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谶语 辽阔的草原,碧空万里,连空气都盈满了鲜花和青草的气息。“嗒嗒--嗒嗒--”两骑骏马飞驰而过,一红一白,强有力的马蹄蹬翻长草上的露水,晶莹的水珠沾到马主人的身上,那是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跑在前头的是白马,露水沾在那姑娘嫩白的脸颊上,在阳光下莹然生光,更显得她朝气蓬勃,颜如舜华。她用力一吸,新鲜的空气浸满她的心肺,顿时令她神清气爽,她畅快的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仿佛唤醒了这一片草地盎然的生机。 “其木格,快来,快追上我,你要是追上我,我就教你唱一支汉人的歌儿。”那白马上的少女边策马边回身对后头的红马上的少女喊话。 红马上的少女扬起头,加大力度鞭策她的红鬃马,并向那白马少女喊道:“我才不稀罕听汉人那些酸文假醋,阿茹娜姐姐,假若我能跑赢你,我只求你能将那把精钢打造的锦云匕首借我把玩几日,好不好?” 那白马少女微微一愣,那锦云匕首是她的未婚夫所赠,一向被她视作护身符,自得以来珍重无比,自然不能轻易示人。但她亦知道她的妹子其木格向来钟情于刀剑骑射,一直对她的锦云匕首求而不得。不过片刻犹豫,她便粲然一笑:“好吧,只能借你一天哦。而且...你赢了我再说吧,先到汗城的人为胜!”话音尤在,她便双脚用力一夹马肚,那白马”咴儿咴儿--”大叫一声,便如脚下生风,一溜烟儿奔前去。红马少女听见那白马少女应允自己的请求,即刻有了动力,眼光一闪,更用力抽打马鞭,并喊道:“阿茹娜姐姐,我一定会追上你的!” 婢女乌兰早已等候在汗城外头,表情有些不安。忽然听闻马蹄马鸣声,她仔细一听,便立马认出声音来自两位公主的良驹,她快步跑上去,挥动双手,示意她们赶紧停下。白马少女阿茹娜即刻喊“吁“并收紧缰绳,那红马少女其木格求胜心切,仍斗志昂然,趁白马少女叫停马匹的瞬间,一个加速,奔入汗城大门内,然后翻身下马,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拍手道:“太好了,太好了,阿茹娜姐姐,你瞧,是我先到的大门,我赢了!“说着便奔到阿茹娜面前,嚷着要她的匕首。 那婢女跑到两人跟前,说道:“大公主,二公主,你们总算回来了,大汗差一些就派人出去找你们呢。“阿茹娜见她神色有异,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乌兰道:“今日有汉使到访王帐,似乎与阿茹娜公主你有关系,所以大汗急着找您,请快随奴婢回帐梳洗吧。“ 一旁的其木格格格笑道:“噢,恭喜姐姐,不必多想,都已经猜到,定是你那位中原连王世子下了聘礼,要迎娶姐姐到中原。还不快快打扮一番,去见见求亲的使者。” 阿茹娜一听,脸色飞霞,啐道:“小丫头不要胡说八道,指不定是国家政事,我要马上觐见父汗了,你帮我把马牵回马厩。”她目光一转,黠笑道:“你若不听话,仍在胡说,我可不会把锦云匕首借你。”说罢便回身与乌兰快步离开。 阿茹娜换了一身正服,收敛了玩心,保持着公主应有的矜持。她静静进了王帐里,她的父汗布日固德正端坐宝座之上,另有数名身着汉服的官员分坐两旁。众人一见她进来便停了说话,一时间安静极了,帐里的炉火烧得旺盛,她直觉面上滚烫,一颗心噗通通乱跳,她只得强作平静,垂下眼屈膝作礼:“父汗金安。” 布日固德“嗯”了一声,道:“我儿快来拜见诸位汉使大人。”阿茹娜依言用了汉语向众汉官说道:“孟和汗长女阿茹娜请诸位大人安。”众位汉使顿时为她字正腔圆的汉话感到惊讶,但亦不忘用汉语回礼道:“小臣惶恐,公主金安。”其中一位看似官阶较高的汉使向阿茹娜作揖请安,用蒙兀语说道:“小臣礼部侍郎于道扬奉皇命前来,替连王世子殿下求聘于孟和汗之女。大婚吉日已定于五月十八,方才已对孟和汗禀明,大汗应允择日启程前往中原,共结秦晋之好。” 阿茹娜闻言,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即刻红霞满面,羞得不知如何作答。那礼部侍郎捧出一盒物事,说道:“除了朝廷一干聘礼,世子殿下特意交待小臣将此物奉给公主殿下,请公主笑纳。” 阿茹娜怔了一下才接过,低声道了谢,旋即走到孟和汗身边。有另一位汉使用蒙兀语笑道:“小臣在路上听闻牧民对公主殿下的美貌赞誉甚多,如今一见,果然如同见天仙下凡一般,实乃小臣无限的荣幸。连王的王世子殿下剑眉星目,貌若紫玉,真与公主殿下乃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兼而世子殿下自幼聪敏,有逸群之才,在同辈的皇室贵胄子弟中,最深得皇上看重。方才听公主的汉语说得极为圆熟,想必日后定能与世子殿下琴瑟和鸣、凤凰于飞。” 孟和汗朗声大笑:“大人对小女实在过誉,不过小女确实生来有一段奇缘。小女甫一出生,本汗便打了胜仗,萨满太太又为其推算出她是吉鸟之命,主安定,迎祥和,用你们汉人的话,那批命文便是“吉鸟飞入帝王家,借得天泽定康华”。本汗想,普天之下,中原皇室为天下尊,中原安定即天下定,吾等外邦番土,内乱不断,若能高攀中原贵胄,便能安定吾邦。恰逢先皇圣主招安,本王便上表为臣,这便蒙先皇厚待,指婚于小女与连王之子。说来也怪,小女自幼热衷汉学,虽亦习得骑射之术,但犹爱汉族女子的女红针黹,写诗作画,抚琴弄萧,可见长生天早将小女定作汉家媳妇。” 众汉使听后,更多加奉承,听得阿茹娜羞不能已,唯有告退。 回到自己的帐内,阿茹娜按捺住一颗跳动不已的心,深吸了口气,郑重地打开了方才汉使交给她的盒子,梨花木雕刻精致的木盒里,到底会装着怎样的奇珍异宝呢?“咔擦”一声轻响,翻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枚朱红的同心结,千丝万缕的红绸编成鸳鸯合欢的模样,盒内附了一片红叶笺,上书: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笔锋庸雅流逸,断然出自王世子之手。她自幼熟习汉文,自然懂得那同心结和诗文是寓意夫妻之情,百年好合,红叶笺寄相思意,登时不由心似灌蜜,说不出的欢欣喜悦。 她更不自主地翻出与王世子多年互通的信件,足足有一个大木箱子,虽然信件如此多,却没有一封言及儿女私情,而且每一封的信件都经她父汗检视,一字一句皆是她向他讨教汉文,他又逐字逐句的解释,又有谈及汉族民风习俗等趣事,以及应景物而作的诗文。纵然如此,他的渊博已令她折服,于是她便在这一封一封的鸿雁往来中,将一颗芳心暗许。她捡了最近的一封信件,里头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子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脑中便浮现出那汉使所说的“王世子剑眉星目、面若紫玉、文墨极佳”,她醉心想着,到底她未来的夫君是否与这诗里所述的男子一样的风姿。 胡思乱想间,她浑然不察其木格已经来到身后。