沿城墙内壁修建一圈木栅,形成夹城。 而环城二十余里,所需木材甚多,原以为自城中百姓手中征集,少不得要有些麻烦,也做好了派兵丁强征的准备。却不想刚一下令,响应最积极的确是城中各官僚富户。 他们纷纷将自家院子里的步廊、亭阁拆掉,化成一根根结实的木材送与军前,仅他们就贡献了所需木料的一大半。再加上百姓刚得了贾丞相的好处,支持的也都非常踊跃,好些老人将私藏的棺材板都叫自家子侄抬了出来。短短一个白天,木材的筹集即告完备。 贾似道趁热打铁,连夜又组织几个大户拿出一些钱粮来募工代赈,大量城中百姓应募,往来搬运、打桩、绑扎。又是短短一夜光景,环城二十余里的木栅即告完工。 原以为甚是浩大的工程进展竟如此神速,城中文武无不感叹民心可用。贾似道也颇为自得,心里暗想,若不是贾旭在杜家那里折腾一通,今日之事怕也不会这般顺利。 唯一稍显美中不足的是,各家送来的木料,都是取于自家宅院,涂抹的花花绿绿的,让这木栅显得多少有那么些不严肃。 贾旭此刻也正在一处木栅旁心里偷笑。 好家伙,这配色,土嗨土嗨的,知道的是城防工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乡村音乐节呢。 可纵是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一天之内完成此等工程,固然有赖阖城百姓的鼎力支持,贾似道也着实有些功力。 他在穿越前也参与主持过大型工程建设,虽然这木栅远比不上后世工程的繁复,却也不是像游戏中那帮,材料准备齐全之后鼠标一拖即便完工。 资源的集散和分配、人员的组织、标准的统一、进度的协调,再简单的工地上,都有无数的杂事随时需要处理,一个沟通不畅、衔接不顺,带来的结果就是工期的拖延滞后。 而短短一日间就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尤其是这个年代,干活儿的人力气是有的,但教育水平低下导致的组织混乱简直一言难尽,更由此可见,贾似道居中指挥的本事功不可没。且不谈后世如何论他为权奸,他做事、做成事的本领着实是有的。 贾旭昨日在家睡了一天,算是彻底缓过乏来。这幅身体原本打熬的不错,底子很好,只是在床榻上病了十几日,才会显得有些虚。 对于他来说,更多的疲惫来自于精神上的紧张感。虽然继承了前世的记忆,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回到古代,融入、适应那些礼节、习惯、思维方式,也不是短短三两日就行的。 再加上对时代走势的清楚认知,更给了他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前夜密谈半宿,虽然成功在贾似道的心中打下烙印,而且他也无比的确信世事走向必会如此。 将来获取贾似道的支持应该不难,只是他自己对如何改变这个世界,如何让自己前世所学的知识在这个时代最大限度的发挥出作用,还只是在脑子里有一个模糊的通盘计划,还有无数的细节需要去完善。 更何况,要知道如何来改变这个时代,总要先了解这个时代。不然凭空想象出来一堆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空中楼阁,实际操作起来却不符合实情、落不了地,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贾旭一早起来,刚恢复了精神,也没带随从就独自走出府邸,在城中满大街的闲逛。他要用自己的双眼,来亲自体会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他去了粮铺,看那些腋下夹着米袋,在手心一文一文仔细数着铜钱,一次只买半斗米,却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人;他去了茶馆,看那些不管城外几番风雨,也要泡上一壶茶沫,与三五好友慷慨激昂、胡吹海吹的人;他去了市集,看在战事影响下,百般萧条中,依然卖力的吆喝着,对摊位前每一个路过者都报以期待眼神的人。 他还去了妓馆……的门外,看进出玩客醉生梦死的狂,姑娘们纸醉金迷的美,和那灯红酒绿掩盖下、顾影自怜的黯自神伤。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十余日。 蒙古军队在修整了三日之后,又开始了一波又一波猛烈的攻城,贾似道重新变得无比忙碌了起来。有时也会叫贾旭到身边随侍,给了贾旭这个时代军政体系运转第一手的资料和最直观的体会。 更多的时候,却是无暇理会他,只是给他加派了两名亲卫,就任他在城中闲逛。反正只要离城墙远一点,倒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危险。 毕竟在贾似道的印象中,自己这个儿子,胡闹惯了。叫他每日闷在房里是想都不要想的。何况听下人回报,少爷这几日并没有做什么荒唐事,只是在城里东瞅瞅、西看看,买些露天摊贩卖的小吃,还多与百姓闲聊,更觉得这小子终于也知道脚踏实地了解一下民生疾苦,真是何乐而不为? 贾旭每晚都会回到自己的卧房,在桌子上整理自己的见闻、感想和规划,每当这时杜韵茹都会陪在他旁边。虽然最终是以丫鬟的名义送来的,但贾旭并没有拿她当丫鬟看待,而是当成一个小妹妹。 更何况富家小姐出身的她从心底里也没有认为自己是下人,她甚至会去使唤安儿——安儿就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后来贾旭问她叫什么,才知道她竟然没有名字,她只知道自己姓柳,在家中阿母只是喊她丫头,贾旭将她阿母和两个弟弟都接到丞相府邸来,让贾琏安排了些活计,还给她起名叫柳安,取生活安稳之意——也幸亏安儿乖巧,知道自己全家今后衣食无忧,都拜贾旭所赐,心中认定今后要一心一意的伺候好贾旭。她知道杜韵茹出身不凡,远非自己可比,在她看来又与贾旭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心中早认定她也是自己未来的主子,所以杜韵茹经常指使她做各种事情,她也从不违逆。 贾旭始终不喜欢干什么都要人伺候,凡事还是喜欢自己干。于是安儿竟好似成了杜韵茹的丫鬟一般。 不过他也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比如每晚在屋内整理见闻思路的时候,就遇到了他的第一个重大难题——不会用毛笔。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就不好读书,不学无术,一笔字写的奇丑无比,理工男的灵魂更是玩不来这软笔头。 于是很快,贾旭就贡献出来到此世之后的第一个发明,鹅毛笔。虽然固化笔管的方法他并不知晓,小心翼翼的写,也经常会断,但是总算是符合了自己的书写习惯,写出来的字起码自己也认识不是?而且身为丞相的儿子,想搞到管够的鹅毛又是什么难事? 再加之鹅管中本也存不了多少墨,蘸来蘸去的着实麻烦,总是打断思路,于是杜韵茹就成了他的小助手。 他负责写,她负责从他手中接过损坏的鹅毛,然后吸满再墨水递还回去。 如此经过了十余日,杜韵茹发现他其实也不难相处,待人有礼,谈吐有序,也未再对自己有什么奇怪举动,忐忑不安的心也稍稍安稳了一些。他每日只做三件事,早早出门游逛,下午回来后在院中的一台水凳上磨着她陪嫁礼单中的琉璃,然后就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写着什么东西。他用的好像是一种不大一样的文字,他说那是简化字,大多数似乎认识,又不确定,笔体与往日所见亦有所不同,好像是楷书,虽然没有了原本线条粗细呈现出的韵律,但一排排小字整整齐齐,也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她有时也会翻看他的手稿。有些就摆在桌面上,她想看,他也让她看,不会的字问他,他也会认真的答,而她依然看不懂;而有些手稿,他就会深藏在衣怀里,睡觉时都不解下来,他说再等等,暂时还不方便公众与世。哼,也不知道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在她看来,八成是什么反诗吧! 第十六章 援军 - 宋鼎 - 灵剑孤寒 十一月初一。 大宋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吕文德,率援川军主力自重庆府沿江东下,抵达鄂州城以西。 忽必烈账下将领拔都儿率阿速军压阵,张柔统所部蒙古汉军与吕文德的援军在城西激战。 正午时,贾旭随其父一起,登上城墙远观城外大战。只见三万宋军列成三个圆阵,又成品字形排列,和远处准备实施拦截的蒙古军队对峙。 宋军的军阵最外层为盾手,提着一人多高的立牌,为身后之人提供庇护。之后依次为长枪手、强弓手、强弩手、神臂弓。军阵中心包着轮换人员、箭矢、拆下的营帐和拒马。 吕文德甚至都没有带粮草辎重,看来今日是抱着一定要杀进城来的决心。 贾旭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制短筒,放在眼前朝内张望着。这怪异的举动吸引了身旁贾似道的注意,他以为贾旭又在胡闹些什么,面色有些不悦的问:“你在做什么怪态?” 贾旭将手中短筒递给他,示意他放于眼前。他初时还有些不耐,可等他终于看向圆筒之内,瞬间就被震惊了。他将圆筒取下,看了看远方,又将圆筒抬起,又放下,思索了一下,又抬起,往复四五次,然后情不自禁的揉了揉眼睛,转过头问贾旭:“这是何物?为何远方之景致竟如在眼前,如此清晰?” 贾旭从怀中又掏出来一个短筒,放在自己眼前,边看边说:“这个东西叫望远镜,利用最基础的光学原理制成,可将远处之人、物放大。” “这就是你这几日……”贾似道刚开口发问,就被贾旭出声打断: “这就是我这几日在城中偶然发现一个贩卖奇珍异宝的南洋商人,在他那里购置的,只此两架。”说完冲贾似道眨了眨眼。贾似道那是何等聪明之人?马上会意的说道:“是啊是啊,真是可惜。” 周围众将都被二人吸引的注意。几人望向贾似道手中的短筒,很想也借来看看,但是又不敢开口,于是纷纷将目光投向贾旭。 贾旭被周围人环环盯着,有些尴尬,终也不似贾似道般淡定。刚把手中望远镜向前一送,就被高达眼疾手快一把抄了过去。 众将领顿时一阵骚动,你争我夺,人人都要抢来看上几眼,看过之人的赞叹叫好声、没看过之人的嘈杂叫骂声纷然四起,惹的贾似道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让他们稍稍安静些,也是一样在私底下互相捅咕来捅咕去。 此时,远处鼓号声响起,宋军军阵开始缓缓向前,朝着鄂州城的方向进发。众人的注意力重新落在了城外。贾旭那架望远镜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每个人都表情凝重的看着城外的吕文德,替他捏了一把汗。 很快,负责拦阻的蒙古军队便开始了冲阵,宋军从军阵中将拒马抬出,列于阵前。待敌方骑兵进入百步之内,神臂弓首先击发,至七十步内,阵中的强弓劲弩也尽皆击发,射的冲阵的蒙古军人仰马翻。 蒙古骑兵顶着伤亡冲至阵前,却遇拒马、立牌阻挡不能入阵,拒马后的长枪手玩了命的捅刺,马上的蒙古骑士倒还稍好,胯下只着皮甲甚至无甲的战马却遭了殃,纷纷被刺倒伏,连累着马上的骑士也纷纷掉下地来。冲击优势一失,个人再骁勇的战士在宋军的军阵面前也毫无意义,很快就不得不丢下若干尸体遁至一边重新整队。 而宋军阵中也是迅速调整,外层的盾手、长枪手纷纷退入阵中休息,由阵中间原本待命的兵士轮替,重新铸起圆阵的外围防线。然后三支圆阵在鼓号的指挥下再次启动,继续缓缓向城池方向走来。 蒙古骑兵就这样又冲了几次阵,除了让双方付出些伤亡,同时延缓了宋军军阵的前进速度外,也未能阻止他们向城池进发。时间已近未时末,骑兵终于退去,替代他们贴上来的,是蒙古汉军步兵。 他们列做两个锋矢阵,集中对宋军突前的圆阵进行钳形突击,同时骑兵在品字形后方的两个圆阵侧翼牵制,使其无法支援前方圆阵。蒙古汉军的阵势没有宋军严整,兵甲器械也没有宋军精良,只是后方的督战队逼的严紧,因而凶悍异常,反倒给宋军造成了更大的麻烦,屡次顶着箭雨和长枪,掀翻了宋军的拒马,突入阵中厮杀。 可宋军连粮草辎重都不要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下,比勇气又怎么会输给他人?往日宋军一旦破阵往往便会斗志丧尽、四散奔逃的场面没有出现,长枪手身后的弓手弃弓在地,抽出腰间长刀围了上去,将零星突入阵中的蒙古汉军一一砍翻在地,再又回到自己的位置捡起强弓,继续向正面射击。 宋军就这样顶着蒙古汉军的围攻,缓缓前进。 贾似道始终站在城墙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场局势。身为文官,虽然也已带兵日久,却一直是在后方调兵遣将,坐镇指挥,虽然腰间常佩宝剑,以示威仪,可从未亲自带队厮杀过。今日在镜中看两军交锋,将士们挽弓、击弩、挥刀、呐喊,那些扭曲的脸、喷溅的血,如在眼前,似身临其境,让一贯冷静的贾似道也不禁受到感染,有些血脉贲张。 他侧过头看向左右:“城中是否应该出兵接应?” 张胜回答道:“是应该接应。只是现在离城尚远,贸然出兵,只怕被旁侧窥伺的蛮子骑兵击我侧面、断我后路,占了便宜。还是要等吕将军再近些,才好呼应。” 贾似道点了点头说道:“你与高将军先去挑选精锐、整备兵马。”他又看了眼有些踌躇的高达,好似在安他心一般的继续说道:“都是我大宋的好男儿,吕将军更是良臣宿将。我们既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外面搏杀而毫无呼应,也不能不顾时机出城浪战、被蒙古蛮子趁了机。你二人且去,留邛将军在此与我参谋,待时机成熟再听令出城。” 高达原也是怕贾似道又诳自己出城送死,现在听得贾似道如此说辞,又留他的副将邛应在此把握战机,他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于是拱手领了军令,与张胜一同下城聚兵去了。 城外的战斗还在持续。 宋军顶着蒙古汉军的拼命阻拦,一步一步的向鄂州城推进,几乎每一息都有人在阵前倒下,而这些失去灵魂轰然倒下的躯体,有的是蒙古汉军徒劳无功的注脚,有的是宋军英勇无畏的证明。 也许换做往日,承受巨大伤亡、不断被蒙古汉军突入阵中的宋军军阵早该崩溃好几次了。但今日吕文德将侧后交给了弟弟吕文信、吕文焕,亲自坐镇为首圆阵,又将手下敢战之亲信布于阵中四方,方才确保自己能够控制住局势不散。 就这样又战到了酉时,眼看天边已经染上了暮色,吕文德所部离城墙只有三百余步的距离。蒙古军正欲集结骑兵做最后突击,期待于将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摇摇欲坠的宋军阵势彻底击溃,却见鄂州西城门忽地打开,紧接着一万城中精兵出战,背靠城门结阵,与不远处的吕文德部形成呼应。 拔都儿气急败坏,自己跟随忽必烈与宋征战许久,却未想竟有宋军守着龟壳般的城池不待,还敢出城接战的!原本打算叫汉军消耗、自己的骑兵养精蓄锐最后一击的,早知道如此,刚才就应该出击了,却不该等到现在! 可惜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吃。此时宋军城内外两军相距进一步缩小,两阵相距已经不足两百步,他再率骑兵冲击,攻吕文德“品”字阵尾,则侧后二军阵损伤不大不好啃;攻阵首则有出城宋军支援,反而缺乏腾移的空间,很容易腹背受敌。于是只能在张柔的劝说下作罢,下令将军队撤回,放弃了拦截吕文德所部。 可吕文德在与出城接应的宋军汇合后,却没有进城,反而在城墙脚下重新布置了一个半圆的防守阵势,护着阵心中的兵士,在鄂州城西门外扎起了营寨! 这让刚刚聚拢士卒还未退去的拔都儿愈加的气恼。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与城外扎营,这是看不起他?于是他终于不顾张柔的劝阻,组织所部骑兵顶着城上城下的如蝗箭雨对宋军的阵势又发动了进攻,却也不过是又丢下百余具尸体,然后心怀不甘的灰溜溜退走。 蒙古军虽有近十万,却也不可能将鄂州城包的水泄不通。之所以能形成包围之势,靠的是骑兵机动优势,可以在城池四野将入援和外出的宋军军阵击溃,造成城池事实上的孤立无援。只是之前便叫高达和贾似道先后率援兵进了城,如今又叫吕文德顶着重兵拦阻与城中守军汇合,还在城外扎下了营,使鄂州城内外的呼应大增,事实上已经扭转了鄂州城的孤立之势。 第十七章 移司 - 宋鼎 - 灵剑孤寒 吕文德与贾似道在城门内相见时已是酉时。 二人在江淮时便是多年的文武搭档,之前又联手援川,配合一直很融洽。今日又在鄂州城会师,一个说着“感谢景修(吕文德字)兄率军来援、解阖城倒悬之苦”,一个说着“多谢师宪(贾似道字)兄出城接应、救将士倾覆之危”,真是宾主尽欢,相见恨晚。 几经寒暄,又与数名初次相见的文武相互引荐,忙了好半天。贾似道还要邀吕文德回府衙设宴接风,却被吕文德拉到一旁,屏退旁人说道: “师宪兄,我此次率军前来,除支援鄂州城之外,还另有要事。只是……愚弟也是奉旨行事,还希望师宪千万不要误会。” 听到吕文德竟然如此说辞,贾似道敛起笑容,微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道:“景修兄此言何意?” 吕文德从怀中取出一份圣旨,双手递给了贾似道。 贾似道单手接过,却斜眸看向吕文德说道:“是不是待我沐浴更衣、焚香设案,才好接旨?” 吕文德苦笑着拱手说道:“师宪兄这是要羞死我了。你且先看旨意,再由我分说。” 贾似道将圣旨展开缓缓读着,表情从一脸凝重,逐渐变为思索玩味。中间还几次抬眼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贾旭。 始终关注着贾似道表情的吕文德也不禁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对那名少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只是静静的等着贾似道,捧着圣旨看了许久,终于开口说话道: “我在城中困守多日,与朝中之事还是断了联系。此事是何人所奏?” “监察御史饶应子。”吕文德又一拱手答道。 “那就是吴潜这个狗贼了。”贾似道负手在原地左右踱了几步说道:“这些人纠结于我乃恩荫而非进士出身、以及我年轻时一些的琐事不放,自诩道德模范,在朝中一向与我不对付,却不想挑在这时出此毒计阴我!” 他越说越气,伸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旁边的椅背:“现在城外十几万蒙古军,其中光骑兵就数万,游骑斥候遍地都是。集精锐、列严阵,出而战之尚不能胜,他们居然叫我在这个时候突围移司去黄州?黄州在鄂州以东,中间正好隔了一个蒙古大营!”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我等困守孤城,直面敌缨,为国奋战,却不想依然躲不了千里之外的朝中,这帮宵小的恶毒算计!” 贾似道见吕文德始终躬身拱手,也不搭话,便轻拍着他的手臂说道:“此事与景修兄无关,兄且不要多心。” 吕文德这才抬身站起说道:“毅夫(吴潜字)公此举确实有些小家子气了。我猜他倒不是真的要逼师宪兄去突围送死,而就是要让你抗旨?那样纵使最后胜了,战后亦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托辞,陛下总不能拿兄怎么样,但是议功之时,他便又多了许多口舌之机,才好以此为由,在朝堂之上压兄一头。” 贾似道点了点头,又再思索了片刻,扬手招贾旭过来。 贾旭此时也在一旁默默的观察着吕文德。这个在南宋末期赫赫有名的干城之将,一张国字脸,中等身材,躯体挺拔,目光如炬。在贾似道面前虽然执礼甚重,实则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自傲,让人觉得无甚谄媚,不卑不亢。 他见贾似道唤他,便走上前去。 “却不知这位姿容甚伟的少年英雄是谁?”吕文德问道。 贾似道哈哈一笑说道:“景修兄说笑了。这是犬子贾旭,字文轩,此次随我出征,跟在左右长长见识。旭儿,还不快快见过吕将军?” 贾旭冲着吕文德行礼说道:“将军国之藩篱,晚辈今日得以拜见将军,真乃幸事。” “贤侄真是客气了。我与你父亲相交多年,师宪当年也是风流倜傥、翩翩才子,今日见你,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吕文德继续寒暄着。 贾似道却将话头接过说道:“青出于蓝,此话不假。而胜于蓝之处,也不仅仅是姿貌啊。景修兄,不瞒你说,十余日前,我儿便已料到朝廷当有移司之议。以公心论之,移司之事倒也算谋国之策,无甚不妥。只是提出的人物和时机掌握不好,或者说掌握的正好,就不能不让人心生顾虑啊。” 吕文德听说贾旭早已料到此事,心下颇为惊奇,看了看他,用一种考校的语气问道:“那贤侄今时又怎么看?” 贾旭心想你连什么事儿都没告诉我就问我怎么看,真当我神算子呢?他不动声色的转向贾似道说道:“吕将军胸有成竹,必有高见。” 吕文德对他实则有些不恭的态度竟不以为忤,反而用颇为赞赏的语气对贾似道说道:“令公子着实聪慧。不瞒师宪兄,此事我确实有些谋划,可供兄思虑参详。” 听吕文德这么说,贾似道向他行了个礼说道:“请景修兄赐教。” “不敢,不敢。”吕文德急忙双手扶起贾似道说道:“移司之意,从通盘谋划来说,并无不妥,甚至可称良策,才使得师宪兄不便不从其计。既然如此,兄便真的移司就是了。而且,今晚就移!” 贾似道又微微眯起了双眼。“此话怎讲?” “我率军东来,沿途已经肃清了敌军游骑斥候,如今西路至汉阳、复州的通道,暂无蒙古军袭扰。且我军今日破敌拦阻,又在城外扎营,敌必以为我后方还有援军将至,正待我接应,三五日内,当派重兵攻我营寨,而不会往汉阳方向发兵。”吕文德解释道:“此时师宪兄带一路轻骑,今晚便趁夜而行,西去汉阳,再从南路沿嘉鱼、咸宁、大冶而绕至黄州,三五日便到。而我在鄂州西城外营寨,依仗城墙坚守三天。待三天后我弃营入城,敌纵使察觉有异,追之亦不及矣。” 最后吕文德说道:“当然,这是在我率军来援鄂州途中收到圣旨后,想到师宪兄将面临之难处,代兄做了些谋划,也只是建议,最终如何取舍,兄是否别有良策,还是要由师宪兄自己定夺。” 贾似道负手沉思,在原地踱了几步,抬头看向贾旭。 贾旭心想自己虽然只知道历史的大致脉络,而并不清楚细节之处,却也没有做什么改变历史的事情,一切都还按照原来的轨迹进行,那么贾似道此次突围移司,必然是成功的。不然后面也就没有贾似道那么多戏份,历史对他的评价可能会是一个忠君殉国的回头浪子,而不是权奸了。 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贾旭冲着贾似道微微点了点头,又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可贾似道依然在那思考了半晌,权衡了许久的利弊,最后才点了点头说道:“那便如景修兄谋划,事不宜迟,我稍做准备,今晚就走!既然圣上有旨、形势有需,为家国计,纵使前方是龙潭虎穴,贾某也得去走一遭了!” 决心既下,反而洒脱的贾似道,让吕文德也不禁有些钦佩。他之所以愿与贾似道交好,在朝中为自己寻找靠山固然是主要原因。除此之外,与当世苦读经典、进士及第、按部就班的官员相比,贾似道纨绔出身,遇事时带着一股匪气,反而比那些道学模范、古板士大夫更和他的胃口。 吕文德继续为贾似道谋划道:“师宪移司之事,先不要与城内其他官员说,以防引起议论甚至骚动,走漏了风声,则于师宪此行大不利!只消遣人回衙取来印信,召集心腹亲卫随行便可。师宪兄此次西行,我将我的亲卫营指挥孙虎臣与麾下七百精骑尽付于兄麾下,充作护卫之用。兄不要推辞,只要鄂州城不破,我要这些亲卫整日在身边围着也是无用,鄂州城若是破了,再多亲卫也更是无用!至于你我交接之事,明日我再与城中官员交代,圣旨在手,他们翻不出什么浪来。” 贾似道点了点头说道:“景修兄为我谋划至此,我甚是感怀。你我自淮西开始,相交多年,虚情假意的废话不必多说,今后但有似道的好处,便也绝不会叫景修兄吃亏!只是如今还有一事相求——我儿贾旭,便留在城中。” 贾似道用眼神制止了想要开口说话的贾旭,然后继续说道:“我贾氏三代单传,若是似道此行有什么不测,我就将我儿托付给景修兄了。不求什么前程似锦,只望景修兄届时护他周全,保他做个富家翁、安度此生便好。” 吕文德正色答道:“师宪兄多虑了,此行必定一帆风顺,绝不会有什么不测!”说完他又单手扶颚,看着贾旭说道:“至于你家这小子……长的一表人才,又聪慧过人,我着实喜欢。我家妙晴,小时候师宪兄也见过,模样俊俏,脾气也……呃也不错,今年十五岁了,还没许过人家。不如你我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从今往后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女儿就是你女儿,如此一来,师宪兄当可安心了?” 贾似道闻言大喜。“如此甚好,甚好啊!” 贾旭心里却暗暗叫苦,这个年代就流行给别人送媳妇的吗?考验这么大的吗?这才隔了十几天,家里一个还没搞定呢,又送来一个,还依然是未成年?! 第十八章 撤军 - 宋鼎 - 灵剑孤寒 十一月二十七日夜。鄂州城外,蒙古大营。 忽必烈坐在中军大帐中,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帐下文武分两排静立,也都默不作声。 自围鄂州城以来,诸般战事不利。多次让宋军突入城中,高达、贾似道、吕文德,源源不断的援军补充,导致鄂州城被围两个月,至今岿然不动。而己方将士多为北方人士,自古称南方为瘴疠之地,今天才终于知道了这四个字的厉害——战死者不算,单单因疫病导致的减员就已经十之二三。 最可恨的还是要属贾似道,率援军进城也就罢了,居然在吕文德入城的当夜,又偷偷的出了城! 自己还傻傻的围攻着鄂州西城外的宋军营寨。直到第四日,宋军撤入城内,城上的旗帜也从“贾”字换成了“吕”字。同日又收到南线送来的军报,兀良哈台指挥的南路军一支偏师,押运着在荆湖南路沿途掳掠来的财宝子女自潭州北上与主力汇合途中,遭遇了一支宋军精骑,被其杀散。 那时的他方才反应过来,贾似道已经从鄂州城中跑了!可彼时这支精骑算脚力应该已过大冶,追之已是不及! 贾似道最终于十一月六日入了黄州城,再次竖起大旗,调兵遣将,两淮、江西等地宋军士气大振,四方援军云集,已经隐隐与鄂州城形成掎角之势,并开始威胁自己后方的粮道。 最近一段时间,黄州宋军频频袭击蒙古军运粮船队,导致大江南岸的忽必烈军队三天两头的断粮。虽然兀良哈台及时赶来汇合,带来了一些沿途劫掠的补给,自己也放出游骑在周边四处搜集粮秣,但是依然无法满足大军所需。忽必烈只能优先供应蒙古骑兵,汉军步兵就只能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草根树皮、饥一顿饱一顿了,于是因为饥饿又导致了十之二三的减员。 算上两个多月以来攻城死伤的士卒,出发时十余万大军,至如今能战之兵已经不足五万。虽然蒙古骑兵部队尚算完好,但自己又不可能撵着骑兵去攻城? 忽必烈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攻下鄂州城,已是不可能之事了。 此时的他,枯坐帐中,手中掐着两封信。 一封信是自己的正妻察必自漠北送来。字数不多,短短几页纸,其中的消息量却是巨大,叫忽必烈更加忧心忡忡。 大蒙古帝国的第四任大汗,自己长兄蒙哥的死讯是早已确定的事,下一任大汗的人选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但凡认为自己有一丝希望的无不跃跃欲试,毕竟有机会执掌如此庞大的帝国、将这片无比广袤领土上数不胜数的财帛子女都归于自己掌中,这样的诱惑怎能不让人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当然,绝大多数人只能在梦里想一想,或者寄希望于长生天降大宏愿。真正有资格站上牌桌的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人。 巧的是,忽必烈算是其中之一。不巧的是,另一个有资格的人是自己的嫡幼弟——阿里不哥,而他此时就在漠北! 通往大蒙古帝国的首都和林的各条道路均已被封锁管控,往来人员货物都受到了极其严密的排查,要不是与忽必烈私交甚笃的同父异母弟末哥在暗地里相助,察必的这封信,甚至出不了和林! 而察必的信中写到,和林众臣已经在私下谋划,准备立阿里不哥为新任大汗。阿里不哥及其党羽在城中四处散步观点,称大蒙古的传统就是幼子守灶,不可违背。而阿里不哥已经开始以监国的身份在城中行使职权。 不仅如此,阿里不哥还四处派人持监国手令调遣军队,其中阿蓝答儿竟跑到开平调兵,脱里赤竟跑到燕京附近征集民兵!要知道,这两地都是忽必烈的核心势力范围、根基之地,阿里不哥要对自己动手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 忽必烈知道,自己一向不讨蒙古诸王公贵族喜欢,尤其是以窝阔台家族、察合台家族为首的漠西、漠北贵族,更是恨自己入骨。他们诟病自己不依仗蒙人,而是更多的重用汉臣。忽必烈当然清楚这只是托辞,他们自己帐下不也有许多回回人、畏兀儿人、康巴人、阿速人、钦察人、罗斯人? 孛儿只斤家族起于漠北部落,能够风卷残云般席卷天下,靠的就是兼容并蓄,人尽其才!民族、宗教、习俗,这些别人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微小差异都能打出狗脑子的事情,我大蒙古国一概是无所谓的,只要你能为我所用,一向是来者不拒的嘛。 那怎么偏偏汉人就不行? 因为他们怕的根本不是汉人,而是汉制! 大蒙古国几十年间崛起漠北横扫寰宇,杀人无算。但人是杀不完的,就像草原上的野草,牛羊啃过、野火烧过,春风一吹,又是郁郁葱葱,遍布荒野。 他们只是用杀戮的手段,逼迫越来越多各式各样的人加入他们,然后再用继续向外征讨掠夺来的利益将他们与自己绑定在一起,使“他们”变成“我们”。 往好听了说,靠的是包容,说直白些,不过就是松散、是妥协、是放纵! 这些人只需表面上的恭顺,上缴象征性的赋税,逢有出征时派些治下贱民自备牛羊兵甲去随军,就可以土皇帝一般无拘无束的在自己的领地中逍遥快活,帝国还要定期给予他们天量的赏赐。 每有大汗更迭时,还可以各自选边站队,待价而沽,挟恩求报,火中取栗! 这样的蒙古“传统”,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拥护? 而汉制,代表的是统一,是集权!是嫡长子继承,是流官移镇,是编户齐民,是四时税赋。是在他们碗中抢食,心上割肉! 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害怕! 忽必烈也是蒙古王公贵族,他也不想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但是他的势力范围就是汉地啊,这里遍地都是遵汉礼、守汉法、行汉制的汉人,数以千万计的汉人,他不依仗汉人,他又能依仗谁呢?那些只知道冲冲冲、杀杀杀,喝酒吃肉睡嬢们的蒙古人? 要想统治汉地这千千万万的汉人子民,就要行汉制,就要用汉臣。而行汉制、用汉臣,就必然是蒙古王公贵族的眼中钉、肉中刺! 对于忽必烈来说,这是一道无解题! 他甚至不能选择放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况他远不是什么匹夫。就算他不去争这个大位,待阿里不哥站稳了脚跟,会放过他这个一向感情不睦的哥哥、掌握整个汉地实权的漠南总管? 甚至不用阿里不哥出手,那些追随于忽必烈麾下的汉臣、汉将,又怎可能允许他不争?只怕他但凡流露出一丝不争的态度,这帮汉臣下一刻就会学大江对面宋国先祖旧例,把皇袍强按在他身上,逼他称大汗! 想到这里,他一声长长的叹息。拿起身旁的马奶酒,喝了一口。 自己也是蒙古人,汉人的苦茶,始终也喝不惯。 这些年来,虽然身处汉地,有数不尽的珍馐佳肴、绫罗绸缎、华屋广厦,可他坚持喝马奶、戴笠帽、住毡帐,就是要不断的提醒自己蒙古人的身份,可自己那些蒙古同族,却早已经将他视作汉化的异类,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了吧! 放下手中的酒杯,他又看向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来自自己最痛恨的对手、宋军前线统帅、右丞相贾似道。洋洋洒洒数万言,掐在手里厚厚一沓,意思却很简单,归纳起来就一句话——打到现在双方精疲力竭、难分胜负,不如讲和停战、就此罢兵,你赶紧带兵回去争你的大位吧! “唉。”忽必烈又一次叹出气来,看向谋士郝经,询问他对于贾似道信函的看法。 郝经本是金人,金亡后随父母家人流落河南、辗转顺天,因才名被张柔荐于忽必烈麾下,入金莲川幕府,上书条陈军国大事民间利病数十事,而被忽必烈备为顾问,优礼相待。 此次南征,郝经本就持否定态度,一再向忽必烈谏言,不应急于南下,而是要将精力放在革除弊病、创法立制、屯田垦殖、巩固内部上。忽必烈此时将此事问策于郝经,实际上表现出来的倾向已经无比明显。 而郝经自然借此机会再次向忽必烈讲述“古之一天下者,以德不以力”,又分析蒙宋双方当下的情况,说大蒙古国虽然兵威强盛但是“诸侯窥伺于内,小民凋敝于下”,而宋国则是“君臣辑睦,政事修明,无衅可乘”,力劝忽必烈班师北上,先争汗位,待大事归定之后,再寻机谋宋。 想南下之初,郝经劝忽必烈休兵时,帐下众文武各个激奋,痛斥郝经胆小怯懦。而如今还是这些帐下众文武,听着郝经的慷慨陈词,各个都低着头不言语。忽必烈知道,他们均是疲敝不堪,早就想退军北还了。 罢了,那就退军北还吧!待回了开平,稍加修整,便与阿里不哥那小子争上一争!若是争败了,自然万事皆空,不必说它;若是争胜了,届时集合整个大蒙古帝国的军力,再来饮马大江,一决雌雄! 第十九章 不朽 - 宋鼎 - 灵剑孤寒 十一月二十八日,忽必烈最终决定撤军。然而他并没有径直率军北返,而是留大将拔都儿率一部继续囤扎于鄂州城下,自己亲率主力东进,号称要直驱临安。 可“东进大军”磨磨蹭蹭,三天才走了二十里,闰十一月初一,才到达青山矶渡口。忽必烈率少量亲卫先期渡江北上,命留守的谋士张文谦于次日告谕诸将,六天后大军全体撤围鄂州,除留一部继续据守青山矶一线,接应尚在荆湖南路腹地的兀良哈台北返,其余大部陆续渡江北归。 轰轰烈烈的蒙古三路攻宋大战,至此基本宣告结束。 对于忽必烈来说,轰轰烈烈的夺位之争正式拉开了序幕。 而对于鄂州城中的贾旭来说,过去一个多月的学习时间,也算告一段落。 贾似道家世显赫,长期处于社会顶层,虽然现时身为军事统帅,但是习惯将军中杂务交予手下,自己只负责制定目标、验收成果。吕文德则与此不同,他出身平民,起于微末,从军之前是个樵夫。他是在数不尽的血腥厮杀中,从最基层一路向上摸爬滚打,最后官至显宦的。 大宋军伍从作战到指挥的各个层级,他全都干过。那些佐官、小吏,欺瞒贾似道容易,想骗他是绝不可能。 所以吕文德做事,往往简单明了,直击要害,效率很高。同时他又凡事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与普通军士之间相交也是平易近人,故而在军中威望很高。 当然,同样是因为出身平民,孑然一身,毫无依仗,所以他十分注重与各级官员搞好关系,尤其是朝中重臣,故而在道学清流口中难免落得个媚上的评语。 同时他多在军中任用兄弟子侄、培植党羽,甚至家乡旧识的樵夫、炭农,也纷纷授为武官,引为亲信,世人称之“吕家军”,私下里却轻蔑的唤作“黑炭团”。但是古往今来的封建军头儿们,有哪个不是如此呢?这个时代的军队就是靠着血缘、乡谊之类的纽带组合在一起的。 贾似道将贾旭托付给他,他自然是十分重视,生怕贾旭有什么闪失,于是让贾旭整日跟在自己身旁,毕竟战场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主帅身边。所以虽然城外的蒙古军队又围着鄂州城继续狂攻了月余,大将张胜甚至战死在了城头上,贾旭却始终安然无恙,再未受伤分毫。 而贾旭看着吕文德每日如何巡视诸营、布置防务、调配物资、维护战械、安排将领、议功肃法,甚至亲自过问饮食、疗伤、丧葬等事。 如果说跟在贾似道身边,让他对于大宋的公文运作体系建立了认知,那么在吕文德身边这一个多月,则是对于大宋的军事体系也有了较深入的了解。 吕文德对贾旭十分的感兴趣,可能也确实是拿他当自己未来的女婿看待,不时的还会指点、考校贾旭,有着很明显的着重培养之意。 而贾旭固然对军事实务上的很多方面毫无了解,但是灵魂来自千年之后知识爆炸的时代,看问题的角度、思考问题的视野和解决问题的思路,很多时候让吕文德都觉得别出心裁、格局大开。尤其是贾旭将自己手中的那架望远镜给了吕文德,更是让他大为惊奇,不禁生出了招揽之心。 “不如,我去与师宪兄谈谈,今后就让你随我左右吧。” 贾旭自然是不可能随在他左右的,他可不想未来困死襄阳孤城。 好在他也不需要纠结太久。闰十一月初七,城外蒙古军队缓缓退去。次日吕文德放出斥候回报,蒙古军队已在青山矶陆续渡江北返。至初十日,贾似道的信使便到了鄂州,除了互通消息外,还邀请吕文德到黄州一晤,共商今后军事。 贾旭自然也要带着这些日子写的数百页手稿,跟着吕文德一起去黄州。临行前杜韵茹请求贾旭允许她招家人前来拜别,结果杜兆财老哥俩来了之后,看见茹娘梳的依然是丫鬟髻,顿时面露戚戚,又引的茹娘一阵哭哭啼啼。 贾旭站在屋门口,听着屋内伤离别,看着屋外远处隐约的鄂州城墙,竟也有些感触。 如果出生之地为故乡,那么作为自己穿越而来的第一座城市,鄂州应该也算他今世的故乡吧!只是今次一别,就不知道再要多少年月才能有机会回来了,而城中这些时日结识的人们、忙碌的人们、勇敢的人们、可爱的人们,在今后的岁月中,注定还要经受无数的苦难。 现时的自己能够清楚的预知到他们的命运,却还对此无能为力。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就是一座大山。”虽然说这句话的人是个煞笔,但个人命运面对时代洪流的无奈,以及自己身上隐约担负的责任和使命,还是让贾旭觉得前路漫漫,任重道远。 贾旭带着杜韵茹、柳安儿、柳安儿的娘柳王氏、两个双胞胎弟弟柳猫儿、柳狗儿——是的,那个年代的老百姓给小孩子起名字就是这么霸气——一随着吕文德进到黄州城内,已是闰十一月十五日中午。 让贾琏帮着将一行人安置在后宅,贾旭没时间收拾身上的卜卜风尘,便要按礼先去正厅拜见父亲贾似道。 如今的贾似道正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蒙古大军已经陆续北撤,与北方各处传来蒙古内部大汗之争一触即发的线报相佐证,想来忽必烈忙于争位,一时之间必将无暇南顾,风雨飘摇中的大宋终于难得的迎来了喘息之机。 而为大宋带来这一切的,正是他贾似道!是他突入鄂州坐镇,在蒙古大军的疯狂围攻下守住了这座大江中游的锁匙;是他冒着万般艰险移司黄州,汇聚各地援军,复振大江下游宋军士气;是他在无比危难的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最终熬走了蒙古大军! 古之士人讲“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无数人将之视为毕生的追求。贾似道此番立下如此大功,后世是否视此为不朽,他倒不是特别在意。 他在意的是皇帝怎么看,是否会因他的功绩,给予他足够的回报? 不,不用怀疑,一定会的! 国事如此艰难,北方强敌如斯,难道还有什么理由不褒奖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功绩么?难道还有什么能阻挡他这种出可为将、入可为相的绝顶之人更进一步么? 没有,绝对没有! 向朝廷报捷的文书已于昨日发出,可贾似道依然还陶醉在自己妙笔生花、慷慨激昂的文字中,以他多年练就的养气之功,也完全无法掩盖脸上自然洋溢的亢奋之情。 贾旭进到正厅时,贾似道正与吕文德一同品茗论事,相谈甚欢。看见贾旭进来,只是挥挥手示意他无需多礼,并指了指一侧的椅子。贾旭行了个礼后就坐在旁边,静听他们二人的对话。 “景修,此番事了,愚兄多半是要回京的了。今后荆湖一线,我便要托付给贤弟了。”贾似道品了一口茶说道。 好么,之前二人还互相称兄,如今变成贾似道自称愚兄,唤对方为弟了,可见这位贾丞相的心态属实是有些飘。按实际年岁算,吕文德是要比贾似道大几岁的,不过吕文德当然不会以此为意,甚至说,相比于贤弟,他更想要的是一个愚兄。 “文德无能无才,怎敢当师宪兄如此重托?荆湖有如今局面,有赖于兄的力挽狂澜和朝廷源源不断的援军、粮秣供应,文德不过是不敢松懈、勉力维持罢了。”吕文德语气恭敬的说道:“将来若再有事,还是要师宪兄在朝中为文德多多转圜。荆湖乃抗蒙前线,大江防线枢纽,西接川蜀,东卫两淮,务要足兵、足粮、足饷,方才可保万安啊。” 贾似道点了点头,也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当今之世,朝廷自然要将主要的财力物力放在军事上,只是连年战起,朝廷财政早已是不堪重负。兄此次进京,若能再进一步,位执宰辅,有心改革,消除弊政。不然长此以往,纵有精锐之卒、能战之将,朝中也无粮饷可馈啊。” 贾似道叹了口气,又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只是改革之事谈何容易,料来必然是困难重重。而且纵使改革可以全面推行,也绝不是一朝一夕可成之事。唉,功成路远,却时不我待啊。” “是啊,大江虽是绝佳屏障,但江防江防,有兵才有防,没兵只是一条宽阔些的水沟罢了。只是广布军力于数千里大江,于朝廷而言确实负担过重。”吕文德附和道。 贾似道看着吕文德问道:“景修可有教我之策?” 吕文德连忙低头说道:“师宪兄折煞我了,在兄面前,我又怎敢谈个‘教’字?”说完他看了看一直在一边坐着的贾旭,说道:“我在鄂州时,与文轩(贾旭字)多次论及此事,不如让他说说?” 贾旭心里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你怎么又来这套? 第二十章 襄阳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其实倒也不介意,毕竟他还要在贾似道眼中树立有谋略的形象。 “蒙古数次南侵,重点皆在四川与荆湖,两淮方向均为佯动牵制。敌欲灭我大宋,却不直攻临安,而趋荆湖、四川,非其舍近求远,盖因江淮水网密布,而敌之主力为骑兵,难以施展。而鄂州以北的江汉之地,沃野千里,地势平坦,敌自南阳而下,轻骑简从,数日间即可直抵大江,或攻城拔寨,或掳掠子民。” 贾旭欠着身子继续说道:“近年来,荆湖之地受敌摧残,百业凋敝,朝廷又不得不沿江重兵布防,无论军事、民事,俱已成为一个巨大的负担。如今蒙古汗位之争眼见便起,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分出胜负,必然无暇南顾,正是我大宋重整荆湖的大好时机。而与其继续沿江困守,不如趁敌空虚,前出襄阳。” “襄阳。”贾似道用手指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口中低吟着。 “没错,襄阳!”贾旭在吕文德鼓励的目光下,用笃定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襄阳西邻荆山、东接淮河,为江汉平原之北部屏障。若我大宋能利用蒙古蛮子主力北上争位之机,前出襄阳,厚筑襄阳、樊城二城,备以重兵,委以大将,夹河而立,控扼汉江,则蛮子再来攻时,就必须先克襄阳,却无法绕城而过,如之前那般直趋鄂州。否则无论陆上、水上,我大宋胁其粮道、断其归路,届时突入江汉之敌,便如釜底游鱼、瓮中之鳖矣。” 贾旭最后总结道:“襄樊之前虽已残破,若要重新屯兵筑城,势必要靡费不少钱粮。然而守襄樊一处再费,也远比守千里大江要省的多。而且届时荆湖一带免遭兵祸,便可让百姓休养生息,安心生产,假以时日,除渐可自给外,亦能为前方输送些钱粮,而不是如今日般全靠朝廷贴补。故而前出襄阳,实为御敌、安民、省钱,一石三鸟之计尔。” 贾旭讲完便不再言语,吕文德始终端坐无声,而贾似道皱眉思索着,也没有说话。屋内陷入了一时的沉静。 又过了许久,贾似道忽然猛地一拍扶手,腾的站起,叫了一声“好”。 他整了整衣冠,面向吕文德说道:“小子年幼,见识浅薄,此等谋国之策,必是景修贤弟所授。愚兄此礼,乃是替大宋荆湖千万生民而拜。”言毕长揖至地。 吕文德急忙从座位上起身将贾似道扶住:“师宪兄折煞我了。文轩虽然年少,但是天资绝顶、意图高远。每每与他交流大事,他的很多想法往往让我茅塞顿开、受益匪浅,绝非寻常十八九岁少年可比。前出襄阳之策,也是我与文轩共同谋划,师宪兄家有麒麟子,切勿妄自菲薄啊。” “此话当真?”自己的独子能得吕文德这般人物如此评语,虽有些奉承之意,也着实难得,贾似道自然是高兴的。他微笑着转身坐下,对吕文德说道:“前出襄阳之策,我思来想去,实在是妙不可言。待我回京之后,必将竭力促成此事,届时这荆襄之地,还是要托付于景修,才能让我放心啊。” “文德不敢托大,唯竭尽全力而已。”吕文德就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然后接着说道:“文轩年岁也不小了,也到了为父分忧、为国出力之时,不知师宪兄可有安排?” 贾似道点了点头说道:“这次回去,我也有意在皇帝面前求个恩典,让他荫补出仕。” “那不如就叫他来我军前效力?不出数年,我保管将他培养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材。”吕文德说道。 听到这,贾旭急忙从座位上站起,冲着吕文德行礼说道:“晚辈多谢将军抬爱,只是我早已有心仪去处,还望将军成全。” “那么你究竟心仪何处?”吕文德问道。 “呃……这个……”贾旭有些尴尬了看了看吕文德,又看了看贾似道,说道:“此事我还未曾禀告大人,请原谅晚辈暂时还不能说。” 吕文德笑着指了指贾旭,转而向贾似道说道:“一路上我就一直劝他,他却一直不愿,好像到我手下效力有多委屈一样。” “委屈是断然不会委屈,只是他确实有些自己的想法,之前与我零星说过,虽未详谈,却也着实不是推脱景修。”贾似道也笑了笑说道:“收为手下之事他既然不肯,我也不好强求,不过收为膝下之事,却由不得他了。不知先前鄂州所谈之事,还作数否?” “作数,作数!”吕文德抚掌大笑道:“我这个女儿,师宪兄你之前是见过的,家中排行最小,名唤妙晴的那个便是,乃是我的掌上明珠,平日稍稍骄纵了些。不过相貌人品那是没得说,都是上佳之选,与文轩足足相配!现下我的妻儿家小都还在重庆府,明日我便派人送去书信,送她入京与文轩完婚!” 贾似道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景修此言差矣。如今你也是朝廷方面大员、栋梁之臣,可不能还像当初嫁大女儿时一般,草草的就便宜了那个臭小子!今后你坐镇荆湖,将家小接来鄂州是常理。直接送女入京,岂不是叫人笑我贾似道不知礼?你且安心在鄂州候着,你我将相联姻,聘书、礼书、迎书,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三书六聘的礼节,却是一个都不会少!” 贾旭在一边听的无奈极了,真是不管身居何等高位,对待儿女的婚事都是如此的热衷。 在这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似他这般高官之子,那是断不能抗拒的。 吕文德也许真的欣赏贾旭,贾似道也许真的见过吕妙晴,也真的觉得她人品相貌不错。但是贾吕联姻,归根结底看的是双方父辈的资源。贾似道眼看要入京执宰,吕文德身为边关大将,无论是为了更多的粮草军资,还是为了少些猜疑忌讳,傍上贾似道这棵大树都是最佳的选择;而贾似道自外入京,从寻一地方实力派引为奥援、同时维持自己在军中影响力的角度考虑,相比于那些看不起他的将领,一向与他相善的老搭档吕文德也是不二人选。 这是为了双方家族利益而定下的联姻之事,至于子女是否真的有才有貌,那又有什么要紧?! 二人又在厅中商谈了许久,多半是有关于贾旭的婚事安排,直到暮色深沉,吕文德方才告辞离去。 蒙古军队虽已退去,但荆湖之地经此摧残,百废待兴,吕文德明日便要回鄂州主持大局。贾似道也没有再多留他,起身一直送到府外。 回去的路上,贾似道问贾旭刚才所言,究竟心仪何处?贾旭只推说兹事体大,今日时辰已经不早,担心不及将详情尽述。贾似道闻言也道今日风尘仆仆,回去休息一下也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贾旭回到后宅时,发现他从鄂州带过来的茹娘、安儿等五人备好了饭菜还在等着他,心里竟涌上那么一丝暖意。想自己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不过寥寥数月,身边竟已经围绕了一些人,虽然还都是一些老幼妇孺,甚至还都不怎么熟悉,但是他们的命运确是毫无疑问的与自己的命运紧紧相连。不论茹娘是怎么被强塞到自己手上的,这个时代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管她愿意不愿意,这辈子也只能跟着他了。而安儿一家,更是完全依附自己而存在。 改变历史走向、拯救华夏文明这种宏观命题固然让人油然而生出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但是保护身边这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不要再遭受那原本命中注定的浩劫,却真的让贾旭心中涌现一种实实在在的驱动力。 这让他愈加感觉明日与贾似道交谈一事的重要,甚至可以说今世之成败在此一举,务必要让贾似道理解、接受他的想法和计划,这样才会在日后给予他强有力的支持。 他草草的吃过晚饭,便掏出厚厚的一沓手稿,在卧房的床上铺陈开来,仔细的梳理着脉络,时不时的还会再做标注,每一个细节都不容有失! 茹娘依然伴在一旁帮他蘸着鹅毛笔,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了每晚陪他做这些劳什子笔记,那认真专注的侧脸看起来也没有一开始那么的让人讨厌了。 安儿强打着精神坐在门口,尽管贾旭已多次叫她先去休息,但她固执的守着丫鬟的本分,主人还醒着,她怎么能睡? 贾旭就这样一直整理到深夜。安儿肉嘟嘟的小脑袋早已垂在胸前,茹娘也已经趴在案几上发出轻轻的鼾声,而他还依然在看着,写着。 第二天贾似道在府衙处理完公务,中午时分回到内宅,看见顶着一双熊猫眼的贾旭,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昨天不是叫你早点休息么?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第二十一章 说服 - 宋鼎 - 灵剑孤寒 蒙古大军正从大江沿线各处与宋军脱离接触,如潮退去,荆湖南路腹地的兀良哈台部也开始慢吞吞的向北移动,看态势是要护送着一路劫掠而来的财宝辎重,与鄂州附近还少量滞留的接应部队汇合后再一同北返。 沿途的宋军前不拦阻后不追击,远远的吊着,竟好似是在护送一般。战事终结的大势大家都看得出来,只要这只蒙古军队老老实实的出境,之前丢失的些许金帛粮草真的没有必要非得抢回来。 毕竟要抢就要跟蒙古骑兵野战,而战胜的几率真的不高。 大家都已经在期待接下来的议功受赏了,谁会在这最后关头去自找晦气? 而黄州城内的右丞相临时府邸,近几日的气氛非常的严肃、诡异。 那些求援的、示警的、要粮要饷的文书几乎一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报告的、报喜的、甚至胆大到报捷的文书从各地如雪片般飞来,最终汇入府中。黄州城及周边州府县的官员,也预知贾似道此次即将一飞冲天,借着汇报军事之机前来巴结的也大有人在。 但除了向朝廷报捷的札子送出去的前两天,能感觉到贾似道明显的兴奋心情,自第三天起,右丞相的脸色便急转直下,每日上午板着个脸出现在前厅,处理公务到中午,然后又板着脸回到书房,至夜便再也不会出来。 亲卫营指挥贾通带人守在书房外面,除每日中午公子贾旭会进入书房,至深夜方归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五十步之内。那些来访的各色客人更是一个也不见。 就连每天中午、晚间两顿饭,都是由管家贾琏自己一个人送进去,放下即走。 贾琏自几岁起就跟在贾似道身边,四十年来,从一个小伴当变成大管家,极受贾似道信任,盖因他察言观色的本领极佳,同时也极懂规矩。这般严阵以待、明显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他便绝不打听。 他只知道自己的主家贾似道的情绪,初时极暴躁,自己中午送进去的饭食,晚上再去时,发现不仅筷碗未动,甚至整个打翻在地,爷俩正面红耳赤、怒目相视,显然是在争论什么,只是碍于他进来了才暂时中止。 这种氛围在第二天达到高峰,五十步外的亲卫好似都能听到屋内的争吵声。贾琏叫贾通增加人手,将警戒范围进一步扩大到一百步,防止被无关人等听了去,更是防止被亲卫自己听了去,徒增麻烦。 好在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一天,第三天他再进去送饭时,父子二人已经相对而坐了,虽然贾似道的脸上依然有着不善的神色。 而随着时间的进一步推移,至第五天第六天,父子二人已经是相谈甚欢了,甚至还叫他每半个时辰进来添一次茶。 看来是达成共识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也压根不想知道,但他知道家和万事兴的道理,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什么事情到最后不都得爷俩商量着来,又有什么说不开的话,过不去的坎? 茹娘也有相似的心路历程。 初时看着深夜而归的贾旭满脸愁绪、却还依然执着的收拾手稿、整理思路的样子,让茹娘有一种伸手将他紧皱的眉心抚平的冲动。这让她心里有些慌,自己明明从心底里很不喜欢这个粗暴闯入自己生活、改变自己命运的人,而且他又明明如此的不解风雅,相识数月,他竟从未做过一首诗! 尤其是第二天深夜贾旭涨红着脸回来,充血的双眼在她面前只一划过,便让她产生一种下一瞬他就要挥拳打过来的预感。那一刹那,她甚至在想,那就叫他打一顿吧。那些纨绔子弟,在外面人模狗样,回家对妻妾拳打脚踢的还少了?何况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丫鬟!受些皮肉之苦,让他心理好受些,也是应有之义。谁让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呢? 可是他终究不可能向她挥起拳头,他其实都没注意到她,只是自己在跟自己生闷气。而她自我虚构的舍生取义情景没有成真,竟也有了些小小的失落。 好在这种纠结的心态也没有持续很久,因为随着时间的推进贾旭的情绪明显一天比一天好,他甚至会小声哼着她没听过的歌。尤其昨夜,回来时手舞足蹈,竟迎面给了她一个拥抱!虽然他只是抱了一下便松开,然后又去忙活自己的事了,却让她在原地懵了好久,甚至都忘了脸红! 他……他刚才在干、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不,好像也不是不行……可是他也太…… 茹娘就这么混乱了一整晚,根本没睡着觉。第二天一早贾旭看见她时还问她,为什么两个这么大的黑眼圈,发生什么事儿了,气的她扭头就走,你还好意思问我? 安儿就没有这么多扑朔迷离的心思。如果不是贾旭,她现在定是在鄂州城里的某个青楼里卖笑,或许已经接了恩客;换来的几斗米也吃不到现在,两个弟弟也许已成了饿殍;自己的娘亲也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主妇,又怎么能活得下去?而现如今一家子都在相府中,衣食无忧,每月有例钱,天天有肉吃!神仙般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了! 贾公子高兴,她就高兴,贾公子不高兴,她就不高兴!贾公子就是她的一切,她的一切也都是贾公子的! 此刻的贾旭,毫无疑问是高兴的。 他花了整整七天时间来说服贾似道。为了让其接受自己相对于这个时代来远远超前的观念和思路,耗费了大量的唇舌。从经济原理讲到技术发展,从生产关系讲到历史周期论,从民族矛盾讲到家国天下。贾似道初时还觉得他胡言乱语、莫名其妙,甚至好多话数典忘祖、离经叛道。但是蕴含其中的逻辑,细想下来,着实有些道理。 无论后世如何评价,贾似道毫无疑问的是当世人杰,而说服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比说服一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蛋要容易得多。 贾旭说的这些,在现代人看来也许不算什么高深之论,来源也不外乎课堂、杂书、社交媒体,但其实每一个你看似寻常的结论,都是从历史上无数王朝兴衰更替、忠骨冤魂血海盈盈中得来的,真正的聪明人,又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价值? 而一旦心里开始接受他说的事情有些道理,那么接下来贾似道就被淹没在他层出不穷的新概念、新名词里,被唬的一愣一愣的。最终也不得不答应他,就按照他所说的路线试一试。 虽然这意味着初期要投入大量的资源,但对于即将执掌一国之权柄的贾似道来说并非那么的难以接受,而一旦真的功成,收益却是极其巨大的。 这就像一场赌博。 而纨绔出身的贾似道,偏偏是个好赌之人。 不然他不会在最危急的时刻进入鄂州城,更不会在忽必烈的眼皮子底下突围移司。 他已经连赢两场了,再赌一场又如何? 不过即使是赌,也不是把赌注放在桌上就什么都不管了静等开骰的。命运的赌徒,在下注之后会竭尽全力的促使事情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不断的增大自己的胜率,直至最后的胜利。 兀良哈台部还慢吞吞的在荆湖南路腹地游街,想来他们撤出大宋边境之前,为保不出什么意外,朝廷应该是不会下达班师的诏令,自己还要在黄州守上一阵子。而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贾似道可不想浪费时间。敌警虽然还未全消,但是朝堂之上已经是暗流涌动,参与抗蒙一战的文臣武将已经纷纷开始在私下里运作,使劲浑身解数,要在接下来的议功中多分一杯羹。 贾似道当然也没闲着,最近与朝中各级官员书信往来频繁,遥控京城中的同党之人大肆造势。现在看来,力度还要进一步加大,确保自己回京执掌权柄之事万无一失。 与此同时,很多其他的事情也要预先开始布置和运作了。 贾旭在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务——说服贾似道之后,决定自行先回京去。他现在无官无职,来去自然方便。论起时不我待的心态,他比贾似道可要急迫的多。 临行前,贾似道从带到黄州来的自己和吕文德的亲卫中,让贾旭挑了一百名精锐,并为他们脱了兵籍,充作贾府的家丁,以后就作为亲卫随侍贾旭左右,任其驱使。 这些人就成了贾旭当世最早的班底。有的人碌碌无为,有的人不久之后埋骨他乡,有的人为未来成为举世瞩目的名将,端的是人生际遇各不相同。 而此次的远行,也是贾旭改变这个世界的征程的起点。 ------------------------------------------------------------------------------------------------------- 鄂州之战篇到此结束。其实这段内容没有写很细,主要我们的主角未来活跃的地方并不在前线,此时登场的诸多历史人物在后面的篇章中大多也不会再出现,但是后续很多的情节需要前期的铺垫,总要有所交代。我水平不高,能力有限,写的也很慢。写到这里时,还没有通过审核,甚至都不一定能通过审核,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想让主角变成那种一天造出滑膛枪两天架起迫击炮几个月就横扫天下的选手,这是对十三世纪横行天下的蒙古骑兵的不尊重,也是对我自己的不尊重。我希望的是有一天完本时,或者我坚持不下去弃坑时,起码我觉得我没有瞎搞。 唠叨了一堆没用,祝每一个看见这段废话的人,开门见喜,回首无怨。 第二十二章 启程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没有直接回临安。队伍在出发前临时改变了目的地,因为他在各地送给贾似道的文书中看到了一个让他非常感兴趣的内容——寿春府(今安徽寿县)造出了一种名叫“突火枪”的新式兵器。 有宋一代,军事压力巨大,尤其是南宋,先后面对大金、蒙古两个劲敌,研制新式武器装备弥补自身军力不足的内生动力很强。尤其是火药的应用,出现了引火球、霹雳火球、竹火药等等种类繁多的各式武器。总体来说,宋代的人们已经初步的了解的火药的引火特性,火药武器也大多是以引火为目的。而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诞生在寿春府的这支突火枪,则是世界上最早的利用爆炸时剧烈膨胀的气体将弹丸高速推送出去造成杀伤的管型火药武器。 贾似道并没有拿这文书当回事儿,他的眼光已经望向了战后。而贾旭既然知道了,又怎么可能不去见证这个历史的时刻? 一行人百余人自黄州出发,计划乘坐往来京师传递文书的水师车船沿大江东下,途经蕲州、安庆府,在无为军入巢湖,最后在庐州登岸,走陆路北上安丰军治所——寿春。 杜韵茹虽然出生在江畔大城鄂州,但是身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后园中曲水流觞的小舟倒是坐过两次,却又哪里有机会乘上大船、泛舟江上?初次登船,便被烟波荡漾的大江美景所深深吸引,抚在船栏前,词兴大发,定要做几个让自己满意的句子出来。只可惜绚丽的辞藻还没想出半句,她就不得不停止了思考。 因为她晕船! 看着她原本粉嫩的小脸此刻泛着煞白、不住的呕吐的可怜样子,贾旭便也没有独自在甲板上看江景,而是在座舱中照顾她,指挥安儿一遍又一遍的用湿毛巾为她敷头,还亲自为她按摩太阳穴。 好在浆帆并用的车船航速很快,又是顺流而下,自黄州出发,四天便到了无为军。考虑到茹娘实在难受,贾旭一行人没有继续坐船,而是凭着丞相公子的身份,在无为军中“借”了三辆马车、百余匹军马,改走陆路,经东关、巢县、紫金山,绕着巢湖走了一圈,到达庐州。一行人在庐州又休息了两日,随后向北直奔寿春。 因为顾忌自己而耽误了大家的行程,茹娘心里很是有些过意不去,再加上船舱中贾旭悉心的照顾,让茹娘疲惫难受之余,又多添了一些心慌意乱。尤其是每次贾旭给她按头时,手间传来的轻柔力道和暖暖体温,更是让她不由自主的心神不定。 而贾旭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在小女生的青春懵懂心事上,他现在正与身旁并辔而行的亲卫指挥相谈甚欢。 说是让他自己挑选亲卫,但他几乎谁也不认识,除了鄂州借粮时相熟的王文军等少数几人之外,他也只是给了几个标准:一是年纪不能太大,要在三十五岁以下(贾旭想到这条件的时候自己都一愣,随后自嘲中年男人不如狗,连在穿越小说中跑龙套的资格都没有);二是身体要好,这个没什么可说的;三是要念过书,但又不能念得太多,读过一两年私塾,大致认得字就好。 既然存了改变世界之志,那么将来总有一天是要与当下这个时代横扫天下的蒙古铁骑正面对决的。在贾旭看来,宋军其实不弱,无论从军械、战阵、斗志哪方面来看,根本不像后世很多人说的那般孱弱不堪。但是历史结局证明,这些还远远不够。 在现有的基础上缝缝补补是不行的,贾旭想要的是一支首先从思想开始就全副武装的新式军队。 但再新也不能让贾旭从识字开始一笔一划的教不是,所以识字就成了贾旭着重要求的标准。可就是这一条却把帮忙挑选的贾通难为坏了。 宋代的识字率在古代封建社会算是极高了,达到了约8%,宋代文化造极于史的高峰,也建立在民众文化水平普遍提高的雄浑高原之上。宋代的父母,但凡条件允许的,多少都会送自家孩子去念几年书,倒不是都指望能够考上进士,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能考上的终归是极少数。城市、乡镇的发展、市井文化的丰富和贸易的繁荣,高达15%的城市化率(这个水平不仅远超汉唐,即使后来的元明清也难以望其项背,这个记录甚至一直保持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造就了大量相对于种地而言更轻松、更体面、收入更高的工作岗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的更好呢? 但是比例再高,也就是8%;一个“但凡条件允许”,在古代封建社会也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鸿沟;再加上宋代重文轻武的传统,“好男不当兵”思潮的盛行,军队中的识字率要远低于平均水平。 贾旭宁可放宽其他方面的要求,也坚持要求识字,最后贾通在黄州当地驻军中又抽了二十几人,方才将一百人凑足。 而拿到最终人员名册的贾旭,差点笑出声来。因为名册上的第一行,也就是为他选定的亲卫指挥,赫然写着一个名字——张世杰。 贾旭对这个宋末三杰之一自然是兴趣满满,而张世杰的人生经历也确实当得起“传奇”二字。他本是金国汉人,属范阳张氏,是蒙古汉军大将张柔的族侄。金亡后张世杰随张柔戍守杞州(今河南开封杞县),因为看不惯蒙古兵肆意欺压汉人,与蒙古士兵、将领多次发生冲突。而张柔既然身投蒙古,又怎么敢得罪主子?便要将他交给蒙古将领以军法治罪,却不想被他提前得知,逃了出来。 走投无路的张世杰最终只能南下投宋,一直跑到宋州(今河南商丘),隐姓埋名,在淮军中做了好几年默默无闻的小兵,直到被将领阮思聪发觉,试其为奇才,推荐给了吕文德,被吕文德征召为小校。 在之后跟随吕文德东征西讨的过程中,张世杰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增援鄂州之战也表现出色,还被吕文德委以率亲卫保护贾似道移司的重任。在移司途中的騣草坪遭遇蒙古南路兀良哈台部一支北上押送俘获的偏师,率军将敌奋力杀败,不仅护得贾似道周全,还抢回了不少俘获。 此次贾似道将如此猛将脱了兵籍,编为家丁,充为贾旭的亲卫指挥,足以见得他对贾旭的重视。但是从张世杰的角度来说,在军中屡立战功,吕、贾两任上官对其赞赏有加,在战后大议功中谋个军使、知州当当也是不难,如今却做了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区区百人亲卫队的指挥,却不知服也不服? 可这种天大的馅饼砸在了贾旭的手里,不管他服不服,都不能叫他跑了。 于是一路上贾旭不断与张世杰攀谈,除了对他属实很感兴趣之外,刻意的笼络也是应有之义。 而事实上,贾旭的担心纯粹是想多了。张世杰为人正直、有胆色、作战勇猛,“然其人无远志”(历史上文天祥对他的评语),功利心其实也并没有很强,否则就随着自己的叔父张柔在北方作威作福就好了,何必因为看不惯汉人百姓被欺压而得罪蒙古将领,害的自己抛家舍业亡命天涯? 更何况,因为自己的南逃汉人身份,以及同族中人俱在蒙古军地历任要职,叔父张柔更是蒙古南侵的主力汉军主要统领,说他的身世不被大宋之人所忌惮是不可能的。随军做个将校也就罢了,只要主帅信任,也没什么问题。真要在一方主军政,又怎会不引人猜忌? 张世杰深知自己若是在朝中没有铁杆靠山,以他尴尬的身份,官是做不长久的。纵使一时机缘,位列显赫,待到风头变了,拿下自己只需皇帝案前一封札子、宰辅大臣口中一句猜忌甚至市井间无凭无据的流言。到时候捧的越高,摔的越疼,直到粉身碎骨。 如今贾似道让他辅佐自己的独子,虽然暂时官位不显,却是对他十分信任和器重的体现,只要将贾似道的这份信任维系住了,待到用人之时,又何愁没有合意的官职? 更何况,在张世杰看来,贾旭此人行事也着实有些意思。 张世杰幼时金亡,后又历经蒙古、大宋,出身范阳张氏,家世也算一时豪贵,又由北至南,东征西讨,绝对算当时数一数二的见过世面之人,却也不禁被贾旭言行中时常流露出的奇思妙想所深深吸引。 比如说张世杰最感兴趣的治军方面。别家选人新建亲卫之后,无不是明确阶级、封官许愿、厚赐财物,以求忠心。而贾旭这支亲卫队伍,人数虽只区区百人,却是鄂、黄两州之中取贾似道、吕文德麾下最精锐士卒所建,平均素质之高几乎不下于蒙古大汗帐下怯薛,却并未急于编伍,至今除了亲卫指挥(实际统领百人,相当于一名都头)由自己担任外,其下的队将、押队、旗头、十将等等基层武官,一概未有安排。 贾旭在亲卫成军之后的第一件事,竟是教大家唱歌?!一路上每隔半个时辰,便由队中之人依次领唱,曲调可以不对,但是要求声音一定洪亮、歌词一定准确,唱不好的要责罚! 思及此处,便又到了唱歌之时。只听队中一人清了清嗓子,领头唱(或者说喊)道: “全体都注意了! 大宋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预备——唱!” 第二十三章 枪祖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一行到达寿春府时,已经是十二月初七日的傍晚。 宋蒙两国东线以淮河为界,河南岸的寿春已是大宋前线的边防重镇,本次蒙古大肆南征,江淮虽非主攻方向,此处对岸亦有蒙古军活动,以做牵制。 虽然敌军已于月前陆续退去,但守城军士见到贾旭这百余精壮马队,也是丝毫不敢松懈,紧闭城门盘问了许久,张世杰的鱼符、贾旭的路引被放在篮子里提上提下了好几次,经过反复勘合终于确认了一行人的身份,戌时末方才入得城中,住进驿馆。 寿春知府孙琦得知丞相府中来人,却被城头上几个不开眼的蠢货堵了将近两个时辰,生怕引来什么无妄之灾,趁夜便来探问,见竟是丞相公子,更是吓的够呛,这小子在临安不甚着调的混世魔头名号他之前倒是听过! 看着五十多岁、封疆一方的知府大员,在不满二十、尚是白身的自己面前执礼甚重、一脸小心的样子,贾旭也是无奈,解释了半天,方才说明了来意。 孙琦见是自己上书奏报的新式军械引起了贾似道的注意,心下也是十分高兴。蒙古兵在寿春对岸转来转去,却始终未曾渡过淮河,他顶多吹嘘自己个“守备有力,使敌不敢过河”,显然在接下来的大议功中捞不到什么正经好处。将这等自己其实看不太上的奇技淫巧之物煞有其事的报上去,原本就是想着不管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没想到竟引来丞相公子亲自查看,真是意外之喜。 他还想着连夜从城中酒肆妓寮张罗些饭菜姑娘来为弟兄们接风洗尘,贾旭与其推脱半晌,方才作罢,临走时还连连承诺,明日一早便来带众人去参观新式军械。 张世杰颇有些不解,以教大家唱歌的方式严肃军纪,灌输不扰民的思想,虽然颇为新奇,但有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珠玉在前,却也不是很难理解。但是知府设宴犒赏,又不是搜刮百姓,为何也不接受?大家在路上奔波日久,进了城却依然不允许享受,如此下去,将士们的忠心如何保障? “知府的钱是哪里来的?难道不是百姓么?”贾旭望着远处,叹息一声说道:“我知道,有些要求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确实难以理解。但是很多事情,初始根基打的牢固与否,决定了未来上限有多高。” 他收回目光,看着张世杰继续说道:“适应不了我的要求的,自可离开,我不会加以阻拦,而留到最后的人,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用心。世杰兄(张世杰没有表字),我真心希望,留到最后的人中有兄一个。” 张世杰也看了看贾旭,然后一拱手说道:“丞相既然将我归于公子麾下,世杰敢不尽力?” 第二天清晨刚到辰时,孙琦果然早早的就来到驿馆相迎,原以为丞相家的公子哥儿还不能起床,自己且要等待些时候,却不想贾旭刚过卯时便已起身,还把亲卫们都撵起来,绕着驿馆跑了五圈,此刻正在前院中散汗。 贾旭倒确实没想到孙琦来的这么早,这堂堂知府也过于殷勤了些。他急忙在安儿的帮助下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套干爽的衣服,便与张世杰等人随着孙琦前往城中校场。 到达校场时已是巳时,除了四周戍卫的军士,等在校场之中的还有十多名军匠。为首的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汉,远远望去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身后几名青年汉子,怀里捧着突火枪,或三支、或两支。 见孙琦走来,军匠们纷纷跪地,口中高呼着“草民参见知府大人”。 孙琦却没有先去理会他们,而是又与贾旭在座位前推让了一番后,各自一同坐下,方才冲着为首的老汉一甩袍袖,吩咐道:“按我与你所交待的,好好的演示给这位公子看,不要出什么差池!” 老汉称了一声是,转身便指挥身旁的青年汉子们准备击发演示,却被贾旭喊住:“不急。可否将此物先与我一观?” 老汉看了一眼孙琦,听见孙琦不耐烦的说着“还不赶紧呈上来?”连忙叫身旁青年将一支长棍状物什捧到贾旭面前,开口介绍道:“此物名唤突火枪,乃是我潜心研究多年所成。其内有铁制弹丸,用火药引燃之后,合五行之理,以火克金,铁丸应斥而出,声如巨炮,糜烂百五十余步……” 贾旭耐着性子听老汉在这里吹嘘,心里想着神特么五行相克之理,至于糜烂百五十余步……宋制一百五十步相当于二百五十米左右,如果真能打这么远就好了,后世的突击步枪有效射程也不过三四百米。 贾旭从面前的青年手中接过一支突火枪,通长约五尺左右,重约二十余斤,由三部分组成:前部是一根中间打空的粗竹筒;中间是铁质的火药室,一侧外壁有小孔,应是引火所用;后方是一根长木棍,造型着实有些简陋,却不碍它作为跨时代的发明。 火药很早便被道家炼丹师无意中发明,千年来被用在很多场景,节日庆典、军事中的引火甚至入药。如今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发现了它最“适合”的用途——将化学能转化为动能,推动弹头造成杀伤。 今后的千年岁月中,虽然材质不断迭代,火药构成比例不断优化,装填、击发方式不断改进,但是基本原理和构型在此刻就已经决定了。后世的人们,就是用这种叫做“枪”的武器,砸碎了一个又一个时代。 而贾旭手中的这支,就是名副其实的万枪之祖。 他的感慨,当世之人自然无法理解,甚至他把玩手中的突火枪时,余光还注意到向他献枪的青年脸上闪过的不屑。他也没有说什么,而是将突火枪递还给他,然后对着为首的老汉说道:“现在可以请老师傅为我演示一下如何使用?” 老汉忙说“不敢不敢”,急忙叫几个青年赶紧开始,还不住的转过身来提醒“等下击发时声音很大,诸位大人千万小心”。 只见一人半蹲,左手持木棍、将一端斜抵在地面,竹筒口冲向前方,右手拿着一根燃着的细棍,伸进火药室外壁上的小孔之中,一息、两息、三息…… 什么都没发生,应该是点火失败了! 孙琦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手重重的拍在座位的把手上,便要起身责骂,被贾旭拦住,劝他稍安勿躁。老汉也很是着急,赶紧叫人另取一支再试。 这次倒像是点着了,自侧面小孔和竹筒口中不住的冒出烟来,还有着呲呲声,但依然不算成功,因为从竹筒口内压下去的铁丸并没有被射出来。贾旭想,应该是密封不严,加之火药质量不高,没有形成“爆燃”的效果。 而孙琦已是按耐不住,站起掐腰大骂:“尔等这帮杀材,早教你们准备妥当,却在这里丢人现眼……” 就在这时,第三支突火枪终于击发成功,伴随着冒出的大量黑烟,竹筒口“砰”的发出一声巨响,惊的孙琦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周围的军士也都被吓的变了脸色,只有贾旭颜色如常,反而隐隐有些兴奋,让一旁看着的张世杰心下也是称奇。 贾旭从座位上站起,走过去拿起刚刚击发的突火枪,先是用手摸了摸铁质的火药室,有些热,但还不足以称之为烫;接着将突火枪倒立,从竹筒口中倒出来火药残渣,蹲下去用手捻起一点仔细看了看;他又将突火枪正向拿起,细致的看了看前部的竹筒,有几处已经显现出微微的裂纹,看来再发射一到两次这竹筒必定会炸开;最后他起身,向击发朝向的方向慢慢走去,沿途低头用眼睛搜索着,想看看铁丸到底射到哪里去了,可是来回走了两遍也没能找到,看来这准头歪的不是一星半点。 总体来说,可靠性差、精度低、装填复杂、威力不详,差强人意。离印象中后世真正的“枪”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但是既然被他遇见了,那真的还“远”么? 贾旭回到座位前,看着有些垂头丧气的孙琦。他一定以为搞成这个样子,邀功已是无望了吧。贾旭向他行了个礼说道:“多谢孙大人为国献此神兵利器!小子方才观之,果然威力不凡!待我回禀我家大人,当为孙大人重重请上一功!” 贾旭的表态对孙琦来说真的是意外之喜,心里想着果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就是好糊弄,脸上笑容连连,手上却急忙还礼说道:“不敢不敢,都是卑职分内之事。” 一场甚是不完美的表演最后落得宾主尽欢,孙琦还有什么好不满意?又张罗着要在城中最大的酒楼设宴相庆,被贾旭再次婉拒。贾旭拉着他的手说道:“小子有一事相求知府大人。回去之后我欲将此神物呈于我家大人面前,奈何不懂其原理、操作。小子想请知府大人将这几名军匠一并交予小子带回去,不知知府大人允否?” 孙琦自然是满口答应,只要能在丞相面前邀的到功,几个军匠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十四章 简单 - 宋鼎 - 灵剑孤寒 当夜,驿站客房。 贾旭和张世杰坐于桌子两侧,对面站着白日里那名一脸不忿的青年。 “你叫什么名字?”贾旭问。 “金鸿超。”那青年答道。 “今年多大了?”贾旭再问。 “二十七。”金鸿超答道。 贾旭又问:“可有表字?” 金鸿超回答:“像我们这般出身,有个名字便不错了,又不是考状元,要表字有何用?” 张世杰见贾旭“噗”的一乐,对这不软不硬的回话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便也笑着说道:“你这家伙,白日里就见你一脸不服的样子。我家公子又不曾得罪于你,你这般语气却是作何道理?” “那突火枪本是我所发明。原是想着还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给师傅看看,一起研究下如何改进。没想到被那个老东西将其据为己有,直接献给知府大人邀功,贪了本来应该给我的赏赐!”金鸿超气鼓鼓的说道:“看你们白日的模样,却是拿这不成形的东西当个宝贝,想来也是几个不识货的!” 贾旭笑着摇了摇头,让侍立在门后的安儿进来,给他搬了个凳子,又给他也倒了杯茶。 这金鸿超倒也光棍,大喇喇的坐下,结果茶杯仰脖一饮而尽,用手抹了下嘴,就这么看着贾旭。 “你所言还需改进之处,我白日里只是粗略一观,姑且试着说说,你听听看是不是如此。”贾旭喝了口茶,说道:“形制上,枪分三截,竹、铁、木材质各不相同,相连之处很难做到严丝合缝,则火药燃烧之气易泄。可若是想铸成一体,铸的太薄、或者薄厚不均,火药引爆时容易炸膛,铸的稍厚,怕不是就要有一二百斤重,普通人将其拿起都很困难,又如何用来作战?至于火药调配不稳定、威力时大时小、时而不爆、射出弹丸毫无准度等等,问题繁多,不一而论。今日演示之突火枪,远不如意,无论射程、杀伤,差弓弩远甚。”. 听到这里,张世杰已是沉思不语,而金鸿超早已从凳子上站起,用激动的眼光看着贾旭:“没想到小哥竟是个懂行的人!那不知小哥可有解决这些问题的良法?” 贾旭没有立时回答,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见金鸿超急的愈加不耐,方才说道:“解决问题的主要方向在三点,形制、材质和火药,对我来说这些其实都不难做到,只是不在当下而已。不久之后,我将出任一方,新建匠营,给你个职位,那时我自会为你一一解答。” 金鸿超也不含糊:“只要小哥能解我之惑,职位不职位的不打紧!” 张世杰在一旁笑骂道:“你这家伙,开口闭口小哥小哥的,以后要叫大人了。” 贾旭也笑道:“大人亦可,小哥亦可,叫什么都无所谓。”接着他又转向金鸿超说道:“不过现在你也别闲着,这突火枪究竟该如何改进,你要多多思考,待随我到任之后,我要看你这段时间的研究结果。到时候,可不要叫我这个不识货的笑你脑袋空空哦?” 金鸿超终于稍有了些不好意思,向贾旭拱手说道:“小……大人请放心,我绝不让大人失望!” 待金鸿超走后,张世杰忍不住问贾旭道:“此物在我看来,很是一般,如你所言,差弓弩远甚。却不知公子为何如此重视?” 贾旭看着张世杰说道:“此物现在有万般不足,却有一点好处,那就是简单。” “简单?”张世杰不解。 “是的,简单!”贾旭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大宋之兵,自应募开始,要学刀法、枪法、弓法、弩法,要习队列、练操法、懂战阵,历经数年,不事生产,一兵之器甲衣食,十户供之尤不足。然上阵之时,与蒙古铁骑对战,若非依仗城池地势,十难换一。往往数千敌骑,横行乡野,数万宋兵难挡其锋。” “而突火枪这种武器,目前虽然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只要稍加改进,提升些性能,哪怕稍逊弓弩,也有其巨大的优势,那就是简单!大宋士卒,数年锻炼,能开一石弓者已可算精锐,然后临阵之时,能拉几弓?五弓气喘吁吁,十弓腰酸背痛。而突火枪此物,别说正当年的汉子,哪怕是瘦弱女子、六十老叟、十二三的孩童,用不上半个时辰就能熟练操作,只要供应足够,乒乒乓乓放上一天都不累!” “若有一天此物改良成功,普及于世。乡间保甲只需每年冬闲时训练旬日,平日各自耕作,战时即可持之为可战之兵。则大宋带甲何止百万?而是千万、万万!到那时别说小小蒙古,横扫天下不足虑也。” 张世杰被贾旭所讲的突火枪意义所震惊,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心中对贾旭又多拜服了三分。丞相公子发的宏篇大愿确实不凡,那就“祝公子马到功成!” 众人也没有在寿春多待。贾旭向知府孙琦讨来了参与发明、制作突火枪的军匠十余人,并其家眷几十口,容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家当细软——实际也没多少家当细软可收拾,无非是些破衣烂被,锅碗瓢盆。贾旭也没有多管,只是教众人勿要多虑,到临安后自有良好安顿,第四日便催促着启程东去,直奔临安。 临行时见军匠家眷多是老幼妇孺,怕是一天也行不了几里,便又向孙琦讨了二十辆大车,五十匹骡马。孙琦一心盼着贾旭回去帮他邀功,自然是有求必应。 一行人自寿春出发,经庐州、滁州、真州,在宣化渡江到建康府(今南京),一路无事。 江淮地势平坦、水网纵横,本是鱼米之乡,奈何宋蒙两国争锋,蒙古骑兵多次越边袭扰,烧杀劫掠,边境之民数经逃散,民生已是颇为凋敝。贾旭一路行来,见四周乡野,虽谈不上荒无人烟,但与他印象中该有的阡陌相连、鸡犬相闻的景象还是大有差距。不仅百姓稀少,连盗匪也没有,毕竟蒙古军来了,管你是兵是民还是匪,都是照抢照杀不误的。 路上唯一的插曲,就是进建康府时,一些亲卫提出休息几日,要去秦淮河畔的阁馆狎妓。被贾旭以“驿站休息可以,狎妓不许”的命令拒绝后,在一名出身贾似道亲卫、按血缘还是贾氏宗族后生之人的带领下,十几个人闹着要离队,还与劝阻的王文军等人大打出手,所幸双方只是用的拳脚,未动刀枪,没有打出人命。 张世杰建议以哗变之罪,军法论处,而贾旭表示既然之前曾经明言,坚持不住的可以任其离去,那便不能食言。 贾旭这帮亲卫,虽然也是精挑细选,按理说跟着丞相公子,众人忍一时辛苦、奔远大前程之心也都是有的。但他们毕竟出身自将相亲卫,吕文德那里还好些,治军一向严整,贾似道的亲卫之前飞鹰走兽、招猫逗狗的,跋扈散漫惯了,到贾旭这里一天到晚清汤寡水,这不许那不让的,确实是难耐。 贾旭也不想强按着他们的头,逼他们改掉过去的习性,转来过这苦行僧的日子。纵使叫他们面上一时屈服,心里不情愿,早晚也要爆发,总是些祸害隐患。 最后他只是以斗殴之罪将参与打架的双方挨个敲了二十军棍,然后给要走的十三人发了医药费和路费,任其捂着屁股离开。 而先是鼻青脸肿后是臀瓣开花的王文军,则被任为贾旭亲卫营的第一个队正。 众人在建康府休整两日再次出发时,张世杰担心的人心浮动景象没有发生,反而精气神更足了一些。一支队伍就是这样,只要人稍多些,里面总有那么几个蔫坏的害群之马。很多时候你说不上来他们犯了什么大错,不过是嘟嘟囔囔、碎嘴连篇,与旁人抱怨这不公平那不合理,搞的他们自己像是遭了委屈的受气包,也搅的旁人心神不宁。 而一旦将这样的人清理出去,屏蔽掉那些杂音,队伍的风貌马上就会为之一振。 自建康府继续南行,路经广德、湖州。太湖周边平原为南宋腹心之地,相较其他地方要富庶的多。已近年关,炊烟相望的乡间,家家户户正浣屋扫榻,准备着年节的喜庆。 路上玩耍的孩童,会看见一支奇怪的队伍经过:近两百余人的队伍全是车马,队伍却十分严整,看起来好似大户人家出游,却没有大户人家的跋扈,每个人看起来衣衫普通,面容随和,这些倒还没什么,怪就怪在他们都整齐的唱着歌。歌词也不像大户人家办礼唱戏时的戏文那般深奥,反而朗朗上口,简单易懂。 “军号嘹亮 步伐整齐 我们军队有铁的纪律 服从命令是天职 条令条例要牢记 令必行禁必止 自觉凝聚成战斗集体 啊纪律纪律 纪律中有我 纪律中有你 纪律中有无穷的战斗力 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得胜利” 第二十五章 除夕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一行到达临安府时,已是腊月三十的中午,开庆元年的最后一天。 宋代即有守岁的习俗,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小户人家,待到日落之后,都要留在家中,与家人一起度过一年的最后一天。但是下午时分,街上还是特别的热闹。 城里到处都是乒乒乓乓的响声。宋代时的人们已经普遍开始用纸包火药制成爆竹,除夕、春节放爆竹之风俗盛行,即使皇家也是如此,“禁中爆竹山呼,闻声于外。”宫外的大街小巷也都有人竞相燃放,有单响、双响、连响,甚至还有飞上天空才爆响的二踢脚。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代表着辞旧迎新之际,人们心中对新的一年的美好心愿。驱邪避祸、祝福期待、欢度喜庆,万般心境被高度凝练,化为一声接着一声的“砰”,就好比后世所有说不出来的话都可以归纳为一句“卧槽”一样。 道路两旁的店铺也都是忙忙碌碌。店主们正抓紧时间做最后的盘点,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喜笑颜开。店员们就不用太多的考虑这些,拿着老板封的红包,连声称谢,然后急忙到街边的小商贩那里,买一个做工精巧的小簪子给家中的夫人,几包软糯的糕点糖果给老人和孩子。 小贩们也抓紧今年最后的时光,卖力的吆喝着,向来往匆匆的人们介绍自己的物什,多赚的一分是一分。他们面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最多的当然是各类食品、饮子,除此之外还有瓷器、衣箱、火柴、肥皂、报纸,甚至是猫粮和假发。 最受妇人们欢迎的自然是头面、首饰,不时有些小娘子、少夫人,会被吆喝声吸引,驻足在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前挑挑拣拣,拎起这个比一比,拿起那个戴一戴,好半天都做不出决定。小贩们也不催促,耐心的解释、夸赞着,只有夫人们身边的孩子缺乏耐心,总是被街上各式各样的东西吸引了注意,不住叫嚷着要去那处看看。 一路行来的贾旭,从边城的萧条肃杀,到渡过长江后的渐有人气,再到临安府里的熙熙攘攘,相较之下,天差地别,恍若隔世。身边不断擦身而过的人们,洋溢着各种各样的笑容,浑然不觉这已是最后的繁华,十几年后,北方蛮族的铁骑,就将毫不犹豫的踏破他们对生活的小期许,粉碎每个清晨让人不愿醒来的迷梦。 偌大个临安城,自西门而入,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牵马而行,到城南的贾府时,已近傍晚。早有人提前通知府中,公子今日归家,门口、前院内站满了迎接的女眷和下人。 贾旭幼年丧母,贾似道又一直未曾续弦,家里的小妾虽然着实不少,但严格说起,身为嫡长子的他才是家里除贾似道外地位最高的人。故而之前贾似道受皇命在两淮屯田,虽然反复去信家中,教人对贾旭严加管教,可贾旭依然整日游街跨马、嬉笑胡闹的原因——压根就没有人敢管他。 就好比现在,昨日贾旭派人先来告知行程,今日贾似道的诸多姬妾早早的就收拾妥当,等在前院,恭迎贾府的少主回府。 而贾旭刚一进门,就看见十余位穿着各色长裙和长袖衫、浓妆淡抹各擅胜场的娇滴滴的美艳少妇,一字排开,毕恭毕敬的样子,让他霎那间有些恍惚,差点脱口而出一句“38号和66号留下,其他的回去吧。” 唉,真是不知道该羡慕贾似道艳福不浅呢,还是该笑话他这样都只有一个儿子,真是没用呢? 众姬妾在家中地位最高的黄氏带领下,齐齐的向贾旭行万福礼,顿时响起“恭迎少主回府”的娇声一片。随后周围的奴仆下人们随后也纷纷行礼,几百人也喊不齐,乱糟糟的一片。 贾旭急忙上前几步,拖着手臂,将黄氏轻轻扶起,说着:“小娘不必多礼。” 黄氏之所以在贾府众姬妾中地位最高,一是年龄最大,伺候贾似道的年头最久,当然她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七岁,依然是风姿绰约、韵味犹存;再者她还为贾似道生了个女儿(已配给范文虎为妻),是除了早逝的贾母之外后宅中唯一一个生养过的妾室,地位自然与其他人不同。早先也就是她,偶尔还能有胆量去劝导贾旭几句,虽然他从来也未曾听过就是了。 可即使如此,当贾旭客客气气的将她扶起时,依然把她吓了一跳。 这小魔头,除了贾似道在时,还知道要装一装样子,面对她们时一向是不屑一顾,何曾这般有礼过? 其他的姬妾们也都十分诧异,为什么今日这小魔头竟然对黄氏如此客气,难道她今日的妆容更好些? 贾旭当然不知道自己背地里正被人腹诽。往来奔波一个多月,他着实有些累了,但既然身为府中的“少主”,自然还有很多等着他做的事情。 比如说府中下人仆役们的红包,按理要由府中主人亲手发放,以表示对过去一年工作的肯定和感谢。南宋下人奴仆的地位,之前的汉唐和之后的明清与其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实际上依然有着很强的人身依附关系,但与其他时代卑贱的地位,任主人随意打骂、玩弄、买卖甚至赠与不同,南宋的奴仆已经属于良人阶级,是雇佣制,有基本的尊严权利。即使大多数奴仆因社会阶层和经济地位的差异,依然从事着低贱的工作,但是表面上,主家即使心里再看不起下人,平时也大多保持着基本的尊重,整个上层社会也不流行虐待奴仆,反而以竞相营造善待下人的声明为荣。 贾似道不在的时候,家中又没有主母,按例该是贾旭来发,但往年他一贯都是甩手掌柜,黄氏向他提起之后,他都是不耐烦的叫她自己看着办,然后她就能短暂的过一把主母的瘾,也可以进一步的巩固她在贾府中的地位。 本该上午就开始发的,因为听说贾旭今日要回府,所以一直等着他回来,免得落个越庖代俎的口实。谁知一问之下,他竟没有推辞,一板一眼的坐在前院正中,从管家手中接过一封又一封红包,再分发给一个又一个上前的奴仆,接受着他们一句又一句的祝福和赞美。不仅贾府中原来的下人有红包,贾旭要求今天刚带回来的小两百号人也各个都有,管家临时又去备了好多,引得那些这辈子加一起也没见过几吊钱的军匠家属们大呼小叫、感激涕零。 甚至包括黄氏自己在内的贾似道众姬妾,虽然是长辈,也要毕恭毕敬的到他面前再行个万福,从他手中接过一封封红包。中间贾旭发现,该给年纪最轻的两名小妾的红包明显比别人的少得多,还叫管家重封了两个大的。 被“抢了风头”的黄氏面上强装笑颜,心中懊恼不已,其他的姬妾们却各个无比舒畅,心里暗想你黄氏也有今天。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刘氏,看着也就十六七岁,还没有贾旭大,想来也没来得及受贾似道多少宠爱。平日在府中被黄氏欺负的不轻,今日可算扬眉吐气一次,一来一回几步路走的是左支右扭,摇曳生姿。 贾旭就这么坐在那里,给几百人一个一个的发红包,花了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夜幕深沉。下人们拿了赏赐都满心欢喜的离开去忙自己的事了,十几个“小娘”却只能坐在旁边一直陪着,见终于都发完了,黄氏起身赔笑道:“旭儿长途跋涉,刚刚回家,又忙活许久,定是累的紧了。小娘叫下人在后堂备有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贾旭一想到被十几个小娘围着看自己吃饭的场面,心里忽然有点不寒而栗,急忙拒绝道:“今日除夕,各房都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我这里也有好些人还需要安置,小娘不要管我,自去忙吧。”说完就赶紧跑掉,无意中第二次撅了黄氏的面子。 偌大个相府,安排贾旭这小两百人,也不算什么难事。府中本就有亲卫、护院的房间,人大多被贾似道带走了,如今都空着。在几个原就出身贾似道亲卫的人带领下,很快就将八十多名亲卫的住处安置妥当。 至于几十名军匠及其家属,相府里哪怕是柴房都比他们原先的破草屋要好得多,将他们安置在下人房中居住,又怎么可能会不满意? 除此之外,贾旭还在自己的院子左近另腾出了两个精致的小院,一个给了张世杰,今世收到麾下的第一个人才,自然要极尽笼络之事;另一个安排杜韵茹和安儿住下。 茹娘这娇滴滴的官宦家女儿,跟着他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奔波了一个多月,本就孱弱的身子不堪重负,最后几天已是生了病,坐在大车中一路不住的咳嗽。如今终于安顿下来,重新住进了清新雅致、舒适惬意的房间,苍白的小脸才终于又泛上了一点血色。 他在茹娘的屋子里陪她待了一小会儿,说了几句闲话,就叫她早些歇息,让安儿好生照顾着。待他推门而出时,已经是子时。 今天是宋理宗景定元年的第一天,城中各处的爆竹声依然此起彼伏、响个不停。贾旭抬眼望向夜空,火药爆燃后飘起的轻烟,汇成朵朵墨色的浓云,似一团团浓烈滚烫,沉沉欲坠,压在他的心间。 第二十六章 拜年 - 宋鼎 - 灵剑孤寒 作为历史上有数的几个改元狂魔之一,宋理宗的“开庆”年号只用了一年。一夜过去,现在已经是“景定”元年的第一天。 后代中国的很多习俗,都源于宋。除夕一过,随着新的一年的开始,昨夜猫在家中守岁的人们推开家门走上街头,两边的景色与后世相比,除了看不见高楼大厦,余下也没什么不同:大人们正在门口张贴桃符(春联)、门神和年画,孩子们在一旁燃着永远都放不腻的爆竹,官衙、寺庙、商家、富户聘请的表演队伍已经在大街中央开始舞龙舞狮,两旁匆匆而过的是赶着去拜年的人们。 在满城彻夜的乒乒乓乓声中,即使昨晚再是困乏,贾旭也不可能睡的有多好,今日一大早又被府中忙碌新年的动静吵醒。他自然不会去责备什么,毕竟疲惫和熊猫眼,也是春节回忆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他今日破例,没有去喊亲卫们出操。自己打了一路太祖长拳,然后就在后院随便抓了把椅子一坐,看着下人仆役们来往奔波时喜庆的笑脸,脑子里不禁一阵恍惚。他想起了自己穿越之前在现代的家人朋友们。