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追杀 - 宴重山 - 垠轫 冬风凌冽,怒雪威寒。垠城千里内一片银白,漫天雪花铺陈,几无杂色。包括这座城内庄院,青檐白宇,碧血廊木,高大的门户之上,赫然是“卫府”二字。 天未亮之时,便有四顶华轿从此经过。 此刻,这顶破烂小轿也才越过风檐,急匆匆往城郊方向去,轿夫都是四十来岁的汉子,人高马大,束身包裹,也不由在这凉气中冻得发抖。 ——轿子却不沉,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丫头。 凝萱半刻之前还沉在床上,这会儿已穿好衣裳,将自己收拾利落,揉着惺眼上了轿,一件愁红色对襟袄褙子,手腕处露出半截,衣服年年小。 今日卫氏祭祀先祖,年年此时,需得要穿戴整齐去见娘亲。 天寒地冻,风雪愈加凌冽,凝萱裹紧棉衫,耳畔的“呼呼”声仿若顷刻能将人吞并的幽魂。 丝许慌张,凝萱轻抿唇角,深吸口气。 呼啸声迟迟未歇,轿夫脚力渐渐慢下来,轿子也不知不觉停在原地。 周身凉意散去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静寂无声。 “怎么不走了?”凝萱伸手支开轿帘,探出脑袋。 然并无回音,不仅是没有丝毫人声,连半个影踪都看不到。凝萱平静颊色中瞬间染上波澜,她绷紧身体,沉雪半尺厚,脚踩其中发出“吱吱”的声响。 这并非是去年的道路! 风雪侵蚀,树丫凌乱,连人的脚印都模糊不见。 凝萱生愣在原地。 忽得,数十匹马从身后奔来,当先一骑,身披敞裘,黑皮风帽,双手缩在厚重衣袖中,却丝毫不掩肃杀之气,左右几人都是相似,来势汹汹,在离凝萱还有几米之时停下,健马仰嘶,凝萱硬生生后退了几步。 “是卫家小姐吧?” 为首的微颔首,紧压的面巾下俨然是个虬髯大汉。这人上下打量凝萱,终于在心中确认了目标对象。 那人绷勒的脸色有些松怠,他四顾瞧向身后的弟兄,又看了眼凝萱圆似的脸蛋,大笑起来,“这么个小女子也需要咱兄弟如此大费周章?” 他抽出别在胻部的短刀甩在地上,立马被抛出个半寸厚的凹印子。 “卫小姐,你自行了断吧。” 笑声未停,在这样宁谧四寂的雪地,愈加诡谲。 “你们……是什么人?” 屏住呼吸,执倔道,眼神却在暗处流转。 “我们只拿钱,不问出处。” 所以,如此迫不及待吗? 凝萱脑袋微垂,凝着那绣黑纹龙刀半晌,脚上毡靴缓缓后退,看准时机,她翻身一越,身形灵活,眨眼间,红色的影子瞬间已在十几米之外。 方向嘛,正好是山上的密林,稀疏落荒,冬日人是藏不住的。 数十条大汉显然没想到,紧着翻身下马,紧冲其后。 凝萱隐隐知道,荒郊野林树丛繁杂,马儿不易奔跑。 雪厚无音,脚步摩挲声也愈加明显,由远及近。 凝萱双腿发颤,便体寒意,她蓦得一路往山顶跑,忽觉眼前一暗,惊叫出声。 数十条黑底白面缠曲成一团,绕在树底,似动非动,“嘶嘶”吐着信子,她跌倒在地,喉中的恶心呕上来,张大嘴巴,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呆了半刻,才意识到已渐移至身后的追杀者。 “还跑吗?”这些人早没了耐心。 凝萱脚上吃痛,眼眶一下涌上温热,还是不甘心。 “她们给的钱,我出双倍。” 黑影似风,刀光如煞。利刃劈下来的时候,她下意识阖上眼睛,听书上说,人死的时候是不会有感觉的。 锐风刮过,由强势弱,最后浅下来,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她睁开眸子好奇,难道是……她抬眼望去,数十条凶神恶煞横倒在地,颈上鲜血突突外涌,白雪浸染,甚是惨烈。 不由一阵恶呕。 挡在她面前的,是个与他们相比,凄惨程度不相上下的黑衣少年。 ——可他却不似书中英雄救美那般神骏非凡,意气风发。半张脸被布遮盖,面如僵木,瞳如死灰,衣裳褴褛,落魄至极。他亦倒在地上,嘴角淌血,肩膀抽搐。 缚在手臂的细剑,鞘上血迹干涸。 ——是他救了她。 呆愣少顷,凝萱缓过神来,上前几步,地上少年双目紧闭,神色凛然,发出低沉的痛意。 木了半天,雪飘漫天,冰封奇寒,乌鸦都缩着脑袋,这人若是抛在这儿,非死不可。 思索半晌,走出半截的身子又折回来。 她将这男子拖到山洞之中,他手上那把九龙青纹剑,重的要死,凝萱掰不开他的手,只得一起驮去。 无可奈何,剑要紧还是命要紧? 她将这男子安置下来,天寒地冻,好在从他身上摸出个打火石。 黑漆的深穴突得亮堂,温炙的气息将这半死不活的少年暖起来。 凝萱扯下他嘴角的血布,烛光闪动,铁青容色慢慢缓和,也显映出其耳前由碎发重掩的伤疤,足足长三寸延至额侧的骇人伤疤。 这男子腰间缚了柄素色短萧,血染杂色。 心生诧疑,这倒想是文人雅士之物!凝萱抻手,谁知方一触碰,她感到身子一震,脖子一紧,已被他活生生反手掐住喉咙,抵在石壁上。 男子的脸近在咫尺,手指力道几近使凝萱窒息。 凝萱瞳孔放大,这男子分明仍沉睡状,只是面容紧绷起,眉目紧皱,似是遇上过命仇敌般阴鸷。 凝萱拼命挣脱,使出全身力才将他推开。额珠话落,心跳不止。 不敢近前去。 凝萱竟自坐在一旁,支着脸,不再去看这少年。 这男子醒来已是两日之后,凝萱在山洞里守了两天两夜。 风雪已止,连化山的清白之色攒了不止一层,远山清晰轮廓消失不见,雾霭静袅驱升、弥漫扩散,风停树静,所及之处,皆都安睡过去。 “多谢。”男子移开身上的棉衫。盯着这不高的姑娘时,凝僵的目光闪过一丝微讶,“多谢救命之恩。” “不必,不必客气。” 凝萱挥手,虚弱中少了沉戾,使这男子瞧着与常人无异,“总之你也救了我。” “你走吧。”男子冷言,并未自夸自话。 救人和杀人,于他而言,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这就走”的话还未出口,凝萱硬生生拐回来。 她看了这男子一眼,犹豫道,“公子,我,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此时,这男子已不足前日那般叫凝萱害怕,就连挂在腰间的杀人利器也是如此,许是歇了几日,身体好转,也就是个高个子落魄少年,只是神情冷漠,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味道。 “我想……” 男子沉默良久,蹭的起身,却不想他伤口未愈,这下生猛,体内血气上涌,眼前又黑成一片,他脚步缓慢无力,却力扒洞壁慢往外挪。 “你……”凝萱吓到失语,立即说。 “你别这样,我走就是了。”她碎念着,本还想要个打火石,可他这张脸,实在问不出口。 一命抵一命。便也算了。 凝萱径自挨到洞口,此时正是露早,寒息正浓,不知再过几个时辰能不能看见太阳? 她扬起脸,却未回头。 落魄男子被凝萱按坐在地,创口鲜血顺着肩头流下,他面色却丝毫未变,凝萱薄软的身子立在眼前,这样看来,倒是自己小气。 “你是谁家的孩子?” 几米外的,凝萱迟迟没动,也迟迟没有答话。 半晌后,待她欲离开时,她才开口,缓缓道,“垠城卫家。” “垠城南郊……天下第一布庄,卫家?” 落魄男子身体微颤,他不由多看了这姑娘一眼,平静的眸底暗流汹涌。 卫府。 凝萱归家之时,众人都暗暗惊诧。 垠城传言,南郊连化山自古有之,地势崎岖,艰险异常,林中山神坐镇,灵验无比,才能保佑垠城风调雨顺,近来不少民众私自上山,惹怒神灵,而命丧其中。 “凝萱,她回来了?”女子身姿婀娜,悄然迈入正堂,她约莫十几岁,白衫飘飘,左肩上悬着朵红绸制大花,容姿俏丽,美艳照人。 “她也真是福大命大,不亏她那个早死的娘。”女子声音腻人,任谁听了心都不由酥软,只是说出的话……众人都习以为常。 “小荷。”主座上的女人轻咳两声,提醒她,“萱儿毕竟是咱家三小姐。” 的确,卫老爷有三个女儿,但也只有三个女儿。 卫府偏院。 凝萱回来换了身衣裳,她缩到榻上,任丫鬟给她裹上棉被,“冻死我了。” 她齿缝都忍不住发抖,手脚冻得通红,脚踝处擦破的皮肤结成黑痂,凉的没了知觉,“还有热水吗?” 滚汤下肚,才觉身体暖和些。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凝萱一副濒死的样子,丫鬟急的说不出话,眼泪直掉,“他们都说连化山……” “别哭了。”凝萱轻摸她的头,出声安慰。 ——好像遇难的是她一样。 “对了,嬷嬷呢?”良久,她才发觉身边的季嬷嬷不在,以为其又被打发到哪边去? 平日这院子就只有小雅和嬷嬷伺候,少了哪个,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小雅吞吞吐吐道,“季嬷嬷被带走了。” “什么?” “季嬷嬷被夫人带走了。”小雅哭着“噗通”跪下。 这些年,她离群索居,避人耳目,不与他们同桌同住,也不多往来,才安稳活至今日。可旁人,总步步紧逼,欺人太甚。 “祭日那天你不见踪影,她们说季嬷嬷看管不严,晚上派人抓去挨了家法,后来就……我听说被打发到柴房去。”说到最后,她不禁呜咽起来,“昨晚,季嬷嬷没回来,我去问,她们都说没这个人……” 凝萱胡乱套上衣服,顾不得濒死之状,推门而出。 第02章.交易 - 宴重山 - 垠轫 穿过重重院落,再走曲廊,左面长阶,之上便是大厅。 厅内炉火熊熊,宴席上皆是上好饭菜,均极丰盛。 “那日是我凭空出走,与季嬷嬷无关,请爹爹放了她吧!”凝萱跪在地上,面容惨白,毫无血色。 “萱儿来了?”二姐卫允荷勾起嘴角,声音细腻诱人。 “能不能请爹爹放了季嬷嬷?”她注视主座上的卫老爷,恳求道,“季嬷嬷自小看着我长大,如今已年近六十,这又是冬季严寒,受不了后院那些体力活儿的!” 她一个头磕在地上,“我愿代嬷嬷受过。” “萱儿这是做什么呀?”大姐卫引霜放下碗筷,“快起来。” “是我。”卫允荷起身,挑眉道,“要我说,这下人合该好好管教着,此这次弄丢了你,下次不知又要弄丢谁?” “小荷说的对。”卫夫人插话道,四十又三的年纪,却衣饰华美,面容娟秀,依稀透着昔日无双风韵。 只卫允荷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帮她说话的。 凝萱怒极,一双厉目射去,“夫人向来宽厚待人,此次做出这等事来,难道就不怕旁人议论?” 卫夫人伸袖轻推紧挨的卫老爷,“老爷,您看这丫头,目无尊上,出言无状,多次顶撞咱们,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她平日不来拜见你我也就算了,今日居然……” “老爷,这家宴是何等大事,你瞧她穿成这样,不伦不类,简直败坏家风,卫府忌日也是重要已极,她却不见人影。”卫夫人指着凝萱,毫不避讳。 “这连化山常人都不敢去,她却……说不定是勾结外人,背地里使什么阴谋诡计,又说不定是惹怒山神,要给咱家带来霉运……老爷可别忘了,她娘就是个不祥之人。” 卫府几代以来以“天下第一布庄”的称号名扬垠城,然这些年生意日渐没落,家道远非从前,卫老爷年事已高,心力不前,日日念经,祈祷先祖庇佑。 若是仔细追溯过去,大体凝萱出生之后,卫府生意便开始有衰败之迹。 她说这话时抑扬顿挫,尖酸刺耳,连一旁的卫引霜都看不下去。 “二娘也不能这么猜测……” 她们一言一语,凝萱眼里的光渐黯下去,怒气也勃然升起。 忽起身,她几步上前,抓住卫夫人的头发,抡起拳头,将其推倒在地,紧着赤脚蹬上去…… 卫老爷面涨气青,怂然大怒。 “快把她给我拉开。” 凝萱气力不小,是以拿出拼命的气势,下人拦腰将她提起。 “把她拉到祠堂口,面壁思过三天,不许吃饭。” 她红着眼,瞳底温热褪去,恨不得自己死在连化山。 年事将近,卫府上下忙碌,开宗祠,扫上房,收供器,请神主,悬先人画像……自然无人将白日中琐事放在眼中。 凝萱在祠堂跪了足足四个时辰。 她身子轻弱,摇摇欲坠,紧咬嘴唇,渐渗血渍,她盯着周遭一切,纯清如深潭的眸子越发模糊起来,犟似她,不肯求饶半句。 冬日阴冷,落雪成霜,后半夜忽得又飘起银尘,瞬间冻成冰渣。 负责看守的下人取伞返回,对落魄的卫三小姐,提不起半分怜悯。 “咱们虽然穷,可这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好不过哪里去。” 若是身在垠城府外,怕是极少有人听过卫凝萱,逢人也只知卫府有两位掌上明珠,卫引霜,卫允荷。 至于这三小姐从何而来?又是为何如此受人诟病?他们也所闻甚少,总之在这卫府中,是顶着小姐的名头,过活却连丫鬟婆子不如。 “咱们也真是倒了霉运,大过年的,还要跟在这儿活受罪……”另一家丁本气急,加之这奇寒天,脾性更甚,他索性冲跪立雪中的卫凝萱扬喊。 “三小姐,你去给自己求个情,也放过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这卫家三小姐的位置若是给了我,也不至于过得如此凄惨,卫府家财万贯,怎么也得掏个几十贯银子,拿去消遣寻乐,也就是这么个小女娃,不知好歹……” “我听说这三小姐她娘是个青楼女子,水性杨花,勾引卫家老爷,生下这么个没名没分的,后来被咱们夫人发现,撵了出去,后来不见踪影。” “那卫大小姐又如何?” …… 一言一语,丝毫不避讳祠堂外雪避风声的凝萱。 后半夜,两家丁也渐疲惫下来,两人躲在风檐后,冷虽冷些,风吹不及,雪也掩挡,是个休憩的好地方,一人探过木窗,瞭看眼凝萱,风雪仍拍打在单薄衣料中,她身子垂软,渐趋倒下。 他正欲收回目光,忽见白影一闪,身形矫健,自十米高院壁飞扑而下,似与纯银雪地融为一色,那厮是个十分奇特的物种,一双敏锐的利眼在深沉夜色中显得机警异常。 “你看那……” 这人揉揉眼,正欲背过身同另一人指看,那白影却已盯紧自己,纵身一跃,猛朝自己抓过来。 “啊——” 只听凝滞空气中一声惨叫,这人伸出的手指已被撕咬去,鲜血汩汩外溢…… 另一人毛骨悚然,他后退及角落,抄起身后的木棍,方才神色嚣张,秒变惊惶…… …… 后半夜,院中传来触目心惊的尖叫,凝萱身子已僵住,她浸在风雪之中,分不清现实虚幻。 冷。 眼阖掩上,她陷入死寂深渊,依稀记得有个墨色衣角漾在自己跟前,还有道闪动的白影。 她以为自己会死,可她没有。 季嬷嬷却死了。尸体被随意抛在地上,穿着那件捣米硬褶残渍端开口布裙,浑身恶臭,皮肤腐烂。 凝萱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夜晚,难得晴朗,雪未飘,风未起,虽寒,抬头时却能见褶褶群星。仿佛那场持续了数月的大雪,掩埋梦境,泯仇灭冤的大雪,竟都不复存在。 那连化山上的落魄男子,身躯挺拔,背身而立,黑袍映月,衣袂翻飞,犹如圆月下闪形的幽灵。 凝萱软倒在他脚边,暗色四散,被泪水虚化。 …… 时间倒回到三日之前。 “垠城南郊,卫家?” 男子手紧握剑,打量凝萱,“我予你生计,如何?” 家财万贯名震一方的富家大户?深山遇险无人关照的凄惨小姐?她在卫家的地位,可见一斑。 凝萱闭上嘴巴,她正有此意——三番四次中局,她的确需要个能保护自己的人,可平常的护院,显然做不到这一点。明明他已经拒绝了自己。 “你想要什么?” 无利不起早,谁也不傻!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卫家人。” 那日,凝萱只当这人在开玩笑,且是个异想天开的玩笑。 …… “你不问问我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承诺。”男子沉声开口,二字有千斤重,“一个承诺。” “好。我答应你。” 放弃期颐,便再无希望。 骨肉血亲都不足信任,那其他人?又有何妨? 第二日,凝萱从梦中惊醒,季嬷嬷在她梦中晃悠,年少时光一去不返,时而又转为惊耗鬼魂之色……只是,她出奇平静。 定睛一看,那男子已立坐在桌前,凝萱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但她知道,他若想进来,自然是有法子。 他仍是那身黑衣,只是在白日阳光下,多出几分温和。身后负剑,腰间短萧,额前伤疤被碎发掩得恰到好处,看不清其面容,却能感觉到其中凌厉。 风吹过窗棂,沙沙作响。 “你,叫什么名字?” “易寒。” “什么?” “易寒。” “易寒,易寒……”凝萱不住重复,还真是人如其名。 “我叫凝萱。” 卫院狼藉,看护祠堂的两家丁面目全非,惨不忍视——天寒地冻,是这狐狸下山觅食之故。 白狐乃雪中灵异,生来罕见,狡诈凶狠。 易寒收伏于它,本想一刀了结,可这雪狐紧跟不舍,也乖顺十分,他便不再驱离。 房门轻启,抵开条缝,白影闪动,猫似大小的银白悄悄摸近,“咻”的跃上凝萱床头。 其毛色光滑,两颗乌黑滴溜的眼瞳轻弯,凝萱轻抚,它也好生待着,紧着往她怀里蹭。 “生得真可爱!”凝萱圈着身体提起这厮,两只爪子举在她跟前。 “将它养在卫府吧。” “它是通灵之兽,生性不好惹。”易寒道。 算是提醒,她若是见其猛状,必会打消这念头。 “它叫什么名字?” “……” “那就叫……灵泽吧。” 自那日之后,卫府灵异之事甚嚣尘上。 尤其是关于这卫三小姐的传言,更是不胫而走,不仅是独上连化山安然无恙,更是因为,她惹怒卫老,被罚面壁那晚,看护她的家丁离奇身亡,七窍流血,异常可怖,任谁也寻不出破绽的骇人方式,就连前来勘验的仵作都大吃一惊,说什么可能是神妖灵兽所为。 众人便更加不敢吭声。 也正是自那日之后,凝萱于府中出入便频繁起来,若放在以前,她避之不及,掌事那边不闻不问,众人对此也心照不宣,可如今,就连卫府的下人,也都猜不透她在耍什么鬼心思? 半余月,不见易寒。 他寡言少语,又冷漠不易近人,凝萱偶有好奇,问到深处时,他也不愿再说。 凝萱一直养在床上,对外称病,夫人便也再没派人来扰她,只是炭火仍不足,棉被单薄,暖炉冰凉,她和小雅挤在一张床上,抱着取暖。 好在有灵泽这小雪狐在,白日出门寻食物,晚上回来陪两人逗乐。日子不那么无聊。 除夕之夜,卫老爷叫人请各屋前去用席,毕竟是大日子,缺了谁都不好。 “小姐你不躲躲?”小雅惊诧。 凝萱对着妆奁比来比去,她平日穿的素净,时常不修边幅,对梳妆打扮之事更是一窍不通,这会儿急也没用, “小雅,你教教我呗。” 小雅愣了半天,有些为难。 “我也不会。” 两人整日忙碌玩笑,学过一些,却都是徒劳无益。 小雅想了想,小跑去季嬷嬷偏房,翻来寻去半阵,取回本略教妆发的书,“我虽然不认字,却能看懂这图。” 两人目光交闪,落在季嬷嬷笔迹处……谁也没再多说。 “咱们首饰不多,我先给你绾发吧。”小雅站在她身后,照着书本一步步来。 “诶,你轻点儿。” 凝萱蹙眉,被她扯得发根隐隐作痛。 等到梳妆好,凝萱望着镜台,仔细看会儿,这人倒不像自己。 小雅把她两侧长发盘起,编成挺立双环髻贴在头皮,剩余长发披散下来,直垂腰间,髻顶插着母亲留给她的玉质朱簪,有这个年纪的灵动,又不失俏皮。 凝萱眼睛湛湛有神,其实正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年纪,说不上修眉端鼻,可她双颊梨涡微现,肤色是女子淡淡雪白,凝萱笑吟吟,有些不敢相信。 她平日没几件衣裳,便换就了身粉色素裙,外套了件红色对夹棉,干净利落。 凝萱一路前往卫族前厅,彼时众人已列坐在席间。 卫引霜是长女,出阁多年,夫家是本地富商之子韩氏。二姐婚事在即,所招赘婿是本州郡守章氏幼子章徊,为此,卫家整了不小牌面。 卫允荷与夫人挨坐,正低声说着什么。 凝萱穿过长廊,沿阶而上,风扬起裙摆,她冻得瑟了下,又恢复如常。 卫允荷正欲敬酒,目光突然凝住。 第03章.沈堰 - 宴重山 - 垠轫 卫允荷正欲敬酒,目光突然凝住。 左右之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静是一怔。这丫头,平日素面朝天,今日这样,也不知又打哪门子主意。 “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吧?” 几日来最欢喜的人是卫允荷,能攀附上章家,也算如愿以偿,这会儿见了凝萱,又闲不住嘲讽之词。 凝萱走到台前,从下往上看,喜檐如潮,张灯结挂,她躬身,“凝萱给爹爹请安,祝爹爹年岁安康,吉祥如意。” 她虽恭敬有礼以及,可仍未多看其余众人一眼。 卫老爷心感深慰,凝萱与她们不善,也能理解。 “萱儿是长大了。”卫老爷挥手,示意管家多取双碗筷,“萱儿身体好转,这几日家中过年,你也要多走动走动,” 卫老爷指着身旁的章徊,“这是你二姐未来夫婿,你也见见。” “二姐夫好。”卫萱笑脸相迎。 “这是三妹妹吧!” 见到凝萱,章徊眼神瞬得惊瞪,“上次来提亲,怎么没见三妹妹!三妹妹真是,不愧是天生的美人坯子!” 凝萱一个庶出女,极少有机会见人的。 再者,她不似卫引霜的端庄气雅,也不似允荷的美艳勾人,说不上美,但是清丽娴静,似是朵半开未开的木犀科。 说着,章徊已上手,欲和凝萱相握,哈喇流了半嘴。 见状,允荷伸腿,隔着桌帘踢了他一脚,章徊反应过来,尴尬一笑,缩回手。目光却不住在凝萱身上流转。 “爹爹。”允荷看向卫老爷,语气娇酥,任谁也耐不住,“我瞧着三妹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给她择个夫婿,好好说说婚嫁的事……” “前几日布庄查账,东街的媒婆还来探问,说是柳霞镇常老爷前几日正有纳妾之意,北街王富商原夫人刚过世,也想着续弦,还有南巷佟庄主,家财万贯,虽然这府中的公子有些残疾……” 允荷佯装一笑,“咱们卫家的名头,加之三妹的美貌,到时候提亲的人还不踏破门槛?” 小妾,填房,侧室,佟家庄无法自理的少爷……凝萱的待遇,与其能选择的夫婿一样,狭隘,难堪,无法反驳。 引霜早嫁,卫府又无男丁,卫夫人撺掇允荷招婿,掌控卫府唯一的阻碍,只剩凝萱,话说回来,一个受尽冷眼,无依无靠的庶女,嫁出去也就得了! “我看还是二姐的婚事要紧,我年纪还小,再等几年也来得及。”凝萱推辞,这事她们母女次次提起,都直冲自己来。 只怕绕不过去的。 …… 说得皆是下月的婚嫁事宜。郡府不比百姓人家,习俗礼节都不同寻常。 “徊儿不必客气。将来都是一家人。” 卫老爷寒暄,卫夫人杵在一旁,插不上嘴,但面上的欣慰是掩不住的。 章家的名头地位,不仅赛过韩家,更比卫家,能与章家联姻,往外说,说卫府的光,往里说,是长自己的脸面。 聊完闲谈,便是进入正题。 “徊儿啊,春贡将至,不知今年,这名额是哪家哪户呢?” 垠城自古以布庄闻名,锦陵绸缎,样样皆具,年年上供朝廷的布料都是自此处挑选,相反,若是哪家庄子能中标,便能一朝扬名。因而年年此时,各家都是大显神通,手段齐出。 而章家,是其中重要一环。 “是呀,虽然说,今时不同往日,但这春贡的契机,咱们卫府也不能错过。”卫允荷为章徊斟茶,不免生出骄傲,“卫府的排头,你可要多帮衬些。” 章徊握杯的手顿了顿,面露苦色,“这件事,我父亲正在筹备中,只待六月中,钦差大人过目完,咱们才能定下。” 中规中矩的回答。 年年夏,上头派来的人都是本地县令接待,而章氏作为州郡守,上系朝廷,下辖垠城,巴结章氏的人不在少数。 “徊儿,待你与允荷成亲,章氏卫氏便是一体,既是一体,说话可就无须见外了!” 坦诚相言。卫府如今急需借春贡之机,焕新重鼓,否则下去,只会亏损倒灶。 “说起来,我也是昨天无意间听我父亲谈到这件事,他也是愁眉不展,只叹棘手难办,岳父你也知道,凡是朝廷官员,哪个能满于身挂的那一官半职,常言说的好,金银裘贾,钱可通神,人心贪念不足,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他摇头,也无可奈何,“如今托我父亲的,便有段州知府王家,两江盐道周家,垠南按察使陈家……” 他抬起目光,眼中生亮,“小婿倒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直说。” “岳父大人,我听闻,咱们卫家祖上有秘传秘技关锦。” 卫老爷手中玉杯一颤,酒险些洒出。 话说,卫家这“天下第一布庄”的招牌还要追溯到卫氏祖辈,古书有载“关锦如玉”,便是描述其奇美细腻,太祖时,卫族成衣大量涌入尚衣监,那时也正是卫氏鼎盛之期。 只是后来…… “岳父大人,关锦是天下独有,咱们卫府若能愿意拿出此等衣材,即使他们再强词夺理,咱们都是不怕的。” 章徊分析得不错,对面的卫老爷却已渐失神色。 “你说的有理,可谁都知道,关锦几十年前便已失传,到了老夫这代,更是连皮毛都没能见到,又何谈能拿得出手呢?” 话到最后,只剩一声叹息。 凝萱在一旁,沉默不语,心下了然。 饭后,回到卧房,凝萱从榻下翻出个木盒,其中一掌深的书信,她准确地抽出几张,字句相异,开头的字却是一样,“欲寻关锦……” 关锦,关锦?是章徊所说的关锦吗? 同日,昏黄。 凝萱换了件衣裳,便暗自出了后门。 这大抵是最隆重、热闹的节日,也是凝萱自小到大年年最期盼的一天。张灯结彩,灿烂通明,黑夜白昼,纷繁不清。 凝萱凭栏远眺,火树星桥下站着个手拂折扇的公子。她缓步过去,露出难得的笑意,“沈堰。” “你可算来了!”沈堰双手一拍,不耐烦褪去。 身着冰蓝色丝绸长衫,竹叶滚边,沈家算不上富家大户,但其医馆,在本地是赫赫有名,无人不知,至于沈堰,玩世不恭,落拓不羁,也是有名堂的。 “这些家伙,真是死性不改。” 见凝萱神色不喜,沈堰忍不住吐槽,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们又欺负你了?” “没有。” 沈堰眉头拧起,开口道。 “不如还是按我说的办?”沈堰比凝萱高过一头,语气松缓,“你叫我声兄长,我呢!把你带出卫家,我们沈计虽不如你们卫府富裕,但至少,你不用受那冤枉气,你若是愿意,跟着我哥学些药草医治,以后,给你找个俊俏的如意郎君,日子肯定好过现在……” 沈堰抬手搭在凝萱肩头,声音抑扬顿挫,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同样的话,他也不止一次向凝萱提起。 卫家对她这私生小姐本就鄙夷不屑。近些年,凝萱潜滋暗长,渐独当一面。只是谁叫她毕竟是个小女子,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 “你不必同我客气的!”见凝萱不说话,沈堰以为她真在思量。 七岁那年,他跟随父亲与卫老爷治病,他贪图玩耍,无意间闯入卫府偏院,便见那身着单薄的小女孩正往臂膀上涂抹药膏,他自小风流,见这丫头生了张漂亮的脸蛋,正欲上去嘲笑一番。 然那小女孩愣神间,已将他推入冰凉池塘中……一双倔强的眼神不屑地瞅着他。 两人不打不相识,算是七八年的旧友。 “你瞧他们敢欺负我吗?”凝萱沉默,“我是个大人,能保护自己。” 她拒绝,一如既往。 “你总是这样……让我这个做朋友的心生愧疚!”沈堰感叹,做出十分夸张的动作,他凑到凝萱耳根,“你……是不是怕引起流言蜚语?” “滚……” 可沈堰不在意,若是他俩行性端正,人言何所畏惧? “你不要以为大我两岁,便能对我颐指气使。”凝萱啧啧道,“我可不是会轻易上当受骗的小孩子。” 这是事实,只是沈堰家中排行老二,上有大哥沈诚顶梁,自不必多关心家事。 若比他大哥,六七岁时便已在家中药坊帮衬打理生意,如今,已是沈计未来的当家,更是精通医理的大夫。 反观他,还是吊儿郎当,不成气候。 “你……” “想做我兄长,下辈子吧!” 沈堰撇了撇嘴,收起玩笑,从袖中掏出卷细麻捆紧的蓝底旧籍,“诺,给你的!” 凝萱接过,展开,手指轻挲封皮“织绣略”三字,在沈堰稍自得的目光中,认真道,“那真是谢谢啦!” 沈堰眉毛一抻,“你说话许久没这么动听了!” 凝萱轻“哼”,快走几步,将东西塞进怀里。 …… 两人停在摊贩前,花灯式样繁多,造型美观,新颖别致。 凝萱指着其中一个,上印着只机灵的狐狸,玲珑剔透,栩栩如生,她看向沈堰,“这只漂亮。” 沈堰于是买给她。他虽非腰缠万贯,但这点子心愿还实现得起。 两人随意在店茶坐下,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乐声盈耳。 “前几日与我大哥去了西域,你猜带回了什么?”沈堰常被迫跟着出入各地寻访名药,所见所闻所得,皆会分享给凝萱。 “什么?” “一种花,会吃人的花。听人好像说,用什么曼陀罗汁液提取而成,闻一闻便会中毒……”沈堰“咦”地抖着身子,作惊讶状,“而且,要养那花,必须用人血,新鲜的人血……” 越说越悬,活生生说书人的鬼故事! …… 没隔多久,沈家的人便追了过来。 沈府高轿停在不远处,凝萱催促他,自己走得更急。 沈堰离开后,凝萱从桥栏探出半个身子。她望着那快要燃尽的花灯,路过垠河时,将其推入水中。 第二日,提亲的人便来了! 第04章.提亲 - 宴重山 - 垠轫 翌日清晨,院落里蒙上第一缕早曦,凝萱起床,路过隔壁时,小雅还在睡梦中,她放轻脚步,来到后庭,角落里有一方石头垒成的灶台——这些年,她和季嬷嬷,小雅是一锅饭,与卫府其他人,隔开两面天。 只有过年祭祀这样的大日子,她才会被勉强请去,时时也是如坐针毡,这会儿过了元宵,自然又要恢复如常。 先是从枯死的柳树跟寻来根木头,打火石一敲,摩擦起火,阵阵热炙便滚上来,将木头往里推了推,红气“蹭”地扑面,呛得凝萱狠狠咳了两声,脸也被熏得一片黑一片红。 鼻子一酸,又想起季嬷嬷死前那张苍白腐朽的脸。从前烧火做饭这样的活儿,都是季嬷嬷上手。 但也并非一丝不会,这些年,多少吃上饭的功夫还是有的。 半倾后,捞上来两碗面条,自己端去一碗,剩下的,给小雅捂放于灶台上。 这之后,太阳也已照上头顶,也将后院偌大的一排木筐架笼罩上温炽,集聚成团的雪白蠕动体在光热的沐浴上异常兴奋。 凝萱折返于几米外的桑叶丛中,徒手拽出几把,随意放入其中,争相竞抢得更加激烈,连平日懒惰成性,堆挤成山的幼虫也开始行动起来,弯曲着躯体爬行咬上几口。 “小宝宝要乖乖长大哦!”凝萱低喃,嘴角挽起欣慰的笑。 最侧几栏,仍是安静得一动不动,叫人有些发急的蚁蚕,比其他活动自如的蚕虫体积更小,凝萱看了眼天色,情况好的话,其表层肉眼可见的细密毛发过几日便会褪去。 蹲下身子,细细观察这些自小而大的蚕蛹,是凝萱每日的功课。 视线越过低矮的围墙,一道白色身影刚从休憩中苏醒,边走边停寻觅食物,见到凝萱时,便飞身几步,停在她脚边,乖巧地顺着她的衣袖轻蹭。 脑袋也不消停,左凑右刮,停在那蠕动的雪白蚕虫上。 “这可不能吃!”凝萱一笑,搂着它的脑袋掰过来,短短几旬,这灵狐已长大几倍,若是常人见了,必定会觉得惊骇,加之其奇异身形,更是难得。 若非那人将其驯服,它可不会这样乖巧。 想到这儿,脑海里又浮现出易寒那种冷若冰霜的脸,这人,总神出鬼没的! “灵泽。”凝萱轻唤,这灵狐便亦步亦趋跟着,直至厨房,闻到些荤素相间肉汤的美味,方低头饮吃起来。 平日,凝萱将灵泽带在身边,它毕竟是凶兽,恐怕其见人生害。夜晚时,灵泽便自由些。 想到沈堰给自己的书籍,凝萱便及早回了卧房,接着昨日看断的地方继续读。 她是个深闺女子,不能像他们男人般上私塾,读学堂,算生意,掌家事,但该长进的,她一样也没有撂下,再者,在卫府这样的大户人家,不学些,只会难以保全自身。 还未翻上两页,门便被“邦邦”敲起。 静卧一旁的灵泽忽站起,耳朵直竖,呈警惕状。 “小姐,是我呀,小雅……” 只待听到小雅压低的声线,凝萱才松了口气,若是外人,只怕要出事,不过转念一想,这偏僻之地,谁也不会稀罕上门吧!她给灵泽投去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它没事。 “小姐小姐,提亲的人来了!”小雅火急火燎,这等大事,若不是方才偶间听人提起,她也不会相信。 “肯定是那母女俩干的,真是过分!” 小雅咬牙切齿,虽说凝萱出嫁是迟早的事,可自己女儿的婚事还未办,便已经急着将凝萱往外推,简直是变态! 脑子里乱糟糟的,前几日饭桌上允荷提了一嘴,难道……这便又想起章徊那丑恶的嘴脸,不论是何原因,他们母女,这是毫不遮掩了! 正堂。 来人正谈得火热,似乎对这媒婆前来提起的亲事,都十分满意。白粉脸,胭脂红,大黑痣,腰财万贯,不止是描绘其赚得银两,也正如林媒婆肥厚的身材一般,惹人注目。 “卫老爷啊,您还不知道这佟庄的状况呢!佟庄主可是咱们南巷首屈一指的大老爷,人家虽然是个商人,可做的却是官府的买卖,佟庄的兵器与咱们卫府一样,也是太祖皇帝多次御用,您看看,就算是出了垠城,谁不知道咱们佟氏兵器铺的大名啊……” 嘴上抹蜜,脚底抹油,在场无一不暗暗惊啧,不愧是林媒婆的大名! 只是说到那提亲的对象,佟三公子,媒婆便先前般声讨喜音。 “佟三公子,佟煜,虽然……身体虚弱,腿脚残疾,可人家……也是一表人才,样貌出众!” 林媒婆语锋一转,“再者,这三公子是佟家夭子,佟庄主宠爱至极,三小姐嫁过去,锦衣华食,不会受了委屈,以三公子在佟家的地位,即便……即便是日后,日后一命呜呼……这三公子也能继得不少家产……” 主座上的卫夫人喜上眉梢,也不忘添油加醋,“老爷,这佟家地位,声望,在垠城都不落窠臼,与咱们,也配得上,林媒婆说得在理,萱儿到了他们家,可不就是享福呢!” “可三公子他……咱们萱儿怎么说,也是个身体无恙的正常人!” 至此一言不发的引霜正言道,“二娘只顾卫府门楣场面,却没有为萱儿想过,这桩婚事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卫引霜嫁入韩家多年,可其话语在卫老爷面前却也有些份量,卫府无男丁,长女自然地位重些,卫夫人扶正前,引霜已成人,两人甚至相差不过十岁。加之其夫家韩氏,就连卫夫人也对其忌惮三分。 此次回门,卫引霜多住了几日,便活生生拖到现在。 卫夫人噎了半句,不想在外人面前拂了面子,不由驳议道。 “引霜,虽说你也算半个卫家人,可俗话说,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母家的事,你且说且不说,可你既说,多说……”卫夫人横言,“还如此不给我面子,实在是不合规矩。” “话说来轻巧,萱儿不是二娘所生。”卫引霜也不怒,说出的话任谁听来,都是毋可质疑,“在二娘眼里,说出口的,自然都是合规矩的。” 卫府但凡年长的下人,都会觉得卫引霜是当家主母的不二人选,慈威并济,苛赏有别,从容气盛,谁都不由佩服一番,即使是韩家那张的氏族阔家,也对其颇为尊重。 “你……” 卫引霜面容平静如水,卫夫人瞪了眼,倒有些跳梁小丑的滑稽。 “卫老爷,这……”林媒婆立在一旁,颇为尴尬。 “要我说,这三小姐的婚事……” 林媒婆无奈抿嘴,那“事”字的尾音还未落,随着一声惊起的“哎呦——”传遍,正堂瞬沸音凸起,诧讶先是突浮至众人脸上,只因那庞然大物,那白狐伸出的利爪,划过林媒婆的脸,后者臃肿地绊倒在地,捂着的半张脸鲜血横流。 随即是渐寂下来的雅雀和面面相觑,那半米多高的白狐跃上楼阶,溢满寒气的厉眼,与其魁悍的身体一同,滞停在原地。 方才的滔滔不绝,都转变成此时沉默的屏息凝神。 僵持霎时,少顷后,白狐缓缓后退,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月夜,清凉如水,铺陈在纸卷书息般的大地上,凝萱怎也看进下手中的文字,撂下起身,与轻雾包裹中,置身凉亭。 恶人得以教训的快意,并没有想象中来的舒畅。究竟,究竟是为何呢! “小姐,你多穿些吧!” 不知不觉间,小雅出现在她身后,将棉衾披在凝萱肩头。 “咱们还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凝萱常说,若无人相护,便自己爱护自己,于是这些年来,再如何困苦,她们都未曾忘记这话。 只是,尚有亲眷在身,得此状,谁都会难免失望! “对了,小姐,沈公子今日托人送了些银两来,说是咱们那些娟秀又被售光,他还催促快些修织,好通知他来取!” 小雅将那手帕裹好的银两摆在面上,又是足足五十两! 好个沈堰,又诓她!那些东西难道比金子还贵不成?凝萱摇头轻叹,若非沈堰接济,她们怕是活不到今天的。 “收下,明日上集市寻些桑种布料,再给灵泽买些肉来吃!” 悄然而息的脚印一步步刻在微泞的泥土中,通体雪亮的硕大白狐自黑暗中走出,嘴角叼着只半死不活,带血剧挣的野兔,猎食归来。 小雅点了点头,想起灵泽在凝萱跟前的乖顺样儿,今日立了功,奖励下也是应该的,“灵泽还是跟小姐亲近的。” “只怕事情不会轻易结束……”凝萱呢喃。 忽然,在旁撕扯猎物的灵泽发出怪异的低吼,几秒后,身形一跃,前爪一扑,仿佛被人召唤似的,向着墙垣的角度奔去。 数十米之后,回头,见凝萱和小雅未动身,便也止在原地,焦急不已。 凝萱跟上几步,灵泽便又行动起来。 杂草丛生,撩开一米多高的野叶,伴着愈发辛烈咸湿的血腥味,终于见到那具藏列于浓郁夜色下的躯身。 “啊——”身后的小雅捂着眼尖叫起来。 凝萱深吸口气,赶紧捂着她的嘴。“别说话!” 火光凑近,凝萱凝神的眼睛不由瞪大,“易寒!” 第05章.毒花 - 宴重山 - 垠轫 “小姐,这是谁呀?” 易寒被扶进屋中,小雅将大门紧锁,进来时,凝萱正用棉被捂住这人,依稀能听到轻颤的嘴角发出低喃,神色痛楚,紧蹙的眉锋敛上几丝冽然。 忽想起那日在山洞时…… “小姐,小姐,我跟你说话呢!”见凝萱毫无反应,小雅上前,大声道,“小姐,大晚上,收留这么个陌生人,不合适吧,何况,他这——” ——怎么也不像是个好人。 “他不是个坏人。”凝萱叹了口气。 鲜血外涌,看不下去,凝萱只好闭着眼,伸手去扯他被血渍浸染的黑衣外衫。 “小姐,你——” “他都快死了!”凝萱瞪小雅,“救人要紧吧!” 动作轻缓,上身很快褪了个光净,横七错八的伤疤亘在精壮的胸膛,新伤旧痕,见不到一块好地方,腰间方结痂的黑鸷,殷绯染陈,凝萱呼吸一紧,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这人,真是…… 肩内陵的匕首被剜出一截,应该是易寒自己为之,半块皮肉怂耷…… 小雅看了眼,终于忍不住扭头呕吐起来! 疗伤换药,半个时辰后,总算有个人样! 凝萱支着脑袋,情况似乎并未好转! 夜半三更,凝萱悄悄溜出了卫府。 沈计医馆位于垠城集镇南侧,离卫府并不远,几分钟后,凝萱已然赶到,然大门紧闭,连沈家掌医沈诚的身影也没见到。 “三姐姐。”正欲离开时,身后道清脆如铃的嗓音响起,甩着两只羊角辫的灵动丫头闯入视线中。 “小姝。” “三姐姐你怎么在这儿?是来找我二哥的?”沈姝双手叉腰,火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他,我才不会被驱逐出来。” 她这个二哥,怎么一点做兄长的样子都没有? “什么?”凝萱也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沈堰呢?” “看来是沈堰又惹事去了?”凝萱就知道,否则也不会把沈姝弄成这样。 沈姝脸上半青半白,她跺了跺脚,“走,姐姐跟我走,去把他抓回来!” “这个……” “我这次倒不是来找沈堰的。”凝萱也没忘了正事,“对了,你大哥在家吗?我来寻个大夫,小雅不小心受了伤,得找个人瞧瞧。” 这个点,伙计是不足的。 再者,心里没底,易寒的伤总让凝萱觉得并非看上去那样简单。他性格又阴晴不定,凝萱也怕出事。 “大哥——”敛起神色,提起沈诚,沈姝的话也淡了几分,“他也不在,他这日一直待在县衙,连医馆都是爹娘在看管……” “小雅姐姐严重吗?你同我说说!”沈姝灵机一动,拎起钥匙就要开门,“咱们偷偷找几副药,你拿去就好!” 沈姝以为是普通的跌打损伤,她虽和沈堰般不学无术,但药贴还是认得些的。 “这——” 正思忖着话未开口,窸窣的趔趄自水泥街道上自远而至,辛郁酒气包裹着冰蓝丝绸的缎香,见医馆大门半开半合,沈堰垂丧的身体立马挺正——只怕又少不了一顿家法。 “二哥。”沈姝藐了眼,轻巧的身躯立马奔至沈堰面前,“我就知道,你肯定又喝花酒去了!”伸着脑袋,翘鼻熟练地在沈堰周身绕了一圈,“你逛青楼去了吧?” 尽是些女人的胭脂气!沈姝通了下险些被迷晕的鼻头。 沈堰悬着半颗心,没心思听她叽喳,俯身低哀,“爹娘在里面吗?你待会儿可别不顾兄妹情分!” “哼——”沈姝双手抱胸,也动了心思,非要整治他一番不可,“你自己进去看看!要是被打断了腿……你再叫我吧!” “你——”伸直的手指缓曲回去,瞧她这副自在样儿怎么就如此不痛快呢! “沈堰!” 凝萱本在楼上看药材,听到俩人说话便也赶了下来。 沈堰见到凝萱,忽就明白过来。 这小丫头,敢骗他! 转身时,沈姝早已蹿出百米之外,“你们俩先聊,我回去准备搓衣板!” “真是的,没大没小!”沈堰暗骂。 话说回来,沈家,谁能管得沈姝,也算是神人一个! “对了,你怎么在这儿?” 扶着微微泛疼的额头,视线转回凝萱,这个时辰,还是睡大觉的人居多吧! “额——” 片刻滞神后,藏起稍显复杂的目光,“你不是常说,有包治百病的药吗?能不能借我看看?” “包治百病?”沈堰早将自己吹下的牛忘个干净! “你这是……患了什么大疾,还是碰见了什么人,上当受骗……” 在微醺的酒色灌溉下,沈堰的笑意难免沾些花街柳巷的浮华气。 “你——”霎时间真以为沈堰猜出些端倪,毕竟自己也撒了谎,情急之下,又羞又愧,便白皙的脖颈连带着翠玉般的耳垂都染上令人心动的潮红,凝萱垂眸,“才没有呢!” 沈堰定睛在原地,这忽如其来地女儿姿态,也是看傻了眼,他只知凝萱不丑,平日大大咧咧也习以为常,却未想过,这豆蔻年华,正是女子亭亭玉立的季节!侧目而掠,恰好是凝萱渐发育稍隆的丰满胸脯,她,似乎不再是年幼时那稚嫩天真的小女孩! 胸口升腾起滚烫的炙火,沈堰眯起眼睛,有些晃神。 “喂!”凝萱感受到他古怪的目光,骄傲如她,也只将这归结于酒精的缘故,沈堰,是骨里藏带的风流,“你说句话呀!” “哦——哦,好!” 沈堰倏然清醒过来,捶打脑袋懊恼,自己怎能有这龌龊的心思,凝萱?说出口是兄弟,正经些,他总不该对自家妹妹抱那种想法。该死,简直该死! “走吧!” 沈堰嘟囔了俩字,几步越过凝萱,将这些情绪掩盖得一丝不露! 沈堰在医馆后柜翻找了半天,比对来去,将那钥匙捏在手里,带着凝萱来到后院。 灯笼点燃,将空阔的院落照得敞亮无比。 沈堰搬来木梯,将一头戳入井口,砌在石地上,高度恰好,凝萱嘴角微张,这居然是口干井,“你来!” 沈堰招手。凝萱跟进几步,便闻到铺天盖地混杂的草药味。火石一闪,无数排大小体积形状相似的药罐堆成一排,豁然出现在眼前!这便是医学世馆吗? 往前走了近百米,沈堰在一面石墙下停住,他伏在壁缘探听,摸索几下,将那细如铁针的钥匙伸进其中,来回左右各转三圈,随着“轰隆隆”的响动,厚重的石壁开出一道裂缝,还未踏入其中,便感觉到周身寒气逼人的低压。 沈堰在前,凝萱旋即跟上。 “这是什么地方?”凝萱双手揣起,冻得瑟瑟发抖。 “是我哥的药库。” 沈堰顿住,指尖光亮霎间熄灭,“这儿是极寒秘境,温度极底,都是些我哥出访名外寻回的珍稀药材,他平时可宝贝着呢!连小姝都没进来过!”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论沈堰,似乎比沈姝,也强不到哪里去。 “有次,偷偷跟进来的!”沈堰轻叹,这时候难免羞愧难当,家里一直未曾放弃对自己的培养,沈诚也是,有机会便带他学医问脉,就连潜入禁地这事,沈诚都没舍得责骂一句,可他,实在是…… “你看看需要什么?” 具体的种类禁忌,沈堰也不懂,他看了眼凝萱,任她自己挑。 “你胆子也是真大!” 凝萱睨了眼,“回去也不怕脱层皮!” “别婆婆妈妈的,你到底要不要啊?”沈堰摆摆手,不耐烦,总之人是已经进来,至于结果,走一步算一步咯。 “哼!”凝萱冷了眼,她退后几步,飘起的细衫挂在了枝桠斜展的花蕾尖。 “别动!”沈堰大惊失色,“你别动!” “什么?” 凝萱滞住,身后,几近相切的距离,本枯成一团的骨朵已缓缓绽开,包裹在其间的妖艳似美人的发丝一般疯长,牵扯,血红欲滴的喷薄,好似妖魔的食人大口。 不止是凝萱,一旁的沈堰,脸上乌云密布。 随后,是撩起的烧焦味,沈堰当机立断,一缕青烟,从凝萱被抓住的衣衫和那嗜物的交接处升起,破了个手掌大的窟窿,而缺失的布料,却被那滴血如深渊的心脏吞噬。 “食人花!”声音颤然,在冰寒彻地的深处,两人直闯了大祸! 半倾的紧焦之后,凝萱扶住沈堰哆嗦的身体。或许是对灵泽那时常探出的血盆大口司空见惯,她并不知它的可怕之处! “把它带出去吧!”沈堰忽道,“留在这儿,这些药材都会遭殃!” 凝萱点头。 沈堰将火石凑近那花,方才还敞肆的冠朵瞬地阖上,又如死莲般沉睡过去。 “一定要快!” 用厚重的毛毯将其盖住,沈堰快步上前,将其裹在怀里,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又拂略在凌寒弥漫的长阔中。 …… 卫府。偏院。 凝萱将汤药端进屋时,小雅一下子便醒来,不由捏住鼻子,“这是什么呀?” 好奇异的味道!半分花香!半分药郁! “易寒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不过——好像更严重!” 正常人哪儿有梦里,也似中邪般不安生的…… “来,给他喝下去!” 第06章.关锦 - 宴重山 - 垠轫 后半夜,榻上的人果真镇定下来,如常人般昏睡过去。 将手指探在易寒鼻翼间,感受到他轻缓规律的呼吸,凝萱才放下心来。 “小姐,我来看护易公子吧!” 凝萱不睡,小雅也不安稳,但听闻这人是凝萱的救命恩公,对其的芥蒂也放宽些。 “还是我守着吧。”凝萱抬起眼皮,早已困得不行。可小雅在这儿,若是易寒醒来,指不定谁吓到谁呢! 灵泽慵懒地卧在床脚,吃饱喝足,自昨晚便没有离开这屋,大抵还是对易寒有感情吧。 凝萱本趴在茶桌上浅眠,早春夜风将其捶醒,顶着惺忪的神情将窗缝关阖,伸了个懒腰,身板已直不起来,哈欠连篇。 靠在床帐前,身子因颓,头一晃,整个人栽倒在地,本以为会摔个头破血流,眼睛一黑,触弹到柔软的皮毛,沉闷的轻哼,灵泽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恰好打在她脖颈上。 “是不是很疼啊?”凝萱反应过来,迷蒙的脑袋轰得炸开,纤细的手臂圈住灵泽。 “乖啊!还好有你!” 不知睡了多少时辰,易寒从深渊般梦境中回缓过来,睁开眼,陌生的环境,陈设,淡粉色幔帐倒映着浅身女子曼妙的身影。 ——凝萱的闺房。 卡在喉咙的血痰低咳了几声,嗓音才通透些。 “你醒了!”撑着脑袋缓解睡意的凝萱被这动静弄醒,“你可算醒了!” 昨晚填塞了满肚子的疑问,这会儿竟一句也想不起来。 易寒动了动,低头猛看见自己胸前缠绕的白色麻布,结扎处的蝴蝶结同女儿家的心灵手巧般精致,神色染上一丝莫名的心绪。 “你受伤实在太重,不止血的话恐怕会有性命之危,你别误会!” 凝萱赶忙解释,生怕他不高兴,毕竟这事……谁看来都是自己占了便宜,有些趁人之危的架势。 “多谢!” 盯了几眼后,收回目光,感应不到那股危险气息,易寒才道,“我睡了多久?我怎会在这儿?” “睡了倒是没多久!”想到昨日的场面,不免疑惧。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还是上次追杀你的那些人?”凝萱猜测,看他那满身的伤,估计是得罪了不少仇家。 易寒“嗯”了声,“你见到我时,还有其他人吗?” “其他人?”凝萱想了想,摇头道,“是灵泽发现你的,在南墙下,我们赶到时,只有你一个人!” 想来应该是由于易寒身上的伤迹,灵泽这种兽体,对血液是十分敏感的,但其识得易寒,才没有将他一口吞掉。 “嗯。”易寒轻点头,察看竖立在墙角的剑,上头留有干涸的紫渍。 “他们是什么人?”凝萱也循着目光瞧去,语气坚硬了几分。 “你到底……你又是什么人?” 这种情况下,他至少应该明白,自己不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对于身份背景,没必要严提死防。 凝萱也是,带着些许信任,但总归还是有些忐忑。 “普通人而已。”易寒掀起眼皮,几分戏谑。同之前一样,模棱两可的回答。 “就算是行走江湖,也该知道伙伴的重要性……你对别人,真是丝毫不坦诚!”凝萱自觉猜小半,也不隐瞒。 “可我还不是躺在这儿!”忽又恢复冷若刀刃的寒音,几不可闻的轻叹,“若是不坦诚……或许我早该被人一刀杀死,而不是被你救下!” “你——” 他还揣上了!您习惯 “不论如何,你又救了我,多谢!” 凝萱还未说话,易寒便开口,“去年,你在连化山碰到的,不是普通杀手,他们原是关中十二刀流门下的刺客。” “关中十二刀流?”凝萱暗惊,好威武的名号! “但关中十二刀流并非是江湖上的一般组织,重金买凶,杀人悬赏,也只是十几年前的勾当,后来,朝廷打压,收至麾下,现在,应该是上头的秘密联络地。” “那些人,应该是收编时的漏网之鱼,朝廷的钱财,拿到手却吃不下,与其如此,不如单干……所以,武功奇高,却是江湖散人……” “要买通他们,需要大量好处!” “所以,不是一般人!” 难道不是二姐!即使早有这样的忖度,但真正听到时,还是怀有几丝异样的触感,是失望!自己,真算不上善良! “失望了?”易寒闭上眼,伤口牵制,几句话便劳筋动骨。 “你不必怕我心软,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 这点还是感激的,他若真要自己下定决心。大可将事情引到二姐和卫夫人身上,两者相斗,他坐收渔利,可他没有,反倒将真相一五一十吐了出来。 忽略这事,其他也有她们母女参与一份! “该拿的东西到手,我一定帮你!” “嗯。” …… “对了,你可还记得,上次你叫我留意的春贡之事?”凝萱忽想起,这事并没有个商量的人,但不知为何,她却十分肯定,易寒的可靠。 或许,是两人交利牵绊的缘故,有他一份裨益,自然不会胡来。 “你等我,我去取些东西!” …… 卫府。烛火渐熄。 西院,孤灯如豆。 桌上,来去摆着几十张相同的字据,数十根长宽相似的羽毛。 “这是——”易寒仔细观察那悄飘的羽翼,并非如农家畜养的柔软,而是坚朗如铁,更像是以此为外层,真正投掷,却能取人性命! “说来,你肯定不信!”凝萱起身,这故事,简直是见鬼! “大约去年夏天,有日晨起,我和往常一样醒来,枕边放着这张“欲寻关锦”的纸样,我当时吓了一跳,但那时,我并不知“关锦”是何物,所以也没有在意。就只当是旁人的恶作剧!” 手中泛黄之据,已随着时间的流减渐显模糊,但隐约字样,却昭示着这事的真实存在! “之后的事情更加怪异,这东西接连不断出现在我眼前,墙角的花瓶里,院中的樱树下,还有一晚,我临暮归家,门上就粘着这么一张,许多次,我只当自己中了邪!” “我曾猜测过二姐她们,但……似乎不是!有几次,我实在好奇,也按照上头的指示去了几处地方,可是什么都没有……但可气的是,只有钉在墙上的羽毛!” “凤羽翎。”易寒忽低语,仿佛想起了什么! “凤羽翎?”凝萱以为他知道些内情,“你认识这个吗?” “你继续说……” 凝萱摊手,“没了!上次章徊过来,他们在饭桌上提起,我才知道,关锦是卫家的东西,更是春贡的关键之机……” “上月,这字句又出现在我常翻的布锦衣料图中……” 眼含目光微亮,凝萱手心一凉。 “没有还好,若是有,也决不能落入二姐手中!” 现如今,她们已敢明目张胆逐人,更甚者,不知猖狂到何地! …… 房门“咚咚”响起,小雅和着杯盏进来,“小姐!” 她看了眼旁边的易寒,昏墨夜色下,将他的面庞勾勒得晦涩不清,小雅欲言又止,这人总有种可怕的压迫感,尤是额上那疤,总教人想到监牢里无恶不作的杀人犯。 凝萱拉她到一旁,“怎么了?” “老爷叫你过去一趟!” 凝萱怔住。 正院。 凝萱进去的时候,只有卫老爷一人,双手背负而立,想来是在等她。 “萱儿来了!” 左看右看,没发现卫夫人的身影,不知从何时起,凝萱与这个父亲,已极少单独相见,卫夫人生下允荷后,几近全部的宠爱更是给予满怀,只因她是正主之女。 “这么晚了,不知爹爹找我,是有要紧事吗?” “叫你来,是想与你商量和佟家三公子的婚事!” 卫老爷银须茂叠,“南巷佟庄,也是垠城有名的世家,你嫁过去,般配得当!” 预料之中的答案,可亲耳听到,心口升腾起的半暖还是凉得彻底。 “爹爹是在找我商量吗……又或者,是在通知我……” 如果是后者,那为何又要虚情假意将自己唤到这儿来! “当然是找你商量!” 顿了几秒,卫老爷道,“你是我卫府的女儿,难道我能不关心你?” “若我说,我不愿意,爹爹会允许吗?” “这……我们可以再商量!” “不必商量了!” “萱儿,为何你就不能跟爹爹好好说句话?”卫老爷短吁,“你说话的神态,语气,真是像极了你娘。” “别再提她了!”凝萱轻叹,“但凡爹爹将佟三公子的情状告知我,我都不会……” 不会失望!这卫府,果真皆是视她为仇敌吗? “对了,爹爹如果想找好好说话的人,二姐应该很愿意!” 夜深人静,漆黑中点缀进入星星夜空,珍珠般倒影在平静的深潭中,凝萱捂紧衣衫,弯下腰,月色悠悠,显出张略有难看的脸,曼妙的身姿,风一吹,便随波而去。 “娘亲。”脑海里忽然蹦出这样的词汇,她从未叫出口的称呼。 你,是长这样吗! “啊——”一道尖叫打破寂寥的沉默,凝萱未看清人,便被一双手推入水中! 第07章.示威 - 宴重山 - 垠轫 身体随着四肢的挣扎急速下坠,直至触到塘底的泥垢,仰头时,昏弱的夜笼将半尺的高度勾染的如距深渊,生死只悬于一线之间。 冰凉寒水浸泡好似盐水煮蛙,半晌之后,已麻木无觉。凝萱呛了几口,垂死的手臂抬起,碰到荷枝的瞬间,紧紧抓住。 决不能死! 一眼望去,平静少顷的池塘中央水波又挣流起来。 “救命!” 喉咙再发不出声,凝萱也未停止自救。 决不能死! “小姐!” 见凝萱迟迟不归,小雅本自顾站在门口,等她回去,这些年来,两人主仆亲如姐妹,严冬时同被而眠,不分你我。饶是不论多晚,小雅都只能见到凝萱才放心。 听至这边的求救,她便移步过来看看。 “小姐!” 确定是凝萱,便是另一道破之如铃的尖利喊叫响彻在这偏僻的院落之中。 “救命啊,快来人呐!” 小雅不会水,自然也知道凝萱不会水!她扯来根竹条,伸至水心,撕心裂肺提醒。 “小姐,抓住,别松手!” 一面焦急,一面是自责不已…… 只差一点!攒起的力气又泄了神,胸腔里的水越发滚足,方浮上的身体又缓下沉去。 “小雅!” “小姐,你等着!” 这偏远一角本就少人踏足,更别说这夜黑风高的三更天,心一愣,总要试试。 正当小雅拢起袖子往下跳时,“噗通”地巨大水浪溅起,黑影与其一道,潜入水中。 “易公子!” 易寒很快游到凝萱身边,将其捞起,拖至岸边。 “小姐!” 满是水渍的容颜透出深深的感激,她终于,还是活下来了! “易寒!” 注视着易寒深不见底的眼神,竟然感到异常亲切,有时能引起人无尽的好奇和疑惑,并非是件坏事,更甚地,是肆无忌惮的伤害和痛苦。 “没事吧?” 凝萱摇头。嘴角居然挽起浅淡的笑意! “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啊?” 小雅心有余悸,那地方两人天天经过,她就不信,凝萱能失足落水。 “先别问了。”凝萱轻声道,经历这惊险,毫无生机。 易寒立在门框前,抬头明轮,箫声悠悠传入耳际,怨慕泣诉,与孤单的背影相喝,凝萱看了眼,对小雅吩咐道。 “你先出去吧!” “好!” 于是萧音暂止,高大挺直的男子自夜色而来,两日的休养显然不错,精神俊朗,只是带些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是谁?” 肯定的询问! 目光扫过易寒腰间的素色短萧,如果凝萱没记错,他受伤时,小雅将那东西和他带血的衣物一同扔进渣斗,她还想着抽空去替他寻回,没想到…… “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吧!” 睹物思人,由景生情,若非难以释怀,也不会将其寸步不离贴带至身上! 易寒没说话,反倒转头看向窗外的钩月,“昨日是朔初。” “朔初?” 朔初,月亮最弯最细的时候! “昨日,我毒发……你是如何救我的?” 他自知积毒难解,生不如死的煎熬,每月都有几天! “有个开医馆的朋友,家里有种神奇的花!花的汁液,能压制百毒!” “多谢!” “今日你救了我,除那事之外,咱们也算平了!” 终结这话题,凝萱道。 “可否请你帮个忙!” 第二日晨起,允荷与卫夫人破天荒相携过来,凝萱正在卧房摆弄衣裳,听此赶忙将东西收起。 “这不是咱家三小姐吗?” 允荷摇摆着身姿,这几日也在商谈出嫁事宜,每日新装,自洋得意。 “佟三公子的聘礼今日就到,能嫁给佟家,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 “二姐若是稀罕这福分,送给你吧!” 允荷掩起嘴角,发出轻呵的讪讽,“还是三妹自己留着吧,我可不愿意嫁给个瘸子,脸上无光!” 收起笑容,与凝萱四目相对,软气道,“不过三妹也不要着急,我听媒婆说,佟家的场面可不小,光是珍珠玛瑙,奇异域宝,就是数不胜数!” 允荷轻抬圆扇,“你也知道,卫家这几年生意不好做,我听爹爹说,这些钱财恰好能弥补,还能叫咱家修养几个月。你也知道,春贡在即,咱们都要齐力准备!” 所以,她们这是将自己卖出去了? “三妹呀,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二姐说完了吗?”凝萱猝然打断,从前明里暗里的刁难也不少,只是如今,已经如此堂而皇之。 “说完的话,二姐就尽早回去吧!小妹还有事,就不招待二姐和夫人啦!” “对了,有件事……” 卫夫人也不忘补充,“我听说,昨晚有人落水!还有人议论,说是你这侧院传出来的讨救声!” “是吗?夫人是从哪里听说的?” 凝萱美眸一愣,随即的话中也带了几分揶揄,“夫人的耳目还真是遍布整个卫府呢!” “这不是……” “咻——”地流光窜风而过,正冲允荷而去,看不清是何物,捂脑折腰,卫夫人也惊出声,失态地将允荷护在怀里,可那物什好似长眼般,又或是将续下的动作猜得一丝不差,直将允荷的衣袖划出道裂纹。 跟过来的丫头婆子皆是一慌。混乱的熙惊后便是无头无脑的面面相觑。 “娘——”允荷双肩颤着,吊着嗓子眼往后瞧去,才见那是枝细尖柳头,就那么硬生生钉在木梨雕花墙上。 卫夫人也缓不过气来。再去看凝萱,是副淡定自若的模样。 “你,你个妖怪——” “娘,她屋里……屋里肯定有东西!” 允荷紧着凑在卫夫人腋下,却眼尖地发现了凝萱身后窗纸上透出的圆孔,指着呵道,“娘,她屋里一定养了人,不然,不可能……” 这一说,凝萱也乱了几分。掷去允荷的目光染上凶狠,面对连假模假样也懒得做的母女,她自然也无需再好脸相对。 “你,我早知你是个妖怪,呵!从连化山回来时我就知道了!”卫夫人切齿,对着一拨人指示道,“你们,你们给我进去瞧瞧,这屋里定有猫腻!这妖怪……肯定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您这话可真是不干不净!我劝夫人说话小心些,祸从口出,小心嚼了舌头!” “你——” 平日言听计从的下人一动不动,卫夫人更气,“你们赶紧,赶紧的……” “夫人若是有胆,便自己进去,何必为难别人呢!” 见状,凝萱敛眸微扬,不如将此一计,说不定能逃过这一劫。 退后几步,凝萱悠然立至门口,也不阻拦,“话摆在前面,进去的人,各安天命,自求多福,若是像二姐一样,不小心……又或是断手断脚,我概不负责——” “毕竟,我也不知二姐今日为何遭此险境,或许,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方才噤声的众人更是青了脸,“夫人,咱们还是先回去吧,二小姐也……” 不知是谁小声提议道。 自上次连化山之后,这三小姐的风评忽至鹊起,连化山显灵是垠城谁人都知晓的事,许多信神之民甚至猜测,是上头瞧上了这卫家三小姐,毕竟但凡见过凝萱的人,都要惊上阵她的天资娴容…… 今日一见,说不定真是山神爷护着…… 思虑顷然,卫夫人也是顺台阶而下,心疼道,“那好,先去请个大夫,给允荷瞧瞧!” 谨慎环顾四下,才敢动身,临走时还不忘盯着凝萱发狠,“小妮子,你等着!” “我等着!” 见人走得都瞧不见踪迹,凝萱才推门进去。 隔着薄如蝉翼的屏风,来人的脚步轻缓入耳,易寒直挺利落的身影转过来,对上凝萱有些气急的怒目,“为何出手伤人?” “实在太吵。” 简言二字,又低下头,玩弄审扫手中的凤羽翎。 太吵?确实是吵!凝萱这才忽觉自己语气不善,“我是说,这样会打草惊蛇,或许还会暴露身份,她们那样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青天白日,住进个大活人,加上灵泽,可是热闹太多! “她们吵归吵,咱们还是见机行事吧!” “小姐,要我说,她们这种人,就该让易公子管教管教!”小雅却是舒意的,“平日天天来找麻烦,今天可算见识她们出糗一次!大快人心!” 凝萱白了她一眼,“你呀!” “你能忍受?”易寒忽道。 从出生起,他被灌输的准则是有仇必报,寸心之争,生死即忘,而非是苟活之至,受这窝囊气,可后来…… “逞一时之气虽然畅快,却毫无作用,她们那样的人,只会变本加厉!” 在这卫府生存,她早知晓这道理。 “若是真想摆脱这境遇,只需用自己的方式……将其击溃!” 手心攥紧,话转至易寒,“前提是,有你!” 她身为女子,没有一身武功,不能与男子匹敌,更不如允荷的地位宠爱…… “我若能走出这深墙高院,自会帮你!” “我虽然不知道你想要的承诺究竟是什么,但至少,你若信我能,我便一定能!” 第08章.奇女 - 宴重山 - 垠轫 “我虽然不知道你想要的承诺究竟是什么,但至少,你若信我能,我便一定能!” “这世上,好人并不多见,我,亦然!”易寒道。对凝萱的深信不疑感到难解。 “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做任何事,都不可惜!” 凝萱抬起头,奈何人生没有选择。 垠城南郊,青山绿水,山涧泉流,成排草屋蜿蜒至青岚谷脚下,桑叶堆叠成片,其中一户,男女老者方借着晨光将满地新鲜蚕蛹搂洒,几米外的青藤挂着牵上枝头的南瓜,鲜黄大花奕色十足。 “萱儿怎么还没来?” 老人手拄拐杖,将盆中的剩菜给叽喳哆食的鸡群,抬头看天,“这都日上三竿了,难不成是我记错了日子?” 老婆子抱着针线从屋里出来,“没记错,今天是初三,再说,你着什么急!说不定是因事耽搁了,萱儿既然说了,就肯定会过来呢!” 正说着,门外便已走进二人,一位身着淡粉素衫,一位是还是往日的碎花白底裙,赫然是凝萱和小雅。 “刘大伯,刘大娘,我来晚了!” “萱儿小雅,你们可算是来了!你大伯嘟囔一早上了!”刘大娘握着两人的手,先不说这俩孩子月月来寻蚕蛹,就是几天没见,也是念叨得不行。 “真是不好意思,家里有些事,出门时已晚了!” 若非是允荷与卫夫人前去,她与小雅准是会按点来的。 “没事没事,快来坐,蚕蛹都在这儿呢!”大娘将新挑的泉水倒至碗中递给二人,“你们先挑着,后院还有些,我去看看!” “嗯。” 于是忙和小雅不迭看来选去,家中养蚕往往只有五十天寿命,最多也不超两月,幼蚕一旦吐丝,便要收取,随即杀灭煮熟蚕茧,滤丝,干燥,整理和储存……为了使得丝线充足,二人才不得每月前往来寻购新的蚕蛹。 小雅手取木镊,一会儿的功夫也是眼花缭乱。 “小姐,你来吧!” 跟着凝萱织布绣花还好,这挑选蚕蛹的劳力,她的确做不来。 “嘘——”凝萱立刻制止,使出个眼神,“叫什么呢!” “哦哦,姐姐——姐姐!” 小雅也是犯昏,俩人这些年一直是乔装出府,生怕惹人耳目,若是让卫府众人知晓,她和凝萱都会吃不了兜着走,卫家的绝活儿,卫老爷可是从未松过口。 不用想也知道,允荷招夫,自然是要传给那家的……反过来,凝萱也少有野心,只是想寻个生计而已! “哎!姐姐你可真有耐心!”小雅伸了个懒腰,立在一旁,这精细活儿,她实在无能为力。 凝萱却不以为然,轻触那蚕蛹,心下便都能明白。 “你瞧啊,正常蚕蛹的外表应该是白色或者米黄色,既不能有斑点,也不能有发黑的痕迹,所以你看这个,外观完整、没有损伤和变色,就是能用的!” “那这个呢!”小雅不甘,随手指着一条,“这个应该可以吧!” “这个太小,太小的蚕蛹还没有发育充分。” 凝萱不忘给她找个对照,“你看这个,又太大,过于成熟,也不利于咱们回去养!” “太大太小都不行,那到底要怎样啊!” 小雅忍不住抱怨,“真是麻烦!” 年年来,月月来,真是没学到一丝半点! “当然要找差不多——大小适中的!通常体形圆胖。”凝萱倒是不烦,将其捏起放进小雅的托盘,“你看啊,健康的蚕蛹是会扭动的,这样破壳而出的时候,才是咱们需要的!” 小雅“哦”了声,她不如凝萱对这些东西上心,或许是由于凝萱的出身,她毕竟是卫家人,对养蚕,织布,针绣有着天生的好感。 凝萱不慌不忙,也不忘细嗅蚕蛹的气味,生怕内里腐败或变质。 眨眼便是一上午,刘大娘忙活了个把时辰,饭菜上桌,凝萱和小雅直搓手,跃跃欲试,“看上去真不错呢!” “你们别嫌弃就行!” “怎么会呢!”凝萱笑道,“这种香气,平时可闻不到!” “唉,我老婆子虽然没见过世面,但也不是个瞎子!您们二位的身份,我多多少少能猜到些!”意味深长,也不假,她们常年自道是富贵人家的丫鬟,奉命前来,一次也能骗过,时间久了,多少会露出马脚,如那萱儿的学识,岂是平常粗使丫头可比! “不过你们放心,既然到这儿来,我只当你们是养蚕的客人,在我这儿,也只是萱儿和小雅,没有别的!” 提起的半点防备终是卸下,凝萱笑了笑,方才还在思索如何辩解一番,她倒不信这俩真会抓住她的身家背景不放,毕竟日久知人,多少还是有些信任在的。只怕对方会误会罢啦! “那就好!萱儿和小雅先谢过了!” “我说这话,可没有生隙的意思,只怕你们嫌弃!我们俩无儿无女,若没有你们常来,还真是没意思!” …… 吃完饭,两人便启程,尽早回去卫府。 “小姐,许久没吃得这样饱了!”小雅瞧自己圆滚滚的腹部,“咱们以后还是出来走动走动!” “我想,不如将你卖给刘大娘,不收工钱,管吃管住!”沉甸甸的布袋,小雅落了半程,丝毫指望不上,其在府中也算规矩有礼,实际上,是个风火气疾的丫头。 “小姐,别——是我,是小雅说错了话,小姐您打我吧,千万别赶我走!” 听言,小雅快走几步,“噗通”一跪,动作熟练,可怜巴巴的霉样伏在凝萱腰间,“我错了,您看在小雅忠心耿耿……” “别装了!”凝萱瘪嘴,拿她没办法! “谢谢小姐的大恩大德!小雅万死不辞——” “不过,你的厨艺可要好好提升,至少,得赶上刘大娘的水平!” “啊?” 灵动的脸颊忽僵住,这不比登天难!抬头一看,凝萱已走出数十步远! 竹林午间,寂静如常,尤是这乡野僻远之地,即使购蚕之人多似牛毛,但也极少是在这顶着太阳的日头之上! 因而,这自远而近,刀剑相碰的声音便更加清晰起来。 必经之途,凝萱忍不住停下脚步。 穿过细长高耸穿至云间的翠绿竹群, 两道身影相对,其中,一袭红衣随风飘舞,宛如赤色火焰燃烧不已,一柄长剑,从直指面前之人,到如流影略过,身姿轻盈而矫健,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恰到好处。 凝萱自小长在卫府,从未见过这般与众不同的女子,心中忽蹦出一个词,力量!由内而外散发的力量! “不服,再来!” 回合毕,在那长剑离男子只有半寸的距离止住,“让你三招,如何?” “不必了,胜之不武的比拼,我可不屑为之!再说,我不是个喜欢贪图便宜的小人!!” “最后一次,若输的人还是我,悉听尊便,任你处置!”男子道,手腕流落的血将脚下的泥土染红一片,却丝毫没有影响其轻快话语。 “速战速决吧!若是你输了,立刻滚出佟家!” “好!” 剑出,优美的弧线自空中翻腾,两人的四肢随着剑气挥动砍劈,若说先前是飞仙飘逸,这次,便是惊涛骇浪,狂风暴雨,铺天盖地有之。 不出十招,胜负已见分晓! “小姐,怎么了?”小雅跟上几步,凝萱蹲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看。 “小声!”凝萱别头捂住她的嘴,她也是稀奇这场面,不想被人打搅。 “什么人!” 红衣女子耳根一动,飞身一跃,躲闪繁杂错落的枝叶,小雅惊出声,那把剑已抵在自己胸前,“我……” “什么人,居然在此偷听!” 凝萱再无惧,也对那带血的锋刃心生恐意,缓了口气,道,“请姑娘先把剑收起来,不要伤人——” 红衣女子扫视二人,只听一声铁器相撞的利击,剑已被收至鞘中。 “我们也是路经此地,见你们……实在不忍上前打扰……” “你们走吧!” 女子叹气,淡淡道,忽又回头,对身后负剑伤重的男子,依旧是之前的口吻,“你输了,在胜过我之前,别让我再看见你!” 话落,阔步而去。 小雅吓倒在凝萱怀里,腿脚发软,站不起来,凝萱安置好她,起身望向那瘫跪在地,一言不发的男子,忽想到初遇易寒时……这样的人…… “你没事吧?” 几米的距离,男子抬手将嘴角的血渍抹去,“我没事!” 大抵是发现自己被人注视,男子膝盖用力,支撑着艰难站起,“多谢姑娘关心!” 脚步踉跄,未多留视一眼,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小姐,咱们走吧!”小雅唤凝萱,好在没捣出乱子,险些丢了小命。 “嗯”。凝萱扶她,“怎么样,能走吧!” “若是不能,小姐会背我吗?” “不会。” “小姐还真是多话!”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头顶仍是烈日炎炎,凝萱加快脚步,“咱们还要寻个地方把衣服换了,还是快些吧!” “知道了!” 凝萱垂下眼睑,也不知易寒回来了没有! 第09章.请罪 - 宴重山 - 垠轫 还未回到卫府,路过沈计时,沈堰正坐在自家医馆前,翘着二郎腿,手中还是那把玉色折扇,一袭蓝底仆衣,发上的珠冠宝饰也素朴了许多,见到凝萱,立马小跑上来。 “你俩上哪儿去了?一整天找不到人!” 凝萱摆弄手里的布袋,稀奇般扫视其一圈,沈堰眼角多出条近愈合的血疤,“你这是,又被困在家里了?我劝你小心,别哪天被打断了腿!” “我说呢!”沈堰嘟囔,就知道凝萱又干这养蚕的勾当去啦,否则她一个不着家的卫府小姐,能去哪里? 沈堰整日满城乱窜,沈家父母也是头疼,想了不止多少法子劝他收心,可到此,仍是毫无用处,瞧这趋势,甚至是更加胆大妄为。 “你现在怎么和我那不着调的妹妹一样刻薄!”沈堰不满,学着书生的模样脑袋晃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哼!”凝萱推他,“不知咱们沈家公子,识得几个大字呀!” “切!” 调笑罢,沈堰夺过凝萱手里的蚕蛹,小心观望四下之后,将其拽进了一旁的小巷。 “神神秘秘的!” “你知不知道,一连几日都有人来找我,问我那丝绢织锦的事!”沈堰知道,这妮子每日在家做活,也不过是想赚个零钱来花,他做个中间人,替凝萱掩人耳目而已,她心细,交出的东西倒没有卖不出去的道理,可近日,却不知怎的,引起了谁的心思! “问那事做什么?”凝萱的手艺不好不坏,更不算上称,即使是花样,她也是多仿别家来做! “我每次去交购,用的都是诨名,之前布庄老板从来都不多问,这几次可是明里暗里打探你,说是想多买,其实是想从我这儿探问你这女工的身份!” “啧啧——他们做人可精明!” 一团乱麻,中午的事还没过,又来这一出,凝萱摇头,暂时也想不出何苗头。 “我上午去了你家,恰巧撞见佟家去送聘礼,是真的吗?” 沈堰早间是被沈诚唤去提药箱的,而沈诚,是去给允荷把脉的。沈堰次次到卫府都得到凝萱那儿小坐,今日过去,却是大门紧闭。 佟家提亲的消息也是传得快,沈堰本就是想去求证,可连凝萱的人都没瞧见。 凝萱没说话。 “那看来是真的了!”沈堰轻叹,眼见为实的答案,居然涌上莫名的苦涩,“真没想到,你这丫头,居然赶在了我前头!” “你很开心?” 凝萱藐了他一眼,这反应,真是对得起“兄妹之情”四字! “还有回旋的余地吗?”鼓足勇气,总之沈堰与凝萱,是干过不少荒唐事,多一件,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在这垠城,早没了脸皮! “算了!” 凝萱摇头,还是别添乱为好! “我是想说,会不会是你露了馅,被你家那对夜叉母女发觉,所以故意设局膈应人!今早,当着我哥和我这外人的面,她们都能将你骂个狗血喷头……” “你说的,可不是她们的行事作风!” 这下更无思绪,沈堰只得劝她,“少想些这烦恼,等你出嫁时,我肯定提早去,献上大礼!” “谁稀罕你的大礼!”凝萱定定看着沈堰,“你在垠城也有些名头,你和那佟家三公子,打过照面吗?” “看来你很愿意嘛,这就打听未来夫婿啦!” “你滚吧!” 甩他一脚,拉上小雅,转头就走。 “喂,帮我个忙!”沈堰拉住她,过了这村可没这地儿寻,“给我送封信!” “什么信!” “醉春楼的朋友!” 醉春楼?本地最大的妓院! “不去!” …… 凝萱和小雅消失在视线内,心头的倩影也逐渐淡去。 沈堰手一拍,怎得就忘记问食人花的事! 卫府偏院,凝萱将蚕蛹拾掇利落,天已然完全暗去。 安静的灵泽发出异样的气息,凝萱知道,是易寒。果真,回到卧房,易寒已立在窗前。 “吃饭吧!”瓷碗上桌,凝萱推到他跟前,“我手艺不好,你凑合垫些吧!” “多谢!” 易寒接过筷子,明显滞了少霎,是凝萱少见的窘态,才低头细嚼慢咽起来。 “你不问问佟三公子的事?” 凝萱要他前去帮忙打探,眼前,她却不急。 “先吃饱,随后再说。” 不知为何,凝萱总能在易寒生人勿近的冷漠中察觉到一丝不安,不是她,而是易寒! …… “没能见到他!” 易寒开口,含着些许抱歉,和无法形容的沮丧,掏出把寸如一指,尖胜刀刃的匕首,捧到凝萱眼前。 “你这是做什么?” 许是不知如何开口,酝酿了半天,下定决心般,吐出寒似冰窖的二字。 “请罪。” “不必这样!” 只是觉得可笑,接下的话还未说,便听到声低沉的闷哼,凝萱一惊,易寒已将那匕首刺入肩头,鲜血喷涌出来。 “你是不是有病啊!” 终于忍不住,骂了句。凝萱扶住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易寒侧身,避开她因担心而攀上的手臂,转身离开。 “怎么回事啊!” 凝萱跺脚。自知说重了话,怎能拿出与沈堰对骂的语气怼他呢! 时间倒回到三个时辰之前,佟府。 院落飞檐之上,悄然掠过个黑影,缓慢抬头,露出易寒稍显凌厉的双眸。 自此而视,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内照壁,正面中央是一个巨大的“佟”字,左右两排皆是粗彪壮汉,身着“佟”字家衣,紧腰直飒,手边是十八般金属兵器! 相对地,是相同大小的“武”字,上又书“仁义勇”,尚武,规矩框之。 为首的一女子,英姿不输,大喝一声,整院人便随之动作操练起来。 易寒飞身一跃,转过高墙,翻至后院。 厢房遍布,大小格局都相差不多,映这昏黄晚色,也利于易寒查找。 …… 忽得,刀刃如星光一闪,寒锐闪烁即逝,这速度,就连易寒也没有时间反应。 薄铁与易寒的发须相贴而过,刺入栏柱之间! 睡前,凝萱给新种的桑叶浇水,又将蚕架安顿好,时光静谧下来,她的十几年,大都是这样过来的,若非有这些小家伙,日子是过不下去的吧! 灵泽在院中绕了几圈,在她膝盖前蹭来蹭去。 “哎,也不知是谁惹他了!” 易寒这人,一有脾气,连灵泽也不愿理他! …… 书房,凝萱捏着那侧读了半截的“织秀略”,沈堰的话又响在耳边,难道是……抽开木屉,又是满当当关于养蚕,织布,和各地针工的书,难道是自己学的杂,这也惹人吗! 门“咣当”被人推开,凝萱的思路也被猝然打断。 不得不说,委屈还是有的。 “终于是消气了吗!” 傲然的语气,凝萱收起书卷,他就算再捉摸不透,也不能朝自己撒气。再说,错事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三天后,潭波寺,或许,你能见到佟三公子!” 他不是没见到佟三公子吗! “你怎么知道?” “无意间听到。”易寒看了眼凝萱,说,“佟家是武学世族,每年二月,潭波寺供奉,上香,祭拜,收徒……到时他应该会去……” “那样便一定能见到他了!” 破愁为笑,总算是听着个好音信! “与佟家联姻,是个不错的归处!”易寒忽又道,“其实你不必隐瞒,我从不勉强人!” 自己是怎样的人,易寒最清楚,事实是,对凝萱这样的大家闺秀而言,即使生活得再差,也能通过嫁人,寻个满意的出处!显然,凝萱也是! 良久的沉默。 “我不过是少了一句话!你就这样怀疑我吗!” 凝萱只说让易寒去佟家探看,尤其是请佟家三公子出来,她想私下见上一面,毕竟自己还待嫁闺中,怎也不好亲自上门,她想着,若能谈拢,佟家说不定…… “我卫凝萱虽然是个女子,却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更不会吊人胃口,对你呼来唤去!” “若是能选择,我可不想嫁入佟家……” “……” “那你为何……” “我不过是想问问,他家为何会瞧上我这么个无权无势的!”这也是凝萱一直来的疑问! 要知道,佟家家业丰足,而卫府,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下坡路越走越溜,即使佟三公子真如传言中残废不堪,也有大把的女子送上门去,所以,佟家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这其中,肯定有我二姐在嚼舌头……乱点鸳鸯谱!” “她不过为了羞辱你!” “我当然明白!” 凝萱冷哼道,“用佟家来羞辱我,那也要佟家情愿才行!” 狠话至此,凝萱才意识到,自己在易寒面前,过于放肆,“总之,你放心,我同你想得一样,也不愿草草嫁人!” 瞳孔划过他的肩,血色映衬,这人似乎很不会照顾自己。放下手中的金疮药。 “你坐下,我再帮你瞧瞧吧!” 先前因易寒伤势未愈,凝萱一直没放心他出门,何况,还要躲过夫人的眼睛。 从佟府回来,凝萱才说,抽个时间去找寻觅关锦的下落! 10.寺庙(易寒暂别) - 宴重山 - 垠轫 第二日。城郊破庙。 此地已远离市集,与热火朝天的闹市佳宴若水之隔,枯木草帘,荒无人迹。 凝萱踩在斜草冷露之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两人前后踏进庙门,顶上盖下渗人的破败佛影,在将塌的外壁透出几个大洞——幸好是正午时分,光灿如火,否则是以常人都要惧怕。 她缓步移动,眼神环视,身后黑影闪动,手臂一紧,脑袋已被人按下,易寒疾地携她躲到废弃的帐幔后,捂上她的嘴。 窸卒响动,似有微弱人声,“救命——,救命——” “这是——” 凝萱屏息,发觉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撩开帘子,近前几步,“小姝。” 这丫头一身鲜红贴衣紧裙,被人绑在木桩上,嘴巴喊叫不得,却不忘瞠目骂人,“我要去找他,这乌龟孙子王八蛋,我要宰了他。” 手腕被人解开,她二话不说,急火往外冲。 “小姝,怎么了?”凝萱拽住她。 沈堰的妹妹,沈姝。沈老爷求佛拜庙,施斋行善,五十岁时才生了这么个女儿,自小娇生惯养的,直率活泼,与沈堰是一棵树上结出来的。 “三姐姐。”她喊出声,急不可耐。“有人这么欺负我,你还不许我去报仇?” “还有人敢欺负你吗?”凝萱抬手,她发丝上草叶堆积凌乱,稍显滑稽。 这小娃娃的名声,过沈堰而尤不及。她惹是生非的本事,人尽皆知,东家的圈彘,西家的麻雀,南家的鞍马……怕是没她还未踏足的地方。沈家二老头疼不已。 “我……”沈姝说不出话,“我只不过看那人腰上的石头漂亮而已,想借来看看。”她自知理亏,“三姐姐,你说世上哪有这么小气的人?” “你识得人家?” “不认识。” “那你就该好言相商。” 沈姝红了脸,“我又没说不还给他。” “后来呢?” 沈姝挠头,“看他人生地不熟,我就想把他骗来这儿来,好好教训一顿,可谁知,反倒被他摆了一道。” 她仍不甘心,“我若是再看见他,非要他好看。” 日影流转,射进破庙之中。一言不发的易寒忽转身,佛像之前,石桌之下,草丛中掩着枚色如翠色的扳指。 “这是什么?”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沈姝气得大叫,“小气归小气……这人真不够意思。” 先是做出副不舍之状,结果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仅绑了她,还将这东西留下,摆明了想看她笑话。 “这是独山玉,产自囡阳。”易寒瞧了眼,忽道。 凝萱摩挲那玉表面,讶疑道,“你怎么知道它产自囡阳?” “只有独山玉,才能如此坚韧微密,且色彩斑驳陆离。其他玉种,都不能合二者为一。而独山玉,只是囡阳翡翠独支……” 所以这人应该不是普通世家。 凝萱点头。 “等沈堰何时去了囡阳,叫他带几块回来。”她安慰沈姝,“快回家去吧。” “大哥天天赖在县衙,二哥一早又跑出去了,家里太无聊……” “啊——”一声尖呼,沈姝被凝萱护在身下,“救命——” 墨影极快,箭矢般破窗而入,飞入破庙之中,凝萱身子被人推开,待她回看时,那东西已在被易寒夹在食指间。 易寒看了眼门外。人形已远,追是追不上的。 “又是这个?” “这是什么呀?”沈姝吓得青一阵白一阵,“好厉害……” 凤羽翎! 回去的路上,易寒脸色阴沉不已。 “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凝萱道,易寒可是油盐不进,可是先前,他见到凤羽翎时,恍惚之间,还是被凝萱捕捉了个完全。 “你认识这个,是不是!” “见过,有印象,但——”易寒抬眼,话中却带着失颓,“我得离开一段时间!” 翌日下午,正院的丫鬟婆子便将凝萱的凤冠霞帔和婚服送上了门。 “小姐,还有这个!”来人将那绣绷放上桌,“这可是重要的嫁妆,小姐得自己绣,鸳鸯牡丹的花样儿,可以自己选!” “另外,成亲前,小姐就无需离开偏院了,既然亲事已定,小姐就安心准备吧!” “王婆!” 无需离开?凝萱昨舌,伸出的手扑了个空,不仅是婆子丫鬟走了,就连这侧方不过几米的墙口,都派上了几个彪形家丁,生怕她逃婚的架势! 摇头叹气,将那木质白丝面的圆绷撂在一旁! 三日后,寅时,天方渐未亮,鱼肚白自东方摸出,这方偏院已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小雅与凝萱互换衣衫,躺进了后者房间,凝萱则与易寒一起,仰头看这两米多高的围墙。 这是凝萱的请求!她必须出去! “怎么出去?” 昨日,她知会易寒时,他可是信誓旦旦能带她出去的。 易寒上下扫量凝萱,吃吃开口道,“抓紧我!” 凝萱显然有些羞窘,双手不知何如何安放,她是相信易寒的,但这轻功,她也只在书上见过。 还未讯问,凝萱便感觉到腰身一紧,一条臂顿得拥上,将她环住,“闭上眼!” 凝萱未反应过来,只得乖乖照做。 头顶冷风簇簇,身体腾空跃起,整颗心吊着,凝萱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下意识附上易寒的胸膛,扣在他肩膀上。 没等这恐惧遍布全身,凝萱感到脚底一滑,险些甩出的身体被拉回来,稳稳落地。 睁开眼,已是在卫府之外! 凝萱动作僵着,持了好一会儿没敢动。直至其缓过神,才发觉自己还贴着易寒,不动声色与他拉开距离,若无其事道。 “快走吧!” “嗯。” 谭波寺位于垠城西南,绿水青山掩盖,不说生机盎然,但至少也是派平静祥和,世外桃源状。 远处,健马长嘶,一男一女。马商,马厩,马匹,自然是数不胜数,奈何,是凝萱对马技一窍不通,本是想找顶轿子,可见易寒,实在讲不出这提议,若非她拖着,易寒如今早因事离开! 易寒跨上马背,伸出手时,凝萱也没有矫情。经此多事,她大抵见识到些江湖儿女的不拘小节! 地平线的红轮碾压住两一前一后的长影,谭波寺中传来僧人“叮——”的冗长鸣钟,大门紧闭,看来是时间太早,还未有香客前来。 两人并肩行至池塘石岸沿边,大雨之后,水几近溢出。 “那你一路小心!”凝萱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包袱。 “这是……” “一些盘缠,还有些草药。”凝萱几次活在易寒庇护之下,但凝萱也隐约清楚,易寒与她不是一路人,即使两人允诺在先,易寒也一定有未完成的事。 何况,那事与风羽翎相关! “多谢!” 凝萱点头,捏着盘缠的手腕猛地被易寒拽起,满袋银两随着凉水击捶“噼里啪啦”摊洒在地,水波无纹的湖面忽旋成涡,刀刃利影下是一张张白面如厮的冷脸。 易寒眸光一闪,左手将凝萱护在身后,足尖一顶,几颗硬石同时飞出,数十道黑影中便软下几条。 “易寒!”凝萱轻声道。手上“咯吱”一响,骨头仿佛被捏碎般。 “大伙儿都看看,不愧是门下排名前几的顶级杀手!” 易寒抽出剑,黑目中蒙上一层冷意。 “呵呵!”来人并未在意死去的同伴。反倒笑意染深几分,“真是可惜呢!” “我说这几天怎么闻不到你小子的味道,原来是……又躲在女人身后。”为首的语气高扬,“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 “闭嘴!” “你小子什么时候才能有种些!” “除了口无遮拦,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抬手间,易寒指尖已多了几根黑色银针,“咻——”的飞出,身后几人直接瘫倒在地。 “你果然还是——” 这么一来,余下的只剩六人,为首的脸色一变,脚步后退几分,“你可真是给门主长脸!” “可惜他教的,你一点没学会!” “给我上!” 终于是忍耐不住,大刀一挥,围在周身的人俱是扑身砍劈上来。 可想而知,这几人皆非平平之辈! 谭波寺,佛门之地,已陷入一场血腥的屠杀! 易寒一面抵住周遭的攻击,一面将凝萱挡在身后,凝萱只得跟着他的节奏,免得给他拖后腿! 声色未现间,几支银针射出,却再未中一人! 一柄短刃疾速袭来,易寒举剑欲挡,却感到其中力量千钧之势,手腕剧烈一震,剑脱手而出。 一跃而起,易寒一把握住了对方短刃,急落而下,利刃裹在手心,血从指尖流出! “易寒!” “去死吧!”对方狠厉的言语响起,“门主说过,不听话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易寒!” 凝萱背后一凉,向前一倾,易寒额上的汗暴珠而下。 濒死之际,那占乘上风之人高吼一声,沉沉倒下,再看,一把长刀已直插太阳穴。 剩下的,同样,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易寒!” 易寒没说话,斜眼瞥到一人,飞刀过去,信鸽一松,无影无踪。 “……” 脸色一沉,一脚踩上那人的脸! 目光轻移,易寒抬眼,望向远处的人,“佟三公子……” 11.佟煜 - 宴重山 - 垠轫 谭波寺,后院,禅房。 四轮椅上的男子一身白衣,却不似普通的世家公子般明玉贵气,额前一指宽的抹额处刻着黑色相间的云纹,略显黝黑的皮肤略显老成,但比起易寒,又多出几丝温和。 “你是,卫家三小姐,卫凝萱?” 男子四下周顾,将人退去,才问道。显然有些不信,这袖上斑斑血迹的女子是传言中深居闺阁的卫凝萱。 不由多瞧了几眼,清冷文雅,与普通的世家小姐确实不同,即便是面前这狼狈样,也掩盖不了其几分倔强出尘的气质。 “是。”凝萱点头,“您,真是佟家三公子,佟煜吗?” “怎么,不像是吧?” 佟煜搭在四轮椅两侧的双手微动,将盖在腿上的毛毯扯了扯,一双眼紧紧盯着凝萱,“这总不会是假的吧!”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凝萱赶忙摆手,表明自己并无歧视之意,再者,方才他的本事她是见到啦,怎还能有这心思。 “你方才说,专门在此等我。”佟煜转身,喉间的声音似水一般平静,“有事吗?” 凝萱一时有些懵,他难道不知再过两旬,自己便要与他结为夫妻! “我是因为,与佟府结亲之事而来!” “哦?”佟煜挑眉,仿佛在说,现在的姑娘都如此大胆吗! 凝萱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凝萱自知家世不足,为人,也配不上佟三公子,能不能请您……” “看来卫小姐是专门来折煞我的!”佟煜打断,多了几分怒意,飘忽的眼神定格到安放之轮榻上的双腿,“现在的女子都如此伶牙俐齿吗?” “我……” “家世,为人——”佟煜冷笑,“卫小姐的理由,可真是冠冕堂皇……” “凝萱对佟三公子……” 凝萱想着辩解,佟煜却好似更气,并未给其半分机会。 “家世,为人……这些都并非卫小姐你一家之言吧!”佟煜道,“若是想退婚,也应该由卫府来提,何况,这佟卫两家的亲事,是当时卫老爷亲口应下的……” 瞧凝萱被逼问得哑口无言,忽得想起什么似的,佟煜话锋一转,浮现几分笑意,“难道是因为方才那小子……所以,你才不想嫁我……” “不!” “这倒真是奇闻呢!”佟煜抢道,“我佟某人第一次见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却是见其与其他男子紧紧相拥……” 幸灾乐祸的口气,佟煜摆弄手中的匕首,“不过,就算你喜欢他,也是不可能的!” “为何?”凝萱疑惑,也只是好奇佟煜这轻描淡写的语气,他似乎知道得很多! “你居然不知他的身份?”佟煜吃惊,“那你还敢与他一道!” 凝萱确实一副毫不知情的表情,佟煜又说,“他那样的人,才真是可惜,只要活着,便只能颠沛流离,一生在逃亡中求存……” “他究竟是什么人?” 凝萱再想多问的时候,佟煜却吊其胃口似的,闭上了嘴。 佟煜定定盯着凝萱,也是深感诧异,这普通女子,身边居然会有这样的江湖人! “前几日闯入我佟府的人,就是他吧!”佟煜忽想起那晚,他自桌前发出的短刀,“看来卫小姐早有准备,否则也不会在此见面!” “实在是婚期临近……” “不必多说了!”佟煜笑了笑,也不多废话。 “卫小姐就这么孤身前来,总该有些筹码吧!”佟煜道,“事已至此,退婚这样的请求,不论是谁提出,都是拂面子的大事……” “三公子想要什么!”凝萱缓缓道,“比起凝萱,三公子有更好的选择,卫家选择佟府,只是因为……” 凝萱更是丝毫不敢提起佟煜的腿,生怕引起他的戾气。 “卫府江河日下,无法对佟府带来任何好处……” “所以,卫小姐你为了拒绝这门亲事,不惜背刺自家人!”佟煜眉尖一挑,生出不屑,对其这般揭露更是鄙夷,听父亲的话,媒婆可是将卫府描述得天花乱坠。 “凝萱只是说出事实!” 凝萱倒是没多在意,事实上,不论她做任何事,多少外人看来,她都是个没心没肺府白眼狼! “佟三公子想要的,凝萱会竭力奉上……” “卫小姐知道我想要什么!”揶揄的口气,他的心思,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猜。 “只要凝萱有——” “何况,佟三公子之前并未见过我,我想,佟三公子也并不愿意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吧!佟三公子一身正气……” “你不必给我戴高帽!” 佟煜嘴角闪过几分不明意味,一双眼,仿佛要将凝萱盯死在墙上,“可惜,我还是想要你这位卫三小姐嫁给我……” “你——” 凝萱也怒,全然没想到,自己的未婚夫婿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她以为,佟卫两家并无潜在利益联系,佟煜至少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凝萱叹了口气,“那好,看来,佟三公子是瞧上了凝萱!” “三小姐天资貌美,垠城少有人及,这样的好事,任谁也不会回绝吧!” 凝萱气恼地看了他一眼,如今,算是结下梁子啦! 无话可说,顽固不化!凝萱叹口气,正欲离开,却被身后的佟煜叫住,以这丫头今日的折腾劲,怕是不能善了! “但我佟煜平生也痛恨强人所难……” “你——” “佟府不缺钱财,也不却一个卫三小姐,但是,你必须先嫁入佟府!” 那还不是一样! “三个月后,我会帮你完成心愿!” 凝萱愣住,也在怀疑,方才一副调教不成的油滑,如今却是忽得妥协! 佟煜右手用力,轮椅便随之转动,止在书桌旁,取出毛笔,蘸上墨汁,很快,空白处便写满字迹,排头处,是“和离书”三字! “如何?” “三个月!”凝萱知道这个点,事情难收场,但三个月,会不会太久!她心下计算日子,离春贡也只有四个半月! “三个月内,你必须言听事行,扮演好佟煜的妻子,待拿到和离书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凝萱伸手,想细看下那米纸上的字,却被佟煜抢先折好,“这算是我的诚意,你看如何?” “诚意在你手里,与我何干!”凝萱抱胸,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不小心,再将自己卖啦! “你莫要忘了,我还是你与那小子的救命恩人!”佟煜道,“你最好少怀疑些!” …… 近半个时辰之后,凝萱从推门而出,佟府家丁见到她,“小姐请吧!” “方才与我一起的人呢?” “他走了!” “他手上的伤……” 家丁也有些不忍,“他自行包扎完,便离开啦!” “他叫我将这东西交给小姐您!” 凝萱接下那完好的包袱,心中涌上莫名的情绪。 回到卫府,天已黑啦,高大的墙垣之下站了半天,凝萱只得绕过四角,从正门入。 她既然已出去,就想到了回还的后果,但心情并不欣慰,佟煜,这人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还有易寒,似乎有更加不为人知的隐情! 迎面却碰见了与允荷一道的章徊,允荷狠瞪上去,“爹爹不是不许你出门吗?你是怎么出去的!” “二姐不是也到处乱窜吗!” 本来没好气,开口更是没好言语。 “三妹妹出来走走怎么了?你也真是的!”见到凝萱,章徊的眼更是看直啦,“三妹妹怎么就嫁给个残废的瘸子呢,白白浪费了三妹妹这张脸!” “二姐夫好!”凝萱打完招呼,头也不回地越过两人。 “这……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啦!” 允荷龇牙咧嘴,叉着腰大骂,“连你姐夫也敢勾引……” “你少说两句吧!”章徊眼盯着那背影,“三妹妹哪儿跟你一样,泼妇似的……” “你说谁泼妇呢!” 回到偏院,小雅赶紧迎上来,“小姐,怎么样?” “还好。” 心里空荡荡的,凝萱独自去了书房,“我想一个人静静。” …… 灵泽这几日也是熟悉了些,小雅甚至多次觉得这厮对凝萱的气味敏感,凝萱一回来,它便也跟着脚步,进了去。 凝萱不在意,为这,小雅还多次吃醋,瞧着这灵泽的地位比她还高。 “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凝萱抱着半臂厚地一沓书,生生是叫不出“娘亲”二字。 “季嬷嬷。该怎么办呢?” 将脑袋生怯在冰凉的书桌上,“不论如何,我必须得回来!” 不仅仅是为了易寒,更因为,要查清母亲,查清季嬷嬷的死因,这些年来,她从未在府里听到过关于母亲的事,季嬷嬷也是讳莫如深。 她多次想问起,季嬷嬷都只是摇头,可如今,真是只剩她一个人啦! 半个时辰后,小雅端着饭食推门进来,凝萱已趴在桌上,睡着的时候,才真正像极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待再醒来时,周围笼罩起一片昏红的晚霞。 凝萱起身,闻到一股浓重的墨香,她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脸颊沾上了笔汁,可四下无人,整个人昏沉无比,顶着惺忪的睡眼,肚子饿得咕咕叫,真是有种被周遭世界抛弃的失落! 这时,小雅推门进来。 凝萱抢过她手里的点心,“真香!” “小姐,今日,大小姐也回府了!” 大小姐?卫引霜! 12.轻薄 - 宴重山 - 垠轫 听得卫引霜叫人来请自己,凝萱也是愣了半天,她四岁那年,这大姐便已出嫁,之后便只有在回门,祭祀,过节这样的时候,才极少见上几面,在父亲眼里,卫引霜一直是骄傲无比的存在,因卫府无子的缘故,卫家大事,向来都有大姐一份,正如今日,佟家派人来商定联姻事宜,卫引霜自然是要参与的。 “我今日正在浇花,大小姐的丫鬟,那个柊杏便来了,跟我说,大小姐想见见你!”小雅倒并非不自在,与卫允荷那种趾高气扬的态度相比,这可是独好一份,“那人客客气气的,也没有摆谱……” “小姐其实不去!”小雅想了想,“不过,我觉得……说不定可以求求大小姐,她说话,可是极有分量,老爷一定能听进去的!” 凝萱今日回来,一眼瞧去,状态并不好,小雅思测,还是因为佟家的事! 心里咯噔一响,凝萱叹了口气,“算了,我已经决定嫁去佟家了!” “什么!”框盘“啪”地打落在地,小雅嘴张得老大,“小姐,你没事吧!” 昨天还对这婚事嗤之以鼻,今日怎么就……一百零八度转变! “佟三公子虽然身体残疾,但是佟家的财力,咱们肯定不至于喝西北风!” 凝萱说得理所应当,小雅的热情被浇了一地凉水! 饭后,凝萱还是应约去了引霜的堂屋西面。 堂屋东面住的是卫老爷夫妇,与其对称的西面按道理留给长子长孙,记事以来,引霜便一直住在那儿,即使是空着,也不许旁人侵占! 与堂屋西面一墙之隔的是西院,独自隔离的空落,住着卫允荷。 凝萱路过时,院落水缸里的荷花苞正浮在波面上,在昏笼的丝缕照耀下,熠熠生辉,她每年来此的机会屈指可数,这会儿,也禁不住好奇,多驻足了一会儿。 于是,倾耳之间,便听见允荷愤怠的低语,脚步声由远而近,似乎正是冲着她的方向,凝萱身子一闪,赶忙侧身躲到低矮的房墙之后。 自凝萱头顶而过的男子轻快地哼着小曲,凝萱神一愣,章徊! 怪不得平日见他出入如此频繁,难道是…… 凝萱脸一红,自己想哪儿去了! 稍过半顷,守在允荷卧房外,提灯的丫鬟也接连经过。 “章公子一来,小姐都不用咱们伺候啦!” “那哪儿还用啊,咱们在那儿只会多余……” 发出低低的轻笑,听得主人的吩咐,不知道的也会浮想联翩。 只待所有人都走远,凝萱才从黑暗中站起,西院的灯一下黑了去,连知了的尖鸣都传得一清二楚,抱着那丝不对劲的念想,凝萱放缓脚步,轻轻摸了上去。 烛火的摇曳下,一男一女的对话传入耳际。 “老爷子何时能交出关锦!”不耐烦的逼问,显然是章徊。 “要等我那妹妹出嫁之后吧!”允荷嗓音甜腻,“我能看得出来,我那爹爹对她还是心软的,不过……只等她一走,这卫府不就是我的了!” “你是卫府的女儿,人家也是,怎么,人家心软,你也吃醋!” “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晦气的扫把星,谁见了不骂上一句,倒霉!”凝萱仰起脖子,窗上的手如魔鬼般抚上对面的下颌,“看来,心软的可不止人家呢,还有你吧!” 允荷一笑,“我早就看出来,你对我那妹妹有意思吧!” “哼!”章徊也不否否认,“咱们能聊关锦,可不就能聊美人!” “那我——不算美人吗?” 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们在寻关锦,凝萱是知道的,可是,难道关锦真是在卫老爷那儿?那自己,为何又会受到那神秘讯息指引呢? 正欲起身,房中又传来女人浅浅的低笑,还有碎银相撞的沉音。 “这些你先拿去,将那些布料买进,等过上几月,我们再高价卖出,肯定能有所收获!”允荷狠道,“到时候,我看谁还能看不起我!” “你不怕老爷子发现!” “现在庄里生意不景气,他恨不得赶快多赚些银两……再说,过个几天,卫府还不都是要给我,既然早晚的事,我何不提早支取自己的东西呢!” “你呀……” 凝萱心下一凉,这才是闻所未闻的惊天大瓜,原来,允荷一直在暗中挪用家里的钱财! 离开西院,凝萱一直心神不宁,正义使然,又或是心里那团气在,见这俩货,怎也不顺眼! 到堂屋西房,凝萱抬起的手,更是犹豫半天,也没勇气推门进去。这卫府,似乎比她想象中要水深许多。 “怎么不进来?” 已转去的身子被人叫住,凝萱回头,引霜一身繁素套衣,盘发长髻,从来都是这副端庄高贵的印象,双唇红润丰满,微微扬起,仿佛一朵含笑却不易亲近的花朵。衣襟上绣着精美的花纹,成为她身上一抹亮色。 “大姐。”凝萱也微微一笑,有些拘谨,毕竟,这似乎是她们少有的私下会面,“我听小雅说,大姐找我。”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 “再过半月就要出嫁了,准备的怎么样?” “还好!”凝萱愕然,真是无聊的问答。 “对这门亲事……还满意吧?”引霜僵着的神情动了动,似乎很想缓和这种尴尬的氛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尽管开口!” “谢谢大姐。”毕竟是好意,凝萱也不好拒绝,随后道,“暂时没有。” 引霜放心着点头,她走到窗前,从木匣中取出样东西,“这个,送给你做嫁妆吧!” 半怔的眼神忽就发出亮光,那手镯实在好看,与平日商铺所见不同,主体部分由于编制和铁皮相连,金白相间的花纹上浮雕繁琐却不凌乱的宝石,布料上镶嵌着点点银光宛若星空般绚烂美好的玉钻。 虽是看呆了,凝萱却还是道,“大姐,这……” 她们平日就少有往来,这会儿,平白无故接受别人礼物总是不好! “这是你姐夫前些年去极南之国揽渡得来,虽然不是珍贵,却也不是凡俗之物,听说……能保人平安,还能逢凶化吉……” 这倒是看不出来,但那东西,实在光鲜靓丽,叫人移不开眼。 “哎!”见凝萱没说话,引霜以为她不肯要,“我作为家里的大姐,早早离开卫府,这些年实在没为你们做过些什么,说来惭愧,就想着,能送些东西做嫁妆,权当是补偿……不论何时,出了这地方,咱们还是姐妹!” “那好吧。” 引霜一改往日,话多到凝萱不忍反驳,“那就谢谢大姐!” “这才对!” “没事的话,早些回去休息吧!”引霜完成任务般,重重懈了口气,“有时间去祭拜下你娘,告诉她你出嫁的好消息!” 娘? 说到这儿,凝萱也不由多问句,“大姐,见过我娘吗?” 引霜摇头。“我出嫁时,她已经去世,我也只是偶然听爹爹提起过!” 凝萱“哦”了声。脚越过门槛的时候,又回头,提醒道。 “大姐如果闲暇的话,还是关心些家里的生意伙当,爹爹年纪大了,有时候,也是有心无力!” “好,我知道了!” 卫府别院居多,除了东西南北,外围还搭垒许多异样风光的偏院,凝萱居所便是在此,离中院还有一段距离。 凝萱握着那冰凉的手镯,心里沉甸甸的,引霜虽没多话,可这府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庆祝她的离开。 她选择相信佟煜,也是别无他法,比起旁人,至少她在佟煜那儿有可求的价值,而非一无是处。 至于她方才脱口而出的问题,每个人,都是三缄其口,凝萱从不相信,时间能盖住所有人的嘴,除非,是另有隐情! 错落的小径漆黑和无人打扫,就像凝萱的小院,杂草丛生。但凝萱不害怕,熟悉的东西,自然不会害怕! 行至一明亮处,凝萱顿下,这里,似乎之前并未有人居住…… 忽得,身体后仰,一双手搭在她胸前,没等凝萱呼救,便被一道蛮力硬生生扛起,一个天翻地覆,被人甩到肩上,阔步进了房间。 凝萱张口咬住那双捂在她嘴角的手,随着一声男子的痛叫,凝萱身体一倒,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凝萱看也没看,本能往门口方向去,只要出了这地方,她便能…… 只差一步便能逃脱的时候,一堵肉墙蓦得拦住了她。 “章徊!” “没想到三妹妹还有这等脾气。不过我喜欢!”章徊揉着被凝萱咬出麻木的手心,一头饥饿的狼终于恶狠狠捕捉到自己的食物,嘴角的笑意昭示着他的成功。 “今晚,你必须得陪陪我了!” “你想做什么?”早知他不安好心,“你不怕我告诉我二姐,告诉我爹爹?” “不怕呀!”章徊合起的手掌戏谑般展开,“三妹妹难道不知道,我爹是本州郡守,别说是你们卫府,就算是垠城县令见了我,都得一步三叩首的迎接……” 章徊抹了下嘴角,“要是早瞧见三妹妹,我可就不找你二姐啦!” 说着,他便扑了上来。 “不过,现在也不晚……” 13.大婚 - 宴重山 - 垠轫 说着,他便扑了上来。 “不过,现在也不晚……” 方才那一下,凝萱摔得不轻,这会儿缓过来,更是疼得骨头欲裂,她眉头狠狠蹙起,亦步亦趋后退,直至挨到身后的茶桌,惊慌中,一双油腻的肥手已探向她的脸。 “三妹妹这朵鲜花,真是可惜,那种牛粪怎么配得上三妹妹呢!真是煞风景!”一阵恶心,凝萱挥手过去,却被他一把挟制住,用力搂在自己怀里。 “守着那么个瘸子,还不如让我先试试,咱们今天,也算是成就个好姻缘!” 凝萱使力挣扎,章徊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其一把抱起,转身扔在床榻上,“看来不仅是三妹妹的容颜,就连三妹妹的的个性,也很对我胃口!” 挣扎间,身前衣物被章徊撕扯,凌乱的布帛撩拨着心口的阵阵屈辱,凝萱感到背后一凉,章徊肥厚的嘴脸已压上来,直冲她面前乍泄的风光。 肌肤相触的瞬间,凝萱惊蛰般醒过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脚狠狠踢去。 “啊——”的尖叫,章徊抽出在她体内肆意游荡的手,“你个婊子——” 凝萱一脸惊恐,赶忙低头整理衣物,让自己安静下来。 “你——”章徊显然气急,“老子今天非得把你办了!” “等等——” 章徊又欲上前,却被凝萱伸手阻止,“我有话要说。” “怎么,你愿意了?” 喉咙里一阵翻滚,凝萱咬牙,尽量让自己微笑,“我知道,你想要关锦。” 一听“关锦”,章徊马上转过神来,“你知道?” “今日你若是放我走,我就把关锦给你!” 凝萱心下一动,不论如何,还是先脱身再说。 “关锦在你那儿?” “二姐没有的东西,并不代表我没有……”凝萱眨眨眼,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关锦那样的好东西……再瞧我二姐那张扬的性格,可不一定叫人放心……” 章徊上下打量凝萱,允荷说起卫老爷对这庶出女儿仍有几分留情,会不会是…… 动作缓慢地穿衣,凝萱攥紧的手掌悄悄往靴袜中移动…… “不相信?” 凝萱故作轻松,“那……便算了……” 说着,她已然穿戴整齐,但章徊在,仍不敢轻举妄动。 “关锦在哪儿?”章徊盯着凝萱,色意明显消失,但又不甘将其放走,“快告诉我。” 凝萱站着不动,也不上前,“你过来,我告诉你……” “这儿没别人。” “隔墙有耳……”凝萱淡定道,实则心头早悬上把刀。 一个小丫头再如何折腾也逃不脱他的手心,章徊于是也毫无防备站到凝萱跟前。 “你来。”凝萱勾手,示意他近些。 章徊于是照做。 “关锦就在——”贝壳般尖利的指甲刺入掌心,看准时机,凝萱小臂用力,将手里的粉包,就那么朝着章徊的嘴捂了上去,后者意识到,自然是摇头挣扎,空出的手更是圈住凝萱,重重一推,两人的身体一齐绊倒床上。 凝萱率先反应过来,忍住全身不适,又将那东西死死按在章徊口鼻之上。 “你——” 章徊干瞪眼,这会儿才意识到,凝萱手里的白布有问题,那种味道……令人松软无力,懈怠昏沉…… 章徊已无反抗之力,凝萱却不敢放手,直至前者彻底睡死过去,凝萱才从他身旁站起,手忙脚乱地寻找钥匙…… 一路小跑回偏院,找到卧房,紧闭房门,身体才如抽线的木偶般,瘫倒在地。 紧握在手心的麻醉散已被汗水浸湿,黏成一团……丢在一旁,手镯卡在腕上,冰凉的触感提醒她不是在做梦,靠在床脚,将脸埋进膝盖,呜呜地抽噎起来…… …… “小姐!”小雅跑过来,敲门的声音将凝萱吓得身体一颤。 “小姐,你……你怎么了!”瞧着凝萱苍白的面孔,头发披散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样。 “我想……洗个澡。” …… 将小雅支出去,身体泡在木盆之中,凝萱红着眼,狠狠搓揉,恨不得将自己刮掉一层皮。 …… 换上干净的衣裳,搂着棉被躺在床上,目光呆愣着,害怕,恐惧,还是空落落的…… 灵泽嗅着味道将门推开,慢吞吞进来,窝在凝萱的鞋边。 凝萱侧身,胳膊耷拉在床沿,灵泽梗着脖子,舌头在凝萱手心舔来舔去。 “灵泽,咬死他……” 若是灵泽在场,早将章徊拆得骨头都不剩。 凝萱叹了口气,杀人的事,她终究做不出来。 这事章徊不占理,想来也不敢借故发作,凝萱摸摸灵泽的头,成亲之前,还是少出偏院吧! 日子好像行云流水,一晃而过,那晚之后,凝萱紧张了几日,但好在不论是章徊,还是卫老爷,都没有任何动静,凝萱也设想过,章家可能会以此兴师问罪,但并没有,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 即便是下人过来,也是平凡叮嘱,还有下月初六的婚嫁事宜。 “佟三公子身体不好,佟家多次交代,要小姐你多多担待……” “我知道了。” 婆子幸灾乐祸的言语中,凝萱也是懒散地回答。身体不好?想起上次他那石破天惊,信手拈来的飞刀,这还需她担待! “小姐,你绣的这是什么呀?”小雅见凝萱的刺绣马上便要完工,知道凝萱功底好,因而绣出的东西,总有些高深入云的神秘。 “这是乘云绣。”凝萱指尖放在一头,循着密麻的线路一步步走,最终又回到方才的一尖。 “哦——这才能看出来嘛!”小雅恍然大悟。 将鸟儿的身体分割打散,在漂泊的云气纹中露出鸟头,形成乘风飞鸟的形象,穗状云纹与凤鸟的羽翅融为一体。 “小姐,我看那花样上可都是鸳鸯戏水,龙凤呈祥什么的……”不由嫌弃,她这似乎与女儿成亲毫无关联,更勿说取个好兆头啦! “我就喜欢这个。” 大婚前晚,正院的丫鬟婆子便都过来,将凝萱的偏院装点得富丽堂皇,鲜花红缎将整屋披戴满,小雅拎着那新衣服来回比划,她作为陪嫁丫头,是要无时无刻不陪在凝萱身边。 心中升腾起莫名其妙的悲伤,还有一丝嘲讽,这是十几年来,凝萱这偏小院,最热闹的一天。 在小雅的帮助下,凝萱披上那绣满金针线的鲜红嫁衣, 拖地长裙的袖口上绣着淡中带粉的牡丹,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着一排金色丝线串绕起的海水图,上身是宽片淡金色锦缎裹胸,对着镜鉴身子轻轻转动,长裙散开,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般婀娜多姿。 即使不装扮,凝萱也是温婉清冷的极美形象,此时淡妆施黛,无疑说的上是倾城之姿。 连凝一旁的小雅也看呆了眼,只是一想到凝萱的夫君是个闻所未闻的瘸子,小雅也不免难过。 “小姐,这嫁衣是大小姐亲自选的。”小雅也是听下人说的,凝萱没有母亲,卫夫人又处处为敌,大小姐这番举动,倒是赢得不少赞许。 卫引霜!凝萱想来,在她成亲的事上,她似乎存在感颇强,但想来,她也是好心肠,本来她在卫府的风评一直不错。 丫鬟婆子皆是红衣鲜袖,一派喜庆的氛围。 向外张望了眼,卫夫人和卫允荷立在门口迎接宾客,脸上堆满的笑容,简直虚假以及。 门口报账的管家嗓门极高,刺耳的声音传入凝萱耳中,卫府真是,凭着这婚事狠捞了不少好处吧! 感慨万分,还未开口,忽觉门外混乱起来,连吹号的乐响也止住,媒婆带着轿子已经停在了卫府门口。 “来来来,新娘上轿啦……”媒婆喜帕一挥,满脸横肉随着跳动的喜悦蹦跶起来,“老爷,来,快叫小姐出来啦!” 听此,小雅赶忙找来盖头给凝萱蒙上,将凝萱的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才发觉一层细密的汗珠,小雅故作正经道,“小姐,别紧张!” “走吧,上花轿啦!” 凝萱一听,是引霜的声音。 她点了点头,“嗯!” …… “若不是出嫁,我还不知道这卫老爷居然还有第三个女儿……” “谁知道呢!” “听说娶亲的对家是南巷佟老爷家的三公子,是个天生的瘸子……” 隔着厚重的红盖头,虽看不清风景摆设,但她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自己,那些毫不遮掩的讽刺,都被她略在耳后。 凝萱走得很慢,她低着头,脚下的红毯一直走不到尽头。 “小姐小心些!” 后来,她的手被递至媒婆,后者一路,将她扶上了轿。 一路至佟府,不国半个时辰的功夫。 “迎新娘,跨火盆,除霉运——” 管家的呵声响彻佟府,凝萱总之跟在媒婆身后,行过正院,左拐右曲,弯弯绕绕……这佟府究竟是有多大…… “新娘子来啦!”终于行至内堂,管家在前开路,“新郎新娘拜天地!” 周围沉寂的人声马上沸腾起来,凝萱站定少顷,便传来那日熟悉的四轮车的响动,佟煜……凝萱看不清人,只觉捏着的红缎被对面接住,凝萱跟着那步伐,亦步亦趋往前厅去! “瑞尧宗琦伽,瑞旭英前来拜贺——” 此声一出,方才来客中更是多了几层掩不住的低语! “瑞尧宗,他们居然来啦!” 14.宗门 - 宴重山 - 垠轫 “瑞尧宗琦伽,瑞旭英前来拜贺——” 此声一出,方才来客中更是多了几层掩不住的低语! “瑞尧宗,他们居然来啦!” “这门派不是在江湖上消失多年——” “我听人说,他们宗主……” 此起彼伏的议论将方才一番热闹盖过,来人恨不得将自己所知的八卦一吐为快。凝萱明显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以及对面佟煜的微顿,但其,显然掩饰的很好。 “瑞尧宗,琦伽。” “瑞尧宗,瑞旭英。” “前来拜贺九师兄新婚之喜——” 负剑而来的一男一女,皆着便装,女子一身彩色衣裙,袖裙边缘是常人看不懂的花纹点缀,与在座女子不尽相同,额前垂落的发饰亦然如此,两根细发绕到脑后,及腰的长辫数不清有多少根。 至于男子,则是一身素衣,跟在女子身后,一丝不差的口气。 “既然来了,就坐吧!” 佟煜头也没回的开口,冷冷道,“继续。” 管家接到吩咐,只得面带尴尬,接上方才的流程。 “一拜天地——” 这之后,凝萱被送至偏院,也就是她和佟煜的洞房。 “你说,灵泽不见了!” 凝萱大惊,放下手里的点心,“你怎么不早说!” 前天晚上,她早猜测偏院会来人,便去看了灵泽,这厮平时还算听话,料想也不会乱跑,主要在于灵泽那庞然大物,藏也藏不住,更不知该藏到哪里,若真现身,还是会吓到旁人。 “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小雅委屈,“我是今早发现它不见的,那时花轿迎亲,就算去找,也来不及呀!” “我——”凝萱踱来踱去,“我得去找找!” “去哪里找啊?”小雅赶忙道,“现在是在佟府,可不是在咱家。”她看了眼窗外,夜已深,“佟三公子估计马上就要过来,你这时候不见……再说,那东西,那——灵泽能出什么事,谁见了它,才算倒霉!” “我不是担心它,我是担心别人!” 凝萱短叹,又无奈地坐回茶桌旁,灵泽虽被易寒驯服,但毕竟是凶兽,这要是…… “你要不回去看看?”试探性地,看向小雅,说不定,卫府已乱成一遭。 “我……”小雅缩了缩脖子,她平时对灵泽就有几分忌惮,这会儿更是没那胆量。 门口。随着一道巨大白影的到来,守门的家丁心里生出层寒战的冷毛。这院子今晚是做洞房的,丫鬟婆子伺候的较多,这会儿也都是退到角落里,惊恐的脸颊拧成一团。 “小姐小心些,千万别踏出房门!”门口传来警告的声音。 “外面这么了?”凝萱疑惑了几秒,小雅靠近刚合上的窗子前,“我去瞧瞧!” “这是个什么东西,好凶狠呀——” “好像是只狐狸……”有人嘟囔道,“不过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狐狸……” “怎么还没来人?” “已经通知老爷和公子啦……” …… 没人知道那白狐是如何进入这偏院的,当所有人都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已直立立俯瞰,像是尊蔑视芸芸众生的天神。 环视四周,似乎在找寻什么。 “还不快滚出去……”守在墙垣下的家丁举起铁锹,企图将它吓走,毕竟在人力面前,任何东西都只有被恐吓的份儿。 “是啊,感慨将它弄走!”有人跟着附和道。 那白狐忽得将眼神投下,本来的冷漠转变为凌厉和凶狠,那人一对视上,便被直直吓得后退了几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东西会按理径自离开的时候,它却朝着下方,冲了过去,还未应过神来,那一双爪子已在那家丁脸上挠出道道相交的血痕…… 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让我来……”忽然,自大门出传来一道男声,那人一把铜紫色剑鞘,已朝着这东西刺了过去,“旭英小心……” 另一人立马制止,从腰间抽出的鞭子已经挥了上来。 赫然是琦伽和瑞旭英二人! 白狐慢慢走近,其身高丝毫不逊于正常成人,甚至比冲上前来的旭英高半个头,旭英的剑被那爪子一把撂开,皮鞭紧接着上来,将那张开的利爪缠住,白狐发出怒极的吼叫,猛劲巨大,几番挣脱下,眼看就要逃开那束缚。 “不行,还是要尽快解决吧!” 琦伽的脸色也不好看,她嘴唇微抿,从袖中取出样半寸长的匕刀…… “灵泽!”凝萱在发现是灵泽那一刻时,终于还是坐不住,推门冲了出来,“灵泽别闹!” 面面相觑的寂静中,这声音虽然突兀,却丝毫引起灵泽的注意,更没有将其从暴怒的状态中拉拽回来。 琦伽手心的东西投出时,凝萱惊呼一声,奔到灵泽跟前,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挡住…… 身后的小雅,面前的琦伽和旭英皆是张大了嘴巴,但离手的东西终究是收不回来。 凝萱自然是怕的,她抱住灵泽,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只听“嗤啦——”刺破耳鸣的兵器相撞的冗长音,寂暗的黑夜中,火花四溅,一把同样的匕首自远处射来,将这把要人命的截住,击落…… 凝萱转过来,额头汗珠滚落,惊险后的灵泽更是不满,伸出的爪子却是被凝萱一把拦住,“别动!” “师兄!”琦伽也是松了口气,循着那兵器而来的方向,百米外,赫然是摇着四轮车,一身红衣的佟煜。 “师兄!”瑞旭英也惊,他在宗门时早听说过这人的武功,可这次,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在凝萱的安抚下,灵泽也是安稳下来,大摇大摆窝在凝萱身旁,后者收回目光,好在只是被那皮鞭锊出了几道血纹……只是,这……放心是放心,可事到如今……佟家这里…… 小雅气急,这东西,真会惹事! “怎么回事?” 一道冷言,四轮车缓缓而来,同样的,还有那张硬朗隽黝的脸,即使在在佟家,都极少有人真正见识过这位三少爷,这会儿有的是外人在场,也是少不了吃惊,虽然确实如传言中残疾,但却实在不是个难看丑八怪! “师兄,这东西……” “实在抱歉,惊扰了大家。”凝萱惭愧万分,“它是来找我的,并没有伤人之意!” “可这东西实在是伤人啦!少爷!”有相熟的人直言,“您看!” 那受伤的家丁已被人扶起,面目全非。 凝萱扶额,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佟府不能动手,更不许伤人!”佟煜道,这情况,如何都像是在为难凝萱似乎的。更重要的是…… “师兄!”瑞旭英站出来,为琦伽辩解,“师姐不是故意的——” 师兄?师姐?凝萱这才真正瞧向那姑娘,不是平凡女子的容貌,但确实有特色,高挺的鼻梁,圆圆的眼睛……关键是,凝萱在她那对佟煜紧盯不舍的目光里,看出了半丝异样的情感…… “姑娘的确不是故意的!”凝萱赶忙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论如何,还是少伤人!” 佟煜忽然瞧向凝萱,扫了灵泽一眼,“这事我是知道的。你为何不提前处理好!” “我——”凝萱咯住,这人难道是,上演女有意男无情的戏码。 既然有台阶,为了灵泽,凝萱也是顺着往下走,“是我不够周全!” “都回去吧!寻间偏院,将……灵泽引去。”佟煜叮嘱凝萱,算是记住了那厮的名字。 凝萱安抚了许久,手边没有金疮药,也无法给灵泽上些,她摸摸头,“那就先忍着吧!” 回到房内,佟煜已提前到,正坐于桌前喝茶。 “我早听闻,卫三小姐身怀鬼怪之法,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还未开口,佟煜便是一阵奚落,“这东西,跟上次那人有关?” 凝萱心里一颤,这人与自己相克似的,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是又如何?” “驯服这灵狐可需要花不少力气,且这东西越大性格越暴虐,因而只有在幼年时相处,才能真正养其性,它对你忠诚至此,也是难得……” 说起易寒,又是阵难言的情绪。 “你想怎样?”饶是他一番话,凝萱以为又要以此为挟做些什么。 “不想怎样,只是提醒,别忘了咱们的约定!” 约定!凝萱自然记得,今早她甚至忐忑不安,怕他给忘了。 “今晚的事,你那师妹,似乎很伤心。”凝萱道,“你即便不喜欢她,也不该冤枉她,她毕竟是个女孩子!” 佟煜没说话。 “或许,你只是——” “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奉茶!”佟煜堵上她的嘴,“你可要将这佟家媳妇的做好,否则,拿不到休书,我可不负责!” 凝萱点了点头,佟煜已自觉摇着四轮车转过去,“你睡床吧!” 其实凝萱是想好心,他毕竟……睡地上确实有些不妥,可那话一出,似乎又要惹到他的自尊。 凝萱将床铺展开,下层皆是些象征喜气的桂圆红枣,捧在手里,忽就饿了,于是索性取来吃些,烛光摇曳,闪出佟煜有些笨拙的动作。 “需要帮忙吗!” “不用。” “我……你能不能先别透漏灵泽的事!”凝萱想了想,请求道。 “看你表现!” 15.兵器 - 宴重山 - 垠轫 和衣而眠,凝萱认床,一整晚,有佟煜在,她是几乎没合眼,又想着怎么给灵泽找个去处,因而清晨起来的时候,十足顶着两只黑眼圈,对着梳妆镜,也是无奈至极。 小雅一早便在门外等着,依佟府专门过来的指示,听到里面的动静,才轻轻敲门。 “进来吧!” 凝萱这会儿已将头发编好,两缕碎发自耳垂倾泻至脖颈,其余发股集结,盘叠如螺,置于头顶,同引霜一般,若是嫁人,与待字闺中便有所不同。 佟煜听见动静,摇着轮椅车过来,他穿的是凝萱那日在谭波寺见他时的白衣,悬至椅脚的边缘绣着黑白相间的云图片,与其额前的画饰相互辉映。 “你,你们——”小雅本想八卦的心顿时烟消云散。 “你可不许乱说!” 凝萱瞪了她一眼,就怕她嘴巴不老,十足的警告,小雅还想说什么,佟煜的一双眼也紧盯过来,她可是立马点头保证,“我发誓!” “来!为我推车。” 凝萱整理完衣服,又将房间收拾利落,愣神间便听到这话语。 “小姐!”小雅推她,凝萱反应过来,才意识到佟煜是在叫她。 推车?他明明自己控制得很好,比她这腿脚都好许多,但转念一想,他身体不便,自己作为他的妻子,似乎这事,也不过分。 于是,缓缓步到他身后,蹑手蹑脚替他推车。 第二日。佟府还是昨日的喜庆,喜帐连天,气派十足。凝萱推着佟煜自走廊慢慢而过。 “三夫人好!” “恭喜三少爷!”经过的丫鬟皆驻足颔首,凝萱听闻,也笑着回礼。 行至正堂,已经坐满了人,由于门槛有半寸高,守着的管家见到两人,马上过来帮忙,他本来是跟着佟煜的,这些活儿自然是驾轻就熟,凝萱却在一旁干看,稍显焦急。 “这是父亲,母亲,这是姐姐!” 顺着佟煜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凝萱微点头示意,直至,那道红色身影,冰凉的目光好似寒泉,凝萱忽得顿住,这是——那日在竹林见到的比武女子。她居然,是佟煜的姐姐! 那女子抬头,与凝萱四目相对时,也明显怔愣住,之后毫无马脚的收回目光! “这是——我从前在宗门习武时的,师妹琦伽,师弟瑞旭英!你昨日见过的!” 凝萱一笑,确实! 小雅将泡好的茶端进来,凝萱一一敬去,这才算礼成! “凝萱呀,以后我家煜儿就请你多担待啦!”主座上,佟煜的母亲笑吟吟道,“既然到了佟家,今后就是一家人啦!” “谢谢夫人!” “还叫夫人?” 凝萱一愣,身旁的佟煜立马笑着提醒,“还不改口!” “谢谢娘!”凝萱脸一红,又躬身道。 “此次,琦伽和旭英为你专门下山来,你也不多招呼声!”待众人都落座,主位上,方才一言不发的,佟煜的父亲忽开口,对着佟煜,自然也是照着新来的客人。 “昨日大婚,府中忙碌,实在没有闲出多余心思,还请师弟师妹担待些!”佟煜礼貌开口,丝毫没有拂父亲的面子,“若是宗门事务闲暇,就在佟府多住些日子,是我等的荣幸!” 佟煜双手抱拳,头侧到一旁,眼神却丝毫没有递过去。 生疏的话语,令在场知情的人都噤声不已。 “佟煜——” 冷脸的姐姐忽得出声,对其的态度很不满。 “姐姐。”琦伽忽微笑着打断,取出件机极小的素色包裹,对着佟煜道,“师兄,你离宗多年,父亲一直很挂念,这次来,是拜谢你新婚,也是想将这东西交给你,这是去年父亲大寿,天莲域掌门送来的,许对你的伤势有帮助……” “不必啦。”佟煜挥手,方才温润的语气顿时冷了几分,“我离开师门多年,与瑞尧宗并无太多牵扯,当然受不起你这样贵重的礼物!” 他看了凝萱一眼,示意同他离开。 “师兄——”旭英终于忍不住,起身道,“师父他老人家,得到这东西之后,一直细心培育,直至听闻你成亲,才将它摘下,命我们前来。” “那就,替我多谢师父关怀!” “若是无其他事,我便先退下啦!”佟煜微微点头,确是一概冷漠,不等众人答话,便拽着凝萱出了正堂的门。 “这混小子——”主座上,男人勃然大怒。 胳膊被他捏得酸疼,凝萱轻轻揉捏,没想到他一个瘸子,居然这么大力气。可这也有理可循,自不能再使兵器之后,佟煜便苦练远距暗器,因而全身的力道都集中在两只手上! 已有顶马车停在卫府大门口。 “这是去哪儿?”凝萱不解,做佟家的人,都如此辛苦吗!这才是第一天,更甚者,她昨日没歇好,这会儿可是脑袋发昏。 见佟煜没说话,凝萱站在原地,急道,“我去看眼灵泽,马上就好!” 一面生怕那些人制服不了它,一面又怕灵泽被他们困住,它昨晚就受了伤—— “拦住她!” 凝萱刚抬脚,身后的佟煜斜开窗幔,露出个脑袋,吩咐道,那赶马的家丁立马挡在她跟前。 “上来,赶时间!” 凝萱收起呼之欲出的凶恶眼神,悻悻跟上了他。 马车行了十多里,再看看佟煜,一直在闭目养神,掀开帘子朝外看,已经是荒草林立,泥泞的狭隘小路坑洼颠簸,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佟煜的休息。 接着,是一股强烈的烧焦刺鼻气味,还有响彻耳鸣的铁器相接的声响,心头的疑问还没有解开,乘坐的马车已缓缓停了下来。 “少爷,到了!” 恭敬的声音传来,佟煜紧阖的双眼也慢慢打开。 下了车,凝萱才发现,这是处空阔隐蔽地,山林环绕,铁皮制造的大门由小臂粗的铁链紧紧拴着,正中,是凸起的“佟字”,百平米的地域,皆是如此。 佟煜向家丁示意,那人走到大门跟前,抬手在那“佟”字间摸索,左敲三下,右敲三下,门便被里面赶来的人打开,“少爷!” 一见到佟煜,立马行礼。 “好!” 铺面而来的,炙气熔铸的火热烧焦味,佟煜却好似闻到了宝藏,脸上呈现出一种难得的笑容。 凝萱熟练地跟上去,双手放在佟煜四轮椅靠背之上,外人瞧上去,是凝萱使力,但实际,佟煜牢牢掌握着行动权。 “这是新过门的三夫人吧!”有与佟煜相熟的人,见到凝萱时便已猜出其身份。 佟煜点头。将一袋沉甸甸的银两交到那人手上。 “一点心意,给大家分发下,这方离不开,昨日也没能请各位喝杯喜酒!” “多谢公子!”那人是个虬髯大汉,身材魁梧,却露出憨实的笑,“劳烦公子还记得我们这些人!” “你们也是佟府的,自然不会忘记!” 一路行至最里,凝萱的出现引来不少议论,毕竟,少东家娶亲也是不得了的大事! “夫人真是生得好看呢!” “咱们公子真是有福气!” “公子这般好的人,上天自然要垂怜的……” 凝萱被说得面红耳赤,这佟煜,似乎在这些人里,极受爱戴。 最里,便是犹如佟府一般的正院,走出个全身灰袍的男子,方脸周正,腰间佩剑,脚上的长靴泥泞不止,“原来是公子,大驾光临,也不提前只会一声!” “顺路,便想着过来看看!” “公子是惦记那批兵器吧!”那人很了解佟煜似的,“公子的东西,我哪有不上心的道理呢!” “不只是我的东西,佟府的东西,都是要细心做的!”佟煜道,捏着的图纸置到他跟前,“佟谓,我这次来,是想看看这一批!” “这一批!”那人看了一眼,脸色立马沉下去,“这一批……公子不看上次特地嘱咐的那批吗!” “我相信你!自然不用!”佟煜嘴角泛起不明意味的笑。 “那,那我马上叫人去取!”犹豫半天,知道躲不过去,终于吩咐道。 这是把白虎纹面长枪,足足有两米多长,佟煜横抓在手里,目光顺着那纹理细细沿去,最终在见到那寒光冷刃时停下,“为何没有用玄钢木?” “公子,上兵打仗,军中用器,用这普通的筋铁,是足够的!” 自知是理亏,佟谓也是低着头辩解,“别家用的,都是筋铁。再者,这玄钢木合成工序复杂,造价奇高,若是全部用此,开支会大大增加……其他兵器行,也都是如此……” “你是想将佟家信誉毁于一旦。” 佟煜显然是怒极,咬牙切齿间,臂膀用力,那柄长枪自佟谓身前擦过,再看时,那枪头的三分之二,已硬硬插进墙体之中。 “公……公子……” “全部熔铸,重做!”佟煜道,不留半点余地。 “那样的话,这批兵器可就废了!”一批兵器定制至少也是上百起步,若是全部返工,这不仅是利润多减,甚至会倒贴钱财,“不如这批就……从下批起,一定——” “我说,这批,全部重做!” 不容置喙的语气。 丢下这句话,佟煜便带着凝萱,离开了此地。 这一事,让凝萱也是有所改观,他果真,还是有手腕。先前,只以为他在武功方面又不小造诣,没想到,在生意上,也是说一不二。 回到佟府,凝萱将佟煜安置下车,便赶忙去偏院,寻灵泽。 “卫小姐!” 凝萱转身,赫然是一身彩衣的琦伽。 16.腿伤 - 宴重山 - 垠轫 回到佟府,凝萱将佟煜安置下车,便赶忙去偏院,寻灵泽。 “卫小姐!” 凝萱转身,赫然是一身彩衣的琦伽。 微愣片刻,怎么也没想到会和这人单独见面,且不说她猜测的对与不对,琦伽对佟煜究竟是否有那层心意,即便是有,琦伽不也该去见佟煜吗! “是琦伽师妹啊!” 这片偏院是昨晚,佟煜临时僻出,有几个飙肥体壮的武人看管,单独时候,又是见灵泽心切,也是三两步蹦跳,露出些女儿家的活泼,这下见了琦伽,又赶忙收敛起来。 “卫小姐是来看那灵狐的吗?”琦伽反倒像是专门在等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能同你一起吗?有些事,想同你说一说!” 昨日她一鞭子挥过去,灵泽这家伙也不知会不会记仇! 琦伽呆呆站着,不想打破她的期颐,凝萱点了点头,“那好吧!” 见到琦伽,安静的灵泽果然起身,一双眼睛瞬得警觉起来。 “灵泽,乖啊,别怕!”凝萱先行几步,蹲下身子安抚它,伸出手轻轻给它顺毛,爪上的血印一走一步,地上连着一串,已结成黑色硬皮。 “它是叫灵泽吗!”琦伽站在身后几米处,不敢贸然上前,生怕惊动到它。 “是啊!”凝萱点头,不由担心,人被困在这地方尚且自由受限,浑身不自在,何况是灵泽这种喜独,又习惯于夜间觅食的兽类呢!它今日,还是滴水未进呢! “是你将它养大的吗?” 琦伽也好奇,仔细看的话,确实是只漂亮以及的狐狸。 易寒!喉咙里念出这个名字,不知他如今现在何处,那些人,也不知会不会纠缠不休,贴在灵泽光滑皮毛上的手掌微顿,灵泽应该也很想他吧! “一个朋友。”凝萱想了想,并没有多说。她虽然能猜测出易寒的些许背景,但她并不确定,且在旁人面前,多少有些避讳。 “琦伽师妹。你知道哪里能找些肉食!”灵泽实在可怜,它平日,哪天不得刁头野兽回来,“我现在不便出门,能不能……” 佟煜今日专门叮嘱她少出门,若是离开佟府,是要与他说一声,可佟煜,他今日在那兵器铸造处惹上那事,凝萱也不想烦他。 “我带你出去吧!”琦伽道,“你不会武功,独自出去,师兄肯定不会放心的。” 凝萱感谢地点头。 …… “卫小姐你不要误会,我昨日真是,真是只想制服灵泽,并没有想要杀死它!” 琦伽上街,立马引发众人注意,只因她那三千发丝长垂至腰的细辫,和那不同常人的装扮。 “我相信。” 凝萱没想到她对这事耿耿于怀,好在灵泽没事,她也没想过要计较其他。 “这暗器山上没有毒,只是涂沾迷魂散,昨天,灵泽即使碰上,也就是睡一觉罢啦!”琦伽自袖中取出那东西,生怕凝萱生有疑心似的。 看着那不同寻常的暗器,还有琦伽这身异域打扮。 “琦伽师妹不是中原人吗?” “琦伽的母亲,来自西域焚兆国,那地方以女子为系,所以琦伽自小便是随母亲一族打扮……”说到此,琦伽也是不愿再说,“我找卫小姐,其实是有事想请您帮忙!” “是佟煜?” “卫小姐果然聪明!”琦伽缓道,也不隐瞒,“还是今早的事,师兄他不肯接受天莲域的雪泥金荷,我实在没办法!”她转而道,“佟巽姐说,他还是药不肯食,这些年,因为这事,伯父伯母,都实在伤心!” “那我又能做什么吗?” 凝萱叹气,先不说她与佟煜有约在先,她不该多嘴多舌,即便她说,佟煜也不会听劝的。 “你只需要将这雪泥金荷偷偷放入师兄的药中,他喝下去,至于其他的,看天意吧!”琦伽说,“这东西自生长起,就只能养在雪域甘露之中,如今被拔下,只能赶快入药,可师兄他……” “我——” “这是天莲域的圣物,对师兄的伤,只会有益无害。”琦伽道,“我保证,它绝不会伤害到师兄分毫!” “我不是怕这个!”凝萱道,今日厨房的确吩咐她去取药,可她,暗中做这事,总归心虚。 “卫小姐,琦伽此次下山,不能多留,即便不能亲眼见到师兄好转,但也希望师兄能收下琦伽这点心意!” 她对佟煜,可真是痴情呢! “琦伽师妹,你师兄他,果真能好起来吗!他的伤,又是因何而来?” 想起与佟煜的多次对话,在他心中,对那残疾的双腿也是难以释怀,这也是凝萱不敢再多提起的原因,今日,见他对兵器喜爱至极,也是一身武艺加身,若非身体之顾,定然是……加之人言可畏,她极力劝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心里却也不乏难受。 哀求的面庞变得更加难看,琦伽摇头,“我也不知道。” 又是一番沉默,“至于师兄的伤,那是因为——几年前,江湖上也曾有过腥风血雨,那时魂周一派……师兄严守山门,后来,我,我一时冲动,师兄他……” “总之,是为了瑞尧宗,为了我父亲。”琦伽摇头,实在不愿返环到那痛苦的回忆中。 “一言难尽。” “卫小姐,琦伽求您,救救师兄吧……” …… 只要出了府门,肉食还是好买的。 行至家布庄前,人流来往堪比盛会,就连呼喊的叫卖都多了几分喜庆,琦伽站定在此,有些好奇地盯着垂挂在摊前的各色素裙。 “进去看看吧!”凝萱提议,出来时她便发现,琦伽对这些还是颇为感兴趣。 琦伽求之不得。 “我出生后,就再未下过瑞尧宗,见到这些东西,实在是……”琦伽来回比划,谈笑间有些惭愧,“这次来,真是见识了不少……” “那就多买些带回去吧!” 