其木格玩心大动,一手抢过她手中信件,咯咯娇笑:“我说呢,草原上的芍药花开了,我的好姐姐也动了春心。” 阿茹娜娇嗔一句:“其木格你别胡闹了,快还给我。”其木格兴趣正浓,继续取笑阿茹娜,阿茹娜被她说得没有法子,头一扭,嘴一撅,佯装生气:“好罢,随你爱如何贫嘴,我是管不住了,大不了我便出离这里,随那汉子跑到中原去,你再也见我不着,这样可是称了你的心?” 其木格毕竟小阿茹娜两年,心思仍恪纯如稚子,看见姐姐如此严肃,便即刻停了嘴,坐到阿茹娜腿边,央求她:“阿茹娜姐姐,求你不要生我的气,是我错了,我不过是开了玩笑,姐姐不要离开其木格,其木格还要跟姐姐再赛马,还要去摘花,做花圈,姐姐要教其木格写汉字,说汉话。” 阿茹娜见妹子受了哄骗,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离别在即,不由抚上其木格的头,轻叹一口气:“好妹子,我方才不过同你开玩笑,姐姐没有生气。不过...方才我去觐见父汗,那些汉使确实是替王世子求婚的,今年的五月十八就是姐姐的婚期,父汗会择吉日让我启程前往中原完婚。如今是三月里,从这里出发到中原,至少要半个月,若是出嫁,仪仗必多,用时更长,因而估摸着再过一段时间父汗就会安排我启程,你我相处的日子不多了。但此事父汗尚未对外宣布,所以你务必保密。” 其木格双眸忽然黯了半分,过了半晌,她忽然眼眸一灿,展笑道:“其木格不愿意与姐姐分开,不若我去求父汗,把我俩嫁到一处,这样便可与姐姐长久作伴。反正姐姐大可放心,我不喜爱中原男子的文弱体孱,不会与姐姐抢姐夫的,只愿能常伴姐姐左右。” 阿茹娜被她一席话吓住,半天才回过神来,柔笑道:“傻妹子,你如今这样说,只不过是你未体会儿女之情的可爱,当你遇到心仪的男子,与他情投意合,自然会晓得这姐妹之情与儿女之情是截然不同的。你我身为女子,总有一日都会因嫁人而天各一方,与其伤怀,倒不如珍惜眼前短暂的相处时光。姐姐会将这出阁前的时光当作最好最珍贵的嫁妆。” 其木格又想了一通,认真说道:“既然这样行不通,不若我们嫁给两兄弟,同在一处,也可以朝夕相伴。你说好是不好?” 阿茹娜也有些不忍与妹妹分离,微微细想,道:“当今中原皇帝乃先帝嫡子,先帝龙裔不多,除去皇帝,另有两位庶出的皇子,都已婚配。连王乃皇帝的嫡亲叔叔,膝下只得世子一个儿子,也就是你的姐夫,皇帝其余的三位庶出皇叔的世子公子都已成婚。听闻确有几位尚未婚配的世子,但他们的父亲都是先帝早年由将军擢升为王的异姓王爷,并不驻在京中,而是留守封地。可见这法子也是行不通了。” 其木格顿时大失所望,心情糟透了。阿茹娜见她如此,便继续说:“不过想来也并非全无法子,除非...” 其木格眼眸一亮,摇动阿茹娜的衣袖,催促道:“除非什么?姐姐快说,快说。” 阿茹娜道:“除非妹子入宫为妃,大家同在皇城,自然有相见的日子。不过依妹子的性格,又怎会喜欢束缚在宫廷之中,听闻汉人宫廷礼仪繁琐至极,连走路都有十多种步法,可真真折磨人。当然,最后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妹子变成男子,娶了皇帝的妹子,他们叫这做“驸马都尉”。”才说完最后一句,阿茹娜自己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其木格缓了片刻才解过味来,跳起来嗔怪道:“好啊姐姐,你竟然成心笑话我。哼,我才不要嫁皇帝,也不要娶皇帝的妹子。汉人说话啰嗦,做事畏缩,倒不如咱们蒙兀人豪迈爽快,直来直去的来得有意思。” 阿茹娜拉起其木格的手,柔声道:“是了,其实姐姐并不愿意你也嫁到中原去。即便姐姐多不愿与你分开,但也指望着你能留在蒙兀,或许嫁一位我们族里的巴特尔,生一堆勇敢聪明的孩子,与哈丹巴特尔哥哥一起侍奉在父汗身边,为父汗带来欢乐,我日后虽远在中原,若能时常收到你们的信件,那也就安心了。”她顿了片刻,深深看着她的妹子,才缓缓说道:“政局上的事情,本不容我等女子多嘴。但先帝当年之所以指婚我与连王世子,不过是想用姻亲笼络父汗,用父汗手中的兵权弹压草原上其他****的部落。父汗曾多次请求出兵镇压收复各部****,但都被先帝及当今皇帝驳回,之所以如此,因为中原皇帝并不想让父汗兵权独大,故意让各部势力分散,又要令父汗有所牵制,而我,就是那一枚牵制的棋子。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人质,幸而,到目前为止,我也是心甘情愿出嫁的。若不是我,就会是你。话说到这份上,你还愿意嫁去中原么?” 其木格被姐姐的一番话怔得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说:“姐姐,父汗一向对你万般珍爱,又怎么忍心你去做了人质?说不定那种想法不过是姐姐的胡乱猜测。” 阿茹娜摇摇头,微微含笑:“身为王族长女,自然要想得更多,而你只需腻在父汗怀里撒娇,因为你的上头还有我,还有哈丹巴特尔哥哥,我们都会为你遮风挡雨,修桥铺路,让你的一生尽量过得安稳喜乐。父汗作为一方领主,若不把最珍爱的宝物奉献出去,又怎会得到对方同等的交换呢?中原所求的是一个珍贵的筹码,而父汗,要的是中原可以确保蒙兀的,长久的安宁。这样的交易十分对等,十分公平。我只愿你永远不懂,永远是我和哈丹巴特尔哥哥最小最爱的妹子。” 第二章 天子 送嫁的队伍绵延数里,嫁妆之丰盛,从仆之众,是近数十年难得一见的,连最微末的奴仆都穿了上乘的光鲜衣物,所经之处,无人不知蒙兀孟和汗亲自送貌若天仙的公主到中原皇室下嫁,数百年来,除却那些从惊心动魄的战役里流传下来的英雄事迹,公主远嫁是第一宗最值得为人所道的美谈。 经过了接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送嫁的队伍最终在四月底抵达中原首都秀京,由礼部特意安排一行人入住四方驿馆。才落脚三日,宫中传来旨意,请孟和汗携公主谒见皇帝陛下,皇帝更将在当日设下盛大的飨宴。 阿茹娜虽贵为汗王公主,自小锦衣玉食,住着最华贵的帐包,不过她鲜见平地而筑的房屋,若说见过,亦只是从汉人的画作中窥见一斑。 这日,她与孟和汗先是乘软轿进了宫门,沿着红墙绿瓦被抬着走了老远,在某一处下了轿,又随着内监的引进,转过一道道白玉栏杆、描金精雕的香木连廊,经过一座座鳞次栉比的宫殿,穿过十数座斗拱交错的桥梁,皇宫大内的鎏金翡翠、巍峨富丽,看得她目不暇接,心驰神荡,心中既是敬畏,又是赞叹,逐渐地她的心思全迷失在这些雕栏画拣、琼榭朱楼里。她渐渐想起从前学过那样多的汉诗文,描述的是建筑之壮丽,皇室之奢华,总不能与身处的蒙兀帐包所类比,以为诗文夸大其实,如今一见到这汉宫的瑰丽,那些诗文便跃然脑间,觉得诗中所述丝毫不假。 不知走了多久,那内监终于在一座宏伟的宫殿前驻足,并示意他们在外等候。她抬眼一看,见那檐下的匾额赫然三个金漆的大字“德政殿”。此时正是初夏,午后阳光灿烂,照射在匾额上,金光耀眼,更显得宫殿庄严无比。 “孟和可汗、阿茹娜公主,皇上有请。”那内监含了一丝讨好的笑意,躬身相迎。孟和汗微一颔首:“有劳公公。”又转头对阿茹娜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即将面圣,必须谨言慎行。 