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两鬓斑白的父母,这个春节想来不会好过,普天的喜庆也不过勾得他们睹物思人,让本就悲切的心中雪上加霜。至于平日那些酒肉朋友们,也许初时会为他叹息数日,现在估计早已将他抛到了九霄云外,至多会在偶尔提起他时,对身边的人说一句:“那个傻哔,走路也不知道看看脚下,纯特么活该。” 安儿扶着还很虚弱的茹娘出屋来走动走动,正碰见坐在院中的贾旭目光呆滞、面色落寞,不知在想着什么。茹娘看着贾旭寂寥的侧颜,忽然心中也涌出些悲伤。她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自己在鄂州的家,在外过年,心中原本也有些思乡的愁绪,这一刻她冥冥中感觉自己与贾旭有了共情,便叫安儿搀着自己走到贾旭身边,想安慰几句。不想此时的贾旭正在自己脑海的想象中痛骂故友的薄情寡义,看见二女近前,下意识的伸出双臂,一边一个的攥过二女的手,心里想着,与其悲痛过去,不如珍惜眼前人。 二女则被贾旭忽然的举动搞的满脸通红。安儿还好些,毕竟年纪太小,还不那么敏感,而且在她的心中自己一切都是贾公子的,他做什么事都可以。茹娘则羞的不行,心想这登徒子,真是刚刚高看他一眼,马上就现了原形。 这一幕又被急匆匆赶来的刘氏看见,竟让她一时踌躇,不知是否应该继续向前,而贾旭发觉了一旁的刘氏,自然而然的松开手起身问道:“少母可是有事?” 刘氏说道:“范文虎来拜年,正在前厅之中。黄姐姐的意思,叫我来问下少爷要不要去露个面?” “那是应该看看,我这就过去。”贾旭回答道。说完还回头嘱咐茹娘:“你这些日子身子弱,还是要多在屋内休息,一早我已安排人去医院请了郎中,等下过来为你诊诊脉,吃几副药便好了。”说完便向前厅走去。 过年要去领导家拜年,不止宋代,自这片华夏大地上建立官僚系统开始,就是个不成文的惯例。只是想巴结贾似道的人虽然不少,他却常年不在临安,那些官员又不可能自降身份来拜见贾府这些没名没分的女眷,故而都是每逢年节派下人送些礼品罢了。而范文虎不同,他是贾似道的女婿,仕途发展完全靠着巴结岳父,不得不亲自前来以表忠虔。好在府中目前地位最高的妾室黄氏是他的岳母,他来磕个头行个礼,也不算辱没了他。 贾旭也很想见见范文虎,这个历史上颇有争议的人物、威猛无敌的“常败将军”、历任两朝官运亨通的万金油、自己之前在临安时的“好大哥”。 贾旭到前厅时,范文虎正坐在那里品茶,与黄氏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着废话,心里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早点脱身。 看见贾旭脸带微笑大步走进前厅,范文虎的瞳孔先是一缩,然后迅速起身迎上前,两只手牢牢锁住贾旭的双臂,兴奋的说道:“哈哈哈哈,文轩啊文轩,你可算是回来了!那日你酒后留书,独自西行,欲至岳翁大人帐前效力,你可知道姊夫我心里有多着急!幸好后来岳翁派人传书告知,说你已然到了鄂州,与他老人家汇合,我这一刻心才放到了肚子里!不然的话,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姊夫我岂不是要因为一句酒言而后悔一辈子!真是罪过,罪过啊!快让我看看伤到哪里没有?还好还好,只是黑了、壮了,但是更有男子汉的味道了!” 贾旭就那样笑着任他摆布、看他表演,心想最不希望我回来的怕不就是你吧。不过也犯不上说破。前世是个活过四十岁的老登了,虽然搞政治的层次还根本不行,但是这等虚与委蛇的场面还经历的少了? 眼看范文虎这出戏的第一幕也要演完了,贾旭方才轻轻抚开他攥着自己双臂的手,笑着说道:“姊夫这是哪里话,要不是姊夫你当面痛斥我这个小舅子只知道在临安胡闹,而不知为国效力、为父分忧,我现在还在临安城里做我的酒囊饭袋、牛皮将军哩!”他反过来一手拉着范文虎的手,一手扶在他的后背,转过身冲着黄氏感叹道:“少时观圣贤言,说行千里路胜于读万卷书,还颇是不以为然,今次军前走这一趟,方知圣人之言,诚不我欺也!这都亏了姊夫借酒相激,让我醍醐灌顶,痛改前非,又何罪之有?你说是不是呀,少母?” 黄氏也不得不接话回道:“是啊是啊,文轩此次归来,长进极多,与以往大不相同。” 范文虎接过话茬,用目光扫了贾旭周身一遍,开始了第二轮表演:“我也看出来了!不一样,不一样了,整个人由内及外的不一样了!前线确实锻炼人啊!想来此次大捷,文轩也一定是出了力,立了功了!岳翁常感家中人丁不旺,无人相助,如今终于等到文轩成材了!” 说着说着,范文虎眼中似含泪水,欣慰之情溢于表里。 贾旭几乎都要信了,也“诚挚”的回应道:“我毕竟年纪还小,也做不了什么,离为父分忧还差的远呐,凡事还是要指望姊夫你啊!我在鄂州军前,便常听大人说起,若是姊夫随在左右,一定能给他老人家更大的助力。要不是路途太远,军前危急,姊夫你在禁军中也任着紧要的差遣,大人真想把你立刻招去!他还常常教导我,一定要多跟姊夫学习为人之道、经营之策,说我哪怕是有姊夫一半的能力,也能为他老人家多担一点事情了。” 两人就这般你吹我捧,端的是宾主尽欢。又寒暄了一会儿,范文虎告辞,还邀贾旭改日相聚吃酒,贾旭满口答应下来,二人方在门口依依惜别。 只是二人转过身后,各自的表情都由之前的欢喜亲切模样,变得无比凝重。 范文虎此人,身形挺拔,面貌英俊,气质雄武,待人亲切,兼之一双察言观色的眼,一张蜜里调油的嘴,让人甫一见之,很难不心生好感。 然而贾旭却知道这如沐春风之下,隐藏着如何险恶的内心。现在回想起来,这幅躯体原本的主人,那个临安城中不谙世事的悠游纨绔,不就是被他酒后出言一激,便头脑发热,独自一人跑去前线投军? 他哪里是要替贾似道分忧,分明是想叫贾旭稀里糊涂的死在外面,这样只剩一女的贾似道便不得不大力培植他这个唯一的女婿,他就可以独享整个丞相府的政治资源,借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如今自己安然归来,最不愿意看见这一幕的,恐怕就是他吧! 而此刻正在回府路上的范文虎,心情也一如贾旭所想! 这个小王八蛋,命真大,这都不死!都把蒙古铁骑吹的凶神恶煞一般,我看也不过如此,不然怎么就叫这憨货单人匹马跑了将近两千里,还就真的进了鄂州城,而不是在路上就被蒙古游骑抓住,砍死他?! 而且最关键的,从这小子今日的反应来看,与之前在临安府时的样子明显不可同日而语。不仅没有了之前狂悖无知的愚蠢样子和目中无人的嚣张气焰,反而变得应答有节、谦逊有礼,精明了不是一星半点。前线走一遭,就这么锻炼人的么? 自己之前激他出走的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会不会已经被他识破了?那岂不是结了死仇?以后还能有自己好果子吃?自己再会拍马,再得贾似道赏识,也不过是个女婿,还是庶女,而贾旭是嫡子、也是独子!所谓疏不间亲,如果他和贾旭正面冲突,贾似道会支持谁,简直想都不用想! 范文虎骑在马上,双眉紧锁,面色铁青,与街上来来往往喜庆欢笑的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 历史上的范文虎这人,确实很有意思。一直在带兵,却几乎每战必败,可战败却不耽误他继续领兵,而且兵越带越多,官越做越高,仗越打越大,输的一次比一次惨。最著名的元军渡海东征日本最后遇“神风”几乎全军覆没之役,统帅就是这位范大将军。 史载范文虎是吕文德的女婿,也有说是贾似道女婿的。建国后1956年在今安徽省安庆市棋盘山发现了范文虎与妻子的合葬墓,而墓碑上刻着的却是陈氏……这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本书中为了剧情需要,将他安排为贾似道的女婿。考究党求放过! 第二十七章 蒸馏 - 宋鼎 - 灵剑孤寒 作为曾经的风流人物,贾旭回到临安府的消息,很快就在城中的纨绔圈里传扬开来。 不管当初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独自西行投军,但在那些一贯无所事事、眼高手低、大惊小怪的公子哥儿们看来,着实称得上是个壮举了。他们都期待着贾旭再像之前那样出来与他们吹嘘从军经历和前线见闻,为无聊的生活平添一些谈资和乐趣,谁知贾旭竟又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自回城之后就待在贾府后宅没再露面,连他的姊夫范文虎几次请他出来吃酒相聚,都找各种理由推脱不来。 不久后又陆续有消息传来。先是有从西线回来的人说贾旭强摘了鄂州闻名的娇花杜韵茹,带回了临安府,众纨绔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夜夜笙歌、乐不思蜀啊。这才对嘛,合理! 后来又听说贾府最近在城中各处酒楼大量购酒,没错,享乐之时又怎么可以没有美酒?完全合理! 几个之前相熟的、好事的、胆大的纨绔在其他人的撺掇下决心要探个究竟,结伴到贾府拜访,却吃了贾旭的闭门羹。不依不挠的大吵大闹了很久,他们也都是朝中重臣家子弟,府中的下人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最后逼得黄氏都不得不到前厅来接待他们。 几人坚持要见贾旭,还一再追问,他最近窝在后宅干什么,而其实黄氏也不知道贾旭到底在搞什么。 自打除夕夜贾旭回府之后,就一头扎在后宅再也没出来过,甚至还派自己的亲卫,将半个后宅围了起来,除了年纪最小的刘氏被允许进出之外,贾似道其他的姬妾、府中的下人,都不让随意靠近,活生生将好端端的一座丞相府邸,搞成了军营的样子!就连贾旭四处采买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也都是派自己的亲卫专门处理,而她只能按着贾旭的要求,叫管家拿钱,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至于刘氏,那个小妖精年纪不大,专好跟自己做对,之前也问过她贾旭到底在后宅搞什么,可她根本就不告诉自己! 黄氏感觉自从贾旭回来之后,自己之前在府中如半个女主般的地位直线下降,心中甚是不满。知道了几人的来历,也想借机闯上一闯,便带着他们直奔后宅,却终究被亲卫队正王文军拦住,甚至亮了刀!黄氏还想摆自己半个女主人的架势压他,结果王文军直言自己是贾旭的亲卫,只听贾旭一人命令,再往前一步,天王老子他也砍!搞的黄氏脸上一红一白,极其下不来台。 而那几个纨绔再是胡闹,也知道自己遇见了狠茬子,“闹”这种事情,很多时候是看谁胆子大,对面这个年纪轻轻的愣头青兵士显然是个不要命的!而且在丞相府中把事闹大,人家真的剁了自己也没处说理,只好夹着尾巴悻悻而去。不过他们在贾府中闻到了四处飘逸的浓烈酒香,出来后一分析,那定是酒池肉林无疑啊!好哇,贾旭你这小子,玩的这么大,还瞒的这么深,非要自己吃独食! 贾旭当然不是在后宅搞什么酒池肉林,而之所以把屋子里搞的到处都是酒气,是因为他在鼓捣蒸馏酒。 身为一个穿越者,想要改变时代大势,自然要通过自己领先千年的知识快速积攒实力,才能有坐上牌桌的资格、搅风搅雨的能力。而快速积攒实力,最需要的三个字,还是钱,钱,和钱。虽然获得了贾似道的支持,在官场、政策、人才等方面会得到巨大的帮助,但是指望贾似道满大宋的给自己搜刮钱,那他不是想救大宋,他是嫌弃本来就已经在财政上捉襟见肘的大宋死的不够快! 所以初期可以用贾府的钱做启动资金,但是之后必然要用到的海量金钱,还是得想办法自己去挣! 在大多数现代人的惯性思维中,购买力的排行是女人、孩子、宠物、男人,要是某一年某宝男性消费力超过了狗,都能算个大新闻。可真实的古代其实并不是如此,在大多数时期中,女性本身就是商品之一,又谈何购买力? 即使是在宋代,因为城市化水平高,居住在城镇中的民众普遍生活质量较其他朝代要好很多,但是女性的社会经济地位依然远远比不上男性。像后世那样掌管家庭财政的女性是极少数,大多数的财富依然掌握在男人手中。 所以像其他穿越者那样,指望做肥皂、香水来赚女人钱,就能富可敌国,其实是不现实的。 最最关键的是,贾旭也不知道怎么做肥皂和香水。 好吧,这不重要,真男人,就是要赚男人的钱! 最后,贾旭将自己的第一个挣钱项目,确定为酒。 酒,身为世界三大饮料之一,具有无与伦比的魅力,自从被偶然发现的那一天起,就伴随着整个人类文明一起源远流长,在历史中的每一个角落,沁入自己无声的芬芳。 而在宋代,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自然就有了更多文化娱乐上的追求,但受限于科技水平,可用来娱乐的项目又属实不多。毕竟那时候又没有电视、电脑和手机。于是酒,就成了大家消磨时间的重要方式之一。 每逢佳节要饮酒,朋友相聚要饮酒,无事闲坐也要饮酒;洞房花烛时要饮酒,金榜题名时要饮酒,乔迁新居要饮酒,临别送行要饮酒,久别重逢更要饮酒;不仅喜庆时把酒言欢,就算遇见坏事霉运了,籍以浇愁的,还是酒。 甚至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什么要喝酒,而是因为要喝酒,反过来去找些理由罢了。 所以,没有什么比一壶新奇、甘芳、醇厚的美酒,更能迅速打开市场,让这个时代的消费主力——男人,心甘情愿的掏空自己的钱包! 宋代的酿酒技术与前代有了长足的发展,但本质上依然还是以发酵法为主,只是拓宽了可用于酿酒的材料范围、对酿酒过程中各步骤有了更细化的标准、以及饮酒方式和存储器皿方面的明显进步。 具体到酒本身的度数,其实普遍不高,大众最常饮用的米酒在10±1°左右,高端些的黄酒和果酒的最高度数也不会超过15°,这比后世的啤酒略高些也有限。所以才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本质上与后世那些一边踩箱喝啤酒一边撸串的没什么区别。 而导致酒精纯度不高的主要原因,就是缺乏蒸馏程序。 所以,对于贾旭来说,并不需要掌握多么复杂先进的酿造方法,只需要将别人酿造的低度酒,简单的进行一下蒸馏,就可以极大的提高酒精的纯度,造出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美酒。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颇为麻烦。 蒸馏器本身原理非常简单,无非就是两个桶中间一个管,一边用来加热,然后用管将蒸汽导到另一个桶中进行收集。可最大的问题也恰恰来自于蒸馏器的材质。 初时贾旭叫工匠打造了一个铁质的蒸馏器,但是使用后发现收集的酒液发黑,喝起来一股血腥味,才意识到是高温水蒸气与铁发生了氧化反应,这些发黑的东西是铁锈。可宋代又没有不锈钢。 之后又陆续尝试了木制和竹制,但是密封很难搞,因为材质本身的原因,用不了多久就变形开裂,辛辛苦苦煮出来的酒蒸汽漏的满宅子都是。 贾旭还尝试了铜制器皿,市面上一时买不到这种特殊形制的铜器,他就熔了好多贯铜钱,让帮他造蒸馏器的军匠金鸿超心疼的够呛。初几日效果蛮好,毕竟纯铜本身与水蒸气不反应,但是铜也是会生锈产生碱式碳酸铜的,这种黄绿色的液体混在酒液中,喝起来口感比铁锈还要糟糕。 到最后,白白折腾了十几日,解决问题的,还得是银器。 金鸿超都要哭了,在他的认知里,做一件蒸馏器的银子,别说给他一半,哪怕给他五分之一、十分之一,都是他从来不敢想象的财富。他要是有这些钱,何必每天回家还要听婆娘没完没了的唠叨,不早就将她收拾的服帖的,就算将老孙家的三闺女收来做小妾,她也得老老实实的不敢阻拦不是? 可贾旭偏偏用来瞎折腾,做这种奇形怪状、看不出来有什么用的所谓“蒸馏器”,还造了不止一个,而是十个!每日将那么多的美酒架在柴薪上煮,白白烧去一半还多,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但当他第一次喝到蒸馏之后的酒,他的想法立刻就变了。酒香浓郁,口感醇厚,回味悠长,这等琼浆玉液,只应该出现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上,却不想如今坠落凡间。比自己平日里喝的五文钱一斤的浊酒相比,强了何止百倍?别说耗费一点银器,简直是千金都不换啊。要是每天都能喝上几口,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 至于之前想的糟践不糟践东西什么的,嗨,丞相的公子,人家有的是钱,我替人家操那闲心呢。 第二十八章 班师 - 宋鼎 - 灵剑孤寒 这段时间其实贾旭并没有如别人所以为的那般始终猫在后宅没出来,反而是经常扮做下人的服饰模样,化名丞相府亲卫张奕,逛遍了整个临安城。 他倒不是为了游玩,而是借机对南宋整个社会文化、经济、技术、贸易的方方面面进行摸底,从而进一步对今后的规划明确路线。 前世身为理工男的他,作风一向务实。 尤其是拿着丞相府的文书,以校检前线军械的名义在军器监转了好几天,让他对当下的军械水平有了更直观的认知。 除此之外,他还逛遍了城中所有稍有名气的铁匠铺。冶金,这可是他的专业,让他对将来如何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加以改进、取得优势,也有了更详尽的计划。 未外出的日子,他也不是一直盯着蒸馏器,只要规定好流程,接下来简单重复的工作就交给亲卫们来做就可以了。他只需要隔三差五时间去检查一下产量,别叫他们偷喝的太多。 他将待在后宅的大部分时间,又投入到写写写之中,这让临安城中的大鹅们也遭了殃。而到了临安城之后身体见好的杜韵茹,自然又肩负起了秘书的职责,每日陪在贾旭身边,伺候笔墨。 贾旭想她身体素质着实是差,一如古代的富家小姐们典型的柔弱似柳、弱不经风,稍有些事情、或者出个远门,都要生场大病,以后如果真要像她自己坚持的那样跟着自己走南闯北,怕不是要不了几次就得死在路上。 可叫她做些运动锻炼身体,比如每天早上跟着亲卫们去跑圈,却根本不现实。这个时代的人们,尤其是富家小姐们,除非出身将门,有些家学渊源,否则可不兴做什么运动。甚至男人看女人的眼光,也是潜意识里,拒绝女性参与体力活动。这种审美一直延续到后世的现代,白、瘦、幼,这可不是参与劳动的女性会有的形态。 思来想去,贾旭决定,教杜韵茹练瑜伽。 作为源自古印度的一种养生术,随着佛教一同传入中国,又与本土道教有所融合的瑜伽,对于此时的人们,其实也不是那么的陌生。僧尼道士们在日常修行中,不仅钻研佛法,追求灵魂上的修炼,也会锤炼自己的体魄。僧人、男道一般会四处游历,以寻找心灵的净土和精神的养分,而尼姑、女道不方便外出,炼瑜伽也是一种普遍选择。 这种风尚也传导到那些信道礼佛的人群中。最著名的例子是北宋大文豪苏轼,因为不赞同王安石新法,作诗“谤讪朝廷”,一路被贬,其少年时期的理想抱负一次次受到冲击,于是天性旷达的他选择了在佛禅中探寻人生的意义,也不自觉地一步步靠近瑜伽。他花了大量的笔墨对瑜伽练习做出阐释,在自己的《养生论》里提到修炼瑜伽的益处,在给其弟苏辙的信中也提到过修炼瑜伽的目的,他甚至还给瑜伽做了一些中国化的改良。虽然在整个瑜伽中国化过程中,苏轼的作用微乎其微,但作为一大文豪的苏轼,如此专研瑜伽,也被引为一时趣谈。 当然了,此时的瑜伽与后世的小姐姐们在手机竖屏里用各种高难动作展示自己的窈窕曲线不同,更多的注重于呼吸吐纳和灵魂层面上的提升。但是没关系,贾旭对瑜伽的认知,就是来源于手机竖屏里的小姐姐们呀。 在连哄带骗的教了茹娘一些基本动作,又强制性的监督着她练了一阵子之后,茹娘确实感觉自己变的更加情绪平和、呼吸顺畅、轻松愉悦了,于是也就半推半就的坚持练了下去,还拉着安儿陪着她一起练。 而贾旭,每日看着一小一更小两个美女在他面前摆出各种婀娜多姿、娉娉婷婷的姿势,仪态万方的样子,自然是心情舒畅,就连写笔记的效率,都……不可避免的降低了。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景定元年二月,滞留于大宋荆湖南路许久的蒙古军队兀良哈台部,终于赶着沿途缴获的财货子女,在四境宋军的注目礼欢送下,慢吞吞的到达鄂州附近的青山矶,与留守的蒙古军队一起北渡,彻底离开宋境。 朝廷也终于下达了让贾似道班师回京的诏令。 关于战后的议功,阖朝上下已经酝酿了几个月。大小官员不管是否真的在抗蒙之战中出了力,也都使尽了浑身解数,想方设法要在这次利益重组中分一杯羹。身临一线、亲冒矢石的贾似道自然是最大的赢家,在蒙古强大的军事压力下,他凭此次之功让宋理宗对其寄予厚望,诏还进京后位列宰辅、执掌权柄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当然这事也不是没有阻力,比如左丞相兼枢密使吴潜,自诩道德名士,看不起纨绔出身、荫补出仕的贾似道,与其一向不睦,没少在朝野内外说他的坏话。他上书宋理宗,言及鄂州之战,乃是忽必烈自己引军北返以求争位,要说功劳,也应是守钓鱼城打死蒙哥汗的王坚,与贾似道何干? 他更是指使同道,在朝中散播消息,说贾似道私下与忽必烈联系,许以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证据就是忽必烈引军北返之前,两军阵中多次往来使节,而贾似道手握荆湖十数万精兵却不予追击,竟目送忽必烈离境。一时批评贾似道的声浪竟在朝中甚嚣尘上。 而吴潜有同道,贾似道也不是没有同党,他们立刻对吴潜的观点发起针锋相对的反击。两军阵前,互派使节,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那蒙古军每次外出攻伐,必先遣使而告,难道是为了求和?贾似道身为当朝丞相,率孤军入援敌军锋芒所指的孤城鄂州,亲临一线指挥抵抗,史上又有几人能做到?你吴潜这么有气节,自己怎么不上前线,偏偏躲在临安城里吐酸水? 所谓追击北返的蒙古军队,更是纸上谈兵、强人所难。世人皆知蒙古铁骑悍猛,与其在野外浪战,宋军很难能讨到什么便宜,包括整个鄂州之战,一直是凭借坚城防御,已是苦苦支撑,丝毫未曾占据过上风。贸然追击野战,胜算极低且不说,怕不是正中忽必烈下怀?到时这十几万精锐主力有什么差池,东南板荡,大宋又以何为屏障?吴潜身为枢密使,却丝毫不懂兵事,只知说风凉话、扯人后腿,好不知耻。 至于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更是无稽之谈。纵使当年秦桧之流,遮蔽内外、权倾朝野,若是没有高宗皇帝首肯,绍兴和议,也断不能成。更何况贾似道只是前线一统兵将帅,如何敢做这个主,又如何做的了这个主?就算贾似道敢说,蒙古军就敢信?你怕不是拿忽必烈当傻子! 双方在朝堂上你来我往的争论,却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外溢效果。 大量的底层青年官员和在野文士也加入了论战,而且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几乎一边倒的支持贾似道。比如上蔡书院山长王柏,献诗歌颂他“义概包宇宙,智略吞群英”,“归来辅皇极,一稔舒群情”;和靖书院山长郑之因,说贾似道纵使“殆许岁币”,也只是缓兵之计,至于划江割地不过是无稽之谈;史馆校检黄勇,身为青年文士魁首,直言“事急之际,尝约议和,也未尝不可,不能以此而掩再造之功”;就算是一向以刚正著称的掌理军器监兼权直学士院、状元文天祥,也评价贾似道“鄂渚之战何勇也”。 贾似道此番舍身犯险,逼退强敌,正和儒家士大夫出将入相的崇高目标,在尚且心存理想的大宋基层青年们心中引起了巨大的共鸣。也正是基层青年们的力挺,让他在舆论上瞬间压倒了质疑之声,使吴潜一方也不得不偃旗息鼓,不甘不愿的败下阵来。 二月十八日,贾似道令班师大军在后缓行,自领少数先导回到临安。宋理宗亲自率百官在临安城外等候迎接,“依文彦博故事,郊劳于城外”,“择日对御赐宴”,赞扬贾似道“奋不顾身,吾民赖之而更生,王室有同于再造”,可谓极尽光荣、隆恩浩荡,风头一时无两。 待到贾似道入城之时,官员百姓夹道而迎,挤的数十丈宽的御街两畔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众人皆欲争相一睹再造之臣的真容,贾似道骑着骏马在街中走过,所到之处山呼赞颂,直教他心花怒放、欣喜若狂。 当日禁中便传出圣旨,加贾似道少傅、卫国公衔,参与鄂州之战的诸位大将也都各有封赏:吕文德在仍为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总领四川财赋的基础上,此次又兼领了夔州路策应使,赐钱百万;守鄂州的高达升为荆湖北路安抚副使、知江陵府,赐钱五十万;守潭州的向士壁迁兵部侍郎;刘整升任知泸州兼潼川安抚副使;其余大小官员各有封赏,不尽言之。 第二十九章 佳酿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没有去外面凑这个热闹,而是守在府中,等候贾似道归来。 贾似道出宫回府时红光满面,想来刚才与自己的大舅子——宋理宗赵昀相谈甚欢。也难说有什么不对,临危涉险之后得偿所愿,有些飘飘然也实属正常。 众人自然又是在门口齐齐相迎。待下人们叩拜结束退去后,以黄氏为首的一众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姬妾立刻围了上去,纷纷表达自己对贾似道的思念之情。什么“老爷你可想死我了”,“老爷你怎么瘦了”,“老爷你有没有想奴家”,莺莺燕燕的,看得一旁的贾旭直辣眼睛。 当然也有像刘氏这样并不很积极的向前凑,而是默默站在角落,不知道在想什么的。 都是自己亲爹的小老婆,贾旭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只是在一旁找了个地方坐下,静静的等着。 好在贾似道也没有让贾旭等太久,与他的小心肝、小棉袄、小可爱们简单寒暄了一阵后,众女在黄氏的带领下一齐退去。临了贾似道还在一个身材圆润的小妾屁股上重重掐了一下,引起一声娇叱和一片嫉妒的白眼。 看来这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前线大半年苦行僧一般,真是憋的够呛。 贾似道仿佛刚刚察觉贾旭坐在一旁,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轻浮了,握拳在嘴边轻咳了几声,整理了一下衣冠,在主座重新端坐好,一股威严的神情重又挂上脸颊,方才望向贾旭的方位,说了一句:“文轩,你也在啊。” 父子相隔数月再相见,心境已有些不同。贾旭逐渐融入这个时代,显得愈发的沉稳、干练,而贾似道如今大功告成,与之前在鄂州、黄州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已不可同日而语。 世上总有些人,喜欢刻意的在别人高兴时说些难听的话来泼冷水、或者专门挑人软肋痛处使劲儿的戳,显得众人皆醉他独醒、世事皆浊他独清。他自己美其名曰保持清醒,忠言逆耳,其实他就是犯贱! 还好贾旭并不是这种人。贾似道当下正是志得意满,这时候招惹他干什么?自己以后还要多多倚仗这个摇钱树、靠山石呢! 贾旭起身向他行礼问安,然后走到贾似道身旁的座位上坐下,伸手拦住一旁正要上茶的管家,说道:“琏叔,先不急饮茶。”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琉璃瓶、两个小盅杯,放在二人之间的桌案上,冲贾似道说道:“今日大人大喜,怎可无好酒相庆?我在临安这些日子,觅得一绝世佳酿,献与大人贺!” 贾旭将琉璃瓶上的小木塞打开,随着“啵”的一声,一股贾似道闻所未闻的极浓郁酒香扑鼻而来,瞬间吸住了他的目光,只见贾旭先给自己倒了一盅,直接仰脖而尽,然后又倒了一盅放在他的面前,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贾似道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拿起小盅看了一眼,然后又看向贾旭,似乎在说怎么就给这么一点?然后学着贾旭的样子一口而尽。 酒液入喉,火辣辣的刺痛感在舌尖发散,然后化作两股感觉分袭上下,一股是豪迈的气息直冲入脑,让人陶醉,另一股如烈火燎原的感觉瞬间从他的嗓子眼顺着食道向下炽烈地蔓延,带来一种震撼的刺激,然后灼热感很快褪去,留下的是余韵悠长、回味无穷。 好酒! 贾似道伸手从贾旭手中抢过琉璃瓶,又给自己倒了一盅,一口饮下,顿了一顿,然后又倒了第三盅。这次没有再一口喝下,而是抿了一点,含在口中,闭目细细品味之后方才咽下。 过了良久,贾似道睁开眼睛,看着贾旭,开口缓缓说道:“此酒甚好,饮之极乐,可使人忘乎所以。只是不可贪杯,贪杯则必误事啊。你小子是想用这东西劝谏我?” 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但是贾旭自然不可能就此承认,急忙笑着说道:“大人多想了,我就是得了好酒,献与大人相贺,可没什么别的心思。” 贾似道也没有追究,只是“哼”了一声,转而问贾旭道:“这酒,还有多少?” 贾旭回答:“所剩倒也不多,也就还有……三千多斤?” 贾似道闻言一愣,然后恍然大悟:“黄婉之前来信说你整日窝在后宅,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弄的满宅都是酒气,还不让人近前探看。想来就是搞的它?” 黄婉,大概就是黄氏的名字,她果然向贾似道告状了。不过贾旭倒也不在意,直接应承道:“正是如此。” “你从哪里学会的酿造之法?”贾似道奇道。 “其实不是酿造。”贾旭将蒸馏的原理简单地向贾似道解释了一下,然后拿起一支酒盅,边把玩着边说:“其实很多东西说起来都简单都很,所谓会与不会之间,就是一层白纸隔着,捅破了叫大家都学了去,我还怎么垄断专利?为此得罪少母,也是无奈之事。” 贾似道却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道:“她算什么东西,也配在你面前提得罪不得罪?你且不用管她。此酒醇美,拿出去卖,必能大赚,方法又如此简易,确实应该严加保密。你一个月能产多少?” 贾旭笑了笑,说道:“半年之内,只此三千余斤。” 贾似道闻言不解。“这是为何?” “我又不可能一直派亲卫将后宅封着永远不让人进。丞相府居此繁城之下、闹市之中,府中仆役下人每日来来往往,这种看两眼就会的东西,时间久了,瞒不住的。”贾旭答道:“之后我会将东西都带走,待再产出运来之时,至少是半年之后的事了。这半年期间,这三千余斤就留给大人,一部分贡献给皇帝,一部分在这城中赠与达官显贵,民间流入少量即可。让城中都知道有此佳酿,却求而不得,物以稀为贵,待半年后新酒运到之日,就是大赚一笔之时。” 贾旭说着蒸馏酒的前景,贾似道却没再接话,而是背手起身,在前厅中皱着眉头,慢慢的踱步。 良久之后,他回身看向贾旭,认真的问道:“非走不可么?” 贾旭也回以一脸严肃,坚定的答道:“非走不可!” “我如今回京执掌权柄,声势正隆,正是大有作为之时,你何必跑到那么远去,留在临安,你我父子二人协力,难道不好么?”贾似道尤有不甘,见贾旭只是不语,继续试图说服他道:“或者换个相近的地方?台州?温州?徽州?信州怎么样?你不要担心掣肘,以我如今之势,就为你做个只手遮天又如何?” 贾旭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贾似道,问道:“不是我不愿辅佐大人,也不是趋远避祸,只是实在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至于朝中之事,我斗胆问大人,大人谋划已久的打算法、公田法,可以不实行么?” “不行!”贾似道斩钉截铁的回答道:“当下国家财政困顿至极,已到了不得不求变的地步。” 贾旭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此等变法,大人实是将大宋的整个食利阶级都置于自己的对立面。无论变法最后是否成功,只怕大人春秋之后,那些文人骚客的笔锋之中,对大人的评价必将有失公允。” “食利阶级……食利……”贾似道细细品味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词,用的好。这些人只知道平日人前人后满口忠君爱国、仁义道德,暗地里却趴在大宋的身上吸血求利以自肥,国家危难之际又不思报效,就该拿他们开刀!至于他们爱说什么,就叫他们说什么吧,我又有何惧之?”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贾旭压低了声音说到:“你再权势滔天,也只是臣子,又不是皇帝!王文公(王安石)当年何等声望?世人皆称道德模范,入京拜相之时百官相庆、万众归心,以为盛事。可一旦变法,触碰了官员们的利益,立刻变成众矢之的、千夫所指,最后神宗皇帝也顶不住压力,只得将其罢免,到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身死道消。而当今的这位皇帝,是个比神宗意志更坚定的人么?” 贾似道闻言不语,半晌后方才开口说道:“国家之事积重难返,但是既然事已至此,我身居中枢,执掌方略,有些事总是要试上一试的。如今忽必烈率蒙古军队北返争位,无论结果如何,胜出的新任大汗,总还是要再来攻的。大宋如今的状况再不求变,任其恶化下去,届时又拿什么抵挡敌之铁骑?好在蒙古幅员辽阔,内部势力众多,争端一起,就不是短期内能弥平的。长则七八年,短则三五年,这段相对安稳的时间,是大宋最后的机会了,我又怎么可能不去试上一试?” 贾旭长叹一声,对父子间的争辩做了结语:“大人口说是试,心中自知胜算几何。如我在先前在黄州时与大人所说那般,小到我贾家,大到我大宋,纵然不得不赌,也不能把所有赌注都压到一处!所以,我非走不可,还望大人不要再劝了!” 贾似道也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深深的看了贾旭一眼,转过身,向后宅缓缓走去。 第三十章 清信 - 宋鼎 - 灵剑孤寒 二月二十日,班师回京的第三天,宋理宗在宫中设御席,宴请贾似道。 似这般场合,参加御宴的官员要带着自己有品级的夫人。贾似道的夫人若活到今日,必是个一品国夫人的诰命,可惜早逝。而妾室就没有这个资格,想讨个九品的孺人也不行。不管平日在自家宅中再是受宠,在外的官样场合也没资格参加,尤其是御宴,带自己的妾室入宫赴宴,是要被认为大不敬的。故而贾似道入宫,带的是贾旭。 贾旭其实不想来,他现在迫切的想离开临安府这个安乐窝,到地方上去一展宏图,而对自己这个当了几十年皇帝,也没在历史上留下啥好名声的大姨夫毫无兴趣。只是父命难违,也只得挑了几个好看的大瓶子,装满了酒,带着一起进了宫。 临安城中的皇宫,与历朝历代相比,都远称不上宏伟,毕竟此处只是“临安”,将来总有一天是要还于旧都汴梁的。只是绍兴、隆兴、开禧、端平,宋军数次北进,都因为各种原因潦草收场,便只能就这么凑合着“临”了一百好几十年。 贾旭随着其父自南边的丽正门而入,在理宗的贴身内侍董宋臣的亲自引领下穿过朝会区、后寝区,直到后苑区的小西湖。 为了表示自己不忘故土、励图北伐之志,南宋历任皇帝也没有对皇宫进行过大规模的扩建。只是内里的修缮和装饰,却也是一刻也没停过,导致南宋皇宫虽没有唐代和北宋那般恢弘大气,但是沿途层峦叠嶂、曲径通幽的造景,一座接着一座雕栏玉砌的楼阁,随处可见的奇石怪木,无不展示了工匠的用心机巧和皇室的靡靡之风。 那些戍守边关、矢志不忘北伐中原的将士,如若有机会进了这皇宫,便应知道,他们的皇帝,早已经“安”了。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虽说是宴请贾似道,但也不可能是叔舅二人枯坐对饮。皇后携诸嫔妃皇子自不必说,在京四品以上官员悉数出席,有名望的文人雅士也荟萃一堂,甚至还有城中院子里的名妓,可谓三教九流、比肩接踵、躬逢盛事。 美女谁都喜欢,作为皇帝也不例外。宋理宗赵昀在这一点上就比他的祖宗们要做的更进一步,想当年宋徽宗赵佶这般风流皇帝,喜欢李师师,也不过是偷偷挖条地道去幽会,赵昀却不顾脸面,直接把临安名妓唐安安接到宫中,还顶着朝野内外一片骂声,对其极尽荣宠。唐安安家中的用具——从妆盒酒局,到水盆马桶,全都是用金子打造的;连擦脚布都是上等的绫罗绸缎;各种珍奇异宝,更是数不胜数。 也许是有别于后宫嫔妃端庄秀丽的美,娼妓身上透骨风骚的媚更讨赵昀的喜欢,一个唐安安还不够,他经常召其他青楼女子进宫,彻夜欢宴、重赏厚赐,玩的是不亦乐乎。 就像今日,小西湖畔环肥燕瘦、蛾眉曼睩、佳丽云集、争奇斗艳,感觉临安城里但凡有些名气的歌妓舞姬、楼舫红牌,都齐聚于此了。 而所谓的御宴,也不止是吃饭,更像是一场大型的游园会,众人自午后散衙便陆续进宫,一起看着歌舞、吟着诗词,互相交流、吹捧,要一直热闹到深夜方归。 这样的场合贾旭自然不会受到什么关注,赵昀只是在贾似道引荐时拍了拍跪在面前的贾旭的肩膀,夸自己这个外甥一表人才,勉励他要好好为国效力,几句客套话之后便再也无暇理会他。至于其他人,大家的眼睛都瞄着美女,谁有闲功夫搭理他? 就这样在宫里混了一个多时辰,好在总有些道德名士受不了这乌烟瘴气,早早告退,贾旭便跟着溜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回府的路上,却偶遇了正要去饮宴的范文虎的车马。而范文虎见是贾府的车,还以为是贾似道,急忙拦住上前拜会,却不想车里坐的是贾旭。 这下可被他抓个正着!便不由分说,硬要拉着贾旭一同去饮宴,贾旭实在拗不过,心想自己在临安也待不了几日了,最后再领略一下大宋这番繁华似锦也好,便也就不再推辞,上了范文虎的车,还问了地址,叫自己随车的侍从再去两瓶好酒送来。 范文虎还问贾旭,跟哥哥出来还要你自带酒水?贾旭只是笑而不语。 临安城四方辐辏,百业兴旺,当红的官酒楼不在少数,而范文虎和贾旭今次去的,是涌金门外的丰乐楼,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唐安安就是出自与此。这里平时酒旗烈烈,香车不绝,丝竹琴瑟,灯烛辉煌。今日热闹却比往日有所稍减,因为当红的姑娘和豪爽的恩客,此刻大多正在皇宫内宴饮呢。 当然这些难不倒范文虎等少年公子。这丰乐楼中还有一宝,却非寻常人可见,那就是唐安安的孪生姊姊,姜盼盼。 这自然不是姊妹二人的真名实姓,而是青楼之中鸨母给起的花名。二人家世本是河北大族,靖康之乱时仓皇南渡,离了根基,又不善经营,没几代便家道中落,至姐妹俩的父辈,就只能卖女儿渡日了。 姐妹俩五六岁就进了青楼,自小在鸨母的调教下修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舞,一同受这温柔乡中的日熏夜陶、耳濡目染,却验证了一句俗语——一样水土养百样人。姐妹二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唐安安就是早早认了命,靠着自己的如花娇颜、优美身段和绝世舞姿,早早就在临安城的欢场中闯出了艳绝全城的名气,多少公子豪富一掷千金但求一面。后来又不知怎么搭上了董宋臣的关系,竟被引荐给了皇帝这个当世最大的金主,每日沉溺在这纸醉金迷之中,穷奢极侈,醉生梦死。 姜盼盼则正相反,自小便立志有朝一日定要离开这销金窟、风月场。与唐安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绝美容颜,神乎其神的琴艺,其妹闯出来的偌大名声,让想要一亲姜盼盼芳泽的恩客也不在少数。只是她性子高冷孤傲,坚持做个清信人,卖艺不卖身。虽然慕名而来打茶围的公子哥出手也都很阔绰,但几次有城中豪富出巨资要“梳拢”她,或是想买她回去做妾,她都是以死相逼,加上唐安安与她姐妹情深,也多方维护,鸨母终是不想逼迫太紧,失了摇钱树,也只得就此作罢。 贾旭之前在临安城中也是个顶级纨绔,只是所好之事乃是飞鹰走马、搜狩游射,虽也常与其他纨绔饮宴,狎妓一事却是从未做过,竟还是个小处男。估计也是年纪尚小,还没有体会到什么是“成人之美”。对于城中这些风流韵事,贾旭自是无从知晓,范文虎想着他都将鄂州城中多少公子心心念念的娇花拐到临安来,还窝在后宅胡天黑地了两个多月,有些事情应该是懂了的,现在正当是食髓甘味的时候,故而一路上便在给贾旭讲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今天带你见的,是这城中最有名的清信人。”一直到进了丰乐楼的大门,一边走向幽深处的一座小院,范文虎还在一边喋喋不休的说着:“她在这城中已经红了十余年了,从豆蔻年华、到如今已是二十七八岁,依然还是红丸未破、处子之身。曾有人劝她趁韶华未逝,赶紧寻一豪富之家做个小妾,也算拖个底。她却说自己不慕权贵,只求嫁个少年英雄。今日你将自己在前线之事与她说说,兴许就能博得芳心相许也说不定呢。” 原来这般拐弯抹角的,还是想知道自己出去这一趟,都发生了什么事啊。 似范文虎这般面上如沐春风内里思虑甚深的人,贾旭非常不喜欢。好在自己即将远行,今日之后,也不用再应付他了。 其实贾旭对今晚要见的这个姜盼盼,还是有些感兴趣的。今世这个傻小子是个雏儿,但前世可不是。前世活了四十多年,虽然没结过婚,但不代表没经过人事,作为排解压力的方式之一,歌厅酒吧洗浴中心之类的地方不敢说是常客,却也早就身经百战,所识匪浅。 来到古代,他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些所谓的清信人,与后世那些进屋先数钱、三句话就脱衣服、面无表情的倒腾几下就催你快点快点的小姐姐们有什么区别,是怎么不让人近身、又叫人心甘情愿的大把掏钱的。 二人终于进得院内。小院不大不小,种着许多柳树,二月的临安府,冬意已经渐渐褪去,柳树的枝丫上已经开始冒出细小的芽,点缀出朦胧的春意。但是夜晚的天气还是稍冷,范文虎和贾旭加快几步,走向院子中一座挂着“沁园”牌匾的小阁,进门看见阁内已有三名青年围坐在一张圆桌前。 几人贾旭倒也认得,正是往日临安城中经常在一起胡闹的几个纨绔:坐在右首的是崔浩,乃是“八辞参知政事、十三辞右丞相”的观文殿大学士崔与之的孙子;坐在左首的是刑部侍郎江万里的三子江铸;而背对着门口而坐、此刻正回头与一名脸上涂着厚粉、看不出具体年龄的半老徐娘说着话的,则是淮浙发运使程元凤的幼子程不识。 那这个半老徐娘,难不成就是…… 第三十一章 沁园 - 宋鼎 - 灵剑孤寒 二人进屋时,程不识正皱着眉与一旁的鸨母抱怨:“盼盼姑娘怎么还不来?我不是催促啊,只是还请鸨母与盼盼姑娘仔细分说,今日我有贵客!” 说话间抬头看见范文虎和贾旭进来,眼睛一亮,马上换上一张笑脸,起身相迎:“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几个刚还在议论,说你去荆湖走一趟,回来之后就不认我们这群兄弟了!饮酒不来,游湖不来,射猎也不来,忒是难请!也不知道你整日窝在后宅做什么?” 他亲切的拍了拍贾旭的臂膀,也不等回到,又转身对范文虎说道:“我们的范大将军今日又立一功!却不知在哪里将这小子抓获的?” 范文虎一边脱下外披的裘衣,一边答道:“他天天窝在丞相府的后宅,谁敢去‘抓’喔?只是今日在御街上叫我撞见,那便由不得他了!” 江铸好奇的问道:“文轩在御街做什么?” 程不识抢答道:“今日皇宫中赐宴庆功,必是与丞相大人一同进宫去了,却不知为何出来的这么早?” 贾旭这才有机会开口答道:“宫里规矩太多,皇帝和那么多大人面前,干什么都不自在,我就随便找个理由溜出来了。” 崔浩却嗤之以鼻的说道:“我们这位皇帝,哪里是个规矩多的人?” “嘘!”程不识假做瞪眼,轻声说道:“快收回你岭南大家的派头,不要瞎说,再叫人听了去!” 江铸却不留情面的说:“你自己不也狎妓?上个月还在春风楼买了个红牌回去金屋藏娇,却有脸诽谤圣上?” 崔浩顿时面红耳赤的争辩道:“我那是欣赏她的才学,不忍见她陷于烟花酒巷,这才为她赎身,这是雅事,是雅事!怎可相提并论!” 江铸满脸的不屑:“什么雅事?不也是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进一出、一哼一哈?” “你!”崔浩气急,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江铸的鼻子大声说道:“你也算城中有名的世家公子,怎么能出此污言秽语?简直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范文虎急忙出言制止道:“好啦好啦,都不要说了,许久未见文轩,今日将他找来,可不是听你们吵架的,大家高兴和气些才是!” 众人里范文虎年纪最大,身上还有官职,平日里便隐然以他为首,听他开了口,两人也都不再做声,只是气鼓鼓的坐在那里瞪着对方。 这时门口探头进来一个小厮,看了看屋内,可能是感受到气氛不太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各位公子,盼盼姑娘马上就到了。” 又过了片刻,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传来。先是自门外进来四名小婢,两两的抱着古琴和支架,在屋内摆好。随后一名曼妙女子飘然而入,秀颜白衫、青丝墨染,彩扇飘逸、若仙若灵。稍施粉黛的脸上带着婉约淡雅的浅笑,如这春日中的和风,好似不需亲自演奏,便已拨动了旁人心中的琴弦,使人悠然沉醉。 她婷婷而行,脚步优雅,如似彩蝶轻舞。在座前向大家轻轻做了一个万福礼,说了一句:“盼盼见过各位公子。”声音婉转动听,仿佛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将刚刚在人们心中弹出的琴音牵出,悠扬绕耳,挥之不散。 一屋子人自从她进来便都没出声,只是用眼睛跟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眨一下眼都会错失一幅惊世的美景。姜盼盼也早已经习惯了男人们看自己时的目光,见众人也不说话,便又朝着贾旭的方向素手一摊,冲着范文虎问道:“这位公子便是今日的贵客吧?” 范文虎这才回过神儿来,向她介绍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位乃是刚刚在荆湖击退蒙古蛮子的大宋柱石之臣——贾少傅的公子。” 姜盼盼用手中彩扇遮住自己红润的小嘴,轻笑了一下说道:“范公子说笑了。诸位都是常客,只有这位公子第一次见,自然便是贵客了,何需什么眼力?”说完一双美目望向贾旭。 此时的贾旭也已从初见时的痴态中缓过来了,心里想着真是个妖精,身子从座位上站起,冲着姜盼盼拱了拱手:“在下贾旭,见过盼盼姑娘。” “莫不就是鄂州城中献填城之计,又在司法参军杜兆财手中讹了十几万石粮食平抑城中米价、活人无数,顺带抢走了他如花似玉的侄孙女杜韵茹的贾旭,贾文轩?”姜盼盼俏目望着贾旭,见周围数人听了她的话俱是满脸震惊,只有贾旭面露凝重,似有不悦,又不露声色的解释道:“公子不要多想。我们这等烟花之地,每日南来北往、三教九流,消息最是灵通,都不需要去打听什么,那天南海北的新鲜事儿,自己个儿就往耳朵里钻,想不听都不行。你我虽然是初次相见,但在盼盼这里,公子早已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了,今日终于得见真容,盼盼也是心下欢喜得紧呢。” 范文虎见贾旭面色稍霁,从桌上端起一个酒碗,对他说道:“姊夫当初酒后失言,虽也是拳拳为国之心,却没想到引得文轩多想,竟孤身犯险,千里投军。万幸文轩鸿福大才,立下这许多功劳,声名远播,就连盼盼姑娘在临安城中都有所耳闻,也算不虚此行。只是姊夫想起之前的事,依然阵阵后怕,自责不已。今日在盼盼姑娘和几位兄弟面前,当姊夫的敬你这碗酒,向你赔个不是,希望你不要记恨姊夫!” 贾旭本也不想在此事上与他过多纠缠。既然他主动提起,那么就此揭过倒也无妨。况且美人在侧,也不能显得自己太小气了不是?只是范文虎自己心里有鬼,是否真的能放下,贾旭也管不得了。 正在这时,门口的小厮又探头进来,飞速在屋里看了一圈,开口问道:“不知哪位是贾公子?” 贾旭将刚端起的酒碗又放下,侧头问道:“我便是,你有何事?” 小厮答道:“公子家的人送来两坛酒,是否要现在就拿上来?” 贾旭心想正好,叫他赶紧拿上来,然后拎起一瓶,“啵”的一声打开木塞,倒了一大碗,顿时满屋酒香四溢,引人入醉。众公子一阵惊奇,就连姜盼盼都不禁侧目,自己身处酒乐场二十年,却第一次闻得如此醇香,这是什么前所未见的佳酿? “这是我前些日子偶然寻到的南洋琼浆,极为难得,数量也不多。除了一部分今日交给我家大人,献与御前宴饮,我手中也不过只剩这两瓶。今日与兄弟们久别重逢,实在高兴,便拿来与大家分享。” 贾旭将新倒的酒碗塞给范文虎,将他之前的酒碗接到自己手中,与他嗑了一下,说道:“这第一碗酒自然是先给我最敬爱的姊夫,赔礼什么的就说的太见外了。你是酒后无心之举,我也是头脑一时冲动,更何况现在结果是好的,就不必再放在心上。你我今日饮了这杯酒,这件事就此揭过,不许再提!” 范文虎重重的喊了声“好!”端起酒碗就要喝,却被贾旭伸手拦下:“此酒凛冽,姊夫稍喝一口就好,千万不要豪饮。”这让他有点不高兴了,反问贾旭:“这是姊夫我敬你的赔礼酒,岂能不干?那不是显得我忒没诚意?不要小看姊夫,姊夫什么烈酒没喝过?”说完推开贾旭挡着自己的手,端碗张嘴一仰脖就倒进了嘴里。 几乎就是一刹那间,范文虎的胸内仿佛起了疾风骤雨,又似滚滚炽焰灼烤;一股热气直冲入脑,几乎要从天灵盖上顶出去;从脑顶到脖颈,露在外面的肌肤瞬间烧得通红。 他不自禁的伸出舌头,像条狗一样的短促的哈着气,还不停的用手扇着风。然后很快又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形态颇为不雅,通红的脸上又泛上了一层黑。 范文虎至极的尴尬,却缓解了屋内其他人的尴尬。程不识率先捧腹大笑起来;江铸和崔浩也顾不上相互瞪眼,紧跟着一起哄笑;就连姜盼盼,也在一旁用彩扇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弯成月牙的眼眉。 只有贾旭体贴的扶着范文虎,轻轻的帮他拍着后背,还不住的安慰他:“我就劝你千万不要豪饮,此酒太烈,你偏不信。没事儿的没事儿的,缓一下就好了。” 姜盼盼起身倒了一杯清水,递给贾旭,然后站在一旁冲范文虎说道:“我听传闻中说你这妻弟做了如何如何大事,立下怎样怎样功劳,但是心里一直觉得他行事有些胡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真是少年心性不改。不过正好,之前你酒后失言,今日他又以酒还你,你二人正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然后又冲着贾旭说道:“范公子也就是你姊夫,只能包容着你,要是换做旁人,看他怎么收拾你?还不快向你姊夫道歉?” 贾旭笑嘻嘻的向范文虎赔不是,加上姜盼盼一旁相劝,范文虎又能怎样?只能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然后坐在那里强作面色如常,心里生着闷气。 第三十二章 春雪 - 宋鼎 - 灵剑孤寒 姜盼盼回到座上,开口问贾旭:“如此气味醇香,确实好酒无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喝才好?” 贾旭也坐回自己的位子,边从怀中掏出几个小酒盅、用清水简单清洗了一下,边问道:“不知盼盼姑娘酒量如何?” 姜盼盼嫣然一笑:“我身为女子,自是不比诸位公子豪迈。但是在这酒乐场中浸润多年,倒也有些修炼。” 贾旭闻言也是一笑:“此酒面前,谁也不敢称海量。少饮,慢品即可。” 姜盼盼拿起酒盅,放在鼻子前嗅了一嗅,然后朱唇轻启,品了一小口,细细品味了一下,最后将盅中酒一饮而尽。原本粉白的小脸煞时竟泛上了一抹淡红,配上她微眯的双眼,真是媚骨生香,黯然销魂。 “好酒。”她情不自禁的做此评语。 崔浩和江铸听得盼盼姑娘如此说,也纷纷在贾旭面前抢走一个酒盅,自己倒满,学着样子喝了下去,然后也一起交口称赞。 就连刚刚露了窘态的范文虎,踌躇了一下,也接过贾旭递过来的酒盅,慢饮一杯,感受果然与刚刚截然不同。 众人也不管其他,一时觥筹交错,菜没吃几口,一瓶酒已见了底。若按后人标准计算,一人大概也就喝了不到二两,不过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喝这么醇烈的酒,这几个在当世均算得上酒中豪杰之人,都已是微醺之态。就连姜盼盼,也不禁鹅颈微喘,媚眼如丝。 “妙啊,妙啊!”崔浩此刻已是极为开怀,胸中万丈豪气:“如此春日之夜,你我至交兄弟,相聚于此沁园之中,兼之盼盼姑娘在侧,美酒、美景、美色俱全,真乃人生一大快事!然而有此三好,又怎可无好词?我们便以‘沁园春’为令,个人作词相贺如何?” 听到“沁园春”三个字,贾旭心头一动,却 江铸却习惯性的跟崔浩对着干,他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反对到:“都知道你家学渊源,有些吟诗作对的本事,你就偏爱显摆!我家大人倒是没少给我请先生,只是十个气跑了九个,我哪会作的什么词?” 程不识倒在一旁帮腔:“那不是还剩一个么?” “剩那一个直接气死了!哈哈哈哈!”二位本也不是什么斯文人,喝了点酒更是有些肆意,就在这里哄堂大笑。不过此时的崔浩光顾着眼前美酒,也不与他们争辩,只是不住的嘟囔着“怎可无好词,怎可无好词”。 范文虎喝的最多,却未失态,确实酒量不错。“我等作词是不行了,只是既然盼盼姑娘在此,又怎能不展示一下神乎其神的琴艺歌喉?”他转向姜盼盼,作了个“请”的手势,问道:“不知姑娘可否赏光,歌一曲沁园春?” 姜盼盼在欢场中混了这些年,也是头一次喝到此等的美酒,许久未醉过的她,今日已有些迷离,却引得深埋于心底的万千愁绪,不断翻涌。世人皆道其高冷孤傲,可笑,身为一名倡伎,她又能高冷到哪去,甚至又哪敢高冷?还不是每日用些媚人的功夫,在诸多酒客之间陪着笑脸、哄人开心? 真要是随便给客人脸色看,鸨母有一万种办法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己不过是凭着一张好脸蛋、一手好琴艺、一副好嗓子,兼之一个好妹妹,在这临安城中闯下些名号,才得以自保,守得底线而已。实际上坐在座位上悠然婉转的唱曲儿,和躺在床上变着调儿的浪叫,本质上又有得什么区别? 可哪个少女不怀春,谁心中又甘心自己如此作贱?自己不过是想寻个少年英雄,从良相随,让余生能够堂堂正正,不似今日这般随风蒲柳,又有什么错? 只是自己这些年来见过的男子,尽是些骄奢淫欲、不学无术、纸醉金迷、横行霸道之徒。附庸风雅、自诩英雄者比比皆是,但凡是提起些家国大事,各个指点江山、夸夸其谈,实则连她这般小女子听了都知道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自己就这样从十五六岁的豆蔻年华,一直等到了如今二十七八。虽然天生丽质,加之保养得当,岁月还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印记,但是每日回到闺房对镜梳妆之时,又焉能不知自己韶华将逝?只叹这天下,已无英雄矣。 听得范文虎相请,她也正有一肚子思绪,想借酒意一抒胸臆,便也不推辞,坐到琴前。片刻间琴声荡起,美人低吟,让还在胡闹嘶喊着的程不识等几人也刹时没了声音,倾耳静听。 “粉破梅梢,绿动萱丛,春意已深。渐珠帘低卷,筇枝微步,冰开跃鲤,林暖鸣禽。荔子扶疏,竹枝哀怨,浊酒一尊和泪斟。凭栏久,叹山川冉冉,岁月骎骎。 当时岂料如今。漫一事无成霜鬓侵。看故人强半,沙堤黄合,鱼悬带玉,貂映蝉金。许国虽坚,朝天无路,万里凄凉谁寄音。东风里,有灞桥烟柳,知我归心。” 歌罢半晌,余音绕梁。范文虎、江铸、程不识三人只知好听的紧,心醉神迷,崔浩还是有些素养,听的出弦外之意:“姑娘琴艺通神,歌如天籁,将陆放翁的词唱的百转千回,竟使人肝肠尽断。只是美则美矣,今日乃是幸事,何须如此愁肠?” 他自己动手,拔开另一瓶酒的木塞,给自己倒满,然后端起酒盅,在屋里迈起了方步:“世人皆言沁园春以苏东坡、陆放翁为最好,我却偏爱辛稼轩。辛词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情之处,题材广阔又善化用典故入词,兼之允文允武之雄材,为国为民之大胸怀,方为我辈之楷模!” 言毕,崔浩以掌击节,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吟到此处,旁侧伴奏声起。还是同一把琴,还是盼盼姑娘所奏,只是与前曲的婉转悠扬相比,同一个词派曲调,隐隐竟有慷慨激昂之意,着实令人惊奇。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鸠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全词在一片铿锵声中结束,此时的崔浩已是豪气大发,借诗词一抒胸臆,美人拔琴相贺,真是教他兴奋地在屋中往来漫步,手舞足蹈,连呼“痛快!” 范文虎此时言道:“我大宋物华天宝,人才济济,无数仁人义士,志在家国,这才让黎庶得以安居,胡虏不敢南窥。而此时在座,就有这样一位人物。” 他忽然生硬地将话题转过来,看着贾旭说道:“文轩孤身涉险,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如此经历,让我也不禁心向往之。世人皆知盼盼姑娘最喜少年英雄故事,文轩何不将此间事说上一说,让我等未能身临前线之人稍解遗憾。” 贾旭心下暗暗摇头,这厮到底是放不下,还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何而发生巨大改变。只是这事乃是自己最大的秘密,要如何与他说,就说了他会信?只能含糊过去,他却偏要一再追问! 正不知如何回答,一旁的崔浩却端着酒杯大喊:“说那做什么,还是要作词,作词啊!” 程不识与江铸二人偷摸的你一盅我一盅又喝了不少酒,这时脸都要贴在桌子上了,却也是一应一合的起着哄。 “作词?可拉倒吧,他气跑的先生比我只多不少,他能会作的什么鸟词?” “对的对的,还是讲讲前线的故事好,讲讲我大宋将士是怎么杀蒙古蛮子的。” “或者讲讲你怎么把那个鄂州之花抢回来的也行,我更喜欢听风花雪月的故事。呃,鄂州下雪了吗?” “鄂州下什么雪,我以前曾去游历过,那地方比临安还要热,临安都未曾下雪,鄂州怎么会下雪?下雪,那是北方才会下雪。盼盼姑娘,听说你家祖上曾是北方大族,你说北方是不是年年都下特别大的雪啊。” 喝的头脚直晃的崔浩竟也加入了他们乱糟糟的争论:“北方的雪好啊,我虽未曾见过,但想也知道漫天白纱,该是何等美景啊!不知将来是否有一日,我大宋也能踏平北疆、光复故土,那时我或与盼盼姑娘同游北国风光,必为人生一大幸事!” 姜盼盼被崔浩勾起话头,正自伤感自己家道衰败、沦落至此,否则哪个女郎愿置身于这腌臜地方?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贾旭开了口。 “作词,倒也没什么不可。” 他从座位上站起,一手持着酒盅,另一手背于身后,踱步到窗前,推开窗扇,远眺北方。 自己后世的故乡也在北方。家乡的人注定无缘再见,只是不知自己能否扭转乾坤,有朝一日,再看一眼家乡的雪? 想着自己即将奔赴的鸿图远业、身上肩负的千钧重负,贾旭的胸中气冲霄汉,映的身形也仿佛愈加挺拔起来。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屋里已没了声息,众人都将目光注视在贾旭身上。程不识等三人不学无术,只是惊诧于贾旭竟会作词,听起来还不差。崔浩和姜盼盼却是有鉴赏能力的,听得出词中的深远意境、磅礴气势。 贾旭对他们的反应毫不意外。论平仄对仗、引经据典、咬文嚼字,也许还可以辩上一辩,若单论豪迈之气,千古以降,谁人能敌? 他回过身来,窗外月色射入,似在他周身罩上一层荧光。在众人注视中,缓缓念出了下半阙: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第三十三章 小事 - 宋鼎 - 灵剑孤寒 景元元年(公元1260年)的三月,临安府发生了两件小事。 首先是朝廷收到奏报,广南西路南宁军治下黎民叛乱。在官军招募助守的“峒丁”里应外合之下,突袭军治所宜伦,屠南宁军诸将臣兵士,尽掳城中男女老幼而去。 刚到任没几天的琼州安抚使、知府廖莹中得信后统兵去救,奈何为时已晚,黎族叛军已经裹挟俘获民众退入山中。宋军追之不及,又不敢进军山中:即怕贸然入山会被埋伏,又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使琼州有失——毕竟琼州也是汉黎混杂,军中也多有峒丁,又岂能不担心被人故技重施?于是只好退回琼州,通知同在岛上的吉阳军、万安军严防固守,同时上奏朝廷请求决断,是抚还是剿。 宋理宗非常不高兴。北面击退蒙古铁骑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南面琼州岛上的黎民又闹起来。琼州岛虽然在宋时,凭借海贸要冲的地理位置得到了中央政府的格外关注和投入以及远比前代要好的发展,但也不过是在大部分沿海地区实现了编户齐民,中央得以置州县、任流官,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统治。实际岛上州县民少户寡,内陆的山区也依然被黎民控制,朝廷的势力不得入。 好在岛上的黎民人口也不多,之前朝廷对黎民部落首领赐以官职俸禄,绥靖羁縻,两方倒也相安无事。不仅许多外围黎民部落的人会下山入州县中做工、互易、学习,甚至当地驻军也会招募黎民勇士入伍,守备地方,称之为“峒丁”。按照中原王朝一贯的标准,这部分黎民已经可以被称为“熟黎”,假以时日,最终汉化已是必然之势。 可谁知百余年的平静竟在今日一朝打破,黎民不仅骤反,还直接攻城略地、屠官掳民!好在南面的黎民跟北面的蒙古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蒙古若是心腹大患,黎民不过芥藓之疾。 宋理宗赵昀问计于刚刚开始总理朝政的贾似道,贾似道答曰国家刚刚历经大战,亟待修整,不宜又在南面大起刀兵。黎民安服百年,骤起而叛,必然事出有因。廖莹中刚刚到任,应该严令他即时整饬军务、防备地方,同时探访黎民因何故叛乱,加以申饬的同时以抚为主,若是不成,再调大军征讨不迟。 还陶醉在击退蒙古的豪气中的赵昀,其实是想再展兵威,直接调兵平叛,只是很快被哭穷的各部尚书烦到不行,只得同意先行招抚,待招抚不成再发军进剿。 贾似道又言及自己的儿子贾旭,之前在荆湖时即随在左右参赞军机,多有建树。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想借机荫补个官,去琼州协助处理此事,也算为朝廷分忧。这点上赵昀却没疑义,一是贾似道刚刚立下大功,给他的儿子荫补个官以示恩宠也是应有之义;二是琼州之事的处理没有依着他的意,他就想早点揭过,不想在这上多耗心神。于是他叫贾似道酌情办理,自己不再多管。 很快宫中传出旨意:命新任琼州安抚使、知府廖莹中通管岛内一州三军,严整军备,查明黎民叛乱原因后上报朝廷,同时相机招抚,若招抚不成则做好大军进剿准备;南宁军治所被破,治下军民或死或掳,今以故辖地重建,由宜伦县移治昌化县,复前昌化军之名,从州军降为县军,待择机自他处迁民实地之后再行升格;任贾旭为昌化军使、知县。 这封圣旨在朝野上下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主要是贾旭未满弱冠便被任为一军之使、一县之令。但想到贾似道荣宠正隆,给自己的独子谋个官,也是人之常情,而且琼州历来都是瘴痢之地,除非犯了罪被流放,谁去那穷苦地方找罪受?贾似道把自己的独子扔到琼州去当个县令,倒也不能说太过分——这是指对朝廷,也只能说是太过分了——这是指对贾旭。 何况皇帝都没说什么,连县令上任一向惯有的陛辞都省了,旁人又有什么好置喙的?随着贾旭第二日就在城西南的钱塘渡口登船赴任,本就不大的争议声迅速平息。人们的注意力迅速被第二件小事所吸引。 丰乐楼的头牌姜盼盼忽然要自赎从良。鸨母自然是不想把这棵摇钱树放走,任凭其拿出多少钱财,也不肯交出卖身契。后来还是唐安安去央求宋理宗,皇帝派了董宋臣出面,董宋臣没有管鸨母,而是径直去找了丰乐楼背后的东主,晓以利害,这才让姜盼盼成功脱得贱籍。 宋理宗此举自然又在朝野上下引起一片飞意,皆言以皇帝之尊不应查收贱卑之时,顺带着又对他公然宠幸妓女的事情口诛笔伐。承事郎姚勉以唐玄宗、高力士、杨贵妃之事劝谏宋理宗不要再执迷不悟,宋理宗却大言不惭的说:“朕虽不德,未如明皇之甚也。” 面对这般恬不知耻的皇帝,群臣却也没什么办法。而与臣子们相比,市井间的纨绔们更关心的是盼盼姑娘的去处,世人皆知其早就立下宏誓,今生非英雄不嫁,却不知如今这般,是看上了哪家豪杰?或是被谁拔得头筹、金屋藏娇了? 只是姜盼盼赎身之后,就如人间蒸发一般,再未现身,也无人知道其去处。她很快就被绝大多数人遗忘了,毕竟临安城的欢场之中,无数女子争奇斗艳,从不缺少有颜有才之人。只有个别公子偶尔会在听了其他姑娘的词曲之后评一句“差盼盼姑娘远甚”,才会让人想起临安城中曾有这么一位花中传奇。 临安城中的这场风波,贾旭是完全不知情的,因为他现在已经身在南下赴任的船上了。 他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南下用的海船早已经在港中备好,要带的东西也都装的七七八八。旨意下来的当日,父子二人在家中吃了一顿饭,算是践行,次日便登船南下,简直就是一个迫不及待。 随行的大致还是那套班底:杜韵茹、安儿及安儿的娘亲和两个弟弟;在寿春府拐来的军匠及其家属近百口;以张世杰为首的百名亲卫(在贾府中又选了十余人补足了百人之数)。 原本想将亲卫的家眷也都带着,但是这些丞相府的亲卫可不比寿春府的穷军匠,家里瓶瓶罐罐颇多,收拾起来且要费些日子。时间紧迫,只好安排人联络,在之后陆续通过陆海两路南迁, 本次出发的二百余人的队伍原本一艘大船便可尽乘,但是除了人之外,随船货物亦是众多,最终分作两船。贾旭与亲卫在一船,军匠及家属在另一船,除此之外,还有三艘载满各种物资的货船。 将亲卫与自己放在一船,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从临安府到琼州,算上中间在泉州、广州停靠补给,总计月余的航程,可不能每天站在甲板上吹吹海风,然后就白白虚度,对于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的贾旭来说,这样太浪费了。 船上空间太小,航行途中没办法训练士卒的操法,就安排他们每天上午进行力量训练,保持身体机能。贾旭将包括俯卧撑、仰卧起坐、开合跳等后世的基础健身动作教给他们,还给他们制定每日的训练计划,而亲卫们对这种新颖的训练方式也充满了新奇,练的津津有味。 而下午则开展文化学习。 贾旭这支精挑细选的亲卫营算是这个年代少有的高文化素养的军队了,能够做到全员识字。宋理宗推崇理学,而理学家们编纂了大量的启蒙类书籍,像朱熹的《小学》、吕本中的《童蒙训》、程端蒙的《理性自训》、王应麟的《三字经》,大多数人都学过,不管是否能够真正领会这些相对通俗的教材中理学家们精心付下的思想精髓,起码识字是没有问题的。而立志于建立一支新式军队的贾旭,自然不是要教他们去钻研那些玄之又玄的哲学。只是识字就够了。 旅途中的每天下午都会安排三节教学课。 第一节课是由张世杰教习《孙子兵法》。贾旭自然是不懂兵法的,此时的张世杰当然也不是什么兵法大家,但是他在军伍中混的年头久了,蒙古、大宋的军队都待过,做过士卒也做过将官,对军旅中的方方面面都有他自己的理解。无论如何,总比贾旭自己教要强的多。 当然张世杰也对贾旭的这个安排表达过质疑。他倒不是不爱教,《孙子兵法》更多偏向理论和战略,他配合自己的实际经验,多少也能总结出些东西,而讲授的过程,也是他自己学习和钻研的过程,对他自己的军事指挥能力的成长也有很大裨益。 他只是觉得,就算宋蒙战场上双方那些真正带兵的大将们,都少有人真正学过兵法,更多的是靠血与火中磨练出来的经验和本能。而贾旭教这些普通士兵各个都学兵法,有什么用?贾旭却说自己现在虽然只有百名亲卫,却早晚要统百万大军与蒙古铁骑一决雌雄的,到时这些亲卫都是万人将,不会兵法怎么行? 张世杰闻言没说什么,心里却念叨着,贾旭的牛皮吹的真响。不过相处几个月来,他早已知晓,这位丞相公子所谋甚大,自己既然上了他的贼船,那就只好听他的,尽力辅佐吧! 第三十四章 风浪 - 宋鼎 - 灵剑孤寒 张世杰讲第一节课兵法时,贾旭也会坐在下面听。而第二节课由贾旭来上,让张世杰在下面听,讲的是算学。 这就叫张世杰有些看不懂了。教士卒兵法,虽然感觉有些小题大做,但勉强还算贴边,教他们算学,难不成是要去当商贾? 他向贾旭表示了自己的不理解,贾旭则苦口婆心地给他讲了一番大道理:通过算学的学习,可以培养严密的思维方式,加强逻辑推理,提高问题解决能力和策略性思考能力等等等等。 张世杰表示我还是没懂,但我听你的就是了。 只是算学真的不好学,背九九乘法表也就算了,分数是什么东西?小数是什么东西?一元一次方程又是什么东西? 每天一节的数学课对于这一百多个军汉来说简直就是种折磨,而更大的折磨是贾旭上完课还要留作业,每天十道计算题。他们每晚要在各自的船舱中借着烛光掰着手指头计算,睡前要将作业上交,第二天上午贾旭批改之后,下午上算学课时要公布前一天的成绩! 张世杰连考了五天的二分、三分(满分十分),被贾旭在课上点了名,感觉特别的没面子,私下没少找贾旭请教、补小灶。后来终于稳定在七八分以上,甚至有一次考了十分,绝对算得上是佼佼者,成为了贾旭口中的“学霸”,让他在其他亲卫面前愈发的趾高气昂起来,仿佛体会到了学习带来的乐趣。 第三节课,依然由贾旭来讲,名为格物学。 一支新式的军队,自然不能是将万事变化和因果都归于神祇的迷信的军队。只是贾旭也不可能直接给他们讲什么是四大基本力什么是分子原子,过于超前的理论只会击溃当世人的精神堤坝,造成思想的混乱,还是要借当世思想的壳,来行后世科学的实。好在贾旭的目的只是让他们掌握一些基础的科学知识,在潜意识里形成唯物主义世界观,而不是真的奢望要在他们中培养出科学家。 贾旭借的壳自然就是当世推崇的理学大家朱熹提出的格物致知、究查事理。当然,朱熹提出格物致知的目的是在于强调个人道德修养,而不在于对自然物理的认识。贾旭借他的壳,也只在于可以让人更容易接受而已。 与算学课用的是贾旭亲自编写的教材不同,格物学则是用沈括的《梦溪笔谈》。 这本古代科学巨著,却是由北宋的政治家所著(沈括做过相当于副相的三司使)。而书中总结了大量的科学成就,虽然截止于北宋,距现在已是将近两百多年以前了,但是古代社会科学技术发展缓慢,而且特定的技术只在特定群体中传播,普罗大众是没有渠道,也没什么兴趣知道这些的。 如今贾旭将这本书拿出来当作科学教材给大家授课,由于是本朝先贤所著,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和反感。而他从中摘取涉及自然科学的内容,结合后世的理解加以少量引申,像故事般地给大家讲这些东西,潜移默化地给亲卫们树立科学意识。 比如书中提到沈括考察了温州雁荡山独特地形地貌并分析了成因,指出“原其理,当是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尽去,唯巨石岿然挺立耳。”贾旭就借机给他们讲流水对地形的侵蚀作用。再比如沈括在书中记载了一种捕鼠用的木钟馗的制作方法,贾旭就借机介绍了简单的机械传动知识。 张世杰已经无语了。他已经不想再去纠结贾旭为什么要讲这些了。好在刚上过算学课,头昏脑涨,再听听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就当放松心情了,于是也和众亲卫一样,每日都听得津津有味。 船上的日子,除了教授和学习之外,贾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船舱中陪着杜韵茹。 这次乘船南下,原本是不想带茹娘同行的,而是让她随着后续的亲卫家眷一同走陆路。但是这小妮子与贾旭相处几个月来,许多心思看法都有了变化,唯独不变的是无论贾旭去哪,她都一定要跟在身边。 贾旭实在是拗不过,最后也只能是带她一起上了船。你还别说,经过数月的瑜伽训练,加上贾旭平日也一直在逼她多吃饭,茹娘的身体素质得到了大幅提升,相应的晕船反应则是减轻了许多。海上的风浪颠簸自然比之长江之中要大得多,她也没有如之前那般吐个不停。只是时间久了也能感觉出她的难受和不适。 尤其是过了泉州之后,茹娘再次生了病。贾旭埋怨她,既然难过,从泉州上岸改走陆路不就好了?茹娘却说自己知道公子是要有所作为的人,不能因为她而耽误了公子的大事。 面对这般花容月貌、心思单纯又对自己一心一意的杜韵茹,贾旭怎么可能不心生怜爱?于是在授课之余,他便多在茹娘身边,陪她一同吃饭,一起在甲板上散心,哄她按时休息。两人不可避免地多了许多身体接触,茹娘也已不似最初那般,稍一触碰便满脸通红、羞得不行,而是渐渐习惯了倚在肩头、靠在背后,习惯了贾旭身上浓厚的男子气息。 唯一不习惯的,就是枕在贾旭膝上时,总有个什么硬硬的东西顶着自己的脑袋。如今的茹娘可不比半年以前,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于是终于在某一天,当茹娘再一次感到一个东西在自己的脑后慢慢变大变硬之后,她忽地从贾旭大腿上坐起,将双手环在他脖后,一张红得发烫、隔了尺许都能感到热浪的粉脸上,一双清澈无比的美目死死地盯着他,樱桃般的小嘴连连喘着粗气。终于她鼓足了全部的勇气。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对着贾旭说道:“自从被二爷爷送于公子堂上的那一刻,茹娘便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了。公子,你就要了茹娘吧!” 抱着怀中娇嫩而滚烫的茹娘,贾旭的心思却出奇的平静,脑海中一阵空灵,魂魄竟似脱离了身体的桎梏,直上半空,以睥睨众生的视角,俯瞰着汪洋中的这一扁孤舟。 看似平静的海面,其实早已在远方积蓄着能量,层层见高的海浪,将原本干燥的船舷润湿,继而奔腾着、翻涌着,一声重似一声的“啪”、“啪”地打在船舷上,打的船体也不断地发出“呀呀”的响声。这船儿初时还妄图驯服风浪,在不断的上下翻腾中执拗地摇摆着,但很快便察觉自己不是对手,便只能任凭巨浪将自己托起、又压下,一会儿如同升入云端,一会儿又仿佛坠落直下,随波逐流的承受着天地间的滔滔之力。没过多久,随着远方一声惊雷,暴雨如注、倾泻直下。不知是否错觉,在那一瞬之后,风浪好像反而小了些,虽然依旧将这船儿攥在手心把玩了一宿,却似有着无尽的呵护和怜惜。 当第二天一早,贾旭扶着有些蹒跚,却满脸红光、气色大好的杜韵茹出现在甲板上时,旁人望着茹娘与往日不同的发髻,各自心照不宣,笑而不语。 …… 船行近月,终至琼州。沿途的泉州、广州均是当世之大港,千舟竞渡、万舸争流,贾旭其实蛮想下船登岸一观。奈何此行争分夺秒、时间紧迫,他也只是在补给时于船上凭栏远眺一番,留待将来有机会时,再来体会当今这个时代地球上最繁华的港口,究竟魅力几何。 但是到了琼州、虽然离最终的目的地宜伦只差两日船程,贾旭却指挥船队靠港暂留,自己登船上岸。实在是因为,这里的岸边有他不得不见的人——琼州安抚使、知府廖莹中在等着他。 廖莹中,字群玉,号药洲,福建邵武人,早早就成为贾似道的幕僚,随他历任各地,包括参与鄂州之战,也都始终未曾分离,是心腹中的心腹。之前贾似道几次要给他外任官职,主政大郡,他都不愿意去,只想随在贾似道左右。如今却在这个节骨眼,甚至都没等到朝廷议功,就急急忙忙地接受了这么一个偏远之地的任命,其目的正是给贾旭铺路。 贾旭到任地方、先来拜见上官,或是廖莹中身为贾府幕僚出身、来见本府的少主,都很合理。但二人相见并不是为了这些表面功夫、繁文缛节。两人屏退左右,立在岸边密议了半日,期间还见了早在两个月前就被派到琼州岛打前站的贾府亲卫王文军。 待到贾旭结束与廖莹中的会面,重新登船出发时,却一反之前紧赶慢赶的着急劲儿,反而慢慢悠悠起来。原本琼州到宜伦,船程只需不到两日,贾旭的船队却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五日才到。 PS:历史上廖莹中是贾似道的核心幕僚,一直未曾离开贾似道身边,同时也是贾似道被贬后唯一一个没有背弃贾似道、服毒自尽殉主之人,可谓忠心耿耿。 第三十五章 宜伦 - 宋鼎 - 灵剑孤寒 景元元年五月初三日上午,南宁军治所宜伦县港口外,驶入了一支由五艘大船组成的船队。 船队靠港后,守卫上船盘查,发现船夫、乘客,加一起直有数百人,还有百余人全副武装,这对总人口不过数千的宜伦县来说,已是一支不小的队伍。虽然他们身着宋军制式铠甲,打着大宋的旗号,守港的校尉还是不敢随便放人登岸,只叫船上派一个人拿着身份札子,随自己去县里的军治所通报。 这自然就是贾旭的船队,而收到札子的南宁军知军事王少杰,见是丞相之子携船队而来,急忙带人去港口迎接。他路上一边骂着守港的校尉眼瞎,竟敢堵着丞相的公子不让他下船,一边心下思量着:朝廷的邸报往常都是旬日一期,虽然琼州地处偏远,信息滞后必不可免,但是像如今这般,最近一个多月都没收到邸报的情况却是头一回,自己这几天正感觉不对劲,偏偏丞相的公子在这个时候到来了。 想到这里,王少杰唤过一个亲卫,交代他乘快马去琼州府,打探一下有没有什么朝廷的消息,然后速速回报。 当然,到港口时,还是要将心中的疑虑藏好,不能露在脸上。自己一个偏远下等军州的知军事,从五品的一方大员,在这等勋贵纨绔面前,根本不够看,也得罪不起。 王少杰主动上船拜见贾旭,贾旭直呼不敢。王少杰又痛骂守港的校尉不懂事,贾旭却说校尉恪尽职守并无不妥,反而是自己唐突。双方就这样假模假式地寒暄了几个来回,王少杰终于忍不住发问道:“不知公子自临安千里迢迢地到我南宁军来,所为何事?” “啊,瞧我这臭记性,光顾着与知军事见礼,却忘了说正事。”贾旭一拍脑门,从怀中掏出一份“圣旨”,对王少杰说道:“我家大人见我年纪也不小了,向皇上讨了份恩旨,荫了我个官——宜伦知县。今后小子就要在知军事大人手下为官了,还请大人多多关照啊。” “哦?”王少杰十分讶异。丞相的公子,上哪搞个官做不行,偏偏来这流放之地吃苦?不过对自己好像不是坏事,要是借此搭上贾似道的门路,还愁以后没机会飞黄腾达? 他从贾旭手中接过“圣旨”,看了看内容,确是任命贾旭为宜伦知县,心下疑虑稍解。王少杰斜眼看了看贾旭身后的大船,心想纨绔就是纨绔,不过是来做个区区县令,光仆役亲卫就带了好几百人,还有后面那些货船,装的怕不都是些吃喝玩乐的东西? 怪不得要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为官,估计是平日太不成样子,怕言官弹劾,便找个没人看的见的地方,不耽误胡闹的同时,还混着资历。 这样的人好对付。王少杰甚至已经开始窃喜了,自己只要陪着喝好玩好,回头叫山上的黎民头人,丢几个部落中犯族规当死之人过来,就是一份平乱的功劳。到时丞相为了自己的儿子显功,自然是要小题大做一番,而公子的功劳越大,身为上官的自己还怕捞不到好处? 王少杰已经将贾旭看做自己的天降洪福,相待之礼也越来越殷勤,一口一个公子的叫着。 “上官不必如此,叫我表字文轩就好。”贾旭说道。 “想不到公子身份贵重,却如此平易近人”王少杰感叹道:“今后在外人面前,你我各论官职,这是朝廷的制度。私下里我与你一见如故,以后我们就以兄弟相称,我虚长你几岁,就妄自称一声为兄,不知文轩介意否?” “哎呀,那会不会显得小弟过于没礼貌了?”贾旭看着这张比自己父亲贾似道褶子都多的老脸,心想这辈分差的有点乱,却还是拱了拱手、顺着他说:“不过承蒙王兄不弃,以后小弟鞍前马后,就唯王兄马首是瞻了!” 两人均是开怀大笑,相互搀扶着,亲切无比地下了船。然后王少杰再次捡起话头:“贤弟自临安至此,风尘仆仆,愚兄当为贤弟接风洗尘!只是这宜伦县穷乡僻壤,与临安府那般花花世界比不了,阖城也没有什么正经酒肆。不过愚兄的宅子里,有兄之前在浙东任官时带过来的厨子,绍兴菜烧的还有些滋味,比城里这些泥腿子吃的馆子要强的多。” 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杜韵茹,弯腰凑过来冲贾旭挤了挤眼,轻声说道:“愚兄宅子里还有几个小婢,若论姿色估计贤弟看不大上眼,但却是周边黎峒头领所献,想必贤弟却也不曾吃过这般野味。”说完他又挺直了腰板,恢复平常神态,对贾旭说道:“我看贤弟家眷物什颇多,也需要些时间安置,不如今晚就到为兄宅子中,兄张罗个席面,为贤弟接风洗尘?” “如此最好。”贾旭也悄悄地向王少杰挤了挤眼,然后点了点头说道:“只是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贤弟请讲?”王少杰说道。 贾旭说道:“我来之前,我家大人一再嘱咐,要我到地方之后,务必要与各位同僚搞好关系,和衷共济。今晚既然是接风,小弟想着不如将城中各位主要官员一并请来,就当小弟与大家见个面。另外小弟来之前,还在临安府为大家置办了些礼物,今晚也一并赠与大家。省的小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回头拜会时,谁先谁后,谁早谁晚的,甚至忘了谁,再犯了说道,就不美了。” 他也歪过身子,悄悄地冲王少杰挤着眼睛说道:“兄且宽心,置办席面的费用,弟是绝不会让兄吃亏的,兄的礼物,也保证是最大的,一定让兄满意!” 听到这里,王少杰假怒道:“这是什么话!贤弟是见过世面的,考虑得果然周全,而且既然是丞相大人嘱托,兄又岂会差这一顿饭钱!就这么定了,弟只管安置部属,今晚愚兄做东,为你将全城有些头面的人都请来,定要把这接风宴办得风风光光的!” 贾旭闻言冲着王少杰长揖在地,说道:“那就多谢王兄了!” 贾旭并未让家眷部属下船,他突然来就任,原宜伦知县邵英华,还带着自己的家眷住在县衙后宅,难不成马上把人赶出去?他只是将自己的亲卫分作三组,两组提前上岸,依计划自去行事,自己带着余下的三十人,看着天色渐晚,才直奔州衙赴宴。 宜伦城不大,总计不过一千余户,五六千人口。由于海贸兴盛,琼州岛作为南海航线上的重要中转站,海船多到岛上补给、维修、躲避风暴,但大多去的是琼州府。宜伦虽然也有狮子石这样的绝佳良港,却因为位置较偏,并没在兴盛的海贸中占到太多便宜,建城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这般半死不活的样子:城里一条青石路都没有,全是土道,不下雨时行人走过扬起漫天黄沙,下了雨则是遍地泥泞,让人难以下脚;道路两旁俱是些低矮的土房,间或有些竹屋,也都是东倒西歪,参差不齐,毫无规划;县城甚至都没有城墙,可能是没钱建不起,也可能是没这个需求,就这破败的样子,强盗真来了也得哭着走,花钱建那劳什子做甚?若是真有贼人来了,要论饥寒交迫、穷凶极恶,那还真不一定谁抢谁呢!。 县里的百姓多为历代犯罪、贬黜之人的后代,说起祖上,大都抬头挺胸,毕竟真的阔过,只是到这里来时,各个是身无分文、哭哭啼啼。运气好的,几代人下来努力经营,能稍置些产业——或是城外几亩薄田,或是城内一张没什么人光顾的门店,仅以糊口。运气不好的,免不得男子为佃、女子为婢,依附于当地几个大户为生。 更多的人,因家中当官的犯了罪、受了牵连,举家流徙至此,养尊处优的身子受不住这瘴疠之乡的考验,不需多少时日就病的病死的死,只剩一两个遗孤,一边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艰难求生,一边思忆着祖上的荣光。 而县里的几个大户,无不是历任知军事留下的产业。他们本就是朝廷派来监视这帮罪人之后的,做些欺压良善的事,正是应有之义。再加上天高皇帝远,不利用手里的权利置办些产业,又怎么对得起自己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做的这个鸟官? 所以城中百姓对于官府哪可能有什么好感,连带着对鲜衣怒马走在街上的贾旭一行人也都报以仇视的目光。你看这几个人光鲜亮丽、细皮嫩肉、趾高气扬的样子,肯定是朝廷新近派下来的鹰犬,怕不是又要巧立名目刮地三尺,呸,以后生孩子肯定是个没屁眼的。 贾旭看着沿途街边寥寥路过的行人各个不善的神情,心知当地百姓已经积怨甚深,但他又何尝不能因势利导,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到了州衙,在一名小厮的带领下直入后宅,却发现这州衙四围的高墙之下,别有一番天地。 第三十六章 矫诏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进到州衙后宅时夜幕已落,发觉一墙之隔,真是别有洞天。 院子不是很大,却收拾得很是干净精致,几株观赏的秀木,若干嶙峋的奇石,明显是经过布景安排,在院中各处营造出幽深的意境;地上用青石板和鹅卵石错落的铺着小路,身着绫罗绸缎的婢女小厮捧着食盘、拎着气死风灯,在其间穿梭往复,好不忙碌;院子正中有一处凉亭,亭中已有一众官员士绅,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窃窃私语。一旁还有数个衣着清凉的歌伎,在那里扶琴咏唱,虽然远比不上盼盼姑娘,却也可称雅乐,别有一番风味。 王少杰抬头看见贾旭带着亲卫进来,便带着亭中的众人迎上前,扶着贾旭的臂膀连呼贤弟,并一一为贾旭引荐:南宁军通判高世军,“前任”宜伦知县邵英华,县丞孟庆我,主簿赵金海,县尉于秀武,县里几个士绅大户的家主白永华、宁长宏、周永权,以及南宁军下属四个营指挥的三个(另一指挥常驻感恩县)。 贾旭与他们一一见礼寒暄,客气话说了半天。王少杰将他拉到一旁,指着他身后几十名人高马大的亲卫,微微皱眉道:“贤弟这是……” “啊,王兄不要多想。”贾旭拍了拍王少杰的肩膀,回头看着亲卫们开口说道:“这帮不开眼的东西,之前在临安跟我厮混得熟了,有些没大没小、不知好歹,自到了这里之后,一直嘟嘟囔囔、废话连篇。我今天是特意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让他们见识见识这南宁军中的卓越人物,也不逊临安!叫他们在边上站着就行,王兄不用理会。” 说完他一摆手,众亲卫成一横排站到墙边,背手跨立,队列动作整齐划一,颇为严整。王少杰心里有些不喜,暗道不知好歹的是你才对吧,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我都给你请来了,你却搞来一群丘八在这里耍威风?脸上却依然含着笑,嘴上不住赞叹着:“久闻丞相大人善于治军,就连蒙古蛮子都难以从他手上讨到便宜,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强于我南宁军远甚啊,实在是让人心向往之。” 贾旭却好似听不出他的假客套,十分兴奋地说道:“我家大人治军确实颇有一套,不过这几个亲卫,却是我自己亲自调教的。我原以为王兄身为一军之知军事,对这些雕虫小技看不上眼,却没想到、也觉得我搞得还不错。我这还有几套动作,我叫他们再给王兄演示演示。” 王少杰顿时头大,急忙止住话头,按着兴致勃勃的贾旭说今日乃是为贤弟接风,兼之同僚相识,正该聊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练兵之事则来日方长,以后再看也无妨。 众人又回到亭中坐定,就着满桌的酒菜,大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见贾旭始终在那里胡吃海吹,喝得满脸通红,盯着唱曲儿的歌伎一会儿叫好一会儿吹口哨,嘴里半天也没句正事儿,王少杰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丞相大人将贤弟千里迢迢送到我南宁军来,不知有何深意?邵知县今后又有何安排?” “嗨,朝廷大事,我哪知道,至于邵知县……”贾旭还在这含糊着,却见院口又大步流星地进来一名亲卫,径直走到贾旭身旁,俯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贾旭眼中顿时精光一闪,之前嬉闹无赖的模样在他脸上一扫而空。只见他腾地站起,扬手一挥,原本站在墙角纹丝不动、一声不吭的几十名亲卫,忽然有了动作,十余人将亭中众官员士绅团团围住,其余自院门而出,想来是去控制州衙各处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众官员士绅面面相窥,只有王少杰稍好,强逼着自己定下心神,站起身来,盯着贾旭正色问道:“贤弟这是何意?” 此刻的贾旭已是一脸肃然,从怀中掏出一封敕书,单手举在脑侧,向着在座诸人严声说道:“圣旨在此,南宁军诸将官听制!” 众人又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着上官王少杰,而王少杰只是立在那里不动,让众人也不知所措。县主簿赵金海最先顶不住做出反应,后退几步跪在贾旭面前,其余官员士绅见状也陆续找位置跪下,只有王少杰依然站在那里,用眼睛死死地盯着贾旭。 贾旭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王兄这又是何必?”却也不再管他,将手中敕书展开,大声朗读起来:“制曰:南宁军知军事王少杰,妄负皇恩,愧违重托,上不能承合圣意,下不能安抚黎民,竟使峒丁反叛,再起衅端,致宜伦陷落,城池尽毁,官绅遭戮,子民被掳,朕心痛之极矣!王少杰虽然身死,亦不足以赎其滔天之罪万一矣!然朝廷数百年归黎民于王化之大计不可毁于三两蠡虫,即令琼州安抚使廖莹中,对黎民之叛严加申饬,令其从速受抚,归还子民,朕或可既往不咎,若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则朕必遣天兵,将汝等碾为齑粉,勿谓朕言之不预也。南宁军经此大变,根基受毁,子民离散,即令降为县军,移治昌化县,复前昌化军之名。任贾旭为昌化军使、昌化知县,务要招揽流民,整饬军备,巩固地方,待时机成熟,再行恢复之事。勉之!勉之!特敕。景元元年三月。” 待贾旭终于将圣旨念完,院中已是一片哗然,众人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吵吵闹闹,乱作一团。 “这是什么意思?” “峒丁什么时候叛乱了?” “我们都在这里好好的,什么时候被戮被掳了?” “王知军又何曾身死?” “这圣旨怎么回事,简直是一派胡言啊!” 贾旭抬手在桌面上用力地敲了敲,叫众人肃静,然后看向一直站在那里不吭声的王少杰说道:“王兄不接旨么?” 王少杰忽然噗的一下笑出声来,整了整衣冠,竟又坐下了。他伸筷子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又喝了一碗酒,才慢条斯理、满脸自嘲地说道:“在皇上眼中,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是个罪孽深重的死人。死人又如何接旨?” 贾旭也坐下拿起酒碗,喝了一碗,叹了口气说道:“愚弟知道王兄冤枉,只是有些事情,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通判高世军冲上前指着贾旭大喊:“你既知冤枉,就该上奏皇帝,禀明真相!” 见他如此举动,贾旭身后的两名亲卫“唰”地拔出腰间长刀,架在了高世军的脖子上,将他逼在原地。 王少杰这才又站起来,边将高世军往回拉,边苦笑着说道:“高兄还看不出来?这本就是他父子所为,又如何指望他去澄清?” 他回到桌前,双手拄着桌面,直直地盯着贾旭,用一种威胁的语气问道:“蒙蔽圣上、矫诏、兵困朝廷官员,贤弟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是要谋反么?!” 而贾旭既然能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自然也不会被他吓住,反而语重心长地劝起王少杰来:“我也是一心为大宋谋划,谈何谋反?只是有些事情现在不便与兄明言,兄可不要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让弟弟我为难啊。” 看他这副无赖的样子,王少杰都要被气乐了。“就算你要谋反,你该不会以为就靠你这里里外外百余亲卫,就能夺我一军之权?” “那自然不会。”贾旭摊摊手说道。他向一旁的亲卫扬了下手,说了句“带他上来”。 很快,两名贾旭的亲卫拖着一个人进到院子里来。正是之前王少杰派去琼州打探消息的那名亲卫。 王少杰维系了一晚上的淡定神色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你竟然早早就拦截了我向外打探消息之人?” 贾旭摆摆手说道:“那倒没有。他是自己回来的,刚刚被堵在门外而已。”然后还指着他似乎已经无力的双腿解释了一下:“我可没打他啊,是他自己吓的。” 贾旭的亲卫将那人放在地上,那人看见王少杰,连滚带爬哦地过去,伏在他身前,哭丧着脸喊道:“知军事大人!” “我不是叫你去琼州打探,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王少杰瞪着眼睛问他。 “小的确实是出城奔琼州府方向去了,只是走了不到半日,便看见一支兵马相向而来,足足有数千人。小的想着赶紧折返回来禀告大人,谁知刚进州衙就被他们捉了!” “什么?”王少杰倒吸一口冷气,回头看向贾旭:“你从哪里调的兵?”之后不待贾旭说话就自己回答道:“琼州安抚司?这就是你的依仗?” 贾旭耸了耸肩膀,没有说话。 王少杰气得大骂:“廖莹中这个狗贼!我早该想到你们是一伙儿的!” “何人辱骂本官?”这时自院外又进来一人,身材中等,着绯色官袍,阔面长须,负手于身后,踱至桌前,扫了一眼桌上酒菜和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众人,笑着说了一句:“王知军事好兴致啊。” 王少杰已是气得浑身发抖,冲着他破口大骂:“廖莹中!狗贼!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然干出这等无君无父之事!安抚司的那帮蠢驴,竟也跟着你一起谋逆吗?” “他们怎么会跟我谋逆?”廖莹中也不以为忤,在桌边掀起衣角坐下,还好整以暇地在袍服上扑掸了几下,然后说道:“本官是接到圣旨带兵前来平叛的。皇城司密报,蒙古蛮子南侵期间,你南宁军派人与兀良哈台联系,欲献琼州给蒙古,南北夹击,害我大宋!安抚司内俱是忠君爱国之士,又怎会不积极配合?” 又是一封矫诏!面对这般不要脸的流氓打法,此刻的王少杰如遭重击、万念俱灰,忽地喉中一甜,吐出一口血来,然后眼前一黑,身子直直的向后倒去。 第三十七章 保甲 - 宋鼎 - 灵剑孤寒 看着亲卫陆续将院中垂头丧气的众人押出去,贾旭对廖莹中说道:“真是连累廖府君了。” 廖莹中一摆手,说道:“你还是叫我廖叔。承蒙丞相不弃,廖某以一乡野塾师入幕军机,二十几年相交,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无论丞相大人叫廖某做什么,廖某都绝无二话,公子不要多言,反倒显得生分。” 贾旭闻言也不再客气,冲着廖莹中拱手说道:“那就请廖叔再辛苦辛苦,继续带兵前往昌化和感恩二县。” 廖莹中点了点头,说道:“你且放心,我留一千兵士给你,其余人我连夜就带走,继续奔往昌化。”他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贾旭的肩膀:“公子,好好干,别辜负了大人的期待。”说完背着手,待人向院外走去。 而贾旭始终拱手行礼,用坚毅的目光送着廖莹中离去,没有再出一言。 第二天清晨,推门而出开始劳作的百姓,都感觉到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紧张气氛。 仅有的几条街道上,数队军士往来巡逻着,并在四处张贴着即日起实行宵禁的告示;州里和县里的衙役,在兵丁的陪同下,四处敲门,喊各保甲长到州衙集合;还有昨夜晚归的人说,听到城东兵营处人声嘈杂,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百姓倒不是很惊慌。琼州这地方,千百年来,除了山里的黎民有时会下山作乱——也是几十年不遇一次的事,一直因为自己过于偏僻的地理位置和过于贫穷的现状,反而平平静静,各自相安无事。就算真有什么变动,也与自己无关,照样是该种地的种地,该干活的干活。至于城头上挂的旗子上写的是大汉还是大宋,与我个艰苦求活的罪民之后又有何干? 