凝萱给她选了几身,她摩挲那布料,确是从未见过的弱触,应该是,比丝绸更为光滑,也比普通布料更加轻便,就连那花样,凝萱细看,好像是……但却又好像不是…… “怎么了吗?” 一旁的琦伽将衣服收好,见凝萱愣着。 “没事,没事。”疑惑间放回去,凝萱看着琦伽,“怎么不穿上?” “还是拿回去再说!” 刚回到佟府,便听闻佟煜在房中医伤的消息。他的伤,应该是腿伤! 琦伽一下就慌了,“会不会有事啊!” “师姐!”瑞旭英拉住她,“你别着急,说是日常医治,我们在外等着吧!” 再说,她进去也不方便。 “凝萱你进来!”是佟夫人的声音,凝萱看了眼众人,放下手里的东西,推门而入。 床榻边围了一圈人,佟母红着眼,见到凝萱时,脸色也是一沉。 “你怎么没陪在煜儿身边?”严肃的苛问,平日佟煜都专人跟着,若非放心她,也不会将人撤走,佟煜今日也不会撵到旧伤。 “娘——” 紧蹙眉头的佟煜忽道,“她出去时跟我说过的。” 佟煜维护,又有外人在,佟母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话倒是吸引了前方那身着素衣小医童的注意,他往后扭头,正好与凝萱的眼神对上。 “沈堰——” 凝萱一愣,再看最前那正全神贯注医伤的,一身灰白医袍的,正是他哥沈诚。 “热水!” 凝萱制住动手的小雅,“我去吧!” 她在这儿,这些活儿于情于理都轮不到下人,再说佟母,叫自己进来,不正是为了这事。 将手帕浸湿,水拧干,凝萱上前,这才第一次瞧见佟煜的右腿,胫胻上横亘着一条半指宽的旧伤,皮肤相连处凸细密的痂鳞,是由于今日之顾,血渍又喷涌而出,嵌在其中浅色肉息翻出,十分怖人。 倒吸口凉气,凝萱将那凉水浸染的手帕敷在伤口旁,另一面,沈诚正从黄色长包抽出细针,精准地扎在每个穴位处。 “三公子有感觉吗?”沈诚大汗淋漓,佟煜的下肢本就不似常人般知觉灵敏,这时候,更怕出现偏差。 “没有。”佟煜摇头,却是意料之中。 “这次受伤,三公子倒是无大碍。只是,与往日相比,也是无长进……”沈诚正言,佟夫人叹了口气,深情哀泣,“沈大夫,有没有其他办法——” “我还是觉得,公子以拄代车,许会有些效用,公子左腿并没有问题……” 仍是以往的提议,可佟煜一直未改变以往的习惯。 忽然,守在门口的另一小书童敲门进来,在沈诚耳边说了几句。沈诚脸色稍变,又交代了两句,便急匆匆离开。 走时,倒是不忘将沈堰留在这儿,再观察断佟煜的伤,又或是知道这弟弟的心思,几日没见凝萱,也是念叨的紧。 “你们先出去吧!”只待沈诚一走,佟煜便道。 佟夫人叹气,“让凝萱留下吧!” 感觉到自家儿子对凝萱的一丝维护,她说话,许是有用。 “都出去吧!” 再无其他办法,凝萱与佟夫人,连着沈堰,都不得不退出去。 门外,琦伽和旭英心急如焚。 “师兄怎么样了?” 凝萱还未张口,身后,屋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物品被摔翻在地板的声音…… 17.回门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还未张口,身后,屋内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物品被摔翻在地板的声音…… “让他一个人静静吧!”凝萱道,这种事急不来,何况这种病痛,受到的折磨不会少。 佟夫人走后,琦伽也离开,凝萱与沈堰便来到侧院一方小亭,这么久没见,再看沈堰这副样子,估计是憋在家里也闷坏了。 “几天不见,你可是有长进啊!”凝萱笑他,上次见还是被迫在医馆看门,今天这已经掂着药箱当起跟班啦。 “我这还不是为了来看你一眼!”沈堰打了个哈欠,“你不在卫府,我去那边也没用,今天我哥说要过来,我才猛觉这不是我家凝萱家里嘛……要不是我软磨硬泡,我哥才不会同意带我过来的!” “哟,那我还要感谢咱们沈大少爷的关心啦!”凝萱给他斟茶,作感谢状。 “那是!”沈堰噘嘴,也毫不客气。 “喂!我看你这新夫君对你挺好嘛!”沈堰四下打量,才低声道,“对你还挺维护的!”茶杯被他蹭的板在桌上,不满道,“就是你那婆婆不咋样!真够刻薄的!” 他看着凝萱,铁定道,“你以有这么个恶婆婆,以后是少不了那家长里短的……” “哼!” 凝萱藐他。她又不会在这儿多待,只需和佟夫人相处过这几月,一切迎刃而解吧! “诶,我来,还是主要跟你说那刺娟的事!”沈堰这中间人的角色,如今正是尴尬的时候,商铺老板一面追问他这绣娘的消息,一面是凝萱的人找不到,他夹在中间躲躲藏藏,十分不爽。 “我最近是真懈怠了!”凝萱敲敲脑袋,“那些老板肯定是有异议了吧!” 往日,她与小雅闲暇,每旬都能固定送货,老板也能按时将货物卖出去,她便能从中得到补偿,可这几周,她是忙碌起来毫无心思做这些。 “不是不是。”沈堰也着急,“这你可猜错了!” “他们打探不着你的消息,这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说什么咱们的东西质地不好什么的!”沈堰想了想,“不过这也许不是你的问题,你这几天没有关注,垠城布庄可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依方才所见,凝萱进了这深宅大院,可是不比往日清闲,更是无自由可言,这市井上的东西,是更加传不到她耳朵里。 “大约半月之前,垠城街上忽就开了几家新来的布庄,名为苏氏织锦,听说老板姓苏,是外地来的,好像是什么柊州……总之是个不出名的小地儿。这倒不是什么新闻,可怕的是,短短几日,他家便将整个垠城的布庄生意抢了个空,就连你们卫家,也是受此影响,心急恼火,估计咱们的货,也是这原因……” 凝萱想起与琦伽上街时,她没注意那店牌,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这家吧! “那咱们该怎么办呀!”沈堰也是烦恼,他虽然也接触这布庄生意,但总归都是因为凝萱的缘故,至于其他,了解不深。 “再这么下去,垠城可是要变天啦,真不知道这姓苏的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算了!”凝萱想了想,佟府的事还没解决,至于其他的…… “先观望吧,其他布庄估计也火烧眉毛,看他们如何吧!” “嗯!”沈堰点头,“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佟煜从屋内出来时,沈堰正打算离开,二人相对,沈堰躬身。 “看三公子没事,我就先回去啦!”随即看了眼凝萱。 “也请三公子好好对凝萱,我这个做哥哥的,在这儿先谢过啦!” 说罢,提着药箱离开。 凝萱叹了口气,上前去,“沈大夫说让你好好休息,你还是呆在屋里,待会儿吃饭,我帮你端过去!” “我已经废到如此地步了吗?” “当然没有,大家只是关心你罢啦!” 凝萱道。见他想下台阶,“出去走走吧,心情能好些!” 后院,寒去春来,临池清泉从睡梦中惊醒,岸边的柳枝萌生出新芽。 “沈大夫说,你明明可以以拄代车,为什么不试试呢?” 凝萱问。一园春色,总叫人心神宁静下来,连说出的话,也大胆些。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废物究竟废到何种地步!”语中包含慨叹,“废了就是废了,无话可说!” “可是,恢复一点是一点,好起来,身体是自己的!”凝萱道,事实上,这人看起冷淡实则高傲的性子,才决定其这般行径吧! “回去吧!”佟煜道,对现在的他而言,没有东西能愉悦心情。 “好!” 在凝萱完全没有做好回门准备的时候,佟家父母给她下达了这个通知。 小雅停下正收拾盘缠的手,扯了扯嘴角,“真是繁琐,又要碰见那两道鬼脸,还不如不回去!” 对比之下,佟府事情也不少,但起码,阴阳怪气含沙射影能少一半,还能少见卫夫人和卫允荷那光怪陆离的脸色。 “走吧!”凝萱将东西收拾好,不过是几个时辰,象征性吃个午饭,忍忍就过去了,更重要的是,她想起有些事要办。 佟煜因伤之故,凝萱也极力劝他在家好好休养,前者倒似乎有事一般,也没拒绝。 总之就她和小雅两人,凝萱也没如何打扮,卫府的人,总之是不会对她有何好脸色的。 但卫府还是做足了准备,顶轿停在门口的时候,管家还是怔声喊着,“三小姐三姑爷回来啦!” 凝萱愣住,敢情还是给佟府面子。 佟府的马车跟在凝萱身后,装得皆是些上等宝物,银两奢品,既是回门,佟夫人还是提早安排得妥当,不能让佟府失了面子。 “夫人,这些……” 见除了方才的管家,卫府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挑着箱子的人也是面露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再等等!”凝萱道。 又过少顷,终于见到了卫老爷的身影,然不仅仅是熟悉的卫老爷,卫夫人,还有另外一道,白底竹身,衣着华贵的翩翩公子,凝萱先前并未见过这人,似乎是客人到访。 见到凝萱,卫老爷也是一怔。向那人介绍,“这是小女凝萱,半月前才出阁,今日正好是回门之机……” “恰巧撞上苏老板过来,都是难得的喜事!” 这两件事,谁若是撞上,只能说拂了脸面,佟家和苏布,对如今落魄日下的卫府来说,都是惹不起的大佛。 “原来是卫三小姐!” 见到凝萱的容颜,那人也是屏息霎那,目光不禁也在其身上流转了一会儿,毕竟这等天资,实在少见。 “苏老板好!”凝萱微微点头,才发现那人目光炯炯,温润白脸,一双桃花眼微微翘起,手里的折扇也是满面竹叶,与全身翠竹交相辉映。 “在下苏禹唤,还请卫三小姐多多关注!”那人微笑躬身,转头对卫老爷道,“那苏某就先告辞了,若卫老爷有意,苏某随时恭候!” “好好,苏老板慢走,卫某就不远送了!” 那人在众人的目光中上了马车,搭下车帘的时候,凝萱明显感觉到,那人对着自己多了几分晦涩不明的眼光。 “萱儿,佟三公子没和你一起回来吗?”卫老爷见大大小小的箱子,脸上浮现满足,旋即搜索着佟煜的身影。 “他身体不适,没有过来!”凝萱道,“所以,爹爹是不欢迎凝萱吗!” “怎么会呢!”卫老爷一笑,“都进来吧!” 凝萱微顿,才吩咐道,“将东西送进去,你们就先回去吧!” “是,夫人!” 刚进到正堂,便听见允荷那撩人心扉的嗓音。 “是三妹回来啦?” 转而扫视一遍,“怎么没看见我那妹夫呢!”扇子轻摇,“也是,妹夫腿脚不便,回门这种事,也是有心无力吧!” “允荷,你先进去!” 卫老爷看了眼,催促道,“我有话与凝萱说!” 允荷狠狠瞪了眼,不服气地回了房间。 佟府。后院。 四轮车上的佟煜,正手握一柄长刀,细细观摩,几次使力之后,右腿的刺痛感传来,他紧要嘴唇,手上的铁器被他狠狠扔在地上。 “怎么到这儿来了?” 一道利落的女声自假山后传来,佟煜回头,赫然是一袭红衣的佟巽,他的姐姐。 “没事。”佟煜失落道。 “你若真想回到瑞尧宗,也不是没有办法!”佟巽道,她这弟弟自小是个武痴,若非那次意外,他也不会…… “姐,你明知道,不论是八大宗派,又或是其他,需要的都只是,实力!” 扫向自己的双腿,他显然没有! “姐,你回天莲域吧,修习得来不易,不必为了我——” 长久的叹息。 “小子,你别太狂妄,天莲域那种地方,吃苦受罪着呢!”佟巽抬头,“那种生活,并不适合你姐我!” “萧琏,是被你气跑的吧!”佟煜挑眉,“人家下山来找你,也是一番好意!”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与你姐八字相克,再说,我可没理他!” “你就嘴硬吧!” “哼——”佟巽一笑,冷如寒霜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暖意。 身后不远处,琦伽与瑞旭英正相对而立。 “师姐,咱们明明是来请九师兄的,为何又——” 18.性情 - 宴重山 - 垠轫 “师姐,咱们明明是来请九师兄的,为何又——” “旭英,瑞尧宗的状况,你不是不了解!”琦伽语气沉重,“先不说师兄愿不愿意回去,即便他愿意,我也不会放心的!” “可是师姐,师父那边——” “你放心,我会交代的!” 卫府。卫老爷将沈堰所说又与凝萱讲了一通,布庄的现状,的确不容乐观。 “方才那个苏老板,就是苏氏织锦的老板,他来此,是提出收购的事……” 凝萱愣住,还真是狮子大开口,那人瞧上去年纪不大,却胆敢提出这要求,先不说他是外来商户,难道其就没有打听过,卫府至少也是几十年的根基吗! “所以呢!”凝萱垂眸,她是平日都不参与卫府之事的,这会儿,倒想起她来了。 “这种提议咱们肯定是不会接受的,只是……”卫老爷摇头叹气,“我与几家布庄老板已在商量对策,只是仍然毫无头绪,咱们卫府的生意,可不能毁在这小子手里……” “可是,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凝萱反问,先不说她是否愿意帮忙,即使她情愿,也不能跑去打砸人家的铺子吧,再者,如沈堰所说,她只是个普通绣工,苏家的布料花样,她是见过的,的确浑然天成,别具匠心,一般工艺比不上。 “你看,现在你也是出嫁的女儿,佟府在本地也是有头有脸的……” “爹爹难道想打佟家的主意吗!”凝萱忽道,“您将女儿嫁过去,我没有怨言,爹爹想要的东西,也得到了,难道还不满足吗?” 她傲然道,“佟家给卫府的,已经足够了!” 她与佟煜有约在身,她本不想占佟家的便宜,再好的东西,她即便动心,也不会多加沾染,可卫府嫁女,于情于理,都已侵占了佟府太多。 “可是萱儿……” “爹爹为何不去求求二姐夫呢!”凝萱反笑,允荷方才那衣裳,应该值不少银两,她也是婚事在即,章家给的聘礼,应该也不少吧。 “二姐夫是郡守家公子,难道就不能资助些……” “这——”卫老爷叹气,本身允荷嫁入章家已是高攀,章家又远在高涯,怎敢再开口借钱,因而只能看能否借佟家的光。 凝萱敛了敛语气,“不管怎样,凝萱也是刚入佟家,贸然开口也不好,爹爹还是另择他法吧!” “那,佟家是不是能帮忙打听下,这姓苏的来历,还有他那奇特织法……” 卫府怎么说也是有些根基,短时间内不会垮掉,但长久下去……这新来的苏禹唤,年纪轻轻,手腕颇强,也只自道来自柊州,其余一概不露。 “我试试吧!” 说完话,凝萱便回了偏院,想起那食人花,头疼不已。 见到的,却是一片狼藉,红色帐幔像是杂草丛生般怂恿在每个角落,她赶忙回到厨房,那台陪伴她十几年的织布机,已被人砸成一团。 气得一口一阵喘动。她推开震惊的小雅,还未走出这门,便被进来的卫夫人和允荷撞了个满怀。 “夫人,二姐!”凝萱清泉般的汪眼中瞬间朦胧,“这是你们的手笔吧!” 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扫过,凝萱咬着下嘴唇,少有的怒气前兆。 “那……那又如何!” 卫夫人显然被凝萱吓了一跳,这东西若不是她们偶然过来时瞧见,也不知这丫头藏起来多久了,还有那院里的蚕虫架,没想到她居然敢背着主院,偷学这些! “你如今已经嫁出卫府,嫁出去的姑娘,在这娘家,还有你的一席之地吗?”允荷倒是不怕,“何况,你那娘早死了,没她,当然也不会有你!” 这倒是实话,这卫府,本来就从未有过她的立足之地,若非卫老爷还算承认,她倒真以为自己是个野种呢! 凝萱眸子中水雾更甚。 “即使这卫府容不下我,夫人也不该平白无故砸我的东西!”凝萱道,“若是夫人不满意,大可等我回来,当面对质!” “等你回来?”允荷尖细的声音陡然跃起,“三妹好大的架子!”允荷走到她跟前,“你背着我们偷偷学习织锦,不就是自诩为是这卫家一份子吗!可如今,你什么也不是啦!” “我学什么,关二姐什么事!” “当然关我们允荷的事!”卫夫人傲然道,“这整个卫府都是允荷的,卫家以布庄为业,你这不是专门给我们难堪……” “不过,你就算学个歪门邪道,也就是个下三滥的功夫,想继承卫府家业,痴心妄想——” 眼睛瞪大,指头已戳到凝萱脸上,“你呀,还是回去佟府伺候那个瘸子吧……” 凝萱定定盯着卫允荷,“二姐还不长教训,上次——吃的亏还不够吗?” “还有夫人,狠话说多了可是会遭报应的!” “你——” 二人立马闭嘴,上次那惊险一刻,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凝萱伸出手探向那织布机,这还是八岁那年,沈堰偷拿家里钱,千辛万苦给她凑来的。 “你个妖怪……” 发根一痛,头皮发麻,凝萱整个向后倒去,身后,允荷忽然大怒,伸手扯住凝萱腰间的长发,口中怒骂,“敢学这个,你这辈子别想超过我……” “小姐——”小雅一惊,赶忙去制止允荷,去被卫夫人抓住,“你也是个祸害,别添乱!” 心中快意难当,凝萱一走,这口气更是没地儿出! “小荷,萱儿……” 听闻争吵,卫老爷从门口进来,“这是干什么!” “老爷,凝萱这丫头回个门,都不跟我和允荷大吵……真的是……”卫夫人赶忙替自己说好话。小雅被她挤兑在身后,完全插不上空隙。 混乱成一团,凝萱头发被揪住,一直在奋力反抗! “啊——”随着道尖叫,下一刻,凝萱与允荷两人已被分开,每人的袖口上都是一根匕刺,被活生生订在灶台的木板墙上! 随着四轮车的响动,一道身影随即出现在众人面前! “三公子,真是,真是叫您见笑啦!” “佟煜!”他不是在床上瘫着吗! 卫夫人和允荷同时惊住,“你,你就是佟家那,那瘸……” “跟我回去!” 望着一脸狼狈的凝萱,烦躁不耐的吩咐。 “好,你等等!” 凝萱伸手将那匕首拔除,路过佟煜时将它扔在其腿上! “凝萱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岳父多担待吧!” 说完,转身而去,人连带四轮车消失在卫府。 两人先后上了车,凝萱挨在角落里,怀里搂着一大团东西,被厚布包裹。眼中似乎有点点泪光。 见佟煜正盯着自己,凝萱更加捂紧,收了收神色,坦然道。 “我现在该信我了吧!他们不过是想折辱你我……” 当初去见佟煜,就是这目的,可那时的佟煜显然不信。 “折辱我容易,但佟府的誉辱,不是他们说了算,也并非是一句话就能中伤的!” 话罢,佟煜又看向她,双眸极力掩盖的泉雾之下,确是几分倔强。 “你在卫府的待遇,向来如此吗?” 目光转向置在一旁的四轮车,这世上的苦头的确是千千万万,各不相同。 “若是生活困苦,又受得如此欺辱和虐待,不是更应盼着出嫁,好脱离魔爪才对!你居然还有心思习得织布刺绣!” 不得不说,佟煜对这丫头,的确有了几分改观! 凝萱一愣,他是何时过去的,将这东西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在卫府,还有许多事要做。”凝萱看了佟煜一眼,“何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 没头没脑地被骂,佟煜一时语痴。 “因而,我也绝没有,没有因腿伤而对你有其他意思……如果是其他人,我也许也会——” “也会在成亲之前上门退婚?” “这,或许——” 吐出这二字之后,凝萱才颇觉不适,不是或许,而是不会!为何?易寒!没有易寒,便没有那“承诺”!她便不会逃出卫府,也就不会…… “你在想那人?” “谁?”凝萱赶忙回神。 “他。” 凝萱笑了笑,挑眉道,“怎么,不许想?” “其实,依今日之状,即使没有他,那时的事,你做出,也不意外!” 所以,她本身就是这性情吗!凝萱笑了笑,且当他是在夸奖吧! “你是如何认识那人的!”佟煜眼光微闪,终于是生出好奇,这两人,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他叫易寒。” “易寒!”佟煜点了点头,“倒是很符合他的个性!” “你上次说——”凝萱问,“你好像很了解他……” 佟煜向外看了眼,“你不是很心疼你那织布机吗?走吧!” 凝萱心下一动,“你们佟府能允许——” “我们佟府没有轻视女子那一套。” 两人相携下马,凝萱仍将手搭在佟煜的四轮车后,面前是家有名的机器制造坊。 冰凉的心忽得涌上一丝暖意。 “今日的事,真是谢谢你!” “顺路!” “对了,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佟府,你不是……” “易寒的事,你还没有说完!” “边走边说!” 第19章.马场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推着佟煜,一前一后踏进那商铺,铺面陈列的,皆是各类上等材质的织布器具,纺轮、纺锤、纺坠、腰机,木梭,一应俱全。 老板满脸堆笑着迎上来,“公子,夫人,想看看什么!小店什么都有!” “你先下去,我们随意!” 佟煜开口,将四下之人都屏退之后,才说。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是星寥门的人。”佟煜轻摸鼻尖,改口道。 “至少,曾经是星寥门的人……” “星寥门?” 凝萱心下微颤,这就是佟煜所说,那个追杀易寒的江湖帮派吗? “这……这是个什么组织?” 虽然已猜到几分,但谭波寺外的血景恐面,即使此刻想起,也是全身冰凉,脚底生寒。 “江湖上人流混杂,但仍以结帮成派者居多。”佟煜长叹口气,眼中流露出别样的情绪。 “星寥门就是其中之一,但这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而是以买金为生的杀手组织。” “江湖传言,二十年前,星寥门的创建者也不过是个家银颇丰的大财主,且是个人人称颂的善人,各地布施分斋,平建不少佛寺,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 “那——” “后来,大抵是其妻被人轻薄,自杀而亡,惹上官司,但那事的始作俑者是赫赫有名,权势相顷的一方官宦之子,他空有反案之心,却无处伸冤,最后案件不了了之。” 故事讲到这儿,有些凄惨之像,如今的世道,又何尝不是一样? “最后,他一怒之下,暗中以钱买武,极力培养手下那些可怜的流浪儿,为其卖命,几年后,将那肇事一家满门屠杀,那主谋更是被剥皮挖心,死状甚惨……” 结局渗人,听得却是一阵热血涌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心头响过这话,凝萱却是随口嘟囔出来。 “你要知道,那易寒就可是被他一手栽培……”佟煜淡淡打断,对凝萱这柔弱皮囊下睚眦必报的心理已见怪不怪,瞥了她一眼,神情又凝重起来。 “犯了那等大罪之后,肯定是受到官府极力追踪悬赏,于是,那人索性揭竿而起,拆了寺庙,连夜上山,一改‘星寥门’……仗着手中千股金银,培养起一众以幼儿之时便会收麾的杀手,私人雇佣,官府赏金,只要有钱,无恶不作,见人便杀……” “因为那些孩子自小无父无母,更无其他亲人,对星寥门的栽培,一向是忠心耿耿,相反,对背叛者,也是毫不手软……” 这才是最后的走向,好人被逼作恶,良善回转丑陋,猝不及防,急转直下。 “所以,你才说,易寒他……” 佟煜说过,他这一生,是免不了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的。 佟煜遗憾着点头,“我初见他时,并未往那方面想,再见谭波寺那日,他拼死护你,与星寥门那帮龟孙子铁定不是同类,但听来人那口吻……关键是,他情急之下射出的黑针,他的身份便摆在那儿啦!” 呼吸一紧,凝萱硬硬道,“他们真的很厉害吗?” 凝萱那担忧至极的模样,佟煜也不忍心隐瞒,“大约十年前,星寥门的势力已经能用当年的第一杀手组织,‘关中十二刀流’并列,这些年,后者没落,星寥门声势日盛……” 言下之意,他是逃不掉的。 “关中十二刀流”,那不是……怪不得,易寒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佟煜回头,凝萱杵在身后,柳叶眉梢爬上一层褶愁。 “你喜欢哪个?” 凝萱垂眸,也不知在懊恼哪个,“你怎么不早说?” “你即便早知道,他那样的人,你也留不住的。”佟煜无奈,“他叛出星寥门的事,不会简单,你不明白,还是对人多些提防吧!” 佟煜警告她,凝萱这人,比普通深闺小姐强上不少,以她在卫家的地位,修习保身,明德知礼,也有些胆识在身上,但比易寒那些刀光剑影,混迹江湖的,却是不值一提。 星寥门的待遇,尊荣,比任何地方都是遥不可及,即使是朝廷,也难望其项背,加之其门规之严,就连佟煜,都实难想象,一个杀手,怎会舍得背叛,忍受终日逃亡之苦。再说那日,易寒的身手,至少也该位于星寥门前几的行列。 凝萱仍未说话。 此时,忙完的店小二又旋回两人身旁,见客人还未离开,以为是没挑到满意的,笑脸盈盈招呼道。 “公子和夫人,可有心仪的,小店后院还有许多,不如……” “不必了。”对这些,佟煜才的确不上道。 他勘定眼那织布机,说,“你们店里最好的,最贵的,麻烦叫人送到南巷佟府!” 说罢,四轮车滚滚而去。 “佟,佟府——” 管家滞后取付银票,店小二楞楞道,“这,这是佟老爷家的……” 上了马车,凝萱从店中慢悠悠出来,旁边是家有名的棺材铺,怔定少顷,脸色浮上半丝惨白。 “夫人。” 凝萱上前,“你和公子先回去吧,我买些东西。” 听闻,佟煜撬开木窗探出脸来。 “那你早些回来!” 他瞧向正前赶马的管家。 “我先走,你在此等候夫人,同她一道回府,到跑马场来!” “是。” 管家拱手,容不得拒绝,马车已轻启,与佟煜一道,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原来能自己赶马车!” 凝萱惊疑,有时,佟煜实在给人种病恹恹的孱弱感,可有时,却…… “三公子除了腿脚不便,与常人并无差别!”管家感慨。 “三公子从前也是意气风发,只不过——” 到此,已然是不忍详说。 “咱们进去吧。” 凝萱一笑,不愿勉强,伤心旧事每每提起,都无非再难过一遍,何况,她大概知道几分,佟煜的心性,也摸得几分。 买了些祭祀用的,香烛,素酒,纸钱,也是方才一念,细数才发现,季嬷嬷的七七是快到啦。 南巷,跑马场,佟府的产业之一。 说是如此,却不止跑马场,而是佟府弟子众人平日修习练武之所,环绕数十里的黄沙场上,人影伴随健马一同飞奔,“佟”字大旗于西风凌冽中飒飒展扬。 其余,射箭,投标,蹴鞠,下棋……每月总有七曜日,这地方会放开,佟府众人也都随意些。 佟煜过来时,一身红衣的佟巽正挽弓射箭,接连十发,无一不是正中靶心。 “师姐真棒!” 佟巽颊上显出感谢的淡笑,但仍是冰冷的,在这佟府,她永远都是生人勿近的存在。放下器械,见到立在一旁的佟煜,也是吃了一惊,旋即笑道。 “终于还是过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佟煜眉梢一挑,“真是许久没来这地方了!” 佟巽自然是高兴的,要知道,她这弟弟,自那事之后,便是整日郁郁寡欢,深锁别院,大门不出,对之前痴迷的习武相干,更是不闻不问,只字不提。可她确是知道,佟煜对武学底子里的热爱。 她每月派人照例去请,他次次回绝,前几日,她又亲自去劝,佟煜破天荒应下,今早要过来时,他这胆小鬼,却仍是畏缩,找借口说要陪凝萱回门,没想到…… “凝萱呢,你不是去了卫府?” 这时辰回来,定然是有意外。 “她待会儿过来。” 佟巽“嗯”了声。 “既然来了,上手松快松快吧!”佟巽提议,他独自躲得远远的,心中仍有切忡。 “这——” 佟煜哑然,他只想远远观望眼而已。 “师兄!” 来不及说话,便有一男一女同时出声叫道,“师兄,来与我们同道吧!” 琦伽与瑞旭英身负长弓而来,瑞旭英身着便利简装,腰间紧缚,方与佟府弟子赛了场马术,此时正汗流浃背,目光移到琦伽时,连佟巽也是微诧,她居然,换上副汉族女子装束,除了头顶长鞭挽起,皆是与中原人相同。 收回视线,佟煜记得,瑞尧宗时,她从未脱下那身西域服饰。 “师兄既然来了,我们正打算比试射箭,一同去吧!” 琦伽赶忙道,若以类别相分,射箭与飞镖等暗器……佟煜是做得来的。 “是啊是啊,师兄,师姐都等你很久了!”瑞旭英反应过来,附和道。 “你就不要推辞啦!” 他如此劝解,任谁也不好再说个“不”字。 不出所料,佟煜射箭果然是轻而易举,标标中的。 众人的喝彩声中,琦伽却在佟煜脸上扫寻到那微不足道的浅笑,于是,在下一批弟子进场时,佟煜又默默退了出去。 立在土沙漫天,寸草不生,光秃的桠蔓下,四轮车与人,仿佛避开阳光的刺眼,勒成种格格不入的孤独。望着恣意洒脱的马背,刀枪相交的火花,他想要的,却不止于此。 心跳停了半拍,琦伽的心口扎进荆棘般酸疼。 凝萱回到佟府,放下东西,便马不停蹄的赶过来,只因管家说,这是佟府的大事。 刚下马,比地平线高出一截的昏暗光束中,豁然是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像个几十米的身影,凝萱捂紧衣衫,轻轻走到琦伽身旁。 第20章.暗箭 - 宴重山 - 垠轫 “卫小姐。”琦伽一愣。 听佟父通母提起过凝萱的出身,知道其并不善功夫,而这种男人扎堆,射骑御礼的场面,显然她不会喜欢。 “叫我凝萱就行啦,我——过来看看。” 看出她的意外,凝萱笑着搓手,好奇扫视道,“这种地方,还真是稀奇。” 上次添药的事,还是靠凝萱加持才成功,琦伽一直对其心生感谢,她拉上凝萱。 “我带你去转转吧。” 还是方才射箭的地方,至于其他,琦伽也怕凝萱吃不消。 佟巽在佟府排行老大,弟子都恭敬地叫声“大师姐”,只因其武学修习奇高,水平在所有人之上,这会儿,更是被四处请去指导教授。 “手放低些,右臂绷紧,凝住……” 教科书般的喊话,一针见血,谁都清楚,想要这位小姐的两句指令,是难上加难,但其眼伎之毒,身手之高,是谁都难以追赶! 譬如方才简短几字,这人已能一秒命中。 “多谢师姐!” “师姐这也太厉害啦!” 感觉到凝萱呼吸都凝住,琦伽一笑,“佟巽师姐从前是天莲域下首席弟子,各项技能都不逊色,即使放眼江湖,也是如此……” 天莲域?想起琦伽提起过,凝萱暗忖,今日已听得如此许多的新鲜词汇,江湖丰繁,可见一斑。 正欲问什么,便见佟巽已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的,又是批前来求教的佟府门徒。 “姐姐。” “师姐!” 凝萱恭敬颔首,与佟巽,她并未单独聊过,次次见面,也只是随佟煜唤声“姐姐”,至于那日竹林之事,她似乎,并不记得。 “嗯。”佟巽点头,看了眼已摆弄四轮车过去的佟煜,冷静可怕的嘱咐。 “你们多陪陪他。” “知道了。” 过去一帮人,这块地儿算是清空,琦伽熟练拾起弓箭,“你想不想学习射箭?” 谈起这些时,琦伽的身上有种英姿风发的气势,正如其举起皮鞭时,那种感觉和佟巽相似,不同的是,琦伽大都时温婉唯诺,又有几分像沈姝那样的邻家小妹。 “好啊。” 凝萱应道。或许是自小到大与生俱来地对安全感的缺乏,她时常对这些能唬人护己的玩意充满渴望!十岁之前,她的皮肤上总有卫夫人蛮横无理留下的针眼青肿,那时,她便总哭着念想自己是个武功滔天的救世大侠。 “你来!” 琦伽乐意之至。 按照琦伽的指示,凝萱站定至她身前,后者较高,琦伽暗自支起脚尖,伸出手臂,掌心覆在凝萱攥紧的拳头上。 “别紧张,放轻松。” 并无太多力气,费力拉开的弓,总随着摇摆不定的臂膀而来回轻挤,琦伽一手固定住,一手从桌前木桶中取出支羽毛箭矢,准确置于凝萱食指中央。 “没事,小心调和呼吸!” 凝萱闻言,释然些,终是感受到身体和弓箭之间的联结,进入到一种平衡状态。 “瞄准,就松手。” 凝萱站定,睁开眼睛时,目光与锐利的箭矢一同定向远处的箭靶,手心用力,弓弦发出微弱的“嘎吱”声,指尖一放,箭矢疾驰而出,划破空气。 待其再看时,那摇摇晃动的箭靶之上,已然多出一支!只是并非在其正中,而是扎进极边缘地。 “真棒呢!” 琦伽会心一笑,赞赏道,“第一次就能射中,还是很有天赋的!” 只这一下,凝萱身体已有些发酸。 “不错呀!” 随着响起的鼓掌,传来佟煜欣慰的朗声笑。 …… “没能射中靶心,是因为弓箭不稳,力道不足……另外,右手握弓,手掌朝上,拇指朝左。左手则是相反,握住弓把时,手掌朝下,手指朝右……” “还有,你拉箭时,弓臂碰到了腹部,这个是不行的……同时,右手臂与弓要保持直线,左手臂还要略微弯曲……” 说着,一只利箭已盈于手中,而后“咻”得飞疾而出,稳当当刺入那草靶中心点。 凝萱脸一红,他果真是优秀呢! “你是来笑话人的?” “没有。”佟煜收起说教,投降道,“我若真如此,一定会找个台子,哈哈大笑,笑得比谁都大声!” 琦伽掩面一笑,正准备说话,一男子已走了过来,招呼道。 “公子!” 琦伽并不识得这人。 “原来是佟谓。” 不必反应,佟煜便知这人是谁,掀起眼皮瞥了眼,冷冷道,“你也在这儿?” “公子说笑,佟府的竞技场,当然是要佟家人过来……”佟谓拱手,话转道,“若是有能耐,谁都愿意到此历练比试,再说,一个地方待久了,关节都得麻木无力……” 有意无意的含沙射影! “你——” 琦伽舒展的眉尖瞬得拧成一团,刚要反驳,便会凝萱拉住。 “他能解决的。” “是吗!你这么说,看来是瞧不起我们这些久居病榻的人咯?”佟煜抬眼,冷目相刺,却是笑道,“我也确实许久没有动身,那不如赛场上一试?” “公子,我并无此意。” “有没有此意,一听便知。”佟煜也不在乎,反倒说,“来吧!” “公子!”佟谓两撇胡子一翘,谦恭道,“还是算了,比射箭,我当然不是您的对手!” “所以,你想比别的?” “这——” “既无旁人,有话直说。” “那不如,马场一见!” “师兄他身体不便,不宜——” “好!” 佟煜厉声打断,紧盯佟谓,不允许别人替他拒绝。 佟煜与佟谓赛马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引发整个竞技场的议论,不仅由于其主角是百年难得见面的佟煜,更是因为,居然有人敢挑战佟家公子。 要知道,不论是佟巽或是佟煜,都是弟子口首相传的人才。尤其是佟煜,近些年新入门的,几近未见过其出手。 “听说佟三公子双腿残疾,这怎么上马呢……” “对呀,我平日见过三公子几次,都是病恹恹的,怎么也不像是——” 布帐外,看热闹的叽喳清晰可闻。这会儿,黑脸的已然是凝萱和琦伽、瑞旭英。 “师姐,我去,我去教训这帮七嘴八舌的人。” 瑞旭英叉腰,他见不得琦伽忧哭,更知琦伽的喜怒哀乐都是来源于他这师兄。 “别添乱了你!”拍他的脑袋,将瑞旭英拉回来。 “师兄,我代你去!”琦伽心下道,佟巽说过,佟煜修养这些年,几近没有离开过四轮车,比马,怎么可能? “不用。” 佟煜冷道,一如先前倔强。 凝萱静默着,没说话,这时是任何劝解都没法子。 右腿不便,佟煜伸手按住凝萱肩膀,整个身体倾在后者身上,笼罩头顶的气息,凝萱忽然就紧绷起来,章徊……那种与他肌肤相触的油腻,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在想什么?” 感觉到她的僵硬,佟煜问。 回过神,见他的手心仍贴着自己,凝萱狠狠道。 “在想,怎么给你收尸?” “你那么希望我死?” “收尸浪费时间,勉强……多活几年吧!” …… 手持马鞭的琦伽回到帐外,听到的便是这场你来我往的对话。 心下多了几分黯然,转身朝另外的试场走去。 …… 左右两马相对,皆位于同一水平线,中间一人,身着红衣,手着小旗,一声令下,半米高的绳幅被冲破,“开始!” 人群的欢呼声中,两头枣红色的骏马毛发飞扬、步伐矫健,飞流般极速奔驰,其后背景,扬起一片黄沙,映照朝阳,气势磅礴。 “三公子,好像也没那么差……” “他居然还能骑马,真是不错呢!” “那个佟谓,快看,一马当先,说不定能胜过三公子!” 凝萱手心握紧,汗水焦急地直往下冒,佟煜这,究竟行或不行? 一圈,两圈…… 每饶到跟前,凝萱都紧盯着佟煜受伤的右腿,少许发力,其身靠左,以此来维持平衡。 “驾——” 喉中的嘶喊划破天际,又是几圈过来,凝萱的紧张缓了几分,甚至,甚至在佟煜身上,发现种不一样的神采,比起醉卧,困囚,一日三餐,更振奋人心的,沉醉其中的乐趣。 十几米外,被琦伽叫来的佟巽生惊望着这一切,身后的夕阳仿佛与其融为一体。 “像不像从前的他?” 一个从不提及过去的人,并非一定是忘记。 “其实,师兄就该是翱翔苍穹的飞鹰,而不是跌落尘埃!”琦伽道。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师姐,师兄他,还会回去吗?” “他若是愿意,我比谁都更希望……”佟巽笑着问,“你的想法呢?” 当年佟煜跌落山崖,琦伽也算是间接原因之一,后来,即便两人有缘无分,琦伽对佟煜,也是好得没话说。 琦伽笑笑,沉默。 “看他这样,就该早些找人刺激刺激才对!” 佟巽叹,为了保护佟煜的颜面和那该死的自尊,整个佟府都小心翼翼伺候着,结果,今日歪打正着,倒是被这佟谓抢了先。 “对了,师姐方才说,那佟谓是——” 怕佟煜出岔,情急之下,她去找佟巽,关键时刻也能帮上一把。结果,“佟谓”二字一出,佟巽也是急不可燎。 “他是二弟生前的——好友。” 佟巽的弟弟,佟煜的哥哥,佟矩! 远处,狂奔吼叫,健壮的马蹄有力下蹬,长如扫把般的棕色马尾随节奏激荡。 第四圈,佟煜与佟谓仍一前一后,不过几米的空距。 两股力量交织,旋转,相合,跟上了空穹的冷风,无从分辨。 场外众人浪浪重叠的喝彩中,一只暗箭已从林中穿越,朝马上的佟煜而去—— 第21章.坟塚 - 宴重山 - 垠轫 远处,狂奔吼叫,健壮的马蹄有力下蹬,长如扫把般的棕色马尾随节奏激荡。 第四圈,佟煜与佟谓仍一前一后,不过几米的空距。 两股力量交织,旋转,相合,跟上了空穹的冷风,无从分辨。 场外众人浪浪重叠的喝彩中,一只暗箭已从林中穿越,朝马上的佟煜而去—— …… “小心!” 佟巽心中一震,与琦伽正聊天的思绪猛地静下,脑壳轰炸,来不及想其他,纵身一跃,没人看清发生了何事,只是一道道连续的红影,如恍惚梦境中般模糊,从眼前飘过,又听“嘭”地敲击,一把长刀已投出去,将那剑拦在空中…… “移步生影!” 琦伽嘴巴微张,瞳孔猝得放大。 “吁——” 佟煜高呼,回身,只差一点,那东西便能取自己性命! 一瞬间,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会有人在佟家竞技场上搞偷袭。 佟谓也停下,愣愣扫量观察周围的动响,但是,除了那支被折断的箭矢,什么都没有,就连风,都与先前一模一样。 屏息聚神,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没事吧!” 佟巽跳入场内,拾起那长杆,而后宣布道,“今日到此为止,都先回去。” …… 琦伽凝思片刻,对身后的旭英道,“你去看看师兄,随后和师姐先走。” 而后,快走一步,蹬身上马,往跑马场出口而去! 回到佟府,佟煜被凝萱带回卧房。 凝萱端来热水,手脚麻利地替他将长裤撸上去,果真如佟巽所说,两腿已呈青紫色,由于血液逆流引发的肿胀,右腿膝盖之下,伤口边侧,更是严重。 “烫!” 伸入盆中,佟煜咬牙,埋怨出声。 “活该!” 凝萱撇嘴,躺在木藤椅上冷眼旁观,“叫你逞强?” 佟煜没理他,转而道,“这水,怎么有股异样的香味?” 香味? “那时沈大夫前几日叫人新送来的——草药!”顿了顿,凝萱解释道,“说是对你的腿伤有用,多用几次,能缓解疲劳,还能……促进筋络恢复!” 生怕他接问,赶快结束这话题。 “你和,那个佟谓,是有什么冤仇吗?” “何以见得?” 浸泡于那药水中,果真有种别样的惬意,是先前从未尝试过的……良药? “你待人宽厚,却受不了他一丝挑衅,还有上次——” “所以,你这算是在,夸我?” 凝萱嫌弃不已,“先前我是没发现,你……居然如此——自恋?” 原以为只有沈堰那人才……难不成,所有男人都一样? “上次在兵器铺,那是就事论事,设想,若是前线军士都用他们自以为却浑然不知的略等物件,一击溃散却不能,阻敌挡架而遭反击,他一人承担的起吗?” “再说,这关乎佟府的脸面!” 这还可以理解。 “那今天呢?” “他想比,我如果落荒而逃,岂不给佟府丢脸?” “是吗?”凝萱起身,替他道,“在佟府,大多人对你避之不及,对你的伤,更是讳口不提,可他,却敢上前,还往你的伤口上撒把盐。” 见佟煜不言,凝萱叹气道。 “你明知道他在激你,却还自顾自逞威风……” “我二哥,佟矩,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笔书生,幼年时,我与姐姐在外习武,家中大小事都是二哥打理,佟谓在旁协助,再后来,二哥落水而死,与他一道的佟谓,却活了下来……” 他问凝萱,“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你怀疑是他?” “难道我不该怀疑?” 少见的强硬,佟煜嘴角浮出一丝讪厉。 “他六岁时被我父亲带回佟家,与我二哥年纪相仿,自小一起长大,上下对他都与我二哥无异,父亲待他更如亲子,十岁那年,见我与姐姐习武,他心生艳羡,父亲便不惜一切代价高价请来武师,一是满足他的愿望,一是我二哥对武学知之不深,他也能从旁保护——” “二哥出事之后,父母亲悲痛欲绝,佟府的生意一直握在他手里,不到半年,我便因伤回到佟府……” 凝萱终于明白,“佟府有你,自然用不上他,因此便将他发配至兵器铺那边,做了个无足轻重的职位!” “落水之事,官府只查出意外所为,并未牵扯到他。家里人每每见到佟谓,都会念起二哥来……最终只能如此!” 忽得停住,佟煜抬起头道,“总之,我耿耿于怀自然有我的理由!” 天渐暗,星夜,凉月似钩。 几百里外,琦伽身素平常,却乘风而前,虽与那匹马始终隔着百米之距,但好在也未跟丢,眼见墨色笼罩,她抓紧时机,长鞭一挥,准确地勾住马蹄,伴着声嘶鸣,马躯同人一道跌翻在地。 琦伽下马,上前。 “还不以真面目示人吗?”琦伽扫过他一身黑衣,“要我动手吗?” “别,别,师妹,是我。” “齐杉。” 齐杉扯下面罩,底下是张胖乎乎的脸,结巴道。 “你,你是早就认出我了吧!” “是三师兄叫你来的?” “这——” “快说。”琦伽拉紧长鞭,狠道,“否则信不信我……” “师妹,我也是身不由己。”知道瞒不住,齐杉索性道。 “师父见你长久不归,本来让三师兄来接你回去,可三师兄……你知道,榜面大赛,掌门交接在即,他不舍得离开,才叫我来探看。” “偷袭九师兄的事,也是他指使的?” “三师兄只说,若有机会,便能出手——” 齐杉悻然道,“师妹,你快回去吧!六师兄随师父闭关,宗门人心难测,魂周,鸷楼蠢蠢欲动,就连神筠宫也……” “鸷楼,神筠宫?” 琦伽心下一咯噔。 三日之后,是季嬷嬷的七七,凝萱与叫上小雅,一起去了郊外的坟地。 夏日将至,早间,晨曦将野丛照得发亮,一路上蝉鸣鸟叫,声音透过林间柳叶的间隙响彻密厚的绿…… 季嬷嬷并无家人,小雅于是寻了这片地方,古早静谧,是个好找的去处。 两人算是季嬷嬷养大的,尤其是凝萱,她出生时,卫母已是个断气之人,哺乳第一天,便是季嬷嬷接过她,此后便一直带在身旁。 “小雅四岁时被卖进卫府为奴,还要多谢您……” 说起季嬷嬷,是有些强势的,尤是在其与凝萱的主仆身份上,更是不会随意逾越半步,她也时常嘱咐小雅,少与凝萱嬉戏打闹。 “放心吧,我与小雅都会照顾好自己的。” 凝萱跪拜,前几日回门,她想趁那机会打探些关锦的线索,可卫夫人那么一闹,此后回去怕是也难。 总之,她不会放弃。 上香,点蜡,说完话……凝萱与小雅便提着东西离开。 刚走出十几米,便听见身后相反方向自远而近的窸窣低话。 “咱们来干什么呀?” “来探望个人!” 前者好奇,答话的老者却是哀伤的语气。 凝萱止住脚步,停了半天又返回来,悄悄察注她们接下来的举动。 老妇七八十岁,见到季嬷嬷这墓碑时便已老眼含泪,支撑不得“噗通”软了下来,哭喊道。 “你呀,生前不得安宁,死后连咱家也容不下你。” 皱纹林布的手抚摸上那冰凉,“你这是何苦呢?” “娘,您节哀吧!” 一旁,头别素簪的女子出声安慰,无果。她化散酒水,泼在其坟盅周围,这才瞧见那土地浇湿的痕迹。 “娘,您看看,是不是有人来过?” 老妇止住哭声,移动身子朝那角度看去。 “这是……难不成是卫府那帮没良心的?” 凝萱咬住下嘴唇,回想起那日安葬季嬷嬷的场景,生前,季嬷嬷常挂在嘴边的话,是自己无儿无女,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的自叹,后来,她甚至专门叫小雅去了主院,仆奴记载册上,季嬷嬷那行写的,也是孤身一人。 事实是,并非如此。 “娘,我知道您想姨娘,可她人已去,咱也回去吧!” “她呀,就是性子拗,要不是当年非要去了卫府,非要为了那女人……还白白葬送了自己!”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娘!” 又过半晌,见日上林穹,女子着手收拾,将墓前的杂草除去,凝萱想了想,终是从密布杂草中走了出来。 “你,你是……” 女子见这突如其来的人影,吓得说不出话来,出来前,娘还专门交代,前来这里的事,不能对外透露。 “你们,是季嬷嬷的姐姐,还有侄女吧!” 确定其身份,凝萱才缓缓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心下揣测,那事应该与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有关,究竟是为何,使得季嬷嬷居然能舍弃家门? 老妇却在看见凝萱的面容时,怔得恍住,凝萱与她对视,只觉她在通过自己,念起谁来? “你是卫府的小姐吧?” 她一眼认出自己!季嬷嬷曾说,自己与母亲,生了张几近重合的脸! “我们和她并不认识!卫小姐没事的话,我们也先回去啦!” 几乎是立刻地,老妇便将眼泪擦干,扯起那女子而去。 “等等!” 凝萱跟上,从吃站着的小雅那里要过几张银票。 “你们拿着,我知道任何东西都不足以补偿!” 瞧她们衣着朴挂,生活应该也不富裕。 季嬷嬷的决定,她也难以体会,而这,是此刻她唯一想到的。 老妇未回应,凝萱便硬塞到那女子手中,和小雅快步离开。 第22章.苏布 - 宴重山 - 垠轫 回去的路上,凝萱魂不守舍,想着坟塚前那母女二人,她们对卫府心怀怨恨,见其模棱两可的态度,实在难以揣测。 甚至连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都没应过来。 小雅倒是听见,还未提醒凝萱,那人已一路小跑,拦在凝萱跟前。 “卫小姐!” 含笑鞠身,原是那一身竹叶,桃花似炯的苏禹唤。 凝萱回拱道,“原来是苏老板!” “我方才在楼上,见卫小姐到此,特来请卫小姐品酒饮茶,小叙片刻?” 瞧他不怀好意的模样,凝萱顿了顿,道。 “苏老板,是有事吗?凝萱如今是有夫家的人,恐怕不好吧?” “苏某的确有桩小事!” 苏禹唤轻“哦”道,背身回指楼阁,“就在这儿,人多客流,不会引发误会,小姐且放心,苏某绝不会耽误您多余时辰!” 凝萱看了眼小雅,“嗯”地点头。 这比酒楼还要阔气数十倍的阁台,正是苏禹唤的“苏布织锦”,几个大字金漆泼染,派头十足,进到一层,人身攥动,男女老少皆俱,没有寻不到的顾客,各个柜台前,小二忙前忙后,可见其生意繁闹,即便是见过卫氏兴盛的凝萱,也不由驻足赞叹。 二楼,则是供人听曲,吹拉弹唱的场所。 应苏禹唤的邀,凝萱便正坐于此,却是浑身不自在。 茶杯已换了几道。苏禹唤倒是眼瞧着木台表演的戏班,尽兴之处,还能哼出几句。时而目光下沉,盯着凝萱白皙的双手挲上几下,后者感觉到,赶忙缩回双手。 “苏老板有话直说吧,凝萱今日还有些闲事,怕是不能陪您多聊!” “好!那苏某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啦!” 苏禹唤扇子一合,立马将看曲的心思收回来,专门等她这句话似的。 “话说,卫小姐可有自行开设、料理布庄的打算?” “这——” 这话出来,便是一轰,连凝萱都哽噎住。 “上次卫老爷拒绝我的收购,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那之后,卫老爷曾找我商谈过合作事宜,我出钱,他出力,五五分成,但苏某并不愿意!” “卫氏布庄用的仍是十几年前的旧艺,可以说工艺精湛,但毫无新奇可言,即便投钱硬扶,最终免不了衰落的惨运……苏某真正想要的,是卫小姐这样的合作者!” 看来卫老爷并未在苏氏占到便宜,卫府,果真是没救了吗? “这样大张旗鼓,苏老板难道不知,凝萱也姓‘卫’吗?” 凝萱抿了口甜茶,说,“再者,凝萱实在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获得苏老板的倾顾?” “既然是坦诚相言,卫小姐也不必躲避藏捏!” 苏禹唤放笑道,不知从哪里抽出块丝绢,“这是卫小姐的手笔吧?” 凝萱没接,只看一眼,便能确认!苏禹唤,好大的本事! “小姐你虽长居卫府,却与此间众人都相识颇浅。当然!苏某是生意人,自然还是看中卫小姐的才能,您这针法,集百家之长,也有自己的一套织法,虽然还不成熟,但假以时日,多加练习,能与我苏氏女工一较——” 凝萱不得不相信,这苏禹唤,的确是行家。但对她的褒奖,确实是过之不及,自己什么水平,她还是有数的。 “苏老板布庄遍布垠城,凝萱认为,您这里,不缺一两个绣娘吧!” “卫小姐,生意人经营,学到的第一点,便是,目光长远,不必拘泥于当下!” “若是卫小姐愿意,可以出个价!”苏禹唤抬眉,一双桃花眼魅惑十足。 “你我合作,苏某绝不会亏待了您!” …… 食指曲起,在茶盏边缘轻摩,又过半顷,凝萱终于还是攥紧手掌,道。 “恕苏老板原谅,这事,凝萱还是不能应下!” “为何?” 始料不及的回拒,苏禹唤起身,丝许急迫后恢复如常,“苏某满心诚意,卫小姐难道一点都不动心?” “苏老板应该知道,凝萱一月之前,已行身嫁,因而,凝萱一定不能早早做决定的!” “既然如此,那苏某也不便勉强!” 苏禹唤叹气,又说。 “不过,苏布的大门永远欢迎卫小姐这样的人,苏某随时恭候!” “那凝萱,先谢过苏老板!” 静寂,夜。抬头,天空幕布一般。 经昨日一战,又不经意想起佟矩,佟煜今日又在其书房坐了整天,他虽去世多年,然其卧室,花园……书柜之上陈列的诸子百训,还有那象征他学问之心的赶考用物,皆是原样,每过时隔,都会派人定期打扫。 从西院出来,恰好是饲养灵泽的地处。佟煜推门进去,便见那悚然白影,正边吃边凝注几米外手拉弯弓的凝萱,她一袭粉衣素裙,简洁装束,似正是为练箭而来。 凝萱并非从小习武,无根基,在佟煜手中玩具般的器具到了她那儿,如万斤磐石费劲。 “右腿立定站稳,不要摇晃,下蹲……” “你——” 凝萱垂下双手,站定看他,这人怎么无处不在! 佟煜无奈,只得扶着四轮车两侧,肘部撑起,缓缓地,如常人般站了起来。 凝萱已经见怪不怪,佟煜就算上树摘桃,九天勾月亮,她也不会吃惊,她只当他比四肢健全之人差一点,更正而言,是强很多。 “不是要学射箭吗?” 夺过弓,虽说有些踉跄,但毫不影响他拿箭时的稳定,“你过来,我教你。” 凝萱移过去。 “背过去,看那边!” 佟煜指挥道,这时候,比方才自己偷练时扭捏不少。 凝萱转身,佟煜一把拉过,双手前后松开,将弓与箭都给到她。 “保持这个姿势!” 凝萱照做。 佟煜比她高,只得微蹲,循住她的视线。凝萱感觉到一股炙热体温的靠近,洒在她的耳垂,脖颈,下颌……这种,有些危险的气扬。 “错了,手腕要伸直——” 佟煜纠正,抬手间,“啪”地声,那连弓带箭已落在地上,凝萱左手旋裹右腕,紧咬朱唇,面容疼得扭狰起来。 “你怎么回事?” 佟煜看过去,他可没用力,怎么就……再见其衣袖,已有血迹外流。 “给我看看。” “没,没事。” 眉头蹙起,嘴上却是硬的,凝萱藏到身后,“真的,真的没事。” 佟煜沉默着逼近,在凝萱还未预测其下一步时,右臂已被他拽去。 惊呼沉重,掀开时,佟煜也不敢置信,凝萱整条小臂斑驳交错,十分骇怖,显然是刀刃划开,但口子不深,新旧相加,总共有十几道之多。 “你自己弄的?” 佟煜不解。这也不会是他人所为,先说佟府谁有这本事,一刀切下,次数,力度,都恰到一点。一点,能撩开皮肉,渗出鲜血,但又不会伤及骨髓的一点。 凝萱折回,“不行吗?” “是因为那花?” 一针见血,佟煜是神仙吗? “前几日,你从卫府抱回一盆食人花,那花生于西域极寒之地,其种所用皆是毒中之毒,传说能医死人,活白骨,中原许多人,都慕名而往。” “花枝绵延千里,平常人一旦靠近,会被缠绕致死。除非以血相养,且是阴月,阴日,阴时出生,处女之血,才能保障其生长——” “那又怎样?” 被戳穿缘由,凝萱说走就走。那花既然如此神奇,他知道也不为过。 “你为什么要养那花?”佟煜实诚道,“人血有限,食人花的培育却是个无底洞,长以以往,迟早会送命!” “那是我自己的事!多谢提醒!” 相背而立,许是嗅到凝萱周边的古异,灵泽丢下骨头,迈步过来。 “灵泽!” 凝萱吼它,“别淘气。” 灵泽果真就乖巧地伏跪在地。 “你这右手,学箭会很吃力,改日,我教你骑马吧!” 此时,佟煜已坐回四轮车上,道,“骑马,你会容易些!” 咄咄相逼的说教终是消无。 凝萱笑了笑,“那好。” 院外。一高一矮,相遇在此,琦伽来找凝萱,而佟巽则是来见佟煜。 “你说,鸷楼和神筠宫也掺和其中?” 佟巽扶额,她辞别天莲域也没几年,但江湖中的风云诡变,多少有听说。 当年那场死伤无数的血流成河,她也实在目睹,魂周的势力背景,更是不可估量。瑞尧宗失手杀死魂周大弟子,对方因而举战…… “鸷楼向来低调浅行,不动声色,那鸷楼楼主,更是无人见过其真面目!”琦伽也一筹莫展,“不过,鸷楼一直以剑道闻名,或许,是为了清尘而来!” “清尘,那把奉于宗门祠位的剑!” 传闻,削铁如泥,刃如秋霜,斩金截玉,无所不能。然对瑞尧宗而言,更是宗主身份的象征! “至于那神筠宫,前几日,她们丢了瞑水,正在四处寻找!” “现在怕是,谁都惶惶不安,生怕惹到那帮女人!” 神筠宫应该属江湖中最高调又隐蔽,最易忽视又不敢轻看的组织,一帮武功高深莫测而又以狠戾著称的蒙面女子,那深筠宫宫主,见其真身者,寥寥无几。 …… “事到如今,只能兵来将挡,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去打个招呼?”惋叹之后,佟巽瞧向琦伽。 “他并非没有原谅你,只是对那事,难免仍……” “我明白。”琦伽苦笑,“见到师兄好,我便可以放心啦!” 第23章.危机 - 宴重山 - 垠轫 第二日大早,薄雾弥漫在佟府庭院之中,威严马匹,大队官兵脚靴的踢踏作响已然充斥于其上空。 凝萱刚出房门,便撞上一脸慌张的小雅。 “小姐,你快跟三少爷说一声,县令大人莅临府上!” 小雅心里发虚,她自小还未见过这等排场,“带了不少人呢!” 佟府,正堂。 朱红官袍,清正肃气,带着数十名随扈,气势汹汹。 垠城县令,名为黎哲,向来以刚正不阿、严格执法而著称,此次过来,是专门查问佟家铸造兵器之事。 院内,聚集满家仆和佟家子弟,门外,守卫严密。 佟煜的父亲,佟柏第,面色凝重。 “黎县令,佟府的货物不可能出现纰漏,还请大人详查!” 一旁,是清早方习武归来的佟巽,一脸清冷,英气眉梢间浮现几丝忧愁。县令置出的诉状,和原告呈上的兵器样本,的确都印有佟府的标志。 黎哲扫视一圈,开口道。 “佟庄主,你佟府所铸造的兵器,若说有质量问题,引发民怨……即便是我,也的确不信,但作为本地父母官,有人击鼓鸣冤,我必得,来查个水落石出,且追究到底啊!” 佟柏第沉声回应:“县令大人,我佟庄兵器铺,自兴办以来,一直都以信为本,童叟无欺……这事……不排除……是外人恶意造谣陷害!” 话虽如此,那东西又如何证明? 闻此,一言不发的佟巽忽道:“不知县令大人到此,是打算从何查起?如何查?” 嗓音同扫过的眼神一样冰凉,正如其在佟家高不可攀的地位般,引人压迫。 “黎县令这样大张旗鼓前来,是兴师问罪,还是想要拿人?” 如果是后者,大可不必,直接派兵即可。 “垠城对佟府而言,是根基所在,相反,佟庄兵器对本地,也是块不小的名声,黎某实在不愿就此下决断!” “所以县令大人的意思是,想要给我佟府机会,自证清白?” 佟巽反问,近年来,佟府与朝廷之下有些联系买卖在,佟府对外遵纪守法,但绝非瞧上去的软柿子一样,会任人拿捏。 “黎某愿意相信佟府辩词,也能给佟府三天时间,寻找真凶,但这案子,所现证据确凿无疑。为给当事人交代,本官今日必须带走一人!” 一人?那必得是家主佟柏第! “你敢?” 佟巽心下一沉,拔剑道,“若是我不准呢?” 黎哲脖面黑沉,显然被唬了下,却是憋言劝道。 “本官念在你们佟庄是本地大户,又不愿惊动街坊四邻,才亲自登门,佟小姐可不要不顾好歹!” “等等——” 有风吹过,木叶微动,突然一道黑影如飞鸟般掠下,来势似箭,落地悄声,此时已站定到这方阔大厅之中。 “喂!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那人手持一把小刀,直直逼近贴在那黎哲的脸皮上。 “县令大人,我要是这么一轻轻一划,您觉得这条命还在吗?” 片刻之间,黎哲脸色自白变绿,自绿便黑,身体哆嗦得说不出话,连叫人的胆量也使唤不出。 在场见过其威吓四栋的人,无不掩面偷笑。 “师姐,你这样光耍嘴皮子可不成,对付这种人,就得用非常手段!” “萧琏!”佟巽虽不满,但被他这么一闹,居然也无比舒坦。 萧链手心一撬,那锐刃转了个弯,黎哲脸面更是五彩相间,悦声问,“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黎哲嘴角微动,生怕不小心挨到,伤到皮毛。 “那,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萧链嘴皮一掀,问,“同意的话,就眨眨眼!” 黎哲果真如此。 萧链正要松手,这气氛紧张之际,佟煜与凝萱迈步前来。 “县令大人,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佟府请缨,限期半月,给出交代。若是他人栽赃,到时还请大人为我们洗刷冤屈……若是我们佟府内有人造次作奸,我定然不会放过他。” “我佟煜在此立下期约,到时,若是不满,即可拿我问罪。如何?” “佟煜哥?” 萧链惊道,久别重逢的笑,恨不得跳佟煜怀里。 不容思索片刻,黎哲赶忙点头。 “好,既然佟家三少爷这么说,半月之后,本官会亲自前来……” 整了整衣衫,顺着台阶,赶忙招人离去。 佟柏第感慨万分,深深一拜:“多谢县令大人宽容。” 刹那间,人如鸟兽散去,佟煜这才松了口气。 “小子,你怎么回来的?” 这才瞧向一脸惬意的萧链,“一个前,你是为何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 萧链瞳光闪动,头不由向佟巽一歪,随然道,“我那时急着回山,没来得及嘛!” 旋即看着一同过来的凝萱,想了半天,“是你!” 后山,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林间古道上,宁静暮色。 一人一车,一身白衣,徘徊小径。长枪陈锈措于手中,沙磨的质落感,艰难起身,他能感觉到,腿伤正在慢慢痊愈,尤其是近几月,但拿起挥舞这兵器,还需要时日。 萧链冲动之下保住了父亲,但他明白,在垠城立足,黎县令那边无人推免,这事,必须要赶明查清。 一直以来对佟谓的怀疑,终于在此时爆发。 佟巽则是提议,以那佟家兵器铺的印章为线索,抽丝剥茧…… 试了几次,仍无法完整地做出一套招式。集火之下,一拳捶向坚硬的石壁,骨尖处,血肉模糊。 “佟煜——” 凝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你这是何苦呢?慢慢来,总能好的。” “你怎么在这儿?”佟煜低头,收起愤怒。 他出来时,凝萱明明在房中织布,即使到了佟家,她也一天没有懈怠过。 “琦伽下午出发,你……去不去送她?” 凝萱纳闷,本来计划如常,是三日之后,可接到封书信,却忽然马上要提前走。 右腿支撑不住,佟煜一下子跪在地上,骨头咯吱作响。 “佟煜。” 伸手扶他,才发现佟煜身上已被汗水浸透,这会子功夫的运气,对他而言,已经如此吃力吗? 再看他的脸色,是种凝萱从未见过的悲颓。 “怎么了?” “师姐,榜面大赛提前,速回——” 他忽念自道,凝萱缓尔,才发现,这应该是琦伽收到的急信吧。 “所以,是因为什么原因?” “瑞尧宗一定有大事发生!” 榜面大赛本是每六年一次,六月初六举办,这次算来,应是为掌门交接做准备,如今忽然提前,明显—— 这嘴硬心软的佟煜。凝萱就知道,他是无法对师门危机做到事不关己的。 “可你现在——” 他现在,就算回去,怕是也做不了什么! “废物!” 佟煜怒喊,汗如雨下,又是一拳。 他总以为避之远视,便能躲开一切,可如今……隔岸观火,有心无力。 拦截到那信鸽,拆开那信时,他本想销毁咽进肚子,可再看自身,无奈哀叹,只得又将那小笺绑回其中,传递给琦伽。 “不!” 佟巽与萧链忽惊现在这绿林之中。 “要我说,你和琦伽师姐一同上瑞尧宗吧!”萧链道,“瑞尧宗现在派系分明,尤其是宗主入关之后,你们那个三师兄更是过分!上次与魂周交战,前几号弟子本来就所剩不多,我知道佟煜哥你无心掌门之位,但你若回去,那人肯定会少些猖狂!” “可是——” 佟煜喉咙涌上火热,他如今,形同废人。 “九师兄,你是师父眼中天赋最强的弟子,他一直对您赞不绝口!其实,此次下山前,师父他——” “旭英!” 琦伽堵住他,“你别胡说!” “你说什么?” 佟煜忽呵,什么事都瞒着自己! 被琦伽这么一斥,旭英也不敢说话,直至佟煜投来那可怕的眼光,琦伽这才替他道。 “谁人都说,上次魂周能退让,是因其受伤之故,但事实上——父亲耗尽全身武功才与魂周相抗,之后,他老人家几近陷入沉睡,所以才要年年闭关,你知道,那时,我们失去了大师兄,五师兄,八师兄……后来,二师兄出走,几位师兄混战,瑞尧宗乱成一团……一直未回转生息!” “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你的伤,父亲一直心有愧意,他也不愿你再为瑞尧宗的事分心!” 他们虽生在万里之外,但佟煜的动向,父亲并非不知,双腿残疾之后,他易暴易怒,喜色不定,佟府上下皆是忧心忡忡,那时佟矩之死还未半年,佟巽又不得不放弃天莲域修习,赶回家中,料理后事。 佟煜咬住牙关,原是他不懂事!这家中,还是因他,鸡犬不宁! 夜间,风色凄然,凝萱收到佟煜之前那写好的和离书。 “你先拿去!” “这——”凝萱收拾包袱的动作止住,“不是三月未满吗?” 佟巽是坚持要她与佟煜同往,这时似乎还不到时候。 “若是我无法安然归来……” “别说那种话,上个山,还能丢了命吗?”凝萱折起收进袖中,迟疑道。 “瑞尧宗真有那么——” 这“危”字还未出口,身体一斜,凝萱被佟煜护在身后,他长袖一挥,熄火尽灭,嘴巴被捂紧,佟煜观扫四下,了然道。 “何人?出来吧!” 霎时间,四周黑成一团,刀光闪烁间,来人自上而下,已生生立在院子中。 “又是你们!” 第24章.迎难 - 宴重山 - 垠轫 夜间,风色凄然,凝萱收到佟煜之前那写好的和离书。 “你先拿去!” “这——”凝萱收拾包袱的动作止住,“不是三月未满吗?” 佟巽是坚持要她与佟煜同往,这时似乎还不到时候。 “若是我无法安然归来……” “别说那种话,上个山,还能丢了命吗?” 触及心端,凝萱顿了顿,还是折起收进袖中,迟疑道。 “瑞尧宗真有那么——” 这“危”字还未出口,身体一斜,凝萱被佟煜护在身后,他长袖一挥,熄火尽灭,嘴巴被捂紧,佟煜观扫四下,了然道。 “何人?出来吧!” 霎时间,四周黑成一团,刀光闪烁间,来人自上而下,已生生立在院子中。 “又是你们!” “看来之前的弟兄是败于这位公子手里啦?” 听佟煜语气,定然是识得他们的。为首的神色微变,道。 “没想到瑞尧宗的人也管起这等闲事来——” 多少猜出些佟煜的实力,为首的收起玩讽,问道。 “我们不杀无辜,敢问公子,那叛徒如今在何处?” 那些人死状凄厉,若是强干,也拼打不过。 “我们星寥门有自己的规矩,那叛徒必须死,还望公子如实相告!” 星寥门!凝萱这才明白,他们是来找易寒的。 “我知道,星寥门有神秘传讯之法,但那位公子,我们也是偶然遇见,出手相救,谭波寺之后,你们要找的那位,在下再未打过照面。” “但他与这位姑娘在一起,确是真的!” 佟煜大抵已猜出几分他们的由来,星寥门称“不死门”,杀手无数,往往以目标为靶,若是上一批追查无果,则会放出信号,留下记标,下一批则会循其而来……他当时与易寒并无亲密接触,看来是他们定然是在凝萱身上使绊! “若是阁下不信,可以在我佟府搜上一番,但如果没有,我佟煜也要,找你们问个清楚!” “请吧!” “公子所言,我等信下,告辞!” 为首的沉吟片刻,只能甘心道,带人飞快而去。 “易寒他,会不会身陷麻烦?” “麻烦肯定会有,但应该还没死!” 佟煜将灯笼点明,所望之处,又恢复亮堂。 第二日,天还未亮,佟府请了沈诚来,将佟煜的伤再诊一遍。 “真是奇迹,公子是寻了什么神仙药草,竟然恢复奇快!”沈诚惊得连声叹道, “我行医多年,还是头次见,公子有福啦!” “多谢沈大夫!” 佟煜绑起鞋靴,实在饶有兴味,还未说话,便听旭英道。 “应该是我师兄身强体健,又根基颇深的缘故吧!”他向前几步,重复道。 “九师兄可不是常人呢!” “对呀,对呀!”不知是谁接上附和。 “也许,大概!” 沈诚笑道。他既不小气,也不邀功,病人好转,他比谁都高兴。 “那就请沈大夫开些需带的药,这次远门就靠这些啦!” “好!” 沈诚来到桌边,凝萱也跟着移过来。 “卫小姐,我家那不成器的二弟,若不是挨了板子起不来,是一定会来找你的!” 凝萱方才还奇怪,怎没见沈堰跟来,还以为是赖床之故。 “家中药库,他给弄丢了些药材,被爹吊着打了几下,又是发烧咳嗽,病了许多日啦!” 食人花!凝萱第一眼想到的也是这! “沈大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混小子,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半月前,那东西已没啦!” 凝萱一阵歉愧,可这罚反正已挨,她也就不徒生客气。 “沈大哥,那就烦您好好照顾沈堰,待凝萱回来,会第一时间去看他!” 清风徐徐,阳光穿过树叶洒于石泥土道。一辆马车,两匹骏马急缓而过。 佟煜与凝萱颠簸于车中,旭英与琦伽左右相护,一起向着极西之境,瑞尧宗所在方向前行。瑞尧宗落于崇山峻岭之间,古朴神秘,云烟缭绕,每日晨曦与夕阳,皆自此起落。 “你为何不开口叫琦伽师妹上来?” 佟煜一脸无谓,甚至闭眼凝气,方才琦伽提出那要求,他却没有拒绝。 “你能骑马?” 佟煜睁眼,问凝萱。后者立马闭了嘴。 …… 黄昏时分,终是到达那瑞尧宗山下。 “师姐回来啦!” 守门的师弟见到琦伽,都一眼认出。 琦伽点头示意,抬手,身后马车可以让行。 “师姐,这还是要……” 强势之语彻入耳边,凝萱与佟煜相视,后者有些难掩愤意,但依旧敛起,从容深邃。 “我的话,难道也不管用吗?” “师妹!” 一条高大威猛的壮汉自千层台阶而下,来到琦伽面前。满脸傲然之色,正是瑞尧宗三师兄钡锡。 钡锡虽与众人身着花色相同的宗门服饰,但其五官却与琦伽类似,圆脸光润,半分憨土。 “师妹,榜面大赛在即,师父也要出关,瑞尧宗的大事,来往进出众人,还要是仔细详查才行!” “我带回来的人,还会有差错吗?” 钡锡浮出一丝难堪,但还是道。 “师妹的人当然没问题,我只怕师妹被人蛊惑,捎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 “三师兄——”旭英脖子一斜,早看他不顺眼。 还未怒怼出声,忽听一道声音,马窗中探出一只手,随后,是张经久未见的脸。 “三师兄,别来无恙?” “佟……佟煜。” “你回来了?” 钡锡本有所设想,但没想到他真敢回来,此时冷冽掺杂震惊,对佟煜,他一向充满敌意。 “这声三师兄不敢当吧!”钡锡眼带无奈,瞧着琦伽的目光折回,道。 “你佟煜四年前已退出瑞尧宗,这会儿忽来叫声师兄,还想从这宗门牌匾下正步而入,有些不合规矩吧!” “三师兄,大家都知道九师兄是因伤才不得不离开!” 旭英本就不服,更看不惯他一副为难的丑样。 佟煜温然一笑,也没气急,从怀中取出一枚微闪令牌。 “这个,可以吗?” “佟煜”二字下是个楷体“九”,瑞尧宗子弟的标志,也代表他的身份。 “三师兄,你应该了解其意义。我回来单纯为了师门之事,绝不会给师父惹麻烦。” 钡锡轻讽,“你这样子,还能做什么?” “那就不劳您费心啦!” “三师兄,请你敬重师门之规,放行!”琦伽呵然道,“让开吧!” 几人站成一排,目光坚定,毫不示弱地支持佟煜。 钡锡脸色微变,不禁凝视了令牌片刻,眼神微下黯淡,不再继续挑衅。 “既然你有令牌,那便可以入内。但不要忘了!瑞尧宗内亦有规矩,不可轻视。” “多谢提醒!” 佟煜点头,坐回马车之中,随即众人迈步上山。 一座别院,深山之处,佟煜原本的居所。 “你走后,师父便派人将这里封锁,包括隔壁二师兄的房间,一直为你们留着!”旭英放下剑,和凝萱一同将叠了数年的枯叶风扫干净。 “二师兄是何时离开的?” 如果佟煜没记错,他下山时,二师兄殷弦还在,人也还算齐全,可方才一路走来,却是添了许多新面孔。 “你走后,师父常年入关,琦伽师姐本来协助二师兄打理门派,三师兄和四师兄也在其中,但他俩自小交好……” 旭英挠了挠头,不服气道,“三师兄与琦伽师姐同宗同缘,一直对师姐就……又联合其他师弟排挤二师兄,搞得整座山乌烟瘴气,你知道二师兄,他清正惬然,与世无争,后来,实在见不得师门……自相残杀!” 不知这词用的是否恰当,总之那时烈况,谁也看不下去,若非琦伽是师父的亲女儿,实不忍见此,才压忍痛气留在瑞尧宗! “师姐也劝不住,二师兄便带着他的桃花酒,离山而去!” “那其他师兄弟呢?” 没成想一时兴盛江湖的师门,居变成如此惨景。 “大师兄,五师兄,八师兄生祭魂周,二师兄不在,七师兄自小一直贴身照顾师父,每每入关都将其呆在身旁,至于六师兄,他本来就是出家人,当年那战,他失去右臂,二师兄离山后,他也遁入后林,再不出来!” 一连悲叹过后,旭英看向佟煜,请求道。 “九师兄,方才钡锡那狗样,你也看见了,四师兄和他沆瀣一气,半斤八两。他们美其名曰,说要发扬瑞尧宗,实则是笼络人心,招收的子弟,都是他们的心腹,还有些不成器的浪荡废材,连我旭英都不如。” “真是够能败家的!” 凝萱唾弃道,这可连沈堰都不如,呸呸!拿沈堰比,简直污了沈堰! 佟煜摇头,闻其叙述,心寒哀伤。 “大部分如此,但也有些闻瑞尧宗之名,确来修习的,但都被三师兄压榨得不轻,有几个功力极深的,倒是他们也不敢惹!” “自去年师父宣布掌门交接之后,他们变本加厉,近些天,甚至在有意无意打探‘清尘’的下落!” “他们居然想打‘清尘’的主意!” “当年大师兄在世,师父一心想传给他。如果不是——” 佟煜感言,回忆起十年前光景,再见今日惊天巨变,物是人非……悲不自胜。 “师父何时出关?” “还有半月,是榜面大赛。师父一定会在那之前现身吧!” 榜面大赛!瑞尧宗掌门之位,要求武德兼备,前者便是由这大赛而来,不论年龄,出身,入门时间,只有前十名次,才有一线生机! 入夜,瑞尧宗笼罩起深浊浓雾,月圆,光线穿透,看不清明暗。佟煜立在树下,他已能脱离四轮车,但右腿的支立,要慢慢练习,正如此,才能快速好转。 心中一片缭乱,瑞尧宗狼藉,加之佟府假兵器之事,也让他忧虑不已。 凝萱缓步走到他身后,将毛毯取给他。 “你还是披上吧,别着凉了。到时候还要有命去收拾这烂摊子才行!” 佟煜接过,忽道。 “我这才明白你为何没有整日郁郁无所作为?如我一般!” 凝萱笑他,“用你佟煜的话来讲,是在折煞我吧?你再不济,也要比我强!” 佟煜拥有常人望尘莫及的上限,而普通人,一辈子高低只能在自我有限空间中打转,前者只需稍浅努力,后者劳碌半生,也是草草! 风扫耳际,佟煜眉头一紧,悄然退后几步,肃道。 “我们回去!” 第25章.李殇 - 宴重山 - 垠轫 入夜,瑞尧宗笼罩起深浊浓雾,月圆,光线穿透,看不清明暗。佟煜立在树下,他已能脱离四轮车,但右腿的支立,要慢慢练习,正如此,才能快速好转。 心中一片缭乱,瑞尧宗狼藉,加之佟府假兵器之事,也让他忧虑不已。 凝萱缓步走到他身后,将毛毯取给他。 “你还是披上吧,别着凉了。到时候还要有命去收拾这烂摊子才行!” 佟煜接过,忽道。 “我这才明白你为何没有整日郁郁无所作为?如我一般!” 凝萱笑他,“用你佟煜的话来讲,是在折煞我吧?你再不济,也要比我强!” 佟煜拥有常人望尘莫及的上限,而普通人,一辈子高低只能在自我有限空间中打转,前者只需稍浅努力,后者劳碌半生,也是草草! 风扫耳际,佟煜眉头一紧,悄然退后几步,肃道。 “我们回去!” …… 对佟煜的感知力信任至极,在听到其提醒时,凝萱也是迅速绷紧,“好!” 轻步返回房间,凝萱应佟煜指示将所有亮光扑灭,佟煜则善后,洞察人声,凝萱回头,已是满院漆黑。 再看佟煜,合上门之后便矮蹲于窗下,他扬手,高低比划,食指中指来回活动,嘴唇张合。“过来!” 凝萱会意,弯腰小步踱过他身边,这感触,惊险,惊吓,还是刺激! 佟煜按下她的脑袋,凝萱头一痛,整张脸已贴紧他裤腿。 正欲吐槽,便听靴步窸疾,轻嗓低喃,已自远而近,落进远处院墙,又摸进这片房门,推了下,凝萱身体一晃,更是跌进佟煜怀里,她咬住嘴唇,心悬在喉眼,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 “找遍了,院中无人!” 又听另一报告前近,“会不会是早睡下啦?” 话落,门板又颤动几下,尝试之后,唏嘘中夹杂无语,“或许吧,来了一天,许是太累呢!” 说完,“嘿嘿”直笑,“等等,我看看!” 凝萱仰头,直勾勾盯着那纸窗,半刹后,戳进个粗漾的手指,一双眼睛也跟着探进来。 佟煜揽下她,表情简直五颜六色! “走吧,黑着灯,啥也看不见!” “那……咱们什么也没打探到,怎么交差呢?” “如实交差呗!” 两人拌嘴而去。 “他管天管地,还能管住人家上床不?” …… 凝萱泄下力气,口水被这人笑出来。 “别动!” 佟煜制止,“还没走!” 凝萱血液僵住,赶忙如泥塑般定住。 …… 终于恢复平静,两人瘫倒在地,靠住门窗,谁也不舍得起来。 “还好吗?” 佟煜看她,笑道,“这舒头探闹的惊吓,没经历过吧!” “没。不过,挺有意思的。” 凝萱回应,这才发觉自己还被他拿手臂圈着。尴尬地试图起身,可脚踝酸麻,猛地又跌坐回去。 好在有佟煜这肉垫,没栽在石板上。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折腾一晚,也是累。佟煜手挽住凝萱肩膀,闭上眼睛。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看着月色多好——” 凝萱定睛,发现那白轮已冲破迷茫,将黑凉的石地蒙上细砂,将一切勾勒得极美! 第二日。旭英带路。瑞尧宗山后小路百米,崇壁峻岭,寺庙古朴,名为普隐寺。 “烦请通报,我们想见李殇禅师!” 进入庙中,青灯古佛,昏烛尽燃,并无一人。 只有一敲钟和尚,面露难色,佟煜合手,“我们有急事,今日必须见到他!” “拜托你了就!”旭英捣蒜似的点头。 “我们是他的师兄弟,想跟他说几句话!” “那好吧!” …… 半顷,小和尚出来,带几人进到一处凉亭。 远远的,见背坐于石栏之上的念佛僧士,六师兄,李殇。佟煜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四年前,李殇混战中被砍去右臂,一身白衣苍凉,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仙气。 “六师兄!”旭英上前,他与李殇多年没见,几次拜访,都未果。 李殇转身,见到佟煜时,平静的眼波生出波澜,“九师弟!” “看来你旧伤痊愈,恢复不错!” 他虽仍依靠四轮车,但李殇精通医理,看其唇齿红润,神色清淡,是血气恢复之兆。 “六师兄,过几日就是榜面大赛,现在瑞尧宗情形……一言难尽,总之,是急需你我的时候,跟我们回去吧!” “是啊,六师兄,现在九师兄回来,我们多一个人,就能……” 李殇手掌竖起,打断旭英,道。 “九师弟,我已遁入空门,红尘俗事也不再问津。贫道断了一臂,修行伤势未愈,身处寻常人间,已是受尽恩怨之苦,不愿再被卷入师门的是非纷争。” 同室操戈,祸起内乱,他本就是出家人,不忍不愿,多年前,他便料想会有这么一天。 佟煜沉思片刻,知道说服李殇并不容易,但他不能退缩,势单力薄,做事只会碍手碍脚。 佟煜轻声道:“六师兄,魂周,如果是魂周,卷土重来呢?同门兄弟丧生,敌人势如破竹。难道,你还想见到另一个四年前吗?” 李殇脸色微变,他知道佟煜不会无的放矢,可他……还有那瑞尧宗? 沉默一会儿,李殇终是微叹:“九师弟,贫僧告退。” 这时,一阵破空之声……紧接着,一道剑光瞬间刺向二人。佟煜射出暗具,李殇也立即做出反应,但其心绪悠乱杂烦,还是未能完全避开。 佟煜跳起,惊着展臂,离其还有几寸时,手腕被剑气一划,鲜血溅在了地上。 黑衣人跃下,挥剑再次冲向他们。 李殇左手飞快行动,尽力避开对方的攻击,但右臂不便使其动作迟缓许多,与此同时,李殇快速催动内力,挡下了对方剑刃。 “保护好凝萱!” 佟煜对旭英吩咐道,自己也加入其中。 刀光剑影交织,狂风暴雨般错落于这葱郁满园中,佟煜李殇联手,却是默契无比……年少时一齐习武做招的场景,一去不返。 单打独斗不敌他二人之力,被挟于双剑之下。 “谁派你来的?” 这黑衣人还未说话,便喉咙一卡,血口喷薄,抽搐而亡。 “会不会是三师兄的人?” “不会。” …… 回到后室,李殇为佟煜包扎好,望闻问切,与沈诚无异,凝萱记得,来时旭英说,这六师兄自小就极擅长,在瑞尧宗时,还是个寻医问诊,抓药取灵的。 “九师弟,如今的瑞尧宗,鱼龙混杂,今后做事,还是要谨小慎微……” 他收起药箱,“贫僧退下啦!” “等等!” 见其要走,旭英和佟煜都急,下次要见,又不知到何时! “凝萱有一请求,请师父恩准。” 凝萱叫住李殇,“我夫君为您受伤,不论您是否身修佛门,都该有普度济世之心,何况您也是他师兄,凝萱不才,并不懂医术,还请师父照顾我夫君,直至他伤口痊愈!” “我想师父,不会拒绝吧?” 旭英灵机一动,伺机道,“六师兄,九师兄流这么多血,我看着害怕,求您了呢!” “瑞尧宗这地方,找大夫也难呐!” “那好吧,每隔三日,贫僧会准时去!” 李殇应下,离开。 回到瑞尧宗,旭英提出要带佟煜和凝萱四处逛看。 山腰,竞技场的欢呼一阵接过一阵。 “该不会又在欺负人吧!” 旭英嘟囔道,引上二人,“走,咱们也去看看吧!” 想起当日佟府赛马场的设立,“你们的竞技场也是仿照这个吗?” “总之,竞技切磋,是人迅速变强最好的途径之一!”佟煜不否认,道,“哪里都是!” 场上,四师兄风凌正与一新晋子弟相试。一战胜,又是叫嚣道。 “还有谁想敢上来,我风凌随时奉陪!” “他心高气傲,自负强极,对新来的子弟更是刻薄无情,下手特别狠!” “只有这样,才能在掌门交接前,立威树人,以三师兄的水平,进入前十应该没问题,但之后,他可就不自信啦,毕竟他那德行,瞧不惯的多了去!” 说话的功夫,已有人翻入台前应约,搓手道,“老子来领教领教!” 这人膘肥体阔,光是个子就比风凌大上几倍,瞧其手臂腰间,一粒粒肌肉如走珠般流窜全身,当真是每一滴都充满警戒之意。 “好!” 呵暄间,大汉已挥拳而出,猛然轰向风凌,带风迅驰,呼呼作响,一拳比一拳狠厉,直攻风凌要害。 再看风凌,反倒左闪右躲开,身形利落,一招一式,都是以防守为主。 “这人过于急进,招招迅猛,恐是要中计!” 佟煜轻摸鼻尖,“这样下去,体力会被耗尽的。” “九师兄,你是说——” 打斗异常激烈……果如同煜所言,一记记闷拳打空,大汉渐渐招架不住,踉跄后退,精疲力尽。 “现在,该是四师兄教育你的时候啦!” 风凌身体一抻,哈哈大笑,“你不留手,那也别怪四师兄不客气啦!” 抽出双刀,场外众人都涌上担忧。 “这是不是不合规矩呀?” “竞技场上,生死有命,不过四师兄这才太——” 人形如光,左右双刀在手,风凌猝得朝那大汉砍去。 “妈了个逼,老子会怕你不成!” 大汉怒呵间,短衬撕裂,单跪在地的身体忽爆起—— 第26章.蒋洲 - 宴重山 - 垠轫 人形如光,左右双刀在手,风凌猝得朝那大汉砍去。 “妈了个逼,老子会怕你不成!” 大汉怒呵间,短衬撕裂,单跪在地的身体忽爆起—— …… 赛场怔怔间又恢复火沸,那大汉显然已力竭,呼和缓伏喘息间,动弹不起,但危急如此,他撑起身体,粗手一伸,攒上全部身家,拼命一战。 “找死!” 风凌心中暗讪。仇视更加重几分。 “佟煜!” 眼见那刀影已挥之场外,凝萱忽想起季嬷嬷死时的血状,激灵中捂上眼睛。 这佟煜,不是最热心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只觉那拥挤成一片的抑制呼吸由紧变轻,又渐绷紧起来,就在那右刀与大汉肥脑即相蹭之时,后者垂落的左手却悄然抬起,直攻风凌下盘,扫出的寒影,与对面正面相击,反射至二人,生生都退了十几步。 好在两人功力都不错,尽力稳住,才没有甩出围场。 风凌双腿硬曲,若非两手刀柄支撑,狼狈状更加,再看那大汉,赤裸胸膛上,仍是被留下几道浅浅的刀口。 “还打吗?” 风凌翻白眼,在无法轻易制敌,甚至败退之下,并没有退缩的阵势。 “还没分出胜负,当然要接着打!” “四师兄,打他,把他打趴下……” “杂种,老子会怕你不成?” 大汉一把抹去嘴角的血,抵着困槌般的精力,量眼风凌,笑道。 “老子长这么大,最看不上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呵——” 这话一出,风凌果然是怒,“想教训我,你还差得远呢?” “那就试试——” “试”字尾音未现,众目睽睽之下,风凌凌空蹦起,人已飞至大汉前顶,但后者,显然没能料及其忽然出手—— “不好!” 旭英正与佟煜低声交谈,扫眼间,见此景,惊叫了声,“九师兄!” 飞刀直出—— 风凌双刀血杀甚极,飞刀离手,佟煜算不得距离,更不知能否救下那人? 没能! 但,青光一闪,一只细剑不知从何处飞来,如细针般,闪出极大威力,轻轻一挡,那旋似陀螺的左右双刃便散扬两处,倒插进地泥之中。 飞刀也同样——然佟煜、凝萱和旭英皆是释了口气,好在那人没事! “蒋洲,是蒋洲!快看!” 众人熙论声中,蒋洲已然落地,一身苔底黄纹束衣,一条长辫直在身后,左手负在腰后,更显眼的,是他右手所持的剑,绣花针般的细长……检查问询完大汉伤势,蒋洲道。 “比武切磋,点到为止,阁下何必非要下死手呢?” “蒋洲!”风凌一愣,“比武切磋,就不要上这竞技场!” “所以,我若站在这儿,也能杀了你,对吧!” 蒋洲缓缓道,声音清淡如水。握剑的手,却是攥紧。 “蒋洲生气了!看他要怎么办!” “四师兄和他比的话,能赢吗?” …… “这人是谁?”佟煜问旭英,“蒋洲?” “他?”旭英绕了下舌头,道。 “怎么说呢!说他是新人,算不上,他是师兄你离开后上山的!说是旧人……他却与宗门弟子格格不入!” “也并非格格不入……我之前与师兄你说过,有人的确是为修习而来!这蒋洲应该就是这样! …… “你终于肯和我比啦?”风凌上前一步,冲着那大汉道。 “早知这样,我就该先撬了他的天灵盖!” “你说个屁呀,有本事跟老子比……”大汉硬生道,话咳时嗓声却是沉闷无力。 “他或许伤到了肝脏,还是……” 凝萱不识得那蒋洲,却被这大汉吸引,“是中毒吗?” 看了眼佟煜,凝萱越过右侧台阶,旁若无人去关注那大汉,“你没事吧?” “我——我——” 再未说出第二字来,瘫身顷倒,浑身发憷! “王奎!” 蒋洲回身,顾不上教训风凌,“王奎!醒醒!” “是中毒!”凝萱轻握其脉搏,“要赶快祛毒才行!” 闻言,蒋洲赶忙封住王奎几处穴位。 “蒋洲,你什么意思?” 风凌顿了半天,蒋洲却转心不在比武之上,气怒道。 “今日不便,改日再战!” 蒋洲淡道,“风凌,能做出投毒这龌龊事的小人,最好不是你,若是,我蒋洲绝不放过你!” “蒋洲,你别血口喷人,你别走……还没打呢?” “你若执着于此,我认输!” 蒋洲脚步一顿,说了句,和凝萱架着王奎离开。 “蒋洲——你——” “四师兄,强人所难,可不是竞技场的规矩。” 风凌,蒋洲,这二人争闹,无人再敢插嘴,眼见风凌要冲上去,佟煜提警道。 “四师兄,大家都是同门,本应互相扶持,不是彼此为难,互为对手!比武固然重要,但还是不要因此伤及同门之情。现在的瑞尧宗,应该团结,而不是分裂……” 话完,追赶那三人而去。 房中,蒋洲将王奎平躺至床榻,一路不过半时辰,其面色果如凝萱所言,已是灰白状死人,肥壮脸柱,两颊凹显其中,好似被妖魔吸光元气般。 “方才要多谢姑娘提点,否则,他这小命是保不得!” 蒋洲这时才得空,对一路帮衬过来的凝萱道。 “不过姑娘,可知这毒是来源于何处吗?” “我当时并不确定,所以才上前探问,我不懂医术,更不认识这毒。” 凝萱摇头,“既然人已送到,那蒋公子,我便先离开啦!” “好!” 这情况实在头疼,蒋洲蹙眉,却是一躬身,“姑娘慢走!” 还未走出几步,便碰上了赶来的佟煜。 “他怎么样?” 凝萱脸色并不好看,佟煜如是开口,“我已让旭英去找六师兄,他或许有办法。” “嗯。”凝萱点头。又想问什么,佟煜却是望向她身后,定睛注目。 回头,只见凝萱刚离开的屋中,烈风如疾,连带怒吼,呼啸而来,再仔细听,是蒋洲! 佟煜已摇摆四轮车,停在那高达数米,如同院墙的透明屏障外,双手合至丹田,呼吸收紧,运功发力,掌心推出,一击在那东西上戳出个窟窿。 “危险!” 推门闯进,却还有另一重护身,蒋洲与王奎,相对盘腿而坐,前者正试图以内力将王奎之毒逼出,但过程并不轻松,似乎,似乎有股邪气,反在吸噬自己,待他想要全身而退时,已再难抽身。 “花瓶给我!” 佟煜对惊杵在门前凝萱道,“快!” 扔过来时,佟煜一闪,那花瓶“噼里啪啦”地碎成玻璃屑,凝萱正纳闷,只见佟煜凝神间,那些大小利渣,已合在掌中,一齐被拍入蒋洲与王奎挟交僵衡之处。 “轰——”地巨响,蒋洲脱缰般,弹出半米远,缓冲着伏跪而支。 “没事吧?” 佟煜问了声,又至王奎身边,细察番后,对蒋洲道。 “西域奇毒,必须解药才行!” “哪里能求得解药?”蒋洲强忍余震的极疼,笑道。 “本以为江湖传言是假,如今算是相信,这瑞尧宗,果真是日暮穷途,今不保昔!” 佟煜并未佩戴黑白云纹抹额,听这话,沉默半晌,这种卑鄙害人之法,连平常人都不屑,瑞尧宗,说是鸡鸣狗盗之辈,也不为过! 蒋洲稍恢复些,温言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蒋公子不必客气,这毒素本来就有反噬吸毁人功力之效,你是救人心切,才中了他人设下的毒计!” “风凌?” 蒋洲心底是不相信的,可佟煜这么说,“我是看错他了!” “他没那心思,更没那胆子!” 佟煜很了解道,转言道,“蒋公子想要解药?” “你究竟是什么人?” 蒋洲反问,方才那下,他对佟煜的身手多少有些见识,能救下他,至少比他不下。 “我若是救下王奎,蒋公子可否许在下一要求?” “你不是瑞尧宗的人?” “相反,在下正是瑞尧宗弟子!” “真是可惜!这样好的武功,独是顶上这瑞尧宗的污名!”蒋洲感慨,倒不在乎,问。 “你要什么?” “我要蒋公子,你,留在瑞尧宗!”佟煜道,想了想,补偿说,“也不必太久,三年!” “是因我方才的谩骂?” “不!”佟煜坚硬否认,道,“你骂得对!因而我才要你留下!你来此,是因仰慕瑞尧宗之名,如今,你贬低他,也是寻常,但我,不希望蒋公子失望!” 话语渐轻,连佟煜自己都不确定,黯然道,“若是蒋公子不同意,我也……” “好,我答应!” 蒋洲赫然,声嗓却是温和的,“冲你这句话,也为我兄弟王奎,我答应!” “那么,就请施救吧,请告诉在下,解药——” “九师兄,有您的请帖!” 正说着,从破旧门外,跑出一孩童,身着瑞尧宗服饰,大喊道。 凝萱接过,念完,道,“你三师兄,他请你,明晚在后山一叙!” 这不解药就来啦! 傍晚,旭英赶着回来,却并未见到李殇。 “六师兄叫我拿来些药草!”旭英委屈道,“六师兄真是古怪!” “他本就这样,你与他接触不多,原谅他吧!嗯?” 第27章.域事 - 宴重山 - 垠轫 浅夜,房中,凝萱捏紧针线,来回缝补,将佟煜密麻破损的黑白旧服充填得犹如崭新,听琦伽说,当年佟煜回府时,处于重度昏迷,甚至连其日常贴身衣物,也没来得及带走。 前几日归来,佟煜盯着这衣服瞧了许久,终是没勇气穿上,凝萱闲来无聊,也知道佟煜对瑞尧宗的复杂之情,知道他终有一天,还是愿意穿上。 “凝萱姐!” 听到琦伽的敲门声,凝萱赶忙叫她进来,“进来吧。” 琦伽从回到瑞尧宗,就极少露面,凝萱听旭英的话,知道她在忙,但具体忙何事,就连旭英也不清楚。 “拿上衣物,去洗个澡吧!” 琦伽知道,凝萱以前是大家出身,在这男子众多的瑞尧宗,一定生活得不习惯,就比如这洗澡沐浴,担心凝萱不适,便主动寻了来。 “好。” 后山。一面小湖,光滑如镜,月色波涛间异常静寂,看不清其清澈如碧的色彩,但隔得远远,凝萱已闻到这泠冽的香甜。 “琦伽,这儿真美啊!” 仰头闭眼,凝萱张开双臂,从未觉得如此自由畅意。 “凝萱姐,你怎会有这种感觉呢?”琦伽笑,并不觉得。 “这只是瑞尧宗深山中一处寻常不过的清净地,可没有你们垠城集市的繁华热闹!” 想起那几天时光,琦伽仍是念念不忘着憧憬,似乎垠城已是她见过最富足最奇特之地。 “琦伽,你之前从没离开过瑞尧宗吗?” 凝萱解开衣带,一步一步踩入水中,虽说夏日已至,但夜晚清冷,又是林中,还是稍感冰凉。 她原以为,这瑞尧宗有些如不能离山的禁令,但她这几日,她却也见许多人走动,并不十分严格。 琦伽手浮显水面,神情僵住,撂下发饰,额饰,耳环,展开长辫,与凝萱站在一起,是种截然不同的异域美,就像,凝萱在话本中,看到的域外美人图一般。 “不想说,便别说,咱们去那边吧!” 凝萱引开话题,并不想为难她。 “不,凝萱姐,并没有什么不能讲的!” 琦伽整理好思绪,道,“其实在许多年前……” “并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总之琦伽记事起,瑞尧宗就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但我那时也不觉得奇怪,整日与师兄弟厮混玩闹,乐得自在,后来慢慢长大,琦伽才明白,瑞尧宗只收男徒,并不能有女子进入……” “可我,前几日在瑞尧宗,却瞧见了不少……” 凝萱喃喃道,她当时也有这怀疑,但后因此打消。 “那时近些年瑞尧宗子弟锐减,三师兄他们想出来的破法子,我父亲他——”琦伽叹了声气,“他也无力再管……” “所以,正因为琦伽你是宗主的女儿,才能留在瑞尧宗!” 琦伽点头,“对,但瑞尧宗历代掌门,并没有一位成亲娶妻,生子绵延。所以琦伽被管得很严,十二岁起,不仅是不能踏出宗山一步,更不能与诸位师兄弟接触!” “那你父亲他——” “这就又要说到琦伽的母亲。她是西域人,但琦伽并没有见过她,只是在父亲的卧房中,有一副女子画像,有次父亲失言,琦伽才知道,这便是母亲——” 母亲?凝萱心中一跳,对这一称呼,真是既敏感,又陌生。 “琦伽的母亲生于西域一个富商之家,与侠客出身,游荡至西域的父亲相识相爱,后来就有了琦伽,听父亲说,本来俩人是可以远走高飞的,但西域贵族选妃之时,却一眼瞧上了母亲的画像……” “这……” “听父亲说,西域以男子为尊,比中原更甚千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为了家族的荣耀,他们暗中买通内行,将母亲作为未出嫁的女子送入其中——” “可这,这……” 一时语塞,这简直……这奇事居然真能发生。 “没多久,母亲因思念过度,抑郁而亡,父亲就带着琦伽回了中原!” “可是,可是——”有些愤然聚上心头,凝萱道,“你父亲既然武功高深,又是个肆意不羁的江湖之士,为何不带上你母亲,这或许自私,可……” “父亲常常感慨没能那么做……但那时,母亲跪在地上求他,求他保守秘密,带琦伽走,只因一旦母亲逃离,又或是被调查,她的家族亲眷,都会因此覆灭。” “所以,他带你来到了瑞尧宗!” “是,他一生崇尚武学,妻子亡逝,除了琦伽,只有一心问道!他并不是瑞尧宗宗主之位的最佳人选,但他造诣之深,能服众人。” “他一直自责对母亲的遗憾,无尽惭愧,对其他男女之情,更是不信!琦伽后来,暗生情愫,亦有过少女萌动,那时父亲才说,当年他在前任宗门交接时,许下承诺,琦伽不得与男子交合,要终身守护瑞尧宗!” …… 说得很慢,娓声道来,回忆对琦伽而言是甜苦交加的,但凝萱,却感受到压抑在其火热内心下,缓缓流动的悲伤。 “是,与佟煜吗?”凝萱嗟息,这就是有缘无分吧! “凝萱姐,我与九师兄已成过往,你千万不要多心!”被戳破心事,琦伽脸红一片,“九师兄是个好人,可琦伽,终是……” “他的确不错,只是瑞尧宗男子那么多,你为何会喜欢他呢?” 两人边说便洗,此时已牵手游到岸边,支棱着头,凝萱问她,她喜欢听才子佳人的故事,何况这主角还是佟煜和琦伽。 “九师兄自小生活在爱护与关怀中,他对别人也是一样,温暖和煦灿烂,就像……是太阳,被太阳照耀,谁不不喜欢呢?” “凝萱姐,我知道你和他是父母之命,但琦伽相信,你和他会好好的!” 她不傻,也能看出凝萱与佟煜的丁点眉目,琦伽只当他俩刚认识之故。 琦伽从木盆中取衣裳,凝萱却将另一身递给她。 “这是我到这儿之后,为你缝制的,试试看!” 上次佟府,她只穿过一次中原服饰,凝萱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早知她回到瑞尧宗,又是长久被关,就应该多带她走走。 “好漂亮啊!凝萱姐!” 深粉以材质,接近红色,与琦伽五官极相配,仿照琦伽的西域图纹,凝萱也修上去些。 “这和你那日穿的婚服有些像,女子出嫁,都是穿成这样的吗?” 琦伽提起裙摆,水中倒映出女子婀娜之姿,仿佛置于梦境,“真是好看呢!” “凝萱姐,谢谢你!” 琦伽热切道,两人在湖边背靠而坐,漫星爬满天际,诉说心语。 “凝萱姐,我从小到大,除了相熟的师兄弟外,并没有其他朋友!” “嗯——我不仅没有师兄弟,朋友的话,有一个叫沈堰的……” …… 回去时,琦伽将衣服恋恋不舍换下,将凝萱的礼物折好,轻叹道。 “这是我收到最喜欢的东西,虽然琦伽不能穿在身上,但琦伽会放进心里,一直带着!” “嗯!” “今日我们说的,就先不要和师兄提起!” “他不知道吗?” “琦伽希望,他永远快乐,且不为他处烦恼!” 两人有说有笑回到佟煜那儿,院落里,风声阵阵,连扫着血腥肃杀,佟煜站立中央,剑收入鞘。 “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看向凝萱,关切道。却未搭理一旁的琦伽。 “我与琦伽师妹一起,不会有事吧!” 凝萱喷他,直接将目光带到琦伽身上,“你怎么不问候琦伽师妹?你们也半月没见啦!” “琦伽师妹好。” 佟煜冷道,动作却丝毫未动。 “九师兄。琦伽是想跟你说,你明日不能去见三师兄他们。”琦伽蹙眉,“你离开瑞尧宗这些年,三师兄不只是剑术精进,更是在制毒之上苦下决心,你知道他——” “他是西域中人,与你一样!” 佟煜打断道,又见杵着尴尬的凝萱,说。 “凝萱,你先进去!” 凝萱刚想说“哦”,佟煜又添话道,“把床铺好,等我回去!” 这暧昧至极的暗示,凝萱瞄了眼琦伽,匆匆而去,心中暗骂佟煜这幼稚鬼。 “我知道王奎需要解药,我会帮你找,还是不要去犯险啦!” “你是何时知道他以风凌为引,下毒谋害同门的事!”佟煜瞪向琦伽,质问道。 “你是瑞尧宗的人,是师父的女儿,是我们的师妹,那些人的师姐,蒋洲不明风凌,不明钡锡,难道你也装聋作哑,将那毒视而不见吗?” “于是,你就眼睁睁看同门暗下杀手,看他们死于非命?” “我——” 佟煜句句逼迫,最终只剩一声哀默,苦笑自问,“琦伽,你何时变成了这样!” 眼底一片温热,许久,琦伽道。 “在师兄眼里,琦伽应该是怎样的?” “应该是?”佟煜摇头自嘲,“或许,佟煜并不了解师妹,更不了解过去的琦伽!” “不,你是知道的。”琦伽急言,她终究是在意佟煜,“你想听当年的事,我可以解释!” “我不想听!”佟煜拒斥,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会随时间,变得索然无味。 “过去烟消云散,我只希望,师妹能多关心宗门,至于佟煜,也是如此!” “至于钡锡,就不劳师妹挂心!” “佟煜——” 第28章.失踪 - 宴重山 - 垠轫 “佟煜——” 琦伽少唤他的名字,以前两人亲密无间时,琦伽顶多喜欢叫他“佟煜师兄”,琦伽天真认为,若是对谁都“师兄师兄”的,显不出他的特殊。 佟煜微惊半愣,常年温言善语,从未发过脾气的琦伽,居然这么呵他。 “你回去吧。”佟煜赶她,颔躬礼貌道。 “总之,以后,不论如何,望你我同门情谊不变!” 同门情谊?最终只剩这寥寥四字。 “那好。”琦伽退后一步,相同合手说。 “九师兄早点休息吧,琦伽拜别九师兄!” 恰到好处的距离,恰到好处的问候。 …… 琦伽推门离开,只待其身影走远,佟煜才伴着稀碎蝉鸣,耳边嗡嗡直乱,整个人抽筋般泄气般,松垮下来。 …… 时间回到六年前那昏天黑地的一日,谁也不知魂周即将撤退的午后。 佟煜与琦伽分别,各自同往常般回屋。前者与众师兄弟跟着师父,挡住山前,琦伽则与另外师弟一道,于后山视查,琦伽武功不低,但作为女孩,没出过瑞尧宗,一直被人保护得周全以及。 琦伽下山消息传来时,谁都慌了神,佟煜怒其不解,但仍受大家嘱托,跑去寻找琦伽。也正是这空隙,魂周来犯,与佟煜关系最好的老八死于对方刀下,佟煜于山间小道被袭,跌落山崖,摔断半条腿。 琦伽无事,却平白无故伤了许多人。 “啊——” 佟煜怒吼一声,痛苦纠结杂陈……一直淋灌着他的心脏,在每每见到琦伽时,更具难耐。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 月影下泄,映出个肮脏的人形,佟煜痴痴道,确是在扪心自答,“死得就应该是你呀——” 如果不是自己苟活于世,就不会年年梦魇被八师兄所困,再无敢面对,如果不是这半条腿,也不会连唯一的武艺都无法付诸实现,生或死,看不透,而半死不活,才是佟煜最痛恨的! 挥舞乱剑,正如佟煜纷乱的的半生,凌气刻入院墙,顿时爆响—— “佟煜——” 凝萱方才听见若有若无的争闹,但并未在意,佟煜腿伤渐好,大概会慢慢接受瑞尧宗的一切,也会少冷对琦伽,改缓其态度,可—— “佟煜——” 疯癫之状,手下无招无式,更听不清其嘴中念叨之语,凝萱一闪,躲开那裂炸火光,边制止道,“佟煜,你停下,别冲动啊!” 扯开嗓子喊了几声,这人走火入魔般,啥也叫不进去。 凝萱缓气半顷,不再尝试,想起自己年幼时爱哭,闹起来季嬷嬷便让她使劲哭,哭完问题能解决一大半…… 大概,这就是佟煜的方式! 凝萱回到房中,门留下条缝,便于瞧看佟煜。自己则又拿起针线,接着缝补衣物,袖口之处被老鼠咬出大洞,凝萱用同色布料充上,联结之处绣上几朵佟煜抹额上的黑白云纹! 半个时辰后,佟煜终是停下,整个人颤抖无力地瘫在地上。 凝萱缓步到其身旁,见他胸膛起伏,重呼疾吸,凝萱将手置于其脉搏间,佟煜明显一顿,瞬又安静下来,凝萱拿开,好在内在没事…… “没死吧?” “好得很!” 凝萱玩笑,她只知一星半点,还是沈堰那小子平时会送她些医书,她随意翻来看看。 佟煜撑着坐起,凝萱搀扶他时,才发现这人面颊居然湿漉,正想嘲他两句,却肩膀一重,被狠得压下,佟煜体力不支倒在她怀里。 几声压制的痛哼,被凝萱听去,可不敢再动。 “你——没事吧?” “没事。” 佟煜脑袋微动,身体轻抖,不知是哪里不舒服。 “下次见面,你对琦伽师妹好些,你这样凶她,还不是折磨自己?”凝萱劝道,“已成定局的事,怎么也无法改变,既然这样,就应该活在当下!” “你总比我强,有父母,有佟巽姐,有萧链,有师父,还有这么大个瑞尧宗,等忙完这事,还有垠城,还有兵器铺……” 凝萱语重心长,笑道,“你是个男子,可不要和小姑娘一样哭鼻子,否则说出去,萧链非要笑掉大牙不可!” “好!” 良久,佟煜哼了声,圈在凝萱腰上的手紧了紧,“谢谢!” 凝萱起得并不早,佟煜发疯不成且牵动旧伤,近日无法运功,但三师兄那儿,是必去不可,否则,王奎性命危险。 “嗷——” 一道白影随这轻吼跃到凝萱跟前,见面便扑上来,伸舌头乱添凝萱的脸颊。 “灵泽。” 凝萱大惊,半月没见,她也是常记挂,生怕灵泽吃睡不好,在佟府倒不会受委屈,只怕灵泽与他人起冲突。 “你是怎么找上来的?嗯?” 抚其毛发,已不是平日那亮白无暇,这会儿已是灰黑杂脏,味道也并不好闻,像是臭水沟里翻打过,可它见凝萱激动,后者也不扫它的兴,任它玩乐。 “大白狐,你上来了?” 身后,佟煜冲灵泽勾手,挑眉道,“你是来看我家凝萱的?” “谁是你家的?”凝萱瞪他,“你可别胡说,小心我让灵泽咬你!” “有它在,你是真硬气啊!” “那可不!”凝萱握住灵泽的前爪,“乖啊,待会儿给你洗赶紧!” 灵泽盯上佟煜,对其挑逗懵一脸,又是凶,又是萌。 “它怎么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一眼见这灵兽,谁都要怕上几眼,可灵泽,却是越看越好看! “喂,灵泽的脑壳比你好使!” 看见灵泽,凝萱心情肉眼可见地放松,“还有,我家灵泽可不会哭!” “你……” 凝萱把灵泽牵往后山,湖泊淌水过,上来,凝萱满意甚是满意。 它果真是通灵,这么远的瑞尧宗……不由又想起那张冷脸来,易寒。 “易寒,他能在哪儿呢?” “还会不会回来……” 回去,已是正午,旭英正一脸焦急,说琦伽一整天没见人影。 “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可还是没有啊!” “她昨天回去晚,你见到她了吗?”凝萱想起,“她或许心情不好,出去走走呢!” “我虽然和师姐住处相近,但昨晚,我在蒋大哥那儿,根本没见到她!” “师姐每早辰时练鞭,我大约晚些,都能看见她,可今天,不仅是没看见,这都日上……” 旭英跺脚,自责道,“早知这样,我就不该离开师姐,她应该不会有事吧!师父和七师兄马上就要出关,我——” 佟煜立在一旁,思顿片刻,问,“你去钡锡那儿了吗?” 难道—— “还没有,师姐躲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三师兄那儿呢?” “佟煜,你的伤……” 见他走得飞快,凝萱赶忙快走几步跟上,“我跟你一起去!” “九师兄!” 旭英紧攥手掌,骨头“咯咯”响,“钡锡,你个坏蛋!” 佟煜直往钡锡所在院落而去,凝萱只觉不对劲,莫非琦伽为了佟煜,提前下手? 听琦伽说,钡锡擅使西域奇功,佟煜这,恐怕吃不消…… “佟煜……” 佟煜横冲直撞,见凝萱跟来,已到瑞尧宗他境之内,叮嘱说,“待会儿,你别说话!” “好!” “你确定琦伽在这儿吗?” 知道他心急火燎,凝萱却是谨慎道,“会不会是,他的圈套?” “他本来约我今晚来见,可是……我……” 佟煜没时间多想,“钡锡来自西域,有他们的一套故系,比如,男女之间……总之,他自小孤僻执拗,对琦伽一直有些念头,我只怕,会不会狗急跳墙!” 自接到钡锡及时书信,他就猜测,或许,自己动向已被他掌握得一清二楚,那么,他去见李殇……加之琦伽和他,钡锡一定感受到他的威胁! “你明知琦伽的为人,可你仍故意疏远,是为了你自己吧!” 否则,他也不会因自己那口吐芬芳,把自己逼成那样。 “为了你那可耻的自尊……” 佟煜轻敲房门,几下之后,没任何反应,凝萱竖起耳朵,听他道,“进去看看!” 陈列摆设不同寻常,说与琦伽相似,但却更夸张,灰黑为调,更无其他,连点火的烛灯都是狰狞面色的人面兽身,墙壁上的画像,更是扭曲无形,妖娆神秘…… “琦伽——” 佟煜忽道,正见其手中的额饰,天蓝宝石,正是琦伽最常戴的。 “琦伽。”凝萱四处道,“她真的在这儿!” 再看桌上展开一书信,是钡锡歪七扭八的中原汉字,“欲寻琦伽,后山灵泉!” “走!” 佟煜拉住凝萱就走,“他这明显要引你去,你想,就这么——” “可琦伽……” “琦伽当然要救!”凝萱咬住嘴唇,道,“我们要想,他需要什么?我们有什么可以相制?” 佟煜想了想,“我们先回去一趟!” 待旭英追上前时,已见不到凝萱和佟煜,他转而,往三师兄练功处去。 “旭英师弟。” “齐彬!”旭英瞧向他,剑冷不丁已挥过去,“我问你,琦伽师姐在哪儿?” “旭英师弟这是干什么?” 齐彬吓了一跳,谁都知道,这孩子随性,不想今天这是…… “齐彬,师姐待你可不薄,上次你偷袭九师兄,她可没有对外透露半分,若是三师兄知道,你还能活到今天吗?” 第29章.落崖 - 宴重山 - 垠轫 待旭英追上前时,已见不到凝萱和佟煜,他转而,往三师兄练功处去。 “旭英师弟。” “齐彬!”旭英瞧向他,剑冷不丁已挥过去,“我问你,琦伽师姐在哪儿?” “旭英师弟这是干什么?” 齐彬吓了一跳,谁都知道,这孩子随性,不想今天这是…… “齐彬,师姐待你可不薄,上次你偷袭九师兄,她可没有对外透露半分,若是三师兄知道,你还能活到今天吗?” …… “旭英师弟,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齐彬歪着头,脑袋圆乎乎活像颗粽子,吱咕半天,道。 “我昨晚换班的,当时四师兄也在,我好像……听到他们在吵架,具体说什么我没听清,你知道我,我就是个看门的……” 说着,垂下眼皮,“后来,三师兄出来破口大骂,让我滚,我就走远啦!” “琦伽师姐呢?” “我以为她回去啦!”齐彬提醒他,“你还是去找佟煜吧,说不定来得及!” “你,你说什么?” 齐彬四下看了几眼,缩着脖颈低言道,“他们说,要找九师兄麻烦!” “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要九师兄的命!” 马上闭嘴,催促旭英,“你快走吧,我可什么都没说!” 回屋中取了剑,凝萱和佟煜立马赶往后山,一路坎坷无比,前面佟煜脚步缓下来,捂着胸口,脸色有些不对。 “不舒服吗?” “没!”佟煜摆手,“或许还是昨晚练剑的缘故,要缓些天才行!” 他本不愿带上凝萱,可不及寻他人,瑞尧宗已没有比他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快走吧!”佟煜看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紧跟着我!” “嗯!” 凝萱本以为灵泉是什么山水湖河,却没想到,竟然是山顶一处洞穴,且视线开阔,能瞭望到整个瑞尧宗的风景流云,若非要救人,还能好好欣赏! “九师弟,别来无恙啊?” 钡锡果真在此等候,“我就知道,九师弟一定会来的!” “看来九师兄确实已经痊愈完好,也不必我猜来猜去,任人打听!”钡锡扫向佟煜双腿,“师父把天莲域的雪泥金荷都给了你,我真是羡慕呢!” “钡锡,你我之间的恩怨,咱们自己解决,绑架琦伽,不觉得有失颜面吗?” 佟煜朗声道,“琦伽在哪儿?” “我为什么要绑架师妹?”钡锡猛地瞪佟煜,声音硬如磐石,了无情谊。 “我即便绑架谁,也不可能绑架琦伽师妹呀!” 说着,视线移向其身后的凝萱,笑道。 “听说师弟你刚刚娶亲,美人在怀,真是好时光……” “说吧,到底想怎样!” 佟煜不信,他来此就是为了问安,为了讽蔑自己两句。 “我想怎样?”钡锡癫笑,问,“我要你离开瑞尧宗,要你死在这儿,你看行吗?” “你大可拖着条残腿,娶你的妻,做你的佟家大少爷,可你放着滋润的生活不过,非要回来和我抢瑞尧宗这一亩三分地,有必要吗?啊?” 对佟煜怨毒之极,“那时,琦伽师妹也不会这样,她一定会嫁给我,同我双修!” 凝萱失语,难道他们不知道,琦伽她…… “可她却为了你,私自下山,为了那颗解药,唾骂呵责我……” “毒杀万奎,是事实,是你和风凌做的!” “你错了,是我!你们这些中原人,都该死!”钡锡狠言,大概从几岁起,他已记不得“活着”二字,“我四岁来到瑞尧宗,虽然位居第三,但你们这些异类何曾正眼看过我?就因为我身着怪异,因为我早起读经,因为我制毒,因为我练习邪门妖术,因为我是西域人!” “可琦伽,你们这些人觊觎她的美貌,却毫不避讳!你,居然敢沾染我们西域女子!” “你有没有想过,琦伽她性格开朗,与人为善,可你却——” “所以,你今天必须死!”钡锡呵声斥断,“我本不想杀你,可你和蒋洲,王奎……琦伽又为了你,不惜与我为敌……你失去条腿,有房可住,有家可回,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可我不杀你,便什么都没有!” “啪”地,圆弯刀扔在地上,“你自己了断吧!待你一死,我自会放了琦伽!你们中原的话来说,叫皆大欢喜!” 峙了半晌,没有动静,钡锡拧眉,“要我亲自动手是吧?” “既然要做交易,不如换个条件?”佟煜沉寂,突道,“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掠开白布,露出那剑,青鞘白光,一眼便是上等之材。 “这是‘清尘’,给你,我不争宗门之位,也给你,放琦伽下山,我走,你看如何?” 钡锡没说话,他找了多次,私下将所有能探看的地方都查了个遍,连“轻尘”的灰屑都没有…… “你如何叫我相信,你那‘轻尘’是真的?” “不是真的!”佟煜反问,“不如,你拿出真的给我看看?” “你……” 佟煜这张嘴,连凝萱都不禁多瞟几眼,他是何时拿到这剑的? “怎么样?” “不怎么样!”钡锡长靴一踢,那弯刀又回到他手里,“既然你已经拿出来,那师兄我就也不客气,‘清尘’我要,琦伽师妹,你也带不走!” “你——”佟煜一字未说上,只觉筋脉一阵酥软,从心口扩散,且越来越快。 “是不是感觉全身无力,无法运气啊?”钡锡信步至二人身边,“我西域的软筋挫骨膏,无色无味,比你们中原的什么什么散,有用得多,从你们去到我那儿,就已经沾上,这毒,会叫你从武功全失开始,慢慢死去!” “小人!”凝萱查勘佟煜,看来刚刚来时,就已经发作。 “骂得好!”钡锡一把抓住凝萱,“从小到大,我在这瑞尧宗,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两个字,但你们一个个,还不是死在我的手里!” “放开她!”佟煜忍痛,已喘不过气。 “我只是碰她下手指,九师兄你就气急,那师妹为你做的,我就是把你剥皮抽筋,也不为过!” “放她下山,我任你处置!”说不甘是真的,仍是他佟煜心急,中了钡锡的计,连累了凝萱。他知道,钡锡对琦伽,不会下重手。 “佟煜,你不用为我求他,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凝萱怒,自小多少次看演过小人得志的戏码,没想到在瑞尧宗,也是值当。 “现在,还轮得到你和我谈条件吗?” 钡锡轻轻一抽,将佟煜手中的‘轻尘’夺去,“这东西,以后我会好好保管!” “至于你们,去死吧!” 忽转身,一掌推出,佟煜飞出几丈,急速下坠,掉入那万丈深渊,凝萱死死抓住,惊呼中,一晃不见踪迹! “九师兄!” 一阵尖叫,旭英爬近山顶,听到的,看到的,便是这危耸一幕。 “九师兄,凝萱姐——” 扒住刃立壁崖,云雾缭流,深不见底,再如何喊,也只剩空谷回音。 回头,红眼,旭英直冲钡锡,“是你,是你杀了九师兄,是你把他们推下去的!” “没有!”钡锡摊手,“谁看见了?他们自己跳下去的,也不一定!” “是你,就是你!” 旭英薅住钡锡的衣领,“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抓走琦伽师姐,引诱九师兄,杀了他们!” “既然这样,那我就杀了你,不就死无对证啦!” 一肘推开,钡锡重重摔在地上,呵笑道。 “有本事杀人灭口,有本事能堵上所有人的嘴吗?我们瑞尧宗,还不是你能一手遮天的!” “你再说!” 弯刀一闪,旭英裂开几条血口,“都是因为你们,都是因为你们……” 打到最后,遍体鳞伤,旭英憋住,笑眯眯着,一如其前。 “都说西域野蛮,其实不是,琦伽师阶就和你不同,只有你才是——” “去死吧——” 脚踩在旭英脸皮,毫不留情踹出,如方才两人一样,只见道白光抵挡,旭英抛往空中的身体缓缓下落,被人接住,钡锡被生生逼退几步。 “蒋大哥!” “蒋洲!” “钡锡!别太过分!”蒋洲抬抱旭英,后者满口血,“蒋大哥,九师兄,还有,凝萱姐!” 眼神落向崖便,眼泪簌簌。蒋洲立马就明白。也是满脸难以置信。 “钡锡!” 旭英重咳声,歪头昏迷过去。 “钡锡,蒋某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搀起旭英,必得马上施救。 “蒋洲,你为他出头?” 蒋洲回身,不屑道,“所以呢?若想打,我蒋洲随时恭候!” 刚回到佟煜院落门口,见一僧人在此等候。 “您是……找佟煜吗?” “旭英!” 垠城。佟府。 佟巽从梦中惊醒,汗头直淋。 “师姐,师姐……怎么了吗?” 萧链放下手中账本,他们已在这地方呆了几日,佟巽看不得这数字银两,方才便睡了过去。 “梦见佟煜和凝萱啦!满脸血肉狰恐,真是……也不知他们在瑞尧宗……” “梦都是假的,师姐你别多想!” 萧链宽慰道,“师姐,这些东西我看没问题,佟谓那边关了禁闭,我们还是去商户走一趟吧!” “好!” 两人这几日忙里忙外,却没有丝毫发现,只有佟谓,他一口否认,且只承认佟煜之指那桩。 上百号人的佟家,谁都少不得嫌疑! 第30章.温情(上) - 宴重山 - 垠轫 醒来时,是在一处水潭旁,朦胧水纱,雾气寥散,似乎是清晨,又或是黄昏,再仰头瞧他们跌落而下的崖刃,直垂水立,压根望不到头。 衣服湿透,又已快干涸,凝萱看谭边那两团血,应该是二人借助溪水缓力,才没有死,后又被其来回波荡,冲上泥岸。 “佟煜!” 全身震碎般,每处都在泛疼,腿也支撑不得,不远处,树枝竹叶包裹地血躯异常显眼,凝萱趔趄过去,片刻惊恐之后,发酸的鼻腔,泪水盈盈。 “佟煜!你醒醒啊!” 只见他趴着,背后右膛血肉糊成片,一支数十寸长的尖锐枝干刺入其中,隔着衣物,可现其肌肤苍灰死白,凝萱不敢动,生怕伤到他—— “佟煜,佟煜……” 凝萱记得,两人跌落时,她抓着佟煜的衣袖,后者则是将她搂在怀中,风从头顶掠扫至脚下,她却没有感到丝毫不安……一定是他,否则躺在这儿就是自己! “佟煜,你醒醒,你千万别有事啊!” 伸手将佟煜发丝上的草叶撩去,露出张黑紫的脸青一片白一片。 “佟煜!” 凝萱心疼道,又凑近些。拾起张枫叶掇点清水给他湿润嘴角。 “没死呢。没死呢!” 佟煜动了动,微呼出声,“别哭,别哭呀!” 眼皮颤抖,沉重得抬不起来。 “佟煜!” 知道他还有口气,凝萱也轻了些,但他的伤,她实在不知怎么办。 “我后面是不是——” 佟煜边缓,边道,“你替我看看。” “你伤得太重,我——”凝萱张望四周,休说是人,连个鸟影都不见。 “扶我起来!” 佟煜说,慢慢睁开眼,听见凝萱断续低泣,笑道,“你哭什么,我这不还没死呢!” “还好没死……” 凝萱将其搀到树旁,佟煜失血过多,坐也坐不稳。 “凝萱,你你帮我,帮我拔下来!” 无力多说一个字,佟煜支着木干,狰露的后背袒在凝萱眼前。 “我——” 一阵恐慌,凝萱怕,怕佟煜会死,会疼死,会流血而死。 “我——佟煜,我不敢——” “不,你敢!”佟煜痛得又紧闭瞳眸,嗓音轻浅有力。 “你是我佟煜看中的人,是佟家人,佟家,没有一个胆小,不敢为的!我不会死,你行的!” 所以,他一直是相信自己的,即便在这时候。 凝萱低头,“嗤啦”将断开半截的衣衫扯了圈,卵好塞到他嘴里。 “你忍忍,马上就好的!” 不知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凝萱绕到他身后。 眼一合,心一狠…… 血磅礴喷出…… 佟煜身体微颤,没有过多止血药,渗出的汗阵阵淌落,他却生是没有发出一点声动。 “你想喊就喊出来……” 凝萱忽想到什么,在自己的衣服翻来覆去,终是取出那一小琉璃瓶。 “试试吧!” 把那黄浅粘稠液体倾倒在其汩流处,剩下半瓶,给佟煜喂了下去。 …… 醒了睡,睡了醒,又不知多久,佟煜终是恢复意识,身体没有好转,有些酥麻! “凝萱!”没有发现凝萱的身影,他扯嗓叫道,“凝萱!” 忽就慌神,这深山老林,人不多,牲畜可不少,再遇见什么豺狼虎豹,免不得被拖了去,当下酒菜咽到肚子里。 “凝萱!” 仍是没有回应。 强忍勉强走出几步,重重跌软在地,佟煜咬牙爬起,双手捂在唇边,“凝萱!” “凝萱——” 抽出只长棍,拄支在地,一脚一脚踩在松软枯叠之上,边走边寻。 斜日西落,能探得半点光,天快黑。 没有,没有,百米远,也没有。 佟煜垂下双手,重重跪下,大躺在地! …… “佟煜!” 一声熟悉的唤名,佟煜猛地起身,只见一粉衣女子正远远看他,卷起裤腿长袖,手中木叉,黑乎乎的脸,像个烧火丫头。 “凝萱。” “你怎么到这儿来啦?我差点找不到你!” 凝萱小跑过来,“你醒来就好好休息,别乱跑,再伤到身体!” 脖颈一紧,凝萱被他抱住。 “没事就好!” 佟煜孩子般的问诉,“你去哪儿啦?” “我去找点吃的,怕你醒来饿着!” 凝萱反手拥紧,“我没事,我下次出去一定告诉你!” “我说你,还疼吗?怎么那么爱哭呢!”凝萱轻拍他,抚摸道,“我就说不如我家灵泽!” 她这熟稔的慰藉,佟煜推开她,“你哄狗呢?” “我家灵泽是狐狸!” …… 不动声色抹去泪痕,佟煜问她,“有什么吃的啊?” 凝萱捧出几个鸡蛋大小的青果,擦干净给他,“你先吃这个吧!” “就这些?” “这地方深不见底,根本没有阳光,肯定没有你佟家山珍奇果好,凑合吃吧!” 凝萱道,她跑了至少方圆百米,树都是矮干细条,生根发芽都是牵强。 “你好像过惯苦日子一样!”佟煜稀奇道,“卫家条件这么差吗?” “条件当然不差,但与我无关。” “你赶快的,吃了伤口好得快!”凝萱催他,好在人活着,捡回条命。 “你怎么不吃?” 佟煜刚想下嘴,见她干站着,接而将那青果扔上扔下,不舍得动。 “我吃饱了回来的!” “我也吃饱了才来找你的!” 佟煜看她手挽半湿三叉木枝,“你刚从水里上来?” 凝萱不说话。 “走吧。”佟煜看了眼天色,商量道。 “咱们找找看,有没有住的地方,待会儿我教你捕鱼,你这技术和我差得远啦!” 凝萱不想理他。 “那走吧!” 凝萱故作乖巧,说走就走。 “你拽我一把!”佟煜叫她,出声抱怨。 “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佟煜,你说什么?” 凝萱回头白他一眼,一动不动。 “我说你人美心善,好得无可挑剔!”佟煜顿时嘴角抹蜜,勾手道。 “来来,我可是你夫君!” “你说谁?” “我说——哎喲!” 佟煜眉梢一拧,垂头,牵动伤口的狼狈样,闷闷道,“疼——” “佟煜!” 凝萱迟疑半下,终是蹲到身边,“你,你是哪儿疼?我看看!” “暂且没事,咱们先回去。” “好,好!” “让你跑这么远?”凝萱嘟囔他,恨不得自己替他承受。 “我有错,我知道,大小姐!” 佟煜投降,溢出几分狡黠,将青果放进她口袋里。 两人相携寻走,在一处山涧旁找到一破落草屋,漏风进雨,但好在有所遮盖。凝萱抱来草堆,佟煜点上火折,热炙填充,终于被温暖包裹。 “佟煜,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靠近火源,十指被树尖划伤,凝萱更多的,是担心,自己,琦伽,瑞尧宗…… “怎么办?” 佟煜叹气,僵白脸色被烤得扑红,“天色已晚,明日再说吧!” “你那衣服,不冷吗?” 回来时,佟煜就发现,凝萱衣服压根没干透,就这,还又跑进池塘之中。 “我……不冷……” 凝萱裹紧,脸红道。这鸟不拉屎的地,她还能有换洗衣服不成? “你把它脱下,放在这上面,待会儿就能穿啦!” “我……不行……” “我不看你。” 佟煜转过头去,“我佟煜可不是什么登徒浪子!” “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见此,凝萱才放心,将那外薄衫取下,树条支成个方框,盖在其上,这才发现,皮肤上黏糊潮湿,一个冷灵,凝萱牙齿直打颤,又往火前近了近。 “佟煜,你,你说,咱们还回得去吗?” 凝萱忽问,一路走来,这地方阔得无边无际,水水相连,若是想走,又当如何?他们甚至,见遍地白骨,尸骸残缺,她一面劝自己瞧得开,一面又知,那或许,就是他们的归宿! “对不起!” 佟煜这声在烟炊光影中,遥远温淳,“但我保证,一定会把你送出去!” “佟煜,我不是那个意思!” 凝萱平心静气,对他说,“我真的没有怪你,如果我们都死在这儿,也没什么,只是……只是气不过,便宜了那帮混蛋而已!” 佟煜“噗嗤”出声,“到现在,你还有心思说这些!” “所以……在崖上,你说的,是真心话?” “什么?” “你说,你跟我走,我去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我……” “你不想要和离书,不想恢复自由身?” 这才是,他们这场婚约的本来面目。 “我……我当然想,但……但我是个信守承诺的,既然,既然已到了这儿,也不会怕……” “所以,我一日是你夫君,这辈子都算是……你半个夫君吧!” “夫君?” 凝萱点头,说,“我想,你算是个合格的夫君吧。” “这世上,还有不合格的?” “当然。” “比如?” “比如……我爹——” 冗长的沉默…… “所以你不想成亲,是不想重复你爹娘的前路!” “我从不知道,他们前路怎样,也不想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不依附,或者少些依附,即使无法选择,也会比随波逐流好些!” “你觉得,佟府怎么样?” “很好!” 她不止一次希望,自己生活的地方,像佟府一样快乐。 “那我呢?” “你也很好!” “有多好?” “……” 这问题!凝萱一抬头,发现佟煜转身,正定睛凝着自己。 那眼神,任她,也抵挡不得。 第31章.温情(下) - 宴重山 - 垠轫 “你觉得,佟府怎么样?” “很好!” 她不止一次希望,自己生活的地方,像佟府一样快乐。 “那我呢?” “你也很好!” “有多好?” “……” 这问题!凝萱一抬头,发现佟煜转身,正定睛凝着自己。 那眼神,任她,也抵挡不得。 …… “你……你干嘛?” 猛然发觉自己上身赤裸,凝萱结巴道,火苗在他漆黑瞳孔中燃燃跳动,太阳,凝萱忽得想起这二字,琦伽说的,太阳,但不止是太阳,而是旖旎的昧色。 “衣服大概好了吧!” 凝萱收起穿上,赶忙垂下眼睑,原来,这就是沉溺,溺死人的沉溺。 佟煜坐近。 “你认为,我这夫君不错?” “嗯!” 凝萱白皙的脖颈浮出抹潮红,少女的皮肤,好像夕阳漫天云霞,光辉灿烈。 “对了,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清尘’在哪里?还是说,它一开始就在你手里!” 凝萱“咳”地,问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骗他的!” “你骗他,就认定他会相信吗?那把剑是——” “‘清尘’谁也没见过,像这种传说中的上古神剑,究竟有没有,在哪里,什么模样!大家也都是揣度,长细,尖利,青白,龙纹……大概就是这些!” 凝萱怎么忘记,佟府就是铸造兵器起家,这剑,自然不在话下。 “家里的图样,许多都是我在描摹,这,并不难!” “那把剑,虽说不是真的,但也不差,钡锡在翻地三尺找寻不见后,也许就是将信将疑,作以为真!” “琦伽到底,会不会有事?” “不会。”佟煜铁定道,“在西域,他们对母亲极为敬重,钡锡一直故步自封,将自己的信条视为金科玉律,这也是,他为何憎恶大家,认为琦伽被冒犯……” 越说越慢,但并非是声绪起伏,而是累。 “你先睡吧!少说话,明日再说!” 意识到佟煜不适,凝萱赶忙制止,绕到他身后,将干枯草叶叠放多层,不会冰凉刺骨。 “来,你先休息。” “好。” 佟煜点头,相处多久,凝萱从未见他如此虚弱过。 草屋,灯火熄黑,后半夜,凝萱被冷风冻醒,并没有发现佟煜。 漆黑不见五指,这地方,昼夜相割,连时辰也分不清。 “佟煜。” 凝萱轻唤了声,便听耳边传来重重咳嗽的呼哧声,佟煜—— 燃上火石,屋内又烧起来! 薄干枯草之外,佟煜盘曲而坐,一口黑血自嘴角而下,身体散架般后倾,凝萱跑过去,血腥刺鼻浓烈,“佟煜,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 “还说没事?” 凝萱呜咽道,“还是背后的伤吗,还是别的?你别硬撑啊!” “你还记得我之前在钡锡房中,中毒……” “是那时候?” 醒来后,只关注佟煜的伤,竟忘了这事! “暂时还死不了呢,我想,至少能撑到榜面大赛,宗门交接那天!” 佟煜凝气在自己心口点了几下,又吐处几口黑血来。 “我——佟煜,别这样,这样下去会死的!” 凝萱握紧他的手,冰凉刺骨。 “你今天给我吃了什么药?” “药?” 他说得是…… “你是说,食人花汁液?” “好在有那东西,能多活几天,不至于马上死去!” “佟煜,你不会死的,你先躺下,我马上,马上去找,找人,找路,咱们能出去的……” “不!”佟煜拒绝,靠在凝萱肩上,轻声道。 “你看这血,毒已侵入骨髓,不是中原医药可解,钡锡他不会救人的!” “佟煜,沈堰,沈堰他肯定有办法的。我把你送回佟府,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不!” 佟煜摇头,“其实,其实佟煜这一生,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只是亏欠父母,又亏欠师门!” “既然如此,我会活着,撑到那一日,亲手杀掉钡锡,佟煜无法回馈师门,但那祸害,我一定会除掉!” 事到如今,他仍是放不下的。 “没有其他办法,对吗?” 凝萱抱紧他,“那好,我陪你,不论你怎么决定,我都陪着你!” “那就麻烦你,再陪我这死人,多活几天!” “冷——” “你冷!我们去里面!” 凝萱抱来些竹叶,更深露重,燃上时“啪啪”几声,根本持续不了多久。 再见佟煜。已闷头倒下。 窝在他背后,凝萱伸手扣住他的腰,努力哈气,互相取暖,但愿能熬过这彻骨天寒! 翌日一早,凝萱拿上鱼叉,草屋旁就是湖潭,也方便。 可尝试几次,还同昨日一样,找不准方位,多半个时辰过去,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喂,你这样可不行!” 伸着懒腰,佟煜自林间走出,虽无法活蹦乱跳,但面色已好许多,他随身带了些沈诚开的敷腿金疮药,凝萱又将食人花汁液全灌给他,压制毒性之时,还要勤加习武,活动筋络。 凝萱担忧着瞧他,确信是个正常样,才没好气道。 “那你说怎么弄!” 佟煜走近,将鞋靴脱掉,踩水来到凝萱身旁。 “首先,得观测水流……” 将手臂探入水中,来回移动,他拉上凝萱,“得往稍微下游的河段,鱼游动的速度会减慢,才能好抓些!” “这儿行吗?” 凝萱站定,问他,一脸认真。 “嗯。然后是看准,就和射箭一样……”佟煜声音忽顿,捂上凝萱的嘴,“嘘”道。 “别动,这个!” 凝萱一看,果真是泛起群鱼,个头巨大,是她没见过的。 “你看着,我来扎!” 佟煜动作夸张,提点凝萱,“今天有好吃的!” 水波静深,一鱼叉下去,凝萱大叫,洋溢喜悦,“佟煜,你真行!” “我哪点不行!” 倒悬起,凝萱张开手心,去摸那鱼鳞,还没够着,脚下一滑,一头翻栽进水中。 “凝萱!” 佟煜一惊,扔下东西,去救她。 “怎么样,没事吧!” 一身湿,更甚,是凝萱受惊吓般,表情惊惶,肩身颤抖,眼角晶莹滑落。 “怎么回事?” 佟煜揽过她,“你不会水!” “不会水还下河!”佟煜将鱼叉扔回岸上,牵住她。 “咱们先回去吧。别怕,下次我跟你一起来!” 凝萱愣着点了点头。 回到草屋,大饱一顿。 佟煜说要去探寻出路,他们虽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可怎样离开这鬼地方,还是个难题。 “凝萱,高兴点!” 见其闷闷不乐,但似乎,并不是为了方才的事。 “让我去看看吧,你在这儿好好休养,我会在天黑之前回来的!” “我们一起走,若是下定将这山谷走遍的决心,就一定能出去!” 失落神智被佟煜带回,在凝萱眼中,一直将生命,尤其将佟煜的生命奉为可贵,只因他活着,对许多人意义重大,而非她,半生草芥,哪日死在哪个角落,也无人问津。 可他,却—— “好!” 迎着午后阳光,两道身影,漫步行径在这空谷无音的阔林。 走走停停,顺着风吹来的风向,佟煜说,“总有出口的!” …… 地远辽阔,左面是起伏连绵的群山,右面是壁立千仞的山崖,落日光芒从波浪般的峦峰上放射而出,历经无数相同的风景,又无数次仿佛回到原地。 直至道路越发狭窄,越发阴暗,直至另一缕霞光到来,凝萱在远隔百里的视线中,发现那座不高,却宽延无尽的岭巅。白雪覆盖,可想有多荒无人迹。 “这儿,好像有个山洞!” 凝萱扶佟煜坐下,自己伸头往里看,“佟煜,好像只有这一条路!” 整整两日,第一条路! 是出去的路吗? “你在这儿,我进去看看!” “我跟你一块儿!” 凝萱再如何也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女子,她比佟煜想象中坚强的多,但这几天,佟煜也能隐隐体会到她的忐忑。 并未轻举妄动,佟煜靠近那山体。在其碎落石屑处,掌心挥按。 “这或许是石头山,天然斧凿而成,应该没有危险!” “走吧,总要赌赌看。” 凝萱勇敢道,坚定地看向佟煜。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变化很多?” “变化?”凝萱浅笑,又道。 “跟你这样的人呆在一起……再说,谁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 两人十指紧扣,谁也没松开,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有彼此依靠。 佟煜手中冉冉,凝萱亦步亦趋,脚下踩到什么硬邦邦的凹凸物件,凝萱耳根一动,有来自地底头顶,雷点大小的轰鸣! “佟煜!” 不敢移动,二人同时对视。 “我们一起松开!” 佟煜掩住凝萱,自觉一定是什么机关。 “轰隆隆——” 果然,刚刚走过的脚印,灰尘倒灌,藏埋,那洞口微光,也在其坠落空隙中,一点点消散。 “快跑!” 两人大步直冲,凝萱闭起眼睛,死命狂奔,前方佟煜猛然却止住,凝萱身子一沉,佟煜压下,替她盖住石块重堕,剑气笼在头顶,好在,能有所抵抗。 “佟煜,你怎么样?” 佟煜却歪头凝那恢复平静后的漆黑一片,无助道。 “看来,又拖累你啦!” “啊——” 凝萱还未回应,小腿传来的湿腻油滑令其尖叫出声,猝地蜷起,“有,有东西!” “凝萱!” 32.探访(巽链) - 宴重山 - 垠轫 垠城。佟府。夜晚。 屋中,红衣女女踱来踱去,这人已去了半天,半日未归,也不知状况如何。 假兵器之事,实在没有眉目,萧链便说,从黎县令那边入手,那张告状,平常诉状,都有原告出面,然这次,不仅是县令,他们多方打探,这人却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 瑞瑞宗也并无任何消息,怎能叫她不焦急。 “师姐!” 随着道朗声而至,一负剑男子灵巧地从窗台蹦下,一身黑衣,脸嘴都捂得严严实实。解开面巾,赫然是萧链那慵懒的笑容。 “师姐,东西拿来了,事情也问的八九不离十!” “真的?” 佟巽一笑,没想到这小子还有些用处。 “那人是谁?” “城南冯员外家!” 冯员外,这……佟巽记得,似乎在账房调查时见过这姓,但却并不是显眼的大客户。莫不成时对家派来的? 沉吟片刻,佟巽上下扫量他。 “你是怎么问到的,该不会是……” 这人生性冲动,只怕胡来,再同上次一般把人绑架,如今的佟府,可再经不起这折腾。要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佟府在垠城,最终还是要立足的。 “没没没!师姐,你想什么呢!” 萧链忙摇头否认,一脸无辜。 “东西我是偷拿出来的,至于那被告,我打晕了个看门的,他说,大概在黎县令来咱们府上,就是两旬之前,冯员外曾坐轿上黎哲那儿走了一趟!” “那天之事,黎哲叫人把嘴封得很严实,专门交代他们,不要对外透露!” “那我们明日去一趟冯员外家,问问当时的情形就是了!” “我自己去就是啦!” 佟巽看了眼他,“你回去吧,离山长久,师父会担心的!” “师姐,你不能过河拆桥……那什么,卸磨杀驴啊!我忙前忙后,你……” 偷偷瞥了眼佟巽,见其未生气,萧链退而求其次道。 “至少,至少你让我把这事办完吧,佟煜哥走的时候,我答应他,要保护好佟家,要保护好你的!” 最后一句几近无声。 “那我问你,你这次究竟为何下山?” “如果我说,是为了师姐——” “萧链!” 佟巽瞪他,冰冷面色中,难掩一丝绯红,呵斥道。 “萧链,你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再说,你想要的,三年前我已给出答案!其它的,不必多说!” 三年前,她辞别天莲域时,萧链极力挽留,那时,他还是个个头没她高的孩子,那些莫名其妙的请求,她严词拒绝,只当这家伙不舍而已,毕竟,她比他年长,且佟府之灾,只得靠她一人,更无心思考虑其他。 那时,萧链没骨气地掉了几滴眼泪,说什么总要下山找她。天莲域门规严格,最奇特的一条,便是只进不出,除非能斗过那玉女十八式,师父独创心法,难上加难。 可三年后,他真的来了。 “师姐,我明白!” 萧链转身,惬懒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仍咧笑道。 “再说,师姐你不喜欢天莲域,不见得别人就喜欢,师父能辞别师门,不代表别人就不能,我萧链又不是小孩子了,师姐你话真多!” “那就好!” 闻言,佟巽才点头,又恢复冷言,训斥说。 “这件事一结束,等佟煜回来,你马上走!” 四下寂静,不知是谁,轻缓叹息显得异常遗憾,许久,萧链才回答。 “我知道了!” 说完,推门而去。 …… 萧链离开没多久,府中管家便来了。 “小姐,这是兵器铺的出入记录。”白发耄耋的老伯一一汇报。 “这几天,订单一日比一日少,比上月,几乎少了一倍多,还有几个老客户,派人来说,想寻时间商量退货的事,再这么下去,佟府怕是要……” 佟巽翻了下账册,将其丢在一旁,道。 “这事先别跟爹娘说,明日若有人拜访,你先辛苦接待!”想了想,又补充道。 “以后每日还是要来我这儿,将这些告知我!” “好的,小姐!” …… 窗外,端着茶盏的萧链怔住,默得半晌,又返脚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日,佟巽只会了管家声,便出了门。 她一路打听,才在一个时辰之后,站到这高门阔府之前,墨墙红瓦,两具虎狮左右相对,阔口愕怒,与平常生意人却有不同。 有蓝褂圆帽装束之人,从门里出来。佟巽赶忙上前,躬拳道。 “请您通报声,说是佟府佟巽求见冯员外。” “我们老爷这几日不见客,还请改日再来。” 