进得德政宫,“咿呀——”一声,那厚重的殿门缓慢打开,越来越多的阳光涌进殿内。 阿茹娜赶紧垂下头,紧随孟和汗的步子。双膝跪下,用汉人的礼节跪拜中原皇帝,“臣布日固德/臣女阿茹娜叩见圣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静了片刻,只听得头上传来一把缥缈而略带几分慵怠的声音:“孟和汗远道而来,不辞劳苦,其心可嘉,来人——赐坐。” 孟和汗父女再次谢恩,阿茹娜扶起父亲安坐,自己则退在一旁。 “此女...莫非就是汗王的掌上明珠,今年几岁了?叫...”皇帝仍带了慵懒的声调,嘴角微微扬起,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阿茹娜心中一惊,心想:这皇帝一开口便打听闺阁女子的情况,当真孟浪。 孟和汗正踌躇着是先禀告政事抑或将喜事呈报,却听得皇帝发话,不由一怔。他素知这年轻皇帝不过二十五岁,但城府极深,平常喜怒不形于色,言谈又荒诞不经,不过短短数年,不少先皇时期树立的强大党羽都在他阴晴不定的谈笑间被逐一歼灭。每想及此,孟和汗不由后背一凉。此时此刻,他唯有谨慎作答:“回皇上话,臣的小女孛尔只斤氏,蒙兀名唤作阿茹娜,意为“纯洁”之意,过了五月初十便十八岁了。”微一沉吟,他再道:“小女生来吉祥,她出生那日,臣赢了一场胜仗,萨满批算她主祥和安定,臣送女入中原,与连王世子完婚,愿将祥和之气带入皇室。” 皇帝听罢,良久才若有似无地嗟叹一声:“如此说来,公主可真是一枚活珍宝,难怪孟和汗对其疼惜有加,朕的堂弟,裴颍那小子,当真是有福之人呐。” 孟和汗旋即分辨道:“皇上谬赞了,臣与小女乃草莽寒门之属,若非蒙先皇隆恩,岂料得征凤鸾之瑞。自得婚配,臣重金礼聘汉儒作西宾,汉家闺秀之学识和芳仪,皆令小女一一习得,未尝敢有半分懈怠,以期令小女之陋质不至辱没汉家皇室的尊仪。” 皇帝似乎提了兴致,饶有趣味地说道:“噢?公主懂汉学?”未等孟和汗或阿茹娜作答,他自顾一笑,说道:“是了,方才公主请安的时候用的是汉语。如此,朕便要对公主考上一考,孟和汗,想必你不会介怀吧?” 孟和汗只觉额上有细微的汗珠渗出,勉强一笑:“蒙皇上抬爱,然小女管窥蛙见,岂能与皇家贵女相比,恐防触怒龙颜。还请……” “无妨——”皇帝仍是笑吟吟的,“公主,请抬起头来,让朕瞧一瞧。” 阿茹娜脸上一热,忽然觉得这德政殿的龙延香熏得她头晕脑胀,身子半是发凉,半是发烫,手心渗出****的冷汗。不得已抬起头,眼眸坦荡荡地瞧向皇帝,而恰好此时,皇帝的目光竟亦直勾勾锁在她的脸上。四目相接,皇帝的目光如炬,吓得她当场一愣,不知如何是好。 孟和汗眼明心亮,即刻低斥一声:“阿茹娜,快跪下,不得放肆!皇上命你抬头,你垂下眼去,抬起脸面即是,岂可直视皇上。”旋即拱手谢罪:“臣教女无方,请皇上息怒。” 阿茹娜闻言即刻跪下,垂低头去,一颗心仿佛要从口中蹦出,“臣女冒犯圣驾,罪当万死。” “万死?”皇帝嗤一下轻笑出声,“公主确实是第一个敢直视朕的女子,但公主生的出尘绝俗,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朕一向怜香惜玉,又岂忍心伤公主分毫。” 霎时间,孟和汗脑中闪过了许多念头,他听闻皇帝内宠颇多,自他登基以来,各色各样的美人被权臣以各种名目络绎不绝地送入宫闱,而皇帝对此总是来者不拒…到如今…他忽觉背后的衣衫已湿透,断断不敢再往下想。 似乎终究意识到自己用语甚为不妥,皇帝才漫不经心地分辨道:“两位不必在意,公主乃朕的堂弟未过门的妻子,若有丝毫损伤,朕如何去跟他交代。”他话锋一转,说道:“精通汉学的外邦才子朕见识过不少,却鲜见外族女子亦有通晓汉学的,阿茹娜公主,朕来问你,所学诗文当中,哪一句是你最喜爱的?” 阿茹娜微一怔住,思忖片刻,又在心中掂量一番,才用汉语徐徐答道:“回皇上话,不怕皇上取笑,臣女最爱的诗文是这一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意为夫妻之间情投意合,琴瑟和鸣,能得永年好合。臣女区闻陬见,只求岁月静好,与夫君执手至白头。” 皇帝剑眉一挑,眼光中略带激赏:“很好,公主才貌双全,更难得竟是一位性情坦荡的女子,与汉人的闺秀果真不同。然而这等描绘夫妻之情的篇章,西宾鸿儒竟也教授于公主这样的闺阁女子么?” 阿茹娜道:“皇上心思细密,臣女亦不瞒皇上。这句诗文并非西宾先生教授,臣女之所以识得,乃因汉使下聘当日,同时转赠了世子交托的一枚同心结,并有红叶书笺一片,个中便有这句诗文。” 皇帝微微有些错愕,不过就在移神的片刻,已然恢复常色。他讪笑:“想不到,裴颍平日里恭谨慎行,在佳人面前,竟也流露出这等风雅的情怀。” 沉吟片刻,皇帝对外头朗声道:“秦聪,先带阿茹娜公主下去休息,朕有事与孟和汗商谈。” 第三章 飨宴 踏出殿外,和煦的阳光照在阿茹娜身上,过了许久,她才仿佛从噩梦中缓过神来,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 被内监秦聪领到德政宫的偏殿,便有几个伶俐的宫婢上前打扇和奉茶。阿茹娜喝惯了浓郁的马奶和微咸的茯砖茶,这是第一次喝到汉人的茶。她小心将三才杯捧在手中,像西宾先生那样,先是稍微揭开茶盖,闻得一阵茶香扑鼻,顿觉心旷神怡,她再轻吹几下,微微倾斜茶碗,用那茶盖挡隔住茶叶,凑嘴去喝,温软的茶水溜进口中,却不料这汉人的茶是涩而无味的,仿佛苦茶一般,她最怕就是喝苦茶,不禁轻蹙黛眉。 秦聪会意,立马给宫婢打了个眼色,另有两名宫婢近得前来,半跪着将托盘奉到阿茹娜跟前,一盘是仿汉黑底红漆描绘精致的果盒,里面摆了九样颜色各异的果脯,以及九样造型别致的茶果,另一盘则是一盏茶。秦聪含笑道:“这明前龙井味道是甘中带涩,公主大约未必能吃惯,奴婢另备了一盏蜜枣八宝茶,请公主先用些茶果解味再品尝八宝茶。” 阿茹娜边依照秦聪的指示,边心中暗惊讶于他察人于微的本事。脑中又浮起方才面圣的情景,只觉得这深宫如海,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似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教她喘不过气。任那茶盏点心再是可口,她都觉索然无味,只想尽快离开。 定了定神,她轻声问:“敢问公公,接下来是作什么安排?” 秦聪恭谨答道:“回公主殿下,申时备有宴席,特意款待孟和汗以及公主殿下。皇上吩咐备下的是家宴,只有亲近的几家宗亲会出席。”那人微微一顿,瞧见阿茹娜嘴唇微张,似有话要说,他便继续说道:“连王世子殿下深得皇上恩宠,到时也会随连王一同赴宴。” 阿茹娜被戳穿心思,当即满面绯红,轻声辩驳:“谁要打听这些,我不过想知道父汗何时才能出来。” 秦聪掩嘴低笑:“是,是。都怪奴婢笨嘴笨舌的,胡乱猜度公主的心思。” 阿茹娜一时间手足无措,借了这个由头,不必他们伺候在旁。 好不容易熬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等到孟和汗出来。可他的脸色有些凝重,阿茹娜不禁心中一沉,赶紧走前去挽住父亲的手臂,轻唤一声“父汗,您怎么了?”。