相比之下,县里几个官员、大户家里就惶恐得多。家里的大人昨夜去赴宴之后就再没回来,夫人们想着派下人去寻,结果发现门口已被不知道哪来的兵丁守住,禁止一切人进出。县尉于秀武家的夫人脾气大,骂骂咧咧地指挥家中下人强闯,却被守门的兵丁格杀了三人,自己也叫四溅的鲜血吓得昏了过去,让下人婢女抬回了府内。 待到日头升起,天光大亮,又有一队队兵丁敲开这些官绅的府门,将里面的男女老幼、仆役下人统统赶出来,一齐押着,哭哭啼啼地直奔城东兵营。府门上则贴了封条,留了两个兵丁守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街上的百姓看见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大户家眷们如今被兵丁推搡着往城外走、如此狼狈的样子,面上惊诧,心中暗爽。 此时的贾旭正在州衙的后宅书房中坐着,翻看南宁军的各种典籍名册。 哦,现在改叫昌化军了。 昌化军作为军州,应辖五营兵马,实辖四营,三营驻在宜伦县,另一营中,两都在昌化县,三都在感恩县。花名册上满满腾腾两千人的名字,也一直实领两千人的粮饷,可昨夜控制城外兵营后清点人数,发现该有的三营人马,加起来居然不满一营,还大多是峒丁。若只算汉人,每营不过六七十人,还尽是凑数的老弱病残。昌化、感恩两县的一营兵马,料来也好不到哪去。 贾旭倒是也想到会有吃空饷的情况,只是断没想到吃得这么空! 还别说,真要是拉开架势干起来,就王少杰这三四百老弱病残,贾旭靠着自己一百精壮的亲卫,夺了他的一军之权也真不是什么难事。 真不知道他昨夜哪来的底气。 治下三县,宜伦县一千一百户,两千四百丁,六千三百口;昌化县七百户,一千三百丁,两千八百口;感恩县最惨,只有三百二十户,五百八十丁,一千一百口。 身为一个州级建制,总共人口将将过万,还分置三地。虽然这只是州府户籍上的丁口,官绅大户家肯定有大量隐户存在,但就算最乐观估计,又能翻几倍出去? 耕地只计有六万余亩。考虑到此时土地兼并之烈,以及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绅勾结之深,实数应该几倍不止。 倒是勉强够用。 “呼——”贾旭长出一口气,将手里的卷宗丢在桌案上。看了这么半天,没有一个是实数,全是报上去蒙蔽朝廷,让州官自己牟利的。昌化军仗着自己地处偏远,敢做到如此,其他州府纵然好些,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临安府里的皇帝和大臣们就依据这些莫名其妙的数据来治理国家,这大宋能强盛都怪了! 他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的茹娘,立刻将一双冰璃般的小手伸过来,一边缓缓地为他按着头,一边柔声说道:“公子叹什么气?如果这些东西看了烦心,那就不要看了,别累坏了精神。” 贾旭闭着双目,抓过茹娘的一支小手,拉到胸前轻轻地揉了揉,说道:“手还是这么凉,你的身子还没有好,才是更需要休息。” “茹娘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能跟在公子身边,才是最好的休息。”初经人事不久的茹娘,此时正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一刻都不想离开贾旭。 只是她可以做一个简单的小女子,贾旭却没有资格陷于儿女情长。虽然这种后世几乎绝种的纯粹的依恋情感,让他也相当的沉溺,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他在这个世界上感到越多想要珍惜的东西,就说明他需要付出越大的努力,去避免那似乎已经注定的未来浩劫。 他又看了看桌上的一堆卷宗,不管怎样,这些就是他目前的家底了,再多的抱怨也没有意义。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现在的贾旭,不仅要做这无米之炊,还必须要做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御宴才行! 那就来吧! 贾旭又强行给自己注入了些许斗志。首先还是要做一份详尽的普查,之后就要想尽一切办法迅速将这些人力物力的潜能全部挖掘出来,如果有必要的话,用些心狠手辣的非常手段,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吧! 嗯,除此之外,这个时候还是得召唤爸爸才行,必须得给贾似道写封信说明情况,寻求更多的支持。 茹娘用自己柔嫩的小手抚过贾旭紧锁的眉头,感到一阵阵心疼。这个粗暴地闯入自己生命中的男人,不知不觉间,已成了她全部的悲喜和一切的意义。自己在与他不断地相处中,从对他的一切都带着审视和抗拒,唯恐避之不及,变成了对他的一切都充满好奇,迫不及待地想参与。 “我能帮你做什么?”她问贾旭。 茹娘说完这句就在心中暗暗后悔。男人做的都是大事,自己一个小女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尤其是很多事情,如果有女人参与其间,就会被认为是不吉利!自己真的是太唐突了,公子他不会生气,不会因此嫌弃我吧? 而贾旭听她说完这句话,侧过头看着她,想了一下。自己身边现在最缺少的就是人才,茹娘虽然是个女子,但是出身官宦人家,自小也学过吟诗作对,别的不说,文采必是不错的。平日里帮他做些文书工作,也是给自己节省了大量的精力啊! 想着自己即将过上有事儿秘书干、没事儿干秘书的美好生活,贾旭的刚鼓起的斗志更充盈了。 “我怎么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你这般女中才子?”继续捧过茹娘的小脸“吧嗒”地亲了一口,然后对满面羞红的她说:“以后我在府中时,你就帮我处理这些往来文书。现在你能帮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家大人写封信。” 贾旭将信中要表达的意思交代给茹娘,自己则来到了州衙的正厅。 厅中已经密密麻麻站了一百多人,都是县里的保长和甲长。一大早就被衙役挨家挨户地敲门喊来州衙,来得早的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人跟他们说是什么事,平时相熟的人纷纷聚作一堆,在那里互相打听着,却也摸不到什么头脑,只知道今日街上多了许多兵丁,州衙内外的甲士也俱是以往不认识的面孔。 看来真的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待到贾旭进来时,众人还纷纷探头,想着这个年轻人是干什么的,早先一身甲胄站在前面维持秩序的王文军忽然大喊一声:“拜见军使大人!”接着他们便见到贾旭大步走到原本该知军事王少杰坐的案几后,大大方方的坐下,才猛的意识到一夜之间换了天地。 众人一时面面相窥,不知该说些什么。王文军瞪着眼睛又喊了一句:“拜见军使大人!”然后才有人陆陆续续地拱手低头,稀稀拉拉、犹犹豫豫地喊着“拜见军使大人”,大多数人却依然无动于衷,没有反应。 王文军待要再喊,被贾旭挥手拦住。“无妨,大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文军,你将圣旨给大家念一遍。” 王文军拿出圣旨,大声朗读。众保甲长们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堂上顿时发出一阵感慨声、议论声甚至咒骂声,还有几人在人群中冲着贾旭大声的质问着:“不可能!王知军事一向忠君爱国,怎么可能勾结蒙古人?”“我妹夫就在南宁军中当兵,我怎么没听说他们要谋反?”“朝廷怎么会派你这么个年轻的娃娃过来主政一军?你该不是骗子吧?”“我看你才是蒙古人派来的奸细,害了王知军事,挟持我们谋反!” 在他们几个的煽动下,整个前厅一片混乱,任凭周围的亲卫不断地喊着肃静,也止不住这乱糟糟的场面。 贾旭笑着站起身,唤过王文军轻语了几句,然后用手指在人群中一一点了几下,正是叫骂的最欢的那几个。王文军也不含糊,带着数名亲卫径直挤入人群,将被点到的几个人拉出厅外,就在门口拔出刀直接抹了脖子。 凄厉的惨叫、飞溅的鲜血、滚落的首级和砰然倒地的无头尸体,让厅内的人们目瞪口呆,喧哗的声音一时减小,却又有两人指着贾旭怒道:“哪里来的凶恶之徒,竟然在此草菅人命?” 然后贾旭又点了两下,厅外的王文军带着满身鲜血走进厅来,所过之处人们纷纷让开。他径直走到被点的人身旁,揪着头发就拖了出去,手起刀落,又是两颗人头落地。 到此刻,厅内已经鸦雀无声,众人连喘气都不敢用力了。 随着凶神恶煞般的王文军再次走回到前面,立于案几一侧,第三次大声喊出:“拜见军使大人!” 厅中余下的一百多人忽地都跪在了地上,齐声应道:“拜见军使大人!” 贾旭终于满意地坐下,笑着对下面跪成一片的人群说:“我大宋不兴跪礼,大家快起来吧。” 众人抬起头看着贾旭,不知他这笑容是真是假、该起不该起,正自犹豫,一旁的王文军又是一声大喝:“军使大人叫你们起来!” 一屋子的人这才急忙起身,然后垂着头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做声。 “很抱歉让各位看见刚才那一幕。”贾旭开口说道:“只是我已经宣读圣旨在前,言明王少杰谋逆,那几人却依然喧哗咆哮、扰乱州衙、为逆贼张目,分明就是逆贼党羽,见事情败露,想要扰乱局势、浑水摸鱼,以为王少杰等人脱罪!” 他边说着边用手指在案几上有节奏地轻轻敲着:“谋逆,是大案!当今我大宋北方受蒙古人袭扰甚重,南方不能再乱!而皇帝之所以派我前来,就是要让我非常之时用重典、迅速扭转此地人心思动的恶劣局面。所以刚刚,我用了些雷霆手段。诸位也不要多心,只要对我大宋忠心耿耿,积极配合接下来的一系列安排,我担保大家是不会有事的。你们听懂了吗?” “听懂了。”厅中众人纷纷回答道:“请军使大人放心,我等一定尽力配合。” “好!”贾旭拍了一下案几,复又站起,双手拄案前倾,对众人笑着说道:“那我就下令了。” 第三十八章 清查 - 宋鼎 - 灵剑孤寒 “第一,各甲长将自身所在甲内的户数、丁数、口数,以及人员具体名单,包括姓名、性别、年龄、身高、有无疾病伤残、是否念过书识过字、是否当过兵、目前从事何种营生等等等等,各种信息越详细越好,统计完毕之后于明天日落之前交予所管保长。而各保长在将各甲数据汇总后,于后天日落前交予州衙。这里我要强调一下,不仅要排查官方户籍上有载的,隐户也要一并统计建册。统计敷衍、不详、不实者,及逾期不交者,斩。继续隐匿不入册者,视作奸细,亦斩。” “第二,各保于明日午前,在本保内选派能书会算者到州衙报到,充作临时书吏,州衙会安排伙食,并给予工钱,每人每日百文。多者不限,但是每保至少两人,不足数者,斩。” “第三,即日起全县在实行宵禁的同时,任何人禁止离县,白日里需要种地的可以出城,日暮前必须归家,直至局势稳定另行通知。期间我部军士将不定期抽检,逃一人者全甲连坐,一甲俱逃则全保皆斩。” “刚才死的这些人所在的保甲,由相邻保甲负责通报,切勿遗漏。同时命他们选出新的保长、甲长,明日午前将名字报上来,不要耽搁了。” 贾旭接连下令,尤其四个平平无奇的“斩”字,吓得厅中众人听得极其认真,生怕错漏一事引来天大的祸事。 待到贾旭交代完毕,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众人才如逢大赦,急忙而去,整个过程都再无一人敢再多说一句话。而等到人都走光之后,贾旭才向后跌坐在椅子上,用指尖重重地揉着太阳穴。 虽然自己前世也不是什么道德模范,虽然今世为了迅速控制局面,用些雷霆手段也是预料之中,虽然自己也上过战场,不是没见过滚落的人头、喷血的尸体,但是像今日这般,因为自己要达到目的,就直接将他人砍死、杀掉,还是让他的心里感到十分的不适。 他刚刚只是强作镇定,用僵硬的笑来做掩饰。 类似的事情,之前在杜韵茹家“借粮”时是第一次,今天是第二次,以后一定还会有越来越多次。他不断地对自己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还是要早些适应为好。 —————— 贾旭的要求以极快的速度和极高的标准得到了贯彻。第二日午前,来应募书吏的竟达到了二百多人,比他原本计划在十一保中选取二十余人,要超出十倍。 再一了解,昌化军百姓绝大多数祖上都是被贬黜和流放的官员。他们到达这里后,生活条件虽然大不如前,诗书传家的观念却始终未改。所以这里虽然破败,平均文化水平却相当之高。而凋敝困顿的生活中,像这般能用知识换钱的机会也不多,每日百文的工钱对于他们来说也着实是笔不菲的收入。因此大家踊跃而来,要不是各保长还有所筛选阻拦,来应募的人会再多一倍不止。 这让贾旭就高兴得很,基业草创,可用之人自然是越多越好,而且这点工钱就能雇一个文化不低的人来做活简直太便宜了。来时装货的几艘大船,带的可不是什么吃喝玩乐的物件,而是实打实的金银财货。 来应募的人最后被贾旭分作了三组:原本家中极贫的是第一组,负责盘点查抄王少杰等原官员和白永华等城中大户的财产;年岁稍长,身体不便的是为第二组,负责协助各保甲长进行全县的人口普查和登记,同时筛查隐户情况;第三组则尽是年轻汉子,负责在全县境内重新丈量土地。 而贾旭自己,则在宜伦县城、港口、军营及周边各处探查,观测地形。 宜伦县城位于琼州岛西北部,依海而建,伦江自城东流向城北入海,城西北有港。宜伦港靠近琼州海峡西口,面向东京湾(今北部湾),港域东西走向,绵延十余里,东、南、北三面均为陆地,止西侧与海洋相连,而港外则有狮子石、大铲礁、小铲礁阻挡海浪。 虽然总体水深按后世标准,不算深水港,但以当世来看,已经是难得的天然良港了。尤其是在军事上,被陆地三面环抱,实在是易守难攻,价值极高。 贾旭前世因为工作原因,多次往来于海南岛。这里后世叫做洋浦港,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港口,不过独特的地势给贾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这也并不是他今世将这里选择为根基之地的原因,但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好好的谋划一番。 他白天在城内外勘探地势,傍晚时回府听取各项工作进展的汇报,晚上则在后宅里,在茹娘的帮助下,对新的“城市建设”进行规划设计。茹娘不仅颇有文采,字迹娟秀,竟还画得一手好丹青。兼之她也十分乐意帮贾旭做事,这可让他省了大力气,他只需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她就能一边忍着他的上下其手,一边准确地在图上将他的想法描绘出来。 这可比后世自己苦逼地坐在电脑前一宿一宿的鼓捣Autocad、一笔一笔地抠线条让人愉悦多了。怪不得那些老板、领导们总是强调五加二、白加黑,八小时干不好事业。他前世时要是也有个这样又漂亮又能干的秘书,他也愿意天天在单位加班啊! 愉悦的日子过了十几天。城里官绅富户的财物已经检点完毕,第一组的书吏们带着刻骨的仇富心理,对这些往日里的朱门大户进行了刮地三尺般的彻底清算。无论是金银珠宝、瓷器绸缎,还是房屋地产、粮食田契,盘查得十分彻底,单看这报上来的有零有整的详实数据,就知道一定不假。 第二组的数据统计和隐户排查也进展顺利。原本贾旭以为账面上不过万余人口的昌化军,再梳理出三五千口隐户就算不少了,哪知情况远比他想象的乐观,或者说他低估了原先那帮官员欺上瞒下的胆量。自开禧元年(1205年),绍兴府开始废除身丁钱(人头税),随后全国大范围推广施行,到现在五十多年了,这昌化军中竟然“毫不知情”,依然在收着身丁钱。百姓只得私下沟通小吏,用一次性的贿赂将自家丁口从户籍簿上拿掉,甚至索性报个绝户,免得一世无穷无尽的缴税。而小吏们自然乐得如此,收再多的税,交给广南西路转运使司,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况且转运使司本也没指望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交多少税上来。不如收取百姓贿赂,一部分打点上官、博取赏识,一部分揣在自己兜里实惠。再加上许多犯官家眷流放至此后不善经营、无以生计,最后不得不到县里大户家中为佃为婢,导致隐户现象极其严重。从目前算来,官面户籍上人口刚刚过万的昌化军,实际人口应该超过两万五千。虽然与江淮、两湖的大县依然远不能比,但也算贾旭的一笔“意外之财”了。 而随着大户家产的查抄和隐户的显现,土地的丈量进展也是神速。官府“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土地,那些大户们可是清楚得很,拿着从他们家中查抄的地契,去实地一核对即可。短短十余日,全县的土地清查也接近尾声,实际录得土地三十余万亩,其中上田八万余亩、中田十二万余亩、下田十万余亩。 五月十九日,先前随着廖莹中去控制昌化、感恩二县的张世杰自南方而回。 贾旭路过琼州府时,与廖莹中在码头相会,相约由其带着琼州安抚使司近四千兵马,自琼州西进南宁军宜伦县,助贾旭夺权。廖莹中如约于五月初三日夜带兵进入宜伦。随后为防走漏风声、横生枝节,除留下一千兵马给贾旭维持秩序,连夜便带余下三千兵马南下,接连控制昌化、感恩二县。 而且按照贾旭的要求,不仅是要控制两县,还要将两县子民,一同北迁到宜伦来。 可想而知,这么做一定遇见了不少阻力。虽然廖莹中反复向两县子民担保,到宜伦后会有妥善安置,但依然有好些民众舍不得自己那点辛苦积攒下的瓶瓶罐罐,抗拒搬迁。 而廖莹中此次是以“平叛”为由出兵,加之对贾家忠心耿耿,完成任务尽心尽力、不打折扣,自然是上了许多非常手段,甚至为了逼百姓出城,竟一把火烧了感恩县城。虽然烧城之前就已经广而告之、尽力疏导,依然有百余死硬分子葬身火海,让张世杰颇为不忍。 廖莹中这次撵张世杰回来汇报进展,也是将他打发开,免得他成天在那嘟囔掣肘。 听了张世杰的讲述,贾旭心中也很不是滋味。事是廖莹中做下的,但账还是要记在他的头上,自己的罪孽又加了一笔。 他拍了拍张世杰的肩膀,轻声说道:“是我太着急了。相信我,他们未来得到的,要比现在失去的多得多……” ———— 五月二十二日,第一批诸项工作收尾结束,贾旭在州衙召集各保甲长,布置接下来的安排。 “诸位前段时间辛苦了。”贾旭坐在正厅的案几后,下面一百多人低头垂目、恭恭敬敬地听着他训话。随着张世杰自南面回来,昌化、感恩二县县民的遭遇也在城中流传开来,加上第一次召集保甲长时的血腥一幕,诸人还历历在目。县里已经没人敢在这个年纪轻轻、却心狠手辣的“活阎王”面前造次。 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县里丁口虽然不多,与江淮、两湖的名府大县不能比,但是能做事之人却着实不少。诸位祖上都是名臣能吏,家学渊源,却在这偏远之地困守饥疲,是何原因?乃是历任知军事,始终将诸位当作罪臣之后,严加防范、广施限制,在我看来,格局实在是小了些。”贾旭感慨地说道:“在我看来,诸位世代为国戍守边远,忍苦受累,却无怨无悔,数百年未曾生乱,难道这还不能证明你们是大宋的忠良臣民么?” 他这番话让下面默不作声的人们,心中却有了些许触动。 “要是他们能摒除偏见,人尽其才,以诸位之能,齐心协力,又何忧昌化军不兴?各位又何必忍饥受冻、困于疲苦?”贾旭继续说道。 厅中终于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保长,一声叹息,出言附和道:“是啊,我等祖上被贬黜此地,多是因为政见不合,又不是作奸犯科,更不是叛国!谁想当地各级官员,却对我们严防死守,这也不许,那也不让。所谓诗书传家,我们空有一身本领抱负,却无用武之地,到头来不过一场笑话。” 贾旭见是之前第二组的带头人之一,据说在排查隐户的工作中出力甚多,还曾多次直接向他汇报过,混了个脸熟,却还不知其姓名,便出言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名讳,祖上何籍?” 保长顿时昂起了头颅,一股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我名唤赵庆。祖上乃是高宗朝的宰相、太傅、丰国公、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赵公讳鼎,字元镇。因得罪了奸相秦桧而被贬琼州,为明志绝食而死。孝宗朝时为祖上平反,许多子侄都任了官,而我曾祖父一支不愿再参与官场纷争,留在琼州,至今已百余年。”说到这里,赵庆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下来,语调也变得低沉:“可惜我们这些子孙不争气,一代不如一代,混成现在这个样子,死后到了九泉之下都无颜去见先祖他老人家啊。” “原来是忠简公的后人,失敬,失敬了。”贾旭从座位上站起,冲着赵庆拱手行了个礼,就这样站着继续说道:“忠简公两度拜相,养民力,稳根基,运筹帷幄,力挽狂澜,为我大宋巩固这半壁江山贡献甚大,今日得见其后人,真是令人感慨。如此忠勇之士,孝宗皇帝还平了反的,他的后人怎么还被人像防贼一样的防着?” 第三十九章 授田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敲着桌子,大声地说道:“贾某虽然年齿尚幼、也无甚大才,但是贾某向诸位保证,只要我还在这个位子上,只要诸位秉承拳拳为国之心、助我戍守一方,我一定会做到人尽其才,不辜负各位胸中才学!” 他的这份慷慨激昂,却没有收到热烈的回应。除了少数叫好之人,大多数听者依然默不作声。祖祖辈辈这么多年,见过的会说漂亮话的人不知凡几,到最后还不都是说了不做、做的不说,只说人话、不干人事? 而贾旭见下反应寥寥,也不甚在意。毕竟他也不曾幻想自己登高一呼、霸气侧漏,随后就山呼海啸、应者云集。只是有些话要预先说好,在人们心中留下种子,才好在日后长成参天大树。 厅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只是他接下来的一番话,便如平地惊雷,在厅中炸响。 “好了,不说这些了。前段时间有赖诸位帮助本官做了许多事情,日前也都陆续完成。但是我昌化军刚遭逆反大案波折,现如今百废待兴,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大家一起去努力。我现在将向大家宣布我昌化军接下来的一系列安排。” 贾旭坐回到案几后,看着下方众人说道:“本次对宜伦全县土地重新丈量,总计得田三十一万四千二百一十八亩,上、中、下田各有若干。而之前州衙账簿上记载的全县田亩是多少?只有六万余亩,还尽是下田。里外相差五六倍,只此便知官绅勾结之深、欺上瞒下之大胆、上下其手之贪婪,国不得贡赋、民不足口粮,却只肥了这帮硕鼠!我每每思及此处,真是叫人触目惊心。为了彻底杜绝此种情况再次发生,我决定——将全县土地废除私有,收缴归公。” 贾旭说到这里,刚刚还十分沉闷的厅内顿时响起骂声一片。 “啊?” “什么?” “狗贼!你是疯了么!” 就连方才与他相谈甚欢的赵庆也指着他的鼻子叫骂着:“亏得老朽我还当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如此狼心狗肺,竟是独夫民贼!” 厅中众人群情激奋,甚至有几人觉得骂着不过瘾,排开人群就要冲过来揍贾旭。围在四周的亲卫“唰”、“唰”的抽出刀来将人逼退,负责维持秩序的张世杰用惊堂木“嘡”、“嘡”的敲着案几,大声喊着“肃静!”好半晌才将局面弹压下来。 待到厅内终于恢复了安静,贾旭看着下面一双双瞪的溜圆的通红的眼,笑着说道:“诸位的心情我了解,几代人辛苦经营,方才攒下十亩八亩薄田,全家赖以糊口。而我一句话便要缴公,诸位一时难以接受,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还请诸位稍安勿躁,让我把话说完。” 他从案几后走出,本欲继续向人群中走去,却被张世杰伸手护住,只好又退回案几之后,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说道:“本次人口清查,将县中所有隐户重新建档立册,归入户籍。现已查明全县计两千七百户,七千四百丁,一万七千五百口。县内田产缴公之后,再按照丁口授田。” 贾旭站定,在案几上用手指敲了两下,继续说道:“这里要听清楚了,我说的授田,是公家以租赁的名义,将田‘租’给你们,而且不收租金,租期为九十九年。我这样做的目的,是禁止土地买卖,从根源上抑制兼并,因为地的产权,不是你们任何人的了,统统是公家的,所以你们没有资格进行买卖,懂不懂?其实租期九十九年也就是个形式,只要地里不常年抛荒,只要按时足额交田税,只要家里不绝户,就可以将地传给下一辈,届时到官府更改登记就可以。但是转售给别人是不允许的,懂不懂?” “懂是懂了,听起来是不错,但是你在任时是如此,你走后下一任不认账了怎么办?那时我们手中连地契都没有,只要他想,岂不是全被他贪了去?我们又怎么相信你?”还是有胆大的开口发问。 “问的好!只是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因为有些话,我现在不能跟你说。我只能跟你担保一点,我会在这里待上很久很久,久到你们都不一定能看得到下一任了。至于我说的这些你们愿意不愿意相信的问题……”贾旭走到张世杰身边,“唰”的抽出他挂在腰间的宝刀、接着又“唰”的插了回去,之后侧过脸看着人群,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说道:“你们除了相信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众人在此等情势下,确实除了相信贾旭,也无可奈何。 好在城中自己有田的只是极少数,大多数人或者无田,或者给大户当佃户,本也没有地契。全县土地缴公,再统一分配授田,乍一听惊世骇俗,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损失。一样是没有地契,租别人的地种,从公家手中租和从大户手中租,又有什么区别?从公家手中租要交的租子貌似还要更少些。 见众人慢慢想通、情绪渐稳,贾旭回到座位上,宣布具体的授田规则。 昌化军将面向全县招募人员,重建几只队伍,应募者优先授田。 首先是兵马。原先的几百个凑数的老弱病残,全数遣散,重新招募青壮入伍,员额一营五百人,营指挥由张世杰担任,从贾旭的亲卫营中抽调五十人来担任各级将校官。待遇方面,月俸实发铜钱,口粮、春冬衣、酱菜钱、三节(寒食、端午、冬至)赏赐等一应如常。应募者每人另授上田二十五亩,由家属实领。 其次是新建巡捕营,员额二百人,营指挥为王文军,再从亲卫中抽调十人任基层武官。该营不属昌化军,而是隶属于昌化县,负责县内日常巡查、治安、缉盗等事。俸禄参照前州衙衙役标准。应募者每人另授上田二十亩,由家属实领。 第三是以贾旭从寿春一路带过来的十二名工匠为核心,建立工匠营,员额一百人,营指挥为金鸿超。要求应募者各有一技之长,包括但不限于采矿、采石、炼铁、营造、木匠、制皮等等。俸禄一如大宋通行标准。应募者按技术高低各授上田十五亩至三十亩不等,由家属实领。 以上诸营俸禄,严禁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拖延、克扣,违者一律军法处置。 厅中众人听着听着,开始互相用眼神交流,进而逐渐轻声讨论起来。坦白地讲,贾旭给的条件确实很优渥。有宋一代,当兵的军饷待遇其实不低,宋理宗时期,一名普通士兵一年的费用要超百贯,这也导致南宋为了对抗北方蒙古的军事威胁而维持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几乎拖垮了国家财政。但是在实际的操作上,却弊端丛生。首当其冲的就是克扣军饷,岳飞的岳家军可能是整个南宋时期唯一一个足额发放军饷的军队,就算同为中兴名将的韩世忠都做不到。而像昌化军这种天高皇帝远、没人管的地方,更是猖狂到不可想象。朝廷给每个士卒每年按标准发放五十贯钱、五十五石米,经过中枢、地方、军将、指挥层层克扣,最后落到士卒手中的十不存一。 除此之外,由于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应募当兵者,绝大多数家里并无田地,当兵的军饷就是全家唯一收入来源。就算军饷足额发放,用来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本也紧紧巴巴,何况克扣? 所以原南宁军的军营里俱是些实在没地方可去的老弱病残,青壮早跑光了。将官也不管,毕竟再克扣,也比不上直接吃空饷来得爽利。 如果贾旭真的能做到不克扣军饷,足额发放,同时还给家属授田,那当兵就从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祸事,瞬间变成了让人趋之若鹜的好营生! 众人渐渐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嘴脸,好像也没那么可憎了。 只是贾旭接下来继续宣布的内容,却让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四是招募五十名书办,由前期各保甲选派的二百多名临时书吏中择优异者优先录取。因平叛后特殊时期故,原县衙内各官吏,除王文军兼任县尉外,其余县丞、主簿、典史、巡检、三班六房一律取消。县内日常各事项,由贾旭直接指导应募书办进行处理。月俸两贯,同时每人另授上田二十亩,由家属实领。 贾旭将城中原来的各级官员一锅端了,现在都集中押在城外军营中,手中无人可用,自城中招募人手倒是不难理解。只是这书办,算官算吏,还是算他的私人幕僚?这在很看重身份之别的读书人心中,是个很要紧的问题。只是众人还没来得及多想,下一条就着实震惊了他们。 第五是在城中设四座书院,每座书院招募塾师二十五名,共计一百名。月俸一贯另五百文,同时每人另授上田十五亩,由家属实领。要求全县所有八岁以上、未满十四岁的孩童,无论男女,必须进入书院读书一年。目标不高,识字即可。孩童入学不收学费,由书院提供免费午餐,一应费用由昌化军支付。若有阻挠自家孩童入学者,取消全家授田资格。 此言一出,厅中立刻议论纷纷,贾旭也不阻挠,就任凭人们议论。半晌之后,人群中的赵庆排众而出,走到案几之前,冲着贾旭行了个礼说道:“大人此举,老朽说实话十分钦佩。使一县之地的孩童人人入学,此等文教兴盛之事,我等读书之人,心向往之,必定尽心辅佐大人,以为此盛事贡献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只是有一事老朽不懂,为何女童也要进入书院读书?” 贾旭反问道:“为何女童不能进入书院读书?” “这……”赵庆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说道:“女子又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做官,读书有何用?” “官宦、富户家女子也大都读书,她们也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做官,那些官宦、富户们又为什么要教她们读书?”贾旭继续反问道。 “那不过是陶冶情操罢了。”赵庆答道。 贾旭又反问:“官宦、富户可以陶冶情操,我们普通老百姓就不可以陶冶情操?”他抬手止住还要说什么的赵庆,继续说道:“子曰:有教无类。这个‘类’,我觉得不仅包括高低贵贱之分,也包括男女之分。读书使人明理,使人晓荣辱、知进退。不仅男子要明理,女子也要明理。人人都明理,方可称大治。” 他最后笑道:“这个问题不辩了,我们说下一个。” 第六,设医护卫生营。招募健妇五十名,月俸一贯,授上田十亩,由家属实领。 听到这里,赵庆的脖子又梗了起来。“我虽不知这医护卫生营是要做何事,但是招募女子出来做事,整日招摇于街头巷尾、市井之间,成何体统?” 可后面的人群中却有不同意他的意见。“都是穷古人家,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谁家的婆娘不做些织布、缝补、浣洗之类的活计补贴家用?有田的还要下地干活哩。这又有月俸,又授田的。老赵家的你不喜欢,叫自家婆娘不要应募就好了,休要拦着他人来做这好营生!”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声。赵庆憋得满脸通红,也不好意思再站在最前面,低着头回到了人群里,嘴里不住的念叨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贾旭抬起手喊大家肃静,然后说出了今晚的最后一条。 “除刚才诸项应募者外,全县所有二十至五十九的壮丁、十八到四十九的健妇,含应募者家属在内,一律授田。标准是壮丁十亩上田、或十四亩中田、或十八亩下田,健妇五亩上田、或七亩中田、或九亩下田。六十岁以上男子、五十岁以上女子则授三亩中田或五亩下田以资养老之用。” 第四十章 气盛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最后的这番话,不仅在厅内诸人之中引起了巨大的骚动,更是直接引爆了整个县城。 从第二日起,设在城内各处的招募点,就被来应募的人山人海所淹没。这可能是自设古儋州以后千百年来,这个地方的百姓对官府的要求响应得最热烈的一次。 几乎就是开募当天,书办、塾师这类岗位就募满了。那些往日高洁清冷、孤芳自赏的读书人们,此刻竟也毫不在乎仪态,在招募点门口你推我搡、拉扯撕拽,为了在排队中靠前一个位置,唾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成功应募者走出招募点时手舞足蹈者有之,纵声高歌者有之,因过于兴奋而晕倒者亦有之,甚至让人怀疑这不是招募书办,而是科举发了榜。未成的当街失声大哭者不少,更多的则是喋喋不休、满脸不忿,在门口大骂招募之人有眼无珠,不识自身惊世才学。骂的人多了,可能是互相壮了胆,竟有数人提袍撸袖要冲进去揍招募者,结果反被现场维持秩序的兵士打了一顿,只能鼻青脸肿地、叫着世风日下、有辱斯文,一瘸一拐着离去。 军队、巡捕营、工匠营的招募则是要慢一些,倒不是应募者不多,反而是太多,因此需要精挑细选、优中选优。设在原县衙的工匠营招募点内就像个杂耍场。由于贾旭之前“一技之长”的标准过于宽泛,无论是正经的手艺人、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还是一些平日突发的奇思妙想,莫不到此一试前程、碰碰运气,搞得负责招募的金鸿超一个头两个大。 之前贾旭特意强调,无论是何样人来应募匠营,都一定要让他充分展示,并以礼相待。甚至在招募期内多次看见贾旭亲自来到现场,也没有排场仪仗,就穿着普通衣衫,埋在人群中乐呵呵的看热闹。金鸿超能怎么办?也只能耐着性子对这些不着调的家伙们笑脸相迎,然后按贾旭所说,对各人的才艺详加记录。 “公子你看,这个小人儿会动诶!”茹娘枕在贾旭的腿上惊奇地赞叹道。贾旭低头看着正在摆弄鸡……机巧小玩具的茹娘笑着说道:“这个东西的构思确实很精妙,已经实现了简单的机械传动。还有这个地方,居然是齿轮,简直难以想象。这个叫胡维涛的真的是个人才,我得让金鸿超务必将他招募进来。” “公子说的这些东西奴不懂,奴只是知道很好玩。”茹娘着实喜欢手中这个木制机械小人儿,抬头扑闪着大眼睛看着贾旭问道:“真的好想去那个工匠营的招募现场去看看。” 贾旭伸手低拂她的如瀑秀发,心里想着你也就口头说说,之前叫你去的时候,你把头来回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宋理宗推崇理学二十余年,社会风气不可避免地向保守方向转变,与之前盛唐和北宋的开放不可同日而语。此时的南宋部分地区,女子甚至已经开始流行裹脚了。 好在昌化军地处偏远,生活艰苦,女子还是主要劳力,也没几个家庭有那个能力让女子脱产,白白养在屋里,所以这股歪风邪气在这里刮的还不是那么盛。也同样是因为昌化军地处偏远,人口稀少,贾旭要想完成自己将来的报负,更是要解放妇女的生产力。 但是与社会风气的对抗不是一蹴而就的,贾旭可不想一下子就站在掌握当代话语权的理学的对立面,成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观念的转变,需要一个又一个微小的突破口,一点一点地慢慢撬动。 医护卫生营的设立就是他的一次尝试。虽然只是招募五十名健妇、专设女营,虽然有官府强力背书,但是医护卫生营的招募,还是在县中引起了不小的争论。想来应募的健妇其实不少,但也有很多“德高望重”的老者们就守在招募点门口,对前来应募的女子破口大骂,说她们有伤风化、坏了体统。甚至有不少已经报了名、选中了的健妇,因为家中男人受不了街坊邻居的冷嘲热讽、含沙射影而无奈地来退掉名额。 这样的事让贾旭知道了当世思想封建顽固程度之深,转变之不易。而贾旭不知道的是,这些“德高望重”的老者们骂跑了别人,私下却悄悄地给自家女眷报了名。 ————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六月初二。廖莹中率琼州安抚使司的官军,押着原属昌化、感恩二县的百姓回到新昌化县时,看到的是与前次路过时完全不同的景象。 街道还是那个街道,人还是那么些个人,但是人们脸上的表情却大不相同——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尤其是看到应募的昌化军新兵,胸前别着红色的大绒花,站成整齐的一行,洋溢着喜悦的表情,正在向家人们告别;长辈脸上尽是欣慰和鼓励,拍着自己子侄的肩膀说到了军营里后要听军使大人的话好好干,不要怕苦怕累;就连邻居家的小女娃,也羞涩的扒着参差的院墙,透过篱笆间的缝隙向他们暗送秋波。 这让路过的安抚使司的军士们煞是不忿,都一样是当兵的苦哈哈,偏偏他们在神气什么? 一名廖莹中的亲卫,跟着队伍走着走着,看见一只放在路边的背篓,忽然不知怎地就心头火起,几步赶上去,扬起大脚将它踢得老高。背篓的主人赶回,看见刚买的物什撒了一地,抬头瞧了一眼趾高气昂的廖莹中亲卫,终是敢怒不敢言,复又低头默不作声地捡拾起来。 这时忽然从一旁的小巷中窜出一人,身材高大,外披轻甲,手中拿着衙役们惯用的哨棒,指着廖莹中的亲卫说道:“你……你这家……家伙,按……按照治……治安管理条……条例第……第三十一条,故意损……损坏他……他人财物……要……要赔……赔……赔偿!” 被指的廖莹中亲卫和身边几个同行之人见状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人走上前,用手中长刀的刀鞘点着来人的胸膛,骂道:“哪掉出来的小结巴,也敢管你爷爷们的闲事?趁爷爷们现在忙着正事儿,没功夫搭理你,还不赶紧滚?” 来人却丝毫不惧,依然坚定不退,嘴里背着条文:“第……第二十四条,侮辱他……他人要道……道……道歉!第……第六……六条,袭击巡……巡捕营者要……要逮捕!” 几名廖莹中的亲卫纷纷骂骂咧咧地围上来就要教训这个管闲事的。这时小巷内陆续又冲出数个披轻甲、拿哨棒的人,将双方隔开。为首的回头看了眼结巴,嘴里嘟囔了一句“你个憨货,真是什么人都敢管,又给我惹麻烦”,转回头来却义正言辞地说道:“诸位连续违反昌化军治安管理条例,公然在街上袭击巡捕营,还请诸位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吧。” “我顶你个肺啊,你算个什么东西敢管老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廖莹中的亲卫骂骂咧咧地说着。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是昌化军巡捕营第七队队正刘兆岩。(那憨小子也在喊‘我……我叫李……李东’)你在我昌化军的地界上违反了昌化军使颁布的治安管理条例,我就有对你进行管教、处罚乃至拘捕的权利!”来人也毫不退让。 “那老子就让你知道,老子是廖——” “住嘴!”此时一名英武的将官走过来,先是抡圆了给犟嘴的亲卫一个大嘴巴,将他扇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然后转过身拱手行了个礼说道:“在下是廖安抚使帐下亲卫营指挥张思宇,这几人乃我营中所属。虽然确实不知好歹,触犯了昌化军的条例,但不知是否可以给在下个面子,让我带回营去依我琼州军法处置?” 刘兆岩犹豫了一下,还是拱手回礼说道:“见过张指挥使。我家军使大人说过,无论是谁,都要一视同仁,依律处理。不过既然是廖安抚使的亲兵,那自然应当有所不同,希望张指挥使将其带回营中严加管教。” “那是自然!”张思宇再次拱手行礼,说了句“多谢”,然后转回身一扬手,围上来十多名亲卫,将闹事的几人摁住带走了。 街上发生的这点小事并未引起什么波澜。贾旭在新县衙(原州衙)门口迎接廖莹中,二人相见甚欢。 “文轩果然少年不凡啊。这才短短一个月,城中就焕然一新。”廖莹中进门口就赞不绝口的说道。 贾旭笑着说道:“廖叔谬赞了,哪有什么变化嘛。” “诶,变化不在外物,而在人心。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了。”廖莹中走进前厅,与贾旭推让几番,终于在客座上坐下,然后继续说道:“我在南面时多少也听到了些你这里的消息,动作搞得不小嘛。又募兵、又募官、又授田。虽然我与主公会为你尽力隔绝官面上的信息,但是你如果动静搞得太大,在岛上的一州三军引起骚动,总是要费大把的精力去弹压。” 贾旭也没有去坐主座,而是坐在了廖莹中的下首。“岛上一共就十一个县,我一下子就废了俩,还尽迁其民,动静已然是不小了。现在我想低调,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廖莹中说道:“你自在你自己的属境内折腾,再加之手中有圣旨,你废县、募兵,均是依旨意行事,别人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募官、授田,乃是动摇岛内官绅的根基,故而极为引人注目。” 他顿了顿,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继续说道:“这些人在这边陲之地、穷乡僻壤,数百年来维持自己一世又一世的养尊处优,靠的是什么?不外乎朝廷里无人愿意来此做官,我听说还有人授了琼州的官,找借口几年都不来赴任,就在京中托关系找门路,直到改任他处。就算来了的,也无心政事,就想着赶紧捞上一笔,然后熬到任期结束。而本地世家数百年经营,盘根错节,把控各衙门的基层小吏,让这些本就无心作为的官员也不得不依仗于他们。这才让他们数百年来,不管城头变幻谁家旗帜,都能巍然不动。” “而你如今,募官之举破其垄断基层之势,所有田产缴公后以租授田、禁绝买卖则断其兼并之利。”廖莹中警告道:“如此一来,你的根基倒是牢固了,岛内官绅的根基却要被你挖断了!你如今举动极为引人注目,稍有不慎,就要引来岛内官绅群起而攻!对这一点,你一定不可等闲视之。” 贾旭心想过不了多久,自家那位大人贾似道就要受全天下的围攻了,岛内这么几个官绅又算得了什么。但他面上依然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道:“我知廖叔此言全然是为我考虑,只是小子所作所为,非是为了己身。小子要是图个荣华富贵,临安城中美景、美酒、美人儿,什么样的好物没有?我何必到天涯海角来遭这般别人看不见的罪?我会尽力低调行事,但若是实在低调不了,我却也不能因为怕了他们而束手束脚。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廖莹中沉默半晌,终于叹息一声,说道:“年轻气盛啊。不过这样也好,不气盛又怎么能叫年轻人呢?既然心有所向,希望你的意志可以一直如此坚定。欲做大基业,栉风沐雨、筚路蓝缕,非志坚者不足以成事。至于外面那些人,老夫帮你尽力转阖,实在不行,也就陪你一同承受便是,也算还了丞相大人这二十多年的恩情!” 贾旭从座位上站起,朝向廖莹中长揖到地。“多谢廖叔支持,我家大人能得廖叔尽力辅佐,真是幸事!” 廖莹中将贾旭扶起,待贾旭在下首重新坐定,又开口问道:“你在城中招了这些人过来,授田倒也罢了,俸禄从而何出?” 第四十一章 流放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大吃一惊地说道:“廖叔这是何意?我这不是有四营兵马、两千军士?名册俱在,一人不少。朝廷不就该给我两千份军饷?廖叔你不是连我的钱都要克扣吧!” 廖莹中气得直想笑:“你这小子,算盘都打到我的头上来了。那军饷从枢密院批出来就直接没了两成,再经兵部、路转运使到我手,层层漂没,还能剩多少?你该不会指望我给你补齐吧?” 他看了看贾旭始终笑着盯着自己的脸,忽然大惊:“你还真的是惦记着叫我给你补啊!不行不行不行,绝无可能!” “廖叔!我家大人就是枢密使,我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大宋带甲百万,枢密院发财的地方有的是,总也不差我这两千兵士的。枢密院、兵部,自有我家大人去安排,转运使那边,就靠你多多费心了。多了我也不要,保证我这两千兵额足粮足饷就好。”贾旭说道。 听得他这样说,廖莹中才勉强答道:“我也只是拿丞相大人的名头去压一压,却也不知效果几何。” 贾旭却说:“有赖廖叔尽力周旋便是。却也无需与他们周旋太久,我家大人即将推行打算法,这廖叔是知道的。但凡脑子没点大病的,到时候总也不至于敢来漂没我的军饷。” “但愿如此吧!”廖莹中叹道。 “来说点高兴的事儿。”贾旭转到一个轻松的话题。“廖叔的世彩堂,最近可又出什么珍品了么?” 廖莹中虽为贾似道幕僚,于为官之道却并不如何热衷,最喜之事竟是藏书、刻书,乃是宋代七大刻书家之一。其刻书处称为“世彩堂”,凡所选之书,必由多人用数个版本相比较、核对、整理,而且材质、用料,肯下血本,“用墨皆杂泥金香麝为之,字一律皆虞欧体,纸宝墨光,醉心悦目”,不仅闻名于当世,更是被后世之人评为“藏经六、七百年而展卷如新手,若未触,真大壤间第一秘宝也”。 历朝历代,为博风尘女子一笑,不惜豪掷千金者不知凡几,而如廖莹中这般,斥巨资刻书者,恐怕是独此一份。 而提到刻书,廖莹中自然是兴许盎然,滔滔不绝。贾旭也说前段时日招募书办和塾师时,亦打着他的名号从民间重金求书。而这等贬官之地,政治失意之人,多舆情山水、或醉心学问,金银也许不好找,书却肯定不缺。 而众人听说世彩堂求书,倒也纷纷将家中藏书拿出,其中也不乏许多古本、孤本。毕竟若能被世彩堂刊刻,也不枉祖先几千里地将它们背到岛上来。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廖莹中起身告辞,走到堂外,看见他的亲卫指挥张思宇迎上来,忽然想起一事,笑着对陪在一旁的贾旭说:“今日我的一名亲卫在街上与你的巡捕营起了冲突。那小子是——” “廖叔。”贾旭打断了廖莹中,没有叫他说下去。“是我们巡捕营的人不懂事,我已经处置了那名叫刘兆岩的队正,打了他二十军棍——我早已明言,无论是谁,一律按条例处置,他竟然因为那人是廖叔的亲卫就网开一面,陷廖叔于御下不严的恶名,实在是该打!” 廖莹中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一旁的张思宇脸上也强忍着怒,只有贾旭若无其事的将二人送出门外。二人带上随从,骑着马走了许久,张思宇终于冲着廖莹中忿忿不平地说道:“这小子欺人太甚!看似是在教训他自己的部属,实际上打的可是大人的脸!真是枉费大人如此帮他!” 一路默然的廖莹中闻言却笑了。“有这样的下属确实很让人头疼,但有这样的主公,却是你我之幸啊。” ———— 廖莹中在昌化军待了三天,随后留下不情不愿的张思宇,统领一千兵士继续在昌化助阵,自引余下的大军主力,带着大批古本、孤本书籍,回返琼州。 而廖莹中从旧昌化县、感恩县带回来的近七千口百姓,贾旭照单全收,也按同样标准授田安置,又忙了半个多月,待到这些告一段落,已是六月二十五日。 这日城西港口中来了一支三十余艘大船组成的船队,这等规模的船队入港,已是多年未有的盛况。而在港口的贾旭,早已经望眼欲穿,贾似道答应给自己的支持,第一批的补给,终于到了! 这三十余艘船中,二十余艘是各种物资,十艘船里装的则是人。 贾似道为了进一步巩固权利,也为了排除改革的阻力,在京中开展了一系列打击异己的行动。 他先是对谢皇后一派的外戚动手。谢皇后之侄谢堂仗势欺人,目无国法,贾似道刚入朝时,与他假意交好,往来频繁。暗地里不动声色地明升暗降,将谢氏家人全部换为了闲职,待到谢堂察觉,在朝中已是独木难支。 贾似道趁机上书皇帝,要求规定外戚不能担任都司主官,不得外任知州、府,博得满朝文武支持,谢氏无力阻拦。从此外戚子弟行事大为收敛,不敢再搅乱朝政。 他随即又将目标瞄准了宦官。董宋臣靠着给宋理宗赵昀招妓,源源不断地选送美女入宫,因而深受赵昀宠信。朝臣多次上表弹劾董宋臣败坏朝纲、引诱皇帝放纵享乐,赵昀要么置之不理,要么贬斥朝臣,对董宋臣百般回护。 贾似道则避开了这些敏感问题,而是以董宋臣在不久前的宋蒙之战期间主张迁都为突破口,抓住他政治上的把柄,向赵昀施压。最终赵昀无奈,终于将董宋臣逐出了宫廷。 之后,他将通过依附、贿赂董宋臣而获任官职的官员全部罢免,对其中作奸犯科者抄家连坐。宋理宗后期宦官干政的局面为之扭转。 贾似道上任后的第三把火则烧在了“三学”。“三学”是指太学、武学、宗学,是此时干预朝政的强大舆论势力。学子们本是赤子之心,对时政关心,为国家献策,奈何往往只有一腔热血,却对朝政缺乏深入的分析和理性的考量,故而极易被各方势力利用和挑拨。遇事动辄围堵宫门,不是连日静坐就是绝食示威,甚至还有阻拦车队和仪仗、追打朝官者,让皇帝和中枢重臣也头疼不已。 而贾似道借自己声势正隆之势,对学子们进行分化瓦解。一边用清除外戚、宦官党羽空出的官位诱惑、拉拢、麻痹学子,另一边对执意闹事的学子严加惩处,以对其他人进行威胁恫吓。 经过一番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三学”的学生也变得收敛、驯服多了。 贾似道上任三把火烧得有声有色,因为宋理宗赵昀晚年沉溺女色、不理朝政而变得乌烟瘴气的朝堂短时间内焕然一新,“内庭无用事之人,外阃无怙势之将,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这为他在朝廷内外博得了一片赞赏,就连宋理宗也颇为自己委用的人而自鸣得意。 然而,那些在这一场政治斗争中被清洗掉的、原本依附于外戚和宦官的人们,就是另一种感观了。他们中的许多人被罗织罪名,举家流放,而流放地,毫无悬念的就是昌化军了。 今日里随船到来的是第一批十三家,两千余口,接下来还回陆续有被流放人员送来。 “也要给他们授田么?”站在一旁的张世杰问道:“这昌化县的田可都授的差不多了啊。” “这帮老爷小姐们,给他们田,他们也不会种啊。”贾旭则如此说道:“我家大人把他们送来我这里,可不是叫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让他们享福的。他们现在需要的是劳动改造。” “劳动改造?”张世杰已经习惯了贾旭嘴里不时冒出的新名词,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什么意思。“只怕他们这细皮嫩肉的,承受不住啊。” 贾旭则手指着码头上来往忙碌着卸货的脚夫们说道:“他们的祖上到这里时,哪个不是细皮嫩肉?”他拍拍张世杰的肩膀说道:“不用替他们担心,人都是逼出来的,饿他们几顿,他们就什么都会干了。” ———— 贾旭到达昌化军第一天就扳倒的一众官绅,在城中原有大量府邸和门店,除了少数几处用作巡捕房,余下都被用来安置廖莹中从南面二县强迁来的百姓。 而二县百姓见自己确实得到了较好的安置,尤其是授田。每户按人丁多寡,都分到了至少二三十亩的地,口数多的甚至分到了四五十亩。这在以前是连睡觉都不敢梦到的事情。 来时怨声载道、悲天跄地的两县百姓,转眼间就成了贾旭忠实的拥趸,而强迁时奋起抗争的英雄们,此时在人们口中变作了不识时务的典型。 同样“不识时务”的原南宁军官绅和家眷,加上新迁来的流放户,加一起两千多人,则住进了城东的军营。 这座两千五百人编制的军营原本只住着新募的五百士卒,每日操练队列、唱歌学习,很是宽敞够用。如今乌泱泱挤进来两千多人,空间上的狭小倒是其次,主要是这些犯官家的少爷们还没吃到苦,依然蛮横不改,整日在营中游手好闲,与士卒多有冲突,而女眷们又哭哭啼啼没完没了,着实影响心情。 更有甚者,有些原本为奴为婢的女眷,受主家所累,流放到这里。原本的主子们,现在也和自己一样变成了罪徒,此时再讲以前那套上下尊卑是不是有点多余? 于是她们开始积极自救,而选择的自救方法居然是勾引同在军营中的那些精壮汉子,希望通过嫁人的方式洗白自己的身份。况且这些汉子个个年轻英武,据说俸禄能保证足额发放,那一年到头的米钱折算起来要有百贯之多,而且家中还有几十亩田地。这个标准即使放在两浙,也是妥妥的殷实之家了。至于家世更是不埋没她们,别看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士卒,往上查个三代五代,谁还不是个六部郎官、知府知州?丞相之后也不是没有。主家那些落架凤凰不如鸡的小姐们都有些心动,丫鬟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如此一来,却让贾旭颇为头疼。 他倒不是不近人情,非要棒打鸳鸯。婚配,既可以让被流放的女眷迅速融入当地,也可以让新募的士卒安下心来,不失为一个良策,只是当下还为时尚早。 新兵还在进行着基础训练,现在却整日眼睛瞄着营中的那些搔首弄姿的姑娘,根本无法集中心神。而那些女眷刚刚被贬到此,身上不可避免还带着旧日那些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习气,不磨磨她们的性子,贾旭还真怕她们把自己的兵带坏了。. 这日,贾旭站在码头,送两艘大船离港。 是的,来时三十二艘大船,贾旭扣下了三十艘,连船工水手都没放过。既然将根基选在了岛上,没有水师怎么行?昌化港内原本也有造船处,却只能造些小船、舢板,用于近海渔猎尚可,出海作战却是玩笑。贾旭当然也有自造船只的计划,只是短时间内却无法一蹴而就,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来送补给的商船上面。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旁人诧异他的举动,这已经不是雁过拔毛,这是看见雁过,直接把雁留下了。他们却不知这是之前贾旭与贾似道相约定过的内容,就连船队首领的姜才,也是贾似道精挑细选过的。 姜才,本是濠州人。年幼时阖家被越境劫掠的蒙古兵掳至北方,年纪稍长之后,因为受不了欺压,独自亡归大宋,隶淮南兵中,以勇猛敢战而知名。但因为北归人的身份,虽然多立战功,却始终不被信任,得不到升迁。如今得到贾似道赏识,率船队南下,正是要在贾旭这里搏个前程。 而贾旭自然顺势以这支船队为基础,加上原本军州海巡营的几艘破船,建立了水营,任姜才为指挥使。水营的水手们尽是些随波漂流之人,将来只要配以女眷,成家立业,就是死心塌地的昌化人了。 第四十二章 石碌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身边随行众将中,张世杰与姜才凑作一堆,正不知聊着什么。二人年龄相仿,经历相近,都是淮南军中郁郁不得志的北归之人,两人一见如故、相识恨晚,这几日在一起忆往昔岁月,有说不完的话题。 张思宇被廖莹中强留在此,不情不愿,加之对贾旭感观不好,与昌化军诸将少有往来,就连自家军队,也是在昌化城南自行扎营。此刻的他就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若即若离的站在众人外围,默不作声。 王文军人虽机灵,但是毕竟年纪不大,贾旭一下子将全城巡察大任交给他,加之这些时日募兵、授田、二县迁民的安置,城里每日都有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和突发状况,搅得他焦头烂额、风声鹤唳,好几次因为处理不当被贾旭责备——贾旭当然是在磨砺他,如今的他正是不服输的年纪,适当的鞭策才能更好地成长。而他现在正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的一举一动,生怕在贾旭身边又出什么幺蛾子。 而工匠营指挥金鸿超,正哭丧着脸,试图改变贾旭刚刚做下的决定。“这帮公子小姐们能做得了什么,军使大人实在是太难为我了。” 贾旭将之前抄家时在各官绅经营的酒肆和家中所藏的美酒,统统经过蒸馏加工,派了十名亲卫押运,用返程的两艘船,运回临安给贾似道。加上查抄来的奇珍异宝、本地特产,统统拿到临安市面上出售,换回钱粮。船行当日,他在码头上决定,明日就要亲自带领新募营外出行军拉练。再在营里待下去,早晚非要“出人命”不可。 行军拉练预计一个多月,要赶在八月的台风季到来之前返回,而他要求金鸿超,在他率军离开期间,在城东南十五里外,新建一座可容纳两万人的军营。 “我们昌化军现在总共就五百兵,大人却要我建两万人的兵营,工期又只有短短一个月。鸿超有什么做得不合大人心意之处,大人明说便是,何必如此刁难我?”金鸿超手里拿着贾旭给他的图纸不住地埋怨着。 “我又没要你一下建成,这不写着分期么?一个月时间,你只要把营房的一期和校场建好就可以了。其他的等我们回来再慢慢来。”贾旭说道。 金鸿超还是在诉苦:“就算一期也没那么容易啊。您叫我带着这帮公子小姐们干活,选址还偏偏在城东南十五里之外,我就每天赶着他们走过去,还能不能走回来都两说,更别说叫他们干活儿了。” 贾旭答道:“我叫你带着他们干活,又没叫你只带他们干活。我只是要借机磨砺他们,去去他们身上的纨绔习气,又没真的指望他们能干什么。你可以从城中多募集些会干活的,带着材料过去,先在旁边建个简易营地,让他们就在那里住下,不就省得来回跑了?以后还会源源不断地有流放之人迁来我昌化军,以后我们组织的各种工程,都要有他们参与,早点让他们从之前养尊处优变成自食其力,不然我们昌化军有多少米粮够养着他们吃干饭?” 见贾旭如此说,金鸿超才嘟嘟囔囔地应承下来。贾旭还不忘嘱咐说:“我知道你第一次组织这么大的工程,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是营房的质量绝对不允许出问题,回来我验收要是不合格,到时别怪我跟你翻脸!还有这些流放之人的临时营地,必须严格按照我给的形制执行:要远离河畔,男女要分营,要在居住区域外挖厕所,生活垃圾要掩埋。嗯,叫医护卫生营派二十人帮你。如果流放营中出现瘟疫,死了人,我可要找你算账!” 金鸿超刚刚稍展开的五官顿时又拧在了一起,贾旭见状直接说道:“行了,不要诉苦了。再抱怨,我就克扣给你的研究经费!遇到问题,可回城找王文君、姜才、张思宇等人商量,或者派快马去寻我。就这么定了!” ———— 严格来说,所谓的行军拉练,只是个幌子。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他自来到岛上之后就一直筹备要去的。甚至他之所以选择琼州岛上的昌化军作为自己的根基之地,这里就是主要原因之一。 原本的计划是等年底准备更充分些之后再去的,现在因为流放女眷扰乱军心的缘故,让行程提前了些。好在必要的一些物资都已由前些日的补给船队运到,此时去也不是不行。 贾旭带领二十名亲卫、新兵营的五百士兵、工匠营的二十名工匠、医护营的十名护士和原南宁军中的三十名峒丁,总共近六百人,由昌化城启程,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收拾行装,待到太阳初升,全军即便出发。行进途中全副武装,要时刻保持队列严整,还要兼顾着运送干粮、辎重的车队,速度实在是快不起来。而行至未时末就要停止,赶在天黑前就地完成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贾旭这支队伍中暂时还没有专门的炊事兵,都是架起锅来乱煮一气,加之这个时代也没有后世那么多种类的调料,唯一的就是粗盐,咸味里还带着苦。如此做出来的饭菜是何味道可想而知。好在大家之前都是苦哈哈,早就吃惯了,好歹是盐。以前在家里时,盐也是吃不起的,都是用布在醋缸里泡,煮饭时再把布条扔到锅里借味,那就不止是苦了,如今有粗盐吃,又有什么好挑的?贾旭也没有搞特殊,每天和士卒在一个锅里吃饭,然后心下默默决定,回去之后就要抓紧把炊事兵制度建立起来。 如此向西南方行了七日,最初两天,每日只能行约二十里。随着大家逐渐适应行军节奏,同时提高了每日安营扎寨的速度,也就节省出更多的时间赶路,最后两天,每日已经可以行约三十里。 这样总共走了一百七八十里路,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昌江。 当然,昌江是后世的地名,而此时的当地,还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也没有名字,起码没有汉名。 但这一切却阻挡不了贾旭找到这里。这个地方,贾旭在后世无数次的来过,因为贾旭曾是后世的一名资深钢铁冶金从业者,而这里在后世叫昌江县石碌镇,是国内品质最高的富铁矿——石碌铁矿的所在地。 中国是个铁矿产资源丰富的国家,然而,铁矿石的品位却普遍较低,平均品位仅为34.50%,且不说与巴西、澳大利亚等铁矿石平均品位高的地区相比,就算与世界平均水平的46.7%相比也相差甚远。而石碌铁矿的平均品位是51.2%,最高品位能达到69%,几乎是国内唯一一座高品位富铁矿。 站在山间,看着远方那些后世已经被削平、而如今依然完好地立在那里的羊角岭、保秀山、正美山、枫树顶、红山头,贾旭激动得几乎要唱出声来。 但他依然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情,让队伍就地扎营,休息了一日。第二天一早,他终于带着部分亲兵、工匠和峒丁,爬上了北侧的山头。 看着山顶上露出地表的成片的黑得发亮的石头,宽约半里,自北向南绵延二里多,贾旭的心中满是欣喜,而随行的工匠则是惊为天人。他们随便从地上捡起一块,入手沉甸甸的,比一般的石头要重得多,再看色泽材质,正是品质极高的铁矿石。 军使大人真是神了。 古人找矿主要靠几种方法。第一种是源自于战国《管子·地数篇》的总结,通过矿苗和矿物的共生关系来寻找矿床,所谓“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上有铅者,其下有银;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金”。第二种是源自南北朝时的《地镜图》,通过地表植物的表象寻找地底矿藏,所谓“山上有葱,下有银;山上有薤,下有金;山上有姜,下有铜锡;山有宝玉,木旁枝皆下垂”。而第三种就比较神妙了,那就是看风水,用风水探矿被称为“第九门”,也就是采金门,分作分水、观山、探渊、凌云四脉,自有一套玄之又玄的理论,外人无从得知。 而似军使大人这般,在几百里外就好像明确了方向,带人直奔到此,一定是风水学中的凌云望气,神了,真的是神了! 贾旭不知自己在随军工匠的心中已然神化了。他唤过来几名峒丁,开口问道:“可有对这附近熟悉的?” 一名峒丁说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原先是老昌化县附近的黎人,对这里略知一二。” “可知此处唤作什么名字?”贾旭问。 “回大人的话,这里已经是黎母山的外沿,往西为汉地,往东则为黎地,此处正在交界处,往日并无人员往来,故而没有名字。”峒丁回答。 贾旭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附近可有黎峒?” 那峒丁想了想,又与其他峒丁交流了几句,然后答道:“回大人的话,此地往东约三四十里,是德旺(姓氏)番茂(部落)的村落。” “这个德旺番茂,脾性如何?平素可好相处?”贾旭继续问道。 几个峒丁面面相窥,然后其中一人答道:“我们黎峒的番茂之间,平日都很少发生争斗,不像汉人,在哪都要争个高低。各番茂自有边界,只要不越界开荒、伐木,一般都是友好相处。只是……” “只是什么?”贾旭追问。 另一名峒丁答道:“只是对汉人的看法,各有不同。而这个德旺番茂,可以说是对汉人最不友好的一个黎峒。百年前大宋欲册封‘三十六峒统领’为世袭‘宜人’封号,德旺番茂原本也应有一席之地,却不知为何,最后到册封之时,却没了德旺番茂的名字,他们也从此严禁族人与汉人互易、通婚,也不允许汉人进入他们的领地。” 贾旭皱紧了眉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自己还想着要在这里开矿,旁边却有个仇视汉人的邻居。 他又继续问了几句,了解了一些情况。几名峒丁都是来自此处南方五十余里外的德龙塘番茂,平日里与德旺番茂关系还算不错,未曾发生过什么龃龉。他便让几名峒丁即刻骑快马南下,回自己部落,以他昌化军使的名义,请德龙旺番茂的统领来此相见。 他自己则带领士卒翻过这一片山脊,在矿区以东的险要处开始扎营设隘。如果能谈谈那就最好,要是谈不了,那也只能是武力解决了。石碌铁矿是他通盘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他是不可能因为一个敌对的黎峒部落而放弃这里的。 轻骑往来的速度当然非步兵行军可比,第二日午时正,德龙塘番茂的统领已经带着几十名随从赶到了这里。看脚程应是昨晚信使到后,今日一早便起程而来,可谓是相当给贾旭面子了。 而此时的贾旭,正站在矿区的一处山包上,与身旁的张世杰冲着东面的一片山头指指点点:这里设岗可以监控周围地势,那里设隘可以堵住进山的通路,此处地形可以设伏,黎兵若来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那统领带着人直接寻上了山头,到离贾旭等人还有五十余步的距离,便叫自己的随从停下,只带了两名亲卫上前,与贾旭见礼。 这名三十七八岁的汉子缠着红色头巾,上衣开襟,用布巾缠腰,露出身上健硕的肌肉和健康的皮肤,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用一种让人感到十分亲切的语气介绍自己叫王常林。贾旭与其寒暄几句,便直接点明了用意,自己准备在这此开矿,希望他能够去一趟德旺番茂,代表自己表明立场,以矿区以东的这一片山头为界,自己不会再向东拓展,也希望德旺番茂可以与自己友好相处。 王常林满口答应,听闻贾旭要在此开矿,还主动问起是否需要人手,届时自己可以派峒民来挣工钱。二人在山头上相谈甚欢,当下王常林便领着自己的随从向东而去。 第四十三章 约斗 - 宋鼎 - 灵剑孤寒 王常林再回来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与去时不同,如今的他显得有些狼狈。而看着他此刻明显愤愤不满的神色,贾旭便知道,他此番前去交涉得并不顺利。 “太是不知好歹!”他抱怨道:“我反复与他讲,一百年前的仇恨,到现在早该放下了,可他执意不听。我再多劝几句,他竟将我赶了出来!我们两黎峒百年交好,却如此不知礼数,真是气煞我了!” “委屈统领了。”贾旭安慰道:“只是不知这德旺番茂,因何缘故与汉家结恨,竟百年不忘?” 王常林摇头叹道:“如大人所说,有何仇恨能延绵百年?其实事情说来也不甚复杂。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岛上黎峒王文满造反,攻临高、澄迈,并邀西峒王承闻助战。这德旺番茂的统领王日庆,是王承闻外甥,当时二十余岁、骁悍敢战,攻临高县城时,还是破城先登,以勇名闻于黎人。后来战乱渐平,朝廷颁旨既往不咎,各黎峒退回黎母山,王日庆自回西峒,倒也再未参与山外之事。” “至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朝廷封三十六峒统领为承节郎,准予世代承袭,并赐“宜人”称号。这王日庆所统领的德旺番茂本是西峒的大番茂,在三十六黎峒里也能排在前列,原本正常封赐,必然有他一席之地的。而王日庆是时已经年过古稀,本也满心期待临死前得个功名,遗惠后人。” “却不想,朝廷派来宣旨之人,竟是当年破城时陨难的临高县令族侄!他在琼州举行的黎峒大会上,大肆吹捧与王日庆平日有隙的王日存、王承福等人,还在宣旨封赐时故意漏掉王日庆,让他乘兴而来,空手而归。” “此事被王日庆引为奇耻大辱。回峒之后,即下令本番茂与汉地断绝一切联系。他将此事之仇刻在一片骨片上,再将骨片制成箭头,临终时传给了子孙。我们黎人讲究有恩世世代代相传报答、有仇也世世代代相传报复。他这样做,就是要他的子孙铭记此恨,矢志报仇。” “只是这些年来,朝廷赏赐恩厚,黎汉相处融洽,只他一家几千黎民,能翻起什么风浪、又谈得什么复仇?便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其实这些年来,各黎峒在与汉地的交流贸易中都获利颇多,而唯独德旺番茂严禁与汉人接触,导致他们与其它黎峒相比已是日渐式衰,不复往日之势。我本以为他们可能也会从中吸取些教训,只是碍着祖训,缺个台阶下,这才满心地去劝他们。没想到却被如此羞辱!” 贾旭安慰了王常林半天,无论如何感谢他往来奔波,还与其约定待贾旭正式在此开矿之时,德龙塘番茂可派峒民来此做矿工挣工钱。王常林大喜而归,而贾旭和一旁的张世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对视一眼,看见对方眼中也有疑惑。 贾旭说道:“德旺番茂之事,当是事实。此事在黎民中应该很多人知道,只要稍加查证便知真假,他没有骗我们的必要。” 张世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只是之前招他来见,往来百里,一日便到。而这边三四十里山路,他却走了三天?” 贾旭也感到疑惑:“按他的说法,他在德旺番茂也没有受到什么盛情款待,那他是因为什么耽搁了行程呢?” 二人心存了疑虑,却也一时不明所以。只待之后遇事多加小心了。 ———————— 贾旭的队伍在这里又盘桓了两日,对矿区周围的地形勘探详尽,便即准备回程。每年的八月份开始是岛上的台风季,此时又没什么天气预报,要是自己在荒郊野外,忽然遭上台风,可就不好玩了。 只是正当兵士拔营起寨、收捡行装之时,外围的哨探来报,一支黎兵队伍出现在东面山间,看起来数量不少。贾旭闻讯急忙命张世杰召集兵士列好军阵,一时间新兵营竟乱作一团。由贾旭亲卫充任的新兵营伍长、队正,都是在鄂州前线跟蒙古大军对过阵的,在生死场中打过滚,倒不慌乱,不断地叫骂着本队本伍的新兵,要他们按这些日训练中要求的那般各归其位。可这些新兵们授田时欣喜、训练时也颇卖力,真到了有可能要与人厮杀搏命之时,却免不了紧张得不行,像一群无头苍蝇一般手足无措、四处乱窜,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结好阵势。 而此时,漫山遍野的黎兵已经到了近前,呈新月状将贾旭的队伍半围在山腰上。 张世杰望着面前的黎兵,总数怕不是要有两千,虽然未着铠甲,手中兵刃五花八门,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阵列,但是悍勇之气极盛。反观自己这边,这些新兵蛋子列着看起来严整、其实错漏百出的军阵,把手中的刀柄枪把攥得吱吱直响,头上冒着汗、腿上打着颤,对面的黎兵真要是一哄而上,只怕顶不住几息就要溃败。 他转过头向后看了看,盘算着见势不妙,总要护着贾旭向后杀出一条路逃命才是。 贾旭也正在阵中感叹,新兵营刚刚建立不久,却不想现在就要面临这种局面,估计是不堪一战。好在对面的黎兵没有马上发起进攻,而是从中走出一男一女两个青年,直到贾旭阵前。 那名青年看着二十五六岁,身材高大,一身健硕的肌肉半裸在外,用彩色绘着各种图案,线条明显的脸上带着满满的不屑。而站在青年旁边的女子,身形娇小,穿着色彩鲜艳的黎族服饰,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很是白皙,却不是那种躲在屋里生生熬出的病态的白,而是透着一股红润,举手投足间,被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衬得分外有弹性。插满银簪的头饰和双环项圈之间,戴着一张只露出双眼的斑斓面具,不知其后掩盖着什么样的容貌。 贾旭身边一名亲卫暗执弓箭在手,只待二人再向前几步就要射,却被他拦下。此战能不打就不打,切勿在此时刺激到对方。 而对面的态度却完全相反,上前的那名青年大声嘲弄道:“这官军真是一茬不如一茬了,看你们被吓得这个怂样子,不知哪来的勇气,派人跑到我们寨子里妄言讨伐?” 他见对面没有出声应对,只是严阵以待,便看了看被围在阵心的贾旭,又开口轻蔑地说道:“也就为首的这个看着还行,起码细皮嫩肉、相貌英俊,身材嘛,看起来也有把子力气。寨子东头的黄婶儿孀居三十年了,平日里对我也很照顾,不如我把他抓回去送给黄婶儿做个小相公作为报答,你们看如何?” 身后漫山遍野的黎兵哄然大笑,各种不堪入耳的词语立时响彻山野。这青年还继续不依不饶地说道:“哎,你脸还别酸,黄婶儿虽然快五十岁了,但是一手甜糟的手艺是寨子里公认一等一的棒,你也算有口福哩!” 张世杰和贾旭的亲兵见主将受辱,纷纷握紧了手中兵刃,时刻准备杀上前去,就算注定不敌,至少也要宰了这个污言秽语的小子。 贾旭本人却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生气。搞了这么多年工程,甲方爸爸的难听话,听的还少了?这才哪到哪! 只见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扬起一张和煦的笑脸,开口说道:“我也觉得我这身皮囊确实不错,黄婶儿的甜糟,有机会我一定会尝尝的,只是今日有所不便。” 他伸手向后方一扫,然后继续说道:“二位也见了,我等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回去。却不知二位率人将我等拦住,却是为何?” “收拾行装倒是不假,只是谁知道你是要回去,还是要趁我们不备过来偷袭?”青年说道。 贾旭冲着四周耸耸肩,说道:“很明显,毫无准备的是我们才对。” 此言又引得满山的黎兵哄然大笑。旁边的女子也在面具后发出咯咯的笑声,然后向前走了几步,用银铃般悦耳的嗓音说道:“德龙塘番茂的王常林统领来我们寨子里说,你要占了这片山头,叫我们要么臣服,要么远遁,可有此事?” 贾旭皱了皱眉头,这王常林是怎么传的话?只是此时却也无暇顾及,只是如实回答道:“我欲在此开设矿山,此事不假。只是其一,开矿之事不在当下,今次过来只是看看。其二,我请德龙塘番茂的头领去拜见,只是因为知晓你部不喜汉人,怕有所唐突,否则必是我亲自前往。其三,我本意是想和平共处,并未与德龙塘番茂的头领说过什么征讨之类的话。我想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 青年呸了一口,大声说道:“你们汉人就是如此奸诈,没抓到现行的事情又怎么会承认?” 见贾旭又要开口解释,遮面女子却抢先说道:“是否有误会并不重要。想来常林统领也与你说过,我德旺番茂与你这位军使之间没什么瓜葛,却与你们汉人之间,却有不得不解决的世仇在。仇恨未解之前,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与你们和睦相处的。既然是祖上传下的世仇,我们就按照祖宗的规矩办。” 说着话,她从身后拿出一支“鸡毛信”,即用一条细小的白藤打一个大圈、三个小圈,再插上一根鸡毛,这是黎民传统中的战争通牒信物。她将鸡毛信平举在胸前,缓缓走到新兵营阵前方,俏声说道:“我今日也不欺你措手不及,而是按照我黎民千百年来的传统,与你们来一场约战!” 贾旭拨开阵中士卒,独自走到阵前,看着对方白嫩的手中的鸡毛信,问道:“却不知约战之法若何?” 遮面女子答道:“你若接了这鸡毛信,表示你接受挑战,我们双方约定时间、地点,或派勇士单个较量、或商定人数团战也无妨。你若赢了,我德旺番茂所属七寨一万一千男女老少、牛羊财货,任你自取,你若败了,则你昌化军中子女财物,也尽属我德旺番茂所有。” 贾旭问道:“那我若不接呢?” “你若不接,说明你是个怂包软蛋,趁早带着你身后这帮熊货滚得远远的!”旁边的青年大声说道,周围的黎兵中又响起一阵放肆的嗤笑声。 贾旭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我不接是不行了。”他面色平静地从女子手中接过鸡毛信,然后继续说道:“团战多伤人命,有违天和,而且两方无论胜负,又结死仇,与我化解仇怨之初心不符。我们不如就约定,派勇士单个较量。如今飓风季节将至,我急于带队回返,待到十一月风季过后,我必再带人前来赴约一战,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遮面女子脆生生地答应。“就约在风季之后,双方再到此处,各派勇士约战五场,三胜者为赢。我们黎民在约战前,都要请其他的番茂统领来认龙公,做调解人或公证人。约战之后,胜败双方还要在龙公的主持下举行‘蕊心岔’仪式,由龙公与双方破箭为约,以示恩怨已解。只是我想你毕竟是汉人,而非我黎民,而且你代表朝廷,估计也不会有其他番茂敢介入我们之间的约斗。” 她用面具后灵动的双眼快速地在贾旭周身扫了一遍,然后继续说道:“我看你相貌不凡,又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应该是个守信之人,我们今次便做君子协定,希望你不要失约!” 旁边的男子对遮面女子轻信贾旭颇为不满,大声说道:“我们黎民约战,若是选择独斗,接鸡毛信之人却必须要出战。到时候刀剑无眼,休要因一时逞能,到时害了性命!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身为送鸡毛信之人,届时也必会出战。”遮面女子却接言道:“不过你若以为我好欺,到时候我会让你后悔的。”语气中透着满满的自信。 贾旭将鸡毛信郑重地交给身边亲卫,然后冲着二人端端地行了个揖礼,说道:“请二位放心,贾某对此地志在必得,风季一过,我一定前来赴约!” 第四十四章 营地 - 宋鼎 - 灵剑孤寒 回程时的速度还要更快些,每天能行大概三十五里到四十里,不足五天便到了昌化。 操练熟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整个新兵营都憋着一股气。虽然如今都落魄了,可论及祖上,各个自诩忠臣名将之后,又拿了贾旭良田厚禄,平日口头结草衔环、知恩图报的话也没少说。没想到临到事时,却吓得手心冒汗、双脚打颤。还得贾旭去承受羞辱,与人约战,方才救得他们回来。 真是丢死人了。 贾旭对此倒也乐见,如果新兵营真能知耻后勇,这番也算因祸得福。 七月二十六日,贾旭率领亲兵营回到昌化。 金鸿超到底完成了贾旭临行前交待的任务,贾旭也直接带着队伍入住刚刚建成的新的兵营。 此时的民房材质,框架用木制,墙体则用砖石,再填以砂浆。当然,穷人家是用不起砖石的,大多是用泥土、木板,岛上居民则多用竹。 以岛上的气候,倒是不用过多考虑房屋的保暖问题。可即使是用以遮风挡雨,过于脆弱的墙体,到了每年的风季,总要给城中增添几十处房倒屋塌的惨剧。 而昌化军的军营,除了几名指挥使的住处是青砖房,其他士卒的住处尽是帐篷。当兵的睡帐篷,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道一旦飓风来了这些只有帐篷的士卒要躲到哪里去。好在指挥使们也不关心,消失了更好,每顿可以省一碗馊饭。 怎么,馊饭不是米做的? 当然,贾旭让金鸿超亲自监造的新军营,规格形制和用料自然大大不同。 进入军营,当先就是二十余栋宽约七八丈、长约三十余丈的二层长条形建筑,整齐地列作一排。近前一看,竟是由砂石、石灰浇灌糯米浆而成。这种造价昂贵的古式混凝土以往只有皇室陵墓、大郡城墙方才使用,如今却被用来给一群苦哈哈盖宿舍,让在一旁陪着贾旭参观的金鸿超心疼得不得了,不住地抱怨。 即抱怨这些房屋造价昂贵,同时也抱怨往来城中与建设工地之间路途遥远,多有不便,于是他除了军营区的一期工程外,顺便开始了规格形制与军营区相同的军属区的建设,也已经建成了十余栋,询问贾旭能不能让工匠营也陆续携家属搬进来? 贾旭一边笑骂着金鸿超“你倒是会玩心眼”,一边推开一侧的房门,进到内部。里面是一个深约两丈的玄关,右侧是通往二楼的宽大楼梯,左侧是一条丈许宽的走廊。里面并排的十间宿舍,通过这条走廊相连。 贾旭走进一间宿舍,两丈多宽,六七丈深,一侧整齐地码着六张木床,床对面是一个摆放个人物品的木柜。宿舍最里面做了一个半隔断,上部镂空透光,隔出一个单间,单间里放着木制桌椅,还有一个书架,以及两扇大窗户。 每间宿舍住一伍士卒,每栋宿舍楼住一都百余人。 还未曾有人入住的屋里只有简陋的家具,却透出一种整齐简洁的美感。贾旭敲了敲用石灰抹得十分平整的墙面,夸奖道:“活儿干的很细啊。” “耗费这么昂贵的房子,再不把活儿做得精细点,哪里对得起良心呦。”金鸿超依然对造价喋喋不休。 贾旭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别急,以后整个昌化城,都会是这样的建筑。这只是个开始。” “我的天啊,那得花多少钱啊。”金鸿超惊叹道。 “不要急,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以后会有更便宜的材料。”贾旭不以为意,说话间走出宿舍,又进了食堂。 食堂是单层建筑,进门就是一个大厅,除一侧封闭的炊事房、库房以外,士卒就餐的区域是一个由许多柱子支起的硕大的空间,里面密密麻麻地摆着桌子和凳子,可供数百人同时就餐。 这样的食堂一共建了四个。 中国古代的建筑水平已经相当高超,对房屋受力结构的研究、大跨度屋顶的搭建都很有造诣,只是考虑到原料造价的因素,民间才多用木制,给后人留下古人只会建木屋的虚假印象。而只要不需考虑成本,建几座仅容数百人的小房子,又算得什么难事? 贾旭从食堂中走出,吩咐道:“今后将校必须跟本部士卒在食堂中一起就餐,不许开小灶。士卒吃什么,将校就吃什么,士卒几时吃,将校就几时吃。” 最后参观的是军官住所。没有像传统般搞那种几进几出的宅子,而是像后世别墅一样的独栋二层小楼,周围用篱笆简单围成一个小院。这样的标准其实与当世将军们的府邸相比,已是寒酸了许多,那些吃空饷、喝兵血的将军们哪个不在城中深宅大院、妻妾成群? 如今给他们这样的待遇,已经很是艰苦朴素了。 好在自己现在手下的主要将领张世杰、姜才、王文军等人都还未入大宋高级将领之流,许多习气还没来得及沾染,不然怕不是要闹情绪。 参观完军营,贾旭再次对金鸿超大加褒扬。虽然都是些一层、二层的矮小建筑,但是一月时间建了三四十栋,即使考虑到他动用了二百匠营、在城中招募了七八百人、还有两千多流徙之人任其调用,这个速度已经不能算慢了。 “那些流徙之人劳动改造得如何了?”想到这里,贾旭开口问金鸿超。 “哈。”金鸿超笑了一下,答道:“还是大人教的招数管用——不干活,就没有饭吃!初时那些少爷小姐们还执执拗拗,没用上三天,也就一边叫嚷着‘有辱斯文’,一边撸脖子挽袖子的抢活干了。至于现在,嘿,站在你面前,估计你也分不出原来哪个是少爷奴仆,谁是丫鬟小姐了。” “哈哈哈哈。”随行的众人笑作一团。 看有钱人破落遭罪,是穷人最畅意的乐趣,古今皆如此。 “他们都能干些什么活儿啊?”贾旭问道。 “盖房之类的技术活儿他们是干不来的,不过做一些耗力气的活计,也是帮了好大的忙。”金鸿超介绍道:“去海边捡卵石,在山上拾柴,照顾烧石灰的炉火,包括给施工的队伍做饭,这些都是女子来做,男子则负责一些重体力活,各种材料的往来搬运。也正是因为他们帮忙,我在城中招募的工匠才可以专心盖房,进度才能这么快。” 贾旭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有人逃亡或者死伤?” 金鸿超急急忙忙解释道:“逃亡者倒没有。都到了这里,又能再往哪逃?死伤……倒是有一些,不过可不是因为瘟疫啊,大人临行前交代的我都有严格做到,医护营也帮了大忙。只是有几十名老者和公子,体质实在过于羸弱,他自病倒不治,却与我无干啊。” 贾旭闻言沉默不语。基调是他定下的,出现伤亡也是无法避免,他不好过多苛责金鸿超。 粗略地参观了新建的营地,算作验收合格,便通知新兵营将士,今日且先回旧营收捡个人物品,明日便移入新营房。 之前有人说这是他们的新营房,士卒们还不敢相信,都说这是神仙住的房子,自己什么身份,哪有资格?如今得到了贾旭的亲口确认,新兵营众将士感动的不得了,几个为首的人被推举过来表示感谢,扑通一下就跪在贾旭的面前,咣咣地磕着头。贾旭急忙叫人将他们扶起,见几人也不知道是感动的还是刚刚磕的疼的,满脸留着泪,呜咽着说着感谢和自责的话。什么贾大人对他们极好,宛若再生父母,自己临到事上,却慌张怯懦的不堪用,真是让人羞愧,还表决心道今后一定平日好好训练、战时奋勇向前。 贾旭又花了些时间安抚他们,虽然这种动不动就磕头流泪的方式放在后世总叫人觉得不够真诚,但当世之人做出如此举动,正体现了军心可用。 离开了新军营,贾旭又去了距此不远的临时流徙营。 与刚刚新军营中一派欣欣向阳的气氛和众人的感激相比,临时流徙营内则是一片暮气沉沉。 几百架帐篷围在一片空地上。可以看出有经过具体的规划,帐篷间自然隔出宽窄不一的通道,将整个临时流徙营划分为数个不同的区域;地面经过简单的平整,能看得出洒过生石灰消毒的痕迹;各处间落着“禁止随地吐痰”、“禁止随地便溺”的警示语和“西行五十步处有厕所”、“垃圾送至北侧一百步处”之类的指示标牌;正中间处有警卫营的巡捕房和医护营的卫生所,是整个营区唯二的木制建筑。 看得出金鸿超属实下了力气对这里进行管理。 尽管如此,整个流徙营中依然显得十分脏乱:斑驳不堪的帐篷布,随意丢弃在帐篷四周的破烂衣物、缺了口的碗,以及来往奔走的蓬头垢面的人们。 贾旭到此时已过申时,正是开晚饭的时间。营地东侧的一排凉棚旁边已有不少人在徘徊,随着放饭的锣声响起,更多人纷纷从帐篷中钻出,手中拿着碗筷一窝蜂地挤了过来。警卫在一旁举着哨棒驱赶着,让人群勉强站成了几个长队。 放饭的凉棚前站着一名警卫营的士卒,仔细查验着人们递过来的竹签,签上做着各种记号,证明着此人今日做了什么工,该得多少饭食。核对之后士卒会如唱名一般喊出“米饭二两、菜蔬一两、熏肉一块”,盛饭的师傅就按此给面前端着碗的人发放相应的食物。这一幕,竟显得如此的井井有条。 果然饥饿是改造人最好的工具。 贾旭一行人正在一旁感叹,一名刚刚打完饭端着碗从他面前走过的青年,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显然是认出了他,大叫一声“贾旭!”之后忽然将手中饭碗向他掷来,整个人随之就冲将上来。 左右亲卫急忙上前将他制服,反剪着双臂按在地上,而他犹自不住口地叫骂着“贾旭,你这个狗贼!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 亲卫就要将他拖下去,贾旭抬手止住,还叫人将他从地上扶起,只是亲卫无论如何不肯放开反剪着他双臂的手。周围打饭的人的目光均已被此处所吸引,还未打到饭的终究舍不得自己排了半天的位置,在远处的队列中伸脖探脚,打完饭的人纷纷端着饭碗,一边吃着,一边围在一旁看热闹。 贾旭打量着对面这个依然不住地挣扎着、叫骂着的青年,中等身材,一身质地上佳的青衫,此刻已经遍布灰尘油渍,还破了好几个大洞,说一句衣衫褴褛也不为过,一头长发又脏又乱,像个鸟窝一般堆在脑上,脸上也尽是黑灰色的条印,也不知道已经多少日没洗过。只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不断挣扎的身子显出结实有力、一声响过一声的叫骂着实中气十足。 贾旭看着他的脸,仔细辨认了半天,方才开口说道:“你是……谁来着?” “呸!你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这人继续大声地咒骂叫喊着:“老子是房成!房成!军器少监房立忠的儿子房成!当年在临安时我们还同席吃过酒,一起射过猎!我家大人蒙冤此番被贬,我原以为你在这里,凭着往日的交情还指望你能照顾一二,谁想你竟是如此狼心狗肺之徒,竟如此作践我们这些读书人,让我们过这般猪狗不如的日子!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贾旭就这样双手环于胸前,站在那里听他骂了半晌,也不回嘴。待到他终于骂得累了,口干了,在那里不住的咳,贾旭方才叫人给他端过去杯水喝了,然后缓缓说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房公子啊。我记得房公子当年用没有簇的木箭射走了三位塾师,放言宁可在城外风餐露宿游猎一月也不愿在家读一日书,怎么如今也开始自称是读书人了?” 第四十五章 高炉 - 宋鼎 - 灵剑孤寒 “你觉得自己很冤么?”贾旭看着房成的脸说道:“你父亲不过是个军器少监,六品的官,在临安府中就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存在。年俸八十贯、加赏一百二十贯,却在城南皇宫附近置了一座二十亩的大宅子,房屋二百七十多间,家里娶了十四房妾室,家外还有四个外宅。在绍兴府、庆元府、嘉兴府有庄园十余处,良田数万亩。至于你,诸如在韵红楼与人争风吃醋、花了四千两黄金梳拢清信、玩了一个多月腻了就转头送给别人这类事数不胜数,我就不多说了。” “那么我想请问,房少监这般豪富,钱从何来?不过就是依附董宋臣,与其一同上下其手,贪污大宋朝廷的钱财而已。可是你不要忘了,那是军器监啊,那是军器监!前线的将士们与蒙古铁骑拼死而斗,你们这帮蛀虫才得以在临安府歌舞升平,可你们回馈给将士们的是什么?锈迹斑斑的‘百炼刀’,一捅就漏的‘黑漆顺水山字铁甲’,拉几下就断弦的‘强弓劲弩’?多少忠君爱国的勇士就拿着这些破烂去与骁勇的蒙古蛮子以命相搏,却因兵甲不利而含恨他乡?”贾旭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房成的脸蛋:“朝廷没将你一家敲骨挖髓、挫骨扬灰以慰将士在天之灵,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你不过是干了几天力气活儿,还他嬢得有脸喊冤叫屈?” “那些人不过是些市井小民、乡野村夫,为国家效死,本就是应有之义,怎配与我相比?”房成犹自不服地喊道。 贾旭笑道:“讲出身是吧。”他转过身去,扬手从随行的新兵营中随便点了一个士卒,当众问道:“你姓甚名谁,祖上家世如何?” 士卒大声答道:“回军使大人的话,小人李华东,祖上乃是参知政事李光,至今已历四代。” 贾旭又随便点了一人出列,继续当众问道:“你也讲讲你的家世。” “是,军使大人!小人折文渊,祖上乃是知枢密院事折彦质,已历五代。” 贾旭又随手点了第三人出列。“你也说说。” 这士卒底气却有些不足,回话道:“小人祖上是……临安知府兼户部侍郎曹泳,已……已历三代。” 贾旭对他的表现略有不解,以为他嫌自己祖上官小,这时旁边一人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曹泳是秦桧的姻党。”他这才明白,大声说道:“祖上犯错,与他何干?今日为我大宋戍守边陲,就是好男儿!” 那士卒受了贾旭的鼓励,满心感激地退下。贾旭转过身来看向房成,其实内心里也有一点点小尴尬。 他忽地扬起手,一个清脆的大耳光扇在了房成的脸上。“宰相之后尚为一普通士卒,你一个区区六品少监之子,也敢在此大言不惭地讲出身?” 他转向一旁围观的人群,大声说道:“我希望你们清楚一点:所有人生下来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没有谁跟谁不一样,谁就比谁天生高贵!尤其在我昌化军,标准更是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有没有真本事!我不管你祖上是显贵还是罪人,只要你有真本事,并且踏踏实实地工作,你就能吃饱穿暖、养家糊口,将来也许任个一官半职、搏个封妻荫子也说不定。而你若没有本事……那就不要跟我讲什么条件,老老实实在这里劳动改造!” 最后,他向身边众将下令道:“以三月为一期。下人仆役出身者,表现良好,男子可编入第二营,给饷,待其成家后授田;女子可安排婚嫁,不愿者亦任其自由;官宦出身者,则必须习得一技之长,否则不得放出。明日起从城中招募泥瓦、纺织、木匠、烹饪、种植、锻造等诸业师傅,入驻流徙营,每天白日干活后,于夜间开课,爱学不学!” ———————— 月余未见,终于盼得贾旭回府来的茹娘,这几日恨不得无时无刻不揉在他怀里、粘在他身上、盘在他腰际、坐在他腿间。这万般柔情虽然让人流连忘返,只是贾旭还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做,实在无法过于沉溺在这温柔乡。 尤其是这次归来,还多了一个必须要做的事——练武。 贾旭这副身体,自小便好游猎,喜舞枪弄棒,也在家里延请临安城中武师,打熬了身体,学了些花拳绣腿,加之自身体型魁梧,看起来着实有些勇武。 但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唬人可以,真的要两人对面而战、以命相搏,他还差得远。 上次在鄂州就险些叫那个蒙古蛮子开膛破肚,要不是府中守卫及时赶到,怕不是就挂了。 他请了张世杰、姜才来府中教自己真正的战场搏杀之术,每日都要花些时间认真练习。虽然与德旺番茂约的是五战三胜,自己未见得就需要真的上场去比试。但若是到时不得不上,却叫人一刀砍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昌化城中经过前段时间的纷纷扰扰,如今已经渐归于平静。只是与之前的死气沉沉相比,街面上已经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城中原本凋零的商业开始缓缓抬头,往日几乎无人问津的店铺渐渐有了一些客人,酒肆中也多了不少饮客。主街两旁有数家门店售了出去,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装潢,往来的人们兜里有了三五文闲钱,竟也在期待着开业,只是不知道会卖些什么物什? 城中的学堂已经陆续开学。每日清晨,学堂门口熙熙攘攘,送孩子来上学的家长和趁机卖早点、糖果或是一些孩子喜欢的小玩意的商贩将本就不宽阔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让巡捕营每天早上都要派出一队人马来维持秩序。 其他街面上来往的行人也渐渐增多。昌化城中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不仅吸引了岛上其他地方的官绅关注,也渐渐在普通岛民中泛起波澜。许多在他处挣扎求活的人在艳羡之余,也开始背井离乡,到昌化来碰运气,大多人选择到日渐忙碌的港口上做脚夫,虽然活计很累,每天只能挣个几十文,却比原先忙碌终日连口饭都吃不上要强上不少。当然,一些偷鸡摸狗之事也日渐增多,让城中的巡捕营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工匠营和流徙营暂时停止了军营的建设,建成的规模已经足够现有的新兵营使用。贾旭倒也没让他们闲着,在贾旭的要求下,他们从城东南转战城北。琼州境内的琼山有煤矿,廖莹中回琼州后即按贾旭要求,扩大了煤矿的生产规模,将大量的煤用船运到昌化,随后便由金鸿超组织工匠营和流徙营在城北建了许多小土炉,开始炼焦炭,按时人说法叫“打炭砲”。 而与昌化相邻的临高也有褐煤,只是褐煤质量不甚佳,炼焦的效果不好,这里更让贾旭在意的是石英砂,贾旭派人大量采购,与昌化自产的高岭土、黏土一起,交给金鸿超让他大量制作耐火砖。 铁匠出身的金鸿超对这些东西自然不陌生。神州大地上物产丰茂,只是铁矿的平均品位委实不高,也催生出炼铁技术的发展,秦汉时期即已有了高炉炼铁的技术,基本原理已与后世无甚差别。