说着,转身就走。 “我实在有要紧事,麻烦您通报一声吧!” 佟巽急切道,佟府如今形势,是拖不得,若就这么回去,不仅是线索断了,再来,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请您……” “回去吧。” 这人摆手挥赶。 “等等——” 佟巽开口,伸手制止其关门的动作,狠声道。 “我今日必须要见到冯员外。 “你——” 这人周身使劲,不耐烦着用力合门,却扳不动一丝一毫,再看佟巽,却是一脸轻松。 “我要见冯员外! “你这人,你—— 眼看推攘不动,松手间,门大大敞开,朝两面守门兵士吩呵道。 “拿下,拿下! 一声令下,四条身着黄衣闪丁的人影便冲了过来,将其围在中央,佟巽抽出剑。 “若我进得去,是不是就能见到冯员外?” “你得先冲过这框形棱阵才行!” 话间,红黄交杀,剑气寒光,已厮杀而起,四人高矮,胖瘦,身材皆是不同,但出招配合,前后相夹,确是顺如流水,好似练习过无数遍一般。不像是平常护院,倒与她之前身在天莲域碰见的江湖人相似。 两刀相击,佟巽以剑相抵,身体一动,高高跃起,随即踩在那刀柄之上,一腿扫初,大汉惊叫翻滚在地,还未解决另一人,身后却又有两刃戳来,佟巽凝神一动,返身而下,刚才被踢到那人已缓过气息,又加入这战斗中来。 几十招下来,四人轮番而上,占不到便宜,但也始终无法将佟巽打倒,反倒是后者,体力消耗不少。 忽然,自远处一声“住手,有人飞掠而来,几个冷不丁地回旋踢,加之佟巽击挡,四条大汉已应声倒下。 至于那比萧链先至的飞刀,则是把人直直订在地上。 “你,你,你……” 方才那管家不由看待,顿时结巴起来。 “你,你,你……你什么你呀!去告诉你们员外,说我们为了假兵器的诉状而来!” “可是,可是……” “你呢,就跟你们员外说,他最好见见我们,否则我们就把这他这事昭告天下,至少要让整个垠城都知道!” 冯员外千辛万苦隐瞒身份,不说其他,那就让他作为这原告的事,全给戳出去。 管家惊惶而去。 “我说师姐,你就算跟他们打完,这天都黑了,还问不问得出来!” 萧链笑着把弄其手中飞镖。 “你是不是想挨打?” 佟巽拳头上来,萧链立马闭嘴。方才那几下,虽说与佟巽差的远,但至少,佟巽明白,这三年在天莲域,他并非划水摸鱼,能闯过那关卡下山,也是情有可原。 果真,不一会儿,冯员外便叫人来请二人进去。倒是以外,这风员外倒是一脸慈善,担当得起这“员外”之称。 见到佟巽萧链大摇大摆而来,冯员外也是吃惊。但事已至此,多问无益。 “你们是如何知道我的?” “我们……” “当然是黎县令告诉我们的?”佟巽没说话,萧链赶快抢答道。 “黎县令见案件迟迟不破,他也着急嘛!” “我们来此,只是想问问,关于这批货的交接细节,并无其他意思。”佟巽抱歉道。 “不是老夫不肯相告,实在是老夫,也不清楚啊!” 冯员外屏退下人,如实道,“既然你们已知老夫,那我就实话实说在,这批货并非是我,而是为朝廷,为京城阮将军所订,我夫人与其是亲兄妹,因而才有了这层关系,这劣等兵器出现时,是我府院之人发现,但交接之人,确是将军府派来的,你们可知,若这事被朝廷知晓,后果不堪设想,不仅是老夫,包括阮将军,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状告佟府只是初策,对他来说,头疼的还有其他。 “佟氏兵器老夫一直信任,但这批货出现之后,上下慌张,更无法确认,这东西是何时出现,这可是关乎上阵杀敌的大事——” “两年前,佟府险些改货易帜,老夫险些放弃佟家,可阮将军实在看好,我便一直…… “你说两年前,佟府……” 佟巽忽打断道,“佟府以兵器起家,并未经营过其他,何谈……” “有的,当年主事的还是佟府二少爷,斯文儒雅,文绉绉的!” “佟矩二哥!” 萧链暗道,这事,他们都没有听说过。 冯府出来,二人思忖着,路过苏布织锦,见其蒸蒸日上,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一竹叶满怀,桃花迎面老板正将一老人送出。 “卫老爷,请——” “这该不会是凝萱她爹吧!”佟巽暗下道。“卫家老爷!” “这苏布生意不错嘛!”萧链赞叹,“连卫” “这么久,咱们也的确该去封信了,到时候把这事一并说给她听,卫氏该不会倒闭吧!” “乌鸦嘴!” 33.解药 - 宴重山 - 垠轫 冯府出来,二人思忖着,路过苏布织锦,见其蒸蒸日上,门庭若市,生意兴隆。 一竹叶满怀,桃花迎面老板正将一老人送出。 “卫老爷,请——” “这该不会是凝萱她爹吧!”佟巽暗下道。“卫家老爷!” “这苏布生意不错嘛!”萧链赞叹,“连卫” “这么久,咱们也的确该去封信了,到时候把这事一并说给她听,卫氏该不会倒闭吧!” “乌鸦嘴!” …… 瑞尧宗。李殇来寻佟煜,反倒救下重伤需及时救治的旭英。 李殇守在此处,迟迟未离开,再如何,他与旭英也是同门师兄弟,这时候,不至于如此绝情。 好在旭英平时有些功力,没被伤到要害,才勉强保住这小命! 半日过去,人仍是没醒,但好在面色好转,剩下些青紫血淤,再过些时日,便能慢慢恢复。 相反,王奎却是发作得越发厉害,午夜时分,常坐起,疯癫胡话,却并非苏醒,肥厚身形一日不如一日,不仅是脸形消瘦,连手臂,身体肌肤各处,都开始呈黑灰状,日渐萎缩…… 蒋洲寻钡锡数次,都未能将那解药要来。 “你说,钡锡将九师弟和卫小姐打落悬崖?” 听闻蒋洲道来,李殇也难以置信。 “我并未亲眼见到,是旭英昏迷前……应该不会有错!” 这消息骇人到连蒋洲这样杀人无数的剑客都吃惊不已,他们从不自诩善类,若说取人性命有道,那钡锡……当真是与畜生无异。 “不能再等了!”蒋洲看向王奎,终于还是握紧剑,咬牙道。 “这次,无论如何,我都得试试,我去他院前等,若他一时不来,我便一时不走,他一日不来,我便一日不走,傍晚前他不现身,我只能拆了他那制毒地,免得日后殃及他人!” “王奎,你等着!” 蒋洲这样的人,极少与人为恶,甚至在瑞尧宗,也是静水流深,掩露锋芒,只因他知这里藏龙卧虎,不必非逞强出头,争论高下。 可王奎,毕竟是他同甘共苦几十年的兄弟,他不能忍见其无故平白枉死。 走出几步,却被李殇叫住。 “单论武功,他不是你的对手,可他身怀邪术,那西域之毒,他用得出神入化,如今三日已到,他料定你会前往,这会儿定然已埋好圈套,等你来钻!” 蒋洲闻言,他并非不知,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他回头,猛然单膝着地,颔首道。 “多谢六师兄提醒!若蒋某将解药取回,定当感激不尽,若是不能,还请六师兄出手,尽力留住我这兄弟性命!” 说罢,又交代遗言似的道。 “我这兄弟,耿直厚道,有情有义,虽有些憨痴,却并不傻,四岁时父母双亡,比我年龄大些,却时常叫我‘大哥’,若他能安然醒来,就请六师兄多费心教化,蒋某即便身在阴曹地府,也不甚感激!” 未等李殇开口,蒋洲转身而去。 身后长辫,肩上细剑,不直不动,正如这人般刚毅。 一路行至钡锡院中,仍是那方他来过无数次的偏僻处,院中五彩花朵,各式纷繁,妖冶生长,并非是按照自然规律而现。 按照李殇所说,他在进入前封住几处穴道,以防其吸入无色无味之毒。 与往常般,并没有人。 “蒋洲!” 随着一声喝呼,双刀自身后而来,阵风刮过,蒋洲耳根一动,身体后仰,细剑半出鞘,将那东西回挑,直上天空,有人影闪梭,那双刀飞旋几圈,又被那人稳稳当当接住。 “风凌!” “钡锡在哪儿?” “蒋洲,想见三钡锡,不如先跟我打一场,上次在竞技场,真是遗憾!” “若我胜过你,是不是就能见到钡锡?” “当然!” 说着,那双刀已朝蒋洲头顶冲来,蒋洲握紧剑鞘的手咯吱作响,细剑一闪,已然将风凌的一只刀勾住,几圈下来,长剑一掷,那双刀又自半空中飞出,风凌一惊,大步跳起,一只刀回落,另一只又抛出去。 然这次,蒋洲却是按住其中一只,剑身伴其身形直朝风凌而去,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在那剑离风凌脖子只有半公分的时候,止住,后者抬起的刀离蒋洲却还是半臂远。 “我输了!” “你输了!”蒋洲收回剑,缓缓道,“钡锡在哪儿?”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风凌眼见他那手下垂落的剑,讶道。 “不杀我,就不怕我寻仇?” “你若要寻仇,蒋洲随时恭候!” 蒋洲脚步停下,回头重复道,“钡锡在哪儿?” “我不知道。”风凌将双刀插入腰间,“蒋洲,我服你,但你与钡锡的事,我不想掺和!” “你——” 蒋洲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只见一人影腾空而越,落至自己身前。 “蒋师弟,久等了!” “钡锡,开个条件吧,我要王奎的解药!” “是佟煜告诉你的?” “多行不义必自毙,坏事做多,暗夜行路,迟早会被人发现!”蒋洲扬颔,直接道。 “想要什么,说吧!” 如李殇所说,单论比武,钡锡不会现身,但他在此,根本也是有备而来。 “我要你在榜面大赛时支持我,扶我登上宗主之位!” 钡锡走到他跟前,语气微怠,“只要你答应我,我马上将解药给你!” 蒋洲不屑,轻哼道。 “你是认为,亲手杀了佟煜,将他推入悬崖,便不会再有人阻挡你?” 一旁的风凌呆愣住,佟煜,难道是……仿佛听到什么惊天大瓜,不由往钡锡那儿多藐了几眼。 “谁说是我杀了他?谁又看见,是我杀了他?”钡锡摇头晃脑,如今佟煜已除,他至少能松口气。 “我看见了!”蒋洲浅笑道,“瑞尧宗有你这种败类,真是家门不幸!” “你再说一句!” 蒋手斜了他一眼,若是王奎知道,他想钡锡跪尾求全得来解药救他,他不仅会恨不得将那解药吐出来,更会跟他恩断义绝吧。 “我说,你这种人真是瑞尧宗之耻!” “蒋洲,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蒋洲狠道,掌心的剑已跃跃欲试。 可……哪里不对! “是不是觉得浑身无力,四肢发软?” 钡锡脸上笑意更甚,“你放心,我会让你死得和佟煜一样惨!” 风凌脸色巨变。 望着蒋洲眼中的不甘,钡锡得意呵笑。 “我的毒,不仅在风凌的刀上,更在这院落四方四角,常人若是平缓走动,并不会有事,但你与风凌激斗,必定要消耗血气,穴道畅通……你看这花,比你前几次来更多,这是毒,我西域之毒,无处不在,你们这些蠢人,躲不过的!” 取出那把随身携带的西域弯刀,便要凑近蒋洲脖颈。 “钡锡!” 风凌忽道,凌厉眼神落在钡锡移动的粗犷手腕上。 “连你也要阻止我?” “我说过,可以为你做事,但并不代表,你可以利用我!”风凌蹙眉道。 “何况,这种手段,也见不得人!” “能杀人,能使人臣服,能叫蒋洲这样的人拿这种恐惧的眼神看我,我还在乎这些吗?” “你可以不在乎,但我们习武之人,讲的事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风凌目光移向手里的双刀,“你不会明白的!” “放了蒋洲!” “你不想要‘清尘’,成为瑞尧宗无可匹敌的第一吗?”钡锡看了眼风凌,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 “我……”风凌垂下目光,于心不忍的眼神。 “你别忘了,你是如何因为武功不如人而受尽冷眼,你一个瑞尧宗四师兄,不如大师兄二师兄受器重就罢了,到头来,却连个佟煜都不如,他是人尽可赞的天才,你这辈子,再怎么努力,终究也比不过他!” “你——” 风凌轻喃,却再说不出话,他恨,恨佟煜,恨所有轻视他的人,他日夜苦练,不如佟煜一个招式来的轻巧。 这世人,谁都只瞧见风光霁月,那废寝忘食,水滴石穿,谁又能真正感同身受? 钡锡正要动手,一鞭子挥过来,他转身避开,琦伽一身彩衣,恶狠狠盯着他。 “琦伽。” “放了蒋洲。” 琦伽定定道,不容推辞般的命令。 “放他回去,我有话跟你说!”琦伽又道一遍。 钡锡凶恶的眼神渐软下来,一颗石子弹过去,蒋洲便能勉强走动。 “没事吧!”琦伽上前,扶住他,将其送出门外。 蒋洲还想说话,琦伽却先道。 “你先回去,将关元,百汇,外奇三处穴位封上,我待会儿会把解药送去!” “那你小心!” 琦伽醒来,第一时间去看了旭英,也见到阔别已久的李殇,也是心伤不已。 蒋洲赶回去,半个时辰之后,琦伽果真来了。 “这是解药,用泉水碾碎,给王奎灌下,再歇息一晚,应该就能好!” “你,你是如何得到这解药的?” 李殇问,正往外走的蒋洲也止住脚步,对这极为感兴趣。 “九师兄和凝萱姐真的,真的跌落那片山崖吗?” 琦伽声音颤抖,从接受这事实,到寻几次不得,她已不敢再问。 没人说话,谁都知道,琦伽是明白的。 “等王奎醒来,我们在分头找找吧!” 无力道,若见不到尸体,琦伽怎也不愿相信,佟煜和凝萱身死。 “好!” 蒋洲点头道。 “那灵泉山下,究竟是何景象,会不会有生还希望?” “自记事来,那地方就是禁区,父亲多次叮嘱,那地方不能去!” 灯光一晃,白影跃来。 琦伽快步上前,又想起凝萱的样子,不由伤感道。 “灵泽,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灵兽对凝萱极忠诚,想必是思念不及,才千里万寻,找到这瑞尧宗来,若是它知道,凝萱已葬身崖底,该是会—— …… “那,琦伽,你打算如何?”李殇又问,他这师妹,对佟煜有情,谁都看得出来。 可他也知,佟煜娶妻,想当年,两人青梅竹马,也是般配,奈何情深缘浅,任谁也是感慨万千。 “我会嫁给钡锡!” …… 34.山洞 - 宴重山 - 垠轫 崖底,山洞。一如黄昏坠入黑暗般陷入沉寂,然其中的凝萱和佟煜,并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最后火苗用完,悄影处断断续续地传来几声绝望的抽噎。 昨晚,佟煜用剑将来回滑动的蛇解决掉,又以一种累疲的姿态倒下,女孩害怕蛇,并不是件稀奇事,凝萱也是,当然也不稀奇,但她的动作神态,就像这空阔无边的山洞般,也陷入一片冷僵之中。 “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黑暗中,佟煜开口,他能明显感觉到,二人正在缓缓沉睡,就像那荒凉山谷中的道道白骨,只是他们会更加悲惨,他们的坟塚,是这里的暗无天日。 “好像,好像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把我扔到……扔进可怕的深山,我怎么喊叫,都看不见一个人,那儿的夜晚就和现在一样,什么都是黑色的,连云都是黑色的,像是,就像是,吃人的怪兽,变来变去,我睡不着,就一直抬头看,期盼天亮,可是夜是漫长的,什么都是漫长的,就像是,像是那些在我身上来回蠕动的蛇,我甚至不知道有多少条,我只能哭,哭着喊救命,我抖动,挥来挥去,怎么也甩不掉——” 凝萱缓缓说着,声音和她滴水未进的体能一样,有气无力,那是她无数次想要忘记,又在无数个傍晚夕阳西下中不由想起的恐慌,后来,每当她看见云霞中的巨龙飞扬,天马行空,都像是那个难以复刻的墨云压顶,这世上再无他人。 “后来呢?” 佟煜圈住她的手臂紧了紧,但也只是紧了紧,因为他,连和凝萱抗衡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后来季嬷嬷拼死把我找了回来——有,有许多蛇疤,蛇留下的疤……” 她的嗓音渐渐颤抖起来,那些斑斑点点,随时在提醒她,那晚,不是噩梦。 “那季嬷嬷呢?” 佟煜本想说,总归还有人对她好的,不必自怨自艾的安慰。 “她死了。” 凝萱终于道,人死的很快,“死”这个字,其实并没有平常人描述的那般可怕,它的终结,也只是在凝萱每每想起时,空有遗憾,斯人已逝,再多的再美好的,都没有用。 佟煜叹了口气,说。 “看来佟煜真的是很差劲。” 他低下头,对怀中的凝萱道。 “我把你带上瑞尧宗,又没能照顾好你,不仅是将你带进那千万里无底的山谷,更是把你的命葬送在这儿。佟府的事,我自小没能做好一件,师门的事,更是逃得比谁都快,害死八师兄,无处泻火,便只会找琦伽……” “你现在可以说说,你和琦伽的往事吧,她又不在……你总可以满足我这点好奇心。” 凝萱总以为,自己会死在卫府,或是哪天,被卫夫人那些手段吓坏扼死……人生,真是预测难料。 佟煜浅笑,这人还真是八卦心肠,这生死关头,都不忘打听。 “你不是有个青梅竹马,和那个沈堰。我与琦伽,也是一样,但她生自西域,自小多病,虽然也寡言沉默,但比起钡锡,要便于交好的多,总之,是顺理成章,但也是因她,我那腿才变成那副样子……” 他把魂周之战时的蹊跷事,一一与凝萱道来,人被退逼到绝境,是以说什么都可原谅。 …… 说罢,凝萱也松了口气。以佟煜的天资异才,家世背景,总是能顺利平安,更是扬眉吐气,活在旁人的艳羡中,可那事之后,谁见了不说声可怜。偏偏那人不是别人,而是他最敬重的师门,是他最疼爱的师妹。 “你后悔救了琦伽?” 他若将琦伽危急的消息当做耳旁风,不闻不问,那岂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可那样,这又哪里是佟煜? “她年幼时也是调皮嬉闹,喜欢与师兄弟开玩笑,但我却总归知道,她不会无知到那种地步!” 可她,却给不出一个合理解释。 “你见到琦伽难受也是无可厚非,可你不必后悔,你这次还是因救她才……所以,佟煜,承认吧,你天生就是个好人,不是个无情无义的!” 同样的情况,他犯了同样的错误。明知是错,仍义无反顾,这才是佟煜。 听到凝萱这话,佟煜心中好受许多。 “我若知道,上次那晚,再无机会见面。一定不那么骂她。她毕竟是个女孩,又是个异族,这么大个宗门,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总之,是白白拖累了她,又白白害了你。” 佟煜一生之念,是剑道,他七岁学上瑞尧宗,总以为自己有一日会以身殉道,为所爱所想而死,若有经世流传,或许能有一批追随者……骨灰洒至深山,权当世间无佟煜此人。 可凝萱,琦伽,实在是因他才—— “我们真的会死在这儿吧……” 凝萱心下道,与佟煜紧紧相握的手越加冰凉,皮肤有种湿漉的触觉,好似被水流冲刷的潮湿,还有,滴答跳荡的清脆…… 难道,是——还是幻觉,还是人死前的幻听? 凝萱动了动,倾耳细听,忙推了推身旁的佟煜,激动道。 “佟煜,佟煜,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 佟煜缓缓睁开眼,看不见其他,却发现指尖有水滴垂落。 “凝萱,我……” 一口气上不来,佟煜身子地上,这儿没有空气,以致他们一直没敢大动作胡乱走动,且他早就发现,体内血毒在夜晚发作得会更厉害,看来,是又历经一个长夜。 “佟煜,是不是……是不是毒……” 急得语无伦次,凝萱知道他一直在勉强支撑,难道,真是到尽头了吗? “佟煜,我们现在,现在就去找出口,一定会有出路的,既然有水,就一定出得去。” 凝萱拉住他,“佟煜,佟煜,你再坚持一会儿!” 佟煜支在地上,慢慢往后挪动,背过身去,轻声道。 “凝萱,你走,见到光就走,看到路就走,你和佟煜不一样,你还小,还有很多事能做,能继续织你的布,做你的绣工,你做得对,你会有自己的生活!” 她说得每一句话,他都知道,她想要的东西,他也知道。 “佟煜。” 泪如决堤,凝萱弯腰,只这一个小动作,她已觉得自己气嘘胸闷。 “跟我一起走,我带上你,我背你!” 凝萱抬起他的胳膊,绕在自己脖颈上,“你撑住,我背你走!” 佟煜一把推开她,终于是失去全力。 “就算出去,又能怎么样!” 他摇头,知道自己气息将尽,若说之前,他还能强撑几日,如今这山洞,算是将他最后一点命数消磨干净。 “如果真能出去,忘了佟煜,也忘了瑞尧宗,忘了这片山洞,帮我告诉琦伽,她也是一样!” “佟煜!” 凝萱爬起来,又唤他,“你自己去跟琦伽说,我不管……” 手碰到佟煜的身体,可是,没有任何动静,凝萱捏他,拼命晃动,仍然没有,像,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佟……佟煜……” 凝萱颤着将手指伸向他鼻间,微弱轻缓…… 心脏漏了一拍,凝萱摸到他腰间,摸到那柄冰冷的剑鞘,她用尽全身力量抽出,咬牙将满脸泪水擦掉。 “你等着,佟煜,我们都能出去的!” 凝萱顺着水流的方向跑去,整个过程,她已再听不到任何细微举动,因为“噼里啪啦”的声响越来大,山谷外,应该是在下雨,且越来越大,脚下积水从浅层漫过脚踝,这里形势低洼,这样下去,不被困死,也会被淹死。 终于在小半个时辰后,找到那堵洞壁,缝隙透出半点光亮,水沙随着石子倒灌进来。 凝萱拼尽力量,举起剑挥去。 随着“嘭——”地巨响,剑头弹回,凝萱手臂震得发麻,向后趔趄着坐倒在流击中,石壁破开一块,那水流伴着泥沙污浊更加汹涌地冲进来。 像是吃人的妖怪,凝萱呆愣着,若是无法一击劈开,人出不去…… 怏怏站半天,佟煜说,赌,无绝对把握求生,然相对等死,不如赌一把……佟煜以命相交,对她而言,已是难得,即便今日交付上这条命,也不可惜。 口角干涩,凝萱捧起一湾水,在略朦糊的脸颊上拍了拍,顿时清醒许多。 磕绊着起来,凝萱偏一侧紧挨,离那涉水远些,深吸口气,沉重的剑刃猛地撞上前去,可还是无用,唯有凝萱手腕通红,酥软冰硬,无知觉。 水越来越急,凝萱回头看,蜿蜒而过的水沙丝毫不弱于倾泻而下的瀑布,所到之处,惶惶人心。 每击一次,石壁就渐破开一点,凝萱捂口哈气,给自己打气,佟煜还等着,他们决不能死在这儿,她说…… 直至最后,巨大水势将凝萱重重冲开,她死劲扒住石沿,才不至被冲跑。 竖立的石头在剑和水的双重作用下被撬开,昏暗光线一下射在凝萱脸上,她下意识遮起眼睛,知道总算可以走出这山洞。 那芳草香气更加弥漫,看到的,是片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象,花红草青,木桥石亭,然天空阴郁缀缀,雨下得越发惊人,凝萱惊了半刻,握紧手里的剑,转身踩着洪水,跑去。 “佟煜,佟煜!” 35.脱困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回去的时候,离佟煜已是半米水深之隔,他仍躺在原地,雨水如洪击猛兽般追逐泥沙巨石,将佟煜的下本身浸刷,凝萱点在仅有半脚宽的松动壁刃上,狠狠咽了口唾沫。 沉吟片刻,凝萱将因快跑而松落的衣袖挽上去,脱去外衫,手里铁剑支在水中,一脚踩了进去,她总能到佟煜身边的,她想。 然还未前行一步,整个身子已如风雨飘摇的枯叶,随着涌来的水波来回晃动,重心吃力,她一下坐倒在冰凉刺骨的水中,尝试几次无法起身,凝萱重呼几口气,吊着的心难耐至极。 她将剑高高举起,对准对面扔了过去,喉咙干咳,血液倒灌,她咬着下嘴唇,扑在水中,匍匐着朝对面爬去,一步两步…… 膝盖一疼,她知道被磨破了,可卷入骨髓皮肉的麻木死亡触感提醒她,不能停,甚至不能眨眼,她身心交瘁,可事已如今,他们谁也别想死! 爬到佟煜身边,凝萱伏在他耳边轻唤几声……后者脑袋微动,凝萱总算释了口气。 没停留半刻,凝萱接上力气,将佟煜扛在身后,可这么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只一下,两人已同时摔回去。 “佟煜,佟煜……” 凝萱赶忙去看他,山洞光影昏暗,但凝萱能感觉到,他全身紧硬,加之他的伤,生怕再磕绊到他。 “佟煜,你千万别死!” 知道叫不醒他,凝萱转身,望着奔腾而蹿,渐加快高涨的黄流,倔强地抹了把泪。 “咱们已经走到这儿,马上就能出去了,你可千万别死!” 愣了片刻,气息喘了喘,凝萱顾不得许多,伸手摸到佟煜的腰带,将那扯了下来,一头绑在自己手腕,另一头扣在佟煜那儿,将他扶着,身体力量倾在自己身上,却比背他要省劲些。 凝萱身在水流冲击那侧,先迈出去,安全后才拉过佟煜,她能明显感觉到,佟煜挨到这水时,身体不由瑟缩了下,至少,至少还活着…… 佟煜活着,她便更没有理由放弃。 就这样,横宽数十米的距离,二人相携走了半天,好在凝萱见对面地势高些,这下也好,虽窄,但不用踏水前行,又能少些阻碍…… 两人行至洞口,那水流,又比她之前回去时高了几丈,这地方很像是个闸口,比里外都低洼,因而水也是最深,这么下去,若无法攀至洞外,之前的一切都前功尽弃,昼影斜照在两人身上,凝萱闭上眼睛,在那东西真正淹没洞壁时,将佟煜推了出去—— 斑驳血漓的指甲抠住石缝,身子贴住,缓缓向外移动,她神经紧绷,全然不去看身后奔赤的水流,只待那昏如末日般的雨盆自上倾泻而下,凝萱脚点石地,一个踉跄,倒在佟煜身上。 终于,还是出来了! 心余力绌,凝萱想起,还是后怕,身体空脱,久久无法起身。却是抱紧佟煜,急切呼喊。 “佟煜,你醒醒,我们出来了!” 视线中被瓢泼大雨冲刷的美景已然被她置之身外,凝萱声音发抖,身体也是。 “佟煜,佟煜……” 可他,一动不动。 世界被染上灰尘般,一幕幕都是黑紫色,洞前的两人渺如蝼蚁,凝萱怎么求救,都毫无作用。 “佟煜,你别死,别死啊!” 凝萱的声音渐淡下来,她抬眼,老天爷如此不公吗?该死的人扬威作恶,不该死的人却处处凶险,命不久至,即便该死,也是她这不值钱的小命! “噗通”声跪倒在地,你救救佟煜吧。 …… 睫毛轻颤,全身湿透,任由乌云密雨肆虐。 远处,绝壁小洞,身着紫蓝云纹常服之人迅步走出,朝这边张望过来,凝萱微朦的眼神一闪,猛地想要起来,却仍是跌坐回去。 “你……” 凝萱开口,伸手向那人,万万要引起其注意,果真,那人撑起柄伞,小步朝两人跑过来。 “求你,救人!救救他!” 凝萱拽住那人衣袍,救命稻草似得,就是不肯松开。 “他快死了,求你,救救他吧!” 凝萱眼前一黑,也是昏死过去。 这人看了眼自山洞破壁而出的汹涌河水,又看看这半死不活两人,恍然大悟地摇头叹气,将伞撑在凝萱身上为其挡雨,自顾走到那男子身旁,将其翻过,心中也是猛地一惊。 “九师弟!” 洞中,一身着白底素衣,形似道袍的宽袖老者,正闭目盘坐修习于此,挺立青阔,确有仙风道骨之态,近看其发丝须眉皆是墨黑,然面额青紫,细细瞧来,但有一丝暗浊之气…… 半时辰结束,收起手中之剑,老者也曲膝起身,刚睁开眼,厚着几米的石门缓缓左右敞开,玉惠一脸急迫进来,躬身道,“师父!” 这地方位于洞中深百米之处,寒冰之气缭绕,非常人能忍,玉惠进来,也是冷地一颤。 “出了何事?” 一眼瞧他不对劲,师父问道。这孩子行事稳重,若非情势紧急,他觉不会冒险进这乾严洞。 “因那汛期将至,极镜之渊山门被人闯开,弟子前去探看……但看是九师弟,九师弟,他深中剧毒,恐怕撑不过这一劫,弟子封住他的三穴七脉,可并无他法!” “特来求见师父……” “煜儿!” 前面的话,他已听不进去,佟煜…… “快带我去!” 说着,这一向冷静自持的老者脸上已露出焦忙之色,动身往外走。 “师父,我将他带来,您在这儿等我!” 玉惠看了眼师父身后,这地方,可不能轻易离得。 看着病榻上遍体鳞伤的两人,师父眼中生出心疼之色。 “这丫头也是难得!” 他看向凝萱,“能拖上煜儿,还能从那极镜之渊逃脱,真是不易!” “师父,这姑娘倒是无事,顶多气血虚空,筋疲力竭所致,弟子喂了她清泉甘露,歇息几日应该能回缓!” “只是九师弟他——” 师父摸上佟煜手腕,沉吟之后,脸色也是一沉。 “这是……西域之毒。” “西域?”玉惠蓦然顿道。 “一定是三师兄,他居然对九师弟都,都下此毒手……宗门定然是出了事!” 说着,玉惠仰头看向那束之高阁多年的利箭,俯身跪到。 “师父,请将弟子逐出师门……今日为了九师弟,弟子必须找那钡锡一战!” 几年前,师门相残,钡锡作恶,师父几经原谅,二师兄离去之后,他也无心建设宗门,发誓追随侍候师父,于石门修习,不再惹那瑞尧宗是非,可这次,他却将黑心用到佟煜头上! “惠儿!” 还未走出石门,便被叫住。 “这毒已深入血液骨髓,即便你拿来解药,也无济于事!”他随即吩咐道。 “将这位姑娘带去好心照料!三日之内,为师闭关,不得打扰!” 因钡锡之事,玉惠再不满,也将这怨气藏在心中,他尊敬师父,便一心侍候,对那钡锡,多次忍让,他本以为这话一出,会受责骂,可是,没有! 话到此,玉惠看了眼奄奄一息的佟煜,点了点头。 屏退众人,洞中,只剩师父与佟煜。 将佟煜扶起,背对老者,将其衣物剥去,整个上身都呈现渗人的将死体色,尤是那落崖事时戳伤的深口,更是在水流的浸染冲泡下,腐肉变成乳粉,比起因那遍布各处的毒,反倒还正常些。 师父双手负起,一股真气自他体内缓缓而出,呈螺旋状萦绕在佟煜身侧,最终侵入其体内,加之这千年寒冰白茫茫的气息笼罩,佟煜面色逐渐好转。 几个时辰内,佟煜接连吐出黑血,且愈加浓刻的僵硬出现在其干褶似骷髅的骨头上,随时间流逝,连这极低气体也无法压制…… “煜儿!” 轻叫了他一声,别无反应。 垂着脑袋,一张与年少时无异的脸,然他们师徒,自四年前一别,已是多年未见,方才瞧其完好无损的右腿,他终是欣慰,在他此生教过的无数弟子中,佟煜这样的才赋人品,又出几何呢? 想到此,不由感慨,他阅人无数,看错的人不少,可佟煜,自是他的骄傲! …… 几番踱步之后,他抬手,角落里长剑横亘在榻上,他狠地一切,那离佟煜还有几寸的剑刃闪出寒光,佟煜左肩已裂开个长口,在其血液还未流落之时,师父已露出小臂,仍是一剑,留下个相似大小的血口。 墙柜上铃铛初响,随着那“叮当叮当”的清撞入耳,从那挂起的蜂巢一般的杂草团中,跑出数十种蜘蛛大小,形似蚂蚁的异物,顺着两人血液流失之地,极力嗅闻,将那不同血色连接到一点…… 老者坐好,在其引导之下,两股血液合到一处,却并未凝成一股,反而是循向相反方向,鲜红与黑紫,注入彼此体内…… 行到最后,佟煜身体已是渐返常色,虽不是雪白,却能见其清透皮肤下滚滚跳动的血管! 最后一滴血输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其肩胛处穴位封上,那本来鲜血直涌的地方,却如打大闸闭合,瞬间痊愈,只剩个一指宽的微凸的缝合标识。 做完这一切,那盘膝而立的师父,确是抽筋断骨般泄下,如方才佟煜一样,黑血喷出几口……手指轻点,将那毒血逼回! 洞外,约莫三个时辰之后,凝萱便醒了。 见几十米外,正挽弓射鸟的玉惠,是有百步穿杨,万无一失之功,比起佟煜,弱不上几分,拜谢才知,这居然也是瑞尧宗弟子,佟煜的七师兄,玉惠。 “有师父在,九师弟不会有事的!” 见凝萱忧心忡忡,玉惠道。 “那钡锡,若是让我再见他,绝不姑息!” “你们那三师兄,的确可恨!” 又将二人坠落山崖的经历与他细细道来,一字一句,比她年幼时听街头说书不如,却是字字为真,危如累卵,全然亲历亲见而来。 玉惠听着也是惊心动魄。 “那地方叫极镜之渊,听师父说,是上任宗主修习之地,上系瑞尧宗后山,下临万米深谷,无光无色,见不得天日,上闻有不少弟子戏耍玩闹,坠入其中丧命,后来便被列为禁地!” “你看这座……” 玉惠指着凝萱与佟煜逃出的山洞,高险却不宽,此时雨已小些,但那本身积蓄的泥水仍是自那中央低谷之地,向他们一路行来方向滚烈而去。 “因这山谷所处之地,正是光影昼夜相隔,于是索性将它堵塞,一来防止有人潜入,另外,那极镜之渊,也有不少恶人被打入其中,求生不能,困死在那儿!” “你与九师弟能生还,实在是奇迹,这地方每年至4月,梅雨将至,连绵不绝,那石壁便会因冲刷而松动,加之你俩机智,才没丧命!” 说到这儿,不由对凝萱多了几分钦佩,他早看出,这丫头不是个习武之人! 凝萱笑笑,心情却是轻快不少,能活下,也是绝处求存,但好在结果不错! 远处,白影绰绰,自山林翻滚而下,见到立在凉亭的凝萱,一下撒开爪子狂奔去! 36.情迷 - 宴重山 - 垠轫 玉惠与凝萱正站着说话,见这白影自山岩一跃而下,直冲两人而来,眼疾手快,从肩上所负箭篓中抽出一只,上弓瞄准,凝萱望去,赶忙先前一步拦住玉惠。 “别伤害它!” 凝萱则是迎上,鼻子一酸,将灵泽那庞然大躯接住,轻轻拍了拍,当真差一点,就以为见不到灵泽了,再看其羽色,又是同上次千万里寻回瑞尧宗时一样,泥巴滚过,爪上指甲抠掉几块,扯过些血道子,若放在其他训兽身上,也是平常,可灵泽在凝萱身边养着,也是娇惯,见其这般受苦,不由难受。 玉惠则是看呆了,这凶猛灵兽居然和凝萱亲密无比,毫无悍匪之势,果真是神奇。 “你别怕,灵泽不伤人的!” 凝萱瞧向玉惠仍有些戒怠的眼神,安抚道。 “灵泽很聪明,你把那弓箭放下吧!” 玉惠轻笑,照其所为。 打闹一会儿,灵泽却是跑出几步,回头向凝萱张望,后者二人也是疑惑相视,这厮见玉惠和凝萱不动,又是几步跑回,一口咬住凝萱衣袖,使力往那山口流灌处扯…… 凝萱沉思片刻,忽蹲身道。 “是瑞尧宗出什么事了吗?” 这话一出,灵泽也顿得安静下来。 周遭空气也沉默下来……凝萱深呼口气,轻摸灵泽,他们先前一味求生,将瑞尧宗之事抛诸脑后,可这险局,迟早要摆到明面上来。 “七师兄,这——” 凝萱回头问玉惠,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再想佟煜,迟迟不出,也心里没底。 “我去看看九师弟怎么样了?” 玉惠看了眼灵泽,虽不知这讯息是真是假,可就师父所言,佟煜被钡锡那家伙陷害成这样,瑞尧宗恐怕早乱成一锅粥了。 凝萱点头,正欲说话,只听“轰——”地声,那紧闭山门已然被打开。 将二人带到佟煜房中,凝萱倚在床前,叫了声“佟煜”,后者虽未睁眼,半屈的手指却是微微张合,凝萱覆上,那体温已与常人无异,再看其脸色,也是恢复红润。 终是能松口气。 一旁的玉惠站了半刹,欣喜过后便是随之而来的疑虑,又嘱咐了凝萱几句,便不动声色退了出去。 佟煜醒来时,是半个时辰之后,凝萱正用热水蘸湿他干褶起皮的嘴角,她虽欣喜,也是纳闷的,师父出手,佟煜不仅是毒气尽散,就连其后背的伤,也似是好了一半,包扎后与平常刀口无异。师父果真是担当的起一声“师父”。 “你总算醒了!” “我——” 见其双眼迷蒙,如大醉初醒,甚至不知身处何时何地,凝萱赶忙道。 “我们从山洞逃出来了,这儿是你师父和七师兄修习之所!” 凝萱凑近他身旁,紧着检查他的伤,这状态,该不会是摔坏脑子了吧! “你感觉怎么样?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凝萱问道,语调却是担忧的,佟煜算是死里逃生,若非这关键时刻碰见玉惠,他铁定已到阴曹地府去了。 佟煜不知所措,在以为自己要费力挣扎之时,却是能轻松坐起,双手合十,运气时那股清重之气自丹田而上,流遍全身,始料不及地睁开眼,与凝萱惊讶四望的对视之后,他挑起凝萱方才用于搅拌的药匙,以内力相击,那东西便如箭般飞出,直插进石壁之中…… “佟煜,看来你已是恢复了!” 凝萱这才露出释然的笑,放下心来。 “一觉醒来,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伸了个懒腰,佟煜道,这也是确切体会。 又是四下周看,发现这地方尽是白腾寒气,不仅是将石壁陈老之色掩盖,就连人,若非有炙温相护,短时间内也会被冻死。 佟煜转头看向凝萱,伸手去拽她,少女的肌肤已是冰锥般刺骨,他心口一沉,这人,丝毫没碰过武功,却在这洞中守了半天,又隐约想起山洞中惊险幕幕,不由用力将其拉入怀中。 “凝萱,谢谢你!” 少男少女身体紧紧相贴,一冷一热,一暖一寒,相互依偎,佟煜一双大手将凝萱那纤弱无骨的葇夷裹在其中,放在嘴角哈气,缓解那僵冷似冰的外肤…… “不客气!” 凝萱被他从背后紧抱着,轻声回应,蜷缩颤动的身子在佟煜的温息下,渐渐舒意开来,这一刻,所做一切皆是值当,她不止一次发誓许愿,要佟煜活着。 佟煜闭上眼,安静地享受这片刻宁谧,鼻翼间是少女清香宿暖的体香,他呼吸一紧,迷离的目光,紧紧盯住凝萱,不自觉地浮现些许火热,那揽动其纤细腰肢的手掌,也是悄悄滑动,自小腹而下,突破衣衫,触摸到那如玉般的温凉滑腻…… 凝萱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和那双作怪的双手,方才已有些温火的躯体也是一震,一时间,居然更冷,对上佟煜那多情的眼眸,脸颊瞬时变得滚烫,水吟吟的瞳孔,此刻更是荡漾着些许雾气。 佟煜喉咙轻滚,有些干涩,那股蹿在身体中的邪火,此刻更是爆涌而上,察觉到他变化的情欲,凝萱耳垂亦是越发娇羞绯红,然后,在佟煜那腰间作祟的手掌下,发出一丝细微的嘤咛! “佟煜……” 凝萱喉中轻唤一声,这音却更似呻吟,带着娇嗔,传入佟煜耳中,犹如魔音般,佟煜的心脏终是猛然跳动起来,终是忍不住将凝萱抱坐于前,上下其手…… 凝萱也是被他忽然的大胆举动吓得迷糊许多,待其感受到佟煜那煽风点火的双手闯入时,才条件反射般的轻微挣扎起来,然此时的凝萱,却是双手格外无力,甚至在佟煜的引导下,胸口燃烧起一团不知名的火焰…… 游离间,指尖用力,凝萱你粉色衣衫已被悄然解开,露出那如雪的肌肤…… “师父——” 就在佟煜逐渐将怀中女子剥个干净时,一道凄厉的呼喊却是忽然响起,穿过厚重的石壁,清楚地传入两人耳中。 犹如轰雷般,将二人炸响。自那意乱情迷的状态中惊出来。 恢复清醒,凝萱见两人此刻那亲热之极的姿势,再看自己把已被褪去一半的衣衫,和裸露在空气中的……脸颊顿时红得犹如滴血般,伸手将撒落一边的衣服扯来,紧着遮在身上! “我……” 佟煜也是回过神来,讪讪地说不出话。 “你先,先去看看师父吧!” 凝萱垂下头,推脱道。 那石门被一道极强的剑气劈开,玉惠进去时,那师父的姿势同往日修习时相同,然其脚边,已然是一摊绯血,剑尖沾染,留下一叠浅迹…… 师父那嘴角,更是另一道鲜红流出。 “师父……” 玉惠上前,惊叫出声,也正是这下,吸引了数十米外的佟煜与凝萱。 一眼瞥见那躺死在角落里,黑壳花墨的虫尸,玉惠一双眼猛地放大。 “师父,你用了域外换血之法来救九师弟!” 他常年跟在师父身边,对其藏书阁里的东西也算是懂得十之八九,那西域之术,他也听过,可师父一再叮嘱,这术法异常可怕,更是禁止人为修习,可他,却为了佟煜…… “师父!” 佟煜冲进来,方才的话他听至一半,已是自责难当,怪不得,钡锡之毒能解,他自知死定,却……他的命,又是乘着师父的血肉…… “师父,佟煜来迟了!” 见到其那一眼,比起当年离开,已是垂老更甚,他忽得想起,七岁上山那年,这师父还是精神矍铄,意气风发,对他,视若亲子,他一心习武,这人便倾尽全力教授,冬寒夏暖,他却所受关怀无微不至…… “煜儿,玉惠……” 师父抬起头,双手按至他二人肩头,颓落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光亮,欣慰笑道。 “为师终了,能有你们在旁,也是无憾了!” “师父,您别说这话!” 佟煜看向满脸震撼的玉惠,求助道。 “七师兄,这……换血……” 牙齿不停打颤,他视线刮过自己的手腕,那缓缓奔窜的血液,居都不是自己的。神思恍惚。 “七师兄,还能换回来吗?” 说着,他一把抽出玉惠腰扣上的小刀,还未砍下,却被玉惠一手挥去。 “七师兄——” “佟煜——” 两人皆是红着眼,玉惠打断他,慢慢道。 “这些年,师父常念叨你,惦记你的腿伤,能见到你,师父与我,都有所慰藉!” 玉惠虽吃惊,却不意外,他知晓师父对佟煜的挂怀,几位师兄弟中,师父最看好的是他,最担忧的,也是他。 “玉惠!” 蓦着缓息的师父忽叫起他的名字,老泪纵横道。 “因钡锡之事,是师父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宗门!” “当年,我离开西域,琦伽她娘将钡锡托付给我,说是亲眷之子,望我能将其带回中原,免受族属生杀之苦,我接任宗主之位后,将其纳入瑞尧宗,改名换姓,可那孩子根基顽劣,性情阴晦,他不愿,我自觉人不能忘祖抹根,也便不再勉强,他与你们数次交恶,犯错……我几次谅解,教导,他都无所长进……” 回到中原后,他一心扑在宗门事务,对这些孩子教导大体宽博,却无法细致入微,尤是那钡锡,他多次斥喝惩戒,都徒劳无功,可念及他年幼,又是琦伽之母所托,不忍将其逐出师门,也只是训导为主! “后来魂周来战,宗门所剩无几,他多次提议,留守宗门,我便也应允!” 那时,他身受重伤,无力干辖宗门之事,琦伽又年纪尚小,为给瑞尧宗留下根基,也为了掩人耳目,他不得不躲到这千年寒冰乾严洞,以浸髓寒气压制体内伤毒,可他未料到,自己一言以下,会造成宗门如今的潦倒情形! 垂手顿胸,他抬头,呆望这几年未曾走出的一方小地,又仿如看见那个刚从西域归来朝气蓬勃,斗志昂扬的少年。 “我曾在各宗主门前,以瑞尧宗生死发誓,隐瞒琦伽身份,终身守护瑞尧宗……可待琦伽四岁那年,她贪图玩耍,无聊生寂,我不忍见她郁郁寡欢,与人相疏,自此将其放逐……” “后来,魂周大弟子恰见琦伽,二人争执,我一怒之下,将其斩杀,引发魂周之战——” 若非那战元气大损,瑞尧宗不至如此惨像,细细想来,竟成因果循坏! “都是我的错!各位宗主,是弟子的报应,连累了整个瑞尧宗啊!” “师父——” “师父——” 听此往事,佟煜与玉惠也是百感交集。 37.夕时 - 宴重山 - 垠轫 “都是为师一念之差,才连累了你们这些孩子!” 说着,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起身,慢慢看向两人。 “你们同我来!” 石门开启,三人前后向外走去,玉惠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是放弃。 …… 此时的洞外,鸟鸣鱼浅,柳暗花明,连续两日的瓢泼倾盆之后,金色光芒透出云彩,浮跃般在人身上跳动,几人皆是眼前一亮,忍不住眯了眯眼。 绿野一望无际,踏入其中,仿若走进画中。 三人行至湖边,水面波纹岚岚,随远处而往,几只新生嫩芽浮现而上,当真是一年春夏将至。 “你俩坐下!” 佟煜与玉惠面面相觑,前者正打算说话,只觉身体一轻,一道深邃怖沉之力自背后击来,未来得及反抗,整个人已是天旋地转,头脚倒反,右手掌心恰当不当与师父相合。 那团炙火自手臂而散,传至胸口,四肢,丹田……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功力,尤是集聚在心膛那股,吸收不得,又吐不出来,实在难受…… 转头看身侧的玉惠,也是同样的神色,痛苦难当…… 而正对着的师父,则是被那浓重气息淹没,全然看不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佟煜感觉到那股力量渐渐收缩,缓和,最终平息,他与玉惠也两具轻如鸿毛的身体也平展落至地面! 没等二人回神,便听见声揪心的痛哼,鲜血将湖岸那方水染红,佟煜与玉惠同时上前。 “师父!” “做完这事,我才好有脸面去见各位宗门呐!” 他将毕生功力传给佟煜和玉惠,才算不浪费这一身修为,人是平常物,他也一样,终无法超脱凡俗!这是他能弥补的,唯一。 他本可以再靠这点积攒与那毒血相拼,可时日稍久,体内功力也会被一点点吞噬,榜面大赛难以见得,不如早些将其交给有用之人。 “师父!” 佟煜看着怀中老人,眼泪还是不争气流下来。 “你们都别伤心!” 师父则是目光紧盯着那微纹波动的湖面,眼中掠过晶莹闪闪,朗笑道。 “常年待在那不见天日的洞中,今日才算大饱眼福!” 这淋致光景,近在咫尺,对谁不是稀松平常,可对他,却是郁郁终年难得一见! “你们体内一时间被灌注这般功力,怕会吃不消,洞中木柜上阁中有莲经三册,要每日静修,也要勤加练习,化解稀释体内之功……” 说到此,又是重重咳了几声。 “若能再见琦伽,还要你们师兄弟多照料,这些年我日日期盼见他母亲,如今终于是能去见她,与他叙旧饮酒……” “还有,还有那‘清尘’——” …… 一字一句,佟煜与玉惠谁也没有干搅,只是点头聆听,最终,天地间再无回音,堙没一片黑暗,而洞外的柳绿青烟,在夕阳西下的这个傍晚,隐进一幅地狱般的画布中。 第二日,就地埋葬,玉惠说,许是常念故人故地,师父吩咐将这方窄地种上翠柳,养上池鱼,题上闲庭中的字,“聊砚斋”,只是他道,他做,师父却极少走出那乾严洞一步。若他喜欢,便长眠此处,终日相伴。 佟煜在那碑前跪了整晚,一句话也不说,玉惠感觉到体内功力不稳,一时难以承受,凝萱将他扶回洞中,照着那经书,静思沉冥,修身养气。 夜幕降临,蓝空点点堕入这片土地,却被笼上一层哀凄。 佟煜背脊挺直,低着头,脸色沉重,还是那副样子,凝萱走到他身侧,轻轻叹了口气。 “佟煜——” 僵住的身体微动,察觉到凝萱,却仍是不吭声。 “佟煜,回去吧!” 将玉惠的衣裳披上他肩头,春夏之交,这天凝地闭的山谷,到了夜间,仍是滴水成冰。 仍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你这样,师父见了也难受!” 凝萱理解他的心情,可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住吧,他刚将体内血换了一遍,再如玉惠般……还是要多注意歇息。 “你回去,回去和七师兄一起!” “师父并非为你而死,他老人家多年来困在这方天地,对宗门,更是愧疚难当,他将期望寄在你身上,难道你忍心他……” “他葬于此,却希望你能与师兄弟重建宗门,而不是跪在这儿,半死不活……” 凝萱呵他,几近凑到他耳边。 “琦伽是师父唯一的女儿,你们那个钡锡,说不定狗急跳墙,对她下毒手……” “再说,掌门交接仪式在即,整个瑞尧宗……你还想看见另一个王奎吗?还有佟府,你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佟巽姐唯一的弟弟,假兵器的事……” 话罢,杵跪的佟煜忽发出道悲切的恸哭,抽筋剥骨般瘫倒在地。 “佟煜!” 凝萱一惊,她本意想提醒他,不要沉溺其中,可这又哪里不是在揭他伤疤!这偌大的责任负担,都一杆子落到他肩上。 佟煜抱住凝萱,身体发颤。 “佟煜,别怕,我陪着你!” 凝萱沉声道,这时候,正是要助他潜行之时。 后半夜,黑云遮雾,耳边传来几声逼怂沉闷的雷声,梅雨汛期,雨来去急匆,墨顶下的两人紧紧拥着,凝萱低头,佟煜已闭着眼,泪痕摩挲,睡着了。 连续几日,佟煜和玉惠早起晚归,精习练武,离榜面大赛还有六日,若是贸然前去,少不得多生事端,当日出发,钡锡的命,二人势在必得。 这地方远在俗礼之外,凝萱将采捷来的破短枯枝绕在手心,圈成鸟巢状,放于那师傅墓碑前,几天过去,也有流离鸟雀在此栖息欢逐,叽喳不停。这小小坟冢在这一派生机冢平添浑凉,几人皆情绪低落,凝萱想的却是,多日未见,知晓此时的琦伽,该有多心殇…… 脚步轻轻走近,凝萱回头,佟煜正摸着鼻尖,愣愣看这一切。 “谢谢你!” 凝萱笑了笑,关怀道,“好些吗?” “嗯!”佟煜点头,反倒问。 “你呢?” 凝萱懵地看他,并不确定他问的什么。 “你在极境之渊时,膝盖的伤……” 他知道,也听玉惠说过,她受伤不轻,可这几日来,她却是缄口不言。 “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凝萱当然不会告诉佟煜,她疼得要死。 “对了,你们想吃什么?饿肚子了吧?” 掩住垂落的目光,凝萱注视着那水波清明的湖水,搓手道。 “这水中的鱼实在可爱,就是……不知师父和七师兄会不会生气?” 话到最后,也是渐沉下去。她见这俩悲愤之态,恨不得冲上瑞尧宗,血洗那捣毁污蔑宗门之人,更不敢提起师父。 “当然能!” 佟煜从那静驻的尖堆上挪开视线。 “物有所用,人尽所能,才是没有白白浪费!你不是教导说,人应活在当下,近看眼前——” 连凝萱记忆力似是而非的话,他却记得清楚。 凝萱眼眸一弯,闪过一丝羞涩。 “你这叫,一门手艺走天下?” 佟煜忽揶揄她,“以后见水的地方,你都敢下去淌了!” “还不是你教的好?” 凝萱夸他,他实在带她见了太多稀奇事,尝试了太多她从未接触过的新物。 于是,在佟煜的指导下,凝萱又赤脚踩进了荷花池。 “你小心点,别又一头栽进水里!” 见凝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佟煜更不敢离场,只得坐在一旁,看着她。 一捧水飞刮到脸上,冰冰凉凉的,佟煜急忙躲,凝萱追着他,拳头险些砸到他头上。 玉惠出来的时候,正是二人嘻戏打闹,拌嘴正欢。 “七师兄!” 佟煜叫了声,凝萱也看过去。只见他神色阴沉,啾然不乐,两人瞬地鸦雀无声,也是,这时候,却不是该作乐欢畅之时。 放下手中鱼叉,凝萱正欲上岸,佟煜拦住,只听那立在岸边的玉惠长声感叹。 “若这乾严洞有你们,也不至寂寥多时!” 师父在时,整日清修,他,虽在宗门之外,却是心不离宗,多少年头,他从未笑过,也未再听闻这般欢声笑语。 佟煜小时便有这模样,少时深肃,却是个放任随和的心性,只是他那腿伤,实在是将其消磨太多,如今,总算是恢复。 “七师兄,回瑞尧宗之前,总要吃些好的,就算死,也要做个饿死鬼……” 佟煜挥手,冲他大喊。 “这烤鱼,一定香气逼人!” 玉惠坚毅的眼中浮现出些许温柔,旋即消失,笑道。 “若要吃鱼,还用下水吗?” 他挽起弓箭,却是对准那水中,霎那间,一根水柱自下而上跳起,凝萱定睛一看,那鱼已被戳上个小口,挣扎摇摆不得。 佟煜一手抓起,冲他赞许道。 “七师兄果然厉害,这些年箭法精进不少啊……” 凝萱惊着去看,才发现那鱼身上的箭羽,却是比平常小个几倍,再瞧玉惠脚边,那弓箭相配,俱是大小长短各式各样! 篝火点燃,几条鱼挂在木质烤架上,没有一丝佐料,却是清香阵阵,三人边吃边聊,孱疏的身影在这阔无边际的柳色中,渺小无比。 “九师兄好福气啊!” 玉惠瞧向滔滔不绝两人,不仅是多年未见的佟煜,更是指凝萱,他回望四下寂清万籁。 “这乾严洞外,真是热闹呢!” …… 将东西收拾完,凝萱躺在草坪上,头顶是好汉如海的星空,她闭起眼睛,这地方,即使是云,居然竟不觉惊恐,美丽,安宁……原来是这副场景。 “好看吗?” 佟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凝萱看过去,他一身白衣,笼罩在月色下,正如初次潭波寺相见! “好看。” 她低喃了一句。 “不早些睡吗?明日还要早起呢!” 他与玉惠因体内炙能,那功力尚还要靠那寒气压制些,因而睡在洞中,而她则睡在这凉亭之中,能少受些罪。 “你手臂无力,拉不起弓,来,拿着这个!” 她对玉惠的弓箭瞧了又瞧,又想起在佟府时,她偷偷练习…… 佟煜把自己的佩剑拿给她。 “我教你几招吧,简单些,能护身之用!” 从身后扣住凝萱,怀中人儿手背一紧,一面是他温炙的手心,一面是冰凉的剑柄,凝萱一怔,眼眶有些湿,佟煜的嗓音魔音般响在耳边—— “这招叫,青梅如雨……” 凝萱手臂一抻,已在他的牵引下,用力刺了出去。 …… 38.决战(上) - 宴重山 - 垠轫 转眼即到榜面大赛这日,自佟煜消失,关于其死因便在瑞尧宗流传不绝,关于钡锡有之,然大都是敢怒不敢言,加之连琦伽也不时出面维护,更无人敢说。 前十名次是意料之中,只是当蒋州上场,宣布退出此次比武时,则是引起轩然大波,毕竟他平日深藏不露,又不乏正气凛然,谁都以为,他会在大赛这日强挫钡锡那帮人的锐气嚣张,可那样的落幕,怎也解释不过。 “大哥,你不想去,让我去!” 伤还未好全的王奎怒道。 “那小子,自上瑞尧宗,老子就看他不惯,一个外族人,整天叫嚣个什么样!真以为中原武林没人收拾得了吗!” “你先坐下!” 还未冲出门,一枝细剑已横在他身前,蒋洲一手背在身后,明显的意思,若想找钡锡,先过他这关。 “大哥!难道咱们就要做这缩头乌龟……” …… 里卧,旭英脸上青紫斑驳,但好在身体的跌打损伤已被修复,这几日只需听李殇的话,静坐修养,前几日琦伽前来,说起婚礼之事,却是稀松平常,他几次开口,都说服不得。 他隐约有预感,琦伽有事,但绝非对钡锡之恨那样简单。 再看自己满身伤,也是空叹息,别无他法! 前十人选出来,钡锡、风凌都在其中,然其余等人都是自远慕名前来,见瑞尧宗真实情状,都不由叹息,凑热闹的人也不在少数。 掌门交接前几日,钡锡宣布了与琦伽成亲之事,知道内情的人都在暗骂,旭英忍伤上门,却连琦伽的人都没见到。 几人分开查找,那崖底深千丈,几次寻去,都不见佟煜与凝萱身影,甚至连尸体都没有,于是所有人最终相信,这二人死得尸骨无存。 旭英抽搐着滑倒在地,抹了把眼泪。 “要是九师兄在,肯定不会叫这种事发生!” 李殇念了声“阿弥陀佛”。 “师妹应该有自己的打算,毕竟钡锡那别院,毒气缭笼,咱们都进不去!” 瞧佟煜死后,琦伽那悲伤之态,怕不是要对钡锡下死手,可那钡锡,阴险狡诈,又岂是善良之辈! 掌门交接前一日,瑞尧宗门庭若市,宾客盛满,来往无数,只因这宗门放出告示,是三弟子钡锡与宗主之女琦伽婚礼,这白吃白喝的酒菜,谁也不忍错过,除外,对于那些早来此参加榜面大赛的江湖人士来说,瞧这宗门最后的折腾,也也没有白来。 俯瞰眺望,红纱蔓帐,礼炮轰鸣,好似将整方天空染红。正堂,琦伽和钡锡身着婚服,一下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并非是普通的中原婚假之礼服饰,而是域礼娆像,头戴高帽,颊涂异彩,虽是红衣,却是晕着层五彩斑斓的纱韵。 一来,琦伽的身份,众人早有听说,上山许久,却从未亲眼见过,二来,他们才知,琦伽居与钡锡出身相同,是外域之人。 “这传说中的宗门之女,居然不是纯正的中原血统……” “那这瑞尧宗宗主的身份,是否也有待考究!” “堂堂中原武林之道,竟要这外域之血来浸染,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见状,不禁都是议论纷纷,琦伽听得,神色一顿,旋即又恢复正常。 “欢迎各位武林同道来参加瑞尧宗弟子钡锡、琦伽的……” 随着门口那人的高声呼和,仪式便就这么开始了。 “师姐!” 拥挤的宾客中,旭英抓紧了手里的剑,咬牙切齿着起身。 “我不能让琦伽师姐嫁给这畜生,我得去救师姐!” “走,旭英兄弟,咱去戳了他的鸟窝,捣了他那点气焰……” 王奎拿出那直肠子,对旭英是一脸赏识,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就算豁出命,也要图个爽快,不像他们。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大哥,兄弟我知道,你不是个袖手旁观的,可你看,你看看,都这会儿了!再不出手,人家可就进洞房了!你不上,莫要怪兄弟我了!” 说完,与旭英对视,便要一齐冲出去。 “再等等!” 蒋洲一手拦住一个,往门外瞅了眼。 “都给我坐下,别冲动!” “大哥——” “蒋大哥——” 王奎与旭英剑未出鞘,已被蒋洲制服。 …… 钡锡与琦伽自宾客面前缓缓走过,算是感谢众人前来。 “……夫妻对拜……礼成!” 仪式按计划进行,一切都顺理成章。 这时候,钡锡却忽然转身,对着敞开的木门,鞠躬笑道。 “今日钡锡谨代表瑞尧宗,欢迎各位的到来,钡锡与师妹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今日在此结为夫妻,感激各位的见证!” “相悦个屁……” 旭英一口气憋在心里,喃声怒道,若非被蒋洲封了穴,他早上前去拼命了! “另外,得各位同道中人在此,我钡锡还要宣布另外一事!历来身为瑞尧宗弟子,都应该得知那‘清尘’所在,‘清尘’乃历代宗主交接之物,亦是掌门继位的象征,今日,钡锡得此物,是运气,也是责任所在,是以告知武林中人,我钡锡承宗主之位,将来会尽我所能,将瑞尧宗发扬光大……” 说着,将那‘清尘’取出,果真是长剑修立,青光影动…… 琦伽心下一惊,循其手望去,这是—— 在场不少宗门弟子也皆是讶然,这剑,存于传闻,却从未真正现身于世人眼前…… “三师兄,虽说这‘清尘’的确有此作用,但师父尚未出关,你这样,似乎有些心急了吧!” “再者,你这‘清尘’从何而来?得给个交代吧!” “对啊!我们如何相信,你这‘清尘’为真的呢?假冒伪造,也不是没有可能!” 风凌立在人群最前方,默静瞳孔中闪出亮光。这,就是‘清尘’吗! …… 众说纷纭,钡锡平淡神情中涌现杀机。 正在这时,随着“咻”地石器相击的弹声,一道箭羽已穿透紧闭木窗,冲钡锡而来,反应急速,他旋身一躲,那尖利便刺入那放置烛台的“囍”字大框上。 两道身影掠过那箭羽循迹而来,一白一紫,两道剑离钡锡脖颈只有半存之差时,风凌双刀而出,两条火光闪现,将那两道剑抵了回去。 两人同时被逼退半步,却是惊住众人。 “佟煜——” “七师兄!” 蒋洲手中握紧的酒盏险些滑落,旭英一怔,激动得热泪盈眶,心口砰砰直跳,他就知道,就知道九师兄不会死的。 “这就是佟煜吗!” 听闻身旁有人低声言语,王奎眼睛蹭地瞪大。 “大哥,你早知道这人没死,所以才——” 王奎以为蒋洲定力于此,是在等这佟煜出现,毕竟他们翻来覆去,后山都没这人的影子。 “我可不知道!” 蒋洲摇头拒绝,可不论如何,佟煜人在,总归是喜出望外。 …… “师兄!”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琦伽,她呆了半刻,抬手甩到了遮在头上的红纱,缓缓走向一身白衣的佟煜,手掌抚上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她才知这感觉是真切无疑,才知这不是在做梦。 琦伽泪流满面,浓艳的妆容也盖不住那张憨厚干净的脸。 佟煜心头一颤,下一刻,被琦伽紧紧拥住。 “你还活着,实在太好了!” “没事,没事了!” 佟煜叹气,轻拍着安慰,浊红碍眼,没想到,这丫头会用此极端方式。 “佟煜!” 钡锡目光狠厉,扫过佟煜,又扫过他身后的玉惠。直到定止在喜极而泣的琦伽,心头多年来积攒的恨意一涌而出。 “佟煜,你没死?” “我要是死了,三师兄你岂不是快活了?” 佟煜笑眯眯看他。 “你没死,还不滚得远远的!居然敢来此坏我婚礼,找死……” “你错了,该死的是你!” 玉惠上前一步,想起师父对这家伙的谅解施舍,换来的却是惨死其炼制毒液之下,又是多年来忍让隐退,陷害众师兄弟的罪恶。 “钡锡,善恶有报,今天,报应来了!” “七师弟,你陪师父入关,平日也不理宗门,这会儿怎么跟这小子沆瀣一气呢!” 钡锡“哼”地逼瞪他。此刻也料想到,他与师父,恐已知晓他与佟煜的事! “我倒想问问,你这会儿出来,师父呢!你可是最孝顺,最听话的,难道这暗地杀人,搅乱师门的事,也是师父的命令?” “是我,要你性命!” 说着,玉惠已一剑刺出,与钡锡厮打起来,后者显然没料到这意外,更是无所防备,对着一旁的风凌使眼色,大喝道。 “还不动手!” 风凌楞在原地,不知所措,从方才佟煜出现,他自觉愧疚更深,毕竟,杀人并非是其本意。对钡锡,则更是…… 眨眼间,一绿影自人群中翻身而至,蒋洲挡在他跟前。手中细剑闪出寒光。 “打吗?” 风凌看了眼钡锡,乖乖退了回来,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钡锡一见,袖中纷飞,白色沙沫扬洒至空气中,与其最为相近的玉惠自然没有幸免于难,佟煜拽住被迷得不知方向的玉惠,将塞紧冰块的布袋捂在其口鼻之上。 还好他们早有准备。 琦伽扶住玉惠,“七师兄!” 钡锡自是没占到什么便宜,尤是见琦极对这几人关怀之至,更是火冒三丈,他亮出手中‘清尘’。 “我钡锡有掌门之物在手,瑞尧宗所有弟子听令,将这几个欺师灭祖的叛徒,给我拿下,格杀勿论!” “钡锡!” 琦伽大惊出声,厉目射去。 “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师妹,若是他们安分守己,我自不必如此,但常言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们找死,就休要怪我无情了……” 不服指令的宗门弟子尚是少数,钡锡深居瑞尧宗多年,集聚下实力不容小觑。 这一声令下,众人是拔剑上前,将佟煜几人团团围住…… 39.决战(中) - 宴重山 - 垠轫 钡锡一声指令之下,佟煜、蒋洲,加之而后参与其中的王奎和旭英,一同被围攻,玉惠中了些毒,仍要咬牙奋力上场,琦伽按住他,将其拖到一角落处。 “师兄,你别动!我这儿有解药!” …… 正堂内,屋顶外,响起接连不断的炮响之声,剑影一道道挥出,相接,泥沙,石板在其威力下化为碎屑,百年来屹立不倒的瑞尧宗正在变成一片废墟。 除了那些身着黑底白纹的宗门弟子,其余人等已退了出来,都不禁纷纷感叹这瑞尧宗的万年基业,然毕竟不是自家事,谁也不好站队,说话,随意出手。 厮杀中,旭英一股气冲上去,然其武功不佳,又旧伤未愈,先前是王奎极力掩护,这会儿绕到佟煜身侧,那些同门弟子自然深知其水准,更是紧着冲他而去。 “旭英,你去找琦伽和七师兄!” 佟煜低声道,一来暗处无人,二来旭英的现状,不能再受重伤。 “好!” 旭英后退着点头,他一心替琦伽出气,居然……他看准时机,就要掠开人群转身而去,然其动作明显,一下便吸引了钡锡的注意,后者眼珠一转,做出个假意动作,冲旭英伸出剑去,情急之下,佟煜来不及反应,也是将剑一同刺了出去。目光却始终注意盯着缓缓后退的旭英。 两剑相交,佟煜却全无心在意手中,那剑一歪,冲天直上,便被钡锡挑去。 “佟煜……” 另外几人看过来,异口同声道。然每人都是被缠斗无法脱身,那危机情况下的距离,更是不可能。 眼瞧那长剑自头顶劈下,所有人俱是吊着一口气。尤其是瑞尧宗先前不信钡锡杀死佟煜这事的人,实想不到,他真敢下此手! 佟煜撇过仍在空中飞转的佩剑,并没有机会去取,他伸手,打算尽力一搏…… 然就在那刹那间,人影交合,场外围观这都无法看清这是人是剑,又是如何跳入其中,总之那青影一出,那乱战飞舞的沙墟中瞬地盛开朵巨大青莲,将一切囊括在中。 就连佟煜,也被这突然袭来的光刺得扬手遮住。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待那莫名其妙的轰雷阵鸣消失,一切静谧得好像从未存在,有人的低语又点点出现,那困藏于凌脏中的人又渐渐苏醒过来,意识到,居然毫无伤亡。 佟煜睁开眼,只见那人的剑正从钡锡脖颈上移开,仰头间罐酒入肚,醉人清香酝酿纷繁,对着钡锡,笑道。 “三师弟,别来无恙啊!” “二……二师兄!” 这下吃讶不仅是钡锡,更是佟煜,风凌,玉惠等人。只不过,前者是恐恨,后者是惊喜。当年殷弦离开宗门,已是六年之久,他消失的无影无踪,谁都以为,他隐匿江湖,不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 “二师兄!” “二师兄,这就是二师兄殷弦吗!” 旧人相见,念的是同门之谊,新人,则是惊叹于这传说的真实,原来,确有其人。 “二师兄!” 佟煜心底五味杂陈,他不止一次相信,若当年殷弦没有离开,瑞尧宗一定不会…… “九师弟,好久不见呐!” 随意将那酒坛合上,仍是一如当年潇洒,惬意,酒不离手。 手中剑仍青影闪闪,似火光一般,殷弦瞧了眼,抬手负入身后,平常道。 “这才是真正的‘清尘’。” “‘清尘’!” “‘清尘’原来在二师兄手里!难怪都说,师父最看重的是二师兄!” “这就是瑞尧宗二弟子,殷弦!” …… 方才那‘清尘’一出,其所摄威量,近乎猝然就能杀人取命,受那剑震慑的奋战中的弟子,自死亡边缘爬回之人,没有一人再否则它的真伪。 “那三师兄,你你‘清尘’又是从何而来?” “你以‘清尘’发号施令,我们都没有意见,,可你以次造假,欺瞒大家,意在何为呢!” “不是想觊觎宗主之位吧!” “你们——” 钡锡四下扫视,狠言愤道。 “你们这帮背信弃义的家伙!” “那剑,是他从九师兄那儿夺来的,半月前,他以琦伽师姐为引,把九师兄和凝萱姐骗至灵泉,又将二人击下山崖,后来,他就拿那剑,骗你们,是‘清尘’!他早就觊觎琦伽师姐,他六年前逼走二师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独占宗门……” 旭英自人群中走出,赫然解开衣衫,露出胸口那通黑未愈的掌印。 “我当日亲眼所见,他想杀人灭口……这就是证据……” “你——” “果然是他!” “瑞尧宗堂堂武林大家,怎就出了这么个心狠手辣的!” …… “这狗日干的混账事可不止这一桩,他利用竞技比武,把那见不得光的毒涂在兵器之上,害死不少人嘞!” 王奎粗声粗气添油加醋道,这家伙也有这一日报应! “你——早知当日,我就该杀了你!” 王奎哈哈大笑,冲他道。 “可惜你爷爷活得好好的,你这杂种,老天爷也看不过去!” …… 狠话一出,是以露出本来面目。扫视众人,转向神色平淡无波的殷弦。 “二师兄当年信誓旦旦,出走宗门,游历四方,今日回到瑞尧宗,是来给师弟难堪的?” “你师兄是来教训你这狗人!” 王奎暗爽,怎也不愿放过这冷嘲热讽饭好场面。 “当年二师兄出走,是不忍见你无故杀戮,师门相残,可这些年,你却变本加厉,将瑞尧宗闹得一片狼藉……” 殷弦正欲说话,只听有人沉声道来,正是那一身僧袍的李殇,跟在其身后的,是凝萱和那庞然大狐,灵泽。 最后,是那黑头方脸,胖呼铁憨的齐彬。 钡锡心中一沉,齐彬被他盯着的脑袋慢慢垂下,不敢再看。 “你那害人之法,已被贫僧捣毁,今日之后,休要再害人!” 自蒋洲那日中计,又见王奎,再闻李殇常叹,钡锡西域之毒厉害无比,蒋洲便起了捉其要害,灭其根本之法,婚礼这日,钡锡那边定会放松警惕,蒋洲观望,由熟悉瑞尧宗的李殇查探…… 至于凝萱,则是与佟煜后山分别,灵泽嗅觉灵敏,总能在钡锡那儿发现什么。到时又见齐彬,凝萱相劝,灵泽吼了几句,将其制服。 果真,那钡锡练功之处,刀剑极少,却是多见各色刺鼻粉末,奇图书籍,炼丹炉等!凝萱也是提议,将其全部销毁…… “凝萱姐!” 此时,琦伽照料的玉惠也已恢复,前者见到凝萱,也是喜极,揉上灵泽的脑袋,果真是没信错这灵狐。 “你们——” 面对这齐齐一排人,与那武林外派的团团质问,钡锡上前一步,阴鸷深霾神色中杀机闪现。 “你们……你们……” 本欲发功,却是胸膛一痛,猛地跪下,一口血喷涌出来。 “这,这是——” 所有人都看惊了,包括佟煜,殷弦,包括凝萱,谁也不知,这自云端高傲跌入尘埃的失落,众目睽睽下,没人对钡锡…… 还未反应过来,身在最后的琦伽却是相同地,软倒在地,凝萱下意识搀住,琦伽跌在其怀中。 “琦伽——” “师姐——” “师妹——” “琦伽姑娘——” 众人一哄而上。 琦伽却是笑着看向凝萱。 “凝萱姐,我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 于是,又透过重重人影,与十几米外的钡锡对视。 “师兄,实在对不起,琦伽还是食言了!但黄泉路上,琦伽会陪你一起,你我同样自西域而来,琦伽和你一起回去!琦伽知道,你想家,琦伽也想,这地方,实在是苦……” 她再多不是,这些年来,钡锡对她都是言听计从,或许是婚姻之事上,他早料到琦伽求死之意,一心提防,但钡锡没想到,琦伽会求个同归于尽。 早膳之时,她将那藏起多年的毒投进了两人饭菜。 没人知道,见瑞尧宗步步生患,无力而挽对其是多么剜心之痛,佟煜之死,更是将其推入绝望深渊,自那之后,她连浅见月亮,都不再有机会! “二师兄,四师兄,六师兄,七师兄,九师兄……见你们回来,我真是高兴!” 琦伽头一歪,吐出口血,对着玉惠道。 “我早知道,父亲已去了对吧!” 这时,她指尖忽停下一只蝴蝶,虚浮之色的枯叶蝶。 “它几日迟迟不归,回来时,我就知道了!” 于是最终释然,对佟煜道。 “我早知三师兄他不好,不该放纵他,也害了众众兄弟……” “四师兄——” 风凌忽上前,居然紧握住琦伽的手,点头道。 “师妹你放心,我都明白……” 说完这一切,最舍不得的人,仍是佟煜。 “佟煜,我能再看见你,真是开心,这些年来,我总想你能好起来,能回到瑞尧宗,能跟你说声对不起!琦伽真想,想跟你去趟后山,去灵泉,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佟煜抱住他。 人生多遗憾呐。 在场中人,无不唏嘘感叹,就连那些先前抱着蹭热闹的来众,都是自惭形秽。 纵横交错,满目疮痍,在金黄如芒的金轮下,格外刺眼,在琦伽血气缓缓流落的视线中,隐入一片褐暗…… 凝萱低声抽噎,悲伤未去,却听一道女声自天而下。转眼间,几道黑影已落在众人眼前,皆是相同装束,黑衣紧裹,薄纱遮面。为首的道。 “瑞尧宗今日很热闹嘛!” 话不多说,取出手中那令牌,在场中人已被恫吓。 “神筠宫。” 殷弦起身,背后‘清尘’亮出寒光。 40.决战(下) - 宴重山 - 垠轫 “神筠宫?” 佟煜咽下悲痛,忍气起身,离开佟府时,佟巽就曾提醒过他,如今江湖形势纷乱,瑞尧宗先前得罪魂周之事也还未完,其他帮派也因此参与其中。 现在瑞尧宗势微,任谁都赶来插一脚!佟煜咬牙,擦去嘴角的血。 “神筠宫向来远离武林纷争,不予世事,不知各位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殷弦先前一步,挡在佟煜跟前,眼神藐过那令牌,这些人脚步踏地无痕,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我瑞尧宗今日纷繁多事,就不招待各位了!” “好大的口气!” 为首的仰头不屑冷哼,摆了摆手中的剑。 “你莫不是不知神筠宫的威名,居然敢这么说话!” “我们若不是因知道你们神筠宫,才这么客气!” …… “大哥,这神筠宫是个什么鬼!说话的这帮娘们儿,真是气人……” 王奎撸起袖子,在蒋洲耳边粗声道。神筠宫大名,他当然听过,但也只是听过,隐匿江南极北,山野纵横,深居简出,宫主名威,但却没想到,能在这里一见。 …… “我们神筠宫丢了‘瞑水’的事,想必大家都知晓,今日我等到此,是要来瑞尧宗找个交代!” 有人上手拽了拽那目空傲然之人,正色道。 “不知如今瑞宗宗,是谁当家,还请站出来说句话,我们也好回去交差!” “师姐,当家?”仍是方才那声,其眸扫四面,自眼相看,呵了声。 “他们还有当家的人吗!还以为这宗门有多厉害,今日一瞧,死的死,伤的伤,没有灭门捣祖,已经是幸运呢!” 围着琦伽的几人皆是嗔目切齿,心中悲愤无处发泄,听这讥诮,怒火越加更上一层楼。 “东西丢失,你们自去找你们的,来我瑞尧宗何干!” 佟煜掌心握紧,一双通红厉目扫向众人,满满警告。 “还有——不要口无遮拦,瑞尧宗可不是没有人!” 殷弦眉头猝悄地拧起,却是又问。 “多问一句,不知是谁,揭举我瑞尧宗,使得姑娘到此生事!” “神筠宫做事,自然有自己的理由,你休要多说一句!” 对方显然没了耐心,剑直指几人。 “快把我‘瞑水’交出来,否则对你们不客气!” “各位,凡事讲求证据,你们无凭无据,生生闹上我瑞尧宗,是该拿出个理由来……” 殷弦盯着那横戳戳一排剑,目光撤回。 “就是就是,这神筠宫原来就是这么蛮不讲理,强辞恫吓!” “真是的,这宫门妄自尊称什么道高仙境,原来人人就是这副德行……” “什么神筠宫宫主,这瑞尧宗已是奇惨,这时候找上门来,简直趁人之危!” 各大门派前来之人,已起小声议论,毕竟这以强大莫测著称的深筠宫,实在难得见,今日在此,这番逼问,又实在扫兴! “闭上你们的嘴,神筠宫岂容你们亵渎?” “喂!姑奶奶,兴你做还不兴别人说了?” 王奎挑眉,他这气压在心中,是比死了还浑身难受。 “你——” 见这膘肥大汉,却是这么个伶牙俐齿的货。 “姐妹们。给我上!” 气急败坏,既捂不住这些人的嘴,那便一同杀了,附和劝解可不是神筠宫的风格、 身后几人同应了声“是”,便一同飞厮上来。 “找死!” 佟煜看了眼琦伽,凝萱接到其眼色,立马明白,护住琦伽退后躲远。 被这般挑衅,即使再无血性之人,其廉耻之气也要被激发出来,尤是那身着瑞尧宗门服的弟子,平日如何骂咧,这宗门也不许别人污蔑。是以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来吧!” 风凌大喊一声,双刀在手,与佟煜并肩,闯了上去。 …… “这会儿同仇敌忾,实在壮观!天不灭瑞尧宗呐!” 有人感叹,又道。 “这些一个个拼命的架势,是时候搓搓这神筠宫的锐气了!” “武林除害,替天行道……” 不仅是瑞尧宗弟子,就连那围观看众,也一个个冲上前去,如胶似火的缠斗,火热壮烈精彩。 不必半个时辰,这些人已被一一解决。 但瞧上去,也只是神筠宫几个平常手下,若要猜测神筠宫背后那实力之强,只能说恐怖如斯。 飞匕而去,将那信鸽射落,佟煜捡起,展开将其撕碎。 “还未传达出去……” 众人欢庆之时,这几人却是知道,瑞尧宗惹上不小麻烦,神筠宫上门,是迟早之举,毁掉这讯息,也只能拖延下批杀手的到来时间。 …… 琦伽躯体在凝萱和旭英怀里变得冰凉,瑞尧宗的兴盛磅礴,落寞凄惨……在凝萱眼一幕幕闪过,随后变得温热,湿润,她知道,这寥寥无几数人,会成为这宗门的希望。 琦伽,能安心了! 一战毕,殷弦面向那无关门派之人深深鞠躬。 “今日瑞尧宗大难,多谢各位江湖同道鼎力相助,我殷弦在此答谢!” “殷师兄不必客气,这神筠宫之事本来也是放眼江湖的大事,这都是应该的!” 殷弦点头,微微笑了笑。 转身捧起自己的酒罐,看向各位师兄弟,将‘清尘’奉上,沉声道。 “这是师父的,在此,物归原主。” “二师兄……” “二师兄……” 没人接下,众人纷纷上前,都知道,他这是又要走。 “二师兄,这‘清尘’是师父留给你,也是留给未来宗主的……” 佟煜盯着那‘清尘’,当年若非意外生事,殷弦也不会…… “经此一战,我看殷师兄有宗门之风,不如就留下吧!” 在旁众人有人附和道,这一下,便能看出殷弦在这群弟子中的威望,行事稳重,顾全大局,不正是瑞尧宗所需要的? “这——” 殷弦犹豫,若说他真不理师门,今日便不会出现在此,只是…… “二师兄,你别走,你还才能带着我们大家重建宗门!” 佟煜看了眼他的酒壶,道。 “二师兄,就算你继下宗门之位,也没人阻你喝酒,没人拦你各处游历,不过是,多出桩事罢了!” “喂喂喂,那个叫二师兄的,你就别推脱了!来都来了,威也立了!若是哪里神筠宫又来,你这些师兄弟哪个担得起……” 王奎难得伸出个大拇指,满脸赞赏。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第二日,众人收拾完毕离去。琦伽与钡锡的后事,便由众师兄弟来办。 那是凝萱第一次进到琦伽房中,黑白底色,却是彩纹相间,墙上有与钡锡所挂相似的西域神图,但也有其余地,中原风格的花瓶陈设,佟煜说过,琦伽不比他人,她性情温和,也乐于接受新物…… 在其床头,悬着两幅人像,一副是佟煜,一副是个异族装扮的女子,琦伽的母亲…… 床榻显眼处,是凝萱上次送她的中原服装,表有泥斑点点,凝萱抚上,忽想起那日湖水岸边,她是如何惊喜,又是如何落寞感叹—— “琦伽不能脱下这身西域之服!” “那就以这身入殓吧!” 凝萱对着佟煜道。 “我想,琦伽会喜欢的。” “好。” 于是鲜红衣饰,真如中原女子出嫁般,静静睡着,安详无比。这地方与师父那坟塚一水之隔,鸟语花香,常相伴,常来往,他念着妻子,她念着母亲,终于得以相见。 钡锡也长眠于此,琦伽说,带他回家看看。 “你是不是早知她的身世,知道她,终身不能嫁娶……” 佟煜问,那时师父提起,凝萱毫无讶惑之色,她与琦伽关系亲密,或许早就明白。 “对不起。” …… 事后,风凌带佟煜去了琦伽的修习室。寒冰之气血涌,真如那乾严洞一般,然而在那茫影流圈之内,风凌轻轻掠开,有几点星火闪现,散出硫磺的刺鼻气味。 “这是域火,是琦伽,她这些年修炼而来……” 风凌将那火种握在手心,温烫滚滚。 “她与三师兄同根同源,从三师兄那儿,得了不少西域炼术回来,你知道,在这中原武林人士当道的瑞尧宗,她无话语可言,除了日夜修习,别无他法……” “她说,或许有一日,这东西能帮上宗门。” 那事之后,师兄弟远离,唯有他,能与钡锡相近,对琦伽,也是了解甚多。这域火,也算是那世人眼中,西域邪术的一种,可琦伽之心,谁能不为之动容。 佟煜不说话,风凌叹了口气,又说。 “三师兄那儿……希望你不要怪他……你不是他,不会明白……” 佟煜点了点头。 “听说要走?” “不然呢?” 风凌虽说是个做师兄的,却是那年纪最小的,一来他助钡锡,自觉无脸面长久留在瑞尧宗,另外,是为了琦伽这桩遗事,他才待到这时候。 “四师兄!”佟煜忽叫了他一声,笑道。 “做人可不能没良心,你这人,怎么也要等这烂摊子收拾完再走……”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 “留下吧,大家都很需要你!” “就是就是,你可别想跑,老子这伤还疼呢,待哪天好了,非得让你挨我几拳……” 王奎揉着胳膊,伸出个脑袋,身后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蒋洲。 “佟煜说的对,瑞尧宗正是用人之际,这么走可不厚道!” 蒋洲道,手中细剑闪闪,是以刚和王奎从山后来。 “两位决定留下来了!” 佟煜出喜道,他之前以这事做胁,也是无奈,后来王奎醒来,也并非他的功劳,即便两人要走,他也没有理由强辞挽留。 “我既然答应了你,又怎会食言,再说,琦伽师妹是我兄弟俩的救命恩人……还未来得及报答!” “那你等着,我迟早有天要打败你!” 风凌瞪向他。 “堂堂正正打败你!” “一言为定……” 41.离山 - 宴重山 - 垠轫 风凌无数次做到过那场梦,无数次回忆起那时的佟煜,那个满身是血的佟煜,那个因腿伤而再无法起身的佟煜,在他经年不变的脑海中,虚焦的身影越发清晰。 夕阳,云雾,圆月将至。 风凌并不认识凝萱,甚至从未像现在这样面对着说话。 “风凌师兄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佟煜当年为何会受伤,与琦伽师妹为何会心生嫌隙?” 凝萱本想说,她知道,可话还未出,风凌便又说。 “他叫我声四师兄,可事实上,因我年纪小的缘故,魂周之战时,一直与琦伽师妹在后山巡逻……” 他的语调带着一种异样的深沉,那天的光影斑驳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就像琦伽所希望的那般,他用血液,用时光流逝将一字一句埋葬在无人知晓的深处。 “那天一切都风平浪静,直到有个人,我记得很清楚,是个身着宗门服饰的弟子,说九师兄有难,被劈落山崖,要后山派人前去相救……我与琦伽当时都心生疑惑,那人我们并不相熟,琦伽年纪小……再后来,我看着琦伽一路冲下了山……” “与此同时,佟煜也冲琦伽而来,上当,被砍断右腿……” 接连而至的,是宗山前门被攻破,八师兄战死,几近所有战况都受到影响,节节败退,一溃涂地…… “琦伽师妹实在不忍他自责,一直叫我守口如瓶……” 可因此,佟煜却一直因琦伽那有违常理的解释而怪罪她,这些年,也一直被此事纠缠于心。 “风凌师兄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凝萱眺望着那方才还突破白际的天光,顿时也要被黑夜覆倒。 “没事,就是觉得憋在心中难受,若是能寻个人说出来,会好受些……” 凝萱回到院落,星点已跃至头顶,将一切点染得刚刚好,蝉喝知晓,玉帘生辉,身置其中的人不由恍惚…… “回来了?” 佟煜自房中走出,已换又换上那身白底门服,抹额之上,是利落简洁的墨色云纹。凝萱忽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佟煜时,他所穿戴的,不正是与这身相似,他一直以来怀念的,不肯放下的,都是瑞尧宗。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凝萱上前道,见灰木檀门上密麻着几道深刻其进的利痕,自被师父授得武功,佟煜更是精进一步,聚敛生效,前几日神筠宫一战,她一个外行都看得出来。 “先吃饭吧,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 佟煜推门,先她一步走了进去,是满满一桌香喷喷的饭菜。 “真是饿坏了。” 肚子本来咕咕叫,这会儿闻到这缭沁之鼻,更是心忍难耐。 “那赶快动筷吧,这都是旭英做的,他在这儿待了一下午,临走时,非要下厨——” 那孩子,自小被琦伽带大,琦伽身死,对他的打击肉眼可见的厉害,哭红了眼几天,一夜间长大,日日勤勉,缠住佟煜,紧着请教。 凝萱轻叹,话卡在喉咙,怎也吐不出来,她夹起那酥茄尝了口,打趣道。 “旭英的手艺真好,还是适合做菜。” “他年纪最小,嘴又甜,谁都是又宠又怕,师父和琦伽也是,武功底子不好,却练了这么一手好菜!” 凝萱捣蒜似的点头,这会儿已干下半碗米饭。 随着一声轻沉的鼻哼,紧闭的门窗被推开一条缝,灵泽嗅着味道摸到凝萱跟前,在其脚边绕来绕去,一双利爪死活不敢伸出去。 “灵泽,乖,来吃啊!” 经得凝萱允许,这厮总算得以上桌,乐呵呵低头饱餐一顿。 “这灵狐跟你是好福气!旭英若是知道,他辛苦烹饪的东西被它吃了,一定会暴跳如雷!” 凝萱白了他一眼。 “你也没少吃啊!” 佟煜悻悻般沉默,每次被她怼。 …… 饭后,佟煜自袖中取出那张半寸宽的纸,凝萱展开,只有几行字迹。 “佟府一切安好,卫氏布庄有难,事完,速回!” 自觉有事,果真还是有事。 笼下月明般的瞳眸垂下,少顷黯淡后,释然而至,看来是该回去处理自己的事了! 凝萱转头,浩瀚无际的蓝空被框在那一方木窗之中,不足为人道来的美…… 佟煜也循她那目光瞧去,声沉暗哑。 “凝萱,等你回去,若有可能,请将佟府的真实情况,书信一封告知我!” 以佟巽的个性,这书信内容多半是假,可宗门,他实在抽不出身,再者,凝萱必须离开这凶险之地,否则只会无辜受累。 “你刚刚是,有什么事想说?” “没,没有……” 第二日,是宗主交接仪式,佟煜道这事一完,便送她离开。 那时被损毁的瑞尧宗仍是狼藉遍地,为数不多的年轻弟子在此,立下重建宗门的重誓,凝萱立在百十米外的人堆中,犹如看到这方荒塚的未来。 仪式短暂,吃完午饭后,佟煜带凝萱去了乾严洞外,少了那时的清绿自然,琦伽与师父、钡锡长眠于此,头七那几天,日日都有人来祭拜吊唁。 “这是——” 凝萱回身,见佟煜已牵来匹马,他身后是一碧万顷的草野,柳絮漫天,人景定格于一处,若说世外仙境,鸳鸯齐休,也不过如此。 “这地方安静,今日又无多余闲事,教你学骑马吧!” 佟煜笑了笑,道。 “马匹适宜远行,又不会像马车那般颠簸,也能节约时辰!” 他看向凝萱,半掩的视线越过她,落日正好,却终是要慢慢被西山吞落。 “最重要的,我认为,你合适!” 她合适,她喜欢。 “好!” 凝萱点头。 …… “正视前方,看路,抓紧缰绳……” 佟煜圈在凝萱身后,骏马上两人紧紧贴在一起,马儿从轻缓漫步到疾速敞奔,在这接续无痕的绿绸上割出一道狭长的裂缝。 天色越来越暗,温度越来越低,凝萱却感受不到丝毫冰寒,她知道一双臂膀一直圈在自己腰间,从一开始的惶恐,到后来的尽兴而为,双手举过头顶,女子的笑比红霞更为灿烂炙火! 连凝萱都以为自己身处云端,抬手便能拨撩白棉之时,那暗淡接踵而来,就连脚下的丝缎,也即将抵达尽头…… 佟煜喊了声“吁——” 男女的身影和这移动不迭的点终是停下,凝萱扬头,忽然很想哭,这样真好,只是这样的天空,在别处还能见到吗? 凝萱忽地转身,将脑袋埋进佟煜怀中,沉默冗长,寂静万里。 “我们回去吧!” 传来女子一声叹息。 马儿载着两人回到乾严洞,被周身寒气全然裹住,谁也没说离开,佟煜便点燃火种,架起木棍,红光刮过两人红彤彤的脸颊,很快温热渐笼。 “凝萱,你,喜欢这儿吗?” 佟煜忽然开口,声音如电流般蹿过凝萱心头。 “我——喜欢啊!” 微微一怔,凝萱笑了笑,直言说。 “在这儿,我见到了许多以前没见到的,经历了许多以前没经历的,我觉得,虽然凶险,但也,还好……” 佟煜往她身边挨了挨,语气覆上一层寒霜。 “对你来说,这些已经足够。” “一日两日,终日如此……这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回去吧,织布刺绣,那些才是你想要的!” 他定定看向凝萱,沉言道。 “答应我,永远不要回来!从明天开始,忘记瑞尧宗,也忘记佟煜……” 凝萱回看他的目光,忽然明白,那其中的意蕴,不只是他的,也是她的。许久,她低下头,低低“嗯”了声。 佟煜揽过她,又如当时那绝境求生般,凝萱泪眼摩挲,却死死咬住嘴唇任是没发出一丁点声响。 “这是和离书,还有书信一封……替我带回去,姐姐她不会为难你的。” 温淳柔和的嘱咐自头顶传来,凝萱袖口被他掀开,那两张沉甸甸的纸被佟煜塞了进去。 佟煜抬头,眼中却是一片空荡。 “三个月,马上也就到了。” 三个月! 凝萱心下暗数,的确,三个月。 …… “佟煜,我——” 凝萱咬牙,直起身体,看向佟煜时,正想说话,却见其眼神中那溢出的情意。 “别说话——” 佟煜握住她手腕的力道紧了几分,她瞳底星光点点,分明裹挟着自己。 “凝萱,我是后悔,那日在这洞中,平白无故放过你……” 他喉头滚动,顷身吻了下去。 人生短暂寂寞,纵欢何须缘由! 没有禁锢,那唇间的触感却是颤栗着将凝萱挣缚,这感觉……她闭上眼睛,抬手搂在佟煜腰间,既然要走,那便满足他吧! 第二日,佟煜将凝萱送至瑞尧宗山门,那马车与灵泽已稍候在此。 凝萱上车,离去。 佟煜立在山涧,长剑在手,山河故人,远送自此。 “走了?” 林水掺杂着酒气,殷弦提着壶盏,负剑自山后而来。 佟煜点头。 “你呀,自小便是如此!” 殷弦慨言道,又说。 “人生如此,来去得失……” 如今他已身居宗主之位,不也是相似的道理。 “你这一日的假也已过完!玉惠和李殇在祠堂等我们,还记得当日你与旭英在普隐寺遇袭,恐怕仍是谜团重重……咱们去看看吧!” 不是魂周吗?佟煜心念一动。难道是—— “师兄,今日我……想去看看八师兄!” 殷弦怔住,顷刻后又看向佟煜。 “这些年,他肯定也想你——” 远方传来刀剑相击的斗武比试,竞技场上人头攒动。 殷弦与佟煜一齐看去。 旭英与齐彬,正带着一干弟子,低矮身影褶褶生动—— 42.死尸(易寒回归) - 宴重山 - 垠轫 一马一车一白狐,于这方蓝天青水下的阴郁覆盖中缓奔而过,斑驳稀疏星点透过树叶的空隙打在马车箱上,一走一下,息数不同,宛如跳动的精灵。 灵泽跑了几里路,寻了些吃的,也自动跳上了马车。 “姑姑娘,这狐狸可真机敏,还通人性!” 赶车的马夫笑道,一开始见这凶兽实在是心生畏恐,可见它对凝萱言听计从,又亲密无间,能驯服这厮,也是难得。 “世间万物都有灵性,你对它好,它自然也不会害你!” 凝萱提着柔摆摇,逗趣灵泽,后者跳来跳去,活泼好动,一缕光束罩住灵泽,它白闪光洁的毛色更如锡上一层金影。 忽然,马车止住,马夫说笑声止住,连嬉弄中灵泽的一双爪子也停在半空中,渐渐缩回去。 “卫小姐坐好,不要出来!” 门外传来马夫深宁的嘱咐,凝萱轻“嗯”了声,本来欢快畅意一下子心悬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铁器相交,利光火石的“噼啪”入耳,凝萱看向灵泽,好在它安生不动,在笃行神佛的世间,它还能有些唬人威风,可那刀光剑影,它可抵挡不来。 “灵泽……” 凝萱抚住这白狐的手心一空,灵泽似在镇神版,看了凝萱一眼,一跃而起,从车帘垂挂的木窗跳了出去。 “灵泽,快回来!” 忘记门外危机,凝萱探出身子,此时已见那白影回归,身后跟着个黑衣紧袍的男子,额面疤痕依旧显眼——易寒! 灵泽果真是对他熟悉。 本来马夫已解决得差不多,易寒出手,更是具都倒下。 “易寒,你何时回来的?” 血流成河,死人遍地,凝萱眼中浮现一丝怜悯,但也很快收回,叫了易寒上来。三月不见,他变了许多,尤是那麦色肌肤,更是深了几分。 “我以为,你在瑞尧宗待久,会乐不思蜀呢!” 她抬眼看过来,一句话轻飘飘地将凝萱满心疑惑堵了回来。 而凝萱最怕的,就是这冷冰冰的质问,这种方式,还不如与佟煜一般,直接爽快些,又或是直接将她冷嘲热讽一顿来的舒服。 一路无言,灵泽亦然,它对易寒比对别人亲些,但怎也不比凝萱。凝萱藐了眼易寒,除了风尘仆仆,竟无其他一丝一毫变化。 回到佟府,已是午后,佟府仿若受受到大伤,见到一人,都是恹恹神色,无精打采,凝萱先是去拜见了佟父佟母,后两者问询了佟煜近况,凝萱也如实顷诉,二老哀伤之至终得有些安慰,佟煜能回到瑞尧宗,是他自己一心所想,佟煜得偿所愿,他们自然也高兴。 “凝萱啊,这几月来辛苦你照顾煜儿了!” 佟母掉了把眼泪,感激道,她明白,自这儿媳妇进门,佟煜才一些些好转。 凝萱笑了笑,信纸在其手心攥成一团,那酝酿已久的开口,在这场景下,如何也提不出来。 …… 从正堂出来,还未回到房中,便见到了急匆匆而来的佟巽和萧链。 “嫂子你回来了?” 萧链一把上前来,欣喜着往她身后张望。 “佟煜哥呢,他没回来吗?我这几月可真是想死他了!” “咳咳——”一旁佟巽捂嗓提示他。萧链见状,立马与凝萱隔开几寸。 “真是,没大没小的。” 佟巽投去一个白眼,看向凝萱道。 “走吧,跟我们说说,这几月发生的事……” 凝萱“嗯”着点头。 “佟煜也很担心家中,很担心那假兵器的案子——” 萧链忙小跑几步跟上,自己这是被排斥在外了? 三人前后往佟府后院而去,一路交谈,佟府偌大,原本这各个门口杆洲都守卫,如今却褪辞不少,比起之前,显得空阔无比。 “假兵器那事引起不小风波,兵器铺生意减半不止,弟子有走有留,大都该从他业。” 佟巽如实道,但也是情理之中。 “他们都还年轻,人总要吃法嘛。” “师姐,这会儿你大度了!要我说,这帮没良心的,就该千刀万剐,打出去都是便宜的!” 萧链作着拳头,插嘴道。他平生最恨忘恩负义之人,过去几月这佟府,可是出了不少这货色。 “看来家中形势不容乐观!” 凝萱低喃叹气,佟煜对自家还是知根知底的。 “不过想来是这段时间,待假兵器之事查个水落石出,生意能好转就行……” 佟巽苦笑道。 “还是我,若是早年不上天莲域,留在家中学个一丝半点,也不至现在这般捉襟见肘的……” “师姐你别胡说,你可是师门公认的天赋禀异,你不习武,才是可惜……” 萧链还没说完,已接到凝萱使来的眼色,抽了自己一嘴,真是不会说话。 可这确是事实,佟巽与佟煜俩姐弟似乎天生就该是习武之人,他从师父那儿听过些佟煜的传说,至于佟巽,更是无人不知,若非她中途弃武离开师门,谁都不会否认,她将来回有一番作为。 “师姐别担心了,咱们如今已拿到佟谓作案的证据,想来这一去,问个明白,案子破解,佟府迟早会好起来的!” 萧链尴尬扬头,又说。 上次从冯员外那儿回来,他们问询了佟父,关于当年佟矩那似要改筹家中生意的想法,佟与这一姐一弟不同,天生喜爱摆弄些古玩笔墨,也对学堂授书极为感冒,这打算的确也受到些家中帮衬的反对,其中,便有与佟矩一齐长大的佟谓,然那时佟父已渐年长,生意本就是要交给佟矩,于是便只能任由他去……后来,佟矩落水,计划搁置,不了了之。 “上旬是二哥忌日,我与师姐前去祭拜,在二哥书房的密室中,发现了这些来往书信。” 萧链从袖中取出一沓墨封。 佟矩那简密室,就连佟巽这亲姐都不知道,若非那日他无意踩到机关,这东西许还不见天日。 “这些都是佟谓亲笔,他早想自立门户,好脱离佟家,二哥手上或许有他贪污罪证,加之当年他强烈反对……后来佟煜哥回到佟府,几近将他逐出主事,他怀恨在心,于是铸造假兵器,易来钱财易得,另外,还能嫁祸佟府……” “这样一来,我说的是不是八九不离十……” 萧链打了个响指,越说越真,跟事实一样。 “可他这次极力否认,就这么有恃无恐吗?” 凝萱道,这佟谓,早得佟煜怀疑,仍敢这么胆大妄为,简直离谱。 “嫂子你不知道,铤而走险……” “闭嘴!” 佟巽瞪他,他这张嘴,非得把凝萱带偏不可。 取出串钥匙,其中一把便是这柴房的,佟谓一早被关在这儿,念着旧情,佟父一直未允许将他送官。 “看他这次还有什么话说?” 萧链狠狠道,却是有些不对劲,怎么有股隐隐的血腥气。 “啊——” 萧链提起谨慎,第一个跨进门槛,凝萱跟在他后,尖叫出声,本能捂上眼睛。 “凝萱,没事。” 佟巽微怔,轻拍她,安抚道。死人,她见得多。 慢慢放下手掌,这摊血是不多,可佟煜死状,却是可怖骇人,脖颈上那刀,几近要将其割成两段。四肢耷拉,舌头吐吊,眼皮外翻,像是冤死的鬼魂。 萧链伸手轻沾那血迹,摇头道。 “还没有一个时辰!” “要不要一个一个查?” 佟巽叹了口气,如这几日府中人事变动繁琐,进出生人多,根本不可能一一问询。 凝萱悻然,鼻腔里的血浓一下涌上,她尽量压下呼吸,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人死下如此惨诞。 萧链轻步来回走动,仔细观察,门窗禁闭,踏地无痕,分明是专业的杀人手法。 又蹲身,手指放至佟谓脖上伤口处,寸量少刻,又看向落在一旁的刀,的确是吻合。 也是,佟谓武功平平,杀他焉用宰牛刀?若是谁在这细节上暴露身份,才是真傻! “要不要报官?” 萧链问,很明显是有人探知案情发展,提前杀人灭口。难得的进展,又在此断了线索。但本释然些的心绪又更加沉重,这事,莫非另有牵扯? 佟巽蹙眉,也是没个主意,按这凶手身份追查,交给官府……那帮草包! 还未商量好,管家已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佟巽赶忙将门关上,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小姐,冯……冯员外来了,现在正在前厅,我看老爷他,所以您赶快去趟吧!” “你们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萧链接收到她的暗示,点了点头。 “嫂子,你跟师姐一起去吧。” 说罢,又看向凝萱,请求道。佟巽她,论起打斗,别无他手,可她不懂玩弄人心,萧链怕她应付不来。 凝萱性情柔和却不软弱,比佟巽强。 凝萱点了点头,她正有此意。 前堂,冯员外是来索要赔偿的,上次见过佟巽和萧链后,他便将此事与阮将军捅破,后者大怒,却仍按照兵制,一一排查,前日之账记录久远,只在今年,确是察出三批为劣货。 “真是只有这一批?” 佟父吃讶,难道佟谓所言,是事实! 既然摆在明面上的纰漏,自然要倾囊补救那军中兵器,如何换下,这笔支出,自然要这罪魁祸首,佟府来。 冯员外来的虽突然,佟老爷确是放下半颗心,毕竟有些眉目,解决了就好。他叫来管家,后者却哆嗦吞吐半天拿不出账本。 他呵斥了句,管家终于颤巍着递过来。 翻开几页,佟父是血气倒灌,急火攻心。他知家中生意不如以往,却不知已差到入不敷出的地步。 “你,你为何不早些与我汇报?” 被气得重咳几声。 “老爷,我……” 担心他的身体,又不想出卖佟巽。 “爹,您别怪刘伯,是我。” 佟巽阔步而来,垂目解释道。 “是我不好,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白白拖累了咱们佟府!” 凝萱紧跟着,不由心疼。 “巽儿,爹没有怪你的意思!” 佟父无奈摇头。 冯员外曾见过佟巽,实想不到昔日咄咄逼人的女子在家中居是如此稳静。 “冯员外,不知要换下那兵器,需要多少银两?” 43.盲老 - 宴重山 - 垠轫 “是佟小姐呀!” 冯员外摸了把胡子,上次她凭一己之力与那四矩方阵打个平手,就已引发他的注意,要知道,那四人是重金相掷,即使不算顶尖高手,也至少是人上之人。 虽说佟巽的确行事冲动,目空自傲,闯进他的府邸,但由于其亲族一半以上任武官之职,对这样干脆利落之人,他还是心生佩服。 “冯员外开个价吧。” 凝萱看过去,知道佟家已打算将此事应下,不论对方提出多大责赔。 “这事错虽主要在你佟氏兵器铺,我冯府也有不小罪责。那批兵器数量庞大,要全部换下重铸,不会容易,要我说,佟府先拿出个三千两银,不够的话,老夫再添……” 三千两银,对如今的佟家来说,简直难如登天! 萧链在柴房久等不得,心下以为正堂是出了何事,毕竟上次他出言顶撞,也算得罪了那人,这些富商大贾,最是心肠狭隘,容不得人。 还未走出几步,佟巽与凝萱已匆匆赶来,脸色沉着,并不好看。 “师姐,嫂子,怎么样了……” 萧链询道,后两者都没说话,佟巽推开门,淡薄如水的眼底忽起波澜,匕首自袖中而出,一把射中那佟谓的胸口,血溅出来。 这场面,凝萱仍是反胃。 萧链上前一步,还未说话,便听佟巽冷言吩咐道。 “派人报官,就说,上次假兵器一事,真相已出,凶手已擒,佟谓,畏罪自杀……” 说罢,未再多看一眼,转而离开,与管家往账房而去。 “嫂子!” 萧链看着凝萱,佟巽显然是将这事压下,息事宁人,如今的佟府,再经不起折腾消耗,兵器铺信誉日渐消磨,再这么惨淡下去,休说还上那三千纹银,就是维持日常开支,也是困难重重。 假兵器调查结果一出,举府上下皆震惊,那佟谓会是做手脚的人,是谁也没想到,毕竟被遣去兵器铺做主事之前,他是佟老爷最为信任的助手,与佟府生前的二少爷,佟矩,更是亲如兄弟……可事实如此,人又已去,任旁人争辩不得。 心事重重回到房中,佟煜买的织布机崭新如斯,离府大半月,光鎏表面落下一层浅浅的灰尘,凝萱指尖轻触,传来稀碎的粉末感。 佟煜—— 这时候走,似乎不太妥当。 小雅一听凝萱回来,放下手中的活儿,立马赶了来,见其,眼眶已红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 凝萱出声安慰,头脑却是混乱的。 小雅身覆白色围衬,颊上的面粉扑扑的,从头到脚股厨房的饭菜笼气,自凝萱离开,府中人少,她便被派去厨房帮工,一来二去,对那边也熟悉。 “小姐,还好你没事。” 小雅倒不是委屈这些,她只是偶简听几个府中老人提起,说那瑞尧宗可怕的很,她是日夜担忧,怕凝萱在那儿丢了命。她们自小在卫府过活,已与豺狼虎豹无异,那会儿活得好好,可别挂在了瑞尧宗。 “我没事。”凝萱微微笑道。 “我既然回来了,你也能到这儿来伺候,不用那么辛苦。” 她想了想,沉吟道。 “佟谓之事解决,不论如何,生意会慢慢返回正轨吧……” 这话一出,小雅忽变了神色,慌张中四下扫瞧,确定没人,才轻轻在凝萱耳边道。 “小姐,我跟你说,那佟谓,一定不是自杀的!” 凝萱手心攥团,紧张道。 “你怎么知道?” “那把刀。”小雅方才经过后院,尸体已被带走,但现场那把血刀,将她的记忆彻底唤醒。 小雅起身,慢悠悠说。 “佟府厨房的刀都是一模一致的,佟谓那把,就是之一,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被厨房管事遣去磨刀,我心想那是个轻松差事,胡乱一做消磨时间,一直到晚上,每一把都如同新的一样,所以,那把一定是……” “佟谓在柴房关禁闭,他的饭食一直由厨房送,且十分小心,那刀,我记得,记得被一新来的借去……” “新来的?” 凝萱忽道,果真是如此吗! …… 交谈毕,凝萱捂住小雅的嘴,警嘱道。 “这事,你就当不知道。佟府人多嘴杂,小心惹来杀身之祸。” 夜深,人都睡下,凝萱摸黑出了佟府,去了垠城郊外一家客栈。街巷狭长,供人露宿的歇脚处许多,黑影昏黄交措,笼外烛火,灯烟通明。 店小二将凝萱带上二楼,指着木廊尽头,道,“就是那间。” 凝萱谢过,敲了下门,听到声“进”,便推开进去。 幽暗空阔,却只点了一根半指长的蜡火,男子的黑影勾勒重叠,与周围一切融为一体。 走到他对面坐下,凝萱垂下目光,叫了声。 “易寒。” “看来还是舍不得?” 易寒看了她一眼,依旧是白日那身衣裳,意料之中的答案。 “眼下佟府危机重重,实在是需要人手的时候,现在离开,等于落井下石……” 凝萱抿了抿唇,她与佟煜约期已到,是该回去的时候,可佟府这等子事,她确实不忍抽身,佟府每个人,对她都不错。 倒满茶水,易寒推到她跟前,正想说什么,凝萱便开口问道。 “对了,这些天,你去了哪儿,凤羽翎的事,有眉目吗?” “没有。” 毫不犹豫的回答。 沉寂蔓延开了……凝萱两手攥握在一起,咬唇说不出一句话。若是旁人,是佟煜或者沈堰,她一定哈哈大笑,嘲讽一番,可易寒,他身上那股阴郁,冷漠还有……倨傲,都让她无从开口。凝萱甚至觉得,几月前匆匆相见的交情,都不复存在一般。 “你,你手腕的伤,还好吗?” 凝萱视线落在他小臂上,上次在谭波寺,他拼死相护,没留一句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了。” 凝萱点头,本想再问,是否还有杀手追击的事,可一想,他对自己的私事向来闭口不言,也一定不喜别人探听,她即便知道,便也装作不懂算了。省得惹他不高兴。 “易寒,我想,我想回卫府一趟……这些天我不在,回到卫府,或许能见到凤羽翎的提示,对寻找关锦有帮助……” 易寒听着,喝了口茶,没说话。 “我想——” “谁?” 凝萱正酝造接下来的话,只见易寒忽地起身,定睛一闪,转眼间,已出了门外,将门合上,灵泽响着鼻鼾声过来,绕在凝萱脚边。其实自瑞尧宗后,这场景对凝萱而言,已不似先前一样怕,可灵泽在,凝萱心里仍是安稳些。 凝萱伸手,轻轻抚它。坐回到木几旁。 烛芯微微摇动,连带地上角落里的光影,耳际传来窸窣摩擦的动静,凝萱看了眼窗外,并非是打斗声响,循那视线看去,是随身携带的包裹,以及一长形麻袋,人…… 第一意识,那其中是个人…… 放下灵泽,缓步上前。那麻袋来回扭动,其中之力恐要挣出,屏住呼吸,凝萱勾了勾手,灵泽几步跃前,咬了咬那东西。 “哎喲!” 果然是道人声。 凝萱上前,解开那捆绑袋口的粗绳,薅折而下。 “憋死我了!” 一个须白鬓茫的老人,慌张着缩成一团,头上树桠刮破,几斑血迹。 “这是在哪儿,在哪儿啊!” 并未朝亮光闪现那方向看,反倒是不断重复。 凝萱伸手在其眼前轻摆动,也是毫无反应——她是个瞎子。 “请问您是——” 凝萱退后半步,这人身上的气味,当真是恶怖难闻…… “咻——”地木门与地面缓擦而过,又猝然停顿,凝萱回头,易寒愣在原地,剑上血斑点点,正盯紧二人,隔着摇曳如纱的昏涩,凝萱感觉到,周身寒气逼人。 是易寒将这人带过来的! “是谁啊?” 目光悻然不及收回,这老人许是也察觉这诡异的气氛,忽问道。 眼瞧着易寒走近,握剑的手紧了几分。 “没什么,是,是……有人经过。这儿,这儿是客栈!对了,您是什么人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一字一句出口,视线却与易寒对视,那种杀气,凝萱很少见过,灵泽卧在桌底,一声不响。 “能不能救救我,我是,是被人绑架来的,姑娘,你能不能救救我!” 老人声调匆急,抓住救命稻草般。 “姑娘你把我送回去,我一定重金酬谢,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呀!” “我……” 凝萱忽想起佟煜说的,易寒先前的星寥门,是重金为引的杀手组织,难道他…… 凝萱心底一颤,可他不是…… 凝萱再抬眼时,易寒已悄无声息坐下,静静看着这两人。 “老人家,绑架你那人,已被官府带走了!” “真的,真的吗?” 老人发出声似癫狂的笑,又不动声色戛然而止,问道。 “你看见那人了吗,他长什么样,是不是冷着个脸,姓,姓傅?” “我……我没有,我是住在隔壁的,刚刚回来,听旁人说起的……” 凝萱回头,安抚道。 “您先在这儿安心住下,没人敢再害您的……” …… 此时的客栈外,已见不到一个人,凝萱与易寒并肩而行,一路无言。 凝萱心里塞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喘不过气来。 “他是谁?” 本知不可能得到的答案,凝萱却仍是问出了口。 “一个早该死去的人!” 凝萱扬起头,声音在这样的夜色中晦涩不明。 “易寒,如果刚刚,我揭露了你的身份,你会杀我吗?” 44.利用 - 宴重山 - 垠轫 那是凝萱第一次从他眼中看见那种透骨寒凉的森阴和狠厉,当你面对自己仇敌的时候。 捏紧衣角,凝萱垂下头,直接说。 “你三番两次救我,是因为,我有利用价值,若有一日,我不愿再出力,你也会杀了我。” 凝萱并不适应这样的关系,如果可以,她一直希望能与易寒做朋友,直至今日,她才恍然大悟,有的人,生来就没有朋友。 “是。” 沉寂少顷,凝萱听见他的回答。 他是真实诚,连骗都不愿意一试。 缓缓向前的脚步很快行至尽头,凝萱停下,身后的影子也跟着停下,凝萱回头,仍是保证道。 “你可以放下你的杀心,也不用对我防之又防,即使……” 凝萱叹了口气。 “即使不为那些,你多次救我于危难,我也会报答你的。” 迈出的脚步又缩回来,想到房中那盲眼老人,又沉吟道。 “既然你把他带到这儿来,说明你也不愿他一时半刻死去……对你来说有用的人,就先留着吧,明日我会过来,安抚好他,再想个法子,将他笼络在此地……” 否则,以易寒的性格,早该对那人下手,一个瞎眼老人,能让他忍住气性一路绑到这儿来,定然是重要非常。 走出几步,凝萱背后传来他的沉音。 “等等。” “若是回卫府,还是小心行事,昨日下山时那些……是你二姐的人。” 那些人武功平平,像是些普通的家丁护院,他当时特地留了个活口,问出了幕后主使。 二姐,已经如此神通广大,要对她下这般狠手吗? “我知道了!” 凝萱点头、她本以为,出阁后,二姐和卫夫人会放过她,至少,不会像从前那样针锋相对。 “另外,多谢。” …… 闻言,回头时,易寒已没了人影。 回到佟府,匾额外灯笼已是尽数熄灭,然这样的天空,她早习惯。府门近处是一方小院,里面有守门的家丁护院,然凝萱早借了钥匙来,不想打搅他们熟睡。 月色如水般顷泄在地,踩在上面,拉出个斜长的杆影,踏进门框中,尤甚。 凝萱刚抬手,便听墙头处一声飞跃而下的脚步与地面的擦音,凝萱探头藐了眼,那身着斗篷的黑影已蹿出十几米外,背对着她,一路前去。 那人,似乎是…… 拔出已插进锁眼的钥匙,凝萱回身,小跑着跟了上去。 好在这人轻功飞了一阵,便停落下,也是一路缓行。拐进了城南的一处小巷,凝萱探出个脑袋,正想再加探看,脖颈已被刀子抵住。 “嫂,嫂子……” 凝萱站起,萧链又惊又喜,却是哆嗦着将小刀收回,昨舌道。 “嫂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凝萱就觉得,这人身形有些眼熟,但方才来不及想,才一道跟上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凝萱没回答,反盯着他这身捂遮严实的通体斗篷,问道。以她对萧链的了解,这孩子倒不会偷溜出做对佟府不利的事,那他这是…… “嫂子,我……” 萧链回头张望几眼,才将那东西脱下,警言道。 “这事,你可千万别跟师姐说……” 凝萱瞧了他一眼,往前阔步走了几米,便瞧见那笼光烛亮的牌匾,“扬风武馆”。 这个点儿,萧链若非起来抓耗子,也只有这种可能。 “你来这儿做什么?” 萧链长叹了口气,瘫坐在门口那石狮底上,索性道。 “嫂子你也知道佟府的现状,谁知道那姓冯的会狮子大开口!我听管家说,师姐已经在打算卖掉几处地契房契,来换取些银子,要不是师姐说,兵器铺信誉不能丢,我……我早就去把那姓冯的打一顿了……” 萧链气急,一拳打在那冰硬的石板上。 “我也做不了什么,就想着过来看看,能不能赚个钱,帮帮师姐……” “可我除了,除了会打架,也不会其他的……” 萧链慢慢说来,凝萱反倒是一身惭愧,她真是连萧链这旁人都不如。 萧连连连叹气,自身后走出个武人装束的老者,见其,立马笑道。 “萧公子啊,我们等您半天了,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尴尬着看向凝萱,萧链白日出门,也不敢大肆张扬,佟巽向来不喜他参与佟家事,若是被其发现,定会又要赶他离开。 “那……那嫂子,你来都来了,跟我一起进去看看吧!” 萧链冲凝萱道。 …… 馆事便是这七十来岁的老者,见萧链来,笑容溢出,开口便道。 “萧公子,您看,这就是咱们武馆……若是您满意的话,咱们就将价格订下,您看如何?” “什么价格?” 见他如此急迫,凝萱立马问道,又说。 “还是立个字据吧!萧公子在这儿,吃住如何,每月工钱,长工或是短工?” “空口无凭,有个字据做凭,也少得以后出差错,闹出麻烦来……” 凝萱此话一出,那老板顿地哑口无言,这是个懂行的。 “还有,我虽在你武馆帮忙,却不入你武门宗系行列,我可是有师有祖的……” 萧链补充道,这也是他最在意的, …… 细细察完那字据,又将萧链不明的安排一通,走出武馆,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嫂子,你懂得真多,还好是你,否则,我怕是要上不小的当!” 萧链挠头,实在不知,这立凭定字,要讲究这么多。 “你懂得我也不一定懂啊!” 凝萱笑着将那信纸塞进萧链口袋中,萧链身上有与佟巽佟煜姐弟那一以贯之的落拓,且这东西萧链更甚,是一种不列世俗的天真。 “嫂子,我觉得,你和佟煜哥,合该是一家人!” 萧链歪头,这也是他总喜欢往佟家凑的原因。善意温和,他下山前听说过不少俗世传言,自私刻薄阴暗,再说起方才那老板,便是这般吧。 “嫂子,其实在听闻佟煜哥成亲,还娶了个大家闺秀之后,我以为……” “以为我是个骄纵跋扈,目中无人的……” “没有没有——” 萧链赶忙否认。 “嫂子你善解人意,聪慧大度,我可没那么说!” ——是以要将所有美好词汇扔出来,萧链嘀咕道。 “若是佟煜哥知道了,非得打死我不可!” 想起佟煜,凝萱苦笑,心头又是阵别样酸涩…… “嫂子,说来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竹林郊外,我与师姐比武,我简直想不到,你会去那种地方!” 萧链是个爱聊天的,偏偏对这佟府一切,都好奇不已。 “我恰巧路过。” 凝萱三言两语略过,那事也并非一句话能解释清。 “对了,姐姐她为何总要赶你走啊,这么久不回去,师父不会责罚吗?” “还有,你是不是对师姐——” 萧链叹气,“你不了解师姐。” “她四岁上山,比佟煜哥早许多,对整个佟府,并没有多深印象,也不像佟煜哥一般,自小受尽父母宠爱,她作为长姐,总要承受些别人担不动的,在天莲域,也是,我们这些师弟师妹,都受她照顾颇多……” 可她那样的天赋,却为了佟煜,为了佟府,弃师门而去,终日不得回山。 “她虽想我守在天莲域,可我却只想帮她分担些……在她心中,最重要的是佟府,是佟煜哥,那对我而言,便也是……” 佟巽沉默独性,实际却有比常人更多的同理,在天莲域,暗自喜欢佟巽的人,不在少数。 可真正为她下山的,却只有萧链一个。 “若师姐还赶我走,我……就找个地方,盖个房子,守着就很好!” “你是不打算回天莲域吗?” 萧链抿唇,第一次说不出话,但仍是回答说。 “我早已离开天莲域。” “天莲域不少萧链一个,可嫂子你看,现在的佟府,正是难关重济……” 第二日,凝萱明显感觉到府院上下的异样气氛,见谁都是来去匆匆,忙里忙外。 “少夫人!” 管家见她,照常行礼道。 凝萱“嗯”了声,管家搂着厚厚一沓账册离开,消失在这方别院,回身,一下又恢复静谧安阔。 许多事不论常理,也不论如何暗波汹湍,日子总要过下去。 听佟巽说,前几日佟父抱恙,沈诚过来时,提了几嘴她,想来,又是那沈堰,上次因食人花之事连累他,也不知那伤好了没。 …… 刚到沈氏医馆,看账台的沈姝便扑了出来,大惊道。 “三姐姐!真的是你啊,你总算回来了!” 早听大哥说,凝萱陪她夫君去了什么什么宗,要几月才能回来,这下好了。 “有长进嘛!会问药诊脉了!” 凝萱在外站了会儿,见这丫头已能接待患客,在人腕上探来探去,颇有些沈诚那模样。 “三姐姐你就别笑话我了!” 沈姝无奈摇头,想笑却怎也笑不出来。 “大哥常日在县令家中,伺候那黎小姐,这几日回来,也不知怎么回事,生了场大病,心绪不佳,连出诊也推脱……” 沈姝唉声叹气,这医馆没沈诚顶着,当真是一日也活不下去,沈堰又整日寻不到个人,只能她这做妹妹的来。 听沈诚那状况,凝萱却是心下感然,有些揣测。 “三姐姐是来找二哥的吧!” 沈姝当然知道凝萱的来意,她拨弄药草册,寻着眼前这客人要的那方,一面对凝萱道。 “你先坐下,我待会儿跟你说,我这二哥,简直是败……” 那“家”字还未出口,医馆大门被人踢开,随着“嘭”的那声,一女子已扶着不省人事的沈堰,跌撞闯了进来。 “二哥!” “沈堰!” 凝萱与沈姝同时上前,刺鼻环浓的酒味。 “这人是你家的吧?” 头戴素帽,身着一袭粉衣的女子见这二人,斥道。 “是是是,是我二哥。” 沈姝接过沈堰,缓放于一旁木座之上,刚一松手,沈堰便一软,身子滑到在地。凝萱蹲身,用绢帛给他擦拭。 “如雁——” 凝萱手一紧,被他抓住,口中连续嘟囔道。 “沈堰——” 唤他一声,沈堰脑袋一歪,一口白沫吐在地上。 “哼——” 送他回来这女子斜过去,轻蔑道。 45.和离 - 宴重山 - 垠轫 “你们既是他的家人,就将这酒水钱付了吧。” 瞟向沈堰的眼神中满是轻蔑。 “昨日三更半夜跑到我家酒馆,酩酊大醉还死赖着不肯走,姑奶奶我伺候了这些年客人,就没见过这么耍泼皮的!” 女子粗布麻衣,腰间别着一把小刀,说着伸出手来。 “总共是三两二钱,你们谁来拿呀!” “哦哦。” 沈姝一听,忙点头应和,回身抽开木柜将银两交给她。碎银硬生生攥在手心,几处尖角,有些膈人,可毕竟是自己理亏,人又实在是被送回来的。 “如雁——” 胃里翻江倒海,沈堰低喃,又是一口浊酒涌上来。 “沈堰——” 凝萱蹙眉,总不能这么下去让他在自家铺子里丢人现眼,小二上来,几人帮忙,将沈堰抬了进去。 “如雁,如雁,如雁个屁……” 女子抹了把腰间的利光,嗤之以鼻。 “以后在这垠城,别让姑奶奶我再见到你……” 说完,出门而去。 “刚刚那个,我看是不是邢氏酒馆的老板娘啊!” “我看是,之前去那地方喝过几次,那叫一个香呢……” 有几人认出这女子的,压低声音讨论道。 凝萱叹了口气,看向沈姝有些气急败坏的脸。 “这都什么事啊!” “好了好了,人平安回来就好!” 凝萱摁下她张牙舞爪又要发作的双臂,往里走。 “走吧,看看他怎么样了!” …… 灌了些醒酒茶,总归是止吐了,沈堰这会儿也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哼,再喝,就别回来了!” 沈姝唾沫星子险些出来。神情却是心疼的,她这几日,连她自己都觉得,沈堰才是最不省心,最叫人恼活的。 “三姐姐,等他醒来,你可好好劝劝他吧!” 把手中蘸水的湿布扔在一旁,沈姝坐下,叹气道。 “我和大哥说过,爹娘也骂过,板子鞭子也挨过,就是不长记性,做什么不好,非要上青楼,还说,说要娶一个青楼女子……这几个月,不知拿了多少钱砸那女人的场子!” 沈姝气鼓鼓,狠狠道。 “我要是个男子,非要,非要……” “所以,是……那个‘如雁’吗?” 他嘴里念叨的‘如雁’,倒像是个姑娘的花名。凝萱记得,几月前,沈堰玩笑着求她去送信,不知这两者是不是一桩事。 “是。就是那女人。听说是醉春楼的花魁,也不知道是什么狐狸精,把男人弄得五迷三道,找不着北……” 说着,又瞧了眼榻上的沈堰。 “尤其是我二哥这样的,这种傻子!” “脑子进水了,还是被门夹了?” 凝萱摇头,倒不是出乎意料,沈堰自小风流,惹上桃花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听这话,他若真将一颗心交付,可就麻烦了。 天色渐暗,沈堰一直没醒,沈姝便叫小二留下照顾,自她惹过几次大事之后,就被家中严厉呵斥,如何都得回老宅过夜,凝萱顺路,二人相携同行。 路过苏布,沈姝对这些向来不感冒,这次却驻足而观,对一旁的凝萱道。 “三姐姐,你知不知道,他家生意已将卫布抢了个精光!” 卫府那帮人是怎样欺负凝萱的,她多少听过,这下好了,恶人恶报,遭报应了吧。 “三姐姐是不是很解气!让他们哭去吧!” 知道凝萱夫君对她不错,沈姝更是出了口恶气。叫她们整日耀武扬威…… 心上涌过一丝萧瑟,怎么如今,哪里都是凄凉惨淡? 感叹的话还未出口,那苏布大门中已走出个人,正是竹叶飘身,竹扇在手的苏禹唤,忙不迭含笑招呼顾客,躬身行李,一举一动,皆是风度翩翩。 “是……是他……这混蛋……” 沈姝洋洋得意的脸色却忽得大变,一句话没说完,人已要冲上去。 “小姝——” 凝萱拦腰拽住她。 “怎么了,是谁,怎么惹你了?” “是他,是他……” 脸憋得通红,沈姝只想剥了这人的皮,一双汪眸委屈得染上湿润。 “就是,就是上次绑我那个……” 回到佟府,已是半夜,桌上孤灯如豆,桌前,女子踱步来回,孤薄的身影透过如水的月光映进雕花的木窗,留下玉般的斑驳清淡。 袖中的纸折成方块大小,凝萱攥紧,已是下定决心。 佟巽忙完,已是夜半,但仍是听了管家的话,来了凝萱这儿。 府中忙碌如千钧巨石落在佟巽一人身上,本因练武而略显黝黑的皮肤浮出病态的蜡黄,眼底铁青,像是熬了几夜没睡,这些天,不仅是见不到她的人影,就是想说句话,也难。 有些不忍,但凝萱还是直接将佟煜那封亲笔信交给了佟巽。后者展开,一字一句看完,神色从风平浪静,到微波起伏,再恢复平淡如水,只是几行字的间隙。 收起,有些疲惫的看向凝萱,却没有任何营澜,那模样,似已没有任何事能搅动她的情绪。 “凝萱,你们……” 佟巽背过身,望着窗外的夜色,那语调,有种皑雪压倒青松的沉重。 “我早该想到的。” 父母提出佟煜婚事时,他答应的爽快无比,那时,她已有所预感。佟煜病后,她无故下山,又多年不返,佟煜不止一次向她保证,任她放心,以为这样,她可安心回到天莲域修习,可她几次回拒,向来,他这么做,不过想逼她回去而已…… “姐姐,实在对不起——” 凝萱垂下了头,她对这儿是有多不舍,可她却也明白,断舍离,免嗔痴,这地方美好,却始终要离去。 “凝萱,若你愿意,大可留下。” 佟巽试着挽留,她能看出,这二人并非格格不入,若非凝萱一路陪着,佟煜许还瘫在药罐里。 “你留下,没人会反对,佟煜也不会。” 凝萱留下,佟煜指不定有多开心。 这样的亲人与叮咛,是她多少次梦寐以求的,没想到,想着想着,也能不期而遇,眼眶盛上一汪酸涩。 “凝萱,是不是卫府出事,叫你回去?” 佟巽问,她知道卫布经营惨淡,可凝萱一直未开口求助,再者,佟府现在也是自顾不暇。至少,佟煜信中语气,不像是闹别扭的势头。 “不是。” 凝萱摇头,正色道。 “能遇见姐姐、爹娘、佟煜,还有佟府这些人,对凝萱来说,是三生有幸!” “看来,你是决心已下。” 听出她的意思,佟巽也不再挽留。 “只是以后,决定何处安身呢?” 忍不住关怀,凝萱对佟煜的恩情,于佟家而言,是难得相报的大恩,凝萱,并不愧对任何人。 “苏布。” 凝萱看向身后缠了半框线的织布机,道。 “当然还在垠城,姐姐如果想找凝萱,可以到城南苏布织锦。” “我第一眼见你时,就觉得,凝萱不是一般闺中女子,凝萱是能干一番事业的!” 那日在竹林,佟巽气急,一剑架在她脖子上,凝萱却硬是没掉半滴眼泪,反倒是足矣自持。 “原来姐姐记得!” 后来,她都没有提过,凝萱道,夹杂着一丝苦涩。 “凝萱当然也是平常女子,只是学些东西,足矣安身罢了!” 佟巽点头,这时,才不觉多出几分欣赏。凝萱虽不与她所见多数,是实打实的习武之人,却实在有股子不屈,是她喜欢的。 “不论如何,佟府有你这样的媳妇,妹妹,妻眷,也是佟府的福气,是他佟煜的福气!” 佟巽爽快道。 “若有一日,还想回来,佟府这大门永远敞着!” “好,谢谢姐姐!” 说完,佟巽便要离开。 “等等,姐姐。” 凝萱想了想,虽不该多管闲事,却还是多嘴道。 “我觉得,萧链师弟很不错,也希望,姐姐能善待他……人生得一知己,是多少人求取不得的幸事!” 佟巽顿了顿,说了声“知道了”,消失在院落中。 第二日,凝萱来到佟煜书房,将仅有的几张银票压进砚台下,书柜中央,放着那弧形圆图,中间是破腾而出的乘云绣——她的嫁妆,他们没有像平常夫妻般同床而眠,那东西便被佟煜置来了这儿,凝萱抚上去,当时的心境历历在目。 随后,带小雅离开了佟府。 苏布织锦,凝萱还未走到门口,楼阁上的苏禹唤便带人迎了上来。 “卫小姐再不来,苏某就要亲自登门去请了!” 竹叶翠扇,苏禹唤颔首,招呼道。 “阿吉,还不将卫小姐的行李搬到房间去。” “是,公子!” 这时的苏布,已比几月前又大过几倍,凝萱记忆里左右开张的茶楼已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苏禹唤的地界,织布,刺绣,衣料……一应俱全。 苏禹唤前旁带路,越往里走,视线也越发开阔,眼前一闪,偌大房门被开启,足足几十台织布机器,双螺髻女工皆是相似蓝衣金边襦裙,木梭旋动的声响规律悦耳。 见到苏禹唤,众人皆是一愣,就要起身拜见。 苏禹唤抬手示意继续,不必管他,这些人于是又坐回去。 “这是我苏布的织工坊,另外一侧,是织绣坊。” “这位是吴大娘!” 说话间,一位五十来岁,满脸褶麻的中年妇人已朝二人走来。 “孙大娘是苏布后坊的管事,这可是位技艺不下朝廷司织局的绣娘,你以后若有事,可以找她!” 凝萱平日也就是学个皮毛,虽懂得不多,但这话一出,凝萱也知道是个厉害的。 “孙大娘!” 凝萱收回目光,叫了声。 “公子放心吧,既然来了,老仆自会好好照料的!” 孙大娘没答话,反倒对一旁的苏禹唤道。 “嗯!” 苏禹唤接着带路,凝萱总感觉头顶那道视线,有些刺人。 “这是阿陋!” 还未回神,凝萱趔趄下,险些被脚边一堆柴火绊倒。苏禹唤已说。 “快拜见小姐!” 凝萱看去,吓得退后几步,这两只马辫高高翘起的女子,居然戴着黑皮面具,上半张脸被遮得严实,只露出一双圆眼,面具边缘,隐约露出皮肉绽开的血渍。 “卫小姐不必惊慌,阿陋此前脸部受伤,血肉毁面,我才叫她将这东西戴上,以免吓到旁人!” 女子放下手中斧头,起身对凝萱点头。 “没事,没事。” 凝萱缓和道,总觉得这人哪里不对劲。 “对了,阿陋天生喉珠受损,不会说话。” 哑巴。凝萱多看了眼,生出几分怜惜。 …… 回到苏禹唤安排的卧房,也就是织锦坊后院,密麻一排,皆是女工住所。 凝萱叫来小雅,吩咐道。 “你去西郊,找到那家‘悦塞客栈’,找个人。” “谁?” 小雅脑子混乱,从晨起到现在,她都被凝萱拖着,搞不明白,怎么就与佟煜和离了! “易寒。” “易公子!” 46.疏隔 - 宴重山 - 垠轫 悦塞客栈。 傍晚,来往过路客商纷嚷不绝,这地方在垠城极南边缘,一旦出走,便能通往各处。 二楼,尽头客房,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那盲眼老人满身血渍,不知所措地伸出手,伏在地上胡乱攀爬,然如何摸索,也寻不到一个出路,任他拖过裤脚的地方,延出一道道干涸溪块般骇人的绯血。 “是谁?到底是谁?” 他边低吼,无助抬起头。 “你到底是谁——” 他盲眼多年,凭借下意识的直觉,他知道,这方小屋不仅他一个,一定,一定还有别人。 问道,像狗一样嗅来嗅去。终于喃喃自答道。 “是家主吗?是家主的亡魂来找我了?是……是家主,一定是家主,我,我做了错事,家主怎么可能放过我?” 自上月起,他便有这种预感,在他早起读经抚玉时,那恍恍多年,令他辗转反侧的担忧事终于来到。 可是,究竟,究竟是谁呢? “家主当然不会放过你!” 邪灵般的声音自头顶而来,电击般将其刺醒。分不清是白昼黑夜。 “你,你是家主!你来找我了!” 听见那兵器刻进地砖,硬硬拖向自己,一把刀悬在头顶。 “你,你……” 那个“到”字还没喝出口,小臂一痛,尖利匕首已射入其中,鲜血喷涌。 老人强忍痛哼,蝼蚁般蜷缩在其脚下,血浸入褴褛衣衫,又透出来,牢狱酷刑不过如此。 …… 半米处,易寒冷眼瞧着这一切,紧握剑柄的手微微颤抖,森寒阴郁的面上有几丝血迹,静止的脚步上前,一只匕首出去,老人身上又多出个洞……野兽般的嘶鸣一阵阵高过。 …… 凝萱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不忍卒视的变态一幕。那老人已渐失去意识,畏成一团贴在地上哆嗦。 易寒仍立在原地,黑衣表面被喷薄而出的污血沾染,融为一体,看不出来。 凝萱跑过来,抓紧他手里的剑。 “易寒,别这样。” 又是一声轻哼,易寒左手利刃射出,捂头痛掩的老人又惊蛰般抖动得更加厉害! “易寒,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他的手背冰凉刺骨,闻若未闻,凝萱怎么说,他都是没有任何动响。 凝萱别过头,不忍再看那浑身是血将近而亡的老人,但她知道,易寒并非想置他于死地,这一刀刀下去,不过是折磨,叫他生不如死。究竟是有多大的仇恨。 “易寒——” 顾不得他满身血腥气,眼瞧另一只匕首夹在指尖,凝萱咬牙伸手夺去,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这举动终于是吸引到易寒注意,他眼神动了动,藐向凝萱,后者正握着那剑柄,极力制止的模样。 “易寒,他已经这样了,放过他吧!” 凝萱眼睫轻颤,她实在见不得这怖惨,都好好的,不行吗? 易寒手慢慢抻开,与她相隔,剑垂倒在地,发出声泠叮的声响。 “我说过,如果你拦我,我会杀了你。” 易寒目光一顿,挪开身子,冷冷道。 那把剑滑落在地,同样像是荆棘布满心头,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参与到这种地狱恶事中来。 “如果你实在不满,就杀了我吧。” 凝萱叹了口气,神色黯淡下去,转身欲走的动作停住,对他说。 “我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我已离开佟府,春贡的事,可以从长计议。” 她看了眼那倒在血泊中的老人,提醒道。 “若……若你杀了他,还是将事情处理干净,免得官府追查下来。” 说完,便推门离开。 回到苏布,已是漫天繁星在境,凝萱抬头望去,沉重的失落感充斥在心头,她一直觉得,自己至少是个做事靠谱的可信之人。 坐在后院的石板上,忽就想起佟煜来,瑞尧宗那高耸入云之境,一定更美。 “小姐!” 小雅刚铺好床,出来时便见凝萱在这呆坐着。 “小姐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 知道她去见易寒,小雅是有些意外的,这人,哪里来那里去,凝萱都很少提过,可凝萱却,仿佛对易寒,有很深的交情。 “没有啊。” 拍拍自己的脸,叫自己清醒过来,凝萱缓缓道。 “我把你带出来,真是委屈你了,你若是呆在佟府,或者……留在卫府,一定比在这儿活得舒服!” 身后这方小屋也温馨惬意,但怎也比不上那美景院落吧,凝萱在这儿,不过与众人一样,是个普通绣娘。 “别这么说,小雅在哪儿,都不如陪在小姐身旁!” 小雅头一歪,蹭进凝萱怀里。 “这多像我们小时候呀。” 她们小时候,和季嬷嬷一起,晚饭之后的星空浩瀚无比。 小雅鼻翼轻抽,缓缓道。 “小姐,我虽然不知道,你和佟三公子究竟发生了何事,又为何会……但小雅还是觉得,你应该和易公子保持距离,易公子和沈公子不同……小姐你又心地善良,我总觉得,易公子他,有不可告人的一面,我怕,他伤害到小姐……” 沈堰几乎是和凝萱一起长大,为人处世小雅很清楚,但易寒,小雅总觉得,凝萱对他不一般。 “知道了。” 凝萱双手叉在一起,原来不仅是她,就连小雅也……她若是告诉小雅,自己几次死在易寒手上,她会吓一跳吧。 “小姐,这苏布,离咱们想要的生活已很近了,你万万不要被其他事蒙了心思啊。” 自小寄人篱下的缘故,凝萱一直小心翼翼,想着有一日能脱离那卫府,不说闯出片天地,但求自食其力也行。或许,离开佟府也是因此呢。 凝萱怔愣住,这话,这些东西,离她已然很遥远,但小雅一直记得。 “你放心吧,我都明白。” 沉默片刻,凝萱答道。 …… “诶,你们是新来的吧!” 二人交谈着,自远而近的脚步传来,迎面而至的是群身着蓝底金边的女子,正是白日两坊间那些。 “我想起来了,你们是老板带过来的。” 女子敲了敲脑袋,笑起来两颊凹出浅浅的酒窝。 “苏老板可很少自外面请人过来呢,你们还是头次。” 苏禹唤对布庄上心之至,挑选绣娘时更是严格,再者,这俩听说还是垠城本地人。 “对了,我叫钱瑗,叫我阿瑗就成了。” 凝萱与小雅还未回答,这人已滔滔不绝了半天。 “我叫凝萱,这是小雅。” 凝萱笑道。 “以后还要麻烦大家多多关照。” “没事没事,进了苏布都是自己人!” 皆是十几岁年纪荡漾的肆意微笑,有人提议道。 “我们刚刚在屋顶看流星,这几天天气好,明日一起来吧!” “好。” “对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我们自离了江南,还没见到过这儿的人呢!” “真是稀奇呢!原来大家都说北方蛮人,描述得极为可怕,要我看,简直是胡说八道……” …… 谈笑间,大家都已熟悉。 只是一聊起来,便忘了时辰。 “孙,孙大娘……” 见一人走来,周身立马噤声,垂下头,满脸惊惧,悻然道。 “孙大娘好!” “你们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吵,是不是我平时对你们太宽容了!” 嵌满脸皮的褶麻在昏暗光影中,像是凸上的残破浮雕。 “明日早起还要准时练习,这时候不睡,难道要我请你们吗?我再说一遍,苏布可不养白吃饭的闲人!” 凝萱与小雅也同众人一样,但凝萱明显察觉到孙大娘口中的愤怠。 “有些新来的,不要不守规矩,也不要使什么小姐性子,我孙大娘可不吃这一套!” “都散了吧。若下次还越了时辰,我可要罚人了!” 甩了甩手中的鞭尺,见状,都轰然散去。 …… 回到屋中,紧锁房门,小雅重吸了口气,拍着胸脯道。 “什么人呐,这么凶!” 许久没见过比卫夫人还凶神恶煞的人,小雅忽然有种又入虎口的压抑。 凝萱坐在榻沿,这方地逼怂狭窄,几近塞不下两人,她与小雅的床铺也是相列而排,挤在一起,有些不适,但不多。 “好了好了,快睡吧!” 多想无益,既来之则安之吧。 凝萱拽过小雅,吹灭烛灯。 半个时辰后,身旁传来小雅轻缓均匀的呼吸,凝萱却是辗转反侧睡不着,窗沿透进几缕清月寒光,凝萱睁着眼,呆呆望着飘扬浮动的银屑……渐渐痴恍。 有风吹过,耳边缓缓传来阵空灵悠荡的声音,凝萱耳膜微动,迷蒙欲昏的身体一下子坐起,十指张开,狠狠捏了自己一把,不是梦…… 她凝气屏神,朝外探去,月色乍泄,却蒙上一层朦雾,不明不暗。仔细听去,是歌声,宛转悠扬的歌声,她悄悄起身,摸黑出了门。 至院中,那方才歌声却戛然而止,又变成断断续续的啼哭,哀鸣,伴随着凄厉……凝萱瞳底微黯,白茫茫沉雾,好似身在地域仙境,她沉思片刻,迈出脚步往外走去。 女工住的地方是处宽阔院落,有高墙而立,与外界隔绝。 铁门紧锁,凝萱狠狠摇晃,除了锁门相击的捶音回荡,那门丝毫未动。 “这么晚了——在干什么?” “啊——” 47.狠骂 - 宴重山 - 垠轫 幽灵般的声音响彻在自己身后,凝萱回头,猝得捂紧耳朵,惊叫出声。 “孙,孙大娘……” 心悬着悠悠晃晃,凝萱看向她,那一脸褶麻,在茫迷的白雾中,像是收赶尸魂的无常厉鬼。 “这么晚了,在这儿干什么?” 孙大娘将手里的灯笼靠近凝萱,后者这也才看清她那说话时皮肉不动的脸。 “我……我睡不着。” 凝萱如实道,有些恍神。 “我听到一阵歌声……哭声……所以睡不着。” “歌声……哭声!” 孙大娘噗嗤一笑,讪讪道。 “我怎么没有听到!” 说罢,神色又恢复正肃。 “三更半夜的,怎么会有歌声,哭声?” 孙大娘显然不信,往她跟前凑了凑,仔细道。 “会不会是你听错了,又或者,那东西根本不是人……” 凝萱心头渗出一阵慌惧。 “可是……” 待她再打算凝神去听时,这声音却已消失不见,方才那随风而来的哀转,好似从来没有发生。 “好了好了,早些回去睡吧,神神叨叨的。” 孙大娘碎念着,转身离开。 “孙大娘,这里是不是还有别人呢?” 凝萱叫住她,她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大抵自己幼时被卫夫人这伎俩吓唬了太多次,总之,那声音,她一定不会听错。 “什么什么人!要想在这苏布待下去,就收起你的好奇心,闭上你的嘴。” 孙大娘脚步一顿,斥了两句,离开。 回到房中,小雅翻了个身,依旧睡得香甜,可凝萱却更加合不上眼,后半夜,那声音又响彻在凝萱耳边,断续低语,如泣如诉,几次坐起,又躺下,脑子和浆糊般,介于半睡半醒之间…… 辰时,天还未亮,院落中锣鼓阵阵,凝萱与小雅被叫醒,顶着肿胀的双眼,换上与众女工相同的蓝底金边服饰,凝萱小雅跟着进了那织工坊。 “打起精神,今日练习三线合织,选取三色丝线盘好,看我做,然后学着来……” 孙大娘呵道,这时她已换上与众人相似的工服,身前围衬素衣,两手小心挑拣丝线,细细缕起,缠绕在织布机上,双脚踩踏,手中也配合着晃动,一切都驾轻就熟。说做起这些时,很不一样,节奏有序,轻重缓急,十分轻快,凝萱甚至觉得,她哼着小曲,愉悦至极,沉溺其中。 于是周身众人也都循着孙大娘的动作接连起,然不论是姿态,还是韵律,都比不上,凝萱扫视一周,果然教习便是教习。 安装调整好纬线、经线,用木梭与梭针将经线穿过垂格,木梭梭针纵向移动,横向穿越,按照所需长度割裁成形。凝萱选取几色丝线,蹑手蹑脚绕盘上去。这些织法她也只在书中见过,若说起真枪实干,还需上手…… “凝萱,凝萱,孙大娘来了!” 身后的钱瑗唤她,提醒道。 “孙大娘来了!” “钱瑗,说什么呢?” 不留神间,孙大娘已走了过来,却是对着钱瑗,怒问道。 “我,我……” 凝萱看她,这才意识到钱瑗在预示自己。后者也看过来,结巴着一句理由也编不出。 “是,是……” 那个“我”字未发出音,钱瑗龇牙咧嘴着向凝萱摆手,叫她别说话。 “孙大娘,大概阿瑗就是嘴巴闲而已!” 钱瑗右面探出个脑袋,瘦脸薄唇,眉梢细长,掩面嗤笑。 “阿瑗呀!不说话又不会死,孙大娘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喂,你胡说什么呢!” 钱瑗一下涨红了脸,反击道。 “我,我肚子难受,不行啊?” “呵——肚子难受,亏你想得出来!” “噗嗤”笑出声,转身看向孙大娘,大庭广众下这事,必得给个处罚不可。 “阿瑗,今晚修习后,将昨日布匹染色晾晒,以作惩戒!” 孙大娘思索半刻,吩咐完,谁也不敢有异议。 坐回原位,孙大娘踱步回到凝萱身侧,盯紧的目光让摆弄织布机的凝萱浑身不自在。加之见这孙大娘布技高超,凝萱更是心虚。 “孙——” “苏老板请来的人就这等水平吗?” 未等凝萱说话,孙大娘已将其打断,视线移动到两人身前的织布机上。 “纬线、经线的拉伸要均匀,木梭穿摆频率要适当,另外,木梭大小要与经线垂个大小配合,织出的布料才能密疏均匀……” 凝萱忙点头,手忙脚乱着摆弄修正。 “虽然不知道卫姑娘你之前师从何处,可这野织法,可不是织工绣娘该学的……” 周围女工哄堂大笑。 看上去,凝萱并非毫无基础,但这话,也是实况。 尽量忽略掉那些刺耳,凝萱咬了咬唇,点头道。 “凝萱……凝萱会好好改正的。” “积习难改,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再如何也是白费……” 孙大娘藐去的目光收回,抽出的木梭扔在地上,利落而去。 “小姐——” 小雅丢下活儿,赶来,愤懑道。 “小姐,实在不行,咱们不受这气了!” “凝萱——” 钱瑗方才与那女子对瞪的怒意还未消,这会儿上前来,安抚道。 “孙大娘就那样,她脾气不好,说话也不着调,你不要太在意!” “就是就是,我们来苏布这么久,都习惯了……” 有人附言道。 凝萱望着那扔落在地的木梭,木木回应。 “没事,没事。” 下午时。