这时,孟和汗才似乎反应过来,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没什么,皇上留我,不过谈些政要,女孩家无需过问。”他看了看天色,对秦聪道:“本王知道皇上在申时设宴,如今时辰尚早,本王想在此稍作歇息,你们都先退下。” 秦聪领着宫婢们退下,偏殿里只剩下孟和汗两父女。 阿茹娜突然觉得如释重负,扶了孟和汗安坐,又乖巧地奉了茶,一如往常在蒙兀一样,边侍奉父亲,陪着父汗畅所欲言:“父汗,您试试这汉人的茶,他们叫这是明前龙井,听说名贵极了,我吃着却觉得难吃极了,仿佛是喝苦茶呢。但是这些糕点和果脯倒是十分美味,还有这种八宝茶甜而不腻,里面由八种药材泡制,他们说多喝能养生美颜,他们又说了几种养生的茶,方子我都记着,等回到驿馆我就写下让乌兰带回蒙兀,若真能对父汗的身子有所稗益,那可真是好极了。若是这些方子不管用呐,那也不打紧,反正女儿日后都在京城,若是打听到有延年益寿的法子啊,女儿再差人捎去蒙兀。” 孟和汗静静听着,眼角有些湿润,动容地握住阿茹娜的手,又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只觉喉咙有些发涩:“阿茹娜,本王的好孩子!你……你觉得这宫廷如何?” 阿茹娜不知所指,只是稍加思索便顺口答道:“初到皇宫觉得这里威仪万方,美轮美奂,简直就是琼楼金阙,不过……”她轻轻皱眉,“女儿虽然只在这里待了一两个时辰,宫仆们对女儿也尊敬有加,伺候得更是体贴入微,正是如此,反倒让女儿觉得局促拘谨,浑然不自在。女儿…女儿不喜欢待在皇宫,咱们是不是晚宴之后就回去?” 孟和汗似乎若有所思,良久才“嗯”了一声,“阿茹娜,你很聪明,心思也很细。无论如何,你都要记得咱们这次来京的目的。” 阿茹娜道:“是,父汗,女儿自然记得。女儿此番来京是要嫁与连王的世子为正妃。女儿的远嫁维系着蒙兀与中原朝廷的安稳,女儿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先以大局为重,不会轻率鲁莽的。” 孟和汗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我儿能够这样想,已经十分懂事。我儿可知,他们汉人的风俗跟咱们不同,一个体面的男人可以同时拥有许多的女人,这一点跟咱们是一样的,但是,汉人还特别讲究女子要从一而终,一个女子一生只能侍奉一个夫家,要以夫家为天,汉人的女子将贞洁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不像咱们,一个女人可以在父子、兄弟间流转。” 阿茹娜答道:“父汗不必过于忧虑,女儿自幼承蒙汉儒先生教诲,懂得汉人有一句话是“在家从父,出家从夫,夫死从子”,既然嫁得到中原,女儿会依照汉族的规矩为妇,既会专心侍夫,亦不会因夫君纳妾而心生嫉妒。”她转念一想,娇羞无比,声音压的更低,“况且,世子与女儿久通书信,女儿觉得世子不是那种风流子弟。” 孟和汗欣慰地摸摸她的头,这才展颜笑道:“瞧瞧,瞧瞧,本王的好女儿,还未曾嫁过去,就已经帮着夫君说好话,真应了汉人那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阿茹娜登时面红耳赤,头埋在孟和汗的怀里,娇嗔道:“父汗不许笑话女儿了。” 接近申时,内监前来通传宴会即将开始,并引他们到了含凉殿。这含凉殿建在湖心,从岸边过去,需乘坐小舟,此举甚是风雅,水天一色,清风送爽,阿茹娜想起那句:水疑通织室,舟似泛仙潢,骤觉身心舒泰。 才刚一踏入殿内,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原来这殿中央摆了一座一丈来高的冰雕,作的是双龙吐珠模样,阿茹娜从未见过,看得目瞪口呆,孟和汗有所察觉,便对她说:“中原有体面的富贵人家大都会在冬天藏冰,夏天享用,帝王之家更会拿冰雕琢成各式花样,权作观赏和取凉。” 来宾逐一到场,这确实如秦聪所言,只是家宴,只有不到十家宗亲,孟和汗带着阿茹娜逐一拜见,众人皆称赞孟和汗即得世子作婿实在贵不可言。 待有内监唱到“连王携世子殿下驾临”,阿茹娜先是一惊,迅速低眉垂眼,只觉耳根子发热,心如鹿撞,又忍不住悄然抬起眼角偷看一眼,可惜太短暂,她只瞧得王爷体格壮健,身后跟随一名身长玉立的青年,样貌却看不清,阿茹娜恨极了自己的胆小,若是多看片刻,就能见到自己未来夫君的模样。只听得孟和汗与连王寒暄几句,便有一把年轻而温润的声音说道:“裴颍拜见孟和可汗。”旁边却有人起哄:“世子既得了孟和汗之女为妻,则应称可汗作岳父,礼数不可缺也。”连王亦笑道:“所言甚是,我儿快以家礼见过可汗。”那青年应了一句,双手捧拳,作了一个大揖,并恭声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裴颍拜见,请岳父大人受礼赐教。” 孟和汗哈哈大笑,甚是开怀,连忙虚扶世子,连声道:“世子快快请起,本王领受。连王教子有方,实在令小王佩服,倒是小女德薄才疏,万望王爷世子不要见怪,多多指教她才是。阿茹娜,快来拜见你未来的公公和夫君。” 阿茹娜已经羞满脸通红,手脚冒汗,勉强镇定心神,向王爷作了一个万福,口道:“阿茹娜请王爷金安,愿王爷万福。”又向世子作万福:“阿茹娜给世子请安,愿世子安康。”趁着作礼的当系,阿茹娜鼓起勇气,抬起眼眸瞧那世子,只见他端的是面若冠玉,衣冠楚楚,儒雅俊逸,恍似神仙中人,字如其人,她迅速想起鱼书中他隽秀的字迹,便如同他的容貌一般出众,不觉心中蜜意翻滚,倾慕之情便更甚了。 “公主淑安。冒昧敢问,公主可有收到裴颍所赠的锦盒?”那世子答礼的同时亦偷偷瞥见了阿茹娜,从前他从信件往来中与她切磋学问,已觉得她勤学聪慧,又有关外女子的豪爽之气,与汉族贵女的娇柔谄媚全然不同,早已将她当作自己的红颜知己,思慕不已,如今竟又见得她的花容月貌,惊为天人,一副心思全都拴在阿茹娜的身上,半分移不开视线,他想不久便能迎娶这等如花美眷入门,当真是全天下最幸运的男子。 正在这眉目传情,两相绸缪之际,她正待启唇,忽听得内监唱道“皇上驾到、安懿贵太妃驾到!“ 殿内骤然安静下来,众人连忙伏下行礼,山呼万岁千岁。 待皇帝与太妃安坐免礼,众人才各自入座。 今日在德政宫谒见皇帝,他穿的是宝蓝色绸缎常服,这样温和的颜色也掩不住他如鹰般冷冽寡淡的眼神,如今已换上玄色冕冠正服,更彰显出皇帝身上那种阴戾之气,一刹那间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涌上阿茹娜心头。 皇帝说道:“朕今日设宴,主要是款待孟和汗,嘉奖其不远千里送女入京,既是与皇叔作了亲家,以后便是一家人,因而朕今日只作家宴布置,众卿不必拘礼。” 众人谢过皇帝,皇帝又含笑向孟和汗道:“如今是夏日时节,京中酷暑难耐,朕想可汗畏热,难以消受,特意将宴席摆在这含凉殿内,未知可汗如何?” 孟和汗拱手道:“臣谢皇上体恤,愧不敢当。” 皇帝道:“可汗年高德劭,忠心可嘉,自然消受得起。倒是阿茹娜公主,此番景象怕是第一次见到吧?” 此时恰有宫女奉茶,阿茹娜正要低头去喝,不料被皇上点名,她只好放下茶碗,“回皇上,自到这皇宫里,到处是碧瓦朱甍、层楼叠榭、凤阁雕栏,连这殿中的冰雕亦是臣女前所未见,一切都令臣女恍如置身天宫,眼界大开。” 