耐火砖的应用也同时发展,至宋时也已是十分成熟。 唯一让金鸿超不解的是为什么贾旭要这么多,几千人全力营造,足够造几十个小高炉了,贾旭依然说远远不够。 —————————— 时间转瞬即逝,这便到了十月。琼州岛也经了几次飓风,只是今年的风主要刮向广南东路,岛上只是受些外围波及,兼之东南的黎母山又遮挡了大半,昌化倒是没有造成多少损伤。 按当地经验丰富的老人所言,今年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大风了,于是贾旭除了金鸿超所属的工匠营外,还尽募城中能工巧匠,来到城北工地,亲自主持炼铁高炉的建造。 是的,贾旭要建的是一座“史无前例”的炼铁高炉。 华夏大地物产丰茂,铁矿总含量也在世界前列,只是平均品位之低也是让人颇为无奈,那些后世的产铁大国是铁矿中含杂质,我们是杂质中含铁。品质低下的铁矿石催生出了领先世界的炼铁技术,现存最古老的高炉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世纪的西汉时代,相关技术在更早的公元前五世纪的就已经实用化了,而欧洲最早的熔炉要到公元1150-1350年间才在瑞典出现。 到了宋代,高炉炼铁技术以及相应配套的耐火砖、鼓风、铸造等等技术都已经发展得十分完备。但仍有多方面因素限制整个社会进入全面的铁器时代:低劣的铁矿石品质导致的熔炼成本高企、人挖斧凿的低下的开采矿山的效率和历朝历代盐铁专利的制度限制等等。导致直至宋代还有很多农户在耕地时使用石制工具。而来自后世的贾旭当然清楚,如果能够获得相对廉价的铁,让它们进入千家万户的生活,会给整个社会带来怎样的翻天巨变。 他要做的,就是依托石碌铁矿这座神州罕有的富铁矿和自己超脱时代千年的认知,打破这层层禁锢。 金鸿超手中拿着贾旭给的图纸,心里表示自己好像很熟悉,但是又一点也不懂。他自己就是铁匠出身,高炉不是没见过,那简直再熟悉不过了。贾旭图纸上的诸多细节和变动,虽然与他以往印象中的高炉不太一样,但经过贾旭的详细解释,也能明白属实是解决旧式高炉很多痼疾的良方善法,此炉若能建成,怕是太上老君也要惊叹不已。(古时铁匠奉太上老君为打铁的祖师爷)唯一让他理解不了的,就是这个高炉,实在是太大了。 “这……按大人所绘,此炉是要有五六丈高?”金鸿超用无法置信的眼神望着贾旭。 “这上面不是有尺寸么,六丈七尺五寸。”贾旭毫不在意,反问他道:“怎么,怕了?” 金鸿超无暇顾及贾旭的嘲讽,而是眨了眨睁大的双眼,又问道:“那这一炉子得炼多少铁啊?” 贾旭看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说道:“铁这种好东西,谁嫌多呢?这才是第一座,我计划里,我们要在这里建十几座这样的高炉呢。” 金鸿超犹自有些不敢相信:“可是我们有这么多的铁可炼么?” “我前些日子不是在南边发现一个大铁矿么。”贾旭有些不耐的说:“你到底行不行,你要是看个图纸就吓得不敢建了,要不我换人?” “行!行!我行!”金鸿超猛地前扑,将图纸按在自己怀里,生怕贾旭真的换了人,还边叹边说道:“我的乖乖,我家祖祖辈辈守着不到一丈的高炉打了十几代的铁,今天才知道以前那个‘高’字有多么可笑。这个炉我必须建,也必须我建!光宗耀祖的机会就在眼前,我怎么可能让给别人?等这个炉子建成了,我要给祖宗好好烧几柱高香,让他们看看,我金氏后人也有出息了!”说着说着眼中竟似含了泪。 金鸿超就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高炉的建造工作中,从炉底的平整开始,逐渐向上营建炉缸、炉腹、炉腰、炉身、炉喉,期间遇见了无数的问题,但是在贾旭这种后世精英级别的冶金工程建设专家的指点下,各种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而金鸿超本就是心思极其精巧之人,不然也不会发明出突火枪这种改变世界之物,在整个工程建设过程中,作为贾旭后世技术思维与当世具体操作方法之间的沟通转换桥梁,他对于炼铁技术本身和工程筹备组织方方面面的理解,都有了质的飞跃。 到后期,他甚至时不时地也会提出一些建议,让贾旭也觉得颇有收获。 预先准备了大量材料,又集全城之力参与营建,这座被金鸿超及参与建设的所有人都称之为奇迹的炼铁高炉,历时一个多月,终于在十一月中旬完工。 第四十六章 良配 - 宋鼎 - 灵剑孤寒 先前被贾似道派来送物资的三十多艘船,有十几艘始终没有卸货,就那样停在港口里。后来又到了一批三十艘的补给船后,停在港口里的船已经达到了二十五艘。很多人都在好奇船里装的究竟是什么,直到今日方才揭晓了答案。 其中十艘装的是硫磺和硝石,另十五艘竟是满满的各式废旧铁器,锅、铲、刨、犁、锁、链、甚至破损的刀剑,应有尽有。贾旭于高炉第一次点火的庆典仪式上,在众人的惊异神色中,将整整一船的废旧铁器连带着焦炭丢进了炉口,两天两夜后,又化作滚烫的铁水从炉中流出。 工匠营的匠师在金鸿超的带领下,带着从流徙营中募来的学徒,用模具将铁水塑成了丄字型的、被贾旭称之为“轨道”的丈许长的铁条。 没人知道贾旭要这些铁条做什么用,贾旭也不着急解释,他现正在府中与众将欢饮,庆祝“昌化一号”高炉开炉成功。众将喝着特供的蒸馏美酒,不住地夸赞着贾旭,能做成此等大事,真是亘古未有,惊若天人。 最激动者当属金鸿超了。高炉落成之日他就在痛哭流涕,刚才开炉成功的仪式上他又跪在案前,低声嘟囔了许久,旁人也不知道他在念叨什么,直到举在眉前的高香烧了手才想起将仅剩的一小截插进香炉。 如今在酒桌上又是边喝边流泪,旁人嘲笑他,他却辩称是酒太辣。 正当众人推杯换盏、酒至半酣,一名亲卫匆匆进来,附在耳边和贾旭说,琼州安抚使廖莹中来了,船已到了码头,让他速去迎接。 贾旭撇下众将,在外屋匆匆用凉水洗了把脸,然后向码头赶去,边走心里边想,廖莹中为何不打个招呼,忽然来访,还等在船上不下来,非要自己来接。 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 贾旭赶到码头,登上廖莹中的官船,见廖莹中在甲板上摆了案几,正自饮自酌,心下更是惊奇。 他上前见礼之后,也不系外,就坐在廖莹中对首,也端起案上的酒给自己斟了一杯,饮下之后还假模假式的感叹了一声。“廖叔哪里搞到的佳酿?” 廖莹中笑道:“你这滑头,瞒别人也就罢了,连我也要瞒么?” 贾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这不为了赚钱么。廖叔你也知道,我现在每日花钱如流水,一睁眼就有几千张嘴等着要吃饭,我也难啊。” 此时一旁却传来一个利落的女声:“有多难呢?” 贾旭扭头循声望去,却见船舱中转出一名女子,体型修长,约有五尺五寸(174cm),穿着一身淡绛色纱衫,一双大长腿在裙摆下随着脚步若隐若现,鼓胀的上围显出女子的胸怀广阔,看脸却只有盈盈十七八岁的年纪,鹅蛋白上芙蓉如面娇艳惊人,也不似当世寻常女子般软糯,而是在眼珠中透着一股莫名的英气,一脸精灵顽皮的神色,似笑非笑地看着贾旭。 贾旭看了看在这时代难得一见的英秀美人,转过头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廖莹中,开口说道:“廖叔可以啊。想不到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有这个雅好,眼光真的不错啊。” 廖莹中闻言一口老酒从嘴里喷出来,捂着嘴不住的咳嗽。贾旭刚要起身,忽然一只白皙的小手从后面伸过来,揪住了他的左边耳朵,反向一拧,就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拽了回去。 手的主人一边用力地拧着,一边叫骂道:“好啊你,连本小姐的玩笑都敢开?我看你是活得太舒坦,欠收拾了!” 贾旭被这忽然袭来的一拧一拽打了个措手不及,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一边双手不自觉的护着自己的耳朵,一边叫饶道:“错了错了,姑奶奶快撒手,我错了。” “你错哪了?”女子犹自不依不挠。 “我哪都错了!”贾诩喊道:“姑奶奶快撒手,掉了!耳朵要掉了!” 廖莹中终于止住了咳嗽,也在那里劝道:“不知者不罪,快放手吧,真拧坏了也是你自己吃亏。” 女子这才将手撒开,贾旭终于直起了腰,一边揉着耳朵,一边瞪着眼睛说道:“哪里来的疯婆娘,上来就下此狠手!” 女子听贾旭此言,又伸手抓向贾旭左耳。贾旭这段时间经过张世杰、姜才等人的磨砺,反应已非往日可比,右手猛的前伸挡住了女子胳膊的去路,谁知女子向内一压,贾旭用力一弹,女子就着贾旭的反弹之力,忽然抓向了贾旭的右耳,用力一拧,贾旭的身子再次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 女子嗤笑道:“就你这两下子,也敢跟本小姐造次?” 她松开了手,掐腰站在贾旭对面,一副得意的样子。贾旭则捂着耳朵躲到了廖莹中的后面,哭丧着脸问道:“廖叔,你带来的这是何方神圣啊?” 廖莹中无奈的说道:“这位便是吕文德吕将军的小女,你未过门的夫人是也。” 而女子则一脸得意的说道:“没错,我就是吕妙晴。” ———————— 贾似道与吕文德这两个老家伙,一在京师,一在地方,军国大事千端万绪、百废待举,却也没耽误二人联络子女的亲事。一方面是吕文德出镇地方需要京中重臣臂助,另一方面是贾似道在中枢揽政也急盼引军中实力派为奥援,两人对联姻之事都极为看重。兼之二人一个出身胡闹纨绔,一个起自微末浮萍,对那些繁文缛节也不那么感冒,虽然如今均已位高权重,除了煞有其事地找了当过丞相、此时担任判平江府、兼淮泽发运使的程元凤(也就是贾旭的纨绔朋友程不识的父亲)做媒人之外,其他步骤一律是能省皆省,一催再催。 去年鄂州战事稍一转安,吕文德便去信重庆府,叫家中送女到临安完婚,同时委派其弟吕文焕到京中,专职与贾似道联络,以家中长辈身份代其行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诸多礼仪。 吕妙晴于婚事本不热衷,无奈吕文德以军规治家,父命不可违,便一路游山玩水,拖拖拉拉、扭扭捏捏,一月从重庆府出发,六月才到达临安府。她本以为自己迟迟不至,是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可到了临安府才知道贾旭更绝,几个月前就南下跑掉了。着实给她气得够呛。 虽然到了临安府之后也听到了些贾旭的事迹,知他在鄂州之战中颇有贡献,心中也赞他有些胆色,对这桩婚事也不再那么抗拒,勉强愿意接受。可贾旭不知何时能归,请期之礼都办不下去,更谈不上亲迎出嫁,自己被关在临安府的宅邸中又不许出去,憋了几个月,难受得够呛,最后竟拿了些钱财后留书家中,偷跑出宅邸,自行南下奔琼州岛寻贾旭去了。 贾似道听说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妇跑了,惊得联络各地党羽帮忙寻找。吕文德却知道自己这女儿从小骄纵惯了,不喜女工,却专好拳脚,寻常人想在她手上讨得便宜也是不易,反而没那么担心。最终直到吕妙晴真的到了琼州,才被廖莹中在港口堵住。只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就只好遣人报信贾似道,然后亲自护送,将她送到贾旭这里来。 既已将人送到,交代了事情原委,廖莹中便借口公务繁忙,告辞回程。贾旭则陪着这位未过门的夫人,从码头启程回府。 昌化城不大,回府的路途本也没多远,只是二人走得极慢。贾旭原本在前引路,可这吕妙晴对城中一切都很感兴趣,东拐拐,西看看,根本不随着他走,几次三番之后,他索性也不急了,就跟在吕妙晴身后,任她闲逛,自己当起了陪游,耐心地回答她提出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毕竟吕妙晴虽然性情跳脱,身手也颇为不好惹,但是不生气的时候,与这般身材样貌俱佳的美女同游,也着实让人心旷神怡、赏心悦目。 二人在街上逛了快两个时辰,直到夜幕深沉,方才回到府中,一进门就看见杜韵茹带着府中的下人们,恭恭敬敬地守在前院。 原来早有人将码头上的事情报给府中。杜韵茹虽然与贾旭如胶似漆,但是从身份上讲,不过是个连名分还没有的妾室,如今未来的主母上门,心中五分忐忑、五分戚戚。只是有些事情心中早有准备,纵使有万般无奈,也只能在此相迎,做足姿态,以求将来在贾旭的后宅中依然保有一席之地。 吕妙晴进宅之后看见毕恭毕敬地冲着自己行福礼的茹娘,挑了挑眉毛,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贾旭,开口说道:“早就听说你把鄂州城里多少公子哥儿心心念念的娇花拐跑了,如今一看,确实可人儿。”说完便向着茹娘抬起了手。 贾旭见状急步上前,抢在二人中间,将茹娘护在了身后。此举让吕妙晴颇为诧异,她抬头看向贾旭,瞪着眼厉声问了句“你干什么?”然后不耐烦的将他拨到一旁,却伸手扶起了茹娘,一边和颜悦色的说着“妹妹好漂亮啊”,一边牵着她的手、在下人指引下一路径入后堂。 她大喇喇的坐在主座上,然后强拉着茹娘坐在她身边,才又冲着只能坐在下首的贾旭说道:“怎么,以为我要欺负你的小心肝啊?你们男人有点本事就满天下的沾花惹草,关妹妹何事?况且鄂州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不过就是你们这些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了趋炎附势、攀高结贵,送女送妾,如有必要送妻也不是不行?鄂州司法参军杜兆财芝麻绿豆般的小官是如此,他吕文德身为军中擎柱,一方节度,不也是如此?” 贾旭叫她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念叨着,“好厉害的一张嘴”。 “哎。”吕妙晴娇叹一声,继续说道:“谁让她是杜兆财的侄孙女,我是吕文德的女儿呢?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啊。可是姓贾的你听好了,这可不代表我们就要任你欺负。” 贾旭苦笑道:“从见面开始一直是你欺负我,我何曾欺负过你?” 谁知吕妙晴“砰”的一声拍桌而起,指着贾旭的鼻子问道:“以本小姐的身份,都没用你家接亲,自己上赶子送上门,千里迢迢从重庆府到临安,结果你倒跑得更远,直接躲到琼州岛来了!现在贾、吕两家联姻之事,朝廷内外人尽皆知,本小姐傻乎乎地在临安等你上门迎亲,你倒在这里悠游自得、逍遥快活,一问就是归期未定,却叫人看本小姐的笑话,还说没欺负我!” 贾旭自知理亏,只得拱手告饶道:“实在是朝廷有命,时间紧迫,倒没想给你惹了许多非议。此事确实是我不对。” “哼!”吕妙晴如一只斗胜的小公鸡一般昂着头坐回座位,看似对又压了贾旭一头颇为得意。随后话风又一转的说道:“不过还好,在京中时就听说过些你在鄂州的事迹,从琼州过来时,你廖叔也跟我讲了你来昌化之后的诸多作为,又把你好顿夸。当然,他们说什么都没用,本小姐自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好似卖了个关子,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刚才在城里四处转了转,才知道你廖叔说你是治世能臣,所言不虚——我不懂什么王道、教化之类的大道理。我吕家早些年也不过就是樵夫,靠着上山劈柴卖给富户换口饭吃,这几年虽然发达了,却也还没忘了当初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知道你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能让全城这些小老百姓,个个的嘴角能挂着笑、眼睛里能看得见盼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按照老百姓的说法,你是个好官。” 她最后轻叹一声说道:“我也想过自己将来会嫁个什么样的夫婿,或者说,我家大人会把我送给哪家?心里念着,我吕妙晴也算有些才貌,纵然没有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总不要是个糟老头子才好。如今见你这样,也不失为一个良配吧。” 第四十七章 轨道 - 宋鼎 - 灵剑孤寒 年轻的军使大人处事一向出人意表。自到昌化军以来,无论是雷厉风行的一锅端了旧有官绅,还是颁布的授田、募营、兴学等诸多政令,亦或是城北巨大高炉的建设,无不令人啧啧称奇。 事虽奇,却让绝大多数百姓获得了实惠——家里有田耕、孩子有书念、男人有工作、按月有俸禄,过去做梦都不敢想其一,短短数月就统统实现了。这让贾旭在昌化军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声望和绝大多数百姓的衷心支持。 当然,绝大多数终归不是全部,一样有些道德模范、理学大儒对贾旭的离经叛道多加指摘。原本每日忙于生计,无暇置喙,现在兜里有了几文钱,每日正好与三五同道沽两壶浊酒,摇头晃脑地品评一番。 旁的不说,新来岛上的那个贾旭的未过门的夫人,明明是个大家闺秀、名门之后,不在后宅中谨守妇德,却每日在昌化城中四处闲逛。学堂、巡捕营、军营、工匠营、医护营,各种新奇的地方,没有她不去的。 这般整日四处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贾旭虽然对这种风言风语毫不在意,他本就想着要扭转昌化军百姓的观念,让女性更多地参与到社会运转中来,以最大限度地解决自己治下人口稀少劳动力不足的问题。之前医护营就是尝试之一,吕妙晴如今每日满大街闲逛也是他乐见之事。不过这事儿细说下来还真的跟他没啥关系。吕妙晴虽然是他未过门的夫人,可她毕竟未过门,又怎么管得了她?虽然吕妙晴最终还是入住了贾旭的府邸,但是由于双方各自的家世身份,两人也不可能提前做什么胡闹的事。贾旭给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的院子,还让从鄂州时就跟着自己的安儿去服侍她,可她就是个屋里待不下的性子,贾旭也只能安排了几名亲卫,整日跟着她,确保她的安全。 而贾旭自己,也无暇顾及城中的这些闲言碎语,而且很快又用新的奇异举措,吸引了全体昌化军百姓的目光——从昌化到石碌铁矿的轨道开始铺设了。 这项工程还在计划中时,就引起了贾旭麾下诸将的非议,而且最主要的阻力来自于一向对他的各项决定不发表意见的张世杰。贾旭建高炉,炼旧铁,看着红彤彤的铁水冷凝成块块质地上优的精铁,让张世杰以为贾旭是要拿来铸造兵器甲胄。昌化军有五营员额,如今却仅有区区一营之兵,竟被区区一支黎峒蛮兵慑得不敢动弹,此时不正该营造甲械、募齐兵马,一雪前耻,却怎的好端端将这么多的精铁铺在地上? 为了打消以张世杰为首的军中诸将的疑虑,贾旭特意让金鸿超先建了一段实验轨道:原本单匹马拉的马车,大概可以拉动一千五百到两千斤的货物前行。而将特制的凹形马车车轮置于丄字型轨道之上后,单马拉车便可拉到四千斤载重,而且速度也不慢。如果是双马或者三马拉车,载重量还可以进一步的提高。而限制载重量进一步提升的,不是马力,而是木质拉货车厢的承重极限,如果采用铁制货厢,三马并行拉万斤也不费力。至于速度方面,经过测算,如果在昌化和石碌之间铺设一条双干线轨道,用特制马车在轨道上行驶,一日间便可从石碌到达昌化。 这般恐怖的运力提升,震惊了以金鸿超为首的诸工匠,对贾旭的崇拜之情更加溢于言表,“叹为观止”、“巧夺天工”、“天纵奇才”之类的马屁话,都毫不吝惜地献给了贾旭。他们还缠着贾旭求教原委,贾旭认认真真地给他们讲了一下午力学基础原理,众人却听得恍若天书,结果就是贾旭以为的科学启蒙没有开始,他个人身上的神秘色彩却愈加重了些。 你看军使大人说的这些,未载于任何典籍,他自身又年齿尚浅,必是传说中“生而知之”的神迹。 用试验轨道实实在在的展示了运力提升的效果,贾旭又给诸将算了一笔账。 其实他之前也想过将高炉建在石碌,但是综合各方面考虑,最后还是决定把矿石拉回来炼。如果是在石碌当地炼铁,也一样要将成品运到昌化来,而且还要将原料焦炭从昌化运到石碌去,这一来一回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也不比将铁矿石运过来要省多少。 而且若是在石碌炼铁,则后续铸造各种铁器的相关工艺步骤也势必要放在石碌进行,这样他们不仅需要维持相当数量的匠师在当地,还需要更多数量的人来保障他们的生活,给他们洗衣服做饭,派兵保卫他们不受周围黎峒袭扰。这么一波又一波地把人填进去,就相当于要在那边的荒郊野岭里再造一座城,这已经超出了此时贾旭的能力极限,也与之前的规划背道而驰。 贾旭之所以把原南宁军的三县并作如今昌化军的一县,顶着南面二县人的骂将他们迁来昌化,就是因为人口本就太少,又分散各地难以形成合力。还是要把力量都集中到一处,才能发挥更大的效用。 而且因为地势的原因,从石碌到昌化多为下坡,运矿石时更省力;从昌化到石碌则相应的多为上坡,但返程的马车只需携带少许粮食和补给品,总比运送矿石要轻得多。 所以算来算去,还是在石碌当地采矿,然后将矿石运到昌化来炼制,最为划算。 当然,最终说服张世杰的,还是贾旭的那一句话:“这点铁算得了什么,石碌那里,可是有无数的铁山等着我们把它们搬回来!” 取得了麾下诸将的支持之后,贾旭便立刻开始了轨道的铺设工程,并再次动员了全城之力。 接收了第二批流放人员的流徙营,人数已经近五千。贾旭自然不会让他们留在昌化干待着发牢骚,而是被打散在原流徙营中。再分为几部分,随各营做工。而为了安抚他们,贾旭承诺本次工程结束后,第一批流徙罪民中表现良好者,结合前期情况,可以为其脱罪,转为昌化军籍下良民。这种承诺换做别人来说,当然是没人信的。朝廷判的流放,你一个区区县军军使,有何资格说“脱罪”二字?但贾旭身为贾似道之子,自然就很有些说服力,也成了他们拜托目前生活的唯一希望。 那些已经习惯了流徙营的管理和每日做工的人,甚至自发地帮助管理起新来的流徙罪徒,生怕他们满腹牢骚、拖拖拉拉、暗地使坏,连累得自己一起受责罚,错失了此次转为良民的机会。如此一来,大大加快了新流徙罪民融入的速度和工作的效率。 新兵营在前开路,带着一部分流徙营平整地面。前次的拉练已将路线规划完毕,此番他们的任务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好在琼州岛西北地势相对平坦,从昌化到石碌,沿途除了有几条不大的河流外,并无什么崎岖的山脉。 主要的工作量在中间的工匠营。他们指挥流徙营在附近的密林中砍伐树木,然后将树干切割成长短粗细相近的木段,埋入土中,最后将铁制轨道钉在木段上。 这种简易的枕木,在岛上潮湿、多雨的气候下,势必会腐坏、变形。只是后世的标准枕木,多采用红松、落叶松、马尾松、云杉、冷杉等坚硬而富有弹性的树种,却非岛上所有,而且还要经过干燥、打磨等诸多复杂的处理工艺,时间上也不允许。只能是先挑岛上多见的椰子树、木棉树,然后在周围多填碎石、在轨道外侧再挖两条引水沟渠,来减缓树木腐败变形的速度,并期待于日后勤加维护了。 而余下的以妇孺为主的流徙营,则负责随工程的推进,沿途每日修建营寨,并利用已铺设的轨道往来运输粮食补给。 医护营自然是负责施工中受伤人员的急救处理。就连巡捕营都抽调了大半的人马参与了工程建设,除维持数千人的队伍的治安之外,贾旭还要他们在轨道沿线每隔二三十里就要择一地,设立一处巡捕房,留一小队人马驻守,每日来往巡查路线,防止轨道被人破坏。贾旭还专门为此设立了一个编制为二百人的机构,起名曰“铁路警察”,归巡捕营统管。 至于昌化城,贾旭再次丢给了廖莹中特意为他留下的张思宇所部琼州安抚使司兵马。自己虽然率领城中各路兵马倾巢在外,但是其实离城并未多远,如若必要,急行军下至多两日便可回到昌化,何况身后还有已经铺设好的轨道,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张思宇虽然与昌化军诸人一贯不甚熟络,总是若即若离、冷眼旁观的样子,却不至于因为看不惯贾旭等人的作为便就谋反吧! 就这样,在贾旭调动了全城之力的参与下,轨道以每天二至三里的速度向前铺设。昌化至石碌之间直线距离只有百里,前次拉练时为了尽探周边形势,来回都跑了一百四十余里。而今次轨道的铺设自然是要取最短距离,算上一些为了躲避小山包而些微的绕行,总共一百一十五里的轨道,耗时近两个月铺就完成。以当世的工程组织力来说,可谓是相当之快了。 轨道铺到石碌之日,贾旭在山上随手捡了几块散落的矿石,放在回程的马车上,搞了个隆重的“通车仪式”。此时已是景定二年(1261年)的二月初三,为了工程进度,辛酉年的春节都是在野外营地过的。诸将只知道借着庆功的机会多喝些美酒,只有贾旭知道这一时刻必在未来为后人们所铭记在史书之上。许多后世人人都能说几句的道理、比如此次轨道铺设代表的物流效率的提升带来生产力的提升,与当世之人说起来无异于天方夜谭,还是让时间将一切沉淀,然后缓缓地向人们展示这些注定会改变历史的巨变吧。 庆功宴上也有不和谐之事。德旺番茂的那名男青年,再次带着战书来访。 双方的约斗原本定在十一月,因为贾旭建高炉、铺轨道,之前已经去信德旺番茂,说己方实在有事,难以脱身,将约战时间推后数月,如今终于来此,也不算失约。德旺番茂这边也没有如上次那般,尽点族中青壮来此耀武扬威,可能是贾旭这边今次带来的七八千人的队伍看着也不像上次区区五百人那般好欺。那青年本次前来,只带了十余名随从,不过还是一样的倨傲,站在大帐中埋怨贾旭拖拖拉拉、迁延时日,还质问贾旭到底还敢不敢应战。一副不把众人放在眼里的模样。 帐中喝得正上头的张世杰、姜才等人险些当场就动了手,却被贾旭的亲卫拦下。贾旭不仅对青年的挑衅不以为忤,还拉着他坐下一同饮酒。青年初时不以为意,一杯蒸馏酒下肚便赞不绝口,忘了来意,不多时竟与众将推杯换盏起来。众将自然是群起而灌之,很快便喝得他伶仃大醉,当夜就在贾旭营中睡下,第二日中午才在随从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去,临走与贾旭约定,三日后于东面十里外、两方交界中心处的一处空地履行一战之约,还不忘要了几坛酒回去。 送走德旺番茂的使者之后,张世杰和姜才都劝贾旭,不要与黎民讲什么道义,趁对方如今放松防备,今日便趁夜杀上他们的寨子,将其屠了,以绝后患便是。贾旭却不同意他们的想法。 屠一个德旺番茂很容易。联络廖莹中,集岛上一州三军之力,合兵进讨,杀尽德旺番茂的黎民不好说,将他们赶出这片山林却是不难。只是黎母山中大峒三十六,小峒以百计,他们世居黎母山中,几百年来同气连枝,自己此番失信于德旺番茂,今后又如何取信于他人? 若是就这么得罪了黎母山中的黎民,旁的不说,自己刚刚铺就的百余里的轨道,今天被人挖一截,明天被人掀一段,就能让自己不厌其烦,牵扯大量精力在维持沿线治安上。自己如今还在事业初创之时,容不得如此分心分力。 借此次约斗,取信于岛上黎峒,进而在今后引其为助力,才是正途。退一万步讲,若是约斗不胜,德旺番茂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到那时再翻脸也不晚。 第四十八章 对战 - 宋鼎 - 灵剑孤寒 景元二年(公元1261年)二月,石碌以东十里的山坳中。 约斗的具体日期在六日,而双方在前一日便分别率领部众来到此地。昌化军一方有新兵营、巡捕营、工匠营、医护营、流徙营等等,以及在城中募集的参与轨道铺设的匠师,林林总总七八千人。德旺番茂一方则是所属七寨的大部分青壮和少量健妇,总数也有三四千。双方隔着山坳各自安营扎寨。 昌化军这边相对比较安静,贾旭在营寨中对明日的约斗做着最后的安排,张世杰、姜才都要求亲自上场。身为在宋蒙前线以勇猛闻名的二人,是贾旭敢应下这约斗最大的底气,他并不担心二人会输在黎峒勇士之手,反而担心二人下手太重。他反复叮嘱,如果形势允许的话,生擒就好,不要伤了对面的人命,这样之后他可以更好地与对面化解仇怨。 至于参与约斗的其他三个人选,按照之前双方约定,他接了对面的战书,他就要登台应战,但是双方并没有具体约定他要上第几场。五局三胜的约斗,我本来要上第五场的,结果三场就分出胜负了,总不能怪我吧? 另两人也都是在昌化军中精心挑选的勇士,按众将想法,前四战必能取得三胜,非到不得已,贾旭身为主帅,不要轻易出战,以免有个什么闪失。当然贾旭本人这些时日也没少锻炼武艺,而且教他的都是张世杰、姜才这种熟习真正的战场搏杀之术的名师,让他自信心颇有些膨胀,自己心下打算着,如果遇见不强的对手,自己上台去比试一番却也无妨。若能在约斗中胜上一场,对于自己在昌化军中威望的树立也颇有益处。 跃跃欲试的也不止他一个,原本只是来凑热闹的吕妙晴听说还有约斗这种好玩的事情,也强烈要求战上一场,据说对面有个蒙面女战士也要参战,正好交给她来应对。贾旭知她有些身手,但毕竟是大家闺秀,估计也是和之前的自己一样,会些花拳绣腿,就以为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真到了以命相搏,怕是走不过两招。她要真的在决斗场上伤个好歹,自己如何向贾似道和吕文德交代?只是与众将苦劝半天也不听,贾旭最后以她还未过门,算不得昌化军之人的理由粗暴拒绝了事,将吕妙晴气得够呛。 对面的德旺番茂整夜都在进行着祭典,黎民们围着巨大的篝火载歌载舞,番茂中掌管祭祀的道公进行着非常重要的鸡卜仪式——他手持一只小雄鸡,在篝火前迈着特定的舞步,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然后忽地一刀将小雄鸡杀死,抽出两根鸡股骨,分左右插在一根丫型的小树枝上,并在鸡股骨的小孔上插上竹签,最后根据竹签的位置指向来占卜凶吉。 鸡卜之后,又是盛大的祭鬼仪式。黎民的信仰里没有神,只有鬼,天鬼、山鬼、水鬼、火鬼,种的稻米有稻鬼、养的猪牛有猪鬼牛鬼、烧饭的灶台有灶鬼,就连祖先逝去之后也会变成鬼。鬼会带来霉运和灾祸,道公念着咒语,将第二日准备参战的德旺番茂勇士身上的恶鬼驱走,方能确保他们战无不胜。 黎民的营寨中就这么闹腾了一宿。出人意料的是,第二日双方到达约战场地时,黎民这边个个精神抖擞,看起来就很亢奋,而昌化军这边的军民却因为晚上被对面闹哄哄的祭典吵得没睡好觉,大多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样子。 当然张世杰等人不会存在这样的问题,他们在宋蒙前线最危险的地方也是该睡就睡,自然不会因为些许吵闹就休息不好。反而是两次来下战书的那名青年,此刻方知竟然便是一年前因其父病死、刚刚接掌德旺番茂七寨的年轻头领王仲文,却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歪倒在正中大座之上。 双方隔着一块稍为平整的土地各自站定,德龙塘番茂终于也是派出了一名八十余岁的德高望重的族中长老,前来做龙公,为两方做裁判和调解人。巳时正,在这名龙公的主持下,确定了双方约斗的条件和内容之后,第一场比试,很快便正式开始。 黎民这边首先上场的是一名身长将近七尺的高大汉子,放在后世就是两米多,身上的肌肉也甚是发达,拎着一根粗大的狼牙棒,让人看着非常的有压迫感。昌化军这方与之对垒的则是姜才,身材上就显得瘦弱得多。姜才惯用的武器是长矛,只是基于贾旭尽量不造杀伤的要求,今日使的是一根熟铁棍。 两人很快战在了一起,黎民勇士人高马大,将手中狼牙棒舞得大开大合、虎虎生风。姜才初时用熟铁棍与其硬碰硬地接了几招,却发觉对方果然力气极大,双方武器相交,震得他手中铁棒嗡嗡作响,虎口隐隐作痛。他随后便改变了策略,不再与其硬碰,而是利用自己身形灵活的优势,在场中不断游走。黎民勇士拖着自己庞大的身躯被姜才牵着鼻子一般在场中往来追逐,没几个来回就气喘吁吁,刚想缓口气又被姜才回马一棍,不是打在大臂,就是扫在小腿,气得哇哇直叫,只得又追。如此不足一刻,黎民勇士步履竟已带着蹒跚,手中狼牙棒挥舞得也不再那么有力,姜才见时机成熟,便不再躲避,终于反向攻来,接连荡开两记迟缓的狼牙棒锤击,欺到黎民勇士身前,一棍打到其右侧肩胛,骨头都几乎打碎了,并因吃痛而丢了手中的狼牙棒,未等他再有反应,姜才的下一棒已至面门,却最终没有落下。 这黎民勇士知道姜才已是手下留情,自己败局已定,便不再反抗,忍着肩部的剧痛,被一拥而上的数名昌化军士卒绑了手脚拖了下去,丢在一旁。 做裁判的德龙塘番茂长老本想出言提醒贾旭,黎民之间约斗,一般也不会杀害俘虏,而是会以此向对方索要赎金。但转头看去,昌化军的医护营竟在为那名黎族勇士包扎肩膀的伤口,心知其性命必然无虞,也就没有多嘴,宣布第一场约斗是昌化军一方获胜。 回归本方的姜才自然收获了如雷的欢呼和掌声,而德旺番茂一方显然是士气受挫。寨中力大无穷、无人可匹的勇士,原本指望他来个当头炮、开门红,却没想到竟被人在场中往来戏耍,然后几下就被人打得弃了兵刃。 只是未等他们缓过神来,昌化军一方又有一人排众而出,步入场地,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持着未出鞘的宝剑,指着黎民一侧,大声喊道:“张世杰在此,何人敢来一战?” 德旺番茂迅速派出第二名勇士出战,与前一人不同,这次出战的人选显然是吸取了教训,看起来灵巧了许多。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名黎民勇士用的也是长剑,招式走的都是轻盈的路线,在张世杰身边不断地辗转腾移,伺机刺上一剑,然后转瞬即走。而张世杰始终站在原地,也不受其各种佯动的干扰,却总能在他真的刺来的那一下,用手中始终未出鞘的宝剑将其挡开。黎民勇士就这样眼花缭乱地攻了十几个回合,竟无法迫得张世杰挪动一步,不免也有些恼羞成怒,终于在又一次一击不中之后没有选择立刻跳开,而是继续持剑横抹,径攻张世杰脖颈。谁知张世杰等的就是这一刻,微一侧身躲过攻势,然后脚下踩着游龙步,趁着黎民勇士招式用老、难以回收的破绽之机,持着剑鞘连连攻向其后脑、腋下、腰间、下盘等必守之处,并不实击,只是引其来守就即刻变招,却依然迫得黎民勇士左支右吾,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昌化军一侧的场地边缘,方才引得他持剑前送,然后张世杰手中的剑第一次出鞘,在黎民勇士的手腕上划出一条血线。 接下来又是弃械、捆绑、包扎一条龙。昌化军这边高喊着将军威武,士气大振,而黎民那边却不免垂头丧气。 一直醉醺醺的歪倒在大座上的王仲文,此刻终于站起身来,暴跳如雷的痛骂连输两阵的黎民勇士是废物,然后从身后侍从的手中夺过一根铁棍,歪歪扭扭地走入场地,竟是要亲自下场一战。 己方数千人的欢呼雀跃,对面的士气低迷,以及此刻场中之人那副明显因为过量饮酒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让贾旭胸中忽然涌起了一阵豪气。 张世杰还在回头招呼预先安排好的下一人出战,转头却发现贾旭自己持着宝剑站入了场地,顿时大惊失色,急忙唤他回来。贾旭却不以为意,刚要叫张世杰安心,自己苦练数月,难道连个醉鬼都对付不了?却发现王仲文忽然站直了身板,将手中“铁棍”一拧分作两截,然后甩掉外鞘,竟变作了一对双刀。再看他嘴角衔笑的模样,哪还有一丝醉意? 中计了!贾旭只当这王仲文是个倨傲无端的青年,没想到他心思如此深沉,从一开始就在装醉!前几场若能胜最好,若是胜不了,就用自己勾贾旭下场,而只要能擒住贾旭,什么条件不能谈? 此刻的懊恼已无用,王仲文也没有给贾旭留什么懊恼的时间,双刀在手,他身子也不晃了,腿也不瘸了,反而速度奇快,向贾旭爆射而来,双刀同时攻向贾旭上下两路。贾旭猝不及防间,也无暇抽剑相迎,只是本能地侧向扑倒,在地上打了个滚,才堪堪躲过王仲文的攻击。 可王仲文却并没有给贾旭喘息之机,一刀又一刀地自上而下劈来,让贾旭连起身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躲闪,简直狼狈至极。 终于王仲文一刀用力过猛,竟砍入地面,拔出时慢了那么一息,才让贾旭寻了个机会翻滚到一边站起身来,拔剑出鞘,摆出了架势。 双方对立相视了数息,王仲文嘴角轻蔑一笑,欺身再上,一对双刀使得极娴熟,刀速奇快,力气又大,使其攻势一波接一波、绵延不绝,贾旭也只是勉强抵挡,将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与袭来的双刀不断相击,铛铛作响。 好在王仲文装醉引贾旭下场的原因只是擒住他讲条件,而不是杀了他。如果真的在这里一刀将贾旭砍了,这片山坳怕不是立时就要变作一片修罗场。而王仲文既然是存着生擒贾旭的念头,自然不会下死手,他见贾旭只有招架之力,忽地变招,左手刀自上劈下,右手刀却向侧身抹去,引得贾旭重心一侧,他却弯下腰来了个扫堂腿,便想将贾旭放倒。 可他没想到,贾旭虽然手上功夫是样子货,这些年却唯有下盘马步扎得稳,他这一腿竟然没扫动!一击失策,致使形势陡然而变,贾旭趁机自上而下猛攻,王仲文反而一时站不起身,只有仓促招架之力,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了好远,方才寻机脱身站起。 两人在场中再成对峙之势,只是此时的王仲文已不如刚才那般游刃有余,贾旭也重重地喘着粗气,借机调整气息。二人就这般严守门户,努力寻着对方的破绽,对立半晌。 王仲文心下一沉,率先上步攻来,左手刀直挺一刺,贾旭横剑隔开,谁知王仲文右手刀尖在地上一点、再向上一弹,竟弹起一片砂石,直射贾旭双眼。贾旭猝不及防,眼中迷了沙,本能地用胳膊护住脸,顿时门户大开,被王仲文在身上、臂上用刀背连击数下,只得弃剑。 昌化军中哗然一片,张世杰、姜才、王文军等人提起兵刃就要杀将过来,却见王仲文一把刀已经架在了贾旭脖子上,投鼠忌器,只能隔着远远的怒目圆瞪,破口大骂“无耻”、“下三滥”。 贾旭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见此时形势,也只能怨自己头脑一时发热,又战阵经验太浅,如此轻易就着了人家的道儿。他抬手示意诸将不要轻举妄动,还有两场,赢了便是,然后乖乖地跟着王仲文回了黎民阵中。 主要刀架在脖子上,不乖也不行。 如今昌化军主帅被挟制,要想救回贾旭,剩下两场必须赢下其一。正当张世杰等人商讨接下来派谁上场之时,却不想又一人直接上了舞台。 “昌化军使待娶的夫人吕妙晴,也来讨教一下咱们诚实守信的黎民勇士的高招。听说对面有个戴着面具不敢见人的女将,还不快给本小姐滚出来!” 第四十九章 胜负 - 宋鼎 - 灵剑孤寒 站在场中的吕妙晴一身玄衣,满头乌黑利落的长发随意地束于脑后,她纤手握拳,樱唇紧咬,俏目圆瞪,浑身微微颤抖着。这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也让她高挑的身材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男人的世界里充满了利弊和算计,张世杰等人虽然非常愤怒和着急,但是心中也会暗想,贾旭身为主帅,轻身犯险,致使局面陷入不利,很难说没有什么抱怨。而吕妙晴的想法就简单直接得多,自己未来的夫君先是中了阴谋诡计,然后又被对面用下三烂的招数抓走了!对面出战的是番茂头领,贾旭与他王见王,一争高下,本就应该如此,又有什么不对?而这些黎民号称自己质朴,却阴招连出,实在是无耻的紧! 如果再赢一场才能救回贾旭,那就让本小姐来打这一场! 其实王仲文的脸上也颇有些挂不住。德旺番茂虽然这些年自我封闭、少与汉民往来,但是汉黎两族在岛上共处百年,那些汉官们平素都是个什么德行,是再清楚不过的——满口仁义道德,却饱食终日不稼不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张嘴能不能真的把人说死不知道,叫他们杀个鸡都是必然不能的。 原以为自己装作宿醉未醒、不堪一击的样子,勾贾旭上来,抓了他岂不是手到擒来?却没想到这厮身为纨绔、任作文官,手上却也不弱,自己反而因为轻敌大意搞得狼狈不堪,险些失了手,最后只能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也是觉得自己颜面大失。 却没想对面在贾旭之后,又上来个女子,再听通名,竟是贾旭未过门的夫人。汉人女子他太知道了,扶风弱柳、不堪一击,如今却在决斗场上叫阵,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这昌化军真是有点意思。 他却又将刚才轻敌之事忘了,也不好再派个大汉上去,叫人说他欺负女流。他看向一旁的蒙面女子,点了点头。 蒙面女子是他的妹妹,自幼也是好武,黎民女子不似汉人那般扭捏,舞刀弄棒的虽也不常见,却算不上什么奇事。只是毕竟兄妹情深,还想着以后找个大黎峒,为她寻个好婆家。她此次也是跃跃欲试要上场比试,之前还怕她有什么闪失,如今见对面也是个女流之辈,倒也能放心让她玩玩。 蒙面女子步入场中,右手一震,甩出一条短柄长鞭,在空中击出“啪”的一声脆响,开口自报姓名道:“德旺番茂头领之妹王靖瑶,请赐教!” 两名女子并立而斗,此等场面确不多见,再加上各自的身份加持,更是引人注目。刚刚还充斥着叫骂的喧哗场面煞时无声,两方加一起万余人或新奇、或凝重、或戏谑、或期待,都闭牢了嘴巴、屏住了呼吸,看着场中。 二女却没有立刻开打。王靖瑶颇为有礼,开口问道:“姐姐不用兵刃么?” 吕妙晴却未开口,只是侧身冲着张世杰一伸手,张世杰会意,将自己的宝剑抛入场中。吕妙晴接住宝剑,拔剑出鞘,却在自己马面裙的前襟上用剑一抹,将一大块襟布切了下来,再分作两片,然后将剑身向下用力一掷,入地寸许,嗡嗡作响。 她就这样立在原地,将刚刚切下的玄色襟布一圈又一圈地缠在素白的纤手之上,最后抬起一只手,冲着王靖瑶扬了扬:“来吧!” 王靖瑶面色一沉,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她身体微弓,然后猛的向前窜出,持鞭的右臂一抡,手中的短柄长鞭势若游蛇,击至身前两丈,编着精钢刀片的鞭头破空发出“沙沙”的响声,仿如响尾,直奔吕妙晴面门。 而吕妙晴身子一侧,轻描淡写的让过长鞭,抬步缓缓向前走来。 王靖瑶见一击不中,脚尖踏地、运力回手,击空的长鞭未待落地,便自空中一震,从后方卷向吕妙晴下盘。而吕妙晴仿佛脑后长了眼,也不回头,听声辨位,轻轻一跃,脚尖自长鞭上方擦着毫厘而过,然后压身急坠,将长鞭正踩在一只脚下。 王靖瑶手上力道为之一滞,被带的身形向前踉跄好几步,险些跌倒。而吕妙晴只是轻蔑的嗤笑一声,抬脚放开长鞭,继续向前缓步走去。 王靖瑶面色愈发凝重,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硬茬子,手上一提将落在地上的长鞭抽回,用力在身前划了几圈,蕴足了势,再次向吕妙晴腰际横扫而来。如此高度,无论是低身躲避还是跳起,都甚是难受,看你如何应对! 吕妙晴却毫不惊慌,见长鞭横袭而来,双脚扎稳马步,两手向右平伸,一前一后抓住了鞭体,带的王靖瑶手上又是一滞,身体再次向前踉跄,长鞭险些脱手。只是吕妙晴今次却未如刚才般撒手撤力,而是攥紧了长鞭,然后竟发力回拉,将长鞭一截一截地拽了回来。 王靖瑶见状大愕,她可不想自己的长鞭就如此轻易地被夺了去,急忙也双手攥住鞭尾,以脚抵地用力回拽,却没有吕妙晴力大,被拖着向前滑了丈许,眼见就到了要与吕妙晴面对面的距离,方才想要放手,却是不甘的最后用把力,谁知吕妙晴竟似早已知晓,忽然撤手,她一时重心不稳,身体向后跌去。 而吕妙晴撒手之后,迈开大长腿快速前趋,只两三步便到了王靖瑶的面前,左手一拉,掀飞了王靖瑶脸上的面具,右手却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抡圆了就是一个大嘴巴,结结实实的打在王靖瑶的脸上,将她打的向后径直飞了出去,重重的坠在地上。 吕妙晴再次迈开大长腿,赶上前去用脚尖抵住了王靖瑶的脖颈,低头看去,一张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的俏脸上,红肿的老高的面颊和嘴角留下的一行献血,更映的人如桃花。只那双如漆的双眼,闪着些许不甘、几分崇拜和一点娇羞。 吕妙晴不禁笑着说道:“你刚才叫我声姐姐,看来也没有叫错。” 而此时场边围观的众人却傻了眼,这就结束了?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再细想想,好像却也没什么不对。女子之间打架,本来不就是拽头发、甩耳光?只是吕妙晴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张世杰等人也傻了眼。知道吕妙晴出身将门,必有些家学渊源,却不想竟如此强悍。那黎女的长鞭,一看便知浸润多年,却被她只一双手便在数招间破了个精光,可称完败。前些日子还奉贾旭之命在军中挑了两个身手最好的给她做护卫,看这架势,真要有什么事情,谁保护谁还说不定呢。 王仲文也傻了眼。他设计诱贾旭轻敌,却没想最终是自己连续犯了轻敌之错。一次他自己险些着了道,好在最后还是成功将贾旭擒下,只要有贾旭在手,无论比斗输赢,条件都必然好谈,然而紧接着第二次就把自己妹妹赔在了里面。现在你抓着人家主公,人家抓着你妹妹,而且在他看来,这个朝廷的军使,还真没有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重要! 最傻眼的则是贾旭。我的乖乖,贾似道这是给自己安排了个什么媳妇?只怕将来,夫纲难振啊! ———————— 昌化军和德旺番茂间的约斗,就这般戏剧性地收场了。在这场双方约定五战三胜的决斗中,昌化军一方以三比一获胜。王仲文最后还是更在意妹妹的安危,坦然地接受了失败。在黎峒之间,送鸡毛信宣战之后,无论输赢,按传统都不会再行纠缠或暗中报复,双方会押回俘虏,等待谈判调解。 今次也是如此,王仲文放归了贾旭,而昌化军一方也让被俘的两名勇士和王靖瑶回到了黎民阵中。到了晚上,双方又在空地周围点燃篝火,按黎民传统,各派一名女子举行“蕊心岔”仪式。昌化军这边只有吕妙晴一名女子,自然当仁不让,而出于身份对等的关系,黎民这边派出的又是王靖瑶。二女各自手托一碗清水,水中放着一枚铜钱,然后从水中捞起铜钱,轻抹对方的眼,边抹边念道:“我们之前的约斗已经结束,无论输赢,到此为止。你们不要蒙眼,要开开眼,以后才能好来好往。”被抹的人接过对方的铜钱,然后往脑后扔掉。黎民相信这种简单的仪式代表着双方重归于好,若有反悔食言者眼睛会瞎掉。 吕妙晴还多在王靖瑶的脸上摸了两把,笑着说道:“妹妹千万不要怪姐姐下手太重,稍微将养几天,妹妹的脸蛋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漂漂亮亮的。”惹得王靖瑶俏脸通红,一时都分不出哪边有伤。 双方在场地正中的案几前分两头坐下,商讨和解条件。王仲文作为败方,自然不再有当初要尽取昌化军子女财物的狂妄,首先站起行了个礼,贴着笑脸说道:“前者是小子僭悖了,还望军使大人见谅。” 贾旭示意他坐下,然后开口说道:“此事且无妨。黎峒间千百年来传下这般争斗的规矩,本就立意于少造杀伤、做事留一线,于我本意亦是契合。我昌化军此来并非为了征服哪个黎峒,也不是为了替朝廷编户齐民,只是在石碌山中觅得铁矿,欲在此开设矿山而已。今日能与德旺番茂消除仇怨,今后和睦相处,就是再好不过了。” 王仲文叹了口气:“唉。说起这往日之仇,我等也是无可奈何。祖上百年前结下的仇怨,刻在骨箭上世代相传,我等后辈若不为其报仇,便是不尊祖训,不奉传统,要被众黎峒口诛笔伐,亦不能服本番茂黎民之口。可我等要报仇,又如何报得?周边都已宾服朝廷、封官受爵,我们难道带着这一峒人马,就为了先祖咽不下的一口气,以卵击石,去与朝廷搏命?思来想去,还是与官军做一场约斗。胜了自不必说,我们倒也没有妄图以一场约斗之胜就占领州县、掳掠子民,不过是求个招安而已。纵使败了,也无外乎忍其奴役、做些苦工、缴些财物,总好过白白送死。” “那百年来,为何迟迟没有解决?你们没有约斗之前汉官么?”贾旭问道。 “不是不约,是他们不应。”王仲文苦笑道:“我等向历任南宁军、吉阳军、万安军发战书二十七次,却从无一人应战。军使大人这是第二十八次。” “合着他们都是老成持重,就我一个愣头青?”贾旭无奈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 此言惹得案边众人齐声而笑。王仲文说道:“应该说只有军使大人一个是真英雄!百年来我们看着黎母山中各峒与汉民交往,沟通有无,获利甚深,而我们却只能困于祖训、固封自守,退也不是、进又不得,着实难受的紧。我德旺番茂极盛时辖有三十余寨,四万余口,到今日只剩七寨。其余诸寨,因为不能得利,都渐行渐远,直至转投其他番茂。” 贾旭插言道:“这就是为什么其他番茂即不帮你们报仇,又盯着你们,要你们谨守传统的原因。” “是啊!”王仲文叹道:“好在如今此事可了,我德旺番茂今日总算去一枷锁。只是不知军使大人,作为约斗胜方,要些什么补偿?” 张世杰等麾下众将陪坐贾旭身旁,一直也未有言语,坐在贾旭身后的吕妙晴却忽然开口:“你们能给什么补偿?” 贾旭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自己应该是打不过她,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转回来笑道:“补偿之时其实不必,我本意……” “可我有想要的呢。”吕妙晴从后再次插言道:“我也下场赢了一战呢,我应该可以提要求的吧。” 王仲文看贾旭面露尴尬,笑着冲吕妙晴说道:“那是自然,夫人英姿飒爽、武艺高强、风采绝伦,当然可以提要求。不知夫人想要什么?我寨中确实有几件珍宝,中原之民应是没有见过。” 吕妙晴开口说道:“我要的确实是你寨中珍宝呢。”然后笑靥如花地指着王仲文身侧的王靖瑶继续说道:“我要你妹妹,来给我夫君做妾。” 第五十章 攻寨 - 宋鼎 - 灵剑孤寒 此言一出,可谓满座皆惊。 张世杰、姜才、王文军等人瞠目望着吕妙晴,心里想的却是军使大人真是御内有方,短短时日,就调教的如此懂事,真是不服不行。自己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的讨教一番。 王仲文闻言先是一怒,便要拍案而起,只是抬手瞬间,似又想到了些什么,转而扶颚,陷入沉思。 而王靖瑶则是一愣,然后再次羞得满脸通红,垂头不语。 贾旭急忙回头看向吕妙晴说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吕妙晴却颇为不以为然:“怎么就胡说八道了?”她站起身,走到案前,开口继续说道:“德旺番茂以世仇的名义,与汉民隔绝百年,今日胜负可分、盟约可定,但是黎民心中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一言一事便可揭过。今后大家比邻而居,难保不会有些许摩擦,到时真当所有黎民都能心怀宽广,相互包容?若有人再从中挑拨,又当如何?” “自古以来,两方拉进关系,没有比结下秦晋之好更有效的方法了,我看我们莫不如直接两家并作一家。”她冲着王仲文说:“我夫君是当今大宋宰辅独子,你妹妹嫁过来做个妾,也不算埋没了她,你且放心,我们姐姐妹妹的喊着亲热的紧,我是不会欺辱她的。今后你在岛上就有了天大的靠山,叫我夫君给他家大人去信,再给你讨个封赏,你又何愁今后你德旺番茂不兴?” 她又转过来冲贾旭说道:“靖瑶妹妹的家世、模样、身段你也都见到了,给你做妾,你且不亏!你也不用怕我嫉妒,男人嘛,有点本事谁不想三妻四妾?贾似道宅中有你多少个少母?嘿,他吕文德的宅子里只多不少!既然我被我家大人安排与你贾氏联姻,我总要努力给你做个贤内助才好。而我也不想在此事上与你争吵,没得落个善妒之名,到时候你贾家人丁始终旺不起来,你再怪我!而与其以后你三不五时的从外面带个来历不明的狐狸精回来,不如我亲自来给你安排,知根知底,也合我的意,比如说靖瑶妹妹我就很喜欢,更何况她背后有着整个德旺番茂!美人儿让你抱回家了,还在这黎母山中得了一大臂助,将来你大展拳脚之时,也少了许多后顾之忧,你又有什么可不乐意的?” 张世杰等人已然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艳羡不已,贾旭却被她说得一时语塞。他支吾半天,偷瞄了一眼早已脸红得发紫的王靖瑶,开口说道:“那你也得先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啊!” “啊哈!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是不是!”吕妙晴调笑了一句贾旭,转向王靖瑶说道:“靖瑶妹妹,我与你虽然相识尚短,但是你能亲下战书,又能不惧旁人眼光、站在决斗场上,堂堂正正与我一战,也是个江湖儿女性情,才让我如此喜欢!你也不要在这里扭扭捏捏故作小女人态,就给句痛快话,嫁予我夫君做妾,你到底是愿还是不愿!” 王靖瑶闻言终于抬起胀得通红的脸,看了看贾旭,又看了看王仲文,最后转向吕妙晴,用细若蚊吟的小声说道:“我……我愿意。”说完将头埋得更低了。 “好!”吕妙晴一巴掌拍在案上,盯着王仲文说道:“现在就看你了!” 一直扶颚沉思的王仲文,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妹妹,忽地起身,走到贾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郑重地开口说道:“那以后就要靠妹夫多多照顾了!” ———————— 昌化军和德旺番茂两方精锐尽出,齐聚于此,始于一场剑拔弩张的约斗,如今却变作一场联姻,简直皆大欢喜。 订立盟约的过程无比顺畅。贾旭本就无意在黎民寨中掠夺什么子女财货,只是约定双方联姻,结为亲家,石碌一带由昌化军开设矿山,附近黎民不要骚扰。同时德旺番茂如果有意,也可组织寨民到矿上帮忙,男子可以做矿工,女子可以做饭、或售卖些日用品,贾旭一应按价给付。贾旭又应承会将此间事写信报予其父贾似道,为王仲文和德旺番茂请求封赏。 双方当时便在山坳之中杀牛设祭。王仲文将当年王日庆留下的骨箭取出,投于篝火之中销毁,以示前怨已结,贾旭则当众宣读盟约,引得双方欢声雷动。 可正当欢庆之时,一名满身血污的黎民却自东而来,跌跌撞撞的跑到王仲文跟前,哭着报告道:“一支来历不明的人马,足有数千人,谎称是周围黎峒助战的人马,趁夜而来,赚开了寨门,杀了不少留守的寨丁。现在寨子已失,我冒死突围前来报告头领,请头领速速带人回去,夺回寨子啊!” “什么?!”刚刚还满心欢喜的王仲文闻言目瞪口呆,他此番前来参加约战,几乎带出了寨子中全部的精锐,只留了百余寨丁,却不想被人趁虚而入,端了老巢?他满心愤怒下,先是本能地望向对面同样目瞪口呆的贾旭等人,然后又觉不对,贾旭完全不需要做这等事,而就算要做这等事,也不该在这个时候! 这时张世杰在旁仿若无意地说了一句:“之前那个八十多岁的、做什么……应公的老者还有他的随从去哪了?” 王仲文这才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骂道:“该死的德龙塘!”他向贾旭拱了下手说道:“寨中突遭变故,我要马上率众回去,此间事只能暂时到此,来日再续了。还请见谅!” 贾旭则说道:“如今我们已是一家,你寨中有事,就和我有事一样。不如我也率兵同你一起前往,助你夺回寨子?” 听得贾旭说要带兵帮他,王仲文自然是乐意的:“如此最好!王某在此谢过军使大人了!” “你这样说就见外了。”贾旭拍了拍王仲文的肩膀说道:“你先收拾部众回去,我这便去唤起兵马,随后便到!” 王仲文又一拱手,转身带着随从而去。贾旭看了看他急匆匆的背影,侧头问张世杰道:“你怎么知道是德龙塘的人,难道是你安排的?” 张世杰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早早发觉德龙塘派来做龙公的人不见了,心下有所怀疑而已。” 贾旭责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早提醒我?” 张世杰答道:“刚刚我们还是仇敌,谁想到这么快就变成了亲戚……而且,从我昌化军的角度来说,这也不是坏事不是么?” 贾旭闻言瞪了张世杰一眼:“休要胡说!”然后唤过众将,布置道:“张世杰率新兵营、王文军率巡捕营一部与我同去,支援德旺番茂夺回寨子;姜才率余下人马速速归寨,今夜务要严防谨守,以备不测,营内也要多加巡视,防止有人趁机搞事;金鸿超率工匠营一部亦随我同去。”他命众人立刻清点人马,即刻出发,又将金鸿超拉到一旁,低声安排了几句,然后也跟着集结的队伍,一同向着回返的德旺番茂的队伍追去。 这处山坳距离德旺番茂的寨子只有十余里,可是山里的十余里和平地里的十余里不可同日而语,兼之夜间行军,本就视野不明,深一脚浅一脚,队伍中竟然还有许多夜盲症,赶起路来还要相互搀扶。这哪里是行军,分明是一群老妪赶集。也是让贾旭深刻感受到当世之人的营养问题,并将其作为下一阶段的重要修正目标。 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贾旭的昌化军队伍不可避免地被早已对此方山势了若指掌的德旺番茂队伍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好在王仲文颇为细心,沿途留下了若干向导,贾旭这群人才没有在山中迷路,却也直到黎明时分,方才赶到德旺番茂的主寨前。 王仲文已经率领青壮攻了一次寨,却只是在寨前丢下数十具尸体,而未能入寨半步,正在寨墙上的弓箭射程之外重整队伍,选拔勇士,准备再次攻寨。贾旭令手下士卒原地修整,自带众将上前,寻到王仲文,劝他稍安勿躁。 “大家的父母姐妹俱在寨中,又怎么能不急躁?”王仲文无奈道。 “可现在攻寨,除了白白扔下些好汉子的性命,又有何意义?”贾旭说道:“你且不要着急,给我一个时辰时间。一个时辰之后,我来替你攻一次寨。” 他抬眼向前望去。德旺番茂的主寨也建在一处山坳之中,三面俱是陡峭山峰,只有向西这一面的半山腰处,有一条宽近十丈的狭窄通道,使主寨与外界相连。德旺番茂在此处隘口从高到低依着山势连修了三层寨墙,每层仅相隔数丈,寨墙之上却有高差。若有人来攻时,三层寨墙之上可弓弩齐发,而自外仰攻之人却难以对后两层寨墙上的守兵造成伤害。而即使攻破了第一道寨墙,两寨之间空间狭小,难以腾挪,再攻第二道寨墙,只怕会更难。可见当初建寨之时,对于守御之道,着实下了些功夫,只可惜如今却便宜了别人,成了自己的寨民难以逾越的天堑。 此时红日初升,竹制的寨墙上映着朝霞,闪闪发光,好像在对墙外的人昭示自己固若金汤。 贾旭略一思索,问王仲文道:“你这里可有道公在?” 王仲文答道:“有。” 贾旭点了点头,又唤过金鸿超,叫他让匠营去四周砍伐竹木,打造器械。同时再分出几人,配合王仲文手下黎民,在寨墙前弓箭射程之外,建一小高台。王仲文不明所以,却见贾旭目光笃定,便安排手下黎民速速去协助昌化军工匠营。不到一个时辰,五辆简易的巢车便制作完毕,被推到阵前。贾旭看了看,其实不甚坚固,好在黎寨中也没有像投石车般的重武器,挡挡弓箭是足够了。 他来到昌化军阵前,从新兵营中点了五十人,每十人为一队,推动一辆巢车,同时保护其内另推小车的数名工匠营匠师。他将五名队长叫在一起,布置一番,然后命他们依计行事。 很快,五辆巢车缓缓的向寨墙而去。寨墙上的德龙塘守军看见山脚下推上来一些奇怪的东西,纷纷向下放箭,然后很快发现手中的弓箭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插的像刺猬一般的巢车最终还是慢吞吞的到了寨墙脚下,却也没有从中钻出敌人,而是丢出几辆小车之后,又缓缓的退了回去。 守军感觉莫名其妙,也停止了继续放箭,就看着几台巢车又慢吞吞的爬了回去,纷纷在寨墙之上探出头去,看着下方装满瓶瓶罐罐的小车,相互议论,又不明所以。 待到巢车退回阵中,德旺番茂的大道公在贾旭的指示下,站上了小高台,一边踏着玄奇的舞步,一边指着对面的寨墙,高声喊着:“你们德龙塘番茂的人,破坏黎母山中各峒之间的团结,使用阴谋诡计夺取我德旺番茂的大寨,杀我兄弟姐妹,四周的山鬼和寨中的祖先鬼已经发怒,即将降罪于你们!” 这德龙塘番茂位居黎母山外沿,寨中之人平素与汉民往来互易、交流颇深,得利之余也有弊端,那就是受汉民影响,对黎母山中的传统与信仰已不再那么坚定。见对面道公高声祝祷,心下也不畏惧,反而纷纷大声嘲笑道:“哪里有什么山鬼、祖先鬼呦,你们莫要在此胡扯。”有好事的还拿出弓箭射德旺番茂的道公,那道公急忙闪躲,然后发现自己在射程之外,寨墙上的弓箭伤不到自己后,恼怒于自己露了丑态,愈加大声地咒骂道:“你们这些忘却祖宗传统的恶徒!山鬼和祖先鬼已经发怒了!即将降罪于你们!山鬼和祖先鬼已经发怒了!即将降罪于你们!” 贾旭见时机已经成熟,亲自拿起火把,点燃了面前泡了桐油的火绳。数道火光向前蔓延而去,一直延到寨墙下的小车之上。 忽然间强光闪现,短暂的寂静之后,数声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响起,又在山谷间汇聚,泛起连绵不绝的回声。漫天飞扬的尘土数息后散去,却见前两道寨墙已经轰然倒塌,原本站在墙上的守军非死即伤,被压在废墟中痛苦而绝望地呻吟着。第三道寨墙也已经摇摇欲坠,幸存的德龙塘番茂守军也已经被吓得丢了三魂六魄,各自喃喃的说着:“山鬼……山鬼真的……真的发怒了……” “山鬼真的发怒了!祖先鬼真的发怒了!”寨外的德旺番茂青壮则极受鼓舞、奋声高呼着。贾旭推了推站在原地、已经目瞪口呆的王仲文的肩膀,将他从恍惚中唤醒。王仲文反应过来,抽出腰间双刀,向前一挥,大声喊道:“山鬼、祖先鬼显灵,降罚于忘却传统的德龙塘的恶徒!收复主寨,就在此时,大家跟我上!”然后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身后德旺番茂的众青壮,也如打了鸡血一般,嗷嗷叫着跟随王仲文冲向寨墙。 第五十一章 典范 - 宋鼎 - 灵剑孤寒 轰塌寨墙的自然是黑火药。 黑火药即使在宋时,也不是什么多稀罕的物件,阻碍其进一步普及和发展、取得后世地位的主要因素之一是质量的不稳定、不统一。这种起源于道家炼丹术士长生不老丹方的黑色粉末,本就自带神秘色彩,加上古时中国工匠对技术普遍的自珍态度,师徒之间都讲究个“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同行之间更是几乎没有技术交流,也就绝谈不上什么行业标准。 一样都是火药,都能用火点着,都冒烟、都会炸,但是论及威力,张三家出品的和李四家出品的就不一样,甚至于因为原料的品质一样不可控,同一家今天出品的和昨天出品的,威力也不完全一样。 这也是当世之人对火药这种跨时代的发明迟迟得不到足够深刻的理解和恰当的应用的重要原因。 而这些对于来自后世的贾旭当然不是问题,他是很清楚地知道这种不起眼的黑色粉末是如何塑造世界的。 贾似道给他运来的第一批补给里,就有十船硫磺和硝石,加上后来陆续运达的货物,昌化港中已经存了二十余船。贾旭单独拨出六船原料,交给金鸿超做研究,“一硝二磺三木炭”,即一斤(旧制十六两)硝石、二两硫磺、三两木炭,这种粗略的配比人尽皆知,但远不是黑火药的完美配比。 真正的完美配比,贾旭其实也不知道。但是没关系,可以试啊。 在他的要求下,工匠营首先将硫磺、硝石、木炭三种原料进行研磨、制成粉末,然后对每种原料进行增减,配置出各种不同比例的火药,再进行试燃、试爆,详细测试、观察威力的变化。初时金鸿超还很抗拒,贾旭给工匠营安排的活计一个接着一个,根本忙不过来,都是老祖宗几百年传下来的方子,有什么好折腾的?但在拗不过贾旭、进行了数次试验之后,当真真切切的差异摆在他的面前,又勾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他本就是个喜欢钻研的人,不然也不会鼓捣出突火枪这种神物。很快他就沉溺于这种研究试验之中不能自拔,甚至于贾旭叫他组织匠营做工,都要以断了他的研究支持相要挟。 此次来石碌,在贾旭的安排下,匠营也带了许多经过配比调整的“高爆”黑火药,原本是准备用作开矿。却没想到首先用在了攻寨上。 在黎民眼中,地势险要的德旺主寨,建有三道高低相配的寨墙,墙上配以悍勇的德龙塘勇士,若想正面攻下,不多耗费些时日、搭上以千计的勇士性命,是断不能破的。如今却随着一声爆响,化为虚无。配上道公的阵前咒祷,将其归为山鬼和祖先鬼的愤怒,是唯一可信的解释。 这样的解释让寨外的德旺番茂勇士气势大振,得到鬼灵庇佑的他们无所畏惧。而寨内德龙塘番茂的士气则一落千丈、跌入谷底,都以为是自己不守传统、偷袭同族,引来鬼灵的惩罚。 之前还耀武扬威的他们面对德旺番茂的勇士变得不堪一击、望风披靡。王常林在寨中极力弹压,想要稳住局势,可就连他自己都被吓得两股发颤、战战栗栗,又如何稳得住别人? 数千德旺勇士眨眼间便攻破了本就被炸得摇摇欲坠的第三道寨墙,然后如潮水般涌入主寨之内。 正在德旺寨中的王常林绝想不到自己引以为恃、固若金汤的德旺老寨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自己原本还想着哪怕是朝廷怪罪下来,自己守在寨中,也能迫得官军畏于伤亡,而与自己好好谈谈条件。却不想怎的就这般轻易被破了寨门? 他还想着组织一些亲信在寨门后重新建立防线,抵挡德旺番茂的攻势,只是被吓破了胆的德龙塘青壮已无抵抗之心,在士气正虹的德旺勇士面前一触即溃,任凭他如何叫骂,也无法重整队伍,而是恨爹妈少生两条腿般四散奔逃。 王常林见势已不可挡,也丢下部众,自己跑了。更多的人见状丢弃手中兵甲、五体投地,向山鬼祈求,原谅自己的不虔诚,也向杀来的德旺勇士祈求活命。也有少数人藏于寨内屋舍,期待躲过一劫,可他们又焉能避过世代住在寨子里的德旺勇士的搜索?就连德龙塘番茂的头领王常林本人,也弃了平日耀武扬威的头领衣甲,藏于一处仓库之中,又很快被人搜出,绑在主寨正中的广场之上。 此时广场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跪了四五千人。德龙塘此次也是将番茂之中的悍勇精锐尽皆带出,想着趁德旺番茂与官军冲突之机,袭取德旺主寨,再收服依附的小寨子,便可称得黎母山西峒一霸了。却没想到德旺的人转头就与官军一起来剿自己,还引发了山鬼震荡,真是输了个彻彻底底、又不明不白。 那些汉官,不是各个看不起我们黎民,满脑子想着怎么吞并、奴役我们么?德旺番茂如此挑衅,不正是剿灭他们,向朝廷请功的良机么?自己抄了德旺番茂的后路,汉官不是应该过来与我相邀,首尾夹击,一举将他们荡平么?怎么我看他们现在为首几人反而相谈甚欢的样子? 王常林看着贾旭一侧坐着一名极为英美的绝色女子,又看了看另一侧王仲文半边屁股虚搭在椅子上、偏坐在贾旭一旁的恭敬姿态和更旁边王靖瑶面色绯红、时不时用眼睛瞄着贾旭的娇羞样子,陷入了沉思。原来军使大人好这一口啊。他急忙抬头对端坐在他面前的贾旭说道:“军使大人,我小女儿今年刚刚十七岁,生得也是极为美丽,不如……” “你给我打住!”贾旭急忙伸手打断。好家伙,这时代的人都什么做派。堂堂上州司法参军送侄孙女,大名鼎鼎的一方节度送女儿,未过门的夫人送小妾。这黎母山中大峒之主开口又是这一套。 我吃这一套么?我就算想吃,我也得嚼,也得消化啊,也不是这么个囫囵吃法啊! 这难道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么? 糟粕,都是糟粕啊! 一旁的吕妙晴一手扶着香腮,冲着贾旭说了句:“想不到你还真的很受欢迎啊。”另一手却已扶上了他的腰侧,狠狠地掐了一下。贾旭急忙正色对着王常林说道:“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本官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腰间的手又重重地掐了一下,方才悄然收回。 “王常林,你为何要偷袭德旺番茂的寨子?”贾旭开口问道。 “回军使大人的话,这德旺番茂百余年来拒服王化,在黎母山西峒划山自立,如今又胆敢冒犯军师大人,无视朝廷天威。”王常林情绪激动地自我辩白道:“我这也是愤于他们如此不知好歹,想要替朝廷分忧啊。” “你放屁!”一旁的王仲文指着王常林骂道:“你分明就是趁虚而入,图谋我德旺番茂的寨子。” 王常林急忙哭诉:“我冤枉啊!” “你真的冤枉么?”贾旭拍了拍情绪激动的王仲文,示意他不要心急,转过来质问王常林:“我让你做使者,与德旺番茂沟通矿山之事,要的是双方结好,互不侵犯。而你是怎么做的?你到德旺番茂的寨中,说我率朝廷天兵而来,是要西峒诸寨臣服,否则就要犁庭扫穴、荡平西峒。你还说如果我真的领兵来犯德旺番茂,你一定尽率寨中精锐前来助战。” 贾旭冲着一旁的王仲文,用一种调笑的语气说道:“他在我营中也是这么说的,说你德旺番茂若敢抗拒天兵,他一定尽率寨中精锐前来助战。你看,他倒是个守信之人,确实带着寨中精锐来‘助战’了。” “只是……”贾旭又转向王常林,问道:“你跟我说说,你助的是哪一边啊?” 王常林一边连连俯首,一边说道:“当然是助朝廷,当然是助军使大人,这德旺番茂胆敢冒犯军使大人天威,我也是想着能帮军使大人教训一下他们,方才如此。” 贾旭从座位上站起,蹲在王常林的面前,用手拍了拍他的头,说道:“你一再说到‘天威’二字,可你知否,悠悠苍天,恩威难测,又岂是你能妄加揣度的?你不过是想着挑拨我与德旺番茂之间的关系,最好是大打出手,以便自己火中取栗罢了。” 他又坐回座位,说道:“似你这般名为敬畏天威,实际上却妄图利用、两相挑拨、以谋私利,天,是会惩罚你的。你刚才不是也听见山鬼和祖先鬼愤怒的咆哮了么?” 王常林还要说些什么,贾旭却也不愿再听他狡辩,挥手叫亲卫将他押了下去,然后指着广场中密密麻麻跪着的四五千人,转身对旁边的王仲文说道:“这些德龙塘番茂的青壮,你准备怎么处置?” 王仲文闻言从座位上站起,冲着贾旭拱手说道:“小人不可贪天之功。若没有军使大人,我等想夺回寨子,不知道要伤了多少人命,断不可能如现在这般一鼓作气,也抓不到如此多的俘虏。” 贾旭问道:“按你们黎民间的传统,对争斗中抓获的俘虏,都是如何处置的?” 王常林答道:“黎民之间对待俘虏一般不予杀害,而是按照俘虏的身份不同,向对方索取赎金。” 贾旭笑着说道:“德龙塘全番茂的精锐尽在此处,要多少财物才能赎得,又该找谁去要?”他稍加思索,继续说道:“德龙塘此番是破坏了黎母山中的传统,那么对他们的处置也不能完全依按照传统来,那样就太便宜他们了。王常林本人,欺瞒朝廷、挑拨争端,罪大恶极,必须杀掉。他在寨中的嫡系亲信,你酌情处置,我不多过问,但是不可再让他们在寨中掌权。德龙塘主寨中遗下的老幼妇孺和一应财物,都归你德旺番茂所有,从今往后,就不再有德龙塘番茂了。原德龙塘下属的那些小寨,我派人与你一同前去晓谕,以后就叫他们依附于你。至于这些青壮,则暂时都归我——我在石碌的矿山,正好缺劳力。我会留些人马,你也多派些峒丁协助,就让他们在石碌替我挖矿。以三年为期,表现好的可以放归回寨与妻子团聚,如果愿意继续做工的也可以给付工钱。表现不好的嘛,就叫他们永远在那挖矿吧。” 王仲文闻言大喜,从座位上站起,带着身旁的德旺番茂众人一齐俯首说道:“感谢军使大人厚赐!” 贾旭还要说两句客气的话,一旁的吕妙晴却抢着说道:“不用多谢,纳了你的宝贝妹妹,总要给份像样的彩礼才是,只是不知王头领是否满意?” “满意!满意!何止是满意!”王仲文笑着连连应和。 贾旭略有些尴尬地看了吕妙晴一眼,然后对王仲文交代道:“此般处置,也有拿德龙塘立威、警示黎母山中其余诸峒之意。今后我与诸峒交往不会少,我可不想他们各个心怀鬼胎,满脑子想着怎么算计我。而你德旺番茂,也是我树立的与朝廷合作的典范,我希望你一定要把这个典范做好,将你的德旺番茂经营好,让周围诸峒都看看和朝廷合作能收获的巨大实惠,再与跟朝廷作对的德龙塘番茂的下场,相信他们能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王仲文只是带着寨中诸人连声应承,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做。 贾旭斜眼瞄了一下一旁的吕妙晴,继续说道:“至于刚才王常林说的、他那个所谓绝色的女儿……” “我懂,我懂。”王仲文急忙说道。 “不不不,你不懂。”贾旭摆手说道:“我是建议你把她收了,这样便于你笼络德龙塘旧部。杀她父亲的事,你尽可赖在我头上,只是记得,不要被枕边风吹歪了心思便好。” 王常林听懂了贾旭话中之意,说道:“请军师大人放心。我黎民历代相传的不仅有仇恨,同时有恩也要代代相报。大人对我德旺番茂的恩情,似黎母山一般深重,我德旺番茂以后唯大人马首是瞻,绝不敢叛!” 第五十二章 幕僚 - 宋鼎 - 灵剑孤寒 景定二年(公元1261年)三月初七。 和煦的海风吹在脸上,给人以拂面的快感,同时卷着海浪,一波接着一波的涌上沙滩。贾旭伸展着躯体,尽情的品味着此刻的惬意。许是受这沙沙的流水声影响,昨晚梦见自己游了一夜的泳,用尽各种姿势,与这翻腾的海浪相搏。忽而用蝶式,将碧波分在两边,奋力的扭动着腰肢,让身体有节奏的上下交替,一心只向前冲刺;忽而觉得累了、又用仰式,躺在海面上,任流水浸漫周身,也是种别样的享受;而最舒爽的当然是自由式,手脚并用,推波抚浪,打的海水啪啪作响,宛若世间最为醉人的乐章。 这般如幻的梦境,让早上醒来的贾旭无比畅意。他给还在身旁酣睡不起的王靖瑶掖好被子,心里想着,这黎族妹子,真是带劲儿。他轻声走出屋外,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太祖长拳,又做了俯卧撑若干,然后走到膳厅,碰见了也来吃早饭的吕妙晴。 “等下要不要一起去码头?”贾旭相邀道。 吕妙晴拒绝道:“我才不要去看他们哭哭啼啼。” 前几日又到了第三批流徙之民,他们从云端猝然而落,被押着奔波万里,下船时又看到码头一排排的兵甲,自认是伤春悲秋、哭天呛地。 “你们父子搞的这么多人家破人亡,真的就不怕报应么?”吕妙晴问道。 “诶诶诶,家破不假,人可没亡,我们流徙营的伤亡率是很低的。人都道琼州乃是瘴疠之地,好像一群人来了总得死个十之八九,其实只是缺乏防疫知识而已。如今流徙营中喝热水、烧艾驱虫、生石灰消毒、病患隔离,可从未有过传染疫病的流行。恰恰相反,我看这些之前油头粉面、弱不禁风的公子哥们和玉软花柔、弱不胜衣的小姐们如今也都胼手胝足、吃苦耐劳的样子,比以前可健康多了。”贾旭纠正道。“这些人依附外戚、宦官,重金贿赂求官,为的是什么?不外乎捞更多的钱而已。你吕氏也起于乡野,那些官员如何盘剥百姓,不需我跟你说,你也都见识过。他们的锦衣玉食,才是真真正正地建立在别人的家破人亡之上。不是我父子害他们,只能说是天道轮回。” 吕妙晴撇了下嘴,嘟囔着:“就你大道理多,却也没什么用,你们父子撸下来了他们,继任者也未见得就清廉,换个人再来盘剥百姓而已。” “佛祖法力无边、普度众生,也度不尽这世间魑魅魍魉、遍地牛鬼蛇神。”贾旭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我管不了那许多,只是力所能及之下,让他们投胎一个算一个罢了。” “投胎?”吕妙晴被贾旭的用词逗得一乐,转念再一想,可不就是如此?那些第一批的流徙之人,许多已经凭着“劳动改造”期间的优良表现,脱了罪籍,又凭着在流徙营中学的些微技能,或在工匠营中作帮工,或在城内百业中做学徒,许多女眷嫁了人成了家,当初衣来张口、饭来伸手,如今也都靠着自己的本事顶门立户,可不就是伐毛换髓、脱胎换骨? 吃完早饭,贾旭又到了书房,案几上已经堆满了文书。虽然杜韵茹已经按事项分门别类预先做好梳理,做了便条名签,依然不多时的功夫就看得贾旭头昏脑涨。随着昌化军不断地发展,各种各样杂糅的事情越来越多。当初为了尽快的控制局面和一丝不苟的推行自己的政策,到任第一天他就将整个州府、县衙,连带着原有的主簿、书办一锅端了。诸事都决于他一身,效率和执行力自然是有了,就是太累人。 好在还有个茹娘帮他整理,稍减些繁琐、增些条理。而且随着吕妙晴和王靖瑶二女入府,原本在府中受贾旭独宠的茹娘着着实实是感觉到了危机感。吕妙晴她不敢比,一开始便知自己至多是个妾室,将来总要有个主母,吕妙晴性格爽快,为人潇洒,平日并不欺辱于她,况且如今她也只是与贾旭订婚,并未成礼,住在府中别院,与贾旭并无肌肤之亲,对府中之事更是不管。只是这王靖瑶番邦蛮女,却要与她裂席割枕,虽然王靖瑶也是个直爽洒脱的性子,并不与她勾心斗角,但女人身处后宅之中,一生荣辱富贵系于一人,又怎能不与其他莺莺燕燕争上一争?若是如今只这二三人,便落了下风,将来再有新人到来,可还得了? 她倒不至于就在后宅之中与她如何尔虞我诈、争风吃醋,将贾旭搅的烦了对她也没好处。她只是更加尽心尽力的帮贾旭整理每日的文案工作。 可茹娘也就只能是帮他整理,各种事情该如何处理、规划、安排、落实,这种意见茹娘是拿不出来的,而他身边一时又没有其他可用之人,便只能每日自己劳心劳神。一年中他也几次三番致信贾似道,让他送些可用的经世人才过来帮他,贾似道却只回信说在找,叫他不要急。 前几日终于来信,说是在两淮制置使李庭芝处“借”得一个幕僚,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才思清丽、性格沉稳,可当大事。李庭芝惜才,初时不允,无奈他是在贾似道手下入仕、鄂州之战前后多受贾似道节制与照应,战后他本应因服母丧而去职归乡,也是贾似道在京中为他周旋,最后宋理宗一锤定音,让他夺情主持两淮制置司事。 当朝宰辅对他前前后后如此照应,要他一个幕僚,他一再不许,实在也是说不过去了,最终只能放行。 贾似道在信中特意嘱咐,此人来了之后要好好笼络。人是从李庭芝处要来了,可人家愿不愿意给你卖力,却是两码事。 那贾旭会不会用心笼络他呢?当然会的,因为信中写了,这个贾似道在李庭芝处卖了大面子给贾旭要来的年轻幕僚,名字叫做陆秀夫。 陆秀夫,字君实,后来鼎鼎大名的“宋末三杰”之一,大宋的最后一位丞相,负帝投海的悲情英雄,今年二十五岁。 他幼时就随父从老家楚州盐城迁到镇江,五岁时与哥哥陆清夫一道,拜京口名儒孟逢大、孟逢原二人为师。在孟氏学馆学习八年间,白日蕉窗论赋,夜晚抵足说诗,深得“二孟”喜欢,常言此子久后必成大材。 宋理宗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二月,十五岁的陆秀夫参加老家盐城的县试,名列第一;四月,赴淮安府参加州试,又高居榜首;之后进入太学深造,在宝祐三年(公元1255年)再赴淮安应乡(省)试又夺第一,次年与“宋末三杰”中的另一位文天祥同登进士榜,三榜连捷,名声大噪。 只是二人之后的仕途便有了不同。文天祥是当科状元,为人才华横溢、忠愤慷慨,眼里不揉沙子,屡次上书痛陈朝中弊政,管你什么董宋臣还是贾似道,但凡有他觉得的不对的举措,向来是直斥其面、毫不留情。为此数次被弹劾、贬斥,却都能很快起复,再任要职,宋理宗称他“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 而陆秀夫与文天祥的豪气外放截然相反,他性情十分沉静,不喜张扬。虽然中了进士,却没有任官,而是继续潜心就学。却不知李庭芝用了什么手段竟请得他出山相佐,贾似道又许了他些什么东西,才让他肯远涉重波,到昌化军来? 贾旭不到晌午便在码头等候。之前快马来报,陆秀夫船到琼州,又于昨日清晨启程赴昌化,按程今日午后该到。贾旭却在码头等到申时末,也未见到琼州来的官船,直到日头即将落到海平面之下,港里才驶入几艘货船,乃是贾旭派去钦、廉、雷、化四州采购鸭苗的船只。 之前在德旺番茂老寨平乱,贾旭所部颇多夜盲症,让他认识到当世之人营养状况偏低的问题。平日里百姓吃米能吃饱就不错了,哪还吃的起肉,又管的上什么营养均衡?可叫贾旭猝然间给大家搞大量的肉来补充营养,却有些强人所难。岛上几乎没有畜牧业,与黎民交易些山中打的野味,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后来还是摸着胳膊上的蚊子包,才灵光一现,岛上虫子多,正适合养家禽啊。沿海滩涂广袤,岸上溪流众多,加上种稻的水田连阡连陌,简直是鸭子的天堂。岛上本也有农户养鸭,只是数量太少,供不得全城人吃几顿,贾旭便派船去对岸各路广购鸭苗,今日这几艘船便是其中之一。 船只靠港,各种竹筐竹篓抬到岸上,连绵不绝的“呱呱呱”的叫声甚为聒噪。贾旭正想着回府,再派快马去琼州问问怎么回事儿,却见一个着青衫的年轻人,从货船上走下,在周围一群穿短褂的船夫中显得极为显眼。待他走到近前,贾旭见其身形修长,脸庞清秀,气质温润如玉、古朴典雅,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如墨般的浓眉下,双眼深邃、目光灼灼。 来人见到贾旭,稍加打量了一下,然后拱手行礼,开口说道:“这位可是贾军使?” 贾旭急忙拱手还礼,问道:“先生可是陆君实?” 来人答道:“正是不才。” 贾旭大喜道:“我还道先生有什么事情耽搁,今日不来了,还想着派人去琼州问问。却没想这便相见了。” 他一边帮陆秀夫摘取粘在身上的鸭毛,一边问道:“信上说先生是坐官船而来,却如何搞成这样?” 陆秀夫答道:“官船遇暗流搁浅,刚好这几艘货船路过,我便转乘货船而来,勿了些时辰,还望军使大人莫怪。” “不会不会,我还觉得委屈了先生。”贾旭说道。 他将陆秀夫引到车驾跟前,请陆秀夫上车回府,陆秀夫却抬头望着眼前日暮中的县城,问:“贵衙距此处远近?” 贾旭答道:“不远,乘车只一刻,步行半小时便到。” 陆秀夫点了点头,问贾旭道:“乘了两日的船,舱中逼仄。不才想走着回去,不知可否?” 贾旭闻言,知道他是想看看昌化县,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人是请来了,但是愿不愿意为他效力,还是要陆秀夫自己决定。也许对他的考校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那又有什么不可?”贾旭答道。“我平素也都是走着往来码头与府衙之间,今日是怕先生舟车劳顿,方才备下车马。既然先生觉得船中闷,想透透气,那我就陪着先生走回去。” 贾旭叫车马自先回去,然后二人自码头开始往回走。一路上陆秀夫步伐甚缓,只是四处打量,并不说话。倒是贾旭先开口问道:“君实先生在两浙,可听说过我这昌化军?” 陆秀夫点了点头说道:“颇有耳闻。” “哦?”贾旭奇道。“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陆秀夫语气平淡地说出两个字:“地狱。” 贾旭一愣,然后哈哈笑道:“地狱?哈哈哈,好啊。地狱便地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秀夫问道:“军使大人对佛家有所研究?” 贾旭摇头说道:“不敢,佛家意念邃远,《地藏菩萨本愿经》道理艰深,我哪敢说自己有什么研究?只是有感而发。” “有感即有所悟。”陆秀夫说道:“还望军使大人少行雷霆之事,多些菩萨心肠。” 世人皆言陆秀夫才华干练,但是个性怪癖,没有朋友,贾旭如今算是知道原因了——说话真是不中听。这才见面片刻,就开始劝上自己了? 贾旭虽然十分渴慕陆秀夫,希望将他召至麾下辅佐自己,可前提是陆秀夫能够接受他的理念,至少不能激烈反对,不然将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招到手下跟自己唱反调,否则岂不是脑子有病? 所以招揽归招揽,该辩的还是要辩。 “菩萨心肠当然是有的。”贾旭说道:“我与菩萨一样,有大宏愿。” 陆秀夫问道:“是何宏愿?” 贾旭答:“普度众生。” 陆秀夫闻言不语,半晌后方说:“心有宏愿,便当身体力行才是。如今牧守一方、治政一年,就落下个‘地狱’之名,却是如何?” 贾旭轻笑了几声,问道:“说我这里是地狱地,怕不都是些官绅、学士吧?”他也不待陆秀夫回答,继续说道:“在我心中,众生二字,含蕴颇多,我也不细说。单问君实先生,官绅是众生,百姓是不是众生?孰众?我闻君实先生幼时,江淮水旱连年,田地绝收,饿殍载道,令尊携家眷逃荒至京口,寄居在堂舅家中,那时君实先生一家,算不算众生?后随‘二孟’治学,也要参加耕地、放牛、打扫等劳动,彼时君实先生泥腿市俗,算不算众生?还是金榜高中之后,悠游太学,入募使君,往来车架,衣食无忧,如此才算得众生?或是有天那些鲜衣怒马之辈,被贬斥黜陟,流入市井之间,就又不算众生了?” 贾旭连番发问,陆秀夫只是沉吟不语。贾旭却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菩萨眼中,无论锦衣玉食,还是豕衣丐食,皆是众生,我亦如此。” 第五十三章 长街 - 宋鼎 - 灵剑孤寒 陆秀夫似不欲与他辩经,也未再多言,只是缓缓前行。贾旭也没有再多说,陪在一侧,也不带护卫,二人默然踱步于昌化县城之中。 此时已是入夜,昌化城中却有些热闹。与寻常县城烟花酒巷灯火通明、其他地方漆黑一片不同,不长的主街周围,各家店铺都亮着光,细看去,也无非就是售卖些糕点、小吃或是小商品。 寻常人不明所以,陆秀夫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要知道在当时,即使是最便宜的白桦皮包裹的蜡烛也要二十文一支,而店铺要营业,只点一支蜡烛显然是不够的。似这般一条街都是明亮的烛光,又要点多少根蜡烛呢?若是临安的销金窟,恩客豪富一掷千金,自然不差这仨瓜俩枣,可这些临街的杂品小店、苍蝇馆子,一晚上点个五六根、十几根蜡烛,就要花上一百至数百文,那每晚不做个几百上千文的生意,根本合不来。 几百文什么概念?从九品的县主簿、尉,年俸五十贯,换算到每天也不到一百四十文,从五品的诸州刺史,年俸一百九十贯,换算到每天也不过五百多文。 当然官员的收入不止俸禄,宋代官员待遇尤好,除年俸外,还有禄米、绫、绢、绵、薪、炭、盐等等供给,各种灰色收入更是不胜枚举。但是几百文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贾旭陪着陆秀夫在街上走着,见他四处观望,最后目光落在街边一处混沌(也就是馄饨)摊上,许久没有挪开,于是开口问道:“君实先生坐了一天的船,怕是饿了吧?要不我们先在街边吃点东西?” 陆秀夫点了点头,说了个“好”,便径直走了过去。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混沌摊。身后的小门房许是摊主的住家,摊子却摆在屋外的街旁,一个柴火灶上的大锅正烧着水,旁边的案几上,摊主夫妇正在忙碌着。当家的用菜刀“当当当”的剁着馅,妇人则在一旁擀皮、包混沌。小摊只点了两支蜡烛,一支就摆在案上,不然也不好干活,另一支摆在旁边的客桌上,此时还未有客人,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伏在桌上,借着烛光在看书。 摊主见二人过来,开口冲着贾旭说道:“客官今日下工了?” 陆秀夫闻言不明就里,贾旭也只是笑了笑,说了句:“来两碗混沌。” “好咧,二位客官且坐,稍等片刻便来。”说完便将桌上已包好的混沌放入锅内。 贾旭拉着陆秀夫坐在一旁的桌子上,介绍道:“这家摊主祖上是江西人,只有笋蕨这一种馅料,味道倒是十分地道。我有时晚上无事,也会来吃上一碗,却不知君实先生是否吃得惯。” 陆秀夫答道:“朝士半江西,江淮亦多有江西馆子,只是未曾尝过此等小食。” 贾旭笑道:“那便尝尝。这是用竹笋和蕨菜拌着酱料入馅,味道极鲜美,吃完之后再饮杯花茶,更是无比的享受。” 陆秀夫对混沌的味道不甚关注,而是开口问摊主:“老丈祖上江西,却为何到此地营生?” “嗨,还能因为啥,犯事儿了被流放了呗。”摊主说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这昌化城里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听口音是听不出本地外地的,但听你这么问,就知道你定是外乡而来。这话可不要再随便问别人,你问十个人,九个半都要答是因为祖上犯罪流徙而来,遇见脸酸的,怕不是要挨打。” 陆秀夫说了一句“是晚生冒犯了”,然后转头看向一旁正在读书的少年,开口问道:“你读的是什么书?”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将书皮翻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口中答道:“胡明仲(胡寅)的《叙古千文》。” 陆秀夫点了点头,说道:“朱子(朱熹)评此书‘叙事立言、昭陈法戒,实有春秋经世之志。’少年人挑此书蒙学,着实好眼力。” 那少年却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他,用那个年纪特有的不恭语气说道:“这哪是我挑的?是我们贾军使贾大人挑的。除了这个,还有王应麟的《三字经》、汪洙的《神童诗》,书院里的先生每日教我们背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这时摊主已经端了两碗煮熟的混沌过来,一边放在桌上、说着“二位客官慢用”,一边责怪着少年:“快闭上你的嘴。贾大人设书院,白白教你读书识字,还供你早午两餐,菩萨一样的心肠,你怎的用如此语气说他?” “我哪里有说贾大人?我说的是他们俩,连这等事都不知道。”少年辩解道,然后嘟着嘴将书合起来,塞到挂在一旁的布包里,拎着进了身后的小门房。 “这孩子。”摊主骂了一句,然后向二人堆着笑脸道:“半大孩子就是这样,二位客官不要生气。” 贾旭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和陆秀夫接过混沌吃了起来。许是真的坐了一天的船,饿得坏了,陆秀夫只是埋着头一个接一个地吃着,也不再做声。 一碗二十多个混沌很快就吃完了。贾旭起身拿起二人的碗,将中间的汤水倒在一旁的大桶里,然后又提起摊案上的水壶,给二人碗里各倒了一杯花茶,放在陆秀夫面前说道:“尝尝。” 话音刚落,街道上走来一队穿着藏蓝色外套、戴着布质大檐帽的人,边走边喊:“注意了注意了,车要来了,车要来了。”路上本就稀少的行人纷纷避让到两边,显得更是空旷。 贾旭端起茶碗说道:“看来这茶要快些喝了。”说完一抬头,牛饮一般就将一碗茶干了。 陆秀夫正看着他不解,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咯嗒咯嗒”的马蹄声和金属摩擦的“铮铮”声,似有兵马卷地而来。陆秀夫眉头微蹙,盯着街口,却见一辆四马并行的马车,拉着串成一串的四节大车,呼啸而来,然后逐渐减速,最终停在路中央。车门打开,从四节车厢中下来足有百八十人。 戴着大檐帽的人继续喊着:“快走几步,下一班车马上就到了。”下车的人便加快了脚步,有的直接拐进了巷子里,有的进了周围的店铺,还有五六人则到了摊子前,喊着摊主给他上混沌。 路中的马车很快驶走,然后另一辆马车随后便到,又是几十人从车上下来,分向各处。 陆秀夫看着这幅从未见过的景象,一时竟有些呆了。可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陆陆续续已有数辆车来了又走。主街上此时已经熙熙攘攘、到处是人,街边的各家店铺忙活着招呼客人,混沌摊周围也已经挤满了食客。 陆秀夫用迷惑的眼光看向已经站在一旁的贾旭,贾旭笑着说道:“他们在城北的铁厂做工,现在是下班了回来。” 这时一个黑瘦的青年忽然挤到一旁,手里端着一碗冒着滚烫热气的混沌,冲着陆秀夫说道:“这位先生,吃完了就赶紧让一下,还坐在那里干甚?” 陆秀夫脸上微微一红,急忙起身让座。青年大喇喇的坐在陆秀夫的位子上,刚捞了两个混沌入口,一抬头看见对面的贾旭,忽然愣住,片刻之后才想起嘴里的烫,将混沌“噗”地吐入碗中,不住的拿手扇风,用嘴哈着气。 贾旭见状一乐,开口说道:“这不是房兄弟么?” 房成低头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抬头看着贾旭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不是贾兄弟么,怎么,玩上微服私访了?” 贾旭连忙摆手,示意不要暴露他的身份,然后问道:“房兄弟怎么在这里?” 房成白了他一眼说道:“托你的福,我已经从第一期流徙营中脱罪放出了,现在是昌化军籍下良民,又怎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贾旭指了指路中一辆刚到的马车,问道:“你现在也在铁厂做工?” 提到这个,房成颇有些忿忿不平:“我原本是想入昌化军第二营的。结果因为我曾经与你发生过冲突,招兵的竟然把我给刷了下来。” “还有此事?”贾旭奇道。 “怎么没有?”房成看贾旭一脸讶异的样子,原本以为是贾旭从中作梗,就是与他过不去,如今看来还真是不知情,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嘟嘟囔囔地说道:“你纵使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耽误他们拍你马屁。” 贾旭问道:“那你还想去第二营么?” 房成急忙说道:“怎么不想?当兵的待遇要比做工好多了,我们这些脱罪的都想去,偏偏就把我刷了下来!” 贾旭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如今住在何处?回去等我消息吧。” 房成指着东边的一条巷子说道:“就住在那里,白公馆。” 贾旭记下了地址,见这里人实在太多,也没有再与房成多说什么,拉着陆秀夫挤出了这里,继续往回走。 陆秀夫边走边看着周围的一幕幕。他惊诧于一座近期在两浙、江淮被称之为地狱的荒蛮岛上一座小县城,夜间的街道上竟如此人声鼎沸,几似不输临安;怪异于街上维持秩序的巡捕、能拉动上百人的马车、摊主父子口中包两顿饭的书院等等新奇的事物;最让他不解的,是街上人们的精神面貌,他自幼生于市井之间,近年也未入仕,在江淮两浙等地游学,到过许多城镇,有钱的招摇过市、满脸都是自得和不屑,没钱的匆匆奔波、满眼的迷茫和焦虑,却从未见过如此的一般,人人看着都是这么的精练抖擞,眼中好似都有着光。 二人终于回到府衙,在前厅中分主客落座,陆秀夫终于忍不住心中诸多疑惑,开口询问贾旭。 贾旭也详尽地为他解释。昌化军在南方黎母山中发现了一处铁矿,如今正在开采,铁矿石用轨道运到昌化进行提炼。城北建有炼铁厂,目前第一座高炉正在满负荷运转,两天出一炉铁,一年大概能炼四万万斤矿石,产近两万万斤生铁。目前正在筹备建设第二座高炉。 “一座高炉一年产两万万斤生铁!你还要建第二座!”陆秀夫惊得拍座而起,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贾旭。“此言当真?” 贾旭掰着手指头又算了算,然后冲着陆秀夫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没算错,两万万斤。很多么?不不不,我看还远远不够,所以我还要建第二座高炉,以后还会有第三座,第四座。” “铁是好东西啊。”贾旭感慨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以前我们就是铁太少了,所以只能用来做武器,连农户耕田的农具尚不能保证都是铁器。当年君实先生耕读时,也没少用木耙、石犁吧。可实际上,能够用铁做到的事情,简直太多了。城北的炼厂现在是昼夜不息、三班倒地做工,每班四个时辰。可炼厂离城十余里,工人们若是用走的,每天来回就要一个多时辰,我便将铁铺在地上,制成铁轨,马车行驶在铁轨上,可以大大提高载重量,如你刚才所见,四匹马就可以拉着一百多人毫不费力地驰骋,从炼厂到城中不足一刻便到。” 他站起身,扶着陆秀夫的双肩,将呆滞的他按坐在座位上,又替他斟了一杯茶,然后继续说道:“岛上有飓风,百姓房屋多木制、竹制,难堪风吹雨打,尽管都建得低矮,也时时修补,只是每年风季仍然免不了房倒屋塌,多有伤亡。我将铁做脊梁,炼铁的残渣还可以做混凝土,盖起楼来坚固如石。城东已经在建三层楼房,这么自东向西一路建过来,待到与旧城接壤,我就叫他们都搬到免费发放的新房子里,把这里全都推倒重建。去年我到这里时,城内显户不过数千,算上隐户不到两万。而在我心目中,十年之后,此城至少要有数十万人口才是,百万人口也不是不可以。” 陆秀夫被贾旭的远大目标惊到,却过了半晌才喃喃问道:“人从何来?难道都靠流徙么?” “那倒不至于。这才收了几千流徙罪徒,江淮两浙都已经称我这里为地狱了。我若搞来几十万,岂不是真成了活阎王?”贾旭笑道。“荆湖、四川连年征战,蒙古蛮子破家劫户,失地者甚多,我准备去那里招揽流民。” 陆秀夫点了点头,说道:“若如此便甚好。地方饱受攻伐,无力安置流民,朝廷财政也是捉襟见肘。这些流民若被劫掠北去,也是朝廷的巨大损失。若能到这里有口饭吃,也是善事,何不现在就做?” 贾旭两手一摊,苦笑着说道:“没有钱啊。