苏禹唤过来,说是卫老爷来访,让凝萱过去。 凝萱一怔,卫府应该已知道自己与佟煜和离之事,这会儿估计是来兴师问罪吧。 “苏老板,您替我回绝了吧,凝萱实在有事在身!” 凝萱垂眸,请求道。 “是不愿见卫老爷!” 苏禹唤眼含笑意,一身竹袍,在这满院女工中异常显眼,引来不少人聚簇低谈。 “我看卫老爷面带慌张,不如还是去见一下。或许有紧迫事呢!” 语中带着商议,却是不容人拒绝。 凝萱叹气. “那走吧。” 苏禹唤脚步顿住,见她身着粗布素衣,并不华丽。 “你不换身衣服,卫老爷见了,怕要以为我虐待她这宝贝女儿?” 心下酸涩,凝萱轻笑。 “不会的。” 来到后院正堂,苏禹唤的一僻房处。 卫老爷已等久在这儿,见到凝萱,也是一惊,起身道。 “萱儿。” 凝萱照例颔首拜见。卫府风波她是知晓的,为这事烦恼,卫老爷更是老态龙钟,似风前残烛。 “爹爹怎么来了?” 略去几分心颤,凝萱垂头,指尖在袖中掐紧,问道。 “凝萱如今受雇于苏老板,苏布有苏布的规矩,若是没有其他事,凝萱就先回去了。” “萱儿——” 卫老爷沉声制止,看向立于主座前的苏禹唤。 “苏老板,老朽能不能和萱儿单独说几句?” “当然可以。” 苏禹唤爽快答应,离开。 “萱儿和离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家里,不和爹商议,怎么能自作主张?” 卫老眉梢蹙起,若非佟府来人告知,他到此都蒙在鼓里。 “自古以来,爹爹可听说过,女子有权和离的先例?” 凝萱反问。成亲前他们惺惺作态,若非是运气好遇着佟煜,她应该早是狼入虎口的下场吧。 “那你也不该……” 卫老爷叹气,又说。 “你知道这苏布与我们卫氏是死对头,你还……你离了佟府,不回家,不是让外人白白看我们卫府笑话吗?” 卫氏布庄在垠城是人尽皆知,如今卫府危难重重,这事一出,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你,你就不怕——” 卫老爷指着她,终于还是气骂,身体颤抖。 “别人都说,说我卫府养了个白眼狼!” 凝萱终于明白,他的愤怠从何而来。他在乎的,不过是卫府那不值一提的面子罢了。 “爹爹,难道你认为,我应该回去吗?” 她看着卫老爷的视线收回,嗓音暗哑。 “不知道爹爹知不知道,夫人与二姐多次派人索我性命的事?” “这——” 听闻卫老爷发出这声,真假她没在意。 “若是爹爹知道,还会认为我应该以德报怨,结草衔环吗?” “恕凝萱实在不是什么大度之人!” 凝萱摇头。 “在爹爹眼中,从来没有凝萱这女儿,自小知道凝萱身份的人少之又少,如今爹爹却为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屈尊来找凝萱……” 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你若想学习织绣,家中未尝不可,你又何必,何必非要呆在这苏布呢!” 苏禹唤温敦儒雅,恩怨分明,不以事事危难,可两家在生意上,那是水火不容啊。 “我可以回去。” 凝萱转言道。 “不过我要一样东西。” “什么?” “关锦。” 卫老爷神情僵住。 “只要爹爹把关锦给我,我保证,不为爹爹和卫府丢人现眼……” 凝萱不以为然道。 “爹爹愿意吗?” 凝萱定定盯住,想从卫老爷神情中寻到什么。然除了慌张,还是慌张。 “为父早就说过,没有关锦。” 语无伦次地吐出两句,卫老爷看着门外。 “要关锦做什么!” 凝萱不言。 “你们真是……” 头晕目眩地扶额,凝萱悬在半空的手落下,见他一步步跌撞而去。 苏禹唤进来时,凝萱神色已恢复如初。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哀伤。 “怎么回事?” “没事。” 凝萱抿唇,目光定格在一旁空落的琉璃花瓶上,语气平缓。 “来苏布几次,还没有请教,苏老板是哪里人士?” 48.幽泣 - 宴重山 - 垠轫 苏禹唤竹扇一合,笑答道。 “苏某是江南柊州人。” “江南——” 凝萱迟喃道,她从前在书中见过,“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江南,风景一定很美吧?” “卫小姐不曾去过?” 苏禹唤一怔,顿了顿,又道。 “若有机会回转柊州,我一定带卫小姐一览江南风光!” 凝萱笑而不语。 “我在你手下做事,自然与普通女工无异,叫我凝萱就好。” 晚饭后,钱瑗去染衣坊领罚,凝萱一同跟了上去。毕竟受自己连累,这活儿定要同她分担些。 “凝萱,你可千万别自责,我每月都得到这儿来待几天,这样的日子早就习惯了!” 两人将阔长布料抻开,钱瑗笑出两个酒窝。见凝萱没事,她才放心,若是新来的,被孙大娘那么骂,少不得不适应。 “你反正没事,就在这儿同我说说话吧!” “所以你是常受罚?因何受罚?” 钱瑗两眼望天,哀嚎道。 “还不是我这张嘴——” 这若是能管住这张惹是生非的嘴,不知能多享受多少舒意时光。 “当然,还有那坏女人!” 说着,脸色大变。 “是白天与你顶撞那个?” 凝萱问,这俩人可不似一时兴起,倒更像时是积怨已久。 “八婆!” 钱瑗骂了句,看向凝萱,愤恨道。 “那人叫尚敏,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也有几分技巧,织工挑染都不错,孙大娘也有些看中,整天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说完,又低声道。 “凝萱你还不知道,她对苏老板,有几分意思呢!” 钱瑗“哼”了声。 “都说她好看,我第一眼见她,呵——一脸凶相,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再说,人家苏老板怎么会看上她!” 钱瑗撇撇嘴,晃了晃脑袋。 “下午苏老板来找你,她发了好一阵牢骚呢!” 钱瑗凑近凝萱,八卦道。 “对了,凝萱你是什么背景,苏老板他——找你干嘛?” 凝萱转身,看那织工坊送来的五颜六色,各式花纹的布料,一边道。 “关于些工钱的小事,没什么的。” 钱瑗“咦——”了声,笑得意味深长。 “苏老板好是好,不过咱们都不知道,人家成亲没,有没有家眷,若是有,那才叫——叫什么‘哀鸿遍野’吧!” 见凝萱正一脸迷惑瞧着那布,无从下手,钱瑗走过来帮忙。 “咱们选些质地优良,纹理清楚,没有瑕疵的就好。织工坊大都还行,但劣质布料也常有……” “好。” 凝萱点头,忽又说。 “你们不是一直跟着苏老板,难道都没有见过其家属亲眷吗?” 之前钱瑗提过几句,苏禹唤也说,这些织工是他自江南带来,一直固定在苏布,几乎很少调动。 “说来也奇怪,的确没有,且我,我比尚敏还来的早,这也没有见过!” 她生得贫苦,四岁就被卖进苏布,出力拿钱,后来好些,才调到织工坊做事。 钱瑗摇头,她只管拿钱,也不关心这些。 “不过苏老板平日就公私分明,对孙大娘,对我们皆是,因而大家也只是觉得奇怪,没有敢去多打听……” “那苏老板,他家中是以布商为业吗?” 凝萱沉吟半刻,随口道。 “大概不是吧!” 钱瑗拿来木刷,清水轻轻灌过布料表面,去除表面的杂质和油脂。 “苏布早,但苏老板真正接管,也没有多久,大约,大约半年多……以前只知道,苏老板是少东家,很忙,我想,苏家估计有其他产业吧!” 半年多,苏布这招牌来到垠城,也与这时间相近。 “所以苏布,也是近几月才招租买地,发展成这阵势?” “嗯!这里许多女工都是近几月才招收的,但不是在这儿,是在江南。” 钱瑗捣蒜似的点头,赞赏无比。 “以前有不少人在背后诋毁少东家,也就是现在的苏老板,但看如今苏布,可没人再说那话!奉承逢迎还来不及呢!” “为什么?” “他们都说,苏老板生性怯懦,毫无作为。” 所以,苏禹唤是看尽事态凉薄的。 将布放置在一旁,钱瑗掀开水缸,立马闻道股刺鼻厚重的清香,钱瑗伸进去的手举出,已是被涂成青绿。 “这些都是植物,是蓝靛,茜草,紫衣……咱们调配完燃料,就能开始浸染了!” “原来是这样。” 凝萱心下暗念,真是叫她开了眼界。 钱瑗自屋内取来勺碗大的量器,将不同药草榨干碾碎,配比不同清水,粘稀恰当。钱瑗凝萱合力将布料浸入各色颜料中,充分吸收…… 再抬眼时,繁星漫天,暮布撩人。 “凝萱,垠城有什么好玩的吗?” 钱瑗把手放在嘴边呼气。 “到这儿来,还没出去过呢!” 凝萱听说,苏布女工是不能自由出入的,关在这方小地,也挺无聊。孙大娘的话说,毕竟是一帮年轻女子,又是外乡,生怕惹事难以交代。 “嗯。下次有机会带你出去看看。” “真的吗?” 钱瑗兴奋抱住她。 “凝萱,你实在太好了!” 半个时辰后,布料充分吸收,将多余水分排出,干燥,定色,晾晒,附着…… 看着满院铁丝之上垂挂的布锦,钱瑗心生满足,打了个哈欠。 “终于结束了,明日再晒一天,布料柔软光滑,也不枉咱们干这么久!” 凝萱累得腰酸背痛,但见这些,也是觉半夜劳力没白费。 “回去睡吧,凝萱,真是谢谢你了!” 两人相携往外走,钱瑗锁上院门。 月色静寂,凝萱忽想起昨夜那怖骇惊魂。 “阿瑗,你,你们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比如,唱歌,啼哭……” 凝萱试问道,她不相信,只有自己能听到。 钱瑗一愣,赶忙捂住她的嘴。 “你小声点儿!” 她压低声音,在凝萱耳边道。 “你就算听到,也要装作没听到,我听说,苏布在买下这块地时,风水不好,几月前,有人在夜黑风高中自刎而死,冤魂不散,所以才……” “凝萱,你是刚来的,可千万信我,这事不能乱说的!” 回到女工院落,钱瑗将门锁上,各自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房。 小雅已睡得昏沉,凝萱没让她去染房,叫她早些休息,她本就对这些不伤心,苏布的日日训练,反倒是折磨她。 寒潭孤蝉,如流水般泄入儿边,凝萱累极,却不由多出几丝烦躁。轻轻打开包袱,里有半瓶沈姝送她的女儿红,之前两人上街时买的。 她们女子,总对这些男子爱好的东西生趣。 于是拿在手里,出了房门,来了屋顶。 若是之前是有自知之明,如今,她倒是难过,真是如此差劲吗!她与这些人,同这苏布,同钱瑗……又想到父亲那叫人心寒的话语。第一次感受到风雨飘摇的凉意,从前那了无用处的躯壳,无用,却好看呀。 打开壶塞,清香夹杂刺烈,凝萱凑到鼻间,忽就清醒起来。 沈姝叮嘱她,女子在外少饮酒生事,这时,却想尝尝那沁人心脾的醉意。 轻轻抿了口,辣地直摇头。但全身上下却是轰然炸开,冷水倾盆而下之觉。 安静下来,空洞脑中又闯入一阵悠扬,缓缓而至,凝萱“嗖”地坐直身子,倚高望远,随着清澈月影,她顺那声音瞧去,那不是……白日去的,苏禹唤的院处。 她从未相信钱瑗的话,昨日是幻听,今日,终于不再怀疑。 “为看黄昏独晚归,不是夕阳,偏爱夕阳……” 凝神细聆,甚至能听清其中字眼。 放下手中酒,凝萱回到屋前,却见那她方才亲眼所见被钱瑗合上的门竟蹊跷般敞开,像是只吃人的妖怪。 凝萱脚步怔住,却是往外瞧了眼,弯曲小道,没有一个人影。四下扫视,思量片刻后,抬脚走了出去。 心不在焉,苏禹唤,苏禹唤,他难道——这苏布,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整晚阴霾一扫而光,即便是死,她也要探清! 一路摸黑,顺着那偏径一直走,尽头是个分岔路,白日时,她并未刻意记方向,这会儿……那声音忽又从哀愁变得断断续续,以至全然无法确定方向。 一道人影站在她面前,毫无征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抬眼时,凝萱心口一震,惧出身冷汗,那面具,实在吓人。 “阿,阿陋——” 凝萱轻呼出声,这人,难道不睡觉的吗? 她就那么愣愣站着,嘴角紧绷成一条线,凝萱本未见过她的脸,加之夜影昏叠,有那么一瞬间,凝萱觉得,她身上有种异样的疏离寒瑟。 对视片刻,阿陋走近凝萱,两只手熟练比划,生动活现。 “你是说,这里危险,让我回去?” 阿陋点头,抬手颔首,做出个“请”的姿势。 凝萱视线定格在她微扬的手心,又想说什么,阿陋小臂浅摆,示意催促。 看了眼阿陋,后者唯一露出的眼眸垂着,恭敬有礼。 见大门,风吹过,房上的草来回摇晃,又恢复平默。 鬼祟的阿陋,凝萱左想右想不对劲…… 刚走到屋前,手还未挨到木门,却被一旁的长箭绊住,凝萱回神,将其拔下,展开上头的纸张,字字念来,人似泄气般靠着门板滑落…… 无力苍孱,颓丧又涌上心头。 屋檐翘角,一道白影正悄自跃下,冲凝萱奔来。 “灵泽——” 49.折磨 - 宴重山 - 垠轫 “灵泽,你怎么回来了?” 凝萱伸手圈住他的脖子,眼泪夺眶而出。其实,任何时候,她能依靠的都只有自己,可孤影单薄,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灵泽凌厉的锐目变得温和。在凝萱面前,这灵狐和孩子一般驯顺。 之前易寒回来,灵泽一直呆在他身边,她以为,还以为,连灵泽也不要她了。 “算你有良心!” 凝萱抹了把眼泪,憨憨地笑。 “是易寒放你回来的?还是你自己回来的?” 想起那人,凝萱仍是愤懑,男人凶狠起来都不是东西,可凝萱也不是好脾气。 “一定是灵泽自己回来找我的。” 凝萱点头,撸了撸那狐狸尾巴,肯定道。 “灵泽比易寒强多了!” 凝萱推门,让灵泽进去。可霎时又见手中方才收到的攥在手中的纸团,皱在掌心,凝萱心里沉甸甸的,还是要易寒出手。 凝萱“哼”了声,紧咬下唇。小雅才说,她应该平心静气,可季嬷嬷,因她而死,季嬷嬷的家人,晓不得又是受她连累。 灵泽木杵在门外,动也没动,一双眼盯着凝萱。 “灵泽,你怎么不进去?” 凝萱蹲身,劝道。 “外面冷,进去吧!” 灵泽上前几步,在凝萱指尖微舔,凝萱不解,灵泽于是轻轻咬住,头往外斜,示意门口的方向。 “你想带我去找易寒?” 凝萱就知道,这世上,除了凝萱,灵泽就数和他亲近。 灵泽松手,立马安静下来。 凝萱顿住的步伐怎么也抬不起来,上次那话,她总觉委屈,她明明好心,想帮他的。 凝萱瞧了眼天边,鱼肚白茫茫从地平线层层蔓延,折腾大半夜,如今天已快亮了。 再瞧那院门紧闭,她是出不去的。 “灵泽,你跟我来,等天亮了,我就去。” 凝萱摸摸这狐毛茸茸的脑袋,叹气道。 躺回床上,不用看时辰,待会儿孙大娘肯定会来叫人。想趁这短暂空隙睡会儿,可脑海乱糟糟,怎也无法入睡。 那讯息的确是二姐的笔迹,她曾偶然见过,东倒西歪,极为印象深刻。 几月前,她和小雅祭拜季嬷嬷,见过那一老婆婆和年轻姑娘,她们虽否认自己身份,但凝萱却从其言语中知晓,她俩绝对是季嬷嬷亲眷。 二姐和卫夫人是如何找到她们,又是如何将俩人带走的? 她们已经这般无法无天了吗? 凝萱眉梢蹙起,二姐约她明日午时于南郊偏亭相见,究竟想做什么,她不相信,只因自己这不起眼的庶女身份,就值得她这样大费周章! …… 眼皮还未合上,便被门外的锣鼓阵阵吵醒,凝萱忍下疲惫起身,见灵泽枕着尾巴扑在地上,小雅吓了一跳。 “这……这是何时,灵泽是怎么进来的?” “昨晚,我让进来的。” 凝萱漫不经心道。心里压着块沉甸甸的大石,怎么也闲不出其他话。 见到同样疲惫的阿瑗,凝萱叮嘱完小雅,自己去找孙大娘。 “什么,才来第一天就想出去!” 孙大娘蔑了眼,见其神色沉重,无精打采,呵道。 “准了。不过到了前厅,还是和苏老板说一声!” 凝萱点头。 …… 到了前厅,并无苏禹唤的身影,几个伙计说,苏禹唤在其房中。 房中?昨晚那空阔悠远之音又涌上心头…… 阿贵将凝萱带到院落外。 “卫小姐自己进去吧!” “好。” 和昨日一样,只是这次,凝萱有心留意了下这七经八折的小道。 推门而入,芬芳清香扑鼻而来,四下顾看,凝萱这才发现,这正是昨日钱瑗染布之料的味道,各色花卉流落四散,细细察来,实在有上百种之多。 叫人忍不住凑近一倾。 “凝萱——” 有人从身后叫住她,回头,正是苏禹唤。 “听孙大娘说,你有事要出去趟!” 苏禹唤笑着走到她跟前,抬手道。 “进去说吧!” 凝萱看了他一眼,身后跟着的,正是阿陋,一张黑面遮脸的阿陋。 只能收回展开的探奇,跟苏禹唤进屋去。 说起这事,苏禹唤倒是答应得利落。走时还不忘关心。 “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不过,若有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嗯。” 凝萱开口。不由多瞧了阿陋几眼,果真是一言不发。 一直送到院落门口,苏禹唤目送凝萱而去。 清晨的暖光缓缓将这片垠城与塞外相交的客栈笼罩住,从睡梦中苏醒的来往客商撷衣领马,踏上和归往目标的旅途。 凝萱上楼而去,店前的老板娘叫住她。 “姑娘,姑娘是来找二楼那位客官吧!” 上次见凝萱来时,她便印象深刻,瞧其穿着打扮,并不像是普通驻店旅客,倒像是城中大户人家的深闺小姐,可哪个深闺小姐,会来这荒郊野外。 凝萱一愣,心生讶疑。 老板娘又急忙道。 “那你快上去看看吧,也不知昨日哪位惹了他,发那大脾气,小二上去送茶,却被凶了回来……也不知姑娘,你是怎么受得了那相公的!” 下意识地,以为凝萱和易寒是夫妻。在这地界,本来就鱼龙混杂,什么奇怪的顾客都有,可上头那莫名其妙的,却是头次见。 “他是我朋友。” 凝萱笑着拒绝,心里却是“咯噔”一下。赶忙小跑着上了楼, 敲了几下,没动静,改为使劲推,更是无用。 “易寒!” 没人应答。正欲返回老板娘那儿拿钥匙时,门却被从里打开。灵泽前爪高抬,将门扒拉开来。 房中一片狼藉,桌凳倒散,茶盏破碎,划出斑驳零落的血液,顺着血迹往里,是沾上血手印的剑,凝萱越走,鼻间的血腥更浓,血泊中,躺着个满脸是血的黑衣少年。 “易寒!” 凝萱带愣霎刻,轻唤出口。 易寒身边,是上次被伤到半死不活的老人。 “易……易寒!” 易寒的情形不比后者好多少,狰狞扭拗,脖颈上划出的平行血痕,尖利的指缝中满是血肉,是他自己挠的……凝萱矮下身,食指凑近两人鼻间,都是气息微喘无力。 凝萱长叹口气,灵泽这时已卧回易寒身边,血泊边缘被灵泽踩出抓痕。 所以,灵泽昨晚是—— “易寒!” 凝萱叫他,却不敢乱动,轻轻探上他的衣服,想看看伤口在哪儿。可她还未触及,已是胳膊一疼,被他反向制住,背后与冰凉地面相贴。被他按在地上。 “是谁?” 凝萱抬眼,对上他紧闭的双眸,头顶传来他孱弱流肆的微音。 “易寒!” 忍住胃里那股翻滚,他身上血腥气,实在令人难受。 灵泽冲上前来,一口咬在易寒手腕上,凝萱眼顿时瞪得浑圆,瞧了易寒一眼,暗骂一句,抬手反抗,易寒却痛哼一声,手下力量慢慢松懈,倒在凝萱胸口。 凝萱身上乍泄般,粗喘着去问他。 “易寒。” 伸手摇了摇他,却蘸着一浑粘稠,他的肩膀,凝萱挪了挪,又是肩膀。上次在卫府,他那时……凝萱垂眸瞥去,唇角发黑,印堂青紫,难道又是中毒! 记得上次他偶然问起时日,今天是三月廿九,是…… 狠狠捶了他下。那食人花在她那儿,沈堰为此挨了不少板子,他怎就不知珍惜呢!他但凡开口,凝萱都不会拒绝。 “一点儿都不省心。” 凝萱“哼”了声,平日与他多说句话都难,指望他求她,也是难。 将易寒安顿好,顺带将那老者也瞧了瞧,看向灵泽,疲倦道。 “你在这儿看着,我回去趟,马上回来。” 于是一路寻回苏布,那食人花被她随身养着,凝萱也怕,怕不知情的人无意触碰丧命。 路过苏布时,取了些包扎用的药料,仍是沈姝一人在店铺,见到一脸疲乏的凝萱,以为是和离之事闹的,沈诚常去佟府,也是道听到些消息。 “三姐姐,这……是真的呀!” 沈姝大惊。前几天还好好的。 “二哥听了,还说要找你,好好宽慰你呢!” 凝萱一听,反多问道。 “沈堰没事了吧!” 上次走时,他醉得昏天黑地,躺了这些天,应该差不多了吧,还有那如雁姑娘,沈堰结交过的女子数不胜数,时间长了也就失了兴乏。 “家里呢!” 沈姝恨铁不成钢,他这二哥越发的没分寸。 “姐姐你还记得上次送他回来那姑娘吗?我才知道,那是邢氏酒馆的老板娘,叫邢蕴,是个,是个比我还威武风火的,我哥那天醒来后,非说人家多要了钱财,要去找人算账,把人家惹急了,险些将我二哥送进官府……” “若不是爹娘去得急。又是赔礼又是送钱,二哥就在牢里了!” “被那邢蕴打断一只胳膊,关在家里还不忘那相好……” 沈姝一扔算盘,愤怒道。 “真不知那如雁是个什么狐媚妖子!” 凝萱一怔,沈堰这是,这等上心,还是头次见呢。 “姐姐那你离了佟家,回了卫府,我改日去找你,你教教我绣花。”沈姝不满着抱怨。 “我爹娘不许我出去,只叫我多向你们学学。” 旁人提到凝萱和离之事,都不由的嘲上几句,可她不觉得,若是谁嫁给她二哥这样的,必得整日受气不可。 “小姝,我不在卫府……” 凝萱告知她,怕这丫头闲下来又同以前般,三天两头往卫府跑。 “那,那你在哪儿?我去哪儿找你呀!” 沈姝生怕凝萱不理她,她正性子见谁惹谁,也唯有凝萱能受得。 “我,在苏布。” “什么!姐姐你……气死我了!” 上次若非凝萱拦着,她早和那苏禹唤拼命去了,可她却,这是不是火上浇油,成心叫她难堪! “小姝,小姝——你别闹,听我解释……” 这丫头火气大,凝萱拦住她,将她往里屋推。 “消消气,听姐姐跟你说……” 50.叛徒 - 宴重山 - 垠轫 回到客栈,已是半个多时辰之后。 易寒被凝萱扶回榻上,面色感觉乌黑,紧闭的双眸连脸皮都在颤抖,凝萱叹了口气,好在没来晚。 将那食人花放在木桌上,沈堰之前说过,这东西要源源不断的血液供应才能不枯竭,凝萱一直温养,想着说不定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取出把利刀在那花苞之上剪出个小口,用小碗接住,立马有透明的粘稠汁液从那缺凹处滴落,半倾后,有满满一碗之多。 那花的表色渐渐褪去,伴随着的是整朵花枝的萎缩,精神不振,和凶恶的仿佛要将人吞下的血盆大口。 看了眼躺在一旁的老者,凝萱始终无法做到视而不见,于是将那汁液分开,给二人喂下去。 扶着易寒坐起,他周身如冰冻般染上一层寒霜,黑衣中的血渍凝成硬屑,触上去凉凉的。凝萱忽想起佟煜之前从极境之渊出来时,身上也是这样,这是,死亡的预兆。 手微微一颤,险些洒落。 垂眸,易寒头靠在她肩上,身上戾气阴寒消失不见,反倒发出种孩子般的不安,凝萱凑近,其口中喃喃,丝毫听不清楚……忽得,凝萱小腿一疼,被他死死抓住…… “易寒!” 凝萱动了动腿,根本扯不开,或许这人嘴巴虽然毒,跟沈堰那贱兮兮有得一拼,可实在没做过什么叫凝萱恨之入骨的实事,却是没多恨。 每每见其一身伤,又想到佟煜口中那作恶多端的星寥门,凝萱也不由生出几分心疼和猜测。 将那汁液送至他嘴边,喂了几口,皆是顺着唇角滑落…… “易寒,你张张嘴啊……” 气急下,凝萱捏住他的下巴,全给他倒了进去。 “灵,灵儿……” 凝萱稍稍用力的手止住,这个名字是……或许是……他的亲人……又或者是,他的妻子。 “灵儿……” 或许是闻到了那股苦涩,易寒挣扎起来,一把握住凝萱的手腕,回神间手中碗碟滑落,碎裂在地。 “易寒——” 望着那收了半天的救命汁液,凝萱胳膊小腿被他紧紧扯住,根本移不开手。 凝萱凝起眉梢,滞了少顷后,任他这么抱着,小声安慰道。 “好了好了,灵……灵儿在呢!” 抚上他冰寒刺骨的脸,凝萱重重叹了口气。 “睡吧,你的灵儿在呢……” 轻轻拍道。只待他又昏沉而去,凝萱才又回到那食人花面前。 救人性命之事,总就是急在这一时。 又将方才收回的利刀取出,这次,却是撩开衣袖,那腕上已是血迹斑斑,划痕满道,触目惊心,她寻了块血肉方黏好的地方,闭上眼,顺着肌肤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 鲜血滴落,浸润那食人花根部,只是一瞬地,那花又如方才般,娇艳欲滴,张牙舞爪。 于是,又重复方才动作。又盛满一碗可救人的花汁。 失血过多,女子之躯,凝萱唇色发白,惬在桌前倚着双臂歇息片刻,才稍许缓过精神。 凝萱走到那老者身边,他已体温回转,是生命向好的征兆。 “易寒。” 凝萱再好的脾气,也没了耐心。 “你要是死了,把我的东西全吐出来!” 亏得她好容易救个人,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叫她再失了信心。 “易寒,灵儿在,灵儿叫你乖乖吃药,吃完药就好了!” 凝萱趴到他床边,他生死之间,还在呼唤那叫“灵儿”的女子,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不论如何,先哄他将药喝下。 “易寒,你乖乖的,灵儿会来找你的。” 凝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仍是原法子,可这倒是神奇,他抓着凝萱的手,后者在他耳边不停地念叨“灵儿”,一点点将那药灌了下去。 一碗见底,凝萱露出欣慰的笑,这丫的,终于没白费。 衣衫被易寒攥着,腕上疼痛阵阵传来,凝萱却如失了血色般,碗丢在地上,凝萱看向灵泽。示意它守住门,便歪头趴在床边,浅睡过去。 “灵儿——” 一声低呵将凝萱吓醒,与此同时睁开眼的,还有昏睡不知多少时辰的易寒。 “你没事吧?” 凝萱支起身子问他,窗棂外的日色已是薄于西山,透进来的反而是种异样的温暖。 易寒见到她时,那股煦和的期望神情旋即收起,掠过一丝失望。 “是……是你……” “我——” 凝萱心中涌上几分委屈,也收回目光,随意道。 “灵泽昨晚匆匆去了我那儿,大抵是因为你受伤了吧!” 说着,后退到木桌前,却因这动作,将易寒手中紧抓的一缕衣衫扯空,二人都有些尴尬。 “昨晚……只有你一个人吗?” 难得的落寞语气,谁不希望,生病难堪脆弱难当之时,心念之人能陪在身边呢? “灵儿,是……你的心上人吧!” 猜中他心中所想,凝萱见他不说话,又道。 “即便为了她,你也要保重身体。” 若有一人牵挂,也是件幸福的事。 “谢……谢谢你……” 易寒看她,感激道。 “你又救了我的命。” “不,不用吧。” 面对这生疏,凝萱也自动退回到陌生人的位置,摆手间又是刺疼尖尖。 “我们,我们本来有约在先,再说……再说,我来是有事相求。” 二姐既然约她相见,自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若二姐真多次派人杀她,那这次,显然是更好的机会,她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想从二姐那儿打探到季嬷嬷家人的下落,更不可能。所以,她必须使计做法,给自己留个出路。 提出这要求后,凝萱立马又说。 “我……如今二姐对我虎视眈眈,卫府肯定回不去的,在苏布,也能做个掩映。春贡本来是能者为先,苏禹唤的实力,未必比不上卫府……” 按照钱瑗的说法,苏禹唤若有备而来,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一朝上堂的机会。 “只要,只要你帮我……我一定会借春贡,争得进京面圣。” 易寒想要的,不正是这些。 有舍有得,钱货交易—— “好,我跟你去。” 易寒点头道。 凝萱双手叉在一起,咬了咬嘴唇,正想不出接下来的话时,却听另一旁那老者发出低低的痛哼。两人一同看过去,易寒的脸又忽变得森寒沉郁。 “你救他。” 冰冷的质问,却是陈述道。 “他到底是谁?” 凝萱早想到,但还是说。 “我跟他无冤无仇,再者,我这双手,还不想用来杀人……” 凝萱垂眸,她不是个好人,但也不愿成为随意取人性命的刽子手。 一切都静寂下来,许久,凝萱听到他说。 “总有一天,你会因你的仁慈付出代价……” “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凝萱道,她只知道,不能无缘无故杀人吧。 “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帮你把他囚缚在身边……” 她知道易寒不想杀他,否则也不会留到现在,但这人,又很明显,无处安放。 “叛徒,卖主求荣的叛徒,不该死吗?” 凝萱心中一沉,说起叛徒,易寒难道不是?否则,就不会被无故追杀。可他却说,这老者是叛徒。 “他因遁入家主门下享无上荣光,又因出卖主上而落得这下场,不该死吗?” 易寒难得与她说这多话,他口中的“家主”至少不会是星寥门门主,毕竟这老者手无缚鸡之力,怎可能与易寒一道。 “你要为家主报仇,所以要杀他。” 凝萱这才反应过来,这等小人,的确可恨。 “可现在并非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凝萱起身,忽道。 “易寒,你也是家主的人,你不杀他……你到底想如何报仇?” 易寒瞧了她一眼,似在讶惑她的聪慧,又道。 “杀人是最简单的办法,可人的一世清白,不能毁于一旦。” “你还在乎这些?” 凝萱轻笑,有些出乎意料,她以为,易寒这样阅人无数的杀手,或许又比佟煜那些宗门正派多些淡然不羁,不会过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我不在乎……但家主在乎,有人在乎。” 所以,他在乎的,是他的家主,是家主的英明清白。 “你的家主,是谁?” 易寒沉默,瞧着那老者,后者已醒来,胡乱摩挲,好似对他们的话语闻所未闻一般。 “他听不到我们说话吗?” “我点了他的外关穴。” 所以,感觉不到外界一丝一毫。 将这一切安顿好,凝萱走到这老者身旁,被他紧紧抓住。 “救救我,救救我呀!有人要杀我!” “老人家,别怕。” 凝萱安慰他,柔声道。 “没事的,没事的。” 听出是凝萱的声音,这老人家更是惊慌。 “姑娘,能不能救救我,你,你万万不要送我回去,我不回去,我……” 说着,老泪纵横,浮出些风烛残年的悲哀。 “老人家,您姓甚名谁,我,我好给您找个住处啊……” “我,我姓杨……” 身后,易寒浮过几丝冷笑。凝萱看他,好在没冲动。 还未说话,老者又急忙道。 “我……我虽是个老瞎子,却不会拖累姑娘你,姑娘你只需给我找个玉器行当,老朽尚有一技之长,能养活得自己,绝不会拖累姑娘你的……” 说着,便要跪下。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凝萱赶忙扶起他,斜了眼易寒,其脸上闪过腾腾冰意。 城南,凝萱终于是带这老者来到这“邢氏玉石行”。 “姑娘,你这是……” 小二迎上,见凝萱搀着个瞎子,紧着就要撵赶。 “请问你们老板在吗?需不需招收伙计,或者是鉴玉行家!” “伙计?那不是抢我饭碗呢。行家,你们……” 怀疑的语气,若是这老人,他却当是来要饭的,加上凝萱,就不见得了。 “二叔——” 还未说话,只听一声嘹亮长喝自外而来,风风火火闯进个紧衣女子,瞧了四周,对小二道。 “我二叔呢!” “老板他在里面忙呢!” 小二指向里厅道。 “是邢姑娘吧!” 凝萱忽得想起,正是那日送沈堰回医馆那女子。 “是,是你……” 邢蕴看向凝萱,霎时也想起来。 51.邢蕴 - 宴重山 - 垠轫 “你是那浑小子的……同伙?” 邢蕴抓了把菜刀,身上围裙还有斑斑血迹,混合着股刺鼻的酝酿酒香。 “这么漂亮粉嫩的女娃,怎么跟那混小子厮混在一起……” 念叨起沈堰,邢蕴气就不打一处来。白吃白喝不说,还死皮赖脸敢来诬陷她多要酒钱,自邢氏酒馆开张来,还没人敢这么无法无天。 再瞧凝萱,温和有礼,说话慢吞吞的,怎么也不像和那沈堰一类货色。 “邢姑娘,我是沈堰的朋友。” 凝萱笑笑,也是极少见这么姑娘这么可爱,直爽,洒脱。听她方才急火而至,又叫这店主老板“二叔”,原是有血带之亲。凝萱不由往外瞧了眼,见对面那酒楼招牌上赫然是“邢氏酒馆”,原来这两家是对门而立。 “沈堰……” 邢蕴叨了句,嗤笑道,这才想起,上次来闹腾时,的确是自报大名,叫什么沈堰。 “邢姑娘不会因我是沈堰的朋友,就把我拒之门外吧?” 凝萱看了眼老者,问道。 “不过我看邢姑娘不像是那么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人……” 她一见邢蕴,就觉得十分亲切,直肠之人话虽毒,但向来没什么深藏不露的坏心思。 “那当然不会,我邢蕴做事看得是为人,可不像某些小白脸,到处惹是生非……” 邢蕴握刀的手攥了攥,咬牙切齿道,若是那小子还敢来,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对了,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啊?来这儿有何贵干呀……” 旋即对着凝萱笑,装作十分大度的样子,逗得前者也哄得欢畅。 “我叫凝萱,来这儿是——” 将来意与邢蕴说清,无非是个这盲眼老者找个赚钱的伙当。邢蕴看了眼这瞎子,有些忧疑,但又闻凝萱道其有识玉鉴玉之功,且十分精湛,反观店中,也实事缺个鉴玉来货的师傅。 “你进来吧,叫我二叔看看,许能呢!” 邢蕴将两人带了进去,里坐着个宽袍须白,商人模样的五十多岁老者。 见到这人,也是哑口无言,对邢蕴斥道。 “蕴儿,你这是,这是给我找了个……” 桌子被他拍的重响声,他是个正经生意人,污言碎语也是实事说不出口。 “老朽虽是个瞎子,确能空手鉴玉,老板可随意取出,一试就知……” 姓杨的盲老忽开口,似是感觉周围的疑惑。 “若是不满老朽,再回绝也不迟。” 说起玉石,这盲老忽就打起精神般自信,这话一出,也是给了在场众人个台阶上。 “既然这样,二叔你就试试吧,若是这杨师傅不足胜任,咱们再寻他家就是了!” 邢蕴赶忙道,用人之前自然要检验,这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那好!” 邢老板转身从木柜中林立的各色各样玉石中随意取出几块,递到这老人手上。只见其一一而过,轻轻摩挲,摸着须发,缓缓道。 “这是极北之地的绿松石,孔雀石……” “这块玉应当时来自热林之所,名叫冰种翡翠,一年四季多见光,表层寒冰刺血,内部却有源源不断热能涌现,许多大户商人将其作镇宅之用……还有那闻名天下的玉髓,也是处于此处……” 滔滔不绝间,已将邢老板唬得疲眼瞪大,伸手在这盲老前挥动,却见其没有丝毫反应,这熟练之举,实是叫人怀疑,这人是否真的眼瞎,再者,即便其视力正常,能将这产自各处独奇玉种鉴得一字不差,也是个能人。 说话间,邢老汉已出门道前台,回来时将另外一玉石悄悄列入那上好玉种之后。示意谁也别出声。 老者手摸到这块时,明显一顿,笑道。 “这是块不同寻常的,在这些玉石中最为廉价劣质,不过是块平常的青石……处处都寻得到,值不了十两银子……” 说着,那玉石自他手中而过,又被一一放回原处。 “不知老朽说得对不对?” “对,对,说的都对……杨师傅真是……真是神人呐!” 邢老板满面讶然,惊骇着不止躬身。 “阳春白雪,头等末等,都能鉴得毫无偏差,我邢某买卖玉石通货这些年,还真是少见老者这等通天彻地的神人……” 邢老板欣笑道,更是露出偶现美玉般的赞叹。 “邢老板过奖了……” 杨老摆手客气道,却是轻叹声,他这一生都与这美玉相交,福也,祸也。 “对了,不知杨师傅师从何处,又自何方而来?” 邢老板善意道,鉴玉之人在其行当中也有师派之分,这等本事,他当然好奇。 “这……这……” “哦,是这般,杨师傅他自小学成,并未师从何处,他是,我一个远方亲戚,前来投靠——” 凝萱本在凝神思吟,听到这盲老哑声,赶忙道。 “哦哦,是这样啊!” 邢老板摸了把白须,也不在意,他也只是随口一问。 “不知杨师傅您需月银多少,可否长住于此,我这玉石行空房多得是……” …… 接连不断的追问,邢老板立马令人奉茶,生怕这老者长腿跑了似的。 凝萱与邢蕴相视一笑。 待将这人安排好,临走时,老人已是感激涕零。 “师傅,我将您托付给邢老板,若是平日有事,与邢老板说即可,凝萱会立马赶来。” “凝萱姑娘,真是谢谢你,老朽实在是,实在是……” “师傅快回去吧,别客气!” “杨师傅放心吧,既然来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况,是蕴儿的朋友,我邢某人自然会多加照料!” 邢老板大笑,得到这么大帮衬,今日也算是个大喜之日。 邢蕴看向凝萱,歪头示意道。 “走吧,小娃娃……去我那儿喝几杯?” 凝萱看向她意味深长的眼神,明明也差不了几岁,可邢蕴已是家三层酒馆的老板娘,在她跟前又是副可爱可恨,无人敢惹的大姐大模样。 “那就谢谢邢小姐了!” 凝萱笑了笑,道。今日若没有邢蕴在,她与盲老怕是进不了这玉石行当吧,若是这家不行,又要到处碰壁…… “小娃娃,你别这么客气,要是不嫌弃,就叫我声蕴姐吧!” 十来米的距离,不过半条巷子,便是邢氏酒馆,刚进去,一胖乎乎的短发男子便迎上来,赤着上身,抱着一大壶女儿红,笑得憨厚。 “蕴姐回来了!” “嗯!” 邢蕴点了点头,自他身边而过,豪言道。 “阿胖,我有客人,上酒……” “好勒!蕴姐!” 叫阿胖的男子抖着身子哼着小曲绕进了后院。 “坐吧,凝萱姑娘!” “叫我凝萱就行了!” 拘谨着坐下,凝萱道,既然她不客气,那她也亦然如此。 邢蕴还没开口,只听门外一声呼和,抬头间,酒馆窄木匣已被几条大汉围住。 “老板,老板在哪儿,给我出来——” 瞧了眼空荡荡桌椅,唯有俩女子相对而坐的酒馆,没有动静,更是气急败坏。 “再不出来……爷爷我可要闯进去砸东西了!” 凝萱刚想起身,邢蕴已走到那帮人跟前,扬眉道。 “邢氏酒馆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在这儿呢!” 语中没有一丝一毫恐惧,反倒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不知各位大爷,来此有何事啊?” 来的这几位怒目圆睁的好汉,显然是惊了,开酒馆的,是个女子,且是个说话如此硬气的女子。 “呵——是个姑娘家!” 有人哄笑道。 “你们这邢氏酒馆,是天王老子开的?怎么这酒水,比旁人家卖的贵个两倍?这么个小酒馆,也敢店大欺客,还是说,在这垠城,是目中无人了呢?” “各位大爷,您们可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邢蕴退后几步,那高字菜品上小子红笔写着,“酒水,三钱”。 “我邢氏的酒,是质高品贵,既然我敢写得,它便就值得,我邢氏也站得这招牌,若是各位大爷吃不起这酒,烦可点些便宜适当的,何必非要寻这麻烦呢?” 这语气,与她英气逼人的五官一样不展而惧。 “你,你个臭娘们儿,瞧不起谁呢!” 有人厉声呼和,指着道。 “今天,且让你看看,在这垠城,和一帮男人作对,是什么下场!” 抬手间,那人已将前台账本打翻,稀里哗啦翻到在地。 “可别不识抬举!” 邢蕴手心握紧,嘴唇抿成条直线,这制止声好似半点作用都没有。 “邢……蕴姐……” 凝萱走上前的脚步被其拦住。 “你先躲到后面去!” 那“去”字还未说出,邢蕴手中菜刀已扔了出去,直冲人群而去。与那人帽檐紧擦而过,刻进木钉板之中。 随即而出的,是桌前一笼竹筷,都在邢蕴指尖,击在那些人身上。 一瞬地,众人都噤声不语。 “还敢不敢了!” 邢蕴旋身坐回木桌上,方才被其护好的长凳踩在脚下,挑眉质问。 “以后若还敢来我邢氏酒馆,先将你们的嚣张洗去!想找姑奶奶的,随时奉陪!” “你,我跟你拼了!” 最前那大汉赤手袭来,直冲邢蕴脸上。 “小心!” 凝萱抬手去拦,邢蕴却先她一步,一手扳住,往后一扭,只听那人一身惨叫,已被邢蕴制住,单脚“噗通”跪下,面露痛色。 “你胆子还挺大!” 邢蕴用力,那比其大上几倍的身躯,在其手上同蚂蚁般,凝萱方才甚至听见其骨头“咔嚓”碎裂之音。 凝萱心中一寒,沈堰那胳膊,该不是怎么被拗断的吧! “我问你,敢不敢了?” “姑奶奶,姑奶奶饶命啊!” 饶命!邢蕴这才放开这已憋得通红的大汉。 那被摔成半截的木凳被其“嘭”的截成两段,狠言道。 “再敢来闹事,命如此凳……” 众人轰散而去。 “蕴姐!” 阿胖从后门将酒水搬来,见到这一切,却是面不改色。 似乎只是平常。 离了邢氏酒馆,心中还有些恋恋不舍,凝萱至就抿了两口,却是被送了一大壶。 第一次在沈氏之外,感觉到人间的烟火气。 “谁……” 凝萱抱看酒壶的手忽得止住,笑容凝滞,猛然回头。 这几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52.人质 - 宴重山 - 垠轫 可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 然凝萱总是能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就像,就像是影子,悄无声息地跟身后的一双眼睛。 抱紧怀里的坛酒,凝萱攥紧手心,回了悦塞客栈。 “真的没问题吗?” 易寒望着她手里的酒,讪讪然道。 “没事的,他看不见,暂时也离不开人,再者,在这垠城,他能到哪儿去?” 凝萱摇了摇头。 其实在那玉石行当,当他们在一言一语惊叹与那师父的鉴玉之功时,她想到的是,那日在破庙,易寒紧盯着苏禹唤那块玉,淡淡的说,那是独山玉种。 所以,他们的家主,是个藏玉大家,还是个购玉商人? 凝萱看向易寒,见其凝神间正盯着那木木作响的门,警觉的神情。 “怎么了吗?” 凝萱问了句。 “没事。” 易寒又瞧向她,闪过一丝讶异。 他总神神叨叨的,凝萱才想说,别怀疑她,耳边一热,凝萱感觉到温热凑近,易寒低哑声音自她头顶传来,下一刻,一双手已将她的口鼻捂住。 “别出声。” 灵泽窝在易寒脚边,此时被前者示意,抬起爪子,从身后的窗台轻轻跃了出去,凝萱忍住呼吸,却仍在他冰凉的指缝中闻到一股异样的香气。 凝萱抬眼间,已被他拽住蹲下,缕缕轻烟自上而下缓缓流入。 “啊——” 忽得,伴随着门外一声尖叫,易寒猝得起身,凝目察觉方向,匕首射出,又是几声惨呼,传来声闷重的倒地声。 易寒打开门,脚步轻缓。 “易寒。” 凝萱叫了声,起身想说什么,却是感觉天旋地转,眼皮累乏,昏沉着扶住木桌,开口的力气也没有。 易寒没有在外对那人动手,却是将其带了进来,匕首刺入其胸前,一招毙命。 “他是……” 凝萱看其死状的视线收回,吐出两个字。 她究竟有什么益处,值得这些人如此穷追不舍? 易寒蹙眉,来到窗前,掐下几片已发出嫩芽的薄荷叶,递给凝萱, “吃下。” 凝萱看了眼时辰,离午时三刻也不差多久了,她要维持精神,去见二姐。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扯断,易寒已将那人小臂处外衫划开一道大口,斑驳血痕的麦色肌肤上,似印章般的红黑相间的图标,字迹模糊,像是数字一样的编号。 “官府的人。” “官府的……人……” 凝萱吓了一跳,怎么,怎么可能是官府的人?她们与官府并无牵扯! “这,这东西能不能看出是哪级哪县的府衙之人?” 凝萱急道,在这垠城,除了上次佟府假兵器之事,她根本没有与官府打过交道,难道…… 易寒看向凝萱,仿佛在问,她是不是认识这人? “我二姐的未来夫婿,是本州郡守之子,或许能调动这些……” 除非佟府那无根无据的猜测,她只能想到这些。 凝萱看了眼易寒。 “你这里有书吗?” …… 午后,南郊,丰水亭。 凝萱过来的时候,一顶显眼高轿停在池边,传说这石亭为风水宝地,是命卜算卦之人长居之所,又是月初刚过,来上香焚祭的人不少,亭周各处留存不少黑烟碎尘。 卫府轿夫是认识凝萱的。 “三小姐,二小姐在那边等您!” 凝萱点了点头,瞧过去。只见一绿衣女子,头挽单髻,青纱入眼,与身后水波融为一体,正掩面对上凝萱投去的目光。 凝萱不紧不慢走过去,两道美人风线,在这略显荒芜的清风冷水处,实在有些好看,但远处站立的为数不多的家丁,却又是不禁为这俩捏了把汗,生怕两人厮打起来。 “多日不见,三妹可好呀!” 允荷的声线依旧是甜腻渗人,休说是男人,就是女人,也能酥软得摆倒在其石榴裙下。 “二姐说呢!” 凝萱笑了笑,自上次回门争执,又是时跨几月,可二人自小起,就是这般分分合合,同住一府,再不满也要撑着脸应对。 “不过我看二姐风采依旧,艳丽照人,果真是,卫府如何不说,也挡不了二姐的好日子!” 允荷穿戴,不说金银无数,也都是高玉昂饰,朱石翡翠,真真是卫府的掌上明珠。 允荷顿了顿,脸色掠过一丝尴尬,但仍是高傲道。 “偌大的卫府,就是再揭不开锅,也少不了我这些!” 话落,转言道。 “倒是三妹你,被佟家休离,却转头就拜入苏布那儿,当真是叫爹爹伤心,叫整个卫府蒙羞,我娘说,三妹你若是愿意回来,这卫府也不会缺这一处宅院腾给你!” 允荷笑了笑,眼角眉梢皆是倨然。 伸手为凝萱倒满茶盏,浅层的青叶浮于表面,阵阵白热很快飘散开来。 “二姐伺候人的功夫见长啊!” 凝萱嗤笑了声。若放在以前,允荷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煮酒烹茶这样的活儿,每每见了都嫌脏了自己的眼。 允荷却听不出其中意思,依旧是实言笑道。 “毕竟是要嫁去郡守府做儿媳的,该学的自然也要学着些!” 凝萱眼中嫌陋愈深。 “那就先恭喜二姐了!” 这卫府落魄之时,章家还不离不弃,凝萱就不信,章徊会无所图。那日她偶在门外听到,莫非,莫非是父亲真将关锦给了这俩货。 凝萱四下扫了眼,来的只有允荷。凝萱指尖在茶盏边缘轻抚,开口道。 “二姐人已过来,叙旧也叙完了,接下来就说些正事吧!二姐不必藏捏,我不回卫府,二姐比我更清楚缘由!” “既然季嬷嬷家人在二姐手中,那二姐,你开个条件吧!” 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凝萱直接道。 “三妹果真还是个直性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允荷收起笑容,也停止寒暄。凝萱与她不同,自小虽沉默寡性,但总是出口惊人,也少有那委曲求全,逢迎献媚的习惯。在爹爹面前,低眉垂目,也只因礼数所制。 “既然那样,那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三妹只要把‘关锦’给我,一切都好说!” 势在必得的语气,允荷既然来,一切已了然于胸。 凝萱眉头微微蹙起,但也没否认。 “二姐是怎么知道,‘关锦’在我手中的?” 她一直以为,‘关锦’即便有,这样的流传之宝也至少应在卫老爷手中,但从那神秘讯息起,她一直感觉到,有一条线,在牵引她,往‘关锦’上靠。甚至,易寒就是其中一支。 “我自然有我的问处!” 允荷细眉微挑,道。 “‘关锦’在哪儿,给我,我马上派人将那老不死的放了。” “二姐,钱货买卖还要讲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二姐一面之词,我实在不信……我要见季嬷嬷的家人……” 凝萱袖中掌心攥紧,眼神坚定,也绝不退让,她本以为允荷单单为报复而来,毕竟自小她就是个见不得旁人好的小心眼儿,可这‘关锦’,她相信,一定比两个人质更加诱人。 “我今天必须带走这两个人,只要她们安然离开,我一定把‘关锦’奉上!” 凝萱决然道。 允荷顿了顿,眼珠一转,她也不傻。 “三妹方才说钱货两清,那我也要看看……” “好!” 凝萱点头,手心一探,不知从哪儿取出本蓝皮线封古册。 “这是半本!” 允荷望去,瞳孔立马浮现闪光,其食指中指紧捏之处,正是黑墨楷体“关锦”二字。说着,人已凑到跟前,伸手想拿,却被凝萱回身闪开。 “一半!” 凝萱定定看向允荷。 “那……二姐的诚意呢?” 见其迟迟不动,凝萱又道。 “二姐,凝萱势单力薄,自知或许就是有来无回的下场,若是二姐你食言无信,凝萱就算鱼死网破,也不会叫人得到这‘关锦’……” “另一半在哪儿?” 看来,都是做好了万全之备。 “我叫见季嬷嬷家人!” 凝萱盯紧她,语气狠硬。 允荷抬手,轻拍三下,远处那高轿之外,便有人回应。 “主子!” “把那老不死的先放出来——” 闻言,那人将掀开轿帘,连拖带拽将个捆绑严实的老妇人架了出来。 “嗯——嗯——” 正是那日去祭拜时见到那位,只是判若两人,瘦骨嶙峋,发如草芥,凝萱鼻头酸涩,紧紧咬住下唇,眼泪就要流下来。 “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过分?” 允荷“噗嗤”笑出声。 “那三妹你可误会我了,即便说过分,要怪罪的可是你自己!” 允荷圆扇轻摇,缓缓道。 “那日她女儿可是上门来找你的,可那丫头脑子不好使,偏偏被我撞上……我才知道,这孤身一人的季嬷嬷原来尚有亲人在,不过三妹你比我聪明啊!” 张口寻的是凝萱,她才知,她这妹妹比她先前一步呢! “她们这样,可都是拜你所赐!” “还有个小丫头呢?” 凝萱抽了抽鼻子,又问。看来,确实只有这两人。 “轿子里呢?” 允荷歪头,看了眼她手里的‘关锦’,掩映不住的得意。 “给我吧……” 那“吧”字还未说完,只听草丛中传来声低哼,但仍是清晰入耳。 “主子!” 两人同时望去,只见无力支撑软下的一双血手。几近是同步的,那草丛应声响动,掠过多个人影。皆是手持弓箭,来回张望,同伴已在毫无征兆中没了呼吸。 “有人——注意——” 说这话的人还未动手,手掌宽的利刃伸来,脖子一扭,应声倒地。 “易寒。” 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厉眼,但凝萱还是能认出他。 “三妹——” 允荷怒目看向凝萱,右手高抬,两指一合。 “给我放箭,一个不留!” 53.对峙 - 宴重山 - 垠轫 一声令下,凝萱身体一震,四周已架起黑压压的人网,将她们团团围住。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如箭般穿梭于其中,几近都是一刀毙喉。 “二姐,你——” “三妹,抱歉了,积攒这些年的恩怨,这下可以一起解决了!” 说罢,她一双魅眼已秒变惊狠。 “今日,我可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 这十几年来,她虽独占了卫老爷的多数宠爱,加之卫夫人坐镇,谁惹到她头上,那都是不行的,可她与母亲却始终对凝萱心怀芥蒂,卫老爷对其处处仁慈,多次言辞拒绝母亲处理凝萱的提议……女人的嫉妒心,容不得一丝一毫插足。 于此同时,那无数如虹箭羽已泼林似的笼罩上二人,尤是那站在其中的老婆婆…… 易寒是紧随凝萱而来,以他的警觉,是早已探知这里的埋伏,但这人马四散,又躲避于草丛中,他若想隐藏身份,解决这些黑衣杀手,又不影响凝萱与允荷谈判,是难上加难,因而只能不动声色一一攻破……要知道,他们手持弓箭,一旦万箭齐发,以凝萱她们的站位,若想同时护住,根本是捉襟见肘…… “易寒——” 凝萱轻唤了声,却在趁其不备间被允荷一把夺走了手中紧捏的“关锦”。 “你给我——” 凝萱怒目瞪她,却是凝神注意身后局势,她居然是如此狠心。 允荷退后几步,眼神也投过去,却是不屑着自满得意。 “三妹身后,果然是有高人呢!” 允荷长长叹了口气,这会儿已两人过来,贴近护在其左右侧。其实自上次被凝萱奚落讽笑,她便有些怀疑,加之派出去那些杀手,无一不是死生无还,就是了无音讯,要知道,他们杀死一个凝萱,根本就是轻而易举。 “防得就是你们!” 凝萱手中一空,这会儿也乱了心思,生怕季嬷嬷家人出事,尤是那老人…… 允荷避退开,离凝萱稍远些时,那弓箭手便随之分成两股,其中一道调转方向,直冲凝萱,易寒本来在那老人身旁,一手挡箭,匕首齐发,黑刷刷应声倒下…… 见状,他心下一惊,一面回退,将这老人塞进那顶轿之中,反身掠去了相反的高丘之上,在经过凝萱时,他扔出几道暗器……他的目标,正是允荷。 凝萱身旁的人接连倒下,却听一道厉呼,一小刀直冲那凉亭,那漏网之鱼也歪头,吊出个不甘心的血盆大口……那并非是易寒放出的……是,是以将凝萱救下。 凝萱与易寒同时望去,前者张了张口,后者已立在允荷身后。 “你……你是什么人?” 易寒一身黑衣,手中长剑已将那两人撂倒,横架在允荷那白皙的脖颈上。 “废——” 那“物”字还未出口,她感到肌肤一凉,颤抖得更加厉害。 地上那两人,不服气地瞪上他逼人摄魂的厉眼,一招拿下他俩……江湖上,少有此人。即便死,也要死个明白。 两只银针般刺匕同他冷峻的眼神般,刺入胸膛中,俩人同时低头。 “星,星寥……” 话音未落,口吐鲜血,倒下。 “叫他们停下!” 允荷大汗额落,连呼吸也不敢呼吸,耳边传来男子幽灵般的冷言,允荷脖颈一缩,刺疼间已有血流顺刀刃而下。 允荷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却感觉那刀子又深入一寸,刮开的皮肤…… “停,停下,都停下……” 实际上,易寒到她身旁时,那些弓箭手都已少了心思,赏金雇佣,最看重的是钱财,若是雇主身亡,他们还有的活儿吗?何况,这人方才轻功之至,他们已明白,若要杀自己只是举手之劳,他这么做,无非想保护允荷那人质而已。 “娘——” 彻头彻尾的寂静中,被射城刺猬般的顶轿中传来阵阵惨呼,悲痛欲绝的哀泣。 那老人已背中两箭,伏后倒下。 凝萱大惊,一颗心沉下,捂紧了双唇……她没伤到分毫,是因易寒方才从她身旁飞身而过,替她解决掉埋伏危机。 可她们…… “这……这样,行了吗?” 允荷不敢乱动,慢慢顷身,说这话时却是连牙齿都在悬空微颤。 悬着颗心,所有人僵持着,凝萱知道他们不会乱来,小跑到那轿顶前,掀开轿帘,也是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女,正是上月相见那位。 方一被解开,这女子立马扑倒在这老人身上,放声大哭道。 “娘——” 泪眼摩挲,衣衫遍血鳞伤,可见是受了多少折磨。 “姑娘,事已至此,带上婆婆,我们快走吧!” 心下叹然,却是知这时间消耗不起。扶起这丫头郁沉不得的身体,尸体来不及擦拭,凝萱忍痛带上马车…… 瞧了眼易寒与允荷,凝萱顿了顿,走到她身边,嗓音嘶哑,眼中凌气似刀。 “我问你,谁告诉你‘关锦’在我手上的?” 凝萱比她矮上一头,允荷脖口被剑抵着,发簪微扬,不敢乱动。 “我……” “你想死吗?” 凝萱咬了下唇,此时真是生出杀人的心。 “是……是那老人说的。” “‘关锦’的事和我娘有关?” “……” “你说不说?” “……” “杀了她!” “是是是,是和你娘有关……” 允荷觉得那刀已要戳进白骨中,惊得眼珠子要瞪出来。 “三妹,你我,你我好歹姐妹一场,你今天杀了我,自己也要上官不可,何况,何况,你二姐夫,他……” 凝萱却是了然地得出个答案,扯过她手中那本‘关锦’,沉默着垂下头。她转而走出几步,又问。 “爹爹,知不知道你今天来此的事?” “不,不知道……” 又迈出几步,才又传来凝萱淡微平缓的轻声。 “放了她吧。” …… 正午,太阳正盛,这辆本华丽无双却被这小战折腾出几个裂口的马车腾腾而去,掠出阵阵灰尘。 易寒放开允荷,毫无顾忌之下,杀这些人绝不在话下。 死亡对这些人而言,并非是十分惧怕的事。甚至是时时做好的准备。但心底的疑问萦绕在每个人心头,他究竟是谁? “抱歉。” 伴随着最后一道身躯而下。烈日笼在这束身黑衣之上,有些刺眼,他低低道,合上眼睛。 允荷慌张着伏在木丛中,身体好半晌才缓和过来,待其四下扫去,恍惚着叫人时,却发现只剩暖风拂过的清香,甚至,连尸体都没有……一具尸体也没有! 她狠狠掐了把自己,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她匍匐了几下,发现了方才慌张中丢失的鞋,自己昨日新做的绣花鞋! …… 回到客栈,那老婆婆已全身僵白,气绝而亡。 这女子哭了一路,这时是已又在榻前守了半天,沉默着抹眼泪。 凝萱叫小二送进去些吃的,自己坐在门外,望着那本‘关锦’发呆……母亲这样的字眼,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子中,极少有如她这样陌生吧,季嬷嬷多次提到过母亲,她对那样粗略细致的描述并不感冒,一个只存在于梦里的背影,在她十几年的时光里,从未吐露和接受过真正的情感……她只知道,她是个心灵手巧,颇有技艺的绣娘,这也是,她为何猜测‘关锦’的缘由。 门被推开,凝萱正要起身,这衣衫褴褛的女子已端来放了几块点心,双眼通红,笑道。 “卫小姐吃点吧。” “对不起。” 凝萱唇齿微张,酝酿了半天的道歉,最终只剩这一句,若不是她,怎样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她们母女两个,或许布衣常食,至少也能活个安稳。 这女子叹了口气,苦笑着往里看了眼,说。 “卫小姐别这么说,我见她在卫府受那般折磨。心里……不如这般,来个痛快!” 其实母亲早身患重病,家中贫瘠,药钱拿不出是平常之事。上次凝萱给的那些银两,足足撑了半月多…… “爹爹生前爱赌,欠下不少钱,我年岁渐至,娘她病情更重,对方……于是,几次想把我卖如青楼……” 这女子长叹口气,哀伤道。 “其实,其实是怪我。” “上次见着你之后,我问起些事,我娘却神色严厉,不许我多提,后来,她实在咳得厉害,我才,我才偷偷想找个法子,跟你借个钱财……这垠城,姓卫的人家并不多,可我不知道那时你已出嫁,人根本不在府中……” 说着,又低声啜泣起来,若非她不听劝,她们母女二人也不会落入虎口,被允荷抓去,受这无妄之灾。 “不……” 与凝萱想得有所出入,但并不多,凝萱喃喃道。 “还是因为我。” 她不该冲动上前质问这两人,不该给那钱,不该叫她们记着她。 凝萱恍神间,又想起那日的场景,她自知道歉没用,又说。 “你叫什么名字啊?” “季祺。” “你能跟我说说,卫府的事,我母亲的事,‘关锦’的事吗?” 季祺坐下,缓缓道来。 “我知道的也不多,你口中的季嬷嬷,也就是我娘的胞妹,我只知道,她一生未嫁,听我娘的意思,大概就是为了服侍你母亲,你母亲心地善良,大度有方,年轻时就接济过我家,都说,她自江南而来,织布刺绣极擅极美,无人能仿的出来,那时卫府势头正盛,是以称誉一方,我也是听我娘说,那时坊间传言,是‘关锦’,是你娘带来的‘关锦’,才有的这些!” “后来,你娘难产而亡,这传言销声匿迹,最主要的原因是,你们卫府那‘天下第一布庄’的招牌自古有之,说那‘关锦’是你母亲的,确实难叫人信服……” “听我姨娘提起,我娘也多次跟我说,不能暴露与卫府有干系的事,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去年,姨娘去前,回来探望过几次,她脸色不对,我……我就该多问几句才是……” 没想到,竟成永别。 54.沦落 - 宴重山 - 垠轫 “听我姨娘提起,我娘也多次跟我说,不能暴露与卫府有干系的事,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去年,姨娘去前,回来探望过几次,她脸色不对,我……我就该多问几句才是……” 没想到,竟成永别。 …… “季嬷嬷,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其他的,关于我母亲的事?” 凝萱手里握紧那沉黄的本薄,即便不是为那“关锦”,对于母亲,她也总想知道得更多,她想知道,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人,究竟是不是……她也想,想被拥在母亲怀里。那种亲密,她从来没有感受过。 “我姨娘提及得很少……” 季祺大概也明白她的心情,她至少知晓,凝萱出生时,其母难产而亡,而季嬷嬷后来的抛家弃亲,也皆是为了她。 “我也没见过,但我娘说,很小的时候,我姨娘的确……”季祺想起什么似的。忽道。 “我姨娘,她……我记得,她曾经回来过一次,那天我在烧饭,本想进去说句话,却被我娘骂了出来……就是,就是腊月十八那天,前一日是我爹的忌日,没过几天,姨娘就没了!” 姨娘在她念中一向慈爱,那时,却露出她实在难以理解的焦慌。 腊月十八?那不正是,正是卫府祭祖,她雪日遇着易寒的前三日。 “季嬷嬷她,有说什么吗?” 季祺摇头,蹙眉道。 “只记得她们声音很低……但似乎,不是似乎,是一定,我姨娘那天穿的事你们卫府的家衣,就是前几日被关着时常见的那种,我给她递茶,叫她多坐,但她没应答,很快就回去了!” 家衣?卫府规制,除非是公事,平常时日根本不可能离府。且季嬷嬷十分慎重,家衣,可见是有多急促……可究竟是什么要紧事,居然能使其甘愿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 季祺脸色青紫,却是极力回忆,也想不起来,凝萱轻叹,那无意之机,谁又能记得一清二楚呢? …… “季姑娘,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凝萱看向她,季祺白衣褴褛,已被凝萱披上层外衫,但仍可见其素质干净,她如今家破人亡,凝萱心里酸涩不已。 “我,我想埋葬完我娘,随后找个地方过活儿。” 季祺叹了口气,人活着再艰难也要往前走不是。 “家里有几亩地,也能勉强为生,我也会些针线活儿,饿不死的!” “可那些凶神恶煞,再找你要钱怎么办?” 凝萱道,两位老人之死,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季祺若再受到分毫伤害,她只会更加歉疚。 “我二姐那人,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凝萱不说对允荷知根知底,但其性情,她也是知道几分的,今日这毒事之下,她即便被杀了几分锐气,也绝不会就此收手,甚至,若是章徊相助,她只会如虎添翼。 “你先好好休息吧,等我,我……我去取银子,你将那欠下的债务还清……” 季祺笑了笑,凝萱的关切她明白,但母亲的命,如何都是命。 “卫小姐,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了,我,我要去报官……你毕竟是卫府之人,放过你二姐,也是情理之中,但我我却不能……你二姐犯下的囚禁杀人之罪,我不想我娘白白死在那乱刀之下!” 她反正无依无靠,孤身一人,这念头,是她方才一念所起,荒芜草理,无尽长夜,于她,不如拼死畅快,也本想瞒着凝萱,却也不想对不起她,毕竟,再如何不善,她们是一家人。 “季姑娘,你……” 将季祺安顿在隔壁,凝萱回到客房,易寒已然立于桌前,周身萦绕着方才熟悉的血气。 “你回来了。” 凝萱问了句,或许是受他多次救命,凝萱从不怀疑,也坚定认为,他会安全归来。 易寒没说话。凝萱垂眸间隙,发现他手腕手指黏上一层厚驳的绯液。 “他们都死了。” 凝萱大抵明白,易寒不会放过他们。 沉默答案之后,凝萱重重跌坐在木椅上,落在身侧的手扶上额头,却偶间瞥着了躺在一旁的已身僵体硬的老人,所以,他们都该死,对吗? “心疼了?” 易寒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 凝萱嘴唇微张,想说却吐不出一个字,心头沉重,似有千斤担子压在肩上,这一切,不都是因她而起。 许久,她捂上双眼,抑声道。 “我只是,不喜欢见人流血,受伤,也不想见人死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许在他看来,这是天大的笑话吧。缓了少顷,在腿上狠狠捶了自己一拳,这时的处境,并不足有间隙自怨自艾。 “不论怎样,还是谢谢你。” 凝萱道,她并非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二姐她,回去了吧!” 凝萱想了想,将那被允荷夺去,又被她取回的“关锦”置于两人跟前。没人知道,那只是她顺手从老板娘那儿取来的空白账册,她本想或许能使计救人,然阴差阳错间,却把线索引到了自己身上。 “二姐以为东西在我们手上,可实际没有,我想,爹爹或许给了章家什么承诺,对方才没有借机退婚……或许,就是‘关锦’……” 若那“关锦”真与自己身世有关,若母亲真如季嬷嬷所言,对自己关怀倍加,可这些年,她为什么丝毫没有接收过那东西的由来!又或者,与母亲无关,难道就只是个传说! “一念之差,会害了你。” 易寒此时已背过身去,颀长高健的黑影堙没在渐欲落滴落的昏黄中。忽听其冷幽道。 “二姐她暗中找我索要‘关锦’的事,章家一定不清楚,否则,二姐的婚事不可能拖到现在,‘关锦’就是拖住章家最好的借口。” 这样拼凑下来,也就情有可原。 “这之后,二姐会派人源源不断探杀我,因为即便她能逞一时之功笼络章家,但‘关锦’不现,她也不好交代,除非,除非,有一天,她真正拿到‘关锦’。” 凝萱本来夺回那东西,只是想造成“关锦”在自己手中的假象,却没成想…… 话说到这儿,连凝萱自己都惊了半晌,易寒耳根微顿,却是再没说话。 凝萱膝下生寒,忽然遍自全身。这,二姐尚且如此,她岂非是要面临生死危机? 易寒却忽得回身,将一件黑布包裹推至凝萱跟前。后者将信将疑打开,却是把带血的刀,足足有一掌宽两掌长,血挂在刃上,滞成僵涸。 “这是……” 凝萱这才想起,混战时被忽略的那黑衣来者。 “有人在帮你。” 易寒说了句,但这,显然他并不清楚。凝萱点了点头,示意她知道了。 …… 不知不觉间,易寒已又回到窗前,这时,夕阳步落残云,他自腰间取出那白玉素萧,幽声阵阵,自其唇角缓缓而起。 霞影漫天,如血斑布,凝萱即便再不懂萧声,也能听出如泣哀慕,第一次见他时,这东西一直未离过身。 “在想——‘灵儿’吗?” 凝萱试问,总感觉他心事重重,除了那神秘家主,其他的,她一概不知。 易寒身动也没动,萧声,停也未停。 那算是已答了吧。 “那……那你要回去找她吗?” 凝萱咬了咬唇,这事后,她是必得返回苏布的,那他……他是会留下,还是会走? 萧音断了半截,几秒后,又缓缓接上。 “你……” 凝萱眉头紧起,本想斥责句,他到底会不会说话,却是将升起的急火压下,不愿再惹他,两人本就无太多交集。 凝萱缓了缓,沉言着,用种再平常不过的声调说。 “你我有约在先,我希望,不论私交如何,都不要忘记,总要保全我的性命,才能许你承诺……” 他说过,予她生计,为了调出‘关锦’,她算是将自己这条命悬在脖子上了。 萧音渐落。易寒回身,掠过凝萱向门外走去。 “易寒。” 凝萱叫了声,实在气恼他这态度。 “我知道。” 易寒脚步顿了顿,也道。 “你也是,不要忘了……你我有约在先。” 话罢,又道。 “即便……为了佟府,为了佟煜,也望你先将苏布之事处理清净……” …… 凝萱守着那老人,一直没能睡下,桌上摆着邢蕴送予那酒,只是叩开瓶盖,便已是满屋飘香,她倒开一小口,兑上清水,也便没那么辣。 易寒那话,虽不好听,她却也反驳不得。她是同个废人般帮衬不上佟煜,是在那苏布签了三年卖身契,不绯定金也都悄悄留在了佟府,可她……绝不单单因此…… 若是佟煜在,也会陪她说说话吧。 小时候,她偶闯入沈计,与沈堰兄妹彻夜谈笑,又见沈家父母亲慈子孝,不知偷偷眼红羡慕了多久,后便是径自疏离,止于沈堰,这世间美好的东西,小心翼翼偷瞧一眼,都不甘心,何况,不属于你…… 今日,算是真与卫府情断义绝了。垠城,连一方冷清容身之所也寻不得。 再看这死不瞑目的老人,愤膺难耐寻仇未了的季祺……她的心,真是如寒霜冰凉…… 后半夜,她冻得蜷在木桌前,沉沉睡去。 “娘,娘……凝萱好想你……” 55.重回 - 宴重山 - 垠轫 寒萧阵阵,伴随着这片中塞联结之地的客栈慢慢沉睡过去。笼罩在顶空的,是再寻常不过的昼夜交缓,透过窗外,人声渐落,足迹遍布,然这地方,仍是寸草不生。 易寒收起木萧,回到床前时,忽见枕边赶紧利落折叠的衣裳,通体墨黑,是他一贯的打扮,低头间,才发现自己白日所穿,被鲜血凝涸的衣衫,还未换下。 垂下头,移开目光。 夜晚,冷风吹过,有些凉…… 第二日,与季祺交代了几句,凝萱便直接回了苏布。 苏布前庭往来顾客无数,是这布庄大门,路过时,耳边熙攘还价如常,有几声尖利扬叫,嗓子扯得高远,凝萱没在意,买卖问询,也是平常。 从后门而入,织工坊和织绣坊传来木器的翁鸣作响,凝萱停下,心头烦恼焦躁更甚,万物不入眼,如愿躺进榻里想呼呼大睡时,却又是彻夜难眠…… “哟,这不是卫姑娘回来了吗?” 还未回到住宿地门口,身后便有道锐讽刺入耳膜。 “大家快来看看,咱们凝萱回来了,姐妹们哪有这好福气啊……” 尚敏头挽高髻,神色傲然,绕着凝萱瞧了一圈。苏布的女工,极少能出得了这后院大门,即便是有,也是要层层讯问批准才可,可她,却是轻而易举的过了孙大娘和苏禹唤那一关。 这时正是早练完的休息时间,一个时辰,恰巧也能供女工们自由活动,做些私事。这一声,便是吸引了不少人过来。 “尚姑娘,你有事吗?” 凝萱冷冷瞧着她,根本不想说话。不仅是因这几日杂事牵扯,昨晚在桌几前和衣而睡,早起时头昏脑涨,似是感染了风寒。 “这刚来,就这么不把我们姐妹放在眼里吗?” 尚敏扬了扬下巴,看着围了一圈的姐妹道。 “大家还不知道吧,这位姑娘就是卫氏布庄的庶出小姐,不仅是庶出,更是刚被夫家休离,转头便进了咱们苏布,你们说,可疑不可疑,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 凝萱黯淡眼底一顿,定定盯着尚敏。 “尚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难道不是你没事找事?” “我没事找事……” 尚敏往后缩了缩,凝萱那毫无波澜的僵滞,着实有些吓人。 “难道不是你骗着孙大娘,骗着苏……苏老板溜出去的……” 尚敏指着凝萱,呵然道。 “不仅是这样,你隐瞒自己身份,潜入苏布,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见着我们技艺好,眼红着想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原来,原来是卫庄的人……” “不会吧,苏老板怎么会,怎么会招这样的人进来……” …… 凝萱身世一出,言论四起,若是是谁都行,是卫府的,不得不说有些膈人。 “尚姑娘,还是请自重,无凭无据的话不要乱说,血口喷人的动作不要乱来……” 凝萱道。她并没有想长久隐瞒自己的出身,上次爹爹说的,她早已成了垠城布庄中的笑柄,随意打听,应该就能知晓她,只是,还未真正融入这儿,便暴露得这样早。 “卫小姐,我这么叫声不过分吧!” 尚敏揣怀,斥道。 “难道我说得有假,还是你心虚有鬼……” “住口!” 只听得一声厉斥,围困嬉闹的人左右退开,苏禹唤一身竹衣,板着脸走了进来。 “苏,苏……” “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 没人敢吭声,尚敏嘴角浮过不甘,看向苏禹唤。 “卫小姐她……” “她的身份我是知道的。” 没等她说完,苏禹唤便驳斥道,又扫向众人。 “但卫小姐早就与卫府脱离干系,她是我苏禹唤请来的,没有我的话,谁也别想为难……还有,离开苏布,也是我准许的。再者,大家都是苏布的织工绣娘,一处共事,还是和和睦睦的好,若是被我知晓,谁挑拨离间,煽风点火,也休怪我不客气……” 尚敏盯着他,难以置信的表情。 “都聚在一起干什么呢?” 说着,孙大娘已朝众人走过来,身后跟着钱瑗,她不过是去了趟染房,这些丫头便也闹成一团。 见到苏禹唤,也是恭敬着拜见。 “公子。” 苏禹唤敛了敛神色,正肃道。 “后院女工众多,也常是新来旧往,孙大娘还是要多加管教,莫要平生混乱,搞得乌烟瘴气,我苏布是修习针织之所,可不是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 孙大娘无奈看了眼这七七八八的姑娘们,只得道。 “知道了,公子。” 苏禹唤叹气着点头,又回头看向凝萱,语气稍柔。 “看你脸色不太好,先回去休息吧。” 说罢,又对着孙大娘吩咐道。 “来我书房一趟!” 锣鼓声鸣,织工织纺大门齐开,众人重回器坊,这也是苏布的日常,凝萱回到屋中,仍是一方烛台,两铺小床,人还未躺下,小雅便蹿了进来。 “小姐——” 凝萱睁开混沌的双眼,瞧向这丫头。 “你怎么没与她们一起?” 小雅低下头,她的确是将凝萱的期望辜负了,谁叫她着实对那针织绕线没一丝兴味呢! “我,我觉得,还是账房适合我?” 她毕竟在厨房呆过,可那地方烟火丰盛,她这种馋嘴的,是怕自己手贱,将那烹饪美食给偷吃干净。 凝萱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她就知道。 小雅见她昏昏欲睡,面色泛白,倚在棉被上,有气无力的萎靡样。 “小姐,出什么事了?” 凝萱轻抿下唇,摇了摇头。 “她们刚刚是不是为难你了?” “你怎么知道?” “苏老板叫我来的!” 小雅拍拍胸脯,否则账房那般忙碌无处生狭的地方,怎么可能放她回来? “小姐,这几天,苏布遇着麻烦了。” 小雅想了想,还是将道听途说来的消息透给了凝萱。 “苏布虽然在垠城也是风生水起,可毕竟怎么说……你记得之前那同咱们卫府牵连的各个布庄吧,现在听说,好似是从南霖寻来了种上等刺绣,这几日,布庄生意被分了去,账银少了,苏老板也烦恼呢……” 南霖,也就是天子脚下,京都盛城! 凝萱心下一震,难道,难道是和她这次出去的事有关,章家,州郡之府,或许有这本事! “你怎么知道?” “小姐,我在账房整日跟着那些老仆转——” 小雅以为她不相信,嚷了她一声,惋惜道。 “你说,这苏布会不会被比下去,咱们可刚来呢,卫府虽然……” “小雅,我们以后是不可能回卫府了,我与卫家,也是再无瓜葛了……” “小姐,怎么回事啊?” 凝萱呆呆道,小雅却一眼看出,她确是有事。 …… 晚饭后,钱瑗过来敲门,她是个闲不住的,听闻凝萱回来,立马就带着点心过来了。 “你好些了吗?” 钱瑗见送来的东西是一口没动,凝萱窝在床上,草药喝半碗,实在是灌不下去。 “你不是个大家小姐吗?怎么过得比我一个绣娘还惨!” 钱瑗嘟囔了句,凝萱的事在整个后院穿传的沸沸扬扬,她虽有疑惑,却实在舍不下这个朋友。 凝萱沉默,钱瑗这才意识到,这风凉话说得不是时候。 “哎,你别怪我啊,你也知道我这张嘴!” 右手怕上脸颊,钱瑗嚎了声,赶忙道歉。 “那你,不会怪我吧?” 凝萱笑了笑,她已为自己挨过苦,即便真疏远自己,那也是她活该,毕竟她理亏在先。 “要真是那样,我可不会把我心爱的点心留着给你!” 钱瑗扑到她身上,两个深旋的酒窝荡漾。 那可是孙大娘前几日从江南带过来给她们分的,她在尚敏那儿吵了半天才把凝萱那份给争下来。 “那个尚敏,单纯是嫉妒你,上次苏老板来找你,她就不平,这次你又被破例允许出去,她脑子都要气炸了,何况你又是垠城本地人,她呀,恨不得投胎转世再生一次呢!你别理她……” 凝萱“嗯”了声,她记得阿瑗之前说过,她对苏禹唤有意。 又来回聊了半天,钱瑗离去,推门时,却神情止住,回头冲凝萱笑,笑得意味深长。 凝萱听见她说的,似乎是谁来了。 凝萱以为是小雅,却没想到,是提着大包小碟的苏禹唤。 “苏……苏老板?” “听说你感染风寒,我特地叫人写了方子,抓了些药!” 又见桌上那剩余半碗的汤药,笑着自嘲。拍了拍扇子,道。 “看来我是来晚了!不过今日确是忙,这女工之地,实在不便外人进来……” “不,苏老板别那么说。” 凝萱笑笑,示意他无需客气。 “苏老板,我已知道卫氏和苏布的事,我想,或许他们是冲我而来,不如待凝萱痊愈,还是离开苏布吧,至于那些酬金,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卖身契上写的三年,本该是凝萱完成的期限,可这事…… “看来你已知晓,但大可不必,不是我小看你,你一人可掀不起这惊涛骇浪,苏某是个生意人,生意场上若长久一帆风顺,那还做什么生意?” 苏禹唤笑道,没有凝萱想象中丝毫担忧。 “再者,我还听说,春贡已到,他们这么折腾,无非是想试试这一朝登天的机会,我苏某,也要借这,与他们拼打拼打……” 春贡。凝萱眼底一沉。 正说着,门忽得被人推开,一张骇人面具出现在二人面前。 苏禹唤看了眼,神色大变。 “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厉骂之音,方才在听他说话的凝萱猛地被吓到,这,似乎并非是何严重事,他这脾态来得莫名其妙。 阿陋站定,却是面不改色,颔首退后,将门又再合上。 56.进学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刚想宽慰,这毕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没必要发这等火气。苏禹唤已又修整好神色,回头瞧向凝萱,笑中不免还是有些尬意。 “这丫头手脚毛躁,做事不安分,非得多加看教才行!” 没由头的解释,也是没必要的,可苏禹唤仍是开口。 凝萱轻轻点头,阿陋是他的侍从,他如何教训,她也不好说什么。 “那你就好好休息,莫要为了卫府的事心生惭愧,不是我苏某自夸自道,我六岁起见惯生意场,这事并不少见,起落高低,总是平常……” 苏禹唤起身,准备走时,又道。生怕凝萱跑了似的。 可凝萱知道,她如今同丧家之犬有何两样,又怎值得他这么托付。 “等等,苏老板——” 凝萱忽得坐起,叫住他,轻飘飘的问了句。 “我记得,你曾说苏布来自江南柊州,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户姓素的人家……” “‘素’!这倒是个少见的姓氏,柊州之大,苏某,的确从未听闻。” 苏禹唤顿了顿,狐疑着看向凝萱,无谓道。 “怎么忽然问起这些?” “单单是因为,有位多年前失了音讯的故人,想起与苏老板你是同乡。” 凝萱生出一丝幽叹,扯出抹浅笑,释然道。 “不过,时光匆匆……故人在否,已是难测,凝萱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苏禹唤“哦”了声,又添句道。 “容苏某多问一句,是什么故人?或是这人家有何不同寻常处?苏某如今虽远离柊州,但旧友联络常在,若是能帮上忙,当然是要尽份绵薄之力的!” 凝萱叹气着摇头。 “算了,年少旧事,记得不多,苏布忙碌,还是不劳烦您了!” 说罢,又重复道。 “凝萱自知今时处境,还是多谢苏老板收留挂怀,凝萱感激在心,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多加报答!” 苏禹唤摆手,蔚然大度。 “可不敢这么说……” 临走时,苏禹唤将阿陋叫了进来,并吩咐其留下伺候。小雅如今调去账房,院落偌大,回廊弯绕,索性将吃穿用度一同搬去那儿,宽敞适意,却离凝萱也远。这安排,她也不好回绝。 阿陋点头,苏禹唤离开后,她便生生立在门口,动也不动。 屋内,烛影黯昏,头痛欲裂好些,但凝萱仍睡不安稳。苏禹唤的回答滴水不漏,难道说,真是巧合吗! 她捶捶脑袋,多想分毫,对现在的她而言,都是巨大损耗。 素黄油纸糊黏的木窗上,映出个巨大的黑影,笼进一方小屋,烛尖随风微动,然那单薄身躯,却好似石立般,僵在原地。 “阿陋。” 凝萱往外瞧了眼,唤道。 “阿陋——” 黑影回神般闪动,立马推门进来,颔首站定在凝萱眼前。等待吩咐的恭敬动作。一张黑色面具,仍是将其巴掌大的脸盖住,只留木滞的双眼。 “我没什么事。外面太冷,你也进来,休息吧。” 凝萱道。方才苏禹唤的语气,阿陋是绝不敢反驳的,可见平时就是这般言听计从,再说前几日那晚,她被阿陋拦住时,已是后半夜,难道这人,是不睡觉吗? 听其柔声,阿陋轻震,却是机械地摇头,又立刻垂下。 “你,你过——” 凝萱定定盯着她,忽道。 阿陋显然一惊,看着凝萱,拂过几分茫然,却是不明白其用意。 “我叫你过来!” 语气生厉着呵斥道,阿陋被人叫醒般,立马动身走上前去。习惯了苏禹唤的口气,还是要严责才从。 “把手给我。” “……” “把手给我!” 阿陋照做,却是胳膊缩紧了几分。 凝萱一把抓过来,捋上衣袖,一眼便瞧见那遍布肌肤,血迹斑斑的鞭痕,凝萱大惊,还未细看,却被阿陋一把抓住,反手整理好,凝萱抬头时,她已跃回方才的距离。 凝萱手腕被她这么一拧,疼得麻木。 “这怎么回事!” 阿陋慌张中抬手做了串动作,示意凝萱有事唤她,便转身闪出了门外。 个子不高,年龄不大,凝萱却在方才那一下中,感觉到了异如常人的力量。难道,她真的会武功! 且她身上那伤,绝不可能是别人所为……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阿陋不见了踪迹,凝萱身体轻舒,好转了些。门外光影跃进窗棂,随嫩芽初生的枝叶灵活跳动,穿好衣裳,织工坊和织绣坊的嗡鸣作响也慢慢停下,锣鼓敲击,是用午饭的时辰。 食人花倒影在这般静沉中,被拉出个不成比例的细长花形。凝萱将其从床底拖出,这花蕾越长越阔,颜色也愈加深浓,前几日为救盲老与易寒,损耗殆尽,加之凝萱也未添加血汁,这会儿蔫嫣无彩,凝萱抬手看了向自己小臂,实在是没处好地方,她叹了口气,用之前的毛毯将食人花盖起,推入床下,这东西本藏在沈家千年寒冰地窖中,是不能见光的…… 还有季祺,她承诺之后会来找凝萱,可现在,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还未起身,钱瑗便叫门进来了,还端来了一大碗米饭。 “我瞧你气色不错,赶快吃饭吧!” 钱瑗抱着几天上午修习时用的布料,移不开手,大快朵颐道。 “人是铁饭是钢,小雅那边走不开,专门叮嘱我照顾你,那我肯定要将你喂饱呀!” 钱瑗也没有闲暇多说。 “我得走了。孙大娘这几日看得严,尤其是中午,我把手头事弄完,晚上再来找你啊……” 放下东西,便快步离开。 谁都忙碌,尤是这苏布,更是处于水火交紧的特殊时期。 忍住胃里不快,凝萱将米饭扒拉了一半,便出了房门,由于苏布规制严格之故,女工们也都动作麻利,这会儿几近听不到半丝人声,夏日将至,午时有一个时辰的歇息空隙。 然织工坊和织绣坊的大门还开着。 凝萱推门进去,木座七零八落,织布机戛然而止在半空中,似是永无尽头的圈绕的生命。 她找到先前被安排的机器,坐下,木梭,木织,经纬线照齐……脚下轻踩,那零落丝线在其手中缓缓流动,上下左右…… 小时候,沈堰偷偷将那小织布机器抬到她卧房中,她一见便上手,几近是本能般的,在其中找到乐趣,忘却烦恼痛苦的乐趣,后来,每每无所图,无所享,无所羡,她就呆在那地方,以至沈堰发觉秘密似的,拼命给她买书,后来,房中关于织布绣锦的本薄越堆越满…… “死性不改……” 幕幕回忆一去不返,被唤起时,凝萱忽然觉得,卫府,也并非只有煎熬与难堪。 “凝萱——” 有人已悄无声息站定她身后,只待斥到第二句时,凝萱才猛地回过神来。 “孙,孙大娘——” 孙大娘瞧了眼她扶住木栏的右手,语气不屑。 “再这么下去,是无药可救……我走早就指出过你的弊处,若是充耳不闻,以后也就只能这般,无所长进!” “不,不是的。” 凝萱摇头道,她的确是积习难改,方才她只是心血来潮,念起旧岁,渐觉上手,并未注意这些。 “您说的对,且说得都对!” 她既已回来,也再无退路,从前,她还可苟过苟活,如今,是无半点希望,只得靠自己。 “那能不能请孙大娘演示一遍,凝萱会好好学的!” 见过其技能精巧,能者恃才傲物,也是寻常。她若想精进,自然要谦虚得,勤勉得。 孙大娘移动脚尖,凝萱起身,前者循顺凝萱位置坐下,却是直身挺背,成竹在胸,架势便不一般…… “专业织工绣娘并非是你们深闺女子的小打小闹……既是决定做这行,便要细心用心,变化心境,若仍是不三不四,不成正派,那就趁早弃去另寻他路——” 说着,目光瞥向凝萱,后者是大病初愈,白面惨淡,孙大娘继续道。 “咱们织布有一定俗规,理纱上机前,要净手梳发,平日讲求紊乱、断裂等话语,要慎之又慎,上机织布,要心无杂念,专心一致,否则易断线,织速不均……最后的织品,你也是知道的!” 凝萱点头。 “毛、麻、棉……所用材料不同,力道也不同,可隔三线而织,也可略微多些,若是蚕丝,其最优良,最纤细,作为花纹提花织物也是最佳,那便更不一样……” 孙大娘一面道,一面手头动作不停,可其织出的成品,却比凝萱绞尽脑汁,费手断脚的成品还要精美。 半倾后,孙大娘起身,换下凝萱。 虽比先前更蹑手蹑脚,技巧却纠正许多。 “右手放平,勿要动其他心思……” 孙大娘在一旁,肃声道。 “织布是个精细活儿,得慢慢来,你平日多跟着阿瑗,那丫头活该一张嘴,学得却也不错,另外,也要多抽时间练习,笨鸟先飞——” 其余女工闻声而起时,凝萱才离开,虽被批得体无完肤,心中却不少雀跃,总觉有不少未知之物收入心中,不由沾沾自喜,可她也知道,自己若半道出家,与这些人相差甚远…… 正想着,只听院外传来急促的奔声,门哄然被推开,女子们闲散低语伴随的脚步渐乱成一团。 小雅看见她,惊中带些欣喜。 “小姐,有人来闹事了!” “什么!” 凝萱实在不知她为何有此神情。 “是二小姐,二小姐呀——” “你说什么!” 57.叫嚣 - 宴重山 - 垠轫 放在平时,这点时辰是决不许旁人观摩的,尤是店前生意台上,女工更是不能露面,可这动静之大,又实在掠过人客熙攘,传到后院耳中—— 恰巧又是休憩片刻,少女偏偏有那好奇心性,趁孙大娘不注意,皆跑去躲于风屏后探出两只眼瞧热闹。 凝萱与小雅赶来时,已挤着一排脑袋,只听得允荷锐扬的叫嚣。 “老板呢!我等了这许久,怎么苏老板还不来?” 说着,将秀娟甩在小二脸上,扑面而来的胭脂气涌入鼻翼,呛得前者险些被迷晕。 “小姐,苏老板马上就过来,阿贵哥已然去请了!” 小二醒了醒脑袋,悻悻道。这大户人家的小姐最是不好惹,这位更甚,说是做嫁衣便是做嫁衣,这简单之事,却非要寻个什么老板。可恰是这时,苏禹唤正是不在店中。 “小姐,这是咱们店里最好的布料,这花色提纹,凤鸟,鸳鸯,婚嫁亲礼……都是最好的,要不您再随意看看……” 允荷百无聊赖呆着,方才的衅言吸引不少人驻足而观,明摆着是来寻麻烦,可买卖行规,与顾客叫板,苏禹唤又是明令禁止,小二更急,只得忍气伺候。 “有这功夫,你不如多去找找苏老板,好叫他出来见我!” 允荷挑眉,不时冲外张望,说话间,有人已冲了进来,呵声粗气,众人瞧去,俨然是个赤裸上身的虬髯大汉,身后是一众灰衣素布的家丁。 “老板在哪儿?给我出来……” 小二额上汗珠淋落,今日这是招下什么冤仇。 “几位,几位客官,不知有何需要帮忙的,苏老板不在,找我也是一样!” 再刁钻的顾客,小二也得笑脸相迎,是以立马躬身行礼,和声道。 “你是什么东西……我要找你们老板!” “……” 逼问间,已带着乌泱泱一帮人闯了进来,随手打翻了几处茶台。 “这是谁呀!好凶啊……” 凝萱凑过去,透过半指宽的缝隙,允荷美艳照人的面颊拂上几丝得意,和那日的狼狈样判若两人。 小二还没开口,这大汉已伸手将背后随从递来的包裹扔落在地,包裹扯开,露出几匹颜色不一的布料。 “这什么杂种店面……居然敢号称什么自江南而来,都是唬人骗人的鬼话……” 他一扬手,哈哈大笑中满是嘲笑。 “你们自己看看,你们苏布的衣料,居然能清水染色,若是穿在人身上,岂不是要脱上一层皮,变成个妖怪……” 说完,又是接续的扬声大笑。 “真是这样啊!” 一旁允荷掩面媚笑,又是恍然大悟,应声道。 “这苏布,可是江南染庄大户,来到咱们垠城,也是深得青睐……这话可不能胡说的!” “这话怎可乱说,我们夫人在此订了不少布匹,本想做贺寿之用,可这还没裁剪成料,却将那洗涤水搓得与血液一般……” 说完,又横向众人。 “你们今日若不给出个交代,我们夫人必得告上官府,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 “这苏布衣料一直不错,怎能出现这事?” “我想,不至于吧,毕竟是江南来的大户……” 有人小声道,她们作为老主顾,买了几次,不由得为苏布说句好话。 “婆婆呀,这初心难持,谁来到咱们垠城,还不是冲着钱来的,赚足了银子,这生意质品,自然也就下去了!” 允荷事不关己地摇了摇圆扇,嘟囔道。 “我本来也是下月成婚在即,听闻苏布事事颇佳,这么一说,我是不敢咯!” “各位各位,敢问是哪家夫人,何时来的店中,可有当日凭据……” 这等闹事之人,小二也是见惯的,他们虽承敬,却不会什么屎盆子都接。 …… 凝萱咬咬牙,正欲说话,小雅已拉住了她。 “小姐,苏老板嘱咐我,不论发生什么大事,你都不能出去!” 后者还未回应,便已有人自人群中走了出去,连带着平日那愤怠不满的口气。 “说得对。我们苏布虽是外来客,却也不是好欺负的,想徒生污蔑……呵,拿出证据来,若是不能,我们苏布也要告你个诽谤之罪——” 尚敏脚步轻伐,却是无畏地扫向众人,和脚边的玻碎瓦皮。 “来者是客,我们不赶人,但你们也休要欺人太甚!” “你——” …… “干得好!” “这尚敏,总算干了件人事,我以前算是小瞧她了!” “对付这蛮不讲理的人,还是得尚敏上啊……” 风屏后,钱瑗握拳道,本就愤愤不平,这会儿都不禁心喜,出了口恶气。 凝萱被小雅紧拦在身后,她这卫家人的身份,在这地方已是受人诟病,若是此时过去,一定又要成为众矢之的。 “小雅——” 凝萱满头是汗,不论允荷为何而来,一定有她份功劳。 刚推开小雅,却是被一面折扇拦在肩头。 “你好生待着!” 苏禹唤终于是赶回来。阿贵跟着,惊魂未定,见了鬼的惊惧! 见了苏禹唤,众女工也是悻然着退了回去。 “原来是卫二小姐!” 苏禹唤笑着迎上前,一下便将允荷的身份揭了出来。允荷顿得一惊,他曾拜访卫府,可两人并未打过照面。 “卫氏布庄在这垠城,也是上等,卫二小姐放着近水楼台,去跑来我苏布……” 苏禹唤一针见血,笑得意味深长。 “苏布真是深感荣幸呢!” 谁都知道,卫氏与苏布现下争抢生意,是水火不容。说到这儿,众人也有几分明白。 “苏老板不必这般讽刺,苏卫两家如何不管,我既来苏布,也与平常顾客一道,苏老板不该不欢迎吧……再者,俗话说,多者不愁,物以稀为贵,婚姻嫁娶一辈子只这一次,又恰好听闻江南织锦适于此,才想过来看看……” 话锋一转,却是又藐向前来闹事之人。 “可不巧,刚进门,就遇上这几位,叫我对苏布生意,实在是心生怀疑!” 见着苏禹唤,为首的大汉将方才话语又重复一遍。 “苏某方才多少听到些,尚敏说得对,那就请夫人亲自前来一趟,与我店中当值之人当面对质……” 于是,又回身向允荷道。 “卫小姐不必担忧,若是苏布之用有任何瑕疵,我苏禹唤一肩承担!” 面对苏禹唤的承诺,谁也无话可说,众人散去,为允荷裁衣量体,又恢复一日忙活。 凝萱静静站着,允荷这般闹,倒很像是事先安排好的…… “都是你惹的……” 尚敏不知何时绕过来,对着凝萱瞪道。 “你个祸害精!” 凝萱抬头,其厉目闪寒,恨意满怀,凝萱轻抽了下鼻子,她说得对。 回到住处,北面木廊与柴房相连,再过几步,便是囱烟环绕的后厨。 四方角落中,传来石斧砍劈的劲哼,凝萱悄悄走过去,只见阿陋背对着她,三两下一轻一重,刻入竖立而切的木头中,瘦小的身躯前后微晃,却不觉吃力,接着是根常人拖动不得的粗壮之木,阿陋起身,将其一脚踢翻,那木头凌空翻转,直直立在原地。阿陋眼睛闪光,用力将那石斧甩出,恰巧不差的劈进正中央,霎时间,被分成两段。 “阿陋——” 几近视同时,阿陋警觉回头,眼中的冷漠木讷在见到凝萱时才掠下防备。眼珠轻溜,不知在想什么。 走到凝萱跟前,阿陋低头等待吩咐。 “多谢你昨晚照顾我!” 忽略方才窥到的一切,凝萱的确不知她何时离开的,醒来时只是惭愧,她一个女孩子,若是没得到命令,是在外头冻了整晚吧! 阿陋摇头,示意这是其该做的。 见凝萱生盯着自己,也不说话,阿陋两手一合,鞠躬就要道别。 “等,等等……” 想起她臂上血痕,凝萱从袖中取出个青花琉璃瓶,是上次救人剩下的食人花汁液。 “你把这个涂在伤口上,或许有用呢!” 阿陋愣住。 “拿着吧。” 这东西本来就是拯人危命所用,阿陋垂着的两手没有丝毫动作。凝萱拽过她,将这塞到她手中合上,转身离去。 阿陋掌心一暖,展开凝着这药罐,凛冽眉梢中闪过一丝暖光。 晚饭后,苏禹唤又来了,今日这闹剧,事关卫府,还是要寻凝萱讨个商量。 “苏老板,连你都知道,凝萱早成垠城布商中一笑话,与卫府之事,又何必来找我呢!” 凝萱摇头,她与允荷,与卫府,还能如何呢!父亲就算知晓,不也没为自己说一句好话。 “能与我说说,你与卫府的事吗?” 苏禹唤没接问,反倒说。 “你与你二姐,似乎……”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凝萱笑了声,苏禹唤这人确有生意人的果敢武断,表面上却也温和儒气,不会轻易得罪人。 苏禹唤窘然一笑。 “实在是唐突了!” 凝萱抿了抿嘴唇,释然开口。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与二姐并非一母所生,换句话来说,我只是个私生女。” “即使如此,既是卫老爷的子女,在卫府也该有一席之地。” 苏禹唤道。大户人家有个三妻四妾也正常,子嗣众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二姐有卫夫人撑腰,自然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从娘胎出来时,我娘就已断了气,一个棺生子——” 凝萱支起下颌,肌肤在月光下显出茫银色。 “季嬷嬷说,这是不祥之兆,没有被乱棍打死,已是幸然……” “不不不,你既已活到现在,说明上苍眷顾,吉人天相,在垠城,我可是听说你不少传闻,比如那连化山,比如白狐杀人——” 苏禹唤安抚道。 “可不要妄自菲薄啊!” 凝萱“嗯”了声,点了点头。 “那,卫府只有你与她两位小姐吗?我与你父亲见过几面,却是少见提起你大姐……” 58.恶面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仰头,凉月悬空,与她年少时的每一天无所差异,然人人殊变,又岂是能料到的? “我大姐,她与我相差十五岁,早早就嫁人成亲,我……对她印象不深。” 她看了眼苏禹唤,后者眼底透出淡淡哀怜,叫谁都忍不住吐露些难言情绪。 “小时候她也常来看我,教我识字读书,针织纺线,后来,我被爹爹罚了一顿,她便也不再理会我了!” 幼时缺爱的缘故,她总能在任何怀有半丝关心的人身上找到那种补充,其中就包括大姐,那事之后,两人疏离生嫌,又没过几月,便是她的婚宴,轰烈爆响,红衣礼冠,随花轿而去。那时,她才四岁多。 “我那时心眼儿小,暗地里不知怨恨了多少时日,可后来渐渐长大,才知道,趋利避害并没有错,毕竟那时,就是有人瞧不得谁对我好!” 她生来就是个眼中钉,引霜也并非卫夫人亲生,那情形下,再同她一道,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所以,你大姐也因此能逃离寄人篱下……” 苏禹唤点了点头,唉声道。 “你能生长成人,也是不易。” 凝萱重重点头,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从前为人做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惹着旁人挨骂受批,明里暗里不知躲过卫夫人和二姐多少陷害,可即使如此,也活到今天。 这样看来,现下日子虽辛苦,但相比之下,又是更加自由。 “我听闻卫府祖上也是布商为生,卫老爷从未教习过你这些?” 苏禹唤忽又问,有些可惜。 “我看你钟爱至此,又天赋十足,若是早早发掘,定然是个能管家掌业的!” 凝萱轻呵,瞥向苏禹唤。 “苏老板也是生意人,若有生子嫡女,即便旁人再如何,谁又能分得一杯羹呢……有我二姐和卫夫人在,也轮不到我!” 所以,她闲时练学,最初也只是为了打发消遣,最多防着哪日被扫地出门,不至于饿死街头。 除此之外,她也是被多次警告提点,不许偷习这些。 …… 不知不觉,子时已到,头顶笼起沉沉墨云,垠城天色正是如此,变化多端。 二人互相道别,各自离去。 苏禹唤走出院落,阿陋如木雕般立在门口,苏禹唤自她身边越过,阿陋才展动身躯,大步跟上,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睡意怠惰。 走出几步,苏禹唤脚步忽停下,阿陋适逢其会顿住。 苏禹唤眺望远处山端,乌黑压城,山雨欲来,是有接连几日的连绵不断。 “你去,去一趟卫府——” 苏禹唤缓缓转身,声音寒冰如窖,威压如山,看不清他的神情,然这样的逼令,在常人看来,又总感觉,他撤换了一张面孔。 “子时已过,可不要让我失望!” 阿陋下颚一疼,苏禹唤抬手捏住,生生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阿陋双齿微颤,浓雾掩住的双眸麋鹿般缩紧,耳根冒出冷汗,此时,苏禹唤松手,吩咐道。 “去吧!” 阿陋点头,身影一闪,消失在视线中。 嘴角嵌上的的一丝邪肆吞噬进无垠漫夜中,细雨沾染肩头,后来淅沥垂落,击打在苏禹唤衣衫之上,然其却像感所未感,见所未见,将自己溺于这瓢泼大雨间。 女子走近,一把伞撑在头顶,苏禹唤身体一僵,回神般瞧向她,正是尚敏。眼中无数种错综复杂几乎在一瞬间收好,他挥动手中折扇,言语中带上惯有的轻笑。 “有事吗?” “苏……阿唤……” “苏布,上下有别,你该知道,自重身份——” 苏禹唤斜过眼眸,算作提醒。 “苏,苏老板!” 尚敏瞳底抹上一丝心疼,结巴道。在这儿,她须得这么叫。 “有事吗?” 苏禹唤重复道,不愿多说一句废话。尚敏双拳紧攥,缓缓摸到他身侧,却在接触到他的一瞬间,被惊蛰般躲开。 “有事吗?” 再一遍重复,苏禹唤的声音没进泼幕中,却响彻在尚敏耳际,字句扎心。 “若无闲事,天色已晚,回去吧。” 轻淡的口吻。尚敏咬咬牙,身子不甘地抖动,却不由得几分心伤。 “苏老板,我只是想问问,今日闹堂的事,可有解决的方法!” 这的确是她过来时的念头,却…… “店中之事,轮不到一个女工插手。” 冷言之后,是不紧不慢的劝语。 “做好份内之事,其他的,不必多说,回去吧!” 说完,便只身往前,走进大雨洗礼之中。 “苏禹唤——” 尚敏尖利的嗓音冲破重重雨幕,向着其背影,呼喊道。 “阿唤,你难道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 收留之恩,善待之情,这十余年,她一路看他沉浮起落,从饱受欺凌奚落的少爷,到今日坐拥苏布的苏禹唤,钱势两阔,笑面堆怀,她却知道,这人心中藏了多少……然他,对谁都是翩翩如玉,温润和善,唯独对她…… “苏某,无以为报。” 他停在原地,没有在意这仿要掀天的大雨,也是头也未回。 “所以说,她卫凝萱可以,她苏——” “住口!” 那“苏”字一出,苏禹唤立马呵声打断,狠光盯向尚敏。后者被这忽如其来的反应吓得周身一惊,斜雨倾来的冰润更甚,他仍是对其念念不忘。 苏禹唤未再说一句,快步离开。 苏院,阿贵等了半晌,才见到浑身湿透的苏禹唤,从糊然晦昏的雨中而至,却是腰背直挺,没有一丝狼狈之觉。 赶忙打伞迎上。 “公子!” 苏禹唤四下扫量,各色花草皆被淋湿,泥水顺着竹道排泄至小口,鞋履沾染,有些骇人。 他目光定格,愣着吩咐阿贵。 “叫厨房做些酒菜,再……再取些,茯苓枣泥糕——” 苏禹唤静声气缓,听不出一丝起伏。 但阿贵一听,却是明白。 “公子,我马上去。” “今晚,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 苏禹唤撂下衣衫,又道。 阿贵冷颤着点头,回身而去。 尚敏回到院中,仅有几只仍亮起的笼灯高悬在门檐,倒映在晶莹闪展的雨地中,一整份静谧被倾覆翻转折叠成两份。 她一手撑伞,一手将门锁上,斜落的雨滴被风吹过,连带着刮过她的身体。瞥眼间,只见白光一闪,雷声轰鸣而过,她揉了揉眼,怎也不像是云间穿过的电闪雷鸣,那东西分明近在眼前,悄然一跃,如影般瞧不清楚。 将钥匙揣进袖中,伞摆正,想多追瞧上几眼,看看是何蹿进了院中。 “啊——” 尚敏回身,不留神间一道兽凶相已冲了上来,离她的脸颊仅有半指远近。她高声撕喊,白眼上翻,软身倒地。 好在这撕叫被淹灭在这哗哗流动如溪水的泼雨中,没有招来其他人。 此时,凝萱已撑伞出来,四处张望,寻着灵泽,方才它过来,好不容易才被凝萱哄进屋中,谁知方才,它却是警觉突起,一下又跳了出去。 “灵泽……” 凝萱低声轻唤,以为是这厮饿极,要觅个肉食活物,离开她不到半旬,已是可见地被养瘦。 “灵泽!” 见那门口,灵泽正蔫蔫伏在地上,旁边还躺着个女子。 白影站立,悻悻半刻,朝凝萱走了过去,后者脸色沉了沉,灵泽鼻翼间发出几声微弱轻哼,有些孩子气地蹲到凝萱脚边,柔软的舌尖在其脚踝上轻舔。 “你呀,吓唬她干什么!” 许久,凝萱叹了口气,她知道灵泽不吃人,也几次叮嘱它万万不要伤人,可这次,她抚了抚灵泽,周身白净如雪的毛发被雨水淋着粘成片状,冰冰凉凉的。 “下次可不许了!” 瞧了眼,确定是尚敏,不由得解气许多。 先将灵泽赶回去,凝萱走到尚敏身边,好在没见什么抓痕挠印,否则又要说不清的,探上额头,又是把脉,的确是一时被吓晕,别无大碍,这才将尚敏扶回其房中。 卫府。书房,孤灯如豆,卫老爷彻夜未眠,允荷跪在一旁,卫夫人满脸心疼,也没敢离去。 “老爷,小荷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可她,可她最初,还不是为了咱们卫府着想?” 卫夫人轻抹眼泪,她哪里知道,这丫头偷支取了账房库银,购进了不少别家衣料,若非这次,卫老爷决意联合其他商行抵制苏布,一查账,才知道…… “爹爹,我,我那时候,的确不知,那东西是苏布的啊!” 允荷抽泣,委屈道。 “那时,垠城都说,有样布色花纹,织绣工技都奇好的布料,少货多销,我才想,想先囤积再卖出,好赚取差价,咱们卫氏族生意那时已被压制,我,我也是……” 后来的,谁都知道,苏布进驻垠城,几近取代了一半之上的布庄生意,她那些拿出的钱财,也都打了水漂。 “所以说,苏禹唤他是,他是有备而来……” 卫老爷摸了把胡须,他之前与苏禹唤打过交道,也极度认可他的才干。然他多方打听,这苏禹唤就与凭空到来般,神秘莫测,这事,他一想,才觉不对劲…… “老爷,再怎么说,小荷也比你那个吃里扒外的女儿强吧,她可是进了他们苏布,跟咱们为敌呢!” 卫夫人瞧向自家女儿,跪了半夜,都是门外那祸害精惹的。 “我早说,她就是个孽种,和她娘一样,晦气,老爷你还不满我……” 说着,还不忘再嘟叨几句。 “再说,小荷与章家婚事在即,老爷你下手轻些,咱们还指着章家呢……” 说话间,微浅的雪纸木窗前缓步走过个人影! 59.陷害 - 宴重山 - 垠轫 卫府遇刺的消息是第二日传开的,彼时乌云浅浅,遍满半天,小雨仍在淅沥落垂,然织工坊大门紧合,和着其中的嗡嗡作响,居然有些清脆。 孙大娘一身蓝底白衣,每日讲习便是这样开始的。 “衣料的生产过程,要从采棉纺线开始,到上机织布,经过轧花、弹花、纺线、打线、浆染、沌线、落线、经线、刷线、作综、闯杼、掏综、吊机子、栓布、织布、了机……等等,大小72道工序……” 女工整齐立成一排,细细聆听,没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将细线拢好,四枝交杂,最好是用不同颜色,便于识别,开始吧……” 短暂介绍完,便是实干操习,凝萱按照孙大娘演示,细长手指穿过丝线,抻长撂直,绕过经纬木栏,双脚踩踏,虽是有规律干脆的声响发出,却是吱咕木涩,好似一口鱼刺卡在喉咙,怎也继续不下…… “凝萱,凝萱,怎么了?” 身后钱瑗见她手足无措的焦急样儿,低声开口询问。 “阿瑗,好像,好像出了些问题!” 凝萱俯下身子,想顷耳寻个破败处,可这么一移开身子,织布机也立马停止动作安静下来,这哪里能找到! “凝萱……” 钱瑗起身,这可是个不小的事故,每每晚榻早起,确保器具质好都是必备,可凝萱显然是犯了错。 钱瑗懂得多,她坐上凝萱的位置踩下几脚,也是眉头蹙起,她也没见过…… “怎么回事?” 本在屋内环绕巡视的孙大娘快步走来,肃气道。 “凝萱的织布机出了些状况。” 钱瑗认真道。 “出了状况就别学,站着看呗!” 有人出声道了句风凉话,又在看见孙大娘沉下的脸色时,赶忙敛起神色。 “你怎么回事?” 质问的,当然是凝萱。 “我,我昨晚睡前,还是好的。” “昨晚?昨天你抱病回来,一整天都没和大家在一起,大娘,她分明在撒谎!” 凝萱这才恍然,她昨晚黄昏时来这儿坐过半晌,将午时孙大娘教的熟悉在心,可那时,并无她人。 “都别吵了!” 孙大娘一声呵斥,是厌倦这些女子的碎嘴争吵,她瞧向凝萱。 “你上去,先用我的,此事随后再说!” 凝萱怔住,钱瑗之前说过,孙大娘对她那织布机珍视已极,休说是旁人用,就是碰得,也要挨上几句骂。 这话一出,所视女工皆是大惊,谁都不觉得自己比新来的凝萱差,换个人,是谁,她们也不至于如此不满。然孙大娘威严在,她的决定,又是无人敢插嘴。 “还不快去!” 见凝萱没动,孙大娘又责道。 “拖拉耗时,像什么样子!” 凝萱只得在众人的目光下,悻悻走上前去。 “孙大娘这是……怎么回事?怎么……” “我看呀,有人就是羡慕嫉妒恨……呗!” 钱瑗专注手下的活儿,也不忘扬起下巴怼人。 “你——” 雨丝错落在头顶,女工们离了遮风避雨的小屋,端着饭菜挤在门檐下,笑着交谈。她们远离江南,来到垠城后,雨水渐息,通常是来去风急,极少有这么缠绵悠远,能供人品玩。 凝萱看着一脸欣喜的钱瑗,嘴角上扬,不禁道。 “有什么区别吗?” 心绪使然,凝萱还是有些忧愁。 “不一样,我虽然也不是江南人,但自小在那儿长大,还是习惯的!” “你不是江南人吗?” 凝萱以为,她自江南而来,便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 “嗯——我也不记得,应该不是,我小时候……有枯黄麦堆,石板街巷,低矮草屋……我的脑子里,我爹娘的膝盖抵在我头顶,我窜来窜去……后来,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平日笑逐颜开,几近没有烦恼的钱瑗却生出几分哀恼,话说到最后,也逐渐沉默下去。 凝萱露出几分疑讶,钱瑗放下筷子,又沉声道。 “我到苏布时,虽然已经六岁了,但对我的爹娘,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泣寞道,又转而瞥了眼凝萱,笑出两个浅淡酒窝。 “不过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朋友,活得自由自在的!” 凝萱安慰着摸摸头,这样的伤心事,还是少提的好。 说话间,隔着重重雨幕,已跑近个人影,定看着凝萱道。 “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你发什么疯啊?” 钱瑗怒气上来,她早起抱恙,孙大娘也说,先别叫醒她,这才许她睡到现在。 “卫凝萱——” 尚敏依稀记起昨晚被什么东西吓住,之后,似乎睡了过去。可她分明知道,凝萱与苏禹唤长谈之事。 “怎么了?” 凝萱冷汗额生,也不畏惧,也是生怕她想起什么。 “没,没什么——” “哼!” 钱瑗瞪她,她来进苏布的节点差不了多少,可尚敏总嘲她头大无脑,她还嫌她刻薄无礼呢!总之,就是相互瞧不顺眼。 快至正午,苏禹唤才出其院落,守了一夜的阿贵昏睡欲至,见到苏禹唤时还以为仍在梦中,顾不得脚边的伞,赶忙挺直身子。 “公子!” “回去歇息吧!” 阿贵点头,他昨晚是在接连惊恐涣闹的尖叫声中渐沉迷去,几次想上前劝阻,却实在没那心胆,苏禹唤的脾气他了解,若强行开口,只会惹祸上身。 想到这儿,不由生出几分惭愧,苏禹唤待他不薄,可他,也只是也寻常人,只得这么安慰自己罢了。 “等等,叫人,替我寻些东西来。” 苏禹唤叫住他,流利地说出一串名称。 “知道了,公子!” 他脱口而出,几乎是了然于心,阿贵愣了愣,叹气中,也早习以为常。 低垂着头,撑伞而去,转眼时瞥到苏禹唤指缝中模糊的血迹。 绕到书房,笔墨纸砚之下,花瓶之侧,苏禹唤抬手握紧,往左转动一圈又半,那墨黑乌纹绘色的墙体便活动着左移,露出一条封密小道,苏禹唤走进,那东西便又紧着合上。 昏涩悠黑,多走几步,便如天光渐明,直通郊外。 一破落小屋,苏禹唤走近,一道单薄背影标杆般跪立在地。 鼻翼间浓惨的血腥气,苏禹唤并无半点不适,反倒重吸两口,心情愉悦。 “自己过来领罚了?” 苏禹唤看到这人时,却是脸色又一变。沉声道。 “垠城这地方,你似乎,总有意外出现——” 他走到这人面前,怒不可遏中显出一丝挣扎,他低头,俯瞰众生般,面具下露出她精巧别致的下巴。这人,正是阿陋。 “你不是……很厉害吗?” 苏禹唤凑了凑,感觉到这女子因他的靠近而骤然缩紧的呼吸。阿陋眼中闪出微光,却在下一秒,小腹一痛,被他一脚狠狠踹了过来,翻滚着跌坐在生冷潮湿的草地上。 “那几个人怎样?” 他说的,正是昨日前来闹事的那几条大汉。 阿陋心口起伏,身体颤抖得厉害,却是缓缓爬起,像狗般伏在他身侧,巍巍着伸出手指比划。 “他们死了?” 苏禹唤立马明白过来,眼神生出杀气,看向阿陋。 “你看着他们死的?” 僵滞的顷刻后,阿陋硬硬地点了点头。死在她眼前,她毫无逼问之隙,也不可能施救。 “这么说,你是个废物?” 鬼魅般威逼自头上传来,阿陋身子一倒,苏禹唤一脚又踢上去,这女子彻底如死人般。 “领罚!” 苏禹唤留下这么一句,消失在这一方雨声淹垂的小屋中。 阿陋闭上眼睛,颤抖着道。 “是。” 下午,凝萱本想去季祺那儿看看,却又被苏禹唤叫了去。 钱瑗露出个深以为是的表情,凝萱却不愿与其过多接触,尤是在这女工遍布的苏布,她能察觉到,尚敏对自己的敌意。 却没想到,见到的,是一身素衣,轻冠简轿的卫引霜。 “萱儿——” “大……大姐……” 凝萱愣住,自出嫁之后,她俩再未见面,引霜看上去,比之前圆润些,她之前见过那大姐夫一面,对引霜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夫家对她,的确很好。 “萱儿,出了那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来跟大姐说一声?” 卫引霜长叹口气,瞧了眼四下,这苏布是好,可对凝萱的谩骂之语,她也是听说了的。人言可畏,何况是她呢! “凝萱挺好的,多谢大姐关心。” 凝萱掠开被她抓紧的手,如今的她,与引霜这样的大户夫人,已是云泥之差。何况,她们还有卫府这个共同的后家。 “凝萱,你回来,你若想学针织纺绣,大姐送你去,爹爹那里,我去说!” 引霜摇头,语重心长道。 “大姐,你回去吧,我与卫家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凝萱说完就要走,引霜少回卫家,她若知道自己与他们已闹到何种地步,便会明白,一切回不去的。 “等等。” 引霜早知劝不得,卫家如此,她也是有心无力。 “好好,我不说。我这次来,是为了另外一事。” 她将请柬送到凝萱手上,写的是,卫父七十大寿。 凝萱算来,根本不知道卫老爷生辰。 “到时候,我也是要回去,你呀,就跟我一起,爹爹不会介意的。” “可,可我……” 凝萱推脱,这的确是隆重之至的大事,可她也知道,如今卫府,是多她一个碍眼,少她一个也不少,谁也不会在意。 “咱们毕竟是卫家女儿,卫府又无男丁,这时候,还得指望咱们呢……” 60.明杀 - 宴重山 - 垠轫 引霜离开后,凝萱望着手中的请柬,陷入一片沉思。 接连几天,因那几条虬髯大汉来闹堂之事,苏布来往客流大不如前,加之卫府联合几家本地布行,新上货的南霖“徽绣”,更是雪上加霜,然苏禹唤也只是示令正常操习,勿要受之影响。 “孙大娘——” 午后,尚敏叫住孙大娘,她一心生急,也是担心整个苏布安危。 “咱们,咱们苏布究竟如何,阿……苏老板几次都不见我,我……” 她双手交起合紧,瘦削面颊皱起,她听到不少风言风语,想当面问了清楚,可苏禹唤,已是好几日没露过面。 “公子已经说过,不能多问此事,我,我自然不知道。” 孙大娘重重叹了口气,安慰道。 “你做好份内之事,就已能帮衬上苏布了!” “孙……” 还未再开口,孙大娘已大步离去,徒留原地焦徨的尚敏。 “敏姐,孙大娘怎么这么凶!” 有人走到她身后,眼神冲向消失在径路尽头的孙大娘,不由酸道。 “孙大娘最近也是奇怪,对咱们吧没个好脸,对那新来的卫凝萱,却是慈颜善目,你不知道,我好几次早起晚睡,都见孙大娘和那丫头在织工坊修习,那叫一个亲近,咱们这些在苏布待了这些年的,都没这待遇……” “吴湄,你闭嘴!” 尚敏打断她,双唇却是轻咬,怒颜生色,说不出话。 “敏姐,咱们都知道,孙大娘有手织绣绝活儿,一直没肯外传,现在看来,那丫头深得孙大娘看重,再这么下去,她可要哦抢在你先头了,要知道,她可是个外人,苏老板也不知怎么的,怎么就把对门的拉进来,害得咱们苏布——” 吴湄滔滔话语没说完,尚敏已走远不见。 “喂,敏姐……” 她扬手轻唤了声,奈何尚敏头也没回。 凝萱自知不如人,午后便邀了钱瑗来教习,她入苏布学授多年,连孙大娘都认可她的技艺。这下,是连午觉歇息也免了,可今日,钱瑗却迟迟没等到凝萱。 在织工坊等了半天,钱瑗才想起,午饭时便没见到她,于是索性一口气跑去了凝萱那儿。 敲门无人应响,于是推门进去,却见榻上被铺下盖着个身子,露出个小小脑袋,正睡得香甜。 钱瑗叉腰,圆脸一下子鼓起,凝萱可是每日勤快至极,今日不仅无故迟到,还呼呼大觉? “凝萱,凝萱——” 她张开爪子,一下扑上去,在凝萱耳边呼哧大喊。 “凝萱,我的凝萱,你怎么回事啊?” 扯开被褥,整个贴在她身上。 “你怎么回事啊!” 接连唤了几声,凝萱才微微一动,缓缓睁开晶眸,眼泪盈眶。 “是你呀,阿瑗——” “凝萱,你,怎么了!” 见其眼睫微颤,莹光闪闪,钱瑗立马变了神色,这会儿才瞧见,她嘴唇发紫,脸色也有些惨白无力。 “凝萱,你是不是生病了?” 钱瑗伸抚向她的额头,她不懂医术,却见人家都这么做过。 “我——” 凝萱这时候才想起,忘记告知钱瑗一声,今日身体不适,叫她别在织工坊干等。 “阿瑗,真是不好意思。” “我问你怎么了嘛?到底哪里不舒服?” 钱瑗急着骂她,这会儿还说这废话。 “肚子疼。” 凝萱发出孩童般的轻哼,钱瑗这才晓得她为什么哭,自己正好压在她小腹上,肯定是弄疼她了。 “哎呀,哎呀……” 钱瑗赶忙起身,却见其素色胫衣上埋着血迹大片,深是怖人。凝萱半蜷缩的身体摊开,瞧见这些,也是一时哑言,说不出话…… 钱瑗一顿,哈哈大笑起来。 “凝萱,你,你……” 她笑得捶胸顿足,一面道。 “原来是这样啊……你,你第一次吧……你是不懂,还是没察觉……” 说着,赶忙回房去,偷偷摸摸取了些东西过来,一脸坏笑着交给凝萱。 “喏,这是麻布,这是草木灰……” 说着,又将她的被褥盖紧将凝萱整个裹在其中,也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虚弱。不过记得她说起自己在卫府生活,也就不足为怪。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跟孙大娘告个假。” 她想了想,又道。 “对了,昨日那织布机的事,孙大娘已说,要好好查查的。” 凝萱点了点头。疼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框响动,凝萱又迷迷糊糊昏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光落西垂,凝萱睁着眼,小腹传来的抽痛使其舒展眉梢又缓得拧起,持续一阵后,耳边传来门檐低落的雨声,渐地急骤,哗哗倾泻而下。 胃里空荡荡的,有些咕噜噜的叫唤,可此时的她,却是一点掀被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在这般韵律节奏中,又慢慢将眼皮合上。 就在其又要进入梦乡时,却隐约感觉到一阵兵器撞击的声响,和在倾盆雨幕中,刀光剑影闪现,正对自己而来……是梦吗?不是! 凝萱枕住小臂的脑袋猛然惊醒,她抬起头,只因这战火雷鸣之音,已悄然落在耳际,只因她听过,仍分得清虚幻与现实—— 门外,一高鼻阔须,身壮粗躯的中年男子已自这雨夜前来,一袭黑白宽袍束体,并不是普通夜行,反倒是大摇大摆,毫无掩拦,却在其进入这院落之之时,被一黑衣女子挡住。 这女子短小精悍,身材单薄,黑面具遮掩,却是一句话也不说。这人,正是阿陋。 “是何人?” 阿陋没说话,一双木眼隐没在黑夜中,动也不动。 “让开。” 中年男子不屑沉声道,右手一抬,便有一长枪般的兵器亮出,用力一挥,那被雨水冲刷的东西闪出寒光,一端却是“咻”地响动,似莲花般张开一双手,顿顿五指皆是利刀组成。 “找死!” 阿陋瞳孔收缩,那长刀已直冲她头顶而来,她纵身一越,抻掌退开至十米外,只差一点……雨水击打在二人身上,阿陋手腕被震得生疼,前日伤口未愈,却是又迎上这劲敌,她唇瓣微抖,银牙闪出凌寒之光,握紧手中短刀,聚起真气冲了上去…… 凝萱推开门,只见屋顶上,炬影如虹,两股劲气拼杀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似乎…… 霎刻间,两道人影带风而去,已飞至院落外,握紧伞的手心沁出汗珠,凝萱正思忖要不要跟上去,却见白影一闪,灵泽不知从哪方一蹿而下,站定到她面前,随后往院外方向而去…… “灵泽——” 凝萱唤它,这厮每日神出鬼没,这会儿又是要惹出事来。 披上外衫,凝萱小跑几步跟上,还未走到跟前,却见空中发出火光打铁般的撩影,伴随一道女子嘶哑痛哼,中年男子拖刻进泥土中的长刀划出深浅不一的印痕…… “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 凝萱拽住灵泽的尾巴,若非这倾乍雨幕将二人遮掩,恐怕是要被这男子发现。 “阿——” 凝萱张了张嘴,就在那刀尖要戳向阿陋头顶,凝萱大喝一声,灵泽却挣脱她的掌心,一跃上前,咬在那男子的脚踝上。 “啊——” 中年男子狂喝怒骂,一眼瞪向灵泽,可后者还死死咬住,被其狰狞下一脚踹开几十米之外。 “灵泽——” 这中年男子却已发现凝萱,几乎是瞬间地,发出呵然狂笑。 “三小姐,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单薄纸伞被其一把撬翻在地,凝萱定定瞧向他,电闪雷鸣黑闪交替,打在其脸上,雨水掠过她的发丝,前额,在其微微颤落的疏密眼睫上,慢慢滑落,她咬牙,却是多出几分倔强。 “你是我二姐派来的。” 凝萱早就想到,却没成想,会是以这种方式。 “三小姐,请吧!” 请?凝萱怔住,难道是想将自己引去…… 她垂眸,正思索间,那长枪居被不知何处袭来的长剑撞得离手,这中年男子身躯一震,几个回身,又是将那刀身握紧,已是旋到数十米之外。 平静如山的眼底浮出几丝波澜,上前半步。 “果然还是来了!” 凝萱悬在心口的一张弦终是松了松,易寒!紧绷神经懈下,她转头去看那受伤女子,却是已不见人影,只剩一滩被大雨冲散的血水。 再瞧方才还四脚朝天的灵泽,这会儿已翻腾过来,身体不住喘动。 “你小心啊。” 对着挡在她面前,犹如天神般的男子,凝萱叮嘱了句,趔趄着去看灵泽。 “千刀手,毕硼。” 夜行衣下,一双厉眼瞥向这中年男子身后的兵器。后者狂声高笑,道。 “没想到,我毕硼远离江湖这些年,竟然还有人记得……早就听说,三小姐身边有位能人,不知阁下是哪门哪派!” 雨泄如澎,比方才更大,擦过易寒额上一寸多长的疤,掠湿他紧贴衣衫的精壮身躯,这立在此间动若未动的人,更平添几分肃森阴寒。 “话说,我的家主想见见阁下,价钱好商量。” 他年轻时也混迹江湖,若说江湖人有所不同,也的确是有,可比那世俗名利,终究是脱离不了牵绊,谁还不是个血肉常躯。 凝萱冷极,灵泽窝在她怀里,受了惊吓似的,竖立的双耳耷拉下来,一支鲜血淋漓,凝萱冷手裹住灵泽一只前爪,扯下衣料的手瞬得顿住…… 旋即,一道幽郁之音响起。 “各为其主,不必了。” 急雨骤风席卷着两道人影,厮杀起来…… 61.暗药 - 宴重山 - 垠轫 毕硼自墙檐掠下,长杆在其双手间飞快回旋,形成一堵几近看不清的刀墙,在距易寒半米的距离时,又恢复成一股气息,直冲后者而来。 易寒闪身躲过,长剑在其掌心间利落翻转,抵上那长枪,雨水溅落在两人身上,两张兵器发出寒光,接连几声毫无间隙的碰撞摩擦,响彻在这方不大的院墙之外,草色风动,凝萱憋住呼吸,哄抱着怀里的灵泽,缓过神来的这厮,就要蠢蠢欲动张开利嘴往前冲…… 易寒出剑干脆迅速,招招连贯,加之剑法轻盈利落,即使刺空,也是几无停顿,不给对手以丝毫还手之力,然毕硼则恰好相反,其身体沉重,出手以钝感见长,慢中有序,其手中以长枪改造而成的“千刀手”则是制敌利器,上下左右挥扫,却是将人止距在半米之外…… “易寒。” 凝萱一颗心提起,她方才见那奇形怪状的兵器,就觉生惧,能与易寒过如此多招式,又能使其这般费心的,她也是头次见。 几十招之后,两人显然都有些力疲,相比之下,这中年男子更甚。 尤是方才那一击,易寒明显感到他右臂躲闪,整条长枪都被尽力抽打在左手之间,于是抓住机会,将那即又要刺其腰间的剑收回,旋绕两周之后,猛地攻其左路,毕硼显然没想到,右手一挥,长枪竟一响,收回半截,他拐到左侧,在那剑离那衣衫仅有半寸之时,挡了下来。 长枪短剑交措相叉,终于是又僵在一起。 “小子,你到底哪家哪户!” 毕硼看向少年腕处爆起青筋,额上挥汗淌落,雨水落在那剑柄上,指节曲起,近在眼前。 没有一丝声音。 毕硼心中震起,他虽抓到他的缺穴,然他终究是年轻,若论气力相搏,真气相击,与他这纵横江湖的老人,还是差得不小。 说时,他凝起周身力气,聚在那紧抓长枪手之上…… “不要和他硬碰硬啊。” 凝萱身体一冷,两人方才一直是以守为主,谁也不知对方心力,真杠上,易寒还是敌不过他。 易寒却如未听到般,一动未动,并非不想,而是如今毕硼在上,一旦放弃,那长枪即会直逼他命穴…… “别打,别打了……” 凝萱扯开嗓子大喊,藏在背后的手心在凌乱湿泥的土地中寻到几颗石子。 “你不是想让跟你走吗?” 凝萱轻抽鼻翼,如今身体的再多疼痛,她已感受不到。 毕硼耳根微动,那长杆枪头忽得又张开大口,几支力刀如莲花般刮过易寒胸前,后者闷哼一声,握剑双手明显一松。 “遇上我,算你小子倒霉。” 收回长枪一瞬,也就是那几颗石子,连带这飞镖,一同甩入毕硼脸上,其伸手接住间隙,易寒推开身侧凝萱,一剑扫了出去。 毕硼抻手,已是退出几十米之外,然那衣衫崩破之声,凝萱也是听得清楚。 “一个小小苏布,真是卧虎藏龙呢!” 毕硼扯了扯腕袖,对其中一道血口视而不见,歪头道。 “今日,我非要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取你性命,我……” 还未说完,院内传来锣鼓敲鸣,接连不断。 凝萱一听,正是白日早习的时辰报钟,可……她抬头看了眼,这时辰,明显不对。 毕硼骨头“咯咯”作响,却是正欲发功的动作顿住,观索了几眼那院内,果真是灯笼亮起,雨水践踏,似还有人声窸窣…… “小子,改日找你算账!” 放出狠言,飞身而去。 来不及去瞧这声何来缘由,凝萱望向这近在咫尺的少年,眉眼微动,却是一把剑撑在地上,没叫自己倒下,雨水冲掠,更多出几分坚毅。 “易寒。” 凝萱上前,伸手抱住他。死里逃生的喜悦与落差涌上心头,方才有那么一刹,她居然觉得,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他全身冰冷,上衣破开几处,露出黄麦黝黑皮肤,胸口处,血和着雨水滴答滴答流出来。 “易寒。” 闻言,易寒动了动,呼吸粗重,却是摇头着轻道出二字。 “没事。” 扶起易寒回到房中,方才锣鼓之声确是吵醒不少人。灵泽被凝萱捂进被褥中,这下又是被吓得将耳朵竖起。凝萱安抚它毛茸茸的脑袋,哄其入眠。 将烛影吹灭,院外几步灯火映在紧蹙双目的少年脸上,居然少了几分肃杀,平缓上几分温柔。 易寒盘坐于榻上,凝萱将其腰间血布缠开,腐肉成疤,经雨水冲刷,几近可见赤裸白骨。 指尖颤抖,下唇被其咬出个深印的齿痕,凝萱还未开口,却被“咚咚”而来的敲门声震得心中一沉,下一刻,手腕被一只冰冷攥起,易寒紧闭双眸猛地睁开…… “开门呐!有没有人呐!” 门外集起的人越发多,凝萱冰若无肌的手滞在空中,顷刻怔神后,有些粗糙的手掌缓缓放开紧接着,易寒本能地就要起身。 “别……你别动!” 凝萱记得,他即便睡梦中都忘却不掉的警觉,可此时,实在用不上他。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尚敏和几张熟悉的脸。 “各位,有事吗?” 凝萱抚下心中惧慌,叫自己看起来形如平常。 “你,你刚刚有没有看见闲杂旁人?” 有人道,这本该在织工坊的锣鼓被人取出,这么堂而皇之的扔在地上,明显是哄骗众人,可凝萱的房间,当真是离那院门最近,问她,也是应该。 “没有。” 凝萱摇头,佯装昏沉欲睡之状。 “我一直在睡觉,没有看见旁人。” “是吗?” 尚敏抬眉,上前道。 “可我昨晚,明明见你撑伞出去了!” 凝萱怔住,这事被尚敏看见,她的确无话可说。 “我还看见你出去了呢!” 钱瑗刚穿好衣服,就听见这边尚敏那得理不饶人的尖酸音嗓。 “怎么,尚敏,你倒是也给出个解释啊!我们凝萱昨日下午起,就没离开过房间,我可以作证,你不要睁眼说瞎话,你敢说,我钱瑗知道的,也不少——” “比如,和苏老板——” 钱瑗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她就看不惯尚敏那仗势欺人的模样,本下决心要给她个教训的,可话到嘴边,只见孙大娘已和衣走来。立马就噤了声。 …… 孙大娘拾起那锣鼓,吩咐众人回房去,自己也离开。 “没事吧!” 钱瑗抱住凝萱,一把圈上她的腰。浅窄屋檐下,隔着门缝能闻到凝萱屋中涌出的浓浓血腥气。钱瑗神色一凝,看了眼凝萱,就要伸手推门。 “你肯定有事!” “没事没事。阿瑗!” 凝萱抓住她的衣袖,沉言道。 “阿瑗,真的没事,你相信我,真的没事!” 钱瑗咬唇,看向其满脸真诚,敛起目光道。 “那好吧,你好好休息!” 说罢,又提醒了句。 “你看见刚刚那跟在尚敏之后的,叫吴湄,是织绣坊那边的,负责采蚕织线,是昨天刚回来的,她虽然没那么嚣张跋扈,其实也不是善茬——” 送走钱瑗,她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揭穿,凝萱仍是感激不尽。 雨仍是淅沥潜下,人声渐起而落,不知是谁,又点燃几盏笼黄,透过素纸色窗棂刨下来,一派情状,交杂着夜间寒气,将这方小屋勾勒得温暖至极。 凝萱没开灯,好在那刀只是划破衣衫,在肌肤上割出道浅浅的伤口,实在不敢想象,若非没有那暗中相助,他俩都会命丧今晚吧。 “易寒。” 凝萱唤了声,想起今晚那人像以金钱相诱,心中十分不安,又是十分愧疚。她咬唇道,缓缓道。 “我,我手头实在是紧,等我发了月钱,就……就把工钱给你。” 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她想,易寒这样的杀手,该得不少银两,他不止一次为自己拼出性命,多少钱财都换不来的,可她,又实在无法给他回报。 “不必。” 易寒开口,声音颤抖,凝萱手底动作一顿,又听他说。 “你只须记得,我们有约在先。” 有约在先?凝萱深知,那东西,这沉重代价,绝不是金银财宝可抖量,他或许想报仇,想凝萱豁出性命,都有可能。 凝萱点头。 “你今日怎么会过来?” 凝萱以为,他回去找那“灵儿”去了,毕竟他几次梦中呢喃,必定是思念至极,再者,他虽名义上是自己的护卫,可着实不是个言听计从的主。 “你的酒。” 三个字,凝萱循他的目光而去,这才想起上次送那老者时邢蕴送的酒,被她遗留在了客栈。 这公私分明的人,凝萱暗忖,要是大方,送给他就是。反之,她还以为…… “那……多谢你了……” 想到这儿,凝萱两颊一热,又道。 “今晚的事,也是多谢你了!” “啊——” 话未落,呼声尖叫,凝萱感到手心一湿,粘稠细腻攀爬而过,下意识后退,反倒是被榻前的易寒接住。 “怎么了!” 呼吸平缓的凝萱忽变得粗喘气急,隔着厚重雨幕敲打,恐惊急现。说不出话。将其拦住在身后,易寒却已看清那蠕动长尾的巴蛇,在木桌上开合大嘴…… 取出支匕首,还未聚睛细看,那东西居已一动不动,死了似的定在原处…… 烛灯点亮,易寒起身,却被凝萱拉住,再瞧她时,已是面颊发青发紫,眼眸挂上晶莹,这东西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能使她畏惧的馋虫…… 易寒难得的,没撩开她的手。 那蛇头硬硬倒泡在碗中,易寒端起,从腰间别出根银针,蘸水的瞬间,变得微微涩黑。 凝萱神色大变,这是她今日的饭汁,她因不适,只拨了几口,没吃完。 “有没有,嗜睡?” 放在鼻翼间,易寒想了想,也不确定,问道。 凝萱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她以为,以为是来月事的缘故。 62.承诺 - 宴重山 - 垠轫 所以,难道是因为这个?凝萱这时才觉有不对劲,她自小身体不好,来月事时的确会比往日嗜睡,然从昨日到今天,仿佛更像是睡个昏天黑地,没个完似的。 “这是什么?” 凝萱本就粘湿的手心更是沁上层冷汗,这地方,却比想象中更加可怕。 “或许,是迷魂散。” 放下瓷碗,易寒道,他对这药理不明,但见那巴蛇一口下去已是如此,想来猜测得没错。 凝萱眼看他挑起蛇尾将其扔了出去,僵硬身体仍是没缓过神来…… “明知凶险,还要留下来。” 闻言,凝萱紧扯住易寒的手被轻轻一拉,后者已关好窗走回床沿坐下。凝萱分明听出他那欲言又止的嘲刺…… “我——” 凝萱盯着那合紧的木窗缝隙许久,那蛇应该不会再回还,才走到他身边,缓缓开口。 “你记不记得,上次你离开前,我们在城郊破庙,见到凤羽翎……” 雨水悄落在屋,又循着瓦隙门檐滴落,最终慢浸入耳际。望着那碗被人动过手脚的饭菜,凝萱知道,如今能帮她的,只有易寒, 易寒抬头,吃惊她为何忽提起这些,然凝萱声音在这雨夜中冰冷柔和,这似乎,是个隐藏已久的,长远的故事。 将他撕垂半下的衣衫拾起,凝萱拿起剪刀,顺着方向,直接将口子剪开,给他上药。 “那时我们见到了小姝,她被人绑架,还留下了那块扳指。你当时说,那玉是汝阳独山玉……” 说到这儿,凝萱顿了顿。易寒说出那地名时,她心下感然,直至后来小姝指认苏禹唤,苏禹唤接连试探招揽,她才觉得不对劲。 “我……我记得季嬷嬷提过,我娘亲,她就是汝阳人,江南汝阳……” 凝萱长叹口气,可她几次试问,苏禹唤都遮掩得不露一丝痕迹,道说自己来自江南柊州,甚至连钱瑗都一致如此。 “苏布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机,过于巧合,自他说,想要在春贡之上与卫府一较……” 那晚,苏禹唤有意无意套卫府的话,凝萱就觉,春贡才是苏禹唤的真正目的。 “所以——” 自凝萱处理伤口,易寒又恢复了闭目凝神,这时,他也未看她,只是道。 “‘关锦’和我娘亲有关,不论苏禹唤究竟为何而来,我想,或许在这儿能找到些线索。若他最后夺得春贡,我们也能达到目的……” 凝萱矮身,这儿并未治痊伤口的药疗,她只得从平日织成布料中选了些丝缎,较为柔软,将他胸前伤口包扎,昏暗夜话,长布到尾,绑个结,凝萱喜欢扎上三下,留出个蝴蝶状的双“米”字形。 “若他不能……” 易寒忽声打断。 凝萱怔住,这世上,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事,如今情势,她只能赌一赌,若是输了…… “易寒,事到如今,你还不能说出,究竟想要什么吗?” 凝萱道,他对春贡如此偏激执拗……他若想报仇,大可前去,以他的武功,并非难事,可他…… “我要你,进南霖,面圣——” 凝萱心下一震,他并未提及春贡,却是说出这令凝萱更为难以置信的话,南霖,面圣……这皆是她从未听过,又从未想过的词汇…… “易寒……” 凝萱愣愣呢喃出二字,这一方狭隘屋院,他们讨论地,居然是如此阔如登天,简直如痴人说梦般的话。 “怕了?” 冷冷二字,将凝萱浇醒,这要求,任谁都会大吓一跳吧。 “然后呢?” 凝萱却是长叹口气,他既然已说出口,最好是一次说完。然许久,却传来易寒的回应。 “你只须……做你该做的。” 凝萱还要说话,他便又问。 “怎么?还做吗?” 凝萱说不出一句话。心下预感,他要的,更多。 易寒抬起目光,瞧向木桌上那把剑,凝萱看过去,居然有些庆幸,自己并非毫无用处,又忽得想起,佟煜所说星寥门,眼中忽然涌上一丝哀伤,这世上,仍是有人不死不休…… “做。” 深吸口气,凝萱扯出一抹笑,从前,她只想自立其身,这一刻,却觉原来自己居还被人寄以这通天彻地的功夫,即便是死,居然也有些尽兴的欢愉…… “苏禹唤不行,就再想其他办法。” 凝萱咬牙,这万钧之担,不论如何,她算是扛上一份,总之,她骂名如此,又身陷囹圄,与其待在一处做缩头乌龟,不如试它一试。 “过几日,是爹爹七十大寿,我想,回卫府一趟。” 凝萱道,她收下请柬,但并未给引霜回应,这会儿是下定决心,那毕硼邀她回去,一定有原因。 “卫府有几处禁地,其中,就包括我娘亲生前的住处……我想,回去看看……不过,还得靠你……” 凝萱道,她是不敢直言使唤他的,只得看他意愿。 “你,能不能同我一起?” 说没有一丝畏惧是假,可她,实在不忍将这一丝苗头切断。加之上次那些杀手,加之方才的毕硼,凝萱相信,二姐她们,绝对也已准备好。 “好。” 凝萱点头,又是担忧道。 “那到时候,你要小心。” 易寒微微点头。 “还有……方才与那人对打的,帮助我们的,我想,是阿陋……” 早日那晚闻歌泣远至,被她拦下时,她就有所怀疑。 “如果她是苏布护卫,也好说,可是,她却隐在众人之中,这……” “重金买酬,江湖中人,大都不愿暴露身份。” 易寒道,十分确定,又似乎对阿陋身份了解至深。 “你,也是这样吗?” 他离开星寥门,与他那家主,应该也是这般身处境吧。 易寒没说话,凝萱也不再多言。 渐往夏日,三更时分,木窗外已缓露出茫白,雨水虽淅沥而下,然可见白昼之现。 一场梦晓般的谈话结束,许是一战力竭之故,易寒说完,坐靠在木桌前,微黯的瞳底倒映出其擦拭长剑的双手,凝萱已因疲倦浅靠在榻前,缓缓闭上眼睛…… 易寒看了眼天边,就欲离去,这并不是他能多待的地方…… 刚起身,沉睡一整晚的灵泽却是一个翻身,滚落在地,发出“嗷嗷”的痛叫,一只毛貂般的尾巴高高翘起,看见易寒,更是直呆呆盯着他,但并非是凶狠,它是认识易寒的,可后者显然不与凝萱般温柔…… 几声叫唤将刚合上眼皮的凝萱惊醒。 “要走了!” 易寒摸到门框的动作一顿,回身点头。 “灵泽……就让它跟着我吧!” 凝萱心疼着瞥了眼右耳呼哧扯开一寸多的灵泽,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两人,血虽是止住,却是结成的旧痂仍是在其跃下床榻时,又松口开来,可实在是影响观感。加之瘦骨嶙峋,凝萱许都猜测,灵泽在易寒那儿吃不上饭。 “嗯。” 灵泽一听,耷垂的双耳竖起,迈出的爪子缩回,看向凝萱的眼神泛光,却是在易寒面前,不敢太过放肆。 “等等。” 凝萱叫住易寒,请求道。 “你,会不会缝伤……” 仍是在瑞尧宗时见过,想来也是瘆惧,在沈计也瞧过几次,可让她上手,她着实是没那胆量,可灵泽这……再甩几次,那伤口会不会越发厉害。 知道其用意似的,易寒回身蹲下,抚上灵泽脑袋,细看其破损拉烂的右耳。后者蜷缩起身体,颇有些受宠若惊的阵势。 “怎么样,有没有事?” 凝萱忍住小腹抽疼,起身将灵泽抱在怀里,灵泽立马安静下来,只听凝萱轻拍其脑袋,喃喃着心疼道。 “再这么下去,你可就破相了……” 不知是谁,险些笑出声。 “针线——” “啊!” 凝萱惊出声,他该不是要用针线将灵泽耳朵给缝上吧。 果真如此。 缩在凝萱怀里的灵泽见到那两寸长的针线时,显然是意识到什么,脑袋一晃,挣扎着就要跑。 “别怕,乖啊……” 凝萱按下它,见这场景,鲜血淋漓场景顿时涌上心头,侧过脸去,颤声道。 “你……你轻点儿啊……” 那长针是她来到苏布时,孙大娘给的,平日用于缝制衣料棉被,可想是有多粗,常人一看就揪心。 灵泽身子绷紧硬起,凝萱就知道已开始了,她裹住灵泽的前爪,生怕它一挠再伤到别人,过了今天,灵泽是会咬人的吧。 “你轻点儿,别下手那么重——” 灵泽嘴巴里发出“呜呜”的抽噎,凝萱捂紧它的嘴,灵泽也是伸出舌头抵住她,若是旁人,一双立齿定要刺上去。 “轻点儿,灵泽还没长大呢——” “你来?” 凝萱接连出声,接着传来的,是易寒幽幽的事不关己。 哑口无言,凝萱撇了撇嘴,果真男人是没一丝怜悯之心。 …… 结束后,凝萱望着那虽是将两处缝合,却是歪扭凌乱的线眼,一面摸着灵泽,嘟囔道。 “丑死了——” 易寒则是瞧了她一眼,又瞧向瑟瑟发抖,一双畏瞳的灵泽,扔下针线,走了。 凝萱轻哼了声。看向灵泽,总归比没缝好。 63.沈事 - 宴重山 - 垠轫 安抚好灵泽,将一地血迹血水拾掇干净,凝萱已累得抬不起眼皮,然她也知道,即将天亮,坐于点上烛灯的木桌前,看了眼窗外,草色见长,翠帘生辉,檐下雨水歇落,易寒走得急,忘记给其带把伞。目光于是又收回到那半碗饭菜之上,这饭菜,是钱瑗亲手拿来的,可…… 想着想着,锣鼓鸣声阵响,是起床的讯号。整个沉寂的院落因此而苏醒沸腾,凝萱换了身衣裳,坐在梳台前,将泥泞碎发收理利落,便有窸窣低谈的女工已经过门前。 “昨晚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本来就睡不好,这下后半夜更是没合上眼……” 有女子伸了个懒腰,不满着附和。 “就是就是,今天非要让孙大娘查查,看咱们后院是不是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 凝萱深吸口气,小腹仍有些疼痛,然昨日已耽搁了半天的课,今天说什么也要赶过去。再者,发生这一系列奇异事,明显是冲自己而来,想到这儿,她决不能坐以待毙。 推门而出,凝萱这次特地将门紧锁,免得灵泽醒来生事,也免得有人暗入不轨。 墨色混浊,乌云遮顶,夏日就是这般好处,再冷清的日子,也照样会在该有的时辰露个天光出来,凝萱有些呆呆的瞧着天空,恍如隔世,昨晚那夜,劫后余生,或许差一点就见不到日出了。 长长舒了气息,直至钱瑗过来拽她,她才缓过神来。二人一同往织工坊去。 …… 那织布机已然被修好,凝萱没提,也就没人再重说旧事。一切如往常,唯有凝萱,昨日迷魂散一事出现,她才发觉,危机已到了何种地步。 早饭时,钱瑗与凝萱一起,钱瑗的嘴是闲不住的。 “凝萱,你说过要带我出去吃好吃的……” 她扯住凝萱衣袖,她是几次要求出去溜溜,奈何没个正当理由,孙大娘也跟没应允过。 “过几天,过几天一定带你去。” “你说话要算数的啊!” 钱瑗一脸无奈,扒到凝萱身侧,撒娇道。又见其神色恍惚,一把夺过她喝了半天没舀完的早汤。 “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这都凉了,我给你换一碗吧。” 于是在凝萱的注视下,钱瑗倒进了窝棚,从热腾腾的大锅中重新盛了一碗。 “喂!赶快吃吧!” 钱瑗催促她,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对了,昨晚,后半夜,你没事吧……” 钱瑗心下想的是那满屋血腥气,想来是凝萱身体没好之故。还未等凝萱回答,便有人自远处而来,惹得钱瑗立马闭了嘴。 “这是卫小姐吧!” 吴湄摇着身子晃过来,对着凝萱微微笑道,伸出手来。 “我是吴湄,这整月来一直在外奔波,前日才回来,以后,还请卫小姐多多关照!” 钱瑗“切”了声,翻了个白眼。 “我已不是卫府小姐,叫我凝萱就好了,你……你好!” 既然在苏布之外,那知道她的身份也是不稀奇的。 伸出的两手浅握下,就被钱瑗掐开,大吼道。 “好了好了,我们凝萱知道了,吴小姐!” “阿瑗怎么还是这么客气,我也说过,别叫我吴小姐呢!” “哼——” 钱瑗不屑。 好在午间有歇息时间,钱瑗也没要凝萱非去修习,她这才得以睡个好觉,灵泽醒来,就在这一方屋中寻来寻去,凝萱精神大好,看着它,又是不由心惭,若是放它跟易寒去,至少自在,可那样,灵泽会被饿死吧。 就这么过了一整日,傍晚,凝萱却在院落之外,见到了沈诚和提药箱的沈姝。 兄妹俩脸色俱都有些难看,尤是沈诚,凝萱记得,上次见他时是上瑞尧宗之前,他去佟府开药,那时虽也是副白面书生样,却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如今,却是瘦骨嶙峋,惨白无力,又想起沈姝说,她在县令家……也是有些苗头在。 “三姐姐,三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 沈姝越过沈诚,一把抱上她,哀叹道。 “三姐姐,你陪我玩儿会儿吧,我要憋死了……要死了!” 她忍不住跳脚,抓住凝萱手腕,生怕她跑了似的。 “求你了,三姐姐!” “小姝——” 身后沈诚沉默中不免摇头,波澜不惊的脸上呈出些许无奈,凝萱瞧了眼,甚至觉得,他说出这二字,已是用尽全身力气,就要和声倒下。 “大哥——” 沈姝眉头蹙起,咽了半月的气唯有在见到凝萱时才吐了些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 凝萱心下想的是,与沈堰那败家玩意有关,事实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你跟我走,跟我走啊!三姐姐!” 沈姝扯住她,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走。 “你去,去替我打我二哥一顿,看他还敢不敢惹事!” “小姝,小姝……你把话说清楚……” 凝萱耐心道,这孩子自小就是副急寥风火的性格,可她现在,受雇于人,并非是自由身。 “我,我——” 沈姝不情愿的止住脚步,瞧谁都是副平淡如水的模样,可正是这麻木之态,才叫她炸锅。她扫向沈诚,又扫过凝萱,最后是坐在地上,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 “小……小姝……” 这是将凝萱吓了一跳,怎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赶忙蹲身,又是擦泪,又是安慰。却是又看向唯余哀叹的沈诚,焦急道。 “沈大哥,这,这是怎么了?” 沈诚低下头,看向自家妹妹,收回目光,对凝萱说。 “你去忙吧,这事你别管了!” 瞧前者疲乏无力,沈诚自小医术出众,在沈计也能独当一面,但也仅是在医馆,家中之事,也是无心打理,不然,怎么会养出沈堰沈姝这俩弟妹。 “沈大哥,小姝,你们等等,我换身衣服,跟你们去!” 因凝萱是本地人之故,她若想出去,苏禹唤是准许的,加之瞧见方才出去的沈家兄妹,苏禹唤倒是一愣,旋即又挂上温和的笑。 “果真是城小人密,大家原来都是一家人呐!” 说罢,赶忙催促凝萱前去,不必客气。 凝萱谢过,与沈诚、沈姝二人赶到沈计时,才上来的薄日又是西沉,墨色又涌上云顶,沈姝随意拉了个小二来问,说是没见到沈堰回来。 “大哥,三姐姐……你看他……” 沈姝敛起的淡色又焦徨起来,看向二人,小脸拧成一团。 “或许沈堰是回家了吧!” 凝萱按下她的肩膀,从前这丫头是怎也不会哭闹的,怎么今日…… “他才不敢回家呢!他是怕挨打不够,闹得家里还不够凶吗!” 沈姝抹了把泪,咬牙道。 “肯定又是去醉春楼了,肯定又是找那个叫‘如雁’的狐狸精去了!” 这都多少日子过去了,他哥仍是被迷得五魂三道,找不着北,与他同龄的子弟哪个不是成亲典礼,连娃娃都咿呀学语,满地乱窜了,爹娘是看到这兄弟两人,就气急败坏,连一向对父母言听计从的沈诚,也学会充耳不闻,视若无见。 家里几次鸡飞狗跳,最不开心的,除了沈家父母,就是沈姝,以前虽不是富家大户,也是一家五口,其乐融融,现在彼此见面,都与遇见仇敌似的,沈姝是受不了的。 “好了好了,别着急了!” 凝萱轻拍沈姝,拉着她就往外走,对沈诚道。 “沈大哥,你先回去看看伯父伯母,他们年纪大,千万别惹他们生气,我和小姝去找找沈堰,把他带回来……” “那烟花场地,你们怎么去得?” 沈诚将药箱放回木柜中,他怎么说,也是个男子,不能叫她们女子前去,再说,醉春楼那地方根本不可能接纳她们,更休说是找人了! 凝萱瞧向弱不禁风的沈诚,正欲开口,身后便传来一男声恭语。 “请问,沈计,沈诚大夫在吗?” 沈姝凝萱回头,却见是一身着衙服,头戴管帽的中年老者。 “是。” 凝萱微点了点头,还未说话,沈姝便已冲上前去,用力推囊起来。 “你是黎府的人吧,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小姝——” 这会儿干着急的人是沈诚,他上前拉住这妹妹,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黎县令家的管家,黎伯,他神色一变,问道。 “是……可是小姐又……” “小姐突发气喘,呼吸不畅,沈大夫,你,你快去看看吧!” “你们家小姐爱怎样怎样,死了关我们什么事……你快走吧!” 沈姝出言不逊,就是看这人不爽。怒骂间,沈诚已回身又将药箱背在肩上,对凝萱道。 “医病在即,小姝,就先交给你了。” “沈大哥放心去吧!” 凝萱点头,那二人在夜色招揽下渐行渐远。 沈姝“哼”了声,在那黎家小姐面前,她这妹妹是一文不值。气鼓鼓地瞥向二人消失的角落,她这俩哥,都是招了什么邪。 “你哥与那黎家小姐两情相悦?” 凝萱忍不住八卦道,见平日正襟正气的沈诚如此,果真是情字害人。 “相悦个屁,她要是相悦我哥,就不会任他在大庭广众下受辱没。” 64.醉春 - 宴重山 - 垠轫 沈姝一直觉得,沈家不是家财万贯,可沈诚至少是个体面的大夫,父母只指望他娶妻生子,求个门当户对,可现在呢,他却立下誓言,非黎家小姐不娶。要知道,官民相轻,沈家不比黎府,沈诚这么做,不止是旁人的闲言碎语,议论他攀龙附凤,更甚,黎府作为一城县令,根本瞧不上沈诚。上此在黎家,才会受那黎哲轻蔑……加之沈堰,兄弟俩一个都不叫人省心。连大病不起的沈家二老都没想过,这时候,撑起沈计的,居然是沈姝。 “三姐姐,为什么会这样啊!” 沈姝骂着骂着,忽又叹气,躲在凝萱怀里无抽噎起来。 “三姐姐,怎么这么苦啊……” 她生来顺风顺水,想不到沈家会变成这副模样,只觉自己是世上最凄惨的人了。 凝萱没说话,搂着她安慰了会儿,待其好些后,才说。 “咱们也收拾收拾,去找沈堰吧!” 醉春楼位于垠城最繁华地处之一,远远的,即见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喧哗不断,传来女子细声甜腻的招揽,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两人还未走近,弥漫整条街的脂粉气铺面而来。 整四层高的酒楼在垠城已是少见,能如这般日日享换,人流来往如川的更是独树一帜——本地最大的青楼妓院。 门口,“醉春楼”的牌匾熠熠生辉,珍珠帘挂着,轻衣翠柳的女子络绎不绝,文人品客,白面小将,平日再如何标榜正经的人,到了这儿,也是染上一层浓郁香气。 沈姝停下来,拉住凝萱,两人素衣紧缚,在纷繁男子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哥他肯定在里面,不过,咱们怎么进去呀!” 见这场面,沈姝也不由心悻。 “那姑娘叫‘如雁’,是吧!” 凝萱想了想,道。 沈姝没好气,瞧了眼这些昧语折腰的男子。 “除了那狐狸精还能是谁……听说是这儿的头牌呢!” 凝萱点了点头,想出个由头却是没半个底,可她既然已过来,沈堰是必须得带回去不成。 紧咬下唇,凝萱边走,边叮咛沈姝。 “待会儿,一定不要乱说话。” 沈姝重重地“嗯”了声。 见到两人,几位守在门口,粉白如雪,娇柔动人的女子笑容敛了敛,尤是在见到凝萱时,更是不由多瞧了几眼,凝萱虽生计不如,却是从小养在深闺,即便素面粉裙,不加修饰,与她们相比,也丝毫不差。 “诶诶,两位姑娘,是走错地方了吧!” 其中一位将凝萱拦住,凝萱则是将小姝护着。 “我们这儿是‘醉春楼’,是招揽男人的青楼,可不是吃饭喝酒的地儿!” 几名女子眼中闪出警觉,这地方也常有女子出入,可多的却是来闹事扬威,良家妇女自顾以来就是她们这行的死对头。 “请问,‘如雁’姑娘在吗?” 凝萱朝里看了眼,已有几名膘肥大汉走了出来,一副凶神恶煞的神奇样儿。沈姝眼神微黯,往凝萱怀里缩了缩。 “如雁”这名字如雷贯耳,几名女子收起笑容,对视一眼,又将目光转到凝萱身上。 “你找她做什么?” “我们找‘如雁’姑娘,是有事相谢,先前受其恩惠,想当面——” 话未说完,只听其怀中沈姝尖声呼叫,凝萱手臂一空,小姝被人推开,紧接着一双肥手便圈住了凝萱腰肢,周身萦绕的酒气。 “三姐姐——” 沈姝“哎喲”一声倒在地上,见那人正嗅着张丑脸往凝萱颊上凑,淫声道。 “这姑娘美,走,伺候大爷去——” “放开,你放开——” 凝萱畏后身子,肩头被这人牢牢缚紧,怎么也挣扎不得。可这男子却是大醉淋漓,才不管是谁,毕竟到了这烟花之地,哪个姑娘不都是银子能换得的。 沈姝扑上去,被那人又是一把推开。 “小姝……你滚开——” 凝萱大惊,沈姝咬住嘴唇,眼泪顺镇脸颊流下来,平日在家闹谁都要让她几分,在外面,谁又会将她当成小妹般宠爱。 胃腔翻江倒海,酒水与胭脂气使其想吐却吐不出来,凝萱一面躲闪,却是引发更多人驻足围观。忽就想起之前在卫府,章徊他…… 方才几名女子掩面欢笑,却是无一人上前为其说道。 “这是这么回事啊,是谁啊——” 沈姝无助地哭出声,人群最外,十米米高的围密松树之上,嵌着个轻薄身影,花红灯笼照应下,却也只见其紧绷的嘴角,阴森目光,手中暗器就要飞出……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菜刀飞出,直戳那醉酒男子手腕,偏是那么一斜,恰好将其衣袖订在那木门之上! “臭男人是瞎了眼吗?瞧不得谁是谁?” 随着一道比男子还要正义的嗓音,人群中走出个女子,身后跟着阿胖赶鞭的马车,馥郁清香,满满几大缸酒,正是邢蕴。走到凝萱身旁,帮其整好衣衫,凝萱心中生出股暖流。 “蕴姐——” “姐姐来晚了!” 邢蕴道,虽不知凝萱会如何到了这地方,她既唤了她声姐姐,她就该护着的。 沈姝抽了抽鼻子,抱歉着抱住凝萱。 “三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的啊——” 凝萱抹了把眼泪,反倒安慰她。 那男子嗷嗷叫唤,这下是彻底酒醒,却是将老鸨引了出来,见到邢蕴,堆簇愁容立马换了张笑脸。 “是邢姑娘呐,有失远迎呢!” “翠姨,你的客人欺负了我妹妹,您看怎么办!” 邢蕴看了眼,她是能将这事解决的。 老鸨一张嘴也是灵活,立马叫人将那男子扔出见官,凝萱与沈姝也得以跟邢蕴进了去。 …… 身后,几位女子皆涌上几分不平。 “妙菱姐,这如雁姐可真是男女通吃,连这么美的美人儿都上到醉春楼来了!” “是啊,妙菱姐,你以前也是头牌出身,怎么就叫那女的抢了风头……” 那叫妙菱的女子精心施妆,眼底一通神色收起,瞧了眼几人,步伐轻盈着离开。 邢氏酒楼是专为醉春楼供酒的,自邢家酒水上场,客人都只觉他家没了滋味,是而这醉春楼后来便只要邢氏的,对邢蕴也极为尊崇。 支开翠姨,阿胖搬运安置都极为顺手,邢蕴这才开口。 “你们到这儿来做什么?这儿可个个都是人精,方才那个叫翠姨的,也不简单。” 沈姝是认得邢蕴的,之前他打断沈堰一条胳膊,她也是横眉怒目,恨不得咬她一口,可这次她救下凝萱,反倒是消了那恼意,只是不晓得凝萱是如何与她相识。 凝萱看向邢蕴,谁不知她与沈堰水火不容。许久才道。 “蕴姐,我们来找沈堰回去。” 邢蕴果真是暴跳如雷。 “什么,那狗东西……” 邢蕴将凝萱沈姝二人带至此,自然也是要将两人送出去的。她叫来阿胖,唤其放风,几番打听,才知道如雁单独宿在醉春楼后院,一方僻静小屋之中。 “走吧,我跟你俩去。” 邢蕴二人,这地方人多口杂,虽来去自由,可又实在怕这俩出事。 如雁自半年前赢了“花魁”美誉,醉春楼便应由为其辟出这地方,供其休憩。 雨又淅沥而下,且几近是半刻间,又如倾盆爆落,好在邢蕴取了伞,凝萱与沈姝挤在一处。 道路泥泞,醉春楼腾飞檐台却在雨夜中伫立,灯烛彻夜,金银玉屏之上闪出舞姬们妖娆婀娜的身姿,达官贵人聚精会神品味佳酿…… 还未走近,便已听闻一阵琵琶轻弹,伴着雨水敲打,声声入耳,再近些,便传来沈堰旁若无人的扬声醉语,及“咚咚”的敲门声。 “如雁,如雁,让我进去……” “二哥——” 沈姝闻言,赶忙上前几步,推门而去。只见沈堰曲躬弯腰,瘫坐在黄松木门前,一面伸手砸门,一面不停念叨。 “如雁,如雁……” “二哥,跟我回去!” 沈姝小跑到他身侧,这怪样她早见怪不怪,可今日,她是要断了他的念想,绑他回去。 “沈堰。” 凝萱撑伞过来,沈堰爱吃喝玩乐不假,喜欢撩拨女子也不假,可这些年来,她却是少见他这般。 “你是……小姝,你是……凝萱——” 沈堰斜了眼两人,伸出食指,念念道。 “你说呢!” 沈姝怒极。沈堰撂开她搀扶的小臂,一双拳头,又重重砸上去,大叫道。 “如雁,开门,开门叫我进去……” 屋内,琵琶声渐悄,少顷后,换了曲重新弹奏起来。沈姝起身,也上去捶了几下。 “喂,喂,你开门呐,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我哥好好一个人搞成什么样儿了!” 多年来,沈姝掩不住对这二哥的嫌弃,可现在这忧颓失落,她反是多希望,沈堰快乐就成。 话落,琵琶暂歇,屋内传来女子轻柔话语。 “你们既是沈堰家人,就带他回去吧……” 沈堰自听到这声,便已灌了猛酒般,翻身而起,正要说话,那琵琶声又是入耳,他抬起的手放下,身子倾倒下,居然抱着凝萱裙袂,幽幽哭了起来。 “沈堰——” “没出息!” 止步雨中一直未出声的邢蕴骂了句,这人果真一点长进没有。 65.雨夜 - 宴重山 - 垠轫 邢蕴英气眉眼皱起,若非见他酩酊大醉,这几句唾骂之后,早走开了。 “二哥,你别哭啊——” 沈姝耐着性子劝,见沈堰这般,心里也是卡了根刺一样难受。 “二哥,回去吧,这女人有什么好的——” “沈堰!” 凝萱与沈姝一起,她与沈堰相识多年,知道他虽平日软言细语,却是个倔强不肯低头的、 “天色已晚,如雁姑娘要歇息了,咱们回去,你改日再过来,好不好……” “哼!” 沈堰止住眼泪,“嘿嘿”笑着看向凝萱,孩子赌气般发出声轻鼾,一本正经道。 “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就像忽悠我,呵……我才不上当呢!” 没等二人开口,他便又支棱起来,回身扬哭道。 “如雁——如雁——你让我进去!” 几声醉语之后,里屋琵琶声夹杂着冰冷疏清的女子声音。 “沈公子请回吧,以后也勿要来醉春楼了!” “你——” 一口气没上来,沈姝拖上沈堰,人家绝情至此,他还在这儿做什么。 沈堰毕竟是个男子,沈姝拽他不动,衣袖一空,沈堰反身跌倒在地上,他抬眼呆呆看向那雕花织绣木窗,忽得眼眶泛红,出声呢喃道。 “你不见我,我就在外面等着,你一直不见我,我就一直等着——” 似是知晓结果地,沈堰也不再呼喊,他趔趄着走进雨幕中瘫坐下,任倾盆敲打入怀,沈姝追上去,一双拳头捶上沈堰,恨铁不成钢道。 “你干什么呀,你是不是脑子摔坏了……” 凝萱撑伞而至,挡在二人肩头。这时的沈堰似是醒着,他抬头瞧了眼,淡淡道。 “你们回去吧,别管我!” “你是我二哥,我怎么能不管你嘛——” 沈姝哭闹,响雷阵阵,那女人狠心之下肯定不会搭理沈堰,她定然不能叫她哥在这儿淋上一晚的。 “小姝,咱们去那边。” 凝萱叹了口气,目光对上颓废的沈堰,才又对沈姝说。 “三姐姐——” 沈姝不明白,可她也一时也没其他办法。这时邢蕴走过来,冷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小妹妹,有的人固执如此,再怎劝也没用的……” 话罢,蛮力拽上她,带着凝萱走到附近檐下,沈姝心疼,挣扎中被凝萱扯在怀里。 “叫他淋一场,说不定就好了!” 夏日已至,淅沥小雨清爽无比,几个时辰下去,却是寒冰垂幕,加之入夜稍晚,几人立在屋檐下,只觉便体生凉,脚底发软。 远处,高屋建亭伫立,台上宾客舞姬换了一批又一批……这方庭院下,却是僻静无比,泥石混杂的水流同溪涓般掠过沈堰衣衫……沈姝几次想上前,可她也了解些沈堰,知道说不动的。 “如雁——” 沈堰狂笑几声,冷雨捶打,由开始的颤瑟到麻木,却是能由人大醉一场……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如雁的音容笑貌,婀娜俏姿,自几月前她一夺魁色,他便注意到了她,可惜她宣称卖艺不卖身,他也押上银两,多次相交,知己相称。那日,她被富商强迫,老鸨威言相逼,他正言相救,那之后,二人更加亲近。只是,他多次表明心意,她都搪塞钝辞,晦语拒绝,直至近些天,他被沈家父母安排上几位本地女子,婚姻大事,急躲不过,他才提出为如雁赎身,嫁娶成亲之事,她更是惶恐无状,一转态度,想与他断了干系,叫他不要再来。可日日相处,他决不相信,她是那样的品性…… “如雁——” 沈堰嘶吼一声,脑子耳鼻灌入不少水,他并非是个狂傲之徒,可这时,却实在不明白,与如雁,有何处配不上之理,她出身风尘,可自己,不也是沈计众人眼中的废柴吗? 后半夜,屋中烛灯熄灭,幽幽琵琶声断,二楼一间小屋内,映出个微薄倩影,女子缓缓走到窗边,推出个小缝,透过层层雨幕,瞧向雨中疯癫桀骜的男子—— “爹娘说得没错,青楼能有什么好东西……” 沈姝望着那借时而下的光影,狠狠咬唇,若是她碰见这女子,定要她好看。 “如雁,你看着,看看我……” 那自大雨中泄灭的孤灯,正如沈堰心头最后一支弦,他愣愣顿了半晌,这几声出来,终是支撑不得,整个人瘫倒在大雨磅礴里。 “二哥——” “沈堰——” 凝萱与沈姝惊着上前,后者摆弄沈堰,其双目微闭,身体浸泡,冰凉如骨。沈堰张开眸子,空洞无神,直冲上天,似是明白,又或是在梦中…… “沈堰。” 凝萱扶起他,可沈堰的视线仍是紧盯那小屋,在等个来不及的回应。 正是这时,传来道刺破雨声的嘹亮长嘶,哨声长鸣,健马飞驰而至,穿戴蓑衣竹帽等待许久的阿胖已近至眼前,憨憨笑道。 “蕴姐,还以为你先走了呢!” 把伞给他,冲雨中三人挥手,凝萱与沈姝一左一右,将沈堰搀上马车,这次,他却没再拒绝,盯着黑屋小立木窗的眼神黯了黯,终是熄尽。 “三姐姐……” 沈堰没事,沈姝抽泣这扑倒在凝萱怀里,心疼她二哥,也是怒气横生。 “他这么回去,肯定又少不了爹娘一顿打骂……” 凝萱抱着小姝的手臂紧了紧,瞧沈堰这般,谁也是恨铁不成钢,可小姝说,沈家父母已是大病缠身,沈堰这一回去,定然又是火上浇油。 “那就……先别回去了!” 凝萱撩开车帘,雨水斜着划过她的脸,这时也不知有没有客栈。 “蕴姐,我们到城外,就停下来吧。” 半顷,马车很快歇止而息。 凝萱先下马,定睛一看,有些熟悉的牌匾上刻着“邢氏酒馆”四字。 向邢蕴投去感激的微笑,上次打断沈堰半条胳膊,这下却是救了沈堰半条命。 “那……那就谢谢你了。” 沈姝扭捏道,顾不得许多,赶忙前去照顾路上因高烧发作已昏睡的沈堰。 邢蕴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瞧了眼半死不活的沈堰,歪头道。 “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等废物,我平生最瞧不起……” 好在只是头脑发热,阿胖取来几床棉被摞上,又灌进几服药,沈姝才放心。可沈堰嘴里仍是三句两句念叨“如雁”,沈姝药碗一摔。 “别叫唤了!” 说着,瞧向凝萱和邢蕴,默淡道。 “我三姐姐哪点比那女人差,你真是瞎了眼。” 沈姝对凝萱喜爱十分,她与沈堰青梅竹马,交情深厚,可沈姝几次撮合,沈堰都不为所动,后来眼睁睁看凝萱嫁入佟府,凝萱与佟煜和离之后,沈堰关切几句,已是一心扑在那如雁身上了。沈姝愿望彻底落空。 “就连……就连邢蕴姐姐,也……” 邢蕴一口茶水险些吐出来,佯装不满道。 “小娃娃,你可别带我!” “事实嘛!” 安置好沈堰,沈姝也累得睡熟过去,凝萱与邢蕴却是过了那点,怎也合不上眼。二人来到酒馆后院,石方小亭,雨珠循飞檐落下,形成断断续续的翠帘,滴答作响,于这寂寥中加了几分脆响,知道凝萱喝不下烈酒,邢蕴煮上清茶,氤氲花香,沁人心蕊。 “我真是好奇,你怎么会认识那等混蛋玩意儿!” 见凝萱举止文娴,说话也是文绉绉的,可不像沈堰,人模人样,却是闹腾十足,上次,险些将她的店铺掀翻。 “说来话长。” 凝萱掩面轻笑,想邢蕴不是个好气性,沈堰咋呼起来,也是不分青红皂白,不过误会已解,她也放心。 “蕴姐,沈堰不是个坏人,你不要介怀。原谅他吧!何况,他那胳膊在你手下,险些不保,这一来一去,平了!” 试图安抚邢蕴,多次相救,她算是知道,这是个嘴硬心软的。 “坏人可不会这等没脑子!” 邢蕴喝下口酒,骂了句,算是认可了沈堰。 “对了,蕴姐,上次,那个……杨师傅如何……” 凝萱放下茶盏,上次走得急,许多事没来得及多问。 “还有,还没请教,你的来历呢!” 邢蕴大笑,有种女子少年的潇洒不脱。 “可不敢说‘来历’,又不是什么大门大户的。你也知道,对面玉器行是我叔叔,我们邢家在乡下,本以养牲卖畜为生,我自小跟着学些狩猎本事,可近几年行情不好,亏本得多,我们叔侄二人便到这垠城来了!” 邢叔无字无女,一生以玉为伴,她呢父母去后也是独身一人,与这叔叔自小十分亲近,便一同过了来,自己试着经营家酒馆。 说到这儿,邢蕴脸色变了变,忽道。 “你说起那盲老,我倒想起来,他可是有些奇怪!上次听叔叔说,尤是他刚到这儿时,常常打听地处人际,夜晚与他一同住的伙计常道,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求教求饶……好像咱们把他吃了似的——” 邢蕴想了想,但自那人来之后,邢氏行当生意的确满涨满销,这也是邢叔没赶其走的原因。 “或许是我多想吧!” 想起易寒说那人做过下背叛之举,若非他盲眼高龄,又手无缚鸡,她也不会将其送到邢氏那儿去。 “蕴——” “谁?” 凝萱正要说话,邢蕴已厉声打断,起身呈警惕状,望向偏房那一漆黑角落。 “出来吧!” 66.送衣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与邢蕴一同瞧向那悠深处,许久,没有半丝动静。 “不知好歹!” 就在凝萱都怀疑二人是否看错了的时候,一声嗟叹,邢蕴手中,一把状如菜刀,轻如薄翼的尖利已飞了出去。 蝉鸣皆起,两道兵器锤击寒光闪过,那人一跃而起,为求躲避不得不显露身份。 “谁!” 邢蕴平淡神情更显焦色,只这一招便能看出,这人武功,至少轻功极不错,此刻根本来不及想,这黑衣人究竟为何而来。 邢蕴上前几步,摸到的口哨已抬至嘴角,正欲使音唤人时,这人腾空而起的身体却忽得一晃,一脚落下墙檐,像只被忽得袭击的鸟儿般摔了下来,重重倚在草间,再也扑腾不起来。 邢蕴与凝萱相视一眼,缓缓走近那深呼喘息,似要毙命的黑衣身影,后者紧身束腰的躯体微颤,再近些时,显然除了嘴角流落的血迹,已没了动响。 小心翼翼,只有那双微闭的眸,可凝萱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阿……阿陋……” “你认识!” 邢蕴惊着回头。 轻声将阿陋抬到客房,邢蕴取药,凝萱点起烛灯,本想为其清理包扎伤口,可寻来寻去,根本找不到。 凝萱叹气,将热毛巾腾上阿陋额头,开始为其解衣宽襟,她身上,明明有股浓重的血腥气息。 伸手将其对襟长肘内衬缓缓脱下,凝萱瞳底蓦得张开,她紧紧咬着下唇,根本想不到,她是如何忍受,又是如何活到现在的!肉肤脱落,血痂鳞鳞,鞭痕刀口淋漓,就连胸前,也没有一块完好无损的肌肤,尽量小心下来的手微微瑟抖,却仍是被迫停下,那未痊似愈的粘稠将几层厚重布料粘在一起,贴在肌肤上,根本揭不下来。 心上扎下荆棘般,凝萱脑海里浮出的,是易寒那遍布躯体的伤痕,莫非她…… “怎么会这样?” 正用热水浸湿布绢想和润血液,邢蕴已搂了几大包荡下灰尘的药进了来,见状,就连其那几近少吐露怜悯的英气面庞也呈上不忍,惊着道。 “好狠的心肠!” 这就能理解,为何其会在施展轻功时忽击倒下,那东西全身发力,这般刻骨痛楚平常人根本承受不来,想来能使其拼命到这邢氏酒馆来的,是不得了的大事。 凝萱握住阿陋血衫的手冰凉刺肤,她多次相救,上次毕硼过来,应该就是她,可如今却又是为了自己,将她害成这样,想起多次疑觉背后那双尾随的眼睛,难道就是阿陋? 自己身上究竟有何端倪,使得苏禹唤如此青睐!难道仍是因为卫府! 邢蕴愣了愣,见凝萱如此,大抵也明白这人的用意。取来剪刀,将凝萱攥着的布料直接切断,节约时间,也方便治伤。 “这丫头怎么回事!” 见阿陋这会儿还未揭下的黑面具,邢蕴叹气道,以为其只是遮面而用,抬手拿下,哪有人睡觉还戴着这个? “蕴姐!” 怔神间,瞥到邢蕴动作,凝萱赶忙出声制止,却是应声已迟,那面具已被轻易拿下。 一瞬,不只是凝萱,就连邢蕴也惊得呆神,只因这张脸,简直巧如仙女,靓如画尘,五官精美,灵动如斯,即使这般凝眉蹙稍,在这巴掌大小的颊下,也如初生婴儿般,叫人移不开目光。不似邢蕴的英气和凝萱的淡柔,是小,小巧玲珑,简直如十几岁的孩童。 “好,好漂亮的女娃!” 邢蕴忍不住慨叹。 翌日一早,交代完邢蕴,凝萱便早早离开。沈堰大醉未醒,好在有沈姝照料,应该没事。只是将阿陋留下,凝萱愧疚不已,邢蕴却是大气,拍着胸脯道,自己就是喜欢这小娃娃。 回到苏布,先是去了苏禹唤那儿,道理来说,告完假是得要与他说一声。 阿贵守在门口,见到凝萱时,脸色不是很好看,一副她来到不是时候的为难样儿。 “那我改日再来吧。” 凝萱道,她心下向来试试苏禹唤,可想起上次他对阿陋厉骂的骇人模样,或许对这阿贵,也是如此,还是休要拖累别人。 “不不,不是,卫姑娘,我没那个意思!” 阿贵闻言,赶忙舒展神色,摆手摇头道。 “您稍等下,我,我这就去通禀公子声!” 往院内瞧了眼,生是拿出赴死的气概般,凝萱失笑,问道。 “苏老板,这几日是在忙什么!” “啊?” 阿贵正凝神思索什么,其视线硬盯里屋,这话一出,两颊更是青紫一片。 “算了,你当我没来过吧!” 凝萱见他实在惶恐无状,加之阿陋那满身伤,苏禹唤究竟是……免得阿贵再受气。 “别别,卫姑娘,您别走,我家公子叮嘱我,您要是过来说什么也得告诉他!” 阿贵挠挠头,焦惧中掩上几分憨实,却又很快不见。 “我,我这就去!” 说罢,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果不其然,几声毫不客气的怒斥传来,踱来踱去的凝萱眉头蹙起,掌心紧攥,就在其以为自己连累阿贵准备抬脚离开时,却被身后的苏禹唤叫住。 再看时,他已又是一身竹衣,温润笑意满怀。 “屋中凌乱,就在这儿说吧。” 苏禹唤开门见山,也不寒暄,凝萱对上他的目光,其炯炯有神中分明带着几丝方寸大乱。 凝萱点头,道破而未说破,微微笑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凝萱就是……过几日是家父寿辰,想着回去看看!” 苏禹唤神色微僵,前几日卫家大姐过来,他是知道的,那时凝萱明明还在犹豫,此时却…… “凝萱再如何脱离卫府,总也还是卫家女儿,父亲年事已高……不过您请放心,只需一日,凝萱会马上赶回来!凝萱如今受雇苏布,在这事上,绝不会有所偏私!” “那……那好吧!” 凝萱见其仍有讶疑之色,也不再多问。 “那凝萱就先告退了!” 苏禹唤点头,凝萱身影消失在拐角。其敛起盈盈笑意,又恢复冰凉无色,抬眼问向一旁阿贵。 “阿陋没回来。” “是。” 阿贵低下头,所以说,凝萱这趟过来毫无征兆。 苏禹唤发出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又道。 “去取些药来!” “是。” 回到后院,正是香气逼人,女工们便吃早饭便低声闲聊,钱瑗扑上来,看向她手里的饭框,嘿嘿一笑。 “我的好凝萱,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呀!” 说着,已打开圆盖,眼瞧是几盏桂花牡丹形状的各色糕点,钱瑗捏起一块咬在嘴里,酥脆入骨味,简直是人间极品。 “哇,好香啊!” 钱瑗扬叹出声。这浅淡花香一下便吸引了不少女工前来。皆是眼红羡慕,欲欲跃试。尚敏放下饭碗,从旁走过,却是冷脸没说一句话。 钱瑗“哼”了声,凑到凝萱耳边道。 “我昨晚看见她从苏老板那儿回来,哭丧着脸,比阎王小鬼还难看……那模样,别提有多痛快了!” 凝萱微微一愣,昨晚,她碰见沈诚沈姝,可苏禹唤方才,并不像抱恙在身,早知是少问一句,他们来医的是何人!且她刚刚,分明在苏禹唤身上,瞧见了若有若无的血渍! “阿瑗,你们吃,我回房去换衣服。” 锣鼓敲响,凝萱只会了声钱瑗,又是快到修习时辰。打开门,灵泽窝在榻上,上次伤得不轻,白日凝萱一直将其锁在屋内,探出的脑袋被凝萱抱在怀里,心头累极。 接连几日过得奇快,生意如何,孙大娘都是依照日程带着这些女工练习,凝萱掰着指头,卫老爷七十大寿即到。 一早,卫引霜从苏布门前经过,直接叫了凝萱去。 并不熟悉的两人同乘一顶高轿,并不熟悉。引霜穿了件银红素花牡丹图纹全绣长袍,头戴金勾珠玉暗红凤钗,隆重庄典,气派十足。反观凝萱,却是淡粉妆花素绣长裙,寡妆清雅,比平日好些,却是没有半分参加寿宴的模样。 “你一直戴着!” 引霜看向其腕上所戴的手镯,仍是凝萱出嫁前,她送的嫁妆。 凝萱尴尬一笑,缩了缩手,她单纯觉得这东西好看,因而才一直佩戴,她这么一说,她倒是没话接。 见凝萱略沉默,引霜从身后取出件灰色包袱,扫量凝萱道。 “你看今日回府,又是寿宴场面,我提早准备的,你换上吧!” 凝萱看了眼,全然没动,垂下眼眸道。 “大姐,我虽仍是卫府女儿,却你们锦衣玉食的生计相差甚远,这样不好吧。” 她是如何处境,今日在场之人应该多少都知道,她再声扬,大家脸上都无光。这等披金戴银虚晃身世之事,她也不愿做。她也从不认为,离了卫府,只身在外有何见不得人。 “那……好吧。” 凝萱回绝,引霜也不再坚持。她盯着凝萱又持少顷,耐心道。 “那也还是收下吧,就当是大姐送的,与卫府无关!” 凝萱没出声。 “大姐准备了许久,就当是片心意,收下吧,以后或许能用上!” 心中暗忖,怕是没什么能用的着的,可引霜几句接连请求,她实在不想拒绝,毕竟在卫府,引霜曾是唯几对其关切有加的人。 67.寿宴 - 宴重山 - 垠轫 还未到卫府,远远的,红纱入眼,彩缎垂挂,前来贺寿的亲朋友人络绎不绝。 引霜带着凝萱下轿,后面一顶,是引霜的夫婿,黎鹰,凝萱极少见他,只是微微颔首以示礼节。 一身鲜红对襟弹墨勾色牡丹宽袍,浓妆艳抹似年轻女子的卫夫人立在门口迎接宾客,此时见到几人,堆笑的神色不禁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引霜回来了,还有姑爷!” 说着朝其后方躬身迎笑,唯独对跟着引霜的凝萱视而不见。 引霜敛了敛神色,她提前只会过父亲,卫夫人不会不知道,即便心有不满,今天当着不少达官显贵,富商大贾,也是不敢发作的。拉起凝萱,浅打了声招呼,便直接进了里屋。 留下皮笑肉不笑的卫夫人。 “切,等过了今日,叫你再猖狂!” 白如粉面的妆容狠狠皱起,甩了甩手中的丝帕,赶忙又下去招待另一番客人。 虽说卫氏引以为业的布庄虽大不如前,但卫老爷在这行同行不少,加之卫允荷下月婚事在即,夫婿对象又是本地郡守夭子,听闻,前旬拯卫氏布庄于危难的“微绣”,就是章徊寻人引来的。 卫府脱险,其余本地布行都分得一杯羹,总之,来巴结章徊的,来感激谢礼的,都有。 凝萱也是随引霜坐下,周遭有人低声交语,才晓得这些消息,她果真想得没错…… “这是卫府大小姐吧,这是黎鹰,黎老板!” 有人认出引霜,前来敬酒,她早早出嫁,相识的人极少,可黎鹰不同,黎氏一族在垠城是老客商,联络交际颇为频繁,黎鹰更算得上佼佼者。 引霜笑了笑,虽不记得这人,却是仍依礼回酒。 “我来,我来……” 黎鹰拦住她,反倒自己与那人碰上杯盏,交代道。 “你与三妹在此,我们到外面去!” 说罢,离开。 凝萱目送二人,还未回神,引霜已替她整理衣袖,语重心长道。 “你看,卫府还是有根基的,听大姐的,离开苏布吧……” 凝萱方起的兴致一下弱去,看着引霜,闷闷拒绝。 “大姐,你不是也早早离开卫府,另寻出路?” 她早早嫁与黎鹰,不用想,也知与卫夫人掌事有关,她能做,却一味阻挠别人,简直是双标。 引霜一口气憋在心里,也不再多说。 卫老爷与章徊在偏房议事,这会儿一出来,满院方在寒暄之人皆围了上去,敬酒祝茶,美言说尽,恭维的大多还是章徊,毕竟能凑上郡守的光,可谓是天大的福分,卫老爷喝上几杯,来到正堂落座时,正巧瞧见引霜与凝萱,及黎鹰。 “岳父大人。” 黎鹰双手交合,鞠躬道。 卫老爷笑着“嗯”了声,这些年,他对黎鹰也是满意之极,此次卫布事故,黎府也帮衬了不少。话落,目光转向她们两姐妹,似是满心话语也咽了回去。 “回来了,回来就好。” 淡淡几字,宾客已到,来不及多说,便坐回了主位。 恰巧这时,章徊在众人簇拥下进了来,其一身白衣青莲,逢迎下笑意虚假,凝萱嗤之以鼻,瞥了眼,视线却凝滞住,那人影之外,远远跟紧章徊的,是……毕硼。 那晚刀枪火烈生死之刹涌入脑海,凝萱心下一震,虽是意料之中,却是忍不住生出畏惧,毕硼虎背熊腰,身躯粗壮,任谁瞧上,都会觉得,他只需轻轻一拳,就能将人打死。显然地,毕硼也发现了自己…… “凝萱,怎么了?” 引霜瞧她神色不对,也循目光察觉去。刚要说话,凝萱却又恢复平静如水,淡淡道。 “没事。” 卫老爷落座,琵琶筝鸣静寂之下,寿宴便是开始了。章徊刚坐下,正藐向对面凝萱引霜,只听不助惊叹,一女子缓缓而进,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只见其身着刻金挑染青桔百合云纹留仙曳地长裙,额上高髻扎挽,一朵殷红素花十分显眼,媚眼如丝,简直勾人心弦。 “这是谁呀,真是美人呢……” “卫老爷三个女儿呢!” 赞美声此起彼伏,允荷心中虽是畅快之极,却是屏息链目,充耳不闻,走到章徊同桌坐下,无意是宣告了自己的主权地位。所见之人也终于明白,这就是将与章徊联姻的女儿。 卫老爷端起酒杯,客言道。 “今日卫某过寿,多谢诸位同行亲友前来赏光,卫某协亲眷在此多谢大家……” 卫夫人同贺起身,共饮此酒,掩不住的欣喜。 “另外就是,卫府下月嫁女,彼时还请各位前来……” 这消息在垠城传了又传,今日才有个准信,卫府再落魄,抱上章家这棵大树,也是风吹不倒! “那就恭喜卫老爷了!” “卫老爷好福气!以后还请卫老爷多多关照……” “客气,客气!” 恭贺之余,便是开席用酒,凝萱与引霜同坐一桌,心中百般滋味。引霜似看出些,叫人取来些素酒清茶,不至于醉倒。 “眼下,你二姐也要出嫁成婚了!” 引霜感慨道,又问。 “萱儿,你离了佟府,可有心仪的人?若有,只管和大姐说,我替你做主。” 所以,女子若非嫁人,是没其他出路了吗? “我一个人挺好的。” 凝萱说了句。不知为何,脑海中忽就浮现出那日佟煜前来迎亲的场景……她果真不是亲生的。 …… 几杯酒下肚,方才还正襟危坐,正气肃语的人此时已摇摇欲坠。 “三妹妹!” 凝萱正四处打量,章徊便端着杯盏过来,连带着醉醺醺一片,身后绷紧神色的毕硼紧身随扈,几次想上手搀扶漫面通红胡言乱语的章徊,却都被其斥责开来,这人在章徊跟前,当真是少了凶残。 “二……二姐夫好!” 凝萱微微笑道,碰上这杯,饮下。 “那佟家真是瞎了眼,连三妹妹这样的美人坯子都不要……” 眯起眼睛,手一挥,意图当真是毫不掩盖。 “毕硼,带公子下去吧!” 与来人洽谈的允荷见状,怒色上脸,赶来吩咐毕硼道。 “是,是!” 毕硼盯着凝萱的眼珠一转,回复之后带着张牙舞爪的章徊离去。 “三妹,你被夫家休弃,在外将我卫府脸面丢尽不说,怎么,还想打姐夫主意!” 允荷的确应下卫老爷不找凝萱麻烦,可章徊几次对凝萱之举,不由叫她醋意横生。 “这就是卫府三小姐啊……” “就是背弃卫府,投身苏布那个!” 在场人大都与卫氏一线,早闻凝萱这人,方才见其装束,本以为只是个跟在引霜身后的丫鬟,如今才知,她居然就是凝萱。 凝萱双颊一烫,也是受不了允荷无理取闹。 “你瞎吗!没看到是谁找事吗!” “你……” “小荷!” 引霜一直呆在这处,自然是知晓来龙去脉,允荷嚣张跋扈的气性她也知道。 “小荷!” 引霜自小偏袒凝萱,如今允荷得势,也不愿再将其放在眼中,只待其又要发作时,却是被卫夫人拦住。 “别闹了,也不看看自己身份!” “娘——” 允荷娇声道,扫了几眼众人,终是将恼气压下。 “明日是端午,卫府一体,如何都是自家人,都消停些吧……” 卫老爷沉着脸过来,劝道,却是没怪罪任何一方。他是上了年纪,实在不想忍受这吵闹纷乱的场面。 凝萱神一顿。端午?的确是端午!今日人流客散,她还在思索,想去那禁地看看,只得到天黑才行,这下好了,是有理由再多呆一晚。 柔霞依云,惊旖漫天,收拾出来的仍是她的偏院,凑合一晚倒也没什么,只是再回此地,难免有些落寞,她与小雅、季嬷嬷一齐待了数十年。 白影跃至,自墙头而下,扑进凝萱怀里。 “灵泽!” 她惊道,还未再说一字,循灵泽凌厉视线往后瞧,已有一身黑衣直立在那儿,额上横疤若隐若现,身后利剑显眼。 “我以为你不来了!” 那日她只说要回卫府贺寿,却没有告知他详细时辰,晨起引霜来的突然,她左瞧右瞧,也没见易寒人影。 后者盯着凝萱少顷,确认她是没事,毕竟他来此,还是保护她的安全。 凝萱笑了笑,心中悬了半天的石块终是能放放,有他在,她怎么也安心许多。灵泽却是怕他许多,但凡有凝萱在,都乖乖窝在其怀里,连声轻哼都不敢。 “灵泽耳朵就快好了!” 抚摸着右耳已不见线头的灵泽,又瞧向易寒,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做的。 …… 明月上映,清澈无尘,银河如练,悬挂点点繁钻,连绵几日细雨之后,难得个晴朗天气。 卫府大院人声渐悄,桌椅木凳拾掇完毕,就连厨房伙计管家的交谈声也落没不见,细细聆听之后,凝萱关上房门。 这儿是卫府,今晚人多口杂,警戒甚严,想来没人敢造次,但令她担忧的,是那毕硼。 “我想,我自己去禁地看看。” 凝萱想了想,又说。 “你和灵泽留在这儿,今日,我见到了毕硼……你,就不要露面了……” 她想,在卫府,他还不至于对自己下手。 “好。” 沉默半顷,易寒眸中闪出寒光,但还是点了点头。 68.绣阁 - 宴重山 - 垠轫 明月上映,清澈无尘,银河如练,悬挂点点繁钻,连绵几日细雨之后,难得个晴朗天气。 卫府大院人声渐悄,桌椅木凳拾掇完毕,就连厨房伙计管家的交谈声也落没不见,细细聆听之后,凝萱关上房门。 这儿是卫府,今晚人多口杂,警戒甚严,想来没人敢造次,但令她担忧的,是那毕硼。 “我想,我自己去禁地看看。” 凝萱想了想,又说。 “你和灵泽留在这儿,今日,我见到了毕硼……你,就不要露面了……” 她想,在卫府,他还不至于对自己下手。 “好。” 沉默半顷,易寒眸中闪出寒光,但还是点了点头。 出了院落,过正堂,再转回廊,又是几间偏房,那俗称禁地的地方倒也不神秘,凝萱幼时甚至几次路过,但都铁门紧锁,后来听季嬷嬷偶间提起,说是与母亲有关,大抵意思是,母亲难产而死,又生下她,不仅是她这棺生子,就连与母亲有关的一切,也皆被尘封。 那里,或许有她需要的一切…… 还未走近,凝萱便已见烛火微浅,灯影绰绰,还未回过神来,灵泽便已冲到她身后,示意她躲起来,她本是叫灵泽进去探探,这下看来的确是有人。 将灵泽毛貂般的尾巴塞进树丛中,它这身通体雪白总易于暴露。凝萱起身,正欲上前去仔细瞧瞧,却见一矮个须发高冠锦袍之人怀抱一方体锦盒旁若无人推门进去。 这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卫老爷。那东西,凝萱盯睛细看,总觉得熟悉,晃神间才想起,那正是今日她与引霜同乘轿时,放在脚下,引霜送给他的贺礼…… 凝萱顺灵泽脑袋轻抚,叫它回去,万万别再现身,院门敞开,怕是用不到它—— 自己则悄下身,偷自摸了进去。伏身贴在门板上,不一会儿,传来阵苍老颓落的叹气声,又是“噼里啪啦”四撒滚落,又是什么,被人捡起……凝萱正要抬头一探究竟,却听那浑重脚步已愈来愈近,她赶忙回身,躲在一闪而近的拐角之后…… 卫老爷出来时,手中已空无一物,抹了把脸,那暗哑嘶扯被一旁静寂之下的凝萱入耳。 “是老夫对不起你,往日如此,今日也不错……你若要报复,也便尽管来吧!” 揣紧衣袖,卫老爷止住脚步,望向月冷星稀,几声喟叹之后,抬脚离开。 灯笼闪灭,院门落锁,一切又堙没在黑暗中。 凝萱挺直身子,来不及思索如何出去,那门轻轻一推便开了,还未迈进其中,浓郁墨香入鼻,比一般书房更甚,点上火折,凝萱是被周围的场景吓住—— 是以地板书桌、床榻崭亮如新,织布机赫然立着,木栏交横,皆是各色各式布料,对这些东西十分熟悉的缘故,凝萱下意识上前,却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芬香……说不上多诱人,却是引得所见实在走不开…… 好奇之故,将手中火光凑近,手摩挲这图纹,却是大同小异,只是……她指尖一顿,忽觉异样,织布锦绣向来不留线尾,即便有,也是在布层边角处,这……这不是,前几日她刚学的针法,孙大娘教的针法…… 想到这儿,她更是紧贴到那细密织层,紧循着那穿针引线纹路,有明有暗,藏角落尖,的确与孙大娘手下的一模一样—— 难道,苏禹唤他们…… 想着,又见几样东西堆积利落,唯那一处角落中,有左右灰尘不一的痕迹,走到前处,一眼便瞧见引霜送暗红花纹包裹的木盒,将昏摆暗影掠在旁处,打开,迎面见一绯红衣料,提起抖落,怔神间……却不知已有人渐潜入这方屋中。 贴在盒底的,是一副画卷,轻摊开,凝萱顿得愣住,这不是自己吗……不,这不是自己。几近是同时,她的眼眶已泛红……这是娘亲,她日思夜想的娘亲。 一丝香气从背后绕上心头,待其反应过来时,已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院落外,高衣显贵的几人接连离开,又将那门紧紧锁上,灵泽身后,是一黑衣男子,夜幕躯壳掩盖般将其包裹,凌冽双眸浮出丝丝寒意。 见此景,迈出半步的身影却是犹豫片刻,又退回到黑暗中。 梦中,感觉到自己身处地窖般寒冷,凝萱又见到了自己的娘亲,她从未蒙面的娘亲。她抓着她的衣袖,求她不要离开,可娘亲,却只是笑,笑得温柔慈爱。后来,她只想叫她多留一会儿,可她的倩影仍是愈渐消失。 “不是说不会有事儿吗?怎么还不醒!” 女子有些气恼,轻拂她的发丝,掠过她脸颊泪痕,凝萱嘴角低低呢喃。 “娘——” 一旁站立的男子也忍不住心叹,凝萱的身世他多少知道,第一次见她时,她是小,又过得苦,他只得多少次带回些好玩意儿供她取乐,再大时,她便与谁也不亲近了。 “醒了醒了!” 见凝萱苏醒,他赶忙抚上妻子的肩,安抚道。 “你呀,也别动气了,这不是醒了吗!” 说着,支开其余人,并叫其守好门窗。 悻悻睁开眼,掐了把小臂,凝萱才知觉自己不在梦中,她明明在……所以,迷晕自己的人,是大姐和大姐夫!一面缓和茫然的脑子,一面回想那禁地绣阁,娘亲…… 猛地推开引霜,原本微淡的眼眶挂上警惕。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会有我娘的画像!还有,你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作为寿礼送来!你是坏人,是大骗子……” 凝萱跌撞这走下床榻,她信以为真的大姐,即便不如何亲近也不愿伤害的引霜,居然…… “萱儿——你听我说!” 引霜怎么也没想到,会引得她这剧烈反应,她也是少回卫府,想到这绣阁看看……却不想见到了她,知道她性子倔强,她才使这下策,将其带了回来。 痛苦蔓延到四肢百骸,凝萱捶打着几欲裂开的脑袋,远远看定她。 “你说,你说啊……” 泪眼摩挲,没人知道,她对母亲一事的执着,她不止一次痛恨自己的出生,却仍无法冲散那份对亲情的执着,她只是想要别人轻而易举都能拥有的,仅此而已。 “你,你母亲生前和我是好友,我们关系匪浅,是她把那幅画赠予我,所以才……” 引霜反应道。这是事实,可这些年来,她却无数次希望,自己与她从未相识。 凝萱紧咬朱唇,她先前几次问过,她都予以否认,这次若非她亲眼所言,她还在装糊涂吧。 “至于我将那衣服送给爹爹,是,是因为,你如今身处苏布,远离卫府,我希望他能念及你母亲旧情,网开一面,许你回来。” 引霜道,这的确是她的本意,凝萱不懂事做事出格,可爹爹,的确也不知分寸。 “我不需要。” 凝萱咬牙,忍着即泛满眼眶的泪不叫其流下。 “我问你,我娘是怎么死的,季嬷嬷又是为什么无故身亡!” “这……” “你还想骗我!” 引霜摇头,她想过她是想疑讶母亲死因,却没想到其如此直白,已觉察到不对劲。 “你知道了什么?” 凝萱定定盯着她的眼神现出一丝狡黠,她不过想随口试探一句,她却真的露了马脚。 “我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凝萱抽了声鼻音,说。 “是不是她们,因为‘关锦’心生嫉妒,怨恨,害死了我母亲?” 她们,指的自然是卫夫人和卫允荷,而关锦,若非季祺提起季嬷嬷之态,她根本联系不到一起去。 “你知道‘关锦’,是谁告诉你的?” 引霜神色忽变,肃气着问了句,黎鹰轻拍她,引霜意识到什么似的,嗓音软了软,道。 “萱儿,不论你是如何知道这些,从今天起,必须都忘记,做你该做的,什么都不要好奇,也不要着手调查……” 神色一定,这话更确定了凝萱心中的疑惑。 “我说对了。” 凝萱道。根本不想听任何解释。她或许为了自保舍下自己的母亲,她可以原谅,可那两位,她却…… “萱儿,你听大姐的话,这么下去,会引来杀身之祸的。若你母亲在,也不会希望你这样……” 凝萱笑了笑,有些凄楚酸涩,到底还是为了这条贱命。 “我当年若是死在我娘亲腹中,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言下之意,她既活下来,就没有白白活着的道理。 “我再问一遍,你知不知道‘关锦’在哪儿?” “我……” 引霜说不上来,只是愣愣瞧着凝萱,她眼中分明有恨意。 此时凝萱已十足清醒,她一再为卫府美言,当然不会站在她这边。 “卫家的好女儿……我的事不用你管!” 凝萱道。走出的脚步顿了顿,又返还回来,将腕上手镯取下,方才离开。 门开又合,最终又“嘭”地闭上。 黎鹰看着桌上那空落落的手镯,开口安慰。 “你如今有孕在身,别动了胎气……再说,三妹的脾气你也知道!” “鹰哥,我……” 引霜这些年一直心怀愧疚,嫁到黎府多得善待,举案齐眉,黎鹰也是对其也是言听语亲二人多年无所子嗣,他也未再纳妾。如今有了孩子,她只当上天肯给机会原谅她。 “三妹虽年纪最小,却能独当一面,只能说有有利有弊,你也勿要过于担心!” 说罢,黎鹰又道。 “方才我以为你会将那事全盘托出呢!” “她如今只身在外,再过些时日吧!” 引霜拭了把脸。 “你说她身边那人是谁?会不会害她!” “应该……不至于吧!” 69.祭祀 - 宴重山 - 垠轫 引霜这些年一直心怀愧疚,嫁到黎府多得善待,举案齐眉,黎鹰也是对其也是言听语亲二人多年无所子嗣,他也未再纳妾。如今有了孩子,她只当上天肯给机会原谅她。 “三妹虽年纪最小,却能独当一面,只能说有有利有弊,你也勿要过于担心!” 说罢,黎鹰又道。 “方才我以为你会将那事全盘托出呢!” “她如今只身在外,再过些时日吧!” 引霜拭了把脸。 “你说她身边那人是谁?会不会害她!” “应该……不至于吧!” 拖着疲乏麻木的身体出了西屋,那迷药之故,仍是有些头疼,冷风簌簌打在脸上,这卫府已然是令其心酸,没想到的是,平日以为不远不近的引霜,也是终有这日,与其背道而驰……她当真是孤家寡人一个。 月冷星弱,孤灯寂寂,只待出了这方别院,凝萱抬眼望向天空,墨云弥漫,她曾听季嬷嬷说,江南有连绵不断的梅雨,垠城不似这般,今年,却多有天色变幻无常。 忍住眼眶里的泪,凝萱支着绕过青色回廊,再走别院,直至到那片自小都不敢靠近的绿林,雨丝笼落,她终是靠在长板陈石之上,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谁也不清楚,事情为何就变成了这样?她真是,恨不得当年被母亲带走,带离这苦难颇深的人间。 这一哭,便不知过了多久…… 白影轻点,如箭羽般在卫府檐上跳来跃去,偶然瞥见的人不禁多瞧几眼,也正是这再几眼,已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一片漆落,它几次无疾而归,顺亮光滑的皮肉粘堆在一处,神似一个一个凸起的小山,有些失落地立于黑暗中…… 穿透雨幕的萧音渐息,收起素萧,黑影一闪,人与狐一同消失在这方小院中…… …… 这时的卫府,万籁俱寂,仆婢管家早没了人走动,只因急雨将至,是个易于入睡的好天,加之白日寿宴,谁都是一身疲倦,顾不得旁人杂事。 雨压树桠,枝叶遮掩,几支去日旧藤剥落,襟带冷珠垂打下来,凝萱将全身浸透,冰凉入骨,仅有的知觉提醒她仍有的魂息,止不住颤抖…… 她紧咬下唇,极少的真实情绪流露,却是畅泄无比。酸涩如霜,分不清是雨是泪,总之,狠狠擦了把,正当其打算起身时,抬头间却看见灵泽翘着尾巴远远瞧着她,两颗瞳孔在雨夜冲刷下,钻闪般寒寒生光…… “灵泽——” 凝萱唤它,方想起身,却是腿脚一软,好在其及时撑住,不至于跌倒。 灵泽几步小跑至她脚边,松顶般的尾巴在其膝盖上轻凑,试图是遮雨,却是半点也掩不住……凝萱一把攥住,滑稽场面险些“噗嗤”笑出声,两人实在是狼狈呢…… “好了好了,算了!” 凝萱抱紧灵泽,温软毛发总之也如衣衫般拧出水来。瞥了眼四周,在这儿丢人,无人看见,也不算丢人吧! “灵泽,我只有你了!” 心中默念道,别人有的她没有,可灵泽,却是她最好的礼物,总不会弃她而去。 灵泽鼻翼间发出“鞥鞥”的轻哼,两耳竖起,那几针下去确是不好看,但好在没缺斤少两! 西院,长萧轻鸣,伴着雨丝轻佻,平淡急缓,错落无序,纷繁复杂,淹没入缠绵,却是听不出半丝情意…… 凝萱回来时,见到的正是这番场景,背影微顿,却是没有丝毫停止,凝萱走到一旁小亭中坐下,无音无色,她却感觉到少有的平静…… 拿起丝绢帮灵泽擦拭,这厮却是稍地后退,暴躁地摇晃着驱赶,水珠自溅,洒了凝萱一身。只见其厉目瞧着易寒,却是又厌又怕,不敢上前—— “好了好了,别闹了……” 凝萱叹了口气,灵泽喜动,这声音在其心中怕是靡陋无比,不堪入耳。于是哄灵泽卧下,伸手将其两只耳朵折起捂住,这才好些。 “难听死了,是吧!” 凝萱笑了笑,它还置上气了。 许久,易寒转身,凝萱已面如常色,浸湿的衣衫也已干了些。四目相对,一时不知该说些是什么。 “你……一直没出去吧!” 仍是凝萱先开口,是怕其暴露行踪出事。其萧笙簌绵,似也隐藏着许多起伏。 将素萧收入腰间,易寒看向她的目光收起,又移到淅沥夜雨中,道。 “有什么发现吗?” 凝萱怔愣住,折腾一整晚这会儿才想起,自己是为了‘关锦’偷潜入禁地绣阁中去的,这话一出,方才被灵泽拽回的哀乱又涌回心头,淡淡道。 “没有。” 忽就寞下的语气。是着实不想多说,怕自己又不自觉掉眼泪。 动也没动,易寒身体微宿在檐幕中,许久道。 “回去吧。” 说罢,便只身走到一侧,离凝萱与灵泽远了,是生气了吧!凝萱心下道,却是再无心理会,她只想睡觉,倒头大睡。 “走吧,睡去了。” 低头只会了灵泽一声,说是如此,她却明白,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不知是何时睡去,更不知是何时醒来,只知引霜的奴婢在门外唤了又唤,凝萱才道,天已蒙蒙亮。 再瞧四下,灵泽与易寒,皆是不见了踪迹。脑中种种,犹如南柯一梦,凝萱拽了拽即干未干的衣襟,提醒自己,曾与引霜发生了争吵。 “三小姐,老爷夫人,小姐姑爷们都在门口等你了!” 昨晚还想着逃走,日后打死不踏足这地方一步,可听来人连声催促,大摇大摆出去,似乎要丢些脸面,凝萱捶了下昏混欲涨的脑袋,去便去吧。 大门口,说是等得急不可耐,却是都坐在高轿上,脸也舍不得露。 又或者是昨日吵闹之后,她与引霜,也不是同坐一顶,长舒了口气,好在万万不会太尴尬。 …… 引霜一直在注意轿外的动向,只听见轿栏落地,又抬起,她才拨开轻帘,看了眼,正巧见凝萱身着裙袂踏上顶轿。 “你看,我就说三妹会来的吧!” 黎鹰瞧向一脸焦急,又欣又喜的引霜,凝萱离开卫府后,她嘴上不说,却是日夜牵挂。 “来了就好。” 引霜拍拍胸脯,这孩子与她差个十五岁,她多年无子,却是明里暗里多关怀,她与她母亲,真是极像。 “三妹不是个费心的,但却与她娘一样,不吭不响,十分倔强……” 叹气着直摇头,想起昨日被其逼问的那件贺礼,又说。 “若是素笺在天有灵,也不知能不能看见……” 黎鹰看她愁眉苦脸,又说。 “三妹懂事的,她是个大人,你别太过忧虑。” 说话间,抚上引霜有些发怀的小腹,道。 “你还是多关心关心咱们的孩子,待他出生,三妹总不会不闻不问……” 说到此,黎鹰不由感叹,垠城传言捕风捉影,有些他也不得不信。 “上次你说给三妹寻桩亲事,我,我倒是也问了几家,可……可对方仍是在意三妹身世谣闻,再者,三妹又是和离……” “什么意思!” 引霜一下气也上来,没个好脸。 “你难道也相信什么山神庇佑,白狐招引……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能不清楚这些?” 自凝萱离开佟府,和离之事不明不白,加之前事作垫,关于连化山,山神,什么白狐吃人……她是一概不信,允荷与卫夫人手段,她最是清楚,只怕是有人从中作祟。 “哎!你别生气嘛!” 黎鹰只怕引霜动了胎气,解释道。 “你也知道,来往生意气运兴衰……他们的确看中这些,三妹她,的确是……” 引霜不止一次为凝萱辩解,黎鹰自然也深信不疑,他夫妻二人皆是眼见凝萱长大成人,可近来,有些事出蹊跷,他也不得生出怀疑。 “可,可那派去之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实在是……三妹到底说……还是说,三妹真结交了什么人……” 黎鹰说的,是半月前,引霜担心凝萱,又是担心苏布图谋不轨,便调派人暗中相护,黎鹰与本地县令黎哲,实际同宗同源,是名副其实的堂兄弟,只是二者分别从政从商,不多往来,若是有事相求,还是会不吝帮衬。 “这……” 引霜说不出来,但她却是一直相信凝萱。 说话间,颠簸颤伏,卫氏祖祠祭祀之地,是在顶山之上,因那“天下第一布庄”的招牌,卫氏也是得皇圣器重,得过不少赏赐,也就包括这块葬得先祖的坟地。 只听得管家一声“下轿”,齐刷刷一排轿撵同时落下,身着精致的众人自轿中走出。 引霜四下打瞧,怎么也是没瞧见凝萱,因轿衣相同,一路也是分辨不出。心下有些不对,引霜终是逮到一人,开口便问。 “见到凝萱了吗?” “三小姐!” 那人一脸茫然,却是如实回道。 “三小姐,她不是说,身体不适,没来吗!” “什么!” 劳顿半路的引霜脸色一变,小腹有些微疼,却是不管不顾,回头叫住黎鹰。 “怎么办,怎么办呀……” “别急,别急!” 黎鹰也是一震,他虽没多在意,但凝萱上轿,他却是偶然瞥见,除非,除非是有人…… 70.星寥 - 宴重山 - 垠轫 山间小路,颠颤徒行,青竹绿水倒映,沿途不少林耕黄土,多得是一片接一片贮存浇灌的水库。 凝萱早起时头昏欲涨,这会儿心中也是胡乱杂事纷扰成一团,想将这几日的事捋清盘顺,却是脑壳中塞进棉花似的,绕不起一丝思绪。 直至她乘坐的轿顶缓缓停止,落地,一瞬地,凝萱忽然想起去年祭祀时被丢在连化山的情景,她呼吸一紧,气息凝滞在空气中,脚底生出寒意,神经也清醒些。 “有人吗?” 轻声唤了句,没有一丝声响。 下意识地,听到慢慢靠近的脚步声,凝萱自觉感觉到股危险的警惕,阵风吹过,飘打起轿帘,也冷拂过她的俏颊……她怎地忘了,此时允荷她们仍视她为眼中钉,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她怎就糊里糊涂上了这顶轿。 轻扬起轿子帘,一颗心悬在脖颈上,探出去个眼神,整齐高矮一致的黑压压一排持刀者,凝萱额前大汗淋落,攥紧的手心渗出曾细密的毛汗…… 已有人盯上了她,她定睛一看,此时,出去应对这些,说不怕是假的,上次能逃离,只得说连化山大雪,又是地势崎岖,加之幸运,这次……可就这么干待着等死,也不是办法! 就在其下定决心,几欲抬脚迈出时,却是白光一闪,怀中一沉,再睁眼去瞧时,灵泽已以飞快之跃跳进她怀中,前爪高抬,双眸也并非平日的温和,反倒是挡在凝萱面前,眼中杀机冽人…… “灵泽!易寒呢……” 看见灵泽,她也知道,易寒在附近。说话间,只听轿顶“轰——”地传来踩踏之隐,轿外,亦是一身黑衣凌空直下,站定在轿顶之上,舒缓之气还未吐完,凝萱只听得一人呼声入耳。 “哪门哪派,报上名来,敢管我们星寥门的事!找死……” 星寥门!此时不仅是凝萱大惊失色,就连易寒黑布包裹下绷紧的神色,也怒了几分。露出的半目俨然浮上几丝异样繁杂…… “你是个哑巴吗!” “没听过星寥门,还敢给人家作帮作派,这是不要命的活法吧!” 有人狂声大笑,轿中凝萱却是涌上几分酸涩,昔日收留栽培,他心中也该十分难过,又难以抉择,毕竟这些人似乎并不识得他,与之前追杀他的,不像是一批人。 僵持半晌,持续的沉默之后,数十人显然是没了耐心,终是大吼为号,一齐冲上来。 易寒喉间微动,自轿顶一跃而下,抵在轿帘之前,说了句。 “别出来。” “好。” 凝萱抱紧灵泽。 说是两拨人,实则穿着一致,易寒出手时,对方已是焦疑上心,他们的招式,几近是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谁!” 两剑相交,那人问了句,易寒眼神一动,一个转身,剑刃反挥,没有应答。 但这话之后,其平淡微凉眼神中叠上森寒,招式更快更急,招招制敌,是以不再留情……这下,则更是验证了对方的猜想,他师出星寥门……武功比他们要强上不止一星半点。然他们,却从未在门中见过这号人…… 虽相差甚远,然星寥门之徒也并非泛泛之辈,能以买金为生的宗门,星寥门独当一面……那为首的带上几人与易寒缠斗,剩下的,已从背后悄悄摸到了轿顶之外…… 几人相视对上眼色,左右一挥刀影如巨炽火焰般涌上轿身,赤红轿衣服立马齐刷刷分成四瓣,尘土扑面,几近是同时,四方轿身在下一刻齐地坍塌成木板,碎了一地…… 易寒神色大变,剑刃一紧,抬手间已跃至轿边。将灵泽护在身下,凝萱肩背之后已是结实挨了一道,此时脸色唇色皆是同死人无异,整个身体曲成一团,挺直不得……轻轻点住其穴位。 “你——” 没有轻举妄动,易寒抚上她的胳膊,发现凝萱颤抖得厉害。目光移动,他的衣袖,方才也被那人偷袭刮过一刀,扯断半个角。 灵泽自凝萱身下钻出来,一张灵狐脸凑在凝萱伤口处沾上班班血迹,嘴角发出“嗷嗷”的痛嚎。 凝萱微眸紧闭,眉梢拧起,是以下一刻就要死去。 “躺下,别乱动。” 轻按下凝萱直背,偶见乳白两肋,此时没有东西包扎,但他知道,这姿势能缓解疼痛。 “小子,你是不错,可打架,靠的是人多……另外,再问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我们的人!” 易寒瞧着这帮人,没说话。 “人已经是半死不活了,把她交出来,就放过你!” “是吗。” 这三字在他口中语气平平,他明知道不可能。易寒起身,冷着反道。 “星廖门的规矩,是遇者见血,行者去命。” 这些年来,烙印般刻入骨髓,生血般淌进脉络中的话,自他牙牙学语开口,不得不无数次重复的字句,他曾信以为真,奉为神佛。 “你,你知道……” 尽管已确认他的身份,然这几个字一出,这些人更是狠狠一震,只因这些星廖门门规,实在是见者少,念者众。 怔愣在原地,不知哪刻间,易寒手中已攥紧一撮黑色银针,细如发丝,坚可刺铁。 “悬针匕!你——” 有人认出,这星廖门的独门暗器,且是至高级别,唯有位于门下前几名的高手,才有机会习得。 外表似针,实际却并非如此,其内机关重重,一旦沾血,长尖急旋,随即便是如花般射泄,在人俗体中幻化作匕首之状,因而几乎出手致命。 “你是,是易——” 这等武功,脑中飞速旋想,只有这人,逃离在外……惊讶中话那名字还未说出,速风飞疾,悬针匕离手,几人胸口一疼,痛极异常,应声到地。 灵泽见状,慢慢走到他脚边,豁出胆子咬上他的裤腿,使劲往凝萱那儿带。 易寒瞧了眼凝萱,耳边似有隐约水波荡漾。 “去看看。” 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琉璃瓷瓶,易寒来到这些尸首跟前,白沫粉状缓缓滴落,在一具具皮肤之上淡起水泡滚翻,几下之后,肉身忽的萎缩,渐渐的,化成白骨骷髅,终于如空气般消失,不复存在。 叹了口气,回身,凝萱体下血迹如溪般汩汩外涌。 “你……” 正要唤她,凝萱已是痛得昏迷过去,常人见去,不知是死是活。 轻动她的衣料,刀伤深入,虽封住她的血脉,血势渐重,根本止不住。 灵泽立在呼呼风中,通体白毛映着几攥绯红,尾巴高高翘起,十分显眼。 ——看来,是有水。 于凝萱肩胛处轻点,这下,不仅是血液直喷,那股刺骨疼意也将凝萱弄醒。 “跟我走。” 易寒道,却见凝萱惨色淡容,唇瓣轻启,却说不出一句话。 “疼……” 唯有这么一个字,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眼眸中,有泪盈晶晶。 “我背你过去。” 易寒蹙眉,毫不犹豫地,她的伤在后背,根本碰不得。 苍穹布满云霞,景色美轮无比,烈日风极,照在疾步前行的男子身上,其背上的女子,被殷红包裹,血嘀嗒一路溅在杂丛中—— 凝萱连咬牙的力道都没有,感到中刀的后背冷风噗噗,刮衍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耳间呼呼声大放,直射金轮下,有些格格不入,凝萱“呼哧呼哧”地摇摇欲坠喘息越发虚弱…… 往前走了近百米,果真有一片清潭,水纹波荡,破舟随风飘摇,将凝萱放至船上,几欲昏迷的凝萱猛地惊醒,生生趴着,易寒正伏在舟沿,壶角破碎,壶身装了些水来。 凝萱缩了缩身体,忽觉冰凉刺骨浇灌而下,透遍全身,尤是那伤口处,本就凉意如刀削,这会儿更是痛上加寒,眼泪涌得更加厉害。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唇角微颤,看向易寒。 “你走吧,不用管我……” 这是方才伏在他背后时的想法,她们一心想她死,她便若是死了,只当这十几年没有活过罢了。 易寒手中动作微顿,清水冲刷之后,其伤口清晰可见。 “你不会死的。” 他道,长长叹了口气,说。 “针,线。” “你……你到底……” 凝萱“蹭”地起身,却是身心剧痛,一口气没上来,就猛跌扑回去。针线,易寒知道她随身携带,他难道想……几日前,灵泽哀鸣撕嚎仍在耳际,她…… “我,我不要……” 神情焦恍,凝萱挣扎怒道,却是闪避也闪避不得,那种东西,光是看着已是血肉麻木,周身森郁,更别说是亲自体会一番。 她盯着易寒,后者也看着她,持续沉默,易寒眼神中,总有种冷距疏离的漠然,包括现在也是,念气心中欲死之心,满心委屈得不到发泄,凝萱垂下头,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伏着低声抽噎起来。 也正是其敛起脑袋时刻,易寒收回目光,凝萱薄瘦躯体随着哭泣微微颤动,船体摇晃,血渍渐多…… 心情本来不佳,凝萱又极少大肆宣泄,是以这断续没完没了。 “针线……在哪儿。” 易寒凑到她身侧,小声道。有些手忙脚乱,灵泽这会儿立在船外,不想掺杂这等子事似的。 凝萱搂着脸的手臂展开,蓄满晶闪顺着憋得通红的俏颊流下来,抬头时,楚楚可怜。 71.缝伤 - 宴重山 - 垠轫 她盯着易寒,后者也看着她,持续沉默,易寒眼神中,总有种冷距疏离的漠然,包括现在也是,念气心中欲死之心,满心委屈得不到发泄,凝萱垂下头,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伏着低声抽噎起来。 也正是其敛起脑袋时刻,易寒收回目光,凝萱薄瘦躯体随着哭泣微微颤动,船体摇晃,血渍渐多…… 心情本来不佳,凝萱又极少大肆宣泄,是以这断续没完没了。 “针线……在哪儿。” 易寒凑到她身侧,小声道。有些手忙脚乱,灵泽这会儿立在船外,不想掺杂这等子事似的。 凝萱搂着脸的手臂展开,蓄满晶闪顺着憋得通红的俏颊流下来,抬头时,楚楚可怜。 …… “易寒,在你心中,我的命自有她的贵处,因为……因为我要赢得春贡,为你所用……” 仅这短短几句话,凝萱说出来,好似费尽全身气力。其实,在他们眼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的性命向来掌握在旁人手中,真正由得自己的时候,屈指可数。平心而论,离开卫府是预料之内,然任何形式的自由都不可能毫无所失……有所失,就会有失落难耐。 易寒轻轻摇头,说。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即便没那事,他也不忍心眼见她这么死去,凝萱多次拯他于危难,即便是个普通人,也不能不为所动。 说罢,立刻移开了目光。 紧咬下唇,凝萱鼻子轻抽,知道他这人沉默寡性,也不会说出过于剖白之语,权当他在安慰她。 凝萱想着,便不再动。易寒见状,伏身细细察看她脊背上一丈多长的血伤,衣料撕扯出,露出若隐若现的羊脂玉般的白皙肌肤,他喉头一热,挪开了指尖。 凝萱此时已将针线取出,置在一旁,来回摩挲那尖利处,根本不愿松手,难以想象这东西一针一洞穿透自己身体,只看一眼,已是毛骨悚然,周身涌现凉意。 “血太多,我把你衣服撕开。” 易寒忽道。没有贸然上手。从那杂草纷生一路来到水上小舟,她身后所见早骇人不堪。 凝萱眉梢拧成一团,没想到他会在这儿犹豫,想想自己掰他衣服时,也没多问一句,霎时惨白面庞染上几分娇红。 旋即点了点头,这特殊时期,还能怎样。 “嗤——”地传来布帛破裂撕断,凝萱深吸了口气,感到一支冰凉大手绕过自己腰间,触及到有些炙烈的肌肤,只那相碰一刻,凝萱已感觉到刺疼,她微微颤缩身体,下一刻,已有冷水泼落在其光洁后背,相击时,一只血手从她身侧将针线拿去,她霎得神情煞白…… “你,你能不能轻点儿?” 她浑身冷汗直冒,眼前飞转金星,血肉仿佛被风干般,仿佛随时要枯败而亡、 她毕竟是深闺养尊,躯体光洁如玉,又是个女子……易寒手底一滞,瞬得翻上干嗓的滚烫,正无所适从时被凝萱这幽幽请求打断,将方才卷成一团的布料搓成块状,放到凝萱嘴边将其咬住。 “忍着点。” 凝萱伏在他膝盖上,一针下去时,她已忍不住战栗起来,眼冒金星,上下齿错在一起,承受着身体的凌迟酷刑,几线穿过,不只是细密针孔,在感到磨长棉线砂般掠过皮肤时,她终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疼,疼——” 她佝偻孱弱的身体狠狠挣扎起,额前碎发凌乱,被热汗打翻,那东西犹如毒蛇般在她的体干爬来爬去,锥骨之痛,不如叫她死了算了。 她疼得微微扭动,易寒也是闷头冷汗,每缝一针,都要清水过刷,寒意之下,能消解痛感,可没有药物相助,活人穿肤,休说是她,就是号称铜墙铁壁的武林高手,也要汗毛直立。 抬起左肘将凝萱按下,线头咬在嘴角,又是一针下去,鲜血迸溅,然渡过一侧显然殷绯渐轻…… “啊——” 方安静下的凝萱又惊唤道,一针针下去,其体力逐失,木木的瞳孔死死盯着前方,疼一下,动一下……痛苦,果真是令人清醒。 “易寒,我不,我不要了,你让我死吧,求你了!” 终是,她咬得嘴角出血,布料吐处,被鲜血浸透,可她被用力制住,只能无言承受。 “易寒,我疼,疼死了,我求求你……” 行到最后,终于是忍不住,扯开嗓子撕哑着尖叫起来,凝萱全身冒汗,肌肤泛白,说是从水里捡上来,一点不为过。 人在绝望时总是厉害无比,易寒没说话,支肘被凝萱挣得力不从心,可其右手动作依旧没停。 “快好了。” “我忍不住了,易寒,别这样——” 凝萱挣脱不得,脊背麻木令其眼底黯淡无光,脑袋嗡嗡作响,易寒扔出的血球在其眼前幻化城晦涩一片,她牙齿“咯吱”咬住,一点儿不客气地,一口啃在他膝盖…… 易寒微微一震,斜目藐过,只见凝萱是哭也哭不出来,抽搐着扑在他腿上无声哽咽啜懦……一针刺下,凝萱疼得牙根轻撞,却是对易寒毫不留情…… …… 不知何时,待凝萱觉到冰水洗刷,白影跃近,一张俏脸在其冷汗淋落的面部轻蹭,她才缓缓抬起眼皮,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后背传来剧烈痛感…… 瞥见易寒正低身收拾着什么,凝萱眼花缭乱,总之也不想理会。可见灵泽安好无恙,她却觉得十分安慰,这身狐狸毛轻柔顺滑,从她眼角缓缓划过,自由舒意…… 就在其正欲合上眼睛,好好睡个安稳觉的时候,却见波影已一闪,风平浪静的水面忽得腾起,一刀一人,就那么和着晶光飞至舟顶…… “易寒,易寒——” 下意识的,凝萱出口喊了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 余光还未瞥到那人,凝萱只觉身子一空,在其刀光劈闪之下,这破舟已自中间一分为二,冰凉刺骨,身体已浸至水中,凝萱睁开眼,如入冰窖,从头至尾,想要伸手,却是躬身佝起,没有一丝知觉…… 水面溅射,刀枪混杂,方才那一声,易寒也反应迅速,任何时刻都保持清醒状态,是他自记事起学习的第一课。 轻举漂浮,凉水自各处灌入体内,凝萱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死亡那样近。然那顺腻光滑擦过其身体时,她仍是下意识惊蛰般缩了缩身体,灰褐色摆拖长尾,在其近在咫尺的地方肆意游荡,长蛇吐信……她僵硬的四肢立马瑟动,这东西总在有意无意提醒她,刻在心里最深的恐惧。 她于是扑腾着,小臂抬起…… 解决那人并不难,人一旦肃起杀心,是以拿出拼命的气势。 黑影扑如水中,偌大湖水却是难以寻得。被甩上岸的灵泽沿水岸,一双凌眸瞬起警惕,见到凝萱衣料颜色时,它伸开爪子,发出低吼—— 于是顺那方位游去,她若没记错的话,凝萱是半点水沾不得。 刚到其身边,易寒便被这紧合眼眸,落水狼狈的女子捏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他还未说话,凝萱睁眼,瞧见是他,撇开嘴眼泪忽就掉下来,瑟瑟道。 “有,有蛇!” 易寒终于明白。凝萱已无精神说话,他反手挟住她。 “我带你上去。” 回到岸边,凝萱惊魂未定,她靠在灵泽身上,眼见易寒走到远处去将那人尸体销毁,一堆白骨瞬间堙于空气中,吃吃地说不出话。 凝萱伤在脊背,伏在易寒肩上,一双鹿眸无辜清澈,不由使人生出怜惜。乖顺无比,凝萱双手绕前圈在其脖颈上,只觉十分安静,没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你,你刚刚用了什么。” 夕阳漫天映在两人身上,整整一日,凝萱第一次感到有些舒意,伤口被湖水沾染,火辣辣的疼。 “化尸散。” 易寒脚步顿了顿,携在其膝下的双臂微抬,凝萱身体一动,下意识搂紧他。想起当日在连化山,还有那些刺客杀手的尸身,最终都无疾而踪,看来用的都是此法。 “你当真对他们恨之入骨吗?他们……他们不都是你的同门……” 若是放在平常,凝萱是不敢问的,可此时,凝萱只觉两人也算历经同生共死,他不至于呵责自己。再者,他辛苦将自己救回来,不至于再将自己丢弃。 凝萱侧目而去,与他挨的极近,明显感觉到他呼吸一紧,易寒目光稍斜,便能瞧见凝萱发虚的深情,继续走,一面问她。 “你早就知道。” 她既早明白,却不戳穿……说罢,又替她答道。 “佟煜告诉你的。” 凝萱碎发撩在他耳际,此时恰好移开,实则是遮掩其被心慌。她手心攥紧,又听易寒道。 “人活一世,来去并不相抵。以死求生,活着回去,只会备受折磨……” 星寥门的惩罚,要比常人所能知晓的寒瘆千万倍,任务一旦无法完成,收紧酷刑,不得生还。 “所以……你选择离开。” 易寒沉默。凝萱不再多说,反倒对其道。 “所以,你知是非善恶,也懂得知恩图报。” 他一心为那“家主”复仇,不论得失,这也是凝萱一再相信他的理由,他不是个坏人。 “今日这两批人,都是……冲我而来吗?” 易寒摇头。 “我想,是毕硼要贴身保护,才买通‘星寥门’的人前来。” 见那毕硼与章徊相近,他定是被大户人家买通作为随扈,他年岁见长,江湖又是人才辈出,少不得寻仇报复,进入章府,一来求个安稳,二来谋求生计,能瞑老无恙,得以善终。 “第一批,是巧遇,水中那人,是冲我而来。” 他极少用悬针匕,这暗器杀人实在惨状,又容易暴露身份,但其实,在星寥门门徒眼中,他只要一出招,就已经被识破十有八九。 凝萱点了点头,下山之途,山洞林立,凝萱想了想,制止他。 “我们先别回去,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卫府那边,她再露面便是自寻死路,苏布,她拖着这副残躯,哪里还有脸回还。 于是,易寒拐了方向,将她带到山洞中。此处并非是连化山,但这石洞却是大同小异,凝萱见易寒在忙碌拾掇,心中忽涌现去年严冬……不知是否她今日受伤之故,她总感觉,易寒对其言听计从,好言善语,心上不禁爬过一丝暖流。 点燃火折,这方小洞立马就暖呼呼的,此时近乎炙夏,不冷,只是石壁仍是冰凉。 “我本来想,能与你一道去柊州一趟,可我……” 72.洞谈 - 宴重山 - 垠轫 可她现在伤成这样,也是意料之外。 “柊州。” 易寒道。这地名其实甚少见,若放在江南一带,实在是排不上号。 凝萱打了个寒颤,下午被从水中捞上来,又是被一晒,夕阳垂落,又是一凉,这会儿不感冒才怪。 “苏禹唤一定有问题,且与‘关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他本就是为‘关锦’而来。” 说出话来字句都呈着哆嗦,将昨晚修阁所见又同他讲了一遍,先前苏禹唤和她提起过想要争夺春贡之事,她那时只想着生意客商追名逐利,一朝名扬天下也不无可能,可昨日那针法,叫她终于下定决心,想往终州一探究竟。 “你,凑近些。” 眼见凝萱气息粗喘,战栗狼狈,额前冷汗爆落,易寒用剑高挑,将火堆往凝萱跟前靠了靠。 后者嘴唇发白,勉强撑起的身体往前一佝,却是根本曲不起来。脊背伤口抻裂,她更是疼得发出难以抑制的嘤咛。 “没事吧。” 勾起火堆,轻扶住她,细察其伤口,凝萱肩头颤抖,白皙光滑的皮肤被火光照得通红,却是细汗层生,泡在水中一般。 凝萱咬牙摇了摇头,本来不想哭的,眼泪却还是顺着面颊淌落。若是无人安慰也就罢了,偏偏是无意一句,将其逼成这样。 “在这儿待着也不是办法,明早我送你回去。” 易寒盘腿坐下,不光是刀伤,加之易感风寒,必须得用药才行。几近与相侧的凝萱紧贴,凝萱来不及多话,忽听他道。 “侧躺下,勉强挨过今晚。” 凝萱疼得要死,也不矫情,轻“嗯”了声,鼻翼浅响,已被堵得密不透风,果真是生病了。脑袋就这么靠在他膝盖上,能明显感觉到他腿部绷紧的肌肉。同时,上肢松弛,刀伤痛意果然消减几分。 睁开眼,斜上扫视,恰好能瞧见他黑森的双眸。此刻火苗涌动,倒映在他的瞳底,有些炙撩。 “我刚刚,有没有咬疼你呀?” 积着人家膝盖,总归有些心怵。他的确在为自己缝伤,可那会儿,凝萱心血上来,咬他也实在无奈。 “没有。” 易寒轻轻摇头,看向凝萱,凌乱修长的黑发铺在脖颈下,一张小脸被捧在其中,清秀可人,像个及笄未至的小姑娘,刹那间有些晃神……凝萱耳根浮上一丝娇红,却也感受到其目光的变化……开口道。 “你在想谁?” 易寒回神,收起神色。 “没有。” “你,在想灵儿吗?” 话一出,眼看其唇角微沉,火花四跃的眼睑变得哀伤,凝萱知道,是被她猜对。可她也知道,易寒不喜别人提起这人,于是有些尴尬这抿唇道歉。 “我……真是对不起。” 扔上几节木柴,易寒沉默良久,长长叹了口气,故作释然说。 “没事,总之——她已不在人世。” 凝萱怔愣住,与她所想一致,否则那般思念,也不会将他摧残成这般。以他的性格,早该寻去吧。 “她若知道,被人这般放在心中,也会欣慰的。” 想慰抚几句,却不知如何出口,凝萱只得道。她一直觉得,即便慕空仙去,未曾被人遗忘,至少是他个念想,也比生活于世,伶仃苦熬要来得痛快些。 莫名言喻的滋味,又是几分苦涩,他居然透过自己想到了别人。见其面色如常,凝萱又问。 “易寒,你……从来叫过我的名字。我想,或许,你并不知道我是谁。” 真不知是哪种情绪作祟,让她有些执拗得说出这话。想来,他的确从未唤过自己,说罢,又觉得十分无理取闹,攥紧手心,只愿他没听到。 “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 知道她用意似的,易寒伸手拨了拨她摊成一团的黑发,凝萱缩了缩身体,这才发觉,再近一点,发尖就要灼上火星。她正欲说什么,易寒又道,陷入某种遥远回忆。 “她在——还不到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就已没了。” “她是家主的人吗?” 家主含冤而死,能令易寒忠诚至此,怀思至此的,凝萱只能这样想。 “父女。” 他们是一对父女,只是焚身毁尸的,不只是他们父女而已。 不禁生出异样纷绪,是何种情感,才能收伏易寒这样的人,她曾亲耳亲眼所见星寥门,从那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组织脱离,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少见易寒这般吐露忧伤,凝萱也不再继续这话题,说没有一丝嫉妒是假的,不只是为灵儿,更是为那家主,能得此忠诚……若是自己,即便死在眼前,也是无人问津。 “那你,能不能叫我,叫我,凝萱。” 早已决定的心思总在有意无意动摇,忽得也爬上几分悲戚,若她因此而死,有人能记得她的名字也好。 易看低头,见她眶中隐隐晶闪,饱含渴盼。 “凝……凝萱。” “那我们,以后,算是朋友吗?” 得知他有些勉强,凝萱也没在意,她只觉,这一日之后,两人不似之前生疏。 易寒点头,“嗯”了声。 凝萱笑了笑,眉眼弯弯,像年幼时无忧无虑街边玩闹的孩童终于得了个称心如意的伙伴。 终于,仅有昏黄沉没,整间山林隐入一片黑暗之中。凝萱僵持着这姿势,时而微动,都要撕扯伤口,扯下一身汗。疲惫的眼皮合上又睁开,来回如此,手心紧攥着易寒的衣袖,就是不敢睡去。 “睡吧。” 几近下意识的,她稍一动,易寒便会睁眼瞧她一眼,只见她肤色愈差,冷汗愈多。 “怎么了。” 凝萱犹在梦中,轻颤眼睫上挂着点点泪痕,轻轻道。 “冷——” 可熊火燃燃,她却双手冰凉,压在身下的块布仍是湿漉遍透。自她沉寂之后,毫无精神,也是毫无气力再说出一个字…… “冷——” 缓缓睁开眸子看向他,又是重复道,怎么自己就从头到脚彻骨寒气逼人呢。 虽有热火暖身,夜间却也是天寒地冻,尤是在这山谷林涧,更是如此,易寒已将自己周身衣服捂在她身上。 “冷……娘亲,好冷啊,带我走,不要丢下凝萱……” 再看她时,凝萱已又阖上双眸,呢喃道。 …… 整个凉夜,凝萱都在做梦,素未谋面的人和事,总是能冠以许多想象的美好,温柔慈悲,善良宽厚…… 后来,她甚至感受到那日思夜想的温暖,她被娘亲抱在怀中,幸福得嚎啕大哭起来。 卫府。一日毕,众人皆回到府中,虽又是出了凝萱失踪的事,可端午祭祀也是头等,再者,引霜一面之词,谁也不能以为是凝萱真没了人影。 正堂,烛火通亮,茶清香盏,男女相对而座,脸色俱都不好看。 “你我可是约定在先,若是你再自作主张,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这话的正是方才归来,刚换完衣裳便赶来的章徊,他在卫府,虽沉性少言,却不是傻。 “你说,你是不是看上凝萱那个狐狸精了?” 允荷咬牙切齿,从第一次来卫府她已看出,且对凝萱的心意,是好不掩盖。 “你不如三妹妹,就是不如三妹妹!再说,哪个大户人家不是三妻四妾,等春贡一过,三妹妹就是要入我郡守府,你最好安分守己——” 若非为了‘关锦’,也为稳住自己在章家地位,他是定不会娶这泼皮女子的。 “你——” 允荷狠狞的眉梢间皱出几分笑意,抱臂道。 “她若是回不来,你的念想可就打水漂了!”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做得龌龊事,你最好明白,你和卫夫人的将来,全凭借我郡守府撑着,你若再不知天高地厚,我章府贸然退婚——” 说罢,转向身后毕硼,呵斥道。 “还有你,可不要吃里扒外,忘了本家是谁……” 允荷看了毕硼一眼,后者效忠章府,她却几次暗中求其相助收买江湖人马陷害凝萱,毕竟那些脏东西,她不屑插手,而毕硼,也是收了些中间酬金。 “少爷,我……” “你……” 毕硼试图解释,允荷却瞪得瞪大美眸。她也想同母亲说的,好言好语笼络住章徊,可她这自小生来这张牙舞爪的脾气,根本学不会忍气吞声。 章徊还未接下一句,卫老爷已带着引霜与黎鹰匆匆赶来。 “找到三妹妹了吗?” 章徊急道,在卫老爷面前,怒气收了几分,身后允荷更为不满,“哼”了声,正要发作时,被一同前来的卫夫人拦住。 “没呢!” 卫老爷扫了眼几人,忽对章徊问道。 “你之前说,一月之后要来的,是……” 章徊眯起眼睛,扫向一屋众人,犹然防备,毕竟这秘事至关重要,又是由他郡守府传出。 “黎族乃本地县令,到时候,定是要伫临接待,都是自己人!” 章徊点了点头,他也是无意间听父亲提起,十有八九是真的。 “姓柳,一位柳大人,其父亲与我章家有些交情在,他若作为春贡使臣前来,加之关锦,咱们卫府就势在必得了!” 引霜愣住,章徊亦然,却是变了变神色,探问道。 “只是岳父大人,咱们可要提前准备好‘关锦’,到时候我父亲也好提前知会一声……” 章卫两家亲事在即,而他想见到关锦的条件便是,在与允荷成婚之后。 卫老爷“嗯”着摩挲胡须,说了声“知道了。” “三妹妹的事,要不要我派些人帮忙……” 允荷蹙起眉头。 “小荷!” 卫夫人制止她,她若真将章徊惹急,章府撂下婚事,可就一无所获了,到时再纠结下郡守这仇敌,卫府在垠城更加没法生存。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说!” 扶着额头坐下,卫老爷也是疲惫之相,几人纷纷散去,毕硼跟在章徊身后,一出门便被其回头问话。 “三妹妹的事,不该是你做的吧!” “少爷,属下不敢!” “最好是!” 章徊抬脚大步离去。除那次外,他再未使唤毕硼。 屋内,只剩卫老爷与引霜、黎鹰三人。得知女儿女婿停在原处,卫老爷面露难色,没说话。 “爹爹……这是对凝萱彻底不管不顾了!” 引霜张口道,这些年,卫老爷对凝萱即便冷淡如陌生人,至少还有血肉亲情在,可这…… “爹爹难道忘记,凝萱母亲是为何而死——” 这话一出,卫老爷手中瓷盏“啪”地碎在地上,若是平时,他定然要斥上个“口不择言”,可这会儿,他也是无力,看向引霜,叹息道。 “为父一直就觉得,你不可能一点儿都不记得!” 说罢,又将目光移到紧闭的木门前。 “可是如今,还能如何呢……难道要我将卫氏布庄拱手让人,毁于一旦吗!” “爹爹许下章徊‘关锦’,那东西到底……” 卫老爷惊慌地“嘘”道,将一旁的绣帘拢上,立刻变得肃色起来,提醒道。 “别胡说!” 说罢,看向两人,又恢复昂扬直挺,小声道。 “霜儿,不论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这时候都咽到肚子里,春贡在即,咱们卫府唯有借这次机会,才能东山再起,你与黎鹰配合章家,接待好这位柳大人……” “那凝萱——” “我知道你心疼偏袒萱儿,你们若想找,为父只当不知道,她一心向着苏布,实在叫为父寒心呐——” …… 走出卫府,坐上高轿。 黎鹰才道。 “你方才跟岳父大人说,那关锦……” “我不过是试试,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引霜一日没睡,这会儿疲倦至极,也是半点合不上眼。 “待会儿回去,我们派些家丁出去找找吧!” 73.朋友 - 宴重山 - 垠轫 翌日一早,易寒带着凝萱回了悦塞客栈。此时处境,不论人在哪里,都难免引起怀疑,索性哪里也不去。 “冷……” 仍是念叨这一个字,凝萱杏眼微睁,却是头昏热涨,脑袋疼得抬不起来,手脚寒颤似冰,口感舌裂,多余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还是原来那间,不同的是,已被小二管扫清理干净,屋中唯有一张床,一方桌,竹长木台上晒着几盆薄荷清叶。 将凝萱后背朝上放至榻上捂紧,很快小二又取了几件棉被来,凝萱仍是那般惨白,双眸张开,神似迷离,犹在梦中……易寒做什么,她都没有半丝反应。身体埋在层褥中,独是露出个难看的小脸。 “等我……我去取药。” 易寒道,凝萱自昨夜起就紧攥着他的衣角,死也不肯松手。 “冷——” 凝萱呆愣的圆珠微动,听闻又剩自己一人,筋骨无力的掌指却是用了用劲,轻声道。 “我冷,你不要走——” 易寒神情一顿,她病成这样,是不能再拖下去的。 “别丢下我一个人,求你了……” 见易寒没吭声,凝萱忽就抽噎起来,生病的时候,人心绪难免脆弱多变,何况面对个一句好话也蹦不出来的人。 易寒不说话,凝萱就哭得更厉害,昨夜她见到了自己娘亲,大梦初醒,一觉如空,这会儿,是不想再孤苦伶仃一人。 “好了,我不走。” 过了少顷,凝萱听到男子闷哑的沉声。这才安心。 这边离不开人,易寒只得唤了小二前去,她这条命挂着,没有大夫也要拿些药来。 …… “睡吧,我守在这儿。” 指尖循桌沿抚去,很快叠起一层灰尘,对于四海为家的人来说,有间偶现的客栈和陋屋,已是难得,他看了眼凝萱,忽觉,自己何许时间未接触过女子,是被她多次救下之故,他的耐心甚至自己都有些陌生。 凝萱泪眼摩挲,不是不想睡,而是身子冷热相抵,根本合不上眼,当然,也没力气说话,她惬在榻枕上,头歪在这边,静静盯着易寒,晨曦第一缕阳光爬上他的黑衣,有种自然交措,矛盾无加的视感…… “你——” 易寒见其呆怔,正想说话,房门被人敲向,想来是小二回来,也是担忧凝萱那半吊凄样,便上前开门,谁知框缝刚一张开,便有一女子使力挤了进来,直冲里闯。 “凝萱……凝萱……” 忽如其来的高尖利嗓将凝萱彻底呼醒,其猝地仰头看向这人,恍惚中才认出,是邢蕴,焦慌攒进,心急如焚的邢蕴。 凝萱刚悬起的心微微放下,顶着疲乏,轻声叫了声。 “蕴姐。” “你……你没事吧!” 邢蕴轻抚上她的前额,烫得吓人,又见堆在其身上的厚被。 “你是怎么了?” 话没说完便已意识到,自己身后立着个人,想来,并非是她想的那样。可他们孤男寡女……也不由叫人多揣测一番…… 易寒站在紧阖房门前,没有动作,常背负的剑横在桌上,眉梢冷漠,恢复如常。 凝萱扫了眼两人,叫了声“易寒”,嗓子干渴嘶哑,道。 “这是蕴姐,是,是我朋友。” 易寒点了点头,她有人照拂,他也不便留在这儿。完罢,便要推门而去。 “易寒!” 见状,凝萱使力唤他,小臂支起,胸口微抬,只这一下,却是牵动背脊刀口,连尾音都颤得惊神。 “妹子!” 邢蕴赶忙扶住她,虽不知经历了何事,却知道她是受了重伤。 “我们也是朋友,你昨天不是答应……” 忍痛吐出这两句,凝萱是彻底紧绷不住,话中呜咽,她能感觉到,易寒不擅与人交际,但她也丝毫不愿失去他,他们历经生死才得来的信任。 “公子,实在是抱歉。” 邢蕴回过神来,知晓方才是自己的错,立马道。 “刚刚实在是我误会了你,还请公子谅解。” 话落,又瞧向凝萱,皆是道。 “恰巧,我这几日也借住这客栈,方才瞧有人将我妹子带了来,还以为是居心不良之徒……” 毕竟凝萱不会武功,又生得一副美人相,先前在醉春楼,就险些被人欺辱。 见易寒实不是能说会道之人,邢蕴笑道。 “公子该不会如此小气吧?” 易寒看向凝萱,后者泪盈于眶,巴巴望着自己,道。 “误会,不必介怀。” 可他在这儿,又实在多余,于是说了句“我去外面守着”,方离开。 “易——” 凝萱喉中发出个字,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他的。 …… “看来姐姐来的不是时候,白白打搅了我妹子的好事!” 邢蕴拿出丝绢给凝萱擦眼泪,此时的凝萱,同个孩子般脆弱。 “蕴姐,你还胡说!” 凝萱吸了吸鼻子,这时候,邢蕴还来取笑她。 “快跟姐姐说说,这伤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干的?下手真是狠?” 邢蕴一时间以为是易寒干的,可见凝萱恨不得贴上去的态度,根本不可能。 “不会是上次那小女子……阿陋吧!” 说起这事,邢蕴是有些气恼的,之前凝萱离开时,将那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交给了她,可三日之后醒来,阿陋道了声谢,便拖着半好未好的残躯离去,硬是一句话也没多说。 闻言,凝萱也是一愣,阿陋的倔拗,倒和易寒似的。 “不是的,蕴姐,和阿陋没关系!” 凝萱摇头。四下打量几眼,才轻倚在枕榻上,将这几日的事与邢蕴全盘说了来,并告知她不要向外透露自己刀下生还的实情。 邢蕴听闻,长叹了口气,哀道。 “本以为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都是锦衣玉食,饭蔬不愁,没想到,也是阴谋诡计,刀光剑影,厉害得很呐……” 平常人艳羡的,在她们瞧来,都是无尽枷锁。这也是凝萱极与邢蕴投缘的原因之一,凝萱骨子里,神往邢蕴的清醒自由。 “对了,蕴姐,沈堰他,怎么样了……你又是,为何会在这方客栈呢!” 邢蕴神色收紧几分,说起沈堰气就不打一处来,上次自己召唤伙计伺候东伺候西,他倒好,醒来大哭大闹不说,还趁机顺走了自己几瓶百年好酒…… “我若是再见这等废物,非打断他一条腿不可……” 两人正说着,便有人敲门而入,正是小二,一身碧蓝水衫的沈堰,提着药箱的沈姝,和最后距离半米远紧盯着的一双眼睛。 “姓沈的——” 邢蕴一双怒目,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此时已闯了上前,右手指节“咯咯”作响,已捏上了沈堰的脖颈,后者是手无半点缚鸡,平淡的面容一下扭曲起来。 “蕴姐——” “蕴姐姐,你轻点儿啊……我哥他……” 凝萱惊着制止,沈姝放下药箱,来不及多看,赶忙拽住邢蕴衣袖,替她哥求情。 “我哥他就是泼皮,蕴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他这一次吧!” “你——” 沈堰瞳孔猛地瞪得浑圆,一连看母老虎般似得盯着邢蕴,俊脸憋得青紫,也不求饶。 “看你还敢不敢乱来!” 邢蕴不服气,接连几次碰见这等烂人,也是自己倒霉。 “三姐姐——” 沈姝这时也才无意瞧见倚在榻上,满脸病容的凝萱,她与沈堰出来时并不知道对家,沈家父母总催促两人出来历练,他们也是试着探探。 “你们快停下,先给三妹妹医治嘛!” 沈姝也急,长这么大,她还未见凝萱这般虚弱,似同将死之状,她真怕,怕自己一眼不见,她人就没了。 邢蕴也是一时兴起,竟将这要紧事忽略,她松开挟制,沈堰愤恨着扫了她一眼,讶惑着走向床沿。 “丫头,怎么是你呀!” 一声“丫头”,凝萱涌在眶中的泪立马又掉下来。 说来,真正清醒时刻相见,已是快半年之久,自离开佟府,入苏布,沈堰这货就没寻过她,虽知道他寻花问柳,又爱喝酒美女赏玩,又是追着“如雁”,可病榻之久,仍是恍如隔世。 “别哭呀,丫头!别哭了……” 许久不见,凝萱比先前,也是消瘦了一大圈,听闻她与卫府之事,沈堰也是心疼不已,这些年他最清楚凝萱在卫府的危境,她生为庶出,又无人撑腰,能活到如今已是幸运。 “小姝——取些……麻黄,桂枝,柴胡……” 来人说是高烧不退,他二人来时直接取了药材,只等煎服食用。 掀开凝萱身上厚重被褥,露出那长三寸半尺多的触目刀伤,因在山洞时无药,凝萱又是整夜出汗,这会浅白肤皱,留下表层那密麻蹩脚的针线穿透的痕路。 在场众人都倒吸了口凉气,沈堰更是。 “是卫府那帮人干的?” 沈姝尽量放轻动作,怕弄疼凝萱,沈堰在一旁不满问。前几日卫府大办寿宴闹得全城皆知,他想,该不是凝萱回去,可这伤,下手着实是重…… “三妹妹,这伤是谁缝的呀!怎么就不知给你上些药呢……” 沈姝嘟囔出声,这刀口深入肋骨,可见是有多疼。 凝萱屏住呼吸,被凌迟刀削般疼痛。 一旁邢蕴闻言,倒是一愣,凝萱只与方才那易寒在一起,谁给她缝的伤口,看来是不言而喻。 闭上眼睛,凝萱右手垂在床头,袖口有些短,沈堰眼尖的瞧见其手腕处露出斑驳错落的刀疤,他一把抓住,睁目道。 “这也是卫府的手笔!” 心下,这些年把凝萱视为眼中钉的,也只有她二姐和卫夫人那帮人。 “别动。” 凝萱被其拉得有些疼,轻鼾了声,缩回来。 74.和解 - 宴重山 - 垠轫 沈姝蹑手蹑脚将金疮药涂抹,背后伤口极易牵动,又与邢蕴一同用白布覆上,缠绕几周绑在凝萱胸前,虽麻烦,但这法子应该能好的快些。 一切都完成,凝萱终是沉沉睡去。 坐在桌前的沈堰凝向窗外,火红金轮当空,隔着框棂照进来,投下片变形的黑影,像是能将人囚禁其中的牢笼…… “哥,咱们回去吗?” 沈姝收拾药箱,此时已是正午,爹娘还在家中做饭,等他们回去嘞吧! 沈堰灌下半杯茶,随口道。 “不回了,你去叫些饭菜,咱们就在这儿吃……” 合上箱盖的双手止住,沈姝正想嘲他,应该是想逃离爹娘催他成婚,才不想回去,如今爹娘总之谁也劝不动,见到他们兄弟二人,挂在嘴上的,也唯有这一句了。可沈堰却又道。 “等丫头醒了,咱们也好放心!” 沈姝暗赞,好在她这二哥还有些良心。 “你们若有事,就先回去,我在这儿看着就成!” 邢蕴忙活个没完,她自小当家,与这兄妹两人不同,细心贴顾,是个能承住事的。此时正端着药碗进来,这东西要每隔半时辰喂一次。 见着沈堰做个正经事,本来集聚心中的怒愤也是极力忍着,凝萱病着,既都是她的朋友,也都不好发作。 “你是丫头什么人……” 沈堰瞧了她一眼,丝毫不屑,把凝萱交予她,他还不放心呢! 邢蕴轻笑了声,语带讽刺,扬眉道。 “凝萱叫我声姐姐,我今日便留在这儿了,怎么,你不服?” 说不怕邢蕴是假的,上次被她打断的胳膊现在还隐隐作痛,何况,见她是个女子,好男不和女斗,便不与她计较了,想到这儿,沈堰软了句。 “那就一道等吧!” 沈姝彻底松了口气,生怕这两人掐架吵闹,最难受的还是她的三姐姐。 …… 说罢,沈姝叫了几道饭菜,邢蕴取来瓷碗,舀上几样可口的,又盛上几勺汤,便端着往门外去。 “蕴姐姐,你去哪里呀?” 邢蕴“嘘”了声,眼神瞥向熟睡的凝萱,示意不要喧到她。沈姝嘴巴停不下,两人在这儿你一言我一句,凝萱是要受惊扰的。加上沈堰那混蛋,她见到,恐怕是要恶心得一口吐出来。 沈姝明白着乖乖点头。果真邢蕴前脚走,她哥后脚就推门进来了。 “那婆娘呢!” “哥,你别这么叫蕴姐姐……” 沈姝撇撇嘴,总之是见谁都比自己这二哥强。 “胳膊肘往外拐!” 沈堰揉揉她的脑袋,他也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 房中吃饭实在不是个痛快地,沈堰端好自家饭碗,也偷偷出了屋门,本想到楼下寻个僻静处,奈何人声嘈杂,又正是午间客流丰盛时,压根寻不到个空位,于是绕了一圈去了后院,厨房通楼径,他还未下台阶,便见到捧碗蹲在房檐下吃饭的邢蕴,低头夹菜,不知何处跑来的流浪猫狗,她也没赶掠,反倒是分了些去…… 沈堰瞧了会儿,起身走上前去。 “喂!你还挺善良的嘛……就是对人凶狠,一点不留情……” 邢蕴转头,平静脸颊生出怒火,还未发作,只听沈堰话锋一转,猜到她下一步动作般,已闪身跳出几步之外。 “停!打住!” 沈堰本意是想夸她的,可他脸皮厚,又生怕她误会自己有示好之意,显得心虚,只能这么一拐,想不到又惹上了她,沈堰于是赶忙叫停。 “咱们现在吃饭,你不至于趁人之危,连顿饭都不许人好好吃吧……再说,我只是路过,这地方也没刻上你‘邢蕴’的名字吧!” 他说得也没错,邢蕴于是收手,目不转睛地继续扒拉饭菜。 往这边悄悄挪了几步,见邢蕴没动作,沈堰才缓下心头恐惧,侧目瞧去,着实是惊了几分,果真世间女子都是水般,不爆气性,都是极美的,且邢蕴五官极有特点,是那种女子少有的英气,眉目直挺…… 邢蕴瞪过来,笑着嗔目道。 “不想要你的眼睛了?” “没有没有!” 沈堰立马挥手,反倒是往跟前凑了凑,肃色道。 “姑奶奶,我承认上次一事是我有错在先,不该拿你的酒,待会儿回去,我把那酒钱给你就是了!” 那时他在邢氏酒馆醒来,又气又急,心中满满是如雁,就想要寻个无人处借酒消愁,见那酒窖香气逼人,便随手取了几坛,没想到…… “哼……这还像话……” 藐了其一眼,邢蕴道。她自小被教习,便是不要吃亏上当,尤其对沈堰这种无赖,你若柔弱,别人只会当你好欺负。 “那就好!姑奶奶,咱们这也算和解了!都是丫头的朋友,又同在垠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有上次闹事那次,也属我不问青红皂白,冤枉了你,可我这半条胳膊,又是挨打挨骂,也算消了你心头大恨……” 沈堰笑道。他实在不是个恶人,更不是个爱树敌的人,尤其对女子,他也算十步芳草处处留情,更不想落下什么话柄。 “你是常来这儿吗?似乎与这些很熟……” 见邢蕴没答话,沈堰只当她应下。方才那只黑白纹间花猫,本在邢蕴这儿贪吃几嘴,待他以来,却是缩到一角,机警地仇敌似的盯着他。 “几天而已。” 沈堰既道了歉,又给了台阶,邢蕴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于是顺着往下走,毕竟经此几事,知道他也不是个十恶不赦的。 邢蕴噘起嘴角,吹了声口哨,勾手间,那猫儿便摇着尾巴走近,乖顺着给她抚摸。 “来,吃……” 扔下块肉食,沈堰也哄道。这句话还未说完,只听几声喘息带着呼喊自远而近,正是个粗壮对襟露腹的,见到邢蕴时,方是脸色憋红,释了口长气。 “阿胖!” “蕴姐,可算找着你了!” 阿胖几近找遍了垠城,终于是见到了自家老板娘,斜眼瞥见一旁的沈堰,这和谐之景,实在叫他摸不着头脑。 …… 邢蕴知道内情似的,舒惬的神色沉下来,道。 “你小子,就不能叫我清净几天!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邢蕴上下扫他,她离开邢氏酒馆才几天,知道阿胖可以凭一肩之力担起,她也没有过多担心,然瞧起神情,却似乎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蕴姐,你倒是躲个闲暇,还有空喂猫斗狗,我们可险些被老板骂死……” 阿胖小声嘀咕,邢蕴说白了是为了躲开对面的叔叔,上次好几个上门提亲的公子,都被邢蕴打了出去,可叔叔是邢蕴唯一亲属长辈,他的提议邢蕴多次回绝,也是无用。 “老板说了,今日我们再找不到你,明日就托人把咱们酒馆关了,再也不开张!” 阿胖也无奈,知道这是躲不开了,真是酒馆打烊,断腿断脚的就是自己了。 “叔叔何时学会这等歹毒心思了?” 邢蕴手心攥紧,叔叔恐怕早就猜到她不想成婚的算盘,她跑出来图个悠闲,奈何姜还是老的辣,知道她所有心思都在邢氏酒馆上,她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提起这个,邢蕴也急,放下筷子就要走。 “跟我回去,找叔叔问个清楚,真是的,自家人还算计我……” 阿胖快上几步拦上,提醒道。 “蕴姐,我刚刚出来时,有几大箱聘礼正往对面走呢,你现在回去,肯定撞个正着……” 不住有些幸灾乐祸,他跟了邢蕴这些年,还没见其这么吃瘪过,还得是叔叔。 迈出的几步又收回来,邢陨看了眼阿胖,没好气道。 “你先回去吧,跟叔叔说,我晚些到!” “好嘞,好嘞,蕴姐。” 阿胖连连应答,自己夹在中间,也是难做人。 身后传来的哈哈大笑声被邢蕴的凶狠眼神打断,沈堰赶忙捂起,叫自己憋回去。 “哼——” 邢蕴收回目光,闷闷不乐,任凭是谁,她都敢反驳拒辞,可叔叔,她…… “诶,你也别烦,这等子琐碎事世间可不止你这一桩……” 瞧得与自己一同凄惨楚楚,沈堰顿觉烦闷好了许多,再者想起凝萱来,成婚又不是卖身和离也只是一纸休书的事。 房中,凝萱醒来,已是傍晚,众人担心不已都没离开。这会儿围在一起,俱是关怀。 “丫头,痊愈之后马上去将那苏布的伙当辞了,来沈计,我养你就是了!” 他不止一次提起这事,凝萱都回绝,这次见她如此重伤,实在不忍,和离总之是事已成,之后到了沈计,与沈姝相互照料,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受什么风什么浪。 “二哥说得对,三姐姐你就答应吧,到了这儿,没人敢欺负你!” 沈姝赶忙道。心想的是,他二哥此举,是和凝萱又有眉目了,说起苏布,她更是气愤不平。 “三姐姐,苏布那个苏禹唤,可不是好东西,看着人模人样,上次和大哥去看诊,我还没找他茬,他却直言不认识我……” 凝萱一愣,上次即是忘记了多问一句。 “小姝,那天,你和沈大哥去苏布,究竟是谁患病,你还记得吗!” 75.回拒 - 宴重山 - 垠轫 “上次……” 沈姝每每见苏禹唤,都只记得与他交恶,哪里还顾及其他,这会儿忆起,倒不是说丝毫没有印象,反倒是有些奇怪。 “姓苏的假装不认识我不说,他还与大哥说,不许旁人进去,说什么患者有骇疾,面容恐怖……后来我便一直在外等候,压根儿没见到人……” 沈姝只以为是苏禹唤看自己不顺眼,故意给自己难堪。且沈诚性情待宽厚,在品也不多计较,这种不愿对外透露身份的患者,也不在少数,他自然也会守口如瓶。 凝萱点了点头,看来她想得没错,她忽日而归,阿贵神色焦徨不安,加之众人怪异,就已有所存疑,阿陋一路跟踪自己,也只可能是苏禹唤的指示。 一旁有些不耐烦的沈堰听得一头雾水,前些日子游逛在外,心不在焉,哪里知道这些! “丫头,你说句话,走不走!” 沈堰道,心下这次由不得凝萱,必得带她离开这些个鬼地方,再如此凶险下去,命迟早也要被消磨尽。总之她是一再推辞,这次倒好,动弹不得,反倒便宜他了。 “小姝,现在就去,叫辆马车,带丫头回去!” 回身对小姝吩咐道,沈堰自己也上手帮忙收拾打理随身行李。 “好嘞,二哥!” 小姝大喜,边应和边蹦跳着往门外走,思忖着,原来沈堰等凝萱醒来,是安排这等子事,好在他还有些心眼儿。 然双手还未碰到木门,便被凝萱叫住。 “小姝,你先回来。” 淡淡的口气,接着看向几人,略微轻缓道。 “我现在这样,不想你们劳骨伤神,为我费心思,还是待我痊愈了,再从长计议吧!” 说罢,是一阵冗长的沉寂,沈姝又想说什么,却是看到自家二哥的阴沉面容,立马闭了嘴,谁都听得出来,凝萱是在找理由推辞,连沈姝也不理解,凝萱这些年来的执拗。 “你还打算这么搪塞到什么时候!” 沈堰盯着一脸倔拧的凝萱,她是真想将自己这条薄命赔上才罢休吗!这么一想,沈堰不禁气急,呵出的话也是口不择言。 “你难道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你先前嫁给佟煜,又是和离,又是去了什么狗屁苏布,你知不知道,你和卫府的恩怨争端在他们眼中就是饭后余谈,那些人恨不得将这笑话说上几百遍……卫府只当没你这个女儿,你孤身一人,怎么立足……” 雾里看花,沈堰虽说浪荡无迹,但瞧人瞧事,总还算通透,只是这话在谁听来,都是十分刺耳。连沈姝都看不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叫他少说两句。 凝萱没吭声,只是默默收回目光,眼眶泛红,他说的皆是事实,可这些东西,从沈堰口中吐出,更是伤人无比。 “小姝,去雇马车!” 以为是凝萱有所悟觉,沈堰吸了口气,旋即又道。 “你们回去吧,别管我了。” 小姝还没动身,倚在床枕上的凝萱忽又幽幽道,似是沉吟片刻的答案。 “三姐姐——” 沈姝蹙眉,唤了声,也是无奈。她是明白,这次沈堰是来真的,二人可不是小打小闹拌嘴使计。 “沈堰,你和小姝回去吧,等我好了,自会去找你们……” 沈堰脸煞得铁青,他难道不明白,凝萱一好,这事便又如往常般拂过,没有机会提及,他扶上额头,这几日怎么回事,招邪般,遇上的,一个比一个横。 “我再问一遍,你走不走!” 又重复道,知道凝萱的脾性,沈堰却是不甘心,念着这人说不定就妥协软气分毫,再者,这于凝萱,这根本就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你……” 邢蕴立在身后半米远,这两人也真是,好心善意,却非是威言相逼,凝萱呢,又是犟得不肯多说,可她这时候,掺杂一个字,都只像个外人,圆不进去。 目光微动,凝萱紧咬下唇,本欲斜去的视线颤抖着收回来…… “三姐姐……你说句话,应下嘛……” “行——” 沈堰喉咙发出几声略带自嘲的轻笑,摆手间看了眼凝萱,又是缓慢往外走。 “你们都行,行了吧!” 话到底,人也消失不见。 “三姐姐,你——你保重,我改日再来看你——蕴姐姐,三姐姐就麻烦你了!” 没等邢蕴应答,沈姝手忙脚乱,背上药箱快步追上,也是气愤,一个劝不动,简直是天大的失败。 本来不大的片处立马变得空荡,夕阳落幕,已绕到方位另一端,凝萱微扬起头,眼睫上泪水莹莹,被太阳投下一层粼粼光影。 “没事吧!” 邢蕴坐下,也是明白些许,一个能从深闺娇养逃离到苏布自耕一亩田,又能与夫家洒然和离摒弃俗目的女子,也是有些骄傲在身上的,许是和她一般,也不愿回归男子羽翼之下。 “没事,蕴姐见笑了。” 凝萱抹了把眼泪,方才邢蕴一直没说话,她只当查无此人呢。 “你就好生在这儿养伤,只是姐姐我这几日不在酒馆,否则就将你带回来了!” 今晚是要回去见一见叔叔,可那日日被逼成婚的架势,她是着实受不得,想想这边关要狭的客栈,四通八达,人来杂往,各式各样,极有看头,她想着还能来多待段时间。 凝萱轻“嗯”了声,还是无声掉泪,她与沈堰,若非情如亲友,也不会难过成这样。邢蕴看着满桌堆满沈堰沈姝留下的草药瓷罐,笑着道。 “你们呐,真是一个比一个嘴硬!” 凝萱心想,连邢蕴都开始笑话沈堰,应该是关系有所缓和。 “蕴姐,你也差不多——” 邢蕴瞪她。 …… 落日余晖映洒,夏日昼夜未临,繁星已铺满蓝空,凝萱动了动身子,眼见弯月当空,漫进窗沿,像是静铺下一层银白如练。 蝉鸣入耳,这时正是店客入主的时辰,隔着窗子,讲价问路,甚至能听到叽里呱啦的外邦口音,这就是边塞必经之地…… 一只雪白灵狐披带着月光走进来,光滑细致淋漓的皮毛比上等大衾不及,人都说连化山灵验,因而灵兽凶兽皆常见,灵泽生自其中,沐浴清辉之下,仿佛夜中王者。 “灵泽,过来——” 凝萱勾手,自醒来就未再见它,想来是又被易寒训到何处去了。 灵泽竖起的双耳垂下,寒意四现的墨色瞳底瞧着凝萱,而后缓缓走到她跟前,敢对她有此亲密举动的,也只有凝萱了。 “易寒呢?” 自邢蕴过来就没见他,向来是寻个地方躲起来了,按照他那不易亲近的性子,凝萱觉得,人多之处,他会羞惭得面红耳赤。 闻言,灵泽收起舔水的舌头,整个人躁动起来,就在凝萱都所料不及的时候,门被人推开,恰如眼帘的是一身如常黑衣,肩头长剑,和其额前若隐若现的疤痕。 待他进来,灵泽于是便又安静下来。 凝萱怔愣住,灵泽是他驯服的,也是对他极畏惧,可灵泽,似乎又能感知他的心性,知晓他的到来。 “你……你去哪儿了?” 见其神情如常,透着那股平常的阴森,凝萱想起他早起时的忧色,其实他心底倒并非是是冷漠无情。 “隔壁。” 易寒道,如今他不能说与凝萱生疏,却是不得相信他人。说罢,又道。 “我明早前往柊州。” 他虽不喜人多口杂,可凝萱至少有人照料,他也能安心前去。 “你决意去了?” 凝萱脱口道,有些吃惊,这事她提起时,也是胆战心惊,生怕他回拒,毕竟这事与春贡无关,更与他的目的少有干系,可凝萱这会儿,实在是难以下榻,更别说远去柊州。 “谢谢你愿意信我。” 凝萱笑了笑,待他回还之时,她或许也能将垠城这团事查个一清二楚。 凝萱翻了个身,看向他的时候,满布红霞映身,与初次相见时的狠厉无情判若两人,凝萱唇角微动,伸手自床下取出个黑布包裹推给他。 “什么?” “蕴姐说,江南多雨,这伞你装着。还有几身衣裳……” 昨日她便发现,易寒换上了她顺手为他买的那件,她之前以为他不喜欢……上半月垠城接连绵雨,他几次前来,都被淋湿,凝萱都忘记给他送把伞……怕他不收,凝萱又说。 “朋友之间,相互收授,也是寻常,再说……再说,我一分工钱也没给过你……” 从枕下取出那琉璃瓷瓶,凝萱握着道。 “这是能缓解你毒发的……药,你随身带着,救急用……” 那食人花说来怖人,凝萱也不知那汁液作何唤名,总之能救人,便这么叫吧。 凝萱忽觉两颊一热,顶着他投来的目光,更是如桃瓣般泛出一阵粉白,自昨日在山洞中,他由自己看到灵儿,凝萱总感觉十足时刻,自己都被如画像般盯着。他虽说,自己与灵儿不同,可她这样,却觉自己如偷窃他人财务的强盗般无耻…… 或许,若非唤起他对灵儿的记忆,他并不会耐心关照自己…… 凝萱摇了摇头,不由得生来一丝嫉妒,女子间的嫉妒,可她自知这十分不对,灵儿已逝,易寒又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着实不该生出这样的想法。 “你收下吧,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 “多谢。” 易寒没再拒绝,尤是那解药,每月毒发,也是他一直担心的。 入夜,凝萱耳边响起一阵悠长萧声,在在略眼望去能瞧见的黄沙漫天之所,不免有些瑟寒。 “这是灵儿的吧!” 凝萱开口问道。这几近是他身上唯一的女子之物。 易寒回身看她,晦黯不明中透出半张脸,随即,轻“嗯”了声。 76.奸细 - 宴重山 - 垠轫 翌日,凝萱醒来时,易寒已离开,晨起的阳光日复一日轮回般射进来,此去一行,不知是凶是福,亦不知是否能有所获…… 不一会儿,邢蕴推门进来,为凝萱带了早市上热腾腾刚出锅的糕点,脸色却似是被仇敌招惹般难看。 “这是谁干惹我蕴姐生气?真是胆大妄为!” 凝萱笑着开口调侃她,心下却是对邢蕴这敢爱敢恨的脾性羡慕不已,自在洒脱,有几个率性女子能做到? “你还笑呢!” 将腰间别着的尖利锐刀拔下置在桌上,气鼓鼓地却不是对招惹闹事之人的狠毒。 “凝萱,姐姐问你句话,你可要如实相告!” “你说!” 邢蕴看向她,意味深长道。 “你之前嫁入佟府,不到三月便和离出府,得了自由身,是如何做到的,你这么个美人,他们舍得放过?” 凝萱一愣,旧事涌上心头,说不清的苦涩滋味。她敛起晃神,笑着猜忖道。 “想来是蕴姐拗不过叔叔,打算照理成婚,再效仿我取个休书出门……” “哼——你还没说,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邢蕴才不计较凝萱的说辞,若是真到山穷水尽,那帮不要脸的臭男人蹬鼻子上脸,她只怕叔叔也跟他们站在一道,一齐来霍霍自己。 “蕴姐,你猜猜……” “你还想不想吃东西了!” 邢蕴没耐心,更是不怕她威胁,随后将即到嘴边的糕点盘缩回来,凝萱一嘴没咬下去,口水流了半地…… “你说不说……” “蕴姐——” 苏布,凝萱迟迟不归。先前是孙大娘察觉,只以为是凝萱有事耽搁,苏禹唤这几日对苏布生意极少过问,她也就没有禀告,可又过两日,连小雅和钱瑗也来相问,她才发觉不对劲,尤是小雅,知道凝萱与卫府瓜葛,自凝萱那日和引霜走后,她的右眼皮跳个不停,生怕凝萱有个万一。 于是告假回了趟卫府,这才在门卫口中晓得凝萱下落不明的讯息。 “孙大娘,那要不要告知苏老板一声?” 正当孙大娘也拿不定主意时,吴湄站出来,对于苏禹唤大家都是心奇的很,苏布生意渐下,却听闻他已半月没有走出那方院落,加之本来那地方就禁止人私自前去,这时便也更加神秘。 “我自有分寸。” 孙大娘正是两难,凝萱与这些乡自江南异地它处的女工又不同,若其失踪在卫府,正是她亲属众所周知她的去处,苏布大抵是不需要报官,可苏禹唤那儿—— “孙大娘,我和小雅去找找吧!” 钱瑗红着眼,提议道,这儿属她们亲近,这时候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阿瑗,你伤心我们都理解,可苏布后院的规矩你应该清楚,何况是为了闲杂人等出去……” “大娘——” 钱瑗没心思跟吴湄吵闹,根本不理会其挑唆,冲着孙大娘哭道。 “你们先回去,按部就班,这事都不要多嘴多舌。” 孙大娘沉声道,她们在这垠城人生地不熟,何况是要寻个不知何处失踪的人! 卫氏布庄又恢复先前的热闹和人头攒动,并非单单是因那“徽绣”闻名,来人都新奇不已,也是因为苏布这几日官府连连通告,假货私怨盛行,令人望而却步。 织绣坊吴湄是可自由出入的,她常采购针线物资,供众女工使用,来此半年之久,对这垠城,也比其余人都熟络不少。 这条宽矮小巷,是她常住常食的地方,叫上碗宽牛肉面,她虽生自江南,记忆中,父母却是自北方而来,或许是此缘故,米热粉肠她多有不惯,反倒对白面倾心有加。 清香自那泼口铁锅前传来,小二遮拿圆盖,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总之是别有一番风味。半倾,面条上桌,光是碗口就有人粉面那样大,她笑了笑,却在斜眼间,瞧见个熟悉的背影,蓝水色长衫,与在苏布不同,任谁识不出,她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放下碗筷,徒步跟了上去…… 七拐八弯,却是一如平常,她是知道,尚敏在织工坊,也是一把手,常能自由进出苏布。自线坊买了各色线头布样,出来后经过烤摊,支了些下酒菜,原路返回…… 见其行去方向,吴湄却是心下一动,返回面摊前,顾不得香喷喷的饭菜,背上东西便快步离开。 “诶,姑娘……” 一面收碗筷的小二摸不着头脑,想想是付了钱的,或许是闲银有余,也不一定。 …… 跟了半路,一如寻常,没有半点不同,垠城大道只这一条,若想回去,自然要顺路,吴湄掂了掂腰间的银两,若非为了这些,她也不会辛苦每日往外蹿。 再说其对尚敏,只知她对苏禹唤一往情深,加之嘴巴毒些,其余的,也少有令人诟病的了。 她小跑上去,手伸出半截,正要说话,却有一道女子高扬之音自旁侧传来,火红衣群在人群中机为扎眼,再瞧其一张魅脸,也是与这身相衬,国色天香。 “这不是尚姑娘吗?” 尚敏一愣,她心下是绕开卫氏布庄,可卫布这几日各处开张,大街小巷,是躲不开的。瞧上允荷,尚敏道。 “卫府二小姐新婚之喜,难道还有空在这儿闲晃……何况,三小姐失踪,你这个做姐姐的,真是毫无一丝手足之情……” 之前与她有过那几面之交,尚敏只当自己上当受骗罢了。 “其实你不也心中暗喜,你之前不也讨厌我那三妹妹吗?” 否则,允荷只有意无意将凝萱身份透露给她,她便真寻因发作,找凝萱麻烦,阴差阳错,替她解决了不小麻烦。 尚敏私心见不得苏禹唤对凝萱一再偏袒,醋意大发,又觉凝萱是卫府之人,怕给偷技窃狗的奸细,孙大娘赞赏有加,她不满嫉妒都有之,可最近她听到些风言风语,怕是要出人命的勾当。 “事已至此,你我以后只当没有打过照面的陌生人吧。” 尚敏道,现在看来,凝萱失踪与她一定有关,然比起那丫头,她更心疼的,是整个苏布。 “还有,你最好安分守己,休要寻我苏布闹事……” 尚敏道,本来两人相安无事,她得了凝萱些消息,也是心怀感激,可上次允荷大闹苏布,给苏禹唤引来不少烦心事,她才反应过来,卫府最终仍是要将苏布打垮的。 “喂,喂——” 尚敏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离开。 “哼——” 就在允荷正欲返回店中之时,却是被另一道女子拦住,吴湄恍然大悟的嗓音出现在其耳边。 “原来卫二小姐不相信我,还找了别人呐!” 见到吴湄,允荷笑了笑,像是朵摇曳风中,花枝招展的牡丹,掩面道。 “是你呀!” 其实尚敏帮讯的并不多,她不过对凝萱颇有恨意,反倒是吴湄,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真如此。 “我可要感谢你,多给我调露她的消息!” 摆手处,身后已迎上来个手中一沓金银的伙计,允荷将东西交到吴湄手中。这次接连几日,也没个凝萱的消息,她总算可以高枕无忧,其实即便有,也无所谓,不过是章徊那厮能断了念想,与她而言,是件好事。 “苏布如何呀!” 允荷又问,走在其前,吴湄也下意识跟进店中去。 …… 身后,十几米的高顶马车上,半寸长宽的缝隙中,一双圆目正透出来,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凝萱支使她出来顺道买些布料,没想到便偶遇这些,其实她并不识得允荷,只是这周身打扮实在招摇,又是从卫氏店铺走出,她便多瞧了两眼。 然其更不认识尚敏与吴湄,倒是没觉半分奇怪…… “蕴姐,走吗?” 赶马车夫问道,再不走,只会挡到他人出路。 “回客栈。” 苏布,偏旁院落,整整连续几日,都传出女子声惊恐,阿贵守在门前,神色复杂。 屋前,跪着短小秀娟的黑衣女子,面具包裹得一张颜如天仙的脸庞,在风中摇摇欲坠。已被罚了几个连昼,苏禹唤也不闻不问。 阿贵犹豫许久,拿上手边晨起的饭菜,小心走到阿陋跟前,轻声道。 “你吃点儿,不然人命都没了。” 阿陋微微抬头,掩露的臂膀处皆是血痕沾身,却是轻摇了摇头。 “你——” 无奈,阿贵劝话还未说完,屋门已冷不丁被人推开,伴随着道冷冷的嗓音。 “你也想跪吗?” 阿贵脸色霎得惨白,赶忙跪下,却是不怕死的求了句情。 “公子,您原谅阿陋这一次吧,她这些年也是尽心尽力,这次……” 苏禹唤缓步绕过二人,肃严之气恍若天神,不容质疑,他弯腰,用嵌塞血迹的右手按在阿陋头顶,质问道。 “你说,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顿了顿,发出声轻锐的呵笑,自问道。 “还是说,你有了更好的主子,便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嗯?” 阿陋仰头,颤抖着吐处二字,被迫与苏禹唤对视,就连她都不知道,何时,他就变成了这样,可她既是家仆,又效忠于她…… “公子……” 阿贵低声哀求,阿陋这丫头,也是真能忍。 苏禹唤闻言,目光侧移到阿贵身上,显然有怒气要发作,可还未张口,屋中便又是一声惊叫。 “放开我,放开我……” 几人皆是怔愣住,阿贵正想问,是否要再请个大夫来瞧瞧,苏禹唤却已紧目微闭,说。 “好听吗!” 一瞬间泄下的心弦,和积蓄已久的凶狠,阿陋抬头,炙灿阳光映在他修长的桃花眼上,仿若画中,忽就滴出半颗泪来…… 77.徽绣 - 宴重山 - 垠轫 邢蕴自小生在乡下,真正来到垠城的时日并不算长,因而朋友不多。 前几日回去叔叔那儿,为的当然仍是婚姻嫁娶的事,按着说来,她比凝萱年长两岁,凝萱出嫁时已不算小,以叔叔的埋怨,邢蕴这岁数,垠城仍单门小户的,是一只眼寻不过来,若放在他们村镇,已是儿女漫地乱窜,襟堂问书,不必操这费心肠了。 月上枝头,透过稀疏枝桠,如番明黄轻舟般泊于晶蓝夜幕之上,人声渐息,高耸的客栈屋顶上坐着个单薄的身影,玉色洒下,照上其略略哀难的神情。 “蕴姐。” 凝萱自其身后缓缓露出个脸,为清净之见,她们都宿在三楼顶层,方阔木窗隔着一掌宽的沿板,贴着石壁翼翼慢行,就能来到斜踏而下的屋檐。 “我到处找不到你。” 下午她自集市回来,两人吃过晚饭,她说了声出去走走,人便不见了,明显地,心绪并不好。 “你怎么下床了!” 邢蕴伸手接住她,出来时她还榻上躺着,背脊上的伤不是朝夕日左能痊愈的。 “再躺着,人都要散架了。” 凝萱微微动身,主要还来沈堰沈姝过来时将她后背的伤包扎得当,盘绕数周,紧绷血肉,她至少能活动自如,再者,床上也的确舒服,然正如那再好的东西,闻得多了也就索然无味,何况是那无聊至极已休息了好几天的床榻,身板生硬僵滞,还不如走动几下来回活活筋骨。 “叔叔究竟怎么说,难道非回去嫁人不可吗?” 弯腰坐下,上身牵动的疼意使凝萱眉尖微微蹙起,一瞬地,只好又挺直背脊,说来说去,今日邢蕴也没告诉她,那事到底如何。 “凝萱,有时我觉得你虽孤身一人,却自由自在,无所拘束,能全凭自己心意做事,不必畏手畏脚的。” 双手攥紧撑住下巴,邢蕴仰头见那皎洁月轮,记得年少时她翻滚在田野间,薄细长刃挥砍,各种飞禽走兽血溅在她手中,那时家中贫穷不堪,父亲常感慨她能学门手艺将来好找婆家,她却不吝如此,头一扬,呵声说,自己想开家酒馆……后来,家中如何亏损落魄,她都咬牙支撑,最狠最苦时也没掉一滴眼泪,她总觉得,人只要活着,总能有路,若是没有,那就自己辟一条出来。再后来,她有了邢氏酒馆,也有了些许无奈…… 凝萱顿了顿,唇角有一闪而过的动容,这话难免会叫人误会是在讽讪讥笑,可人再如何设身处地,也只能切身实际地感受自己的处境,仅此。 “孤身独行寂寞得很……” 低到嗓子眼儿的轻喃,也不知邢蕴听清没有,凝萱敛起神色,又说。 “蕴姐,叔叔也是好意,他们做老人的,自然也是为你好。” 邢蕴与她说过那人情况,叔叔身投玉行如今也算风生水起,为她寻的各个都是资质不凡有模有样,般配的很,邢蕴也担当得起。总不像自己,忆起那时的嘲讽,嫁给昔时腿脚残疾的佟煜,也是折辱的心思多些…… “谁不知道呢?” 邢蕴长叹了口气,她正是明白叔叔一心一意为了自己,才是左右为难,若是面对仇敌,谁才是能做到真正心慈手软呢! “我父母接连去世后,终身未娶无儿无女的叔叔便将我接到身边,他一心制玉买卖,自小对我也是没得挑……” 邢蕴道,有时,明知张口无法解决的困局,仍是想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说出来。 “可是你瞧那些嫁人深闺的女子,有几个能遂得了自己心愿,其实我自小也崇拜叔叔,你瞧他,将玉器行当做得风生水起,重要地,他乐在其中,这便是他终身值当的东西,可是,可是男子值当吗……” 人能顺风顺水地行径在自己乐意的康庄大道上,是件幸福不过的事。 “叔叔不也终身未娶,却觉得我是个女子,总要有什么归宿才行……” 邢蕴翻了个白眼儿,这等悖论,她是争执不过,这世间最可恨的事,是明知不合理,却仍要悉心遵从。 凝萱忍不住重重点头,心中狠叹赏了一把,她终是找到个与自己所想一致的人。 “其实蕴姐,人各有所长也必有其短,你常羡慕别人,自也同时被别人羡慕……” 凝萱试着开解她,她自小就发现自己安慰人有一套,但也仅限于安慰,因为要改变现状,要冲破牢笼,从来都不是动动嘴的功夫。虚无缥缈的字句蕴含着巨大力量,然放在自己身上,她实在想不到,这东西在何处? “再说,也并非所有男子都如你所想,是限制,禁锢,你或许能找到,不论是相敬如宾,还是志同道合……” 说这话时,凝萱眼中似有星光闪动,有的人即便离开后,留下的气息也会偶然涌上心头,针一般提示得刺扎你。 “或许……可能吧……” 连劝语都是大致类似的概率,是不是很少,正因为难得,才并非是自信为之,反倒是更加坚信,这等事有的人在求,轮不到自己。 邢蕴笑了笑,这些憋闷在心中的话说出来畅快许多,反倒是问她。 “对了,你看那些布料,有什么发现吗?现在这么东躲西藏的,也不是办法……” 凝萱正是无所思绪,又听闻那“徽绣”实在火热,引得众人趋之若鹜,她之前本想猜想那东西是章徊自南霖所得,后来那日暗探修阁,她于是转了念头,会不会与“关锦”有关,其实各地各家各派针法在技艺上大有相异,然有些则是相似…… 昏暮时,她在那儿拆了又拆,虽然没能印证自己的猜忖,然到头来,却有些其他发现…… “蕴姐,我想,再回卫府一趟。” 凝萱道,那日绣阁之上,她被引霜黎鹰迷晕,根本没来得及多看。如今易寒已然去了江南,苏禹唤那边,总会有个水落石出,加之引霜提起母亲诸多闪避,她更加确信,娘亲的难产而逝绝非是真相…… 邢蕴点了点头,凝萱的事她也听提起不少,愈发觉得她实在艰难,需要人帮,这些天仿佛除了沈堰沈姝,还几近没有亲近的人。之前回来时,卫府甚至大张旗鼓鞭炮轰鸣庆祝新庄,没有半点焦徨混溺。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谁也没说话,月色如霜如玉,倾泻之下,白影不知自哪里闪来,邢蕴下意识起身,却忘记自己身处房檐,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好在凝萱及时抓住…… “蕴姐别怕——” 邢蕴惊魂未定,这等庞然珍稀大物,正如书中所说,像是个灵兽般,只是亲眼所见,谁都要被吓上一道。凝萱放开邢蕴时,其手心冷汗淋漓。 “灵泽!” 凝萱对它总之也提不起脾气,只得这么一句,相处长久,凝萱早忘记易寒所说,它如何张开血盆大口,两只锋利如刀的爪子要置人于死地。 邢蕴再如何也是个女子,缓了会儿,瞧这凶狠灵兽在凝萱手下,当真如孩童般乖巧。许久,邢蕴恍然大悟,看向凝萱,幽幽道。 “原来,垠城那些铺天盖地的传言,竟然都是真的!” 卫庄与连续几家商行的“徽绣”风靡一时,供不应求,苏布自然也感受到威胁,加之官府通告高挂,苏禹唤不得不出面解决。 午后,他直接叫人去请了孙大娘来。 推门而入,满面陈列,横排纵呈,五花十色,风格各异,皆是垠城这几日新上布料,来自各个布庄……生意场上必得知此知彼,方能顺风顺水。 孙大娘一眼扫过去,目光来回旋绕,停留在几处,走上前将其拿起细细摩挲,观察其细纹线条走向……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也就有个眉目。 “俱是些陈年旧物,织布工法说来说去也只是那几种,至于这‘徽绣’,并非产自江南等地,而是是京中之物,来自南霖……” 说到这儿,孙大娘顿了顿,苏禹唤正要开口,她便又道。 “多年前,这等绣法在皇宫内院颇受追捧,织工局一度将此作为招收女工的标的,只是时过境迁,这等小地,方传入引起些震动也是平常……” 闻言,苏禹唤冷黑的面庞有些缓和,道。 “那……孙大娘可否一试!”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肤嵌细麻,面相丑陋,隐于苏布的老人,居然在织工局呆过,甚至能将其中往事说得如此清晰。 “可以,不过……” 孙大娘点了点头,她的手艺不为人所质疑,只是,她瞧向苏禹唤,小心开口道。 “这其中除去针法布艺,比起当年,也有些变革,这布料,出工之后用了不同寻常的晕染上料,因而光色靓丽,不易浣散开来……” 而她,虽有精通,却对这些一窍不通,何况,对方在晕染时的确下了心思,不由得人赞叹。 苏禹唤方平静的神情紧绷起,这次,心中更是“咯噔”一震,孙大娘已抬头,下决心似的道。 “除非,有萤光姑娘在……” 78.萤光 - 宴重山 - 垠轫 “除非,有萤光姑娘在……” …… 果真,这名字自孙大娘口中一出,苏禹唤那平日微微敦和温淡的神态立刻染上层阴霾,而后,是种难以自抑的怒气以及。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老仆不敢。” 孙大娘躬身道,苏禹唤也是她瞧着长大的,其脾性她自然知道,然这事,又或许是天意弄人呢。半倾,没人说话,只待空气中这滚滚低压缓和些,苏禹唤又语气平儒着问。 “那东西……你能探知多少,又教习得如何!” 孙大娘心中犹如爬上条百足蜈蚣,用无数双细密爪子挠抓这数十年的回忆种种,意料之中,往日隐遮锋芒,被给予厚望的人没丢掉那份野心,只是对其来说,不知是好是坏。 恶狼饮血,饥虎扑事,年少不可得之物终是牵绊人心,若非永远不能得到,那便从来不要开始…… “残缺不全,老仆也别无他法,只能尽自己所能,缝补贴粘,狗尾续貂……” 仍是原本话语,孙大娘如实道,许多东西,若非亲眼所见,即便她这般阅历技巧,也只有无奈…… “公子,这几日后院女工对凝萱失踪的事十分关怀……” “这事我自有决断。” 听她提起,苏禹唤也猜中几分她的意思,肃言警示说。 “许多事,你我心中有数就好,真真假假,只叫它烂死在肚子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孙大娘应该明白……” 苏禹唤转身,眼中略带不可置疑的杀气。 “孙大娘是从织工局出来的,这种事,自有教训,你应该领略得当……” “老……老仆明白。” 波澜不惊的脸扭曲起来,连带其丑陋如麻的黑斑,这许多年过去,每每雨夜换季,都要疼痛难耐,无法入眠。 苏禹唤并没打算这么吓她,孙大娘的过往,她也是偶见听闻,没想到她居然神情恍惚。说罢,又吩咐道。 “你先回去料理众人,按这布料之法向其靠拢,至于其他,我来安排!” …… 孙大娘离开后,苏禹唤倒上杯酒,饮下半盏,脑子昏沉,推门而出。这方院落几近是苏布最为偏僻的一所,与他小时一模一样,夏日更近,草长莺飞,花红柳绿,这土地本来荒芜贫瘠,各色各异清香皆是小心移接过来,有的甚至是千里江南而来,只因她喜欢…… 闯入他黯淡无光天地转身离去,为他带来无尽快乐和痛苦的女子。 “我上染布料的方法,是用花草清色……” “等我以后,为你栽培……” 日光强烈刺眼,刀剑般戳进他瞳底,花草沐浴泛滥出五光十色,难以想象这般衣料该是多么华美,可这些,不知从何时起,又如梦魇般整日缠绕心头! 不知何时,阿贵已带着阿陋进了来。 “公……公子!” 见其身体趔趄不稳,阿贵担忧着开口,却是被前者很快察觉,几近是一瞬地,摆正脚步,不露痕迹地敛好情绪,等他接下来的话。 “官府的事都处理好了。” 阿贵看了眼苏禹唤,这显然是卫府的栽赃嫁祸,苏布向来诚信经营,可自上次那卫家小姐来闹事之后,麻烦也接二连三不断,后来才知,卫家这几日大张旗鼓成婚的姑爷来历不小,怕是这等势力,才请得动官府。 苏禹唤“嗯”了声,扫过层层花卉各类,几近遍地连天,养培不易,却收回目光,对阿贵冷冷道。 “找人,全部铲除。” 没有一丝情绪起伏,然阿贵却明白其中辛苦,听到时斜瞥眼,也是点了点头。 …… 阿贵退下,阿陋被苏禹唤叫进了屋,有意无意盯着她瞧了几眼。 “伤养好了?” 阿陋双手相合,颔首微点,示意自己已好。 苏禹唤藐向她,想来是有几分忠心在,当年从奴隶市场买回时,她还是个被关在铁笼饲吃猪食的兽女,相貌玲珑,身体如狐狸般灵活好动,会念的字也取值可数。 “说话。” 苏禹唤忽呵了声,她比划起来潦草至极,他也无暇探看。阿陋微顿,真正开口时却好像过了千百年沧桑,她已忘记双唇翕动的感觉。 “他们兄妹,没有透漏小姐身份。” 阿陋道,真正话语出口,才发现并不难,她与人群共度多年,神态动作甚至连经久不习的语言,也已熟练无比,几乎没有差别。 说完这些,她便闭了嘴,苏禹唤目光微移,紧盯着她,在知晓她别无汇告之后,淡淡开口。 “还有呢?” 阿陋摇头,示意别无其他。 “三日,你才回来。” 苏禹唤道出事实,他从前对她信任至极,只是人心这东西,来的快去的也快,这几次行动接连失利,叫他不得不怀疑,她生出二心。 “受伤,中途失了意识。” 和毕硼交手的事苏禹唤是知晓的,她伤得严重也是实情,这话大体也不是撒谎。 “最好如此。” 苏禹唤来不及计较纠结,只因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用得上她。 …… 小雅和钱瑗每日碰头,可凝萱的消息仍是没有着落。她整日在账房忙碌,使不出半点心力,这日,却是被叫了去,见到来人是引霜的丫鬟轶儿,强忍几天的泪立马圆滚滚掉了下来。 “都怪我,怪我没照顾好小姐!” 小雅日日自责千次万次,她甚至去过官府,可自己没有诉状加之不是卫府派来,一提到凝萱,对方脸色变得厉害,更是言辞拒绝。 “你跟我走一趟吧!” 轶儿神色慌忙,引霜本打算亲自前来,可她胎气不稳,只能派人前来。 小雅叫轶儿先带些话回去,自己下工后告假,这几日看管愈加严,加之凝萱常告诫她要守规矩,久而久之,也就习惯。 说是跟凝萱失踪有关,孙大娘也没说不应允,小雅知道黎家有些势力,引霜对凝萱虽不亲近,但至少不像允荷与卫夫人般恨之入骨,总会帮衬些。 “原来是这样。” 苏禹唤“哦”了声,立马伸手叫来了阿陋,好心道。 “你和小雅姑娘一起吧,该出力时可不要藏捏,算作我苏布一番心意!” 小雅想拒绝,却是没法开口,她看了眼乖巧立在一侧随时等候出发的阿陋,只好点头同意,凝萱之前也常提起,她应该也不是坏茬。 两人相携出门,阿陋不会说话,只愣着跟在小雅身后。 “这是什么呀?” 小雅虽不如阿瑗话多到数不胜数,却也不是个安静的,瞧见其膝盖上绑带扎起的刀柄,是以开口搭腔。 阿陋双手抻起,几支手指流利摆动,栩栩如生,小雅也很快明白,是刀,她从前在厨房帮忙,还有就是见过易寒寥寥数次,初这些人外,还真是少有人随身带这些东西。 “我能看看吗!” 小雅伸手,阿陋闪身避开,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已经躲到离她几丈远外,有些尴尬,二人对上视线,少顷,仍是面具下那双先移开。阿陋抽出,双手奉上。小雅本已觉得惹到她,想开口道歉,阿陋这台阶,她只能顺着下场,伸手接住。 再抬眼时,阿陋已快步走出十几米外。 奇怪!小雅暗自嘟囔了句,真是够拽的。握紧那刀,低下头,一下子呆怔在原地。 …… 三日后,邢氏酒馆。 邢蕴既答应叔叔要见见那公子,总也不能食言,即便不满,也算有个交代。 “哟,我家蕴儿回来了!” 见邢蕴按时归来,叔叔堆笑相迎,他对这侄女视同亲生,哪里都好,就是丫头倔强的很。 “嗯。” 邢蕴不满地瞥了眼坐下,他们叔侄俩皆坦诚无比,不少人常道像是真父女,确实,邢蕴性格洒脱不羁,坦荡自如,也不失女儿家的细心,除了这焦躁脾性,甚得欢喜。 “蕴姐。” 与她一同过来的凝萱赶忙拽拽她,万万不要是方回来就发作。 此时她的背脊仍隐隐作痛,一是担心邢蕴,也是想出来走走,本想给钱瑗小丫报个平安,可方才路过苏布,顾客来去,人流如织,想想还是晚上寻个时辰令灵泽去一趟。 …… 不出一会儿,那人便来了。说是叔叔同行好友的远房亲戚家未娶妻的儿子。 一身白衣似雪,面容不好不坏,憨实干瘦模样。礼貌客气着给邢蕴倒茶,后者一脸冷漠,直接道。 “公子不必弯绕,大家都知根知底,公不如我直接问公子一句,想找个怎样的姑娘!” 她扯出一抹笑,如今她的目的,不是寻个如意郎君,能搪塞便拖躲,别无他法,也要给自己寻个退路。 这也是她支开叔叔,男女单独相见的缘由,若是这算盘被旁人知晓,叔叔非气急败坏不可。 “还有就是,公子家可以‘休妻’的先例吗!” 这公子一听,以为邢蕴有意,这事眉目的,本来羞赧不言,此时,也不藏着掖着。 “姑娘果真快人快语,容我慢慢道来,家中和睦,自然不会有‘休妻’一说。” 说着,看向邢蕴,也是有几分姿色。 “再说,姑娘即便有错在先,身为男子,当然要宽厚大度,胸怀若谷,不能斤斤计较!另外,家母希望将来儿媳能恪尽孝道,每日早中晚循矩奉茶请安,伺候公婆,还有,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下家中人丁少兴,家母也盼着,能早早娶妻,开枝散叶,最好能多添男子延续香火……” 邢蕴脸色越来越差,却也没打断,只是后来的请求,她只当开玩笑,待他说完,邢蕴已浮上若有若无的笑意。 “公子,我觉得你大可不必费心思娶妻生子,倒是有更为简略省财的办法!” “什么?” 79.二探 - 宴重山 - 垠轫 “公子府中诸事繁杂,长辈需要伺候,后代需得绵延,我瞧公子翡冠戴玉,向来也不是缺金少银的,前者呢?公子多招雇些奴仆丫鬟就能解决。至于后者?公子应当去牲畜场亲眼瞧瞧,一怀几胎,雌雄可辨……” 隔着门板,传来阵抑制不住的低笑…… “你……你这,成何体统?” 男子吃瘪,一时间居然红了半张脸,鱼刺卡在喉咙般,竟找不到话来反驳邢蕴。 “公子,怒我直言,你找不是成婚对象,是端茶倒水的仆婢,是生儿育女的工具,可我邢蕴不是……” “你……” 男子瞪她,这自古以来天下皆知的传袭从她口中出来,比骂人还难听百倍。 “成……成何体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摇扇折起直指邢蕴,身为男子遭其侮辱是以不能装聋作哑,可憋言少顷,只得以此辩答。 “哼……我不过是说出事实真相,你却恼羞成怒,想来男子都是这般虚伪丑恶嘴脸!” 毕竟是叔叔介绍来人,本不想闹得过于难堪,可此时男子一双畏眼真好似在瞧怪物般鄙夷不屑,邢蕴也来气,瞪着他怒喝。 “滚出去,别污了我的眼睛!” “你……” 男子唇角苍白,微微颤抖,听闻她脾气凶悍,没想到竟敢公然发作。 “滚……” 凝萱与阿胖贴在门外,本在暗暗赞赏邢蕴,抬眼间木板被赫然推开,方才还整衣带衫的男子已面色铁青,连滚带爬的溜烟逃走,见到院落大门站立的邢叔时,更是摇头摆手的一副书生样,没说一句便赶上马车离开。 “蕴姐,勇士!” 阿胖凑到邢蕴跟前,悄悄伸出个大拇指,这姐不愧是他们的头儿,初时见她是老板娘,不服者众多,短短几月下去,还不是被治得服服帖帖。 “还笑!” 邢蕴看向凝萱,后者正掩唇低乐,眉眼弯成一片,根本止不住。 说话间,叔叔已冷脸走近,引得几人赶忙收起正经,肃色直面。 “蕴儿,怎么回事?怎么没到一炷香,人就被你吓跑了!” 他是知道邢蕴有些德行在身上,可她分明答应自己,好生相待,不会意气用事。 “叔叔,我可什么都没做——” 邢蕴挑眉,双手空摊,无辜道,自己可是连家伙都没亮,他一个男子将她一人独留此处,实在是失礼。 “蕴儿!” 叔叔瞧向邢蕴,这丫头的婚姻大事真是叫人操碎了心,他这把年纪还能帮衬上,若是再过几年,以她的执拗、我行我素,真是再由不得别人。他此生未娶妻生子,直到如今这岁数,也感受到龄老孤寒,见旁人儿女孝道,承欢膝下,说不羡慕是假,凡事利弊相衬,他是不希望邢蕴步其后尘。 “你说如何!总之,这事你需得给我个交代,叫我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母!” 说到父母,邢蕴柔和英气的五官忽得沉寂,在场皆是如此,凝萱不说,阿胖也是自小失亲,与邢蕴相依为命,叔叔神情微敛,知道父母是其痛处,可心下一急,也是口无遮拦。 四吟半晌,邢蕴沉声道。 “我想,这事还是我自己处理吧!叔叔给我一个月时间,我定会寻个叔叔满意的带去!” 使性子是一面,叔叔待她不薄,父母相继去世后便只剩这一位长辈,她得叫他安心。 “好,蕴儿,一言为定。家世、相貌、才干,你自己挑,只得你喜欢就好!” 听邢蕴这么一说,叔叔又是补充,他不是不明事理,只要邢蕴满意,他即便赔上些嫁妆银两,也无大碍。 邢蕴点了点头,已折腾了半月,是再不能累拖下去。 …… 叔叔带人离开,道巷之上顾客往来如流,日光下照,给绰绰人影蒙上层锡纸般的金铂。众生似潮,一叶入海,寻人哪里是件容易事! “蕴姐,我们出去走走吧!” 见邢蕴如此,凝萱忆起自己出嫁前的忐忑焦徨,感同身受。 阿胖知道邢蕴烦心,只将袖中这几日邢氏酒馆的账本出入取出给她看,她最在意的,便是这间酒馆。邢蕴随手翻看,阿胖在一旁不住讲念。 “下月初六是难得一见的吉日,咱们酒水饭菜都预订满当,城北曾老板六十大寿,镇南季家夫人满月礼,巷西卫府二小姐的婚宴……” 阿胖只知凝萱与邢蕴结为好友,却不知她姓卫,且正是这卫府人,于是也这么肆无忌惮的吐出来。 卫府?邢蕴与凝萱愣着对上目光。 阿胖滔滔不绝,以为邢蕴不识得卫府,笑着扬赞道。 “这卫府手笔大阔,先交了银两,叫咱们有酒先送藏过去备好,听说请的俱是富权名户,还有京中来的……” 傍晚,昏黄入夜。 邢蕴阿胖赶着载酒的马车,同往常一样搬送酒水,只是此次的目的不是别家,而是卫府。 客自后门进入,管家认得阿胖,前几次来时也是他接待,因而也未多加防备。将几人留在此处,自己便忙活其他事去。 身着与阿胖相似的灰黑紧衣,头戴毡帽,瞧不出半丝女子家的影子。 掀开车帘,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再瞧周边,是一顶崭新的酒窖,四扫而去,各处门檐飞顶红笼高挂,明烛日夜燃尽不熄,层外楷字金花喜人…… 几名新衣丫鬟相携经过,凝萱压低掩面,其低声轻耳交谈掠过。 “章家排场真是豪阔,这还剩整整一月有余,老爷就已开始张罗排布了!” “我记得,姑爷家是郡守族亲,他来垠城,可不是要像供大佛般迎着……” “对了,那三小姐……” 女子快走几步,恨不得捂上旁人的嘴。 “你别胡说,这话老爷可不许嚼舌根……” 知情的邢蕴神色微变,在瞧凝萱,后者也只是眼眸间掠过一丝哀惊的平淡,已如平常。 “天色已晚,咱们赶快去吧。” 按上凝萱肩膀,邢蕴道,阿胖放风,时间并不多。 “好。” 凝萱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返自马车上取出件包裹。 二人转身离开。 因允荷婚事在即,卫府忙碌,日日来贺喜的同行亲族也多,府衙常日充斥不少生面孔,对邢蕴与凝萱,也未多加注意。 回廊幽暗,小径凄清,此时都已被点上明笼,然这地偏僻,又多年寸草荒寂,光影青紫打罩如下,反映衬上几分瘆人惧味。 好在凝萱熟悉道路,与邢蕴一方顺利,没遇见任何阻碍。 还未走到近处,只见昏黄合壁,亮堂十分,上次来时门窗紧闭的绣阁居然也是明灯,只是不似上次斑驳悠浅,反倒在黑夜中显得嚣张敞扬——纸浆木窗上折出两个巨大黑影,里面有人。 “蕴姐,你在这儿等我。” 几近是下定决心的,且瞧那装束,她也能猜出几分。说着将女装换回,径直走了进去。 刚靠近紧闭的木门,伴随着几声厉喝,传来噼里啪啦地物什倒洒的凌乱泼落,就在凝萱以为是自己被发现,方要显身的时候,又是尖利的你来我往的对话。正是允荷与卫夫人。 “小荷,小荷……这是做什么!” 卫夫人见允荷抬手间将桌砚上的东西推了一地,开口道。 “这儿是禁地,咱们赶快回去吧,若是你爹爹知道了,又要怪罪!” 凝萱眉尖蹙起,笼在头顶的黑影稍顿,却是更加厉害,口中也不忘怒骂。 “娘,我们现在还怕什么!卫府生计全拴在我一人身上,爹爹还能说什么!” 自她与章家亲事撂定,卫府门楣生辉,还不是因她与章徊沾亲带故的缘由。 “这女人当真犯贱,勾引爹爹不说,还生下那野种!这些年,爹爹一再偏袒……” 如今谁都以为凝萱已死,她亦是高枕无忧,说到这儿,胸中愤恨,居然不觉得畅气。 “所以娘,从今以后,你无须忍气吞声,即便你对她做了手脚,即便季嬷嬷的死和我们有关,还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在乱箭之下,是她活该……官府搜寻‘关锦’虽然没有下落,苏布嘴硬,但迟早也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凝萱心中一震,又听允荷懑言道。 “‘关锦’是她的,但只要我们得到,就是我卫府的!” 允荷脚步移动,一眼瞥见挂在墙上那幅美人画卷,正是引霜上次送的。听娘亲道,她二人当年亲密无间,这也能明白,为何引霜常替她说好话。只是引霜早嫁,与她没有威胁,允荷自小当她大姐,未将其放在眼中。 “好美的一张脸!” 允荷轻轻摩挲,想起章徊对凝萱的痴迷样,她就来气,这下看来,勾人的狐媚果真是一样。她唇色一咬,挥手将扯下,撕成两半,面目狰狞扭曲。 “贱人,看你还敢招摇……” 门外,凝萱眼眶泛红,她手掌曲起攥紧,原来,原来她们来此是要发泄怨满,来庆祝她的死亡狂欢,更甚者,她们选择了这里,母亲生前的修阁…… “卫允荷!” 凝萱起身,闯入其中,屋中狼藉一片,掉垂的针织防线被泼上黑墨,其上脚印显现,画像在允荷手中被拧成长团,皱成密密麻麻的褶皮,允荷目光呆住,卫夫人亦然。 风吹烛闪,拨起凝萱凌散的发丝,她瞳孔瞪大,神情绷紧,直直地向二人靠近。与上次回来相貌相似,只是……一句话也不说。 允荷手指一松,低头躲到卫夫人身后。眼神惊惧。 “你,你是人是鬼……” 两人缩起身体,直被迫逼退到墙角。 80.墨案 - 宴重山 - 垠轫 “卫允荷!” 凝萱起身,闯入其中,屋中狼藉一片,掉垂的针织防线被泼上黑墨,其上脚印显现,画像在允荷手中被拧成长团,皱成密密麻麻的褶皮,允荷目光呆住,卫夫人亦然。 风吹烛闪,拨起凝萱凌散的发丝,她瞳孔瞪大,神情绷紧,直直地向二人靠近。与上次回来相貌相似,只是……一句话也不说。 允荷手指一松,低头躲到卫夫人身后。眼神惊惧。 “你,你是人是鬼……” 两人缩起身体,直被迫逼退到墙角。 …… 一团怒火忍在胸口,不上不下,凝萱愣愣向前的僵直脚步在靠近墙角时停了下来,卫夫人和允荷捂起脑袋,呵惊半晌后精疲着抬起头,凝萱眼圈泛红,早没了耐心。当真是庆幸自己没死,亲者痛仇者快的戏码,她上演不来。 “你们说呢……你们说我是死是活!” 凝萱淡淡道,袖中微颤的小刀蠢蠢欲动。 浓郁的墨香涌动在鼻翼间,狼藉混乱流离在眼底,凝萱凝向两人,苍白俏脸慢慢靠近,直到刀刃抵住允荷脖颈间细腻的肌肤。后者挥动的双手被凝萱踩住,这时才真正从方才的凌幻中拉回来,她呼吸一紧,凝萱居高临下的质问声波般自头顶压下来。 “前几天祭祀的事,是你吧!” 凝萱冷言一出,允荷唇色青紫,密汗岑岑而下,一旁卫夫人此刻也才真正明白过来,她没死,且已回来。她眼前一恍,挣扎起身欲要张嘴唤人,凝萱感受到其动作,还未反应时,前者已被一把利尖击中,下一刹,卫夫人袖口一扯,整个人已实实在在钉进墙面中,神情恐惧不可言状,哆嗦颤巍,眼神躲避,只斜眼藐着允荷,生怕出事…… “还有,城南郊外,苏布毕硼,瑞尧宗山下……还有,去年连化山……都是你吧!” 凝萱自小处处忍让,独居偏院,性子淡薄极少相争,听季嬷嬷的话,她从来只求苟活,从未想要从她们手中抢夺些许,可她们一再相逼,她与卫府断了干系,仍要置她于死地…… “连,连化山……” 面对板上钉钉的实言,允荷沉默,坚挺身体渐瘫软,直到凝萱将话说完,脖颈上的冰刃越发近疼,她才颤开双唇,轻言道。 “三妹,连化山的事……我,我可不知道……” 卫夫人紧言附和。 “把你嫁出去,是我的主意,和小荷无干,你有本事……” 凝萱怒狠眼神投去,卫夫人霎时闭了嘴。指尖泛白,凝萱咬了咬舌尖,道。 “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为什么要杀季嬷嬷!还有,‘关锦’在哪儿!” 卫夫人愣住,允荷被掐住般按在墙角,凝萱又一副要杀人的狠样。说来,二人实在不该来这儿,平白惹来这生死之祸。 冗长沉寂,面面相觑中,微浅鸣蝉中传来锣鼓鸣阵,是以打更熄笼的时辰,卫府也会轮流派家丁巡视,以察防歹人暗袭。这地方平日紧锁,今日却彻火通明,想来能被注意到。 “我再问一遍。” 凝萱眼眶泛泪,充耳不闻,早顾不得这许多,她们对自己的恨意总之由来已久,但母亲和季嬷嬷的死,她必须要知道真相。 就在那声音愈近,卫夫人悬在半空中的心却随那高嗓琴弦般忽得断裂,同时眼前一黑,劲风吹过,周身寂灭,陷入一片幽暗。 “说吧!否则,就死在这儿!” 压迫生威,响彻在这一方角落,人影闪动,看不清对方面容,然卫夫人眼中,却已蒙上层空落,就在其正要说话时,允荷却前其一步开口。 “你,你母亲是江南名女,但后来……她被卖入青楼妓院,爹爹替她赎身,她也因此进了卫府,可她不守妇道,被发现与人私通,于是……” 呼吸滞结,两行热泪滚翻滚,她听到的风言风语,如今又如刀刻般入耳,凝萱哑声道。 “她难产而死,是你们造成的。” “当时她私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老爷脸上挂不住,将她逐去偏院,后来,她因为误食蝉蜕和原蚕蛾纸,才……你也知道的,她是织工绣娘出身,常在染草中倒抻,我,我是对她有怨,可她的死,的确是……还有‘关锦’,是你的,你已拿到,放过小荷吧!” 允荷说了几句后,卫夫人接道,凝萱沉索思忖,似在犹豫,卫夫人又说。 “你可以去问问引霜,或者亲口向老爷求证……” 说到半晌,传来其低泣哀抽。 “我是老爷续弦而出,自你母亲到了卫府,老爷整日沉迷不问肃事,又在布庄生意上挥霍无度,小荷出生后,老爷见其是个女儿家,不曾多瞧一眼,却对你……若是你,难道能眼睁睁看着这片家业就这么毁祸一空,还是能忍受夫婿寻花问柳……” 答案是不能。所以,没有凭空而来的怨恨。 刀柄“啪”地响落在地,凝萱松手间,感觉到自己内心砰砰直跳,这就是她等求的真相。沉默蔓延…… 允荷倒在墙角,瞥向面前有些不知所措的黑影,正欲说什么时,门被人打开。 “谁……谁……救命啊!” 卫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出口惊呼,允荷惊蛰般坐直身子,在其还未喊出声时,口鼻被一张大手盖住,刺烈香气包裹,几近是一瞬地,脑壳一懵昏了过去。 火光一闪,照映出二人的脸。邢蕴叹了口气,拽了拽凝萱道。 “已过三更,巡夜的人愈多……” 方才她迷倒了一位,按时辰推算也该醒来,加之这两人迟迟不归,只怕会引发怀疑。 凝萱拭了把眼泪,明白她的意思,也庆幸邢蕴并非被思绪牵绊而不自知之人! 应着火折,将通地凌乱拾掇些许,凝萱将被允荷捏得粉裂的画像压了又压奈何还是无法恢复原样后,卷起塞进了袖中。 “嗤啦”声划破布料,凝萱选了几样割下方角,加之书柜上几册亲笔抄录的古书,取完这一切,二人将门轻轻合上,离去。 凝萱所住偏院与后厨一墙之隔,路过时,凝萱溜进去,将引霜寿宴之上送的那件衣服顺上了马车。 回到邢氏酒馆已是后半夜,安排上住处,眼一眯直到天亮。 凝萱稍稍起身,背脊刀伤刺疼,昨日回卫府时,她滴染上些食人花汁液,为的是防止路上颠簸疼痛难忍,可那东西自是麻醉一般,不可求长久。 于是又慢慢躺回去,目光定格在枕旁昨日偷回的一堆物什上。娘亲,你当真同她们所说…… …… 臂肘轻撑,凝萱微微挪动身体,寻了个不怎么牵引伤口的姿势。忐忑不定,终盖不过那股好奇,轻轻翻动起来。 映入眼帘的几个墨字楷书,清秀镌刻,“天元十二年”,心下暗数,那是十七八年前,算来她还没出生。 前半本皆是各色笔墨勾勒而成的花样,不仅是梅兰竹菊,还有些极少视见,却美秀无比的图案,像是细密松针,苜宿叶瓣,每页空处,是密布横排的小字,如“井蓝,殷绿,绯青”,小字之下,是长短粗细不一的横段…… 单看前半本,像是绣娘常做的笔迹,直至再往后翻,根本是一改画风,人物花草皆俱,倒像是在用笔触记录日常。 高檐飞峨,身着襦裙的女子嬉戏游玩。富贾宴席,饕餮美食,两位女子交头接耳,低声笑谈。布坊内,织工林立,女子人影撺动,楚楚动人,对贴花黄……另外,木桥溪水轻舟,海流一望无际,江南!书中描绘的江南!凝萱没有去到的江南!她想来是念极了家乡!可她又是如何来的垠城的…… 图中廖廖几笔的男子,与她游园戏晓,恩爱相当的年轻男子,凝萱一眼看出,是卫老爷,幼年时,她常偷看允荷,秋千荡涤,如何也轮不到自己,卫老爷最常穿的,便是这件……她所爱至深,又怎会做出私通这等事! 若非昨夜时间紧迫来不及,她定会问个清楚,本来她们母女的话,也是真真假假,难辨虚实,只是季嬷嬷,想来不论如何,都是为了母亲,为了关锦而死。想到这儿,又念起季祺来,她半月来不见踪迹,莫非,是真去了官府! 凝萱心下一急,正想着要如何,只听门声一响,邢蕴已进了来。 “这么早就醒了!” 凝萱点了点头,实在睡不着。 指尖随意掀动,再往后看,是个行当般的柜台,玉石叮当,最浓墨重彩的却是那第二层各式各样的……扳指。 扳指!苏禹唤。凝萱并未对这点多起生疑只是小姝多次提及,对苏禹唤痛之入骨,若非因那破扳指,她也不会被绑进寺庙。 “怎么了?” 邢蕴见其神色不对。将手边凝萱昨日拿回的衣服放在枕下,落在马车上,阿胖早起送了来。 “蕴姐,我想我还是回苏布吧!” 邢蕴刚想开口劝她,凝萱便又说。 或许这真相太过可怕,尘埃落定之后,她本就是无家可归。她应该纠结计较,可春贡在即,她想力所能及做些事。大概每每易寒提起的遥不可及,才是她最有盼头的时候。人有盼头,才能生活。 邢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上次沈堰好心相劝,她就能明白几分凝萱,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若有需要姐姐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嗯。” 凝萱笑着点头,又说。 “不过现在我得去寻个故人。” 她担心季祺,回去之前必得保证她的安危才能安心。 “至于这些东西,蕴姐替我保管吧。” 母亲遗物,她随身携带不便,苏布这落脚处,她也不敢多信。 允荷若真与官府一挂,依照其强势,苏布凶多吉少…… 81.青女 - 宴重山 - 垠轫 两人先是去了当年季嬷嬷坟塚所在的密林,也是凝萱第一次碰见季祺的地处。正午,恍金合壁,光影浓笼,一路小径被膝盖高的杂草覆盖,一眼瞧去不见底深处露出的两座光秃秃墓顶,加之高挂白旗飘荡,是垠城祈愿祝好的习俗。 走到跟前时,隔着重重衣料的皮肤传来划痕拉过的刺疼,荒郊利草各奇各样,也是最茂盛最扎人的时刻。 铁盘中烧灼的碎纸随风刮扬到各处,脚底沾灰,盆中所剩已黏为纸团般的硬涩,是雨水或露珠浸泡后的模样,看来季祺的确来过,埋葬了母亲,想想两旬有余,只是季祺已不知所踪。 “看来人不在这儿!” 邢蕴将两人带来的梅酒、绍纸洒泼于墓碑前侧,果品置之,火苗扑闪,阵风袭来,凝萱寻来支细长竹竿,冥箔四散,身体遮挡,一面将其聚拢到一处。生生不息,野火烧燃,恐怕会遍布群山。 先前刚入苏布,凝萱本来与季祺一同前来,可一旦错过,再未见其身影。至于苏布,凝萱一直多加留意,也没见其前去。 祭拜完,凝萱仍是不放心。两日一路打听,去往到季祺家中。 坐落于旁寺小镇一处不显眼的院落,高矮恰到,被询之人一听“季祺”的名字,便一道指引至这儿,不加多问。 “季家是咱们镇上唯一姓季的,这姓颇为少见,你一提我就知道!” 凝萱怔愣,季嬷嬷难道不是垠城本地!自年少时,季嬷嬷一直以村远乡镇自居,凝萱也从未对其身份怀疑过。 “那季家本来可居住在垠城附近,她们是何时搬来的!” 忍不住多问几句,她不相信季嬷嬷会骗自己。 “姑娘你们一看就是富门大户中养尊处优的小姐,对咱们垠城风土地域毫不知情!” 中年老者肩背锄头,这个年纪的人一定经处沧桑,见她二人身着虽不是华贵,却气质斐然,尤其凝萱更是,深闺生长的女儿,总有不同寻常的韵味。 邢蕴也懵,她与叔叔才是垠城出路出家的汉子,对这些更是一概不知。 “她们应该是江南迁居,大约有个三十来年,大家同住一村乡里乡亲,偶间听到过些。季祺针线工活有一手,街坊有个缝补织绣都找她……” 说到这儿,老者瞧向这松盖避躲似要将院落吞噬的殷绿密遮,叹气道。 “可惜好人不长命,季大娘去得莫名其妙,季祺也许多天不见了人!” 说罢,跛脚瘸拐着一左一右而去。 铁门紧锁,东西两侧墨汁勾勒得红联被风吹得飞起又落下,岁月枯荣,有些松动的墙头绿瓦长满青苔,麻雀立成一排叽叽喳喳…… 若季嬷嬷也是自江南而来,那她与母亲缘分似就情有可原。他乡遇故知的情分,难得又少见。 可季祺,究竟在哪儿呢! 看了眼手里的匕首,邢蕴刚想说,要不要进去看看,凝萱便已开口。 “我们去官府!” 其实不论季祺在哪儿,只要不被官府拿捏,她便放心。章徊一旦以郡守之子身份向官府施压,季祺生性难保。 “什么?这是官府公事,怎能对外透露?” 垠城县衙,击鼓焕新,两队石狮相对挣开血盆大口,几名妇人身披围褂忙碌擦扫,像是在迎接大事。 邢蕴开口相问,近日是否有女子前来击鼓鸣冤,对方却是脸一提,不屑一顾道。 邢蕴正要发作,凝萱赶忙拦阻,论起公私,这事的确也不好对她们讲。可显然看门之人并非因此回拒,其趾高气扬态度令人恼火。 “现在官府忙着迎接钦差大臣,哪有那闲工夫?” 县卒见二人相交窃语,仍是不走,摆手不耐催促。为这事,县衙下喝死命令,整装相待,说不定哪时哪日,这钦差大臣就突然到来。他们提心吊胆,生怕照顾不周,被上头怪罪。 “什么钦差大臣,这等牌面!” 邢蕴“哼”地不满,当官果然说屈上奴下,明说百姓父母官,实际不知能多龌龊。 “朝廷春贡,知道吗!替圣上择贡缎的!” 县卒拱手道,一副邢蕴没见过世面的嫌弃口吻。 凝萱心中一惊,这就已经开始了吗?时日不多。愣神间,县卒神色一变,侧身微躬恭礼了声。 “小姐!” 小姐!凝萱与邢蕴同时瞧去,这小姐已走到近处,一身雪白素衣长裙搭着虎皮厚貂,烈日炎炎下捂得厚实,病态仙容孱弱惨白,弱柳扶风,一吹就倒的单薄。 掩面重重咳了几声,问道。 “怎么回事?” “是,是……” 县卒看向凝萱两人,正想着如何搪塞告状,却被邢蕴抢了先。 “事情是这样,我们家中小妹丢失,想来探问她是否进了县衙,小妹年纪尚轻,又笨嘴拙舌,只怕会不知天高地厚,惹了县衙各位官老爷……我们不过礼貌相询,他却盛气凌人……” 县卒此刻脸色铁青,没想到这女子居然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到这地步,且是当着小姐的面。 “胆大妄为。” 这小姐轻斥一句,邢蕴那么说反倒显得官府小气,于是赶忙叫这人进去查看。 “姑娘稍等。” 又是几声重咳,女子每说一句,都似乎用尽全身气力,下一刻就要倒下。 就在这时,只听风声利袭,夹杂铁刃,就这么朝站着说话的几人直飞过来。 “小心!” 邢蕴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凝萱。后者听得一声惊呼,身体已狠重跌撞于那石狮之上,再回头时,邢蕴小臂鲜血喷涌。 “蕴姐!” 凝萱上前细察她的伤口,邢蕴按住,警惕地四下环扫……可这青天白日,人流如潮密集,且又在官府衙下,根本不可能找到…… 那小姐被丫鬟护在身后,花容失色,惊缓之后急对守门县卒道。 “将这事禀告哥哥,怎敢有人在官府门前行凶。” 声音孱淡如水,却对谁都是震慑,那人赶忙前去。邢蕴血流不止,丫鬟应吩咐上前,和凝萱一同为其包扎。 “好在没毒!” 凝萱重释口气,那匕刀刮过其肌肤留下这么一道。凝萱拔下来,那东西也并无哪里有异。 此时,方才那赶去查探的县卒也出了来。 “小姐,这几日并没有叫季祺的来咱们这儿!” 听闻季祺没去县衙,两人都放下些悬着的心。回到邢氏酒馆,按照好邢蕴,凝萱便回了苏布。听那县卒的话,春贡之事已然迫在眉睫,拖不得。 小雅过来时,钱瑗正抱着凝萱哇哇大哭,她失踪这接连几日,她辗转反侧,几次想翻墙出去都被孙大娘制止,好在凝萱安然无恙。 “小姐——” 小雅泪眼岑岑,谁都道她与凝萱是相依为命的主仆,谁又知道,俩人是同衾而眠彻夜畅聊的亲人,自季嬷嬷走后,对彼此更是珍如瑰宝,形影不离。 “好了好了,这不是回来了嘛!” 凝萱轻拍她,早想告知她一声,可几次经遇苏布都没机会,邢蕴又怕二姐的人借此下手,她也不好赫然露面,因而一拖便到了今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抹去几滴眼泪,孙大娘见这几人紧紧相拥,姐妹情深,念起昔日织工局旧忆,不禁百感交集。 午时饭菜皆是平常,凝萱端着瓷碗,却是肉食丰盛,青蔬均俱,颇有不同。再瞧大快朵颐低头嚼饭根本来不及抬头的阿瑗,仿佛早习惯似的。 几个与凝萱相熟的迎上来寒暄问询,凝萱也笑着回应,只说自己身体抱恙连累了几日。 “凝萱……你没事吧!” 吴湄过来盛了碗汤,凑到两人跟前,有意无意撇向凝萱。 “我们都以为你……” “以为什么!” 钱瑗撂下筷子瞪她,向来讨厌她这副阴阳怪气的嘴脸。倒也论不起原因,大抵因为她出身富家,后因潦倒落魄才误入苏布,娇惯作精习性一通不招待见,何况她本来就并非以绣工身份入苏布,有的相识甚高,更是看不上。 “你……” “你什么你呀!” 吴湄也钱瑗又险些斗气起来。正是此时,周遭低言轻语的谈论忽就渐悄,大门拐角处缓缓走近一身着青翠荷叶轻衫,耳侧垂落墨绿发带包染双辫的女子,个子不高,身材纤瘦。只见其旁若无人进屋,寻了双碗筷,回到撑开的铁锅旁,已是饭菜皆尽。 谁都只是定定盯着,没说一句话。凝萱却是晃神间,被其天真幼澈的美貌吸引。她虽相似常人,无意间抬头时却是显露出瞳底的通透。 失望转身,凝萱正要说话,沉默杵在一旁的尚敏却忽转身,在众目睽睽中扔下碗筷回了房间。 “你是怎么惹着她了!” 吴湄开口,尚敏见其便是副生厌情状,也是,凭空而来,孙大娘也照顾有加,瞧凝萱便知道尚敏得有多膈应。 女子抬头瞧向吴湄,一双鹿眼无辜清澈。 “真是的……” 只听得吴湄轻蔑无视,钱瑗吐出个鬼脸,将其吓退了好几步。走到那女子跟前,善言道。 “萤光,我那儿还有些吃的,别理她!” 说罢,拽上凝萱和萤光离开。 82.痕累 - 宴重山 - 垠轫 “你是怎么惹着她了!” 吴湄开口,尚敏见其便是副生厌情状,也是,凭空而来,孙大娘也照顾有加,瞧凝萱便知道尚敏得有多膈应。 女子抬头瞧向吴湄,一双鹿眼无辜清澈。 “真是的……” 只听得吴湄轻蔑无视,钱瑗吐出个鬼脸,将其吓退了好几步。走到那女子跟前,善言道。 “萤光,我那儿还有些吃的,别理她!” 说罢,拽上凝萱和萤光离开。 钱瑗平日闲不住嘴,加之凝萱那儿带回些糕点,一股脑被塞进了萤光手中。 “这些年过去,真不知你怎么变成这样!” 嘟囔着,钱瑗用油纸包裹,细麻绳绑扎得方方正正,叫她取回去以备不时之需,她性格淡薄不争不抢,接连几日过来都没得饭吃,瞧她这身体这样下去也受不住。 “谢……谢谢。” 木讷站立,凝萱几次想要搭腔却是不知如何开口,直至最后离开时,也只是干干说了这么几个字。 凝萱目送她离开,正要开口询问,钱瑗却已知晓。 “她叫萤光。也是苏布的人。大约……六七年前,我就见过,她在染坊那边帮忙,技艺很棒,她经手的东西配色奇特,光鲜明艳,一些简单花纹也是大美绝伦!甚至,甚至哟组红好闻的香气……可她出身微寒,又不愿投身苏布!她那时开朗善言……” 香气!凝萱怔住。 若非钱瑗自小生在苏布,她也不知这些,与萤光也不可能相识。 “后来,她忽然就不告而别!也有人说,是失踪了……” 钱瑗摇头。可就在前几日,她却奇迹般,被孙大娘寻了回来。满身青衣与六年前相同,可认却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瑗,你说,她上染布料会有种香气!” 钱瑗点了点头,那事放在几年前也算十分神奇,她也见过。 “她惯用花草,但同样花汁草液,别人也仿不出她那样的手艺!” 她几次想探问这些年发生的事,可萤光也只是摇头沉默,显然不愿说。可即便那样,钱瑗也不信自己会错认她的为人。 耳边脚步渐归于平静,人都是回房休息去了。钱瑗见凝萱仍咬唇有所疑虑,她直接拉上她。 “走吧,带你去看看!” 本来这时辰,二人是要在织工坊修习的,钱瑗方才还说,凝萱错过了许多课程,这会儿,已悄然摸到了染坊这边。钱瑗自小就是三天两头挨罚,对这地方是最熟悉不过。 还未走近,只见大门敞开,孙大娘迎面而来,凝萱赶忙拽住钱瑗躲在墙垣之下,捂紧了她的嘴巴。 钱瑗噘嘴,说不嫉妒是假的,萤光才回来几日,孙大娘已偏颇到这地步,不过看在她人生地不熟又备受排挤的面子上,原谅她了! 紧贴在一起的两人颇有些鬼祟偷摸,还未走近,只得一阵石泵“吱咕”,水汩汩倾泄入耳,叮咚铃响…… 一上一下伸出两个脑袋,烈日之下,青荷轻衫闪出磷光,女子躬腰提水宽袖捋肘,额前汗珠淋漓,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水桶抬离地面,摇摇晃晃挨到黑白折射成两半的角落,宽厚高矮尺寸不一的花盏被清水浇灌,女子左手舀起,自东面向西,水也下了半桶…… “萤光也不睡觉!” 钱瑗大惊,她仍是同往常般,对自己的花草呵护如初。想来这些年,是念念不忘啊。 “你看,那就是萤光染色的布匹!” 扭了扭身体,钱瑗指给凝萱看,并非如上次般几十丈宽长,而是三四指宽的细缕,一条一条轻扬在金轮闪耀下,成排挂垂布匹的木栏也只占用了短短几根,并不多…… “她慢,也心细……” 钱瑗轻声解释,可这也正是萤光的长处,精工出细活。凝萱点头,果真神奇。 说话间,萤光已做完手里一切,坐回到井口石阶上,露出的半截小臂曲回,肌肤暴晒之后,显出不同寻常赤红中刻带的几条血痕,与她周身静白如雪截然不一,钱瑗惊得唇角微张,萤光狠狠揉搓,想要减轻些疼痛,同时汗珠直下,她脸上也好似去了层皮般…… “萤光……” 凝萱一动,已被钱瑗怒气冲冲挤了进去,萤光大惊失色将袖口往下拽,只是片刻间已被钱瑗制止,眼泪就这么泛下来。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回事呀!” 不管三七二十一,钱瑗踩上高抬眼前的石泵,萤光被她拉过去,小臂被清凉刺骨的水流冲刷下来,她疼得缩颤,钱瑗抓握住她,指尖在其表肌上搓出一层湿濡的白粉,像是布料漂色般,底下是伤痕遍布…… “你,你别这样!” 疼意揉入四肢八骸,并未挺直手下动作的钱瑗更是伸手抚上其颔颈,刚触及那几近一致的凌碎,便被挣扎的萤光闪身躲过,钱瑗红着眼,后者已汗珠爆下,不知是疼还是紧张…… “我没事。” 许是感觉到钱瑗眼底的一抹心伤,萤光整好衣服,眼神躲避着开口。 “你说话呀,你这伤到底怎么来的?” 钱瑗逼问着上前一步,萤光就退后一步,直至最终两人相视谁也没说话。 凝萱是跟着进来的,自她见其伤口,竟是几无防备的想起了阿陋。她站近萤光,那股熟悉香味又涌现在口鼻中。 “萤光姑娘,我有事想求教,你的染漂技艺是从何而来?师从哪家?” 萤光目光微移,见到凝萱时瞳底微闪,淡淡回答。 “并未跟师学艺,参及古书,自我研习。” 钱瑗左见右看间神色更沉,她是见缝插针,寻着机会与萤光亲近,可她呢!谁还没个脾性,想到这儿,气呼呼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姑娘身自江南吗?” 凝萱正要跟上去,却听背后萤光将其叫住问道。 “不是。” 凝萱坦然,她如此问,看来所猜不假。想起随身带了些沈堰兄妹留下的金创药,塞进萤光手中,便也推门而去。 入夜,以休憩为由凝萱终得独自安静片刻,灵泽伏身握在她膝盖上,棉衾般的尾巴摇来摇去。她本想去见苏禹唤却被回拒,阿瑗也说,他已几日没有现身。春贡将至,算算日子,易寒也该回来了。 心乱如麻间,门被人推开,小雅悄悄走了进来。晨起相见后,小雅便回了账房那边,业务渐熟,任她上手的事也愈多愈繁杂起来。 “你说你去大姐那儿了?” 听小雅将这几日的事一一道来,凝萱惊道。小雅还不知她那日心急质问的事。 “嗯,小姐,我——” 小雅看了眼凝萱,有些心虚道。连引霜都查不到,她只得把怀疑给到易寒身上去,可事实…… “我以为,以为你的事和易公子有关,我就……” 咬咬嘴唇,谁叫自家小姐整日跟个来路不明的人相交甚近,凝萱失踪,她也是心急。 “你把易寒的事透给大姐了!” 凝萱起身间险些被小雅噎到。她自觉易寒身份不能暴露,星寥门的人会不会,可一想引霜养尊处优,易寒又身自江湖,她即便知道应该也无从查起。 恨铁不成钢,好在小雅知道得也少! 小雅捶了捶脑袋,也是委屈,恍惚间又想到和她一道的阿陋,神色忽变。凑到凝萱耳边,神秘咕叨了几句。 “你说的是真的!” 小雅难以置信地点头,自己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却是亲眼所见。 后半夜,凝萱又听到了那道熟悉的歌泣,空灵悠远,她从梦中惊醒,自她来到苏布,这声音就从未断绝过,难道说只有自己能听到吗! 她起身,月光如霜般倾泻乍地,无端生出几分柔和。 门掩开半条缝,她伫了片刻推门走了出去。 只是这次,又同第一次想要出去时一样,院落大门紧锁,三米高墙将人与外界隔绝,她正思索如何出去,却被一旁立在织工坊阶前的孙大娘打断。 “你想出去。” 是陈述句,孙大娘站着离她几米远的位置。脸上铺遍的细麻被沐浴的银影罩上一丝淡淡浅灰。相处太久缘故,已经没有初见时那种害怕。 “孙大娘,我不信你听不到有人在哭。” 凝萱摇头,这声音真如同暮色时分的哀泣,若是一次两次她就信了,鬼神之说骗骗小孩子也行,可是…… “你应该装聋作哑,便什么也听不到!” 孙大娘冲她露出几分怖人的淡笑,嘴角黑麻皱成一团,这丫头总有许多好奇。可偏偏这东西害人的紧。 “孙大娘,若真有人以歌传讯……” 凝萱想了想,说是如此。这女子心中一定萧瑟欲绝,才会这般痛苦万分。 “你跟我来。” 孙大娘瞧了眼神色疑惧的凝萱,转身往里走。凝萱顿了顿,跟上,那声音忽就又停下。 偌大织工坊最前的高台上燃着几点高烛,将 织布机那方角落照得通亮,孙大娘在坐下的一瞬间,身体又恢复挺直,神采奕奕。 “孙大娘,您在投身苏布之前,可与姓素的人家相识!” 孙大娘没说话,凝萱正要接问,孙大娘便又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年纪尚轻,可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凝萱愣住。她的将来!人生漫漫,自遇着邢蕴,她便想,人从其事尽其能,便足矣吧。 见她沉默,孙大娘手指牵引,栏布一翻,方才被整织一夜的布匹就这么呈现在眼前。 “织工局,朝廷织工局,你若学得一身本领,那便是个好去处,幸运的话,能做上一官半职,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有了!” …… 83.其妻 - 宴重山 - 垠轫 “孙大娘,您在投身苏布之前,可与姓素的人家相识!” 孙大娘没说话,凝萱正要接问,孙大娘便又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年纪尚轻,可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凝萱愣住。她的将来!人生漫漫,自遇着邢蕴,她便想,人从其事尽其能,便足矣吧。 见她沉默,孙大娘手指牵引,栏布一翻,方才被整织一夜的布匹就这么呈现在眼前。 “织工局,朝廷织工局,你若学得一身本领,那便是个好去处,幸运的话,能做上一官半职,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有了!” …… 荣华富贵。凝萱不知她为何会提起织工局,提起这些常人印象中遥不可及的事,她这样的年纪,曾经想过,但也只是将卫府排除在外而已。 见凝萱没说话,孙大娘语气带上几丝得意,又道。 “那是织工绣女都梦寐以求的地儿!朝廷脚下,南霖之都!” 说着说着,她观察凝萱的目光随其嗓音渐渐沉息,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几十年前的盛大繁华,金丝缕线遍地成织…… “织工局”的字样曾多次出现在凝萱读过的古书,描绘织工技巧精妙,丝帛质地优良,选拔谨慎严苛,是专供宫墙内苑的下属织造坊……天子脚下,自然是好地方。 许久,凝萱沉吟道。 “若是为熟识工技,充盈自身,到达那处当然应当欣喜,可是……如果一开始便是为了荣华富贵,所经之路也只是郁郁而疾,眼底风景也无谓皆是优良……再说,荣华富贵是好,却不是人人都受得……” 锦衣玉食,内心却是痛苦无尽煎熬,又有何意义呢! “你不想?” 听凝萱讲了这么一堆,孙大娘却是露出个惊疑的表情,有些“吃不到葡萄只道酸”的意味。 “当然想。” 浅笑着点头,凝萱终从方才迷茫中挣脱出来。 “不过,做事总要心甘情愿。” 这话出来,凝萱忽觉这些年自己所历并非一无是处,只是若要全随自己心意,恐不得要得罪他人。 “若人人趋之若鹜,你也难免随波逐流。” 看定凝萱,一张嘴信誓旦旦,以她这样过来人的眼光,是听得赞叹却是半丝不信。等高官厚禄摆在眼前,万两银钱闪灼金光,小人遍布暗下毒杀,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谁也无法禁锢别人如何如何,人生在世俱是寻常,只能尽力为之。” 敛下眼睫,凝萱也犯下过错事,可如今唯一能做的是尽量弥补,谁也不敢直言自己保持初心,那便只能从一开始便少沾染。 “孙大娘从前在织工局呆过,且因俗世牵绊,才有此烦恼感慨。” 扭头去看孙大娘这夜织出的半匹布料,其层有线头凌断,与平日教习所学不同,可见织工心思混杂,并非聚精凝神。 孙大娘手中动作一顿,似乎在出乎意料她的叙述。凝萱也只是随口一猜,人哪有那许多是非碎念,无非是自己又或者身边人。 正又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其木座旁掌宽半米长针排之上长短不一的毫针,大都绣娘据自身习惯也有此法,然这许多,却很少见。 “孙大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和姓素的……素玟是……你们相识!” 想起手中几本墨迹,凝萱对那人总忍不住想了解更多,“母亲”这样在心中练习过无数遍的称谓,她仍是叫不出口。绣阁之上布料,加之孙大娘方才反应,她不信两者毫无干联。 “素玟?” 孙大娘眉头轻蹙,有些陌生。 “素玟是谁?” “孙大娘,你……你不认识她吗?她是……” 心中期颐一下落空,凝萱上前抓住她的手腕,语气激动。 “你,你刚刚不是,你……” 她指了指那台织布机,不是她,难道会有这等相似习性,还有萤光,她们就像凭空编制的张网,将其隐获其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的确在姓素的人家做过织娘,可那人并不叫素玟。” 孙大娘慌乱解释道。她近近盯紧凝萱泛红眼眶滚出的泪莹,恍惚间面露歉意。 “若是有缘自会相逢,若是无缘,再打听也是百无一用。” 常叹口气,衣袖已然被浸湿,凝萱到底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孙大娘转身从织绣锦阁中取出本蓝底线牵古本交给她,安慰道。 “你需要的,好好研习……” 说罢,飘薄身子绕过凝萱朝门口而去。 “那户姓素的人家是不是在江南汝阳,是不是……” 顾不得细看那书,凝萱小跑到她跟前,不甘心地再问。孙大娘摇头,将凝萱最后一丝希望泯灭。 从织工坊出来回到屋内,萦绕耳际的空悠歌泣渐归于平静。 灵泽又自蹿了回来,肚腹圆滚死能坠到地上,爪牙之上覆着层鲜迹,想来又是去哪里捕食,若是平常瞧见又要有人疑它吃人,可凝萱知道,自被易寒驯服,灵泽是再没沾过人血。后来它体型渐重渐长,凝萱才知,那时冬冷,它也不过几月大小,才会下山攻击挠人。 来回摩挲那些带柔和的皮毛,不一会儿便是手心发热,夏日已至,稍近些就是热汗暴漓。 本来想循着歌泣凝去瞧瞧,奈何那声音断断续续,片刻便就没了! 翌日,因前日萤光不理会之故,钱瑗也是相见没说一句话。 “阿瑗……” 见到萤光,凝萱点头浅笑算是打招呼,她扯扯钱瑗,后者没好气地歪过头去。 …… 平日一般时辰歇息修习,凝萱仍在原本位置,只是不晓得有意无意,凝萱总感觉有道炙热目光盯着自己,只待她抬头望时,又消失不见。 快到午间,只听得牛羊撕声叫唤,血腥入鼻,而后便是钱瑗双手拍和的雀跃自喜。消息霎时便传开来,近日苏布生意好转,人顾客满,故算是杀鸡宰羊,庆贺一番。 “我就说,咱们苏布哪里比不过卫氏,江南可是丝绣之乡,锦衣天下,这垠城能有什可匹敌……” 有人得意。尖利高扬,斜眼瞥见凝萱时,将声音压了压。 “你有没有见到苏老板呀?” 见凝萱东张西望,钱瑗摆手在其眼前乱挥,原来她要找苏禹唤,不禁笑道。 “你找苏老板干什么?不会是……” 她“啧啧”了两声,刚到苏布时,苏禹唤可是对凝萱照顾有加,大半夜亲自送药还被她撞见过。 “你脑里装的都是什么呀!” 凝萱推了推钱瑗,后者“哎喲”了声哀嚎道。 “凝萱你好狠的心!” 佯装罢后。钱瑗凑近凝萱,悄咪咪肃气说了句。 “不过,苏老板这人神神秘秘的,你还是离他远些。前几天……就是你不在那几天,我听有人说,是他娘子患病,他在衣不解带照拂……所以,庄中出了这等大事,他都没理会!” “你不是说,苏老板他……” “我知道!” 钱瑗噘嘴,之前都道他清心寡欲,甚至有传言说尚敏半夜偷潜入其府院主动献身,苏禹唤都没留一丝薄面,正是如此,对其妻的猜测便愈加愈深。 凝萱正又想问什么,却被远处小跑而至的惊呼声打断。只见来人气喘吁吁,一面指着身后。 “凝……凝萱姐……” “怎么了嘛,这么大惊小怪的!” 钱瑗瞅了她一眼,嘴里念叨个不停,在这苏布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你,你房里有动静!” 怀疑着看向凝萱,心中不禁猜度万分,只因自凝萱身世曝光以来,关于她的流言也是神乎其神,有的甚是毛骨悚惊。 那声音,实在不像是人能发出的! 霎时怔愣住,被她关在房中的灵泽对牲畜血腥刺鼻很是敏感,她未料到,这会儿隔着门板都能感觉到它的躁动不安。 “凝萱,你打开房门带我们进去瞧瞧,也不用在这儿杵着了!” 有人提议。灵泽本是灵兽,发出怖恐嘶吼引来不少围观者,皆是苏布女工,单单凑热闹有之,更多的,还是好奇。 “凝萱,你是藏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自她们之间穿过,凝萱不惧走近推门而入,闪时间回身将门合紧,将众人猎奇眼神封隔在外。 “怎么回事呀……” 屋内,满面四挣的灵泽一见到凝萱便立马平静下来,因嗅到强烈血味猩红的厉目稍垂,外部传来声响越来越大,凝萱轻轻走到灵泽身旁伸手捂住它竖直的双耳,灵泽警惕涌僵的肌肉松懈下来,伏在凝萱膝盖上轻蹭。 “没事,没事!” 相处稍久,凝萱只当它是个孩子,这次是自己疏忽,兽类本性难移,加之这地方人来人往,它害怕也正常。 “还是回邢氏酒馆吧!” 凝萱想了想,苏布女子众多,灵泽日日被其禁在屋中,憋闷着也难受。 安抚好灵泽,待凝萱出去时,门口已没了方才激烈争论,吴湄为首,正不耐烦道。 “她这是什么意思!” 凝萱定睛间,与那指尖比划的人对视,黑皮面具掩面,换了身黑底灰袖紧衣,抬到脖颈的袖口处映着几朵米色白花。阿陋! 盯上凝萱的视线收回,拇指食指交替自左向右,于是也盘清条顺。 “苏老板找你……问话吧!” 阿陋虽不会言语,女工却都知道她是苏禹唤亲信,是以都有些畏惧。 吴湄微愣,轻蔑着随口来了句。 “知道了!” 阿陋恭敬颔首,吴湄颇是不屑一顾,她自小出身富庶,即便是招买丫鬟也不会寻个如此不中用的来。于是又瞧向凝萱,心中不由思忖半刻。有人说,苏禹唤对凝萱颇为偏私,这下便…… “阿陋姑娘,我们并非是咄咄逼人,只是凝萱姑娘屋中……我们身居别院,也请给我们个交代!” 阿陋到来并未影响方才恐慌,几人甚至掩面低泣,吴湄借此道。允荷与她透露过些凝萱悬闻,本可借此机会揭露,只是…… 阿陋点头。又是一顿比划——苏老板自由决意。 “阿陋姑娘,阿……苏老板回来了!” 尚敏近几日极少言语,这时欲言又止半晌,却是插话道。 阿陋神情并无变化,也是愣愣垂目应和。 84.有孕 - 宴重山 - 垠轫 “阿陋姑娘,我们并非是咄咄逼人,只是凝萱姑娘屋中……我们身居别院,也请给我们个交代!” 阿陋到来并未影响方才恐慌,几人甚至掩面低泣,吴湄借此道。允荷与她透露过些凝萱悬闻,本可借此机会揭露,只是…… 阿陋点头。又是一顿比划——苏老板自由决意。 “阿陋姑娘,阿……苏老板回来了!” 尚敏近几日极少言语,这时欲言又止半晌,却是插话道。 阿陋神情并无变化,也是愣愣垂目应和。 …… 正在此时,一缓缓而过的绿影将众人的视线吸引了过去,本身萤光回来之后沉言冷面,任谁都不易亲近,可她毕竟常伫身染坊,与众人格格不入,加之这身与其余女工蓝底黄缘织服截然不一的青荷衣裙,更是与众不同。 被众人目光包围,然其却仍是低头敛睑,仿过无人之境。 “萤光姑娘。” 吴湄本来不喜发作,却是被阿陋到来拯得尴尬至极,似乎自己聚集此处犯下大罪。这会儿心情不满,恰好找个人泄气。见着向来一言不发的萤光,脱口便将其叫住。 萤光抬头看过来,肌肤在午间刺烈下雪般净白,然唯有钱瑗与凝萱知道,那之下究竟掩藏如何恶痕。 上下打量吴湄,询问有何事? “阿陋姑娘,我恰好想问问苏老板,为何萤光姑娘所着与我们不同!苏布规制在先,不是说,所有女工都要着蓝底黄缘宽袖衣袍!萤光姑娘来此许久,为何能破此殊例?” 阿陋朝萤光瞧了眼,颔首示意吴湄,可以自己相问。 尚敏轻哼了声,人堆夹缝中,透出其一张嗤笑不满的脸。 “萤光姑娘,不如你来解释解释!” 见萤光正欲动身离开,吴湄仍事不肯放过。 “吴湄姑娘……” 凝萱上前一步,还没酝酿出口的话被钱瑗厉声打断。 “姓吴的,你脑子有坑还是嘴巴不干净……” 钱瑗抱臂绕到萤光与吴湄中间,藐了眼这几日沉默寡言的尚敏,这人倒是吃药般消停许多。于是又瞪着吴湄,喝声道。 “欺软怕硬,吴大小姐,你这些陈年旧习还黏在身上呢!” 钱瑗虽然嘴巴毒,却也不屑揭人伤疤,可一面她见不得萤光受欺负,一面吴湄实在是欺上媚下,只会找软柿子捏。像尚敏这般早入苏布的,吴湄是连句狠话也不敢放。 “吴大小姐,这是在苏布,可不是你家任你妄为的吴府大宅,萤光虽是新来的,也不许你这么挑刺找茬,服制这事,你还是找苏老板去吧!” “还有,若不是萤光帮忙,今日杀猪宰羊可没有大家的份,日后还是知些好歹吧……” 钱瑗是苏布最早进来的一批,她知道萤光技艺了然,她一回来苏布便生意回转,想想也明白其中因果。 “听见了吗,吴大小姐!吃人嘴短,不要恩将仇报,不识好人心!” 恨铁不成钢地瞧了萤光一瞥,钱瑗虽因这张嘴得罪过不少人,也受过不少惩罚,可至少智斗流氓无赖,就没吃过亏,最见不得的唯诺懦弱,简直是如今萤光的最佳体现。 “钱瑗,你——” 尚敏险些“噗嗤”出声,她与钱瑗自小吵闹,互相瞧不上眼,可如今身在局外才知其嘴炮回怼这般强。其前,正是吴湄难看忧焦的神情。 炎日拉下蒲扇般长圆包裹的阴影,黑压压群人僵滞在此,只听得一声累疲蝉鸣,麻雀齐飞,半米外人影轰然倒下,单薄得像只几无察觉的幼鸦。 “萤光!” 钱瑗转神间赶忙急上前,只见其汗岑直下,青丝发带缠绕的双辫湿濡得像是被水浸湿。 尚敏立马交代人去找孙大娘。 “我,我可什么都没干!” 吴湄慌乱摆手,她顶多言语刺激了两下,不至于能将人骂倒吧。 众人合力将萤光送去钱瑗房内,因离得近,又是烈日炎炎,大家都只道是中暑之故。 尚敏去了孙大娘那儿,保险起见仍是叫人去寻大夫。 屋内,谈声熙攘,院内,空无一人。 吴湄叫阿陋先离去,自己寻时间去拜见苏禹唤。细心扫量只待察觉无人,她沿墙檐回到屋中,打开终日紧阖的后窗,黑布掩盖的铁笼下是叽喳逐食的白鸽,抓出一只,指尖一松,扇动翅膀朝天而去…… 坐下,从枕下抽出另外一纸,摩挲过其上清秀楷字。 “身下无人,可尽快下手。” 长叹口气,只要做完这干买卖,她就能离开这苏布,即便与往日富贵小姐生活天差地别,也能寻拖个自由身。 来人不是沈堰,而是沈诚。与其一同道来的,是多日不见的苏禹唤。其疲色甚重,颔沿青紫,又是焦色十分,见到凝萱,也只是笑着打了个招呼,便与人一同进房去。 想起上次同沈堰一顿争闹,凝萱噎在喉咙的那句“沈大哥”也咽了回去。她往里走,挤在屋内众人已被全然遣散而出。 钱瑗点头,握住萤光的手正要松开,却被轻轻扯住。 “阿瑗,阿瑗……” 钱瑗看向苏禹唤,后者表情似有似现看不清楚,有些复杂。想来萤光被其重金雇来,若真这时抱恙,苏布刚回转的生意又要摇摇欲坠。 苏禹唤轻点头,示意她可以留下。凝萱此时靠进来,苏禹唤没开口,凝萱也就没说话,也没离开。 垫平软坠,中指轻放其脉搏处,几霎之后看向苏禹唤,又是斜眼扫量,屋中也仅寥寥几人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萤光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忽然晕倒呢!” 顾不得许多,钱瑗开口呵道吞吞吐吐的沈诚,萤光从前身体虚弱,但也不至于…… 苏禹唤眉梢染上层焦意,没插话,沈诚之前来此问诊,知道苏禹唤身份,既此只得如实道。 “姑娘有孕在身。上次一别,姑娘体寒多病如今并未好转,此次是因激阳暴晒,或许,又劳累无歇,动了胎气,一时昏厥……” 有孕!这二字入耳,钱瑗已再听不得其他,耳间嗡嗡直鸣。她移向榻上眉眼微闭的萤光,后者缩回的双手紧紧交合在一起,待她想开口问个清楚时,又见其神色惨白如若死人,难道是这原因,她才…… 六年前,萤光也曾有心仪之人,且多次提及婚姻嫁娶之事,后来失踪到今日出现,钱瑗曾想过是这人之故,可萤光孤身一人,又怕闻者落泪,钱瑗几次欲言又止。 上次!又是哪次!钱瑗惊着去探查苏禹唤,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慌失措…… 上次!不止是钱瑗听到,凝萱也准确捕捉…… “萤光——” 钱瑗被平躺榻上如条失水死鱼般的萤光握住,在听到这诊治时她已缓缓睁开了眼睛,瞳仁中透出麻木的落寞空洞。 “你不要走。” 千钧沉重的低气压下,短短四字显得慌拓无比。 “好好,我不走!我就在这儿!” 房门被苏禹唤推开,顶着的沉脸上坠着怒不可遏,没人敢吭声,带着阿陋阿贵离去。 凝萱小步追上,绕过院落密林周痊,她才开口道。 “苏老板,你和萤光姑娘……” 话说到一半,已被苏禹唤刹时回转的冷刺目光制止,凝萱第一次感受到,如易寒眼中森寒杀机。 旁人只当他对萤光利用之情,可方才凝萱却分明注意到他骨甲入肤的关怀与狠厉,无意识下的动作,恰好暴露他内心的挣扎纷扰。还有萤光,分明是因畏惧才紧拷住钱瑗。 难道说,她遍布身伤……心下瞧了紧跟在其身侧的阿陋一眼。 她俩斑驳错落的鞭伤,只能说一模一致。 被苏禹唤紧盯片刻,阿陋脚步稍移眼帘微颤,凝萱也纳闷其下一步计想时,苏禹唤却忽然开口。 “今晚三更,与孙大娘,来我房中。” 一双桃花眼潜藏地坚毅果敢渐渐褪去,他垂眸说了句,快步离去。阿陋紧跟而上,留给凝萱个意味深长的眼光。 站定许久,凝萱才抬脚往回走去,自觉真相就在眼前。她始终无法断定苏禹唤善恶,即便对其多有怀疑。历经这许多事,休说难辨善恶,人性如此,善与恶又怎能一概而全? 对面,吴湄迎了上来,肃气中包裹着一丝慌乱。 “凝萱,你在这儿啊!有人找你!” 眼神在凝萱脸上来回扫动,因萤光昏倒之事混做一团,她只得亲自来找凝萱。 “方才有个自称沈计医馆的,说是急事寻你前去!” 沈计!沈诚离去还不到一会儿,这几次见其都是面色虚白,不似从前,难道是医馆又出了何事!沈堰这不靠谱的,沈姝又年纪尚小! 循吴湄身后瞧去,女工虽平日吵闹争执,可情分到底还是在的。 “萤光怎样了!” “姐妹们都在里照看她,人都挤不进去呢!” 吴湄笑了笑,眼珠打转,等待凝萱下文。苏禹唤才走,要告假又要费一番功夫。 思索少顷,凝萱转身快步而去。 落日熔金,光影合壁,一派密从山间,骏马飞驰,仰天长啸。黑衣男子身负利剑,双足劲踏,一刻也未曾歇息。 忽得,只听阵风掠过,吹得枝丫闪动,“吁——”地一声高呼,来不及缓冲,马蹄瞬得疾停下来…… 黑目闪出寒光,拔出长剑,四扫中利箭如雨,径直垂落,他双腿撑起,一面抵挡一面飞身跃起,朝那箭光来处锊靠。 此去经年每每上下弦月,毒发之处疼痛难忍,往往是月初未痊,月末便接踵而至,然终拾得一药,能缓消疼痛,也能为此去节约时辰……所学之力,也能多以施展。 几月不见,这些追杀者多反减,可在他记忆里,门主并非心慈手软,赶尽杀绝才是他的常规,不论拼上多少性命也在所不惜的那种。 “易寒。束手就擒吧!” 为首那人一到狠劈而来,他逃叛多年,星寥门仍穷追不舍,难道还不思悔改吗! 刀剑相击,易寒肩臂用力往往最乘下风,几近是瞬间被逼退十几步,背靠牢树和力而起,挣脱其挟制。 “好功夫!” 对方闪身一弯,其也是全身黑衣包裹,此时站定,才瞧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 “你——是易寒?” 有些讶惑语气,逃亡十年之久,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若非招式泄露,加之其出招时那股周身散洒的少年老成的冷杀之气,当真不像星寥门培养的杀手。 85.山遇 - 宴重山 - 垠轫 “易寒。束手就擒吧!” 为首那人一到狠劈而来,他逃叛多年,星寥门仍穷追不舍,难道还不思悔改吗! 刀剑相击,易寒肩臂用力往往最乘下风,几近是瞬间被逼退十几步,背靠牢树和力而起,挣脱其挟制。 “好功夫!” 对方闪身一弯,其也是全身黑衣包裹,此时站定,才瞧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 “你——是易寒?” 有些讶惑语气,逃亡十年之久,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若非招式泄露,加之其出招时那股周身散洒的少年老成的冷杀之气,当真不像星寥门培养的杀手。 …… 一瞬间,双方都停戈止息,中年大汉身后围靠的黑衣杀手像一跃而下的麻雀般站定,这人打量易寒,忽扬声高呵的嗓音中呈现几分轻蔑。 “这样好的功夫,叛出星寥门,不知好歹!” 话落,又转言道。 “门规在上,你倒是真胆大妄为!” 汉子上下扫视他,有些可惜,星寥门如今也是首屈一指的江湖门派,虽无法与瑞尧宗天莲域等比肩,然就其威名,也无人敢惹,有酒有肉又钱财,却不知…… 易寒抬起眼皮终于看过来,波澜不惊的瞳孔中本该是这个年纪拥有的恣意洒脱,然那黝黑目光中闪出的分明是种类似失望的阴寒。 他唇角翕动,正欲开口,只听身后袭来阵类似雁鸣的扑腾展翅,易寒手中未来得及入鞘的长剑随其轻声一闪,恰好不好地迎上那刀刃,刀剑相触刹那发出将周围飘零树叶扬洒而起的巨大虹光,相对二人一同退被撩开退避开来。 对方并未瞧向易寒,反倒是跃过他,看向其身后方才的中年大汉,语声不满。 “铁刚,强人功劳这种事你也做的出来!” 说话这人身材颓长,头戴皮毡,面目几近被胡鬓包裹,却是被划过的长疤十分怖人。 “刀疤!你哪只眼睛看见的!可别血口喷人!” “被我逮了个正着,你还狡辩!” 刀疤勃然大怒,易寒是星寥门这些年来的头号标靶之一,谁能取他性命便能一跃成为门主座上客,这事一直无果,他才想来会会易寒,一路追击到此。 “你找他是为追杀,我见他是为叙旧,大家互不相干,你我同出星寥门,不该这么小气吧!” 铁刚扬眉,偌肥胸膛也跟着起伏。 “那……你最好站着别动!” 视线扫过站着众人,这话说到一半,其攥紧的刀柄已挥了出去,易寒腰身一闪接着腾空而跃翻到其背后,刀疤此刻下一招已使出来,直冲易寒眉心…… “老大!” 站立一旁果然没再动手的铁刚细察这两人招式变幻,其后已有人小心凑了上来在其耳边道。 “老大,咱们任务在身,还是不要踏这趟浑水了!” 想来他们只是路过,没想到铁刚居然兴致勃勃看起戏来。 “这小子果然名不虚传,居然能和刀疤干上,若非方才与我对打消耗体力,刀疤可就悬了!” 要知道,刀疤几近是星寥门年轻一代中最为出彩也最被看中的,能令其出山的,少有人在。铁刚叹了口气,根本舍不得走,他如今与刀疤出自同门,想上前掺和也是为难。 此时,从不分上下已是高低有别,若非说是个如何,只能道易寒一路奔波实在没料到星寥门会派出如此杀手,“悬针匕”夹在其掌心…… “有本事再来!” 就在刀疤叫嚣高扬以为势在必得今日必取易寒首级时,其耳边“咻——”地利尖划过青叶的摩擦,就在其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东西已循其外衫险些掐进其身体之中! “这是——” 不仅是刀疤诧在原地,就连铁刚等人无意不是如此,这等速度力劲,恐怖如斯,难以想象。 “别来无恙!” 这人一身黑白宽袍长剑背负,云纹抹额十分显眼,缓缓走到易寒身旁,微微笑道。 “佟煜。” 易寒静默神色微变,吐出二字。说起来二人并未真正打过照面,却是是识得对方。 “你……是瑞尧宗……” 见其所着宗服,刀疤居得脱口而出,长剑已拦在他与易寒之间,佟煜厉目刺过来。 “我难道没有说过,这人我保下了!” 心头一震,莫非是佟煜……星寥门再如何威风,与瑞尧宗这样的名门正派也要礼让三分。 “小子,你最好永远都有人护着,缩头乌龟这种事,可不是大男人该做的!” 易寒掌心握紧,正要随刀疤轻功而去,却被佟煜身前长剑拦住。 身后传来“啪啪”地几声响亮拍掌,铁刚上前,哈哈大笑道。 “见刀疤出嗅,也是少见,星寥门不知多少人只等见这笑话呢!” 以刀疤身手功法难免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可在佟煜跟前,丝毫没有施展的机会。 “喂!你小子也算厉害,居然还和瑞尧宗的人称兄道弟!” 目光在易寒和佟煜间来回巡扫,瑞尧宗向来不问俗世,几月前掌门交接闹出那等动静,后又宣布重参武林论剑,几近在慢慢恢复元气…… “小子,有瑞尧宗这靠山,门主也不敢将你如何!” 说着,心头不禁为这易寒感到欣喜,他也是惜才,这等好苗子杀了惋叹。易寒与佟煜对视的目光收回,叫住正欲带人离去的铁刚。 “已受门规惩处,不亏不欠。” 下意识的举动,铁刚回身,在其亦不识为何他会说出这话同时,易寒已解开衣衫露出赤裸胸膛前血红的印痕及其周遍布错综鞭痕,他受过一百零八道火鞭……按理说,入星寥门者终身不出,除非……看这伤,的确有些年头,在可他如今却仍在标靶之列! 佟煜愣住,星寥门火鞭酷刑他也只是偶间听闻,铁木鞭滤熊火烧打皮肤,且施刑之人会选在胸膛心口,深受折磨。他既然生还至今…… 铁刚与身后所带之人皆哗然于惊,那严威门规,他们第一次亲眼所见! 易寒沉默着整好衣衫,许久,只听铁刚颤声着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多谢。” 易寒点头,相视离去。 凝萱是伴随着激烈怒骂声醒来的,一间胭脂香味扑鼻的厢房,淡粉帐幔撩人无不凹显出女子的闺绣花样。头脑昏沉发烫,脖颈微疼。 “终于醒了,终于醒了!” 睁开迷蒙双眸,面对的是张白粉铺面似鬼般的妇人脸,眉头猛得蹙紧,来不及多说,凝萱只记得自己出了苏布,一路往沈计去,结果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这下好了,摇钱树到手了!” 头戴拈花红艳牡丹,身着与其年纪不绯殷色红袍的妇人笑得欢畅,摆弄手中蒲扇,赶忙将守在门口的丫鬟招致进来,连声吩咐。 “赶快的,赶快给姑娘梳妆,别耽误了今晚接客……” 接客!凝萱心口一疼,几名浓妆艳抹丫鬟已凑到她身旁开始摆弄。 “这是什么地方!我……我要回家!” 只一出声,喉咙便如冒火般干涩,心下已有些苗头,鼻腔中涌动脂粉气有些呛人,凝萱挺直身子,却全身麻木打不起半分精神。她挣开纤细如葱白的手,对旁人的触碰总归抵触。 “别动我,我要回家!” “回家!” 未等得来人回话,凝萱头皮一紧,已被妇人那双白粉披层的手提起,她咬牙惊呼,扒紧床沿的手扑了个空,整个人连拖带拽像被扔垃圾般推倒在地。 “大小姐,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有几个人敢说‘回家’!” 尖利刺耳,有些神志不清的凝萱险些一头栽下,然她告诉自己,不能,若是真任人摆布,情况只会更糟。 “我再问你一句,到底接不接客!” 妇人拇指食指捏起凝萱耳朵,冲其大吼,如今傍晚昏降,正是赚钱迎客的时机,这少一晚便不知要少进多说银两,苦苦等了一日她才醒来,这会儿可不能掉链子。 “你想要钱是不是!” 咬紧下唇,凝萱搂住膝盖眼泪溢眼眶,刚缓和好转的脑壳又嗡嗡作响。这声音这脸都有些眼熟,可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让我回家,我给你钱……” 颤巍道。在她没有倒下钱,绝不允许自己妥协,她能出去的,她几次死里逃生总有希望的。 “跟我谈条件!”夫人讪笑声,对着门外大喝招手。 “来人,给我上家法!” 随即门被推开,几名身着利落双襟身形粗大的汉子进来,一人一旁将伏在地板上的凝萱提起,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凝萱感觉到自己下颌传来神经崩裂是声响。 “钱!你知不知道我为你花了多少钱!在这里,人人都只有听话的份儿!” 妇人后退几步,几名大汉齐力将一半米高的木桶抬进,黑如泥垢墨石水散出阵阵恶臭。 “按下去!” 妇人掩起口鼻怒喝令下,凝萱躬弯身子忽直起又被强力压低,小脸已被浸入垢池中,霎间口鼻耳膜被刺透,仿佛肌肤每个空隙都被污水攻略,下意识恐惧袭来,抻在桶外挣扎手脚被制住,轻飘水面“咕嘟咕嘟”冒出狰脱的水泡…… 半倾后,青紫苍白小脸被抬起,凌乱碎发浸沾在额际,莹珠顺着面颊涌落,分不清是水是泪……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到底接不接客!” 妇人怒不可遏响彻耳际,凝萱唇角扯起抹惨白的笑,新鲜空气使人沉醉,方才那刻她却无比清醒,时隔多日,她终于再次感觉到佟煜将死时的绝望麻木,不如就此了结!一念是家,可她的家,又在哪儿呢! “你杀了我吧!” 凝萱浅眸睁开,人一旦生出死心,便什么也不怕。 “硬骨头!” 妇人轻易扬手,浓妆覆盖神色下欢愉一片似乎对这等游戏司空见惯。凝萱愣神间,又是一阵凌迟般的折痛挣扎…… 就这样不知来回几次,连这紧盯凝萱的妇人也感到不耐烦,她若不依,还能有其他法子?正在此时,伴随着一道娇柔女音,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妈妈——” “不好好伺候客人,来这儿做什么!” 妇人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86.如雁 - 宴重山 - 垠轫 妇人轻易扬手,浓妆覆盖神色下欢愉一片似乎对这等游戏司空见惯。凝萱愣神间,又是一阵凌迟般的折痛挣扎…… 就这样不知来回几次,连这紧盯凝萱的妇人也感到不耐烦,她若不依,还能有其他法子?正在此时,伴随着一道娇柔女音,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妈妈——” “不好好伺候客人,来这儿做什么!” 妇人看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 这点时辰,正是达官显贵登足寻花问柳和青楼大进账银的机会,夫人涂铺白粉的面颊上怒色稍轻,不满着将其往外推囊。 “你倒是赶忙伺候金主老爷们去,在这等脏地方做什么!” 说着又斜眼瞪向整具身体挣脱不得,头被按入水中的凝萱。狠言道。 “在我这儿,就没有不听话的!” 虽是少见,可她也是此行起身,又借此行起家,倔拗不屈的还是要慢慢上手段才行。 “妈妈,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女子掩唇浅笑,大红牡菊宽袖交领翠纹裙,额前显眼银红鸢桠中显出几分胭脂清新气息,瞧了眼身侧溢溅污水而出的高桶。 “妈妈您这儿动静弄得这般大,客人都不满意了!这要是耽误了咱们进钱……是多大的罪过呀!” 一听进钱,夫人眼珠闪出亮光,立马扬手示意身后用刑之人停止。于是浸泡许久死人般惨白的脸又被提上来,凝萱大口喘气,隔着模朦水珠,凝萱只听这女子嘴唇翕动,居然也一时间看了过来。 “这小妹妹生得实在是美,妈妈您真是不晓得怜香惜玉!” 这女子走近些,神色微顿间,可惜道。 “若是培教得当,咱们岂不是又要赚翻了!” 夫人“呸”了声。活该叫她丢人。 “我知道妈妈手段高明,只是这女子实在不是寻常,若是将那一百零八道刑罚上遍,这人也要脱层皮,到时候还接不接得客!进不进得银两!” “那你说如何!” 夫人瞧她一脸神秘,思索其话也有几分道理。 “将这小妹妹交给我吧,她刚来不懂事,自然也不懂得咱们这行的好处……” 夫人将信将疑,女子接着开口。 “妈妈只需给我三日,我定会好好劝诫这妹妹。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多费几日好好调教,我保证妈妈赚得盆钵满盂!” 闻言,夫人才解气些,刚想点头同意,便又眯起眼睛看向这女子,警告道。 “我把人撤了,把她也交给你了!若是人丢了,我可要拿你是问!” “放心吧,妈妈,权当我的!” 在其应允下,一帮人很快离开。凝萱被人松开,跌坐在地,脸颊每个毛孔遍布冰凉都在提醒她周遭的危险,也在预兆她的生还。 “好了,起来吧!” 女子走近扶起她往床边去,柔声道。 “来来躺下,这几天没人敢再碰你的。” 被女子包裹的双手冰凉,凝萱微微瑟缩,抽回手放进被窝时,感受到劫后余生的一丝喜悦。她一张口,她便知道,自己又碰见了善人。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她抬头看向这美貌异常的女子,虽同其余青楼妓女般浓妆覆掩,然五官却是大气十足,即便白面素朴,也是个诱人十足。连凝萱都几近移不开眼。 “你不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女子垂目似已习惯这样的注视,她反问,不禁惊疑道。见凝萱不说话,才又说。 “这儿醉春楼,你之前来过的!” 醉春楼!垠城妓院!她还在垠城!这时捂紧棉被,她才恢复些思绪,方才那声音,似乎是那时的老鸨,那个叫“翠姨”的。 “我叫‘如雁’。” 怔愣间,又听这女子道。 如雁! 得知凝萱不见时,已是傍晚昏至,萤光卧病在榻,钱瑗也一直陪伴身侧,就连晚饭也是一同进食,直到小雅慌张过来,两人才同时发觉,凝萱外出还未回来。 “我去沈计看看!” 小雅看了萤光一眼,对听到的风言风语也来不及验证,告了假便前往了沈计。 然到了医馆门口只见大门紧锁,甚至连个值夜的伙计也没有。小雅叹了口气,好在她跟在凝萱身旁多年,知道沈家老宅方向,垠城南郊几里之遥,于是又一路循记忆中路径寻去,一面探问,真到达时,已是亥时人定。 沈姝听到叫门声前来应答,沈堰也沿音出了来。 “什么!又不见了!” 如闷声惊雷开口,沈堰与沈姝对视眼,后者心有余悸。 “是不是回去卫府那儿了?” 卫府些豺狼虎豹可是每一个好鸟。小雅摇头,上次遇事后她特意嘱咐,凝萱既没有告知,不可能贸然回去。 三人面面相觑。就在谁都没人说话的时候,烛笼射出暖光拐过墙角,一老妇提灯而至,小雅抬眸间这才瞧见沈堰沈姝兄妹疲倦异常的铁青神色中夹杂的无奈失落,就连一向积极的沈姝也是。她这才想起方才医馆之状,许是家中有异。 她刚想开口询问,那老妇已然开口。 “是出了什么事?” 语中犹呈行将就木枯竭般奄息,比方才沈堰话音间的沉闷更甚。 “没,没事!” 沈姝赶忙道,一扭脸将那老妇屋内扶,边听她道。 “娘你先回去照顾大哥,我这就去医馆取些草药!” “哎,哎……” “沈……” “你等我,咱们去悦塞客栈,再去邢氏酒馆看看!” 心生愧意,小雅觉察到不对劲,沈母忧心忡忡她却仍来纷扰,本想说自己去也行,沈堰却已回身交代两句,不出一刻,兄妹俩一齐出来,合门而去。 …… “待会儿回去了,你多长些心,丫头若是去的话,别叫她扑个空!” 岔路口分道扬镳,沈姝往医馆方向去,沈堰叫住她,沉言嘱咐道。 “知道了!” 没有往日语闹嬉戏,小雅觉得,不同往常的一家似正在条艰难坎坷的道路上跋涉。 …… 二人自悦塞客栈经过,不仅没见到凝萱,也未见到邢蕴。于是一路转往邢氏酒楼去。 已是半个多时辰过去,此时大街小巷人烟稀少,除去红袖招揽,嬉笑低吟遍彻的醉春楼,皆是一派静寂。沈堰投去的复杂目光收回,绕到一旁小巷穿身疾步而过。 有些惊疑,然小雅也并未多说,如今还在找凝萱要紧。 邢氏酒馆亦如往常,沈堰与小雅来到时间笼火燃尽就要打烊,阿胖与其余几名伙计正将木凳上桌,厨扫四下,酒壶排布整列,沈堰立见过阿胖,直接开口道。 “你们老板娘呢?” “是你!” 阿胖想起上次他与邢蕴矮身吃饭相谈甚欢,也不多说,指了指里院,说了句。 “在里面,不过你要先敲门,我们蕴姐睡得早……” 话尾音还未落,沈堰和小雅已闯了进去,阿胖歪头笑了笑,若真惹到邢蕴,倒霉的也是他们。 …… 万籁俱静,后院木门被瞬得推开,几屋孤灯如豆,沈堰与小雅扫量几眼,既无他人便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 “该直接问那伙计才对!” 心烦意乱,沈堰重捶了把脑袋,凝萱即便过来,也要先过正堂才是,阿胖不能不知道。 身后小雅一路小跑跟来,一时心急只能跟着点头。 “好,好,咱们快去问问!” 小雅说着身体已被沈堰越过,正是这她将说未说之时,只听得沈堰“啊——”地声惊呼,险些背身扑到,白影狠兽已抓挠上沈堰肩膀,灵泽本在后院周下觅食,对人本就敏捷的它警惕将至,自然目标定上从未见过的沈堰—— “灵……灵泽!” 许久未见这家伙,小雅出口甚至已将这厮的名字忘个干净。 “灵泽!” 几米外皮鞭挥动,灵泽鸣嗥一声,悻悻缩回了爪子,后退几步继续撕扯方才未吃干净的牛羊。 “你们进来怎么也不吭一声!” 邢蕴重重叹气,她虽与灵泽相熟几日,可凝萱不在她可全无把握能制服它,好在有吃有喝,灵泽能懂事些。 沈堰俯身气喘吁吁,一眼藐去灵泽撕咬尸体的动作,更是翻涌起一阵可怖,几个字断断续续吐了半晌。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 “呵!你不知道!” 邢蕴走到小雅身旁,方才连她都能叫出灵泽名字,沈堰还说与凝萱情如手足,居然被蒙在鼓里…… 醉春楼。翠姨果真没带人前来为难。如雁叫厨房做了些饭事送去,昨日折腾了一天滴水未进,晚上更是燃起低烧,说上胡话,好在没展成大碍。 “你慢些吃!不够还有呢!” 见凝萱狼吞虎咽的模样,如雁将杯盏倒水送到她嘴边,恍惚着替她擦拭道。 “我昨日已派人去了沈计,可是……似乎已闭馆多日了!” 她语气微顿,才又道。 “没见到沈堰,也没见到你说的沈姝……” 凝萱一愣,那儿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去处,她能求助的希望。她才知道,即便如雁在醉春楼的地位,也并非能自由出入,若非沈堰是她的常客,根本无法叫人通风报信。 “凝萱,你知道什么是青楼妓院!她为你花了不少银两,是不可能轻易放你走的!” 说罢,如雁看定凝萱,用一种十分空落的语气道。 “她会吸尽你身上最后一滴血,将你身上的一金一两都赚回来……” “可我不是醉春楼的人!” 凝萱摇头道,她与她们不同,她并非自愿,她是被人算计而来,这难道不是强抢良家,官府难道不闻不问吗? “这儿是醉春楼,是垠城,你可知翠姨她为何这般胆大包天,她明明识得你却不承认,官商勾结,世道这般,由不得人!” 如雁叹息道,凝萱虽不千娇百宠,却对世道艰险知之甚少。 “凝萱,别说话!” 如雁按下凝萱肩膀,娇词艳曲下有脚步渐近,她起身开门,果真有人在门口。魅声道,朝里探了眼视线。 “如雁姐还没劝动呢!我来瞧瞧!” “翠姨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想来看看,是个什么美人,叫咱们醉春楼这么大动干戈!” “妙菱,勿惹闲言!若你一句话就能劝动这妹妹,还叫我来做什么!” 87.接客 - 宴重山 - 垠轫 “这儿是醉春楼,是垠城,你可知翠姨她为何这般胆大包天,她明明识得你却不承认,官商勾结,世道这般,由不得人!” 如雁叹息道,凝萱虽不千娇百宠,却对世道艰险知之甚少。 “凝萱,别说话!” 如雁按下凝萱肩膀,娇词艳曲下有脚步渐近,她起身开门,果真有人在门口。魅声道,朝里探了眼视线。 “如雁姐还没劝动呢!我来瞧瞧!” “翠姨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想来看看,是个什么美人,叫咱们醉春楼这么大动干戈!” “妙菱,勿惹闲言!若你一句话就能劝动这妹妹,还叫我来做什么!” …… 这叫妙菱的女子身着淡粉齐腰襦裙,斜云髻之上缀着两珠碎玉虬花,正又欲说什么,一醉酒男子已横冲直撞过来,一臂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肩膀。 “走,快活去,老子有的是钱!” 与如雁对视的目光沉沉,妙菱收回,变脸般的染上公式笑意,被这男子趔趄脚步拖带而去。 “好,那你可不要小气哦……” “哪儿能啊!” …… 一男一女的身影消失在木廊拐角,如雁轻叹口气忽就感觉到一阵悲哀,对面高楼起驻又传来弹奏和鸣娇声吟唱,青瓦黄墙像是座古老府邸,事实掩映下徐徐而上的梯间女子,才是青楼愈发浓厚的气息。 不知何时,凝萱已起身走到她身后,望见她有些触动的面庞。身处其中的人也未必沉迷不归。 “那么那日,你为何又要拒绝沈堰呢?” 凝萱忽道。离开这地方难道不是最好的归宿,往日不谏!如雁此时已察觉到她,将门轻轻阖上。两人又相携回到榻前。 “凝萱,你也是富贵人家出身,该知道我们这些吟唱卖笑的青楼女子在他们心中究竟如何?沈计虽不如你,可再不过也是个正经人家……”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才将视线移到窗外,靡靡之音载歌载舞。 “残花败柳之身,出了这风月之地,也只会平白无故惹人笑话。我又何必去拖累沈家,拖累沈堰呢!” “可是——” 凝萱叹息,可也实在拿不出话来反驳,世人如此一眼定终,对所见非物非人皆是这般,自古以来也从未给人以辩解之机。 “可,可沈堰他不在乎。” 呢喃声音很轻,就连凝萱也不知对错,她只想人若为自己而活心里或许会畅快些,但她心知肚明,这话自私至极,她自己,不就是这样?可如雁,又是放弃了最后一丝挣扎!她还未再开口,又听如雁继续说。 “还有就是……如雁并非平常青楼女子,也不能用她们般,任人赎身,如雁是官妓……” 官妓,举家被贬,沦为官妓。官府记录在册,看管甚严。 “待时日一到,年老朱黄,便会被发配至达官贵人府邸为奴为婢,这才是如雁的归宿!” 如雁渐敛起愁容,这是早心知肚明的事,只是说与人听,难免感伤。 凝萱怔愣住,涌上的怜惜不为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风华绝貌的女子,连自由都没有的如雁。 如雁背过身去挨在窗棂,管弦之音早如刻进骨脉血液般习惯,凝萱抬眸,她已出声。 “妹妹,那日暴雨如注,你在楼下陪了沈堰整晚,我便知道你们关系匪浅,今日我同你说这些,只是望你明白如雁身不由己,并非有意负他,在这美人如虹如带的青楼之中,实在是……” 她身体微颤,待回身看凝萱时已是面色如常。 “若你还能再见他,希望你只字勿提,人这辈子青春年华不过尔尔,自要做些该做的事!” 如雁与沈堰深交数月也有几分了解,他虽浪荡桀骜却不是个恶人。甚至十分有趣。 “他深情之至,如雁终身难忘!” 那日她下定决心与沈堰断绝往来,已是最好证明,若说今日为何唐突开口,也是私心作祟,毕竟,凝萱与沈堰或许终会见面。而她只是如笼中金鸟,囚迫一生罢了。 凝萱没答应,也没否认。 …… 只听如雁收起感怀,将方才插曲抛之脑后,肃神坐近凝萱身边道。 “如今没有其他办法,装病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有明日一天,翠姨她一定会来找你开门迎客,到时候,你必须有个说辞!” “可我——” “昨日我派人出去已是招摇,若想再出去必得要许长间隔,我们要尽量拖,能拖一日是一日!” 即使凝萱有其他亲友,这三日是来不及的,频繁外出,门口那些凶神恶煞拦得就是这些。 “上次我和蕴姐前来……” “那也要一月之后才行,醉春楼一日三规三察,只有月初时才会开门请人过来!” 如雁摇头。平日女子生病都要以药为煮,大夫都难得进来趟。 邢氏酒馆。昨日三人通过口信后,沈堰便嘱托小雅先回苏布,若凝萱晚归定要捎带口信过来。沈计有沈姝,用不着担心。 直至后半夜,没有半丝消息,他便应邢蕴提议于酒馆住下,第二日上街张个寻帖,再上官府。 …… 因那只雪白灵狐之故,沈堰是半夜也没合眼,加之实在想不出凝萱去处,担心已极。他仔细梳理笼脉,似乎去年从连化山起,关于凝萱、山神、白狐的传言层出不穷……他自以为看着凝萱长大,却不知这些事从何而起。 正是因此,翌日晨起沈堰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来到正堂时,邢蕴正与中年高冠男子争论。 “蕴儿,这已是第十二日了,你可要好生看好时间!” “知道了叔叔!” 邢蕴扬声而起,挑眉不耐烦道。 “我心里有数,叔叔你每日过来,再这么下去你可不礼貌!” “哎你……” “阿胖,阿胖,快招呼客人!叔叔你看,我这酒馆正是人满为患,我傍晚打烊了一定亲自过去,到时候咱们当面说……” 听不得邢叔叔每日唠叨,邢蕴着急跳脚,给阿胖使过眼色后便是将其往对面请,妥协撒娇。 “蕴儿,你——” 叔叔瞧向她,一面无奈一面重重咳嗽起来,连声不断。阿胖赶忙轻拍后背替他顺气。 “老爷,你没事吧!” 后院缓步出来的沈堰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尤是邢蕴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居然也担心得神色忧虑起来,想起袖中攒着些给大哥治咳的药,伸手递了上去。 “你先吃着,过几日再叫人去取些来!” 邢蕴还没说话,叔叔眼中盯着沈堰已是闪出亮光,忙问道。 “好小伙儿,是哪家公子呀!可有娶妻……” 余光不禁撇向邢蕴,一副后者藏着捏着的小气。 “叔叔!” 邢蕴怒呵,夺过沈堰递来的药塞进阿胖手中,严辞道。 “送叔叔回去,看着他把药喝下!” 见邢蕴是真气急,阿胖立马点头照做。 沈堰得意,呼扇手中东西挑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酸道。 “真是一物降一物呢!” “你是不是欠打?” 邢蕴尖刻呼他,手中刀柄蠢蠢欲动。沈堰抱头认输。 “诺,我昨晚找人写的,咱们快去吧。” 手心一沉,邢蕴细瞧那一沓纸张,“卫凝萱速至沈计医馆一见。” 再看沈堰,已在十米之外。 “算你靠谱!” 两人一路向西行去,那儿与醉春楼接壤,是垠城最繁华热闹出。两人唯一能聊的,是凝萱。 “易——寒——” 沈堰念出这十分陌生的名字,眉头蹙起,疑惑着瞧向邢蕴。 “你说,是丫头的朋友?” “怎么,你不认识!” 邢蕴蘸油浆的动作顿住,沈堰神情五颜六色,无辜中泛带不满。 “她真是没义气,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邢蕴“哼”地不屑一顾,他这性格在凝萱面前到底不像是个兄长。 “或许正是因你不靠谱,凝萱才不与你说!” “诶,你说,他是个男的,那你不妨再多说两句,丫头不谙世事,别被坏人拐带走……” “我瞧人家比你靠谱。” 邢蕴半点面子都不留。 “你——” “其余的,无可奉告!” 沈堰不再说话,邢蕴抬眸,一看是快到醉春楼地界,沈堰方才嬉笑神情淡了下来。邢蕴正要开口询问,已见醉春楼门前黑压压挤成一片,看不见人脸,却听其高声细言细语带着欢嚣。 “各位大人老爷,各位客官,今日在这醉春楼,杂家要宣布件喜事,七日之后,咱们新来的姑娘‘鸢仙’要投标中银,登台一贺,届时邀诸位前来多多捧场,“鸢仙”一夜,价高者得……” “上月不是刚选过如雁姑娘嘛!” “对呀,我的如雁姑娘呢……” 人群中有人惊呼,青楼赚钱的手段果真层出不穷,一次投标竟价,赚得的银两,要抵过半年盏俸不及。 “喂——姓沈的!” 没想到正黏寻帖的沈堰一听扭头就走,任邢蕴如何叫喊也没用。 邢蕴气急,虽猜出八九不离,也不想搭理这人,沈堰走到一半,悻悻回头才觉自己将邢蕴扔在身后,她到底是个女子,倒显得自己小气。 此时已是正午,烈炎顶头,沈堰指了指路边面摊小心开口。 “喂!请你吃饭!” 沈堰指了指所剩无几的纸张,若无其事道。 “还没张完,吃完还要接着干,总要填饱肚子的吧!” 方才狠狠瞪他的邢蕴这才动了动坐到他对面,离沈堰半米远。小二将酒水端上来,堆笑道。 “小摊送品,一点心意!” 沈堰倒酒,自顾喝下,邢蕴一言不发,心中却很是着急。此时沈堰看穿她心思似的开口。 “丫头自小在垠城长大,咱们找了一上午都没个消息。我想,或许又与卫府那帮人有干!” 邢蕴点了点头,上次见凝萱奄奄一息,对卫家手足也是刮目相看。 “深仇大恨至此,也不需下此毒手吧!” “你不知……” 那“道”字还未吐出,沈堰神色一变,已捂着心口弯下了腰,蹙目盯着方才那碗酒。 “你,你怎么了?” 看这模样不像装得。沈堰手心攥紧。好在邢蕴没来得及倒饮。 “这酒有问题!” 88.鸢仙 - 宴重山 - 垠轫 沈堰指了指所剩无几的纸张,若无其事道。 “还没张完,吃完还要接着干,总要填饱肚子的吧!” 方才狠狠瞪他的邢蕴这才动了动坐到他对面,离沈堰半米远。小二将酒水端上来,堆笑道。 “小摊送品,一点心意!” 沈堰倒酒,自顾喝下,邢蕴一言不发,心中却很是着急。此时沈堰看穿她心思似的开口。 “丫头自小在垠城长大,咱们找了一上午都没个消息。我想,或许又与卫府那帮人有干!” 邢蕴点了点头,上次见凝萱奄奄一息,对卫家手足也是刮目相看。 “深仇大恨至此,也不需下此毒手吧!” “你不知……” 那“道”字还未吐出,沈堰神色一变,已捂着心口弯下了腰,蹙目盯着方才那碗酒。 “你,你怎么了?” …… 邢蕴神色大变,霎时间,一柄长刀自上而下劈刻木桌,她一手拽起沈堰闪身躲开,回神间木屑洒扬,四方茶桌已顷刻裂成两半。 “臭娘们儿,还记得咱家吗?” 沈堰半跪顷软的身体硬撑着站起,周围几条虬形大汉扬声呼笑。邢蕴愣怔片刻笑出声。 “是你们!” “想起来了!” 为首大汉哼哧一声,赤足踩在木榻上。当日因酒钱遭主家误会贪图偷盗而被解雇,迫不得已只得沿街卖为生,虽说也足以果腹,然比起大户人家的管仆仍是云泥之差。不想今日偶遇,只道上天开眼寻下个报仇的机会。 紧护住沈堰的邢蕴周身四顾,大汉已一声令斥,疾风响彻,拳脚已胡乱挥打上来。邢蕴狠力推开沈堰,她随身未带巧刀,抽出方才蘸油浆的铁刷抵挡,横竖涂沾在其额面,刺鼻浓稠气味呛得人“咳咳”大呼。 人圈外,沈堰甩倒在地,危机时刻反倒心口缓和甚至清凉似薄的通透,顾不得那许多,他抄起污缸前直竖的铁锹,径直冲了上去。哼!他堂堂七尺男儿,还需要个女子保护么! “你,你——” 大汉勃然大怒神情青紫,瞧向自己被算计的弟兄,两次,两次,平白无故丢人不成!平淡如水面色的邢蕴眼见这几名大汉缓和举起长刀,也是一下僵住,对方早有准备,自己……更甚是,沈堰这不知好歹的又来捣乱。有这间隙,报官抓人不是更好的法子! “姓沈的!” 她并无随身佩戴刀具,自己几斤几两也心里有数,她平日所学也是因年幼家贫开设牲畜出购之故,与受过专业训练的江湖人士,甚至与这些一身毽肌的大汉硬拼,根本毫无胜算。 若沈堰不过来,以她的能力还可足以逃脱,可现在,是必得打上一架才行。 这正是她迎拼时所想,刀剑无眼,她只得后身闪退,盯准时机夺取一柄才可防身击杀,也正是这空隙,只听身后沈堰惨呼一声,伸出的半条臂膀被一棍斜撂过来……邢蕴大惊,若非是他,那一棒子就浑上自己了…… “沈堰!” 邢蕴下意识想去细查他伤势,却不想自己还在与人拼斗,正欲回身弯腰,一刀已自背后袭来,重重刺进其脚踝,鲜血涌流。 沈堰抬头,身体一沉,只听一道痛苦闷哼,只见邢蕴一张痛苦扭曲的脸。 “喂!你,你没事吧!” 沈堰被其一压,眼下绯红将泥石染遍。 “杀,杀人了,快来看,杀人了!” 方才聚在摊篷外看热闹的人群中传来低呼,甚至连这几名持刀的虬髯大汉也怔得愣住。 “老大,这……” 为首的颤巍地丢下手里的刀,对着几近跪倒说不出话的邢蕴道。 “若非当你你咄咄逼人,我们兄弟也作不出这等事,这下两不相欠了!” 说罢,带人快步而去。 …… “喂!邢,邢蕴!你还……还好吧!” 沈堰伸手轻按其肩膀,语气蒙上歉疚,该是被自己拖累才……他虽见过不少跌打损伤,可那利刀就这么挥砍下来,他也是第一次见。 邢蕴大口喘息,紧咬下唇,脸色煞白。 沈堰叫住几人,缓缓将邢蕴扶起,可其脚踝鲜血爆涌,根本行走不得。见其被送上马车,沈堰抵在摊栏钱,小臂疼痛减轻,心口却越发不舒服,许是那酒的缘故,他想。 赶忙小步跟了上去。 这地方离沈计离邢氏都不算近,只好将其送往最近客栈,先将邢蕴安放下来。这伤沈堰是别无他法,只待大夫过来,诊断之后情状也不是很好。 “那以后还能走路吗!” 沈堰随口问,却被眉头紧蹙强忍疼痛的邢蕴目光闪瞪过来。 包扎好,留下几味药草,便也先行离开。 沈堰唤来小二,吩咐其去煎煮药草,自己则是蹑手蹑脚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这烈日严夏已是午后,怎比方才还出汗。又将茶盏递给邢蕴,说不惭愧是假的。 “诶,我真不是故意的!” 看向其被白布缠绕似粽子般的脚踝,沈堰恨不得伤的事自己,要她一个女子受伤,实在不该。 收回目光,将那薄荷掺交清茶放在鼻侧,深吸口气能缓解疼痛,邢蕴才垂眸开口。 “不怪你,他们方才寻的是我邢氏的仇,与你无关!说来还是我连累你,不过若你见到叔叔,切勿提起此事,免得他担忧……还有,我看你去趟官府,看看有没有凝萱的消息……” 邢蕴并非无情无义之徒,方才那几人怒火冲天,设身处地也能理解。只是这伤也确是剧痛无比…… “若是有消息定要告诉我一声,你顺便去……” 杵在一旁的沈堰嗡嗡作响,已渐听不清她后来的话,只觉方才似火般的燥热涌在胸口,如何也解缓不开四散而去,甚至榻前邢蕴一上一下的翕动,叫他觉得口干舌燥……他主动退开到桌前,提着茶壶直接浇灌入口,涌淌进脖口衣衫中。抬手不住扒挠,欲火翻滚…… 木凳撂倒在地,邢蕴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抬起眼皮时见沈堰正盯着自己,眼眶殷红似有火燃跳动,与平日的跳脱浪荡截然不同。 “沈堰,你,你怎么……” 这话如蜂鸣入耳,沈堰极力控制的身体已达到极限,兽眼遏住邢蕴趔趄到其榻前,邢蕴还未开口,他一双手已撩进其腰间,突如其来的触碰使得邢蕴下意识缩涩,她扣向沈堰却发觉其小臂焦烫似火。 “姓沈的——” 一下子明白过来,邢蕴正要发作,沈堰却又已恶虎扑食般压了上来。 邢蕴脚踝刺痛入骨,这会儿,正是其最无力反抗的时候…… 醉春楼。 如雁进来的时候,凝萱正对镜梳妆,与往日不同的斜云鬓下是一侧垂落的修长发髻,将木盘成列铺展的钿花宝簪试妆,身着件绯橘百合露肩留仙裙,浑身上下与青楼相合的胭脂气。 “‘鸢仙’?你和翠姨说的!” 如雁不解着站定到她身后,难言道。 “你知不知道,投标意味着什么!你这清白之躯毁于一旦!凝萱,这儿是醉春楼!” “我知道,如雁姐。” 凝萱没动,只是透过光滑棱镜瞧了如雁一眼,翠姨那边几近无法搪塞,只有这办法,才能尽可能拖上几日。她叹息道。 “你曾说,投标声势浩大,我跟翠姨说,要将名头搞得人尽皆知,这样,我站得越高,他们就能看见我!” 按照当下处境,她根本不可能走出醉春楼,那只能想法子吸引他们注意自己。 如雁恍然大悟,抽出木篦为凝萱梳头。知道事已成定局,可仍忍不住道。 “可再如何声口相传,你知道青楼妓院都是何种人踏足。你这样铤而走险,若是那日你见不到他们,岂不是再入虎口!” “要铤而走险,才有可能绝处逢生,不是吗!” 凝萱回身与如雁对视,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毅果敢,她下决心只需要一瞬间,做也只需要一瞬间。这几日她多次梦见瑞尧宗,梦见她从未再见的佟煜,或许这正是那段时间给自己的意义,她得,得要为自己试一次!若连这点自私都没有,不就是个懦夫吗? “好!” 如雁出口赞道,没想到凝萱会想出这法子,就连自己都深知这地方真如鲍鱼之肆,久居之处所见金银,难免迷茫沉溺…… 就在两人正打算关门细说此事时,只听“咚咚”地敲门声,如雁一看,正是妙菱。 “如雁姐也在呢!” 妙菱循其身后探了眼,笑着将手中金丝缕衫递到她手中。 “翠姨叫我把这个交给‘鸢仙’姑娘,说是投标登台那日要穿的。” 说罢如雁没动,又是一脸真诚道。 “咱们都曾是醉春楼的头牌花魁,这衣裳你我都穿过的!” 如雁看了半晌,轻声说了个“好”,凝萱已走到门口,逢场作戏才是最少不得见人的,总不能将自己闷在屋中。 “‘鸢仙’妹妹果然是倾国倾……是,是你——” 妙菱神情五颜六色,几眼才瞧出凝萱就是那日在醉春楼门前被几人嘲讽的女子,只是那时仍是副良家少女,这会儿已是风尘装扮。 …… 凝萱依礼招呼,如雁没说几句,妙菱便使趣地离开。 握看那金丝缕衣,上色有些老土不像是近年来的,然金丝随玉嵌进其中丝毫不觉膈手,反倒是远观之时融为一体,烛光昏暗下应该更为撩人眼球。 “如雁姐,这是……” 摩挲那细密勾线,凝萱居然有种熟悉触感,不由凑近了详看,只听如雁随口道。 “听说是醉春楼的规矩,次次投标花魁都要身着这金丝缕衣,翠姨也是青楼出身,以前这儿不叫醉春楼,却也是风月场所!” 这也是如雁方才犹豫的原因,青楼生意也同平常一般信鬼神迷信,听说这衣物是传承所得,翠姨也是图个吉利而已。只是凝萱…… 话未说完,只见凝萱已近盯着那衣物绣纹,目光空洞无神。 “怎么了?凝萱。” “如雁姐,你知道,这是谁织绣,谁留下的吗!” 她记得那晚卫夫人说,娘亲是青楼出身,难道…… 89.悬纷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依礼招呼,如雁没说几句,妙菱便使趣地离开。 握看那金丝缕衣,上色有些老土不像是近年来的,然金丝随玉嵌进其中丝毫不觉膈手,反倒是远观之时融为一体,烛光昏暗下应该更为撩人眼球。 “如雁姐,这是……” 摩挲那细密勾线,凝萱居然有种熟悉触感,不由凑近了详看,只听如雁随口道。 “听说是醉春楼的规矩,次次投标花魁都要身着这金丝缕衣,翠姨也是青楼出身,以前这儿不叫醉春楼,却也是风月场所!” 这也是如雁方才犹豫的原因,青楼生意也同平常一般信鬼神迷信,听说这衣物是传承所得,翠姨也是图个吉利而已。只是凝萱…… 话未说完,只见凝萱已近盯着那衣物绣纹,目光空洞无神。 “怎么了?凝萱。” “如雁姐,你知道,这是谁织绣,谁留下的吗!” 她记得那晚卫夫人说,娘亲是青楼出身,难道…… …… 苏布。 小雅那日回去后给钱瑗去了消息,两人皆是感慨,到如今直至三日,也别无任何关于凝萱的下落。 上午修习完,钱瑗直接带着糕点和坐胎药来了萤光这儿,说来这几日不少上门问候关心,可她却是一概不见,就连苏禹唤,萤光也是没给一丝薄面。 “怎么样,好些了吗?” 钱瑗将蜜桔掰给递放到她嘴边,萤光面如白纸,她本来身子单薄,六七年过去不但没有好转反倒更差。 萤光左右耸啦垂落的双辫被青带缠裹,没想到。方才钱瑗过来时将木窗打开,红轮遍布日光跃金,她自小喜欢这样的天气,只是这些年很少见。 晶闪落在钱瑗周身,与她身着的蓝底黄缘织服交相融染,她歪头浅笑两颊显露出涡轮般的酒钩,恍惚间,又如从前,钱瑗是长大,而自己是老态龙钟吧。 “阿瑗,你有没有怪我?” 萤光开口,看向轻哼小曲的钱瑗,后者目光一顿。已将白粉胭脂涂层洗去的萤光沐浴在波光粼粼似的光影下,她实在狠不下心责骂,可仍是佯怒道。 “当然,谁叫某人一回来就六亲不认的拽样!” 她刮了刮萤光鼻头,不由道。 “你看看尚敏和吴湄,可不要像她们一样,凶得像个老巫婆一样,以后可没人要!” 说到这儿,又是瞧向萤光还未显怀的小腹,用种不忍伤怀的语气道。 “你跟我说,到底身嫁哪家,还是你这满身伤,必须给说清楚!” 几次想问萤光都是搪塞不语,可钱瑗也是不依不饶。这并非是难以启齿的事,她搞不懂……可她如今需人照料,她自不会撇下不管。 萤光听言,双手伸直覆在她的小臂上,咬唇道。 “阿瑗,这,这已是我的第二个孩子了,你要……要替我保护好他,好吗?” 钱瑗震惊,她才不过十七八,最主要的是,这是她第一次听她说,她……萤光疤痕斑驳的脸颊流下两行热泪,令钱瑗难以开口。 “萤光,是不是那个负心汉抛弃了你,你才……” 钱瑗愤慨,萤光无言摇头,不助道。 “阿瑗,我不会骗你的,你答应我好不好!” 钱瑗坐到床沿抱紧她,重重点头,不论如何,她都相信萤光。 …… 两人说话间萤光有意无意问起凝萱。钱瑗直言不讳。 “凝萱,她是本地人,是苏老板请来的。” 止了止,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凝萱还是,还是卫氏的三小姐,就是与咱们不对付的那家布庄,不过凝萱与他们不同,凝萱是个十足十的好人……” 钱瑗想了想,挠头笑道。 “经常给我带糕点,还说要带我出去玩……” 想到凝萱,钱瑗面露愁色。何时才能找到她呢,索性小雅说,这次不是卫府所为,否则…… “她姓卫,那……她母亲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好像,与我们一道,是江南哪处……” 萤光心下了然着点了点头。 小雅除去每日等信,便是应着钱瑗嘱托,替萤光的花草浇花施肥。久而久之,她甚至有些喜欢,或许是心绪如麻之故,忙起来能叫人平心静神。 从染坊取出萤光木桶,每隔几日还要换土松土,其实原本可以直接栽种后院,可萤光此次筛挑,要将最潜长的花种寻出,几近要时时查看纪录。 蹲身抽出铁铲,平日这时蚁群遍满,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她一铲子下去,泥土似乎被人翻动过。 “什么呀!” 小雅微眯双眼,黑殷泥土僵硬无比却被反射得闪出刺光,当其摸到柔软牛皮般的东西时,放下铁铲,徒手生扒起来…… “啊——” 惊呼出嗓的小雅被直直吓退,跌倒后再不敢直视,直直背过身去,神色惊惧着喊叫。 “有……有人被埋在后院!” 她语声颤抖,就在其跑到后院门口时,一下将迎面而来的尚敏捉住,语无伦次。 “你……你说什么!” 尚敏没听清,然看其神色,似是被吓得魂飞魄散。 “人,死人!” 小雅酥软手臂轻抬,根本没胆子回头看。 尚敏这下才听明白,正在其不知所措间,后院传来野兽惨嚎一般的哭喊撕厉,二人一同循去,正是从萤光房中传来…… 入夜,明月高悬,散雾弥漫,客栈,房门紧闭。 屋内,男子挣扎声越渐轻缓,再往近瞧,其原是被绑于木椅背靠,手脚束缚,脖颈连带面神挂浮的不正常陀红随之隐没。狼盆大口被白布塞紧…… 半米外,女子背身立在窗前,一手轻靠侧边的立花烛台,脚踝仍是刺痛无比。 许久,邢蕴转身,手持皮鞭狠狠划过沈堰身体,后者在与其目光对视上时,已如木僵般心虚地垂眸敛目,任她打骂,不敢吭一声…… 这几下邢蕴是忍一点心思,沈堰每触及一次皮鞭,便是疼得瑟缩直冒冷气! 半晌,直到邢蕴满意,这才走到沈堰身边,将其口中白布拿下。 沈堰喉咙一松,正要说话,却是又被邢蕴的凶狠眼神吓得哽言。 “沈堰!” 邢蕴瞪向她,靠近的身体和语腔似万钧之威压下来,夹杂着层层漠然。沈堰顷耳注听。 “我警告你,若你敢将对别人提起此事,我定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叫你生不如死……” 邢蕴强忍脚踝和周身四下疼痛,皮鞭紧握手心,几近要戳上他的眼球。 “我……我……” 闻言,沈堰眼神掠过一丝深不可测。分明是自己的错,怎么反倒……半倾,悻悻道。 “我,不如过了今日,我还是上门提……” “你再说!” 那“亲”字还未出口,即被邢蕴怒声打断。沈堰自觉平日如何风流浪荡,可邢蕴毕竟是平常姑娘,可这想法一出,连他自己也慌了神,自己明明有心上人的,如雁……可是…… 心下又混乱起来。 举到沈堰头顶的皮鞭愣是止住,邢蕴深叹口气,知道事已至此,怎样也于事无补。 “今日到底是受我拖累,我邢蕴跟你道声歉。” 视线扫过他受伤的臂膀,连带自己绷紧的脚踝,总之谁也不好看。 “你做下错事,也好生道过歉。过了今日,你我两不相干!” 只听邢蕴冷冷道,旋即叫了阿胖进来,她一时半会儿回不去邢氏,本想着许多事要交代,才叫人前去,可这会儿,是连沈堰呆在一处都觉得恶心。尤其想到这是个出入风月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 “备好马车,我们走!” 阿胖“哦”了声,他方才过来时邢蕴已是怒不可遏,这会儿更是摸不住头脑,也不敢多问。 扶着邢蕴慢悠悠往外走,路过沈堰时,阿胖不由瞅了几眼,甚是狼狈。还未走到门口,只听身旁邢蕴又道。 “姓沈的,你可记好我说的话!” “邢——” 两人身影消失在房门拐角,沈堰闪出的半个字卡在喉咙,懊恼十分。他实在,实在是混蛋呐! 马车越过青石桥,眼底水波粼粼,花荷灯飘盏,然夜深人静无人欣赏,阿胖掀开轿帘瞧了邢蕴眼,微微合起双眸,疲惫十足的模样。 还未到邢氏酒馆门前,远远瞧见隔得半米一男一女立在牌匾下,女的来回踱步,似在考虑是否还要等下去。 “小雅姑娘……” 阿胖加紧马鞭快赶几步,“吁”地声稳稳停下,扫过这两人,一个是小雅,另一黑衣束身,背负长剑,墨色披恺松垮绕缠肩头。 “这是易公子。” 小雅见状赶忙介绍,此时邢蕴已被惊醒,从车厢中探出头来。 “易寒。” 阿胖上前将后院拦门打开,三人还未开始说话,只听耳边传来声类似蟋蟀窸窣般的响动,静寂中逐渐放大,顷刻张开血盆大口的白影已跃至易寒身后,双耳警惕竖立,又乖乖盯着易寒,仿在等待什么…… 邢蕴愣住,被此嗥响惊动的阿胖也怔住,灵泽整日游荡,就没这么驯巧过。 易寒傍晚回还,先是去往苏布,却没见到凝萱,恰巧遇着正依在墙角发呆的小雅。随即被小雅带来此处。 “我还笑着,或许小姐是来这儿了!” 叹息失望,小雅神情紧张中掠过一丝落寞,苏布已折腾一整日,凝萱仍……真是多事之秋。小雅双手攥合,也没个主意,见邢蕴伤得不轻,却是没瞧见沈堰。 “沈公子呢!小姐会不会去了沈计!我得再瞧瞧去……” “等等。” 邢蕴面色微变,叫住正要往外走的小雅,这丫头甚是慌乱,似也是不正常。 “凝萱没在沈计。” 愣是没提沈堰一句,说罢看向靠在门框前一言不发的易寒,若真是遭人陷害绑架,他倒回来得正是时候。比起沈堰,凝萱似更加信任他。 “易寒,你,知道凝萱还能去哪儿吗!” 背过身去,木门轻启,易寒目光从间隙探出,灵泽活动在空旷无人街巷中,像只月野独行的野兽。灵泽对凝萱极为熟悉,不该丝毫没有察觉。 “我去卫府看看。” 短短几字,黑影白影一同消失在夜色中。 90.投标 - 宴重山 - 垠轫 “沈公子呢!小姐会不会去了沈计!我得再瞧瞧去……” “等等。” 邢蕴面色微变,叫住正要往外走的小雅,这丫头甚是慌乱,似也是不正常。 “凝萱没在沈计。” 愣是没提沈堰一句,说罢看向靠在门框前一言不发的易寒,若真是遭人陷害绑架,他倒回来得正是时候。比起沈堰,凝萱似更加信任他。 “易寒,你,知道凝萱还能去哪儿吗!” 背过身去,木门轻启,易寒目光从间隙探出,灵泽活动在空旷无人街巷中,像只月野独行的野兽。灵泽对凝萱极为熟悉,不该丝毫没有察觉。 “我去卫府看看。” 短短几字,黑影白影一同消失在夜色中。 …… 身后正在铺整床铺的阿胖愣呆在原地。眼神闪出惊羡艳光。 “真厉害啊!” 普通人总对身负刀剑,恣意潇随的人心生慕意,愿意相信人眼所见皮囊。讶然罢,瞧向邢蕴时又不由挠头憨笑。见其怒意渐轻,才又忽然想起什么地悻悻开口。 “蕴姐,我,之前依你吩咐叫人将凝萱姑娘的衣物洗了,可……” 说的是凝萱那晚从卫府绣阁取出的母亲衣物,还有引霜给送的那件,尤是前者,不知是时过久远还是引霜故意为之,实在是灰尘弥荡脏污不堪,邢蕴才想着叫人洗涤干净再替凝萱收起来。阿胖今早便想与邢蕴说的,然店铺忙碌她也走得慌张,一时没来得及。邢蕴视线缀去,只见阿胖已将那衣物取来递到她跟前,语气愧惭。 “可蕴姐,这……谁知这衣服料薄脆单,就……就成这样了!” 邢蕴接过,知道这东西对凝萱十分重要,目光沉着赶忙展开,只见这衣料表层确已破绽凌零,线头缭乱,几近是褪去层皮,依稀可见是绣阁那件,邢蕴指尖轻摩,神奇地是这衣物却并未受损,就像是任由两件交粘于一处,然常人细看也无法查出,许是洗涤间狠力揉搓才将其露了出来。 “这——” 垂头敛目的阿胖听邢蕴轻吐出一字,他循声抬头,却见邢蕴正凑近那衣物,纤指不由顺那乱头四针抠扯,似对其上图案纹字正细细察念,阿胖目不识丁虽然发现却没多想,阿胖上前一步,好奇道。 “蕴姐,这是什么!” 回过神来瞧了阿胖眼,邢蕴实在看不出也说不上来,但这纹腾微字似乎比之前那轻易能看到的更为细致多心,似乎才是其精髓所在,例那“绣凤针”之类的词她还能看懂,再深些她也头疼。又想起凝萱提起这衣物,提起与引霜往事,邢蕴撂下立马起身,单脚蹦跃至开合条风的木门前,万籁俱寂唯有三两声犬吠蝉鸣。 叹气坐回,邢蕴叹气,易寒那生人勿近的模样,即便有凝萱的消息,自然也传不到她这里来。 “蕴姐!” 阿胖唤了她一句,也是不解,自到这垠城来旧没消停过,尤是结识凝萱之后旋即是些奇特异常来去无踪的人,再者,她如今伤成这样,还不好好养伤。他一路跟着邢蕴也瞧来她今日不易,她虽强悍傲气却也是个女子,时而也与叔叔一道,希望她嫁个夫君至少不那么累乏。 邢蕴气急下意识跺脚,却忘了自己那还伤在半截的脚踝,一下“哎喲”疼出声。脑中于是又闪出今日交缠狼狈,心中又暗骂几句。 “姓沈的,你等着!” “啊?” 阿胖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惊诧她莫名其妙。 邢蕴伸手轻按住脚踝慢慢揉按在缓解疼痛,她总之是一时动弹不得,于是又对阿胖吩咐道。 “你明日去苏布,看看能不能见着小雅!” 话落,又不忘对即离去的阿胖嘱咐。 “对外称就说我不在,尤其是叔叔。” 三日后,醉春楼。 烟花盛漫,灯烛辉映,“醉春楼”三字金镂招牌层圈缠裹红布昭示今昔笼罩,自顶层向下张眺,正中垒砌高台上身着轻纱的女子们粉白如雪,红唇微启,笑语摇曳,轻歌载舞……四是坐绕一周的达官显富,江湖流客,箜篌萧音入耳,弥散飘荡。 后院,如雁院落。银钩铁线搭起的曲折小道两侧琉璃灯笼点缀舞动,多出几分神秘色彩,艳丽梦幻,夜幕降临,瞬息万变,远处,人来人往,低声笑语渐涌,此番热闹流落耳际,却像是无边黑窖中触手可及的危境…… 棱镜中反射出张美如苜宿的脸多上几分娇媚,胭红朱唇轻咬,透出些些许忐忑不安……身后,如雁将其裸露香肩遮避的衣领微整,这正是翠姨送来那件,自己也穿过。 凝萱起身,与她面对而立。如雁目光微闪。 “凝萱,今日……” 话刚出,却已哽咽住。 只见凝萱她,容貌身材姣好婀娜,面容魅昧宛如桃花引人遐想。斜云发髻右侧流垂一缕秀发及胸,宝玉翠绣钿花,齐胸牡丹,浅色轻纱之下是凸显其细腰的愠浅条带,,灵动尤美。 与半旬不到前方来此宁秀温婉的凝萱截然不一。若她成婚论嫁,如雁一定大为恭贺,奈何这儿是青楼,是众男子趋之如骛,是无数卖笑风月女子的葬身之地。而一旦凝萱今日无法脱身,又是…… “如雁姐,别担心了!” 凝萱握住如雁的手,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妹妹,这个给你,防身之用!” 抬手间,如雁已不知从哪儿掏出沓半指宽折叠草包,她不赞成这计策却为其震撼赞叹,人与其一直唯诺退缩,不如放手一试,毕竟比起漫无边际的寂寞苦难,不如一刻痛快。 “这是,迷药!” 凝萱触及其上的指尖撤开,怔愣住。若自己今晚真狼入虎口,还有得逃吗!然她仍是接过将其藏放。袖口,却有细密长尖闪露,不是绣花针,而是“悬针匕”。 她还未说话,只听门外传来女子声音轻扬。 “翠姨来了,是来请‘鸢仙’登台的吧!” 如雁与凝萱同时循去,两道黑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正你问我答。 “妙菱,你在这儿干嘛!” 翠姨佻哼出言,如雁已推门而出,后面立着一切就绪的凝萱。 “我也是来瞧瞧,关心‘鸢仙’妹妹呀!今晚是醉春楼大事,我自然也想出一份力!” 妙菱笑笑,目光扫量在凝萱身上,翠姨已盛着不止笑意迎上去。 “‘鸢仙’诶!我的摇钱树!可准备好了吧!” 门外,如雁与妙菱对视,难得谁都没说话。 前堂。众人齐声应和,轻纱遮面,“鸢仙”登场。凝萱并不会跳舞,也谈不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姿,如雁教她含笑垂目,以示众人。 “真美!” “没见过,是新来的……” “三百两!” “我出四百两,她今晚一定是我的!” 被人如商品般观赏的滋味不好受,凝萱余光扫过圆檀木桌前淫语放恶的众人,闷闷不乐返回后台。投标登台虽是她主场,却也不忘推扬其他,若是有幸被人瞧上,又是一笔不绯进账。 如雁满脸焦急,也在四处巡梭,“沈堰”,她心中忽浮现出这名字,她会来吗,来找凝萱,还是…… 见凝萱回来,她赶忙迎着问道。 “有吗!” 不仅是沈堰,但凡有相识之人便有希望。 凝萱摇头。 此时,琴音暂熄,只听得翠姨前台高扬起的尖利抑制不住的欣喜雀跃。凝萱目光微沉。 “姑娘快将乐曲报一报,登台呢!” 有服侍丫鬟进场,其身后正是中隔间歇琵琶萧音声放倒的乐师。 …… 苏布门外。 阿胖来恰巧碰见正与小雅交谈的沈堰。后者抬头见到阿胖,先是一愣,随即扯动唇角露出个略带尴尬的微笑。阿胖身觉不对,自前几日客栈一别,怎这两人都…… “小雅姑娘,蕴姐叫我问问凝萱姑娘的消息!” 走上前去,阿胖先是顾及正事,他其实每天这点都来,只是接连几次都没见到小雅。白日酒馆琐事贴身,他们也不忘打听,可凝萱,仍是毫无下落。 “你……你家蕴姐,还好吧!” 小雅投出的眼神中些许无奈,沈堰来也正为这事,她正思索还能用哪些法子,只听沈堰吞吐开口,忽然问向阿胖。 阿胖昨舌,吃进的酒险些噎在喉咙。真是稀奇事。沈堰被邢蕴折断的胳膊他是见得,两人和好也是见得,如今又是闹得哪门子气! “蕴姐她,挺好的!” 阿胖心下以为是问邢蕴受伤的脚踝,毕竟上次二人一起,沈堰他个大男人可是毫发未伤。看得出来他仍是有些歉疚。 沈堰“哦”了声,目光缩回,再没说话。 …… 三人正商量抬脚离开分头找寻,只听得苏布院内传来人言嘈闹,又男子高声呼斥的厉责,少顷之后,便是几位官衙装扮的年轻人旁若未闻经过。 “你们苏布这是——” 凝神间,阿胖已不由问道。沈堰掀起眼皮,这几日垠城布庄可谓天翻地覆,其中之一就是苏布,因沈计与苏布较近又因凝萱只故,他关注的紧……说来还是自己的错,他将目光移向苏布招牌,若凝萱再出现,他绑也要将其绑回去。 “一言难尽。” 小雅深吸口气,死的死疯得疯,还是自私些,先找凝萱要紧。 此刻只见寒一闪,白狐飞跃而下已拦定在几人跟前,一眼将沈堰吓得低矮到小雅身后。 “灵泽!” 阿胖脸色一变,这厮在邢氏酒馆连待几日,他也是避而远之。 小雅绕开两人迎上去,灵泽虽长日不见,却还记得她。 “你见到小姐没有!” “你问它,还不如问我!” 慌乱中小雅抚向灵泽脑袋,她知道灵泽爱吊着凝萱,沈堰嗤笑被灵泽怒目打断,黑寂中走出个黑衣人影。 “易公子。” 她知道易寒栖于悦塞客栈,是以每日要问瞧凝萱。 沈堰直起上身眼神微眯,这就是邢蕴所说的,易寒,与凝萱相熟的易寒。扫量中正要说话,小雅已分工齐全。 他与阿胖一道,再瞧那俩,已走出十米之外。 “沈公子,你倒是说说,哪里惹到了我们蕴姐!” 阿胖一手搭上其肩膀,玩笑道。 …… 支走灵泽,它若这般大摇大摆是要使得街流魂飞魄散不可。 巷道人影繁密,沿径摊贩叫卖林布,易寒肃神缓步慢前,两人手上都有凝萱的画像,官府接连几日毫无动静,要想寻人还得靠自己。 “请问大叔,你有没有见过这姑娘!” 小雅遇人便不肯放过,这路她已走了几遍,可仍是不甘心错过一丝一毫。 几步之外,易寒从最初木讷少言也能多问上几句。 有人见他俩焦色盈面,又多瞧画中女子,不由打趣。 “你们找姑娘啊!找姑娘,应该上醉春楼啊!那儿姑娘可多,可漂亮!” “你再胡说!” 接连几日无果终于被这句激到极致,怎么说凝萱也是卫府小姐,岂是那些青楼歌妓可以相提并论,小雅高声呼和,凝萱,凝萱到底在哪儿啊!她曾想过最坏打算,可…… “你个小丫头,怎么说话呢!” 那人见小雅一介女子语气不善,说着抬手已挥过来。 “你——” 小雅赶忙掩面护脑,她平日低眉敛目惯了,也唯有在凝萱跟前敢放肆,可方才她实在气急。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男子就要触及的掌心被易寒拦下。 “你,你是什么人!” 轻制住的手腕被扭捉极下,对方并未说话,男子已面色青紫,跪言求饶。 就此作罢。 …… 小雅一面抹拭眼泪,易寒沉默不言,同往常般行走打探。这样的他,是自由自在。 “易公子知道,为何我将沈公子和阿胖支走吗?” 小雅忽停住脚步,晶莹又同断线般低落,这几日事务纷杂涌乱,凝萱若再寻不见,她是…… 易寒止住,回头看她。只听小雅又说。 “因为小姐说,易公子不喜与人交擅,叫我多担待!” 说着,小雅软下身体,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 情绪崩溃,往往只需一瞬…… 易寒走近,冷眉紧蹙,实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心中酸堵,若她真生死不见,那,那似乎也缺匮不了什么,可是,可是为何会,空落失常,甚至会来来这儿……难道…… 紧攥的右拳忽捂上胸口,一阵难受…… 周下四寂,小雅抽泣渐弱,她仰起头,传来箜篌管弦丝丝入耳,神情愈发收紧,沉静半刻她忽起身,看向杵在一旁的易寒,似是而非道。 “这……这是小姐平日很喜欢的乐曲……” “小姐!小姐她……” 她们年幼时不得欢待,有年除夕卫府难得请了次戏班,凝萱爱上其中一首,后被沈堰所得,以石击乐,声涛滚浪,虽不准精,却是她们常做趣事。 “易公子——” 回神间,易寒已消失不见。 91.表亲 - 宴重山 - 垠轫 周下四寂,小雅抽泣渐弱,她仰起头,传来箜篌管弦丝丝入耳,神情愈发收紧,沉静半刻她忽起身,看向杵在一旁的易寒,似是而非道。 “这……这是小姐平日很喜欢的乐曲……” “小姐!小姐她……” 她们年幼时不得欢待,有年除夕卫府难得请了次戏班,凝萱爱上其中一首,后被沈堰所得,以石击乐,声涛滚浪,虽不准精,却是她们常做趣事。 “易公子——” 回神间,易寒已消失不见。 …… 醉春楼。 献歌献舞,便是一如既往的投标环节。凝萱被如雁紧握,感到台下众人投视在身上炙烈期翼的目光,前堂响动的是年幼时耳熟能详的《知心》,巡梭许久的视线仍不忘细细扫量…… “凝萱。” 在听到对自己的介绍吹得天花乱坠和要自己登台时,挡在她跟前的如雁被凝萱安慰,她笑了笑,自小就明白的道理,该来临的和面对的终是逃不过,顶多只是迟早问题。 如雁放开她,却在其回身一瞬,瞧其敛起的浅淡和神肃,她居然觉得,凝萱下一刻会哭出来。 站定台前,微微一躬,遮面掩纱下,紧咬朱唇的痛刺一路重重懈下,显得一双杏眼更是楚楚动人。 立在凝萱身侧的翠姨有些不满,但却不是发作的时候,她瞧了凝萱一眼,对着台下敞笑呼和。 “‘鸢仙’在此,那就请诸位大爷抬银投标,谁出价高,那‘鸢仙’姑娘今晚就归谁!” 底下昏沉欲睡的,低喃欢饮的,几近是霎间沉寂,又掠起的欢腾犹如海平面上垂击的石块绕起的浪涌—— “好美的‘鸢仙’,我出三百两……” “这等美人,祝兄,你真是吝啬了!” 两位身着富贵长袍的男子凑靠轻呵,一齐碰杯,还未说话,又听旁侧一位扬手高呼,浑圆眼眸扫巡钉在凝萱身上。 “一千两!” 众人一刻噤声,翠姨抑制不住的左右欢跳,果真是赚大买卖。 “这位公子真是大方呢……还有人出更高的价钱吗!‘鸢仙’姑娘,今此一夜!” 身后,凝萱怔愣着扫望商顿展品一般的男子,一阵悲凉,她已轻贱至此,失落垂目盯着披于肩头的金丝缕衣,想来人与人不同,站定在此会不会是同样的心如死水。 罢了,输了而已,她不露声色背过身去,泪珠乍泄。也只是而已,她这条命本早该绝而已。只是……她低头,只是再无机会将娘亲往事追究清楚。季嬷嬷常说,娘亲疼她至极,她信,这世间有人疼她至极,只是从未相见而已。 抬起衣袖随意一拭,她咬咬牙,哭什么哭,哭给谁看!又没人会可怜你! 待她还未转身时,就已听见翠姨惊笑敲定。 “那‘鸢仙’今晚就属这位公子了!” 凝萱双臂垂落,露出的半只右手攥紧,指缝间戳出支细密如丝的尖针,这么一瞬,她居然想……另一端膈在掌心几近要穿透,她眉梢紧蹙,长袖裹全…… “‘鸢仙’这是怎么了!害羞了!” “可惜了!可惜了!” 身后赞叹有之,嬉讽有之,惋惜有之。又听翠姨急呵她。 “杵着干嘛,还不谢过这位公子高金重酬!” 凝萱点头,正在其下定决心拼死一试时,交合相叠的手掌被一只更加冰冷的大手裹住,下一刻她指尖凉意褪去,“悬针匕”被人抽离,她下意识抬起眼眸,一张堆满往日寒意的脸。 “凝萱。” 易寒垂目将“悬针匕”收起,这东西见血封喉却不该用在此处小题大做。凝萱身披轻纱,离此近可见其白皙如雪肌肤,他避开眼神,正思忖开口,却已被凝萱张开双臂抱住。 易寒怔住,僵硬身躯有种异样的触感。 “易寒。” 心口传出语带哭腔的呜咽,伴随着涌现却不刺鼻的的鸢尾清香。 他没动手,也没说话,只觉心跳砰砰直快。许久,当台底传来此起彼伏的惊责。 “怎么回事!” “老鸨,你,你看看这怎么回事……” 乱做一团,易寒掩下心头诧感。 “没事了。” 凝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她直起身体收起抽泣,这才察觉到易寒垂放未动的双手,心中微沉,她转身看向翠姨,还未说话,却被醉春楼牌匾下奔进的一道身影吸引去…… 沈堰与阿胖气喘吁吁。沈堰瞥了眼高挂栏匾的墨字议价。起声高喝。 “我出六千两!” 恰好比最高价更胜一筹。 所有人都愣住,如雁愣住,凝萱愣住,泪水决堤般溢出眼眶,攥聚几日的焦徨终是溃败于下。难得心安。 醉春楼,厢房。 钱是沈堰出的,自然也要他来支取。隔壁,凝萱已将周身缕衣换下,推门而出来时,易寒正守在廊前。二人一路往翠姨那儿去,正到门外,只听得里屋传来的谈论议价。 “沈公子,‘鸢仙’姑娘是我高价得来的,我看在您是老主顾的份儿上,才许你赊账,不过你可要记得,每月要按时来此结算,否则,身契在这儿,我可要找你麻烦!” 中指唾了染口水,翠姨将手中银票来回搓数了几遍,还不忘提点嘱咐。说着又瞧向沈堰一眼,多日不见,倒是更出手阔绰。玩笑道。 “话说沈公子,你先前对我家如雁说什么情根深重,至死不渝……” 翠姨将银票卷起叠好塞进袖口,绣娟一甩,不忘揶揄。 “哎!男人呀,到底是口是心非,见异思迁!” 沈堰笑了笑,没说话。 门外,凝萱掐着指尖,红了眼眶。 “不是有事要问。” 清晰入耳对话,易寒沉默,许久低头若无其事道。 凝萱点头,推门进去。显见沈堰有些惊诧的面容,却未点破,直接向翠姨道。 “我想问些关于金丝缕衣的故往,翠姨能否告知!” “还有,翠姨应该最清楚我是怎样来到这儿的!” 凝萱淡淡道,也不怒,她只是觉得悲哀。尤是方才过来时灯烛明灭,她实属幸运,可醉春楼的存在却亘古不变。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翠姨脸色一变,沈堰看了眼易寒,也不怕死的添油加醋道。 “丫头现在是自由身!” 冲翠姨甩了甩手里方才写明的合同,易寒的冷漠寡言在其看来难免目中无人,可他知道有其在,凝萱吃不了亏,旋即留下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离开。 翠姨动了动身,也想跟着出去,只听“嘭”地声梨花木门合上,易寒抱臂垂目,一个眼神抛过来,翠姨已退回桌前,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交代道。 “我其实也不很清楚,金丝缕衣是十几年前一位青楼艺姬和她的仆人所绣,听说是江南而来,弹得一手好筝琴,面容娟秀,后来……” 翠姨也是青妓出身,可并非卧居此处,她也是接手这地方时听之前老板娘提起。 “后来,似乎是毁容遮面,只得靠打杂做下为生,然其绣出的金丝缕衣却是锦上添花,招揽来不少客人,因为一直被奉为吉物,我便也一同接了过来……” 小雅赶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结束,凝萱刚方才二楼下来。若非在门口见到阿胖,她还不知凝萱已脱困的事。 她冲上前抱住凝萱,见其安然无恙,呜呜大哭起来。 凝萱轻怕她肩膀,眼见载声载乐,五味杂陈。此时身后,妙菱带着几个姐妹沿阶梯而下,见到恢复一身温婉秀和的凝萱,开口打招呼。 “凝萱姑娘,恭喜了!” 凝萱,她分明知晓自己的名字。妙菱一歪,被身侧大摇大摆闯过的醉酒老爷撞得一狠,她眉间紧蹙,少顷不满后恢复如常,看向凝萱。 “妹妹记得以后常回来看看!” 说不艳羡是假的,妙菱摇扇,婀娜而去。 小雅从凝萱怀中探起身子,捂着鼻翼不由嫌弃出口。 “什么味儿!熏死个人!” 凝萱拉住她,面色平淡,轻声道。 “咱们回去吧。” 两人一同出了醉春楼,凝萱将那日之事经过说给小雅听,后者暴怒咒骂。 “吴湄,原来是她,瞧她整天不显山不露水,竟然是个背后捅刀子的!” 小雅双拳握紧,凝萱出事后,她可是岿然不动,风平浪静,事不关己呢! “好了好了!” 凝萱按住她,一个喷嚏卡在鼻喉,似乎是方才在台上穿得轻薄之故。她心有明白,自己与吴湄无冤无仇,这事没那么简单。身后街巷彻夜通亮,然天色已渐深,凝萱看了眼身后的易寒,叮嘱小雅先回去。 “今日见到我的事,先不要透露!” 小雅想要迈出脚步,却似铅般沉重难跃,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凝萱。 “小姐,你不在这几天,苏布……苏布接连出事……我……” 就连小雅也有些害怕,只是她孤身一人,难耐发作。见凝萱疑虑,她才又道。 “孙,孙大娘死了!还有萤光她,她小产了!” “你……你说什么!” 心中“咯噔”一沉,凝萱险些没站稳,小雅扶住她,孙大娘的死在苏布引发不小轰动,后院女工皆是她的弟子。加之萤光久病窝榻,苏布几近停顿轰倒,只在苦苦支撑。 “还有,还有那个尚敏,她因孙大娘的事被关进了县衙……” 小雅惊惧十分,这几日苏布人心惶惶,若非为了等凝萱,她几乎要逃走的,甚至,甚至有人说,是因夜晚鬼魂作怪,苏布地处本就风水不好。 因而,小雅不想回去。也想劝凝萱借此远离。可她再抬眼去看凝萱时,怔住的凝萱已泪流满面,哑声微张说不出话。累乏的身子慢慢滑落,被身后的易寒揽住。 “小姐!” 小雅哭着看向两人。或许,或许她不该这般冒失,凝萱毕竟也在孙大娘手下修习几月,也与她一道师徒之情,与钱瑗一样。 凝萱头埋在膝盖间,除了嘈繁就是喧闹,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只听耳边一道略带温度的冷言。 “我有话跟你说。” 凝萱耳根一痒,她怎忘了,易寒刚从柊州归来。 悦塞客栈。 三人来时已是午夜时分,小二睁着朦眼告知凝萱只剩一间厢房,她将小雅安置下,独自去了隔壁易寒那儿。 只见他从黑布裹挟的包袱中取出一副卷轴,展开其间,女子一身青衣,粉面桃花,低坐柳树前挨靠绣台,手中针线穿引,飞缝走线。凝萱一眼愣住,喃喃出口。 “娘,亲。” 扫巡摩挲过这画层的视线转向易寒,略带激动抓住他。 “你真在江南汝阳见到素家了吗!” 如果他真找到了记忆中季嬷嬷所说的季府,那她一定能知晓关于母亲更多。 易寒看向她因心颤攀上的臂膀,有些不忍心着摇头。 “这不是你娘亲,这是苏禹唤亡故多年的母亲!” 凝萱动作僵住,目光又细细扫量那画,可是,可是这跟她从引起霜那儿取来的一副,当真是一模一样。就连亲生姐妹,要长得如此相像也是…… “不是汝阳,是柊州。” “柊州。” 凝萱愣神,难道说,苏禹唤真是柊州人士。 易寒点头,将他一路前往柊州的所见所闻都说予她听。 江南柊州不仅是天下闻名的鱼米之乡,更有“衣被”天下之称,苏府就在其一,去年,苏家家主与二少爷相继去世,苏禹唤接手,便带着如今的苏布来了垠城。 “他母亲,素浣,和你母亲同自江南汝阳素府。” 素浣,素玟。亲姐妹。所以,这也能解释他为何有那块汝阳南山玉,可凝萱明明问过他,苏禹唤皆否认,他甚至不承认自己与姓素的人家相识。 “他与你,是表兄妹。” 易寒说出这话时,语中带着几分孤寂,母亲、兄弟、姐妹这样的字眼对他同样陌生。 凝萱呆看那画,她是相信易寒的,可苏禹唤为何,不认自己呢!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一号人。易寒看向凝萱。 “他母亲去世极早,他与死去的苏家二少也并非一母同胞。” 所以说,他与自己一样,也是庶出,也是…… “为什么?” “或许,是为了‘关锦’。” 两人对视,皆是一怔。原来他也深陷其中。为了苏布,苏禹唤几近将家中其他生意弃如鄙蚁,这事当时在柊州广为流传。且这之后,易寒回时路过汝阳,特地到前一顾。 “素府二十年前就已覆灭。” 素府相传富甲天下,两个女儿皆擅绣艺,年年上供朝廷布匹皆出自素府,不过,随其双女出嫁,素府也日渐没落,最终破败倒抵。 “苏禹唤来此,是筹谋多时,苏布生于其年少,只是如今才……” 可见苏禹唤对布庄生意上心,想来也是受母亲影响! 凝萱手脚发冷,她想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苏禹唤是为了关锦,可他却从未向自己开口……偏偏自己又身在卫府,他来这儿,不可能事先没有调查。 92.陈事 - 宴重山 - 垠轫 “或许,是为了‘关锦’。” 两人对视,皆是一怔。原来他也深陷其中。为了苏布,苏禹唤几近将家中其他生意弃如鄙蚁,这事当时在柊州广为流传。且这之后,易寒回时路过汝阳,特地到前一顾。 “素府二十年前就已覆灭。” 素府相传富甲天下,两个女儿皆擅绣艺,年年上供朝廷布匹皆出自素府,不过,随其双女出嫁,素府也日渐没落,最终破败倒抵。 “苏禹唤来此,是筹谋多时,苏布生于其年少,只是如今才……” 可见苏禹唤对布庄生意上心,想来也是受母亲影响! 凝萱手脚发冷,她想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苏禹唤是为了关锦,可他却从未向自己开口……偏偏自己又身在卫府,他来这儿,不可能事先没有调查。 …… 看着手头那幅画,易寒身侧木桌包袱之上仍有,凝萱又问。 “还有什么吗?” 苏禹唤当然知道“关锦”,他定然也同自己一样,是循母亲生前踪迹来到垠城,否则不可能恰好十足是这里,所以,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卫府,是自己。 “现在的柊州和汝阳,几乎少有苏府与素府残迹。” 易寒双臂相合道。苏禹唤离开柊州,几近将所有产业变卖举家搬迁,颇有孤注一掷的架势,且这倒并非是想阻人调问,以苏府在柊州的名声,这些事人口皆知。 这几副画卷,是柊州所剩苏府空宅搜寻所得,园林高雅落拓几十亩,然空无一人,可见其昔日富丽凋零殆尽。 凝萱又抽出几幅,所中描绘,与她从绣阁取出无异,良辰美景有之,人物画像有之,凝萱翻却终,目光忽然凝滞,其中一副,是苏禹唤母亲与奴仆借于白雪梨树之下,相互挨靠讨教低喃,指尖针线绣幅刺眼,那奴仆……是孙大娘! 其身着一身素蓝红缘宽袍对襟长裙,不正是孙大娘日日所穿那件,苏布后院女工皆是蓝底黄缘一致身服,因而凝萱印象十足。这么说来,她与那素浣,也是…… 又想起小雅所说孙大娘已亡故的话,凝萱不由咬唇,心头缓过浓浓感伤。 半晌,易寒已坐回桌前,灯下是他冷峻淡漠的侧脸,正十足仔细地用一块白布擦拭长剑,动作极缓,仿佛时光放慢脚步…… “谢谢你,易寒。” 凝萱将桌上东西收起,轻轻开口,如山涧清泉。 易寒抬起目光看过来,点头,没说话。 “也谢谢,你给的‘悬针匕’!” 今晚当真是惨不可言,可他走之前给她用以防身的那支针,却给了她视死如归的安全感,有时,能轻易死去也是种心释。 投来目光轻点,仍是无言。 心中翻江倒海,凝萱本又欲说什么,可他这样沉默,却是无话可说。 抿了抿嘴唇,就欲离开。却见易寒起身走近她,在凝萱还未说话时,拽起她的手展开,将那根收回的“悬针匕”放回她掌心。 “若非到必死一刻,少用。” 双手一轻,易寒已退开距离,这东西用自江湖,对付常人绰绰有余。想想她仍是需要吧。凝萱一愣,听他这话,似是居高临下可怜自己。那刻他出现,居然是先这东西抽走。 凝萱心下涌过无数念头,忽就问道。 “刚刚在醉春楼,你是怕我死,还是认为,我会用这东西伤人?” 易寒看了眼她,又很快目光垂落。 “不到万不得已,不必用它。” 半刻沉寂,凝萱点了点头。想来也不必再问下去了。 说了句“早点休息”,凝萱便迈开脚步往门口去。 “等等。” 缄口许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凝萱回头,易寒已在擦拭剑鞘,也没看她。 “此次沿途,我碰见了佟煜。” 凝萱怔愣住。 翌日一早,凝萱是被小雅“铛铛”木槌般的敲门声吵醒的。昨晚她做了漫长久远的梦,瑞尧宗、佟煜、琦伽、旭英,刀光剑影仗剑江湖,一切都恍若远在天边…… 睁开眼时,已见灵泽窝在床脚,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又想起昨晚一叙,云开月朗,似有微光正透投天际…… “小雅!” 凝萱去开门,终于结束了提心吊胆,还不许人睡个安稳觉。 “小姐!” 小雅双手合成喇叭凑近凝萱耳边,凝萱一下子清醒,今天是孙大娘头七,她要去祭拜的。旋即回身赶忙拾掇,可忙到半间又止着停下。 孙大娘的事怎也不能是苏禹唤派人为之,可……她冷地战栗,会不会和自己有关…… “你说,尚敏是凶手!” 闻言,小雅愣住,居然还有人关心她。她点点头。 “是,她前几日被官府带去调查,后来就没见过人,孙大娘死前那晚,有人亲眼见尚敏进了孙大娘房里,还听见,听见发生了争执……” 小雅哀息,都说孙大娘师门不幸,带出尚敏这么个白眼狼,平日她对尚敏可是深加器重关怀。 “那尚敏,她也认罪吗?” 凝萱道。自己出事之后,她反倒将重点着向深藏不露的吴湄…… “当然不会,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她吵得可凶,可是官兵上门,她也挣扎不过,只能被带走……” 小雅愤慨,那日眼瞧孙大娘死状仍历历在目,想不到尚敏如此心狠手辣。若非众人拦着,钱瑗那日红眼要与她豁出命去。 “小姐,苏布现在是……即使我们回去,也不可能拯挽得了……” 小雅道。女工如今失了孙大娘这主心骨皆是郁郁不震,甚至已有人在打听去处。 凝萱摇头,她却不能。 “小雅,我们……” 她还未说话,门已被人推开。是有人来找,两人一看,正是着急忙慌的阿胖,抓耳挠腮憨实道。 “好在你们在这儿!” 将手中包袱打开,昨日只一股脑回去报信,却忘了将邢蕴的话带到,这不一早他便放下店事赶忙找来。 …… 正是绣阁留下的那身破烂衣衫,凝萱先是一愣,凑近了定睛察看,更是惊羡。 “波浪花针,相思扣,双桂花……养蚕,缫丝,针线细密,用线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 皆是她未曾见过的绣法,凝萱不由猜着吐处二字。 “关——锦。” 说起来,凝萱仍是年幼时被带去黎府,后来再未去过,小雅一路带行,二人出了悦塞客栈,往西行去。路过一打铁摊,耳边传来石铁敲击的利响,小雅目光晃神,忽停住看向凝萱。 “小姐,我……我想起件事!” 凝萱蹙眉,被她这忽如其来的话语吓住。 想了想,还未开口,其目光已定定探向背后,凝萱回身,只见一老管家身着富绸,随候的是小雅和凝萱都见过的轶儿,引霜的贴身丫鬟。两人见到凝萱,实在是释了口气,赶忙道。 “三小姐,可算找着你了!” 轶儿上前一把抓住她,生怕凝萱跑了一般,这几日引霜整几日寻她,去了苏布却被告知凝萱已多时未归…… 凝萱与小雅愣住,这是—— 没询问几番,凝萱便答应下来,总之她也有许多事要问,比如,“关锦”! 凝萱被请上轿,自上次卫府寿宴她多日不理引霜,可轶儿却说,她为自己急得动了胎气,不禁一阵酸涩,凝萱翻来手里的本册,顶轿穿行在繁闹街市,耳侧响起高低起伏的叫卖,凝萱掀开轿帘,赫然又是家“卫氏布庄”开张! 苏布,苏布!凝萱心下更冷,孙大娘的事与卫府脱不了干系。苏布女工深居简出,能潜入其中将底细打探清楚的也是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轿撵停下,两人一看,并非是黎府,而是在县衙。凝萱记得,引霜夫婿黎鹰正是县令黎哲一族。 轶儿见凝萱站着不动,上前道。 “夫人身虚体弱,此次有孕多次胎动,险些丢了性命,听闻沈计妙手沈诚沈大夫在此医治表家小姐,才挪到这儿来!” 沈诚在垠城也是医出圣明,引霜年过四十一直无子嗣,此次当然十分重视,一来二去沈诚两头移顾不暇,只得与黎哲商量,挪到与黎小姐一处。 凝萱点头。为子嗣不易,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黎府。 …… 带凝萱直接去了引霜卧房,引霜大腹便便,神情惨白,终日久居床榻,见凝萱迟迟杵在远处,伸手柔声道。 “萱儿,你过来,过来坐!” 凝萱鼻头一酸,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有孕期间的产妇,又是引霜,她实在,实在是…… 愣愣走过去,眼睫染上层晶莹闪动。 “我知道萱儿不是坏孩子,这次来,是想给你样东西!” 引霜笑着看她,像小时候将她搂身在怀的大姐,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 “我想问,问你关于我娘亲的事!” “大姐今天要说的,也是你娘亲的事!” 不约而同提起,也就没必要拐弯抹角。 引霜从枕下摸出几本蓝底麻线古册交给凝萱,多年来囊藏心底的秘密终能尘埃放下。 “这是‘关锦’!” 凝萱手心一紧,当真在引霜那儿。