皇帝捧起手中盖碗,方凑到嘴边,便眼角含笑说道:“不错,皇宫乃天下建筑之表率,聚天下珍宝而造之亦不为过,宫中一梁一柱皆有法度,小至朕手中的盖碗亦有它的法度,公主可曾听说?” 冰雕散出轻薄似烟的凉气,但阿茹娜仿佛如坠火炉,热的额上渗汗,她答道:“臣女陋见,确有听闻,若是说错,请陛下汪涵。臣女曾闻这盖碗亦唤作“三才杯”,盖为天,碗为人,托为地,是作三才。” 皇帝不置可否,笑向旁边的安懿贵太妃道:“太妃,朕早对你说过,裴颍真是有福之人,得了如此一位佳人。” 安懿贵太妃亦含笑颔首,瞧瞧连王世子章裴颍,又仔细打量阿茹娜一番,“不错,很好的一个女孩儿,不曾想一个蒙兀公主竟对咱们中土文化了解颇深。果真是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阿茹娜再听得“郎才女貌”这四字,既是欢喜,又是娇羞,忍不住借意摸自己的辫子而再偷眼去瞧连王世子,他亦脸带羞涩,耳根透红,偷偷瞧着自己,两人心有默契,相视一笑。 过了一会儿,皇帝宣布开席,宫人捧着各色珍馐美馔鱼贯而入,又有歌舞助兴,舞的是流风回雪、歌的是绕梁三晖,席间觥筹交错,莫不尽兴。 正是耳热酒酣之际,孟和汗拱手道:“皇上容禀,蒙圣眷优渥,宴请臣下,不胜感激。臣自备了蒙兀歌舞,以娱嘉宾。莽原杂耍,呕哑嘲哳,不足登大雅之堂,万望皇上与众贵人不要见怪。” 皇帝兴致甚好,拊掌而笑:“好极了,难得可汗有此心思,朕早有耳闻,蒙兀歌舞别树一帜,快传唤上来,让朕开开眼。” 很快,随着送嫁队伍一同来京的乐师和舞者便入到殿中,各就各位。众人皆对华贵而独特的蒙兀服饰以及乐器兴趣盎然,纷纷津津乐道,为首的舞娘更是艳惊四座,虽看出她是韶龄幼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然而肌肤胜雪,弱态生娇,有沉鱼之姿,倾国之色。座下除去孟和汗和阿茹娜,无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孟和汗和阿茹娜则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冷汗直冒,只因那名美貌的舞娘不是别人,正是孟和汗的二女儿,阿茹娜的妹子其木格。 不及细想其木格是如何混进送嫁队伍又如何进到宫中,皇帝正翘首以盼蒙兀的歌舞。孟和汗毕竟见惯风浪,很快强自镇静下来,示意他们可以开始表演。 阿茹娜低声对孟和汗道:“怎么会这样,领舞的不是赛罕么?”孟和汗示意她先以静制动,莫要打草惊蛇。阿茹娜放在案下的手早已湿透,她心中只求长生天保佑,一切顺顺利利,别出什么岔子。 其木格将一只青瓷碗顶在头上,阿茹娜便知道她要作顶碗舞,一颗稍微松懈的心又立马提到嗓子眼,顶碗舞是要舞者将碗顶在头上作各种舞姿,看似随意,实则很考验舞者的稳定力,阿茹娜知道中原人最讲彩头,打碎碗碟被视作不详,在中原皇帝面前,岂容有失。原来定好只跳一支安代舞以谢皇恩,可也不知道其木格怎么就选了顶碗舞。 乐起,歌起,舞起。马头琴奏出苍凉雄浑之音,奇特的呼麦从歌者唇间逸出,其木格先来一连串的快速回旋,边旋转还边给自己头顶添加瓷碗,统共加了四个,她每加一个碗,阿茹娜的心脏就停一次,谢天谢地,一段旋转后,那五只瓷碗仍稳稳妥妥留在其木格的头上。 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旋转为其木格带来了如雷贯耳的掌声,连皇帝都拊掌叫好。接下来,更多的舞娘也头顶瓷碗加入舞蹈,乐声与歌调都变得轻快起来,“软手”“抖肩”“碎步”等动作接连交替,呈现出最引人入胜,最地道的蒙兀歌舞,看得众人如痴如醉,接近尾声,除了其木格,其他舞娘皆扬起舞裙宽大的裙摆,仿佛一只只硕大的彩蝶翩跹飞舞,又似一片片娇嫩的花瓣,围绕着其木格,而其木格,正如她的名字,乃“花蕊”之意,在众舞娘簇拥的中央,用最柔软的身段摆弄出最姣美婀娜的舞姿。 一舞既毕,众人皆忘乎所以,唯有阿茹娜几乎心胆俱裂。 皇帝龙颜大悦,朗声笑道:“好一个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朕今日有幸得见,实在大快人心。来人,各赐他们锦缎三匹,金元宝两锭。” 众乐师舞者谢恩。皇帝朝其木格招手,面带微笑道:“近前来让朕瞧瞧,你叫什么名字?” 其木格不慌不忙,落落大方地走到皇帝跟前伏下,一双妙目望向孟和汗不做声。孟和汗知道掩盖不住,带上阿茹娜,即刻越众上前,跪在皇帝跟前,说道:“臣犯欺君之罪,当万死。此乃臣幼女,名唤其木格,生性顽劣无状,本应留在蒙兀,不知何故顶替了那名舞娘,冲撞圣驾,望皇上念其年幼,从轻发落,一切皆是臣管教无方,一切罪过,请由臣领受。” 皇帝闻言,剑眉轻挑,将其木格和阿茹娜两人打量一番。两人都是难得的绝色美人,细看之下确能看出她们有相似的轮廓,两朵倾国牡丹,恰如魏紫姚黄,各有千秋。 皇帝慢慢眯起眼睛,曼声问道:“其木格,你为何斗胆闯入宫闱?” 其木格答道:“臣女听闻中土富庶繁盛,皇宫更聚集人间珍宝,是凡间的仙宫,臣女好奇至极,忍不住犯险随送嫁队伍来京,更趁父汗不察,混进舞队。”她忽一抬头,用小鹿般澄澈的眼神看向皇帝,声如出谷黄莺:“这全是臣女一个人的主意,父汗和姐姐全不知情,求皇帝陛下明鉴,若是要罚就请罚我一个吧,臣女已经得偿所愿,死而无憾。” 皇帝沉吟片刻,眼光在孟和汗身上转了一圈,忽的一笑:“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是敢作敢当,你可真是青出于蓝,孟和汗久经沙场,何等睿智,竟也被你骗过去,足见你冰雪聪敏。” 布日固德觉得皇帝字字似针,刺得他疼不可言,他勉强答道:“臣……管束不严,求皇上降罪。” 阿茹娜也一同请罪。 皇帝恍若不闻,只问其木格:“既然你在这里待了大半日,你说说看,你觉得这皇宫比之你的家乡如何?” 其木格乌溜溜的眼珠一转,答道:“草原有雄鹰猛兽,雪峰辽原,蒙兀世代随沃土迁居,臣女从未见过广厦高楼,亭台水榭,不知道这一山一水都可以人力穿凿而为,到这里走了一遭,实在是叹为观止。其木格的汉话说得不好,笨嘴笨舌的,阿茹娜姐姐可是比我说得好多了,除此以外,臣女还觉得,这里的人好极了。”说罢她不由娇娜一笑,脸带红晕,见者皆觉满室生辉。 皇帝扬眉带笑,仿佛趣味盎然:“哦?谁好极了?” 其木格似被问住,先是瞧一瞧孟和汗,再定定瞧着皇帝,嫩白的脸蛋瞬间红透,如浓醉一般,她抿了抿嘴,似是鼓足勇气,终于一字一顿地说道:“臣女觉得皇上好极了,跟草原上的莽汉匹夫全然不同,臣女…仰慕皇上。” 在场众人都大为震惊,一时间议论纷纷。尤其是阿茹娜,她分明记得其木格说过,她并不喜欢中原男子的矫揉造作,如今不过见了皇帝一面,竟生了仰慕之情,实在匪夷所思。 孟和汗似未料到其木格竟然说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连番叩头谢罪。 皇帝挥一挥手,“孟和汗不必惊慌,你一个闺女端庄慧丽,另一个伶俐可爱。天下之荟萃都尽在你家,可见你福分不浅,不知你可愿意分些福气给朕呢?” 