现在整个昌化军,就靠我一个人养着,好在矿山是自己的,我只需给付人力费用;琼州安抚使司那里,廖叔给我两千员额的足饷,也算是稍加贴补,尽管如此,几千上万人,每人每日百文工钱,加上书院给孩子们的两顿饭钱,我最近又想着采购鸭苗,让昌化军的百姓每隔几天都能吃上顿肉……林林总总算下来,一年要投入几十万贯,而且不是交子,是现钱啊!就算我父是宰辅,家底厚,以现在这个规模也只是勉力维持。再运流民过来,我拿什么喂饱他们的嘴?” “既如此,你又从何而来的豪情壮志,称昌化城未来要有几十万人口?”陆秀夫问道。 贾旭端起茶碗,押了一口茶,然后说道:“搞钱的方法其实我是有的。只是无人襄助,每日被困于案牍之间,分身乏术啊。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我家大人四处为我寻访经世之才,最后请得君实先生到此的原因。君实先生若能真心助我,替我分担些政务上的繁杂事物,搞钱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第五十四章 茶馆 - 宋鼎 - 灵剑孤寒 陆秀夫不置可否,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我在朝廷邸报上看到的是,南宁军治下黎民叛乱,与峒丁里应外合,屠诸将臣兵士、掳男女老幼,如今看来,此事是假吧?” 贾旭倒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没错,欺君。” 陆秀夫见他如此光棍,反而一愣,继续再问道:“那你到此以后,如何让原属各官交权于你?” “简单啊,矫昭,夺权。”贾旭轻描淡写的说道。 “人呢?都杀了?”陆秀夫又追问。 贾旭答道:“那没有,关着呢,各个活的都挺结实,我偶尔还会去看他们,骂我的语调那叫一个中气十足、苍劲有力。” 陆秀夫被他忽然的无耻气的想乐,原本好像有无数的大道理等着教训贾旭,却一时无从开口,只得叹息着摇了摇头,说道:“果然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贾军使真的是让陆某大开眼界。” 贾旭耸了耸肩膀,说道:“没办法,时间紧迫,我没功夫跟他们一点一点的磨牙。” “何事如此着急?”陆秀夫问道。 “我急的是我大宋,积重难返、摇摇欲坠。”贾旭回答道:“你也不用跟我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李制置广招天下良才入幕,总不会是为了找人陪他吟诗作对吧?君实先生久在江淮游历,又襄助李制置处理庶务,被李制置称之为‘能’,看了那些、做了许多,对大宋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心里不会没有判断吧?你真的觉得,以如今的大宋,凡事按部就班,还真的有救?或是李制置在江淮,为了巩固河防、经营地方,私下里就没做过什么出格之事?” 陆秀夫答道:“总不如你这般荒唐。” “那是因为我没有他那样的根基,要做的事却比他要更深远!”贾旭坚定的说。 陆秀夫闻言说道:“你是宰辅之子,贾丞相如今声望正隆,如日中天,如何却称没有根基?” 贾旭摆了摆手说道:“所谓宰辅,名为朝中最大的官,实则只是最大的靶子罢了。多少人面上恭顺,私下里竭力掣肘,想着把他拖下来,自己站上去?宰相的权利,上来自于皇帝信任,下来自于百官支持,就注定他为了执行自己的权利,对上对下都要充满妥协,可如今的大宋,靠妥协是救不了的。若是不妥协,以一身而敌君父、百官,又不过是取死之道。君实先生不见玉津园中韩侂胄乎?堂堂当朝平章军国事,仅仅因为皇帝想求和,就被人当街槌杀,献头颅于帝国,何其儿戏!” “而我却不同,我如今力量虽还弱小,却完全来自于自己的经营,受我自己的掌控!而且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愈来愈壮大。我不要做一个左支右吾的裱糊匠,而是要待到暴风骤雨袭来之日,为大宋做一中流砥柱!” “只怕世人不这么想。”陆秀夫说道:“他们会说你私铸兵甲、招揽流民、构陷同僚,桩桩件件都是谋反的大罪!” “世人怎么想,我且管不到。”贾旭又恢复了一脸无赖的神情。“只要我昌化军中百姓得了实惠,自然拥护于我,支持我发展,别人说什么,我管他许多?” “世人如何想你可以不管,皇帝怎么想你也不管么?”陆秀夫问道。 贾旭满脸无辜地反问:“皇帝?皇帝怎么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谁会告诉他?难道是你么?” 他摊开手,用一种天真无邪的语气说道:“我也不瞒君实先生,今日你我将话说得这么透,如果你最终还是不愿襄助于我……你觉得我还能让你回去么?” ———————————— 第二日,贾旭继续陪着陆秀夫,到城北钢厂参观。 去时乘坐马车,看着旁边心不在焉的陆秀夫,贾旭也没有出言相慰。昨晚话说得很赤裸,他倒不是威胁陆秀夫,因为他知道陆秀夫不是怕死之人。既然想让他辅佐自己,总是要把话讲明白才是,靠欺瞒是无法长久的。 陆秀夫的心不在焉,当然也不是因为害怕。他之所以答应来昌化军走一遭,李庭芝的面子自然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听闻一年多来众多原本依附于外戚、宦官势力的官员阖家被贬昌化军,在此地凄风苦雨、饱受虐待。他虽然也不喜外戚、宦官专权,对贾似道雷厉风行地铲除这两股干政势力也是拍手称快,但是戕害读书人,那是另一码事。大宋养士三百年,对读书人可谓极尽优待,何尝有过这般残忍行为?自己同为读书人,到此地面斥其非,劝他向善,他又能拿自己怎么样? 只是到昌化军后,止昨夜路上一观,已让他大为震撼。江淮、两湖之人谈昌化军色变,称之为“地狱”,可从昌化本地百姓的精神面貌上观之,却绝非如此。人们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满足、自信和希望,自己从未在其他地方的百姓脸上见过。一路上的一点一滴,旁人也许不曾多想,他却是个细心之人,这对他来此之前心中预设的场景大相径庭,让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陆秀夫与贾旭一同坐在车上,感受着车轮压过铁轨,载着上百人奔腾驰骋;看着直耸入云的炼铁高炉,和炉下正忙碌的将铁水引入各处模具成型的匠师、往来搬运的学徒;铁厂东南侧开始向西成排有着独特整齐美感的新式建筑;尤其是看着井井有条的流徙营和营中脱胎换骨的人们,其中一人,他在书院中相识,也曾是官宦家子、养尊处优,前段时间坐罪流放,此时正趴在地上用一块磨刀石打磨着怀中的铁器,那副全神贯注的模样和磨好一块之后脸上的由衷喜悦,更是让自小便以沉静著称的陆秀夫甚是心神不宁。 昌化之前是什么样子,陆秀夫不知道,但是各式县城,陆秀夫没少游历见识过,原本的昌化只会更差,不会更好。而短短不到一年,新的昌化便能如此,若是给贾旭十年时间,他也许真能将这里建成一个翻天覆地的样子? 整日下来,他一言不发,贾旭也不管他,只是带着他四处参观,自顾自地介绍。这种人思想深邃,你无需与他讲太多,他自己自会去想,同时他又意志坚定,你与他讲太多也无用。直到下午从城北归来,在昌化城中下车之时,看着旁边书院放学时背着小包走出大门的欢快的学童们,他才第一次开口说话:“你打算怎么做?” 贾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答道;“一年的学期确实太短,如果可以的话,每个人都应该自六七岁时便上学,至少学至十五六岁。而且这种学习应当是强制性的,我愿称之为义务教育,所学内容除孔孟之道外,诸如算学、格物学乃至于身体的锤炼都应该包含在内。我如今财力实在有限,不过待到日后,我一定会将其实现的。” 陆秀夫点了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自嘲的一笑着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打算怎么来做大宋的中流砥柱?” 贾旭眼前一亮,这是动心了啊。 “我们两个总不好站在大街上就这般说吧。”他将手指向一旁说道:“这里有间新开的茶馆,前几日我看还在修葺门面,不想今日竟已开张了。不如我们就到茶馆之中,一边品着香茗,一边详谈如何?” 陆秀夫点了点头,二人便进了路边这座新开的茶馆。进门之后见屋内装饰古朴,往来的小厮举手投足间竟也透着些不凡,可见店主人品位极高。贾旭问迎上来的门童:“可有雅室?” 门童伸手一引,淡淡的说了句:“二位客观请随我来。”然后便转身向内走去。二人随着门童而行,穿过外堂,转过一个照壁,见内有天井,道路四通,正面应是店主人所住宅院,两侧便是雅室。二人进了其中一间,绕过门口绣饰精美的屏风,室内摆设典雅别致、古色古香,紫檀木的案几上精雕细琢,墙上挂着笔锋不俗的山水画,角落里摆着琴架,上面放着一把古琴。 二人对案而坐,贾旭叹道:“却不想这里也有此般典雅之处,恍然间竟似身在临安。” 陆秀夫说道:“我观军使所建之新城,走的是整齐大方的路子,还以为你不会喜欢这般风格。”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好东西谁不喜欢?”贾旭笑道:“新城乃是为未来的城中百姓所建,主打的是一个物美价廉、量大管饱,各个都这么雕琢,我可没那么多钱。” 他指着墙角的古琴问引路的门童道:“你这里还有歌姬可以抚琴么?” 门童答道:“小店刚开,歌姬还没有,只有主人家会抚琴。” 贾旭点了点头说道:“我二人今日在此谈事,倒也不劳烦主人家。你且将店里最好的茶上一壶来,在外等候便是。” “军使还懂音律么?”陆秀夫问道。 “哪里敢说懂。”贾旭笑着说道:“我是个粗人,只是之前在临安有幸听过姜盼盼姑娘抚过一首沁园春,真个琴艺通神。” “还做了一首词。”陆秀夫说道。 “对,还做了一首词。”贾旭颇为惊奇:“君实先生如何得知?” 陆秀夫说道:“何止我知,全临安的人都知道。丰乐楼的头牌姜盼盼姑娘忽然自赎其身,老鸨不许,盼盼姑娘竟以死相逼,闹得满临安城沸沸扬扬,最终惹得皇帝都出面说项,才得如愿。世人以为她有了什么好去处,都在猜测是哪位才子抱得佳人归,却不想盼盼姑娘自此杳无音讯、不知所踪。只这般流言蜚语之中,军使所做的词却被人翻了出来。” “却不知我匆匆一别,临安城中竟有这般故事,只不知盼盼姑娘此番隐入江湖,那样神乎其神的琴艺,是否还有缘得闻?”贾旭黯然叹息,忽而又好奇的问道:“世人对此词评价如何?” “稍欠工整,然而词中豪情可比太白,亦不失为惊世之作。”陆秀夫说道:“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这是一首反词。” 贾旭一惊:“如何成了反词?” 陆秀夫难得的一笑说道:“词中称太祖皇帝‘稍逊风骚’,又称敌酋铁木真为‘一代天骄’,还不是反词?” 贾旭啪的一声拍在额头上,苦笑不已,叹道:“竟然被人如此解读。那皇城司怎得不来抓我?” “你以为他们没想?皇城司指挥使与吴潜交好,将词直接献与陛前,言贾丞相之子谋反。”陆秀夫说道:“皇帝召贾丞相问对,贾丞相答曰:‘此词之意,乃以当今陛下为亘古一帝、史上最佳。词中言还看今朝,乃是指当今陛下矣。’反引得皇帝龙颜大悦。” 说到这里,陆秀夫也笑着连连摇头,口中说着:“真是错进错出,一塌糊涂。” 贾旭也笑着附和道:“没错,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正在此时传来一声娇叱:“是说我的茶馆一塌糊涂么?小店第一天开张,故人到此不说捧场,却说一塌糊涂,又是何意?”贾旭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倩影端着茶盘,婷婷袅袅的从屏风后转出,玉盘一般的脸上红唇娇艳、眼波流转,却是二人刚刚还在提及的姜盼盼! 姜盼盼将茶盘放在案上,一边将茶具向桌上摆着,一边嫣然一笑,对一旁瞪着眼睛张大着嘴巴的贾旭说道:“怎么,不认识了?” 贾旭这才回过神来,惊奇的说道:“盼盼姑娘,你怎么会在此处?”然后又一恍然,急忙引荐道:“这位是君实先生,也是有名的才子。” 姜盼盼冲着陆秀夫点头说道;“陆公子我却见过,金榜提名之日,与同科进士在丰乐楼宴饮,一晃已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今日再见,公子愈发气度不凡了。” 陆秀夫在座上向前微微一欠身,说道:“不过虚度了些时日,与同年相比,陆某一事无成,又何谈什么气度?盼盼姑娘谬赞了。倒是盼盼姑娘一别经年,依然风华不减。” “江右何人不知李制置幕中陆君实之大材?公子过谦了。”两人客套了半天,姜盼盼方才转过来又对贾旭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不在这里,又能去哪里?我赎身之后,周游四方,本想着到你这昌化军来看看,那个在我面前自诩千古风流的豪迈公子,跑到这天涯海角之处,能做出什么大事业。却谁知道,你这昌化军竟是个铁扎的口袋,许进不许出——只许外人随意进来,不得你亲书的手令,任何人却不得离境?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至于也去流徙营寻个活计?思前想后,也只能在城里盘下个店铺作为营生。” “那你怎么不直接去府衙找我?我给你签个手令就是了。”贾旭问道。 姜盼盼答道:“倒是遣人去问过一次,说你带队在外铺轨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却没想到我这小店第一天开张,你倒自己找上了门。” 贾旭不好意思地说道:“姑娘什么时候想离开,随时遣人到我府中来取手令。” “怎么,我这开张第一天便撵我走?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姜盼盼冲贾旭翻了个漂亮的白眼儿。 贾旭连忙解释:“怎么会呢,我欢迎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撵你走?昌化城地处偏远,正需盼盼姑娘这般文艺大家,来此引领风潮。” 听到贾旭的说法,姜盼盼先是一奇:“我?引领风潮?”转念又黯然神伤:“我这身份,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姑娘已经自赎,现在的身份,难道不是良民么?我这城里遍地是流徙罪民,姑娘的身份还要更高贵些哩!”贾旭说道:“我常想着,城中建设如火如荼,然而在文化娱乐上,却非常匮乏——那些纨绔公子们闲极无聊、需要玩乐打发时间,公卿大臣们劳于案牍、需要玩乐舒缓精神,那每日辛苦劳作的百姓,就不需要玩乐来稍解奔波之疲么?” 他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兴奋:“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我要在新城中为盼盼姑娘建一座大戏院,姑娘可以在那里教习歌舞乐器,定期组织演出,让城中百姓闲暇时,也有个消遣的好去处!” 第五十五章 利息 - 宋鼎 - 灵剑孤寒 陆秀夫也想不到竟然还能在此遇到曾在京城赫赫有名的姜盼盼,更没想到姜盼盼竟似与贾旭相熟,最最没想到的是,贾旭竟然不避讳姜盼盼,就在这茶室之中,与他说起未来的宏图。 可以再一细想,倒也释然,也许这就叫有恃无恐吧。整个昌化军现在只许进不许出,上有贾旭借贾似道之势一手遮天,近在咫尺的琼州廖莹中又是对此不闻不问、反而派兵帮场子;中有各营网罗各界精英,众人吃着贾旭的钱粮供养,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下有生活极大改善、得到实惠而衷心拥护的百姓。这昌化城内,还真就没什么东西需要他谨小慎微,只管放手施为。 换个角度讲,无需担心掣肘,专心把事做好就行,哪个想干些事的人不希望如此? 陆秀夫暗笑,许是自己心境变了,听着贾旭的夸夸其谈、弘誓大愿,竟陶醉其间,觉得这一切也未必不能实现,进而在心里开始替贾旭找借口开脱。 罢了,且陪他试上一试又如何? 既然已存了效力的心思,陆秀夫这些日子随着贾旭东奔西走,对昌化军中的一切,又开始了重新的学习和审视。他对一切不理解的事情都会发问,贾旭也再无保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新设立的、绝密的武器研发所都带他去了,还抚摸着一根根铁管,对他说这是可以改变世界的东西,虽然现在还不成熟,尚在试验阶段,暂时不会量产,但是用不了太久,会让他见识到它拥有的神奇威力。 也许是当天没有试射,陆秀夫倒没有什么感觉,反而是参观矿山时,听着炸药开石时轰鸣的巨响,受到了很大的触动。 “这是百姓日常燃放的爆竹?”他不可思议地问道。 “没错。”贾旭答道:“看似寻常之物,用对了地方,一样可以发出惊世骇俗的威力。当然了,配方和剂量与往日所见的烟花爆竹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陆秀夫点了点头,他这次才明白,这就是贾旭敢于放出狂言、要做大宋中流砥柱的底气所在——这比人挖斧凿快上千倍万倍的恐怖如斯的开采效率,昌化城外耸立的巨大的炼铁高炉,和二者相加之下、一县堪比整个大宋的巨大铁产量。 以陆秀夫的才智能力,不足半月,便对昌化军各项事务有了相当的了解,并熟悉了各营的运作机制。然后贾旭便迫不及待地将繁重的内政工作大部分都丢给了陆秀夫,自己只负责制定规划和验收成果,中间具体的运作都由陆秀夫来负责,他只负责指导,还美其名曰“压担子”,要“帮助君实先生尽快成长”。 而他自己则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其他方面。 比如这日,他带着金鸿超和姜才,乘船离开昌化,来到了琼州岛西面的浮水洲岛。 浮水洲岛东距琼州岛两百六十里,西望交趾两百四十里。该岛于海中凸起,孤悬于东京湾(今北部湾)中央,呈三角状,环岛约十五里、皆是悬崖峭壁,而内为平缓的丘陵地形,约有两千五百亩方圆。此岛不在大宋繁盛海贸的主要路线之上,而对面的交趾国更是没有远洋航海能力,所属水师只能在近岸的浅水区活动,故而岛上平素杳无人烟,只是偶有遇风浪的渔船不经意间被吹到此处,稍加挡风避浪。 贾旭此刻正站在岛上最高的那座小山包上,给一旁的金鸿超布置任务,而金鸿超却愁眉苦脸、抱怨连天。 “我的大人呦,在这么个荒岛上面修建城池,耗费物资多少且不论他,人力从哪里来?铁厂、矿场、新城建设,多线开工,昌化城中的丁口早就有些捉襟见肘、不敷使用了,又叫我从哪里调派人手来这里铸城?” 贾旭冲他伸出两个手指头:“二十人,我只要你拨出二十个技术管理人员就行。其余人力和物资的调运,不用你担心。我又没说让你一天建成。”见金鸿超又要说什么,贾旭将伸出的两个手指头该做一个,指着他说道:“不要再墨迹了,这个任务必须完成,不然我就停了你的研究经费。” 金鸿超气鼓鼓地嘟囔着:“又来这招。”却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火枪的研发正如火如荼,在贾旭的指导下进展突飞猛进,作为他最心心念念的项目,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受贾旭拿捏。见诉苦无用,便带着几个助手,去岛上四处勘测土质,估算材料去了。 贾旭又看向留在身旁的姜才,开口问道:“人员都选好了么?” 姜才点了点头说道:“已经都选好了。按大人的要求,水营船夫、水手、士卒,共计五百人,辖福船三艘(大船)、广船十艘(小船)。” 贾旭摇了摇头,纠正道;“不是水营。这支船队在名义上与我昌化军可没有任何关系,这点你一定要明白。” 姜才答道:“末将明白!” 这次被选出的五百人,大多来自忽必烈南侵时击溃的宋军淮河、汉水、大江各水师。鄂州之战期间,双方在江河之上大小接战数十次,宋军水师败多胜少,多支水营损失惨重,在战后被贾似道撤编。残余军士中年富力强的、作战勇猛的、无家无业无所牵挂的,都被挑选出来,由姜才率领,分乘历次补给船到达昌化军,总数有千余人。过去的大半年中,贾旭也没有给他们安排什么特殊的任务,只是负责昌化军与岛上其他一州二军之间稀少的官船往来和与北岸的钦、廉、雷、化四州日渐增多的贸易船只的护卫。 贾旭甚至连陆营中着重强调的军纪教育都没有在水营中开展,更多的是让他们熟悉昌化港周边乃至整个东京湾的水文、航道。毕竟江河之中,与碧波无垠的大海相比,终是有着巨大的差异。 而水营最让人羡慕的,莫过于贾旭亲自出面、拍板做媒,将第一期流徙营中释出的两百余名年轻女子,配给了水营将士为妻,并在新城为他们举办了隆重的集体婚礼。 办礼那天,全城震动。贾旭携准夫人吕妙晴一同为两百余对新人主婚,整个昌化不用上工的人几乎全都来到了城东的校场,在一旁闹哄哄地观礼、祝贺。盛大的婚礼结束之后,贾旭将新城一座新房的钥匙作为贺礼,交到一对对新人手中,更是引起了现场观礼人的疯狂。水营剩下的还未完婚的几百名将士瞬间便成了全城少女眼中的香饽饽。 贾旭对这些水营将士极尽笼络,水营将士对贾旭又焉能不忠心耿耿?此次姜才在水营中要选取五百人另成一军,虽然言明日后大多数时间将要常驻岛外,将士们依然非常踊跃地报名参加,被选上的兴奋于终于有机会报答军使大人的厚恩大德,没选上的十分懊恼,怨自己平日不够出色,今后要更加努力。 贾旭见军心可用,也没有再迁延时日。从浮水洲岛归来之后,只在昌化停留了数日,募集了相应的人员和物资之后,便又再次率领船队启程到达浮水洲岛。贾旭将未选中的水营留下,协助工匠营在岛上建立临时营地,并继续为在岛上筑城做前期准备。自己则带着姜才和选中的五百名水兵,驾着所属的三艘福船、十艘广船继续西行。 船行不一日,终于远远望见西边的海岸线在天际浮起。贾旭命船队停下集结,唤各船船长集合到帅船之上,与姜才一同做最后的布置和动员。 贾旭看着面前的十余名船长和帅船上的近百名将士,开口说道:“对面就是安南国土了。安南国本是我汉家故地,其文化、技术皆受中原影响极深,然而其民不感恩德、不思报效,趁五代乱世,割地自立,迄今已数百年矣。虽然表面上对中原还是自称藩属、接受册封,对内却早已自称皇帝,自称‘小中华’。熙宁年间(公元1075年)更是主动北犯,挑起战争,攻破钦州、廉州、邕州等地,屠杀我大宋子民数十万,并俘掳民众无算。” “虽然我大宋旋即反击,于富良江大败其军,击杀其领军太子,交趾贼奉表求和,我大宋不愿多造杀戮,允其讲和,但其并未从中吸取教训,数百年来始终对我大宋疆土虎视眈眈,存有非分之想。” “前几年蒙古蛮子南侵,敌将兀良哈台所部自云南攻入安南,大宋册封的交趾郡王陈煚,不守臣子本分,竟降附于蒙古兵锋,为虎作伥,反为兀良哈台提供粮马、支应后勤,助其自西南攻入我大宋疆土,我西南诸州子民的累累血债,也有他们浓浓的一笔!” “你们说,对于这些数典忘祖、忘恩负义、首鼠两端、背信弃义的恶徒,我们需不需要跟他们讲道义?” 众将士齐声高呼:“不需要!” 贾旭再问:“我们要不要对他们施以惩戒,让他们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众将士齐声高呼:“惩戒!惩戒!” 贾旭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当然了,我大宋泱泱大国,礼仪之邦,未有正式宣战之谕旨,我们是不能穿着大宋衣甲、打着大宋的旗号去进攻他们的。况且我们只区区十余艘船、五百余人,对面却是堂堂一国,我也不会带领大家以卵击石。但是这些,也不妨碍我们给这帮恶徒一些教训。唉,大家知道,我们昌化军近一年多来,在大家的鼎力支持和辛勤努力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家的生活水平跟一年多以前相比,都有了巨大的提升。但是昌化军毕竟地处偏远,人丁稀少。我也想带领大家继续努力,让全城百姓的生活能够越来越好,但是劳动力不足的问题深深困扰着我们。” “石碌那么多的矿石,却没有足够的人去挖;城北的高炉炼出来那么多的好铁,却没有人去铸造;我还想让全城的人都搬离原本破旧不堪、每遇强风就要破损倒塌的木屋、竹屋,住上新房子、好房子,可是新城建房子的工地上,缺的依然是劳力,让建设进度一拖再拖。” “可我总不能去中原抢人?岛上黎民,与我汉民之间,数百年来大抵保持了相对和平的相处,双方交流甚深,与其中如德旺番茂一般的黎峒甚至亲如手足,也不好压榨更甚,若是激起岛民叛乱,我昌化军困于平叛,也一样会阻碍发展的脚步。”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个时候,正是安南身为我大宋藩属、为大宋贡献自己力量、并为之前的错误选择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他们这些年来,对我大宋子民造成了那么多的伤害,我身为大宋宰辅之子,如今只是代表大宋来讨些利息,有什么不对吗?” 众将士齐声高呼:“没有!没有!没有!” “好!”贾旭赞了一声,继续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我的观点,那么就要严格执行将令!大家记住!我们是大宋的兵!我们的仁慈和忠义,也只为我大宋子民!蒙古蛮子越边掳掠,杀我父母兄弟之时,讲仁义了吗?没有!安南叛贼屠我三州数十万子民之时,讲仁义了吗?也没有!那我们,自然也无需对他们讲仁义!” 众将士齐声高呼:“对!对!对!” 贾旭满意的点了点头,最终下令道:“全军换作占城衣甲,船只改竖占城旗帜。姜将军率百名精锐,首批登岸,探访沿海地形。遇合适村落之后,先行控制周围道路,夜间以约定的灯光传讯,次日我们便率主力登岸围村抓人!众将士切记几条军令:掳掠的财物、禽畜不许私藏,一律上交,待回程后再行分配,届时一半归你们,一半归公;登岸后切忌暴露自己身份,我们从这一刻起,就是占城军了!随船的粮草和船舱空间有限,掳掠的安南子民只要壮丁、健妇和孩童,胆敢反抗者和年迈无力者……格杀勿论!” 第五十六章 仁慈 - 宋鼎 - 灵剑孤寒 “昨日午前,敌兵已经出了乂安州城,大概有两千多人。按脚程算,大概今天晚间能到村子附近。” “嗯。安南官军的军容看起来如何?” “这……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要这么扭捏,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就是了。” “是,军使大人。属下以为……安南的官军,看起来不像有什么战斗力的样子,衣甲不全,队列不整,手里的武器也千奇百怪,就像是一群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 贾旭和姜才对视一眼,然后对斥候说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抓紧时间下去休息吧。” 二人又转头看向一旁。一个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被五花大绑着跪在那里,见二人看来,急忙吃力地挺直身体说道:“前者兀良哈台入寇,太上皇……啊呸、是逆贼陈煚(越南陈朝太宗),抵挡不利,连番大败,蒙古兵攻克升龙,纵兵屠城,大掠九日方还。安南国北部精兵在此役之中尽数被歼。蒙古兵退后,为填补北方防御空虚,陈晃(越南陈朝圣宗)尽招各地州府之兵进京,重建禁军,各地防务本就空虚。前些日子又报南方的占城国在边境集结兵力,大有趁虚北上、以报前番灭国之仇的架势,南方诸州府重新募集的军马,连同沿途村寨之兵,又被尽数南调前往明灵州,此地如今正是空虚至极。这两千多人,当是乂安城中募勇、临时拼凑,不堪一战,将军天威,必可一鼓而破。” 贾旭摆了摆手,示意亲卫将其押了下去,然后问姜才道:“你怎么看?” 姜才略一思索答道:“从这几日看来,此人身份应该为真,所言也当是不假。” 贾旭点了点头。 这人是数日前在埋伏另一座村庄时意外抓获的。贾旭原本派人提前封锁村外通道,防止村里有人跑出去报信,却见到他自外带着七八人鬼鬼祟祟而来。还不在路上走,而是在路边的林子里穿行,结果和贾旭埋伏的人马正撞个对头。 而他见到外面披着占城军衣袍的士兵,也不躲避,更不抵抗,反而十分热情。上前哇啦哇啦地说一堆谁也听不懂的话。 昌化军的士兵也不知所以,只是将他绑了送到贾旭面前。当他搞清楚对面的占城军衣袍下面是宋军的甲胄之后,竟还能张口说出一嘴流利的汉话。 他自称是安南国的靖国王陈国康,其父是陈煚的哥哥陈柳。按辈分他是安南太上皇陈煚的侄子、现在的安南国主陈晃的表弟。 贾旭初时还不信。他这么尊贵的身份,怎么会跑到这种荒郊野外来钻小树林?但几天来他一直喋喋不休地向贾旭讲述安南陈朝的各种事情,包括许多旁人讳莫如深的宫廷密事。 贾旭虽然来自后世,但是理工男出身,对华夏的历史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又怎么可能了解越南的历史?但几天的故事听下来,觉得他所讲之事虽然有些荒诞,但是其中逻辑甚通、合乎情理。再加之他一口流利的汉话,应当确为安南国上流人士,便也渐渐觉得他的身份,很可能是真的。 按陈国康所说,他族中祖父,乃是安南前朝李朝的殿前指挥使陈守度,以李朝外戚权贵的身份操纵朝政,废掉了李朝慧宗李旵,立年仅七岁的李天馨为皇帝(越南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称为李昭皇。之后陈守度又表示李昭皇对他同样时年七岁的侄儿陈煚有意思,让李昭皇下嫁,婚后又替李昭皇拟诏让位给陈煚,李朝灭亡,陈朝建立。 而同样是出于掌控李朝的目的,陈煚的哥哥陈柳,则迎娶了李天馨的姐姐、顺天公主李氏莹。夫妻二人婚后没有过多地受到李陈王朝更迭的影响,反而相敬如宾,感情甚笃,十几年间,李氏莹为陈柳先后生下三个儿子。 可是好景不长,成年后的陈煚对自己幼时被安排的这桩政治婚姻颇为不满,以李天馨婚后多年未有生育为由,意图废后。废后之举倒是可以理解为对陈守度控制的反抗,但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废掉李天馨之后,他竟意欲强娶自己的嫂子、陈柳的妻子顺天公主李氏莹,而此时的李氏莹,还怀着身孕,肚子里的孩子,正是日后的陈国康! 此事被陈柳引为奇耻大辱,遂引兵叛乱,一度迫得陈煚离开京城升龙府,但最终在陈守度调度下,陈柳势孤力弱,逐渐不敌。陈柳假扮渔夫,乘独木舟潜入升龙,面见陈煚,表示自己愿意投降,陈煚“与之对泣”。此时陈柳潜入宫内的事情被陈守度发现,拔剑要杀陈柳,陈煚“以身当之”,将他护下,兄弟二人于是和解。 事后,陈煚对陈柳增加封地,晋封为“安生王”,还将陈柳与李氏莹的长子陈国尹封为武成王、次子陈国峻封为兴道王、尚在襁褓中的陈国康封为靖国王,就连陈柳与妾室所生的庶子陈国嵩都得了慧中上士的封号,对其大加安抚。 但是陈柳的妥协,只是因为力孤不能胜,心中之恨其实未有稍解。加之叛变失败后,虽然封爵提高,但是政治上彻底失势,让他更加的忿忿不平。他曾派陈国尹潜入大宋,试图请宋军来为他讨回公道,却被边州的宋朝官员执住,遣送回国。他又寄希望于自幼才华横溢的陈国峻,对其倾力培养,“遍求艺能之士,以训国峻”,临死前还要求陈国峻起兵报仇,言“汝不能为我得天下,我死地下不瞑目。”奈何陈国峻却不以为然,最终陈柳在愤恨中郁郁而终。 陈煚虽然抢嫂子的事情做得很不地道,但是对陈柳一家其实也算颇为容忍,不仅始终没有清算叛乱之罪,还重用陈柳的儿子,蒙古军锋南指之时,陈国峻也被任为带兵之将,统军至北境抵抗。陈国峻因兵少无法抵挡,撤守西遁,事后陈煚也未追究其罪。反而让自己与李氏莹的儿子陈晃,迎娶了陈柳与妾室所生的第五女陈氏韶,后称为天感皇后。 自幼生于宫城之内的陈国康,对陈晃的性情秉性,却是有自己的看法,认为他面上忠孝仁恕,只是为了讨得陈煚的欢心,实质上性情尖酸刻薄、睚眦必报。他对自己母亲前朝余孽的身份、曾事二夫的经历颇为不满,对几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也一贯没有好感,同在宫中的陈国康,也没少被他私下针对、设计。 蒙古南侵回撤后,陈煚退位太上皇,陈晃继位,更是让陈国康感觉自己前途叵测,生怕哪天陈煚一旦逝去,自己怕不是马上就要被陈晃祭刀,惶惶不可终日,这才寻个机会,逃离升龙城。 鉴于前番哥哥陈国尹逃奔大宋被边州遣返,他这次一路南逃意欲投奔与安南有灭国世仇的占城国,却不想半路被贾旭截住。 这陈国康为求活命,这几日对自己所闻的安南国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还掏出了一份详尽标注了安南各州府的地势形貌、兵力布防、甚至各地大家族底细的地图,言称是其父陈柳在世时秘密绘制,原本指望陈国峻起兵时所用,却不想陈国峻对大陈朝廷忠心耿耿,不为所动。他此番执此图南下,正欲献给占城国王,以求立身之地。 贾旭看着被押到一旁,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的陈国康,对姜才说:“安南国除非提前算到我们要出兵,预先安排好人在这里等我们,即使如此,也且得好好准备一番,绝不是仓促之间就能搞出这么个东西来。” 姜才也点了点头,问贾旭道:“大人准备怎么处置他?” 贾旭为此事也思索了几日,心中早有了计较,也不避讳姜才:“如果我等只为这一次劫掠,不需惹什么麻烦,要么一刀砍了,要么给陈晃送回去,再讨份谢礼也是不错。但为日后长久计,他的身份却是颇为有用。看他这副贪生怕死的性子,想来稍加威逼,立其为傀儡,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诸事还需筹划,此间事了,先将他带回昌化再说。” 姜才点了点头说道:“大人英明,属下也是这样想的。先将他带回去,看看以后能不能在他身上榨出什么油水来,就算不行,再把他绑回升龙府,讨份谢礼也无妨。” “没错。”贾旭看了看四周。众人此时正在离海岸不远的一座小山之上。透过山脊线向下望去,一座村寨就着落在山脚下。寨北有一条数十丈宽的河流,河上建有可容十余人并行的宽阔浮桥,正对寨子北门。东北角河流入海处建有一个小型渡口。听陈国康所言,此地名叫广泽,虽未设县,却是远近有名的大寨,寨内有数千人口。原有几百寨兵,前几日也随乂安府兵一同南下,如今寨内应当是毫无守备。 贾旭自在安南国乂安府界登岸之后,不足一月间袭击沿岸村镇十余处,掳掠人口近万、财产禽畜无算,已经用船向后方送了两趟。如今又是一块肥肉吊在嘴边,着实有些心痒难耐。 只是刚刚斥候来报,乂安府派出的军队,已经于昨日午前出城南下,奔自己而来。虽然按斥候所说,安南军队军容不整、兵甲不备,与陈国康所言也对得上,但是毕竟那是两千军队。自己一共带了五百水兵出来,还有近二百人留在海上操纵船只、看押俘获,身边只有三百余人。虽然都是自江淮而来的百战老兵,全副武装,还随军带了火药这种大杀器,真要与两千乌合之众对上,倒也不是不敢一战。贾旭只是舍不得麾下将士,担心敌我过于悬殊,真要拼个损失惨重,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思前想后、纠结许久,终是放不下嘴边的肥肉。那就要好好地动动脑子了。贾旭又将陈国康喊来,仔细询问了一番,然后叫过麾下众人,详加布置。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低头吩咐道:“此时乃是正午,预计安南国的乂安府兵傍晚能到河北岸。我们的各项动作,一定要快!两个时辰,必须控制好局面,然后在河南岸做好准备!” 众人齐齐领命,很快各带人马散开。 攻占村庄的流程众人近日已经是熟悉得很了。 百余名宋军沿河两岸袭向河中的浮桥。此时正是晌午,天气炎热,无人渡河,负责看守的当地人此刻正猫在棚里睡大觉,既无武装,也无准备,转瞬间便被夺去了浮桥的控制权。之后宋军兵分两路,一半人留下就地驻守,另一半继续前进,又迅速攻占了渡口。数名当地人跳上小舟,欲驾船逃命,被岸上的宋军用劲弩一一射杀,其余人则再不敢反抗,抱头蹲在地上。宋军点火放烟,指引缀在东面海上的船只过来。 而与此同时,姜才率数十名宋军攻向寨子南门,守卫的寨民本就是赶鸭子上架,见有人气势汹汹而来,只是朝天胡乱放了几箭,便逃下寨墙,连寨门都没关,就被宋军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占。 广泽寨突遭此大变,顷刻间南北俱失。寨子西面是山,也有寨民向上攀爬,意欲逃离,可贾旭自带人守在山岗之上,又如何能容他们逃出去?被射杀了十余人后,余下的寨民只得退回寨内。而东边是茫茫大海,渡口被夺,亦是无路可遁。 不到一刻钟,广泽寨近三千民众已成瓮中之鳖。 贾旭命宋军守住北、西、南三面,自己从北门进寨,而姜才则带人逐户驱赶,将寨中安南民众往寨子中间的广场上赶。也有悍勇不畏死、拿起身边的菜刀、木棒奋起抵抗的,但在全副武装的宋军面前无异于以肉饲虎、投卵击石。很快,寨中民众密密麻麻地聚在了广场上,面上俱是惊恐不安、不知所措。 寨民中一位老者走到最前面,冲着贾旭拱手行了个礼,然后用一股义正言辞的神态,开口一通叽里呱啦。贾旭也听不懂,就唤陈国康过来翻译。陈国康与老者说了没几句话,两人就情绪激动地互相指着、面红耳赤地对骂起来。 姜才过来一脚踹在陈国康的屁股上,冲他说道;“大人是唤你来做翻译,你怎么自顾自的骂上了?” 陈国康急忙低头弯腰的赔不是,正再要说话,那老者却先开口说道:“原来你们是大宋的官军,老夫乃是广泽寨的里正,也会说汉话!大宋乃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我安南国数百年来以父事之,未敢怠慢,你们却为何行此卑鄙之事,伪做占城国人,袭我疆土、夺我村寨、掠我子民?你们就不怕大宋皇帝知道之后,降罪于你们吗!” 他又转过来指着陈国康,骂道:“你这逆贼,今上厚待与你,你却与你那做逆贼的父亲一样,吃里扒外、为虎作伥!我大陈皇室,怎么就出了你这般寡廉鲜耻的卑劣之徒!” 陈国康被指着鼻子痛骂,也想出言反驳,又担心惹贾旭不高兴,站在那里憋的满脸通红。贾旭却对安南里正的指责浑不在意,只是转头对姜才说道:“怎么回事儿?他超年龄了,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 姜才点头会意,抬步上前,抽出腰间长刀,直接“噗呲”一下捅进了犹自骂个不停的安南里正的身体。里正一脸不可置信的向后仰倒,嘴皮子喃喃了几下,也没再能发出声音,便抽搐着没了动静。 看见里正就这么被杀了,聚集的安南寨民顿时一阵骚动。贾旭不耐烦地指着广场中说道:“那里还有很多。”百余名宋兵立时分作数队,径直进入人群,看见年岁大的就杀。许多年轻男女围上来厮打,但是赤手空拳,又怎么是全副武装的宋军之敌?胆敢反抗者,无论老幼都被宋军格杀勿论。还有人试图裹胁着人群向外冲击,也在一阵劲弩下丢了许多性命,只能乖乖地退回原地。 又是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广场上再有数百人倒在血泊之中,剩下的安南民众终于安静了下来,各个抱着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再有任何轻举妄动。 贾旭看着眼前的血腥场面,心里坚如铁石。老子可不是其他的网文主角,有着什么泽被天下的圣母心。老子的仁慈,只对我华夏各族儿女,面对异族,虽不说其心必异,但是能为我用者可留,不为我用者,尽杀! 很快,之前缀在外海的船只靠港,一部分宋军将寨中的安南民众用绳子串成一串,开始向船上押运。而贾旭则到北门的浮桥外,抓紧时间布置,准备迎接乂安府兵的到来。 ---------------------------------------- 本书因为剧情需要,对越南的陈朝,整体肯定不会是褒扬的态度,但是陈朝前期混乱的男女关系,还真不是我胡乱编排,而是事实如此。 第五十七章 官军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一边叫宋军开始押送俘获上船,一边在寨子北面紧张的做着各项准备。 安南国乂安州的官军,昨日午前从州城出发,向南而来,按脚程,今日入夜前应该到达此处。 眼看着日头西落,夜幕逐渐降临,贾旭和姜才一直紧张的盯着河对面的北岸,然后……安南官军并没有来。 直到天色完全变黑,河对岸也毫无动静。已经入夜,斥候也无法派得太远,但是能够确定,附近一片区域,毫无安南官军的踪迹。 满怀戒备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刚刚放亮,贾旭就派出斥候向远方大肆探查,只是至中午斥候回报,向北探了近二十里,依然没有安南官军的影子。 “怎么回事儿,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姜才不解的问道。 “管他呢。”贾旭说道:“不来岂不是更好?叫将士们加快进度,要是到人都搬完了对面也不来,我们就直接走人,也省得费事儿。” 既然安南官军不见踪影,贾旭便撤下了大部分预先布置在河北岸的人马,帮着寨内的宋军一起加快押运上船的速度,只留少数人在河对岸警戒。 直到傍晚,所有的押运终于结束,贾旭刚想撤回全部人手上船撤离,对岸的斥候突然渡河来报,一支两千余人的安南官军队伍正从北方疾行而来,预计一刻钟之后就要到达此处。 贾旭与姜才面面相觑。要知道,在古代行军,一般到申时,都会停下来安营扎寨,必须在天黑之前构筑好防御工事,以防止被敌军偷袭。而这只队伍直到酉时还在行军,待到河边时,这天怕不是要黑透。 一般情况下,能够如此有恃无恐地急行军的,都是百战精锐! 怎么办?河对岸还有少量埋伏的部队没有撤回来,算上四面未及回收的斥候,如果自己这时候上船撤离,等于将这几十人白白扔在陆地上,怕是要凶多吉少。而现在召他们回来,估计要与赶来的安南官军碰个对头,一样十分凶险。 好在河流深且湍急,河对岸的船只早已被拖至南岸,敌军若是想过河,只能走浮桥。自己这边有着强弓劲弩,守住浮桥的一端,还是能抵挡一阵。 略一思索,贾旭决定还是先等一等,看看什么形势,实在不行就由自己率军在浮桥处抵挡一阵,给北岸埋伏的人员争取时间,从上游绕道回来,再一起撤离。 大不了一把火烧了浮桥,安南军总不至于黑灯瞎火地游水过来? 贾旭急忙又从船上叫人下来,在浮桥附近建立防线,紧张地准备战斗,并派人从上游去北岸,联络尚在对面的埋伏人员,要他们见机行事。 很快,对岸远方的道路尽头扬起阵阵烟尘,安南官军急行到此。只是与贾旭的预想有些出入:这支“精兵”毫无行军阵型可言,两千多人的队伍,成一字长蛇蜿蜒而来,谁在蛇头谁在蛇尾完全看腿脚快慢,直到又过了一刻多钟,夜色完全变黑、看不清来路,仍然能隐约望见有人陆续赶到;先到的人也不管别的,要么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要么趴在河边用手捧着喝水,结果转头看见上游有人站在河边撒尿、便追逐打闹起来,众人三人一团、五人一堆,星星点点散落在岸边休息,也不筑营,更是根本没人想到要安排警戒;为首一人,从衣甲上看,像是领头的将官,带着四个护卫,大喇喇的上了浮桥,一边往南岸走,一边大声喊着什么。 贾旭和姜才再次面面相窥。这哪是什么百战精锐,这分明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自己这月余来在乂安州的地盘上打家劫舍,搬空了沿海十几个村子,杀了几千老弱,掳掠壮丁健妇近万,对面就派这么个队伍来搜讨自己?这么看不起人的么? 他自嘲似的摇了摇头,然后问一旁的陈国康:“这个人在喊什么?” 陈国康见官军到了河对岸,看起来人数远远多于宋军,正在那里害怕,盘算着一旦官军攻寨,自己怎么找个机会趁乱溜掉,见贾旭问道自己,才强自定了心神回答道:“他说他是乂安州巡察使阮福文,听闻近日沿海村寨多遭匪患,遂带兵从乂安州而出,巡检地方,问这边寨子最近有没有遇见袭扰,还叫我们赶紧放他们进寨,为他们准备晚饭、安排房屋休息。” 贾旭告诉陈国康:“你就与他说,近日寨子周围倒是没有什么异样,但是附近村寨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已经加强了戒备。如今天色已黑,无法确认各位军爷的身份,我们不能打开寨门,只能劳烦你们今晚在对岸凑合一宿。但是请各位军爷稍安勿躁,寨子里这就准备酒食被褥,很快就给军爷们送过河去享用。” 陈国康趴在寨门上大声将贾旭的话用安南语喊了出去。浮桥上的那名巡察使十分不满,却也无可奈何,他是来剿匪的,他自己又不是匪,总不能攻寨?心里只想着这寨子太不识抬举,等此间事了,回头再来收拾他们。他只是催促这边尽快送酒肉过去,然后骂骂咧咧地转身回去了。 河对岸的官军听巡察使回去说不让进寨,也是一阵骚动。许多人遥遥指着寨子这边骂着。最后却也只能在对岸的空地上点起篝火,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贾旭转身与姜才计较了一番。不一会儿,姜才举着火把居首,后面黑乎乎地跟了一百多人,依次上了浮桥,向北岸而去。 那巡察使见南岸来人,只道是酒食被褥等东西终于到了,也没多想便迎了过来,边走还边骂来人为什么只点一支火把,搞得黑黢黢的。只是骂了半天,来人也不回个话,正自纳闷,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姜才却已到了近前,暴起发难,将他一刀砍翻在地,身首异处,随后宋军分作数个小队在安南官军临时营地中杀将起来。 周围的安南兵骤逢大变,乱作一团。有呆在原地不知所措、被一刀砍了脑袋的;有被飞溅的鲜血吓的蹲地抱头、瑟瑟发抖的;有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四散奔走的;甚至还有稍远处不明情况、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唯独没有拿起武器反抗的。 见姜才开始动手,贾旭亲率一百余名宋军,也快速渡过浮桥,增援北岸,加入战团。还未来得及回撤的埋伏人员如今成了奇兵,见岸边战起,也自周围潜伏的树林中杀出。因为人少,也没有贸然杀向近前,而是将绑在箭矢上的竹筒装火药的引线点燃,然后用强弩射向安南军阵中。 一时之间,河北岸是中心开花、四方炸响。这两千余人的安南兵本就是在乂安州城中临时招募的,之前是铁匠,是店家,是农民,是脚夫,唯独不是战士。他们信了巡察使的鬼话、惦记不菲的赏赐、仗着自己有把子力气,心想跟着几千人一起出门、抓几个乡间的盗匪还有何难?却从未想过会面临如今的局面,你看那出城前将话吹满的巡察使,自己已叫人一刀砍去了头颅、滚在地上、被往来奔跑的人们踢来踢去呢。 此时也无人想着要做大陈朝的英雄,力挽狂澜。四面八方不断传来爆炸声、喊杀声、求饶声、哀嚎声,不知多少敌人杀来,正恨自己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不知道该往哪逃,却听周围喊着什么,仔细辨认,好像是“趴在地上、投降不杀”?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急忙弃了兵甲,趴伏在地,北岸边不大的空地上顿时密密麻麻趴了一片,就连被路过的宋军不小心踩到,也只是忍着痛,不敢作声,一心只想活命。 若说他们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那也是趴在地上想着,这些贼寇是什么地方的口音,怎得如此奇怪? 没用多久,河北岸除了宋军,已经没有站着的安南人了。 贾旭又将陈国康唤过河来,继续叫他翻译,辅助宋军,把这些听话的安南军用绳子绑在一起,先送到寨子中间的广场上,等天亮后再行处置。而陈国康则是震惊不已,黄昏时看着几千人的队伍,就这么被不到三百宋军击败了?而且看样子宋军几无伤亡,安南军大半做了俘虏?他生怕自己刚才想跑的念头被贾旭察觉,如今十分的卖力,在场中往来奔走,嘶哑着嗓子大声的指挥着被俘的安南军成排地起身,老老实实的伸出手来叫宋军绑上,然后规规矩矩的走进寨中。他时不时地还会在动作慢的安南军士兵身上踹上几脚,一如他往日在升龙府时对待下人一般,骂他们不识抬举、磨磨蹭蹭。 击败这些安南军没花多少时间,但是之后打扫战场,在周围的树林里搜索残余,捆俘虏进寨,还要放出斥候去周围探查是否还有其他敌军,等到贾旭忙活完这一切,天边已是蒙蒙发亮。 挤在广场中的将近两千名安南军俘虏这时才看清自己周围有多少宋军,却也为时已晚,懊恼不已。 而以姜才为首的水兵将士则十分兴奋,信心爆棚。安南的官军,也不过如此,怪不得三四十万大军,被兀良哈台八千骑兵一战而破,损失殆尽。甚至有人怂恿贾旭,此地空虚至此,不如再深入腹地,多攻拔些村寨,甚至直接去拿了乂安州城,看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贾旭被他们说得也是颇为心动,却终究是控制住了膨胀的野望。 若是乂安城中知道刚募的两千多兵勇全军覆没,定会如惊弓之鸟般惶恐,施些计谋,辅以火药利器,攻下乂安州城,貌似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然而自己就这么五百人,就算攻下了州城,如何控制城里几万百姓?如何封锁消息?如果援军来救,又如何守得住城池? 贾旭这月余的时间,在安南国乂安州的地界上,收获已经极为丰厚了,临末又收了这样一份大礼,要学会知足。胃口太大不会一下子吃成胖子,只会噎到自己。 又忙活了大半天,将近两千青壮押上船后,贾旭终于下达了回程的命令,十余艘船只满载着人员与财货,消失在东方的海平线上。 ———————————————————————— 贾旭此番在安南国南部沿海之行,攻略村寨十余处,掳回人口一万一千余,其中壮丁六千三百、健妇三千八百、孩童一千余(贾旭将十岁以上的都算作壮丁健妇,十岁以下才算孩童),其余禽畜财物无算。 归来之后的对俘获人员处置也让贾旭颇费了些心思。近两千壮丁被留在了浮水洲岛上,在二十名匠师和五百水兵的“耐心指导”下修筑城塞;千余名被分配到昌化新城的建筑工地上,从事最基础的搅泥搬砂工作;剩下的两千多壮丁,就直接打包送到了石碌的铁矿。 贾旭甚至私下里对几名看管他们的负责人交待,要安排他们干最累的活儿,饭却不能给他们吃饱,有劲儿造反怎么办?凡是有不服迹象的,直接杀掉,宁可杀错,绝不放过。他们身为异族,要让他们通过充分的“磨砺”和“考验”,才能融入昌化军的大家庭。当然了,贾旭对他们重点强调了一下:最好不要有人通过“考验”。 千余名孩童相比之下有更多的机会。贾旭特意又招募了五十名塾师,成立了“再教育营”。孩童在营中要学习汉话的读写,而禁止说他们自己的“京话”;安南实行儒道佛三教并行,所谓“三教同源”,也有比较灿烂的文化,但仅限于上流阶层,这些村寨中的孩童自然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此番贾旭安排塾师教授他们正统的孔孟之道,趁他们还小,在思想上将他们同化;除此之外,还要学习织补、农桑、饲养等技能,替城中各营承担一些浣洗衣物、分拣稻粒、放鸭子之类的杂活。 贾旭要求“再教育营”的塾师们,要时刻关注这些安南孩童的学习情况。那些顽劣不化的,直接送去矿山陪他们的父辈接受“磨砺”,只有通过学习深刻认同了汉家文化的,才有资格继续待在再教育营里,进而未来有成为昌化军自由民的机会。 第五十八章 占城 - 宋鼎 - 灵剑孤寒 而对于那三千八百多名健妇的处置,就简单粗暴得多了。昌化军治下三千多户,一户一个,分了做妾! 贾旭此举在岛上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那简直就是……好评如潮。 那些男人们自不必说。自古以来,哪个男人没想过妻妾成群?只是平常百姓家的男子,娶一个媳妇都已经是毕生的奋斗目标了,遑论再娶个妾室?那些三妻四妾,一直是大户人家、官绅老爷们的特权,普通男子,也就是梦里想想罢了。 自贾旭来到昌化军,他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每日累死累活,饭都吃不饱,而如今只要肯卖力气,娶妻生子、养家糊口绝不是什么难事。大家都知道只要跟着贾军使干,无论是当兵、教书还是做工,什么都会有的。贾军使给他们发钱发粮,却绝想不到,如今连女人都发! 贾旭的声望至此在城中已经达到了顶点,说一句阖城上下皆愿为其效死命也不为过。就连一开始义正言辞地指摘贾旭对安南男子过苛、有伤王化之道的老学究们都转而称颂起来, 当然,城里的女眷们初时倒是颇有微词。但是一来女性的声音在当代就比较弱,几千年封建礼教加之宋理宗推行理学数十年,三从四德的观念深入人心,她们稍微表达些反对意见,周围人便纷纷拿那些大道理来压制,甚至自己的父母也来劝说,毕竟哪个老人不喜欢多子多福、人丁兴旺?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咽下这口气。二来贾旭明令安南女人只能是妾室,无妻者不许分配,她们除了给自家男人侍奉枕席,平日里自己也可以摆出主母的架势,使唤她们做这做那,着实是替自己分担家务的一把好劳力。人不就是这样,被别人欺负了无力反抗,但是转头又可以欺负更弱之人,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于是没多久,反对的声音也就渐渐消散,只剩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你倒是好会做人?”姜盼盼为面前的贾旭斟了一杯茶,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贾旭也随着笑道:“想骂我就直说嘛,何必忍得这么辛苦。” 姜盼盼说道:“你如今是城中万民眼中的活菩萨,哪个敢骂你?还不被你那些疯狂的拥趸给活撕了?”然后神色稍一黯,轻声说道:“再者以我的身份,在这种事情上,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 “你什么身份?”贾旭认真地说道:“在临安时你即是清信人,后来更是当今皇帝允你自赎,如今你是昌化军治下一自由良民,不要总是妄自菲薄。” 姜盼盼倩然浅笑,低声喃喃道:“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贾旭不欲见她低落模样,转开话题说道:“其实我也是没办法。那几千个安南女子,可是几千张等着吃饭的嘴,现在昌化军财政已经极其吃紧了,我家大人一年多来已经投了百万贯钱财到此,再多白白养活几千人,我怕我家大人知道了跟我拼命。”他笑着说道:“而且你知道的,女人聚在一堆,就只会叽叽喳喳、张家长李家短的,都说两个女人等于一千只鸭子,何况四千个女人?不如散入各家,叫各家男人自己管去,让我图个清静。” 姜盼盼捂嘴轻笑,然后微微歪头,问贾旭道:“没挑几个好看的自己留着?” 贾旭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他自嘲地说道:“我现在家中一妻两妾,都是阴错阳差、‘别人送的’,如今我也入乡随俗,慷慨一把,给全县老少爷们送妾,就当回馈社会了。” 他转而又说道:“不过女童里,我挑了几十个模样不错的,有时间你也去看看。之前我说过,要在新城给你建个大剧院的事情,我没有忘记的。只是现在还是要以民居和其他基本配套设施为主,剧院可能要到明年或者后年才能开始建。不过还好,这些女童也需要时间学习汉话,还要接受你的教导,待她们学艺有成,一定赶得上的。” 姜盼盼樱唇微翘,略带嗔怪地说道:“你刚还在哭穷,转头又把几十张嘴丢给我,也不怕把我吃穷?” 贾旭笑着说道:“谁不知道你是个小富婆,多养这几十个女孩子而已,算得了什么。而且,现在这些微投入而已,等她们长大了,会几十倍、几百倍地回报给你。” 他说完又怕姜盼盼误会,继续解释道:“你且放心,交给你之前,我会给她们昌化军自由民的身份,也绝不是让她们将来操卖皮肉的生意。女人,不需从事那种腌臜行当,也一样能体体面面地立于世人面前,光明正大地挣钱。你要相信,我今日跟你所说的,一定能做到!” 姜盼盼静静地凝视着贾旭的脸,然后忽然翻了个漂亮的白眼儿,说道:“哼,你就嘴上会哄人。茶喝完了就快走吧,别没事儿总往我这小茶馆跑,叫你家那位凶神恶煞一般的夫人知道了,还以为怎么着呢。” “我每天考虑那么多事情,睁眼就有几十个人排着队等着找我,却只有你这里安静些,我也需要休息啊。”贾旭苦着脸说道:“而且晴儿才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为什么要知道?”姜盼盼笑着将贾旭从座位上拽起,向屋外推去:“你还是别清净了,全城几万张嘴等着你养活呢,快走快走。” 贾旭无奈,只得出了雅室,向外走去,还不忘回头冲着姜盼盼说:“这几日我要启程去一趟占城国。来回估计要一个多月,回来之后再来看你。” 而撵他回去,嘴里说着“谁稀罕你看”的姜盼盼,却始终在雅室的门口,看着贾旭离去的方向。即使他已经转过前厅、离开许久,她依然站在那里,双眼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对于贾旭带兵去安南国沿海掳掠子民财物的事,陆秀夫其实也颇有微词,最近常劝贾旭,少做这等有伤天和的事情,以免反噬自身。贾旭歪理却多,要说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大蒙古国做的还少了?灭国数十,动辄屠城,在边境掳掠子民更是家常便饭,也没见有什么反噬,疆域越打越大,国力越杀越强。 “纵是真的有什么反噬,为我大宋家国、昌化军百姓,贾某何惜一身?”贾旭这样说。 陆秀夫倒也没什么可反驳的,毕竟蒙古人不干人事儿是真的,蒙古军队的强大也是真的。 他只是提醒贾旭:“安南国毕竟还受着朝廷的册封,亦受着蒙古军队的压力。若是事情败露,安南国倒向蒙古,不仅对大宋的后方威胁甚大,你于丞相面前也不好交代。” “安南国刚刚还受了忽必烈的册封呢。”贾旭说道:“不过你说的没错,这种事情偶尔为之还好,不能经常做。还是要找个更稳妥的方式,所以过几天,我还要去占城国一趟。哦,君实先生放心,这次不是去打劫,而是正儿八经的外交。昌化军的各项内政,还是要继续仰仗君实先生。” “内政方面的事,请大人放心。能实实在在为国为民做些事情,陆某也是十分开心的。”陆秀夫说道:“只是钱粮上面,大人还是要多花些心思。目前昌化军的财政严重失衡,全靠丞相的物资钱粮补贴。而且按照大人的规划,随着昌化军继续发展,窟窿只会越来越大,如果不寻到生财之道,这亏空便如无底洞一般,总有填不起的时候。” 贾旭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只是今年我急于在安南、占城等地布局,脱不开身。明年我应该是要回京一趟,与晴儿完婚,届时我会与我家大人好好商谈一下挣钱的问题。” 陆秀夫点了点头,转而又问:“朝廷此番与占城相交,有何所图?” “朝廷?”贾旭一愣,随即恍然:“哦,跟朝廷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去。” 听贾旭这样说,陆秀夫反而愣住了:“大人刚才不是说,此行是正儿八经的外交?没有朝廷谕旨,大人不过一县军军使,如何行外交之事?” “嗨,谕旨的问题好解决。”贾旭转身打开书房一角的箱子,从中拿出数张空白谕旨,和一个木头刻的大印,放在桌上,对陆秀夫说道:“君实先生文采好,字写得也漂亮,就帮我随便写上几句,安个由头,用作我前往占城的名分即可。” 陆秀夫被他的大胆举动惊呆了。“这这……这……” “这什么这,我又不是第一次矫诏了,事急从权嘛。”贾旭却浑不在意,拍了拍陆秀夫的肩膀说道:“快好好想想,这封谕旨该怎么写?” —————————— 为了赶在八月份的飓风季到来之前回来,贾旭在昌化陪着吕妙晴、杜韵茹、王靖瑶三女游玩了几日,便又启程,径往占城而去。 与前次偷换旗帜、冒充占城国水师打家劫舍不同,这次贾旭乘着数艘福船,带着以张世杰为首的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宋军护卫,大张旗鼓地打着大宋钦差的旗号,先西航至安南的建昌路,通报安南当局后,沿着海岸一路南下,最终到达了占城国的首都毗阇耶。 占城国原为中原王朝领地,汉时属交趾刺史部日南郡。东汉末年当地的占族人区连杀死汉朝委任的象林县令,率数千人起兵,占据了原日南郡的大部分地区。交趾刺史樊演征发交趾郡、九真郡之兵前往征讨,但汉军因为害怕远征而发生哗变,导致失败,汉顺帝欲发荆州、扬州、兖州、豫州四万人马前去镇压,也被大臣李固劝止,其地至此从中国独立,建立了占城国。 此后历经千年,占城国有过辉煌,也有过衰落,北与汉、晋、唐诸朝交战过;与北方随后独立的安南国也争战不休、被安南灭过国;与西边的真腊国更是世仇,即攻占过真腊的首都吴哥,也多次被真腊灭过国。最近的一次是六十年前被真腊吞并,然后于四十年前又复独立,建立了占城国后第十二王朝,如今在位的正是这个王朝的第二代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 听着随行的陈国康粗略的介绍着占城国的历史,贾旭心想这蕞尔小国倒颇为好战。这般性情,倒也容易利用。 船队停靠在毗阇耶城靠近海边的港口尸唎皮奈,派人上岸致书,通报来意。 而占城国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收到贾旭的来书,也是一头雾水。他当然知道大宋,也清楚那是一个与占城实力相较天差地别的天朝上国,只是双方在地理上并不接壤,官方层面上的交往也早已断绝。上一次占城国遣使入贡还是在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距今已经是两百五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占城国还是第八王朝,现在已经是后第十二王朝,中间国都被人灭了好几次了,大宋册封的占城郡王称号早就落入了历史的尘烟,湮没不见。 如今的双方,只有民间少量的商贸往来。这个时候大宋的使节跑来干什么? 那些个远在北方的中原王朝,历来喜欢营造“万国来朝、四海宾服”的气象。虽然与周边这些毗邻的国家始终把占城当作吞并对象相比,远距重洋、并不接壤的中原王朝要好相与得多,他们只是求些面子上的臣服,只要顺着他们的意思说些歌功颂德的话,就能收获极大的满意,和厚厚的一笔赏赐。 只是那些来自“天朝上国”使臣每每狂妄倨傲,自己好歹也是一国之主,偏要在他们面前低声下气,让人好不痛快! 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见上一见,看看大宋使节到底是何来意。但即使要见,也不能马上就见,先许他们上岸,然后在城中晾他们几天,杀杀他们的威风。若又是一群猖狂之徒,再将他们赶回去也不迟。 第五十九章 王城 - 宋鼎 - 灵剑孤寒 看到和随行的宋军一同下船的吕妙晴,贾旭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在船舱里躲了十几天,可憋死我了。”吕妙晴难掩满脸的兴奋:“昌化军确实与其他地方大不一样,但是待久了也会腻啊。回来听你们说安南见闻,可给我羡慕坏了。这次你又到占城来,我说什么也要一起过来看看!” 她见贾旭一副讶异的表情,自己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问道:“我耽误你的大事了么?” 贾旭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那倒没有,只是远涉未知之地,担心你的安全而已。” 她马上恢复到原先活灵活现的样子,用力地拍了拍贾旭的肩膀说道;“那不就得了。至于安全,本小姐还需要你保护么?恰恰相反,本小姐就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才会跟着过来的!”然后高兴地跟着人群到一边看东看西去了。 贾旭揉着肩膀,看了看她兴奋的背影,又转过头用责怪的眼神看着一旁的张世杰。而张世杰只是耸了耸肩,一副“我也没办法”的样子,然后也随着人群向码头外走去。 占城国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在收到贾旭派人递交的会见申请后,派人通知贾旭等人可以登岸,但只能带五十名随从进入毗阇耶城,其余人要留在城外十里的尸唎皮奈港口。张世杰对此提出异议,担心万一有什么事情照应不及,只城内五十人,怕是不能护得贾旭周全。 贾旭思考了一下,却决定遵从占城国方的要求。自己此番前来,是为了与占城国交好,自然要表达出诚意,而且如今的占城国,正是虚弱时期,大宋作为域外强国,这占城未必就没有引为己援的念想,而只要自己与占城国王见了面,自然有让他心甘情愿与昌化军交好的方法。 张世杰也只能听从贾旭的安排,他将新近提拔的副指挥使冯国旭留在港口,要求士卒时刻准备,并细细布置了许久,方才带着精挑细选的五十名护卫,随贾旭进了城。 一行人被安置在驿馆之内,却被告知国王近几日身体不适,何时能够接见他们还要另行通知。贾旭也没有表露出心中的不快,只是与从王宫中出来传讯的侍从官相谈甚欢,还偷偷在他手中塞了一大块金饼,言道待国王过几日身体转好,劳烦侍从官再替他们通传。侍从官自然是满意得很,答应得痛痛快快。 接下来的数日,贾旭一行人也没有在驿馆中枯等,而是在毗阇耶城内及周边四处闲逛。毗阇耶城共分三重,最外部是依城而居的百姓村落,从规模来看,大概要有六七万人,除向东通往港口的大路和一条自城中横穿而出的南北大路两旁稍微规整外,其他地方的民居也没什么规划,都是随意分布,远远望去密密麻麻。城中多雨,民居间的小径大多数时候都泥泞不堪。 被百姓村落围在中间的是王城。王城呈正方形,由一座高近三丈、周长约十二里的红土墙组成,城墙外边还环绕着一条护城河,河宽十余丈。城墙的四边各有一道城门,四角则各有一座石塔,塔上刻着占城国历史上功勋卓著的王的面孔,高高在上、俯眸脚下众生。 占城国的官员、贵族都居住在王城之内,除此之外还有祭坛、寺庙、国家机构、兵营、专供富人的高档市集等等,王城内的道路都铺了碎石,并有人定时清理,故而显得整洁得多。贾旭等人暂居的驿馆则坐落在王城内的东部,紧靠城门内一侧。 而王城的正中,则是国王居住的王宫。王宫四周倒没有很高的宫墙,只是丈余的墙面上被各种装饰物妆点得十分漂亮,宫内的诸多建筑透过宫墙露出或平或尖的金碧辉煌的顶部,映射着国王的富有和高贵。 而贾旭这几日的足迹不仅遍布王城之内,还出城数十里,对毗阇耶城周围进行了详细的探查。 他倒不是出于什么军事目的。大名鼎鼎的占城稻就是源自于此,贾旭心想占城国的农耕技术想必十分发达,只是几日来的探访,让他大失所望。与他所设想的正相反,占城国耕作方式极其粗放,农田中也没有任何人为的灌溉设施,只是简单地在土地中挖个坑,然后将稻种扔入掩埋。完成播种之后,“旱不求水、涝不疏决,既无粪壤、又不耕耘,一任于天”。 敢情这占城稻耐旱、耐涝的特性就是在这种特定的自然环境和粗放的耕作方式中“被迫”形成的,真是老天爷掐着脖子灌饭吃的典范,让贾旭哭笑不得。 可其实细想起来,倒也并不让人意外。彼处雨水丰沛、密林遍布、四季常夏,此时人口又不甚多。像毗阇耶城这般大规模的城市还算罢了,在周围挖个坑埋个种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而那些散布在密林中的村落,每天睡醒了到林子里逛一圈,树上结满了各种奇形怪状到叫不出来名字、天天摘也摘不完的蔬果,根本无需劳作,也没有挨饿之虞,又怎么会有动力潜心研究耕作技术?难不成大米比榴莲、菠萝蜜、释迦、面包果、山竹、莲雾、香蕉、荔枝……更好吃么? 只有那些北纬三十度线附近的苦难民族,种着一年一熟的低等作物,才会执着于从土里刨食,耗尽心力地钻研如何让地里的庄稼多收一斗。我们这里都是一年三熟,种子丢在土里不用管,自己就长得繁盛茂密,五十多天就可以收获了。 人比人,真的是要气死人。 贾旭索性也不逛了,就在王城内等着国王的接见。 这日,贾旭与张世杰、陈国康、吕妙晴等人在王城中的市集中闲逛,众人停在一处售卖装饰兵器的摊位前。陈国康拿着一把宝剑、操着一口流利的占语与摊主讨价还价,听陈国康的翻译,摊主说这是从东边海外传来的马来剑,乃是千里之外一个巨大海岛上贵族的传家之宝。该说不说,在安南宫廷中受过高等教育的他是个语言方面的天才,不仅会说本族的京语和汉话,占城人的占语也很流利,据说西方的真腊国语言,他也会说几句。 张世杰关注的则是这柄剑奇特的造型,这是一种类似匕首的短剑,刀刃是波状渐尖的造型,加上弯曲的手柄和开口膨大的刀鞘,整体看起来很不对称。张世杰在脑海中想象着这把剑在近身搏斗中的各种应用,从哪个方向劈、以什么角度刺,感觉怎么用怎么不顺手。 而贾旭则清楚,这东西采用如此奇特的造型,根本原因只是铸造工艺不过关而已。剑的材质是生铁,又因为杂质过多,剑身上密布细孔,那些铸造在上面的繁复的花纹,主要是起到掩饰作用而已。当然,当地人利用这个特点,也会往剑身上喂毒,毕竟这种多孔结构,无论毒物也好还是细菌病毒的,一律都很留得住。这剑只能用来捅刺,而且几乎是一捅就断,之所以手柄处特别宽大,就是为了捅进去后卡在身体里没那么容易拔出来,就算拔出来也得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剑身剑柄连接处细小,是为了捅了人以后把剑掰断了就走,剑身留下,剑柄带回家;据说马来当地家家户户都有个模子,剑断了回家重新用铁水浇一片新的,稍微打磨一下剑尖,刀柄安上就继续用。 至于所谓的传家宝,严格来讲,传家的是剑柄而已。用这玩意与中华刀剑对劈,简直就是送死。 而吕妙晴想法就没那么多,她单纯是看这把剑造型奇特、纹饰好看而已。尤其是剑柄和刀鞘上镶嵌的几块红红绿绿的大宝石,着实吸人眼球,她不断催促陈国康与摊主讲着价,要将摊子上的几把马来剑统统买下来,这把送给大人吕文德,那把送给最疼爱自己的大哥吕师夔,至于最小的这一对儿、就送给茹娘和瑶儿。 贾旭听她如此安排,心里想着王靖瑶兴许会很感兴趣,杜韵茹哪敢碰这个东西? 众人在摊位前正忙着,旁边忽然来了十几个人。为首一名男子,看起来二十多岁,蓄着长发、布巾缠头,上身赤裸、皮肤上画着各种繁复的纹样,下身围着纱笼(男式长裙),身后几人则是侍卫模样。 来人就这么径直站到贾旭一行人身边,目光落在吕妙晴身上,为首的男子开口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看神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吕妙晴秀眉紧蹙,脸上已经挂上了满满的不悦,她不想在城中惹事,担心坏了贾旭的大计,只是先前选购时的好心情瞬间消散。她强忍着不发一言,丢下手头的马来剑,扭头便走,却不想竟快步绕过来,挡在吕妙晴身前,还伸手拉了过来。 贾旭抬步过去一巴掌将男子伸过来的手打向一边,然后在他前胸一用力,将他推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男子十分愤怒,嘴里的叽里呱啦声更大了,还招呼着十几名侍卫将贾旭等人围在中间。 贾旭侧头问陈国康:“这货在这讲得什么?” 陈国康面露难色,似有犹豫。 “但说无妨。”贾旭又说道。 陈国康依然有些尴尬,支吾了几下才开口说道:“他说他是占城国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的外甥,叫释利诃梨提婆。他说……他说夫人比他见过的毗阇耶城里所有的贵妇和少女都要美丽,他要夫人跟他回去,做……做他的第十六夫人……” 贾旭摆手,叫他不要说了,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陈国康说:“你告诉他,我们是大宋的使者,是他们国王的客人,请他不要在此胡闹。” 陈国康翻译着贾旭的话,释利诃梨提婆一脸的不以为意,又叽哩哇啦一通,陈国康战战兢兢地翻译道:“他说宋人的使者没什么好当的。他是国王最喜欢的外甥,他让夫人……让夫人离开你,跟着他才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也可以给大人补偿,说他家的姬妾让大人随便挑几个走都行……” 贾旭气的“噗呲”一下乐出声来,抬步向前走去,释利诃梨提婆见贾旭笑,还以为贾旭想通了,张开双手好似要给贾旭个拥抱,却被贾旭忽然抬起一脚猛地踹在肚子上,向后飞出去一丈多远,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因疼痛弓成了一个扭曲的形状。 释利诃梨提婆的侍卫见状纷纷围了上来,而张世杰和吕妙晴看贾旭都动了手,自然也是拔出腰间宝剑迎了上去,双方顿时战在一起。只有陈国康,也抽出腰间佩剑,却不敢上前,只是持在手里虚张声势。最起劲儿的却是吕妙晴,堂堂封疆大将吕文德的女儿,在大宋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调戏?刚刚就憋了一肚子气,只是碍着贾旭没有发作,现在见贾旭自己都没忍住,岂不正是遂了她的意?只见她手中长剑舞得如一轮圆月,纤细的身躯中似有无穷力量,迈着自己的一双大长腿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势如游龙。而张世杰久在行伍,走的则是大开大合的路子,看似没有什么招数,只是举手一抬一放之间,必有一人被砍倒在地。 还未等散在周围的宋军侍卫赶到近前,几乎是片刻之间,释利诃梨提婆的十几名侍卫已经或死或伤、躺了一地。贾旭走到他面前,低头俯视着捂着肚子,面容狰狞的释利诃梨提婆,本想说几句什么,转念一想这蠢货又听不懂,也懒得叫陈国康翻译,只是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他几眼,带着众人转身离去。 回到驿馆,吕妙晴已经毫不生气,还兴奋地跟张世杰比较刚才谁砍倒的人多。张世杰却一脸凝重,看向贾旭说道:“此地恐怕不可久留了。” 贾旭站在驿馆前院中间,环顾了周围地势,思索了片刻,开口说道:“我倒偏要留在此地,看他们到底想怎么样?”说完将带进城的五十名宋军尽数唤到跟前,除派出一人立刻去码头报信、叫船上的宋军做好准备之外,其余人则一一布置,做着对接下来事情变化的准备。 第六十章 驿馆 - 宋鼎 - 灵剑孤寒 当日下午,几百名占城士兵将毗阇耶王城东的驿馆团团围住。 为首的释利诃梨提婆站在驿馆门口叫骂了半天,却见驿馆只是大门紧闭,无人作声。他不知贾旭除了放驿馆的管事进王宫禀报此间事情外,早将馆中其他人员绑了,押在后院的一个小房中。 张世杰透过门缝看向门外,见那释利诃梨提婆还似上午一般,光着膀子在那叽里呱啦地骂着什么,他侧头看向贾旭,问道:“要不一箭射死他算了?” 贾旭笑着摇了摇头:“不急,我们的目的还是以打促谈。杀了这个废物确实不难,只是还要留些筹码,到时才好要价。” 张世杰皱眉说道:“那管事走了快两个时辰了,屁大点的王城,到现在也没个反应,还让这货带了几百人过来,那国王的态度可见一斑。” “这蕞尔小国远离王化日久,到现在还存着试探之心。我们不给他们来几下疼的,他们是不会服气的。”贾旭与众人侧开躲在墙后,转头看向一旁的陈国康说道:“靖国王爷,该你上场了。” 陈国康听到贾旭喊他的名字,像被雷劈了般的浑身一颤,哭丧着脸看向贾旭,满眼祈求的神色。却见贾旭只是瞪眼叫他别磨蹭,只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连续深呼了好几口气,才举起手中的白旗,壮着胆子推开院门,然后立刻用占语大声喊道:“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是安南国的靖国王陈国康!我要见你们的首领!” “安南国人?”释利诃梨提婆闻言一愣,再一细看,正是上午为宋人做翻译的那个人。他不耐烦地问道:“原来你是安南人,还是个王爷?那你却为何与宋人搅在一块?我现在没工夫搭理你,你快快让开!” 陈国康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我此行是与宋人一起来的。宋人已经意识到了之前的错误,他们现在驿馆内堂摆了酒菜,想要向王子大人赔罪,特意派我来门口迎接王子大人。”说完他还扬了扬手中的白旗,神情十分恳切。 “老子稀罕他的酒菜?”释利诃梨提婆瞪着眼睛叫道:“老子要的是那个美人儿!” “是啊,美人儿!美人儿也在里面等着呢啊!”陈国康稍微往前凑了凑,低声说道:“那宋人也是个有身份的,你当着他随从的面索要他的姬妾,他抹不开面子,才做出冲动之举,现在已经回过味儿来,想着自己冒犯了王子的天威,正害怕的不行,都不敢出来见你呐!王子大人随我进去,安抚一下他,再给他些赏赐,他还能不将美人儿拱手奉上?” “此话当真?”释利诃梨提婆问道。 “千真万确!”陈国康谄笑着答道:“我有多大的胆子敢在我们占城的王城里逗王子大人你玩儿?我不要命了呀?” 听到这里,释利诃梨提婆觉得也对,方才露出了赏识的笑容:“早这样不就好了?”他径直迈步进了驿馆的门,还不住地催促着:“快在前面带路,我要去找美人儿。” 身边随从见他竟直接进去了,急忙跟上前去想要阻拦,却已然是来不及。张世杰自墙后闪出,一把掐住释利诃梨提婆的脖子,将他向院内拖去,又有几名宋军冲出,将跟进来的几名占城士兵砍倒。院外的占城士兵王子被劫,纷纷从院门向内冲,想要将其救出,谁知院内又飞出一排弩箭,将其射得人仰马翻。占城气候潮湿炎热,本就以皮甲为主,还不是人人都有,今日几百人来驿馆抓几个宋人,压根没料想到竟会有抵抗,也没有带藤牌,又如何防得住弩箭? 带队的占城将领急忙把人叫回来,看着门口转瞬间就有二十多人躺在血泊中,一阵肉疼。他急忙派出使者,一路径往王宫中报告情况,一路去兵营搬援兵、特意强调要兵甲俱全再来。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一队全副武装的占城士兵才姗姗来迟。他们个个身高马大,穿着鳄鱼皮甲、手持半人多高的藤牌,看起来就是占城国军队中的精锐,足有一二百人。门外的将领有了底气,在牌阵的掩护下慢慢逼近,还一边高声叫喊着。 “他说的什么东西?”屋内的贾旭问陈国康。 陈国康正自懊恼,自己这趟为什么要跟出来?原本在安南时见贾旭杀伐决断,是个人物,宋兵也颇为骁勇,以为自己终于寻了个靠山,此来占城做个翻译,好好表现。谁知道这家伙区区五十人就敢在毗阇耶王城中胡搞,这是发疯了吗? 见贾旭问过来,他竟有些不耐烦地答道:“他说叫你们赶快投降,不要伤了他们的王子。” 一旁的张世杰听出他语气中有一丝的不恭敬,一巴掌重重地拍在陈国康的头上,拍得他脑袋里嗡嗡直响。贾旭却不以为意,看着窗外,然后笑嘻嘻地对张世杰说道:“行了,给外面的家伙们来个大的吧,要不然我们的靖国王爷都要对我们没信心了。” 张世杰一扬手,一名宋军点燃了手中的火绳,一条火线发着“呲呲”的声音自屋内从窗户向屋外而去,直没入门口地面,引燃了预先埋在那里的火药,然后伴随着“轰隆”的一声巨响,驿馆大门竟被直接炸塌,两旁的石柱也在歪歪扭扭地挣扎了几下之后猝然倒塌。正自门口举着藤牌、排着严密的阵型向院内行进的占城国士兵瞬间被炸倒了一片,继而又被倒塌的门柱坠下的大石压在下面,被砸得脑裂胸陷、手断腿折。 占城的士兵哪曾见识过火药的威力?还以为是他们的湿婆大神发了怒。门口在爆炸中侥幸逃脱的人屁滚尿流地向后逃跑,而后方的士兵纷纷弃了兵刃在地、双手合十跪地祝祷。带队的占城将领也被震得目瞪口呆,张大着嘴巴吓傻了一般的站在那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屋内冲出七八名宋兵,点燃了手中的竹筒外的引线,用力的掷向己方正在祈祷的士兵。 他忽然福至心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身高喊:“不是湿婆大神发怒,是……”可霎时间,连他自己也被淹没在一片炸响之中,没人知道他想说的话的后半截是什么,因为这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了。 门外的占城国士兵再次被炸翻了一片。余下的以为湿婆大神发怒,又看见为首将领身死,也已经没有了战斗的意志,一时间丢盔弃甲四散奔逃,驿馆四周很快没了占城士兵的身影。 “就这?”贾旭站在屋门口看着外面轻蔑的一笑,然后指挥宋兵趁机去搜刮一番。兵甲他倒是看不上,主要是找找看这些死去的占城国士兵身上是否带着箭矢。 转身回到屋内,看见释利诃梨提婆已经面如死灰,贾旭还想调侃他几句,却忽然耸了耸鼻子,然后开口骂道:“他是不是吓得尿了,什么味儿!” ———————————— 驿馆这边闹出的大动静,终于惊动了宫城中的占城国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 白天市集上发生的事情他其实早已知晓,只是他听到的版本来自于在大街上吃了亏、到他那里哭诉的释利诃梨提婆,自然难称公允。他一来宠爱自己的这个外甥,二来恼怒宋人使者果然如他所想的跋扈,不老老实实地在驿馆等着自己的召见,却跑到大街上跟自己的外甥抢女人?故而对他要调击败士兵去驿馆教训宋人,也是一种默认的态度。 只是他绝没想到,区区五十余人的宋人使者队伍,居然如此扎手。自己的外甥带了三百人前去,却很快又要援兵,然后随着刚刚城东传来的巨响,来人飞报,围攻驿馆的军队已经溃散。 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即惊且怒,什么情况? 他亲自带着城中兵营中剩余的全部兵马赶向驿馆,下令紧闭王城四门,同时向身旁的侍从官询问具体情况。而此时在他身边的恰好是前番去驿馆安置贾旭等人的那一个。他也算守信之人,沉甸甸的一个金饼子没白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地说了一遍。 国王一听便知道是己方理亏,之前还气势汹汹想要踏平驿馆的愤怒,此刻消散了大半。但走到驿馆前,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倒塌的驿馆大门和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哀嚎的士兵,心里又起了波动。 他一方面惊叹于宋军的强悍战斗力。释利诃梨提婆先后两批五百余人的军队,据说到最后也没伤到一个宋军,就被彻底打崩、损失惨重。逃卒都说是湿婆大神发了怒,但是身为神在人间的代言人,他自己心里肯定是不信的。湿婆大神什么脾气他会不知道?不存在的神是不会发怒的。 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若是就这么与宋人讲和,也未免太丢了面子,自己损失惨重、对方毫发无伤,就这般与对方讲条件,也必是吃亏。 还是得打一打、扬一扬军威才好谈判。他把手下大将叫过来,要他迅速组织人马,攻下驿站,不能叫宋人看扁了占城,同时又要求点到即止,不能伤了宋人使者。 接到这种自相矛盾任务的将军,看着已经退到后方老远的国王,又瞅瞅身边被吓的惶恐不安的士卒,简直哭笑不得。但国王的命令不能不服从,只得硬着头皮叫骂着,组织身边的士兵准备开战下一轮攻势。 馆内的贾旭透过门缝看着外面国王的仪仗到了门前,然后又退到了远处,回头对张世杰等人说道:“这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看起来性格不是很爽利啊,我们还得加把劲儿,帮他下下决心。” 他安排吕妙晴等人押着被吓的屁滚尿流的释利诃梨提婆先从后门撤出驿馆的前楼,然后与留在楼内的宋军士兵做着应战准备。 很快,外面的占城军队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士兵大声地呱呱乱叫着,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壮胆,他们费力地攀爬上门口倒塌的碎石堆,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进攻着,然后不断被屋内的宋军从窗户中射出的弩箭击中,只有用更大声的呐喊来掩盖此起彼伏的惨叫,才能保留住最后的一丝勇气。 在又付出了上百条人命之后,占城军队才冒着屋内如蝗的箭雨冲进院内。此时驿馆前楼内没了动静,贾旭已经带着楼内的宋军从后门离开。尽管不再有箭矢从楼内射出,门外的占城士兵还是犹豫了半晌,才终于推开楼门冲进里面,然后里里外外地将这座二层的楼阁搜索了一遍。 带队的将领正准备向外面的将军汇报楼内无人,怀疑宋军已经撤退至后方的居住区。楼后的士兵忽然看见一条火线冒着青烟从脚下蔓延而来,正要向前方汇报,却见火线钻入了楼内,一两息后,脚底传来了巨大的轰响。大地仿佛都在晃动,不、大地是真的在晃动,自己都因无法站稳而摔倒在地,很快整个驿馆前楼也无法站稳,在一阵的摇摇晃晃之后,向一侧轰然倒塌。 无数的碎石、碎竹、碎木随楼体压落地面,溅起漫天的烟尘,将未来得及逃出楼外的、正在楼旁搜寻警戒的占城士兵一同掩埋其下。 门外的大将眼看着这一切,仿佛不可置信,我那么大一个楼,怎么就这么巧、在这个时候就倒了?他张着嘴任着飞扬的尘屑飘入口中,也不自觉。 而远在后方的国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湿婆大神,真的发怒了? 第六十一章 城门 - 宋鼎 - 灵剑孤寒 占城军再次磨磨蹭蹭地组织起来,已经又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此时天色将晚,夜幕已经开始缓缓降临。贾旭率人退入驿馆后方的住宅区,布置着下一道防线。驿馆大楼、前门先后被贾旭用火药炸毁,可相同的招数已经无法再用,因为现在的宋军背后是隔壁一座婆罗门寺庙的高大、厚实的院墙,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占城原来的都城在因陀罗补罗。后来被安南军队攻破,洗劫一空,遂在更南方的毗阇耶新建都城。他们吸取前番城池不够坚固的教训,加之木质建筑在当地潮湿多雨的天气中极易腐坏,王城内各建筑多用石质,本也存着一旦不测、凭借王城内的坚固建筑再做最后一搏的念头。却没成想这般匠心,还未及让外敌见识,自己先体验了个十足十。 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站在倒塌的驿馆前楼废墟上,看着二十余丈宽的空地对面,一堵半人高的院墙后面另一排虽然低矮、但是仍然无比坚固的石质建筑,脸上的肌肉不自主地一跳一跳。 陈国康正倚在一处院墙后面,举着白旗,用占语扯着嗓子喊道:“占婆补罗(即占城,‘补罗’在梵语中意为‘城’)英明的王啊!请停止我们双方的敌对行为!我们之间的争斗,本就源于一次误会,不要再让我们双方的勇士因为误会而受伤、死去!” 国王不听这个还好,一听这个反而更生气了。自己现在连宋军的毛还没摸到呢,只有占城的勇士在受伤、死去! 他让手下也高声喊着:“无论起因如何,你们宋人在我占城的国都杀人毁屋,总不能用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误会’就算了!” 陈国康高声叫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卫!我们这次不远万里来到您的王都,是带着诚意,来跟您谈合作的!只要我们双方停止敌对,你将会得到比如今的损失要高上万倍的利益回报!” “那如果我不停止又会怎样?”国王的手下喊道。 “那很遗憾,您将会遭受到比现在还要惨痛数倍的损失!”陈国康喊道。 “狂妄!”国王愤怒地将手中权杖重重的拄在地上,他几乎马上要下令军队不惜一切代价攻过去将宋人杀干净了,但是转眼间又说服了自己要慎重,也许宋人真的有什么依仗呢?对那个虽然遥远但是庞大无比的帝国,还是能不招惹,就尽量不招惹。 他对统领军队的大将说道:“我要你给我攻破他们固守的房屋,但是一定要保证宋人使者的安全!” 大将对国王这种模棱两可、自相矛盾的命令似乎已经习惯了。也没多说什么,而是默默地调集军队,开始了进攻。 占城军队的箭矢如雨般,飞跃二十多丈宽的空地,射向贾旭等人驻守的石屋,然后撞在墙壁上、扎在地面上、也偶尔射中宋军士卒护甲未及的地方。占城人用的这种竹木弩,结构极为简单:以经过浸油处理的竹子作为弓臂,以动物韧带、皮革或纺线作为弩弦,由于冶炼技术差,没有金属弩机,也没有金属望山等瞄具,射程、威力、准度与宋军手中的蹶张弩完全比不了,但胜在上千人一起射一个小区域,主打一个量大管饱,竟也一时射得院墙后的宋军抬不起头来。 然而躲在墙后的宋军早有准备,在院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从中心处抽出一小块石砖,形成一个个射击孔。占城士兵用的竹木弩精度很低,很难射入狭小的射击孔内,宋军却可以使用弩箭从射击孔中进行还击,对面占城士兵密密麻麻的阵型也极大地提高了命中精度,而且即使穿着皮甲的占城士兵也完全无法抵挡宋军蹶张弩的威力,反倒不断有人被射倒。 很快又一队占城的士兵上前,纷纷弓着腰举着半人高的藤牌,排着严整的横队,缓慢地向前推进。这种轻便、坚固又柔韧的盾牌对箭矢的防御力极佳,这样即使是宋军的蹶张弩,也无法破盾。宋军也停止了浪费箭矢的射击行为,而是躲在院墙后,等待敌军靠近。 还是由于占城的竹木弩准度不够,待己方士兵靠近院墙时,后方的弓弩手便纷纷停止了射击,以避免乱飞的弩箭误伤友军的后背。而宋军等的就是这个空当,趁箭雨停歇、而敌军未至的间隙,点燃手中装满火药和铁钉的竹筒,然后探身出院墙向外掷去。 占城士兵对这些被扔过来的冒着烟的竹筒不明所以,但是很快,一阵阵此起彼伏的炸响声,既在告诉他们此物的风险,也在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好不容易推进到院墙附近的占城军队再一次崩溃,在空地上丢下无数哀嚎的伤员和无声的尸体,向后争先恐后地逃去。 而躲在他们身后更远处的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和他手下的统军大将终于明白,这不是什么湿婆大神的愤怒,而是宋军拥有一种可以产生巨大声响,并对人进行杀伤的武器! 占城军队硬着头皮又组织了两次进攻,都是被用一样的方式在距院墙近在咫尺的位置击退。宋军甚至将竹筒绑在弩箭上,点燃之后远远地抛射过来,对占城军后方的弓弩手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当然也有射过来之后落地未炸的。有人捡了两个呈给国王,国王将竹筒劈开,看着里面盛装的黑色粉末,闻起来微微有着刺鼻的味道,却也不知原理为何。 此时天已经黑了,宋军为了防守视线,防止占城军队趁夜偷袭,从院墙内抛出火把,扔在中间的空地上。有火把恰好落在空地中死去占城士兵的尸体上,让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焦臭味。 而占城军队也退回空地的对面,重新整着队。几次连番的进攻不得手,极大地消耗了占城士兵的体力和意志。与北方汉化很深的安南和西边幅员辽阔的真腊相比,国小民少的占城之所以能够屹立千年不倒、几番被亡国又都能复国成功,靠的就是占人的悍勇和好战。可今日前后数千占城军队与区区五十余人的宋军战了一下午,不仅未有丝毫斩获,反而自身伤亡惨重,更是被宋军的未知武器在他们心头悄悄印下了深深的恐惧。 统军大将看着手下士卒已无战心,刚想试图劝说国王要不与宋人谈谈?此时却听陈国康又在院墙之后扯着嗓子喊道:“占婆补罗智慧的王啊,我最后一次试图劝说您,放下这无谓的仇怨,让我们好好谈谈双方的合作。” 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面色铁青,这时候听到对面喊自己为“智慧的王”,竟感觉对面就是在赤裸裸的嘲讽。只是一而再的进攻失利让此刻的他更加的理智和慎重了。他不再下令军队继续进攻,却也没有对宋人的提议做出什么反应,主要是在如此的形势下就此讲和,实在太有损他国王的威严。 双方就这么静悄悄地又对峙了半晌。院墙后的贾旭侧头看向不远处的陈国康问道:“你的翻译是按照我的内容说的么?我怎么感觉对面每次听完你说的话都很生气呢?” 陈国康心中要骂娘,人是你杀的,话是你要说的,对面生气你怪我?脸上却不再敢露出丝毫不满,毕竟张世杰的大巴掌打人是真的疼。他十分诚恳地对贾旭说:“都是按照大人的意思翻译的,绝对没错!” 贾旭又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院墙,借着月色和火光看着对面的占城军队,见其始终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反应,终于下定决心道:“算了,不等了。” 很快,院墙后的宋军中传出一声炸响,然后是拖着长音的刺耳声自地面飞上天空,紧接着在天上传来又一声炸响。如此反复了三次。 占城军队中竟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以为宋军那边又要搞什么奇怪的动作,只是等了片刻,发现也没有人受到什么伤害,虽还有些惴惴不安,却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而王城东城门外的冯国旭,看着城内宋军朝天放了三个“二踢脚”,知道是在向他传讯,叫他可以开始动手了。看来今夜的毗阇耶城注定不会平静了。 刚过晌午,便接到城内来的传令,王城中发生变故,要求他率领留守的军队到王城东门外的居民区附近待命,以备不患。冯国旭给船队中的船夫都分发了武器,另留了二十人一起守卫船队,自己则率领余下的二百三十名宋军,携带大量军械,离开尸唎皮奈港口,直奔毗阇耶王城而来。中途港口的管理者还试图阻拦他们,被他直接一个不落地都绑了,丢到了船上,再加上城内乱起后国王下令紧闭王城城门,导致王城内竟一时不知宋军的援兵已经到了东城门外。 冯国旭得到的军令是收到贾旭的信号(三个“二踢脚”)之前,无论城中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轻举妄动,而收到信号之后,则立刻依计而行。作为最早一批跟随贾旭从鄂州一路到此的亲兵之一,冯国旭知道贾旭平日虽然嘻嘻哈哈没什么架子,但即使是含笑说出的军令,谁若是敢违反贾旭一定会让他哭。所以虽然整个下午听得城内叫喊声、爆炸声此起彼伏,让他十分担心贾旭的安危,心急如焚,却始终谨守军令,只是做好了各种准备,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如今终于看见了贾旭的信号,冯国旭用手重重地捶了一下面前的王城城门,然后快速跑向紧贴着一面城墙、已经严阵以待的宋军阵列中,一边跑一边喊着:“点火!马上给老子点火!”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一条火线由侧面蔓延而来,然后迅速烧到城门前,引燃了早已堆放在城门脚下的火药堆。 由于城门洞的聚音效果,这声爆炸比占城士兵之前听过的任何一声都要更加的响亮。驿馆本就坐落在王城东门旁,此刻贾旭守在驿馆最里面,国王、将军和士卒们则在原先驿馆倒塌的门厅、前楼处,而门外大街上的则是预备的军队和之前在前方受了伤、正在后方包扎、休息的士兵,却被侧面忽然响起的巨大声浪掀倒了一大片。 众人惊恐地侧头看过去,却见原本木质、外包厚厚的生铁皮的城门,一扇被炸得扭曲破损、下方露出一个大窟窿,另一扇更是直接被炸飞,在空中翻滚着飘了十几丈远才轰然落地,还砸死了好几名倒霉的躲避不及的占城士兵。 而未等漫天的烟尘散去,全副武装的宋军便自门楼中冲出,前排举着步兵旁牌掩护,其后是一排长枪兵,再后则是弓弩手。宋军的劲弩在数十步的距离内,对占城士兵而言简直就是杀神转生,一箭一个,无人可挡。也有骁勇的占城勇士拿起武器对宋军发起冲击,可即使冒着箭矢侥幸冲到阵前,也攻不破宋军的牌阵,旋即就被四面八方刺来的长枪扎得浑身都是窟窿,很快便失血而亡。 二百二十名宋兵如小刀切脂油一般,切入面前千余人的占城军中,无可阻挡。而占城士兵先前便在围攻驿馆的战斗中被打击得够呛,如今又一队宋兵以如此震撼的方式在己方的侧后翼登场,在给予占城士兵巨大杀伤的同时,也彻底击溃了他们的心理防线。先是一名士兵终于扛不住恐惧,丢下武器向后奔逃,接着是一排士兵,最后就是全线的崩溃。 一部分人沿着街道向城内四处跑去,另一部分人则逃向驿馆之内,也顺带将逃散之势传导了进来。驿馆内的占城士兵不知外面有多少敌人,只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然后己方殿后的队伍便如潮水般溃败进来。