凝萱随意翻动,是些针织绣法,与那衣料上记载的相似,她紧紧攥住,此时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易寒的脸…… “素玟姐说,若她生得一男孩,就将这东西深藏毁殆,若是一女孩,就待她长大成人传于她!” 引霜抬眸望着窗外烈日下射,仿佛陷入到种久远回忆中。 突如其来的真相,凝萱双手叉起,心平气和将那日从卫夫人和允荷口中的话叙叙道来。 引霜听闻,面色沉沉,重重咳了起来。 “胡说八道。” 她捶了几下床头,又是笑又是哀言。 “不过,她们倒也不傻,挑三拣四……是非黑白,我看得清清楚楚……” 当年,引霜十几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将被人谋害而沦落风尘的素玟带会,几月后结为夫妻。 “素玟自江南而来缠丝购线,她深居闺阁,却性情刚烈!” 引霜看向凝萱,她们母女几近一模一样的品格。那时的素玟,豆蔻年华,用情至深。 引霜与素玟年纪相仿,亲密无间,先前虽以姐妹相称,后来也只能降辈叫声娘。 “卫府本来就以布庄为业,当年有你母亲坐庄,更是蒸蒸日上,火热朝天……可卫府族氏,亲属门楣,他们实在见不得你母亲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素玟虽然也身出名家,可她远离家乡,又因成婚之故与素府断绝干系,没人会相信一介女子的话,相反,她自青楼而来,难免使得卫府门面不堪。 “后来,为了争取那块‘天下第一布庄’的招牌,爹爹硬是将你娘休弃,娶了允荷她娘……” 凝萱神色绷紧,指尖在拳心刻出道泛白,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世间男子果然每没一个好东西,只恨母亲遇人不淑。 卫夫人年轻时父家财力雄厚,能给与当时的卫老爷足够支撑。 “你母亲于是退居绣阁,与世无争。可你知道,富家高门出身,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眼里是容不得一丝碎沙……她们设计将你母亲送回青楼,我记得季嬷嬷就是那时赶来的,可她没有钱财根本无法为你母亲赎身,你娘她发现自己有孕在身,不堪受辱毁容遮面,主仆二人靠绣刺为生……” 引霜缓缓道来,那时她势单力微,自顾不暇,卫夫人自然也瞧不上她。她几次相求打探,后来因素玟有孕,才勉强将其接回,那时她秀容毁面,对卫夫人再造不成威胁。 “爹爹无子,素玟有孕,卫夫人生怕她诞下男婴,因为那时她也才怀上允荷。于是,又将念头打到你身上……陷害小产,误服汤药,又诬告你母亲与家丁私通……” 这皆是那时未出嫁的引霜亲眼所见,卫老爷的将信将疑也是凝萱出世后才逐渐打消。 “你八个多月出生时,允荷刚满月,那日是我旁陪待,素玟血崩断气后,你却生生活了下来……” 引霜瞧着小小婴孩,却是松了口气,凝萱是个女子,卫夫人也许能宽待,她能像自己一般成人。 “我娘难产血崩是那对母女干的!” 唇角被凝萱咬得泛白干裂,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方寸大乱,她只是气,气她们颠倒黑白。其实从醉春楼出来,她已对母亲身份多出几分猜忌,可她们居然…… 凝萱抬眼望向引霜,后者泪流满面,凝萱出生,她出嫁,可素玟奴仆季嬷嬷留下照顾,她才几分宽心,可身在黎府,她多有听闻凝萱受苛待,她与素玟太过相像,每每见到,都不忍忆及……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苏布覆灭,再无喘息之力。” 从前凝萱身在卫府羽翼之下,得其庇护,后入佟府和离之快,她根本无法出口,可她投身苏布,与卫府章府作对,引霜怕她出事,又怕苏布图谋不轨。 “所以大姐以为,苏布没了,我就会回卫府吗!” 93.季祺 - 宴重山 - 垠轫 平淡言语中透出倔拧,引霜看向凝萱,她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也同她母亲一般。知道她对卫府,尤是近几次为关锦之争的不可开交,引霜叹气,如实道。 “家里如今允荷攀附上章家,自是不需要你。” 她握住凝萱的手,饱含温柔道。 “你对织工艺锦既有青爱,就好好研读凭此安身立命,离了苏布若还想投身布庄,大姐可以出钱出力……” “不必了,大姐。” 凝萱捏住关锦,摇头拒绝,引霜毕竟是卫府嫡女,母亲是卫老爷恩爱如初的原配夫人,如何都想保全卫府求个圆满,她能顾及自己虽是情分所在,然凝萱已感激至深。 引霜又想劝她,只听凝萱又道。 “那……那件衣服呢,那副画像呢!” 既知往事,关于母亲,她总想知道更多。 听她这么一问,引霜淡漠脸庞立马蒙上层焦徨,她就知道凝萱不会善罢甘休…… “都是她的,自被青楼回还之后,她心灰意冷,又不得待见,我只能偷偷买些丝线给她,那些衣料都是她亲手缝制。” 引霜不由一阵心寒,面容被毁无家可归,素玟几次生出的寻死之心皆是为了腹中凝萱才泯灭,绝望失落,对卫府再无牵疾。 “多次受陷害之后,她生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将这几册关锦笔迹偷偷给我,也正是她未雨绸缪才……谁也没想到,她会难产血崩而死,那之后,卫夫人几次寻觅无果,加之她庞大财力,卫布得以延续,这事才得以调息……” 可财宝之估总会用之殆尽,直到十几年后,卫府生意转圜败落,春贡将至,他们才又想起“关锦。引霜终于得以直视凝萱这张与素玟相似的脸。 “她孕时多病,一直就希望生个女儿,待你出生她痊愈便带你离开,将一身技艺传承,盼你不要步她后尘……可她……” 引霜禁不止掩面低泣,近在咫尺的期颐和未来往往在一瞬间崩塌。 “后来我收齐她的东西,尤是那些亲手完成的针织绣活儿,再后来,闲言碎语绣阁被封,一切都不许再提起!” 出嫁前引霜战战兢兢,日日如履薄冰,后来早早出嫁黎鹰。直到卫府渐需支持,她迎头而上,才得以在娘家有一席之地。引霜自席下取出个檀木湘盒,打开里面正是那只被凝萱撂下的手镯。 “这是你娘她从家乡汝阳来,她一直随身携带,她下葬那天我亲手取下。” 凝萱那时尚在襁褓,许多东西她都收着,因而她出嫁那日,引霜才作为嫁妆交给她。 听此,凝萱因激动指尖微微颤栗抚上那手镯,怪不得她第一眼就喜爱至极,原来…… “回来吧,你平安顺遂,也是你娘最大的心愿!” 这是素玟的心愿,也是引霜多年来的支撑,威压之下她早离卫府,却一直无子嗣,她只当受罚,将心思都放进凝萱身上。自凝萱离开卫府投身苏布,她一直借派官府之力跟踪保护凝萱。 “易寒,易寒是谁?” 引霜又道,上次小雅过来和她提起,凝萱对他关心至极。 “你若是心有所属……” “他只是我一个朋友。” 正是“易寒”这名字一出,将愣怔思索的凝萱拽拉回来,凝萱擦了把眼泪。 “谢谢你多年照顾,还有对我母亲……” 那手镯已被她戴回手上,凝萱真诚道,她本没有资格怪罪谁。 见凝萱没有应答,引霜又想说什么,凝萱已起身准备离去。 “你不留下?” 凝萱摇了摇头,她还有许多事要办。留个感激微笑,手已抵上门板,却仍是被引霜大声叫住。 “凝萱你等等。” 门已被推开条缝,眼见门外立守着个人。 “鹰哥!” 被引霜这么一叫,那人立马转过身来,正是大姐夫黎鹰。 后院,一偏僻暗屋,黎鹰推门进去时,丫鬟正端着中草药收拾完毕,黎鹰支开她,徒留股浓烈闷苦的草香,凝萱半信半疑跟上去,黎鹰撩开翠幔,回头道了句。 “三妹,你自己进去吧。” 凝萱看了眼他“请”的姿势,悻悻走上前去,只见榻上平躺的女子下颌裹包白布,只露出双熟悉的双眸。那人见她,因喉咙酸涩而紧绷的嘴角弯了弯,轻轻唤了句。 “三小姐!” 凝萱怔淡的眼神忽着一愣,惊蛰般醒过来扑上去,叫道。 “季祺!” …… 一整日的眼泪就没断过,凝萱将季祺扶起,她才知晓,她是来报官时被抓起禁锢,受此折磨,后来引霜和黎鹰前来,才又将她救起。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将白布轻轻撤下,替季祺上药,凝萱只见那儿裂开道半指长的口子,只怕会留下瘢痕。 季祺摇了摇头,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睡了几日,她只记得,被狱卒殴打之中磕在墙角,留下好大一抔血。 黎鹰听凝萱说,在一旁道。 “这事是章徊授意,即便季祺进入县衙,也不会被收录在册。” 黎鹰摇头叹息。对愤懑不平的凝萱又说。 “三妹,你也勿要总怪县衙,官场名推暗就,相互牵避,章徊咄咄逼人,若想保全自身,必得要做出牺牲……” 说的是黎哲吗!凝萱没吭声,许是手中动作一震,季祺疼得闷哼一声, “没事吧,我,我轻点……” 季祺摇头,扫了眼两人宽慰道。 “是我不听三小姐的劝,怪不得旁人,只是,冤有头债有主,大夫人三小姐对我有恩,可我娘的仇也不能不报……” 她自来县衙就是下了必死决心,只是没能带上章徊和允荷,她实在是恨。 凝萱按下季祺肩膀,事在她,季祺已伤成这样,决不能再出差错。 “你信我,你的仇,我替你报!” 与季祺一路聊至中午,从当年母亲如何从江南嫁至垠城,到后来那位不如何熟稔的季嬷嬷前来,到最红季嬷嬷的了无踪迹…… 母辈故事,在她们幼年童稚的脑海里如说书人的划片般一幕幕闪过,然究是怎样,唯有身处其中才能明白。 季祺伤到筋骨,尤其不能多说话。 凝萱扶起睡下,出来时,只见午艳方好,如流丹炉火,六月初的樱桃肥美至极,浸润在晶莹晨露中,硕硕累实。忽然念起去世故人,娘亲、季嬷嬷、季伯母……季祺心如死灰,接续后辈终是要走完无望的一生…… 彼时小雅自院外小跑过来,柔风撅起衣襟,像极了飘飘欲扬的流云,她走近凝萱身边,先是将盛好的饭菜递给她,又不知从哪儿取出本神秘至极的书册。 “小姐,我还有话没说完。” 上次她将阿陋的事告诉凝萱,后者未来得及思考便是异事频出。她对绣工不伤心,本也就是陪着凝萱混口饭吃,谁知后来她能担琐事,却又发现了些端倪。 被塞进凝萱手中的,正是她趁人不备偷拿出来的账本。因时间久远之故,纸张泛黄易碎,只见摩挲过一角,墨残笔迹正如碎屑般抖落。 “往前翻,最前……” 小雅四下望去,与凝萱一同坐下。旋即是凝萱止住的翻动动作,眼尖地定格在那错落相似的名字之上—— “佟府,佟谓。” 入夜。县衙。 凝萱并没有离开,佟谓之死,兵器往来令她更加明白,自己究竟身在如何费心织造的一张网中,而这里,离她最近的,是季祺口中正于狱中关押的尚敏。 牢狱重所地处偏僻,无令牌不得入。 一酒一茶,她不能喝得许多,然总像好奇孩童般事事想要尝试,辣酒入喉入肠,冰凉刺骨灼痛,便再无其他感觉。 苏禹唤!他布局如此就是单单为了自己吗?那么佟府,佟煜佟巽到底是受自己所害。 凉风吹过,镯色在纯净如白的月光下发出“叮叮”声,她不由看了又看,娘亲果真心思精巧,那时她身处困穴,却从未忘自己…… 沙挲脚步声传来,门框微响被撞开个缝,露出双狡黠憨实的利眼。凝萱一愣,赶忙矮下身子招手。 “灵泽,过来。” 白影双耳垂落,扑倒在凝萱怀中,这次回来还未好好和它说说话。 凝萱正想问易寒怎么没来,门便一动,黑衣男子已出现在眼前。 “拿到‘关锦’了。” 凝萱说。易寒抬眸,瞳底晦幽。 两人来到县狱外,果真灯火通明,狱卒轮流值夜,提笼来回巡荡。 凝萱蹙眉,她本可以对尚敏不闻不问,可谁都知道,孙大娘对其赞赏有加甚至将后院主事交于她,尚敏她……另外,她对苏禹唤! 挡在她身前的易寒转过身来。 “回去等我”。 凝萱一愣,可尚敏不识得他。 “易……” “别动。” 正想要商询,凝萱手臂被易寒扯近,两人已交换位置,抬眸间易寒仍将她护在身后。易寒动也不动,只听他冷言道。 “有人。你先躲起来。” 难道是被人发现了!凝萱一颗心悬起,轻声道。 “那你小心。” “嗯。” 凝萱正欲移动脚步,手腕一紧,又被易寒攥住。 他仰起头,风声赫下如影。凝萱被易寒拖拽闪身,那人已站定到二人面前。 94.兄妹 - 宴重山 - 垠轫 只待看清那人装扮,玲珑黑衣,颊层遮面黑具被洁净月影照得清晰可见,凝萱松开易寒,有些激动地上前。说来上次邢蕴家一别,他俩未再单独见过。 阿陋周身一震,紧绷欲棚的小臂被凝萱攥住。 “你为什么要杀佟谓?假兵器悬案也是苏布一手炮制吗?” 心中已有的几分打算被阿陋的到来彻底惊灭,佟谓死时惨状历历在目,她忍住让自己忽视佟谓,毕竟按照佟府的话,他算不上个行事正直的君子,可凝萱不想他因自己丢了性命。 阿陋垂眸敛目,低下头的眼光中透出不易察觉的情绪。 “阿陋,你……” 见她没反应,凝萱挥摆她的手也渐止,阿陋轻轻摇头,只待凝萱一放开她,旋即回身一闪,飞掠而去。 徒留一字未问出口的凝萱。 易寒站在她身后,见凝萱颤抖的身子战栗喘息,慢慢捂脸滑落,腿脚酥软着蹲在地上。 没有许久,几近是很快的,凝萱回头看他的时候,一切如常。 “易寒——” “跟我来。” 凝萱看向他,正要说什么时已被易寒拖带着往前走,县狱旁侧是排栋树立漆黑一片的院落,绕过眼线,易寒缓步渐悄,在一道门前停下,伸手贴其上,迟迟没有动静之后,才用力将其推开。 “在这儿等我。” 他看了眼凝萱,将手中唯光火折递给她…… 凝萱手心一热,被火苗笼住,阖上的门板与外界隔绝,她拉开一条缝,黑影如箭般消失在弥漫夜色中。 凝萱抱臂窝缩在门沿下许久,直到腿脚有些麻才抬起目光,瞧向这方地处,燃苗跳动中,几米高木柜林立,古色古香方桌前书页翻动,墨字显盈…… 凝萱斜眼看去,弯腰靠到木桌前,只见其上巴掌大的小册之上皆是密麻字迹,似是本人物小传,俱是些有关日常生活起居,喜物食好的习性,阵风掠过将其展弄……凝萱伸手将其压下,是张笔墨锊迹的男子画像,其侧小字—— “柳世旌,京都南霖,生于上元四年,年二十又三,其父柳竖,曾任大理寺卿,深受器重,破疑悬案海宁、琼瑜、天琪忘刺,今致仕归家……” 凝萱一愣,不由又多翻后几页,细细瞧读起来…… 百米外,衙狱周边往来巡视的人皆已昏沉倒下。 黑衣男子蒙面,旁若无人进入其中,其手持画像,准确找到那位指间鲜血淋漓的狱刑女子。后者抬头,眸黑中一双更凌厉的瞳仁。 “你是谁?” “救你的人。” 女子惨然一笑,简直是天方夜谭,容暇争辩,她便被不由分说带来此处,她看向自己指节处被拶刑摧残的绯红血印,这等麻木,以后是碰不得织布绣工了。 “你到底是谁?” 男子取出张团圆球,隔着横竖亘立的铁栏扔到她盘膝怀中。 “苏老板的人。” 女子眼睛闪出亮光,不顾周身疼痛,扒向狱外探出头去,两行热泪已落了下来。 “你,是苏……是阿唤……” 若真是他,她死也甘心了! 事毕,将凝萱带回,两人相携往其卧房去。离开时,凝萱远远瞧了眼县狱门外,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县卒装扮的人,凝萱正要开口,已听易寒道。 “半个时辰后会醒的。” 凝萱点了点头。看了眼易寒,见其神色并无不妥,开口道。 “我知道易寒不会杀他们的。” 易寒没说话,然凝萱却清晰可见他别回神色中闪过的一丝笑意。 凝萱不由叹息,果真尚敏还是个痴情人! “她对苏禹唤,还真是以情深义重。” 她到底知道些尚敏的脾性,若非要她开口,怕是脱层皮也难,可她一听“苏禹唤”…… “知根知底。” 凝萱想来,尚敏对自己的敌意来自苏禹唤,可自萤光出现后,她却如销声匿迹般。 凝萱不由念起这四字来。身侧的易寒却忽然止住脚步,将手中折好白纸抻开给她。 “什么?” 凝萱接过,展开,愣是呆得惊在原地—— “他们是兄妹,他们根本就是兄妹!” 苏布。 苏禹唤院落,接连几日尖嗥充斥响彻,昼夜不歇,阿贵守在门前,也只昨晚,他才眯了半宿。这不一早,送药的便又上了门来。 苏禹唤一身蓝底竹海锦袍领人在前,阿贵不由神情恍惚,他虽身着往此,却是消瘦一圈面颊凹陷,下颌青紫生疲,尤是那双往日看谁都似多情的桃花眼,如今只剩空洞麻木。 阿贵想着,已躬身颔首,苏禹唤已进屋去,这些天苏布生意败落,可苏禹唤却,却似毫不关系,他却知道,这世上能使其方寸大乱的,也唯有寥寥一人…… …… 屋内,萤光昏沉中感到有人触碰自己脉息,她猛地睁开眼,合身坐起缩成一团,惊恐着扫视眼前众人…… 大夫把脉的手腾在半空,也被吓了一跳。苏禹唤脸色一沉,挥手吩咐道。 “你先回去!” 于是只剩下他,与萤光两人。四目相对,他转过视线,将热腾腾汤药递送到她嘴边,一如往常柔声哄道。 “来,吃药吧!” 苏禹唤坐在床沿,低头璃匙搅拌发出“叮咚”的悦耳脆响,他没有瞧墙角的萤光,只是一动不动地重复专注于这动作。 “你走,你走开!我要阿瑗!” 苏禹唤闻若未闻,他凑近,忽略她眼中惶恐,浓郁味苦汤药灌到她唇角,却被她一手挥落在地,药碗汤汁碎了一地。 萤光看着,苏禹唤也看着,后者随即回身捧住了她脸,问道。 “萤光,你不记得阿唤了吗?” 愣住的萤光动弹不得,她低喃出这名字,年幼时唯一关心她的“阿唤”,后来……脑中幕幕划过,他方变得平静的眼底忽又惊惶掠起波澜,她极力挣扎。 “你不是阿唤,你杀死了我的孩子……” 闹腾不过,修长尖利的指甲在苏禹唤脖颈上留下肉眼可见的长痕,萤光怒喝中一面泪流水下来。苏禹唤凑近她耳边,萤光面色通红似要滴出血来,苏禹唤喉间干涩,他双手抵在她身后,不住道,语声仍是轻柔。 “喝药,喝药好不好!” 他一手抚向她光滑白皙皮肤上凸现的道道旧疤,这些都是他的手笔,都在昭示她的归属,不是说,良药苦口,喝下去,总能治百病的。 “喝药,只要把药喝下去,都会好的……” 眼珠瞪向萤光,他不明白,人心易变,就是这般快速吗。萤光一爪子又挠过来,苏禹唤闪开,他扣紧她的腰,由不得她动弹,积攒已久的怒气喷薄而出。 “你想死吗?” 狠戾暴虐,苏禹唤按住她的脑袋强迫与他对视,萤光却忽然笑出泪来,这才是他的一贯作风。萤光看向他,也不躲避。 “你杀了我吧,我早想死,只是你不肯啊!” 任谁少一个,这些年来的折磨都会减轻,可他们啊偏偏都活着。萤光抚向他冰凉似霜的脸颊,这样的动作神情,正与多年前交叠相合。 “阿唤,我死,我去赎罪,这样大家都能解脱,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会不明白?可明白,与做,是两码事。 “你知道我们这样,已经伤害了太多人……纲常伦理……” “你再说!” 苏禹唤捏住她的下巴打断她。 萤光却没有反抗,她真希望自己死在这刻。若非这样,做他妻子该是她一生美梦。只可惜天意弄人。第一个孩子夭折时,她就该有所察觉。可她一味逃避谴退,直到真相尘埃落定…… 她身体一空,苏禹唤已松手起身,萤光脊背重重砸向石墙,疼得倒吸口凉气,再抬眼时,苏禹唤已被过身去,语气凉薄。 “你我之间,恩仇冤恨结算不清,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罢,挥袖抬脚而去,她得活着,活得好好的,才能清醒地接受他的恨意和折磨。 …… 阿贵见苏禹唤出来,本不想提苏布的事,奈何几位女工又前来商议辞工离去之事。孙大娘没了,她们只得来禀报苏禹唤声, “来去自如,不必同我说。” 苏禹唤调看了来人几眼,吓得人大道感谢,散去。 凝萱返回苏布时,路上碰见了随意溜达的邢蕴。前几日阿胖说她脚踝受伤,她还没抽空去探望,却见她已出来。拄着拐杖颇为滑稽。 “你再笑,待我好了收拾你!” 凝萱赶忙止住。邢蕴这不是巧着被叔叔发现,更是易于逼婚成亲,她迫不得已才跑出来躲个清闲。两人抬眼看“苏布”招牌,蛛网成张,已有半月未开张,实是感叹。 邢蕴拽了把凝萱,生要和她一起去。 正过长亭,烈日融金,照料草木,只是人烟稀却,笑声渐悄,如今苏布,来者无去者多。苏禹唤脚步止住,若再往往前,是否还有路,这时只见黑影一闪,小巧躯干已跪倒在他跟前。 “查到了吗!” 苏禹唤冷口,阿陋抬起眸光,忽想开口,却是哽住,点了点头。 许久没说话,金影罩在这方天地,苏禹唤第一次感到不适,远离江南,只是世间海阔高远,寻不得人情满意处。 “你为何不走!” 苏禹唤瞥了阿陋一眼,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何况,他自小受教。 阿陋摇头,她认主,层被人驯服时,最重要的,是忠诚和服从。 苏禹唤矮身,抬起她的下巴,沉声道。 “那你,再替我做一件事!” 阿陋深吸口气,深觉此事不易,沉默应答。 “在所不辞。” …… 95.西沉 - 宴重山 - 垠轫 苏布后院。白凌横挂,人影涩涩,织工坊和织绣坊大门紧闭,昔日繁华不现。钱瑗踱来踱去,一次次推开整排宿屋的门,走近寂静无声,又一次次退还开来。临走的诸位姐妹都询问她的意愿,然都被她拒绝。 孙大娘没了,苏布没了。她又见不到萤光,能去哪儿。往日嘻嘻浅笑似苹果的女子无家可归般蹲在织工局门口嚎啕大哭起来。 …… 邢蕴与凝萱、小雅一回到这儿,虫鸣酋揪中便瞧见了一身孝衣泣得正凶的钱瑗。 “阿瑗!” 凝萱跑到她跟前抱紧她,钱瑗抬头,看见凝萱的一刻,眼泪涌得更凶。 “你回来了,凝萱回来了……” 她哽咽泪簌,呢喃着扑进凝萱怀里,半晌又回过头去,盯着空无一人的织工坊。 “孙大娘,凝萱回来了,咱们还有人的。” 只道人心冷暖,钱瑗也没勉强,然她总觉,这时候还是要留下。 …… 哭了会儿,凝萱问其苏布,才知如今落寞萧条之状。两人回到屋中坐下,凝萱问起孙大娘的事,又是问起苏禹唤,她不会离开,但必须将事情弄清楚。 “萤光失了孩子的第二天就被阿贵和阿陋带走了,我去找了苏老板几次,阿贵拦着我,只叫我别担心!” 凝萱点头,又问道。 “你跟我说说,孙大娘……那天发生的事!” 昨晚,尚敏交代了些,然垂死之人说出的话似真非假,她信任苏禹唤,可难免为了求生撒谎,但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杀害孙大娘的动机。 “凝萱你是新来的,你不知道孙大娘她技艺了得,她身怀秘术,很得赏识,可她虽然手下弟子众多,却一直没找到个衣钵传人,就是尚敏和我这种自小入苏布的,她也从未松口……” 钱瑗仍是义愤填膺,她自小粗心毛躁,孙大娘虽极为照怀,却见其是伶俐,没动过那心思。可尚敏不同,她的心高气傲势在必得众人皆知,她的确勤奋刻苦,也深得赞扬器重。 “那晚,她的确进了孙大娘房里,为了那秘籍的事吵闹,第二天,孙大娘就……” 钱瑗说着,又哽咽抽泣起来。孙大娘平日和善待人,虽织工严格苛刻,对底下众人,谁都却是视若亲生,钱瑗也没想到,她会干出这等事来。 “秘籍!” 凝萱脱口而出,她起身回到卧房,在榻前夹隔中翻弄几下,很快便找到那日孙大娘交给她的东西,那日心急,她拿回之后藏于此处再未动过,钱瑗止住哭泣。 “这是——” 凝萱这才细细察读起来,所记所写虽与母亲那本不同,却有其针法玄妙处。她盯着页上画迹粗细不一的线猛地恍惚,她记得,绣阁那本也有如此,她脑子一嗡,回身出去往织工坊去,针,长短各异的针,她们…… 钱瑗跑到时,凝萱一手抚在那横亘织布机的针袋,一手翻弄书册,泪流满面。只见其中字迹密麻,其中扉页之上工整写着一行—— “愿你终学有所成……” 钱瑗扫视一圈,喉咙卡住,这一方天地,已是她一人寥寥一生的成就和期望。两人凝神间,还未开口说话,只听门外传来一生惨呼,邢蕴高声呼和。 “凝萱,凝萱,你快过来!” 钱瑗和凝萱赶到院中时,小雅别身弯腰呕吐,邢蕴面色苍白,钱瑗一眼看去,也立马掩面遮目。 “她死了有多久!” 凝萱捂紧口鼻,尸体平整摆放在其梧桐树最近的屋内,若非发出腐臭干枯恶味被邢蕴察觉,被邢蕴察觉,恐怕还无法重见天日。 只见其纤细手腕被麻绳捆绑,胸前敞开划出的刀口渗人可怖,最终致命的在脖颈,动脉鲜血涌溅,脚下绯迹已干涸……这等折磨,就连邢蕴也只觉触目惊心。 吴湄。凝萱与钱瑗方才提起,谁都以为她同其他女工一样,已离开了。 没想到…… 入夜,苏禹唤院中,身着青纱衣裙女子从屋内趔趄抛出,发丝凌乱如疯,身后高影亦步亦趋,月下皎光映上其身,如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笑傲世家的恶魔。 “我再问一遍,你做不做!” 萤光在被荒草掩盖的枯井边停下,整个身子靠在沿边,像是随时随刻能被吹飘扬去的浮萍,可事实,也正是如此。 笑着笑着笑出泪的萤光摇头,荷叶缘裙像缸中浮叶般随意撒在地上,霜光沐浴而下,即使是这般,仍如凄美异常的仙女,豆大滴落的泪珠晶莹得像是剔透钻光的珍珠。 “萤光,你还记得苏布因何而来吗!” 苏禹唤仰起头。那时他还不过是苏府最不得待视,受尽冷言的大少爷,爹爹娶妻生子,偌大苏府没有他的半点容身之处,他一度落颓,可他碰见了萤光,孤身一人的萤光。 那时的萤光只是个织绣为生的绣娘,性情孤僻饱受欺凌,被污蔑偷盗后被迫离开绣庄,衣不蔽体饥寒交迫,却被亦是生还不易的苏禹唤救下,因她所爱,他生辰那日跪在爹爹门前一夜求来的苏布,成为俩人唯一的安慰…… “如今春贡在即,正是登高就远一飞冲天的好时机,难道你眼睁睁看着苏布就此倾倒吗!” 苏禹唤缓缓走向她,来垠城之时他已是孤注一掷,他要苏布,也要萤光。唯有借此春贡之际,苏布才能东山再起。 也是在孤苦无依的两人私定终身,孩子无故夭折之后,苏老爷派人几番寻找,将已为人妻的萤光认作干女儿教其织工技巧,然苏禹唤并不知,他们是亲父女,萤光习得的上染之法,居然是自己母亲留下的“关锦”…… 忆起往日种种,萤光也哭,然她已再无气力。六七年过去,她对织工绣锦的热情早被消磨殆尽,前旬她能应下,是因孩子之故,她自小无依无靠,只想有个盼头苟且活下去…… 可是,可是……她终得明白,苏禹唤那杯落胎药,他是清醒的,他们都该清醒清醒…… “阿唤,萤光姓苏,姓苏!” 萤光用力摇头,她姓苏,苏苏唤的苏。他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苏禹唤母亲去世后,苏老爷一直想寻的,便是当年流落在外的萤光母亲,只可惜多寻未果,才又再娶。 苏禹唤有多恨那人,多恨自己父亲,便有多恨自己。 萤光探向那枯井,这正是她多年来生活的住所,她自小结巴,在远亲下寄人篱下,少得照拂,唯有在断断续续唱歌时才能将话说清楚,可她呀总命运多舛,上天总将她最珍视的东西毁于一旦…… 她眼眶模糊一片,能治愈一生的东西终是得不到的,萤光脖子倒挂,深觉无力麻木。 “你想干什么!” 缓缓靠近的苏禹唤止住,神色一沉。 “苏萤光,你想干什么!” 萤光冲他笑,却比哭还难看。她知道,这些年来懊痛折磨,其实都是自己一个人的错。若能葬身于此,是最好的归宿。 “萤光!”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院落大门被人推开,钱瑗冲向正倒挂井沿欲轻生的萤光,将其一把带在身后,方才路上听这惊天偶闻时,她是不信的,直到方才在门口听二人一席话。 苏禹唤扫向闯进来的几人,及他们身后杵着将头矮得很低的阿贵。 阿瑗抱着萤光,狠狠瞪向苏禹唤。 “你到底,到底为什么对萤光这样!” 她说着痛哭出声,都怪她这些年没陪在萤光身边,否则她也不会被弄得遍体鳞伤。 “呵!都来了啊!” 苏禹唤深吸口气,反倒更加有恃无恐,他站直身体,藐向被按在阿瑗眼中的萤光,只见她眼中包含泪光,双辫粘湿,缭乱发丝撒落耳边,满眼惊恐。 “萤光,过来,过来呀……” 众目睽睽下,他眼中唯有一人,他勾手道,仿佛在哄个年稚小女。阿瑗圈住萤光的手臂紧了紧,这样的苏禹唤,她从未见过。 “表,表哥……” 凝向苏禹唤的眼神放柔,这样的苏禹唤实在叫人害怕,可方才之语,又实在叫人心怜。 苏禹唤愣住,萤光也怔住。其实她早有猜忖,自她第一眼见到凝萱,她就觉得,她长得像极了之前见过的苏禹唤母亲画像。 “你知道了!” 苏禹唤笑了笑,瞬间的淡然后眼神转向复杂,而后是满满狠言。 “你去了江南!江南好看吗,好玩吗!” 凝萱曾说过,江南水乡是她梦寐以求的期颐,可她从未去过,凝萱还未说话,苏禹唤红着眼眶,一双桃花眼蒙上阴寒。 “可如果你亲眼见到,自己母亲死在面前,被你的父亲连连砍杀,又被扔入池水,便不会这么觉得了……” 苏禹唤抬起眼眸,泪水倒灌,而后看向离自己半米的地方,淡淡道。 “只要这么远,她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面目狰狞,可你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腐烂,发臭,然后……” 他摊开手,语气稀松平常。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再有没有了!” 钱瑗、小雅听得一阵颤栗,凝萱和萤光是心疼,邢蕴长叹口气,究竟是怎样的父亲,才会如此变态。 96.薄暮 - 宴重山 - 垠轫 说罢,他收回目光,刺刀般戳向凝萱,自问自答道。 “你知道她为什么死吗?” 他笑了笑,其实他知道,可这些年来,他韬光藏珠生是没敢表露一点。 “因为‘关锦’,我母亲、你母亲、素府‘关锦’。” 直到他掌管苏府,直到父亲死,夭弟死,他才敢真正展于世人面前。摒弃那由畏而生的畏怯,他好奇那要人性命的东西,他既活了下来,就不能白活。 “你也需要的,不是吗?” 他扫向众人,目光最终定格在凝萱颊上。后者其实早就想到,只是没由来缘由,毕竟“关锦”少见,就连章徊那样的人都觊觎,何况是平常世人呢! “所以,你来垠城,是为了得到‘关锦’。” 凝萱垂眸,巡梭过这偌大的草木被铲除殆尽的别院,又说。 “你一再邀我前来苏布,也是为了‘关锦’。” 易寒说,他举家迁往垠城,真真是将一切都押注其上,丝毫退路也没留。 “是。” 苏禹唤竹扇轻阖,反倒显得十分畅快惬意,这种感觉就像苏府空无一人那天,他站在院中眼瞧属于自己的一切,毫无忌惮的表现自己的欢乐,幼年的憋屈不满并未消失,只是在滞后的许多年里,用另一种更为极端的方式显示出来。 “后来,我杀死了他们,整个苏府捧高就低的小人,包括,苏老爷、苏夫人,还有高高在上的苏少爷!” 竹扇掩映在苏禹唤指尖,说这些话时,在场众人都感觉他由内而发的兴奋快意,没有一丝悲伤。大仇得报,仍是最怡跃的事。苏禹唤显出种欣赏的目光,似乎在描绘难得一见的风景。 “他们的血流呀流,从我脚尖掠过,香气扑鼻……” 阿瑗、小雅、凝萱和邢蕴听得一阵发憷,平淡普通的陈述从他口中说出。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相认,你一直就明白,我是素玟的女儿!” 苏禹唤探向萤光,他每说完一句话,目光都会瞥向那个角落,犹如多年来养成的习性。却听凝萱又问。苏禹唤绷直的嘴角挽了挽,这种开诚布公的场面,居然是轻松惬意。 “其实从那日回门,我才真正确定你的身份。你腕上的手镯,与我母亲的一模一样……” 他拜访过卫老爷,几次叫人打探过他女儿,可直到那天,他才知道,凝萱已出嫁。 凝萱右手轻抬,呆呆看着。身后萤光目光一闪,袖中整条臂膀都冰凉寒霜般冷却。 “‘关锦’残缺不全,我是想找你,可迟了一步,你已嫁入佟府。” 这是他事前最担忧的,一旦凝萱将“关锦”秘籍带入夫家,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此同时,与卫老爷多次商议周旋,也没有得到“关锦”的半点下落。 “所以,你勾结佟谓,伪造假兵器陷害佟府!之后又杀他灭口!” 凝萱道。其实那时谁都看得出来,佟谓并非畏罪自杀,只是佟府再经不起折腾,若想有回还生机,佟巽与萧链只能息事宁人。 若非后来小雅和阿陋相见发现那她常握刀形,及后来苏布与佟府生意往来,她又怎能知道这来龙去脉。 苏禹唤摇了摇头,一副她聪慧至极的模样。 “不过,假兵器的事可不是我,佟谓作为佟府管家走南闯北,几年前他酒街江南与我相识,后来佟二公子去世,他再无立身之所,本想来投靠我时,我却已有来垠城的打算!” 佟谓私下搜刮贪脏已是平常,他的到来不过是条导火索将其引燃。 “他想走前打捞一笔,我劝他借机将事做大……” 苏禹唤想的是,佟府一旦商誉受损,可能会与卫府求援,那时,他便能提出条件。可凝萱偏偏没有,且佟家姐妹反倒将二公子死因牵出,佟谓被囚,一旦严刑拷打可能会出卖自己。他只得派出阿陋潜入多事纷繁的佟府,将其解决。 瑞尧宗下山后,凝萱和离,自行找上门来,却是意外之喜。 “你入苏布之后,我却发现你对‘关锦’一无所知,卫府那帮东西鼠窃狗偷,凝萱,你说,他们有能好到哪儿去!” 他年幼时听闻自己那个性格叛逆虐留在垠城的姨娘,直到他亲自到了这儿,几番打探才得知其也是早早离逝,只剩个不受待见的女儿。他本以为凝萱会继承衣钵,可他忘了,他们一样,自活于世就是辛苦艰劳,只这些,已是幸然。 春贡将至,他想到以“关锦”一搏,于是几次派出阿陋…… 苏禹唤看定几人,凝萱神情中有清晰可见的不可思议,他为了自己,也是手段齐出,苏禹唤没在意,总之真相大白,他也不想隐瞒。 “凝萱,你看见萤光了吧!萤光上染之技以‘关锦’作基,只要你我合作,一定能将春贡之机拿下!” 看苏禹唤又提到自己,萤光不由往阿瑗怀里缩紧,阿瑗不服气地驳了句。 “我们不要什么‘关锦’,萤光也不会再听你胡说八道!” 小雅往凝萱身旁微靠,唯有她将凝萱这些年来处境看得一清二楚,可听苏禹唤娓来,确是解气加之愤慨。阿贵重重吸了口气,也是难受万分,与小雅相似。 “苏老板,萤光是个女子,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呼来喝去的奴仆!” 邢蕴不由道。何况,再如何,他不该动手,亦不该囚禁其自由身,她是瞧不上这般男人。 苏禹唤扬眉扫向几人,竹扇夹在袖间的双手轻拍三下。只听皮弓相击发出的拉弦声,一玲珑身影已跃至苏禹唤身前,像只随时在等候吩咐的鹰犬。 “阿陋。” 一张隐约可见的俏脸却是背对凝萱,听到她的轻唤动作微顿,却是最终也没回头。 “萤光,过来。” 面对其可人玲美,苏禹唤藐过,将目光钉在瑟瑟发抖的萤光身上,温柔声响已有几分怒不可控。 “萤光,你说过,要把罪孽赎清!” 当他们的关系斑斑可考,萤光发誓远走他乡,可待她即将再嫁时,苏禹唤将她囚禁,与其放手心中难受,不如畅快淋漓。这些年来,他最害怕和最擅长的,是受人冷眼。苏禹唤示意阿陋,女子往前缓缓移动。凝萱与小雅皆是一惊。 “丫头,你难道想恩将仇报吗!” 邢蕴挡在钱瑗与萤光跟前,她知道阿陋记得她。 “还不动手。” 松懈的五指攥紧,这几日之前她一直在用最好的药材养伤。黑风一闪,谁都没看清人影,只觉身侧席卷呼声,钱瑗怀中一空,井沿萤光已栽在阿陋手中,脖颈被其几欲勾上的手腕握住。 邢蕴惊住,阿陋的确厉害,那晚若非她身受重伤…… “阿陋,你放开萤光!” 凝萱叫住她,到底是如何身不由己,她居然不分青红皂白。难道是凭她那身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鞭伤吗? “她不会听你的。” 苏禹唤没说话,只是缓缓走到凝萱跟前,满意道。 “一条狗最重要的,是忠诚,和学会言听计从!” “萤光,你输了,放你出来,你还是我的!” 苏禹唤与泪目无力的萤光对视,到此他仍是喜欢唤她的名字,萤光,萤光,人如其名。六七年的不见天日,她即便想跑开,也终是逃不脱他的手掌。 “阿陋,你杀了我吧。” 萤光桎在阿陋腕上的手慢慢垂下,她一心求死,想要的,任由他们争抢吧。 “萤光,你别瞎说,日子还长着呢!” 冲向苏禹唤的钱瑗被凝萱拦住,她实是不信,她尊敬的,孙大娘信任的,居然是如此恶魔。 “‘关锦’给你,但是萤光要跟我们走。” 苏禹唤脸色忽变,正欲多加询问,凝萱便又道。 “你的,还有卫府的!” “她还是选择了你!” 怪不得孙大娘去后,他怎也寻不到那本母亲留下的“关锦”,除去萤光那部分,剩余的,一直无人传授,原来是她早偷偷给了凝萱。 其实自孙大娘见凝萱样貌,便对其多有猜忌,也提出个早教授凝萱,然其身后卫府,尤其引霜,必得防她临阵倒戈。 “是吴湄对孙大娘下手,你又杀了吴湄!” 凝萱肯定道。其实是方才路上,邢蕴偶间想起那日在街上偶然见吴湄与卫庄允荷亲近,想来吴湄身在他乡,是和允荷有见不得的勾当。 “这世上,最该死的,不是恶事做尽,是背叛。” 苏禹唤走到萤光身侧,将其揽到怀中,手背在其脸上细细摩挲,所以,得到就是得到,而由不得任何背叛,即便是恶果,他也心甘情愿承受。而背叛者,必须死…… “你不恨吗!她可是处处为难使计,和你卫府早串通一气……” 此次孙大娘和萤光联手,逼得对方狗急跳墙,吴湄就是其中一道。可官府将尚敏带走,他又必得让阿陋前去,这才会遇着易寒与凝萱…… 凝萱垂眸,没想到吴湄最终会死在自己人手里。退开几步,与苏禹唤拉开距离,看向他怀中惊恐的萤光。伸手道。 “你要不要!” “要!是全都要!” 他要萤光,也要“关锦”! 97.弃剑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 钱瑗呵住她,不知为何,或许明白那时孙大娘之物,她就是私心不愿落入苏禹唤手中,他对萤光所做之事,当真叫人恨之入骨。 说话间,凝萱离苏禹唤的距离已愈近,萤光摇头落泪,满脸痛苦,她手腕微曲,正欲进行下一步动作时,却是肩膀被一双手按住,她身体险些趔趄倒,易寒伸手间同时将苏禹唤的桎梏阻隔在外…… “萤光!” 苏禹唤心下低喃,下意识伸出的手落空,不止是掌心。易寒将萤光带入身后,一柄寸长宽利刀已刺了过来,他闪身躲过,一手掐过那手腕,几近是瞬间蹩了她的刀。 方才被推至一旁的萤光被钱瑗扶起,二人皆是愣着惊呼出声。 “阿陋!” 是诧然也是心疼,究竟是何恩德,居然使其对苏禹唤如此忠心耿耿。只见此时,方自暗袭易寒的阿陋已被点了穴道,身子硬直立着,一双清秀透亮的珑眸钉着众人。邢蕴见状上前,将其举刀攻击的姿势抚静,将其慢慢拉下盘膝而坐…… “喂!” 谁也没去理会滚在一旁角落的苏禹唤,直至这一声传来,离他最近的凝萱脖颈一冷,一把针尖细恐的长匕已自背后抵上她白皙肌肤。这并非别物,而是他时时随身携带的竹扇,扇缘支节处便是他用以防身的暗器机关…… “小姐!凝萱!” “你放开凝萱啊!” 萤光缩涩的身子直起,愧疚不安,实在想不出苏禹唤会舍得劫持凝萱。 “她是你妹妹呀!” “真是个疯子!” 邢蕴缓缓往前走了一步,却被眼眼尖的苏禹唤厉声制止。 “你想她死吗!” 苏禹唤手上动作紧了紧,那尖刺挨靠上凝萱,邢蕴深吸口气,止住脚步。苏禹唤目光涣散,却是直言豪语,将目光看向萤光,对着凝萱淡淡道。 “你以为,我不恨你吗!” 他凌厉,胸膛积攒的怨怒一跃喷薄而出,咬牙道。 “我当然恨!因为你比我活得快乐,比我活得好!你是堂堂卫府三小姐,我却什么都不是!当初,如果不是你母亲带走那份‘关锦’离开落垠城,这一切就不会开始……” 当初母亲一心帮助苏府,然人总贪欲不尽,母亲只能拿出半份“关锦”,后来几番逼迫,母亲无从相告,苏老爷一怒之下,砍死了苏母…… “你放开凝萱,我跟你走,我跟你走!你不要再杀人了!” 萤光走近喊道,她抻开手,心脏爬上无数条足底密织的蜈蚣,纠得生疼,钱瑗的钳制被她挣开,萤光慢慢走近的距离被苏禹唤叫停。他带着凝萱渐渐后退。将视线移到手上仍握剑的易寒处。 “以你的危险程度,还是放下剑吧!” 凝萱纤细脖颈前后被苏禹唤一手捏住,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此时已有些喘不上气来,方才几欲举挣的手抽筋般垂落两侧,喉珠已呈鲜红浅绯…… “易公子!” “易寒!” 识得他的小雅和邢蕴皆是嘘声唤了句,他性格捉摸不透阴晴不定,谁都猜不到他是如何和凝萱相使的。 “放开她。” 易寒抬眸,语气冷淡如水,待苏禹唤对上他那双黑森寒眸时,甚至其中一刹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他身体一步步靠近,紧握剑柄的半拳“咯吱”作响。 “我让你别动,把剑放下!” 苏禹唤下意识退后,直到贴上院中潭水冰凉刺骨的刻石碑,脊背寒气刺霜,他将那阻碍视线的竹扇扯断,手中尖利又往里刺探几分,凝萱粉面桃肤中瞬得被扎出血洞,鲜红汩汩外流…… 苏禹唤眼神与易寒对上,其冷眉间蒙上层寒霜。 身后,小雅、邢蕴、钱瑗、萤光和阿贵,就连闭目作息的阿陋也盯地睁开眼睛。 苏禹唤掌心发热,凝萱暴汗直下,嘴唇颤白…… 旋即,只听“咣当”一声,铁剑撂地,苏禹唤笑了笑。 “好,很好!” 易寒立在原地,月森笼罩下瞳底染上一丝静寂,连他自己都惊诧的波澜纹动。随后苏禹唤看向萤光,语气不冷不淡,重复道。 “你过来,萤光,你过来!” “好。我过去!” 她松开钱瑗,径直向前站到易寒跟前,比其离苏禹唤更近。 “阿唤,你说我来,那我就来!” 她语气轻柔,凝萱的血流水般滴落在苏禹唤半露的手腕,萤光不助摇头,其实不该这样,本不该这样的。 “你说,等你成人等你能掌舵苏家,我们就找个平静的地方好好生活!谁都不认识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 说着说着,连她自己都泪流满面。幼时的话正如幻美梦境,日日浮想,只会越发深刻。 “阿唤,你放下她们,我们一起走吧!” 苏禹唤瞪神麻木涣撒终于清醒,凝神喃喃中手劲逐渐松懈。 “从前……” 从前,真是好时光呀!后来,什么都有了,可是没有萤光了! “阿唤……” 两人相视走近,被苏禹唤松开的凝萱扶上石壁大口喘息。也是一瞬,剑回到易寒手上,回神时,他已出现在凝萱身侧,两人目光对触,还未说话,只听苏禹唤惊呼着将萤光扑倒在地…… “你干什么!” 萤光手中握住的刀直戳向自己心口,却被苏禹唤拦住,此刻两人正抢夺争执这把刀…… 易寒空出的手臂被凝萱附上,他看了凝萱一眼,摇摇头,就连想出手的邢蕴也只得干看。 “萤光,萤光!” 方才萤光上前的身后动作她看得一清二楚,可她不能眼睁睁看萤光死。扑跑的萤光还未上前,只见气竭的萤光一个翻身,刀子直按向自己,同时,苏禹唤伸手去拦…… 鲜血外涌,沉痛闷哼,紧紧拥在一起两人僵石一般,自表情上居然看不出差池。 “萤光!” “公子!” 一声是钱瑗,一声是一言不发的阿贵的低唤。 刀落在地上,直到一人动了动方起身,萤光伸手在苏禹唤微扬起的嘴角轻抚,后者慢慢吐出几个字。 “从前很好,真好,萤光……” 萤光只流泪。不说话。阿贵小跑上前,他从未见苏禹唤笑得那样真实恣意…… 月入迷津,乌云遮蔽…… 苏禹唤死了,苏布白绫包裹,连连三日。谁也不知道他年纪轻轻是如何死去,又是因何而死。逢人只是好奇,一个自江南而来的大商户,居然没有落地归根,而是将尸体掩埋在了垠城。 钱瑗寸步不离地护着萤光,她精神恍惚,几次寻死未果。 “不回江南也好,咱们在这儿好好生活!” 素纸飞屑,火光燃尽,恰好像他无尽坎坷,他俩又无尽欢乐的一生。 来祭拜的人不少,除去些从柊州赶来的旧友,就连垠城也有许多商脉联络。苏禹唤早逝,苏布落败至此,皆是不禁感慨。 “苏老板对这苏布,用心至深呀!” 萤光怔住,然后愣着道谢送客。阿贵跑前跑后,一声不吭地干活打杂,没有一丝要走的打算。 “萤光,萤光……” 钱瑗伸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却见萤光一动不动,只当她又生出何心虚来。 “没事。” 萤光顿了顿回神。一瞬得神情恍惚。 引霜过来祭拜时,凝萱正在将凌乱不堪的桌凳摆齐。她重情重义,这时怎也不会离开。引霜叹了口气,正欲离开时,被凝萱叫住。苏布无人,她想问问关于尚敏的事,吴湄已死,她总该放出来吧。这几日,小雅与邢蕴去了县衙几趟,可根本见不到黎哲黎大人,更休要说为尚敏脱罪…… 最重要的是,她私心想她送苏禹唤一程,可…… “尚敏不是真凶,也没有杀人,我能不能……” “章徊授意,谁能救她?” 引霜知道仍有一苏布罪犯关在县衙牢房,可不论是她还是黎鹰,又或者是黎哲,身处其中也是为难的很。 “可杀死孙大娘的真正凶手吴湄已经……” “凝萱,凡事讲求证据。” 引霜打断她,这是事实,而死无对证通常又最难,她能相信,并不代表黎哲能相信,黎族难得出这么个官途之人,章徊身靠郡守府,即便保全自身,也不能硬着脑袋往上惹。 何况,钦差大人即将莅临,黎哲一心扑在其上,根本没心思…… “我知道了。” 凝萱道。引霜扫视了眼如今颓落废败的苏布,又说。 “我可以帮你问问,不过,若是事成,我要你答应我,离开苏布……” 入夜,苏布后院,屋顶之下,星暮一览无余。 一狐一人,凝萱轻抚灵泽毛茸茸毛茸茸脑袋,身体斜靠上去,记得初入苏布见钱瑗那晚,她领着群豆蔻女工,就是在这样的时辰,说什么看星星……如今只叹物是人非。探目下望,白布凌绕,当真是萧条凄涩…… “灵泽,还好你不是人!” 凝萱发声沙哑,喉珠隐隐作痛。她一双纤手被灵泽大尾卷缩其中,它很喜欢这游戏,也乐在其中。凝萱笑了笑,人诸多烦恼,哪有灵泽自在快活。 灵泽吐了吐舌头,不置可否。 凝萱叹了口气,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钱瑗的尖叫惊吼—— “凝——萱——” 98.依靠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 钱瑗惊着捂上脑袋,眼珠瞪大。 “这……这是什么东西呀!” 灵泽连连站起,几近有人丈距度,不是被人吓倒,反倒是被阿瑗的惊悚之声刺醒。凝萱轻拍有些躁动的灵泽,后者身躯微动,收起凌厉眸子一跃而下,消失在三人视线中。 钱瑗仍想发作,却在凝萱眼中看见疲惫,很有眼力地闭了嘴。 …… “凝萱,萤光有事找你呢!” 钱瑗拽着萤光坐下,说来她们不熟,尤是萤光木讷,她才紧着跟上来。 凝萱投去目光,萤光也正瞧向自己,两人相视浅笑,像是认识许久的老朋友,萤光旋即从袖中取出本书册,交给凝萱。 “这是关于上染材技的‘关锦’!” 当时苏老爷当做生辰贺礼交给自己时,她并不知这是偷盗之物,更不知是苏禹唤心中难以磨灭的狠刺,若是知晓,她一定不会碰,更不会惹他气急…… 凝萱没动。其实就连自己从孙大娘得来那份,不也是苏禹唤母亲的,与她无干。 “这些来你以此为生,又深得其炼,还是拿着吧。再说,我也不会……” 凝萱笑了笑。萤光如何出色她是听阿瑗提起的,说来说去,她只想得到自己母亲的罢了。 “对呀,萤光,你千辛万苦勤学苦练,我和凝萱可不会这个,你给了也是白给!” 钱瑗制止挣扎欲返还的萤光,又说。 “你们倒是快说,苏布的事啊!” 钱瑗一手握着一个,连声等不及道,她与萤光,还有那个尚敏,如今都无处可去,想来想去,她们一介女工,还是得以织绣生计,可去别家到底人生不熟,还要看人眼色,更休说其他。与其如此,不比从头来过。 “凝萱姑娘,我想,苏布若能重新开张,在这垠城不会无立足之地吧!” “当然不会。” 钱瑗恨不得在一旁摇旗呐喊,只是不论是她还是萤光,没了苏禹唤,没了孙大娘,心里都与无底洞类似…… “叫我凝萱就行。萤光姑娘决定留下了吗!” 前几日,她几次求死未果,凝萱以为她会返回柊州,毕竟那儿是她家,也是苏禹唤的家。 萤光点了点头。他在哪儿,她便在哪儿。 “他怀念无人之境,这里正好。” 凝萱点了点头,她与他也是沾亲带故,想来她们找自己商量,也是看在其薄面上。 “那就这么决定了。” 钱瑗有些不满,她是不想听人提起苏禹唤,她实在无法想象,那暗井的六七年,她是如何度过的。她想留在这儿,想保住苏布,更多的,是为了孙大娘。 “那你们说,我去看看阿陋。” 穴位点解之后,阿陋周身酥麻,小雅一直在照顾她。 “你可别对人家大吵大闹的!” 萤光拽住她,自然知她心中不快,但也不忘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 钱瑗留了句,溜了。阿陋就是太听话,要是自己,早将苏禹唤碎尸万段。 “阿陋虽然孤僻不易亲近,可她不是个坏人。” 萤光看向凝萱,她并不知凝萱已与阿陋接触颇深,甚至过命交情。 “她从小被养为奴隶,因出尘灵巧供人取乐,她顽固不逊,后来拍卖时又险些被人卸去四肢,是阿唤将她买回……刚开始时,她也像只好动的麻雀,可自我与他身世暴露……” 苏禹唤性情大变,仇意更甚,当其发现阿陋有些拳脚在身,更是加紧训练,将其铸造成一把杀人的尖刀。 “如果不是这孽缘,也不会拖累旁人!” 萤光无数次想过,他们若是正常夫妻,苏禹唤也不会那般极端,她会救他,会救他的。说到此,她泪目盈盈,倒是自己。 “他既将生还希望留给你,那便好好活着,苏布是他的,也是你的。” 凝萱出口。她与苏禹唤命运相似,可如今……倒过来说,这两人也算得偿所愿,折磨对方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萤光点了点头。对月当空,她抬起手,正是这样星辰伴自己度过这些年。无意识地,两人腕上手镯相碰,发出“叮脆”声铃,萤光看了眼凝萱的,又看向自己,那时她才知道,这是苏禹唤母亲的。 她们一直被人爱着,默默。 “这个给你,昨日我与小雅上街看见的。” 凝萱一看,“甘草,白岑,栀子……”皆是些治喉疼的草药! …… 凝萱没有告诉萤光尚敏的事,萤光去后,她倒在屋顶上,居然有些羡慕。是那种熟悉的,在听闻傅灵时的那种羡慕……记得自己年幼时听季嬷嬷念书,说到才子佳人,梁祝殉情,也会哇哇大哭,有人为你而死…… “灵泽,灵泽!” 目光下映,余光见那白影正大摇大摆地行径在院中,凝萱赶忙低声将它又唤上来。 灵泽抬头,凌厉目光变得温和,还未动身,身后门被推开,一道黑影走出,警惕四望中,看见屋顶凝萱。 凝萱嘴唇轻抿,易寒身上有种令人踏实的心安和宁谧,两人就这么站着,还是凝萱先开口。 “你要上来坐坐吗?” 易寒没说话,凝萱才又道了一句,若他真拒绝,也无所谓。 “上来坐坐吧。” 易寒点头。 …… “好些了吗?” 凝萱转头看他,喉间仍可见浅淡痕纹,虽被她用脂粉掩盖的很好,她方才稍大些声,哑音更重。 “没事了。” 凝萱笑了笑,这三字出来,居然有些想哭的错觉。 圆月正过头顶,凝萱起身,明明近在咫尺能摸到的东西,可探手上去却是空落一片。灵泽上来,离易寒远远的绕开径直蹲到凝萱身侧轻嗅。 “灵泽是不是整天受欺负啊!” 凝萱失落回缓,她矮身凑到灵泽耳边,用易寒清晰可闻的声音道。 旋即,身后传来道轻而一闪而过的笑。待凝萱回头看,正瞧易寒那刚绷直留下的一丝踪迹。 “你也会笑。” 易寒沉默,此时已恢复静肃。又听凝萱道。 “可笑并不代表快乐,这世上快乐的事少得可怜。” 凝萱看了他一眼,易寒平静如水的眼底中映出雪水般月色,易寒正想着要说什么,只觉肩膀一沉,凝萱已歪头轻靠了上来。 “一会儿,就一会儿,行吗?” 凝萱的声音像如瓦顶铺排的清冷白霜般冷淡,缓缓入耳,透着几分哀伤。 易寒微震的身躯一动不动,任由她靠着,月亮挂在他们头顶,美妙绝伦。 “今天满月,你上次去柊州,有没有毒发呀?” “你的药……很有用。” “那你有没有想……想灵儿呀……” 易寒怔住,再瞧凝萱时,她喃喃自语的轻音已渐息下去,整个身子也歪着倒进怀中,眼角带泪。 接下来连续几日,凝萱都在帮衬苏布重新开张的事。只是此次不因名利,不为“关锦”,只图生计。钱瑗凭其强大号召和一道三寸之舌,硬是将失去的女工寻回些。她们本就来自一处,比起外店,自然也愿意。 小雅本想跟着凝萱,这下有了归处,反倒不安。凝萱收起针线盒。 “你就按着阿瑗说的,仍管你的账本去,这些你也干不来。” “小姐!” 其实自进了苏布,二人几乎少见,然她是真不想离开凝萱,她比凝萱大几月,却自小依赖她多。 “别叫我小姐了,小雅是个能自力更生的大人了!” 凝萱摒开她的撒娇,这丫头在她面前就跟个孩子似的。 “小雅,你就折腾凝萱吧!” 钱瑗与几位姐妹摆弄身后织布机,忍不住投来个鬼脸。 正说着,沈堰已风风火火闯进来,身着一身水蓝色锦衣,见着凝萱拽着就要走。 “哎哎哎,你干嘛呀!” 钱瑗以为又是什么动手动脚的小毛贼,呵住他。 “喂!哪里来的登徒浪子!” 凝萱回头看是沈堰,止住被他往外带的脚步。 “沈堰——” 沈堰看了眼四周,确实装潢得不错,然苏禹唤之死,苏布现是整个垠城的笑柄。 “还生气呢!” 自上次醉春楼一别,又是半月没见。沈堰以为这气还没消。 “我知道你为我好。” 凝萱看了他一眼,她就算气谁,也不会跟沈堰真杠。 “那你跟我走,我给你找个活儿!保管你饿不死!” “我不能跟你走。” 沈堰四下一顾,将凝萱拉到众人视线之外,小心道。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说,有人在垠城四处打探那娟绣的消息,打探那织工绣娘……” 凝萱想了想,那甚至是她还未出嫁时的事,不知沈堰为何提起。 “我才知道,那人居然就是苏禹唤!” 沈堰气急,狠狠扇了把扇子。 “这人本来就没安好心,得亏报应……” “沈堰——” 凝萱打断他,这才明白,想来那早时,苏禹唤就已注意到自己。 “还有那来路不明的男人,还有那吓死人不偿命的狐狸,你到底当我沈堰是聋是瞎?” 沈堰不满,他可是认识凝萱最早,可却被唯一蒙在鼓里。 凝萱想着,正要如何解释,却听院落门被人推开。 “贵店有人吗?” 小雅惊着迎上去,夺过她手中行李。 “季祺!” 99.勇气 - 宴重山 - 垠轫 季祺是养好伤过来的,自上次一别,凝萱便已与苏禹唤提起,要季祺前来帮忙,同时还是与其生计,然后来一再等待,季祺也没来,直至上次到县衙,凝萱才又见到她。 “谁,谁救你出来的?” 记得黎鹰说,是允荷和章徊的口信,即便季祺得多关照,也出不了县衙大门的。 “我出来躲躲风头,听说钦差大人要来,是连章徊也忌惮的人,又怕县牢多冤案,放出来不少人,我就是跟着他们出来的……” 看来垠城县衙也不过如此。若非借此时机,季祺还无法脱身。凝萱想着,尚敏或许也有一线生机。 “现在还来得及吗?” 季祺过来时得知苏布老板生死之事,可她仍是要来找凝萱的。 “当然不晚,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小雅与萤光了说清楚,何况,季祺本就是会缝针走线的绣工,此时过来,对苏布是大有裨益。 季祺点了点头。正瞧凝萱凝神思索,恍惚间问道。 “三小姐有什么打算?” 她受引霜和黎鹰照料,知道他俩一直希望凝萱回到卫府,可凝萱执拗倔强,他们也是无奈。 凝萱叹了口气,她暂时也没有头绪,她看向季祺,拉她坐下。 “你安心待在这儿,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上次之事她多少晓得季祺有些冲动,对允荷恨意了然,她只怕她再冲动害了自己。 “你只需等,你娘和季嬷嬷的仇怨一定能报的。” 不仅是季祺那份,还有自己的。 季祺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已见身着孝服的阿贵慌张进来,说是有人前来闹事。 “好像,好像是上次来过那人!” “人呢,人呢,苏老板呢!” 闻言,凝萱已知道是谁,小雅已一脸愤怒着站到她跟前。凝萱看向小雅,又看向季祺。 “千万别露面,否则大姐心思就白费了!” 若是允许荷真瞧见季祺,一定暴躁得咬牙切齿,不仅会命人拿她,更会对黎家施压。 …… 前堂,随着苏禹唤身死下葬,祭拜送礼也俱是结束,唯余屋梁白凌饶栏还没撤下,即开张的苏布也还未一切就绪。 “苏老板呢,苏老板不在吗?我找苏老板!” 允荷一身花姿摇曳,就这么旁若无人的闯了进来,身带几人,就连阿贵也没能阻拦住。原本绸匹林立的店前已无人照拂,这会儿的挑衅也是激怒了阿贵,他连声大吼。 “你出去,苏布不接客,也不欢迎你!” 允荷恍若未闻,正想掀帘进入内堂,却已被迎面撞来凝萱和钱瑗吓住。 “原来是二姐呀!好久不见,二姐音容依旧,风姿绰约呢!” 凝萱只停在门口,抱臂斜靠,不许她再往前一步,允荷笑了笑,也不再遮掩藏捏。 “说来,三妹真是福大命大,比你那短命的娘不得!” 她派出几拨人,居然她还能活着回来。虽是凝萱已被赶出卫府,她却是瞧见都烦。这话一出,本以为凝萱会气急败坏,然其并没有,反倒是笑笑。 “凝萱能活到今天,还要拜二姐和夫人所赐。不过二姐以后可要小心,我娘没有做完的事,凝萱当然要补全的……” 凝萱藐了她一眼,也不怕。她几人皆身着白布绫绸,素朴至极,允荷不由掩面轻笑。 “三妹,你可真是孝敬呢,人家披麻戴孝,你也要凑个热闹!” “若是二姐你哪天死了,凝萱一定为你烧纸焚金,再找个戏班子唱个三天三夜……” “你——” 一旁看戏的钱瑗“噗嗤”笑出声。就连身后缚住阿贵手脚的几人也笑得松了松力道。 允荷懊恼着看向两人,怪不得娘总说凝萱不可小觑,没成想离开卫府几日,学得这般牙尖嘴利,往日唯诺怯弱全然不见。 得知杠不过,允许轻咳两声,正言道。 “我来找苏老板!不知苏老板人在哪儿!” 上次她来胡闹时,钱瑗躲在暗处观察得一清二楚,这次不用想也知来做什么。钱瑗瞪她。 “你眼瞎吗!还是眼睛长头顶上去了!” 允荷一双凌眼立马迎上去,就连这么个小女工也敢来嘲讽自己吗! 眼瞧着两人就要厮打起来,凝萱一惊,允荷身后有人上前,凑到其耳边轻说几句,允荷怒气铺满的神色立马变了变,伸出的拳头放下,正言道。 “我是来取上次在苏布订置的婚嫁之物,不想贵店一直拖沓,不会还没完成吧!” 繁琐贵重之物向来要分几批完成,苏布送了几次,也是因后来之事了无音信。她婚娶在即,凤冠霞帔少不了,然也不过是想借此来折辱一番。苏布倒台,其余布庄皆以卫氏为首,加之章徊,即便一个凝萱令她恨之入骨,也无需再担心春贡的事。 “你没看见我们还没开张吗!” 钱瑗呵道。这事的确是苏布理亏,自孙大娘和萤光出水后,苏布几近瘫痪,根本没由来做其他,更休说往日订单。 “阿瑗!” 钱瑗是嘴上功夫不饶人,只见此时,长帘后出来个人将她制住,一袭青衣,双辫轻巧,皮肤白皙似出尘少女,钱瑗一愣,不是叫她在后面休息。萤光木盘捧到允荷面前,恭敬道。 “卫小姐,这是你的东西!” 允荷怔愣住。这人她从未见过。也没听吴湄提起过。只听她说罢,又开口抱歉。 “苏布这几日琐事纷繁,没能及时送达,还请卫小姐原谅!” 允荷没动,也没叫人接着,只是多瞧了这女子两眼,挑眉道。 “你是苏老板吗!给我应允的可是苏老板,你的话可能算数!” 萤光心头一阵纠痛,然仍是脸不改色,平淡道。 “苏禹唤苏老板旧疾复发仙去,在下苏萤光,日后会接手苏布。” 允荷看着那铺排整齐方巧的红衬外衫,珠翠花暮,一下子怔住,她以为苏布会…… “卫小姐,你听到了吧!赶快拿上你的东西走人吧!这儿不欢迎你!” 钱瑗冲几人吐舌头,叫他们放开阿贵。心中却是解气的,没想到萤光这样勇敢。 允荷脸色越来越沉,唤人将东西拿上,离去。出来时章徊多次叮嘱,也是因钦差大人之故,不能生出一丝差错。 …… “萤光,还得是你,否则这坏女人还不得意死?” 钱瑗对钱瑗道。她这几天没日没夜,莫非就是为了这些,想来要重新开始,先前的也要补上,这样才能不失信誉。 “还是凝萱提醒。” 她们既然想以“苏布”之名继续,自然便要替他承担起荣辱,凝萱早未雨绸缪,先前欠下的,一定要先补上允荷的,防她借机前来闹事。 又过几日,轶儿便来了,果不其然,是带着引霜的口信,关于尚敏能被放出的消息。 于是,凝萱便带着阿贵前去。 县狱之中光影昏暗,背对其而立的,除了黎鹰,是一身身着青色官袍的男子,黎鹰看见她。 “三妹,这是黎哲,黎大人。” 那人缓缓转身,露出张和气宽方的脸,凝萱与他有过的一面之缘还是约半年前,他带着假兵器一案去到佟府…… 其背后,是满身血浸,奄奄一息的尚敏,那血似深入骨髓,蘸然衣襟呈铁青之状。凝萱心中一沉。目光对上黎哲。 “黎大人,这就是您为官根本吗!” 略带哭腔,她小跑上前,隔着铁栏叫了声。 “尚敏,尚敏——” 生怕她死了。黎哲抬手叫人将凝萱放进去,没再多说,回身迈步离开。一旦走进阳光,他苍白几分的面色又恢复平静…… “尚敏——” 凝萱与黎鹰将她扶着出了监牢,外面是阿贵雇来的马车,凝萱叫人先将两人送回,自己则去了引霜那儿。 …… “允荷成婚在即,你要跟我回去!” 引霜道。她与黎鹰,包括黎哲都收到请柬,不能不去。官势压人,她即便拖着快要临盆的身孕,也得到场也行。 “还有,尽早离开苏布。” 引霜劝她,知道凝萱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苏布即想在垠城立足也不是不能,你我都能暗中相助,但你若留在那儿,只会害了那群女工,你知道爹爹的脾气……” 他不会允许一个在外丢人现眼的女儿,加之与苏布先前恩怨,他只会更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将苏布铲除。 “另外,钦差大人前来垠城,恰好撞上允荷与章徊婚宴,听闻他与章家交情不浅,也会出现……” 引霜看向凝萱,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这些事对外保密,唯有负责接待莅临的黎哲知晓。 “你可以见见他,若他真惜才,你可在春贡中与允荷一拼!” “这也是我娘亲的愿望吗?” 凝萱的第一反应。她不知引霜为何会这般维护自己,就算看在与母亲昔日旧情,她得到关锦,也该到此结束了。 “不,比起人心叵测,争抢斗杀,她更希望你平安一生。” 引霜没隐瞒,实话道。只是她也明白,至此凝萱不会回到卫府,不会再同昔日亲密无间。若她想闯,她会助她。 “你若不想,也能安身立命。” “不,要去的。” 凝萱立马道。只不过,不是为了自己…… 100.诚逝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回到苏布时,尚敏已被抬到卧房修养,小雅为其换上干净衣衫,涂抹草药,可人就是昏迷不醒,口服煎药也喂不下去。 “刚刚去了沈计,没人,伙计来的,说是熬不过今晚,怕是没希望的。” 小雅叹了口气,再瞧尚敏指节处鲜血洗清后留下的淡色围痕,她们这些做绣娘的,最在意的就是这双手,这可如何是好! “沈堰没来,小姝也没来。” 凝萱喃喃道,前日沈堰负气离开,两人一齐长这么大,在苏布之事争执,已吵了许多次。她循着床沿往里坐了坐,在尚敏脉搏间轻摸,的确是虚弱无力,县衙酷刑岂是个平常若女子能受得的!可捡回半条命又总比身死他乡好。 “小姐,苏布再过几日又要重新开张,你到底是留是走,倒是给我个说法,别叫我担心!” 这是萤光她们不在,她才敢这么问,就情感而言,她还是离凝萱近。 “过几日允荷成婚,我回卫府一趟。” “那二小姐恨不得掐死你,她会要你命的……” 小雅惊着起身,被凝萱安抚的眼神制住。 萤光、钱瑗带着季祺和众女工忙苏布事,唯有小雅能空闲来照料尚敏,凝萱正思索如何时,房门被人推开,一玲珑驱干轻巧而入,俏脸当真如娇女一般,说来阿陋与萤光长相相似,只是阿陋五官冷峻。萤光则温婉些。 “阿,陋。” 凝萱开口,听说她才将伤养好,因不喜交洽,萤光也没逼她强出来见人,只叫她在屋内活动。 “我,我来照顾她。” 阿陋垂落的眸子抬起,外面吵闹,她又实在无事可做,萤光便说她可以来帮帮小雅。因多年哑言,听她说话正如小友牙牙学语,甚至下意识伸出指尖比划…… “那你来看看她!” 凝萱柔声走到阿陋身边,将她拽近床边,除去苏禹唤,她似乎少接触旁人,可这之后,她总要和各类各样的人一齐生活。 半信半疑,谁也没提过去的事,她脱下面具,大家都只当她重新开始。作为普通不过的平常人。 阿陋矮身自榻前的尚敏身旁,瞧其下颌发黑,她神色微沉,伸出食指中指交并,在其喉间轻点,便是口黑血顺着嘴角倾吐出来。 “她体内有毒。” 这一下似也消耗阿陋体力,她道了句,看向凝萱,小雅想起来,忽说。 “对对,那伙计也是这么说,可那能将毒排出的药,就是灌不进去……” 中毒!凝萱以为只是些内外伤,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赶忙问向阿陋。 “你能救她吗,帮帮她吗?” 被凝萱扶靠住的阿陋缓缓坐下,摇了摇头,她也只是懂些江湖术法,若要教救人,且是这剧毒,她想来不够。 “你去问问,问问,易寒吧。” 她似乎记得,那人叫,易寒。 易寒一直在悦塞客栈,凝萱找到也容易。 苏布,入夜。 易寒与尚敏相对盘膝而坐,伙计取来的药被强灌了进去,前者掌心贴至尚敏后背,其口口鲜血便就这么倾吐出来,易寒额前冷汗淋漓,似也是极为痛苦,凝萱取来娟巾帮他一面擦拭,不到半刻,又是岑岑而下。 约一个多时辰,一次次弯腰泄毒的尚敏甚至连心肝脾肺都吐出来时,易寒缓缓睁开紧闭的眸子。 “你还好吧?” 凝萱柔声关心道,自上次两人湖边遇急,其实关系不必之前疏远。可今日她找到他时,易寒却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没事。” 易寒看向凝萱喉珠处的目光收起,又瞧向这会儿神色已掠去铁黑和变为稍黄的尚敏。 “过了明天,就能醒来。” “谢谢易公子。” 凝萱嘱咐小雅好生看护尚敏,再瞧已准备打算回悦塞客栈的易寒,显然是疲乏劳累。 “天色已晚,你先去我那儿歇息,明日再回去吧。” 先前一步取过他的剑,许是对他的脾气也有了几分了解,也没看他,只搭上他的手臂半拉半扶出了门。院里是吃完晚饭,干着急踱步往来的萤光、钱瑗、季祺和阿陋。见他俩出来,皆是一拥而上。 “怎么样了!” “没事了,你们进去吧!” 几人离开,凝萱径直将易寒送去了她屋中,灵泽无趣地咬着尾巴,一见易寒坐下,赶忙迎了上去在其脚边开始弯绕。 凝萱从柜中翻来几件合身男装,方才轻触及他衣服已是半湿半干,他常生病受伤,也不很会照顾自己。 “你好好休息,想吃什么,我去做。” 易寒盯着这衣物许久,阻止她道。 “我不饿。” 凝萱沉默,她是常被人拒绝,被小雅,被沈堰,可唯有被易寒拒绝,会陷入这等尴尬境地。 “你是不是想问‘关锦’的事?” 低头垂目的易寒看向凝萱,几近是一瞬的,刮开了眼神,凝萱就明白了。她深吸口气,缓缓将引霜告诉自己的一切道来,她其实从未忘记,自己与他你来我往的交易。 “只要能结识钦差大人,再加之我们有‘关锦’,或许能一试呢!” 凝萱想了想。凡事皆有例外,即便章徊与其有交,他们若想达到目的,必得冒些风险。 “什么时候。” “九天之后,八月初六。” 凝萱道。静寂空气中她能明显听出易寒语中起伏,她顿了顿,作为双方,她应该也有权利知晓实情。 “事已到此,你总该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凝萱多次探问,即便心有猜测,她只希望能亲口听他说,唯有这般,他们才能继续合作。 果不其然,又是阵可怕沉谧,凝萱止住,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被拉长的惊恐,她只想知道,他们最终该去往何处。许久,凝萱才迈开有些沉重的脚步,却在推门时停下,背对着他。 “易寒,若是没有发生那事,你亦是幸福美满,儿女成双。不比我等凡人……” 凝萱开口,心中闪过这些年自己所受,咬唇道。 “你放心吧,我会帮你完成心愿。” 站在外人角度,他实际已完成承诺,她得到“关锦”,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 凝萱走后没一会儿,小雅端着香喷喷的饭菜进来。 “易公子,你好好休息。” 小雅没多说便离开,谁知这两人又闹得什么别扭。 凝萱与小雅挤了一晚,翌日一早回来时,易寒已走了。 离允荷成婚还有几天,她除去每日细看“关锦”练习,便是帮助萤光张罗开张之事,加之尚敏回来,人也齐全,钱瑗还说着改日去祭拜孙大娘。 晨曦沿地平线缓缓生起,如时光拉扯在生命这些年,织工坊人声攒动,虽没有先前欢乐,但人心齐力,总能度过难关,这些丫头,也总像初升新阳。 凝萱放下碗筷,正要回到房间,没动早饭的小雅已一脸慌张地跑了回来。 “怎么一早就没见你?” 小雅上气不接下气,她本来是照吩咐给尚敏取药的,可是,可是……小雅一手指着门外。 “沈计,沈公子家出事了!” 凝萱心中一惊,小雅这神情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出什么事了!沈堰又怎么了!” 她下意识以为是沈堰,不想小雅使劲摇头。 “不是沈堰,是沈诚,是他大哥……他昨天人没了!” 沈诚?他向来规矩省心,凝萱脊背发凉,他推开小雅,已迈不动脚步。 “那沈计——” 小雅抱住她,她与沈家渊源她是明了,这下岂不是……她方才路过沈计,白绫高挂…… 沈计如今已乱成一团,只因沈诚死去事发突然,先前他身体不好,又因黎家拒婚之故,总突发病故,可年纪轻轻,怎就…… 哭成泪人的沈姝扑进凝萱怀里,嗓子干哑已发不出声…… “你哥呢,沈堰呢!” 凝萱问道。伙计们忙得晕头转向,却是连个主事的都见不着。可转念一想,沈堰实在不是…… 沈姝抬起头,指了指里面,凝萱闻言,牵着她往里去。慢慢走近,已听到一阵抑声低泣,凝萱推门而入,那声音颤栗下又断断续续起来…… “沈堰——” 凝萱一下子便看到他,偌大房屋内,缩成一团的身子,却是满脸泪痕。 “三姐姐。” 凝萱走近,只见那桌上放着一封墨信—— “吾弟亲启:父母年至耄耋,家中生意看顾,料你费心,黎家有女,名为……” 字字泣血,更多的,是说到与黎家小姐,黎哲之妹黎清言恋情受阻,郁郁寡欢,生无可恋……不仅是长兄去世,沈堰对其依赖之强,沈家以后唯有…… “都怪那狐狸精!” 沈姝将那信抢过来,本欲出气将其撕碎,可一想到沈诚已无,硬是抱头痛哭起来。 “沈堰!” 凝萱微微靠近他,沈堰抬起红肿眼眶,隔着层层泪暮。 “丫头,没了,没大哥了!” 凝萱抱紧他,看沈沈义愤填膺,恐怕是与那黎清言有关,先前见沈诚那次,没想到居是永别。 “没事,没事沈堰,我们都在,没事的。” 沈堰身体颤抖,凝萱从未见其这般崩溃过。凝萱心中纠痛,也不是滋味。 …… 101.合葬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一直没走,她与沈姝叫人去置办棺木、寿衣、择日,沈家二老本卧病在床,这会儿撑着起来,俯在沈诚尸体旁老泪纵横。 “你怎么怎么想不开呀,我的儿……” “娘再也不逼你了!” 凝萱这才得知,沈诚是殉情自杀,为的正是黎家小女黎清言,沈诚一心娶她,情深义重,这下算是将两人绑在一处。先前几次都被拦住,凝萱这才方知,沈计闭门谢客的真相。 “爹,娘……” 沈姝将素纸烧尽,哭着劝道。他们倒想找那黎府麻烦,可他们官势压人,怎是他们惹得起的! 邻居商行不少人惊闻噩耗,陆续前来祭奠献礼,凝萱带人帮忙接待,苏禹唤刚走没几日,她倒是熟悉这些,只是看见沈父沈母,难免五味杂陈。可她记得沈姝之怒,这俩也是因黎兄嫌贫爱富之故……原来黎清言自小患有哮喘之症,黎府寻遍垠城也不得医治,唯有沈诚能妙手回春,这些年兢业细心照料,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节哀顺变!” 既有人来,凝萱也致谢回礼。沈诚去得猝不及防,沈计没了他,以后恐怕要雪上加霜。 “等等,沈家二老何在呀!” 响彻灵堂的悲恸痛泣被一厉声打断,只见此时沈家老宅门外,已出现了正缓缓进来的一排人马,身后,抬殡棺材显眼,只待那人走近,凝萱才发现,正是一身素衣的黎哲,其面容枯瘦,与前几日所有不同。 “黎哲!” 正在里内安排妥帖的沈堰听闻这声,出来的脚步已被凝萱拦住,生怕他冲动生事。然沈堰只是推开她,道。 “不知黎大人前来,有何贵干!您也看到了,今天家中不便!” 沈父沈母看见黎哲,恨不得上前同归于尽,索要儿子性命,沈姝也是怒脸雷挣。 “今日我以一介草民身份前来,为小妹清言讨个公道!” 他重重咳了几声,沈诚先去,他这妹妹不久也一命归西,她本哮喘复发,却拒不求医,为的就是沈诚那小子。他读其亲笔遗书才知,清言一往情深,至死不变。 “你讨公道,该讨公道的是我们沈家吧,是我大哥沈诚!” 冲上前的沈姝被先其一步的凝萱拉住,不要命的大叫。 “你怎么不看看我哥是为谁而死?黎大人!难道不是你断送了他!” “可家妹难道又嘱意别人!” 黎哲回过头。他本想将清言下葬,可她毕生之愿,是与这小子合葬一处,共赴黄泉,他一朝醒悟,知道沈家对其恨之入骨,可为了清言,只得来一试。 “怎么,她死了,死得好,死地妙……” 沈姝闹腾起来难免口不择言,沈堰捂住她的嘴,道。 “斯人已逝,黎大人想要什么公道!” 沈堰看了眼其身后棺木,又瞧了眼身侧沈诚的,若他能发下那女子,也不会这般求死了。 “得此讯息,我后悔至极,只愿了却清言一桩心事……” 作为黎族一员,他早知这官途来之不易,也只沈诚那小子配不上清言,他不过想为她寻个良辰归宿,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 他掩面哀愁,泪水迸出,他们兄妹相依为命,怎就走到了这地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凝萱不便开口,沈堰愣住,随后看向自己父母。沈诚若在,也应不会拒绝。 并非沈家二老不喜清言,只是先前黎哲实在欺人太甚…… 沈堰读来大哥字迹,知其心事。 凝萱会意到沈堰意味深长的眼神,伸手将黎哲请上高座。又听沈堰沉痛高声道。 “今日来此皆是宾客,我沈计,喜事丧事一起办!” 随后又吩咐人去购置好酒,将黎哲身后之人俱招待起来。 黎哲与沈家父母感面泪流…… 买酒之人到来之时,阿胖正在酒馆招呼客人,见来人说是沈计的,又不禁想到沈堰那小子,正想调笑两句,却见来人身着白绫,披麻戴孝,问是如何,这才知沈计悲事。 可按着邢氏规矩,酒水若不提前预置,一时也拿不出如此多量。 “你们先等等,我去问下老板娘!” “那你快些,我们着急!” 沈计几个伙计也催促面露急色,派了几批人出去,这儿酒坊最好,不知是否私心作祟,只觉在那帮官府衙役跟前,不能失了体面。 阿胖连连称道,去了里屋请叫邢蕴,倒并非没有存置,有些下月酒水预购,只是还未前来取拿,沈计出了如此大事,可否能通融…… 邢蕴已几日称病没踏出房门一步,听阿胖说,顿得惊住。 “你说沈计……” 阿胖肃色点头,沈堰这名字邢蕴先前听到便犯,这会儿看来仍是有些情面在的。 “你先去将东室那几窖打开,让他们先拿去用!” 阿胖应该和着退下。 邢蕴有些坐立不安,她换了身衣服,躲了这些天,总该出门走走。醉春楼一别,也没见凝萱,想来沈堰家事,她应该也在。 谁知刚一出门,便被迎面而来的叔叔挡在了院口。 “蕴儿,你夫君呢!这可只有——” “我这不是正要出门去找!” 邢蕴忍下行气,笑了笑,神色却是冷淡如水,对婚嫁之事的厌恶涌上来,她难道就非要被这事裹挟吗? “蕴儿,我觉得上次那小伙子就不错!合得来,心地也好!” 叔叔拦上她。说的自然是沈堰,邢蕴神情一沉。然叔叔并不知他做的那恶心事。反不满道。 “叔叔吃了人家的药,就这么向着他。我可是你亲侄女!” “叔叔是觉得……” “叔叔,我先走了,回来再说!” 邢蕴眼见送酒马车自身侧而过,她一闪身坐了上去,留下道告别。 “蕴儿——” 赶车的阿胖身感一顿,只听身后邢蕴道。 “你快些,被听叔叔废话!” 阿胖举起马鞭,悻悻“哦”了声,加快速度。马车一骑绝尘,荡起一片灰尘。脚踝刚好,真是半点闲不住! 沈家大宅人流涌动,凝萱接上邢蕴,与人一同招待来客。 邢蕴依礼祭拜,沈堰与沈姝立在一旁,因黎哲之故,来了不少县尉装扮的人,只听沈诚与清言殉情之事,皆是不禁泪然。 “谢谢你来。” 沈堰走到邢蕴身边,还是自那事后他头次见到她,邢蕴一顿,她本是被逼出来,脚踝养伤那几日,整日忍受叔叔神烦,实在受不过。 邢蕴没说话,也没理他,此时沈家正是多事之秋,再言语嬉闹刺激也是落井下石,何况,沈堰这样,谁也下不去嘴。 “蕴姐,阿胖找你!” 凝萱喊她,邢蕴赶去,逃跑似的与沈堰脱开距离。 …… 行至下午,沈堰便叫凝萱先返回苏布,沈家事多,没了沈诚,总不能全靠她。 “丫头,你好生照顾自己,我这一时半会儿也……” “别说了!” 凝萱明白他的意思,自小在自己跟前他就自称兄长,这些年来的关照皆源于此,她虽一面抗拒,却知他无愧于这做哥哥的。 “还有,那姓易的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说……” 沈堰心下误会两人关系,他见过几次易寒,只觉那人虽说不上坏,却全身透着生人勿近,凝萱一个女子,又生怕她孤身一人吃亏。 凝萱本想解释,却见沈堰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疲乏,只得点了点头,摆手道。 “快回去吧,明日还更忙呢!” 沈堰重重点头。 凝萱是顺道被邢蕴和阿胖捎回的。凝萱坐于马车上,星光在街巷中铺上层银白小道。 “蕴姐,沈堰他是不是哪里又冒犯你了!” 今日大家心情沉悲,可她却敏捷地注意到,邢蕴在有意躲着沈堰,两人擦肩而过时,神色也不对。 “他能惹到我什么!” 邢蕴看向她,那事她的确不想再提,不过也是叫他对世家男子多出几分厌弃罢了。话落,她神色温和了些。 “这几日没见你,也不去姐姐那里坐坐!苏布的事我听说了,听说你仍要留在那儿!” 她知道凝萱倔强,是以不会接受自己的帮助。 凝萱点了点头。笑了笑。 “蕴姐以后要多照顾些!” 邢蕴拍拍胸脯,豪爽道。 “我妹子的生意,那是自然!” 回到苏布时,众人聚在尚敏屋中,此时她已醒来,正小心翼翼被喂进汤药。 几日以来,钱瑗虽嘴上不饶她,可这会儿也是闲不住,想她赶快能好。 “喂,你要是有良心,就留下来帮我们!” 汤匙搅拌,浓味刺苦,钱瑗不禁叭叭道,她自小犯错不长记性,得知尚敏被冤枉,恨意也少了些,谁叫自己先前气急还挠了她几爪子。 “可是凝萱不顾性命把你弄出来的,还找人救你,你可别恩将仇报!” “阿瑗!” 萤光夺过她的药碗,叫她前去帮季祺的忙。旋即对大病初愈的尚敏道。 “你别听她的。” 尚敏醒来听闻苏禹唤死讯,登时心如死灰,牢中受刑,她以此才得以强求自己活下来,没成想…… “没想到还能再见你。” 尚敏开口道,她从来都知道,萤光是苏禹唤最爱的女子。可她情难自抑。 “你恨我吗!” 萤光摇头。长叹口气,其实不论是谁,他都会好好的,奈何偏偏是自己。可惜先来后到,迟迟一步…… 102.嫁女 - 宴重山 - 垠轫 入夜。天穹高悬顶月,凝萱换下萤光,几人商量着,总要留守轮流照料尚敏到她康复。 苏布回来的女工皆都住回原本房屋,包括尚敏,人都挤进来的时候,显得狭小逼怂,一桌一榻,一烛一影。凝萱指尖拂过桌沿碎屑草药,以布抹去,又叫阿陋将其喂剩的药罐洗去,又按照药方开始为她配制…… 尚敏一觉醒来,看到的就是忙碌的凝萱。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凝萱没回头,语气不平不淡,念起今日沈事,陷入其感慨中,一时没有其实心思。 “你醒了。” 回身时尚敏已撑着起来,面如白纸,本就凹陷的两颊更加严重,瘦骨嶙峋似骷髅。凝萱按下她。 “你这命珍贵的很,还是躺着歇息吧。” 尚敏也没逞强,继续平躺下。其实对这些人,说不惭愧是假的,没想到关键时刻却是她们拼死救下自己性命。 “我先前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舍身相救?” 凝萱回身将木窗缝隙合上,一点凉气也被阻隔在外,道。 “我虽讨厌你至极,可你毕竟没有杀人,你我都于苏布共事,师承孙大娘,大家都是一处姐妹,此时还是少计较些,何况,你因孙大娘之死被冤枉,若真在狱中丢了性命,估计也死不瞑目……阿瑗也是如此!” 凝萱顿了顿,又道。 “再说,我也并没有舍下这性命救你,性命珍贵,我可舍不得!” 尚敏神情中掠呈出一抹惨笑,似嘲讽,又似自嘲。她看定凝萱。 “或许这就是她更中意你的原因!” 凝萱不解,只听尚敏接着缓缓道来。 “我明明是众姐妹中最勤奋刻苦,技艺最全最高,可孙大娘却一直犹豫不决将那‘关锦’秘籍交予我!那日吴湄前来挑拨,说孙大娘欲将‘关锦’暗中交予别人,我才去找她,才生了些口角……后院女工的勾心斗角她何尝不知,不过是心知肚明不愿挑破罢了!” 说到此,尚敏正对上的身子动了动,微微翻身。那晚孙大娘言辞呵斥,她负气离开。谁知第二日,孙大娘就…… “孙大娘年轻时投身朝廷织工局,那时年轻气盛,心高气傲,为些蝇头小利卷入利益纷争,又因其出头个性被陷害至此,失去容貌,后来回到江南,被阿唤母亲收留……” “她脸上的伤,便是那时留下,再难去除!” 也是从织工局出来,她一心专攻织工绣锦,再未婚嫁,带过无数女工,却对其明争暗斗的心思厌恶十足。 “织布机损坏,夜晚歌泣,孙大娘当然一清二楚,就连吴湄,都是她亲自领回来的……” 说到此,感慨十分。 “她对天赋禀异的萤光寄于颇深,可自六年前,萤光早对一切失去兴趣,她一直没能放下!” 于是,最终落到了凝萱身上。其实唯有凝萱明白,更多的恐怕是源于自己是素玟的女儿,而她对素浣忠心耿耿的缘故。 尚敏紧合上眼眸,如今的她,一切也已放下,不过是和萤光相同,想保下这苏布。她与钱瑗及这些女工,皆是自小入苏布,回去江南,也无栖身之所。 “罢了罢了!” 尚敏长叹口气,整个喉咙胸腔都在震疼。凝萱端来被清茶,柔言道。 “事已至此,过去的事就罢了,以后苏布还得靠你们呢!” 尚敏愣住。 “你不在留在这儿吗?” 凝萱将一半指宽高的琉璃玻瓶放入其枕边。 “你用这汁液涂抹指尖,会好得快些!” 十日后。 卫府嫁女。宾客喜临,一派欢闹。迎亲送嫁队伍排布垠城整条街巷,十里红妆,来往摊贩行人都不由驻足而观。喜炮轰鸣,光是嫁妆便抬送数不尽的马车。 垠城实属兰枝郡内,离兰枝不远不近,十几里的路程。又因章家客足业贵,宾客众多,章徊前日便驻临卫府,只待第二日将允荷接回去。 苏布之后,再无布庄能与卫府抗衡,加之章徊这女婿,卫布几近又回到先前一家独大的境地。前来贺喜的,一面是卫老爷在垠城的同行布撩,一面是章徊请来的故友深交,就连兰枝郡下其余官衙,也有的前来贺赏。 章徊身着宽袍喜服,头戴高冠,腰挂祖传金玉疆洼佩饰,与众位来客对饮笑谈,对此次婚嫁重视十分,毕竟虽卫府并非达官显贵,然只得拿下春贡,便是直达圣听的好机会,章府丝毫不吃亏…… 精致角楼上划挂一轮明月,朦胧昏黄光影洒下众人身上,石栏两侧池水波光粼粼,反射入眼,为其盛大豪奢增添了几分意境。 “恭喜,恭喜章公子!” “同喜同喜,大家吃好喝好……” 十几杯酒下肚,章徊醉意微醺,只见躲在暗处的中年男子此时走了出来,在章徊耳边轻声道。 “黎哲黎大人,还有柳大人半刻之后到卫府门口!” 年年规制,钦差大人下榻,向来是由本地县令接手,也就是黎哲,其实章家得到消息,早在三天前,柳大人已来到垠城。 章徊收起与众人玩笑的神情,挥手招呼几名丫鬟家丁好生款待,自己将酒杯放下,整好衣衫带着毕硼向门外快步而去。章家虽在本郡有个一官半职,然与姓柳的这种京都重臣,仍是天差地壤,毫无可比…… 走到半路,章徊忽得止步,回头对毕硼吩咐道。 “待会儿人到齐,你就自己找个地儿快活去,别在我跟前碍眼!” 一者章徊实在不喜别人看管死盯,二者毕硼来自江湖之故,一张黑脸难免会将人吓倒,就连自己第一次见,也被吓破了胆。 “可是公子,老爷说……” “我爹他不在,你最好人情谁是你主子!” 章徊自袖中取出袋沉甸甸的银两,足足够他几日花销。 “再说,这是卫府,我要进洞房,你也要跟着?” 说罢,章徊快步而去。留下一脸懵的毕硼哽住。 凝萱与引霜、黎鹰一齐过来,刚入府门便被人黑压压围了上来。一是因黎鹰身居商途,本相识同僚就多,另外便是黎族,黎哲居本地县令,加之二人表亲关系,巴结奉承的人也不在少数。 引霜已有六七月身孕,显怀干呕严重,加之前几日一直细心看料的沈诚去的突然,一时半会儿找不着那般妙手精湛的大夫,只得多叫些人轮流照看。 凝萱和轶儿先是将大腹便便行动不便的引霜搀扶回其西院,她是长女,当年虽早早出嫁,可这方院落却一直为其留着,也一直叫人打扫。 “你找你姐夫,他会带你去见柳大人!” 引霜按例躺好,她本想着能一直陪伴在册,奈何这身子不争气,只得叫黎鹰带凝萱去。 凝萱点了点头,她来此,也是为了那位御赐钦差——柳大人。 …… 谁知刚出了别院,没走几步,便遇上了正于拐角带人前来的卫夫人。待凝萱想躲时已来不及,只好迎上去。卫夫人身着水红到丝福纹软绸,额前两朵琥珀大红点翠扭珠显眼,脸上脂粉埋没堆砌的笑意在见到凝萱时忽收起,然仍是忍不住调笑。 “凝萱回来,怎么也不提前只会一声!” 说罢,挑起精心修剪的眉梢,如今的凝萱,在她跟前才更如丧家之犬。 “怎么,是树倒风刮,无处可去?到头来,还不是要依靠我们卫府!” 凝萱手心攥紧,也深将引霜的叮嘱铭记在心,不与旁人争论。 “凝萱虽不被问询,但这卫府也不是您一人说了算,更不是二姐说了算!还有,卫夫人害人不浅,亏心事做多,就不怕夜间鬼敲门!” 仍是不甘心,想为母亲气愤几句。 “卫夫人以为,你对我娘亲做的事,能瞒天过海吗?” 听此,卫夫人神色一沉,回身将几名压丫鬟支开。指着凝萱道。 “你,是引霜告诉你的!” 当年就该趁早将这两祸害一起了结,若非卫老爷对那原配夫人实在情深义重,不忍引霜受苦,否则……那时引霜也十来岁,没想到经此数年,她真记得清楚,还敢将这些捅与凝萱跟前。 “可那又如何,她该死,连带你这小杂种,也该死!” 卫夫人深情一变,依现在引霜在黎家地位,她自然别无他法,可事实证据。她们即便怀疑,也不可能有真凭实据提起当年。 凝萱眼眶一酸,不论何时,她终究不会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她的母亲也不会有。 “可惜!卫夫人你失策了,我这个小杂种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你——” 卫夫人气急败坏,额侧步摇颠摆,凝萱心中却是涌上难得畅快,谁叫自己,不是可心胸宽厚的善人呢! “你等着!” “我等着!” 卫夫人又欲发作,只听鸣声阵阵,敲了十几下,是该允荷上装准备,来不及多说,瞪了凝萱几眼,便先行离开。 凝萱又正欲迈开步伐,只见一家丁模样的人走近,躬身道。 “三小姐,老爷有事相邀,我带您过去!” “你回去禀告,就说今日府中事忙,凝萱就不过去了!” 她愣了一愣,回复道。 “可老爷说,事情紧急,让三小姐万万不要推辞!” …… 103.反杀 - 宴重山 - 垠轫 从引霜的西院出来,绕过小亭,侧过长廊。卫府占地数亩,东侧密林穿行的小道两侧被点上烛灯,昏影交沉,像是山海经中描绘的古老异处,却隐含着生机与神秘。 这方向是绣阁,先前被列为禁地,爹爹此时怎会…… 凝萱不禁止住了脚步,其实从自己离开卫府不到半年,其摆设格局发生了些许变化,尤是因允荷婚事之故,这些以往少踏足之地,就连她也不很熟悉。 “三小姐,老爷在等您呢!” 凝萱身子侧了侧,看定这人。 “老爷在哪儿?” 家丁神色微变,指了指前面杂草小径。 “在前面。” “前面是哪儿!” “这……” 家丁装扮的人缓缓后退,正欲说什么,凝萱却是背后一痛,棍棒直下,狠狠将其砸入一整片黑暗之中…… “你可真是废物,赶快,公子等着呢!” 两人相视,后者催促道。 不知睡了多久,凝萱只感觉脑袋昏沉似浆糊,只一下被阵灼热光苗吓醒,她猛地睁开眼睛,那与自己瞳孔只半指之宽的火苗也猝得缩回,险些,她的眼睫便被燃上。 凝萱抬起眼眸,这才瞧见这张烛光下多次不见,略带猥琐的脸。 “章徊!” 凝萱被痛击的脑子忽得被炸醒,就在其下意识准备坐起时,沉重身躯又生生躺了回去,这时才发现,自己周身被五花大绑,就连小臂也动弹不得。 “三妹妹,这次你可逃不掉了!” 章徊将烛台放回桌前,一张脸凑近。他知道凝萱不肯就范,上次在卫府,不仅被凝萱咋迷晕,还险些上了她的当。 伸手抚上凝萱朱唇,她来刺也是细心打扮过,桃面诱人,何况是对一直有所觊觎的章徊。感受到那咸手凉薄在唇间,凝萱惊蛰般歪过头去。 可那朱红胭脂已在章徊指尖留下浅淡痕迹,他凑近鼻翼,发出的气息犹如多年未觅食的野兽般。凝萱转过头去的身子挣脱不得,双脚也被绑在床沿,章徊餍足地看向她。 “三妹妹是聪慧的,若非防你逃脱使计。我真舍不得把你绑在这儿!” 上次一试,章徊是知道她有些脾性在身上,也正是这脾性,叫他念念不忘,温顺柔美的小狗易于驯服,唾手可得的往往无趣,加之凝萱与允荷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他早就垂延不已。 说着,章徊右手已又在其白皙脖颈间细细摩挲,引得凝萱连连挣扭,她实在受不得他一点触碰,然麻绳之紧,她做的都是徒劳,见凝萱一脸怒气,章徊已悄无声息滑入其胸前,在其柔弱无骨的滚烫皮肤上重重一捏,凝萱蹙眉,骂出声。 “你别碰我!” “三妹妹,你以为卫府真能攀附上我一郡之守的父亲吗!” 章徊却更加兴奋。手间动作没停。眼瞧凝萱耳根浮上层层皎绯的印红,更是继续道。 “我早跟岳父提过,娶你二姐入门后,便要你入我章府做侧室!” 章家上下从头到底都看不上卫府,他却是为了“关锦”,为了与几位哥哥争位,不得不出此下策。 凝萱感觉到身上有种异样的触感,喉间有种干涩如火的气息冒涌上来,她死死咬着嘴唇,不叫那声音溢出唇间,清醒间眼神却是凶狠的。 “你二姐那泼妇,怎么有资格入我章府大门,还是要三妹妹这样的!说来三妹妹可惜,佟府那瘸子都能染指,却偏偏瞧不上我……” 听他说起佟煜,凝萱心里更是难受,鼻子一算,蓄在眼眶中的泪循着两颊斜落下来,看得章徊更是楚楚可怜,心生怜惜。他伸手轻轻拭去,道。 “岳父大人早答应将你许配给我,因而三妹妹你迟早也是我章徊的人!” 凝萱一双眼倔强地瞧向别处,真是够狠。可她实实告诉自己,别哭,本就没人疼,更要好生爱护自己。尤是这卫府,早就无人值得自己哭泣。 “话说三妹妹你看见苏布的下场了吧!你可有听过,民不与官争,你投靠他们,当真是算错了伎俩,等你入我佟府,穿金戴银,也不必受那风吹雨打,瞧人脸色的苦日子!” “春贡一至,待我章府直达京都,也能做他个一官半职,到时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章徊说着,一手已贴向凝萱腰间,两指一拉,其盈盈细腰间缠挂的丝带便松开来,凝萱一惊,方才缓和的心绪又挣扎开来,几下后绳子没开,其衬在身外的衣衫却松懈开来,露出其胸前隐约可见的莲红肚兜…… 章徊嘴角笑意越来越大,居高临下的观赏是最尽兴和美丽的。将那露出衣衫拉扯开些,章徊道。 “三妹妹,待今日生米煮成熟饭,之后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凝萱神色惨白,汗水因挣扎浸透衣衫,有些孱弱无力的娇弱美。 章徊更加兴奋,今日凝萱毫无反手之力,他就不信,还能掏出他的手掌心!说着,他开始解衣叩衫,那身红衣喜服被其寥落在地,顷刻间只剩贴身内衬。 凝萱闭着眼,只觉章徊气息越来越近,直至与其紧紧相贴,凝萱猛地叫出声。 “等等,等等!” 急不可耐的声响,章徊起身,与她拉开距离,作为男子,仍有股近身威压的逼迫。 “三妹妹还有话想说!” 凝萱垂眸,他胸膛起伏,有种要将自己一口吞下的气势。凝萱抬眼看他,断续轻涩的哀求任谁也不忍拒绝。 “你能不能,把我的双手解开!” 章徊没动。凝萱又道。 “只把双手解开,又不会逃跑……你说呢!你这样,也没意思,是吧!” 凝萱浅笑,屏息凝神,心口却是跳得蹭快,观察章徊的神色变化。生怕他不同意。 半晌,凝萱感到身前一轻,章徊准确找到其手腕,将那扣上的死结打开。 “这样,行了吧!” 章徊又凑了上来,凝萱双手合起,狠狠揉搓手腕处被勒红的血痕,心下已是下了必死决心。 “三妹妹,你是我的……” 章徊声音如腻蛇触觉在她身上,凝萱袖中冰冷刺骨,卫府可以对她不管不顾,可他们不能这般轻贱自己的身体。 “去死吧。” 她心下一硬,正沉溺于兴奋中的章徊身后已举起一只手,凝萱看准,只听男子惊声残呼,凝萱身体一沉,章徊已瞪圆双眼,软着趴在她胸前…… 也就是在方才一瞬,那支细针“悬针匕”刺入章徊太阳穴,一针毙命……一丝血迹都没有。 凝萱余光瞥向一动不动的章徊,浑圆麻僵目光叫她全身冰凉,凝萱抬手欲推开,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也正是同一时刻,窗外狂风席卷,门“蹭”地被刮开,白影如箭急促飞奔而至,一张大口咬上了章徊脖颈…… “灵泽!” 随后呵斥将至,不是凝萱,而是与灵泽一同到来的易寒。 灵泽虽是灵狐却也是野性未退,对死血之物敏感多警,此时正欲下口大饱口福的灵泽也只好悻悻退开来,委屈地舔了舔嘴唇。 “凝萱。” 易寒叫了她一声,看灵泽这冲动的反应也知道是她。 听他轻唤的凝萱凝了凝神,呆滞地从方才恐惧中缓缓苏醒。她连,连刀都从未握过,可自己却…… 易寒移到床沿将她的四肢捆绑的麻绳解开,半晕半沉的凝萱被他扶起。双腿僵硬,根本曲不起来。 “你没事吧?” 易寒见她如此,惊吓过度,又见其衣衫不整,也没丝毫反应。 他垂下目光,将一旁棉被拉起披裹上凝萱肩膀,她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凝萱低着头的颊上是汗泪相杂的孱白,周身温暖传来,却都是毫不逾矩的动作。 凝萱靠上他的肩头,易寒能清晰感觉到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断续呼吸,紧接着低声哽咽,呜咽抽泣,最后双手环在他腰间,号啕大哭起来……仿佛要把内心憋闷的所以委屈倾泻出来…… “没事,没事的。” 这人,似乎其余的安慰也不会。易寒没动,任凝萱伏着哭,灵泽走来走去,无趣着出门把风! 直至她哭声渐歇,哭得够了,凝萱才起来,发现他肩胛处衣料被自己浸湿了一大片,鼻涕眼泪五颜六色。 凝萱吸了吸鼻子,用一种不忍呵斥的声音道歉。 “对不起。” “没事。” 易寒紧了紧她身上的被子,示意凝萱把衣服穿好,待会儿和他离开。 “可……可他……” 凝萱心下又悬起来,看了眼张徊的视线赶忙收回,又惊慌起来。章徊死了,且是,是被自己……这不论是谁,都是不得了的大事! “我去看看。” 易寒慢慢走到那尸体旁,章徊已面僵死灰,身子发凉,加之他太阳穴中的“悬针匕”,根本毫无生还希望。 易寒回头时,坐在床边的凝萱已起身缓缓过了来,脸色难看。明明害怕的很却一副壮着胆子的模样。 易寒迎上去,将正对他的凝萱拉反回去。平常人害怕这场面也正常。 凝萱看向易寒,小心翼翼开口。 “他,他怎么样了?” “他死了。” …… 104.代察 - 宴重山 - 垠轫 卫府。 待到快到子时,酒客尽兴而归,只等章徊迎亲贺礼时,才发现其不见了踪影,先才谁都以为他事务纷繁,在外与宾客交谈,直至锣鼓敲向,喜娘来报,正与卫夫人交谈的允荷才回过神来。又听门外议论阵阵,允荷美眉蹙起,一把将喜帘掀起。 “那现在呢,现在人找到了吗?” 今日是卫章两家姻亲,不论是何幺蛾子,只能说丢双方脸面,自己这做新娘的,也要被人诟病。下人皆是身着红服,此时却是怎也喜庆不起来,正训斥着,又有几人接连而至。黑着脸的卫夫人踱来踱去,不耐道。 “怎么回事!姑爷呢!谁看见了!” 众人俱都是摇头。允荷一愣,想了想问。 “那有谁看见毕硼了!” 见没人吭声,允荷抿了抿朱唇,宾客谈头论足的猜测愈发激烈,顾不得许多,允荷烦躁地扯了扯衣裳,正欲换下,却已见卫老爷带着一干人进了来。 “爹——” 卫老爷抬手制止她,脸色也不好看。四下巡看几眼,肃气嘱咐道。 “不许嚼舌头,不许伸耳朵。” 说罢,又看了眼卫夫人。挥袖道。 “为父去稳住场面,你们赶快去找!务必将人找到!” 事关卫章两府,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卫老爷拂袖而去,卫夫人没走多远,允荷便已将换上便服追了出去,呼道。 “我跟你一起!” 事实上,因关锦之事,章徊半年前已久居卫府,允荷下意识想到的是其居所,位于卫府径道小路的别院,人手不足,允荷独自匆忙而至,自己家,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何意外发生。何况,是因婚宴被装潢得富丽亮堂,一览无余的别院。 “章徊,章徊……” 允荷耐着性子,从最初的不耐已演变为如今的懊恼,这人平时不靠谱,关键时刻掉链子实在叫人生气。 “姓章的,章徊……” 允荷推开别院木门,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泥石味,正似雨后那种新鲜和野性,窗内亮着盏灯,允荷轻哼了声,就知道他在这儿! 于是也将先才那味道抛诸脑后,也不敲门,抬脚踹了进去…… “啊——” 一声惨呼自内传来,动人心魄,允荷脚踩泥血,仿佛踏进了一条血河,那只庞然大物蠕动的身躯背对着她,听闻这声尖叫,口中几拳大的脑袋愣是掉落在地,几个翻滚在允荷脚边,正是被啃了几口,血迹包裹的章徊…… 而比那东西高半丈的床沿上,是半截尸身,身着的红衣与血色交织,每日与章徊朝夕相处,允荷心下自然明白! 允荷一动不动,离她只有半寸的首级似炸弹般,她连手指都颤抖得发软! 透过指缝,那东西已一步步向自己走近,允荷后退了几步,抵抗住房门,刚一松手,一张血盆大口已直冲了上来,她生硬的身体来不及躲闪,眼皮一掀,后仰中眼前黑了神。 …… 灵泽锋利的爪子自允荷白皙如雪的脸颊上划过,正在其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时,一声萧音传自,它竖起耳朵,前爪一握,自窗台跃了出去…… 离开卫府时,凝萱还是晕乎麻木的。 直至到达悦塞客栈门外,烛火灯燃,再漆冷的街巷也有彻夜通明的落脚处,然她周身仍是漆凉冷涩,好似蒙上了一层霜,怎么也暖和不起来。章徊死前瞪大的双眸一遍遍浮现在她脑海中,将她从即涣散的意识清醒过来。 “真的不会有事吗?” 房中,孤灯闪影,凝萱望着那把躺在桌上的长剑,几次都有想要取来的冲动,她杀了人,杀了人,“杀人”这样的字眼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恐惧。 说这话时,凝萱露出的脖颈上渗出密麻冷汗,久坐的她仍无法平静内心。若不是易寒带她出来,她是会自我了结的吧! 她紧盯的这把剑被人拿起,紧接着坐榻一沉,易寒已坐下。 “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关。” 凝萱浑身颤抖,抬眼与他对视,此时的她已顾不得审视他眼中的情绪,她知道,不是易寒,不是他,是自己…… 凝萱又想说什么,却听他发出声清晰可闻的叹息,继续道。 “‘悬针匕’是星寥门之物,就算杀人,也轮不到你!除非,是我!” 凝萱第一次在他的平和语气中听到一丝关怀。 “所以,别担心了。” 与他平视的视线微微下垂,凝萱个子恰好到他刚毅硬挺的胸膛,他咬咬唇,眼泪掉出来,下意识出口。 “你不怕吗?” “人本都是要死的,没事的。何况,他们查不出来。” 前半句,是事实,后半句,是猜测。可他却几近是脱口而出。 “你不会有事的。” 易寒又重复。他并不觉得怜悯,反倒是觉得可悲,他第一次拿刀杀人时……只是愈渐愈复,任何残忍都会成为一种习惯。 “早些睡吧。” 易寒起身,那把剑就背负在他肩后。只是还未离开,已被一双羸弱无骨的纤手握住,凝萱已拽住了他。 “我,我害怕,你……你能不能就在这儿,我……” 这样的邀请难免叫人误解。可她没说一句,喘息而出的惧怕都令人不忍拒绝。易寒顿了顿。手腕没动,脚步稍移的动作却被凝萱误以为是要离开。 “我,我求求你别走,我……害怕……” 慌张无措,凝萱伸手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圈在他腰间的拳头微微攥紧。不止是章徊的死,还有她受到的轻薄侮辱,卫府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不小的打击。 她会害怕,会害怕的无法合眼…… “我去关窗。” 易寒没动。凝萱这从松手,循他目光望去,木窗的确被风刮的沙沙作响,还有些凉。凝萱见他回来,自己才坐回床沿。易寒却并未直接走向她,而是将桌前木凳移近床边,坐下。离她不到二尺远…… “睡吧。” 再看凝萱时,满脸泪痕已干。 …… 凝萱心事重重,却在后半夜累得睡了过去。 第二日,本地郡守之子章徊新婚当日未来得及迎亲便死于别院的消息传散开来,怪异至极的不仅是新郎,那晚作为新娘的卫家二小姐自那时起便得了疯癫之症,胡言乱语,再说不清一句话…… 郡守带人前来大闹那日,正是章徊死后的第三天。黎哲出来时,来势汹汹的队伍已围在了府门口。说来县丞与其并无干系,却是为了章徊案子前来。 章父大许五十来岁,虽已有几个儿子,却因章徊最小对其宠爱有加,此次他猝然死逝,更是悲痛不已。其身后跟着的,是那日恰好被支开的毕硼。 “老夫今日前来,要的就是个交代,你最好休要搪塞!” 白发苍苍坐于正堂,却是铿锵有力,有年轻时的官势气概。 黎哲无奈,也是毫无头绪,那日唯一证人卫家二小姐已疯癫生病,加之章徊死状奇异骇人,根本无从查起,他也是一身汗,奈何死者不仅与他黎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是他惹不起的郡守之家……他敛敛神,躬身道。 “大人,这才区区三日,还请给下官些……” “这便是你黎县令的能耐吗!” 黎哲话未说完,便被呵声打断,章徊如今尸体仍存放在殓尸棺,若真相无法水落石出,章徊既无法入土为安,瞧这动静,是无法息事宁人。 “黎大人,你或许该查查他卫府,查查那个卫三小姐,卫凝萱!” 身后一言不发的毕硼忽插嘴道,瞧了眼黎哲,便又弯腰向章父。 “我问过那日家丁,有人曾亲眼看见,有只扼人白狐……那卫三小姐在垠城多有传言,老爷您或许还不清楚……” 他因跟在章徊身边保护,在垠城呆了有半年之余,尤在卫府,关于凝萱的事他还是清楚些,那日苏布,他贸然出手,虽没能探清对方身份,却也好奇,凝萱身边那人…… “黎大人,听明白了吗!” “章叔父,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黎哲还未答话,只听一朗声自里屋传来,翠帘被人掀开,已展露出张俊朗丰毅的脸,一派书生面庞,手持折扇,高冠戴玉,编挂垂缨落耳,自有一副富贵气息,缓步而至,于章父身前双手合拳,礼貌道。 “章叔父,晚辈有礼!” 就在章府也蒙头转向时,黎哲一愣,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对柳世旌拜见。 “柳大人!” 章父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章徊曾向他提及春贡,也向其询问此事,没想到情急之下却是忘了。 “是柳贤侄啊……” 章柳祖上曾有渊源,柳父与章父那辈仍有联系,只是后于京都南霖为官,再未见过。 “章叔父节哀顺变,那日婚宴我也在场,宾客来往如潮,也望您海涵黎大人事务繁忙……” 一开口,便是将站在黎哲一方,章父挤出一抹笑容,虽说如此。如今章府与他柳家也是云泥之差,仅凭他在京中做事,便压下他不是一星半点。 柳世旌却是面带浅笑,彬彬有礼。 “若是章叔父不弃,小侄愿代您一劳,也与黎大人为章兄做些事,将这事查个清楚!若章兄泉下有知,应也能闻有欣慰……” 105.琼瑜 - 宴重山 - 垠轫 “若是章叔父不弃,小侄愿代您一劳,也与黎大人为章兄做些事,将这事查个清楚!若章兄泉下有知,应也能闻有欣慰……” …… 约半个时辰后,章父带着毕硼离去,柳世旌既在这儿,是万万不能胡来,即便要发作,也要等春贡之后才行。 黎哲躬身送迎,只待其身影不见,才又回看向正座之上正把玩茶盏的柳世旌,十四岁时便承袭世子之位的柳世旌,后者动也没动,也没递过来一个眼神。 “你知道欺上瞒下的后果!” 一字一句,漫不经心,却带着威严。 黎哲赶忙跪下。 “下官,下官实在……不知情呐!” 柳世旌这才投过来目光,然很快却又收回,笑了笑道。 “黎大人何故行如此大礼……” 指节微动,茶盏放回原位,面上的笑意也几近瞬间收起,柳世旌起身,衣袂自跪伏的黎哲跟前漂闪而过。 “跟我去验尸房!” 闻言,黎哲赶忙起身跟上,小声道。 “那,那春贡之事……” “安排在下月初!” 章卫两府婚闹之事传得沸沸扬扬,章父自然也去闹过,然卫府无人,也只剩卫老爷和卫夫人,是以将这命豁出去,也无法挽回章徊性命,只得作罢,加之黎鹰引霜求情,黎哲接下这案子,才呵气离开。 那日之后,卫家父母老了十几岁,允荷疯癫无状,黎哲派人几次上门,硬是愣愣问不出半丝线索。几近临盆的引霜只得又住回卫府,出了这等大事,总要有人主持家事。 凝萱见到轶儿那日,已被钱瑗和小雅带回了苏布,她连续几日神情恍惚,在织工坊忙碌,夜晚失眠时,便挑灯研读母亲留下来的“关锦”,有时小雅进门来,她却一点也听不到。 苏布新开张,萤光、尚敏、钱瑗带着季祺和阿贵忙于前堂事,阿陋掺和在后堂,先前都只当凝萱累极,后来听闻卫府死案,才觉她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几人商量着轮番陪伴,尤是晚上,易寒送她回来时,也道她十分惧黑! 轶儿是来接她回卫府的,引霜久卧病榻,是出不了房门。 “三小姐,您就跟我回去吧!现在卫老爷和夫人都忙于二小姐的疯癫之症,根本无暇刁难您!” 轶儿见凝萱犹豫,她自然知道这些年凝萱受的委屈折磨。 “再者,我家夫人也在,如今卫府,没人敢欺负您的!” 见凝萱不说话,轶儿只得握紧她的手,又见小雅在此,抹了两把泪道。 “我家夫人临盆在即,她离开卫府这么些年,连个信任的人都没有,三小姐,您就回去吧,就当为了我家夫人她腹中的孩子……” 凝萱看了眼小雅,后者立马消失在这方院落之中。 “那……春贡呢!今年布匹由谁来贡呈!” 轶儿眼前一亮,破涕为笑,鼓动道。 “没人!谁不在乎身家性命呢!自上次章家来闹腾,整个卫府人心惶惶,若不是那柳大人前来,现在许都性命难保!” 章徊死状凄惨,又死得蹊跷,如今唯有当时昏死在现场的允荷这一线索,卫府如今只想将其治愈,还章父真相,也还卫府清白,将全府上下几十口性命保全。 …… 凝萱与轶儿收拾好东西的时候,小雅已带着萤光过来。此时的萤光仍是身水青长裙,却多出几分稳重,并非是之前埋葬井底的压抑沧桑,是种平和淡然的有力感。 她如今是苏布的老板娘,凝萱要走,总要与她说一声。 “那你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 凝萱与她告别,没由来的嘱咐了一句。 “放心吧,我都记得。” 萤光点头,叫她放心,目送凝萱与轶儿离开。她知道,凝萱与她们不同,有家有友,总要多出不少牵绊。叹了口气,刚回身便撞见了自后院而来的阿贵和阿陋。两人正将一麻袋东西抬上马车。 “这是什么!” “这是……是之前老板院中铲除的各色杂草……” 想起苏禹唤,阿贵语气不免落寞。 萤光怔愣在原地。 卫府。三日后。 柳世旌莅临府上的消息传来时,正对铜鉴梳妆的凝萱怔愣半晌。她随轶儿回归那日,引霜便告诫过她,官府之人会来登门查案,且叫她一切配合。本以为会等到黎哲,没想到来的却是这位柳大人。 这会儿,人已经在前厅坐着。 …… 凝萱从屏风后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她身着件浅粉鸢玉镶缘流仙柯裙,轻纱掩肩,一贯的双垂髻别在耳后,玲珑双蝶玉钗简洁温婉,妆容精致优雅。与往日不同。 座上的柳世旌已将盏中之茶一杯杯饮尽,翩翩疏华,身着紫衣,耳侧垂缨撩落,未曾显示出丝毫不耐烦,一叠折扇,稳坐于此,便足以显现出富贵之气。 “柳大人前来,凝萱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凝萱姗姗来迟,颔首躬身,以示歉意。 柳世旌凝笑盯了她片刻,愣了几秒,才道。 “都说卫府三小姐生有倾国之姿,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凝萱莞尔一笑。 “柳大人过奖”。 凝萱正想着从何说起,柳世旌已从挽袖中掏出一件物什交予她。 “我来此的目的,想必三小姐清楚,那敢问,你可认得此物?” 凝萱定睛一看,是两支墨黑色银针,细若娇丝,硬如磐铁,瞧上去锋利十足。她收回眼神,摇头,惑疑之色。 “三小姐当真不知?” 柳世旌问了句,没看凝萱神情,继续道。 “这是我查验章徊尸体时,从其太阳穴之处引发而起。这针微细无比,深入其脑部几寸之距,如不留心,很难发现”。 柳世旌细道。一旁,凝萱紧攥的手心却是染上几丝密汗。却是挤出抹淡笑。 “哦?是这样?” 好奇的惊诧后,听柳世旌继续往下说。 柳世旌也没吊着她,继续道。 “这种杀人手法在官场不多见,倒常见于江湖索命之用。” 柳世旌顿了顿,瞧了眼凝萱平静如水的面颊,不慌不乱道。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的一桩悬案……” 凝萱抬眸。 “洗耳恭听。” “琼瑜案。” “琼瑜案?” 柳世旌将那银针握自掌心,望向凝萱,字字道来。 “上古传闻,傅氏以美玉为观,珍宝“琼瑜”,可避妖魔,除邪气。天元九年上元日……” 说到此,柳世旌止住,提点道。 “也就是八年前的上元佳节,那时,傅氏正于我朝任宰相之职。邻国党玛来朝,傅氏依策献宝。可就在献宝的前一晚,“琼瑜”失窃,皇帝失颜,傅氏上下八十一口俱遭连坐……彼时,血流成河,情状惨不可言,那年我十岁,却是亲眼目睹……” 凝萱背脊发凉。八十一口!然她更为关注的是,傅氏,傅氏…… “怎么了,三小姐?” 柳世旌的眼光一直没离开她,直到此,终于开口道。 凝萱微微抿唇,说了句。 “这等惨烈,实在叫人汗颜……” 柳世旌感言,摇了摇头。 “是啊,多年已逝,仍是历历在目!” 而后,柳世旌将置于木桌上的银针索翻,转言道。 “琼瑜案之后,有人暗入大理寺文综阁,于众多案卷中翻寻查勘,后负伤逃离,其所用兵器便是这种银针……”柳世旌顿道。 “今日一见,这东西居然重出江湖……” 心中咯噔作响,凝萱猛地慌乱起来,这柳世旌,当真是难以对付。 “怎么!三小姐有话要说!” “所以,柳大人怀疑,是有人炮制当年之法?” 凝萱欠身,声音不紧不慢。却是背过身去,掩盖慌张。 “并非如此”。 柳世旌起身,喝了口茶,也不再回看凝萱,说出段令凝萱更为惊异的话。 “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东西名叫“悬针匕”。约二三十年前,名为“星寥门”的杀手组织于江湖出现,这东西,正是那时盛行……银针出鞘,无声无息取人性命。” 凝萱双腿发软,呼吸沉重,面不改色。 “据我所知,‘星寥门’如今一代中,已将此类暗器取缔,没想到,没想到……” 合起折扇,柳世旌轻拍几下,不紧不慢道来的话却被他掌控得恰到好处。正要文化,只听沉默许久的凝萱道。 “柳大人所言,凝萱实在不知,这针,凝萱待字闺中,自然也从未见过。不知世子为何要……凝萱一介小女子,怕是帮衬不上。” 凝萱正思索如何将这事避开,柳世旌便已接上话。 “我不过随口问上几句,二小姐自那晚便患上疯病,卫老爷闭口不言,我只能求三小姐相助”。 允荷神志不清,忆不得任何细节。也是事实。 “再说,我方来此地,流言入耳……那南郊连化山自古有之,地势崎岖,艰险异常,林中山神坐镇。三小姐安然而归,还有通灵白狐传言,我直想亲眼看看……” 柳世旌近身几步,上下扫视凝萱,笑意暧昧。 “看来三小姐之貌,连山神……也直教动容。” “垠城都传三小姐身怀邪灵妖术,杀人无形。” 柳世旌侧目看她,拖出个长长的尾音。 “看来人言不可全信。” …… 傍晚,卫府后院,弯月如钩,光泽映满半个院子。 106.坦白 - 宴重山 - 垠轫 “垠城都传三小姐身怀邪灵妖术,杀人无形。” 柳世旌侧目看她,拖出个长长的尾音。 “看来人言不可全信。” …… 傍晚,卫府后院,弯月如钩,光泽映满半个院子。自凝萱离开后,这偏院荒废如尘,允荷出嫁,又草草拾掇整洁,她回来后,引霜又叫人打扫腾给她居住。 凝萱端坐篮椅侧,抚着只几寸长的白狐,灵泽身形灵巧,通身雪白,慵懒地卧在她的腿上,不时轻蹭衣衫缘边上的软毛。 忽地,那白狐双耳竖起,全身警觉,躁动而下,朝她身后窜去,动作矫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灵泽。”凝萱惊地轻唤。 不过半刻,方才的白狐又伴着一道人影从黑暗中折出,近到凝萱身前。凝萱知道,他是接到讯息自悦塞客栈而来。 “未曾料到,柳世旌……他居然会主动插手此事”。 “他来找你。” 易寒看向凝萱,知道事有变故,没想到竟然是这般。 凝萱缓步立在亭台,旋即,面露愁色的神情恢复平淡,她回看易寒,与其对视。 “傅氏,琼瑜案,献玉,满门抄斩……” 她缓缓道来,大抵已猜忖个八九不离十,只是没想到真相比事实远残忍的多。几个字将她今日所晓说完,凝萱掠过他愈发沉郁的神色,将目光定格在亭鳞之上。 “所以,是这些吗?” 做这些,是为了傅府,为了灵儿,为了那桩八年前的‘琼瑜案’?凝萱也终于明白,这事难在何处,“琼瑜案”案发久远,又深在朝廷,想要查清绝非易如反掌,平常子民面圣难如登天,因而,他选中了自己。唯有赢得春贡,便有机会上京都南霖。 易寒侧过身去,也不再看她,算是默认。他好奇的是,这姓柳之人…… “柳世旌告诉你的。” 凝萱点了点头。也不否认。 “他认得‘悬针匕’,对当年那案子知晓甚深,只怕迟早会查到你我头上。” 按规矩,这血案最多也只是移交知州府衙,很快就会结案。谁知柳世旌会对此事如此上心?恰逢章徊娶亲,他便顺道吃了杯酒的交情? “你怕了?” 平整如暇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因允荷出嫁之故,新流没有半点杂质,然这种宁谧对凝萱而言,再回不到从前,物是人非……易寒声音不平不淡,似乎在质问,又或在试探。 凝萱勉强一笑,道。 “所以,这就是你从未透露的缘由!” 是人都会怕死,加之傅府那滔天大罪,易寒能活下来已是极难,谁若是沾染,都是弊大于利。 沉默蔓延,易寒没说话,水中倒映出两道人影,一黑一粉。许久,他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凝萱却抢先淡淡问道。 “那盲眼的杨师傅,又是傅府什么人!” 这也是凝萱将片段牵扯在一起的缘由,那杨师傅曾向自己提过“傅氏”,因而才有那“琼瑜案”。 “他是傅氏家丁,曾跟家主做事,出入傅府,‘琼瑜案’后,傅府满门连坐,他却苟活至此。” 易寒曾多次试探,那人虽闭口不言,但有他在,日后或许会有帮助。 “你确定,傅府是受有冤屈,而不是……” 水月朦胧,扑朔迷离,凝萱觉得自己被牵扯进无解谜团中。人心自私向背,谁都难免会为自己扣上无辜的顶帽,何况是使得他忠心赤城的傅府,使他日思夜牵的傅灵? “傅府自古炼玉为生,琼瑜为真,难道有人会自寻罪名,一心求死?” 那是易寒第一次争驳,不可置疑的辩解,带着怒不可遏,先前的冷淡漠然,直到这一刻,凝萱才觉得,他并非无情无欲,只是这世间,能值得他这般豁出性命的,实在太少。又想起他这些年筹谋策划,受伤无数,傅府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恩情? 长叹口气,想要帮他,重点仍在春贡。只是章徊之事毕竟是自己所为,若是一旦败露,那……他凝向水中倒影,忽觉那人有些孤单。 “下月初便是春贡,不知此事会不会……” 柳世旌来此不足半旬,他本以钦差大臣身份,为春贡之事而来。卫府势微,加之章徊之死,不知他会不会有所偏颇?都怪自己,不该一时恼怒,失手杀了章徊。 “这人精于算计,不如先下手解决掉……” 易寒冷言,提议道。柳世旌知之甚深,只这一下,便将二人计划完全打乱。 “不能。”凝萱神色滞住。 “万万不可冲动。” “他毕竟是御赐钦差,父亲又是朝廷命官,若是死在这儿,必然会牵扯到京都。” 凝萱想起柳世旌之态。 “他今早过来,虽是华冠贵服,可步法轻盈沉稳,指节曲处茧层坚厚,夹风带响,应该是习武之人。” 他们习武之人常握剑柄,久而久之便会形成这样的习性,这也是她初见阿陋时对她有所怀疑的原因。对柳世旌更是如此,若无十足把握,他们决不能出手。 “他来找你,已是有所猜忌。” 把住木栏的手紧紧攥住,柳世旌这般精明算计,若他紧盯章徊之事不放,顺藤摸瓜迟早会查到凝萱头上。 灵泽重新钻到她怀里来,凝萱低头,它已闭上眼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去。 …… 身后,易寒忽得扶住红栏,身子下滑,他按住肩头,周身哆颤起来。 “你……。” 凝萱反应过来,眸染焦急。 “我去取解药。” 男子疾眉蹙目,面如死人,精悍冷漠的脸上生出痛苦,他紧咬牙关,呵责道。 “背过身去……” 其实自凝萱为他用药,几次毒发时他已能保持清醒。然清醒的人,总不喜别人探晓他的狼狈。 …… 凝萱托着碗盏,昏暗密室中,“食人花”娇艳欲滴,花如其名,根叶如血,似能一口将人吞掉。 她手持利刃,小心翼翼将苞蕾切开…… 凝萱懊恼,她竟忘了,朔日将至,上下弦月,他便会旧伤复发。 她小跑将至,凉月似水,地上横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 这样的他,总叫凝萱觉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童,他明明比佟煜,比沈堰都年长不了几岁,可心性总逞强坚毅得好像无坚不摧,可人,明明都有脆弱难当的时候。 不顾易寒意愿将药给他灌了下去,方才她回密室,易寒挣扎中将肩头衣带扯破,其中腐烂溃败伤口发紫发黑,周遭斑驳淋漓,凝萱记得,其中一道,是他自佟府回来后,自己划上的…… “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凝萱自背后抱住狰束微渐停息的易寒,药物的镇定作用下,他额头密汗直渗,但已无力再挣扎。凝萱知道他不怕死,可他年年月月忍受这等折磨,为了就是傅府…… “你放心吧,我一定不让你的心思白费。” 凝萱不喜欢被欺骗,可她却觉得,自己这样做事心无旁骛,就像没心没肺的人一心为钱财而去,别无期待,失望也能少些。 “对不起。” 凝萱合在他腰间的双手忽被人覆住,冰凉刺骨。凝萱垂眸,他折腾完半天,眼睫上也挂上层晶珠,掠去额前拿到疤,他五官刚毅冷然,也是个翩翩少年…… 凝萱双手紧了紧,抿了抿唇,也不知他指的是什么。月影下射,照在二人头顶,凝萱能听到他极力扼住的胸膛的起伏,整个人疲乏至极。 “当年家主身居丞相,又因边关议和之事深受器重,引人猜忌,被迫卷入朝堂斗争,‘琼瑜’失窃后,未经审查定罪,抄家押赴刑场……我死里逃生,后入大理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九龙宴月钩’……” 彼时那西域之物正使于大理寺,正是被那剧毒所伤,才留下这永久病患。那之后,大理寺派人四处缉拿,他无处可去…… 凝萱深吸口气,可想而知,他活下来是多么不易。加之星寥门追杀,他…… “家主对我有再造之恩,即便是死,也要一试。” 星寥门内部之争早有端倪,惩戒制度更是严残,任务失手,再无生还,那日他负伤逃离倒在陋巷之中,被恰往路过的傅家家主所救,傅灵更是寻遍山川名药为他医治,才得以苟延残喘……之后,他应家主提议退出星寥门,按规领受火刑,然门主却突下杀手,他死里逃生,又得傅府相救……自那之后,星寥门对其一直追踪不断。 “放心吧,我会帮你达成愿望的。” 如果没有星寥门,如果不是“琼瑜案”,他一定早有个家,而不是这般漂泊无依。 “对不起。” 说罢。易寒又道了一句。 月弯,雾浓,两人,一狐。灵泽游荡在朦迷中,像是头幽灵。 卫老爷和黎鹰是第二日过来的。二人声音响彻在晨曦浓雾中,榻上易寒猛地惊醒,凝萱按下他,叫他别担心,自己则是迎了出去。 二人是来商量卫府春贡之事。卫老爷白发浓苍,似一夜间老了几十岁。他曾叮嘱引霜过问凝萱允荷疯癫之事,后者全然不知,加之听闻钦差大人昨日前来问话,想来的确问不出什么。 “三妹,我与引霜商量一番,卫府春贡之事还是你来办吧。” 卫老爷知道凝萱对他仍有芥蒂,于是才寻黎鹰一道前来。 107.妥协 - 宴重山 - 垠轫 “放心吧,我会帮你达成愿望的。” 如果没有星寥门,如果不是“琼瑜案”,他一定早有个家,而不是这般漂泊无依。 “对不起。” 说罢。易寒又道了一句。 月弯,雾浓,两人,一狐。灵泽游荡在朦迷中,像是头幽灵。 …… 卫老爷和黎鹰是第二日过来的。二人声音响彻在晨曦浓雾中,榻上易寒猛地惊醒,凝萱按下他,叫他别担心,自己则是迎了出去。 二人是来商量卫府春贡之事。卫老爷白发浓苍,似一夜间老了几十岁。他曾叮嘱引霜过问凝萱允荷疯癫之事,后者全然不知,加之听闻钦差大人昨日前来问话,想来的确问不出什么。 “三妹,我与引霜商量一番,卫府春贡之事还是你来办吧。” …… 凝萱愣了愣,望了眼一旁站立的卫老爷,后者眼神略带躲闪的看过来,哀求的语气附和道。 “萱儿——” 凝萱顿了顿,收回目光。她并非铁石心肠,然面对昔日母亲之死,负心之人怎还有脸面说出这话? “我可以答应,但我要一样东西。” 黎鹰与卫老爷俱是藐过来,凝萱在卫府这些年受苛待颇多,莫非她是想……凝萱却没等两人再问,却已继续道。 “我要整个卫府。” 黎鹰是因代引霜前来,因她快临盆之故,黎鹰将手中琐事放下,专心陪伴,凝萱这话一出,虽出人意料,却是不能替卫老爷决定,后者犹豫,只道回去商议片刻。 两人离开,偏院又恢复往常静寂,晨曦淋落,仿佛她自小度过的无数个清早。凝萱捻起水中一缕荷缘,六月已至,莲种清香扑鼻。这不算过分,对吧。人做错事,当然要付出代价。 灵泽不知从何时攒到她背后,清冷皮毛黏在她衣袂之上,自她从醉春楼出来,凝萱能明显感觉到,灵泽比往日更加依赖自己。 一人一狐,凝萱伸出手掌,灵泽柔软的舌头在表面打转…… 就这么持续半阵,灵泽忽抬头,凝萱循去,木门已被人轻轻推开,半臂宽的横距站着仍是一身黑衣的易寒,晨光折过墙角照在他身上,少了几分戾气,反倒沐浴上温柔…… “你出来了!” 凝萱看得有些愣神,移也移不开眼,忽道。 “其实易寒,还是适合过正常人的生活。” 说罢,才觉尴尬地挪开视线,普通人的生活,不就是生活在阳光下。凝萱记得,自己少有这般见过他。 易寒笑了笑,竟然有几分说不出口的羞赧,他的确,已多年未见过如此轻惬的早晨。 “你饿了吧,想吃什么?” 凝萱问了句,其实是自己饥肠辘辘,以前她与小雅一同时,都要过问她,此时,总要顾及易寒。 “你做?” 易寒缓下台阶,凝萱身后灵泽这会儿又舔绕在他腿边。凝萱好看的眉尖蹙起,他这话问得,颇有几分瞧不起人的意味。 见他蹲身探向灵泽,稍一触碰便被灵泽躲这后退,十分惧怕的模样。凝萱笑着将灵泽搂到怀里,扬眉盯向他。 “你看你,凶不凶?” 灵泽伏在她小臂中的脑袋蹭了蹭,发出“鞥鞥”地乖巧鼾声。易寒落空的手腾在眼前,凝萱见他尴尬放下。哄着灵泽往前几步,凑到他跟前。 “来,你别整天板着张脸,灵泽很温顺的!” 凝萱拽住他的手轻轻抬起,灵泽是惧他更多,毕竟当年险些死在易寒手下,可灵泽与他们朝夕相处,不会伤害他们的。 被凝萱白皙如葱的纤手覆住,冰凉似玉,像股潺潺流涓缓过手心,易寒呆愣住,也没反抗。 “你看,对吧!” 灵泽想缩回的身子被凝萱安抚,缓缓渐息下来,凝萱滞锢余目偶瞥向易寒,居然在他神色中华看出春风般绽开的笑意…… 在卫府安定下来,凝萱想着总要回苏布趟给小雅、萤光和钱瑗她们报个平安。 路过醉春楼时,往日嬉闹繁华依旧,顾客如流,满阁红袖招染,站台迎客的女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凝萱忽然想起自己在这儿的那半月,又响起走时妙菱话语中无奈,又是多出几分感慨,难得糊涂,于是骗过旁人,也骗过自己…… 凝萱绕开这条路,她再没回过醉春楼,只是想念如雁,想问她安好,世事坎途,似乎并没有事可以安然躲过。 只是想见见如雁,又不知要到何时,这牢笼真是将人围困如死! “苏布”仍是先前的牌匾,店面仍是先前的店面,重新开张,萤光必得出面,她带着季祺、尚敏在后院织工坊,阿贵则仍是在店前招呼客人。 见凝萱过来,钱瑗一下子便冲了出来。她现在能自由出入,且后院女红皆是如此,她能在垠城买到各似各样的糕点小吃,大饱口福。 “凝萱,我好想你呀!” 若不是萤光拦着,她此刻一定已去了卫府找凝萱。 巡下四视,苏布虽刚起步,生意却也不错,想来萤光也是能撑起,不必她太担心。 “阿瑗——” 正说着,萤光已带着季祺自帘后出了来,阿瑗紧塞了口点心,萤光啊,就知道管她! …… 说是来看看,其实凝萱最担心的,是她们女子生为外乡受本地布行排挤,没有苏禹唤坐镇,萤光能得信的人又不多…… 萤光挽着她的手,说不累是假的,可这样的生活,让她弥补这六七年来的闲暇空虚,她在别人铺排的道路上愈发行愈远,他也会心有安慰。 季祺自然也听闻了卫家二小姐疯癫失神的事,感叹中只觉多年怨气收了些…… “对了,有你的请帖!” 萤光想了想,忽道。凝萱狐疑,正打算问是什么,阿瑗已自里返回,将那东西拿出来递到了凝萱手上。 “沈堰,邢蕴!” 凝萱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阿瑗、萤光、季祺倒是不以为然,只因她们得知这消息时也是一模一般。 凝萱先是去了沈计医馆,门窗紧阖,于是才去了沈家大宅。墙垣外正有高梯摆布,几名家丁正小心翼翼将其上白绫拿下,凝萱思数,沈诚头七刚过……前几天允荷出嫁,按理他该前去,却是因沈诚之事未能前往,不想却…… “是三小姐啊!” 有人认出她,也知道她是来寻沈堰,于是告知她沈堰在里面。 …… 凝萱进去的时候,摆放灵柩的正堂已恢复如初,空荡无人。凝萱频繁出入这里仍是在年幼时期,嬉笑低语,围炉烹茶,有沈堰和沈姝的地方,必定都是热闹的。 可如今,冷静至极,了无声寂。 凝萱等了半刻,后帘掀开,沈堰拖着沉重步伐出来,胡子拉碴,一身素布,眼角发青,凝萱吓了一跳,鼻头一酸,只怪自己这些天身陷囹圄,没陪在他身边。 “丫头,你来了!” 沈堰见凝萱紧紧盯着自己,眼眶泛红,木僵的神色扯出抹笑,却比哭还难看。 “你没事吧!” 凝萱话一出口,不住呜咽,不止因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也因沈堰是他幽暗生命里难得的亮光,若无沈堰,也不会有今日的她。 “哎呀,哎呀,你哭什么!这么没出息呀!” 沈堰沉重的脸色一变,挤出独属他的好无所谓的浪笑,他自小与凝萱大闹,可不兴这出。 果真,凝萱扯起袖子狠狠擦了把眼泪,“哼”了声。 “谁没出息,谁才哭!” 于是,两人相视一笑,哭得更难看了。凝萱重捶了他一把,知道沈堰终于是长了些心思,不必比之前幼稚难当。旋即拿出那请柬,一副他是不是开玩笑的疑惑。 他与邢蕴怎么会……凝萱原本祈祷二人不要刀尖想向便好,可如今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吗? “丫头,这样不好吗!你不愿意?” 沈堰将那请柬抽去,反问道。他们都乐意的很,父亲母亲,沈姝,没由来凝萱不愿意! “那蕴姐她也……” 凝萱私以为邢蕴看不上沈堰,且邢蕴性情强势,沈堰也受不来。 “丫头,这是我与她的事,你只需到时候喝喜酒就是了!” 沈堰抬头,望向正堂那块“百医世家”的牌匾,是太祖皇帝赐下的,沈家世代为医,如今沈诚去世,沈家总要有人照看。沈堰没看凝萱,只是顿顿道。 “丫头,沈家是再折腾不起了!” 他难道叫沈姝一个小女子去支撑沈计吗?他毕竟是个男子! “可是——” “丫头,放心吧,亏待不了你蕴姐!” 沈堰轻按上她的肩膀,知道她的疑虑,这同样是沈姝的疑虑。至于其他,红尘一梦罢了! “你和蕴姐,是不是私下说过什么!你们,是不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凝萱私以为此,她与佟煜,与易寒,可沈堰算计的,是自己的婚姻大事。 “没有。” 一丝讶异闪过,沈堰摇了摇头。直到如今,他才感受些凝萱这些年些许凉觉,他不如大哥,更比不上凝萱。 …… 回到卫府,凝萱久久没法回过神来,只觉世间事阴差阳错,她虽总觉沈堰与邢蕴这事有猫腻,却丝毫察觉不出,何况,是二人的终身大事。 易寒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灵泽卧在二人脚边。 …… 108.试探 - 宴重山 - 垠轫 回到卫府,凝萱久久没法回过神来,只觉世间事阴差阳错,她虽总觉沈堰与邢蕴这事有猫腻,却丝毫察觉不出,何况,是二人的终身大事。 易寒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灵泽卧在二人脚边。 …… 凝萱将两人茶盏斟满,论起邢氏玉器行杨师傅的事。除去易寒之外,他是当年“琼瑜案”的唯一存留,绝对不能出半点差错。 凝萱点了点头,又念起来沈堰与邢蕴的婚事,不解无奈。 “再过几日,沈堰娶亲,我得到邢氏帮忙,到时看看。” 再者,如今那杨师傅眼盲心瞎,有邢蕴盯着,是以走不远的。 “娶亲?” “也是事发突然是——” “有人来。” 凝萱话未说完,易寒起身。灵泽窝在花盆上,嗓间扯出尖锐的嘶叫。 院外漆黑宁谧中忽扑腾其烛苗,人声攥动渐愈放大,这会儿,来人已举着炬火,聚在门外。 凝萱合上门,头戴衙帽,身着衙衣,是县衙官府的人。 凝萱抿了抿樱唇,上前道。 “不知各位官老爷来这此,有何贵干?” “你说呢?” 随一声厉喝,卫夫人自人后走出,发丝稍凌,狠凶的眼神恨不得将凝萱生吞活剥。 “你个作恶多端的丧门星,我且告诉你,有我在一天,你别想再害人。什么魑魅魍魉,我可不怕……” 自章徊之死,允荷发疯,卫夫人日夜难眠,食欲消瘦,后允荷几经医治不佳,她也是愈着急,后来有家丁传言那晚看见白狐现身,她总对凝萱多出怀疑。而如今,卫老爷居然提出想将卫府掌权交予凝萱,她更是恼羞成怒…… “你们快将她给我拿下。” 卫夫人大呵,宽袖随其身体挥摆怒意。她扫向四下。 “你们再不将她抓起来,可小心被她掐死。” “这个妖怪可害死不少人,她呀,可是从死人身上剖下来的……” “你……” “三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吧。” 为首的道,更不敢上前。一来自卫二小姐死后,先前关于凝萱的传言卷土重来,在布商之家开始流传,而来,卫府与黎哲关系,他们知晓,也不便过于强硬。 “卫夫人将你告到县衙,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小姐还是别为难我们。放咱们一条生路吧。” 先前卫府死人,县衙几次派遣,都难查真相。因而这些人自然更相信流言为真。 凝萱正打算说话。只听健马嘶仰,自院外奔来,穿过人群,停在她跟前。 “住手!” 柳世旌。他翻身下马,这般急促前来也未影响其半点翩翩风流,轻摇折扇,一身冰蓝绸缎,雅致竹叶雪白滚边,贵气依旧。 众人纷纷跪拜。 “各位且先回去。”柳世旌看了眼凝萱,缓息道。 “我方才从县衙回来,黎大人同意宽限三日,卫小姐若能自证清白,这一趟也就免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 卫夫人激动,反被其侍卫拦下。柳世旌奉命而来,便是由县衙接待。知晓他身份的人少之又少,卫夫人此时更无暇弄清。 “可我们方才接到命令……” “你们若不信,回去一问便知。” 柳世旌也不生气,“我人在这里,难道能跑了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只得退回。 …… “多谢柳大人。”凝萱亲自为他上茶。 “若非柳大人及时赶到,凝萱这条命恐怕……” 柳世旌抬手打断她,呵呵一笑。 “三小姐不必客气,我柳世旌至少也身自朝廷,在没有十足证据之前,我保证,没人敢动三小姐……” 凝萱颔首谢过,是她大意,卫夫人不止一次被灵泽所吓,恐怕及早有所怀疑。 “不过——我——倒想听三小姐辩解一番。” 柳世旌四下打量,瞧了好一阵,将杯中酒一饮而下。 “柳大人想听什么!” 茶盏放下,柳世旌看了眼壶钩,缓缓道。 “若非我来,三小姐今晚可要在县衙大牢里过夜……” 他认真盯住凝萱,几乎要挨到她脖颈。凝萱察觉到他的凑近,手腕一紧,已被一双手紧紧覆住。 “纳闷,三小姐打算如何报答柳某?” 心口悬挂,凝萱稍稍挣扎,却未挣开分毫。 柳世旌唇角抹出丝得意的笑,霎时,只听劲风闪过,木窗一影,一双利爪破出个大洞,直冲二人过来,柳世旌察觉之时折腰一避,白影扑跃而上,已扯开几米远…… 柳世旌紧紧盯着这庞然大狐,又瞧向正在缓神,深受惊吓的凝萱,后者屏紧呼吸,也弄不清灵泽的怒怨从何而来,她紧紧盯着这白狐,对峙少顷,这白狐才又如水中月影般褪入琉漆夜色之中…… 凝萱深吸了口气,柳世旌低头,胸前衣衫被其利爪抓出个大洞,险些要了他的命! 旋即,有些意味深长的看向凝萱。 “红颜祸水,自古如此!” 凝萱有些尴尬的笑笑,忙上前帮他检查伤口,一脸歉意。 “让柳大人受此惊吓,实在是……” 不想柳世旌却一把握住她探向前的纤纤玉手,阻止她的动作,含笑道。 “其实柳某今日来找三小姐,还有一事相求!” 凝萱笑笑,有些羞恼地推开安全距离。 “柳大人不必客气,有话直说,凝萱自会倾力相助。” 柳世旌说了个“好”字,随后从袖中取出墨布包裹,将其打开,其里是块半指长宽的清脆玉石,其上凹凸有形,仔细查来像是块夜猫头兽,却平白无故长了双翅膀…… “这是——” 指尖在上轻轻摩挲,凝萱一愣,柳世旌已泯然笑道。 “柳某先前得来一珍奇宝玉,却一直未能鉴得,此次来到垠城,人生地不熟,想请三小姐一助,能否帮柳某寻个鉴玉行当……” 他看向凝萱,话到此,静静等待凝萱答问。凝萱本想推辞,却是片刻思索之后,点了点头。 “柳大人救命之恩,凝萱无以为报。那,凝萱就试试……不过,凝萱对玉石一窍不通,也请柳大人给凝萱些筹谋时间……” “三日如何?” 柳世旌爽快道。语带暧昧。 “那就麻烦三小姐了!” “柳大人客气了!” …… 两人又细聊半会儿,柳世旌仍舍不得走。凝萱看了眼窗外,慢慢开口。 “柳大人,天色已晚,不如……再者,卫府也是春贡投标之一,凝萱也是事事忙碌……” 柳世旌也不傻,自然能听出其中用意。起身道。 “事已至此,柳某告辞!” 走得干脆利落的步伐在门口停下,柳世旌转头,盯住凝萱身前喝了一半的茶,笑道。 “多谢三小姐的茶,另外,春贡之题,是‘朝服’。” 平淡自然的口吻,说罢,消失在院落之中。 朝服!他便这么随口一说吗!多少商行想要的题目! 只待柳世旌走远,凝萱合上门,返回屋内,抽筋般颓坐于木凳,今晚的惊惶才得以缓缓泯灭平缓。这姓柳的,的确是心思缜密,每句话都拐弯抹角…… 门缝轻响,凝萱吓得瘫倒的身子立马起来,只待看见易寒与灵泽时,才深呼了口气。 易寒看着凝萱狼狈,也没说话,只道。 “你应付不来,不如我去一趟。” 凝萱仰头喝光这杯茶,愣愣摇头。 “你来此试探,由不得我们拒绝。” 易寒曾说过,傅氏以为制玉为生,他上来便以于是相邀,分明是在试探凝萱是否与八年前“琼瑜案”有关,凝萱若是拒绝,他只会更加心生疑虑。 “我们要先想个法子,稳住柳世旌。” 凝萱想了想,春贡之事,谁也没想到会牵扯上章徊之死,加之柳世旌对这事紧抓不放,可春贡在即,卫府失势,未尝不是件好事!只要在春贡之前笼络柳世旌,便有希望一试! “小心他怀疑到你头上。” 易寒看向凝萱,柳世旌知道的太多,着实危险。那日灵泽本该毁尸灭迹,奈何被突然闯进的允荷发现,尸体存留,那枝“悬针匕”才会被探知。 “柳世旌以查章府死案为名,却在步步往‘琼瑜案’上靠探,似乎……” 细想如此,他今日前来,一面救下自己,一面却根本不提章徊死因,难道说…… “他姓,柳。” 