孟和汗当场怔住,只觉得心如捣鼓,猛然抬头看向皇帝,如鲠在喉:“臣……愚钝,未知皇上所指,望……望皇上明示。” 皇帝颇有意味地瞧着孟和汗,似在看一场极为有趣的戏,良久才勾唇轻笑,缓缓说道:“你家闺女蕙心纨质,朕很中意,欲立之为妃。赐号……”他瞧了一眼阿茹娜,秀慧明艳,再将目光落回其木格身上,婀娜俏丽,“忘忧无愁,就赐号“萱”,赐居”合欢殿”。” 眼前已经骑虎难下,孟和汗唯有俯首道:“臣布日固德谢圣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道:“萱妃和世子妃都来自关外,未曾熟习皇家礼仪,朕想劳烦太妃娘娘代为教导,未知太妃意下如何?” 安懿贵太妃微微颔首,“这两个女孩儿都好的很,哀家很喜欢,请圣上放心,哀家定会悉心教导。”说罢便给了她们一个慈和的微笑。 阿茹娜和其木格赶紧伏下,恭声道:“臣女谢圣上恩典,谢太妃娘娘厚爱!” 阿茹娜想起了那日曾玩笑说只要其木格入宫为妃就可以与自己同住京城,想不到一语成谶,真是造化弄人,父汗在一日之间嫁了两个女儿,往后竟没有女儿绕膝,难免有些酸楚,但是天子金口已开,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转念一想,于他们家族而言,有两个闺女嫁入中原皇族,也算是光耀门楣,只要她们安守本分,定能给蒙兀和中原带来安定。大局已定,只能作如此想而已。 第四章 易位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波澜不惊,阿茹娜以为一切就会在这样平静的日子中度过,直到出嫁前的那一夜,宫婢给了她一碗莲子羹,她本不欲吃,宫婢说这是安懿太妃娘娘的赏赐,寓意婚姻甜蜜,这样的彩头,她又怎能不领受。 再次醒来,她觉得头痛欲裂,挣扎半日,想要开口,却觉得口焦舌燥。她的动静似乎惊动了锦帐外的宫婢,有人拨开床幔,柔声问道:“娘娘醒了么?”说着便去扶起阿茹娜。 “什么?”阿茹娜生怕自己听错,“你叫我什么?” 那宫婢眨眨眼,似乎觉得阿茹娜的反应不可理喻:“您是萱妃娘娘,奴婢称呼您作娘娘呀。娘娘风寒未愈,皇上吩咐奴婢们小心伺候,请娘娘先盥洗,奴婢再伺候娘娘用膳。” 阿茹娜登时觉得头晕脑胀,极力分辨道:“我不晓得你到底在乱说什么,我没有染风寒,我也不是你口中的萱妃,萱妃是其木格,我是阿茹娜,连王世子妃!” 这样的响动又惊动了更多的宫女,其中一个看似得脸的宫女近前去,冷声说道:“奴婢们都是新拨来伺候娘娘的,皇上说您是萱妃娘娘,奴婢等就只认您是萱妃娘娘。世子妃昨日已经出阁,娘娘因为感染风寒不能送妹子出嫁,皇上和太妃知道娘娘必会为此伤神,特命膳房备下蒙兀菜肴,以缓解娘娘愁绪。请让奴婢们先为娘娘梳洗,再用御膳。”说罢便向几个宫婢使了眼色,两个宫婢走上前去企图扶起阿茹娜,阿茹娜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她们,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从这宫室的装潢布局来看,这里确实不是她之前待的那个宫室,待她走到宫室外抬眼一看,见到匾额上的是“合欢殿”,这几个字就好似利针一样刺紧她的眼里,疼得她漱漱落泪,她脚下也似灌了铅,重的无法动弹,只得扶住赤色的宫墙喘气,陆续从那些零碎的片段里拼凑出一个梗概,她气的发抖,简直难以置信,自己竟被设局算计。 正在苦恼困惑之际,双手竟被人抓住,那些宫婢已经追上她,并半拉半扯地将她请回房间。 阿茹娜想再跟这帮奴才纠缠下去也不是法子,忍不住呵斥道:“放肆!既说我是皇妃娘娘,竟也敢对你们的主子动手动脚的,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 宫婢们不料她突然发作,一番严词厉色,吓得立马松开手,都不敢做声。 阿茹娜将方才对她冷言冷语的宫女上下打量一番,挑眉质问:“你是合欢殿的掌事宫女么?” 那宫女显然怔住,赶紧福了福身,恭声道:“奴婢月桂给萱妃娘娘请安,奴婢是合欢殿的掌事宫女,请娘娘吩咐。” 阿茹娜头脑一热,有什么正想脱口而出,但转念之间,她紧紧咬住下唇,隐忍了好一阵,方轻轻吐出几个字:“没事,回去吧。”不等众人反应,她就自顾走回寝宫。 夕阳西下,转眼已到了掌灯时分。沐浴之后,宫婢们给阿茹娜穿上了蜜合色宫妃寝衣,头发也新洗过,一头秀发乌得发亮,长长委地,像玄色的锦缎一样滑腻柔软,散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她坐在窗台下,对着一盆水仙怔怔发呆。空气中却突然多了龙涎香的气息,她便知道是他来了。 “怎么朕来了你也不行礼?”依旧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语调,仿佛这世间没有一样物事足以引起他的兴致。 她依旧定定瞧着那盆花,仿佛除了那盆花,也没什么能够引起她的注目。 皇帝的一只手抚上她的肩,那寝衣乃罗绡所制,轻薄如无物,她感到皇帝的手滚烫无比,不禁蹙了眉,稍稍扭过身去。皇帝在身后轻笑:“朕以为,论忍耐力,天下无有出吾右者,没有想到,你竟然比朕更能沉得住气。朕一直想着,以你的犟劲,一定会跑到德政殿去对朕兴师问罪呢,结果你却乖乖忍了整整一日。” 阿茹娜转过半边脸,冷冷说道:“那就请皇上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用哪一种身份去找您?” 皇帝另一只手也搭上她的肩,“她们没有告诉你,你是朕的萱妃么?” 她猛一回头,狠狠瞪住皇帝,合欢殿内烛火通明,映照之下,更显她的一双妙目亮得黑白分明,“可我只知道自己是阿茹娜,是连王世子未过门的世子妃!” 阿茹娜感到皇帝搭在自己身上的双手骤然一紧,似要将她的肩头捏碎。皇帝慢慢俯下身,将头抵在她的颈窝上,悠悠吸了口气,她身上的女儿幽香似乎是最温醇的美酒,这样一吸便够令他迷醉,连声音都变得舒缓:“朕怎么记得你的好姐姐阿茹娜,昨日已经出嫁,今天朕还在德政殿接见了他们,新婚夫妻如胶似漆,郎才女貌,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呢。只可惜萱妃你身体抱恙,朕怕你劳累才没有差人通知,不然,你倒是能再跟你的姐姐见上一面。” 又是“郎才女貌”!阿茹娜浑身一震,用力推开皇帝,立马站了起来,她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可发现自己竟不会骂人,不禁气的满脸通红,情急之下,只得指着他颤声说道:“你!你卑鄙!堂堂一个中原皇帝,手段如此下作,你君夺臣妻,有歪伦常,伤风败俗,无耻!无耻!”她一连说了两个无耻,“无耻”就是她目前懂得的最恶毒的汉语。 皇帝慢慢眯起眼睛,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爱妃,朕似乎记得,你们蒙兀女子,弟可娶嫂,子可娶庶母,这才是真正的颠倒纲常吧,如今不过是你们姐妹二人各配我们兄弟二人,各得其所,有何不妥?况且,先皇的指婚书以及朕的封妃旨上均是说纳孟和汗布日固德之女,并没有指名道姓,爱妃怎么可以凭空指责朕失德呢?