本就因为向前进攻伤亡惨重而不满、畏惧的占城士兵见势也纷纷丢下手中兵刃,加入了溃散的行列,任凭国王和统军大将如何约束和叫骂也止不住。有的在旁侧翻墙而走,更多的则是反而涌向馆内。 冯国旭接到的军令是破城之后到驿馆与贾旭汇合,他可不管面前有什么国王的仪仗旌旗,一味只是带人往里冲,而守在里面的贾旭,听见外面的爆炸声和一阵乱起,知道是冯国旭已经杀进城内,便也由内向外攻击,以作接应。 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被已经毫无斗志的溃兵围在中间,进退不得。好在目前为止还没有溃兵想到执住他投降,但是这么下去想来也不远了。无奈之下,也只能举起了白旗,在自己坚固的王城之中,向比人数不足自己十分之一的敌人投降。 第六十二章 条件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与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对坐于废墟之中。旁边站着负责翻译的陈国康,而张世杰、吕妙晴则带着其他宋军押着密密麻麻的占城军队蹲在远处。 “哎,何必呢?搞成这样。”贾旭叹了口气说道。 国王垂头丧气,也是不断地叹息,后悔自己受了外甥蛊惑,又没有早下决断,白白折损许多勇士。可惜对这种犹豫之人,世上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后悔药可吃。 “本王也是受了哄骗。怪我平日过于娇纵他,才闯下此等祸事。其实现在想想,光儿子我就有二十多个,何况一个外甥?那个浑蛋,就任凭大人处置,要杀要剐都随您的便。”国王神情恳切地说道。 “嗨,什么又杀又剐的。我之前就说过,我们是带着诚意来跟占城国交好的。要不是贤外甥带人围攻,又怎么会闹出这许多事?我现在的想法依然没变,还是要以与占城国交好为先。”贾旭和颜悦色地正说着,然后表情忽然转为严肃,继续说道:“只是我此番为交好而来,却有一名随行的士兵在城中骚乱中阵亡,二十余人受了大小不一的伤,就连我,手指头都划破了。” 贾旭还把一根中指单独伸出来在国王的面前晃了晃:“你看,都流血了。啊,虽然现在结痂了,但是你看这里,红红的地方,刚才都是血!”他将手收回,拍了拍大腿,用十分“遗憾”的语气说道:“我倒是无所谓,虽然很疼,忍一忍就过去了。但是我随行将士的伤亡,还是希望国王大人给予适当的赔偿,不然回去之后我也不好向他们的家属交代啊。” 国王心里已经骂到了贾旭的祖宗十八代,你死了一个就要赔偿,我占城伤亡上千怎么算?但身为战败的一方,他自然没有资格抱怨,只是满口应承道:“应该的,都是应该的。事情搞成这样,是我们失了待客之道,给予赔偿更是理所应当。黄金、宝石、城中女子,但凡大人看得上的,统统拿走。” 贾旭闻言也不大客气。他探身过去,用手虚指远处的吕妙晴,悄声说道:“女子就算了,家里那位比较凶。”然后忽然想到对面听不懂,又直起身子看向陈国康。陈国康无奈也只能俯身小声地将贾旭的话翻译过去。 “宝石是好的,女人嘛,就喜欢这些花花绿绿、亮晶晶的东西。”贾旭说道:“至于对阵亡士兵的赔偿抚恤,用黄金就行。嗯……我也不知道国王大人诚意如何,就黄金万两怎么样?” 国王脸上的肌肉不自觉的抽了抽,却依然勉强地笑着说道:“当然可以!占城身为下国,却让上邦使者受此危难,多赔付些钱财也是应有之义。” 贾旭满脸笑容地盯着国王的脸,许久之后方才说道:“我知道你不服。” 国王急忙摆手:“不、不、不,怎敢不服?” 贾旭终于恢复了正常神色,用认真的语气说道:“在自己的王城中,被区区数十人搅得天翻地覆,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如今又要被迫地付出巨额赔偿。我听闻占城五部,原本的首领一直由因陀罗部把持,只因前番被安南国攻破首都,实力大损,这首领之位才落到你毗阇耶部的头上。但这权位,若是始终被因陀罗部把持,还则罢了,一旦开始流转,人们总会去想,何时流转到我家?比如南面的宾童龙部与你毗阇耶部实力相若,心中一直颇有不服,其他的美山、古笪罗二部也不见得就甘于始终居于人下。今日这般事情传出去,只怕是你这王位,也未见得还坐得稳啊。” 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只是脸色随着贾旭的话越来越低沉。 贾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直白地说道:“我不与你说什么两国交好之类的场面话。也不瞒你,我此次来占城,所谋之利何止万金?就算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为了确保你有给我提供利益的能力,我也会尽全力让你的王位稳固下去的。” 国王听到贾旭如此说,深感意外,终于将头抬起,用一种期待中带着疑虑的眼光看着他。 贾旭一笑,说道:“占城的士兵不可谓不勇敢,但是今天因为什么打成这样,无非兵甲不利罢了。”他扬手招了远处一个全副武装的宋军士兵过来,又叫陈国康去周围随便捡了些占城士兵丢下的武器,放在国王面前。 “权位稳固不稳固,不过就是实力是否强劲。而实力是什么?”他拿起一把占城士兵丢弃的长刀,然后抽出宋军士兵腰间的长刀,高高举起、用力一劈,占城刀应声而断,而贾旭手中的宋刀,只是刀刃处微微崩了一个小口,并不影响继续使用。 贾旭又拿过宋军士兵背在身后的蹶张弩,放箭上弦,略一瞄准,箭矢破空而出,直直射中五十步外一棵大树,箭镞没入树干不见,尾翼还在微微摇晃着,仿佛在炫耀着自己的莫大威力。至于占城的竹木弩,贾旭甚至也没有试射,只是拿起来晃了晃,就扔在了一边。 贾旭又拿起一把占城士兵丢弃的长刀,扶着宋军士兵站好,然后举刀在他的铁甲上砍了数刀,当当作响。然后又把刀拿到国王面前,占城刀已经卷刃,而宋军的铁甲上只是留了几个淡淡的印记。 做完了这些,贾旭这才重新坐在国王面前,说道:“这就是实力!如果你也拥有这些,你还需要担心其他几部不服么?也不仅仅是震慑内部,如果你也拥有这些,你还用担心真腊和安南的威胁么?” 他再次拍了拍国王的肩膀,继续说道:“如何,考虑考虑?很便宜的。哦,这个你不用害怕,真的很便宜,比你自己铸造那些没什么用的武器都要便宜。” 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用眼睛看了看贾旭摆在他面前的宋军军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你不会白白地卖又便宜又好的武器给我,直接说你有什么条件。” 贾旭笑道:“你真的是难得的爽快一次。没错,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确实有几个条件。第一,我们的武器交易,你可以用黄金或者大米来支付,但是我只要现钱,不接受赊欠。” 国王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 “第二,我希望可以在南洋地区建立一个专属于我大宋的港口据点,作为今后保护我大宋在南洋利益的支点。这个港口我有心仪之地——真腊国的雉棍(今越南胡志明市)。此地目前不在你占城控制之下,我会帮助你一起将他打下来。打下来之后,我只要此一城及港口的控制权,周边其他地区都归你。不过这件事可能要过几年再说,现在时机还不算成熟,我先提前说出来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贾旭说道。 国王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贾旭。大宋出兵帮他攻打真腊,还只要一个港口城市,其他的都归占城?还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第三。”贾旭无视国王的诧异,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我在城外逛了逛。占城土地肥沃,但是于耕作一道,实在过于落后,简直暴殄天物。我是这样想的,待我回到大宋之后,会派一批善于耕作之人过来。他们不直接参与耕种,而是由你组织本地人耕种,我派来的人负责做技术指导。土地原有的亩产赋税依然归你,在我方指导之后额外增加的部分,你一半,我一半。” 国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世人多爱征服。以大宋的强盛、大人的运筹帷幄,灭了我占城国也不是不能。却为何不远万里而来,竟是为了帮我占城富国强兵?” “哈哈哈。”贾旭大笑道:“我还真就是来帮你富国强兵的。天下之大,超乎你的想象,有无数的大国、小国、民族、部落,各有自己的文化、习俗,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没有人能征服世界,我也不能。你占城自从脱离中华至今已逾千年,移风易俗,早已经婆罗门化了。我纵然攻灭占城,又岂能久据?倒不如助你富国强兵,而我在其中获取利益即可,又无需劳神于治民之繁苦,岂不是更好些?” “大人能如此想,真乃我占城之幸。”国王叹道。 “你也先别着急庆幸。”贾旭说道:“我可以尽心尽力的扶持你占城,只是我也担心到最后扶持出一个白眼狼来。所以我还有进一步的条件来确保你占城国能跟我大宋世代交好。” 国王问道:“愿闻其详?” 贾旭说道:“首先,占城之人要逐渐接受我汉家的文化。我不是要你们本地人放弃自己的文化和信仰,而是要对我们汉家文化熟悉和了解,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两国文化的不同,而从中曲解、挑拨,煽动两国对立。所以我要在占城国都中设立学院,教授孔孟之道,你要组织城中贵族及子弟轮番到学院来学习。学费嘛……象征性的收一点就好了,让他们自己掏钱。” 国王会心一笑,点了点头说道:“没问题。” “其次,今后占城个别官职,比如负责两国间贸易的官员,要由我派大宋人士担任。”贾旭说道:“这也是为了加强双方的沟通,确保不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从中破坏。待学院中培养出足够了解汉家文化的占城本地人之后,届时也可让其接任相应官职。” 国王思索了一番,然后也点了点头说道:“可以。” 贾旭继续说道:“这第三嘛,却是要助你更好地掌控整个占城。占城国说小不小,说大其实也不算大,偏偏还分为五部。你虽为名义上的共主,实则各部在自己的领地内各行其是,很多事情你其实做不了他们的主。这也是为何你们在与安南、真腊的战争中,总是很难占到便宜的原因。虽然千年间偶有雄主出世,强盛一时,但大多数时候是越打越弱。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的症结在哪里?” 国王说道:“愿闻其详。” 贾旭给出答案:“因为交通不便。占城国所处之地,潮湿。多雨、闷热,雨林遍布、河流纵横。地方有事,若想请示王城,因为没有优良马种往来传信,战象的速度又过于的慢,用人力往来传讯,走不上一个时辰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这般披荆斩棘间,往返动辄十余天、甚至月余,大多数事情,都不赶趟了。所以王城才迫不得已,必须向地方放权。而地方有了自主权,久而久之,就会想要更大的权利,渐渐就会想要脱离王城的掌控。当年林邑从中华脱离就是因为如此,如今分作五部、松散联盟亦是因为如此。” 国王听了贾旭的话,重重地点了点头:“大人说得极是。南方的宾童龙,听调不听宣已经很久了。若不是还有共同抵御真腊进攻的压力在,只怕他们早就自立一国了。却不知大人有何良策?” “既然问题出在交通不便,那我们改善交通就好了嘛。”贾旭答道:“我准备帮助你在占城国内修建轨道干线。” 贾旭向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粗略介绍了一下铁轨道的形貌、原理和功效,然后继续对一脸讶异的国王说道:“你此番可派国中负责工造的臣子随我一同回去,实地查看一下我大宋的轨道运行情况,他回来之后,你便知真伪。轨道建成之后,我再帮你从外购置一批吃苦耐劳的滇马过来。一旦轨道交通建立,各地与中央的联系必将大大加强,似宾童龙那般远近,往常人力往来要半个多月,今后一日多一点便到。彼时他又有何理由听调不听宣?若他胆敢有什么不臣之心,你在王城调兵平叛,三日便可全副武装、兵临城下,配以我卖给你的兵甲,剿灭叛乱岂不是易如反掌?” 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被贾旭描述的前景深深吸引,隐隐有些兴奋,转念一想,却有些担忧地问道:“若是届时宾童龙部不配合轨道的修建,又该若何?” 贾旭笑着说道:“那就提前平叛好了,又有何难?” 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坐在那里,对贾旭前后所提的各种条件细细思索了一遍,觉得自己简直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从座位上站起,双手在胸前合十,冲着贾旭行了一个虔诚的礼,然后说道:“前番对大人多有冒犯,如今想来实在是太不应该。从今往后占城愿世世代代为大宋藩属,唯大人马首是瞻!” 第六十三章 前驱 - 宋鼎 - 灵剑孤寒 “我本来就是来喝喝茶,怎么叫你这么一搅和,竟搞得我像干了什么坏事儿一般?”贾旭无奈地对面前的陆秀夫说道。 贾旭前日返到昌化军,回了府邸之后就一头钻进了后宅,就连房檐下的两支雏燕,都似乎感染了这久别归巢的雀跃,此起彼伏地挺着身躯,向着公燕祈求着、索要着。它们努力地张开双翅,笨拙地挪动着,你不经意地推我一下,我奋力地压你一头,只为在公燕的嘴中多衔下一丝一毫,独享那一瞬的宠爱。整个宅院中都响彻着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有等待的期盼、有竞争的激烈、有满足的欢悦,就这般鸣了整夜,至日出方歇。 什么?你说九月已经没有雏燕了?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反正第二天一早扶着老腰走出卧房的贾旭,知道自己月余的倦怠一扫而空。 虽然陆秀夫已经对昌化军的诸项事务逐渐上手,兼之本身理政能力就极强,贾旭在安南和占城期间,各项建设依然有条不紊地开展着。但是数月以来,依然挤压了很多需要贾旭做最终决定的事情。 即使这样,原以为第二天能在府衙前厅看见贾旭的陆秀夫,等了一上午也没看见他的人影。后宅的侍女说他一早就出去了,可陆秀夫先后派人到各处寻找,也没都没有寻见踪迹。 于是傍晚时,陆秀夫直接杀到了姜盼盼的茶馆,在内堂的静室将贾旭堵了个正着。此时贾旭正倨坐在榻台上,一边品着茶一边听姜盼盼抚琴,好一副悠然的景象。 陆秀夫没好气地说道:“那么多的事情等着你来最后拍板决定,你却在此醉卧温柔乡?” “哎哎哎,这个事情我必须得说清楚。”贾旭瞪着眼睛说道:“第一我喝的是茶,并没有醉;第二我坐着呢,不是卧;第三你不要瞎说,我只是喝喝茶听听曲放松一下,哪有什么温柔乡?你诽谤我没关系,可不要玷污了盼盼姑娘,我们可是清白的。” 陆秀夫懒得理会贾旭的诡辩,只是叫随从将厚厚的一摞文书直接放在了贾旭的茶案上,一副你今天不处理完我绝不善罢甘休的模样。 贾旭也是拿他没什么办法,毕竟自己将事情都推给了他,也确实有些理亏,于是便在茶馆的静室里直接处理起公文来。姜盼盼见他要处理正事,起身便要离去,却被贾旭留住,他一边看着手中的公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陆秀夫说起占城国一行的见闻,以及自己与占城国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商定的合作事项,顺便也叫姜盼盼听听热闹。 陆秀夫本对两人谈正事时还有不相干的女子在场颇为不喜,但是看贾旭浑不在意的模样,又想着搞不好这早晚又是另一位夫人的人选,就也没提出异议。 然后他很快就和姜盼盼一样,被贾旭讲述的占城之行所吸引。 “你这样的条件,他真的很难拒绝。”陆秀夫说道:“不过看似优渥,实则包藏祸心啊。” 贾旭冲着他翻了个白眼:“什么叫包藏祸心,你站哪头的?”他从一旁轻声浅笑的姜盼盼手中接过一杯茶,解了讲说半天的口渴之后,继续说道:“你接手昌化军诸多事务之后,应该深刻体会到了,看似处处都在快速发展,实际上处处都是吞金窟。我也是没什么办法,总是要搞钱的嘛。一直叫我家大人贴补,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倒确实。”陆秀夫点点头说道:“城北的铁厂虽然可以生产出巨量的好铁,但只有卖出去才是财富,卖不出去只是负担罢了。” 贾旭说道:“是啊。怎奈大宋实行的是铁器专卖,垄断管理,并客以重税。我这么多的好铁要是直接卖到大宋内陆去,官营的铁矿和作坊立马就要垮掉,且不说违反铁禁的事,单说坏了铁税,不用别人,我家大人第一个就要拿我祭旗。我也就只能现在海外找着销路咯。” “是啊,不过占城小国,想不到竟然如此富庶。”说到这里,连陆秀夫也不禁赞叹到。 “南洋诸国,都颇为喜欢黄金,上千年来的积累,怎能不富?尤其是贵族和寺庙,莫不金碧辉煌。此次的近三万两黄金,看似很多,可折算数十万贯(南宋末期黄金白银换算比例为一比八,而一两银子约值两贯铜钱,相当于一两黄金大概可换十六贯)。其中一万金是我勒索的赔偿,另外将近两万金是第一批兵甲军械和轨道的定金,我答应他风季之后即启运的,生产方面你要多督促一些,不要第一笔买卖就误了交付。”贾旭交代道。 “这点你放心,断不会误了的。”陆秀夫兴致颇高地说:“有了这笔钱,可以解不少燃眉之急。” “不不不,这笔钱你不能用。”贾旭说道。 “为什么?”陆秀夫惊道。 贾旭答道:“不能仅靠占城国王空口白牙的承诺,我们就在那里投入大量资源。归根结底,还是要在当地有一支军事力量才能保护我们的利益。我决定新建一营,以后常驻占城国的尸唎皮奈港,并在港口附近修筑城堡,以备不患。再加上火枪的研究,还需要再继续投入些资金,预计这些就要花费将近一万金。” “那剩下的两万金呢?”陆秀夫追问。 “之前与你说过要在四川、荆湖、两淮沿线招募游民的事。昌化军治下人口还是太少,诸多工程,始终处在劳力缺乏的状态。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这两万金,花在招募、安置流民上。”贾旭说道:“我计划招揽五万流民,这笔钱平均到每个人的头上,也只有区区数贯,涵盖他们到昌化军的运费、必要的安置和初期的口粮,已经是非常紧张了。” 陆秀夫听贾旭如此讲,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可以招揽、安置宋蒙前线的苦难百姓,给他们一条生路,本也是陆秀夫所愿。贾旭能够不忘初心,解边民倒悬之危,他陆秀夫就放不下些许钱财了? “再坚持坚持,等我再想办法从别处搞钱来。”贾旭安慰陆秀夫道。 陆秀夫点了点头。这时姜盼盼在一旁问道:“东边的新城建设,房屋一间一间不停地盖着,盖完也没人住。原本我还不理解,现在看来,难不成都是给流民准备的?” “不然呢?”贾旭不在意地反问道。 姜盼盼深吸一口气,半晌才说出话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子美九泉之下若有知,必要再赋诗几首,称颂于你。” ------------------ 贾旭心中当然是有宏愿在,但以他当下的能力,自然做不到“大庇天下寒士”的程度,更不要说,他按照后世的分类法,应该算是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而不是“国际主义者”。他心中的“天下”,自有其特指范围。 就比如现在的贾旭,站在石碌铁矿的一处山头上,看着脚下几千名往来忙碌、衣衫褴褛的矿工,心中就毫无波澜。那些原本出自德旺番茂的矿工还罢了,他们是能得到基本的衣食、医疗保障的,每天只工作四个时辰左右,每个月甚至还有五天假期。而且按照贾旭先前所言,这些汉子在一定时限后,将通过劳动自赎,最终成为德旺番茂的一员。所以在矿上负责看守的德旺番茂峒丁,不仅没有逼迫过甚,反而对他们照顾有加。 可那些来自安南国乂安州沿海村镇的男丁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毕竟贾旭早已言明,要给他们一场“最好无人可通过”的严峻考验。每天六七个时辰的高强度工作,全月无休,各方面保障也几乎没有。干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吃最馊的饭,住最破的窝棚,挨最毒的打。 初时安南矿工中还发生了几次不屈的反抗与暴动,被德旺番茂的峒丁镇压、杀了为首之人并再次减半了食物供应之后,余下的人到如今已俱是行尸走肉,无力、也无心再反抗,只是机械的工作着,静待猝然倒地那一刻的到来。 陪在贾旭身侧的陈国康,看得颇为难受,几次三番想出言求情,却终究未敢说出口。 贾旭斜眼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开口说道:“心疼了?” 陈国康尴尬了笑了笑,然后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毕竟与我都是安南同胞,看了确实有些不忍。” 贾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倒是有些妇人之仁,只怕他们心中不这么看你。他们的父母被我杀了,妻子、姐妹被我夺去送给被人做妾,子女被我带走、年纪小的将来都不见得还能记得他们。他们与我之间乃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就算我有朝一日让他们得脱自由,他们会感激我么?而你作为他们眼中的奸细、叛徒、帮凶,他们会感激你么?他们自由之后,最先要做的,怕不是怀揣利刃,埋伏在你我常经之处,求个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罢了。他们从被我执住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必死的命运。我留他们多活这些时日,可以为我昌化军的发展贡献些微薄的力量,而不是悄无声息地直接死去,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陈国康知道贾旭所言在理,便也摇着头不再多说,随同贾旭一起走下山来。 山坳中的王仲文正与他的妹妹王靖瑶说着体己的话,见贾旭从山上下来,赶紧迎了上去,躬身喊了声:“大人。” 如今的王仲文早已经不是大半年前的桀骜模样,如今的他在贾旭面前执礼甚重、恭顺无比。与贾旭的联姻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这大半年中,德旺番茂在他手中,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巨大好处。原本因为仇汉政策与世隔绝而日渐衰败的德旺番茂,在这短短时间内,重新焕发出强大的生机,不仅在贾旭的直接帮助下吞并了德龙塘番茂,那些在过去百年间转投其他大番茂的小黎峒,也都纷纷重新归附于德旺番茂,毕竟谁不想借机投靠当下岛中最硬的后台——昌化军呢? 而贾旭也有意地给德旺番茂让渡大量的实惠:授命其管理石碌铁矿,将矿上应用的金钱、米粮直接拨给德旺番茂,简直就是任其向下发放时从中截留;见王仲文颇知道好赖,没有中饱私囊,更是额外拨付了一笔费用,每个月都以管理费、产量新高奖励等名目奖给德旺番茂,几十数百贯,对于花钱如流水的贾旭不算什么,但是对于黎母山中的黎峒来说,已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与此同时,昌化所产的廉价、优质的铁器,以德旺番茂为中转,大量流入黎母山之中,受各黎峒追捧,也让德旺番茂在中间赚取了大量的利润;更不用说最近纷纷传闻,贾旭要给他们的头领王仲文向皇帝请要封赏了。 “我是一定要在岛上树立一个汉黎合作的标杆的,既然如此,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把实惠给自己的大舅哥咯。”贾旭笑着对王仲文说道:“我过段日子回京,是要向皇帝为你请封的。这次来,一是看看石碌铁矿的运行情况,二呢,是要咨询一下你的意见。” 王仲文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却难掩自己脸上的笑容:“大人真是客气了。您为我和德旺番茂请封,即是弥补我先祖之遗憾,更是我莫大的荣耀,我又怎敢有什么意见?” 贾旭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你的意见很重要。我此番回京,关于德旺番茂的封赏,有两种不同的选择。我希望听听你的意见,再从中择一。” 王仲文颇有些意外地说道:“请大人明言。” “其一是与其他黎峒头领一样,请个虚衔,定期领些粮米也就罢了。当然衔位比他人高一些,他们都是不入流的承节郎,而我至少为你请个正七品的宣德郎。”贾旭说道:“而另一种选择呢……我意图仿效西南,在岛上请设羁縻州,以开今后岛上黎民治理之先例。此事若成,那大舅哥就是朝廷钦封的世袭知州,从五品的封疆大吏,就连我见了大舅哥,都要行面见上官之礼了。” 王仲文听完贾旭所言,却没了兴奋之感。 “怎么,怕了?”贾旭问道。 王仲文苦笑一下说道:“岛上汉黎之间千年相处,虽然各朝各代也常有敕封之事,但均为勋官、散官,从未有黎民受封职官。其他大黎峒首领未必不想,但若是我拔了头筹,怕是会因为嫉妒,而成黎母山中众矢之的。我倒不是怕了什么,只是德旺番茂百年积弱,如今半年多来虽然声威复振,实则根基不甚牢固,我是担心届时坏了大人的大事。” “怕什么,不是还有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黎民归化乃是大势所趋,总要有人来做这个先行者。”贾旭忽地俯身在王仲文的耳边低声说道:“更何况我既然以此岛为根基,又怎会容忍岛上有这么多不受控制的势力存在?不瞒你说,羁縻州也只是一时之过渡,只要我还在岛上,黎母山中的黎民早晚是要编户齐民、改土归流的。你可以选择为我前驱,并在此过程中借我之势收获巨大的利益,有朝一日成为黎母山中千古以来的第一人也说不定。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支持,甚至为了你守护你黎民千百年来的传统而跟我对着干。” 说到这里,贾旭顿了一顿,眼睛看向正在不远处与人说笑的王靖瑶,口中继续说道:“即便你选择与我为敌,也不会丝毫阻挠我的计划。只是以我们两家的关系,你纵使倒向你的黎民同胞,他们恐怕也难以对你信任了。那时你德旺番茂从我树立的汉黎合作标杆,变为我杀了给猴看的鸡,且不要怪我辣手无情。” 王靖瑶看见贾旭望着她,口中含笑的对着自己的哥哥不知道说着什么,便一跳一跳地跑了过来,将手中的罐子递了过来:“这个甜糟可好吃了,我在昌化时常常想念的,你也尝尝!” 贾旭将罐子接过来问道:“是寨子东头孀居三十年的黄婶儿最拿手的甜糟吗?如此我可真的算是有口福啦。” 王靖瑶被贾旭的调侃逗得满脸通红,转眼看见坐在贾旭对面的王仲文双拳握在膝上、紧抿着嘴唇、脸上憋地竟有些红,诧异的问道:“阿哥你怎么了?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王仲文没有回答她,而是抬头用泛着赤色的双眼盯住贾旭,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就从妹夫所言,搏上一把!到时还望妹夫多多扶持了!” 贾旭闻言终于开怀一笑,一手握住王靖瑶、另一手握住王仲文说道:“你我乃是一家人,正该如此!” 第六十四章 打算 - 宋鼎 - 灵剑孤寒 景定二年(公元1261年)十二月中,有多支队伍离开昌化军,向各处而行。 一路是新建的占城驻屯营,由指挥使冯国旭率领,前往尸唎皮奈港。这是一支由新兵营抽调五十名骨干、另新募三百名汉军、再在黎峒中募集二百名峒丁组成的混合队伍。虽然构成人员复杂,但是治军的规矩与之前相同,五十名骨干被任为队正以上的各级武官就是为了确保更好的传承。他们今后将长期驻扎在尸唎皮奈港,保护昌化军在占城国的利益。 随行的还有多支队伍,包括一支工程队、一支教师队、一支勘探队、计划卖给占城国的武器军械和大量建筑物资。工程队负责在港口附近择址为驻屯军修建城堡。当然只此一次,建筑材料是带不够的,先期只是修建一些简易营房,之后还要往返许多次,直至城堡建成。 教师队则是要按照贾旭与占城国王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的约定,在占城国都毗阇耶王城之中设立学院,教授孔孟之道。十余名教师乃是在昌化城中招募而来,能够远赴番邦传播王化,儒教卫道士对此的狂热并不逊色于西方的传教士,而贾旭也乐得将这些平日在城里对自己的各项政策指手画脚、扰乱民心的家伙送走。 勘探队则是要对占城国各处地势进行实地走访探查,以确定轨道路线。当然了,对沿途地形的详细记录和测绘,都是为了轨道修建,绝没有其他的目的。 第二路人马则是由昌化军一批用熟了的书办组成。他们渡过琼州海峡之后,便经陆路北上,分赴四川、荆湖、两淮等地,先期探访各处的流民情况,做好相应准备,待贾旭随后另派船只溯江而上与他们汇合后,即开始招徕流民。 陆秀夫对此事是大力支持,尽管昌化军本身内政的担子就相当的重,却依然派出了最精干有力的书办们来做此事。而书办们自己也极为积极,毕竟这些饱读圣贤书的罪臣之后们,终于有机会一展平生所学,却还没机会受到更多的诱惑和考验,那股子救民于水火的心理冲动还没有被磨灭。他们甚至主动找到贾旭,要求增加招徕流民的数量,原本贾旭给他们的任务是四川、荆湖各两万,两淮一万,到底经不住他们一再请求,最后只能一边抱怨着他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边给三地各加了五千人的名额。 而第三路人马则是贾旭自己。贾似道几次三番来信命他回京与吕妙晴完婚,甚至以断了对昌化军的援助供给相要挟,他终于拖不下去,只能带着他未过门的夫人一起,坐船北返临安。 只是这吕妙晴之前潇洒跳脱,如今可能是知道自己婚期将近,也终于知道不好意思了,整日躲在船舱中,也不出来与他相见,贾旭只能百无聊赖地自己坐在甲板上,看远方海平线上的云舒云卷、日出日落。 宋代女子讲究十九岁当年不婚,今年吕妙晴正是十九岁,故而两家能勉强忍她留在昌化军胡闹。但明年她就二十岁了,这个年纪在当时的高门大户家的女眷中妥妥的算大龄剩女,更何况贾、吕两家联姻、结为政治同盟,乃是朝中众臣私下里十分瞩目的大事,更是事关两家势力前途。虽然以吕妙晴的性子,竟然就在昌化军那种偏远地方老老实实的待了一年多,也没说闹着要离开,看起来二人相处得还不错,但是婚礼始终不办,终是让贾似道和吕文德二人彻底踏实。 尤其是贾似道今年下半年以来,在全国各地军镇中推行“打算法”,查办了一大批文臣武将,正需要在军中素有威望的吕文德的鼎力支持。 前番蒙古军队南侵之时,各地州府为抵御外侮,多大发赏格、自募兵勇,或巩固自保、或趋前驰援,沿江各军镇,在各处战事之中,钱粮靡费更是甚巨。而朝廷一来因为国库空虚,对各地暴涨的军费也无力尽付,二来蒙古军队南侵,不仅仅是攻一地围一城,而是在围城同时以精锐骑兵深入腹地,四下劫掠,朝廷即便是想给各地拨付钱粮,如此硝烟遍地的局面,又如何转运?无奈之下,只能同意各州府将原本应该解付上缴的赋税、粮米就地支应,优先供应战事所需,若有不足,则允许各地就地筹措。 此例一开,各地又焉能不趁机大捞一笔?前线各军镇自不必说,蒙古军至,一城一地,竭其所有,以供军需。而那些身处腹地、离蒙古兵锋还远甚的州府,亦以勤王之名义大肆募兵。 比如广南东路的梅州,竟也募了五千兵勇,声称训练完备之后便要北上勤王,结果一年多过去,也未向北方调遣一兵一卒,听得蒙古军队北退,募勇便即就地解散。当初到底募了多少人、给付了多少粮饷、置办了多少军械、训练花费几何,全都是糊涂账,唯一清楚明白的就是三件事,一是如水的钱粮花费确实在账上趴着,二是这些账肯定不会由州府官员自己买单,三是战时为筹集军费而巧立名目设置的诸多临时赋税、摊派,一时半会儿不会取消。 而刨除这些浑水摸鱼的地方文官,那些切切实实与蒙古军队接过战的宋军将领,朝廷允许他们在战时自辟财源、便宜行事,却在制度上缺乏对军费的严格管理和监督,在客观实际上也不具备实施监督的条件,因此大多数将领都难免有擅支军费的行为。 贾似道的“打算法”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应时而生。 所谓“打算法”,颁布的诏书上洋洋洒洒数千言,其实往简单了说就一条:核查战时的军费支出情况。多花的钱,一律给朝廷退回来,滥加的苛捐杂税,一律立即取消,那些借机敛财、中饱私囊的,该治罪的治罪,该抄家的抄家。 规范军费支出,惩治各地文官贪污钱粮、将帅擅用军费,从出发点和立意上来讲,决不能算错,以大宋当前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来讲,也算是切中时弊。但是一旦实施起来,立马就走了味道。 贾似道派御史台中的谏官到各地军镇核查战时军费,本意是想任用这帮清流查案,示以公正,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哪想到这帮平日在京城以清廉自傲的各级监察御史们,到了各地拿起账本,仿佛多年的穷鬼终于找到了敛财的方法,嘴张得比谁都大。 他们在对各地各军在战时的钱粮支耗进行核算时吹毛求疵、甚至无中生有,以此向涉事官员大肆索贿。乖乖交钱的就替其遮掩、大事化小,几句申饬、罚些小钱就算罢了;不从者就小题大做,虚额构陷,动辄免官抄家。 更有甚者,或是当初有些许嫌隙、或是为了曲意逢迎上官,对在抗蒙之战中有功之臣进行大肆打击报复。武将大多行事粗鲁,平日里说话时也没个把门的,很多时候自己图个嘴上痛快,胡咧乱绉,说完自己都不见得还记着。不过没关系,自有人帮他们记着。 比如泸州知府兼潼川路安抚副使刘整,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在军中有“赛存孝”、“铁胡孙”的美名,而在一片赞扬声中,刘整自己也骄傲狂妄,不把自己的上司放在眼里,最终引来自己的顶头上司、四川制置使俞兴的嫉恨。 于是俞兴厚赂京中派来的监察御史,令其到刘整军前打算钱粮,该御史到了泸州之后便将近些年来刘整军的一应账目支出翻了个底朝天,从中查出问题无数。 刘整见势不妙,才知道上官不好得罪,想起来弥补与俞兴的关系。只是他送俞兴金瓶,俞兴不受,他又跑到俞兴的江陵老家,求得俞兴家中老母亲的手书,嘱咐俞兴放刘整一马,俞兴依然无动于衷。刘整为此惶恐不安,派人到临安向朝廷上诉,然而俞兴乃是吕文德心腹,贾似道又怎么可能为他主持这个公道? 最终走投无路之下,刘整竟然以泸州辖地三十万户投降了蒙古! 也多亏忽必烈的主要精力和兵马都在北方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只派了偏师南下接应刘整,却也在里应外合之下,攻占了四川大部分地方,一时之间川中六十余州大多归于蒙古囊中,大宋“止有二十余州,所谓二十余州者,又皆荒残,或一州而存一县,或一县而存一乡”。 俞兴出兵进剿刘整,反被刘整所败。随后吕文德亲率大军水陆并进,入川进剿,才挽救颓势,收复失地,此时正将刘整困于泸州城中。 刘整不过是得罪了自己的上司四川制置使俞兴,便受到这般遭遇,那些得罪贾似道的,更成了御史台的谏官们用以讨好贾似道的进身之道,又如何能有什么好下场? 礼兵部架阁谢枋得,蒙古军南侵时变卖家产、募集军饷、招募民兵,得一万多人,保卫饶、信、抚三州。因为曾经写文批评贾似道,被御史陆景思以谢枋得居乡不守法纪、起兵时冒领钱粮的罪名,向他追索钱粮,迫的谢枋得几乎不免于死,“自偿万楮,余无所偿”。 兵部侍郎、湖南制置副使向士壁,与兀良合台战于潭州,力保城池未失,却因被稽查出守城时所用金谷数目有误,被监察御史陈寅、侍御史孙附凤一再弹劾,逮至刑部追责索偿,死于狱中。因其曾与贾似道有隙,贾似道的幕属方元善,竟将其妻妾拘住,以征缴欠款为由百般凌辱。 两淮宣抚使、鲁国公赵葵,则被与自己向来不和的建康知府马光祖控告在开庆二年正月十五日张灯宴时用了官府钱三万贯,作为其“放散官物(打算法所定罪名)”的罪状。后因赵葵乃三朝老臣、干城之将,一生以儒臣治军,功勋卓著,在军中遍布故旧,贾似道担心得罪人太多,才下令停止对赵葵超支之事的进一步纠察。 曹世雄、杜庶、徐敏子、史岩之、李增伯………… 一众在前年的宋蒙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功臣宿将受到“打算法”的牵连迫害,或身死、或贬黜、或免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就连高达,要不是宋理宗御口钦点的“鄂州之战贾似道功劳第一,高达第二”,以他和贾似道的关系,恐怕也难逃毒手。 可贾似道、吕文德二人统军靡费,就无懈可击么?只是自然不会有人去查而已。 前者贾旭在临安时便劝贾似道慎行“打算法”,之后往来书信中也多次提醒,奈何贾似道不听劝谏、一意孤行。 其实贾似道也不是不知“打算法”的诸多弊端,只是有他不得不自己做的理由。他久任地方,凭战功执掌中枢,然而于京中根基颇浅,军中诸将更是如此,贾似道在鄂州军中时,所节制的各地将领就多有不服。他也知道御史台的谏官有借此敛财之虞(但他确实没想到这些人的胃口会这么大),但是为了尽快扶持起自己的党羽派系,他最终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世人皆道台谏四处打击异己,乃是对贾似道的投名状,又焉知贾似道放任他们到处搜刮,不是喂给他们的小糖丸? 其实“打算法”只是贾似道抛出的开胃小菜,规范军费、节省支出、缓解财政危机只是一方面,在此之余排除异己、进一步总揽内外之权也是重要目的。 而待其权位巩固之后要推出的“公田法”才是贾似道的根本目的,而他到目前为止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田法”的实施做的铺垫。 只是当下朝野内外被“打算法”搞得人心惶惶,贾似道就算再有恃无恐,也不得不考虑影响。如今四川平叛形势一片大好,各地的军费稽查也基本到了尾声,故而极力催促贾旭回京,待吕文德获胜班师后即与吕妙晴完婚,一方面是彻底巩固自己与吕文德的政军联盟,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机大宴群臣,以安众心。 第六十五章 太子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等人于景定三年(公元1262年)一月初七日到达临安。 吕妙晴下船后便回了吕家在临安的府邸,再未露面。而贾旭与上次回临安时躲在后宅不见人不同,本次他回到临安,对贾似道的各种安排极其的配合,每日游走在各府邸、酒楼之间,四处拜访交游。就连随行的王文军,都觉得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贾旭在一日酒后,歪倒在榻上,掐着自己发疼的太阳穴说道:“我不过是为了让他们都来参加我的婚礼而已。你说他们好意思空手来么?当朝宰辅独子与军中擎柱的女儿大婚,那礼单还能薄了?我已与我家大人约定,这次以我婚礼名义收的礼,统统归我所有。我估摸着怎么也得有几百万贯吧?应该够我昌化军花一阵子了。” 他最后颇为感慨地说道:“我这都是为了昌化军的万千百姓牺牲自己,多么的崇高伟大啊。” “是是是,我家大人最崇高最伟大了。”王文军作为从贾旭在鄂州时便跟随的亲卫,算是他在今世最早的心腹了,知道他虽然遇大事时甚有果决,但平日里并不是个严肃之人,所以在私下并不十分拘束,偶尔还会开几句玩笑。 而贾旭当然也毫不在意。他骨子里到底是个现代人,虽然在大宋待了许久,古人那繁琐的礼数适应了不少,但脑子中的等级观念始终也不如他人那般根深蒂固。此刻的他,以一个极其没有威仪的姿势仰躺在下属面前,也毫不在意,反而不正经地调侃着:“小军军,给我查一下日程,明天到哪家了?” 王文军无奈地看了眼手中的表单,然后说道:“明日是太子在东宫中宴请丞相与公子。” 听到是太子的宴请,贾旭一个挺身,从榻上坐起,吓了王文军一跳。他见贾旭听到是太子宴请做如此反应,又见他此刻紧锁眉头,显然正在思考着什么,便静立一旁没敢做声。 难不成二人有什么过节? 而实际上,贾旭之所以紧缩眉头,只是起猛了,晃得头疼而已。对这个太子,贾旭其实丝毫不畏惧。来自后世的他虽然对于历史只是知道个大概皮毛,但是作为华夏几千年中有名的几个白痴皇帝之一,贾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了解的。 要说也许真的是赵宋皇朝天命已尽,别的朝代都是皇子太多,苦于相互争权夺位,而南宋的几个皇帝,虽然大多沉溺女色,但生儿子都挺费劲的。像宋理宗赵昀,本身就是先皇宋宁宗赵扩无子成年,与其胞弟赵与芮一同被抱入宫中做养子,后被权臣史弥远拥立为帝。他可能是想在子嗣上多努努力,扭转皇室的颓势,可劲儿的荒唐好色,甚至在宫中狎妓,却也只生了三个儿子,还都在出生数月后就去世了。无奈之下只能立其胞弟赵与芮的儿子赵禥为太子。 赵禥的母亲本是荣王(赵与芮)府中的一名侍婢,出身微贱,一次被赵与芮酒后偶然临幸,竟就怀了子嗣。王妃发现后立刻逼其服药打胎,谁知胎儿没打下来,还是出生了。因为是皇帝近亲唯一的男孩,得到全府上下人的保护,无奈已中药毒,天生体弱,手足发软,四岁才会走路,七岁才会说话,智力明显低于正常水平。 宋理宗为他配备良师、精心教导,可惜这赵禥的脑子始终不开窍,每次都把考校课业的赵昀气到头脑发昏。左丞相吴潜多次上书,不同意将大宋天下的未来交到这个弱智儿童的手中,要求另选宗室子弟。然而,宋理宗赵昀自己就是史弥远从民间选来的,其父赵希瓐在世时没有任何封爵,只当过山阴县当地的小官,与宋宗室没多大关系,自然想将好不容易到手的皇位留在自己一脉。加之贾似道与吴潜素来不合,见其在皇嗣问题上被皇帝所不满,趁机上书攻讦吴潜擅管天子家世,最终吴潜被贬往外地,别人对此事更不敢多言了。 赵昀还偏不信了这个邪,亲自监督赵禥的学业,每日白天安排讲官为赵禥讲经、讲史,晚上亲自考校白天所讲内容,答对了就老怀大慰,赐座赐茶;答错了,就亲自为其反复讲解分析;怎么讲都不明白的话,赵昀往往会勃然大怒,然而第二天又会耐着性子继续为其讲解。 然后赵禥开窍了么?依然没有。 他唯一不用教就开窍的,大概就是男女之事了。他身为皇太子,如果宠幸妃子、宫女,主管的太监要详细记录受幸日期,以便日后分辨子嗣。而赵禥对此极度热忱,每日动辄记录二三十人,真可谓精力过人。 贾旭心想,贾似道之所以支持赵禥为太子,大概想的就是如此皇帝,将来更好控制吧,便于他揽权吧! 时人欲事先交好储君,都是投其所好,搜罗美女进献,而赵禥一贯是照单全收。可贾旭却不愿做这等事情,觉得甚是没品。 他冲着王文军说道:“将我从占城拿回来的宝石取来,我要挑好看的选出十颗来,明日带着一起去东宫。” “之前各家,大人您可都是空着手去的,怎么这回想着带礼物了?”王文军调侃道。 “废话!”贾旭骂道:“这是皇太子,能一样吗?” 王文军又道:“那不是得送美女才好?” 贾旭却啐道:“呸,我堂堂宰辅之子,能做那种事?” 他一边伸手在王文军端过来的放满宝石的盘子里挑选着,一边说道:“人人都送美女,我也送美女,怎么显出我的独特?既然太子如此喜欢女色,讨好他身边的女人,比讨好他更有用。” ———————— 事实也正如贾旭所料。第二日贾似道带着贾旭到东宫赴宴,贾旭将占城宝石赠予赵禥身边的几位妃子,不仅妃子们喜笑颜开,赵禥也十分高兴。 这位皇太子再是好色,也不可能每个宠幸过的女子都得到封位。外人结交东宫,费劲心力四处搜刮送进来的美女,绝大多数也不过是让太子逞一时威风,随后便抛诸脑后,毕竟他原本脑子就不大好使。只有那些出身清白、得到宋理宗赵昀认可的女子,才有机会得到封号,得以常伴太子左右,进而有机会帮自己吹吹枕边风。 皇太子妃全氏得了一红一蓝一绿三枚最大的宝石,虽然自恃身份,仪态端庄,但从眼角的笑意能看出来,她很是喜欢;美人杨氏、胡氏,各得两枚宝石,乐得嘴都合不拢;就连顺安郡夫人俞氏,也得了一枚,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如视珍宝。 见自己身边的女人们都十分满意的样子,赵禥便也极其的高兴,酒宴结束后,还拉着贾旭的手不撒开,要与他到后宅中继续饮酒赏月。贾似道心想贾旭能与太子交好,也不是坏事,便将贾旭留下,自己先行回去了。 谁知这赵禥,不知是酒喝得太多了,还是那简单的脑子里单纯的以为自己喜欢的别人一定都喜欢,一门心思的想跟好兄弟分享,竟将后宅中的美姬们直往贾旭的怀里塞,搞得贾旭甚是窘迫。 贾旭倒不是不喜欢,主要是不敢啊。可是他拗不过赵禥一根筋的美意,想走又走不脱,只得局促地陪坐在一旁,任赵禥和美姬们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原本酒量不错的他竟很快的就醉了。 面前是跳着曼妙舞蹈的舞姬,侧面是和着乐曲憨唱着的赵禥,身旁两畔俱是软玉温香,贾旭半醉半醒、虚幻朦胧之间,竟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好似回到了后世,仿佛正坐于某间商务KTV的包房中,与三五相熟的好友庆祝项目建设成功。 奇怪,我记得我不是在去KTV的路上掉进了下水井、穿越到宋朝了么?原来那只不过是南柯一梦啊,其实我已经跟着他们到了包房,现在不就正在唱着歌吗?只是这包房好大啊,像露天的一样,又点了这么多的小姐,这得消费多少钱?他们唱的这又是哪位歌手的新曲,我怎么没听过? 贾旭倒也没有过多地去细想这诸般问题。嗨,算了,不管了,高兴不好了?他也扯着嗓子自顾自的吼了几曲流行歌曲,一旁赵禥被这未曾听过的曲调逗得哈哈直乐,频频鼓掌,却让酒醉的贾旭莫名的感觉些许冒犯。这王八犊子,嘲笑我?你唱得比我好听? 他扶着桌子站起,本想过去跟赵禥掰扯掰扯,谁知这一动弹,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瞬间就感觉尿意汹涌。他便暂弃了去寻赵禥晦气的念头,站在那里四处望着。诶?厕所的门在哪里? 赵禥见到贾旭的奇怪样子,开口问道:“贾兄弟在找什么?” “卫生间在哪里?”贾旭迷迷糊糊地问道。 “卫生间?”赵禥没听过这个名词。 “茅房啊,茅房!”贾旭不耐地重复道。 “啊,原来如此。”赵禥终于听懂了,他随手指着一旁的顺安郡夫人俞氏说道:“贾兄弟第一次到我东宫来,不知西阁何处,你且为他带路。” 俞氏抬头一惊,让自己带其他男子去如厕?简直荒唐!可转念一想,这位皇太子,本不就是个荒唐之人?她要是敢反驳,那股子执拗劲儿上来,怕不是马上就要当场责罚于她。她在这东宫之中本来也没什么地位,实在不想今日也在众人面前出丑,只能从席间站起,用手臂引了个方向,对贾旭说道:“请贾大人随我来。” 贾旭跟着俞氏向东宫深处走去。似茅房这般污秽之地,自然是建在偏僻之处,只是贾旭跟在俞氏后面踉踉跄跄走了许久,感觉头有些昏、腿有些软,便赶上几步,将胳膊搭在俞氏肩膀上借力,口中还囫囵着问道:“你家包厢里怎么没有卫生间的?上个厕所还要走这么远。” 而被贾旭就这样半搂在怀里的俞氏浑身如遭雷击一般,她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在这东宫之中,竟还有人胆敢对皇太子的妃子动手动脚?!她一边用力扭着身体想要挣脱,一边急切地说道:“贾大人,请你自重,放手!” 谁知早已喝得神志不清的贾旭,被她在怀里这么一扭,反而上了一股子牛脾气。“你装什么装,跟我玩欲擒故纵呢是不是?你这样事儿的,大爷我见得多了。”他忽然性起,将俞氏一把推到路边的一棵树干旁,一边撩起俞氏的裙摆,一边将嘴附在她耳边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把我往这没人的地方领,不就是想多赚点小费?你放心,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我就把小费私下里给你,省得你还要被老板抽成。” 俞氏被按在树旁,简直欲哭无泪。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摊上这种事。她想张口呼救,却忽然又想到,若是被旁人看到了这番景象,这疯子如何且不知晓,自己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届时怕不是连弃入冷宫了此残生都是奢望,更大的可能是皇家为了遮丑,将自己悄无声息地杀掉,再报个因病暴毙! 正胡思乱想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撕裂的刺痛。完了,一切都晚了,她用手捂住自己微张的嘴,努力不发生任何声音,又不自觉地昂起了头,看着那一轮明月,在树梢间有节奏地起起伏伏。她不自禁地心想,自己要是能像嫦娥一般,逃到月亮上去就好了,虽然有些孤寂,但好歹能躲过责罚。可转念一想,嫦娥也不完全是孤寂的,她身边还有一只捣药的玉兔相伴呀!她在画里见过,那玉兔身体前倾、持着一柄玉杵,不断地捣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直到把原本干巴巴的草药捣得汁水四溅,也不罢休。还有人说,正月里的玉兔不捣药,捣的是年糕,乳白色的糯米粉,和上水,制成又团又圆的形状,再在石臼里被反反复复地捶打,变得既柔软、又有弹性,实为世间美味。 第六十六章 宴会 - 宋鼎 - 灵剑孤寒 或许是急速的血液循环促进了酒精的消化分解,也或许是早春的寒风吹在贾旭的屁屁上、让他凉得一激灵,朦胧的酒意迅速地散去,他终于从幻境与现实相交织的状态中走出,看着眼前正无声啜泣的女子。 她十八九岁的样子,上身靠着树干,长裙被褪到腰际,两条裸露的白皙双腿无力地坐在地上,其上竟还有着一丝血迹。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鬓角因汗液浸湿而一缕缕地贴在还泛着潮红的双颊、额头上,肩膀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在承受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双眼无神地盯着一旁,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打湿了脸庞和衫襟,双手攥着衣角,不住地来回搓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只有紧咬的嘴唇,还保留着一丝倔强。 贾旭此刻哪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嘴中暗骂了自己几句,然后伸手向前想将女子扶起,女子却本能的向后一颤,开口低吼道:“你别碰我!” 贾旭急忙将手收回,长叹一声。他在原地踱了几步,看四周还没有人过来,脑子里快速地分析当下的形势。真的是糟透了!若是其他人的府邸倒还好些,当世之人对于姬妾的态度也就那么回事儿,大不了连女人一起送给他就完事儿了,还能为了一个不重要的女人得罪宰辅?可这里是东宫!皇家的血脉纯正是绝不容许挑战的禁脔,而自己刚刚借着酒劲儿欺辱了太子的册封夫人! 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想到刚才她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没有呼救来看,她应该也不想让人知道的吧!既然如此,不如便先问她? “现在怎么办?”贾旭问道。 女子昂起头看向他,轻蔑地说道:“你只是想问你自己怎么办吧?” 贾旭被她噎得满脸通红。 女子继续嘲讽道:“刚才那股子蛮劲儿哪去了?现在知道慌了?你们男人把裤子一脱一提,自己痛快了,反倒来问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不过是你们的玩物罢了,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贾旭知道她还处在愤怒之中,也断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话,也不再问她。他索性直接盘着腿坐在了地上,脑子中飞速思索着解决办法。 一月份的杭州,夜间还很是有些凉的,也让他迅速地冷静了下来。他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刚才的所有细节,对着看似也稍微平静了一些的女子问道:“你是顺安郡夫人,俞氏?” “怎么,怕了?”俞氏讥笑道。 “你既然是太子的册封夫人,以咱们这位太子的性子,你怎么会依然是处子之身?”贾旭问道。 俞氏闻言一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将裙摆往下拉,遮住了大腿上的血迹。她怒向贾旭低吼着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想的还是这个?!” 贾旭回答道:“我只是在想办法,回想各种细节,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们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不必反复地冷嘲热讽!” 俞氏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和衣饰,看贾旭确也不似戏谑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我父乃是淮河水师的都指挥使俞士杰,在蒙古蛮子南侵时战死。战报递上去的时候朝中正好在议立太子,皇帝想要做个抚恤忠良的姿态,便将我纳入东宫,给了封号。谁知那呆头呆脑的太子,偏说在我周身能看见一圈萦绕的‘气’。皇帝的安排他不敢不从,可他睡遍了自己能看见的所有女人,却唯独坚决不碰我。” 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别的妃子私下里嘲笑我,都说我身上有‘防身气’。” 贾旭也笑了笑,说道:“越是这种脑子不清楚的人,有时候兴许越能看见点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呢。”说完站起了身,对俞氏说:“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俞氏闻言也站起身,讶异地问道:“你想到办法了?”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一个抵死不承认罢了!哪还需要什么别的办法?”贾旭说道:“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解释自己这么半天没回去的理由而已。” 二人抬步往回走,贾旭向她低声交代着等下回去后的应对。路上俞氏还是忍不住讥讽道:“我要真有‘防身气’,怎么就没防住你?” 贾旭满怀歉意地说道:“这事说一千道一万,是我不对。若你是别家之人,我便开口将你要了回去,总不会辜负你便是了。只是你现在的身份,颇为棘手,且给我些时日,让我从长计议。” 俞氏侧头看着与她并行的贾旭,叹了口气说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贾旭回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总会有办法的。” 二人很快回到了宴席所在之处。赵禥依然在那里愉快地喝着唱着,手里还搂着一个酥胸半露的美姬,不时地低头在她颈下嗅一下、啃一口,见二人回来,也没有丝毫避讳的意思,却是略带不满地问贾旭:“怎的一个西阁去这许久?”说完眼神又带着疑虑地落在了俞氏身上。 贾旭向赵禥行了个礼,开口解释道:“途中与夫人闲聊几句,才知夫人竟是俞士杰俞将军之女。太子殿下知道,我家大人常年在两淮屯田,之前我却也是认得俞将军的。想到故人如今为国捐躯,唏嘘几句,竟引得夫人思念父亲,哭了起来,真是罪过。我想着太子殿下酒宴正欢,若是夫人哭哭啼啼的,怕坏了殿下的心情、煞了风景,故而在一旁哄劝了一会儿,待夫人心情稍解才回,所以晚了。” 俞氏也在一旁说道:“妾今日见到故人,触景生情,怕搅了太子的兴致,故而待情绪平复之后方才回来。” 这种解释对于赵禥的脑力来说,已经有些超纲了。加之他对俞氏本就不甚在意,便也懒得多想,只是对贾旭说道:“她身上有‘气’,你要小心!”说完他又特意看了看俞氏,强调道:“你看,她现在的‘气’好像更强了!” 俞氏平日每次听赵禥讲到“气”,心里都会十分难过,没想到现在却成了自己掩饰的利器。 贾旭见赵禥如此,知道这就算蒙混过关了。他看着一旁神色又变得黯然的俞氏,从袖中又取出两枚稍小的宝石,递到俞氏面前,开口说到:“来之前不知故人之后在此,也没有什么准备。这两颗宝石,也不是给夫人的,而是希望夫人,在俞将军松岗所在之地替贾旭上几柱香,聊表我的追思之情。” 俞氏却并不接受道:“大人心中还惦念着家父,妾十分感怀,但几分香火钱妾还是拿得起的。” —————————————— 第二日乃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宋理宗赵昀一如往年旧例,在宫中大宴群臣。 因为吕文德攻克泸州、叛贼刘整仅带三五心腹遁城而逃的战报刚刚送达,赵昀格外的高兴,今年的宴会也特别的盛大。 随贾似道进宫赴宴的贾旭,在随太子进宫的册封夫人队伍中,也远远地看见了俞氏。俞氏也看见了贾旭,只是表情淡然、甚至有些冷漠,只一瞬便转过了目光,好似两人从不曾认识过一般。 贾旭也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而愈加的感觉到愧疚。在古代这种极端男权社会之中,有些事情对于自己来说可能只是个一时糊涂下犯的小错误,但是对于处于弱势之中的女子来说,也许就是足以改变她人生、或者毁灭她人生的重大事件。 俞氏身为大宋淮河水师都指挥使的女儿,当年想必是个娇生惯养、众星捧月的深闺女子,可能也会偶尔畅想自己未来会嫁个什么样的夫婿,是哪家公子。谁知随着蒙古南侵、父亲战死,生活中的依靠猝然崩塌,而后又作为一个政治符号,进入东宫,嫁给一个脑子不灵光、又无比好色的丈夫。 在外人看来,她进入东宫服侍太子,将来太子即位,封妃封嫔,衣着光鲜亮丽、出入侍仆云从,好不让人羡慕。可实际上的她,在外无依无靠,在内又因为弱智丈夫口中莫名其妙的“气”而不受待见,偏偏在昨晚又遇上那么桩事儿……真是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若是真的能将昨晚的事情忘记,也许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贾旭也没有更多的时间花在感慨上,作为近期临安府中的焦点人物,城中的官员们络绎不绝地前来寒暄、敬酒,他忙于往来照应,不可开交。早就相熟的、这几天刚认识的、现在想来认识他的,但凡今日能进得宫门来的,都是功臣勋贵、宗室翘楚、朝中大员,哪一个也不能轻易得罪。 而最要用心答对的莫过于皇帝。宋理宗赵昀与上次在贾似道的班师庆功宴上对贾旭只是简单的客套、几句寒暄不同,此次对其大加赞赏,尤其是着重表扬了贾旭在昌化军的治政。直言虎父无犬子。 赵昀知道的当然不会是真实情况,贾旭在廖莹中的配合下将整个昌化军经营成一个只许进不许出的铁桶,就是因为他在昌化军的许多治政手段,在当世人看来不一定惊世骇俗,但一定离经叛道,故而不敢让皇帝知道真实情况。赵昀能看到的,都是贾旭、廖莹中、贾似道层层炮制的、专供给他自己看的虚假汇报。 当然,也不会事事皆假,有些事情还是可以说的。比如对黎民的慑服、岛上请设羁縻州,比如占城国意欲遣使朝贡。 没有皇帝不喜欢开疆拓土、万国来朝,宋理宗年轻时也有过联蒙灭金、端平入洛之类的尝试,只是伤亡惨重、一地鸡毛。赵昀也是在此之后志气尽丧,转而厌倦朝政、寄情于声色犬马。 而后蒙古对大宋的压力越来越强大,迫得他近乎喘不过气来,近些年来,大宋左支右绌、风雨飘摇,好像就没什么好事儿。所以他才会对贾似道击退忽必烈的功劳极度赞赏,也同样对琼州岛上黎民望服王化、海外占城国意欲朝贡这样的事情格外的欣喜,好像大宋真的就此时来运转,要止住颓势、转而走上中兴之路了。 而在赵昀的眼中,贾氏父子自然是居功至伟。他当场拍板在岛上设立德旺州,拟封王仲文为世袭刺史、待其进京朝贡后即颁诏册封,同时允了占城国遣使入贡。他还要对贾旭加官进爵,然而贾旭固辞不受、贾似道也在一旁相劝,说贾旭年纪尚小,还是要在地方多多历练,不能因为小有成绩就过于拔高。最终赵昀在群臣对贾氏父子一片高风亮节的赞赏声中,允其所请,不再为贾旭升官,不过御口亲承待贾旭大婚之时,要送一份大大的贺礼。 皇帝对贾旭的赏识让他进一步地成为宴会中的焦点,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亦是早早有了醉意。不过今日的他深刻吸取了昨日的教训,当发现自己神志稍有些模糊,便绝不再饮酒,不过倒也没人怪他。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当你无权无势,别人敬酒你不喝,他们会斥你不识抬举,你可能就会错过一段有用的人际关系,甚至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而若似贾旭今日这般风头正盛,人们却都愿意主动去理解他,然后反赞他年纪轻轻就如此自律,真是难怪他会有所作为,今后更应该多多交往啊。 而贾旭,其实单单的就是怕自己又酒后乱性,惹下不可收拾的麻烦而已。毕竟赵昀和赵禥这叔侄俩爱好都差不多,今日皇宫之中美女较昨日东宫之中又要多得多,而且除了嫔妃、宫女外,还有大量的城中歌舞伎女在场,这帮狐媚子为了搭个豪客,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只是因为姜盼盼的缘故,贾旭留了心,用眼睛四处寻摸了一遍,却怎的没见到唐安安的身影? 第六十七章 正事 - 宋鼎 - 灵剑孤寒 客观的说,宋理宗赵昀,算不上什么明君,在位这么些年,也没有取得什么像样的成就,晚年更是沉溺于女色,甚至可以说有些昏聩,却唯独在这气度上,颇为让人称道。换做其他皇帝,像贾似道与吕文德这种朝廷宰辅与封疆大吏之间的儿女联姻、政界一把手与军界一把手的公然联盟,都应该是防之又防的事情,而他偏偏浑不在意,甚至乐见其成。 他好像从来没担心过,要是贾似道和吕文德联合起来篡权谋位怎么办? 皇帝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很多原本担心皇帝误会自己勾联外臣的皇亲国戚们纷纷行动起来,再加上正月十五的皇宫宴上皇帝着意的褒奖,使贾旭更成了临安府中的红人,酒宴邀约不断。主人有身份的,派下人来送邀书,更多的则是亲自来请,在贾府的前厅一坐就是一天。好在他们也绝不孤单,宰辅的府中本来就不缺请示的、汇报的和溜须拍马跑关系的,如今只是更加热闹的而已。 贾旭又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影分身,自然不可能每有邀约都去赴宴,否则他怕不是要顿顿喝、喝到三年以后,也只能是拣那些主人身份显赫的才会亲自应付一下,而即使这样,也是每天酒局不断。可那些明知道贾旭不会赴宴的,依然每日来邀约,乐此不疲,主要是难得有借口到宰辅府中来。就算自己人微言轻,看不到贾氏父子,但是一同等待的部堂上官、功臣勋贵、科场同年还是能见到的。他们俨然将贾府前厅当成了自己难得一遇的交际场。 前后短短月余,贾旭将临安城中有名的酒楼喝了个遍。这股风甚至隐隐刮到了官场之外,全临安城都知道现在城中最炙手可热的乃是宰辅家的公子,酒楼间会比较贾旭哪日到此宴饮,夸自家手艺不错,而贾旭若是始终没有去哪家酒楼,则定是档次不足,要引人小瞧。就连席间陪坐、献唱的歌舞伎们,也争相以与贾旭同过席为荣,如果贾公子的酒宴始终没有请她,那她就绝算不上这临安城中有头有脸的红牌。 而贾旭在临安府的这段时间,当然也不止是每天不停地喝酒,还是干了很多正事的。 首先是搞船。 蒙古南侵时,忽必烈连破淮河、汉水、长江三道江防,大小数十战,大宋各路水师或败或溃,伤人毁船无算,贾似道借机裁撤了多支水师的编制。只是大宋与蒙古对峙,靠的就是江淮水网纵横和巍巍大江之险,江防自然是要不能不要的,贾似道只是借机重组原本冗杂的编制,然后大量营造新战船,重建水师。 而之前那些被击溃的水师部队,即使败的再惨、伤亡再重,也不是一条船不剩、一个人不活,这些余留下来的残兵败将,就变成了一笔糊涂账。其中得力的人、尚完好的船,便成了各级官员的饕餮盛宴,被募作得力家丁、亲卫,转为私船。贾似道当然也知道其中的道道儿,而且他就是获利最大的一方,像如今昌化军水营指挥姜才和大部分水兵都是原本残余诸部中最精锐的那一部分,如今纷纷南下,入了贾旭的彀中。给贾旭运送补给、然后就地扔在昌化军的船只,也都是来自于此。 然而这些内河水师的平底沙船,面对海浪,终究有些无力。东京湾中尚好,只要躲着点台风季,问题都不大,却无法满足贾旭进一步向南洋开拓的需求。贾旭将其中仅有的十余艘福船、广船都给了浮水洲岛上的水营,余下的近百艘沙船,只能充作近海护卫和运输之用。故而本次贾旭回京,与贾似道软磨硬泡,贾似道最终无奈之下,答应给贾旭再造十艘特制的福船。 贾旭是带了图纸来的。他自然是不懂造船,但原南宁军的港口旁是有小造船厂的,其中也有造船师傅,照着自有的几艘福船,加上贾旭的特殊要求:尖头、V底、侧面横排舷窗,画上几张图纸还是不难。 与后世的刻板印象——西方船是尖头尖底三角帆、中华船是平头平底方帆其实不同,作为当时世界造船、航海技术的翘楚,大宋其实各种型制的船都有。加之宋代海贸兴盛,商队足迹最远处可达红海,而泉州、广州等作为当时世界性的大港,也是全世界有能力远航的海商船队汇聚之处,什么样的船型构造没见过?他们远涉万里到达大宋之后,除商贸之余,对船只的修缮维护也是必做之事,大宋港口的船工师傅,什么样的技术没有? 人们只是根据不同的需要,采用更合适的船型,而大多数人更常见、更易留存、也更多的见于史料的,是内河船只。内河由于河水相对较浅、河流两岸少有深水港,有抢滩靠港的需求,所以多为平头、平底船,而大宋的海船,比如此时主流的福船、广船,都是尖头V底的型制。 唯一让造船师傅们无法理解的,是贾旭所画图纸中,船只两舷那一排排的舷窗,以及船舱内各层甲板那近乎变态的加固措施。在师傅们看来,福船本身就已经十分坚固了,尤其是此时独步世界的水密隔舱技术,足以让福船承受住远洋上的大风大浪。 而贾旭的图纸要求,在他们看来自相矛盾。两舷开这么一串窗口,本是对船只的整体坚固度起到破坏作用,可里面的船舱又极尽加固手段,好像生怕塌掉一样,这不是函矢相攻、自相矛盾? 贾旭当然没有跟他们过多的解释。怎么解释,告诉他们我要在船里面装大炮?他们又哪里听得懂?他只是强制地要求必须照做而已。船工师傅们自然也不会过多的执拗,丞相的公子,就算要造几艘玩具,又哪混得到他们置喙,干好自己的活儿就是了。 而贾旭忙的第二件事,则是招徕流民。 早在贾旭自昌化军启程北上回京之际,三支由昌化军中书办组成的队伍就一同北上,分赴四川、荆湖、两淮等地,实地探访情况,准备招徕当地的失地流民南下昌化军。大概在贾旭到达临安的日子,他们也分别到达了各自的目的地。 只是他们当然不可能直接开始就地招揽的,否则地方官怕不是要以为他们谋反,竟敢组织流民?贾旭到临安后,即通过贾似道给各地州县下令,打着移民实边、同时减轻地方安置流民负担的旗号,要求各级官员配合。其实地方上原本也没有什么负担,这些失地的流民,都是当地士绅招做佃户、尽情剥削的肥肉,之所以没有急着安置,不过是打着让他们再多吃些苦,最后迫不得已卖儿卖女、再贱卖自身、主动来投的念头罢了。这下被人口中夺食,各州县官员心里也是颇为不满,只是贾似道如今风头正盛,刚刚用“打算法”折腾了一圈,谁敢在这个时候去捋他的虎须?见了丞相的手令,也只能尽量配合罢了。 而各地在战乱中家园被破、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一部分人故土难离,宁可为奴为佃、说什么也不愿远行。而更多的人听得昌化军的书办描述,远在天涯海角之处,还有那样一个地方,去了之后即分配房屋,可以做工,一日就可得百文工钱,子女还有免费学堂可以上,自是趋之若鹜、争先恐后。 各地负责招徕流民的书办们,原本都是罪臣后代,在那瘴疠之地,也一样受苦受难。可是这几年在贾旭的一系列改革中得了实惠,过上了好日子,再到内陆来,见到流民的凄苦模样,一方面心里十分的自豪,对贾旭的恩德感怀在心,另一方面也对这些百姓产生了极大的共情,几次三番的传书临安,请求贾旭增加安置流民的名额。 最终贾旭无奈之下,再次给两淮、荆湖加了五千、给四川加了一万的招徕名额。 这已经是贾旭当下能承受的极限了。这几年来,昌化军查隐户、接收贬斥的宦官、外戚一党,再加上本次原本要招五万、如今已经涨到九万的流民,人口总数将要到达十四五万之巨,即使放在内陆,已相当于一些下州的人口,而昌化军还是一县的建制,又位于整体发展十分落后的琼州岛,虽然这几年昌化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是如何喂饱这十几万张嘴,着实让贾旭头疼不已。 最终的办法,也只能是着落到贾似道的头上,这也是贾旭在临安做的第三件事——搞钱。 贾旭现在手头最值钱的自然是石碌的铁矿和昌化城北产量巨大的高炉。在这个时代,源源不绝的优质铁器意味着巨大的财富,但是贾旭直接把它们拉到内陆来出售变现是不可能的,因为大宋实行的是专卖制度。 中国历朝历代都有专卖制度,这本身并不稀奇。只是宋代由于一直面临严重的外部威胁,加之自身“三冗”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中央财政压力极大,故而将专营范围一而再、再而三地扩大。不仅如前代将盐类商品纳入官方专卖,像盐、茶、酒、香料、布匹、瓷器这些日常消费量多的大宗商品,铜、铁这类与军国大事息息相关的物品,一律被纳入官方专营。无论是官方直接控制商品的产、运、销全部过程的“官鬻法”,还是官方控制生产端,然后通过商人运输到指定区域销售的“通商法”,两法因地制宜,各有侧重,但一直沿用不绝。官方从中获取了极其丰厚的利润,才得以支撑连绵不绝的边境战事和庞大官僚体系的高薪厚禄。 而贾旭的解决办法,其实说起来倒也简单:直接将铁矿或各种铁制品,卖给朝廷。 由于在开采效率、原料品质、冶炼效率、规模化效应等多方面的巨大差距,昌化军产的生铁或各种铁制品,即使算上从琼州到临安的运费,实际成本与临安府中朝廷控制下的作坊相比,依然只有三分之一。贾旭以临安的半价将自己手中的生铁和铁制品出售给朝廷,实际上相当于获取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 这种利润水平在后世已经算是惊世骇俗了,虽然和垄断经营的朝廷还有差距,但是与此同时,贾旭也有自己的两点优势。其一就是贾旭需要养活的,目前只是一县之地、十几万人口,而大宋虽然挣得多,却要养活的是整个大宋十七路下属的三十六府、一百二十五州、三十八军的亿万人口。其二是贾旭将自己的产品直接卖给朝廷,虽然名义上没有直接零售卖价高,但是却节省下了铺货全国的渠道费用和繁多的商税。 南侵的蒙古军队北还已经两年多了,但是造成的影响余波至今仍未彻底消散。战斗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是武器的修缮、补充、为未来战斗预先做的储备,都需要朝廷持续不断地投入,有了昌化军质优价廉的海量生铁和铁制品供应,给朝廷节省了大量的军费,贾似道是很满意的。 而贾旭将昌化军的铁制品换成了钱,然后用给工人发工钱的形式投入到民间。以当世约等于没有的金融背景和琼州封闭的条件,几乎不需要担心资金外流的问题。工人们拿到工钱要买吃买穿,而昌化军的商品市场,也是官方专营的……虽然贾旭定下的物价和税率相当的低,但是这些发出去的钱,终究是要赚回来的,然后再继续以工钱的方式发回百姓手中,就这样在昌化军这个有限的地区内无限的循环。 只要贾旭不断地将铁器运出去,换回铜钱,社会积累的总财富就会越来越多,然后量变一定会引起质变。 当然了,除了这三件事外,贾旭在临安做的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准备与吕妙晴的婚礼。二月初八日,吕文德班师回京;初十日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宫中再次大宴;十四日,就是贾旭与吕妙晴的婚礼了。 第六十八章 大婚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和吕妙晴大婚这一天,吸引了全城官员和百姓的关注。 大宋政界魁首和军界擎柱的儿女联姻,这桩引起临安官场瞩目的事情在今日终于到达了高潮,这意味着大宋新的、稳固的权利框架的最终形成,官员们思索着自己在这其中的位置,研究着可能的风险和机会。而百姓们则无需白耗这脑力,他们只需要知道,今天街上有难得的热闹看就是了。 一个是前几年力挽狂澜抗蒙有功的贾丞相,一个是刚刚剿灭叛逆收复全川的吕大帅,那都是我大宋响当当的顶尖人物,他们的儿女亲事,场面还能差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贾府与吕府都位于城南,自古以来,越是靠近权力中枢的人,府邸离皇宫越近,这是一条大多数时候皆如此的不成文的潜规则,似贾似道和吕文德这般权势,二人的府邸相距自然不远。贾旭要是取最近路线径直去接亲,步行穿过两个街口、不足一刻钟便能到吕府。而实际接亲的路程,自然不能如此草率。 后世平凡之人的婚礼,租了车队,还要从酒店出发,在城市主要景观转一大圈,再回到酒店成礼,图的就是显摆和气派,贾、吕二人又岂会错过这个昭示自己权势的机会? 那些告诉你有权要低调的,只是因为权利不够大,而真正的权势,不需要低调。规格形制、护卫仪仗,标榜的就是地位上的天壤之别,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全家的官路钱途、甚至生杀予夺,尽握于我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提前把这一切亮在明面上告诉你,恰恰才是我最大的低调和仁慈,免得你不知好歹真的惹怒了我,到时再恨自己有眼无珠、悔不当初。 贾旭的迎亲队伍,开路的、仪仗的、牵马的、扛轿的、抬礼的、敲锣打鼓的、弹唱奏乐的,林林总总两千多人,浩浩荡荡地从城南的贾府出发,沿御街经过三省六部院、太庙、秘书省,然后向西出丰豫门,沿西湖畔行至钱塘门复入城内,再经过国子监、太学、武学,转回御街,南行至皇城司附近,向东出崇新门,沿钱塘江南行至新开门,再次复入城内,拐过太医局,方到吕府。 沿途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争相一睹贾旭这位最近风头正劲的新郎官的风采,而贾旭骑在装饰华丽的骏马之上,穿红钗花、年轻逸朗、俊秀英武,也毫不让人失望,频频挥手致意间,便引得道两旁大姑娘小媳妇阵阵尖叫。 人群中不断有人将时应的梅花、玉兰花瓣掷向迎亲队伍,染得御街上下香风阵阵,而贾府的队伍也不时地向两旁投掷一把把的铜钱、派发利是,更是让御街之上惊呼连连。 迎亲队伍未有丝毫耽搁、紧赶慢赶,也走了将近两个半时辰,时逾午后,才到吕府。 吕府门前的街上两旁,早已摆满了长桌,上面放着茶、酒和各种点心,迎亲队伍中的大多数人便在此享受娘家的招待,每个人还收到了彩绸、小饰物和一贯铜钱的礼物,而贾旭则带着少数人,被等候在门口的吕师夔迎入府内暂歇。 也没有多久,门外的人吃饱喝足,又开始吹拉弹唱起来,催促新娘子赶紧出门上轿,吕师夔也起身将贾旭引到吕府后宅中吕妙晴的闺房门前。 里面的吕妙晴此刻凤冠霞帔、红布盖头,身边围着众多的婶婶、姑姑、嫂子,一边为她整理裙裾,一边煞费苦心地教导着,无非是些要她嫁过去之后孝敬公婆、多衍子嗣的话。平日里倔强跳脱的吕妙晴到了今时却也不再胡闹,只是默默地点着头、时不时地应和几句“知道啦”,然后任着这些长辈簇拥着、将自己牵出门外。 贾旭抬头望着闺房中款款而出的吕妙晴,一身龙凤褂上红火的色彩、精美的盘扣、细致的刺绣和华丽的镶边,也掩不住其下高挑曼妙的身材。吕氏起于草莽,家中有地位的女眷大多是当年的乡野村妇,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也有了不少贵气,但是着实称不上美丽,真不知被他们簇在其中,愈显得娇媚无比的吕妙晴,是上天如何的馈赠。 二人在昌化朝夕相处年余,如今时隔近两月再见,贾旭脑中已想不起吕妙晴的那些泼辣、率直,只是念着那张红盖头下藏着的美,竟隐隐有些急切。 贾旭随着吕府女眷,一同向外走去,待到吕府门口,女眷们纷纷站定,讨要赏钱。贾旭则回答“自古以来、绅士不带金”,然后身边的随从依规矩将一贯贯用红绸穿起来的铜钱撒在地上。吕府的女眷们自然不会稀罕这些许铜子儿,但喜庆的礼数如此,自然又不一样,也嬉笑着撒了攥住吕妙晴的手,与府中的小孩子们一起抢作一团,她这才得以上了喜轿。 迎亲队伍再次出发,这次倒没有绕远,直接从吕府到了贾府。吕妙晴在贾府门前下了轿,在足足十六名陪嫁丫鬟的伴随下,“跨马鞍”、“过平秤”,之后便入了中门,直接到后宅的新房中稍歇,室内当中悬帐,吕妙晴坐于其下,此谓之“坐虚帐”。 贾旭则来到外室中堂,堂内放着一张床榻,榻上置一椅子,也就是“高坐”。贾旭坐上椅子,众人依次斟酒,先是媒人、再是舅母、最后是丈母娘,贾旭一一饮下,此为“婿上高坐”之礼。 之后贾旭又来到新房,坐在床左侧,与床右侧的吕妙晴同行“正坐富贵”之礼。此时新房门额上已挂好了新缎,只是下端被一片片撕裂开来,等到贾旭入房之后,围在外面的客人们会纷纷争夺新缎上的小碎布,此谓之“利市缴门红”。 而房内的贾旭,嗅着身畔的软玉温香,想着开口与吕妙晴说几句话,正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礼官已在门外高喊,请新人出新房。贾旭只得收了言语,起身欲扶吕妙晴的藕臂,却被轻轻地躲开。 二人出得房来,贾、吕两家各出红绿彩缎,绾成同心结形状,一端挂在贾旭手中的槐简(笏),另一端则执于吕妙晴的手上,贾旭倒行而出,牵着吕妙晴来到中堂。 此时双方父母和位高权重的主要宾客,都已聚于中堂之内,贾家一名父母双全的女性亲属上前,用秤杆挑起吕妙晴的盖头,让贾旭终于得见芳容。只见吕妙晴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腮旁发丝轻柔拂面,平添一抹诱人风味,灵动的眼眸时而露慧、时而含羞,透着三分淘气、五分柔情。 再之后就是几千年来传统不变的拜天地、拜父母。拜礼结束之后,二人再从中堂而出,只是这次是吕妙晴执着同心结倒行,牵着贾旭回到新房。 二人再次分左右在床上做好,吕妙晴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走上前来,分别打散二人的发髻,再将他们的头发系在一起,梳成一个顶髻,这就是“结发”,表示婚姻生活的开始。 之后丫鬟又递给二人每人一个紫金钵,钵底用红、绿丝线打着同心结,二人交换酒杯,齐齐饮下,便是合卺之礼。 饮罢,二人一起丢掉酒具,吕妙晴用力掷下、紫金钵落地后跳起,贾旭则轻轻一抛、落地后寂然不动,这般一个跳,一个不动,被观礼的人认为是会生很多男孩的好兆头,故而齐声喝彩。 最后,则是双方互赠“定情十物”,即手镯、臂钏、戒指、耳环、香囊、玉佩、同心结、金簪、钗、裙。 吕家陪嫁丫鬟中一名善歌唱者,一边将各种首饰佩戴在新娘身上,一边吟唱着“何以致契阔?绕腕双玉镯。何以致拳拳?绾臂双跳脱。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同心?青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 婚礼至此终于到了尾声,贾旭从吕妙晴的花冠上摘下一朵花,而吕妙晴则解开贾旭花冠上的绳结,任花朵散落到床上。摘花之后,贾旭起身放下床上的帐幔,周围的家眷宾客们识趣地退出新房,关上了房门。 什么?你说宾客闹洞房、新郎酒宴敬酒?那都是后世衍生出来的陋习。酒宴是摆给来参加婚礼的宾客的,其中往来敬酒或者被敬的是贾似道和吕文德,而一对新人,自然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此刻的新郎官贾旭,忙忙叨叨了一整天,经过各色繁琐的礼节,饶是他认真打熬过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吕妙晴却是要轻松些,微微低着头,不作声的端坐在那里。 贾旭侧头看着自己的新娘,如同清晨的朝霞、温柔而又羞涩地绽放着她的美丽。她的脸颊上泛着一抹淡淡的红晕,仿佛桃花初放、娇艳欲滴,偶尔微微颤动的睫毛,时而低垂、时而偷偷抬起,宛如含羞草般轻轻摇曳。 贾旭有些窘迫,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好。他前世也没少在风月场所厮混,今世有杜韵茹、王靖瑶甚至俞氏,也不是未尝男女之事,只有婚娶确是头一遭,看着自己身旁明媒正娶的夫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站起身,看着吕妙晴,而此时吕妙晴也将俏脸微抬,看着贾旭,眼神深邃、如有星辰,嘴角衔笑、欲语还休。贾旭有种直接将她扑倒的冲动,却又觉气氛没到,急得站在那里直挠头。 终于他放弃了纠结,直接转身大字型仰躺在旁边的床上,长呼了一口气。 “怎么了?”吕妙晴开口问道。 “没事儿,就是有点累。”贾旭看着棚顶说道。 吕妙晴“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待贾旭刚要侧头再问些什么,却忽然发现一支如剥壳鸡蛋般白嫩的小手,贴着床榻伸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左耳,然后用力地一拧。 贾旭猝然吃痛间,身子一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从床上弹了起来,可拧着耳朵的手也未曾撒开,他只得一边侧着身子,一边歪着脑袋,一边听吕妙晴在耳畔骂道:“哎呦喂,我的贾大人,您还知道累啊。这满临安的酒楼天天喝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累啊?这满临安的名妓围着你转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累啊?你那听歌赏舞的精神头儿都哪去了?” “冤枉啊,我的夫人,那都是他们找来的,不是我啊。”贾旭痛呼着解释道:“我只是为了应酬,逢场作戏,可什么实质性的事情都没发生啊。” “你还想发生什么实质性的事情?” “不不不,不想,不想啊,快撒手,耳朵要掉了啊!” ………… 贾似道与吕文德二人与众宾客正在中堂和前厅中畅饮,却无暇理会后宅新房中的嬉闹。能听见的,只有守在门外的陪嫁丫鬟,那名刚才赠送“定情十礼”的吟唱着。她与其他十五名姐妹,俱有中上之姿,都是吕妙晴的远房亲眷或家生奴仆,作为小姐陪嫁的一部分,一同入了贾府,照顾小姐起居,也是必要时小姐争宠的助力。她因为在这十六人中姿色上优,加之有一副好嗓子,故而被寄予了最高的期待,得以在新婚之夜守在门外。 按来之前家中主母的交代,新姑爷若是有所不便,她甚至要进去帮忙推床的,只是她之前见贾旭英武健硕的样子,现在又听得屋内隐隐传出来的声音,显然是不需要她操心。她稍稍坐得离门远了一些,双手托着下颚,目光漫无目的地扫着四周,最终落在远处院墙上一扇飘扬着的彩旗上。 它原本只是沿着旗杆自然下垂着,随着一阵二月的春风吹过,旗帜便霎时飘扬起来,摆出各种迤逦的姿态,忽地朝向这头,忽地朝向那边,时而蜷缩婉转、恍惚间如诗如泣,时而挺直舒展、竟似欲直冲云霄。有时它也会短暂地落下、停止摆动,但很快又如水波涌动、翩翩起舞,在和煦的暖意中猎猎作响,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柔软与坚韧。 第六十九章 归途 - 宋鼎 - 灵剑孤寒 婚礼之后,还有次日的“赏贺”、“答贺礼”,三日后的“送三朝礼”,七日后的“拜门”、“会郎”,一月后的“贺满月会亲”。这些都是整个婚礼流程的一部分。小门小户自然能省则省,主要是办在迎亲当日,但似贾、吕两家,自然是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必要做到十成十。 故而待到贾旭带着吕妙晴和十六个陪嫁丫鬟启程南返时,已经是三月下旬了。 这十六个陪嫁丫鬟,俱是比吕妙晴年纪稍小的远房亲眷、或者家中老仆家的女儿、孙女,容貌上自然都不错,至少也算是中上之姿。各家长辈为了自己的前途,攀龙附凤,藉此讨好贾、吕两家,而对于这些年轻女子来说,能成为吕妙晴的陪嫁丫鬟,也比给别家做奴婢要强得多。 可贾旭有点消受不了这泼天的性福。与风尘女子各取所需、走肾别走心不同,这些陪嫁丫鬟,是将自己的一生押注于一人之身,若是贾旭随便玩玩,然后累得人家一辈子进退不能,这种心理负担,对于脑子里装着一颗后世灵魂的贾旭来说,也是颇为沉重。 故而他与吕妙晴商议,除两个自幼与吕妙晴相熟、情同姐妹的之外,其余的暂且现在府中伺候,待将来时机成熟,可许配给昌化军各重要将领为妻。像姜才、王文军、冯国旭,甚至是陆秀夫,都还是单身,张世杰在北方原有妻妾,只是现在看来短时间内也难以再相见。即使她们只是吕家远亲、家仆之女,可对这些偏远边军的营指挥使来说,能与吕文德扯上哪怕一丝关系,也是难得的高攀。而站在这些丫鬟的角度看,从伺候人的下人,转而成为年轻有为的文武官员的正室夫人,乃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梦里都不敢想的好事,又能有什么不乐意的? 至于贾旭,当然也存了借机笼络众将的心思。虽然目前昌化军下属诸文武对贾旭都是服气的,但毕竟只是草创阶段,能同患难、不能同富贵的例子还少么?将来摊子越滚越大之后,难免不出现些利益纠葛,自然不能把什么都寄希望于个人魅力上。 贾旭这次南归,带回来的自然不止十六个陪嫁丫鬟,还有数额巨大的财富。 贾旭在婚礼前后对贾似道的交游安排极其配合,每日周游于各府邸酒肆之间,不是因为贾旭好酒,而是因为他与贾似道说好,这次婚礼收受的所有贺礼,都归他所有。而最终的“收获”,也真的没让他失望:整个临安官场、大半州府官员和统军将领、城中的皇族勋贵,且不论数额多寡,几乎个个都送了礼单。宋理宗赵昀也兑现了自己要给贾旭的婚礼送一份厚礼的承诺,不算给吕妙晴御赐的首饰,光铜钱就赏了一百万贯。而贾旭将礼单中的各种金器、玉器、丝绸布帛,挑最好的给还在昌化的杜韵茹、王靖瑶各留了两套,自己偷偷给姜盼盼选了一套,又给十六个陪嫁丫鬟每人赏了一套,其余的尽皆在市面上出售,换成铜钱,加上本就直接送钱的,拢共有一千五六百万贯之巨。这还不算送名人字画、田产地契的,贾旭专门安排了一个人留在临安慢慢出售,待到全部售出,估计总数轻松突破两千万贯。 贾、吕两家的一场婚礼,光收的礼金就达到大宋全国一年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朝廷天天哭着喊着没钱,不断地加税、扩大垄断经营的范围,可这哪像没钱的样子? 只是贾旭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这些钱够他在昌化军挥霍一段时间了,很多原本因为钱财吃紧而进展缓慢的事情,也终于可以提上议程、加快速度推行了。 除了婚礼礼金之外,吕家还给了吕妙晴一笔不菲的嫁妆,贾旭估计至少也要值个一二百万贯。这笔钱他目前倒是不惦记,任由吕妙晴自己经营,只要昌化军发展好了,自然亏不了。 唯一让他有些不好处理的,则是吕妙晴的另一桩“陪嫁”。要说吕文德不愧是军方大佬,出手就是与众不同——他竟在军中选拔精锐,给女儿陪嫁了一营私兵!而私兵的统领,乃是吕文德的侄子吕师宪。 吕文德倒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吕师宪的父亲是吕文德的弟弟吕文信,在忽必烈南侵时率舟师与蒙古军战于长江之上,不利,壮烈殉国。吕文德将其派往贾旭处,是想加深与贾似道的联系,在贾旭这个冉冉升起的地方实力派处下注,但在贾旭心中,对这支吕家私兵,其实颇有些难办。 昌化军现有各部,无论是最先组建后向其他各营不断输出人才的“新兵营”、在流徙罪民中选拔表现优良者成立的流徙营、姜才手下的水营,还是汉黎混杂的占城驻屯营、负责城内治安的巡捕营,所操演的阵型战法也无甚奇特之处,除一开始的百余名种子外,都是新募的良家子,却尤其注重纪律。而这五百人的私兵,乃是吕文德手下各部的精锐,个人战力俱是优中选优,但论到习性做派,却是贾旭最不喜的老兵油子。 贾旭有心对其军纪进行整肃,只是碍于吕妙晴的面子不好下手,毕竟那是吕文德陪嫁来的私兵,而且吕师宪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年轻气盛,贾旭担心处理不好,反而导致刚刚彻底结盟的贾、吕两家生了嫌隙。 最终还是吕妙晴洞悉其弊,贾旭并没有跟她说什么,她却猜到贾旭这几日在忧虑何事。众人终于离开临安上船南行的第二日,便以年纪太轻还需历练的理由、用主母的身份直接在船上解了吕师宪的职,改任随行的王文君为指挥使,而吕师宪,则令其到昌化之后去负责巡捕营。 吕师宪气急,却被吕妙晴指着鼻子臭骂一顿,告诉他若是不服,现在就下小舟滚回临安去。吕师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拗不过这位表姐,最终便也是捏着鼻子认了。 贾旭自然是高兴得很,为了答谢夫人,正经卖了力气,这几天早晨都是扶着舱门出来的。王文军早就不想管理巡捕营了,这次随着贾旭北返,本也是借机偷懒,如今一下成了一营指挥,简直是天降洪福,更是别提有多高兴了。只有吕师宪闷闷不乐,好在毕竟少年人心性,一路上吕妙晴多加安抚,贾旭刻意地笼络,加上王文君整日给他讲昌化军各种新奇故事,没过几天,便不再那么执拗,也能与大家和煦相处了。 贾旭此次南下,还带着大量招徕的流民。数万人自然不可能一起南下,先前就已经陆续有人起运了。还有部分流民目前滞留在镇江府,由李庭芝派人暂时照应着。这部分人大部分是四川一带的流民,因为先前兵灾逃难,衣食无着、流离失所过久,体质较弱,贾旭特意请求李庭芝在镇江府的江边划出一块区域,让他们暂居时日,主要是吃几顿饱饭,恢复下体力,否则一路海波,怕是要经受不住。 而其余的大部,则随贾旭一同南下。近两百艘海船乃是贾似道帮忙调配,可惜到了昌化之后却不能如之前般扣下,而是要装满生铁和铁器后运回临安。至于贾旭要贾似道为其特意定制的十艘福船,还要过几个月才能完造下水,贾旭则要贾似道再给他搞五百水兵,待新船下水后一同南来。 浩浩荡荡的船队,要想始终保持队形,行进起来便慢得很,而且沿途补给时间大增。贾旭归心似箭,紧赶慢赶,像再次路过泉州、广州这般大港,终究也没有下船一观,等到船队到达昌化军,已经是五月初八日了。 回到了阔别近半年的昌化,贾旭心中很是感慨。临安虽好,可他深知其繁华将逝、不可久持。而昌化军虽不似临安那般物华天宝、俊杰荟萃,却是自己的根基,凝聚了大量的心血,如今正日新月异、朝气蓬勃。 以陆秀夫为首的昌化军诸文武到港口迎接,在码头寒暄了几句,便引着贾旭向新城而去。贾旭看着沿途的施工场景,知道临走前安排的旧城搬迁工作已经如期启动,现在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之中,原本破旧逼仄的旧县城已被拆除大半,人员俱已搬迁至东面的新城,而原本靠海这一片,要陆续建成三座港口,北侧是专供铁厂装船的货港,东侧是往来贸易的民港,南侧则是水营的军港。 城东的新城,也是一片热闹的景象,先期前来的流民,许多在新城分到了房子,简单安顿之后,都已经开始在各处工地上做工,让整个新城的建设进度加快了许多。 规划中的新城已见雏形。占地近三百亩的市中心广场地面已经平整完毕,铺着含铁矿渣的混凝土,十分的坚固。广场中心微微隆起,与四周形成缓坡,是为了排水之用,只是正中间特意垒砌的台基,贾旭只说预留,却没说要建什么,颇为让施工人员不解。 广场四周有环路,然后再分出六条宽阔道路,向四方辐射,笔直地将规划中的新城分作六个区域。而环着中心广场,则计划依次建设贾旭的私邸、政务中心、军务中心、医务中心、商务中心和娱乐中心(就是答应姜盼盼要建的剧院),目前贾旭的私邸和政务中心已经建成,其他的都还没开始建设,只是留出了空地。目前城中主要的施工力量正在集中建设流民的安置房。 安置房的形制是由贾旭设计的,由于主建筑材料从竹木到混凝土的革命性变革,故而不再局限于旧式平房,而是以三层楼房为主,每层内一条走廊联通两侧共二十间小屋,屋内用隔断分出三个空间,走廊两侧尽头是公用区域,一侧是厕所、一侧是十座灶台(两户共用一灶)。如此一楼可住六十户、三四百人口。 这种安置房自然绝算不上什么豪宅,只胜在干净整齐,似这般简单的户型放在后世根本不会有人买,但对于破门丧家、颠沛流离的流民们,如今能得昌化军免费安置、有此定居之所,又能在城中做工挣钱养家糊口,又哪里会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若要安置全部流民,需要建设数百栋安置楼,目前数量远远不够,故而大多数流民目前还在城附近的临时营地中驻扎。好在原料足够,劳力也不缺,如今城内二十余栋一批,成批起建,平均下来几天就能建成一栋。新来的流民按到达时间先后,每建成一栋便入住一批,分到房的欢天喜地,暂时没分到的也满怀希望。 贾旭回到中心广场旁的新府邸,杜韵茹、王靖瑶带着府中的下人们已经等在门口迎接。往常贾旭外出而归,她们主要是迎接贾旭,今日还要迎接吕妙晴——她们未来的主母。虽然二女之前与吕妙晴在这边也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感情也都不错,只是如今身份已定,还是对吕妙晴的态度有些忐忑。 吕妙晴也像模像样地与贾旭在中堂并排就座,板着脸接受了二女的奉茶,算是明了主次,然后就原形毕露,笑嘻嘻地拉着二女到后宅,一同收拾行装,顺带给她们看特意带回来的首饰、绸缎去了。 贾旭见后宅和睦,自然心喜,也不多管,与众文武到了书房。因为是刚刚搬入的新府邸,各处也没什么摆设,这些都是要以后吕妙晴主持慢慢布置的。书房内只有两张桌子,几把椅子。贾旭随便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上面,长呼一口气,然后对坐在对面的陆秀夫说道:“这半年来,真是辛苦君实先生了!” 陆秀夫半年未见,依旧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只是看起来褪去了不少书生气,显得愈发的干练。他向着贾旭一拱手说道:“能有幸亲身辅佐大人治政一方,看着百姓安居乐业,昌化军蒸蒸日上,陆某甘之如饴、不觉辛苦。” 说完他又将手向旁边一领,指着一旁站着的一名三十左右岁、身着直袍做文人打扮模样、气质却十分朴实精炼的人说道:“我要向大人推荐一名人才,这段时间以来帮助我处理城中事务,予我颇多助力,希望大人可以对其详加考察、委以重任。” “哦?”贾旭闻言正了正坐姿,说道:“就是这位先生么?敢问先生大名?” “不敢。”此人不卑不亢地冲贾旭行了个礼,说道:“小人姓周,名汉明。” 第七十章 步枪 - 宋鼎 - 灵剑孤寒 “周汉明……”贾旭嘴里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周,乃是指周礼,是我儒教克己复礼之遥愿;汉,则是我族强盛之始;明,乃取《周易》‘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意为六气各居其位,以成天道循环。”周汉明以为贾旭在思考他名字的意思,便开口说道。 