朕念你大病初愈,姑且原谅你的口不择言,若你再胡言乱语下去,朕可要治你污蔑天子之罪。” 阿茹娜撇过头去,不愿与他对峙:“你简直是强词夺理,我说不过你。但请你不要一口一个“爱妃”地叫,我只觉恶心,我虽不知你在作何打算,但你我心知肚明,我本不该在这宫里,既如今我着了道,只能认栽,请您明察圣鉴,不要因为我的不识抬举而迁怒蒙兀,我不大吵大闹,不兴风作浪,求您高抬贵手,大发慈悲让我在这宫里安度余生。宫里多的是碧鬟红袖,妍姿艳质,请吧,皇上!”说罢便径自拂袖转身出外堂,吩咐秦聪伺候皇帝摆驾。 她隔日就让宫婢们将合欢殿平日准备接驾的御用之物都收起交回内务局,她想以后都是用不着的。再有就是不允许宫婢们再叫她萱妃娘娘,叫她小姐,公主都是可以的,若再有一个人称她萱妃,她就节了朝食,再叫一次,再节哺食,她只饮水度日。起初众仆不以为意,到了第三顿,宫婢们才意识到她是较真的,都不敢山擅作主张,立马呈报皇帝。 皇帝正在批阅奏章,闻言,不过微扬眼角,稍作片刻的沉吟,淡然说道:“奴才不懂伺候主子,每人杖责五十,罚俸半年,掌事宫女、太监加倍,萱妃久病不愈,吃欲不振,太医和御厨失职,也罚俸半年,杖责三十,萱妃身子怯弱,水土不服,赐蒙兀膳食一席,再赐浴牡丹汤,以作调养。” 秦聪向来知道皇帝喜怒无常,即便机警如他亦不敢多加唇舌,领了旨便往外退,却在转身的当系,听得皇帝低声轻笑,几乎低不可闻地自顾自说:“牙尖嘴利的小老虎,看我如何将你的小牙一只一只拔光。” 第五章 汤泉 六月初正是铄石流金之时,阿茹娜不懂皇帝赐汤泉玩的是什么把戏。汤泉室在皇宫的东北面,距离浴场不远,阿茹娜不解,不过是洗涤之用,既然已有浴场,何故又设了汤泉室,而且这泡汤之前的步骤也是繁复,需先在浴场沐浴更衣一番,再由宫人抬至汤泉室,此处设有一个简易的盥洗所在,宫人捧来一盆温泉水,轻轻浇灌在她身上,拭干身体,趁着温热尚在,又为其换上素色丝缎浴袍,这才引她进到汤泉室的室内。 汤泉室室内主要以玉石为筑,因而冬暖夏凉,所及之处触手生温,任外头海天云蒸、或是雪虐风饕,这里都是满室春芬,四季如常。 驻足在一面十二扇的黑漆地牡丹粉蝶双面绣围屏外,未及惊叹那绣工的精细,便听到流水潺潺,叮咚作响,闻得兰薰桂馥,香远益清,心中不禁好奇心起,宫婢扶着她转入内去,映入眼帘的,竟是姹紫嫣红、柳舒花放,簇簇如堆锦一般,枝叶上更有彩鸟啄食、粉蝶流萤,假峰错石,孔穴之间有温泉水哗哗流出,一直延至和田白玉雕砌的牡丹汤池,荡起缭绕氤氲的水气,缥缥缈缈,鬼斧神工,浑然天成。 彼时,她尚惊愕在这山水中不能自拔,宫婢已在悄无声息间替她褪去浴袍。她忽然玩心大动,快步走到花前树下,凑鼻去嗅,伸手去触,方才知道此乃各色绢绡彩缎细细裁成,缀以珍珠宝石作荧光,似是受了欺的小女儿,撅了嘴。经过身旁宫婢提点,她才意识到自己通身不着一缕,霎时羞得手足无措,想要用手去遮挡,却是徒劳,宫婢轻道:“请娘娘试水温。”她定了定神,先用玉足蜻蜓点水,池水不冷不热,清澈透明,她微微点头,宫婢们才扶她下水。 温泉水滑腻温软,柔若无物,百花花瓣入浴,漾起暗香浮动,汤池底部嵌以彩瓷烧制的牡丹花样浮雕,以作防滑之用,赤足游走其中,酥麻微痒。她迎着水雾,低头鞠一捧水,伸出****去舔,竟是咸而涩的,远山黛眉轻蹙,赌气似地将水撒回池中,转身倚靠在白玉池壁,微微仰起头,羊脂玉一般的双颊蒸出绯红,如浓醉的桃花妆,湿发如墨般倾泻,散在池内,顺着水流蜿蜒浮动,与各色花瓣缠绕,宛如烂漫的水画。 “这池水...”除去水流声,这汤泉室静谧至极,她不过随意开口,回音荡漾,她不得已再放低声调:“这池水我原以为是很烫的。” 月桂跪在池边,伏前了半个身子,轻声答道:“娘娘如今泡的是冷泉,自然是温而不热的,待到秋冬之际,这牡丹汤又引来热水,那才真称作温泉。” 阿茹娜奇道:“我只道汤泉都是引山上热水而来,我们蒙兀视作圣水,你们中原怎么用人力可操控泉水的冷热呢?” 月桂道:“这一层奴婢学识寡陋,就不得而知。但中土能人甚多,但凡供皇家驱使的,总有法子办到,娘娘只管好好享用便是。”月桂瞥见阿茹娜此刻面色平和,不若平素的冷若冰霜,才又说道:“汤泉室实际只供惯常使用,皇家在清云山依山另筑了一座荔泉宫,占地千万倾,殿宇高耸入云,有汤池数十,皆引天下之精粹而成,被中土之人视作“天下第一泉”,兼而那里风景秀美,目之所及,皆可入画,每年秋冬皇家大多驾幸于此。” 望着云烟袅绕,阿茹娜神思飘荡,昏昏然竟浮现起第一次见皇帝的情景,那时德政殿内熏香飘渺,皇帝的容貌在晦暗的殿阁里显得那样遥远,她恍惚问道:“平常这里还有谁来?皇帝来么?” 月桂道:“汤泉室一共有两座温泉,一个是供皇上享用的星辰汤,在西面,另一个则是供妃位以上的后宫主子们享用的牡丹汤。如今这宫里,以皇上和安懿贵太妃为尊,后宫之中,自贞敏皇后薄氏薨逝,中宫犹空,皇上虽然内宠甚多,但妃位之上只有戚妃和娘娘您。” “戚妃?”她顺嘴一提,不想而知这戚妃定是皇帝的女人,不待月桂解释,她立马打断:“不必告诉我,我没有兴趣知晓。”慢慢阖上眼眸,不愿多听。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分,宫婢唤醒几欲睡去的阿茹娜,“娘娘,请容奴婢伺候您起水。” 接下来又是繁复的穿戴和沐浴,她只得任由宫婢们摆弄。许是泡汤起了功效,不消多时,她听得腹中咕咕作响,她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一旁的宫婢会意,便对她说:“陛下早有吩咐,娘娘泡汤之后大约会觉得饿,奴婢等已经备好膳食,请娘娘更衣后随奴婢去进膳。” 饭后一顿甜睡,半梦半醒之间,有一个挺拔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唬了她一跳,瞬间睡意全无,立马从床上弹起,定睛一看,那人竟然皇帝。 幸而方才自己是和衣而睡,御前不算太过失仪。皇帝立于书案前,注神看着什么,阿茹娜赶紧披衣下床,娇斥道:“你作甚么翻我的东西。” 皇帝微微一怔,似才意识到阿茹娜来到跟前,抬起头来,仍是那一副漫不经意的模样,半带嘲弄地轻笑:“你的东西?看来爱妃的记性并不好,朕不介意再提点提点你,你住的合欢殿,一奴一婢,一花一草,一纸一笔,乃至你脚下所踏的那一方砖,皆为朕所有,下一次,你莫要再忘了,否则……朕又要怀疑是否太医失职……” 阿茹娜深吸一口气,淡淡道:“不是我愿意住在这儿的,您用不着对我颐指使气,若您能放了我,我会很感激的。也请您不要再打算用别人的性命来牵制我,我最讨厌的便是被要挟。” 皇帝瞪住她,脸色瞬间如同罩了一层寒霜,阿茹娜浑如不见,径自拿起书案上的那幅丹青,抬手之际却被皇帝一把抓住,她即刻回瞪了皇帝一眼,就在这种电光火石的对峙中,皇帝终于有些艰难地先开口:“爱妃…也能骑马?” 阿茹娜看向那幅丹青,上面描摹的是她与其木格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场景,楚天阔地,飞鹰辽原,此情此景此人恐怕今生再也无法再见,她心中凄然,鼻子忽然一酸,眼泪似要滚将下来。 皇帝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试探道:“你……若是喜欢,朕可以带你到围场骑马狩猎,如何?” 阿茹娜全然没有了赌气的心思,转而轻轻嗟叹:“我并不是想骑马狩猎,我是思念画里的人,那是我的妹子其木格,还有我想着我的父汗。” 皇帝听她这样说,竟敛起笑容,略有些生硬地安慰她:“你不用总这样想,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只会让自己心里头不痛快。”他顿了一顿,声音压的极低,“不论你信不信,打从一开始,布日固德就没有打算将你嫁给裴颍。” 阿茹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扬起头来看向皇帝,却在那么一瞬,皇帝已然恢复常色,像忽然间想起什么,举手“啪啪啪”击掌三声,从外头转进两个内监,一人手中各捧一盆花。 “爱妃,就不要再跟朕置气了,瞧瞧朕给你带来牡丹花,一盆叫魏紫,一盆叫姚黄,是花中的极品,大约你在蒙兀并未见过。”皇帝说罢便吩咐他们把原来摆在窗台之下的水仙撤掉,换上魏紫姚黄。 阿茹娜确实喜欢花,观可解忧,闻可忘愁,在蒙兀的时候,花是很稀罕的,中土却随处可见,尤其是集天下珍宝的皇宫,正如月桂所言“只要供皇家驱使的,总有法子做到”。她不由走近前去,凑鼻去嗅,异香阵阵,姿态雍容,不愧为花中之王,她正注目细赏牡丹,未曾留心皇帝贴到她身旁,低声耳语:“这可是真正的牡丹,并非绢缎剪裁的。”未待她解过味来,皇帝以修长的指挑起她鬓边的一绺青丝轻嗅,略带了几分慵懒,“唔,爱妃的头发,也带了牡丹汤的咸涩。” 任是再愚钝,也能明白他所指,阿茹娜恨不得有一个地洞供她钻进去。她想躲开皇帝,伸手去推,反却被他顺势抓住了手,他微微一运力,将她往他身上靠,几乎是整个人跌倒在他身上的,龙涎香的气息扑鼻而来,她吓得想要往后退,却发觉连腰也被他另一只手缠住,她比一般的中原女子要高大,只比他矮半个头,这样的肌肤相触,她的胸口隔着衣衫贴着他的胸口,只觉衣衫之下的两颗心跳动得厉害,却分不清是他的心还是她的心跳的更厉害。 “你终究是朕的人,何必抵抗?”皇帝抵在她耳边含糊地说了一句,阿茹娜浑身毛孔骤然一缩,冷汗涔涔,仍想分辩些什么,皇帝细密的吻已纷纷落到她的颈上,下颌,脸颊,最后是嘴唇,许是沾染了阿茹娜颈上渗出的汗珠,皇帝的唇也略带了微咸的****……阿茹娜眼中一片茫然,从未与男子如此亲昵,甚至没有人告诉过她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她觉得这吻酥软绵绵的,时而像花瓣烫贴,时而像有小蛇滑过,令人头晕脑胀,神志不清,既是害怕,又有一丝心痒,仿佛有一种她从未知晓的体会正要被一丝一丝地撬开,好像恍惚游走在悬崖的边缘,半是诡秘旖旎的风光,半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终于……她脚底一滑,掉了下去…… 猛然一个惊觉,阿茹娜伏在皇帝肩上低微喘息,心仍砰砰直跳,“怎么了?”皇帝淡薄的热气喷在她的耳边,又痒又麻,皇帝伸手抚她柔软的鬓发,她不由本能地一哆嗦,犹如一只受惊的小兽,皇帝瞥见她莹白的颈上那几道吻痕若隐若现,心中一荡,低笑着以两指抬起她滑如凝脂的下颌,低头凑近。 “不成……”她虚弱地说了一声,用手肘抵在他胸前,极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几近央求的眼神:“为什么?皇上...后宫有那么多的女人,但几乎每一日,您都在德政殿处理政务,很少将时日耽搁在后宫,既然您是这样一个胸怀天下的皇帝,为什么还要留我这种可能玷污您清誉的外族女人在身边呢?留在宫里的,至少…不应该是其木格么?到底...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皇帝先是一滞,温润的眼神瞬间凝住,那一抹轻笑亦僵在脸上,只冷冷从齿间逸出:“阿茹娜,你造次了。你不过是一介后宫,竟然敢妄议政事。” 她心中一凛,这是第一次,从皇帝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带任何戏谑,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肃穆。皇帝松开她,“别忘了你可是蒙兀的公主,你和其木格,无论在蒙兀还是中原,始终会被当作工具送给有利于布日固德的同盟,甚至敌人,这一点,你身为长女,早就应该清楚。待在朕的身边,果真有这么委屈你?” 她一时语塞,不得已一直往后退,直至撞上身后的花梨木书案,无力地反手抵在书案边沿,却不经意间碰到一个物事,心下一凉,匆忙移开。 “藏什么?”皇帝投来鹰一样锐利的眼神。 “没……没有……”她撇开视线,只觉背后发凉。 她的那个“不”字仍卡在喉中,皇帝已一把将她推开,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她手中的物事——一个绣鸳鸯合欢的香缨。 鸳鸯……皇帝神色一滞,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将那香缨翻倒,卸出来的并不是麝丹蔻粉,竟是一张软扑扑的枫叶,再定睛一看,那是一张红叶笺,轻轻缓缓落地,上头有浑润飞逸的楷体小字,“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字字大小皆如红豆,寥寥八字尽寄相思。 顷刻间,他想起她曾说过“臣女区闻陬见,只求岁月静好,与夫君执手至白头。” 宫人近日来报,她向内务府讨了些丝线,整日里关在房内埋首女红……他想,她终于是找到了打发时日的寄托,于是,他吩咐配给她的丝线都要顶好的,还借宫婢之手向她推荐近日京城时兴的纹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微微眯起眼来,眼中寒光一闪,射出森然的戾气,“这里是皇宫,你的不甘和委屈可以用来是思乡,思亲,怨天,怨地,怨命,甚至怨朕,却容不下你有这样的心思,去肆无忌惮地缅怀另一名男子,即便那男子是朕的堂弟!” 犹如愤怒的兽,发现猎物企图逃跑,眨眼间显出狰狞可怖的一面,凌利的爪擒住猎物的咽喉,“他不过与你定过亲,你俩只在含凉殿上匆匆见过一面,就为了这一面,你要做什么?做节妇么?” 她被扼住咽喉,呼吸逐渐困难,企图逃离他的掣肘,她向来力气甚大,可眼下使尽全力,亦不能撼动他分毫。意识渐渐模糊,她脑中胡乱地浮现出从前书信上的诗文,“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草原上没有鸳鸯,却也不能老了脸去问西宾先生,她唯有使通乌兰偷偷从过往汉商手上买来鸳鸯绣品,一针一线地模仿。仿佛回到草原,自己的帐包里,下了学的午后,也不去骑马挽弓,只一心一意做着绣工,一面想着那许多关于“鸳鸯”的诗词,心底蜜意绵绵……只这样罢……只消再忍一下……魂魄便可以飞回草原,长生天也会明解她的心意……只这样罢……她不知不觉浮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