贾旭闻言一乐:“先生误会了,贾某不敢调笑先生名讳,我只是在思考该任你何职。” “任职?”周汉明闻言先是一愣,转而露出一副即心喜又怕让人觉得自己不庄重的神色。 “大人不先考察一下么?”陆秀夫说道。 “君实先生推荐的人选,必有大才,哪还需要什么考察?”贾旭笑道。 陆秀夫点了点头说道:“周兄虽然只是书办,但头脑清晰,手段灵活,在我身边出谋划策,颇为得力,着实人才难得。” “恕我直言,为他人出谋划策,其实不难。许多人为幕僚时智计百出、夸夸其谈,可真的任其独当一面,却往往犹犹豫豫、遇事不明。”贾旭笑着抬抬手,示意面色一变的周汉明稍安勿躁,然后对陆秀夫说道:“如今我昌化军人口越来越多,粮草问题日趋紧张,虽然在钦、廉、雷、化乃至广州都可以购得粮草,但如此一味外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欲分一万五千流民,重建感恩县,专司开垦耕作,君实先生以为,周先生可以总揽其事否?” 陆秀夫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到:“虽然我刚得一臂助,转身又要放走,其实十分不舍,但若是想要他快速成长,确实应该让他在独当一面中得到磨砺才好,不然终究难成大气。” 周汉明听到此处已经是大喜过望,向贾旭和陆秀夫连连行礼道:“多谢大人!多谢君实先生!周某一定尽心竭力做好此事,不辜负二位大人的期待!” “那我们可就拭目以待咯。”贾旭笑着说道。 安排完周汉明的事,贾旭对陆秀夫说道:“今日见新城如此蓬勃之势,我在临安时始终惦念着的心算是放下了。过几天我再去石碌一趟,看看矿山的情况。” 贾旭说到这里,忽见众人面色凝重,心知必有事态,故而屏神问道:“出什么事了?”陆秀夫看向一旁的张世杰,示意他为贾旭介绍。 张世杰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地说道:“最近黎母山中有异动,我担心他们要对石碌矿山不利。” “此话怎讲?”贾旭问道。 “大人之前在石碌托付王仲文之后,德旺番茂有意加强了与黎母山中各黎峒之间的联系,却收到了许多、让人感到蹊跷的信息,让王仲文颇为不安。”张世杰答道:“他特意来信将其中种种报与我等,具体的大人可以先详看一下。” 贾旭接过张世杰递过来的信,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才抬头看着书房内众人说道:“你们怎么看?” 张世杰说道:“我们认为,确实有必要采取一些应对措施,至少也要防患于未然。” 谁知贾旭却摇了摇头,说道:“准备是要做的,但不是要防患。有些脓疱,总要等它冒出尖来,才好挤掉病根儿。黎母山中的诸多黎峒,虽然大多数时候都能与岛上一府三军的汉民相安无事,但始终游离于王化之外,终究无法让人心安,我之前扶持德旺番茂,也是想在黎峒势力上打开一个突破口。如今他们若是真的有什么动作,反而给了我采用更加激进的手段解决他们的借口。” “所以……”贾旭用手指在一旁的小桌上轻轻地敲着,说道:“不要防患于未然,甚至,还可以帮他们造造势、推一推,让他们早点忍不住跳出来就更好!” —————————— 贾旭与众人在书房中研究到了半夜,大致谋定了方略。第二日,联络的信使便从昌化出发,分赴石碌、德旺、琼州各地。而明面上,昌化军依然按部就班地做着各项日常工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波澜。 贾旭次日在金鸿超的陪同下到了城东的武器研究所。虽然昌化军的工匠营,更多地出现在新城、港口、轨道的建设现场,每日灰尘暴土,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但是只有熟悉内情的人才知道,这里才是昌化军头号机密所在。 琼州岛北部地势平坦,在昌化城东五十里处能有一片十几二十丈高的小山头已是难寻,而沿着山脊线,修筑着一圈四五丈高的混凝土墙,每相隔百步还有塔台,环着其中的一片小山坳。塔台上面有守卫、四周还有人定期巡逻,向外人强烈昭示着“请勿靠近”的意思。而昌化军的武器研究所就坐落在山坳之中。 贾旭有时候也会吐槽新城的房子盖得不够精细,每次金鸿超都会反驳道:“这么好的房子对于流民来说哪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进度赶这么紧,哪有时间精雕细琢?”可看了武器研究所内的建筑,便知道他的反驳只是狡辩,单纯因为他不用心,不然这里为什么规规整整?研发区、冶炼去、制造区、试验区甚至居住区,建的都极是华丽。 “大人常说,只有环境优美,才能心灵舒畅,这是保证匠师们心无旁骛的搞研发的必要条件。”金鸿超是这样说的。 贾旭则指着贴在小高炉外面的瓷砖说道:“那这也是为了心情舒畅咯?” 他摆了摆手冲红着脸又要解释的金鸿超说道:“不必再说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能完成我交给你们的研发任务,你就是往炉子上贴金我也没意见。” 而提到研发,金鸿超顿时意气飞扬。“大人放心,这就叫您看看我们的成果!” 他将贾旭引到旁边一个厂棚内,从架子上拿起一支“步枪”,交给了贾旭。 是的,“步枪”。 既然脑子里装着一颗后世的灵魂,不来点技术思路上的震撼,岂不是白白重活这一世? 当然了,与后世真正的单兵自动步枪相比,差距还是非常大的。确切的说,这是一种贾旭提供的超前设计思路和当世技术结合的产物。 比如说这个外形,比之前金鸿超鼓捣出来的那种木柄铁头儿的东西,就要让人看起来顺眼的多,三尺长的铁质枪管,后有木托,连接处有扳机。从基本构造来看,这已经算是很“现代化”的设计了。 贾旭从金鸿超手中接过步枪,入手一沉,这怕不是要有近三十斤。 “枪管铸得太厚了。”贾旭说道。 金鸿超说道:“是的,因为初期担心连续使用时枪管承受不住威力较大的火药,所以管壁铸得都很厚,后来随着逐步的试验,现在已经大大减轻了重量。”说完他又从架子上取下了另一支,递给贾旭,这支的重量就要轻了大概五六斤。 贾旭扫了一下货架,然后白了金鸿超一眼,说道:“你就不要跟我逐个展示你的研发历程了,也不需要跟我邀功,直接拿最终的研发成果来!” 金鸿超被贾旭说破心思,脸上一红,转身又从货架上拿了第三支递过来,这支就要轻得多,只有大概不到二十斤,虽然还是很沉,但以当世的技术能力来说,已算相当不错了。 贾旭掂量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也就这样了。” 他拨开枪管尾部的一个卡栓,然后两手各持一端,“咔”的一声掰开,露出装填子弹和火药的位置,用眼睛往里看了看。 设计时贾旭就强制要求后部装弹,然后金鸿超就带着众匠师们研究出了这么一个类似后世“散弹枪”的装填方式。为了确保枪管内的密封,还在外面加了卡栓。别说,来回“咔”、“咔”的装弹,还挺带感。 贾旭指着卡栓说道:“这个估计不太耐用吧?大概开关多少次之后需要更换?” 金鸿超答道:“几百次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这不重要,因为先坏掉的肯定不是它。” 贾旭点了点头说道:“是弹簧和燧石吧。” “是的。”金鸿超用手指着给贾旭介绍道:“目前的弹簧,大概在扳动百次左右,弹性就会逐步下降,进而导致燧石的摩擦速度降低,最终降低击发火花的成功率,直到完全无法击发,所以我建议每百次左右,就要进行一次维护。” 贾旭将扳机上的弹簧取下看了看。后世都说中国春秋时便有金制的弹簧,贾旭倒也在博物馆中见过。怎么说呢,看形状确实是弹簧的样子,但是你说是妇人装饰用的指环或者臂环也没毛病,搞笑的是,据说那东西完全没有弹性。 最关键的是,这么一种结构简单、应用极广的基础部件,经过一两千年的发展,本应该更加成熟才对,可宋代的工匠完全没见过,只能说,咱们真的没有必要什么东西都非得在老祖宗那争个世界首创。 足球还是世界首创呢,有什么用,还不是踢成那个鸟样子? 在匠师们为扳机回弹和燧石击发驱动的问题绞尽脑汁的时候,贾旭只是拿过一根铁丝简单地绕了几个圈,然后在两根手指上一夹、为他们演示弹力效果时,那满屋皆惊的样子和对贾旭崇拜的眼神,让他至今想起来心里都有些暗爽。 击发百次,那也算是够了吧。贾旭估计,当世也没有军队能在步枪阵列齐射面前坚持百轮齐射而不溃,如果有,那也必是不计伤亡、悍不畏死的骑兵突击,数十息之间便决生死,更用不上百轮。 “射程和威力如何?”贾旭问到了最关心的话题。 金鸿超答道:“单纯说射程的话,大概能打到两百步左右,只是准头和威力就保证不了。如果按照相对准确的造成杀伤来算,百步之内,再坚硬的铁甲也挡不住一击。” 他指向堆在角落里的若干破碎的铠甲说道:“这些都是在实验中击坏的。” 贾旭走过去,一边弯腰查看着地上铠甲上破损的裂口,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这些都是滑膛枪。我之前与你说的线膛枪搞得如何了?” 金鸿超有些挠头的说道:“在枪管内刻线,道理倒是不难,效果也极好,威力射程两倍不止。只是这膛线刻起来着实有些费劲。” 贾旭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关系,慢慢来。”客观地说,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做到这个地步,昌化军的这帮匠师们已经相当厉害了。贾旭只是有思路,来自于后世粗浅的认识,知道最优解的造型和后装、燧发、膛线这些毫无置喙的基本路线,但是以当世的工艺水平如何实现,则是完全不懂。以金鸿超为首的昌化军匠师们不会知道,他们短短两年时间就走完了别人几百年的路,虽然贾旭在其中的路线指引作用非常关键,但是他们的聪明才智,也绝对值得这个位面的后世在几百年后回首当今时,大书特书一笔。 贾旭看着摆在货架上的一排排成品步枪问道:“已经造成多少了?” 金鸿超答道:“滑膛枪大概有一百支。线膛枪……因为刻画膛线太是个精细活儿,目前只有四支成品。” “各部件的制造可以让城北铁厂的工匠们来做,制定好标准,你们负责验收和组装就行。线膛枪不着急,慢慢来,我回去之后再想想刻画膛线更好的方法。但是一个月内,你必须交付我五百支滑膛枪成品,有没有困难?”贾旭说道。 金鸿超略一思索,然后面露难色说道:“困难嘛……主要是人力和资金……” 贾旭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着说道:“你又想趁机要钱!不过你放心,我这次去临安,是发了大财的,短时间内,你们不缺钱。只要你们能不断按我给出的思路研发出东西来,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别的东西暂时都先放一放,这个月专心生产步枪,一定要确保产量,必要的话,晚上点灯加加班!告诉大家,完成任务,我给大家双倍赏钱!” 金鸿超“嘿嘿”的笑了声,拍着胸脯说道:“没问题!” 第七十一章 操法 - 宋鼎 - 灵剑孤寒 三天后,一百支滑膛枪和相应的配件、弹药被运送到了新城东的军营,随后贾旭亲自组织“新兵营”操练步枪战法,闭关练了十多天,便招呼大家来校场观摩。 贾旭以在鄂州带出的百名亲卫为基干、初到昌化时募集的“新兵营”,一直以来都以队列和纪律训练为主,战阵和操法与其他宋军相比也没什么区别。后来有人与贾旭说,这些士兵历经德旺、安南、占城数战,早已不是新兵了,就不好再一直叫“新兵营”了吧,听着怪叫人堕士气的。贾旭却说,自己有一套全新的战法,待他们操练之后,再给他们摘了“新兵营”的头衔。 可是两年以来,虽然也操练了一些配合投掷火药(贾旭称之为手雷)的单兵操法,但那套“全新的战法”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嘀咕着,尤其是曾经在昌化助守过的琼州安抚使司亲兵营指挥张思宇,甚至会在公开场合说,贾旭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少年,于兵事一道终是稚嫩,玩不出什么花样。 贾旭心里知道众人怎么想,却也一直没有与他们计较。急什么,新战法这不就来了么? 今日昌化军诸将中,除了占城驻屯营的冯国旭没来,其余都到了,连在浮水洲岛的姜才都被贾旭喊了回来。众人坐在校场一侧,看着贾旭领着一百五十名士兵,拿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武器组合进了场,都感到十分疑惑。 贾旭站在一侧,举起长刀高喊:“列阵!”一百五十名士兵马上列成前后三个横排,第一排是五十名牌手,将一人高的盾牌立在地上,然后拔出身后的两根棍子,一根斜支在盾牌后做固定用、另一根直直地立在身后的地上,做完这些之后,他们便转回前方、半蹲在地。 第二排的士兵从背后取过一根大约三尺长的铁制兵器,架在前排刚刚为他们直立的棍子上。 第三排则同样从背后取过相同的铁制兵器,只是执在手中,没做什么动作。 众将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这就完了?” “这就是简单的三个横排,算什么新操法?” “他们站在原地是在等什么?” “手里拿的那是什么兵刃?应该就是那种叫‘步枪’的新式武器吧?” 贾旭好像是故意卖关子,等在那里让众将猜了半晌,然后才喊了一句:“第一轮,瞄准!” 众将急忙看去,结果发现第一排和第三排的士兵都没有什么动作,只有第二排的士兵将眼睛凑到步枪后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不过这次没等他们议论,贾旭紧接着便喊道:“开火!” “砰、砰、砰、砰、砰!”一阵巨大的响声传来,校场顿时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吓了众将一跳。与此同时,士兵对面百步距离,用木架挂着的一排铁甲上,传来一串“当、当”的响声。 “更换!”贾旭继续下令道。 第二排的士兵将手中的步枪交于身后,然后从第三排的手中接过另一支,再次置于面前的支架上。而第三排接过前面递过来的步枪,将后面的卡栓打开,开始装填纸包定装弹药。 “第二轮,瞄准!” “开火!” “更换!” “第三轮,瞄准!” “开火!” “更换!” “第四轮……” 贾旭不断的下令,阵中第一排的五十名士兵除了偶尔回身帮着将碰倒的架子重新支起来外,始终蹲在那里,目视前方一动不动;第二排的士兵的任务是不停地瞄准、射击,然后将手中的步枪与后方的士兵进行交换;而第三排的士兵则专司装填。 整个队伍颇为井然有序,同时也手忙脚乱。说井然有序是每一排都只有自己固定做的动作,相互之间又有着衔接配合。说手忙脚乱是因为随着一轮又一轮的射击,整个阵列的节奏逐渐变得混乱。第一排的士兵还好些,蹲得一直很稳,第二排因为燧石击发的发火率并不是百分之百,有一次开火成功的,有连续扣动扳机三次五次也不成功的,故而开火的声音也逐渐变得稀稀拉拉。 最乱则是第三排,装填的速度有快有慢,还有卡栓几下都掰不开的、半天都扣不上的、定装弹药没拿住掉地上的、被硝烟熏了眼睛看不清的,一旦因为一点小事情耽搁了一下,就会变得愈加着急,可越急反而越乱。装填速度的不一也会传导到第二排,导致齐射的节奏也越来越乱。 最终,在贾旭数到第十二轮时,不得不停了下来。此时的射击节奏已经乱得一塌糊涂,完全不能称之为齐射了。 贾旭走到队列中间,对刚才出现问题的人一一地指导着。而在一旁围观的昌化军诸将则纷纷离开座位,跑到了百步外挂着铁甲的木架处,看着步人甲上还闪着簇新的光,却已被射得满是破洞、千疮百孔。 姜才、王文军、吕师宪,包括一起来看热闹的吕妙晴都是瞠目结舌,只有张世杰一副毫不在意、见过世面的模样——其实他前几天已经被吓过了。而金鸿超则在一旁满脸自傲,仿佛在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贾旭完成了给士兵们的总结,叫他们检查装备后原地休息,然后也走了过来,结果被激动的诸将围在了中间。 “大人,这就是传说中的‘步枪’么?” “大人,这新式武器好生厉害!百步之外射步人甲竟如穿草纸!” “大人,这步枪还有多少?给我的营也搞个几百支吧!” 贾旭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与众人回到校场一侧的座位上,拿起茶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孃地,嗓子都喊哑了。稍加平复之后,方才开口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吕师宪少年人心性,见到这新奇而又威力巨大的武器,颇为兴奋地说道:“简直太强了!我大宋边军要是都有此武器,哪还需要惧怕什么蒙古鞑子?” 姜才和王文军毕竟沉稳了很多,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走了出来,开始认真思考利弊。王文军刚刚正式接手吕妙晴交给他的私兵营不长时间,整肃军纪的同时自己也在恶补各种指挥知识,生怕哪里露了怯被这些老兵油子笑话、镇不住场,给贾旭丢人,最近每天捧着《武经总要》认真研读,此刻也是颇有心得,他首先说道:“此新式武器胜在威力确实巨大,纵是蒙古的重骑兵,百步距离上怕也挡不住一击,但是与强弩相较,也只能是五五开。主要是两点:一是射程还是要比强弩稍近一些,二是射速较慢,我刚才大致估算了一下,要八至十息(一息2至3秒,这里按3秒算),步枪击发两次的时间,蹶张弩可射三次。故而两相比较起来,还难说谁优谁劣。” 而一旁的姜才,之前常年在宋蒙前线,对蒙古骑兵再是熟悉不过,他略一思索,接着王文军说道:“若是对上骑兵突击,敌自百步外开始冲锋,冲至面前时大概只够击发两轮,至多三轮。如果敌不计伤亡地强行突击,被冲到近前,怕是难办。” 作为相对独特地位的体现,前几日张世杰便早于其他将领观看了新式操法的演练,当时也被吓了一跳,冷静下来后与贾旭对战法利弊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并提出了改进的意见。 而此刻的他仿佛完事了然,替贾旭向大家介绍着:“你们说的都没错,目前这款步枪的射程还不够远,只略优于骑弓、却稍逊于步弩,故而不可避免地存在与敌对射的问题,所以第一排专司防御,第三排专司装填,都是一时的应急之策。而实际上,还有一款更新式的步枪,射程威力要以此翻倍,待那时三排依次轮射,谁人可挡?” 一听还有射程威力翻倍的神物,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贾旭。 “有确实是有,只是产量太低,一个月出不了一两支。”贾旭摇头道:“什么时候能大规模装备,就得看金鸿超的了。”说完还眼巴巴地看了金鸿超一眼。 众人的眼睛又齐刷刷地望向金鸿超,刚刚还一副自豪神态的他顿时哭丧起了脸。“大人,不带这么坑人的。” ———————————— 时间悄然到了五月,整个琼州岛上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昌化军依然在如火如荼地建设发展,招徕的流民不断地到达昌化港,也陆续地住进安置房;周汉民组织建设的从石碌到感恩县的轨道铺设完工了大半,新感恩县城的建设也拉开了帷幕,而县城周围的土地正在丈量,聚集在那里的一万五千名流民正在满怀期待地等待着耕地的分配;王仲文离开了德旺番茂的大寨,与占城国使者一同自昌化乘船北上临安,面见皇帝,领封受赏。 贾旭府邸附近一座新建茶楼的静室之中,姜盼盼刚刚抚琴一曲,似是有些倦了,单臂倚在桌上,另一只手则举着一只娇小的茶杯,不住地把玩着,被桌角压住的衣服,将她熟透了的身体线条勒得似乎要满溢。她冲对面的贾旭翻了个妩媚的白眼儿,然后用一股慵懒的语气说道;“这个时候安排你的好妹夫离开寨子北上临安,你就不怕出什么事么?” 坐在对面的贾旭正自禁不住地用眼睛乱瞄,然后不断地用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吞咽的口水,看见姜盼盼翻来的白眼,顿时老脸一红,假装被茶呛到,咳了几声说道:“能出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你们男人的大事我哪知道那么多。”姜盼盼说道:“我只是觉得最近有些不对劲。” “我倒不是很关心那些,我现在只是觉得你有些不对劲。”贾旭伸过手去,将姜盼盼的一只柔夷攥到手里说道:“是新建的这座茶楼不合意,还是抱怨我回来这么久才来看你?” “呸呸呸,谁稀罕你看。”姜盼盼啐了一句,将小手从贾旭的爪子中抽出,反过来在上面打了一下,娇嗔道:“还以为你成婚之后就做了正人君子,没想到也是个偷腥的货。” “腥吗?腥吗?我怎么没闻到?”贾旭起身伏在桌子上,将头探过去在姜盼盼头脸周围一顿乱嗅,然后故作陶醉地说道:“我闻到的明明都是香?” “你又没个正形。”姜盼盼咯咯笑着躲开,然后对贾旭说道:“不要闹了,我说正事儿呢。” 贾旭两手一摊:“我怎么就没正形了,我们之间又没有什么。”他坐回位子,又喝了一口茶,转而说道:“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男人在做什么大事,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姜盼盼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这样的女子,倒也不关心那些有的没的,只是架不住总有男人在我们面前吹嘘呀?在临安时,无论是朝中的最新大事还是边野小县的陈年趣闻,没有我们听不到的事情。到了这边之后,虽然我已不再出门见客,但是茶馆里每日胡诌海吹的人也不少,自然消息灵通些。” 贾旭再次伸过去将她的一只手攥住,认真地说道:“我已强调过多次,你不是什么‘这样’、‘那样’的女子,你现在就是昌化军治下一个清清白白的自由民,不要妄自菲薄。” 姜盼盼这次却没有将手抽开,只是低声说道:“要是所有人都如你这样想就好了。”然后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说道:“听茶客们说,一些原本专做黎汉之间贸易的人,最近月余,在黎母山中往来,不再似以往那般自由。好多原本畅通无阻的地段,现在都被一些大小黎峒设了卡,严加盘查,甚至禁止通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而且,茶馆中最近多了许多生面孔,大多是黎民,与那些高谈阔论的汉人不同,只是闷坐喝茶,很明显是在打探消息。你说他们到这里,能打探什么消息?” 贾旭轻轻搓着手中的柔软,思索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最近确实要发生些事情。这昌化城中应该是安全的,不过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先送你去琼州暂避一段时间,如何?” “我现在哪还走得了……”姜盼盼喃喃道。 贾旭刚想说句“你果然离不开我吧”,却见姜盼盼神色有异,收了调笑的神色,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姜盼盼盯着贾旭看了片刻,然后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瞒你,我这边确实有些事情,不过你也不要将精力过多地放在我这边。既然连我都察觉到不对劲,想来最近真的要发生什么事情,你且专心办你的大事,等此番事了,我再与你说。” 第七十二章 入寨 - 宋鼎 - 灵剑孤寒 景定三年(公元1262年)六月初四日,夜,昌化新城南。 一支“朴基”番茂的黎民勇士,约有六七百人,潜伏在城外,焦急的等待着。 为首的叫黄耀学,正趴在那里,不断的用手驱赶着围绕周身的蚊虫,旁边是入夜前潜出来会合的手下,正在向他汇报城中的情况。 “城里的几组人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待到寅时,便会突袭城北铁厂。待到城北火起,其他各组就会在四处一起放火。”手下说道。 黄耀学又问道:“城里这几天确定没什么动静?” “没有。”手下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城中一切如常。今天一早我们在贾府门口盯梢的人还看见贾旭的两个夫人结伴到城东的流民营地去慰问,直到中午才回来。进出时都有说有笑的,看起来毫无防备。城里的各处巡捕营,也没有加强警戒的样子。” 黄耀学点了点头,说道:“寅时是人一天之中最困顿的时候,我们挑在寅时突袭,一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手下叹道:“在昌化待了这月余,感觉这新城修的真的好啊!吃的好、住的好,漂亮的汉人娘们儿也多!尤其贾旭府中的那些女人,他的夫人就不必说了,就是跟在夫人身边的丫鬟,也都个顶个的漂亮!头领为什么不直接发兵占了这里?到时候也分个丫鬟给我们玩儿玩儿!” “你懂个屁!”黄耀学用大手拍了一下手下的脑袋,训斥道:“现在城里有十多万汉人,我们要派多少人过来才能占的下、守得住?我们这次只是来骚扰、牵制,待城中乱起之后就要撤离,却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环视着周围和他一样趴在地上埋伏的人群,然后指着旁边的另一名手下低声说道:“你,去外面转一圈,叫那几个暗哨精神着点,不要睡觉!” —————————— 这一日的夜里,在昌化城外蠢蠢欲动的朴基番茂的黄耀学,只是数支黎民峒丁的其中一支,也是人数最少的一支。除此之外,德威番茂的头领高宁、德嗒番茂的头领田文玉共同率领着三千峒丁埋伏在琼州府城外,一旦琼州安抚使司的兵马接到其他地方的报警而出城增援,就给他们迎头痛击;朴冲番茂的头领王英海率领一千五百峒丁守在万安军治所万宁县城外,万安军像之前的南宁军一般,名义上有两千兵额,实际上兵营里还剩三百还是两百老弱病残,怕是万安军的军使自己都记不住了,王英海甚至在想要不要杀进县城趁机抢他一票;而最大的一股力量,则是德伦番茂的头领符士卿率领黎母山西麓、北麓六个大番茂合计近万名峒丁,守在德旺番茂西面五里的山林中。 “德旺番茂的人好像有所察觉,昨天起忽然闭了寨门,禁止出入。”一个大番茂的头领说道。 “都在黎母山中,我们联络了几个月,动作又这么大,一点风声不走漏也很难。”符士卿说道:“不过没关系,他们直到昨天才察觉,也已经晚了,派出向昌化军报信的人也被我们预先埋伏在路上劫杀了。就算有我们没发现的,往昌化军报信成功,我们还安排了小股峒丁在路上破坏他们的轨道。待昌化的援军到这里,最快也要五七八天天以后了。有这些时间,德旺的老寨、石碌的矿山早就都是我们的了,他昌化军只有一千多兵,还都是近一两年新募,又能奈我何?” 刚才那人接话道:“还是汉人弯弯绕多,要搁我们黎民,想要铁矿,直接攻铁矿就是了。什么欲攻石碌,必先攻德旺,还分出那么多路人马四处骚扰牵制。” 符士卿瞪了他一眼,说道:“人家说的有道理,你就不要嘟囔这些废话。铁矿那里无险可守,夺下来不难,可德旺番茂准备妥当组织反攻、昌化那边再派援军夹击,我们要损失多少人命才能守下来?不如直接袭了他们的寨子,先把德旺番茂打残,之后向西,就矿山上那二三百的守卫还不是探囊取物?还可以顺便截取寨中财物。我们黎民这些年来就是因为性子太直,才总是在跟汉人的交往中吃亏,以后还是要跟人家学着点!” 说完他转向另一边问道:“在矿山上偷来的火药准备好了没?” 有人回答道:“报告头领,准备好了。” 符士卿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听说贾旭那小子上次就是用这个东西炸开了德旺番茂的大门,害得德龙塘的王常林丢了性命,这次我们也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就是可惜王仲文那小子不在!不然连他一起抓了才算完美。” 提起王仲文,就让符士卿咬牙切齿。作为黎母山西麓最大的德伦番茂的头领,原本是各番茂争先讨好的对象,偏就这德旺番茂不那么识抬举,孤傲得很。如此还罢了,自己娶了德龙塘番茂王常林的妹妹为妻,结果王常林因为自己的贪念而死,符士卿的夫人却天天哭着喊着要他替大舅子报仇,生生哭了一整年,让他不厌其烦;德旺番茂短短数月间就重新崛起,许多原本隶属德旺番茂的小番茂,又都转投回去了,让他大失颜面;最可气的是,传闻贾旭为王仲文向皇帝请了个州刺史的职位,从五品,而自己只是个承信郎,不入流,这都不是隐约凌驾于他之上了,简直就是骑在他头上屙屎撒尿!难不成以后见了王仲文那个小子,自己还要行见上官礼不成? 但凡跟德旺番茂扯上点关系的事,就没有一件让符士卿高兴的!所以当有人来跟他谈,要对德旺番茂有所动作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时间差不多了,通知所有人,我们现在出发!天亮时赶到德旺番茂的老寨,出其不意地炸了门进去,女子财物任你们自取,男的就统统杀掉!”符士卿下令道。 仆从而来的几个番茂头领点头称是,然后纷纷去喊自己的队伍出发,一行人悄摸着向东开拔,天蒙蒙亮时刚好赶到了德旺番茂的老寨门前。果然看见老寨虽然寨门紧闭,但是宅墙上稀稀拉拉只有几个人影,看起来也不动弹,貌似还在偷懒睡觉。 符士卿见事情正如自己所料,十分高兴,即刻下令手下攻寨。他也没用预先准备好的巢车,反正寨墙上的人也没有发觉,便派人径直跑到寨墙下面,放下火药罐,然后点燃了油浸过的引火绳。十几息后,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德旺番茂老寨的寨墙便随着还在墙上酣睡的守兵一起被炸得粉碎。 符士卿从趴伏的地面上一跃而起,拔刀前指,大喊一声:“冲进寨子,杀!杀!杀!” 寨外的峒丁们也随之高喊着“杀!杀!杀!”,然后纷纷从地上爬起,嗷嗷叫着冲进德旺老寨,引得山中一时也不断地回响着喊杀声。 符士卿站在寨外,看着两侧陆续而过杀入寨中的峒丁,心中一阵快意。这过去几年中让自己始终不开心的该死的德旺番茂,今天可算把你解决掉了!可是开心了一会儿,隐约中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他站在那里思索了片刻,寨外的峒丁已经大半都冲入了寨中,这时,带人最先杀进寨中的手下,派人出来禀告说,情况有些蹊跷,请他进去看看。 而待符士卿进了寨,站在中间的广场上环顾四周,才知道哪里蹊跷。 这哪里是毫无准备,这根本就是座空寨!德旺番茂的人,早已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得一干二净了!自己派过来盯梢的人都是酒囊饭袋么?几千人就这么在眼前溜走了,却毫不知情? 而且,德旺番茂的人为什么这么果断的就放弃了自己的老寨? 符士卿正站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却听见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炸响、以及爆豆一般此起彼伏的响声。他待要返身去看,却只见原本还滞留在寨外的峒丁如潮水般退入老寨。他情知不妙,想要去寨门处看看,却根本止不住峒丁们溃退的步伐,直到绝大多数峒丁都溃入了寨内,他才得以爬上刚刚被炸塌的寨墙一角,看清了外面的情势——竟然有一营宋军兵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排着奇怪的队形,正自外攻来!他们手中端着奇怪的、会发出巨大轰鸣声的兵器,整齐地向寨外的峒丁们射击着。虽然符士卿不知道那是什么兵器,但是每次发出一阵爆响、冒起一阵轻烟,他们的面前就要倒下一排峒丁。 大多数的峒丁第一次遇见这种震撼的攻击,要么呆立原地然后被步枪打死,要么惶惶然向寨内溃退,偶有一些峒丁稍微悍勇些,组织小队开展反冲击,却很快就被宋军阵中丢出的手雷(竹筒装火药)炸得七荤八素,最终也只能是转身加入向寨内溃退的队伍。 然而这队宋军明显没打算放过他们,虽然前进的速度不快,但是射击却此起彼伏地不断收割着峒丁们的生命,很快寨外的地上就躺满了两三百具峒丁,有的已经成了尸体,有的还抱着身体的某个部位痛苦的嚎叫着。余下的人为了争夺逃命的道路,在狭窄的寨门口挤做一团,又引起了踩踏,导致再次有数十人活活被憋死在那里。 终于,寨外已不再有活着的峒丁了,所有人都已溃入德旺的老寨之中。而寨外的那队宋军倒也不再继续前进,而是在停在了离寨门约百步的地方,就地修整起来。 符士卿也不愧是整个黎母山西麓最大番茂的头领,到此时还有着些冷静。他迅速命令还没被吓破胆的手下,就地组织了起来。寨门和寨墙被炸坏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的好的。也只能是就地拾掇些碎石、碎竹、碎木,简单堆砌一下,将原本数丈高的寨墙化作了不到一人高的废料堆,却也给了里面的人一星半点的安全感。 双方就这么隔着隘口对峙了半晌。符士卿见寨外的宋军有条不紊地就地修整,暂时也没有继续进攻的意思,一边命手下努力安抚惊魂未定的峒丁,一边叫骂着撵些还能动弹的人去寨里面再搜集些石桩、磨盘、门板、木柱,操作过来加高、加厚废料堆。他自己则快步回到寨子中间的广场上,四处寻摸,想搞清楚怎么回事,可越看心里越加的低沉。 孃的,又被该死的汉人设计了! 德旺番茂之所以将老寨建在这里,就是因为这里四面环山,只有西侧有一处小隘口,通过一个缓坡与外界相连。而且环在寨子四周的山势颇为陡峭,这陡峭不止是指从外到内,从内到外也一样。如此的地形其实也不稀奇,黎母山中的大小番茂大多是选择这类易守难攻之地而建,故而之前千百年间,各汉人王朝才舍不得付出巨大的伤亡进剿,从而选择与黎民相安无事。 原本黎民的寨子内部,都会搭有竹梯、附在山体之上,或依山而建很多民居,如有需要时,方便寨内的峒丁快速爬上陡峭的山体,以防御外来的攻击。 而符士卿此刻终于有时间仔细观察了一下寨内四周,才发现山脚下都光秃秃的,别说竹梯了,房子都已经被拆了个溜干净。 这分明就是蓄谋已久,刻意做局,以德旺番茂的老寨为饵、以山为瓮,诱他入局! 符士卿此时也顾不得深究,是为他们定计的人骗了他们、还是自己执行上出了什么问题。几个其他大番茂的头领也灰头土脸地赶过来,他略一扫,这几人咒骂着、懊恼着、埋怨着,眼神“清澈”的也不像是有什么密谋。他大声喊着“不要乱!”然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稍作镇定之后下令道:“现在说那些都没用!我们当务之急是先从这里冲出去!” 他指着一旁的一个头领说道:“这几日我们始终盯着寨门,也没见到什么端倪,他们一定另有撤离的通道!你立刻带人四下去找!”然后又对着周围众人说道:“也不能光指望他。其他人赶紧组织自家的精锐,我们挑一处相对没那么陡峭之处,试试看能不能攻出去!” 第七十三章 困局 - 宋鼎 - 灵剑孤寒 第七十三章 寨中的各番茂峒丁,此时已经有些乱糟糟。 外面溃逃进来的峒丁,直面了从未见过的宋军恐怖武器的冲击,被吓得心神剧裂、惊魂未定,然后将这种情绪,很快地传染给了那些先冲进寨子、对外面发生了什么还不明所以的峒丁。 符士卿好歹也是黎母山西麓的大头领,在此危急时刻,勉强还算是能够稳住内心惊惧的情绪,他急忙命人将那些恐慌的人带到一边,与其他峒丁隔离开来,然后组织各级头领通过喊话和叫骂,提振着士气。 被围在寨子里的各番茂此时都知道自己的危险处境,也不保留,却还是忙糟糟地废了半天的劲,才凑出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俱是各自寨子里原本胆大悍勇之辈。在观察了一圈四周的地形后,选定了寨子东北侧一座不算低矮、但是相对较平缓的山坡,开始攀爬。 果如符士卿所料,德旺番茂的人既然选择将他们引入老寨,就不会只守着一个寨门。黎民世代居于黎母山中,再陡峭的山崖,只要花些时间又有哪个上不去的?德旺番茂又怎么会毫不设防、就让他们那么简单地爬山出去? 里面的峒丁队伍刚爬到半山腰,山脊之上忽然就冒出来许多青壮和健妇,顺着山坡往下奋力的投掷滚木礌石,显然是早已埋伏在那里,誓要将这些侵犯自己家园的敌人围死在寨子里。一些在半山腰的峒丁被砸中,滚落而下,更多的则是就近找到一些树木、山石来躲避,然后找机会再向上挪动几步。 又过了许久,眼看着稀稀落落的峒丁距山脊越来越近,山脊之上却又出现了武装到牙齿的德旺士兵,身着铠甲、腰间长刀、身后劲弩,毫无疑问是从昌化军处拿到的全套宋军装备。他们架起蹶张弩,将冲在前头的峒丁射杀了一片。山腰上的峒丁再次纷纷寻找遮掩,躲了起来,不敢露头,只是用随身带的猎弓向上胡乱地抛射,却对山脊之上的德旺士兵造不成什么伤害。 看着山腰上成了僵局,符士卿心下一横,又组织了第二批数百人的峒丁,带着大量寨中拆下来的木质门板,爬上山去增援。悍勇的峒丁用门板顶着弩箭,一点点攻到了比之前更高的位置,眼见着与山脊间只差二三十步之遥,已经是胜利在望,此时德旺士兵却纷纷掷出手雷,一个个装满火药的竹筒被点燃后顺着山坡向下滚着,然后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冲在最前面的峒丁纷纷被炸倒地,而后面的峒丁原本也不如最前面的勇敢,此时又被从未在战阵中见识过的爆炸声吓得够呛,终于不管不顾的向山下溃去。 眼见攻山功亏一篑,符士卿暴怒之下连砍了数个从山腰上逃下来的峒丁,却也止不住几百人漫山遍野的溃下来,最终只能作罢。 这时旁边有人来报,派去找外出通道的在寨子西北角有所收获,他便暂时将收捡溃兵的事情交给手下,径往寨西北而来。 这是一个在天然山洞基础上人工拓宽的通路,大概可供四五人并行宽窄,且颇为幽深,站在外面,也看不清洞内通向何处。洞口有大量凌乱的足迹,看起来德旺番茂的人就是从这个洞口撤离的。洞口原本由一些杂物胡乱遮掩着,此时也已经被清理到一旁。 见符士卿过来,发现洞口的那名头领迎了上去,兴奋地说道:“这里应该能出去!” 符士卿却没有这般喜悦,而是皱着眉头说道:“对面在寨门口、山脊上都布置了人,又怎么会单独留下这么个通路放我们离去?想来洞口外面必定也布置了兵马等着我们冲出去。” 那头领却有些不以为意地说道:“用汉人说,叫‘狭路相逢勇者胜’!山脊之上乃是仰攻,攀爬不易,故而不利。而这洞口只要是通向外面,则必是平地或是半山腰,彼时乃是我方俯攻,胜负犹未可知!” 符士卿见他信心满满,却也无意与他争辩,此时还有敢战之人,又何必堕其心气?不如就叫他试试。于是符士卿便叫那头领迅速召集本番茂勇士,带了两百多人进入山洞一探。 符士卿在洞口足足等了一刻钟,既没见有人回报,也未听到喊杀声。他正自疑惑,忽然感觉自己脚下的土地和手中扶着的山壁都在晃动,紧接着一阵如滚雷般的响动从山洞中传来。山崩!他浑身的毛发瞬间都立了起来,仓促间向后打滚着躲了出去,然后下一息,山洞的洞口在剧烈的晃动中轰然倒塌,只留下一地久久不散的尘烟。 符士卿坐在地上,铁青着脸。不用看也知道,进洞那二百多人,肯定是被埋在里面出不来了。德旺番茂应该是预先在山洞里埋了炸药,就等着自己派人往里钻,真是好狠的心! 他面色铁青地坐在地上。自己中计被围在德旺老寨之中,带来的近万峒丁转眼间已经伤亡了一千多,剩下的也都是惊恐万状、士气低沉。眼见着攻山不利、通道被毁,怎么逃出去成了摆在他面前的巨大问题,难不成要从寨门出向外冲,硬啃那只宋军?可他们看起来,比山脊上的德旺士兵还要更加不好惹一些! —————————— 就在符士卿在德旺老寨中一筹莫展之时,昌化城外的黄耀学也正一头雾水。 说好了以城北火起为号,到寅时似乎感觉城里有那么一点点动静,但是很快就平息下来,之后便再无什么反应。铁厂的方向始终没有火起,昌化城中也未见骚动。他原本计划城中乱起之后,带领手下这六七百人,攻击城南的车站和巡捕房,顺带再抢几栋楼房。那些刚刚安置的流民没什么财物,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在昌化军庞大的安置流民群体中引起骚动。 可自己带人在城南的野外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却始终未见城内约定的信号。他本也不是个果决之人,若是凡事一如计划还好,如今事态有变,他便在不管城中如何、自己先在外干上一票还是见势不妙赶紧撤离之间踌躇了许久,等恍过神来的时候,天色早就大亮,已开始有人扛着锄头、牵着牛从城中走出,要前往各处耕作。 黄耀学知道自己这队人马,马上就要藏不住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昨夜预先埋伏在城中的小队,并非没有行动。他们算好了寅时乃是人一天之中最困顿的时候,也料想到进了铁厂院墙之后,这等重地昌化军不会没有守卫、估计也要稍有些麻烦,但是唯独没料到,他们来到铁厂的院墙外时,发现这里竟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几十个小摊贩早早到此,擀皮、和面、剁馅,正为清晨上工的人准备着早点。 摊贩们见十几个黎民鬼鬼祟祟地摸到铁厂门口,手里还拿着武器和火把,便知道他们图谋不轨,急忙叫嚷着示警。 其实城中的巡捕营早就已经在关注最近城里多出来的这些形迹可疑的黎民,这十余人的小队身后几十步就缀着一支巡捕营的队伍,厂内也预先有所埋伏。原本是准备等他们进了铁厂内再瓮中捉鳖的,只是没想到这帮黎族的勇士这么耿直,明明是偷袭,都不说翻个墙啥的,就径直准备走铁厂大门?结果与卖早点的摊贩队伍照了面。 为了避免平民伤亡,巡捕营只得决定提前实施抓捕。身为指挥使的吕师宪,在吕氏二代子侄中,手上功夫也算是硬的。他亲自带人围了上去,这些所谓的黎族勇士根本不是对手,要不是贾旭事先一再强调各路尽量抓活的,这十几个人都不够他砍的。 与此同时,预先在城中各处埋伏的巡捕营开始了大收网,将朴基番茂潜进城中准备搞破坏的其余六个小队也一一抓获。 巡捕营趁夜将这些人稍一审讯,便得知城外还埋伏着一支六七百人的队伍,准备对昌化县南边的车站和附近的流民安置区不利。吕师宪紧急联系驻守城中的王文军,王文军自然也是早知这几日将有大事,所统的私兵营一直是枕戈待旦,立刻点齐了人马,汇合巡捕营向城南而去。 就在黄耀学还在考虑要不要冲出去杀几个农民的时候,周围暗哨急忙跑回来报告,城中兵马已经围了上来。此时他哪还不知道城中事败?也终于不再犹豫,立时带着部属扭头逃跑。但私兵营有一支百人的马队,两条腿的峒丁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追兵?朴基番茂的峒丁没跑出去多远就被撵上,黄耀学只得转过头来组织抵抗,想要仗着自己人多,先吃掉这只突前的马队,以免被人从背后掩杀,结果却迎面被骑着骏马的吕师宪一刀削掉了半边脑袋。 其余的峒丁顿时大乱,完全丧失了抵抗的意志,没头苍蝇般地四散奔逃。终于有第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靠着跑、怕是难逃被撵上杀死的厄运,伏在地上求饶,然后霎时便传染了周围的人、乌泱泱的趴下一大片。 吕师宪还正杀得起劲儿,被一旁的王文军抓住了战马的笼头,提醒他道:“大人特意交代,尽量抓活的,既然投降了就不要再杀了。” 吕师宪意犹未尽、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算你们识相。” —————————— 琼州城外的德威、德嗒番茂三千峒丁在山林中埋伏了好几天,但是琼州安抚使司貌似对岛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毫无反应,甚至数日以来、连一点加强戒备的意思都没有,更别说派兵出城去哪里支援。按理说,岛上黎民进攻汉民,造反作乱,他们也放任各地的信使进城,安抚使司应该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作为岛上负责军务、治安的主官,又怎么可能没有作为? 而德旺、石碌、昌化、万安各地的进展究竟如何,成败与否,也不知道派人来报个信儿!这三千峒丁,昼伏夜出远奔黎母山百里之外,每日在荒郊野外风餐露宿、浇雨喂虫,为了隐匿行踪还不能生火做饭,只能吃些冷食,后来竟有部分峒丁生起病来。 为首的高宁、田文玉两头领见状,稍一合计,他们本来的任务无非也就是牵制琼州,让其不能顺利的增援各处,而眼看安抚使司根本没有要采取什么动作的意思,他们总不能带领这三千峒丁进攻这座十几万人口、数千宋军驻守的大城。最终二人决定引兵退去。 只有朴冲番茂的王英海,终于快意了一把,左等消息没有,右等消息不来,索性直接攻入了万安军的治所——万宁县城。万安军员额两千,实际也就剩不到三百老弱病残,其中还有一百多充数的峒丁,里应外合下,本就毫无战力斗志的万安军,城门都没守上半刻钟,只是胡乱向下射了几箭,便抛下武器、跑下城墙,进城中自己找地方逃命去了。王英海率峒丁进城之后直奔军衙,可万安军的军使胡立兴,城门不守、自己的衙门倒是守得严密,平日吃空饷、扣米粮,却在衙中好酒好肉的养了两百死士,凭着衙门的院墙顽强地抵抗,让王英海连攻数次,伤了数十人也没能得逞。 万宁城中又不止这一家,他索性也不再管军衙,在城中大掠而还。城中百姓无甚财物,只是他们自己就是财物,被掳走千余青壮男女,数百人被杀被奸。 可当天晚上胡立兴的信使便骑着快马、带着报捷文书奔琼州而去了。文书中写的是黎民叛乱,与峒丁里应外合,攻入城中,杀戮百姓,自己临危不惧,率军依托城巷、拼死而战,终将叛军赶出城去。末了还说此战军民一心,伤亡甚重,拉了好长一个单子向安抚使司要求嘉奖,并请拨粮米,以抚恤城中百姓。 第七十四章 投降 - 宋鼎 - 灵剑孤寒 蒜、姜、豆蔻、胡椒、茴香、豆豉……宋时的饮食文化十分发达,人们对于美食的追求,毫不逊色于后世。尤其是琼州岛,身处南洋门户,南来北往的客商们不仅带来了各种名贵的木材、香料、珠宝,还带来了各种调味料。而“炙”作为最传统的烹饪方式,更是广受人们喜爱。贾旭将面前的羊肉翻了个面,油脂滴落在他仿照后世款式特制的烧烤炉架中、燃红的焦炭上,激起一阵浓郁的香味。又翻了几次后,刷上贾旭秘制的酱、蘸上他特调的料,入口细品,酥脆多汁、醇香四溢,配上缤纷的调料味道,口感绝佳,真是一场舌尖上的盛宴。 只是可惜,没有孜然和辣椒。 不仅是调味料,像玉米、土豆、地瓜,这些在后世活人无数的神奇作物,此时对于贾旭来说还是可望而不可求。 哥伦布还要二百多年才能发现美洲。要不自己派船,先去一趟? “大人要是不做官,一定是个名厨。”张世杰将面前的羊肉串一口撸光一根,然后交口称赞道。 吕师宪也边吃边点头:“早知道姐夫你有这手艺,当初我姐出嫁前我就不说你那么多坏话了。” 贾旭猛地瞪了他一眼,他急忙吐了吐舌头,埋头撸串,不再说话。 这小子在昌化城外杀得不过瘾,带着一队巡捕营跑到德旺来助战,想着还能再有打仗的机会。结果来了之后也没捞到机会,只是每天陪着贾旭在寨外守着。 这已经是贾旭将以符士卿为首的近万峒丁困在德旺老寨中的第八天了。而贾旭率领神火营也在寨外守了八天。 一开始的两天,符士卿还是组织了几波猛烈的反扑的,向山上攻了几次,也数次尝试从寨门冲出,但是除了付出前后死伤千余人的代价、耗费了贾旭许多弹药之外,终究没能冲逃出去。之后也索性不再耗费力气了,当然主要是寨中没粮,饿着肚子也没力气可耗,转而派人举着白旗出来谈判。 贾旭跟他们没什么可谈的,条件就一个,那就是无条件投降。符士卿自然不肯,他担心自己出去之后落在贾旭手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山脊上的德旺士兵居高临下地看见他这几天正在山脚下四处挖洞,可能是想土遁,贾旭却叫众人不要理会,随他们折腾。开玩笑,山是那么好挖的么,符士卿又没有盾构机。 “不如我带人攻进去算了。”吕师宪还是更想厮杀。 贾旭依然慢条斯理地烤着串说道:“稍安勿躁,我估计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了。寨子里一粒粮食都没给他们留,将近一万人憋在里面,就算他们肯定还有一些随身的干粮,也至少要断粮三四天了,又还能撑多久?” 他对自己这个小舅子还是颇为看重,耐心地为其解释着:“就算里面再虚弱,杀进去,总要有些伤亡。现在已是必胜之局,多损一人也是亏。为将者勇猛是优点,但要爱惜自己手下的兵,不要因为惩自己的勇,而使自己的部署承受不该有的损失。” 吕师宪撅着嘴,过了半晌又说道:“姐夫,你的神火营都命名完成了,那步枪还有多少,也给我发一批嘛。” 新兵营在经过步枪操法演练之后,按先前约定,终于可以不再顶着“新兵”二字,起个新名字了。可惜贾旭起名困难症,便叫诸将帮自己出主意,却万万没想到,大家公推的名字竟是“神机营”。贴切倒确实是贴切,主要贾旭听了总觉得有点别扭。 最后他改了一个字,不称“神机营”,而称“神火营”。 “我还是觉得神机营这个名字好,你不要,等我的营换装完成,便叫神机营!”吕师宪嚷嚷道。 贾旭递过去一把羊肉串,笑着说道:“巡捕营换什么装,你老老实实地管好你的治安吧。” “我又不可能永远管巡捕营啊……啊,姐夫,你不会准备让我永远负责巡捕营吧?”吕师宪正要与贾旭争辩,忽然听见山坳内传来一阵喧闹,似有兵甲之声。张世杰第一个从地上爬起来,高喊着“戒备、戒备!”组织神火营迅速整好阵势、严加防范,吕师宪随后也一边啃着手里的串、一边向坳口处跑去。贾旭将手中烤一半的羊肉串放在一边,然后对一直静静伺候在一旁的王靖瑶说道:“去看看德旺那边的情况,叫他们加强警戒,不要松懈!”之后又交代亲卫将炉子妥当收起,自己还洗了个手,解了围裙。 安排完这些之后,贾旭才走上前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先前在山上的观察哨也从山上跑了下来,冲着贾旭一抱拳汇报道:“寨中的峒丁貌似发生了内讧,大约有一千多人,分作两边,自己打起来了。” 贾旭点了点头说道:“好的,回去再探。”然后对身旁的众将说道:“看来今日就要解决了。” 不一会儿,寨子里的喧闹声逐渐平息,然后又过了一小会儿,寨门口竖起了白旗,一群人从寨门处出来。 贾旭示意放他们过来。 符士卿背剪着双手,被五花大绑地从寨门处押了出来,随行左右还有十几人。出寨二十余步,便有宋军上前将他们拦住,下了他们的兵甲,并仔细搜查周身,确保无危险后方才放了他们过来。 待一行人走到近前,三个头领模样的黎民,抢到张世杰面前,扑通跪在地上,哀嚎着告饶道:“黎母山中小民,受贼人符士卿蛊惑蒙骗,竟然冒犯大宋天兵。如今我等已经将贼人缚住,献于大人军前,望大人原谅我等愚蠢,放过我等在寨中的子民吧!” 三人抱着张世杰的腿一顿痛哭流涕,搞得张世杰也颇为尴尬;符士卿立在一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的衣物也被抓破,看着颇为狼狈,想必刚才捉住他时也吃了些苦头,但他此刻却像看傻子一般的看着其他几个头领,满脸的蔑视和傲色;贾旭则是有点无奈,这几个头领说自己愚蠢,倒还真没说错,连自己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就真的敢造反? 待几人终于搞清自己哭错了庙门,又转而膝行到贾旭的面前,贾旭抬起一脚将爬在最前的那个头领踢到了一旁,然后不耐烦地一摆手。左右亲卫上前将几个头领捆住,拖到了一侧,又用布堵住了嘴,方才安静了下来。 贾旭看着符士卿,说道:“大头领料到有今日否?” 符士卿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年轻人,好一会儿之后,方才叹了口气说道:“成王败寇而已,多说何意?” 贾旭点了点头,说道:“大头领倒是磊落。只是晚辈有几点不明白之处,还请大头领为晚辈解惑。” 符士卿却不想答:“我自知难逃一死,却不必再说这些。” “也不瞒大头领,死是必然要死了。只是纵然一死,怎么个死法,却也有讲究,大头领总要为被围在寨中的同族多考虑考虑,而不是自己一死了之。”贾旭说着,冲着一旁跃跃欲试,只是苦于嘴里塞着布说不出话的几个头领点了下头说道:“你不回答,却有人急着要抢这份功劳呢。” 符士卿斜着眼看着他们,终于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见他终于愿意开口了,贾旭从一旁拽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示意亲卫将符士卿松了绑,也给了他一张椅子。符士卿也不扭捏,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一边活动着臂膀,一边盯着贾旭。 “我昌化军与你黎母山无冤无仇,相反还多为你们提供物优价廉的铁器,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一种共赢的关系,却不知你为何要纠结各黎峒,前来攻打我昌化军?”贾旭问道。 符士卿却答道:“我攻的是德旺番茂,可不是你昌化军。” 吕师宪见他如此回答,便要上前,却被贾旭抬手拦住。贾旭笑了笑,说道:“咱们这样就没意思了,我们明人不要说暗话。你看起来是在攻德旺的寨子,实际的目标是在石碌铁矿。只是我想不明白,你们就算夺下了铁矿又能如何?你们既没有冶炼的能力,朝廷官兵来到,你们又守不住,何苦要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们守不住,却不代表别人守不住。”符士卿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有人重金请我打下石碌铁矿,然后转交给他。” “哦?是谁?”贾旭问道。 符士卿答:“吉阳军。” “吉阳军?娄成?”贾旭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打下石碌铁矿,然后吉阳军派人来平叛。到时你便假意抵抗,将铁矿拱手让出,吉阳军占住铁矿之后,都是朝廷官军,我总不能刀兵相向?到时他就可以要么占住之后自己开发,要么以铁矿之事相要挟,与我大谈条件。” “没错。”符士卿叹道:“这一整件事情,包括岛内其他各地的袭扰,都是由吉阳军的娄成、娄军使定策。我只是因为气不过王仲文那小子爬到我头上、加上一时贪图财货,想着左右退回寨中,也不用怕官军进山围剿,千百年来,进山围剿的官军又不止你大宋一家,又有谁讨到什么好处了?故而才从了他的计谋。我想着娄成这家伙心眼真是多,计谋就够阴损,却没想到你比他还要阴损,想出这种绝户计,将整个寨子作饵诱我入瓮!” 贾旭失笑道:“我却没想到是娄成,若论阴险,还是他更胜一筹。你们算计于我,难道我就只能引颈就戮、束手就擒,然后祈求着你们冲我的尸首赞一句心眼实诚?” “哼。”符士卿一脸不服地说道:“反正你们汉人就是心眼多。如今你想知道的我也告诉你了,我既然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都随你的便。只是不要难为我寨中子民。” 贾旭点了点头,在身旁亲卫耳边交代了几句。亲卫将符士卿带了下去。他又转头看向跪在一旁的其它三名头领,开口问道:“他说的可都是实话?” 三人答道:“他与吉阳军如何密谋,并未说与我等知晓。不过先打德旺是为了石碌铁矿、占了铁矿之后让与吉阳军,这些都是实。” “此次来这里攻寨的共有几家?里面还有多少人?”贾旭又问道。 “共有六家。”三人答道:“各家各出一千到两千不等,总计将近一万人。这几日被困在寨中,历次突围共有两千多的死伤,现在寨内还有七千多人。只是寨中已经断粮五天,大多是饿得没有什么力气,只有少数符士卿的亲信还想顽抗,也已经被我们制服了。” “六家?”贾旭问道:“算上你们三个加上符士卿,这才四个头领,另外两个怎么不出来?” “一个在第一日就被埋在了山洞里,另一个是第三日在率众从寨门突围时死了,现在寨子里还活着的头领就我们四个。” 贾旭“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转而用玩味的神色看了看他们三个,说道:“断粮五天了,可我见三位,倒不似挨过饿的样子呀。” 三人略有些尴尬的说道:“我们什么头领,自然……自然有些不一样。” “哼。”贾旭也懒得再跟他们废话,给亲卫下令道:“把这三个人,拉到寨门口去,当着里面所有人的面砍了。然后告诉寨子里的峒丁,放下武器投降者免死,顽抗者杀无赦!” 三人听贾旭如此下令,一时竟不敢相信,急着要立起身来,却被亲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大人,我等制服逆贼投诚,为何反而要杀我等?”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们抓了他,就可以免死的?我甚至都没有说过接受你们的投降。”贾旭一脸无辜地说道:“见利则趋、遇危而叛,你们这等首鼠两端的小人,我留着又有何用?” 三人骂道:“你这小人!我们俱是黎母山中大番茂的头领,杀了我等,寨子中的部属,又怎么会不为我等报仇?你又如何降伏他们?” “哈。”贾旭笑道:“似你们这般首鼠两端、见利忘义之人,偏以为自己的部属都是些忠义之士?放心吧,他们不降,那我杀了他们送去给你们做伴便是,且不需你等操心。” 第七十五章 简单 - 宋鼎 - 灵剑孤寒 正如贾旭所说,三名头领被押到寨门口砍了脑袋,寨子里的峒丁投降的依然很干脆,没有丝毫的抵抗。贾旭的方法倒也很简单——在寨门口煮上一锅锅米粥,放下武器投降的就过来领一碗粥喝,不投降,那就继续饿着。 之所以只给一碗粥,倒不是舍不得米粮,主要是人久饿之后最忌暴饮暴食,先拿粥暖暖胃。 “这些人就交给你们了,回头都扔到铁矿上去干活儿,表现好了就吸纳到你们番茂里面来,以后算你们德旺州的子民。”贾旭对身旁的王靖瑶说道。 王仲文离寨北上进京,要组织德旺寨子中的黎民配合自己的谋划,自然要王靖瑶出面。符士卿派人提前四天埋伏到德旺寨子以南,哪知贾旭从城中越来越多的黎民出入判断事变将近,半个月前就带着神火营从昌化城东的军营出发,也没有乘坐轨道,而是在野外急行军,避过符士卿安排的耳目,提前八天就已经埋伏在德旺北部的山林之中。 王靖瑶进入寨中,说服大家配合贾旭的谋划,并承诺所有损失昌化军都会赔偿。德旺这一年多来在与昌化军的交往中是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的,每一户都获益颇丰,再加上双方实实在在的姻亲关系和王靖瑶的劝说,最终寨中留守的几个亩头(长老)一致同意,将寨中老幼自密道撤离,青壮则伏于山脊之上,助贾旭围剿叛军。 符士卿攻山时,王靖瑶也在山脊之上指挥寨民奋勇抗敌,娇小的身躯英姿飒爽,而如今回到贾旭身边,重又变得小鸟依人。 贾旭带着她在寨内巡视了一圈,怜爱地抚着她的小脸说道:“这次寨中损失颇大,不少房屋都被捣毁,真是给咱们德旺的寨民们添麻烦了。之后寨子的重建,就由我们昌化军负责,给大家用混凝土建小楼如何?” “不用的。”王靖瑶轻声说道:“大家还是更喜欢住在竹房里,这是我们黎民千百年来的传统。建房的竹子取自山林,也没有很贵,这一年多来我们多受昌化军照顾,有所报答也是应该的。” “寨民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有所报答也是应该的啊!”贾旭说道:“不如这样,我原本亦准备在石碌设县,到时便在石碌县中,为寨民建设房屋——自然要比流民安置房要大得多。到时寨民城里有房,寨里也有房,轨道接通后,一两个时辰便到。那时候无论想住在城里还是寨子里,都随大家的意。” 王靖瑶抬头看着贾旭,依旧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轻声说着:“都可以,听你的。”仿佛前几日在山脊上呼喝着带领寨民向下丢石头、射箭的不是她。 贾旭要在石碌给寨民建房子,固然是有报答的含义在,除此之外,还是希望以德旺为例,潜移默化地转变岛上黎民的生活方式,让他们更多地融入汉民的生活,弥合双方的差异。也只有做到这点,贾旭才能彻底安心的将琼州岛作为自己的根基,与此相比,区区几千套房子并不算什么。但看王靖瑶的反应,贾旭知道自己还是太心急了,黎民千百年来的生活方式,不是自己短短一年多的恩惠就能改变的,还是要慢慢来。 更何况,如果黎民不愿意主动配合,他也不是就没有别的办法可选了。 贾旭在石碌和德旺之间待了半个月,除了帮德旺的寨民重建家园之外,也帮着他们处理新抓的七千多战俘,他们毫无疑问是要遵循昌化军对抓获黎民的惯例,先在石碌干一段时间的矿工,表现好的再被德旺番茂吸收。由于矿上的苦工越来越多,已经过万,为了方便德旺能够以一己之力保持镇压之势,而不需要贾旭牵扯过多的精力在此,昌化军在这段时间还为德旺番茂培训了一百名投弹手,配以手雷。这东西的威力寨民们在前些日子的围寨之战中是见识过的,只是当时是由宋军操作,如今他们也有了这般利器,加上全套宋军的武器铠甲、历次配合贾旭行动从而吸收的其他番茂青壮,如今的德旺番茂毫无疑问是黎母山中一等一的大黎峒了。 六月二十七日,贾旭终于率领神火营和部分巡捕,自石碌西南而行,乘坐新建好的轨道,第二日便到达了感恩县。二十八日,琼州安抚使司廖莹中的座船驶入了感恩县的港口,贾旭率领众人在码头迎接。 “想不到,短短两年多时间,还真的被你折腾得天翻地覆啊。”看着感恩县城里如火如荼的重建景象的廖莹中,不由得感叹道:“之前是昌化、后来是石碌,如今又是感恩,你真的是准备将整个岛上的城市重建一遍么?” “如果可以,将整个天下重建一遍也无妨啊。”贾旭微笑着说道。 廖莹中吃惊地顿住了脚本,盯着贾旭看了看,发现他依然是微微笑着、不似有它,便也没多说什么。二人继续在城中踱着,看着周围流民抹灰盖房,辛勤劳作,脸上都是满怀期望的样子,廖莹中感叹道:“千百年来,多少夫子、大才治国理政,人人都要标榜自己、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最终却都是百姓越治越苦,官绅越抑越富。我也是厌倦了他们的嘴脸,可我自己却也没有良策,真的主政一方,也不见得就真的比别人强。故而我这些年来心灰意冷、不愿做官,只想刻些书传于后世,也算如横渠先生言、为往圣继绝学。此番出任琼州,也不过是与你家大人相交多年,感怀知遇之恩,想着为他的独子扶上马、送一程,以报答这些年的照拂。只是没想到,当年府中那个顽皮无赖的少年,短短数年间,竟创下如此大的一番事业。” “山野小县之中做些道场,也谈不上什么大事业。”贾旭继续谦虚道:“更何况,以贾旭一己之力,又能做多少事?还是有赖我家大人支持、贾叔帮衬,加上众文武的鼎力配合,才能有如今这般小小成就——非是我妄自菲薄、或者在这里与廖叔你假谦虚,如今这些,与我心中所图,还差得远了。” 听到这里,廖莹中再次站定,盯着贾旭,俄而又摇摇头自嘲地一笑,继续边走边说道:“可否与我说说你的宏图远志?或者、介绍一下你接下来还准备如何引领你治下的这些子民?” 贾旭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一边陪着廖莹中在城中巡视,一边眼望远方,似在思考着什么,半晌之后方才开口说道:“要说治政理民之法,好似纷繁复杂、千般万绪,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然而再一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归根结底就是四个字,因势利导。廖叔刚才提到的那些古来贤才,要么学识渊博、要么智计卓绝,以我之顽劣,无法与之相较。可能也正因为我有这种自知之明,我才能控制住自己指手画脚的欲望,才能认真倾听普通百姓到底想要什么。” “那些贤才们,真的个个聪明绝顶,但他们坏就坏在太聪明。他们将自己凌驾于众生之上,视百姓为愚昧、无能、需要自己拯救的对象。他们不知道、不屑知道、甚至刻意地不想知道百姓真正想要什么,却会设计出一套套精妙的政策和办法,然后推之天下而施行。行之有效乃是他们高屋建瓴,可更多的时候,则是因为他们不体民情,导致政策办法在施行时磕磕绊绊,问题频出。” “这时候便是百姓愚昧、不能体谅上意了,觉得他们不理解自己的苦心,不能与自己一同站在更高的角度统筹地看待全局问题,不能忍一时之苦以换未来长久之甜。”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百姓也许圣贤书读得确实没他们深透,但对于自己的生活,没有人不希望它可以变得更好。每个人每天清晨出门,日暮方归,无非就是想方设法的养家糊口,期望着今天能比昨天更好一点,为了做到这些,他们有着这世界上最高的智慧、最深的忍耐和最强的执行力。” “而我们这些司牧一方之人,不需要指手画脚地告诉他们,你们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人家里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事情,用得着我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教?我们需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低下我们高贵的头颅、弯下我们直挺的腰板,踏踏实实地到百姓中来,认真地倾听他们的心声,了解他们真正需要什么。然后为他们指明方向,告诉他们朝哪个方向努力,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他们自然会发挥全部的聪明和努力去实现它。而这几年我在昌化军做的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给大家搭好台子定好目标,然后把事实摆在他们面前,只要你愿意努力工作,只要能完成我制定的目标,你就可以让家人吃饱,可以让孩子有书读,逢年过节可以给夫人扯二尺布、买一把铜簪子,可以给家中长辈买一包软糯的糕点让他们夸自己是孝子贤孙。” “百姓想要的其实就这么简单,我一个丞相家的公子哥儿,成个亲收的礼,就够全昌化军十几万百姓几年间家家欢腾、安居乐业。”贾旭最后自嘲般地总结道:“孔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孙子曰:上下同欲者胜。蛮浅显的道理,可惜千百年来,有些人他就是不懂,或者说,不愿意懂啊。” 廖莹中默默地听着贾旭说了许多,最后叹息着说道:“是啊。很多时候,越是浅显的道理,偏偏越是难以做到。” 一行人走到感恩县衙,这里如今的景象,与别县的威壮森严不同,反而更像个工地,事实上也确实是县内各处工地的居中指挥之处。贾旭说完重建感恩县,当然不是随便把人送来就完事儿的。除了丈量土地、给流民分配农田之外,还要在这里修建城区的道路、住宅、集市、学校、药房等等等等,每日请示的、汇报的、调度的人进进出出,颇为热闹。 周汉明原本只是昌化城中一名破落户,若论家世,自称祖上乃是湖南道州周氏,高祖是被称作“道学宗主”的周敦颐的同胞兄弟,只是后来祖父为官不慎、坐罪流落此间。之前便每每谈古论今、针砭时事,放后世就是个键政小能手,可惜在之前的南宁军,不过是惹周围的人笑话、只以为他夸夸其谈、不务正业而已。 自己家饭都吃不饱,那庙堂之上的事情,也是轮得到你操心的? 直到贾旭到此,改南宁军为昌化军,广募书办,周汉明自然不会错过此等机会,在众多应募者中脱颖而出,后又因缘际会之下,到陆秀夫的手下帮办了几件政务。因为活儿干得委实漂亮,被君实先生所赏识,留在身边大力培养,又推荐给贾旭,短短两年间已是能够独当一面。 如今他全权负责感恩县的重建和一万五千名流民的安置,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可他终于有机会一展胸中抱负,却是兢兢业业、乐此不疲。今日随贾旭到码头去迎接廖莹中,已经算是他难得的忙里偷闲,只是小半日下来,衙中又挤压了许多事,一堆人看着他随着众人进了衙,却不敢上前叨扰、在一旁眼巴巴的样子。 贾旭见状,叫周汉明先去处理待办的事情,然后与廖莹中坐在一旁,指着他的背影说道:“廖叔,此番请你前来,免不得有些事情要劳你帮忙。其中之一,就是希望你荐举周汉明为感恩知县。” “你为什么不自己上书举荐?”廖莹中问。 贾旭笑着说道:“我自己还只是个县军的军使,如何举荐得了知县呦。” 廖莹中用玩味的眼光看着贾旭,说道:“你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县军的军使,你就不怕,他与你平起平坐之后,不再听命与你?” 第七十六章 嫉妒 - 宋鼎 - 灵剑孤寒 “嗨,天下的官儿那么多,又不可能叫我一个人都做了。”贾旭不在意地说道:“只要我们志同道合,也无所谓什么谁听谁的。他要是能做得比我好,叫我听他的也行啊。” 廖莹中立着一只眉毛、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贾旭,也不说话。贾旭只得欠身过去,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道:“只要石碌地铁矿和昌化的铁厂还握在手里,他吃我的用我的,哪敢不听我的?” 廖莹中这才笑盈盈地答应了下来:“可以,回去之后我就上表举荐于他。还有其他事情吗?” “那当然有了。”贾旭说道:“昌化军之前创办学院,要所有八岁以上、十四岁以下儿童俱能入学一年,后来我又延长一年,到现在第一批学童们就要毕业了。” “这事我倒是知道。文轩此事,真是莫大的善举。”廖莹中称赞道。 “嗯,是这样,我准备再延长一年。而且新的流民子女,我准备待其安置下来后,也开始入学。我想请廖叔的世彩堂,为我印制一批教材。”贾旭说道。 “没问题,如此文教盛举,我又岂能不帮衬一手?”廖莹中满口答应了下来,然后问道:“你这一年一年地延下去,到底准备让学童们念几年书?” 贾旭答道:“若是条件允许的话,我希望昌化军治下所有孩童,从八岁到十四岁,至少都念六年书。” 廖莹中闻言惊诧:“你是要培养出一大批进士及第,然后在朝中成你昌化一系势力?” “哪敢有这种想法。”贾旭摆了摆手,笑着说道:“论科考,可比不了江西老表。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考进士过于渺茫,我的学堂中,也不会只教圣贤之言,而是偏向经世致用之学为多。那些在儒学之上有天分的,自然更好,到时我也设个提举学事司,若真能考上进士,也算我昌化军开枝散叶了。没有这方面才能的,学门技术,养家糊口,也是不错的选择啊。” 廖莹中对此深表赞同:“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人人得教化是为了人人知礼,却不是人人都要做官,这我是十分赞同的。你如此说,这教材一事,我更是责无旁贷了。” 二人聊至此处,廖莹中问道:“只此两事,你到琼州来找我说便可,又何必叫我到感恩来?你还有何事,一块儿说了吧。” “还是廖叔心思缜密,还是真的有非要请你到此的理由。”贾旭便将吉阳军的娄成图谋石碌铁矿的事情详细地说与廖莹中知道。 廖莹中听完满脸严肃地说道:“这些日子岛内黎民作乱,石碌这边还好些,万安军甚至被破了城,数千百姓被掳被杀,却不想竟是他主使。如他这般,已与谋逆无异。” 他思考了一下,然后问贾旭:“你打算怎么办?” 贾旭答道:“我想让廖叔以琼州安抚使的名义,传书命他到感恩来见。若他肯来,倒还好说,我已经关了一个军使,也不在乎再关第二个。如果他不来,廖叔可上书请命平叛否?” 廖莹中再次陷入沉思,半晌之后才说:“他勾结黎峒的事,有证据否?” “符士卿我还留着,算是人证。之前娄成自吉阳军中派去与他联络之人,还有手书留在他的寨子中,虽然书中没有明说何事,但是双方有勾连的事情确实能坐实,可算物证否?”贾旭问道。 “对于别人来说,要想扳倒一个方面大员,自然需要人证物证俱是铁证如山才行,可对于贾丞相来说,当下的证据已经够了。更何况涉及的是谋逆的罪行,这种事一贯是宁杀错、不放过的。”廖莹中答道:“我这便修书命娄成前来,同时上书临安,言明其罪过,请朝廷定夺。” 贾旭说道:“我料娄成必不会来,上书朝廷一来一回两三个月,我们只在原地枯等,也太耽误时间。” 廖莹中听他如此说,惊道:“你不会又要先斩后奏吧?” “廖叔,你看你这话说的,什么叫‘又’?我是那先斩后奏的人么?”贾旭说道:“如果有必要,我就直接斩了,至于奏不奏,那是廖叔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嘛。” ———————————— 廖莹中修书吉阳军使娄成,称安抚使司为加强岛上一府三军之联系,欲建环岛轨道。目前轨道已经铺设到了感恩,下一步将联通吉阳军治所宁远县。书中命娄成道感恩县来面见安抚使,并与昌化军使贾旭就施工事项进行对接。 娄成当然不可能会来,他自己干了什么事儿,自己不知道么?按“原计划”,当符士卿奇袭德旺老寨、控制石碌铁矿之后,三天之内,他就将率领吉阳军“驱逐”黎民峒丁,“收复”铁矿。贾旭率神火营将符士卿围在德旺的老寨中时,他就带着人埋伏在南方稍远的山林之中,见事情提前败露,也是十分懊恼,只能在心里埋怨这些黎民处事不秘。 要是完全由他自己经手,绝不会把事情办成这样! 只是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他终究也没敢直接派兵攻击贾旭,只能悄悄带兵退回宁远县,然后每日祈祷符士卿的嘴能严实一些,别把自己卖得太彻底。 可随着廖莹中的书信来到,命他去感恩县相见,他便知道,自己想要逃过这一劫、怕是无望。只能寄希望于廖莹中向临安报告此事,公文来回尚有数月时间,他抓紧这最后的当口整军备战,以求自保。 上书朝廷争辩之类的事自然也要做,但是朝中执掌权柄的是贾旭的父亲!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只希望能多拖延一天算一天罢了。 平心而论,娄成其实也算是一员干吏。吉阳军辖地处于岛内最南端,紧接黎母山南麓,岛上黎民无事还好,若是有事,吉阳军往往首当其冲。故而与岛上其他各军武备荒废不同,吉阳军额定的两千兵士,始终俱是满员,而且军械完备、训练有素,军饷也是足额发放。 这就很难得了,不要以为做到这点,他娄成不克扣就行,要知道大宋的军费从枢密院发出来就不是足额的,层层扒皮到娄成手里,能剩下一半,都要说上官怜悯了。也就是说,娄成要想保证足兵足饷,就要靠吉阳军这一地,筹措出一多半的军饷来补足差额。 娄成为此上马练军、下马治民,利用吉阳军位处大宋最南端、面朝南洋的区位优势,大力发展港口,为海贸船只提供往来补给、修缮、避风等一系列服务,并借机与之开展贸易,将从黎民手中的沉香、广幅布(棉布)、黄花梨木、苏木、槟榔、吉贝、白藤等等特产与海商手中的金银、米粮、瓷器、纱绢等开展交易,从中赚取差价以补军用。 以吉阳军区区两三万贫僻人口,养活一支两千人的军队,娄成为此累得四十多岁两鬓都白了。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贾旭在岛上的崛起,是又震惊、又羡慕,更多的,则是无比的嫉妒。 凭什么,贾旭的运气就那么好,能在岛上发现如此规模品质的大铁矿?凭什么,安抚使司就毫不克扣贾旭的粮饷,反而从吉阳军和万安军的粮饷中克扣更多来给贾旭补齐?凭什么,原本会发给岛内各军的流徙罪民,自从贾旭到此之后,就只发给昌化军、而再不给其他家? 就凭他是当朝宰辅的独子么? …… 好吧,这么想倒也没毛病,人家凭的,就是身份。 现实反差带来的无力感深深刺痛着娄成本就紧绷的心境。最终促使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就是想戳破贾旭上岛之后以德旺番茂为典范树立的汉黎合作的虚假景象,让朝廷里的人想起,过去这些年是他吉阳军、他娄成的辛勤努力,才保得岛上平和。 当然如今事情败露,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好在除了极少数亲信,其他人并不知道他的谋划,吉阳军的军心民心皆可用。他召集城中官绅和军中将领,声称是贾旭想要独霸琼州岛,故而清理岛上黎峒,下一个目标就是吉阳军,要求全军即刻整军备战,并招募城中壮丁助守。娄成声称,自己已经上书朝廷请求援军,而昌化军也不过一两千人,吉阳军只要守住城池,待朝廷大兵一到,就是大功一件,到时人人封官加爵,议功论赏。 在两千吉阳军士卒的眼中,娄军使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官,乃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娄军使说,其实叛乱的乃是昌化军,那就准没有错了。城中的官绅们,在娄成主导的贸易中也获得了利益,而且最重要的是,贾旭刚到岛上,就直接将南宁军官绅连根拔起,还将全军土地收公,分给那些穷泥腿子们,这只是短短两年前发生的事情,所以官绅们虽然知道娄成的理由颇为不合常理,却也是无比的支持他。 就在贾旭还在德旺帮助寨民处理俘虏的时候,吉阳军的治所宁远县城,已经在紧锣密鼓地修缮城墙、操练士卒了。而待到廖莹中的相招书信送到时,娄成只是随意地丢在一边不做理会。开玩笑,岛上谁不知道你廖莹中与贾旭是穿一条裤子的,一封书信就想骗我自投罗网,当我傻么? ————————————— 那边娄成在紧锣密鼓的准备,这边贾旭却不紧不慢,他没有急着向吉阳军出兵讨伐,而是又在感恩县待了几天,与廖莹中敲定了一些事项,方才带着神火营慢慢悠悠地向吉阳军进发。 之所以慢悠悠的,是因为轨道的铺设实在是快不了。贾旭也不管廖莹中上书朝廷结果怎样、或者吉阳军的娄成究竟作何反应,这都是没什么悬念的事情,他只管自感恩开始,向宁远的方向开始铺设轨道。轨道铺设作业的组织任务自然而然又落在了周汉明的身上,都已经向朝廷给你请官了,你还不表现表现?而贾旭则自率神火营负责施工队伍的护卫,刚离开感恩县辖境时与一支几十人的吉阳军小队相遇,贾旭也没有过多的理会,一顿乱枪赶走了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吉阳军的部队,想来他们是收缩回了城内,想要倚城而守。 轨道铺设到一半时,昌化军的援军赶到,乃是由贾旭的亲卫作为骨干、招募上岛后第一批流徙罪民中表现优异者充作兵员组建的流徙营。虽然由于人员成分的原因,这支队伍经过了更长时间的磨炼,一年多了才首次出师,却着实称得上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而且已经列装了步枪、演练的阵列,若论起战斗力,却不比神火营差到哪里去。他们的名字,自然那也不再叫流徙营,而是改名为锋锐营,指挥使则是吕师宪。 贾旭当然不会让吕师宪一直负责巡捕营,吕妙晴都主动将私兵营交出,贾旭怎得就如此不知好歹,就让吕师宪一直坐冷板凳?先前叫他负责巡捕营,只是一时安置而已,且见他终是撒不下心来处理城中那些繁杂的小事,便索性将新成军的锋锐营交给他来率领,而在巡捕营内部提拔表现优异的队正刘兆岩来任指挥使。 吕师宪当然是高兴至极。他新任指挥使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的营改名叫神机营,然后被贾旭严厉制止,告诉他再胡闹就剥夺他的指挥权,最终他也只能是接受锋锐营这个名字。不过这点小遗憾很快就被真正统领一营的喜悦所替代,现在吕师宪整天泡在锋锐营里,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同操练,甚至都鲜少再来贾旭面前,让贾旭的耳根着实清净了不少。 就这样,在符士卿的近万峒丁被贾旭击败的两个月后,昌化军的神火、锋锐两个营,加上施工的民夫队伍共两千多人,到达了吉阳军治所宁远县城西北,并在此扎下了营寨。 第七十七章 笑纳 - 宋鼎 - 灵剑孤寒 娄成看着城外的昌化军营寨,也不过两千余人,其中战兵只有一千,心中倒是轻松了不少。 倒是听说了昌化军厉害,只是大家都是大宋的官兵,他又能比我厉害到哪去?自己的吉阳军,这些年训练不辍、军械齐全,城池一直修缮完备、这段时间还特意进行了加固,兼之军民一心,你昌化军这一千多的战兵,就想破城? 而昌化军到达城西北后,就地扎营,又是好些天没动静。娄成不禁心想,或者这贾旭也是不敢担负首先攻击大宋官军的罪责,只是在这里虚张声势吓唬自己? 昌化军在城西北待了十几天,终于又有一支援军到达。娄成接到报告,站在城墙上远远望去,几百人护送着数十辆大车沿着轨道缓缓而来,心里不禁骂道,这昌化军就是财大气粗。只是却不知大车中装的都是什么,听说那贾旭在临安时就是个一顶一的纨绔,难不成他受不了军旅之苦,特意从昌化城中运来些瓜果时蔬、享乐之物? 此刻的贾旭确实因为车队的到来而非常高兴,车上装的也当然不是瓜果时蔬、享乐之物,而是他等了许久的火炮。 是的,步枪都有了,再有火炮,岂不是很合理? 相比较之下,火炮的研发就要简单得多,基本原理与步枪相同,却不需要设计那么繁复的击发装置,甚至考虑到装药较多、对密封要求比较高,暂时都不考虑后装设计,而一律使用前装。与一般先从铜炮开始的发展路线不同,贾旭指示金鸿超直接铸造钢炮,毕竟昌化军最不缺的就是好钢。 贾旭只是知道大概的路线,虽然在后世那些几乎人尽皆知的事情,实际上是前人千百年来的积累,于当世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金玉,但他毕竟不是学军事出身,不知道具体的细节,故而昌化军的工匠营搞研发主打的就是一个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无论是炮管厚度与火药威力之间的平衡、铁弹丸的大小和对冲击力的承受能力之间的平衡还是射程与精度之间的平衡,试就完了。由于铸造炮管终究比铸造枪管要费力得多,故而与步枪同时立项研究的火炮,要比步枪晚些成功,产量也少得多。 今日运到此的就是工匠营最新“试”出来的一批火炮,一共二十门,一股脑全都拉过来了。 亲自押运火炮到此的金鸿超正趾高气扬地向围观的众将介绍着:“这个叫做火炮,乃是我们昌化军工匠营下属的武器研究所,在军使大人的亲自指导下研发出的新式武器。与步枪原理相通,也是通过火药的爆燃推动弹丸向前射出。只是火炮的弹丸要比步枪大上数百倍,故而不仅仅可以击杀敌人,还可以攻城拔寨,威力无穷,一炮糜烂数十里……” “不要在这里胡乱吹嘘。什么一炮糜烂数十里,你怎么不说一炮能打到月亮上去?”吕师宪对金鸿超的夸大说辞很是不信。 金鸿超却不服气地说道:“月亮上又怎么了?只要给我足够粗的炮管、足够多的火药,我还真就能把弹丸打到月亮上去!” “好了,都闭嘴!”贾旭制止了二人无意义的争吵,然后向众将简单介绍了这些火炮。这次叫金鸿超把这批火炮从昌化不远数百里的横跨琼州岛南北运过来,攻城其实是其次,实战测试火炮的威力、并直接实地训练将士们的火炮操作才是主要目的。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神火营、锋锐营终于从宁远城西北的营地中走出。娄成站在城墙上,看着昌化军的队伍列着阵势行进到北城外二里处便停下了脚步。因为距离太远,也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只能隐约看见昌化军队伍中跑出来一名骑兵,举着白旗向城下驰来。 “隔着二里地就不敢过来了,人都道贾旭凶恶、昌化军悍勇,我看也不过如此。”娄成心里如此想着,贾旭终究是不敢攻城的吧!不过是远远地摆开架势,虚张声势而已,最后还不是派信使来跟我讲条件?其实在娄成心里,贾旭只要不把他往死里逼,他也不是不能与贾旭谈谈条件,如今见到贾旭如此怯懦的表现,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要价高一些? 来人骑着骏马跑到城墙之下,射上来一封书信,然后跑回到两百余步之外,似在等待回应。守城的吉阳军士卒将信捡来呈给娄成,却气得娄成七窍生烟。原来贾旭信中根本没有跟他讲条件的意思,反而是勒令他无条件投降,好让贾旭将送他至临安交给有司议罪。信中还说昌化军怜悯吉阳军士卒百姓无辜,如果娄成执迷不悟,总要累得旁人死伤,话里话外,竟丝毫没把宁远城的城防放在眼里的样子。 信使没有等来回信,只等来了城上箭如雨下,好在提前跑得够远,超出了弩箭的射程,才保得平安回去。 娄成的反应不出贾旭所料,之所以派个信使劝降,大概只是走个形式,否则就总觉得缺点什么。见信使被赶回,贾旭便命金鸿超开始操演。 金鸿超得令,带着一支六人操作小组来到一门炮前:清理手检查炮管内的清理情况、是否有杂物;装药手将一个标着“二里”的定装药包放入炮管、然后用木棍压实;两名装弹手合力从大车上捧起一颗弹丸、填入炮管之内;引火手在炮管后方的小孔上仔细塞入引线;除此之外还有一名安全员,没有具体的任务、只是在一旁专司检查、监督其他几人的动作是否合格完备。 看得出这组人配合娴熟、训练有素,但也依然花了三十多息才完成。金鸿超见小组操作完毕,转头看向贾旭。 贾旭冲他点了点头,他便接过一支火把,冲着旁边围观的将士们喊着:“都离远点,声音很大,都捂着点耳朵!”然后将炮管后方的引线点燃,火焰沿着引线快速燃入炮管之内,一息后,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响起,震得围观的将士耳中直鸣、嗡嗡作响,还有几个准备不充分的竟直接坐到了地上。随着轰鸣声之后的,是弹丸划过空气时发出的刺耳尖啸声。然后便眼见着宁远城北门城墙之上的门楼,直接塌了一半。 昌化军众将拿着望远镜看着宁远城墙上乱作一团的样子。由于凹、凸面镜并没有量产,贾旭如今也没有像之前在临安时那般有时间和闲心去鼓捣这些东西。以前的望远镜都送给吕文德了,到昌化两年多,也只是挑闲暇时磨了三副镜片,做了三架望远镜。其中最好的那架给了吕妙晴,游玩时看风景用,自己留了一架,给了张世杰一架。除此之外金鸿超也照样子做了几架,用作步枪和火炮的射击校定之用。吕师宪看左右的贾旭、张世杰、金鸿超人手一架、面露笑容地看着,还时不时的议论几句,偏就他自己没有,一扭头发现炮手也拿着一架在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伸手一把抢到手里,放在眼前,顿时笑了起来。 此时坐在城楼地上的娄成,心中狂跳、面色铁青。就在刚才,他还站在城墙上笑贾旭怯懦,忽见昌化军阵中白光一闪、浓烟骤起,只二息后,一颗百余斤重的铁丸擦着娄成的耳边呼啸而过,击中他身后的门楼,直接破墙而入、击中了门楼西侧廊柱,将二人合抱粗细的木质廊柱击断,然后又再向前冲破了后墙,导致门楼直接塌了半边。这时远方的如闷雷般的轰鸣声和尖啸声才一起传来,与房屋倒塌的砖瓦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场铿锵的音乐会。 娄成反应还算快,连滚带爬地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免于被埋在下面,城墙上呆滞的、惊惧的、哭号的、奔走的,也乱作一团。他不知道此刻的远方对面,贾旭正带着昌化军众将领用望远镜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笑话,如果知道的话,只怕他的脸色会更难看,也说什么都要用他颤抖的手臂撑着虚漂的双腿,起码要站起来,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狼狈。 金鸿超志得意满地冲旁人说道:“怎么样?行不行?”可还未待他享受众人的钦佩目光,贾旭一巴掌已经拍在了他的后脑上。“别墨迹,再来一发,好好演示!”他只得捂着脑袋举起令旗,示意操炮小组继续。 六人小组再次忙碌了起来,清理手用一支特制的长柄刮板,将炮管内未完全燃尽的火药残渣刮出,再用拖布将炮膛清理干净;安全员仔细检查完毕示意后,装药手将定装药包放入压实;两名装弹手又抬过一枚弹丸塞入炮口,最后引火手将引线安装完毕。 由于涉及到清理炮膛,这次的速度比之前还要更慢些,花了足足六十息才完成。金鸿超上前刚要点火,却被吕师宪抢过了手中火把,兴致勃勃地点了一发,然后“轰隆”一声震响,又一发炮弹呼啸而出。 这次却没有打到城墙之上,而是击中了城门附近夯土的城墙墙体,娄成感觉自己脚下一震,又见眼前激起一片尘烟,他命人在一旁探头出去看,回报说一丈三尺厚的墙体倒是没有被击穿,但是命中的部位被砸出了一个大坑,此时也正有不少夯土正沿着边缘向下滑落。 娄成强逼着自己从慌乱中稍稍镇静下来,忍着心中的惊惧,指着昌化军的营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左右当然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又指着面面相窥的手下喊道:“反击,反击啊!我们不是也有投石机、床子弩?” 众人也不吱声,投石机、床弩一两百步的射程,如何反击对面远在二里之外的攻击?而娄成自己又岂会不知?他只是想咆哮、借机发泄自己的情绪罢了。这时眼见对面又是两缕白烟升起,手下高呼“将军小心”,将娄成摁在城垛后面。 这次的两发炮弹,一发砸在另一侧的城墙上,一发则直接击中城门。榆木做的城门坚硬而富有弹性,炮弹砸在上面被反弹出去、滚落好远,但从被击中时发出的巨响中,还是隐约能听见内里木材断裂的声音。 趴在城垛后的娄成,死死地盯着远方的昌化军营地,面色铁青。 而昌化军的营地中,则远没有这些紧张气息。吕师宪对开炮这种刺激的事情乐此不疲,不断地催促着操炮小组快点、再快点,金鸿超则不断地告诉安全员不要因他的催促而省略步骤、一定要认真的检查完毕才可开炮。张世杰则直接在自己的营中点出十余人分作两组,观摩学习工匠营的炮手操作,然后在一旁有模有样地学着做了起来。吕师宪也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从营中喊人过来学习。 渐渐的,一炮,两炮,五炮,十炮。到下午申时,二十门炮都已经陆陆续续开了火。贾旭的目的也正是如此,还有什么比在实战中训练更好的方式? 而城墙上的娄成和吉阳军就倒了霉,当了一个白天的活靶子,还不能撤下城墙。北门的城楼已经塌了大半,城门的一扇已经变形、另一扇的一角也破了个大洞,夯土城墙倒是没有倒塌,只是从侧面看去坑坑洼洼,还有一些炮弹越过城墙落入城中,击毁了几栋建筑。 城上城下到处都是将近一尺粗细的铁球,以及被铁球砸中而死去的尸体。这样的倒霉蛋其实不多,只是各个死状极其惨烈,开膛破肚、缺手断脚、少腹无头、血肉模糊,让旁人看了不禁心悸。 昌化军终于停止了射击,开始收敛阵势,然后护着火炮撤回营盘。临走前又一骑冲着城门驰来,隔着百余步用弩将一支绑着书信的箭射上了城墙。娄成叫人捡来打开一看,上面只有贾旭用他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的一行字:“你不是惦记我的铁矿么,如今我把铁炼成球、亲自给你送来了,请笑纳!” 第七十八章 崩溃 - 宋鼎 - 灵剑孤寒 第二天,见昌化军又一早拉开阵势,在城北二里处立住、开始架起那种看不清、也不知为何的神秘武器,昨夜一宿未眠的娄成红通着双眼,用力地锤着破损的城垛,恶狠狠地说:“这样不行!” 娄成所恃不过军心民心,城中官绅慷慨解囊、出资募勇,各家各户青壮踊跃、出人出力,原本满额两千的吉阳军,此时已有近五千人,可谓军械齐全、兵强马壮、士气高昂。结果被昌化军一千多兵马堵在城里打,只一天功夫,花了大财力修缮的城墙便已见残破,这样下去,又扛得住几天?最不妙的是,那些被砸得支离破碎的肢体、横飞的脑浆、四溅的鲜血,当兵的看了还好些,却给了自以为勇敢的青壮极大的震撼。 再这样下去,军心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娄成喊过手下部将,决定调集兵马,出城野战。自己有着人数优势,除留少数人守城之外,可以带出由两千正军两千青壮组成的四千军队,而对面的昌化军满打满算两千多人,还有一千多民夫。 既然比射程比不过你,那就跟你比近战。我吉阳军士卒这些年来训练不辍,也正是展示自身战力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要趁现在士气的影响不那么大,赶紧来一场决战。否则再窝在城墙上被动挨打,坐视士气这么一点点低沉下去,过几天就算想打,怕也没机会了。 “这娄成也不是很蠢。听别人对他的评价和他这些年做的事情,也算是个能吏。要是心思能放在正当地方,我倒蛮想笼络一下他。”贾旭看着吉阳军费力地推开变形的城门,然后从城中鱼贯而出,在城门口列着阵势,开口说道:“冷兵器时代,战阵交锋勇气为先,他这是要趁己方士气未堕还跟我决战一场。可惜了,我今天便要教他知道,被时代的巨轮碾过的时候,勇气毫无用处。” “要不要趁机来他几炮?”吕师宪在一旁跃跃欲试。 “人家既然要决战,又怎能趁人阵势未成、立足不稳而攻击?那样岂不是太没有道义!”贾旭摇头说道:“还是要等他阵势列好了,一炮下去才能砸到更多!” 吕师宪翻了个白眼说道:“还是你最坏。” 昌化军就这样看着吉阳军在城下列成四个方阵,娄成没有将正兵和青壮混编,而是将两千正兵编作两支千人队,一支突前、一支居中,两支青壮千人队则分居于左右,共计四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昌化军的方向缓缓而来,行进间队列严整,杀意汹汹。 贾旭这边只有神火、锋锐二营一千士卒和工匠营二百多匠师、民夫,却也毫无畏惧,有条不紊地指挥两营按操法排成横队。 身后的火炮已经换成了标注“一里”的定装药包,黑洞洞的炮口调低,平指着吉阳军的阵列。 “昌化军终究只会凭借一些奇技淫巧,靠射程欺负人,真到了接战,却完全不知兵!”娄成居于阵列正中,冲周围大声呐喊着,鼓舞己方士气:“哪里有人会将阵势列成这般模样?只要能靠到近前,一个冲锋就能将他们彻底击溃!” 军阵中的各级校官们也都按娄成事先交代的那样,不断地给周围的士卒打着气:“昨日你们也见了,敌方的神秘武器,每一轮发射之间至少要间隔几十息,就算他们现在开始发射,至多三四轮的时间,我们便可冲到他们近前!被砸中的,那是阎王爷点了你的名,你就乖乖认倒霉,其他人不要慌不要乱!只要到了近前,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我们四个打一个,有什么好怕的?!” 众人的喊话确实起了作用,那些原本心中还有些忐忑的士卒此刻的信心也变足了些。 “人死卵朝天,跟他们拼了!” “娄军使平日待大家不薄,今日到了报答他老人家的时候了!” 吉阳军就这样在不断的呐喊、叫骂中进入了昌化军阵前一里的范围内,依然保持着队列严整,体现着自己的训练有素。而贾旭冲一旁的金鸿超点了点头,金鸿超举起手中令旗、再用力挥下,早已准备完毕的二十门火炮便一齐开了火。 伴随着轰鸣的炸响,二十枚实心炮弹直挺挺地射入吉阳军的军阵,一些炮弹落地后或一往无前地翻滚、或欢呼雀跃地弹跳,所过之处,不断地卷走不知谁的头颅、肩膀、胳膊、胯骨和腿,然后将这些来自于不同主人的物什揉成一团、再搅得稀碎。 只这一轮齐射,便在吉阳军密集的军阵中留下十几条血色的通道,造成了两百多人的死伤。眼见士卒的脸上已开始起了惊惧,娄成于阵中大喊一声:“对面已经发射过一轮了!冲啊!”阵中各处的校官也一齐大喊:“冲啊!趁这个空档冲过去!” 将近四千吉阳军士卒拔腿冲着昌化军狂奔起来。看起来出城之前专门做了安排,就是要趁两轮发射之间的空档尽可能地逼近距离。穿着铠甲、持着兵刃的冲锋速度自然要慢得多,再加上士卒间年龄、体力的差距,年轻力壮又悍不畏死的很快冲在最前面、年老力弱地落在后面,没跑多远阵型就变得松散起来。 两翼的青壮只凭胸中一份血勇,平日未曾经过训练,跑起来本就不快,更是别提什么阵型,一片乱糟糟的样子。 按正常来说这样带兵冲锋的将领简直是愚蠢至极,只是吉阳军不得不如此。 昌化军的军阵依旧岿然不动,只有操炮小组紧锣密鼓地操作着,近六十息后,第二轮火炮陆续发射,二十枚炮弹先后射入吉阳军正冲锋着的队伍,再次带走一百多名士兵的生命。 由于冲锋阵型比较松散,杀伤效果不如第一轮好,但是更近的距离、更大的轰鸣声和更浓厚的硝烟味道,加之冲锋路上的血脉偾张,吉阳军士卒的精神已经绷到了极点。一名悍勇的士卒在冲锋中忽然耐不住“啊!”的一声大喊起来,然后很快感染了整个队伍,几乎人人都随着大喊了起来。“啊!”、“杀啊!”、“冲过去!”的喊杀声瞬间响彻整个吉阳军,尽管奔跑时张嘴呐喊反而会减缓冲锋的速度,却也着实显得这支队伍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昌化军的操盘手已经停止装填,因为没有时间再射第三轮了。他们纷纷退到队列后面,拿起刀剑、盾牌和手雷,做好了加入战斗的准备。 吉阳军中跑得快的很快就冲到了百步距离。张世杰举起手中长刀,大喊一声“瞄准!”,神火营和锋锐营的将士早已架好了手中步枪,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嚎叫着冲过来的吉阳军士兵。可张世杰却没有马上下令射击,他在等更多的吉阳军士兵冲进射程,又等了五六息,待最近的已经冲到五十步内,他才终于将手中长刀挥下。 “开火!” “砰、砰、砰、砰……!”三百支火枪一齐开火,冲在最前面的吉阳军士兵像被割倒的稻穗一般,瞬间就倒下了一片。后面的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依然凭着惯性继续向前冲锋着,然后第二轮火枪很快再次开火,让射在他们身上的弹药和激起的血雾给了他们答案。 两三息间的连续两轮齐射直接带走了三四百冲在最前的吉阳军士卒的生命。这无可匹敌的杀戮效率,如在每个还活着的吉阳军士卒的心上给了重重一击。那些没有冲在最前面的,要么是体力稍逊的,要么是勇气不足刻意缓步的,看见眼前的景象都是一懵,步伐不自觉地放了缓,然后第三轮齐射再次响起。 “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 娄成自己带着亲卫冲到一百七八十步的距离便停下了脚步,原本是想居后指挥,如今却只能看着己方的士卒在前面成片成片地倒下。昌化军薄薄三排的军阵就摆在那里,仿佛一个冲锋就能击穿,可自己麾下勇士们却宛如被戏耍一般,而代价就是他们的生命——每靠近七八十步的距离,就被昌化军手中另一种从未见过的神秘武器、伴着连串刺耳的响声、成排成排地击倒。 此刻的他双腿虚软、两手颤抖、面色煞白。他原以为挨过那种神秘的攻城武器两到三轮轰击,然后抓住射击的空档快速逼近,只要成功冲到近前,靠着人数优势,必能战胜昌化军。故而他将吉阳军中最精锐的勇士,放在突前的位置,抱以一击决胜之期。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昌化军的神秘武器不止一种!而他现在才发现的这种,也许射程不突出,杀戮的效率却远远更高!这些勇士在它面前如此的不堪一击!昌化军用单薄的阵型,在面前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划下了一条生命的鸿沟,越者必死! 他心里知道,完了。如果精挑细选的先锋都不能冲入昌化军军阵,那身边这些已经心生畏惧、逡巡不前的士卒也不能,两翼那些初上沙场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青壮更不能。 完了,一切都完了。 “娄成跑了!” 一直紧盯着娄成时刻准备冲上去夺旗斩将的吕师宪忽然发现吉阳军军阵后方一群亲卫簇拥着一名大将向后跑去,急得大喊一声。 战场中的枪鸣声、喊杀声、哀嚎声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那一句“娄成跑了!” 本已是崩溃边缘的吉阳军,回头看见中军的旗帜被扔在地上,一直信任、甘愿为其效死的主将竟已经跑了,心头最后吊着的那口气瞬间一泻千里。还活着的三千多吉阳军士卒,也不再想着跨过最后五十步就能击溃敌人,更不可能还有什么与吉阳军共存亡的念头,满脑子只想着一个字,那就是“跑!” 刚刚嗷嗷叫着跑了一里得过来的吉阳军将士,现在又要再往回跑二里才能回到城中,却感觉他们不知疲倦、似乎比来时跑得更快了些。贾旭严令昌化军不要急于追击,而是保持着横队,开始缓缓地向前行进,初时还偶尔冲着没跑远的溃兵开了几枪,但很快射程内就没有了目标。只有吕师宪带着仅有的二十余骑,在溃兵外围砍杀了一些落单者,却因人数太少,也不敢过于深入溃兵之中,就这样赶着他们往城中跑去,然后听到军中催促的号角,才不情不愿地退回去与主力汇合。 “不要再追杀了,他们都是我大宋的子民,而且岛上原本就缺乏人力,就这么杀掉太可惜了。”贾旭对回到队列中来、还撅着嘴明显没过瘾的吕师宪语重心长地说道;“为将者不要满脑子杀杀杀,虽然战斗中不免要杀人,但战斗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胜利,而不单单是杀人。我希望你能早点明白这一点,我将来才能委你更多的重任。” “知道了。”吕师宪答道。 贾旭带着昌化军的队伍,花了差不多两刻钟,才队列严整、不紧不慢地走到宁远城外两百步处,便又停下了脚步,原地修整。 城外早已没有了吉阳军的士卒,只余下遍地丢弃的兵甲仪仗。变形的城门洞开着,城墙上也空荡荡的、看不见守军的身影。贾旭担心里面有什么埋伏,也没有贸然进城。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城门中终于走出几个官绅模样的人,为首者头发已经全白,看起来年纪不小,颤颤巍巍地走到贾旭面前,带着众人扑通跪在地上,开口说道:“吉阳军通判孙生,率城中官绅拜见贾军使,请贾军使顾念城中俱是大宋子民,勿要纵兵杀戮百姓。” “呵,我为什么要杀戮大宋百姓?”贾旭没好气地说:“你这算什么?投降么?” 孙生吞吞吐吐地说道:“是……投降。” “娄成哪里去了?他怎么不来?”贾旭问道。 “娄军使……已经上船跑了。”孙生答道。 第七十九章 织造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骑着骏马,在麾下众将和祈降官绅的陪同下漫步在宁远县城中,看着道路两旁,心中颇有唏嘘。 虽然与内陆的大城无法相比,与如今崭新的昌化城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客观地说,宁远县城的房屋虽然破旧,但是修补整齐、区划明晰,真的算是规整有序,显出娄成的治政之能。这般放在昌化军中也算难得的人才,原本应该是自己拉拢的对象,却偏偏因为一时心理失衡,犯下大错,落得个逃亡的下场,还白白害死这么多大宋子民的性命,真是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他能逃到哪里去?”贾旭问道。 吃力地跟在马侧的孙生答道:“我也不知。”他发觉贾旭投来不满的目光,急忙又解释道:“我属实不知,以我们的关系,他临走前没想着先来把我杀了,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又怎么可能告诉我他的去向?” 身为吉阳军的通判,孙生的官做得却颇为窝囊。朝廷在军州中设通判一职,本意就是与军使互为监督、牵制之用,以防止地方作乱。然而吉阳军位于大宋最南端,没有比这里更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了,但凡孙生在朝中还有那么一丝半点的仪仗,也不可能被任到这里为官,又怎么和娄成相抗衡? 军中事务,向来是娄成一言堂,根本没有孙生任何置喙的机会。他刚来时还想着与娄成争上一争、斗上一斗,结果刚刚在一件小事上发表一点不同意见,第二天就来了一群兵痞堵在了他的府门口。不仅如此,娄成甚至连朝廷给的俸禄米粮都敢扣下不发给他,他被憋在府中半月之久,连下人出去采买都不能,要不是他最终致书服软,怕不是要被活活饿死在府中。 自此之后他这个通判就约等于没有一样,军事民事,悉数决于娄成一人之手。 “无论如何,娄成派人勾结黎民,意图叛乱,你身为通判,虽然未曾从贼,却也难逃失察之罪。”贾旭对孙生说道。 孙生无奈地回道:“贾大人说的是,老朽也自知罪责难逃。待会儿老朽就回府中闭门待参,就算罢官流放,想来也没有更远的地方了,将来只怕还是要继续叨扰贾大人。”说完他还自嘲着苦笑了一下。 贾旭话锋一转,说道:“参是一定要参的。只是很多事情,内里有什么隐情,却还是要细细探访。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却也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尤其是满头白发依然为大宋戍守一方的老臣啊。” 孙生闻言,好似有了些希望,却又不太懂的问道:“贾大人的意思是……” 贾旭在马上俯下身来,盯着孙生问道:“你再想想,娄成能乘船逃到哪去?” “他能逃到……”孙生不明所以、犹犹豫豫地应着,忽然发觉贾旭不断地用眼睛瞟着西方,他顺着贾旭的目光望去,然后似有所悟,才用猜测的语气吞吞吐吐地说道:“他大概是……逃到……安南去了?”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贾旭忽地一击马鞍,冲着一旁的亲卫说道:“将这个消息记下来,回头上书朝廷。就说吉阳军通判孙生早已察觉娄成反意,奈何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却依然在暗中搜集其与黎峒及安南国私相交通的证据,并在昌化军攻城之时率家丁于城内里应外合,最终迫得娄成弃城乘船外逃安南。望朝廷念在其忠心尚在、破城有功,且吉阳军偏远之地、形势复杂,允其暂留原任,戴罪立功。” 他又看向孙生问道:“孙通判,我说的证据,你府中应该都有的吧?” 孙生虽然不懂贾旭为什么一定要指认娄成逃往安南,却哪里还不明白他想要什么?急忙说道:“有!有!当然有!我回去就写……啊不,回去就找出来!” 众人行至吉阳军衙,贾旭见衙内摆设简陋、家具陈旧,更没什么字画摆设,但是仅有的几张桌椅摆放整齐、一尘不染,后宅中虽有些仓促收拾东西时的杂乱,但想来仓促之间,也拿不走什么东西,无碍这里给贾旭留下一个家无余财的印象。 再看着庭院中站着的仅有的三两名老仆,可见娄成这些年虽然凭借海贸着实挣了些钱,但都用在了养军之上,自己的日子过的竟是清苦。这让贾旭愈加的觉得可惜。 贾旭正在那里感慨,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隐约还似有尖叫声。他眉头一皱,此时还有人敢借机在城中扰民?他带人循声而去,路上便迎到了赶来汇报的军士,说府库中发现一群年轻女子,似乎受了破城的惊吓。 贾旭带人走到府库,见有二十余名年轻女子,看装束有汉有黎,正各持刀剑,聚作一团,守在府库门口。只是拿刀的姿势和力道一看也绝不是什么练武之人,后面几个甚至眼睛都不敢睁开,只是将短剑举在身前,浑身还在瑟瑟发抖,真说不上她们是怯懦还是勇敢。 只有为首的一名年轻女子,竟是一身粗衣布履的女道人装束,看年龄应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脸蛋不能说美、却是十分的清秀,但是犀利和眼神和面上的泼辣的神态却露出一种饱经沧桑的磨砺感,手中持着一把长刀,姿势倒是摆得很像那样子。 她见又来了一群人,舞着刀尖指向为首的贾旭说道:“你们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贾旭见这些女子的样子,侧头看向旁人说道:“我还真以为娄成是个一时发了糊涂的圣人,原来竟也是喜好这一口,糟蹋了这么多姑娘?” 没想到为首的女子听到贾旭说的话,反骂道:“你放屁!这里的都是些良家女子,没人被糟蹋过,你这浑蛋休要信口开河、血口喷人,平白污了我们名节!” 旁人听她竟然辱骂贾旭,几名亲卫便要上前将她们制服,却被贾旭抬手拦住。 贾旭整了整衣冠,冲着她们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揖礼,然后开口说道:“是我不明情况,出口无状、冒犯了诸位,我在这里给诸位道歉。” 女子面色稍霁,却依然不肯放下手中长刀,开口说道:“你也少在这里做样子哄我们!自古以来破城之后的男人想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们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任你们这些王八蛋糟蹋!” 这时一旁的娄府老仆挤上前来,冲着女子喊道:“宋五嫂,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位就是昌化军的贾军使、贾大人,昌化军的军纪好得很,他们进城后根本没有扰民!你们快把手中刀剑放下,真的惹恼了军使大人,反而不好!” 这位名唤宋五嫂的年轻女子显然认得老仆,且更信任他一些,听他如此说,将信将疑地问道:“此话当真?” 老仆答道:“我的为人你还不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昌化军进城已经快两个时辰了,你可听见街上有什么叫喊、哪里飘起过黑烟?” 宋五嫂经他一提醒,左右看了看,虽然俱被院墙挡住,但确实如老仆所说,城中颇为平静,不似有纵兵劫掠的迹象。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刀放下,却又忽然举起指向一边,质问道:“那他们几个刚才为什么拿着刀冲进来?” 贾旭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厉声责问站在那里的几名亲卫道:“王帅!你给我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那名叫王帅的亲卫头子哭丧着脸答道:“回将军,我也不知道她们躲在这里啊。而且,我身为一名大宋士兵,手里拿着刀,他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儿么?” —————————————— 一行人在军衙中暂时安顿了下来,贾旭唤宋五嫂过来问话。 贾旭已从老仆处得知原委。这宋五嫂原本是松江府人,自幼家贫,被卖做别人的童养媳,因不堪婆家的虐待,偷偷逃了出来,攀上海商的船只,就这样阴错阳差地到了吉阳军。 到了这边后,她先是嫁与本地一个姓宋的木匠,怎奈没到一年时间,其夫君便染疾而逝,按当世之人的说法,这就叫克夫,她便索性出家做了道士。因为她善女工、精织布,将汉人的丝绸纺织技术和黎民的棉布纺织技术进行了融合,织出的棉布花色艳丽、质地轻柔,为海商所喜,娄成索性叫她组织了一批年轻女子,专营织造。 她平时住在几十里外的水南村,前几日正带着姐妹运送新的一批织品来宁远,却不想遇上昌化军攻城,被困城中。城破之后,担心昌化军进城之后劫掠,在城中又无其他去处,只得躲在府库之中,却不想闹了这么大一个误会。 此刻的宋五嫂坐在堂下,知道自己先前错怪了贾旭,也有点不好意思。 贾旭开口问道:“听说五嫂精通织布?” 宋五嫂答道:“不敢说精通,只是和姐妹们赖以为生罢了。” “五嫂倒是不必过谦。”贾旭说道:“那些海贸的商人,劈波万里、生死难测,求的不过是高额的利益。能被海商认可、愿意运到千万里之外兜售的织品,必是不凡。我对织造一事,也有些兴趣,故而唤你来此,有些事情想问一问,还望五嫂不吝赐教。” 宋五嫂答道:“不敢当大人如此客气,大人有何事不解,便当开口问奴,奴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贾旭问道:“我想问问五嫂,你们平素纺线、织布用的是什么工具?大致是什么样子?一人一天能产多少布?” “回大人的话,奴和奴的姐妹们平时纺线用的都是纺车,就是一个由一个竹杆、一个木质圆盘和一个铁针制成。”她边说边用手比画着:“一手转动圆盘,将棉花卷上来,然后在铁针上捻成线。而织造时用的则是织机,像这样,用脚踩踏板提起竖线开口,然后用手投梭打入竖线,再用梳子压紧布面。至于一天能产多少布,一是要看熟练程度和花纹的要求,如果只是普通样式的棉布,一名熟练的姐妹大概一天就能织一匹布,如果对花纹有要求,则要视样式如何而定了;二是要看纺线的速度了,我们一共四五十个姐妹,有时还要派出一半人来宁远城中送货,经常会出现纺线不够的情况。” 贾旭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待宋五嫂讲完后说道:“听五嫂所言,纺机、织机,俱是用人力。可有其他不用人力的方式?” 宋五嫂思索了一下,答道:“有一种以牲畜拉动的纺车。这里是一个大轮、这里有一个小轮,这里是一根长杆、连着数个小锭。用牛或马拉动大轮,带动小轮旋转,从而使上杆上下摆动,带动小锭上的棉花捻成线。” 她站在堂中,手脚并用地为贾旭比画着样子,不知不觉中尽情地舒展着自己因常年劳动而成熟、健康的躯体,粗布道袍的衣襟、腰线都绷得紧紧,显出丰满的曲线。当她忽然发觉贾旭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的时候,当时心中一气、收了姿势,却见贾旭眼仁儿都没动,才知道他只是思考着什么,出了神,马上又为自己再次错怪了他而感到羞愧,脸上顿时红了一片。 贾旭又瞪着眼睛装了一会儿,感觉眼眶里酸得都要流泪了,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回过神儿来,说道:“不好意思,想得出神了。” 他揉了揉眼睛,又喝了口茶,才继续说道:“其实一直以来,我对纺织一事都很感兴趣,我想改进织布的机械,采用水力驱动的方式,提高纺纱和织布的效率和产量。只是我本人虽然略懂机械、我昌化军中也有专门的研究各种物什的场所,但是苦于我们这些男人对于织造之法一无所知、无从下手,而五嫂恰恰精于此道。所以我想请五嫂和你的姐妹们跟我回昌化,有家属的都可以一并带去,我来负责安置。到昌化之后,我聘请诸位为匠师,按月发给粮饷,保证足以养家糊口,而诸位则与我昌化军现有的匠师一起,研究新的纺织机械。不知五嫂意下如何?” 第八十章 简报 - 宋鼎 - 灵剑孤寒 “水力?”宋五嫂听贾旭所言,仿佛在脑海中被点醒了什么,也陷入了沉思。 贾旭由正坐转为侧坐,胯部往后躲了躲,好像在掩饰着什么,眼睛望向房板,心里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自出兵石碌至今将近三个月未尝肉味,如今念想一开就有些抑不住了,但毕竟还有些自我要求,不想随意做些龌龊事,只得在心中不断地想些有的没的,转换注意力。 宋五嫂的问话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奴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解惑。” 贾旭连忙说道:“五嫂请讲。” “大人说自己对织造一道一无所知,却为何想起要研究新式织布机呢?”宋五嫂问道。 说到这个话题,贾旭的神色难得地严肃了起来。“我说这话可能有些冒犯五嫂,听说五嫂当年是童养媳,因受不了婆家虐待,才攀上海船、流落至此。五嫂可曾想过,为何你会受婆家虐待?” 宋五嫂的脸色一窒,紧咬嘴唇,许久才开口说道:“哪还有什么为什么,自古以来,谁家女子不是这般?只不过像我这样的童养媳,受的苦难尤其多罢了。” “那为什么女子就一定要受苦难呢?”贾旭问道,然后不等她回答,便接着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答案。我只是觉得,同样是爹生娘养,为什么偏偏女子就要受人欺辱?如你所说,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也不是我拍脑门想出一个什么办法就能朝夕之间转变的。但是我想,如果我能研究出一种织布的机械、设立一个专司织造的工厂,让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每日出门做工挣钱,那她们在家里的地位是不是就会稍有改善?是不是就可以少受些欺辱?就比如说你,你现在带着几十个姐妹纺线织布、卖给海商,能够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和几十个姐妹,又有哪个男子敢辱你?我觉得,都是头顶一片天、同在世界中,但这个世界不应该只是男子的世界。只有更多的女子走出家门,参与到这个世界的运转中来,女子的地位才会真正地得到改变和提升。所以我希望你能到昌化军来帮我,为我们共同的目标一起努力,不知五嫂意下如何?” 宋五嫂听罢贾旭所言,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奴只是个乡野粗妇,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大人所说,让奴心中直暖。若奴这点粗鄙的手艺,能为大人口中宏愿做一点点贡献,奴又怎敢不尽力?” ———————————————— 景定三年(1262年)十月。 府邸卧房之中,贾旭坐在桌前,正吃着午饭。他一手搂着瘫软在他臂膀上吹气如兰的杜韵茹,另一手拿着一双筷子,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块东坡肉,却愣愣的出了神。 这块肉色泽艳丽、质地娇嫩、触感软弹,还有着一股诱人的清香,只一观,便叫人不由的口水直流、食欲大开。贾旭身高体壮,用的筷子自然也比旁人粗长些,也更加的有力。只在肉面上轻轻一点,便戳出一个粗细合适的小孔,溢出浓浓的汁水。他将筷子轻轻的插入其中,肉太薄,只将将没入筷子头,便触到了盘底,他又将筷子抽出,带出浓郁的油脂和扑鼻的肉味。他忽然从中得到了某种乐趣,一戳、一抽,一戳、一抽,顽皮的把弄了许久,直到发觉这块东坡肉已经变得瘫软,才终于将它放进嘴里,入内即化,满口喷香。 结束对吉阳军的征讨,回到昌化半月,贾旭终于在温柔乡中舒缓了精神,再将自己全部的精力投入到昌化军的各项事务中来。 他将已经腿脚无力的茹娘扶到床上,嘱咐她好好休息,然后坐在床边思索着什么。很快一双藕臂从后环过他的脖颈,茹娘慵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公子在想什么?” “倒没想什么,都是军中的一些杂事。”贾旭用手在茹娘白嫩的胳膊上温柔地摩挲着,轻声答道:“不是叫你好好休息么,怎么又坐起来了。” “要是睡了,醒来时你便又不知跑到哪里去忙你的大事了。今天你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陪我,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儿。”茹娘糯糯地说道。 贾旭觉出她的眷恋,攥住她的一只手,笑着说道:“放心,我今天哪里都不去,保证你睡醒时我还在身边。” 茹娘将头探过来,歪着脖子笑道:“真的?” “真的!”贾旭说道。 茹娘将手抬起,用青葱般的食指在贾旭的眉毛上轻扶着,口中喃喃地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大事要忙,也不想拖你的后腿,我只想你会偶尔想起后宅之中还有个我,时刻在惦念着你。我也不想你太累,也不喜欢看见你总是皱着个眉头的样子,那样看起来好凶!” 贾旭叹道:“我也不想啊。其实我最喜欢的也是跟妳们待在一起,最好几年都不出后宅!只是我越想和妳们一起厮守,就越要努力地奋斗才行,否则我现在拥有的一切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镜中花、水中月。很多事情我没法跟你说,说了你也不会信,你只需知道,我绝不会辜负妳们便是了。” “我知道、我也信。你说什么我都信,不用说我也信!”茹娘将脸贴在贾旭身上,静静地感受着冲他坚实宽阔的后背传来的体温,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贾旭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生怕搅了她的美梦,直到天色迟暮,安儿推门进屋来点灯,茹娘才被她不小心发出的声音惊醒,揉着眼睛看了看门外,说道:“都这个时辰了呀。”她忽然意识到贾旭就这么坐了一下午,任她伏在他的背后酣睡,感动得红了眼眶,口中却带着埋怨地说道:“你倒是换个姿势呀,这样不难受么?” 贾旭笑着说道:“我舒服得很,哪里会难受?”见茹娘起身,他也终于从床边站起,却感觉腰间酸痛,不自觉地轻哼了一声,歪着身子险些摔倒。安儿急忙上前将他扶住,翻了个白眼儿说道:“净逞强,好了吧?别再把腰累坏了,看别的夫人会不会饶了你!” “哎你这小丫头,哪里学得这些虎狼之词?”贾旭气得直想笑,假装瞪着眼睛说道。 “哪里还需要特意去学?我们这些当下人的,每日守在房外,听你们在屋里郎情妾意,什么虎狼之词听不到?不想叫我学,就麻烦你们下次小点声!”安儿一边帮贾旭整理衣服,一边斗着嘴说道。 贾旭听了老脸一红,茹娘却开口跟她打着趣道:“哎呦,听起来我们安儿不想当下人,难道是想当夫人了?要不要我去跟晴姐姐说,让公子也把你收了房罢。” “呸呸呸,谁稀罕。”安儿被茹娘逗得涨红着脸,手上一用力,将贾旭的腰带猛地一勒,然后扭头向房外走去。“我可不像你们这么不害臊!” 贾旭被她们的调笑逗得直乐,他松了松被安儿故意勒紧的腰带,转过头扶着茹娘的脸说道:“要不我们再不害臊一次,就叫她在屋外听着,看她到底害臊不害臊?” “去你的吧!”茹娘娇嗔着将他的手轻轻打落,看着他的眼睛轻声的说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大事要做,你能陪我到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再说了,你精力充沛,我应承起来可是费力得很,现在浑身依然很倦。你自去忙吧。” 贾旭笑着点了点头,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一手扶着还有些酸麻的腰,一手推门而出。 安儿还在屋外站着的,见他出来,才嘟着嘴跑开,不知道又到哪里去忙了。 贾旭一边向前厅走着,一边不禁地感慨,那个两年多以前削瘦稚嫩、吃块蜂糖糕都会高兴地将眼笑成弯月的小丫鬟,现在也已经十四五岁,按当世的标准已经不算小孩子了。作为贾旭自己宅中的第一个仆从,自鄂州一路相随到此,每日服侍他吃饭、更衣、洗漱,默默地陪着他经历了许多事,浑然不觉间,褪去的不仅仅是脸上的婴儿肥、还有那股怯懦和生涩,长高的也不仅仅是个子、还有顶梁拿事的气势。如今的她,俨然一副女管家的模样,对贾旭后宅中的诸多杂物最有发言权,就连吕府带来的十六个陪嫁丫鬟,在夫人的特别授意下,也对她礼敬有加。 而在后宅之中,安儿与茹娘两个相识最早、也最没根脚的女子,自然关系最好,贾旭不在的时候,早已厮混得极熟,混淆了主仆,开得起没边没际的玩笑。 “这丫头。”贾旭看着她跑开的背影,笑着想道:“是不是该给她找个婆家了?” 他揉着腰来到前厅,陆秀夫早已坐在那里喝着茶,显然已等他有段时间了。 陆秀夫抬头看见贾旭进来的样子,眉头一皱,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大人青春年少,正是贪玩之时,却也要知道节制才行,早早就腰疼可不成啊。” 贾旭苦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打住,君实先生误会了。我只是想事情坐久了没换姿势、有些酸罢了,缓一缓便好。” 陆秀夫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心想大人家事,他也不好多说。自古以来少时英武、后来沉溺女色而转为昏聩的君臣例子数不胜数,自己以后当时时规劝。 谁知贾旭却探头过来盯着他说道:“话说君实先生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没想着娶妻?还是因为昌化这般偏远小县没有看得上的大家闺秀?要不要我叫我家大人在临安为君实先生物色物色?” “你休要再胡言,好男儿功名未立、事业未成,不必急于家事!”平日一贯面如止水的陆秀夫难得的红了脸,一本正经的争辩着。 贾旭又与他调笑了几句,然后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简报。 随着摊子铺开的越来越大,他已经不可能每件事都面面俱到地亲自参与、亲自引导,但情况还是要掌握的,于是便建立了简报制度。昌化军各地、各项事务,按重要程度、发展阶段,分为月报、旬报、三日报和日报,定时将形势变化、最新进展汇总到一份文书中,方便贾旭随时掌控全局。 而且在建立制度时,贾旭特意强调,不要做成事事请示的形式,交代了任务、制定了目标,只有在需要跨部门协调时才可以提出相关申请,自己范围内的事情,自己想办法完成、然后将进展和结果报上来就是了。当贾旭感觉情况不对时,自会出面干预。 对于这种既能提高效率、又能给干事儿的人自主权让他们极大发挥主观能动性,同时还不失掌控的方式,一经贾旭提出,便得到了陆秀夫的认可和支持。只是与此同时他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此法当下可行,乃因基业初创,各处理事之人起于草莽、正是奋进之时,还能做到自律、自守。待到若干年之后,激情退却、懒惰自生,或因路途较远,或因畏难惧祸,难免在简报上信口开河、数字上虚报造假。” 贾旭当然知道陆秀夫所言是实,建立一套监察系统是必然的选择,只是一来目前人才不足,真有人才也是急于安排去做事,二来监察官本身也是官僚,监管的增加必然造成效率的下降。如今昌化军正处于快速发展的阶段,有些事情只要还在可控范围内,也只好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在未来时机成熟时将监察制度建立起来,是必然的事情。 贾旭看着简报上的内容。从吉阳军班师时,贾旭将张世杰和神火营暂时留在了那里,负责控制当地局势。贾旭准备让张世杰接任吉阳军使,自己辛苦打下来的地盘,当然不能便宜了别人。张世杰先后在吕文德、贾似道麾下任将,长年在江淮、荆湖与蒙古人作战,论功劳、论资历,如今授个军使不难。 第八十一章 进展 - 宋鼎 - 灵剑孤寒 吉阳军通判则让孙生继续做,毕竟如何当一个旁观者,他已是最为熟练。有着“附逆”的把柄在,他也是最好掌控的人选。 张世杰已经开始在吉阳军实施昌化军之法了,核心就是土地政策——将全军土地收为公有,然后再按人丁转租授。那些原本感怀于娄军使恩情、对昌化军心有排斥的,如今真的分到了田地,马上将娄成抛在了脑后,对贾旭歌功颂德起来。而就算是那些在吉阳军中当过兵、守城战中出了青壮、有了死伤的家庭,贾旭为了安定民心,也按照宋兵标准足额发放了抚恤,在分地授田时也没有被区别对待。 至于原有的两千吉阳军,在守城战中先后死伤近千,剩下的千余士卒,将择优留下一营,其余的归乡务农。而完成整编之后,这一营兵士将被调到昌化,锋锐营则将调往宁远县驻防。 如此下来,半个多月的时间,吉阳军中的形势已经趋于稳定。 给贾似道的请求表奏张世杰做吉阳军使的文书还在路上,估计旨意最快还要两个月才能回来。而王仲文和占城使者前日已自临安而归,靠港昌化。 王仲文此去临安,受到了宋理宗赵昀的极高礼遇。作为岛上黎民敬服王化的典范,被授予银青光禄大夫、侍御史、柱国、世袭德旺州刺史的官职,仅这些官位的俸禄,就是一笔让他几年前想都不敢想的财富,何况还给了他食邑三千户、实封一千户。在临安待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中,几乎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临走前还厚赐了许多财物,可谓是恩宠极隆。赵昀见王仲文青春年少,样貌也颇为英武,心血来潮之下竟还要提出要安排皇室女子下嫁,后在大臣劝谏下才作罢。 贾旭在昌化宴请王仲文,顺便接待了占城使者,与其约定明年会再赴占城与国王相见。 而王仲文也没有在昌化多留,与贾旭彻夜深谈之后,第二日便起程赶回德旺。吉阳军虽然已经被贾旭掌控,娄成作为幕后黑手也已经兵败逃亡,但那些参与娄成谋划的黎峒,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过。贾旭精心树立德旺州这么一面正面旗帜,反面的例子也一定要有。 贾旭要王仲文回去之后搜集黎母山中各黎峒的动态和信息,了解他们的态度,甄别出哪个黎峒可以拉拢,哪个黎峒需要打压,为接下来的征讨做好准备。而王仲文既然已经被绑上了贾旭的战车,自然尽心竭力。 贾旭继续翻阅着简报,上面有一条记载着城北铁厂第三座高炉的建设进展。 关于要不要再建第三座高炉,曾经是一个争议性的话题。金鸿超对继续扩大铁厂的产量持强烈的反对意见,一方面是不赚钱,现有的产量在当世之人看来已经是很恐怖的数据了,但是因为大宋的专卖制度,不可能直接销往内地,而是以生铁和兵器制成品的方式卖给朝廷。尽管昌化军因为自有铁矿质量好和规模化生产的缘故,成本很低,但是朝廷的收购价格也是相当之低,刨除双方各负担一半的运费之后,昌化军实际获利也比成本线高不了多少。要是再建第三座高炉,再次增加的巨大产量,到哪里去消耗?难道真的如贾旭所说,都埋在土里、砌在墙里,铺在地上? 另一方面则是随着从事铁厂相关开采、冶炼、铸造、加工各项事务的人员越来越多,工匠营牵扯的精力也越来越多,最初从寿春府出来的十二名工匠、在昌化军初募的百人匠营,如今早已扩编到七百多人。而且这七百多人中,除了两百余人是专门在武器研究所中负责研发之外,其余五百多人都是在何处工地中扮演组织者和管理者的角色,实际从事铁厂相关工作和昌化、感恩两县新城区建设的是数以万计的工人。昌化和感恩两县还没建完,贾旭又提出要在石碌建昌江县、在吉阳军的宁远县进行重建,匠营的管理力量已经几近枯竭。 而贾旭的观点与他恰恰相反,在他看来,钢铁的产能还远远不够,而且他就是要把这些产能最终都埋在土里、砌在墙里、铺在地上!而且,自己从四川、荆湖、江淮接来那么多流民,以后时机成熟之后还会继续招徕,都分地给他们种是不可能的,岛上也没有那么多地。来自后世的贾旭清楚地知道只有工业和基建才能安置如此多的就业人口,更知道数量庞大的产业工人才是一个国家强盛的根本,但是却无法跟金鸿超解释,便只能用自己的身份一再地强逼着金鸿超去执行。 还好贾旭的决定得到了陆秀夫的支持,毕竟主管内政的他,才是真正要想方设法喂饱这十几万张嘴的人。他在金鸿超那边做的大量的工作,加上贾旭在表奏张世杰的文书中,也一并提到了将委任金鸿超担任在石碌新设的昌江县的知县。对祖上八辈贫农的金鸿超来说,能得到朝廷的正式官职,而且还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县太爷,这种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当然具有极其巨大的吸引力,最终也只得妥协,在得到了贾旭允许他继续扩大工匠营的编制的承诺之后,也只得硬着头皮揽下了差使,在整个昌化军最忙碌的岗位上继续痛并快乐着。 简报上还提到了占城米粮的收入情况。 去年在占城国与阇耶因陀罗跋摩六世约定的条件中,贾旭便提到了在其国内租地种田。之后占城驻屯营成军入驻的时候,也一同派遣了一批种庄稼的好把式到占城去。这些人到达占城之后,各自圈地建设种植园,他们负责种植技术的培训指导和种植园的日常管理,而具体的开垦荒地、兴修灌溉引水设施、耕种、除虫除草、收割等一系列工作则由占城本地人负责。这些婆罗门化的曼陀罗体系社会中的底层民众,用工成本极低,基本上是只要给顿饱饭吃,就几乎再无其他要求,更是极少有什么反抗行为。 原本占城的农业就处于撒一把种子之后就听天由命任其生长的原始阶段,故而虽然有占便宜城稻这种良种,平均亩产只有一百一二十斤,连大宋平均亩产二百八十斤的一半都不到,真可谓是暴殄天物。而昌化军的庄稼把式们入驻后,经过前期大半年的选址、开垦、兴修水利等准备工作后,因为当地的自然条件实在太好,第一次耕种的稻米平均亩产就达到了二百五十多斤,已经接近了大宋的平均水平,也就是相当于占城本地水平的二倍。除了向占城国缴纳约定的全年贡赋、留足本地工人的口粮之外,还稍有结余。而这只是一次收获,以当地的自然条件完全可以轻松做到一年三熟,也就是说后两熟都是净赚。 按双方先前的约定,额外多出的产量一家一半。但由于占城人口不多,昌化军新开垦的大量种植园本身就大幅增加了粮米收入,再多也只是放在仓库里发霉,占城方主动提出用自己应分的份额来与昌化军交换铁器,而且价格极其“公道”。贾旭对此当然是欣然应允,铁器对他来说,在目前打不开销路的情况下,某种程度上讲只是为了以工代赈养活百姓的副产品,能换来大量米粮,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之前昌化军一直从海峡对岸的钦、廉、雷、化四州和广州港大量购置粮米,然后在昌化市面上销售,而昌化百姓则是在铁厂、新城工地上挣到工钱后再花钱买粮。贾旭从贾似道处得到的各种财货支援,有很大一部分最终流入了对岸粮商的口袋中。而随着下一批占城米粮成熟收割,以及新获得的感恩、宁远等县粮米,保守估计届时外购粮米的数量至少可以减到目前的一半,可以让更多的货币留在岛内进行内循环,极大地改善昌化军拮据的财政状况,以便在其他地方进行更大的投入。 贾旭此时甚至在想,如果单单是达到大宋平均水平,就能收获如此多的利润,自己手中若是有杂交水稻,岂不是要上天?那么自己要不要再搞一个农业研究院?他当然不懂农业,但他也只需要将思路提供给别人,再将高中生物课上学的花粉杂交技术传授给他们,剩下的就是给他们时间和金钱投入,让他们不断地去完善和试错就好了。 无论三年五年、八年十年,还是十五年二十年,他也不急于一时,只有有所提升,就将为整个社会带来巨大的变革——更高的亩产代表着可以有更多的人口可以脱离土地,投身科研、工业和服务业。嗯,我得好好想想,当年生物老师是怎么教的来着? 陆秀夫见贾旭看着看着,似又陷入了沉思。他倒也习惯了如此,自己这位主公,于圣贤书一知半解,很多时候引经据典都词不达意,甚至南辕北辙,但是于经世之道确是擅长得很。无论是技术还是管理,总有层出不穷的奇妙想法从他脑袋中冒出来。难得的是,照之施行之后发现绝大多数都行之有效,真不知道他那不过二十一、二岁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 就比如说这个简报制度,真的是为自己节省了大量的精力,极大地提升了效率,虽然同时也带来了舞弊的风险,但陆秀夫与他的同年中另一位年纪轻轻就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文天祥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陆秀夫少时家困、流离失所、寄人篱下,他见识过社会真正的运转逻辑是什么,普通人的想法和规则与庙堂之上的那些老爷们口中的夸夸其谈有多少差距,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而不是像文天祥那般眼里揉不得一点砂子,成天怼天怼地。 监察制度的建立,虽是必然,却也并不是越早越好,只能待将来时机成熟、人才充足时再说。也许到时将文天祥请来负责监察也不错,只不知道文天祥看不看得上这种偏远的小地方。 原本陪坐一旁、随时准备回应贾旭问询的陆秀夫自己,也陷入了思绪之中,然后被贾旭的“咦?”一声拉回了现实。 “怎么了?”陆秀夫问道。 贾旭将简报摊在身前,用手指着一处说道:“这里是什么意思?” 陆秀夫接过来一看,是一条关于安南的消息。 姜才率水营驻扎在浮水洲岛,一边操练,“偶尔”也掩去旗帜,装作海盗模样在安南沿海袭扰,或抢些财物,或掳些人口。原本乂安州沿海被贾旭祸害够呛,故而姜才主要是向更南的新平和顺化二府而去。原本安南未有远海船只,只有近岸舢板,姜才坚持秉承有机会就抢,没机会就跑的原则,安南国倒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安南国也派了使节到昌化,询问昌化军是否与这股海盗有关联,贾旭自然是矢口否认,海疆之上盗匪众多,不能因为开宋船就是宋人吧?而且昌化军也深受海盗袭扰之苦,隔壁老王家会后空翻的猫都丢了,贾旭就怀疑是海盗干的。而且就算是宋人,那些落草为寇、在海上为非作歹的宋人又怎么可能听他的安排?至于派大宋水师进剿,贾旭觉得正应该这样做,可他只是一个县军的军使,又怎么调动得了大宋水师?建议安南国派使者到临安去面见大宋皇帝,向皇帝请求大宋水师出动,协助安南国进剿海盗。 安南国使者就这样被贾旭气走了。 而姜才自然是我行我素。只是前几日他率船队突袭了新平府的一个沿海村庄,掳了两百多安南人,正准备北撤,却发现竟然有数艘悬挂安南旗帜的福船追了出来,虽然最终没有双方没有接战,姜才带人成功撤回了浮水洲岛,但是安南的船队跟随而至,在外海徘徊了数日才回。 姜才觉得事情蹊跷,派人传书来报,相关信息被记录在了简报之上。后面还有陆秀夫的批注:“怀疑是娄成乘吉阳军的军船逃到了安南的新平府,投奔了安南军。” 陆秀夫抬头问贾旭:“怎么了,你不是知道娄成逃往安南了么?” 贾旭哭笑不得地说道:“我那只是为了给以后找安南国的麻烦而预留的借口,随便一说,谁想到他真的去了!” 第八十二章 剧场 - 宋鼎 - 灵剑孤寒 贾旭决定先不管娄成的事,让他发展发展,以后有时间再去摘桃子。他只是回书姜才,叫他低调一点,近期暂时不要再去劫掠,而是以练兵为主。 年底,贾似道在临安特意按贾旭图样营造的十艘福船终于到了昌化,目前正在军港中进行改装。那些两舷的窗,自然是用来安装火炮的。吉阳军一战,是昌化军第一次用新式武器与正规军堂堂正正对决,虽然最终取得大胜,但是战后贾旭与张世杰、吕师宪等人总结,以目前新式武器的投射距离和射速,怕是依然无法与蒙古骑兵相抗衡。 火炮的射程倒是够远,只是装填效率太低。而且除非是那种铁浮屠一般的重甲骑兵集中冲锋,面对轻骑兵松散的阵势和迅捷的机动性,一炮下去能打到几个完全靠运气。也许初上战场时首次面对火炮,一定会给对方造成慌乱和震慑,但只要渡过这个时期、克服心理影响,蒙古骑兵找到应对的方法其实很容易,毕竟那是一个以打仗为生的当世最勇猛、最狡黠的对手。 至于步枪,投射密度和装填效率倒是勉强可以,只是百步左右的射程还是略显不足。这个距离对于战马来说不过十息左右的时间,大概只够准备充分的步枪队射击三到四轮。虽然前面被击中倒地的战马肯定会对后面冲锋的战马起到阻挡的作用,延缓骑兵冲锋的效率,昌化军也可以用手雷进一步在步枪阵列前制造遮蔽,但是如果对面不计代价地冲锋,还是一定能够冲到近前的。而被骑兵冲到近前,接下来就是一场屠杀。 虽然以昌化军神火营、锋锐营的装备配置对上当世除蒙古骑兵外的其它军队,即使与两倍、三倍的敌人对决也丝毫不惧,可昌化军的最终作战目标恰恰就是蒙古骑兵,所以对火炮和步枪的进一步改良是必然的选择。 火炮的改良方向则是加强射速。其实贾旭之前有子母炮的概念,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弗朗机炮。母炮后方开口、炮腹宽大,内置子炮,一母炮可配众多子炮,弹丸和火药置于子炮之中,射击后将子炮取出,再置入新子炮。优点是射速快,只要配套子炮数量够、负责装填子炮的人手足,数息便可发射一发,而且由于母炮炮管后方通透,散热也好。缺点则是以当世的技术,子母炮之间很难做到密封严实,导致发射时泄压,影响射程,威力也不够大。 之前铸炮时主要考虑步战和攻城战,故而优先考虑射程和威力,最终采用的是整体铸造的前装炮路线。可子母炮路线也并没有完全放弃,而是准备用在水师战船之上。 当世水战还以接舷近战为主,小型弗朗机炮威力射程再差,在两三百步的距离上击穿敌对船只的木制船体还是绰绰有余。 步枪的改进路线也是很明确,那就是膛线。其实贾旭脑海里隐约还有个米涅弹的概念,知道是一种枪械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即通过弹丸的改进来提高射程和精度。但是他脑海中的这个概念过于隐约,隐约到只剩“米涅弹”三个字,具体的原理造型一概不知,也只能是“留待后人智慧了”。 而膛线的制作,原理虽然简单,但是实际操作起来费时费力。其实自工匠营开始批量生产步枪以来,已经生产了两千余支,除神火营和锋锐营之外,原私兵营和吉阳军整编营都已开始换装集训,待操法集训结束后便要新赋名号正式成军。而同时开始制造的线膛步枪到目前为止只产出百余支,仅装备了贾旭的亲卫。以这样的速度,要目前昌化军全军换装怕不是要十年之久。 贾旭介绍宋五嫂给金鸿超,要求金鸿超配合宋五嫂研制纺织机械时,提到了水力的概念,还当着他们的面画了几个齿轮的模样,却给了金鸿超很大的启发。昌化城东有伦江,城南有徐浦水、丰猛水,各条河流虽然流径不长,但是岛上降雨充沛,流量流速都不低,若是能利用水力来带动刮刀给枪管刻线,工匠只需按时检查进度即可,一人可同时负责数十支枪管的制作,而且水流全年昼夜无休,那时线膛枪的产量将迎来爆炸式的增长,昌化军也才具备全军换装的条件。 故而金鸿超又沉溺在水力机械的研制之中。 贾旭只负责提出概念,具体的研发和落实自有人去做。此时的他,正在昌化新城的娱乐中心视察,一边对陪同的工地负责人、工匠营副指挥崔鹏说道:“你们凡事要多想、主动作为,多为你们的金指挥分担压力。” 崔鹏心想,给我们金指挥最大压力的恰恰不就是你么?只是他当然不敢当着贾旭的面儿说出口,只是连声应和。 目前娱乐中心的主体剧场——时人更多地称之为“瓦子“,只是贾旭执意称之为剧院,别人也只好跟着改口——已经基本完工,正在进行内部的装潢。中心是一人高的宽阔舞台,舞台后方是更衣室,正前方是乐师演奏场地,四周则是半环状逐渐升高的观众席,因钢架构混凝土建筑在昌化城的普及,很多建筑都可以建的更复杂、更宏伟。观众席分为两层,一层为普通观众席,二楼则是专为贵宾设置的包厢。整个剧院可同时容纳近两千人观戏,与临安城中最大的剧院相比也已经不遑多让。 贾旭又跟崔鹏嘱咐了几句,便叫他自去忙自己的事,然后走到二楼,进入一个包厢。这时一直跟在贾旭身后未曾出声的戴着纱帘帽、穿着裹身披风的女子方才摘下帽子,随意地甩了甩自然舒展开的如瀑长发,露出一张惊世美颜,让原本昏暗的房间都变得闪亮了许多。 女子自然是姜盼盼,她上前几步,与贾旭并排站在包厢护栏前,用有如星辰般的眼眸从上俯瞰下方的舞台。 “怎么样?这里以后就是你的了。”贾旭对她说道。 “送给我么?”姜盼盼浅笑着问道。 “那当然不是,毕竟是军中公家的产业,我直接送人终究不好。我倒是无所谓,我真这么做了也没人敢找我的麻烦,但我担心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贾旭答道:“租给你,租金一天一文铜钱如何?” 姜盼盼翻了个好看的白眼,嗔道:“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 “那倒不是。就算对你没信心,我也得对我自己有信心啊。”贾旭笑着说道:“我给你的剧本,练得怎么样了?” “练的自然是没问题,我只是对真正开演后会发生什么而感到有些担心。”姜盼盼答道。 贾旭没时间去搞科研,却有时间在后宅写剧本。吕妙晴问起,他解释说自己可不是玩物丧志。昌化军两三年间飞速发展、人口爆发式增长,从贾旭初到时的两三万人到如今算上刚刚控制的吉阳军,已经有将近二十万人口,而且成分来源十分复杂。有在本地已流传百年的历代罪臣贬黜流徙的后代,有因连坐外戚、宦官势力被新近清洗发配过来的各级官绅,有自四川、荆湖、两淮招徕的流民,有自黎母山中走出的黎民,甚至还有从安南国劫掠过来、如今纷纷配给昌化军各户做妾的安南女子。 这些出身迥异的人们,操着各自晦涩不通的方言,有大相径庭的生活习惯、高低不等的社会地位、参差不齐的文化水平,因为各不相同的理由自天南海北汇聚于昌化军。虽然现在昌化军保持着快速的发展,让绝大多数人都能享受到发展的红利,故而表面上看起来凝聚力还不错,却也只是将因内部成分过于繁杂而衍生的各种小问题暂时的掩盖在表面之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或昌化军在哪里稍有挫折,这些问题很容易一齐爆发出来。故而未雨绸缪地统一昌化军治下民众的思想,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若论思想统一,那儒家自然是当仁不让、功效拔群,这也是贾旭与大多数穿越者不同、在创办的学校中依然教授儒学的原因。作为当世之人普遍接受的思想,若是将其猝然否定,以贾旭这种成分复杂的草台班子,可承受不住思想崩溃后的混乱和迷茫。 但是仅有儒家却也远远不够,毕竟贾旭想要的可不仅仅是士绅阶层的支持,他治下稍有些势力的士绅也早都被他拔光了。他想要的是全民的支持,或者说,将全民的思想统一到一个目标上去,而他作为推动目标实现的操盘手,自然而然就可以得到全民的拥护和支持。 那么如何才能将全民的思想统一到一个目标之上呢?天天扒着他们的耳朵说教是没用的,最好的方式莫过于,给他们编织一个感同身受、仿佛触手可及的迷梦,让他们不知不觉中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而在贾旭的认知中,以当世的情况,想做到这点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戏剧了。 他在后宅之中前前后后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写了一个类似于《白毛女》的剧本,故事的背景和主要角色设定自然是要更改的,讲的是一个罪臣之女,名唤喜儿,与自己因莫名其妙的理由被连坐罢官的父亲一同流落市井,生活困苦。因其生的美貌,引得他人觊觎而连遭劫难:其父被当地富绅勾结钱民(放高利贷者)设计欠下巨债,最终被打昏后签下卖身契,因羞愧在除夕夜投井自杀,第二天一早喜儿便被富绅强娶奸污。而就在她被现实摧残的麻木认命时,蒙古铁骑犯边破城,洗劫了富绅家,掳走了喜儿。喜儿在蒙古军营中受尽屈辱折磨,才终于被一名良心发现的蒙古汉军帮助下逃了出去,隐身深山密林之间。 常年东躲西藏、不见天日的非人生活让她原本漆黑如瀑的长发逐渐变成了雪白的模样,附近的山民打猎、樵采时偶尔会远远地遇见,自此“白毛仙姑”的传说不胫而走。 再后来就是昌化军到此,打跑了蒙古人,当地官绅意图卷土重来,借“白毛仙姑”的故事散布谣言动摇军心。为了粉碎不良官绅的阴谋,昌化军进山潜伏在白毛仙姑经常出现的地方,将她抓获,谁知带队的昌化军校尉,也是当年自京中坐罪被贬的官员之子,认出“白毛仙姑”竟是自幼青梅竹马的喜儿! 故事的最后自然是大团圆结局,劣绅被彻底打倒,强占的土地被归公,喜儿嫁给了昌化军校尉,过上了幸福的新生活。 为了让故事情节更加地引人入胜,贾旭在编写剧本时与吕妙晴、杜韵茹、王靖瑶诸女和府中的女佣、下人反复推敲、商议,力争让剧中描写的人和事更加地贴近现实,以图激起观戏人的共鸣。 诸女也被故事情节所吸引,觉得此剧一定能取得成功,吕妙晴甚至想要亲自出演喜儿,却被贾旭以她身为昌化军主母、在风气尚未完全转变之前暂时不宜过分抛头露面的理由所拒绝。 “此剧与你往日在京中瓦子里所见的杂剧确有不同,唱词以白话为主,剧情展开也更为直接,乃是因为受众不同。我们这剧可不是给官绅家公子小姐茶余饭后吃点心时消磨时光所用,而是要给全昌化军的普通百姓看,从人物设定到所受遭遇,都能让他们在自己的身上找到共鸣。所以你且不用担心,相信我,此剧上演之后一定能火!” 姜盼盼看着贾旭自信满满的侧脸,也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相信你。” 贾旭从余光中看到姜盼盼神色中似与往日不同,转过身子盯着她,开口问道:“我记得之前问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那时说,待当时事了,便告诉我。到现在已经将近半年过去了,那时的诸般事情也早就烟消云散,却不知你准备什么时候跟我说?” 听到贾旭又提起这茬,姜盼盼神色颇有些闪躲。贾旭走到后面,在一个贵宾座位上大喇喇的坐下摆出一副无赖的面孔说道:“你今天不说的话,我可不会让你出这个屋子的。” 姜盼盼见状只有轻轻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好吧,你跟我来,我将一切都告诉你,希望到时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说完,她重又戴上罩帽,便向包厢外面走去。 第八十三章 舞狮 - 宋鼎 - 灵剑孤寒 姜盼盼带着贾旭一同回到了茶楼,径直进了后面的闺房。 贾旭虽与姜盼盼相交暧昧,其实从未有过什么逾越之举,这还是第一次进她的闺房。她让他在屋内的一把椅子上稍坐,自己去去就来,然后离开了闺房,贾旭便坐在那里,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屋中的香炉内燃烧着沉香,缕缕青烟弥漫着闺房的每个角落,散发着幽幽的、专属于女子的味道,红木的桌椅、镂空的床榻擦得一尘不染、熠熠生辉,刺绣精美的粉色丝绸帷幔、被透过窗棂射入的柔和光线照得暖暖的,梳妆台上则摆着菱花镜、描金瓶、翡玉梳,和一支插着异木棉花的瓷瓶,给屋内平添了许多生活气息。 贾旭站起身来,看着墙上挂的仕女图,然后踱到房间一角,伸手在摆在那里的一把古琴上轻轻一抚,发出微微的婉转鸣音。 过了许久,房门“吱呀”一响,姜盼盼方才推门而回。贾旭抬眼看去,她已经换了一身翠绿的丝质长裙,裙摆上绣着繁复又精致的龙凤图案,腰间系着一条细长的金色腰带,与长裙相得益彰,更显得身材曲线优美、婀娜多姿。 贾旭笑着说道:“到昌化之后,倒极少见你穿着得如此隆重,更让我好奇到底是什么事了。” 他站起来用欣赏的眼光仔细端详着站在门口的姜盼盼,毕竟对美的欣赏是每个男人的追求。只见精巧的眼线流畅地从眼角蔓延开来,勾勒出柔和的弧度,还轻敷着一层淡雅的眼影,让她本就富有神采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更明亮,唇上涂抹着玫红的唇彩,如玫瑰般娇艳欲滴、鲜艳而华美,两颊轻扫一层粉色腮红,赋予了极致的轻柔与典雅,让人不禁心驰神往。 贾旭还是第一次见姜盼盼画着如此盛妆,美则美矣,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那副热烈中带着慵懒、顽皮里印着风尘的神情,与往日的淡然通透气质大不相同。 他微微皱起眉头,开口相问:“你这般样子与平常大不相同,让我有些奇怪?” 姜盼盼轻抬素手掩嘴一笑,不待贾旭再发问,将身子向旁边一侧,身后竟又冒出一个姜盼盼来!这个姜盼盼穿着白色长裙,素净静雅,婉约柔美,如仙女般飘逸,与前一个“姜盼盼”眉眼神似,气质却大不相同。 贾旭被惊得眼仁儿都变大了,连连后退几步,左看一眼姜盼盼,右看一眼“姜盼盼”,然后忽然得悟,轻呼一声:“唐安安!” 先进门穿着绿裙的唐安安擦着贾旭的身侧、径自走到房内,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还站在门口的穿白裙的姜盼盼笑着说道:“还行,他还能看得出来不对劲,可见他心里有你。” 姜盼盼瞪着眼睛急道:“与你说过多次,我与贾公子没有什么,你不要乱说。” 唐安安则依然满脸调笑的表情,用一副不相信的语气说道:“那就是你心里有他!不然你几千里路地跑到这天涯海角之地来找他,还在这里一待就是三年?” “到这里来就是心里有他?那你还到这里来了呢,你心里也有他?”姜盼盼反呛道。 “以前有没有也不重要了,我现在看他年轻英俊的样子,你要是心里没有他,不如介绍给我,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唐安安笑着问道。 “二位打住!”被两人夹在中间的贾旭终于缓过神儿来,将手向两侧支开,示意她们不要说了。他看看门口嘟着嘴气鼓鼓的姜盼盼,又看看屋里懒洋洋笑着的唐安安,又把双手收回来,捂着脸使劲地搓了搓,然后将手放下,转向姜盼盼满脸懵逼地问道:“盼盼姑娘,能不能先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安安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姜盼盼轻叹一声,回身将门关上,然后也自贾旭身畔而过,坐在书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她先瞪了一边的唐安安一眼,之后才转向贾旭,开口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她花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原来唐安安在宫中深受宋理宗赵昀宠爱,赵昀每日大半的时间都陪在她身边,几乎是形影不离,可如此一来自然是深受宫中妃子的嫉恨。就连一向宽大为怀、以大度著称的皇后谢道清,都对此表达了极大的不满,称赵昀将风尘女子带入皇宫,不止败坏了名声,更置她们这些清白的功臣之后与何地? 最终赵昀禁不住这些妃嫔没日没夜的哭闹,终于决定先将唐安安送出宫,临行时还与她约定,待风头过后再将她接回去。可谁知姜盼盼其实本就不喜赵昀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不过是畏于皇帝的权势,不得不虚与委蛇罢了,如今终于有机会出宫,自然不想再回去。这些年在宫中累得赵昀厚赏,临行又获厚赐,便拿了钱财离开临安,隐居于苏州。想着余生自在地做个富家女、不用再每日赔笑于达官显贵之间,也是件终得惬意之事。 谁知她将事情想简单了。她自以为离了火坑,那些嫔妃却担心她贪恋富贵,好不容易将她撵出宫去,又岂会容她再有机会回来?她到苏州不久,就有人在她新置的宅子纵火,想把她烧死,她侥幸得脱,之后又多次派人刺杀,也多亏她重金雇佣的护院相救,才幸免于难。 而除了后宫嫔妃的追杀,太子赵禥听说唐安安出宫,也派人四处探访她的下落,以好色出名的他,想法就更简单一些,单纯就是想尝尝让皇帝迷恋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唐安安自知若是被赵禥抓到,必然无力反抗,可若是真的先后侍奉皇帝和太子,这等丑闻传出去,自己又怎么会有什么好下场。 眼见再这样下去就要走投无路,她只得南下来投奔自己的姊姊姜盼盼。姜盼盼当初自赎后从临安声色场中消失,别人不知她去了哪里,身为孪生妹妹的唐安安岂能不知道?想来这般天涯海角之地,已经是她能逃得最远的地方了。 “所以你已经到了昌化半年多了,一直藏在你姐茶楼的后宅中?”贾旭看着唐安安问道。 “是啊。我现在是天下第一号大麻烦,怎么样,害怕了吧。”唐安安貌似浑不在意地说道:“你要是害怕,我也不为难你,现在就将我执住,送给太子,说不定将来他登基之后还能送你一场大富贵?” 贾旭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以这种话试探我。我虽然算不上什么英雄,但既然你是盼盼姑娘的孪生妹妹,这点担当我还是有的。”说完这些、情绪平复的他感觉自己有些无力,看了看屋内,只有两把椅子被姐们俩坐着,便直接坐在了床榻边。 贾旭此举立时让姜盼盼羞得满脸通红,唐安安则在一旁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看她,然后用调侃的语气转向贾旭说道:“还行,借我姐姐的光,终于算是遇见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不过你啊,也不要再纠结下去了——我姐今年都三十多了,还是个老处子,这怎么行?常言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等无花空折枝’!我姐可不剩多少花期留给你折了哦?” “你在这瞎说什么呢!”姜盼盼忍不住喊了出来,还伸手去捂唐安安的嘴:“竟敢说我老?难道你不是跟我同一天生的么?” “啊哈,你果然在意的只是我说你老!”唐安安伸手拦着姐姐,依然伶牙俐齿地说道:“我跟你同一天生又怎么了?我这些年采阳补阴,滋润得很!哪像你,空有一张绝世的容颜和一副前凸后翘的完美身材不用,裤裆里都生了蜘蛛网了吧!这位弟弟看着好生俊秀,身材也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大补,你要不用,不如让给妹妹我先尝尝?”说完竟还冲着贾旭抛了个媚眼儿。 姜盼盼至此彻底被气得没了往日的矜持,猛地站了起来,掐腰冲着唐安安吼道:“呀!你这个骚蹄子!你裤裆里才生蜘蛛网!老嬢也滋补得很!”她伸手指向一旁满脸懵逼的贾旭继续吼道:“这种档次的货色老嬢还看不上!有本事你就拿去尝!老嬢才根本不稀罕!” “嘻嘻,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别后悔呦。”唐安安笑着从座位上起身、躲开姜盼盼的怒视,然后一个回旋、引得裙摆飞扬,竟又转身坐在了贾旭的腿上,一只手从身后环过贾旭的脖颈,另一只手则用手指在他的胸前划着圈圈,冲他挑了挑眉毛,然后用勾人的娇媚语调在他耳边吹气如兰的轻声说道:“这位弟弟看起来真的很不错呦,只是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不过,弟弟你且放心,姐姐我的味道,那可是绝对的好哦?” 贾旭是真没想到这位安安姑娘的作风竟是如此奔放,被身躯比他娇小许多的唐安安就这么“搂在怀里”,窘迫得颇有些不知所措。他虚抬着两手看着姜盼盼,示意自己并没有什么动作,却被唐安安一把抓过一只手,直接覆在了胸前硕大的饱满上,然后她一边挑衅地看着姜盼盼,一边抓着贾旭的手、在自己胸前捏了捏,还问了句:“怎么样?软不软?弹不弹?” 贾旭被她这样大胆的举动惊得一愣,而见贾旭这么大的个子却被唐安安挟住不敢动弹的样子,姜盼盼则是气得七窍生烟,她竟走过来抓住贾旭的另一只手,按在了唐安安另一侧的饱满之上,还帮贾旭揉了揉,口中赌着气地说道:“你不是很喜欢么?何必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来啊!揉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而唐安安此时毫无羞涩之意,竟又在贾旭耳边轻哼了一声,然后语带调侃地说道:“这你都忍得住,你还是不是男人?” 姐妹俩这般将贾旭夹在中间置气的操作,撩拨的强忍着的他极其难受,却在这一刻达到了极限。他伸手一把从后搂过唐安安,将她的柔若无骨的身躯与自己坚硬如铁的肢体贴在一块,死死地盯着她,刚要有所动作,只听姜盼盼在一旁大喊一声:“住手!” 唐安安和贾旭都被这一声大喊惊得一愣,齐齐看向姜盼盼。此刻的她两眼通红、绯腮若紫、紧咬的嘴唇似要滴下血来,口中呵呵地喘着粗气,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把将唐安安从贾旭身上推了下来,却紧接着自己跨坐了上去,盯着贾旭的脸,恶狠狠的说道:“我先来!” …… 茶楼后宅的闺房之后,紧贴着一堵院墙,此时墙外的景色与墙内一般的热烈喧嚣。临近年节,南方流行舞狮,唤作“太平乐”,此刻两只锦狮正在紧张地排练,练的正是一曲“二狮争珠”。端的是你争我抢、互不相让,一会儿绿狮高亢、衔着绣球神采飞扬,一会儿白狮婉转、伏在地上呜鸣低唱,一会儿二狮并立而起、比肩齐头共啸,一会儿分列左右、回身迷离相视。比较之下,白狮显得十分生疏,常常在完成某个动作之后就把持不住,狮口大张、眼皮直跳,绿狮则游刃有余的多,无论什么样的姿势都做的有模有样。不过多时,舞狮的人便累的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只是年关将近、却不容他多歇,绿狮很快翻身而起,继续追着绣球摇头晃脑、扭腰移胯,紧接着白狮也不甘示弱的追了上来,伸脖提肩、支臂吐舌。二狮就这样仿佛不知疲倦的在那里一次又一次的练习着,直到汗浸周身,再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 …… 过了许久,贾旭才从床榻上翻身坐起。他揉了揉因起猛了而浑浑噩噩的脑袋,再左右看了看各怀心思躺在两边的姜盼盼和唐安安姐妹、以及床榻上交叠的两滩血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演技是真不错,该不会是用我的剧本练的吧。” 第八十四章 首演 - 宋鼎 - 灵剑孤寒 唐安安慵懒地翻了下眼睑,一手支头,另一手拽过被子掩在前胸,半歪在榻上,轻声说道:“那赵昀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整天沉溺于那点事儿,早就根本不行了。你当他为什么成天缠着我?不过就是那点男人的自尊心作祟,自己硬不起来,又怕别人耻笑?” 她闭上眼睛,脸上已没了那股轻佻神色,微蹙的秀眉映出内心的痛楚,嘴上继续说着:“也只有我这般渺若浮萍的风尘女子,可以陪他玩那些不上不下的腌臜游戏!可笑皇宫里的那些妃嫔们,以为是我夺走了他们的宠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而我每天被撩拨得浑身难受,却又找不到出口——皇帝的女人,谁还敢碰?外人看来我似乎独享了皇帝恩宠,其实背地里整日提心吊胆,担心不小心泄了皇帝的密被杀人灭口,担心宫里妃嫔层出不穷的算计,这样的日子,我真的早就受够了!” 她又拽了下被子,把脸埋了进去,似要掩住不堪的过去,又过了一会儿才探头出来,用恳切的目光看着贾旭:“我既不想再回宫里活受罪,也不想在外面被杀人灭口,我又能怎么办?我就只能跑来找姐姐,然后求你收留我啊。” 唐安安捂着被子在床上撒娇似的扭了扭、荡起一片粉白的肉浪,然后嘟着嘴装作可爱的样子嗲嗲地说道:“我不管,反正我赖上你了。我姐姐总在我面前说你是个好男儿、大英雄,那你总不能提上裤子就不认账吧!” 贾旭苦笑着说道:“那就有事好好说嘛,何必搞这一出?” “怎么了,你还吃亏了?”唐安安嗔道:“我们姐妹当年在临安城是何等艳名,只是想见我们一面,就要花多少银子排多久的队?如履薄冰、尽力周全二十年才保下来的贞洁,今天一股脑都便宜了你,你还有什么好委屈的?”说完还用手指着那两滩血斑,一副吃定了贾旭的趾高气昂模样。 贾旭气的无奈,转过身看向躺在另一侧的姜盼盼。姜盼盼的脸此时冲着外边,面上也无甚表情,只是直直地盯着不知何处,嘴里轻叹一声,喃喃地说道:“都便宜你了……” —————————— 景定三年(公元1263年),春节。 前年春节时他在往石碌铺设轨道的路上,去年春节时在回临安成亲的路上,今年春节时贾旭终于在吕妙晴、杜韵茹、王靖瑶三女陪伴下,在自己的府中过了一个除夕。 除夕夜贾旭心情大好,不仅亲自给下人仆役挨个发放大大的红包,还在家中忙前忙后、频献殷勤事,让吕妙晴以为他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贾旭却只说平日在外忙碌,亏欠诸女太多,如今难得有时间在家,自然要帮着做些事情。吕妙晴见他这副样子,说了几次也不听,也懒得再管,便由着他忙活。 吃过年夜饭,贾旭带着诸女来到府宅前院,中门大开,摆下桌椅、水果、小食,与特意叫来的政务总管陆秀夫、工匠营指挥金鸿超、私兵营指挥王文军、巡捕营指挥刘兆岩、从身边亲卫中新提拔的吉阳军整编营指挥谢伟等人及家眷、以及城中各界代表,连宋五嫂在内都请到了,围坐得满满腾腾。大家相聚一堂,正谈天说地,这时贾旭给了个示意,金鸿超便得意扬扬地站了起来,众人便知,一般他露出这种神情,就是又有什么新玩意儿了。 金鸿超走到门外,向早已等在广场的士兵传了令,然后又回到前院中坐好,众人正待要问他又鼓捣出了什么好东西,却听门外的圆形广场上传来连串的爆竹声,一支烟花在天空炸响,发出一团耀眼的金黄色,紧接着是紫红色、蓝绿色、砖红色、艳绿色、炽白色…… 前后持续了近一刻钟,几百支烟花先后升天炸响,如一幅幅璀璨的画卷,在天空中徐徐展开,它们花团锦簇、光华四溢、鬼斧神工,将夜空妆点得鬼斧神工。 此时此刻,昌化城中无数的人与贾旭府宅前院中的文武们一同仰着头,看着这场视觉盛宴。有的人惊呼连连,有的人欢呼雀跃,甚至有的人引为神迹、跪地祈祷。 而女眷们似乎天生就是烟花的俘虏,死死地盯着五彩斑斓的天空,满脸都是惊喜幸福的神色,直到燃放结束,杜韵茹依然仰着头,只是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微闭的双眼中已饱含着感动的泪水;王靖瑶则在庭院中跳起了黎民的舞蹈,似对上天赐福的回应;只有吕妙晴不停的摇着贾旭的臂膀,摇的他都快要散架了,一个劲儿的追问贾旭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难的,不过就是将宋时已常见的二踢脚做大,然后在空爆部分的火药中添加各种物质,高中化学教的焰色反应罢了。金黄色是盐粉(氯化钠),紫红色是草木灰(碳酸钾),蓝绿色是铜粉、砖红色是石灰粉(碳酸钙)、艳绿色是铅粉、炽白色是明矾(十二水合硫酸铝钾)…… “这次只是鼓捣出一点小玩意儿,供大家年节时一乐罢了。”贾旭说道。 陆秀夫却叹道:“同样是火药,可用来杀人,也可用来开矿,如今还可用来愉悦百姓,可见器无善恶,因果由人。大人聪明绝顶,每每有惊世之创,还望大人能够秉守为国为民的初心,带领我昌化军越来越好,才不妄今日绚烂一场。” 贾旭微笑着回应:“君实先生且放心,一切才刚刚开始。” 大家劳累了一年,有的南征北战、有的缜密谋划、有的寒耕热耘,终于到了年节,自然要和家人一起,好好休息一下,共享天伦之乐。而今年的昌化城中又多了一个好去处,那就是即将正式开业的剧场。 其实一直以来,昌化城中可供休闲的场所并不多,而贾旭刚一到此,在连锅端了本地官绅的同时,还取缔了当地所有的妓馆和酒楼。虽然后来有几家酒楼陆续又开了张,但是昌化军要供养的人口越来越多,粮食一直很紧张,还要制作蒸馏酒运去临安换钱,本地仅有的几家酒楼却没有多少酒可卖,不仅商家惜售、竟还按人头限量,价格也较往常为贵,反而是茶馆更受欢迎。 目前昌化军绝大多数人都是穷苦出身,虽然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但依然更习惯于节俭度日,除了跟自家婆娘每天晚上关灯之后那点事儿,对所谓的娱乐、休闲也并无什么特殊需求。故而昌化军这几年虽然城市建设和百姓生活上取得了巨大的发展,但是娱乐方面近乎荒漠。 剧场的出现适当的填补了部分空白,很多人早就在期待开业的那天,可以赶在年假期间携家人看看剧,也体验一把城里老爷们的高雅享受。 正月初五这天,上午巳时中心广场上便已人山人海,贾旭与吕妙晴双双出席剧场的开业典礼。剧场正门前摆着硕大的香案、贾旭与昌化军众文武一同敬了香,并赠送了灯笼、神像等招财的摆件。他还搞了一个类似后世的剪彩仪式,他站在正中间,左右分别是吕妙晴和代表剧场出席开业活动的姜盼盼,再另一边是陆秀夫,几人手持缠着红绣花的剪子,一齐将横在门前的锦带剪断,随后外面鞭炮齐鸣,里面开门迎客。其间吕妙晴一直偷偷瞄着姜盼盼,还悄声地问贾旭:“那是老板娘么?” “严格地讲,她也算我们昌化军的雇员。”贾旭假装生疏地答道:“剧场是公家的产业,她们是受雇在此演出,收益我们按比例分成。” 吕妙晴叹道:“这个姐姐好漂亮啊。” “那是自然,台上演员一堆恶男丑女,谁会来看啊?”贾旭貌似不经意地回答道:“在我眼里,夫人你可比她漂亮多了。” 吕妙晴翻了他一眼,说道:“就你嘴甜。你现在心里想着的怕不是怎么把人家骗回宅子里来吧?” “夫人要是同意,我也不是不能试试。”贾旭不动声色地说道,然后就感觉胳肢窝下面的肉被吕妙晴掐得生疼,也只好强忍着假装无事发生。 剪彩仪式很快结束,贾旭带着吕妙晴与在门口候着的杜韵茹、王靖瑶、昌化军诸文武及其家眷、驻昌化各营中层武官、各建设项目负责人、各学堂山长、部分保甲长等等,共计两千多人,观看剧场的第一场戏《白毛女》的首演。 其实大家也不清楚贾旭为何大张旗鼓的要他们都来看一场杂戏,有的人就自然将这群贤毕至的场合又当成了交际的机会,一楼的观众席中窃窃私语的声音嗡嗡的越来越响,二楼的各贵宾包厢也迎来送往好不热闹,甚至不断有人敲到贾旭的包厢里来请安问好,让他不厌其烦,最后不得不派出亲兵楼上楼下地禁止喧哗走动,维持秩序。 吕妙晴一边看着两个开戏前暖场的小丫头在台上一应一合地用稚嫩的童声讲些小笑话,一边说他不近人情,她当年在临安的瓦子里看戏,比这里要乱哄哄得多,可一待正戏开场,她的目光立刻便被锁住,再也没从舞台上移开。 与寻常杂剧更重演员个人表演和唱腔、讲的都是耳熟能详帝王将相故事或辗转悱恻的深闺女子幽情、对环境道具多以各种简略的小物件隐喻不同,今天这场戏不仅对人员的服装、道具十分讲究,力求还原,还第一次采用了“幕布”的概念,舞台后方浅埋有轨道,一张张巨大的屏风上画着日月、山林、屋舍甚至千军万马,通过屏风的来回拖动,营造出各种各样的背景效果,给习惯于看两个人自顾自表演、更多关注台词唱腔的人们以巨大的视觉震撼。剧情十分贴近生活,看着就像是自己曾经看到过、甚至亲历过的磨难,唱词也不是那些晦涩难懂的雅言,统统用的白话,很快地在观众心中引起了共鸣。 剧情整体节奏偏快,不会如其他杂剧那般在某一句唱词上冗长拖沓的炫技,而是平舒直意,快速推进,加之姜盼盼调教出来的乐队、唐安安亲自上阵的惊世舞技,无不紧紧地勾住了观众的目光,将他们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带入戏中的世界。 很快台下的喧哗声就没有了,只剩下观众们随演员的表演和剧情的推进,不禁一同发出的声声惊呼、欢笑、赞赏、惊叹和愤怒。 尤其是演到喜儿被官绅设计强娶受辱和蒙古兵破城劫掠的时候,许多观众感染于剧情,竟要冲上台去跟演员拼命,幸亏贾旭预先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在舞台四周安排了士兵护卫,才没有出什么乱子。可演员也不得不好几次在台上中断演出,提醒大家这只是在演戏,多少影响了连贯性和观戏体验。 待到演至喜儿终于得救时,观众紧绷全场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掌声和欢呼声持续了数十息方才停止。 《白毛女》的首演取得巨大的成功,观众们在持续一个时辰的演出结束后久久不愿离去,全体演员集体登场在舞台中央鞠躬致谢了许久,享受着人们一轮又一轮的赞叹。而关于《白毛女》的一切消息,则随之迅速地在城中发酵。故事的剧情走向、新奇的舞台效果、全女性的表演群体、时而磅礴时而悠扬的动听的配乐、主要角色优美的舞姿甚至演员的妆造,都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昌化城的大街小巷,让有关的话题迅速发酵。 而这也就是贾旭的目的。初五开业的首演之后,面向全体市民售票的演出要初七才开始,每天两场,每场两千张票。虽然提前一旬就放出了消息,也不过就卖出了数百张而已,主要是最远端也要数十文一位、近处要数百文的票价让穷惯了的昌化军百姓有些踌躇。不过随着首演的大获成功,未等至下午,售票处的门口就排成了长队,不到两个时辰,剩余的三千多张票就销售一空。 而第二天上午辰时末开始售卖初八的两场演出门票,有人卯时初就带着铺盖在售票处门口等待,就为了抢个购票的好位置。到了初七开演之前,广场上甚至出现了一群鬼鬼祟祟的人,四处拉住行人,神色诡异地问些什么问题,引起了在周围巡逻的巡捕营注意,上前抓住几人后才知道竟是加价卖黄牛票的,让次日看简报的贾旭摇头苦笑不已。 第八十五章 冒进 - 宋鼎 - 灵剑孤寒 《白毛女》在剧场连续上演了两个月,每天两场,共一百二十场,初时几乎场场爆满,后来随着各地纷纷开业上工,白天时候大家都在挣钱,观者渐渐减少,但也能卖出大半的座位,观者多是妇女、老人和孩童。很多人都看了两遍三遍,甚至有看十几遍的,还有人慕名从感恩、宁愿、德旺等处前来观剧。 如今剧场暂歇一个月编练新剧,依然是贾旭写的剧本,名叫《二泉映月》。讲的是一个叫泉哥的普通百姓与老琴师之女之女月儿相恋,却被恶霸古四爷逞凶夺爱,月儿逃出来与泉哥相会,被古四爷发现后气急败坏地沉入湖底,泉哥为了将月儿永远存在心中自残双目的故事。 趁这个空档,吕妙晴邀请《白毛女》的主要演员到府中饮宴。贾府三女都是剧场的忠实观众,各自都看了许多场,其中最喜欢的是杜韵茹,前前后后看了十几场,她本身就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对这般凄惨的故事最是没有抵抗力,在剧场二楼正中贾旭专门的包间中撒下了不知多少感动的泪水。 王靖瑶则主要是陪着远道而来的黎峒首领们。这种忽然之间风靡汉人的娱乐方式让黎峒的首领们也感到新奇,纷纷来城里亲自体验,而王靖瑶自然是昌化军与黎母山之间最好的沟通桥梁。 而吕妙晴更多的是对戏剧这种表现方式本身产生了巨大的兴趣。虽然剧本创作时她也参与其中,但是最终呈现的效果却好得出乎她的意料。 贾旭已经再次带队出征,也不可能有时间一直给剧场写本子,临行前交代剧场要自己招募写手,按照既定的思路多写剧本,然后交给自己审核、筛选后再编排。吕妙晴对此跃跃欲试,也想写个故事。今日请剧场演员进府,一方面是见见这段时间风靡全城的焦点人物,另一方面也是想与演员多多交流,学习经验。 吕妙晴直到今日才知道剧场美艳绝伦的女老板竟然是两个人,那日剪彩时见的是姐姐,后来在舞台上表演的,有的时候是姐姐,有的时候是妹妹。 而得知二人的名字,知道她们就是当年名扬临安的姜盼盼和唐安安,更是震惊不已,花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儿来。 “二位姐姐怎么会从临安到此偏僻之地来?”吕妙晴疑惑地问道。 唐安安听到她如此问,反而不知如何回答,倒是姜盼盼大大方方地介绍了二女来昌化的原因。她当然不会直接说是来投奔贾旭的,只说是为了躲避临安城中的纷纷扰扰,原想离得越远越好,因缘际会之下在此遇到了在临安时有一面之缘的贾旭,一直以来颇受他的照顾。 吕妙晴听了之后心中还有些疑惑,觉得怕是没这么简单,正心想如何再细问问。杜韵茹却是一再说二位姐姐若是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找她,她会尽力帮忙。 “我姐妹二人祖上也是河北大族,只是南渡之后失了根基、家道中落,才沦落于风尘之地,可我们依然尽力周全,得保清白。如今到这里,也只是想自食其力,做个普通百姓,过安稳日子罢了。”姜盼盼如此说。 吕妙晴心想,你在临安时便是知名的清信人,我倒还可以相信你的清白,只是你那妹妹独宠宫闱天下谁人不知?只怕是有什么秘事不好让人知晓。 她心中正自疑惑着,杜韵茹则又开口说道:“二位姐姐且放心。在这昌化城中,没人能难为你们,若有人敢不开眼,你叫人来与我说,我叫夫君收拾他们!” 吕妙晴知道杜韵茹没什么心眼,单纯就是心思纯良,与谁相好,就人家说什么都信,却也不好方面揭穿,只能在心里默默的无奈。 ——————————— 贾旭此时正统兵在黎母山中,却不知道自家昌化城中的后宅里两拨女人正在交锋。 去年黎母山中许多黎峒在远吉阳军使娄成的撺掇和黎母山西麓大头领符士卿的组织下,分头攻打岛内一府三军,虽然如今符士卿被执、娄成逃亡,近万峒丁被俘之后在石碌挖矿赎罪,许多人甚至已经因为表现良好得脱苦役,加入德旺州治下了。 看似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可在贾旭看来,这事儿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就让他们揭过去。之前只是由于需要安定新控制吉阳军的局势,对俘获的几千兵丁壮勇进行整编,故而没有马上组织兵力进军黎母山,如今各方局势已稳,自然到了跟这些不安分的黎峒算账的时候。 出兵之前,贾旭已经通过德旺的王仲文向黎母山之中发出了通告,官军将对去年下山犯境的黎峒进行围剿,要求无关的黎峒近期闭寨自守,避免与路过的官军产生误会。如果官军有需要,在沿途黎峒征集物资,也会按价给予金钱补偿。而不遵守通告要求的,则一律按通叛论处,即行剿灭。 随后,官军分三路进兵,开始了对黎母山的进攻。张世杰为南路主帅、吕师宪为副,率神火、锋锐二营自宁远北上,贾旭自率整编结束的私兵营、如今更名作威远营汇合德旺州的三千峒丁自西向东进剿。吉阳军旧部整编后更名为宁远营,也进至石碌一待,作为预备策应,而昌化的防务则交给巡捕营和暂时回撤到附近海域的水营。 除此之外,琼州方面派张思宇率安抚使司三千兵丁自北向南进军,是为北路。贾旭与廖莹中的约定中,对北路没有什么具体要求,只是出兵牵制,避免有叛军自北绕出袭击后方。 而西、南两路的进展则极顺,一路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与叛乱无关的番茂纷纷收拢部众、闭寨不出,并遣使携物资到贾旭处犒军,以表忠心,而去年参与叛乱的各番茂,头领被杀、青壮被俘,寨中只剩老幼,早已没了任何抵抗之心,纵使有心也没有抵抗之力,早早大开寨门,投诚献降。 贾旭将原本黎母山西麓头领符士卿的德伦番茂及附近三个叛变番茂寨中所剩老幼集于一处,设白沙县,划归德旺州统辖,至此德旺州的王仲文下辖昌江、白沙两县及左近数十个大小番茂,黎民十余万口,正式成为整个黎母山中最大的势力。 而南麓诸番茂,则在贾旭的授意下,自发抱团,公推黄耀成、王正瀚二人为首,贾旭则许诺二人仿王仲文之例,在黎母山南麓设乐东州、保亭州,承诺待此番事了之后再上奏皇帝,保举二人任羁縻州世袭刺史。心满意足的二人回去后组织投附各番茂共出峒丁四千人,随南路军一同行动。 贾旭沿途安抚各黎峒,一个月后,西、南两路军最终在黎母山主峰附近汇合。原本生活在这左右的朴基、德威、德塔、朴冲诸多参与叛乱的番茂的峒丁和青壮一万多人,已经在王英海、高宁、田文玉等人率领下不知去向,只丢下满寨的黎民老弱妇孺和当初被从万安军劫走、如今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汉民。贾旭在此地设琼中县,任王文军为琼中知县,留威远营驻守。 为了尽快安定当地局势,贾旭还将被抛弃的各番茂黎民女子与威远营将士按一人两妾的标准配对成婚。吕氏私兵出身的威远营忠诚度自然无需担忧,也算是对他们万里南下的补偿。 而贾旭则率领神火、锋锐二营及仆从的七千余峒丁,在琼中驻守月余,帮助稳定当地局势,准备待一切妥当之后再继续北上搜寻叛军主力,却收到了北路军战败的消息。 贾旭率军在西、南二路进展神速之际,北路的张思宇见状心急。他原本对贾旭就有不服之意,如今各路进军扫荡黎母山,在他心中便存着比较之意。结果眼见贾旭一路立州设县,无疑又是一场开边的富贵,而自己这边受廖莹中牵制之令,畏首畏尾,毫无进展,终于没忍住功利心,违背了约定好的调度,率军向南进发,结果被王英海率领北撤的一万峒丁伏击。 有赖于这些年昌化军的崛起,安抚使司也得不少便宜,所部兵甲齐全,才免于全军覆没之灾,损了近千人马,才勉强收拢队伍,却也只能且战且退,被困在一处叫深坡岭的小山脉之中。这名求援的信使,乃是被击溃的安抚使司兵士逃到了附近的黎峒,峒中的小首领担心知情不报受到牵连,才急忙派人南来报信。 贾旭闻讯,只得兵分两路前去救援,一路由王仲文等人率领七千峒丁向西,扼守住大王岭一带,以防止王英海等人向西流窜,同时派人回去传讯,叫姜才的水营至琼州城助守,之后才亲率昌化军两个主力营,向北缓缓行进。 七天之后,贾旭方才率军抵达深坡岭附近,此时安抚使司的残军已经被围在山上十四五日了。这些天中王英海数次攻山,虽然张思宇凭着山势险峻,勉强还能守在山腰处,但十几日来又有七八百人的损失,如今山上已经只剩一千多士兵。而且山上断粮多日,将士们每天靠着草根树叶强熬,好在每隔几天就有场降雨,水倒是不缺。 王英海等人见率军来援的贾旭兵少,只有千人左右,便也没有急着退去。他虽然知道昌化军厉害,但他毕竟不是去年符士卿惨败的亲历者,对那些传闻将信将疑,实际不相信居多。而贾旭到达附近之后,也没有主动对其进攻,而只是远远地扎下营寨,与山上的官兵遥相呼应。 双方就这样互相望了几天。王英海担心贾旭趁他攻山之时袭其后背,故而这几日也没有继续向山上进攻,山上的官军疲敝交加,也无力向下突围,而贾旭就那么一直驻扎在那里不动,搞得王英海十分难受。 他手下也有一万多人马,每天待在这里也是需要吃饭的,这么耗着,攻山又不敢,退走又不甘心,终于忍不住,派田文玉率三千峒丁进攻贾旭的营寨。 结果毫无悬念,进攻的峒丁在贾旭的营寨前百步距离内丢下了几百具尸体,就连田文玉本人也被贾旭亲卫的线膛枪集火狙杀在阵前。余下的峒丁一哄而散,一部分人跑回了王英海的营地,还有不少人直接逃入了深山密林,从此不知所踪。 经此一役,王英海终于知道了昌化军的厉害,也不再纠结,率众撤围向北而去。 被围在山上许久、连绑铠甲的皮带都拆下来煮了吃的张思宇终于得救了,带着剩下的一千余兵丁下山与贾旭汇合。贾旭见到他时,他正蹲坐在营门口的一个帐篷外面,一手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稀粥、频频地吹着气儿,另一手掐着半张干麦饼、往嘴里一小口一小口的送着,那副急切的模样好像干了几天重活儿终于吃上一口热饭的老农,哪还有当初琼州城里安抚使亲卫指挥的赫赫威仪? 他扬头看见贾旭走过来,竟猛地站起身来,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朝着贾旭指责道:“昌化军为何来得如此之迟?你们再晚来几日,我的军队就算不被峒丁攻上山,饿也要饿垮了!” 贾旭也没有回应他的诘难,只是现在那里微笑地看着他,就连前襟上被喷得满是麦粒,也没有伸手拂一下。双方就这样对视了片刻,张思宇心里知道是自己理亏,重又蹲坐在地上,默默地喝了口粥,然后终于开口说道:“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贾旭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地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说道:“我刚到琼州时,将军率安抚使司的兵丁帮我迁移两县民众,又在昌化驻守年余,对我掌控当地局势是帮了大忙的,我一直感念在心。今次之所以姗姗来迟,不瞒将军,我是有意为之。将军此次违背调度,向南前出百里,中了叛贼埋伏、损兵折将事小,若是让叛贼寻得空当,向北突出,不知将军身后琼州城中还有多少守军?一时兵败,将来还有机会赢回来,可若是琼州有了什么闪失,将军才是百死莫辞之罪啊!我这次得到将军被围的消息后,派人传书琼州,并对叛军西逃路线进行封堵,因为担心传讯未到、布置未成而惊走叛军,导致琼州方面措手不及,故而没有急于进军,到左近后也没有第一时间解救将军。这一切都是为了将叛军多留在此处几日,以为后方布置争取时间,让将军受委屈之处,还望将军海涵啊。” 第八十六章 月老 - 宋鼎 - 灵剑孤寒 王英海率领余下的兵马,一路北上。因为失了根基,断了补给,沿途洗劫了几个黎民的寨子,算是惹了黎母山北麓诸黎峒的众怒,各黎峒纷纷汇集兵马,准备与其一战。而由于贾旭率军一直在身后不远处跟着,让他也不敢在此地多逗留,想折向西面行进,又有王仲文、黄耀成、王正瀚等人率领七千余峒丁守在必经之路的大王岭附近,堵住了西进的路上,最终只能离开黎母山区,进入琼州岛北部的平原。 他的队伍士气低落,每日里都不断有人悄悄逃亡,及至离开黎母山时,身边已经只剩五千多人。琼州府在得到贾旭派人示警后,将乡野间的村镇之民紧急迁入城内,只是田间的稻米、家畜却来不及收拾干净,倒是让流窜至此的叛军得了些补给,稍稍稳定了军心。 王英海还在努力地鼓动着还跟在自己身边的峒丁。在他的判断中,张思宇率领安抚使司的主力前出,被他重创,此刻府城中必定空虚。留在这里左右没有什么好去处,不如就去攻琼州府。只要破了琼州府,城里要粮食有粮食,要娘们有娘们,就算是死,临死前弟兄们也能尽情的快活快活! 可随着他一起奔逃的高宁,心里却不住的后悔,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眼,为了娄成送来的几个漂亮的娘们就上了他们的贼船。最可气的是,这几个娘们还没来得及带走,听说都被贾旭赏给了部下的军士做妾,他倒会做得好人情! 什么叫攻下琼州就算死也快活?他不想快活、更不想死,他只想活! 他暗暗揣摩着,自己当初不过是带人到琼州城外转了一圈,既没攻城也没杀人就退了回来,应该不算罪大恶极吧?若是在这里将王英海拿下,搞不好还算是戴罪立功,虽不指望能像南麓那几个识时务的一般混个世袭刺史当当,起码保命应该是可以的吧? 只是现时手中兵马没有王英海的多,怕是不好下手。 可王英海看着他一路上阴晴不定的脸,便知道他心中已生了动摇,于是趁他不备,先下手为强,于一个晚上带着亲信忽然袭入了高宁所部的营帐。 高宁自己心生异志,却没想到王英海会先动手,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虽然也有些亲信护着高宁拼死抵抗,然而大多数峒丁其实早已麻木,对两个首领间的争斗不感兴趣,最终高宁被乱刀砍死在自己的大帐之中。 而王英海为了安抚高宁的部属,宣称高宁意图叛变投敌,与宋兵里应外合,用大家的性命给自己搏个生路,可那几个将符士卿绑了送去的头领有生路了么?还不一样被宋兵杀了!他察觉到了高宁愚蠢的念头,才不得已之下将其处置,其他不明真相者一概不纠。 峒丁队伍倒没有发生更大的骚乱,毕竟左右是逃命,跟着谁逃不是逃。只是经此一事,刚刚稍有起色的士气再度跌入了谷底。此刻的王英海已经别无他途,面对越来越悲观的局势,他只能不断的麻痹自己,寄希望于带着部属去夺琼州府。他对自己身边的峒丁们说,那些官军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之前攻万安军的时候,平素在黎民面前鼻眼朝天的胡立兴,还不是只敢守着自己的宅子,任他在城中劫掠?琼州城的主力都被派出来了,之前埋伏他们的时候,那股狼狈样大家也不是没见,留在城中的不过是些杂兵,而且安抚使廖莹中是个只喜欢刻书的呆书生,这些年被贾旭一个小小的县军军使压得屁都不敢放,又能守得什么城? 而唯一能打的昌化军还在他们身后,只要他们能够迅速北上占领了琼州府城,五六千人凭借坚墙而守,还可以征发平日里就在琼州城中的黎民青壮助守,至少还可以得数千人,那时还怕了昌化军那区区一千多人?昌化军再厉害,又能奈琼州城墙何?而琼州一失,朝廷必将下诏怪罪,城中有人有粮,只要他们能守到贾旭被问罪,届时岛上形势又将一变。 “至于朝廷。”他用一种轻蔑的语气对手下说道:“到最后无非就是惯用的招抚而已,还不是乖乖地为我奉上官职、以求太平?过去几百年间一直是这样的嘛。到时我说不得也混个刺史当当,岂不美哉?” 自撤围后在黎母山外围和山北平原处彷徨了好几天的峒丁,忽然在王英海的带领下向北疾扑而去,身后还留下了五百死士阻击贾旭,意图为主力脱离昌化军的尾随创造时间。在王英海的安排中,他们应该留在营地中虚张声势,营造出主力还滞留在当地的假象,然后待到夜间再向昌化军的营地发起夜袭,制造混乱,最大化的为他的主力与昌化军脱离接触争取时间。 结果他刚带兵离去不到一个时辰,营地中的峒丁便派代表到贾旭的营地中投降,并汇报了主力的去向。而王英海自以为能够甩开贾旭、提高北进的速度,结果不到半天,发现昌化军又若即若离地出现在了身后。 峒丁和黎民青壮在山林之间自有优势,而到了平原之上,相较于训练有素的昌化军,在行军速度上就完全比不了。贾旭主要担心平原之上将其击溃,溃兵四散逃亡不好抓,事后容易为祸乡里,故而一直在后面吊着,没有直接撵上去。同时派出信使四处联络,逐渐锁紧了包围圈。 最终,当王英海到达琼州府城下时,西面黄耀成、王正瀚的峒丁已有万余,南面是贾旭的昌化军,北面是琼州高耸的城墙,东面……东面虽然暂无阻挡,但几十里之外就是海。 他们除了攻城,也确实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只是姜才已经收到贾旭的传令,率水营登岸驻守,人数虽不多,却都是在宋蒙前线和凶悍的蒙古人搏过命的。安抚使司原本还在城中留有一千士卒,承平日久,其实心中很是胆怯,但是有这些身上不自觉地冒出血勇之气的人站在旁边,也平添了许多胆气。 而城下的叛军峒丁,自离了自己的黎寨、被昌化军缀在屁股后面四处流窜的那一天起,士气就越来越低沉。他们宛如瓦弄中的戏子、街边的小丑一般,在数倍之敌的围观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用自己的性命、赌城上的宋军不堪一击,然后毫无悬念的大败亏输。面前的城上箭如雨下、滚木礌石不要钱般地往下丢,自己手中只有简陋的云梯,身后还满是围上来的宋兵,攻城的峒丁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内就崩溃了。 大批的峒丁跑向西侧的黎民队伍想要投诚,然而黎民队伍恨他们坏了黎母山中的规矩,不仅妄自攻击宋军城池给山中惹来祸事,还在流窜途中劫掠沿途黎寨,故而拒绝他们的投诚。最终绝望的王英海率众向昌化军的军阵发动了突击,却被乱枪击毙在阵前。最终到达琼州城下的四千多峒丁近乎被全歼。 贾旭组织的声势浩大的三路进剿、扫荡黎母山的行动就这么结束了。算上安抚使司的军队被埋伏在内,一共就只打了三仗,但是在政治上却收获了巨大的成果:朝廷在岛上新收获了乐东、保亭两个羁縻州和白沙、琼中两个直属县,并以点带面、打破了数百年来汉黎两族以黎母山区为界的平衡局势,让汉人的势力终于得以深入黎母山之中。 尤其是两个直属县的设立,由于所属县民以被征剿的叛乱番茂所遗老幼妇孺为主,更是开了以汉法治黎民的先河,意义重大。 “所以我们一定要把这两个县搞好。”琼州府城外的战斗结束之后,贾旭并没有进城,也没有率军直接回昌化,而是在城外与廖莹中匆匆一面之后,引军回了新设立的琼中县。此刻的他正在原德威番茂的寨主的竹屋、如今的琼中县临时县衙中,与麾下众文武总结整个征剿行动,并对接下来的治理工作进行安排。 他笑着对坐在下首的王文军说道:“这几个叛贼拉走了一万多峒丁和青壮,只给我们留下了两万多老幼妇孺。咱们吕家军的勇士们再是精壮的汉子,怕是也应付不来吧。我准备从昌化送一批光棍儿过来替你们分忧,我们的知县大人意下如何呀?” 众人哄堂大笑。 洪镜荃原本是廖莹中的幕僚,廖莹中无心政事,到琼州来只是为了报答贾似道的知遇之恩,为贾旭铺路,日常府中政事,都是交由洪镜荃处理。大宋官员三年一任,到期即走,虽然如今天下纷扰,很多地方出于实际需要,也并没有很严格地执行此例。但是廖莹中与贾旭在岛上配合甚笃,几年来在岛上黎民的治理上成效显著,前番德旺州的设立便得到了宋理宗赵昀的大加赞赏,如今又新设两个羁縻州,甚至在黎母山中还新设了两个直属县,必将再次引得天下侧目。如此一来两人都留任不走,就容易惹人口实。为了保贾旭不走,那就只能是廖莹中走了。 廖莹中将自己一文一武两名得力助手洪镜荃和张思宇提前托付给了贾旭,此刻两人就坐在堂下。张思宇生性高傲,之前还与昌化军多有不睦之处,虽然此役中受贾旭救命之恩,心结解开不少,却还没有完全融入昌化军的集体。而洪镜荃生性诙谐,短短几天中就与众人打成了一片。 他接口道:“军使大人可知琼州城中官绅私下里如何称呼大人?” “哦?他们怎么说?”贾旭奇道。 洪镜荃答道:“他们称军使大人为小月老,专好为人送妻送妾。” “哈哈哈哈。”堂中众人再次大笑。 贾旭也不以为忤地笑道:“真是如此,也说明我功德无量啊!”待众人安静下来,贾旭继续说道:“国之下有路,路之下有州、府,再下有县,县下有乡、里、保、甲,而最小的单位,是为户,也就是家庭。将这些隐患,消弭于家庭之中,才是最省力的解决方式。同时,也只有让一个个家庭都富裕和谐起来,我们的国家才能富强安宁。这些黎民家中的顶梁柱都被王英海这群逆贼抽走了,我就还他们个顶梁柱。” 他转向王文军说道:“之所以任你做琼中知县,乃是因为你在昌化做过巡捕营的指挥,有处理各种细琐杂事的经验。我这小月老,只是强行给他们凑对儿而已,这之后如何弥合他们之间的隔阂,就是你要多多费心的事情了,因为这才是汉黎两族融合的关键。在昌化选人时,一定要挑性格纯良之人,那些脾气暴躁的可不要。最好是之前做过樵夫、猎户的,这样可以更快地融入黎民的生活。” 贾旭又对王文军交代了许多细节,要他不要在这里逞官威,务必做好两族间的融合工作,更快、更好地稳定住当地的局势。 之后他又转向洪镜荃说道:“如今黎母山中各黎峒经此一事,畏于我兵威,俱服王化,我们要趁热打铁,将岛上各羁縻州、县之间的轨道交通网络建设起来,只有如此才能保证我们在黎母山中的影响力。先生刚刚加入我昌化军,就劳烦先生从此事做起,以更快地熟悉我军中日常事务。我回去之后会从昌化军工匠营中抽调工匠前来帮你,而前期则劳烦先生在山中往来奔波、规划路线了。” 洪镜荃敛下一贯诙谐的神色,将屁股从座位上抬起,冲着贾旭欠了欠身子说道:“我既然身入昌化军,便以军使大人号令为己之使命。大人有何任务,尽管吩咐便是,切勿如此客气。” 贾旭对他的态度很满意,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张思宇说道:“至于将军,我计划在万安军招募一营,以我昌化军之法操练,交由将军统领,常驻万宁县。” 张思宇闻言问道:“昌化军在万安军募兵驻扎,万安军的军使胡立兴会同意么?” 贾旭闻言一笑。“他有资格不同意么?”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