一旁沉默的易寒忽然道,凝萱先前提起柳世旌时,他并未在意,直到她一再说起“琼瑜案”。 “你想起什么吗?” 凝萱看向易寒,后者沉眉蹙目,似乎在想什么。灵泽又不知何时绕回到她脚边,在其脚踝轻蹭。凝萱叹了口气。 “你呀,你呀,你袭击柳世旌干什么?” 定是灵泽怕她受欺负,凝萱摸摸它,谁叫自己也舍不得责骂灵泽! 翌日,因卫夫人几次带人大闹县衙,又引来钦差大人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卫老爷一怒之下将其关在院中,禁止其踏出房门一步。 “你不好好照看允荷……若非钦差大人没有追究,如今我卫府就是灭顶之灾,就是家破人亡……” 说罢,只叫人好好照看。 他年事已高,如今卫府再经受不得此等折覆。他已与引霜商量,春贡之事,卫府掌权,便全交予凝萱,至于这卫氏布庄,他一时也无暇顾及…… 三日之后,柳世旌按时到来,先是碰着黎鹰,才又来到凝萱府院,只因凝萱答应他,今日带其去鉴玉识器。 109.鉴玉 - 宴重山 - 垠轫 说罢,只叫人好好照看。 他年事已高,如今卫府再经受不得此等折覆。他已与引霜商量,春贡之事,卫府掌权,便全交予凝萱,至于这卫氏布庄,他一时也无暇顾及…… 三日之后,柳世旌按时到来,先是碰着黎鹰,才又来到凝萱府院,只因凝萱答应他,今日带其去鉴玉识器。 柳世旌一身素紫便衣,温和疏华,折扇翩翩,垂缨侧落,凝萱出来时,正见其摇扇正眺望远观院落景致,其扇中所绘,山川江河,名光风胜……凝萱不禁恍惚,竹叶有节,不也正是如此…… 柳世旌看见她,缓步走到凝萱身旁,见其已梳妆甚好,收拾利落。 “那走吧!” 凝萱抬手让他先行,自己早嘱人将轿撵停在府外。 “柳大人请!” …… 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在这六月初盼,神似一对才子佳人。即临盆的引霜正在轶儿的扶引下缓步踱伐,瞧见了正是这一幕,她止足遥遥望去。想起黎鹰今早所说,不禁会心一笑。 柳世旌毕竟是朝廷重臣,轿撵自垠城繁华之处所过,叫卖贩夫声声不断,凝萱直接带他去了最南端的邢氏玉器行。她每隔段时间会来此一顾,为了是看瞧那杨师傅,加之她与邢蕴关系密切,店里的小二都认识她。 邢叔叔自里堂出来,脸上堆满笑意。 “原来是凝萱啊,是来找蕴儿的?她在对面忙活呢!” 说着不住呼人前去招待客人,身后红凌高挂,他一面指挥家丁细心打理,一面不由暗叹。 “我家蕴儿可算长心,她嫁出去,我这桩心愿也算了了,她九泉之下的父母也能安息了!” 叔叔神情的笑意正似长辈父母,与沈堰家中之人一模一样,可见,沈堰与邢蕴的婚事至少在双方都是水到渠成,可,凝萱心中总空落落的…… “叔叔,杨师傅在吗?我是,今日介绍了位客人前来!” 叔叔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丫头直接绕到他这儿来。说着,瞧了眼店外高轿一眼,柳世旌已自行下轿,正往里处来。邢叔叔眼前一愣,他做玉石生意走南闯北,高门阔户也见过不少,这人随一派素衣,却难掩富贵之气。 然这等事,也是道破不说破。旋即叫人将人带去后院,直接带去见杨师傅。 “是凝萱来了呀!” 此时的盲老杨师傅已是一身华服,日夜有人侍候在侧,以他的鉴玉功夫,在邢氏已能独当一面,念凝萱当日救命之恩,后又多曾关照,二人一直以长幼相称。 凝萱还未说话,杨师傅已凭借其灵敏听觉发察另一人的脚步声。 “是有旁人前来吗?” 他多次叮嘱凝萱,少带外人前来,正如邢叔叔所言,他平日鉴玉,也是见玉不见人。 “是,凝萱此次前来,是想请师傅帮忙鉴玉。” 瞧是凝萱好友,也不好多言。只是伸手叫人将玉拿来。 柳世旌将玉奉上,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盯着杨师傅,就在其将近要上前之时,却被杨师傅身前的书童制止。 “原地等候,勿要上前。” “这是师傅的规矩,还请柳大人见谅!” 凝萱侧目看了眼柳世旌道,也是细细观察其神情。 柳世旌微微一笑,示意没事。 半刻之后,只听一声厉呵,纱帘被“噗通”地物什甩开,再看那方才被送进去的玉石,已被丢落在脚边。 “这是什么东西,自哪里来?” 凌斥中带着急促惊慌,凝萱有些尴尬地瞧了眼柳世旌,后者沉默半刻,抢在凝萱前面道。 “是家父自玉商所得,不知这玉身自何种,还请师傅告知。” 躬亲躬近的回问。然里面也是噤声半晌,一道老声传来。 “这玉乃不详之物,还是赶忙掠去,休要惹来杀身之祸!” “师傅,还有——” 柳世旌正又要问,那立侍左右的书童已出了来,紧着将二人褪去。 “师傅今日见客到此,还请二位回去吧!” …… 二人离开邢氏,凝萱本是想去看看邢蕴,可总要将柳世旌先送回府衙。 一路,有些尴尬的场面。还是凝萱先开口。 “实在抱歉,扫了柳大人的兴,不如改日,凝萱再……” 柳世旌咳了声,将玉别在袖中,说了句。 “老人家嘛,有些脾气也正常!不过——” 柳世旌往她跟前凑了凑,语气柔暧,凝萱身上有种清新的鸢尾花香,是精心打扮过。 “不过,三小姐这般殷勤,是所为何呢!” 凝萱淡淡一笑,折腰闪过,脚步放缓了些。 “柳大人身居高位,翻云覆雨,即便是黎县令也要给上几分薄面。何况凝萱一介小女子呢!再者,春贡在即,钦差大人面前,谁不愿多争一言呢!” 说到底,以柳世旌的身份地位、富贵荣耀,想要巴结,又有何奇怪呢! 柳世旌回到府衙,凝萱本想回到邢蕴问候邢蕴,叔叔待她自然也是如同亲女,可她毕竟没个婶婶姐妹,在垠城也无许多朋友,忙起来只怕自顾不暇。 然还未走几步,轶儿便火急火燎跑了出来,说是引霜临盆的消息。 凝萱一愣,赶忙与她回到卫府。 …… 此刻卫府西院,卫老爷和黎鹰正焦急地踱来踱去,按理来说,引霜临盆还有半月,然今早起,她忽疼痛不已,实在无法才叫了稳婆前来。 丫鬟载着血水一个接着一个出来,引霜叫痛声声入耳,黎鹰几次想上前,却被卫老爷拦住。后者神色也是不好,两个大男人相对无言。 凝萱被轶儿带回,里面引霜唤音凄厉,她看了眼焦色难当,甚至看见自己更甚的卫老爷,新中不禁冷叹,本不想进去的,母亲难产而死,那样的字眼这些年无数次在自己脑海里徘徊,然轶儿拽住她,加之实在担心,又不得不推门进去。 “夫人,你使劲儿,再加把劲儿,就出来了!” 刚进门便听到稳婆无奈的劝导,然生孩子这事,是旁人如何也帮不上忙。 “姐,姐姐——” 再看榻沿枕心上半死不活大汗淋漓的人儿,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凝萱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蹙眉道。 “你,你为了这孩子,受了这些年罪,可万万不要放弃!” 凝萱哭着哭着,实在觉得女人可怜,然自己母亲岂不也是这般。引霜闻言顿了顿,恍惚中又看见素玟那双好看清秀的眼睛。她当年就是这么陪在她床前,素玟心下意决。 “等孩子出生,我就带他走!” “你别恨你娘亲,她也总想保你,只是命不由己,若她还在,你总会比现在过得好!” 引霜道,自有了这孩子,她才更懂素玟的心,也是这些年无子之痛,她对凝萱,更是怜惜愧疚疼爱,然最多的,是对素玟的遗憾。她再如何为凝萱抱不平,却都不能狠心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 “我知道,我知道!” 凝萱重重点头,她明白的,自己这些年来的如何不快,都只是因嫉妒,缺失,然这些,都不是母亲能决定的。 “那你能原谅我吗?” “我早就原谅你了。” 凝萱呜咽道。 “可是你若有事,就再无这机会了。” 她不能死,凝萱眼圈泛红。就像人生许多的不闻不问和不可缺失,它摆在那里,摆在那里也好。若一旦没了,才能觉其心痛。 …… 不知何时,耳边传来阵婴儿的清脆啼哭,引霜会心一笑,稳婆将浑身是血的婴儿拿去清洗,凝萱拿绣绢将引霜额鬓的碎汗擦去,她已累得说不出话,仍是极力问道。 “让我看看孩子!” 稳婆将婴儿覆在襁褓中,眼睛闭起,手脚挥舞对整个世界充满好奇。 “夫人,是位小少爷。” 引霜笑了笑,如今这年纪,她与黎鹰别无所求,只要是自己的孩子,怎样都好。她伸出手指,那婴儿便捷手抓住,哇哇大哭,叫人心怜。 黎鹰和引霜早给孩子取好了名,单字一个“晟”。 “晟,炽也,名曰光明、灿烂、盛大之意。” 引霜累得睡了过去,轶儿前去煎药伺候,凝萱好奇地走近,稳婆正哄满脸憋得通红的婴儿。 “这小少爷,哭声清脆响亮,以后是个活泼闹事的!” 凝萱凑近,稳婆往下掠了掠襁褓,刚出生的婴儿短手短脚,挥舞个不停,皮肤吹弹可破,凝萱都怕自己挨着伤到他。 “我能,能抱抱他吗?” 跃跃欲试,然凝萱又见稳婆讲究至极,生怕做的不好。 “怎不能,这是三小姐的侄少爷,来,要平抱,小臂略低,孩子能轻松些……” 凝萱照着她的嘱咐接过来,小家伙一双爪子挠过来,险些上了她的脸。 “哎喲!” 稳婆一惊,凝萱倒是没什么,他一双拳头紧攥着,却还没凝萱掌心大,可爱至极。凝萱颠颠走了几步,小声哄他。 “是晟儿,晟儿乖哦!”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听得一声闹腾的脚步,有人已闯了进来,头发凌乱,手拿碎布。 “少爷,我要看小少爷……” 这人一直冲凝萱,凝萱抱着黎晟闪身一躲,险些趔趄跌倒。怎就没拦住呢!凝萱回神,只见其衣衫杂乱,也没人跟着,定睛细觉,她也一惊。居然,居然是疯掉的允荷。 “我要看小少爷!” 她噘着嘴,蹦蹦跳了几下,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盯着护住孩子的凝萱半晌,忽双手举过头顶,如见鬼怪般哭了起来。 “你,你是妖怪,你抓了小少爷,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110.释怀 - 宴重山 - 垠轫 这人一直冲凝萱,凝萱抱着黎晟闪身一躲,险些趔趄跌倒。怎就没拦住呢!凝萱回神,只见其衣衫杂乱,也没人跟着,定睛细觉,她也一惊。居然,居然是疯掉的允荷。 “我要看小少爷!” 她噘着嘴,蹦蹦跳了几下,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盯着护住孩子的凝萱半晌,忽双手举过头顶,如见鬼怪般哭了起来。 “你,你是妖怪,你抓了小少爷,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 稳婆将黎晟抱过去,赶忙喊人过来,怎么这时候能让这么个疯子闯进了惊扰! 允荷撇了撇嘴,见凝萱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又见刚出生的黎晟离自己越发远,索性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凝萱矮身下去,抬手缭开她额前凌乱碎发。 “你还记得我,我是谁吗?” 允荷瞧了她一眼,“嘿嘿”皱起脸笑了两声后,骂道。 “你是坏人,你是大坏蛋……” 黎晟因受了这惊吓,放哄起的睡意又醒来过来,稳婆并不识得允荷,只一面低撺,不一会儿,来了几个家丁,将允荷连拖带拽弄了出去。 …… 沈堰婚事定下来,沈家二老因沈诚的丧子之痛终于稍有安慰,沈堰决意将沈计重新开张,以前的伙计帮衬都还在,加之沈姝和沈父,沈堰虽还要努力些许,至少不会孤立无援。 沈计医馆。连续一月多未开张,柜台门面上蒙挂上厚密灰尘,小姝以破布将其擦去,又细细检查抽柜中的药草,瞧瞧哪样还需补挂,这世间不论少了谁,都一场雨淋是余生漫长的潮湿,然人总得活下去…… “哎!哥,你去哪儿?” 沈姝自二楼下来,便见沈堰要出去,他这几日心事重重,可想来婚事在即,紧张些也正常。总之他喜事一办,父母都能安心,何况,她也喜欢邢蕴,谁知这欢喜冤家最后能结为夫妻呢! “我,我出去走走。” 沈堰回身,望这沈计又崭然一新,不由恍惚道。沈姝笑着吐了吐舌头。 “你是去邢氏,找邢蕴姐姐吗?” 她小跳着蹦下台阶,调笑道。 “二哥你还有这么迫不及待的时候!” 沈堰笑了笑,没同意也没否认,只摸着她的头叮嘱道。 “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去就来!” 沈姝一路嘲笑他到门外,挥手呵道。 “不必不必,不回来也成……” 沈堰是想出来走走,却不知不觉走到这条道上来,往日,他最熟悉最常去的醉春楼。那晚凝萱得救,他自如雁房中出来,其实二人相对,不过短短数字,有缘无分…… 瞧隔壁酒楼正关门闭户,马车搬立,老板正欲上马车,哀叹连连。 沈堰不由问了句。 “怎么回事,这是要……” 老板瞧了他一眼,将一双儿女送上马车,酒楼关门上锁,便要离去。 “再过几日,这儿便是醉春楼的了!家大业大,做不得了……” 说罢,绝尘而去。 沈堰愣在原地,眼见翠姨已带了家丁前来收房,见到他,也是惊着许久未见,笑道。 “沈公子这是来找谁!若是‘鸢仙’,已被您接走了,若是如雁,那就……” “那就如何?” “那就,如雁如今已名花有主,沈公子还是各自为安吧!” 说起凝萱的事,翠姨仍心有不甘。话罢,手指娟巾胭脂扑鼻,对沈堰道。 “若是沈公子有喜欢的其他姑娘,翠姨我倒是很乐意!” 沈堰不以为然,思索片刻,请求道。 “能不能,让我再见如雁一面!” “这,这……” 翠姨一笑,略有深意的伸出手来,醉春楼本就是花天酒地花银子的地儿。 上次欠下醉春楼六千两,凝萱虽又送了些来,加之沈诚去世,沈家大不如前,沈堰将身上仅有的银两交到翠姨手中。 穿过人影绰绰的正堂,白日的醉春楼没有入夜热繁,然艳曲歌舞不断总能吸引到不少达官贵商,如雁的别院仍坐落于后庭之中,小二将沈堰带去,自己便先行退下。 远眺而下,仍是清净林立,院中圆缸荷叶飘垂,琵琶箜篌丝丝入耳,她还是喜欢清净…… 沈堰木木立在原地,这也移动不开脚步…… 大约半刻,只待沈堰下决心上前时,只见一端行方正之人自门外小径缓步而去,稍一敲门后,便有人迎了上来,正是许久不见的如雁…… 沈堰下意识伸出的手滞在半空,如鲠在喉,他紧紧盯着如雁,那男子一转身,沈堰却是看清了他的面庞,居然是前几日在沈诚下葬那日出现的黎哲…… 沈堰收回的手紧攥衣袖,又呆呆望着两道背影进入房内,转身离开了醉春楼…… 楼外,只是半刻功夫,隔壁已开始派人翻修,明晃晃的“醉春楼”牌匾又顷刻挂了上去! 屋内,如雁顷身一拜,黎哲是本地县令,能亲自见自己,已是荣幸之至。她因父族连累贬为官妓,年年要与官府汇查,想要脱籍,自然也要得官府允许。 …… 黎哲离开后,翠姨便来了,与她说的是沈堰前来的事,语中不免带笑。 “沈公子如今囊中羞涩,可是供养不起姑娘你了!” 如雁一愣,浅浅扯笑,将手边那件金丝缕衣披在身上,转言问道。 “妈妈将投标中客安排在何时!” 翠姨笑得褶子遍立,挥扇道。 “明日,就是明日,明日如雁你呀,就是有人家的人了!” 如雁点了点头,正午阳光罩下来,炙灿萎颓。 卫府。引霜生下黎晟没几天,便被接回了黎府。先前是因卫府无人,如今凝萱回来掌卫府事,凝萱虽不通布庄生意,却对针织布工研究颇多,想来她也能安心些。 傍晚,落日合壁,院中传来浅音萧声,伴随暮色,缓娓而至,灵泽窝在凝萱脚边,有些躁动着甩甩耳朵,凝萱笑了笑,替它捂上。灵泽似很不喜他这萧声带来的凄涩弥漫…… 灵泽就这么躺着斜睡了过去,凝萱移开手,缕了缕灵泽鼻翼,想起被带走的黎晟来,灵泽刚到她身边时,也是团子大小,它们兽类又与人不同,半年已长开几倍大…… …… 半刻之后,萧音止住,灵泽刚沉去的身体惊蛰般醒过来,已有一人从天而降,身着黑衣,小巧精致,凝萱一愣,才发觉阿陋已又将那先前的黑面具挂上。 “坐吧。” 凝萱倒茶给她,笑了笑。 “阿陋容颜倾国倾城,若是不掩住,是要将人迷死的。” 语中调笑,却是事实,阿陋的脸当真是精巧如狐,稚而不魅,是以像还未展开的罂粟,这也是苏禹唤叫她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之一。 阿陋笑笑,如今自由许多,可在苏布,她对针织绣花毫无兴味,砍柴做饭又实在亏待,恰巧凝萱前几日去,说想借她一用,她便索性跟了来。 “那人被官府带走了!” 阿陋抿了口茶,她一直在邢氏玉器行,替凝萱监视保护那位盲眼老人,她虽不知为何,然凝萱的忙,定是要帮的。 说着,另一黑衣身影已推门进来。阿陋虽与易寒不熟,却暗下已见过不少,于是合拳礼貌点了点头。 易寒亦然,谁也没说话。 不知是不是凝萱错觉,她总感觉易寒对阿陋没有平常人的疏离排斥,她想了想,或许是二人身上那股相切而近的冷气,他们是刀,任人所为的刀。 “柳世旌将杨师傅带走了,他难道……” 凝萱蹙眉看向易寒,她之所以带柳世旌去邢氏,是想探他是敌是友,毕竟他对“琼瑜案”的好奇,人尽皆知,他这般避重就轻查探章徊死案,一定有他的目的。 “小姐,柳大人有请!” 几人还未说话,只听门外已有人进了来,通禀道。 易寒看向凝萱,她也正在看着自己。他正要说话,门外之人只当凝萱没回应,又道。 “柳大人在城西酒楼设座,请三小姐前去喝茶看戏!” “请回禀柳大人,凝萱稍候前去!” 凝萱探出几步,叫这人先回去,然后叫人前去备轿。 …… 换了身衣服,又精心打扮一番,凝萱不忘叮嘱易寒,不要轻举妄动。这才离去。 阿陋捏着凝萱叫她捎回苏布给萤光的信,又瞧了眼杵在门口的易寒,心下叹笑,她很确定,在他双瞳看到了愤恨和不满。 城西酒楼,凝萱刚到楼下,已有柳世旌的随从阿俱和阿立前来迎她,直接带她到了三楼,柳世旌起身,戏已唱了一半儿,他也已等了半天。 “三小姐!” 凝萱也没客气,他找自己,自然不会说喝茶看戏这么简单。 柳世旌与她相侧而坐,也没拐弯抹角,他屏退众人,给凝萱斟茶,笑了笑道。 “这是我从南霖带来的‘君山银针’,产于岳阳洞庭湖,三小姐尝尝。” 凝萱抿了口,清香入鼻,的确不同凡响。 “南霖的茶,的确少见,凝萱还从未尝过!多谢柳大人!” “那三小姐,可愿往南霖一顾?” 手中茶盏险些碎落,凝萱惊着,柳世旌却继续正言道。 “三小姐可还记得,前日那位盲样杨师傅!你可知他的身份!” 柳世旌盯向凝萱,后者摇头,一脸茫然。 “我之前同三小姐提起八年前的‘琼瑜案’,他便是当年的主事人之一。” 说到此,柳世旌凑近些,近近盯着凝萱,捏了捏手中的茶杯道。 “我已将他的底线探个清楚,三小姐该知道,与朝廷作对的下场……” 凝萱掌心攥紧,面色煞白,正思索如何回答。只听一道骂声传来,柳世旌转身一躲,二人同时回眸,那被阿俱拦截不住的女子已将茶盏冲凝萱与柳世旌呼了来,只是一下没中,“啪”地一声碎裂在地…… “姓柳的,你就是这么奉命办事的!” 111.暗杀 - 宴重山 - 垠轫 说到此,柳世旌凑近些,近近盯着凝萱,捏了捏手中的茶杯道。 “我已将他的底线探个清楚,三小姐该知道,与朝廷作对的下场……” 凝萱掌心攥紧,面色煞白,正思索如何回答。只听一道骂声传来,柳世旌转身一躲,二人同时回眸,那被阿俱拦截不住的女子已将茶盏冲凝萱与柳世旌呼了来,只是一下没中,“啪”地一声碎裂在地…… “姓柳的,你就是这么奉命办事的!” …… 这女子一身鹅黄粉枫杏勒边长裙,俏脸皱皱怒成一团,脑后步摇因其大步而上的动作来回摇摆,步梯旁止住,身后是满脸无奈跟在其身后的阿立和阿俱。 “大人,这……” 阿立摊手,语塞地心虚,看向柳世旌,他们就像想拦也拦不住啊。 柳世旌使了个眼色,二人赶忙又褪去。 “姓柳的!” 女子一直扫视在柳世旌与凝萱之间的眼波最终顿在前者身上,柳世旌收回目光,就在其已想好如何辩解时,那女子已绕走到凝萱身旁。抬眼旁若无人道。 “姑娘与姓柳的,是何干系!这姓柳的,可不是好东西……” 咬牙切齿,言语之间,皆是针锋相对地,对柳世旌的暗讽。然身后的柳世旌也只是微笑,听闻她这么说,甚至没了反驳的欲望,而是临席而坐,就自矮身喝起茶来。 “姑娘你误会了,我与柳大人,只是在此饮茶听戏,并无其他!” 凝萱看了眼事不关己的柳世旌,尴尬着褪回小步,上下打量着女子,她虽很想装作副咄咄逼人的威吓样,却是软音翠语,像极了娇嗔生事的大家小姐,又瞧其翡青耳坠,步摇生辉,身着衣物,皆非凡俗之物,想来与柳世旌一般,是京都南霖来的富贵人家。加之以柳世旌的身份,这女子说不定出自什么达官高戚。 凝萱本想礼貌问一句,却不想这女子轻哼一声,抬头扫视这酒罐顶,寂静无人,又藐向柳世旌,若有所思道。 “饮茶聊天,也需要避人见客,找这么个偏僻处吗!” 说罢,不禁对凝萱好言缓道。 “姑娘你年纪不大,也不为自己的名声清白着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 是以词穷,转言好语相商道。 “我倒是有个好办法,姑娘和柳大人若是不介意,那便添我一个,想来,姑娘你不会拒绝吧!” 女子愣愣瞧向凝萱,随带上了柳世旌,却丝毫没给其拒绝的机会。 凝萱看了柳世旌一眼,点头道。 “当然不会,姑娘请!” 她知柳世旌的默许,且其似乎对这女子,也有几分惧怕和宠溺。 “我就说嘛,光明正大,自然不足为惧!你们继续,我瞧这戏文不错……” 女子反身坐回到柳世旌身旁,竟自观戏,扬手道。 “阿立阿俱,上茶……” 旋即这二人倒是真真出现,毕恭毕敬奉茶,要知道,他二人皆是柳世旌的贴身侍卫。 于是场面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凝萱离二人最远,虽说着女子没再说什么,凝萱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她能感觉到,这女子扑鼻而来的醋意。 “三小姐,柳某话已至此,若有闲暇,还请三小姐上县衙一趟,你那师傅嘴巴可是严实的很……” 见柳世旌旁若无人,凝萱也接道。 “柳大人何以对当年的……事,关心至极!” 柳世旌笑了笑。 “三小姐有所不知,家父本为这悬案主事人之一,你那师傅可是当年按例斩首的傅府家丁,记录在册,若此事被旁人觉察,家父名声尽毁……” 话中之意,为了保全名声,可他分明可以直接下手,可仍是…… 凝萱又想说什么,柳世旌已起身,礼言道。 “事已至此,柳某公事在身,还要赶回县衙!” 听出他话的意思,凝萱拜别,先行而去。旁人在侧,柳世旌收敛许多。 凝萱离开,女子一双厉眼又愣愣瞪向柳世旌。 “你怎么会来这儿!” 女子歪过头去,就是不说话。 入夜。小雅带着来到卫府的人,是萤光与钱瑗。 两人是为春贡朝服之事而来。他们虽自江南而来,然身在垠城,便有与其他布商一夺高低的机会,萤光擅技挑染,她这几日将布料备成,却迟迟没有下针。 “你知道,尚敏对‘关锦’也并不熟练!” 萤光道。她其实并在不在意春贡,正如孙大娘一般,追名逐利企欲忘却本心,她如今只想安顿好苏布,可她又明白,凝萱很在乎,不论是因何在乎。何况,“关锦”本来是她与苏禹唤之物。 “所以凝萱,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逛得乐此不疲的钱瑗跳到她跟前道。这几日她与小雅在垠城吃喝玩乐,没想到还有卫府这样有趣的地方…… “还有,你与卫府,毕竟是血脉至亲……” 凝萱被萤光攥紧的手心缩回,眼底发凉。 翌日。傍晚,即将入夜。县衙狱牢,灯火昏明,炬影晃闪,巡视来回的县尉踱步走动,在石墙上映下巨大黑影,牢犯哀嚎冤音随着伸出的双手一般将这地方勾勒得更如地域。 其中远僻,上锁的一方角落,漆黑无音,隐约传来苍老密集的念经叨声。 凝萱来到县衙时是下午,然见到柳世旌,又被人带到此地,已是繁星漫天,只因其所言,这人过于重要,要几番察检…… 从昏涩小道而入,带凝萱过来的县尉矮身将铁匙插进锁眼,那方正木箱便被打开,露出张苍老孱弱的血脸,腕带镣铐,血肉模糊,瘫躺在地,凝萱周身一冷,任谁见到这等酷刑,都忍不住心颤畏恐…… “师傅——” 她轻轻叫了声,正欲跨过铁栏饶进老者身旁,那县尉便已正面迎了来,当着凝萱的面又将铁栏锁上,恭敬道。 “三小姐,柳大人吩咐,还请见谅!” 见柳世旌方才谨慎之状,想来他是极为看中这人,凝萱点了点头,她明白。 待县尉走后,凝萱将取来的饭食隔着铁栏放进其中,听闻他几日滴水未进,然自己,总归是希望她活着…… “师傅,你吃点吧!” 杨老默默展开眼眸,他是个瞎子,并看不见。合起的双手稍稍一动。 “你到底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用刑之人只管逼问,这些显然易见的东西,并没人告诉他。未听到凝萱回答,他也没勉强,只道。 “你回去吧!救命之恩,在下来世当报。” 不论凝萱安的是何居心,对他这种终日提心吊胆半辈子的人来说,能过几天安稳日子,已是幸然。 “凝萱并无恶意,只是希望师父能说出真相,还自己清白。柳大人是个清官,必定能保师傅性命的……” 凝萱眼神一闪,真诚道。柳世旌闪烁其词,那日茶谈,她并未将他的用意打探清楚,奈何杨师傅这重要人证又落入县衙手中,她必得先保住他的性命,加之柳世旌要求,他似乎,也很想知道他生还的真相。 凝萱说罢,杨师傅便又屏息凝神,合起眼眸默默念起经来。 “师傅——” 任凝萱再如何喊唤,他也再不为所动,正如柳世旌说的,油盐不进。 “你回去吧,不必多问!” 杨师傅挥手,不耐烦道。当时他来此地之前,就已有所察觉,有人在调查当年之事,然他九死一生,得凝萱相救,可如今,如今还是饶不过的。 “师——” 凝萱挨近那铁栏,几近要凑近老者的手滞在半空,此时,头顶炬火一灭,整个狱牢陷入一片黑暗,关押牢犯之音赫然陷入沉寂,旋即又像感刚入锅蹦起的水浪般惊呼起来。 凝萱矮着的身子动也没动,随着一声不知哪里传来的惨呼,惊扰众人,有人手间摸到一只截断的人手。 凝萱屏住呼吸,缓平下来的黑寂中,她感觉到那道脚步的临近,居高临下,正对自己而来。 正当那刀刃触到铁栏的瞬间,凝萱伸手拦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也正是这一刻,凝萱才明白,这人的目标不是自己。他是来杀杨师傅的。 那人抽出的剑柄又缩回来,正慢慢移向凝萱。 “你是谁,是什么人!你是来杀我的!” 杨师傅当然感觉到了氛围不对,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酷刑之下,没想到多年过去,这旧事还能掀起风云万里。 “杨师傅,家主要我代为问好,只是苟且多年,终得一报!” “你,你是……” 杨师傅恍然大悟,老泪纵横。 “他,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只有死人,才不会吐露任何秘密。” 刀光如煞,顷刻间向凝萱头顶劈来,就在同一瞬间,匕刀箭般飞刺而入,那人手一软,刀柄落地,人影飞跃,两道黑影厮打起来,凝萱重缓了口气,起身间,人声自远而至,恍惚间炬火通亮,将漆黑一片的牢狱点亮,县尉死晕在牢房外,他们是自此而至…… 刀剑相拼,此刻也落下帷幕,长剑离那刺杀之人仅半寸之距,一双凌厉眸子看向凝萱,也整被走进的柳世旌捕捉。 柳世旌不由多看了两眼,凝萱与这人,似乎相识。 “这位是——” “是我卫府的护卫。” 凝萱赶忙道。若非易寒及时赶来,她与杨师傅早命丧黄泉。 “护卫。” 柳世旌若有所闻的重复道。旋即看向那刺客,悠悠道。 “说吧,你自何而来!” 凝萱与易寒对视一眼,心都悬在嗓子眼,这刺客却轻呵一声,倒下,吐血而亡。 柳世旌看都没看一眼,似乎对这事习以为常。 旋即往里小走几步,看向一脸惊恐的杨师傅。 “你呢!” 112.毒蛇 - 宴重山 - 垠轫 柳世旌不由多看了两眼,凝萱与这人,似乎相识。 “这位是——” “是我卫府的护卫。” 凝萱赶忙道。若非易寒及时赶来,她与杨师傅早命丧黄泉。 “护卫。” 柳世旌若有所闻的重复道。旋即看向那刺客,悠悠道。 “说吧,你自何而来!” 凝萱与易寒对视一眼,心都悬在嗓子眼,这刺客却轻呵一声,倒下,吐血而亡。 柳世旌看都没看一眼,似乎对这事习以为常。 旋即往里小走几步,看向一脸惊恐的杨师傅。 “你呢!” …… 将那此刻挟制时,人已服毒身亡。柳世旌将杨师傅带走审问,便直言又将凝萱支走。 “我记得,那人说,家主……” 凝萱与易寒往卫府方向去,一路猜测起杨师傅当时的话,怪不得他言辞闪烁闭口不谈,他能苟活到如今,也一定同那家主有关。 凝萱看向易寒,后者沉默无言,似乎很不想讲话,她这次想起,自己来县衙的事并没有同他讲起。然又好在是他。 “你怎么会跟来?” 凝萱问了句,易寒也没回答。凝萱几次借用阿陋,同时不愿他出面,也是怕柳世旌察觉当年大理寺之事,毕竟杨师傅是存留证人,易寒也是,柳世旌若是知晓,搞不好对他怎样。 “你以后还是少露面,我怕那个柳世旌——” 男子眼神闪烁,还未等凝萱说完,已快步走出几米。凝萱深觉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不过这般说话,似乎也有些不知好歹。 “易寒。” 凝萱跺了下脚,跟上去。好吧,算是自己理亏,谁叫这人总是闷闷的。 …… 回到卫府,已是三更天,今日暗杀之事,柳世旌明面是不愿透露半点,也更叫人心急。易寒将她送到门口,天炎渐热,灵泽枕着自个儿尾巴睡在花盆旁,圆茸的身体不凑近看还以为是一团毛线。 “你回去吧,早些休息。” 易寒看向呼呼大睡的灵泽,凝萱与他一同巡去的目光收回,与他道别。她自然知道他心地是好的,可一路上,她是尽力也找不着他能接上话题。自己还委屈呢。 易寒点了点头,回身消失在院巷的拐角中。 偏院没有点灯,月影下落,撒在木石板上好像层洁白的银霜,凝萱踏着月色回到屋内,一下子进入整片漆黑中,胸中憋闷着呆坐在木凳之上,自己似乎,有些矫情了…… 整个人冷静下来之后,才察觉哪里不对,耳边传来阵“嘶嘶”地自远而近的空落,仿佛从无底深渊弹落,一步一步爬动向前。 凝萱头皮发麻,这种情状与记忆中重叠,她还未说话,只觉已有油腻光滑攀绕上自己腿臂,她猝地起身,狠力猛甩起来,恨不得将整条胳膊锯断…… “救命,救命——” 可那股细长凌饶仍在不断爬绕,凝萱腿脚也似被五花大绑般,移不开半步,她下意识惊呼出声。 几近是同一时刻,房门被猛地推开。 “凝萱。” 听到声略带颤抖的呼喊,凝萱哭得更凶,却是再发不出任何声响。 “有……有蛇。” 易寒袖中取出半截的火折又暗暗放了回去,他抓住她冷汗直密的手。 “别动。” 下一刻,凝萱感觉到那些附结在皮肤上的光滑缓缓扯离,她忍不住想动,小腿却忽得一疼,不由闷哼出声。直至再感觉不到那东西,凝萱身子一软,整个倒坐在地板上。 易寒起身,去了又回。其手中火苗闪动,他回身将桌前笼火点燃,整屋便便照得通亮。凝萱愣愣坐在地上,面如白纸,像是刚渡了场大劫,她抬起缩在膝盖中的头,看向易寒时,眼睫轻颤,泪带晶莹。 “没事了。” 易寒没再多说,走近将其打横抱起,凝萱下意识环上他的脖子,眼见其要将她放上床榻,凝萱咬了咬唇。 “能不能,能不能不在这儿?” 易寒动作止住,凝萱看向他,后者正愣愣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去,去偏房。” 回到卫府后,为了他来往方便凝萱叫人在这偏院中收拾出一处房屋,可他仍是来去无踪,住在悦塞客栈,这次算是派上用场了,若今晚仍睡在这儿,她是要彻夜难眠的。 凝萱离他半微宽的眼睛轻而易举地听到了他的叹息,是嫌自己多事吧,可凝萱的手是半点舍不得动,如何都好,既抓住了这救命稻草就不能松开。她吊在他脖颈的手甚至紧了紧。 点起烛火,也是间方正素雅的卧房,先前养蚕和安放织布机的地儿,刚进来时,周身一寒。凝萱松开他,下意识扯住他的衣衫,却见易寒已掀开她腿上衣料,凝萱脸色越来越差,方才似乎的确被咬了一口。 脚踝上寸,是三四斑驳红印,易寒方才见时,已发觉那蛇类毒性惊人。凝萱对上他的眼,指尖攥紧的衣角就是不松,道了句。 “疼!” 她平日如何从容也毕竟是个女子,何况这蛇,是她自小就怕极的。 “躺好,别动。” 易寒将她恋恋不舍的手放回原处,凝萱咬牙看他,却被其了然目光逼回。凝萱躺下,眼泪“滴答滴答”线一般掉下来。人脆弱的时候,总由不得别人凶的,眼神也不行…… 将那块衣衫布条“嗤啦”撕开,绕在她腿上数圈,又紧扎起,防止余毒外涌。将凝萱给他随身携带的汁液轻涂上层,凝萱动了动,感到伤口处一阵冰凉…… 凝萱一张委屈巴巴的脸还抻着,见易寒看她,赶忙抬手狠狠擦了把。 “你走吧,别回来了。” 将她的裤脚盖下,易寒起身,推门而出,几声口哨般的惊响后,灵泽便顶着张懵脸进了来。 “这蛇有毒,需些白矾。我去去就回。” 中规中矩的知会,见灵泽窝在自己脚边,凝萱才叫住他。 “抽屉里有。” 她记得先前沈堰成斤待两的往她这儿拿药,那东西也有些,平日也不常用的,便被她锁进了木柜中。 按她的指示将东西取回,烧刀过火,白矾滴之,汁液渗溢,滴在伤口处,凝萱疼得缩了缩身子。 “忍忍。” 易寒按住她,再看凝萱时,带泪的脸颊被烧得红扑扑的,他收回目光。 “睡吧。” 不想凝萱却从袖中取出袋银两,递到他手上。像孩子交换物品般真诚。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给你工钱。” 这样想,他是不是能满意些,想想大半年了,就算真是个护卫,也该得个工钱吧。先前是她没有,这是苏布新开张后,萤光取来的,她给沈堰送了些,去还醉春楼的赊账,剩下的全在这儿了。 易寒笑了笑,凝重神情中多出几分柔和,他推回来。给她带上被子。 “你留着吧。” …… 凝重知道他的脾性,说不收,便是不会收的。 “那你……还走吗?” 隔着红烛添明,凝萱悻悻问道,他不收这钱,她便更觉得自己理亏。忽得又想起。 “你刚刚,是怎么知道……” 他已经走了,可是分明及时出现。 “睡吧,我在这儿守着。” 易寒将烛盏移到木桌前,熄灭,只留一道笼影,昏黄透黯。凝萱见他已又坐回桌前,她占了他的屋子,他定是没处可去了。想来真是对不起他。 凝萱往里靠了靠,给他留出些空闲。上次他守了一晚,这次……他又不是灵泽,窝个角落就能睡。 “你要不,凑合一晚。” “不用,睡吧。” 凝萱咬咬唇,怕了两下床铺的手收了回来。 其实天已将亮,凝萱脚踝传来的酥麻和疼痛,加之昨夜毒蛇盘绕,她怎也没合眼,偶然看下易寒,也是随手翻看她的书,似乎未有睡意。 “易寒,你与柳世旌相识?” 凝萱出声,否则,他怎会叫她带柳世旌去见杨师傅,杨师傅身份暴露,岂非很快就会牵扯到自己。 “柳族世代为官,与傅府,有所牵疾。” 他并不确定,只是记得傅老曾提起,然柳氏众多,不一定就是柳世旌一族,他不过是个护院,主家之事也不会多打听。 这般看来,柳世旌似乎与他们一样,想要探求真相,而非置人于死,可他极力如此,总要有个理由。 “因傅府世代以玉为生,不论是你,还是杨师傅,都会些鉴玉技巧。” 易寒点头。其实他不过会个一星半点,然见那杨师傅,功身如此,便该知晓其有多受器重。 “对了,那日,柳世旌邀我前去,碰见了个小姑娘……” 第二日。迟迟未能等到县衙的消息。凝萱想起阿瑗的话,便出了卫府径直去了苏布,萤光挑染布料,她与尚敏等负责裁切织绣,总要聚在一起商量一番。 浆水,担缸板,碾布石……阿瑗忙活了几日,方大功告成,她排排手,看向凝萱。 “我们萤光,为了春贡,几天几夜没合眼呢!” 凝萱伸手摸摸她的脸,逗她。 “是是是,你的,你的萤光——” 尚敏、季祺拱身大笑,阿瑗脸上五颜六色,她就不是个细心的。 “哼!就知道取笑我……” …… “我看,这宽袖就用双凤针叠流云织,两层上色,既可观又不失实用……” “至于这沿缘,便再添上几层……” 说来说去,几人分工齐全,凝萱想了想,还是回去卫府,在苏布难免又惹人议论,为这些刚起家的姐妹招来灾祸。 夏日至,烈日炎下,芬香扑鼻,凝萱回望院落,五颜十色的花卉珍草在清风中摇曳,她记得,先前有段时间光秃秃的。阿瑗浇完水,笑着炫耀。 “怎么样,养得好吧!这可是萤光的宝贝,她可看中呢!” 113.礼成 - 宴重山 - 垠轫 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苏禹唤那张桃花般多情的双眼,她知道,这些花本就被照顾的很好…… 沈堰与邢蕴的婚礼订在三日之后,凝萱要抽出空暇去邢蕴那儿,她虽与双方都相识,然邢蕴总归更需要她。 进去的时候,叔叔正坐于邢蕴身旁倾心长聊,叔侄两人其实比父女更加亲近,一个没有妻女,一个父母双亡。叔叔抹了把眼泪,流露出行走四方商户少有的落寞。 “好在这东街西巷的,离得不远……” 沈计与邢氏同为生意人,又同在垠城为家,也算门当户对。更主要的是,他先前见过沈堰,之后他依礼前来拜见,他觉得这孩子面慈心善,性情开朗不计较,也能弥补邢蕴这不易近人的冷淡。 “行了行了,叔叔,知道了。再者,我不还是会回酒馆嘛!” 邢蕴不免唠叨,虽不真切,却是能感觉到叔叔的不舍。见凝萱过来,叔叔赶忙起身让座。沈家也言明,即便邢蕴嫁去,也能按时回来照看酒馆生意,那是邢蕴十几年的心血。 “我家蕴儿有你这朋友,真是幸运……” 说罢,又想起那日被官府凭空带走,且几日无音讯的杨师傅。店中生意没了他,还是略受影响。 凝萱也是叹气,柳世旌一直未派人来传递消息,颇有副落井下石的意思。 “叔叔放心,我过几日再去看看。” 凝萱思索道,她必须稳住柳世旌,春贡佳机在即,她必得上心,商行不少人已是各技齐出, 谁知柳世旌会…… 叔叔点了点头,转而喜笑颜开,这几日仍是邢蕴大事为重,他走南闯北这些年,对钱财也是淡然笑之,不过是稀罕那么个人才,他拂了拂袖,还是不要愁眉苦脸。 凝萱将自苏布带来的喜服挪到她身边,这是萤光和几位姐妹亲自上手几日几夜缝制而成,不说与邢蕴关系亲密,苏布开张后,邢氏没少叫人照料生意。 “蕴姐。” 木梳自她及腰长发间划过,凝萱叫了她句,她成亲是意料之中,与沈堰却又如惊天奇闻,可事到如今,不论真相如何,她无权开口,更无回转之机。 “喂,你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棱镜中反射出凝萱略带担忧的脸,邢蕴挑眉,喜言道。 “没呀!” 凝萱否认,想来沈堰对着邢蕴,也不敢怎样。 “蕴姐,以后……若是沈堰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 “行了行了,知道了!” 邢蕴道,沈堰和她对打,难道还能留个全尸不成! 将衣服换下,梅角丝缘勾勒青暗,外衬鲜红刺眼,邢蕴对着镜子转了一圈,她平日也喜欢穿红,却极少穿得这般鲜红,果然,衣服是好看的。 “蕴姐,成婚后可要请苏布的姐妹喝一杯!” 见邢蕴不禁愣神,凝萱开口打趣道。 “阿瑗嚷嚷着要把你的好酒喝光!” 邢蕴笑了笑,次次去阿瑗那张嘴就没停过。 “到时候叫阿胖送上门去,管她喝个够!” 邢蕴倒不打紧,苏布的姑娘个个能干! 傍晚,落日照映在这方不大的酒馆,阿胖应和生意,邢蕴出嫁,他还真有些舍不得,但想来是沈堰,也比旁人好些。那人虽嬉皮笑脸,却心肠不坏。 “多大的人,还哭,过了明日,我可要回来收拾你!” 邢蕴白了他一眼,笑了笑。每个人伤心的不得了,可又是高兴的不得了。 沈堰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奢贵高轿,红衣丫鬟喜娘,凝萱起身望了眼,沈堰端方雅静,神情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淡定,沈诚出事,沈计开张,他话少了许多,也多出几分易寒身上那种历经大事的沉寂。 凝萱将邢蕴扶上轿,沈堰向着叔叔微微躬身,邢蕴并无其他亲人,叔叔扶起他。 “小子,对我家蕴儿好些!” 沈堰神情微顿,对着其老泪纵横的脸,只得重重点头。 凝萱跟在身后,从垠城东郊至西岭,并不远,她跟着冗长队伍慢慢走,夕阳刺眼,移过人人身着的红衣,热闹而繁华。 钱瑗、小雅拽住萤光、尚敏、季祺、阿陋早已到了沈府,荧光本不是爱凑热闹的人,耐不住钱瑗唆使,便带着众人过来,毕竟是邢蕴的大事。不到一会儿功夫,钱瑗已与沈姝打成一片…… 沈姝将邢蕴接下,又见凝萱,欣喜难耐,更甚是,见自己二哥终于有个人样,父母也能安心。 “蕴姐姐,我扶你进去!” 沈姝恨不得替她哥早日将邢蕴接进来。 “丫头,听说你回卫府了!” 沈堰回身,方才没来得及说大话,终是得了空隙。那六千两,她托人送来一半,怕的就是自己不收。这丫头,还是心细,还是要强。 凝萱点了点头,知道他又要说什么似的。 “你好好经营沈计,若真有事,我可不会客气!” “这才是我家丫头!” 沈堰笑着拍拍她,又露出那种与年少时相似的微笑。没皮没脸道。 “你虽不愿叫我声兄长,我却自以为之……” “去你的!” 婚宴来的不少是沈堰平日结交的公子好友,他迎客笑谈,没敢喝得太醉,最终被人及早推进了洞房,红烛摇曳,他随手取来木盘上的秤杆,将邢蕴头上的喜帕掀落,便露出五官英气却不失动人的脸。 沈堰与她并肩坐下,深深叹了口气。 “邢——” “等等。” 沈堰还未说话,便已被邢蕴出声制止,她起身走到门口,轻轻将铁锁打开,“哎喲”几声,倚贴在门板上的人便跌了进来,正是前来偷听的沈姝、钱瑗和小雅,连带着脸皮较薄的凝萱。季祺、萤光和尚敏。 谁人都做不到面不改色,唯有钱瑗和沈姝。 “闹,闹个洞房不行啊!别那么小气嘛!” 邢蕴与沈堰对视一眼,这二人都是家里不得了的闹事鬼,怕是拒绝不了。 “各位姑奶奶想怎么闹!” 阿瑗一听,是更加来劲,她索性将偷来给阿陋的苹果示到众人面前,以绳系上,吊在二人中间。鬼点子道。 “咬不到的话,可不许上床哦!” 她给沈姝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附和。 “二哥,蕴姐姐,苹果可是要吃的!不过不能动手哦!” 总不能扫了一堆人的兴,沈堰和邢蕴被几人挟制在中间,找准时机齐刷去蹭,阿瑗眼疾手快,绳子一牵,二人来鼻头撞了个正着,尤是邢蕴,红彤彤的,脸更是染上一层绯粉。沈堰被人绑着手,悻悻道。 “你……你没事吧!” “你们怎么一副不亲近的样子!” 哄笑中有人打趣,沈姝却又将其他家伙拿了来,又是红纸,又是面粉,沈堰看向邢蕴有些不快的脸色,想出声打断,却又被其制止,这时候,总归是不好。 …… 烛苗燃动,邢蕴一个喷嚏没憋住,吹上邢蕴一脸面粉,哄然大笑,连自己也收不住。 “这是不是得罚,是不是得罚!” …… 凝萱掩面大笑,钱瑗与沈姝真如亲姐妹一般,一来一往,一附一和,根本不容旁人插话,这样的性子,任她在哪里,都少不了欢乐。 瞧邢蕴沈堰此时,是又尴尬又狼狈,实在是逗趣…… 正是此时,有人自身后进了来,叫住了她。 “是卫府三小姐吧!” 凝萱看向这家丁装扮的人,似是方才在帮忙待酒的沈计新来的小二。凝萱点头示意。 “我家老爷夫人想邀您一叙。” 老爷夫人,不正是沈堰沈姝的父母,他们上了年纪,凝萱尊敬至极,然叙旧亲谈,似乎并没有,或许,还是年幼时那次。她来此,更多的还是沈堰关系。 “老爷夫人就在偏院,耽搁不了三小姐多久!” 偏院,几步之遥。虽心下想起上次,可沈家不大,人影戳戳,难道还能出事不成! 偏院,沈家父母已等候多时,二人身着喜衣,一派庆贺,方才沈堰邢蕴拜堂时,他们看见了凝萱,这才想起叫她过来。 “沈伯父,沈大娘。” 凝萱走近拜见,这些年来,说起他们,也唯有这般情分。沈伯父是垠城声名显赫的大夫,妙手回春,得其相救的人不在少数。 只待凝萱走近坐下,沈伯父开口。 “是想同你说说,你母亲的事。” 凝萱心下一紧。 约莫半个时辰,闹洞房的人也都散了,还是荧光极力将阿瑗拉走,否则她会将沈家闹翻天。 烛影闪烁的地板上剩下的苹果、喜糖、面粉……沈堰叫人端来盆热水,娟巾沾湿递给邢蕴。 “抱歉!” 才来沈家第一天,便已被闹成这样。沈堰也是头大,无奈。 “不过,开心喜乐,罢了。” 邢蕴擦拭干净,这或许正是二人能坐在此,能达成一致的原因,他们都得偿所愿,不必烦扰,也就罢了。 “不过,希望你能遵守承诺。” 邢蕴摸了摸自己小腹,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才是她能接受沈堰的真正原因,她如今年纪,总不能将这孩子平白无故毁去。 沈堰长叹了口气,点头道。 “我知道。” 他如何玩乐邢蕴不管,但他必须保证,给孩子一个名分,即便邢蕴远走高飞,这孩子也有名正言顺的父亲。 114.借酒 - 宴重山 - 垠轫 “抱歉!” 才来沈家第一天,便已被闹成这样。沈堰也是头大,无奈。 “不过,开心喜乐,罢了。” 邢蕴擦拭干净,这或许正是二人能坐在此,能达成一致的原因,他们都得偿所愿,不必烦扰,也就罢了。 “不过,希望你能遵守承诺。” 邢蕴摸了摸自己小腹,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才是她能接受沈堰的真正原因,她如今年纪,总不能将这孩子平白无故毁去。 沈堰长叹了口气,点头道。 “我知道。” 他如何玩乐邢蕴不管,但他必须保证,给孩子一个名分,即便邢蕴远走高飞,这孩子也有名正言顺的父亲。 …… 凝萱从沈父沈母那儿出来,已是夜半三更,往来吃茶的客人皆已散尽,唯剩几个收拾余事的伙计和门口的几个护院家丁,凝萱往沉寂处的新房望去,喜乐悲欢涌上心头。 沈家大门至前堂铺排的是红屑毛砂,一眼往门口瞧去,是迎亲队伍一路行来的礼烟碎屑,凝萱踩在其上,一步一步走出了沈家大门。却在拐角处见到正低声嘟囔的众人。 “凝萱!” 钱瑗闪身一跃到她跟前,手掌张开,看来心情不错。其身后,是闹洞房出来等候在此的萤光、尚敏、季祺和小雅。小雅目光投过来,一眼看出凝萱的不对劲。眼眶似泛着点点泪光。 “怎么了!” 钱瑗也赶忙上前抱住凝萱。 “怎么了,凝萱,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你们都没走?一直在这儿?” “我们等你呢!” 钱瑗噘噘嘴道。她们方才是想走的,可听说凝萱还在里面,沈堰这家伙忙着洞房肯定没心思照料凝萱,加之凝萱少回苏布,便商量着等凝萱出来一起回去。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上前的萤光双手覆在凝萱冰凉刺骨的手背,提议道。 “不如今晚回苏布来住吧,明日再回去!” 凝萱摇摇头,汹涌暖意澎湃,这样宁谧的夜,居然有人在等自己,她抹了把眼泪,无谓道。 “刚刚喝了些酒,晕晕乎乎的,现在好多了!” “没事就好。” 沈家与苏布距离不远,几人本是坐马车来的,可这会儿天色已晚,车夫也早早回去了,只得携着慢慢往苏布回去。夜下的垠城与白日有所不同,尤其白日的疯繁热闹之后,偏僻街巷更显漆寞。阿瑗先前滴酒未沾,也是孙大娘管的严实,这次来喝了半杯,上瘾似的。 “喂喂喂,你把阿陋的酒给喝完了!” 紧挨她的尚敏一下将她扶住,阿陋不善言举,更不擅这交际场合,邢蕴专门留了上好佳酿给她带回去,然阿瑗一路小抿,这会儿已见了底。 “邢蕴姐那儿多的是,下次再给她那就是了!” 阿瑗不以为然,她也是顷刻间便喜欢上这醉意微熏的感觉,脑袋晕沉,却十分迷人。 “阿瑗!你不能再喝了!” 萤光与尚敏对视上,将那酒壶夺过来。不论如何,一个女子多醉饮酒,总是不好。 见自己心爱的酒壶被取走,钱瑗抬头看向萤光,忽得扑在她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将众人都吓了一跳,只听钱瑗哭斥道。 “爹——娘——我想我爹娘了……” 众人不由泯然哀叹,阿瑗自小进入苏布,更是极少提起自己父母,四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然平日笑呵呵的人居在这时说出这般真情流露的话。 “阿瑗,阿瑗不哭了!” 萤光抱着哄她,其实在阿瑗心里,还是对年幼被遗弃之事耿耿于怀。阿瑗仰头,苹果圆润的面颊上沾满泪水,她“哼”的将那酒壶摔打在地。 “他们不要我,我才不念叨他们呢!” 擦拭了把眼泪,也就是半刻不到的功夫,旋即恢复正常。身后的小雅又想说什么,却被凝萱制止,阿瑗不愿揭起的伤疤,何必非要提起呢。即便是安慰,这些年阿瑗应已收了不少。 凝萱心中五味杂陈。 “阿瑗要努力,以后要成为很出色的绣娘,他们就会对阿瑗刮目相看的……” 钱瑗歪扭着走了几步,险些踉跄摔倒,喃喃的声音每个人都能听到。 “阿瑗不比任何人差的!” 萤光看向她憨傻淋漓的模样,她似乎偶间听提过,那年大旱,阿瑗父母为了救不学无术的哥哥,将她卖到了苏布,后举家逃难,再无音序,萤光附和道。 “对呀,我们阿瑗很棒的!” 钱瑗推开搀扶她的萤光,一路小跑,月圆如盘,就挂在仿佛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她忍着眼泪撕声呼喊。 “阿瑗会生活得很好,不会丢脸的,不会叫孙大娘失望的……” 众人泪盈于睫,不只是钱瑗,萤光、尚敏都是她的学生。 “是啊,苏布如今安稳,没有让孙大娘失望吧!” 萤光看向尚敏,后者泪流满面,苏禹唤走后,她安分守己,除去平日与钱瑗打闹拌嘴,就是研读孙大娘留下的秘技,极少抛头露面。留下的几人,皆是孙大娘一手带大。 “姐妹们都很好!”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自江南而来的姐妹虽有的依愿返回家乡,更多的,俱是无家可归之人,垠城之后,再未归家。 “阿瑗,阿瑗——” 钱瑗一口气没上来,瘫倒在地,蒙眼晕了过去。 “阿瑗!” 钱瑗合上眼眸,泪痕林挂,仍在不住念叨“爹娘,孙大娘”,若不是长久以来潜藏在心,也无需借助酒力发泄至此。 萤光叹了口气,这黑灯瞎火的,也没个车夫,总要先带回苏布吧。 “我来背她。” “我来!” 凝萱卷起袖子,在场的皆是苏布女工,背阿瑗可不是件轻易活儿。 “我来!” 阿瑗一只手已圈上凝萱脖子,只听一清脆女音自天而降,玲珑小巧的身子已飞掠而至,萤光一看,是焦急赶来的阿陋。不由打趣道。 “阿瑗把你的酒水喝了个一滴不剩,你看要考虑考虑!” 阿陋走近,她毕竟多年习武,休说是背,即便是抱,也不在话下。她平日不苟言笑,却是最小,这些姐姐们一有机会便拿她逗趣。 “明日醒来,必得全吐出来。” 阿瑗一手拎起阿瑗,她是贪吃贪睡,然在苏布人缘却是谁也比不上,就连阿陋这么颗凉心,也能被捂热。 众人哈哈大笑。 …… 阿陋背上的钱瑗不住呢喃,流了她一脯子口水,尚敏掩面偷笑。 “这惹事的,要倒霉咯!” “要倒霉也是她自己承受……” 季祺应和道,阿陋不知又会将她的多少吃食偷来给大家分了,或是这钱瑗又要挨几下竹筷手心,那便不得而知了,总之,阿瑗在的地方,总能有无数种欢乐!正像今日的苏布。 …… 卫府门外,笼火通亮,凝萱回到偏院之时,见易寒那屋孤灯如豆,昏黄在整个院落之中,今晚阿瑗之事,也是丝毫没有睡意,凝萱走到自己房门外的脚步顿住,那晚的蛇影萦绕在脑海中,心有余悸,白天还好,夜晚,总归有些余惧。于是敲响了易寒的房门。 “回来了。” 平淡无崎的口吻。凝萱进到屋中,提了提手中的酒壶,是沈堰专门许她带回来的。 “给你的。” “多谢。” 易寒接过,回身时,凝萱却已坐下,见桌上摆着本翻了半晌表皮破旧不堪,内里却崭新如故的《孙子兵法》,先前书房中有不少古书,然她只看与针织绣工相关的,剩下的是齐列排布,从未动过。 “你在看书。” 凝萱咬了咬唇,那日她便发现,易寒喜欢取她的书来翻看。 易寒扫过那书的目光止住,微微笑了笑,像是终年不化树木中飘过的一缕浅风。 “随意看看。” “你不睡吗?” 凝萱咬了咬唇,若他要休息,那自己便到外面去寻个处所待会儿,瞧这夜天也快亮了。 “你睡吧。” 她有些吞吐的娇俏在易寒这儿似无处可躲,易寒目光示意那张床,叫她去睡。凝萱看向他,也没动,撑住下颌缓缓道。 “易寒,变了许多。” 她就那么盯着易寒,念起的是这大半年多来的是是非非。 “从前,易寒总拒绝旁人关心,可现在,易寒真是不用了……” 凝萱忽又想起被父母抛弃的阿瑗来,易寒额上的疤显晰可见。 “若是没有那许多事,不论是阿瑗,还是易寒,都会生活的很好……” 命运作弄,这也是凝萱之觉,各人有个人的不幸。若是母亲没死,她或许已在某无人之境,尽享欢乐。易寒叹了口气,见凝萱已将那酒壶盖叩开,对他道。 “喝酒,消愁。” 易寒按下她的手,能看出她的感慨颇多,他盯着她,声音像酒一样醇厚。 “是,借酒,消愁。” 酒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它能麻醉神经,能一觉天亮,然真正的伤痛,是再好的酒水也无法抹平的。 “你没喝过?” 下意识问出口,凝萱看着易寒,是一种颇为执拗的追问,许久,只见后者轻摇了摇头。 “星寥门禁酒。” 喝酒误事,再者,亡命之徒的规矩是,喜乐哀愁都保持最清醒的状态…… 凝萱止住动作,所以,自他离开星寥门,再也没喝过酒?她便不再强迫,她想学阿瑗一番,罢了。 “易寒有没有想过,等这件事结束,要做什么?” 她说的“这件事”,自然是指春贡,指“琼瑜案”,指傅府旧事,凝萱明白这事在他心中的分量,易寒活着,似正是为了这事。 男子静静听着,直至这随口一问惊雷般划过他的胸膛,抬眼间却是耳根一动,灵泽轻巧的身子破窗而入,甩在一旁,易寒拉开凝萱,将其掠到身后,一把半米多长的铁枪已击了过来,地面碎开狭长的裂缝…… “小子,又见面了!” …… 115.失明 - 宴重山 - 垠轫 “易寒有没有想过,等这件事结束,要做什么?” 她说的“这件事”,自然是指春贡,指“琼瑜案”,指傅府旧事,凝萱明白这事在他心中的分量,易寒活着,似正是为了这事。 男子静静听着,直至这随口一问惊雷般划过他的胸膛,抬眼间却是耳根一动,灵泽轻巧的身子破窗而入,甩在一旁,易寒拉开凝萱,将其掠到身后,一把半米多长的铁枪已击了过来,地面碎开狭长的裂缝…… “小子,又见面了!” …… 凝萱抬头,见到的正是那日章徊死亡后,跟着章父前来大闹一场的毕硼,素衣遮体,中年白发,上次在苏布……凝萱小走几步,拦在易寒面前。 “悬案期限未到,章府难道想动用私刑吗!” “三小姐,钦差大人维护卫府,老爷无话可说,放心,毕某不会伤到三小姐丝毫……” 伸手间,那长枪便已又飞回他手中,他跳过凝萱,将目光投递在易寒身上。 “然他,有碍查案,必须除掉。” “你敢!” 凝萱双眸猛地睁开,双臂抬起揽在易寒身前,想来易寒为她多次露面,难免会招人怀疑。 “三小姐,休怪毕某不客气了!” 毕硼长枪一挥,急风刮过,凝萱抬手掩面,身体一软,已愣愣被甩开几米外,重跌倒在一道温暖怀中。 “你我之间,不必连累她。” 将她抱放回灵泽身旁,后者先前痊愈的爪子又受了伤,凝萱紧攥住他的衣袖,刚直起的身体被易寒按下,在其肩头轻轻一点,她已半点声音已发不出,四肢也再动弹不得。 “上次是你幸运,这次可就不好说了!” 此刻,毕硼已提枪站定在易寒跟前。 “放心,我毕硼虽任人使唆,却还懂江湖道义,绝不会牵扯旁人。” 话没说完,其长枪已摆弄在手,直冲易寒脖颈而来,后者闪身一躲,长剑出鞘,并未与其正面交击,毕硼来势汹汹,易寒翻身一跃,立其身后,长剑上挑,毕硼一手刺枪,一手捏住易寒胳膊,叫其动弹不得…… 易寒极力挣开,臂衫却破开一块,正被毕硼紧撕在手中。上次一战,他已知对方擅使力,尤其近身攻击,根本毫无胜算。毕硼小步甩绕,连进数十米,身体陀螺般旋转,长枪横亘腰间,根本毫无近身之机。易寒被逼得后退,直至背贴院墙,他轻身掠起,蹬墙垣之力,自上而下,长剑在手斜飞刺向仍在旋绕的毕硼……几月不见,毕硼似更加壮实有力,下颌绷紧,长枪佟上次一般,正与易寒的剑柄对上,一下一上,僵持不下…… 易寒招式利落,然次次被毕硼挟制,都是因力量差距,易寒找准时机,匕首暗现,毕硼旋身一闪,恰巧放开对其压制。 毕硼眼瞧机会泯灭,目中怒火闪烧,几近是对着易寒冲了过去,后者下腰一掠,自侧面而起,刀光火影,又是铺天盖地的几个回合,毕硼进攻,一招一式都拼尽全力,易寒则防守见长,待那长枪及腰,仅留一寸时,枪头如莲花般绽开,伸出齐刷刷五根弯曲的手指…… 易寒回身躲避,然力道有限,被其长枪禁锢在一方角落,只得以剑进攻,寻找死机,半刻之后,刀剑相刻,易寒显然又处于下风,他虽不算初入江湖,然对付“千刀手”毕硼,仍是胜算不高…… “易寒!易寒!” 凝萱喉咙发出一丝声响,警告自己不要睡去,易寒方才之举,是吓了必死决心。她早知道,易寒不是毕硼的对手! 长枪自易寒侧身斜戳而出,背后墙垣,一小方空间内,几近无法施手,那枪头在毕硼的控制下幻变出各形个异的偷状,易寒一个不及闪躲,那勾人利刃已划破其手腕,留下一长道血口…… “是我,是我杀了章徊!” 眼见易寒衣衫一处处接连被划破,凝萱泪眼摩挲,可怎么也动不了身。杀死章徊的人,明明是自己呀,然每次受伤的都是他。 毕硼携在腰间,倚角抵上易寒的喉尖,后者的剑,离毕硼显然距离更远。 “你早该明白,我的武功远远在你之上!” 毕硼仰面长笑。他平生所遇的江湖人不在少数,退隐之后碰刺年轻人中,他的确武功极高,然杀手出身的人,总归与名门正派不同,剑剑利落干脆,却劲力不足。 “你很出色,不过与我相比,还差太远!” 他对上易寒凌厉的双眸,后者唇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其实这样的场景,在他十几年的星寥门生涯中,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如今,也只是司空见惯。 凝萱看过去时,易寒眼神也正扫过来,交叉一瞬后,又紧收回去。 “小子,你是个好苗子,奈何生不逢时——” 毕硼卸下他的剑,摩挲其剑柄,虽探知不明其师从何处,然更确定他身份——杀手,这样一柄普通的剑,也能成为杀人利器。 说着,长枪高扬,冲着易寒挥了上去。 “易寒——” 凝萱大吼,心中惊得悬起。一声铁器相击,就在毕硼长枪就要取易寒性命时,那莲花刀头被人一匕劈开,他旋后几步,长枪才又回到其手中。 易寒手疾眼快,他捡起长剑,方才那匕击声却如一阵惊雷,来的块去的也快,黑影一闪,蓦得消失在夜色中,毕硼正欲再出招,又是一声匕落,正中其方要移动的脚尖。 他看了眼易寒,忽得转身,就在谁都以为其会离去时,那袖袍中洒出白粉自上而下,易寒屏住呼吸,后退着以剑撑地,再抬眼,毕硼已消失不见! 他趔趄着走近凝萱,将其穴道解开。凝萱身子一软,倒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你是不是傻呀!” 一面骂,还不忘捶他,然二人都是惊心肉跳,死里逃生。直至易寒喉中传来的闷哼,凝萱停下,见他面如白纸,状如死人。凝萱撑着力气给他瞧伤,满身是血的模样根本不知从何看起。 “你别动,你别动……” 顾不得许多,凝萱跪在地上,伸手将他的外衫解去。 “凝萱。” 易寒目光轻摇,叫了声她的名字,凝萱立马停下来,却见其神色恍惚,涣散瞳底居然有血缓缓流下,凝萱心中一紧,替他擦去。 “你,你哪里不舒服!”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清醒时抚上他的脸颊,冷糙如纸,凝萱哭着,被他用右手止住,易寒右腕筋脉流血不止,许久,他缓缓问了句。 “你在哪儿。” …… 这儿是凝萱先前住的那方侧屋,院中七零八落,这儿却被她点的灯烛照得通亮。榻上躺着的男子上身赤裸,血肉横布,找不得一块好皮肤,凝萱颤抖着替他上药包扎,却被迟迟没动,也迟迟没说话的易寒制止…… 他双眼被凝萱以白布缠绕起,渐渐还会有鲜血渗出,凝萱偷偷将食人花汁液轻涂在其眼角,只能碰碰运气,看能否有作用,先不说沈堰今日洞房花烛,她且明白,沈家最好的东西便是那食人花了,否则沈堰也不会珍视至极。 易寒覆在凝萱掌背制止她的手挪走,对她说。 “明日,你去见柳世旌,就说,杀死章徊的凶手已找到,这事一了,你便借春贡之机……若有机会,你再将当年之事一举……” 不用说,他也知道毕硼那毒的威力,他想置自己于死地分明有许多种办法,只是江湖之道,他不免想来比拼一场罢了。凝萱眼泪“滴滴”落下来,淌过他的皮肤。 “不要胡说,易寒会好起来的。” 凝萱安慰自己,之前他身在星寥门,一定也遇见过危机重重,十几年能活下来,这次……她看向满地淌湿的血迹,虽然伤口多些,但时间一久,总能慢慢痊愈的。 “你知道,如今情势……” “我不知道。” 凝萱打断他,她不想死人,更不想看见他死,她只想所有人都好好的,都好起来。 “你的眼睛会好起来的,我会救你,会救你的。” 鲜血又顺着他的眼角流落,凝萱知道他在意这些,愣愣道。 “你救不了我的。”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凝萱覆上他的手,他明明可以自己逃脱,却几次…… “你我之间有约在先。” 易寒忽冷歪过头,他话少的可怜,可即使这样,他也说不过凝萱。 “你为什么要选我?” 凝萱哭着道。到这时,他心中仍是安放不下的傅府,这是他的生命。 “因为你生在富贵人家,却是个不受宠的庶女,易于掌控,随时可以了结……你身在卫府,年年春贡之机,想要查清当年之事,必须借助朝堂手段……” “你不必说了,我明白。” 凝萱打断他,这样的事实,听来实在真诚且感人肺腑。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凝萱死死咬着嘴唇,不许自己表现出丝毫不满。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易寒重复道。许久,没人说话。 又过了许久,他感到自己暴露于风烛中的胸膛一热,凝萱湿热脸颊已紧紧贴了上来,他周身一紧,只听胸口传来略带寒意的回答。 “凝萱知道了。” 易寒抽紧呼吸微动,谁也没说话,不一会儿,他感到心口一空,凝萱起身,将被子拉上,一个人已坐在木桌前发呆。 “睡吧,易寒。” 凝萱没有看过去,只道。余光却撇见她自苏布带回将许春贡的布料,她拿上手,却见层次分明的里料已被划得七零八碎。 她呼吸一紧,难道说…… 116.喜欢 - 宴重山 - 垠轫 易寒重复道。许久,没人说话。 又过了许久,他感到自己暴露于风烛中的胸膛一热,凝萱湿热脸颊已紧紧贴了上来,他周身一紧,只听胸口传来略带寒意的回答。 “凝萱知道了。” 易寒抽紧呼吸微动,谁也没说话,不一会儿,他感到心口一空,凝萱起身,将被子拉上,一个人已坐在木桌前发呆。 “睡吧,易寒。” 凝萱没有看过去,只道。余光却撇见她自苏布带回将许春贡的布料,她拿上手,却见层次分明的里料已被划得七零八碎。 她呼吸一紧,难道说…… …… 翌日早,垠城县衙,初缕朝曦正扫向其地板的第一炉紫烟,来人是认得凝萱的。 “是三小姐。” 凝萱看了眼县衙门匾上赫然林立的“光明正大”四字,接连几日,柳世旌都没有半点消息,可是,她再是等不及的。 “我要见柳大人,请代为通禀。” “柳大人不见客,三小姐请回吧!” 这人似早有准备般,凝萱愣住。 “我有急事,请你通融……” “三小姐,这……大人早有吩咐……我们也是……” 是早有交代,春贡在即,来此巴结想见柳世旌的,不在少数,接连几日都繁琐不堪,因而柳世旌在订下春贡投标之时后,便闭门谢户。 凝萱正思索要不要回去,恰巧一黄衣女子已与婢女自远处而来,县衙一见立马恭敬道。 “南——” 凝萱看去,正是那日戏台前,于柳世旌身前大闹的女子,只见其鹅黄衣裙曳地,步摇生辉,身后跟从的丫鬟正将丝绢递给她,女子抬手止住县衙的话,朝凝萱看了过来。 “是你!” 不由惊讶道,黄衣女子扬眉。 “你来做什么!” 凝萱顿了顿,想来与上次一般,又要被她误会。她微一躬身。 “凝萱来找柳大人,因下月春贡之事,仍是不懂之处。” “春贡?” 黄衣女子喃喃道,利眼盯着凝萱,颇有几分嘲讽意味。 “春贡乃是朝廷大事,可不存在投机取巧之举,我瞧姑娘你有几分姿色,然入柳大人的眼,还是差几分……” 凝萱正欲辩解,只又听那女子道。 “春贡告示黎大人已发下众家,若姑娘仍有不懂的,便多读念个几遍,我瞧姑娘不像目不识丁之人……” 说着话时,女子紧盯着凝萱,似要将其吃掉的架势。 “杏儿,走!” 说罢,又干瞪了几眼守门的卫士,才招呼杏儿离开,二人婀娜身姿消失在府衙小道中,大门又被紧紧合上。 凝萱深吸了口气,见不到柳世旌…… “三小姐,这姑娘嚣张跋扈的很,柳大人也吃不消!” 县尉先前见过凝萱,知道她与黎大人有些亲族关系,凑近低声道。只是如今柳大人在此,这县衙虽是黎哲之属,却多少要看些柳世旌的薄面。 凝萱点了点头,上次就已猜出几分这女子的身份。 “那我改日再来吧,多谢。” 告答完,凝萱转身离去。 先是去了苏布,告知萤光布料被毁之事,离投标之日所剩无几,奈何出了这意外。萤光取来那昨日刚下达的告示,所呈之物正是“朝服”,也正是凝萱先前所说,看来柳世旌并未骗她们。阿瑗打开包袱,正是那被划的零落斑驳的布料,萤光连赶几日没日没歇上染的布料。 “凝萱,你家里招贼了!” 她不满着跳脚,本来她分明可以留在苏布,却偏偏要回什么卫府,那地方虽好,可她孤身一人,此次出了这等事,要重新上染又是项费心费力的活儿。 凝萱大抵已猜出几分,然眼下要务,还是要将布料重新来过,她们本赶在旁人之前,如今却要落后几分。 “萤光,你看,能不能……” 若能不麻烦萤光,她定然不会前来,苏布开张,劳心费神,再者阿瑗说过,萤光身体差得很。可这等上染工技,又不是一般人能为。 “没事,你……给我三天,我尽早送到卫府去!” “三天,萤光,你是神仙吗!” 阿瑗蹙眉,三天,就算加上自己,加上尚敏、季祺,也简直是天方夜谭。 “阿瑗!” 萤光怒地制止,她这张嘴就是分不清轻重缓急。 阿瑗悻悻捂上嘴巴,看凝萱颔底发青,神情难看,这才发觉自己话说的重了。 “凝萱,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你——” “阿瑗!” 萤光又打断。阿瑗“哼”了声,这下是彻底不满了,瞪了两人一眼,回身离去。 方要追出去的凝萱被萤光拦住,虽时隔六七年,她还是了解钱瑗的。 “她待会儿就好了!” 对上凝萱将信将疑的眼神,萤光对钱瑗知根知底。 “她就这小孩子脾气,刀子嘴豆腐心,没事儿的!” 凝萱这才放心。 “瞧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只待剩下她二人,萤光才开口。凝萱闻言,摇头,想了想,才又说。 “萤光,我能不能拜托你件事!” 离开苏布时,已是午间十分,顾客如流正满,她回头看了眼,平俗凡事不正好。本欲动手的朝服被毁,柳世旌又见不得,她索性沿着街巷一直走,有种走不到头的错觉。 沈诚去世,沈堰娶亲,皆大欢喜,沈计医馆也重新开张。然没了沈诚这金字招牌,沈父年纪渐大只得又出来坐堂问诊,更多的,是力不从心。 沈姝在柜台另一端看单抓药,沈诚之后,她不得不更加尽心尽力,与先前的活泼外朗相比,多了几丝沉稳。 “三姐姐!” 昨日一别,没想到今日便又见到了凝萱。然其当然不会想到,昨夜半晚,凝萱经历了如何生死考验。 “也不停个一两日!” 沈堰之前同她提起沈计重新开张的事,只是没想到沈堰昨日刚成婚,今日这便…… 沈姝放下算盘,长长叹了口气,她自小受宠,上头又是沈诚又是沈堰,沈堰又是个不成器的,如今,她也与沈堰般背了座重山在肩上。 “二哥说,总要吃饭的!” 她朝二楼看了眼,见沈父正与病患交谈,凑到凝萱耳边小声道。 “先前邢蕴姐接济不少,可沈家总不能一直靠旁人……” 凝萱一愣,瞧沈姝鬼鬼祟祟的,想来沈堰不知晓,他那好强的性子,是绝不会拿女子钱财的。 “对了,三姐姐,你来取药吗?我看你,印堂发黑,怎么一副……” “你懂什么!” 凝萱打断她,其实并未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疲惫不堪,只是繁事萦乱心头,说不上方寸大乱,却是毫无头绪可言。 “你这儿,有没有治眼伤的药?” “眼伤!” 沈姝顿着一惊,这等伤口也是少见,她如今才开始正经学,哪里懂这些。 “眼伤,要依情用药吧,盲眼,青疾,沙症……可我也只是偶间听大哥提起过!” 说到沈诚,又是一阵哀息,这几日不知多少人来寻他,这么个沈计,还是靠沈诚当家才行,然斯人已逝…… “三姐姐,谁受了眼伤!是何症状,你说说!” 凝萱咬唇,正想着如何描说,刚将沈宅拾掇利落的沈堰便过了来。 “丫头!” 凝萱回身,他一身深灰蓝袍,正提着药箱向自己而来。凝萱咬了咬唇,凑近些对他道。 “易寒,他受伤了。” 沈堰扫向凝萱的眼眸在其脸上流转,那种沉静下暗流与焦虑,唯有他这种数十年的好友能看清楚。 沈堰说了句“稍等”,自己便上去二楼询问沈父,沈诚医药皆自他学来,沈府自然也懂得。 “你们刚刚在说谁呀!” 沈姝伸长脖子,凑近还愣在原地神情凝重的凝萱,方才她声音低轻与沈堰打哑谜,凝萱没说话,她只是,看见沈堰时,真的想哭,这等事,居然能毫无顾忌的说出口。 半刻后,沈堰将治眼伤的药取了个遍,拽上凝萱快步往卫府去。 然回到卫府,偏房只剩一床一桌,正午阳光照荡起层层灰尘,凝萱蹲身捧住灵泽的脑袋。 “易寒去哪儿了,你怎么没跟着?” 他行动不便,又看不清道路,能到哪儿去。 灵泽甩了甩尾巴,绕着凝萱浅舔。 沈堰昨舌,他第一次见这凶狐这般乖顺,还是在凝萱跟前。他看向凝萱,正想斥问,却见其已眼泪盈框,染上层层焦徨,他只道凝萱嘴巴和自己一样毒,这会儿却像个小孩子般惹人爱怜。 “丫头!” 沈堰半跪到她跟前,替她抹去眼泪,这些年,他实在是不了解她。 “你实话告诉我,他是谁!” 是谁,凝萱摇头,在“易寒是谁”的这条道上,她挣扎了许久,那样的千山万崇,她根本说不出口,也不知从何说起。 “你喜欢他,是不是!” 泪水止住,凝萱愣在原地。喜欢? …… 就这么对视许久,久到沈堰认为凝萱会坦白从宽时,她却避开了目光,反问道。 “那你说,你是不是喜欢邢蕴姐?” 她知道,那是沈堰的秘密,他绝不会说出口,她也不愿勉强的秘密。 沈堰回身,此时凝萱已将那盆藏在暗处的食人花捧在手心。 “沈堰,你回去吧。” 食人花娇艳欲滴,比那时的寒窖中要壮实几倍,想来是被养的很好,被……血养得很好。 “你拿什么养着它!”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回去吧。” 倔强回绝,凝萱以布包裹,就要出门时,却被沈堰挡在屋内,严严实实。 “我跟你一起去。” 想来是知道易寒在哪儿,否则她也不会这么着急。 “我自己去。他不喜欢旁人在侧。” 想来他不离开卫府,也是如此,凝萱能感觉到易寒身上的凌厉与骄傲,引以为傲的东西被人毁去。 没想到沈堰却是挑了挑眉,不屑一顾。 “这么矫情,我倒要亲自看看!” …… 117.护卫 - 宴重山 - 垠轫 “这么矫情,我倒要亲自看看!” …… 悦塞客栈。凝萱与沈堰进去的时候,本平躺榻前的易寒猛地坐起身,下意识紧握住床头的剑。 “谁?” 一路上,凝萱眉梢紧蹙,直至看见他才长松了口气,她回身将门合上,易寒似渐渐明白过来,逐放松警惕,问道。 “你一个人?” 虽说沈堰已尽力放慢脚步,然易寒自小练就的警觉仍就其旋即感觉出来,凝萱看了沈堰一眼。 “沈堰一起来的。” 沈堰正欲出口打个招呼,凝萱便已走到易寒身边。他双眼缠蒙,那股凌厉之气渐轻,反倒多了几分柔和。 “来这儿做什么?回去吧。” 一双手抚上他的肩膀,易寒盘腿而坐,被白布缠绕的精壮身躯上斑血淋漓,是凝萱昨晚替他包扎的。沈堰在此,他并不能问出想要的答案。 “喂喂喂!你怎么说话呢!” 将药箱置于桌上,沈堰已将常用的烧刀白缎摆放成排,第一次见他时就觉是个少言寡语的,没想到出口也是这般伤人,凝萱的焦急他看在眼里,还从未见过这丫头这么低声下气的。 “让沈堰帮你看看眼睛,不会有事的。” 凝萱低声商量,她见过他满身是伤,皆由他自己随意包扎,想来没有被人照料过。 “不用,你走吧。” 易寒低头,缓了口气之后,对凝萱道。 “你拽什么拽,我告诉你,今天这伤,还非看不可了!” 沈堰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凝萱一眼,他倒希望凝萱将与他顶嘴的功夫拿出来,对付这等冷性子,便不要客气。 然他其实不知,凝萱也是唯有在他这十几年的兄友前,才能展露出孩子般的一面。 沈堰话落,易寒果真是怼不回来。 凝萱触碰到他脑后白布结处的指尖被她制住,沈堰见状,一把趁他不注意将那死结打开,白布凌落,露出双鲜血包裹双眸,眼角血痂恐怖可现。 也正是这突如其来的光影,令易寒猛地抬手,头下意识的躲过去。 “易寒,没事,没事的。” 凝萱将他无处安放的手臂裹住,曲身护着他,略带警告地盯着沈堰,后者瞧回来,嘟囔道。 “你瞪我干什么?” 沈堰将残血收于瓷瓶中,银针过点,他眉头越蹙越深。 “有毒。” 凝萱手紧了紧,废话!又听沈堰道。 “不过,你之前用了什么药,似乎,若是常毒,人早没了!” 顿刻间,凝萱摇了摇头。沈堰瞧向凝萱,与她比划动作,只听一动不动的易寒忽道。 “有话直说。” “没事,没事。” 沈堰嘱咐凝萱将他安置好,才将其带到门外。 “无药可医,毒性虽已控住,这眼却是要费了!” “沈堰!求你救救他!” 激动间,凝萱一下抓住他。沈堰却反手握紧,一把掀开她的衣袖,手腕处,旧伤新疤伤痕交措,其实在方才,沈堰就已无意间看到,只是未发作。此时,却是怒不可遏。 “那食人花,就是这么活到现在的吧!” 当初她要寻,他已有所猜忌,大病小伤那东西也用不着,然凝萱的要求,他不能不理睬,这才…… “沈堰,易寒是个好人,我不能不救他。” 被他松开的手随着渐软的身体慢慢滑落,泪流满面,沈堰没看她,只问。 “为什么?” “因为,因为,是我杀了章徊……” 沈堰愣住。 送沈堰离开,凝萱站在门外,许久,才返回客栈,易寒将新流的残血抹去,对他而言,唯一不同的是,先前伤身,此次眼睛,会影响行动罢了。 “我早说过,没用的。” 凝萱叹了口气,不再同他多言,只道。 “柳世旌不在府中,再等几日吧!” 易寒点头。他取出素萧,轻曲悠扬,缓缓流现在这方院落之中。他吹萧的时候,总有种故作文人之感,凝萱望去,若他是个父母膝下长大,无忧无虑的平常人,该正是这样吧。 京都南霖,府邸富丽堂皇,白发耄耋的老人身着锦衣宽袍,正坐于书房,来人敲击三声,苍老声音响起。 “进来。” 来人一身黑衣,将遮面黑布掀开,却是副中年老妇相,是以风尘仆仆,将几副画像送到这人桌前。 “我就知道,他们怎会甘居人下……” 老者虽一大把年纪,却老来健壮,眉宇间自带威压气势。见这画像,其脸色越发难看,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再查,速报……” 话还未说完,门悄不丁被人推开,一身着流速橘橙长裙女子已朝他奔了过来,再几日是他七十大寿,好几拨人都在前堂等着呢。 “爹爹,王大人李尚书他们都等着呢!” 瞧见自家女儿,老人肃色神情喜笑颜开,一旁肃色老妇亦然如此,在这家中,谁不宠她呢! “好了好了,这就去!这就去!” 女子正欲走,余光却撇及桌上的几副墨描画像。 “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是……” 不等老人说完,女子已将那画像捏在手中,好奇细细查看。 夜,卫府,偏院,灵泽幽灵般徘来徘去,其通白绒色与暗夜融为一体,凝萱回来时,西庭房门紧闭,卫老爷立在门口,似是专门在等她。 “萱儿,怎么现在才回来?” 卫老爷脸色苍白,凝萱目光巡向他身后的院门,好在她走时留意将门锁紧,否则…… “找我有事?” 凝萱叹了口气,自她掌卫府权,布庄之事卫老爷已极少过问,更休要说来询她。 “春贡在即,爹爹望你照看布庄生意,先前你祝伯父病重缠身,如今是由其子接管,垠城布商向来一体,你若有空闲,便去见一见祝公子……” 卫老爷语重心长,如今他也只想保下这份祖宗留下的家业,至于多少,也不必打算。然生意场上,绝非单打独斗能立家安命的。 “还有,你年岁不小,你大姐安排了几幢婚事……” “我知道了。” 凝萱随意应和一声,便要转身回房,然其迈出的脚步顿住,问了句。 “这些年来,爹爹可曾对我娘有过半点愧疚之心?” 冷静的质问在身后响起,卫老爷止住脚步,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凝萱如何,都不要紧,只是觉得,我娘她被困在这方别院,真是难熬寂寞!” 几次想要逼问的冲动被遏在心中,她索性如今掌着卫府,然时过境迁,她独自一人,已是孤单,何况加之当年被人诬陷的蜚言和无权无势的薄势。每每想起,都窒息的很。 卫老爷没说话,凝萱也不指望他能回答什么,开门关门,将其一人隔绝在整片院外。 …… 没想到会在第二日见到柳世旌,凝萱早起之时,便有人来通报,说是柳大人前来。凝萱正思索如何相待,人便已缓缓自门口近了来,对她微微一笑。 “听说三小姐找我!” 凝萱将人摒退,柳世旌进屋,紫衣垂缨,四下瞧来瞧去,似乎在寻什么。凝萱愕然,笑道。 “柳大人在找什么?” 柳世旌收回目光,略带尴尬,反问道。 “怎么,你那贴身护卫没在!” 凝萱心下一怔,为她沏茶的手微微颤抖,客气道。 “柳大人在此,自然是无需护卫的。” 柳世旌折扇一合,凝萱刻意等他似的,开口道。 “柳大人前来,是因为当日牢狱刺客之事吗?” “三小姐果然聪慧。” 柳世旌挑眉,自她手中接过茶盏时不由在其指尖轻轻摩挲,凝萱掠开,柳世旌接着道。 “你可知道,那日前去刺杀,险些取你性命的,是什么人?” 凝萱心提到嗓子眼,柳世旌若有所思道。 “是当年参与‘琼瑜案’的另一拨势力。” 柳世旌卖弄关子,端起茶盏微微品抿,只听凝萱又道。 “那,那是什么人?” “三小姐也有兴趣?” 似乎在嘲笑她,先前对那杨师傅的事一概否认,如今却饱有兴味,前后矛盾。 “想来柳大人知晓,我与杨师傅先前也算相识一场,他受人刺杀险些丢掉性命,凝萱自然上心,若是柳大人能将真凶捉拿,可定要好好治罪!” “三小姐真是巧言善辨!” 柳世旌紧盯着凝萱,目不转睛的视线看得她着实有些脸红,凝萱总觉,他的目光有些炙热。 “事到如今,三小姐不必再遮掩,更不必隐瞒了吧!” 柳世旌忽得起身,双手按在凝萱肩头,一张俊脸硬生生凑到凝萱跟前,与她唯剩半寸。 “你那护卫,怎么没来救你!我瞧如今正值月圆,不该是毒性复发之时!” 凝萱瞳底收缩,惊着挣扎,却被柳世旌手腕用力按下。 “没想到时隔多年,那小子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凝萱脸色青白成片,柳世旌圈住她的眼神,第一次显现出狠厉决绝。 “说吧,他在哪儿!你与他是何干系!你与当年的‘琼瑜案’到底如何!” 那日县牢,他已冷不丁对持剑赶来的易寒起疑,却没声张,当时他们年岁尚轻,却极少有人能给已贵为世子的他如此震慑,真是铭记在心呢! …… 118.威胁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脸色煞白,呆呆愣在远处,许久后,才惨然一笑,答道。 “不过是与傅府有些沾亲带故的交情,卫府祖上得过些庇佑,才有今日罢了。” 柳世旌闻言,“哦”了个子,尾音上挑,似有所疑惑。说来,当年傅府诛九族连坐,也说得过去。 “所以,三小姐不知窝藏逃犯是何等罪名?” 柳世旌眼神微闭,起身缓缓道来的话却极有威慑。 “杨师傅也好,那护卫也好,可都是‘琼瑜案’的漏网之鱼,三小姐如今贵为卫家家主,是想将卫府百年家业,将这‘天下第一布庄’的招牌毁于一旦吗!” 凝萱本就难看的神色愈加深沉,没想到今日柳世旌会突然前来摊牌,措手不及间毫无防备。然他肯坦言相告,定然也不会为了白跑这一趟。只是,杨师傅和易寒身份暴露,难不成他想…… 凝萱长叹了口气,问道。 “事已至此,柳大人想怎样?” “我想怎样?” 柳世旌“呵呵”笑了两声,折扇轻摇,又凑近到凝萱身旁。 “柳某早就说过,朝廷命案,家父主手,也是想明哲保身罢了!” 说罢,他语气一沉,肃色道。 “他们不能徒留于世,你必须把你小子交给我!” 凝萱摇了摇头,微一顷身,却恰好对上了柳世旌一动不动,意味深长的双眼。凝萱垂眸。 “他走了,凝萱也不知,如今他身在何处!” “你当真不知!” 柳世旌盯着她的目光利爪般将她紧紧扼住。 “三小姐,如今卫府难保,还有春贡,你确定要在这时与柳某作对!” 凝萱汗毛直立,柳世旌的话针针在眼,将她锢得说不出话。许久,心乱如麻的凝萱才出口。 “柳大人,请给凝萱些时日,容凝萱寻一寻……” “好!” 柳世旌合扇,浓郁笑意显现出成功后的喜悦,柳世旌看了眼其神色,又收回目光,接着道。 “有关卫府窝藏逃犯,柳某却有个更好的主意!” 他回身缓坐到凝萱最近的木凳之上,伸手探向凝萱有些来不及梳妆的碎发的手,却被其躲开。柳世旌一愣,慢慢道。 “三小姐嫁入我敬南王府,我保卫府赢得此次春贡,三小姐若想进入织工局,自然也不在话下,至于卫府罪名,一笔勾销!” “柳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凝萱一介草民,自知……” “配不配得上,是由我柳某说了算!” 柳世旌打断她。要知道,垠城位于边塞中关集结之地,本就重要无比,而卫府又是其中百年世家,能持百年基业,自然有一定实力,二者联合,有利无害。这也是章家一介郡守许得章徊随意胡来的缘由。 “柳大人未曾娶妻吗?” 凝萱一下想到的,是那黄衣女子,对柳世旌危吓十足又爱慕十足的黄衣女子。 “男子家中,有个三妻四妾正常不过!” 久久地,凝萱没说话。柳世旌看了眼门外,日上三竿,虫鸟尽鸣,一派生机,唯有凝萱觉得,周身凉飕飕的!柳世旌回身,也不再等,旋即道。 “柳某就此告辞,春贡投标之日在即,三小姐还是尽快给柳某答复!” 话落,其走到门口的脚步停了下来,似笑非笑道。 “说不定,看在那小子是卫府护卫的份上,柳某能对他网开一面!” 柳世旌离开,凝萱僵住的身体瞬得软下,她回到榻上,捂着脑袋纷乱如麻。 下人前来通禀,是约半个时辰后,说是布商祝家公子前来拜见,凝萱“哦”了声,叫人先在正堂等着,命人奉茶。 托起一身疲惫,凝萱起身坐于棱镜前,露出渗惧的脸,涂上口脂,又倒了杯茶缓下精神,才有了些气色,收拾利落,才起身引人去了前堂。 那人一身银灰袖圆领长袍,鬓发玉冠引人注目,其一见到凝萱,却是被惊得张不开口,手中茶盏险些落地。凝萱看过去时,见其正定定瞧着自己。 “祝公子!” 凝萱躬身行礼,轻唤一声,没想到对方更加昨舌,伸手指着她道。 “‘鸢仙’!” 凝萱愣住,将人屏退,这等才料,想来也同先前沈堰般,是个流连风月的青楼常客。凝萱还没说话,对方折扇一合,大笑道。 “没想到,那日醉春楼一见,居然还能一睹芳容!祝某真是有幸呢!” 话落,转言问道。 “话说,三小姐怎会沦落到那风月场所,又怎会……后来听闻‘鸢仙’被人高价买走,许多人赞叹不已……” 想起那日投标众举,及后来异景,祝公子感慨道,余母才瞧见凝萱有些尴尬的脸,赶忙躬身道歉。 “祝某失言,祝某失言!” 凝萱笑着摇了摇头,他说得也是实情。 “一言难尽,说来话长。” 寥寥几字,也不愿再提。 “我听爹爹说,祝公子此次前来是……” 对方一听这,才恍然起身,拍了拍脑门儿道。 “瞧我,只顾闲聊,险些忘了正事,因你我皆是刚接手家中生意,我登门拜访,见见三小姐,一来熟稔,也将春贡朝服之事商榷!” 凝萱只顾着苏布,顾着萤光,身后却仍有卫府布庄,而朝服之事繁琐,许多商行会选择长短相济,一齐完成春贡,显然,祝卫两家早达成一致。 “祝公子的意思是……” 对方笑了笑,是那种文人书面,却又带着几分意气风发,很似先前的沈堰。 “三小姐不必客气,在下祝契,你唤我十三就好!” 说完,他又继续道。 “祝府先前以织绣花娟为生,也以其为长,卫府则是皆有涉猎,祝某已将朝服布料上染,就请三小姐寻人缝针走线,至于暗纹花路,便交予祝某如何!” 祝府与卫府虽同在布行,然并不能相提并论,其中之意,一来两家老父交好,二来卫府生事,只能想出这同舟共济之策…… “祝布自知不如卫府干事,只想挂个名头,要知先前,祝府并无资格参与春贡!” 祝契如实道,自他接手,若再不主动,祝府也只会被埋没。 凝萱点了点头,理解其一片苦心,何况,这也并非难事。 悦塞客栈。 凝萱不知不觉来到这儿的时候,是月圆天青,来往客商入住客流熙攘,店堂前的小二认出了她,知道她是去往二楼的。 “姑娘常日过来,我都认得。” 凝萱顿着笑了笑,没有移步,而是在走廊站了会儿,才抬脚想着要不要迈进房去。她似乎,对他依赖甚重。 正在此时,门口已传来阵人马交措呼喊,由远及近,几乎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随着健马停下,众人翻身跃下,那一路跑在前头的素衣女子已掠开店门口拦截的彪形大汉,冲进了小店中。 “谁呀,怎么回事,快拦住她……” 老板娘端着盘盏自楼上下来,指着这女子呵道。其所行之处,无不鸡飞狗跳,杯盘碎裂,客人受惊,只是这女子灵巧的很,一个不及,已自其臂下穿过,攒到了二楼。 老板娘正欲发火,却见又一列大汉持刀自门口闯了进来,皆是虬髯粗壮,谁也惹不起的模样。 “给我抓住她,快呀,别让她跑了!” 眼疾手快,瞧见那女子踪迹,几人便和着往二楼追去。 “你们作甚,小心我——” 话未说完,老板娘被撞了个满怀,几人已箭般跃过她的身躯。 立在二楼梯道上的凝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回身间,那女子已跑到自己身后,慌乱中推开道门冲了进去。凝萱一怔,易寒!其正欲迈开的脚步却被追踪在后的汉子们抢先,踏起一片灰尘…… 女子冲进去,躲到正襟危坐的易寒身后,其眼蒙黑布,看不清半点。 “壮士救我,救我……” 女子不断重复道,颤缩着身子,易寒本冷静动作在听到这声音时忽得顿住,他稍一顷身,还未说话,已被闯进的人厉声呵住。 “小姑娘,你可是找错地方了!” 为首的见这小女子,扬声大笑,又看向易寒,不由轻蔑。 “一个瞎子,还能护你不成,他都自顾不暇呢,哈哈哈……” 女子动也不动,只是不住低喃求饶。 “你救救我,我把全部钱财都给你,好不好!” 易寒沉默,他耳根微动,辨别方向,旋即,隔在两拨人之间的木桌随着灰屑在空中翻扬而起,其上筷筒停滞,剑般飞驰,一瞬间刺入那为首的肩膀。 “老大,老大——” 身后离他最近的兄弟去扶他,躲在易寒身后的女子惊得瞪大眼眸。 “你们还不走,是不想还没挨够呀!” 女子扬声,颇有几分得意的味道。 “撤!” 为首的一声令下,身后之人旋即消失在这方客栈之中。 …… “你是——” 只待所有声响都消失,动也没动的易寒忽得颤抖出声,他伸手,试图去抚摸试探。女子抬头看他,几惊之后,是难以置信的哑音。 “易……易寒哥!” “你是,你——” “易寒哥,你没死,我,我是灵儿,是灵儿呀!” 凝萱半抬的脚步止住,针般的缝隙中,是她难得一见的久别重逢,灵儿,灵儿……她念念道。易寒抱住她颤抖的身子,凝萱似乎看到二人眼中滑落的泪水,她从未见过想欣喜与激动,她咬唇,扬起的手慢慢放下! …… 119.傅灵 - 宴重山 - 垠轫 易寒极少对凝萱提起傅灵,难道,她真的是易寒的灵儿,那个他次次受伤都会梦中念叨的灵儿,那儿贴挂于他腰间不离不弃,素萧的主人! 楼下已恢复平静,就连方才受惊的老板娘,也乐呵呵的细数着银两。 “姑娘,怎么不上去,不如我叫小二……” 凝萱摇了摇头,瞧了眼她手中为数不少的真金白银,心有余悸道。 “方才的事……” 老板娘挥挥衣袖,牙咬金屑,看来给的不假。 “这帮杀天刀的,还算有良心,走的时候知道把打碎姑奶奶的行当给赔上,否则,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乐滋滋从凝萱身旁经过,不忘回头笑着提醒。 “若是姑娘有需要的,随时唤我!” 凝萱在楼下停了许久,悦塞客栈因地处交通要塞,每日来往无数,不分昼夜掌客,直到客满才会打尖,直至酒菜客人都回了房间,木桌前已空无一人,凝萱才把抿了几口的酒倒掉,回身去了二楼,总要见了见的,是吧。 短暂的敲门声后,有人来开门,正是一个时辰前慌乱逃进的女子,此时已将脏兮兮的脸洗干净,露出小巧玲珑的面孔,与阿陋类似,只是多出的,是几分灵动,而非冷艳。女子与凝萱对视,正欲思索何时,只听背后已传来易寒的声音。 “是凝萱吗?” 凝萱冲女子点了点头,闪身间,她已被请了进去。 “你就是凝萱姐吧,我……我是灵儿。” 一阵沉默之后,凝萱正想开口问询,却已被这女子抢先,拽住她的手道。 “我是……是易寒哥的朋友。” 她指了指身后,冲易寒道。 “是吧,易寒哥!” 易寒点头,凝萱触其的目光在其嘴角掠起的微微淡笑中缩回来,对女子柔声道。 “我叫凝萱。” “易寒哥刚刚提过你,说你对他照顾颇多……” 凝萱尴尬着点头。 “灵儿,我,有些口渴,能不能麻烦你……” 易寒却忽得将灵儿叫住,后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凝萱姐你先坐,我下去端杯水!易寒哥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灵儿说罢,飞快着小跑下楼,一路消失在凝萱视线中。 谁都没说话,还是凝萱先开口。 “不是说灵儿已经……” “瞒天过海,她被家主同僚收养,并没有死,我也是今日才得知。” 他言语中带着呼欲出口的温柔喜悦,凝萱能感觉到。她叹了口气。 “那你打算如何?若她活着,难道就没有丝毫怀疑当年旧案?” 家破人亡,血流成河,最该怀疑查清报仇的难道不是她这个实打实的傅家女儿! 易寒起身,走到凝萱身边。 “她只是个女子,当时年纪尚小……” 他与灵儿刚相认,并未来得及问及其他,于是话罢,转眼问道。 “柳世旌他,可有找你?” 凝萱在他说出那句“她只是个女子”时,忽觉有把刀深刺入自己胸膛,隐隐作痛。她看了眼易寒,不知为何,来此目的居然皆被抛之脑后。她摇摇头。 “没有。县衙一点消息也没有。” 说罢,灵儿已端着茶水上来,她用轻棉微沾,为易寒擦拭流血的眼角,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凝萱看了眼窗外,又听灵儿道。 “凝萱姐,老板娘说,要打烊了!” 大释口气,凝萱并非不识趣的热。 “那你好好照顾他,我先离开,有事的话,南郊卫府寻我。” “我知道了,也谢谢你,凝萱姐!” 自悦塞客栈出来,凝萱慢慢往回走,街巷空无一人,她呆愣住,脚下没停,纤影被拉得很长,胸口堵闷,深不见底,她伸手抓了一把,狠狠捏碎,骂自己矫情…… 垠城并非多雨,连绵不断的炙热将人摆进了蒸笼里般,抬头,乌云遮月,却响起了几声闷雷,绵绵得下起了断线的雨滴,几日没睡好觉,这等燥热,居然觉得周身发凉,凝萱咬唇,还是说,心里不舒服,她索性停了下来,在家布坊牌匾下躲雨,青石板上,挨蹲下身的她静静瞧着氤氲成波纹的缠绵,伸出指尖旋了旋,立马模糊一片…… 真是安静呢!她抬眼,衣袂沾湿,小小的人,窝在这雨巷中,有些显眼,待了会儿,直起的半截身子居然又疼痛的瑟缩回去,她细数了下,莫非是来月事了……眉头蹙起,真是该死! 倚着石狮起身,这等要人命的天气,总要走回去吧。 凝萱紧咬着下唇,呼出的气息都是凉意岑岑,身体中似有双手,在小腹处剧烈折磨撕扯,她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 欲言又止的身体最终仍是倒了下去,缩成一团,强忍住的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以前总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这下当真是好! 双手捂在小腹上,想着剧痛过去,总能缓和一阵,然手脚发凉,血液逆流,她缓缓闭上眼睛,陷入黑暗前,居然看到了一缕墨色衣角! …… 睡梦中凝萱睡得丝毫不安稳,她又梦见了娘亲的背影,然任她如何哭喊,那人也不曾为她停留,她救命稻草般想要抓住,却一把扑到在地,疼得眼泪直流,她多少次想娘亲带她走,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公子!” 此时已是后半夜,下人将娟秀柔布递过来,将其颊上泪痕拭去。男子挥了挥手,略带感慨地将其屏退。 第二日,凝萱醒来时,是在处陌生房中,陌生摆设,叫她有些不习惯,窗沿雨水渐干,仅有的几丝柔和自缝隙中照进来。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换下的衣服,小腹传来的疼痛尤在,正欲下床时,却被迎面进来的男子制止。 “祝,祝——” 凝萱愣住,这不正是昨日刚见的那人,只是自己无意,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 男子将热腾腾的糖水递到她手上。倒也没在意。 “你叫我十三就好了!” 他看了眼凝萱,面额苍白,笑意略带羞赧,他听爹爹偶然提起过,卫府这三小姐是如何如何不详,只是没想到…… “自今日起,总能记住在下的名姓吧!” 凝萱露出丝惨白的笑,却仿佛朵寒风中娇弱的花苞,有种想要人保护的冲动。 “昨晚我带人在两家商行卸货,突遭大雨,原本还觉得倒霉,没想到……居然遇见了你!” 他定定盯着凝萱,怪不得凝萱会有一丝印象,原来是他。 “多谢相救。多谢祝公子!” 凝萱吐出二字,缩起的指节在衣角打转,悻悻道。 “我,我的衣服……” “迫不得已,你血流遍地,情急之下,我只得亲自上手!” 祝契顿言,只见这时,凝萱已盯紧自己,一时间忘了说话。他倒是无谓道。 “昨日夜半三更,你怎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出门不坐马车不带佣婢,那地方离卫府尚远,根本不像是个大家闺秀的去处,何况,又是如此紧急情形…… 昨日之景涌上心头,她还未说话,便听祝契又说。 “你总不该又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吧!” 搪塞之语,也是如此,凝萱笑了笑,改言道。 “是些狼狈事,不说也罢!” 祝契点了点头,正说着,便有人已提药箱进了来。对祝契毕恭毕敬了声。 “公子!” 祝契瞧向凝萱,介绍道。 “这是常年照料我爹的大夫,让他瞧瞧!” “麻烦祝公子……” 凝萱正想拒绝,自己身子自己清楚,根本无需请大夫。 “大夫常驻祝府,不必客气!” 凝萱再不好拒绝。只好应下,总之把脉吃药也没什么。 老者将腾在凝萱脉搏上的手收回,又是望其舌苔,观其神色,叹了口气道。 “小姐经行剧痛,气血不足!平日可有疲惫、耳鸣、晕厥等状况?” 凝萱点了点头,他倒是一语中的,再说,她自小身体就不好。 “小姐不仅气虚,更是血亏,因而经行之时才会更显严重……” 她自小身体瘦弱,沈堰拿了无数种补药,才得以好转,只是近几月,仿佛又转严重。 “另外,多问一句,小姐平日可有放血失血之举,面色如纸,舌苔发黄,仍是血亏之状……要慢慢调养才行!” 放血,失血!凝萱目光怔住,难道是……大夫瞧了祝契一眼,若有所指。 “女子血亏、气虚,正如小姐状,易引发宫寒、不孕,难产,血崩,对绵延子嗣,有多弊处!” 话入凝萱耳,却没想到,小症竟有如此多状发,还有娘亲,难不成…… 祝契慌张别开眼,大夫已正坐开起药方来。 “黄伬、当归、熟地……” 他念念道,又听大夫道。 “若有闲暇,小姐可艾灸并举齐下,效用更佳。” 他摸了把胡子,安慰道。 “小姐正直芳岁,好生调养,能得善场。” 凝萱谢过,将大夫送走。 祝契正想将药方交予凝萱,却见其又欲起身,连忙制止。 “你没听大夫说,要好好养着?” 凝萱看了眼那药方,又转回目光,她事今纷繁,哪里有哪许多心思。 “多谢祝公子,我想,我该回家了。” …… 120.求娶 - 宴重山 - 垠轫 “你没听大夫说,要好好养着?” 凝萱看了眼那药方,又转回目光,她事今纷繁,哪里有哪许多心思。 “多谢祝公子,我想,我该回家了。” …… “喂!有这个必要吗?” 祝契拦住她,眉梢染上无可奈何,一片好意付之东流,这人当真是倔强。 “生病就得挺大夫的话,何况,何况还是……” 他本想想说,听大夫之言,宫寒血亏之症后患疾多,尤其对子嗣,她一个姑娘家,怎就毫不在乎呢! “我听见了,会注意的。” 凝萱起身,有无孩子又如何,许像自己般,一朝要了母亲的性命,罪过颇深。 “你不能走!” 祝契眼瞧阻拦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许她再动身。 “你若是出了麻烦,卫伯父那边我可担待不起,因而你还在乖乖待在这儿吧!” “你——” 凝萱瞪他,此刻身体虚弱,不仅抵不过他,就连张嘴说话的力气也少,凝萱手从他桎梏中缩离,慢慢坐回床边。 “没想到祝公子会这般……强人所难!” 凝萱咬了咬牙,轻声嘟囔了两句,却没想到皆被耳朵灵光的祝契听了去。后者瞧了眼病微孱弱的她,摇头道。 “我也是为你的身体着想,卫祝世交一场,我又比你大个几岁,当然要照顾你!” 凝萱正想要说话,屋外有人来报,说是老爷有请。 “我马上去!” 祝契说了声,叫凝萱好生歇息,自己也很快离开。 …… 凝萱躺回榻上,揭开沿盘茶盏,其上飘着好看的两片绽开菊花,暖觉缓过的同时,深觉是自己冲动了,想来祝契也是为自己好!昨日一事,她只怕柳世旌对卫府提前下手,却不想,他有求于自己,应该不会如此。 沸水下肚,她纠起自己衣袖,想想也对,正是去年冬日,自割血养花之后,才有血亏宫寒的症状加剧,月月两次,本以为没什么,想来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缩了会儿,没那么难受之后,便穿好衣裳,这方屋虽小,却不简陋,凝萱细细察摩墙上副画,远瞧是像墨笔临摹,近看才知,是针线缝具而成,祝府针织绣工,的确别具一格…… 又坐了半刻,并无旁人过来,凝萱索性起身,推开房门,院内花草掩映,虫鸟皆鸣,柔和的晨曦已近炙轮,在其苍白的脸色上闪下一层金黄!雨过天晴,似是个不错的天气! 静寂中传来脚步错落的自远而近,和你来我往的交谈。 “那今日就到这儿吧!” “小姐慢走!” 林立叮当的翠音自门前经过,凝萱赶忙闪身躲入栏杆身后,那声音,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人声渐悄,凝萱回身,却撞见了刚自正堂回来的祝契。 “怎么样了!” 凝萱点了点头。抻开手展给他看。 “我,我已好了。方才,是有事吧!” 祝契笑了笑,客气道。 “故人相约洽聊,已回去了!” …… 凝萱虽已好得差不多,祝契却正要往布庄去,便提出要带着凝萱过去看看。后者犹豫。 “我听伯父说,你也是初掌卫府,虽说咱们确是公子小姐做惯,这生意往来的事,还是要多听多看……” 祝契请她一同前往,此刻已到了府门口。高轿在此,容不得人拒绝。 “祝公子,方才屋中,是凝萱过于唐突,还请见谅。” 凝萱没动,她是不想欠人情,尤是辜负他一片好心,不想祝其却一把拽上她,将她拉上了马车。 “既如此,你便卖我个人情,与我一道去吧!” 待凝萱想要回绝时,马车已跑出十几米外。 祝庄布商虽也位于垠城,却是在个偏僻处,也不大,不过是个三层楼院,自然也不似卫氏一般,各处都有分庄,祝契先一步下马车,凝萱刚掀开箱帘,便有一双手抻了过来,正是祝契。 见凝萱没扶,祝契笑了笑,又将手抬高了些。 离地面却有距离,凝萱也没再矫情,扶着祝契下了马车。 一进大门,祝契便被人围了上来,是些手持兵器正杂耍的男孩儿。 “十三哥,十三哥!” 祝契自袖中取出袋银两,笑起来的时候,与外人面前的拘礼截然不同,嘴角甚至凹显出两个男子少有的梨涡。 不知祝契在那为首的男孩耳边说了句什么,旋即围着他身边的人一窝蜂散去,祝契回头,叫上凝萱,才又慢慢前去。知道凝萱疑惑什么似的。 “这些孩子都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做针线活儿又实在不及,平日便耍枪护院,图个行头!” 两人一同前去,楼院虽有三层,却住着一行不少的女绣工。 “先前祝氏布商也大,只是近些年异军突起,生意不好做,也被挤压一空,针织绣工代产,亏损不少……” 祝契缓缓道来,凝萱虽会些针织绣工,却对做生意的事一窍不通,但听出他的意思,也只能感慨息叹。 “那你还养了许多孩子,真是不易!” 祝契笑了笑。 “挤出些钱财就有了,他们还小,命运多舛罢了!” 再往里,便传出如苏布织工坊和织绣坊一般的嗡嗡作响,正是歇息时间,女工出来,有几个很快地围上了祝契身边。 “十三哥,你来了!” 于是瞧向凝萱,醋意满怀。 “她是谁呀?” 祝契看着凝萱的眼神收回,凑近那女子耳边,又是低声两句,女子扫兴而去。 “三小姐是不是觉得,祝某是个登徒浪子!” 祝契将其请到里屋,其实是个喝茶饮酒的清闲处,柳花风月,煮酒烹茶。 “祝公子若是个登徒浪子,也不会将其摆到明面上来,祝公子实诚而已。” 祝契将茶壶倒满,左右轻摆,她这是寻不到地处来夸人。 “实不相瞒,上次醉春楼一见,还是祝某初次上那等风月之所,只是纳闷遗憾,那之后,再未见过‘鸢仙’姑娘!” 他上次的确是被友人拉去,话说到最后,目光扫量在凝萱脸上,略有深意。凝萱敛起神色,生生被他盯得有些脸红。 “祝公子,我——” “三小姐锦衣玉食,却不似平常大家闺秀,实则很需要人照顾!” 他凑近了些,问道。 “你觉得,我祝某如何!” 凝萱愣住,这言语简直突如其来,将自己吓了一跳。只又听祝契道。 “祝某可是将三小姐的身子看了个遍,依例而言,是要……” “祝公子!” 凝萱打断他,他可依例,她却不能。 “你既知凝萱在醉春楼呆过,那等地方,根本不存在清白之躯,再者,祝公子应该知道,凝萱与夫家和离之事,到底如何,凝萱都配不上祝公子!” 她咬唇,不想在此事上辜负任何人。 “何况,凝萱与祝公子一见之缘,并不相熟,凝萱也……也不喜欢祝公子!” 说罢,抬脚离去。 …… 凝萱走后,祝契在那楼阁上待了许久,直至随身侍奉的小厮前来,只见他一杯茶,半刻也没到底。 “公子!” 祝契抬手,深缓了口气,冷言道。 “将这里的情况告诉爹爹!” “是,公子!” …… 悦塞客栈。 灵儿生还的消息对失明的易寒来说,就像是无底深渊中的暖光,何况,她是家主的女儿,是“琼瑜案”的又一人证。 得知易寒当年替父亲在外办事,才得以躲过那场血流成河的屠杀,灵儿深松了口气,若非如此,她是再见不到易寒的。 “灵儿,跟我说说,这些年来发生的事。” 易寒好奇,他想知道的更多。他与傅灵分离时,对方只有不到十岁,傅府连坐,她居然能逃过一劫。 “灵儿也记得不太清楚!” 这些年来,她很多次梦到那个大火纷扬的夜晚,梦到记忆里父亲母亲的脸,那事之后,她似乎将一切忘怀得很快,却又偶然间清晰无比。 “灵儿的确被抓进了监牢,因而灵儿记得,凄烈惨叫和受刑痛哭,我害怕极了,可是没轮到我,灵儿就昏迷了过去!” 她顿了顿,这似乎是她能记得唯一。 “再醒来时,灵儿已获救,这些年来,为了隐瞒灵儿身份,一直寄养乡下,直至两年前,才又回到家中!” 她扑进易寒怀中,泪流满面。 “易寒哥,我实在没想到,还能再见你!” 灵儿抚摸那把被他携在身边数年的素萧,是当年在傅府时,她送给他的,做工并不好,他却一直留着。 “救下你的人,是谁?” “是父亲的同僚,也是小时候灵儿的干父亲家!” 怀中的灵儿身体颤抖,哽咽道,她以为自己早没了半个亲人,可是易寒…… 易寒伸手圈在她腰间,轻轻拍她,异样感觉涌过心头,但也只是一瞬间,一瞬间的落空。 “易寒哥,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分开了!” “灵儿,你有没有,对当年的事起疑,对傅家灭门真相!” 灵儿抬起眼眸,看向易寒冷静的神色,这些年过去,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刚从星寥门出来的易寒。 “易寒哥,我带你,带你回南霖好不好!” 她摇摇头,知道易寒眼伤等不得。 “我带你回南霖,我会救你,你会好起来的!” 她抚上他的双眼,眼角的淤血流落,若她早些找到他,他便不会如此,受这些年苦。 …… 121.向笙 - 宴重山 - 垠轫 离开祝布商行,凝萱直接回了卫府,偏院之中,石缸莲朵展开层层涟漪,灵泽有些躁动着来回走动,直到院门被推开,凝萱疲惫的脸色显露在月色中,灵泽才张开爪子,灵利地扑了上去,凝萱蹲身,将它有些沉重的身体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原来,它还在等自己回家。 那个祝契,也不知何时将那药方塞进自己口袖中的,她摸到时已走到半路,看了两眼,顺道抓了些草药回来。 偌大卫府自然有厨房,也有佣人买菜熬药的地方,然卫老爷,卫夫人加之允荷仍莅住其中,说起来,凝萱占着的,唯有这一方别院,她还是习惯那间硬泥捧凿的铁锅,她与小雅,还有季嬷嬷一直靠着吃饭的小地…… 擦燃木柴,抓好的药材被分得整齐,水熬开后知一股脑下锅,半刻功夫,强烈刺鼻的中草药味扑鼻而来,手持锅铲在其中轻轻搅动,凝萱闻着那股芬香,居然怔神呆住……不知是这几日纷事繁多,还是祝契的话,凝萱心中乱糟糟的,回来时,见夕阳西落,年老妇人提篮买菜,她才觉得,时日稍长,而自己,似又离那道愈行愈远…… “灵泽是不是饿了!” 这白狐在她脚边绕来绕去,浓烟熏雾也不嫌呛得慌,说自己将它照料得好吧,凝萱如何也不算上心,大抵就是这般,相处久了,怎样都比旁人要好。 灵泽窝到凝萱怀里,尖利爪子抬起在其衣衫上轻抚,也不舍得伤到凝萱,嘴角发出“呜呜”的闷声,和它幼时一般,记得那时它还不会捕食,饿了便这般跑到他怀里撒娇,这么大了,这招对凝萱仍是适用。 凝萱笑了笑,前几日被毕硼那枪伤得躺了一阵,好在没同上次般,伤到筋骨,这不,又活蹦乱跳了。 “好了好了,待会儿找吃的!” 就这么过了几日,直到萤光命人将重新上染好的布料送来,她才又按照原本商议的那般,开始缝针走线,量体裁衣的尺寸布告都有,她只需将形制、针织一一完成。 柳世旌再未前来,她数着日子,离春贡投标那日,似也没有几天。 心下想着,指尖一疼,绣花针一不留神刺进了皮肤之中,她蹙了蹙眉,怎么近几日总是这般,心不在焉? 将白布剪成细状,缠在指间扎好,是不是该出去走走! …… 垠城县衙,女子带着杏儿自院内出来时,正是午后,静悄一片,正是休憩时刻,到门口时,见到狱卒县尉,比了个“嘘”的手势,便迈开腿很快溜走。 “小……小姐,咱们这么做,柳大人会不会生气呀!” 杏儿回头望了一眼,没胆子道。若这姑奶奶出了半点事,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 女子不耐烦瞧了她一眼,又快走了几步。 “怎么到了这小地方,你还越发没骨气了!” 杏儿赶上前去贴身不离的跟紧她。 “小姐,正是到了这人生地不熟之处,才更要小心嘛!你若是有丝毫意外——” “能有什么意外!” 女子撂开她,没好气地双臂相抱。 “你说,那姓柳的敢生我的气吗!本……本小姐不找人剁了他!” 杏儿长嘘了口气,想劝是劝不住的,只得步步紧跟上,谁叫自己要伺候这顾姑奶奶呢! “听说这垠城有上好的绸缎!” “过几日就是春贡,小姐你还看不够吗!” 使了劲儿的辩驳,她又极力将跟着保护的阿俱和阿立支开,偷偷跑了出来。 “那就,上好的酒菜吧!” …… 二人一路边行边看,在家门面偌大豪奢的酒楼前停下,瞧着生意火爆,那便由这家了。瞧来人身着富贵,步摇生辉,老板也是唆使小二将拿手好菜都端了上来。 “小姐慢用!” 只待伙计一走,女子便与杏儿动起手来,来垠城许久,被那柳世旌管教,连县衙大门也没出过几次,还有那阿惧和阿立,简直如跟屁虫一般。 “杏儿,我觉得,这旅宋鱼翅和爆炒凤石,都不比南霖差,就这,他们也舍不得让我出来!” “小姐,你今日不是出来了吗!” 杏儿放下筷子,又欲滔滔不绝。 “只不过小姐平日金枝玉叶,大人和——” “好了好了,你还是吃饭吧!” 女子听不得她嘟囔,赶忙打断,摇头道。 “其实,平日也唯有六叔待我好些,但愿这次出来的事能多瞒个几天!” 杏儿呵呵一笑,别人不了解她的心思,她却是明白的。 “小姐才不是呢!小姐是担心柳大人,这春贡之事一来半月,小姐可不是要日思夜想,茶饭不进了!” “去你的!” 女子瞪了杏儿一眼,“哼”了重拍了声饭桌。 “谁担心他!他这等人,才不值得旁人费心!” 杏儿不由得她带着走,也不与她争辩,如实道。 “其实以柳大人的相貌、为人、官职,朝中定有不少人想攀附巴结,可谁叫小姐您,早与柳大人青梅竹马呢!” 京都达官显贵比比皆是,美女动人也不少缺,然与这姑娘相比,都只得甘拜下风,想近柳世旌身的,自然更是别想。 “京中自然没有,可这地方,就不好说了!” 女子看了对面杏儿一眼,她虽倾心柳世旌,却知他这人天生风流,见其在朝诸多人脉来往便能看出,有时,就连自己那傻哥哥,也猜忌不出几分。 “他若敢拈花惹草,等着……” 女子咬牙,杏儿赶忙为柳世旌说好话。 “柳大人一心为圣上效劳,忙着春贡之事,我听闻,今日还要去趟章府呢!” 女子“切”了声,她还不了解柳世旌吗? “他志不在此,更休说章家那案子,有时,连我也看不清他!” 女子支着脑袋,她也明白,身为柳家独子,肩上担子重大,尤是分封世子,进入朝堂后的柳世旌,更加惹人惧怕和猜忌,高处不胜寒…… 很快吃完,二人下楼,行至店前,围着汗巾的小二上来结账,女子挥了挥手,示意杏儿拿钱,自己则立在门前,扫量来往行客。 杏儿下意识自袖中拿钱,却神色一愣,寻了半天也没拿到,杵在一旁的小二抹了把汗。 “二位这是……” 杏儿已冷汗直下,她回身走近女子,悻悻道。 “小……小姐,我们,出来似乎忘记带银两了!” 怔住的女子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回头瞪她,杏儿心带愧意低下头,女子目光于是又扫向等着收钱的小二。 “你怎么回事呀!” “我们方才出门,都换了身衣服!” 说来自家小姐,先前在南霖哪里付过钱财,来这儿后柳世旌是派给自己些,被她塞进了口袋,奈何衣服一换,出来的急,硬是忘了将银两一同换回来。 女子脸一红,这辈子还未做过这般丢脸的事。 “我想,能不能,稍微片刻,我叫这丫头回去取银两来付!” 这话一出,就连忙活的小二也撂下自己手中的家伙儿,不由笑道。 “姑娘是垠城哪家哪户,报上名来,这等赊银两的事,当真是少见呐!” “我,我是不会欠钱的!” 说话间,守在门口的武丁装扮的几人已上来将二人团团围住,正是这时,膘肥体阔方才还善言细语的老板自二楼下来。 “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贫富有别这不假,可你来我这酒楼白吃白喝,到此却想赖账,是不是过分了!” 杏儿一看这架势,倒是自己惹上了麻烦。 “谁稀罕赖你账,我家小姐可是——” 女子伸手捂上她的嘴,又听那老板怒喝道。 “是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今日若不把酒菜钱奉上,我就把叫人把你俩卖了,能值个不少银两!” 女子神色一沉,眉头蹙得更紧。拽了拽杏儿道。 “我被你害惨了!”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酒楼一层客商都不由看热闹之时,一道身影自门外缓缓而至。 “住手!” 女子与杏儿一同望去,正是方自从卫府出来的凝萱,她不过是想买些酒来,邢氏又远,只好来了这儿,没想到碰上这主仆二人。 “是你!” 凝萱没说话,只将银两放于案桌上,柔声道。 “这是酒菜钱,放了这两位姑娘吧!” 小二一脸不可思议地钦点数到,与老板示意,这才叫人退去,脱困二人终得松了口气。 女子走到凝萱身旁,扬眉道。 “没想到居然是你救了我!” 凝萱笑了笑,在此相遇也是偶然,何况她一个女子,似乎不长懂世俗之道。更像是闷在家中娇生惯养的大户小姐。 “出门在外,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 “不过,这也抵不了你私会柳世旌的恶举在先。” 女子噘了噘嘴,甚是肯定道。 “说吧,你究竟想如何?” 凝萱深呼了口气,她就这般不信自己吗。她重复道。 “姑娘你误会了,凝萱与柳大人,只是相谈春贡之事,别无其他!” “你……你说得是真的吗!” 瞧凝萱几次辩驳,就连这女子,都有些怀疑,可柳世旌女人缘极好,实在不由得她相信…… “姑娘何不回去问问柳大人呢!” 分明是极简单的问题,却偏偏被人误会。 女子与杏儿对视,旋即对凝萱道。 “我叫向笙,今日酒菜钱,你可以到县衙找我!” …… 122.刺痛 - 宴重山 - 垠轫 “向笙。” 凝萱重复了一遍,这名真是好听,再看时,黄衣女子已与杏儿走远了,边走边斗嘴,还是俩小孩模样。 凝萱笑了笑,就在其正欲离开时,方才的店中小二叫住的她,急匆匆小跑出来。 “姑娘,姑娘,这是你那位朋友的吧!” 他手上捏着块金色方牌,是打扫桌椅时见人落下的,就是在方才那桌,他又不识字,想来应该是她们的,凝萱接过来,方牌中央是个正好的楷字“笙”,反面是个“令”字。 “谢谢!” 她叹了口气,道谢后,疾步跟了上去,拐过这条街角,是几家新林立营设的商坊,人来人往,早见不到向笙和杏儿了。 …… 凝萱在此地愣了半天,她提着手中的酒,前面两条街巷,一条是县衙,一条是卫府,其实她呢,是半天不想走,可正在此时,余光上藐,却是那高大飞檐的屋顶上,看见了仰头正瞧着自己的灵泽,看来是府中有动静,凝萱叹了口气,抬脚往卫府方向而去。 刚回到府门口,守门的人便赶忙告诉了她。 “三小姐,方才有人来找您,您没在,给您留下了信!” 凝萱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回到院中,灵泽已事先赶了回来,她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进了屋,开门的时候,正中的木桌上的确放了封信,仿佛正要给她看似的。 “悦塞客栈,一见。” 字体方正清秀,应该是灵儿写的,若非有事,她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咬了咬下唇,正欲迈开的脚步又生生收了回来,想了想,将大门关上,食人花带了过来,利刀硬下皮肤,鲜血滴下…… 事后,她用白布将小臂伤处包裹,忍痛坐下,喝了几杯茶水缓神后,才打起精神出了门! 凝萱离开后,灵泽也跟着跑了出去,它毕竟还是凶兽出身,这般大的个头也总要觅食填肚,一来吃不惯凝萱做的,二来,凝萱也生怕它连基本看家本事给忘了! 本来空荡的院子又变得冷冷清清,当那一胖一瘦二人悄无声息摸过来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人看见。二人皆是卫府家丁服模样,当然也没有人阻拦。 满脸横肉圆滚滚的胖子将那茶壶盖取下,眼珠子险些掉了下来,看了瘦子一眼。 “都……都没了!” 说罢,有些不甘和委屈道。 “三小姐平日对咱们不错,这么做,是不是……” 瘦子看了眼门外,小心翼翼将门合上。凝萱的确不错,然她毕竟年纪轻,又是庶出,卫府不服,也是常理。他长叹了口气。 “你没下多少吧!” 胖子顿时横目收回,憋屈道。 “我拿了不少,最左抽屉,抓了一把!” 他哪里做过这事,当时紧张手抖,一股脑儿全兑了进去。瘦子听得却不是此处,惊道。 “你,你说最左的……最左的……” “怎么了,不是?” 瘦子捏住他的指尖恨不得将胖子掐死,狠言道。 “这下完蛋了!” …… 凝萱真正感到不对劲,是快到悦塞客栈之时,然自己每月为食人花滴血取汁,也的确会虚弱几日,加之前几日大夫诊断,她气虚血亏,也没放在心上,是以刚进了悦塞客栈,她便在前台要了几壶茶。即便到了他们跟前,她也不愿露出半点不貌。 “姑娘,你没事吧!” 老板娘先前见过她,此时只见其唇色发白,如纸面色上甚至有几分陀红浮现,颇有些感染风寒的症状。 凝萱笑着轻拍两下,天气渐热,方才路上的确烈日当头,几许有些口干舌燥。 “没事,没事!” 她坐下,将小二提上来的凉茶咕嘟咕嘟下肚,这才好些,然总归不适,还是见过易寒和灵儿后,便早些回去歇息吧!喝完,凝萱便起身,往二楼去。 …… 然就是这短短几步,那股方被压下的炙火便又在胸膛内升腾而起,门外,凝萱一手扶着栏杆,气喘吁吁,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歇息半刻,这症状甚至没能平缓,反倒更加难受,木廊之上人来人往,凝萱看了眼紧闭的那间,推门走了进去,事已至此,她总要说完再走。 “灵儿!” 进去时,灵儿并不在,盘腿坐于榻前的易寒轻唤了声,这正是这声,让本欲开口的凝萱更加闭上了嘴,她四下顾看,将门合上,沉重的身体靠着门板滑落,不知不觉,盈于眼眶的泪水就这么掉了下来。 “灵儿!” 没有一丝动静,然盲眼的易寒当然能感觉到有人进来,他又唤了声,并不知,他缓缓走近的,离他唯有半米的凝萱,冷汗淋漓,正郁郁地看着自己。 “灵儿,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见他朝自己慢慢靠近,凝萱咽了口唾液,喉咙里干燥更甚,只是,她愧疚,自己不是灵儿。想到这儿,她极力遏下胸口欲火,想起身离开,可……起身一瞬,她感到翻天覆地,踩上棉花一般,衣袖被人拉住。 “你怎么了!” 本坠在地上的沉重感被失落取代,也是进了这屋,凝萱才十分确认,是有问题,她先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只是如今,额发沾湿,也全然无力松开那双手……窗花掩映,木透中是来来往往的客流,然这些年,她却没有遇到过一个…… “你,怎么了!” 凝萱止住脚步,回身看他,眼泪掉了更凶,眼见他另一只手朝自己脸颊抚了过来,她赶忙伸手拦住按下,他双眸蒙着黑布,五官温和平静,衣衫比先前孤身一人整洁许多,像是个身居乐家的公子,凝萱心口捅着的尖刀似不那么疼……其实他们,只是相逢恨晚,不是吗! 一手抓上自己胸口,那团燃着的火种,似要爆发开来,她忽然……后退了几步,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会这样……她眼前发昏,门上那双锁几现重影,她也再抬不起手臂…… 那双手又探向自己,她长叹了口气,面色连着脖颈都是令人心触的绯红,她控制不住自己,就像爱意汹涌,当男子的脸再次缓缓靠近时,她慢慢顷身,闭着眼吻了上去…… “灵儿。” 不是确认,而是感叹,是轻出口的平淡。然对此时深陷渴求的凝萱而言,也只是心头微微一抹疼,被轻焚的一抹疼刺痛。 两唇相触的瞬间,易寒紧紧捏住她的手腕,那牵扯连着伤口,他没有推开,凝萱苦笑一番,伸手环上他的脖颈,吻的更甚…… 男子身体一震,只默默承受,她动作很重,是平日与她身份不符的横冲直撞,凝萱吻过他的唇角,他高挺的鼻梁,到隔着那层黑布的眼眸,她想,他会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凝萱感到那股火热在慢慢释放,于是,居然有股异常失落涌现。不知何时,沉默不言的男子将她打横抱起,报复般将她压在了榻前……任谁,都经不起那股撩拨吧。 吊在他脖子上的双手一动不动,多少次,她都相信,他不会丢下自己,可是……拉扯中衣衫褪去的两人已全身赤裸,情到深处时,交缠中的凝萱身体撕裂般疼痛,被他环在胸前的凝萱发出声略带娇嗔的呻吟,然她屏住呼吸,很快噤了声…… 易寒张了张口,搂在他腰间的手有些慌乱地松了松,就在其正欲说什么的时候,凝萱抬头,凑近,又轻轻吻了上去,不要说话,也不要唤那个名字。 …… 许久,许久,谁也没再说话。直到走廊上脚步声传来,也将凝萱从昏沉欲睡的情景中拉回来,她推开易寒,后者神情一沉,是狠压抑住的情欲焚身,凝萱全身酥软无比,她系好衣服,趔趄着推门离去! 恰好撞上方才楼下的老板娘,后者略有深意的看着她。 “姑娘,需要开间房吗!” …… 气息和炙热后,是无尽的愧不可及的惭意,她捂着小腹,曲着身体窝进了榻间,似乎,似乎有些冷,怎么就那么冷呢! 呆呆望着烛影,摇曳中缓缓睡去…… 待其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只是门外讲价过客的高嗓门吵嚷,熙沸热闹,她伸手摸了把榻沿地上的茶壶,已经凉了,她顿了顿,全然灌进了肚子里。 半窗开掩,露出半个月牙,她揭开袖中的整瓶食人花汁液,走到那扇门之前,放了又放,叫人送进去,会不会不妥,可是放在这儿,会不会…… “凝萱姐!” 犹豫间,已被身后女子清脆铃铛般的声音叫住,凝萱回头,见到灵儿,顿时就愣住了,那种难堪,不是在嘲笑别人,而是自己。 “凝萱姐,你终于来了!我和易寒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呢!” …… “要……要回南霖吗!” 后院,听灵儿与她说起这决定,凝萱惊了惊,南霖,京都脚下,她从未见过的繁华。 “是啊,只有那儿,才能寻遍各种稀药,易寒哥才能好起来!” 灵儿叹气,然易寒一直不肯,她也没办法。时过经年,要捂热他的心,何尝容易。 “你真的,会救他吧!” 声音发颤,凝萱下意识拉住灵儿,泯灭的希望升腾起来。是啊,她怎会不救他呢。灵儿生在南霖那地方,也只有灵儿才能救他。易寒等了半辈子的灵儿就在眼前,当然想以最好的自己才能相配。 “灵儿当然希望,易寒哥眼睛能好!” 她眼中泪光闪闪,凝萱抬手替她抹去,她未知全貌,可能哭能笑的自己,谁不羡慕呢! “你带他回去吧,治伤要紧!” 灵儿真是有双好看的鹿眼,虽然凝萱仍有疑虑,但她信她的真情。 “可总要跟你说一声!” 凝萱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前来。她将那东西塞到灵儿手中。 “你带他走吧,越远越好。” …… 123.乱点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知道,易寒在等柳世旌的消息,然自己,事实早已见过了柳世旌…… “凝萱姐,这些年,真是麻烦你照顾易寒哥!” 灵儿诚意道,其实她何尝不想早日找到易寒,只是,连自己都不敢想象,当日傅府还会有人存活。 “不过易寒哥这脾性,你也勿要放在心上!” 灵儿叹了口气,当年初见易寒时,他简直是只凶狠无情的狼狗,然她年少恣意,就喜欢挑逗使趣,后来二人相熟,她知道他的身世,才明白他的痛楚。 “他自小无父无母,没有半个亲人,更无个像样的去处,四岁时,便被星寥门捡去,才会养出这生人勿近的脾性,他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不易!” 幻言入耳,就连凝萱也愣住了,这些话,他从未说过。 “星寥门那地方,虽也算半个名门正派,却不是个拿人当人的去处,适者生存,唯有想尽法子自保才能生存下去!我记得,只因他错杀一人,便被满门追杀,倒在荒野陋巷,浑身四肢筋脉皆被挑断,狼狈得很,那时我跟在爹爹身后,害怕极了!后来他回去领罚,又被追杀,险些丧命……终是到了卫府,有个人样,可不到两年,又出现了当年那案子!” 想到傅府上下八十六口行刑那日,灵儿不由哭出声,她曾沉溺悲伤多时,若非干爹干娘细心照料,早也随他们去了。 “原来,他曾经……” 凝萱低叹出口,这便能得知,易寒为何对那傅府感念至深,即便拼出性命也想查得案情真相了。 凝萱替她擦拭眼泪,又想起易寒唤起她名姓时的颤抖,只觉这两人,也算苦尽甘来。 “灵儿,你带他走,且好生劝劝他,好好生活!” 她的心脏也只是抽疼片刻,她抚上灵儿丝丝发须,灵儿也是活过一次的人,易寒生来也不易,决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他等了这许多年,终于见到你,切勿再横生枝节了!” 如今他最惦念的人归来,最好还是将报仇的决心放一放,免得柳世旌有所察觉。 “我,是他的朋友,也希望他能好过!” “凝萱姐……” 见其泪眼酸涩,灵儿不由唤出声,她虽不知道凝萱,却在前往卫府时多有打听,知道些她的身世。 “回去吧,走吧!” 凝萱不再多话,推开灵儿,自己则先转身离去,只是越走越远的时候,好像听到了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 三日后,是黎晟出生满月,黎鹰和引霜本算是中年得子,黎府对黎晟也是极其看中,于是办得热闹盛大,方圆十里的客商恨不得皆请来的排场。卫家老爷夫人,加之凝萱,自然也被邀请在列。 头晚,凝萱吩咐人为二老备下高轿,自己则是翌日清晨就去了黎府,说想看引霜是假的,她总想好好抱抱黎晟,那小家伙实在是可爱,瞧得她心化。 奶妈喂完奶抱过来,凝萱笑着接过去,才一月不见,黎晟被养得白胖,肉嘟嘟的小嘴不停地吐泡泡,一只不大的肉手就这么抓上了凝萱不放。 “三妹果真是喜欢孩子呀!” 黎鹰将请帖名单取来,她如今掌管卫府,引霜也少了担心,只是,自与佟府和离后,她一直未有相好男子,也次次搪塞婚嫁,惹得引霜着急。 “萱儿,你过来!” 若非黎鹰提醒,引霜倒把这茬忘了,她伸手赶忙将凝萱唤到床沿,后者也照例过来,只是目光一直没移开黎晟,嘟嘟的声音逗得黎晟直手舞足蹈。 “晟儿真乖!” 凝萱坐过来,也丝毫没讲心思放在她身上。引霜与黎鹰对了个颜色,直言道。 “萱儿,你跟姐姐说,那些男子中,到底有没有中意的!” 黎府也好,卫府也好,都是能拿出手的,爹爹一来不上心,二来允荷疯癫,无暇顾及,然她却不能不担忧,黎鹰走南闯北,同行好友中不少英俊才贵,垠城有之,其余地处也有之,也托人送过不少画像给凝萱,然凝萱却毫无半点回应。 怀中黎晟“哇哇”哭发出两声呜咽,凝萱轻拍了拍,颇有几分为人母的欣喜,她看了眼引霜,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 “大姐,婚嫁之事勉强不得。” 勉强来勉强去,有何裨益,不过皆是些你来我往,门当户对的勾当,她如今也能一针一线足以谋生,何必要嫁去惹人不清闲呢! “再者,凝萱是再嫁之身,又何必为难别人呢!” 在这垠城,她声名本就不佳,母亲无名无姓,又是个棺生子,庶出,和离……她既不愿勉强自己,更不愿苦了别人! “萱儿——” 引霜眼中透出几分复杂,其实以她的如今,又何必考虑这些,引霜正又欲劝,凝萱便已出口打断,将把方正金闪的长命锁交给了引霜。 “这是我前几日专门求来的,给晟儿!” 她笑了笑,轻贴上小家伙的脸蛋。 “要健康平安地长大哦!” 本想直接与他挂上,然黎晟脖颈上已圈了只明晃晃的项圈,手腕上也是望子成龙的金镯,定然是被黎家宠着惯着,引霜又想说什么,凝萱已抱着黎晟出门晃悠了。 …… 凝萱没想到,会在满月宴席上见到祝契,然想了想,祝家与卫府世交,说不定与黎鹰也有生意往来,出现在这儿也不奇怪。 前几日他随口求娶的事,凝萱只觉别扭,如今见了便想扭头。那日她回到家中,辗转反侧,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不喜欢”那三字,居然被她说得如此干脆,可…… “喂!三小姐!” 唤了几声都没反应,祝契先她一步拦到跟前,其实早看出了凝萱的不自在。 “就这么不给面子吗!” 他换上身好看的浅灰色宽袍,发冠衣带,与周遭的正式相得益彰,应该也是来喝酒的,凝萱略带尴尬的目光收回,点了点头。 “是祝公子。” 祝契倒霉如何在意,桌上倒酒,递给到凝萱手中,后者没接,他便也没动。 “那日,你走得急,在下想来,是过于唐突了!” 祝契将自己那杯一饮而下,另一只手没动。 “这杯,祝某赔罪,请三小姐原谅!” 凝萱没说话,他便倒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凝萱都有些不忍,终是接下,制止道。 “祝公子不必如此,凝萱明白!” 祝契这才停下,微淡的双颊之上已显露出浅红,略带醉意,他看向凝萱,恰巧黎鹰自后院走来,止到二人身旁。看了眼正与凝萱说话的祝契,又与凝萱使了个眼色。前者会意,躬身合掌道。 “你们先忙,祝某到处走走!” 黎鹰轻点,将凝萱拉到一旁,拿出那张金光闪闪的令牌,神色严肃。 “三妹,这是你方才丢的?” 方才唯有她在房中逗弄黎晟,不可能是旁人的。 凝萱看了眼,是先前在饭馆,向笙与那女子丢落的,她本欲往县衙归还,却一直没寻着机会。她捏在手中,将其藏进袖中。 “谢谢姐夫!” “三妹,这是哪儿来的?你可知道,这是何物?” 见黎鹰神色一沉,凝萱也惊了一惊,似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难道说,是向笙如何! “姐夫,这是什么!” …… 凝萱与黎鹰交谈完,回到正堂时,人已逐渐多了起来,祝契却还坐在远处,只是身边多了个闲聊了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身宝蓝色长袍的沈堰。 “丫头!” 远远瞧见凝萱,沈堰抬手挥动,与她打招呼。凝萱沉重的脸色收了收,刚到沈堰一旁便被他一把拽住,笑道。 “怎么,听说你俩近日相交不错!” 凝萱看了眼祝契,方才见二人一言一语,关系亲密至极的模样,看来也是先前认识。祝契无辜地收回目光,凝萱才受不了沈堰这般调侃,得知沈计恢复如常,她自不必过于担忧。 “沈老板怎么有空前来!” 沈堰“噗嗤”险些笑出声,哈哈两声道。 “沈老板?” 他不由挥了两下扇子,想了想,自夸道。 “也是,如今我沈堰,也是沈老板了!” 话到最后,连自己也不知是沉默还是感慨,如今剩他一人,可不就是沈老板了!凝萱拍了拍他,问道。 “蕴姐呢!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她,她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四处张望下,邢蕴似乎的确没来。沈堰一听,头更是大了一圈。邢蕴可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这等场合,她自然不愿跟来。 “丫头,你许了时间去看看她!且好好劝她,少跑多歇!” 沈家几代从医,这正是沈父原话,然成亲后第二日,她便回了邢氏酒馆,那毕竟是她放不下的东西。 “蕴姐,她怎么了!” 看沈堰的神情,想来被邢蕴折腾得不轻,凝萱笑笑,这才是邢蕴雷厉风行的性格,可沈堰应该是明白的。 沈堰眼神扫了二人一圈,这事想瞒是瞒不住的,他咳了两声,正襟道。 “丫头,我……你哥我,要当爹了!” 凝萱与祝契一齐愣住。尤是祝契,他成亲一月有余,这沈堰,动作够快的! …… 124.嫌犯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与祝契一齐愣住。尤是祝契,他成亲一月有余,这沈堰,动作够快的! …… 沈堰意味深长地瞧向二人,上次凝萱对易寒的担忧牵挂还历历在目,今日却……想来是因家中生意往来之故。 他虽不曾表露担忧,却也知道凝萱如今忙于卫府家事,根本无暇顾及婚姻嫁娶,可她毕竟是女子,到了一定年纪,总要找个婆家嫁人的。比起来路不明、待人冷淡的易寒,祝家不知要好过多少,祝契也是与自己年纪相仿,多年到头来的兄弟,他自然信任。 “喂!丫头,你不考虑考虑我兄弟?” 玩笑道,沈堰眼神却是真的,在两人脸上巡视,论起祝家,与同为布庄商行的祝家是最般配不过,不论对谁,百利而无一害。 凝萱垂眸,这事实在难以启齿,谁能想到,祝契居然与沈堰相识呢。对面二人似都在等待凝萱的答案,许久,无言,还是祝契先开口,半推就将沈堰支去。 “那是不是小妹来了,你赶紧去看看,她人生地不熟的!” 凝萱循目望去,果真是刚从马车上下来,有些恍神的小姝,她定然是来找沈堰的,沈堰没好气的收回目光,遂目离去。 祝契注视着凝萱,直到后者有些不自在,他才躬身请礼道。 “你不必在意沈兄的话,祝某也是希望,三小姐能给在下个机会!” “可是祝公子——” “三小姐亦不必急着回绝在下!” 凝萱本是想说,她已明确拒绝,并不愿在此之上多费口舌,否则,也不会在引霜和黎鹰多次提及之后,仍搪塞推辞。还有沈堰,他连自己的感情都处理不好,还来管自己,得知邢蕴怀孕,她大抵又多出几分猜想,这二人,绝对有问题。 然祝契却适时打断了她。 “三小姐未及嫁娶,祝某也未及婚配。” 祝契凝定凝萱,声音铿锵,不容人质疑。 “祝某的确唐突,却不会放弃,人情暖落总要循序渐进,时间总有的是!” 凝萱看他认真道,居也不忍再说什么,想来又是沈堰指使,到最后,只剩声无声的冗长叹气。 …… 满月宴之后,凝萱便提早回了府,祝契未来道别,东西却紧随着她送到了院中。 “替我谢过祝公子,不过东西还是拿去吧!” 凝萱扶额无奈,祝契虽不与沈堰伶牙俐齿,会讨女子欢心,动作却是真的麻利。没想到那人二话不说,放下东西便走,一面道。 “小姐若不收下,我等回去可没好果子吃!” 凝萱回返坐下,是以药材素纸包裹得方正,她缓缓拆开,似乎是草药状的甘草等,上附着祝契亲笔书信。 “这是难得的天山虫草,适于养身健体,还望三小姐笑纳!” 上次雨夜被祝契所救,他知道些凝萱的身体状况,也是有心。凝萱捏着那纸,呆呆半晌,又将那药返折回药纸之中,将其一并推上了书柜最顶层。 …… 第二日,官府前来的时候,凝萱正于房中针绣,朝服要完成,总又要历经许多步骤,耗上许多时间,便听着道官兵的呼和吵闹,凝萱放下手里的活儿,起身时,却又已没了那熙攘声。正是此时,便又小厮前来通禀,神色慌张。 “三小姐,官府前来拿人了!” 来人大汗淋淋,也将凝萱吓了一跳,二人自院中出去,边走边问。 “怎么回事!” “来人是说,章徊死因,已找出真凶!” 凝萱心下一冷,快走的脚步也停下,便又听这小厮道。 “老爷夫人正与他们周旋呢,只是好说歹说……二小姐那疯癫之状,恐怕要受不少罪吧!” 允荷,难道说…… 刚进正院,已听得女子撕心裂肺的争呵,官兵杵着未动手,卫夫人已受不得这事实,将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允荷护在身后,破口大骂。 “你们要抓,便将我掠去,谁若敢碰我家小荷,我便死在你们跟前!” “娘,娘——” 允荷一双眸子闪了闪,孩子般扑躲在她怀中。这病情难得稍稳定些,难道又要生出这事端,卫老爷满头白发,也顾不得这颜面,再瞧这些许官兵,没上前强虏已是给足颜面。 他不禁弯腰,跪倒在为首的柳世旌跟前,老泪纵横。 “大人,徊儿是小荷的夫婿,她怎会,怎会失手杀人呢!这孩子虽出言无序,目中无人,被她娘宠得无法无天,却是……却是不会拿人性命开玩笑的,请大人明察,还其清白!” 这些日来,他们四处求医,允荷这般,若被当做嫌犯带走,根本无路生还。 “大人,求您明察,允荷不会做出这等事,她变成如今这般,也是……” 说是受了惊吓,却找不出半点惊吓的理由,又寻不出病因,即便医治也只能稳其心神,并无其他良方,等了一月,却不想是如此结果。 方才缩到卫夫人怀中的允荷愣愣推开,缓行到卫老爷身旁,喃喃着拽起起来。 “爹爹,你怎么跪下了,爹爹!爹爹!” 她目光涣散,指尖是终日玩闹留下的泥痕,柳世旌紧盯其看了一眼,后者孩子般默默躲到了卫老爷身后。 “柳大人!” 正是此时,凝萱与那小厮赶了过来,在其身后将柳世旌叫住。柳世旌转身,露出抹得意的微笑。 “三小姐,柳某捉拿要犯,不知有何贵干!” 若有所指的微辞,已又发狂似的卫夫人被柳世旌下令按住,卫老爷则是不顾一切冲了上来,苍老虚弱的身体跪在凝萱脚下。 “萱儿,你救救卫府,小荷如何说来,也是你姐姐呀!你救救她,徊儿之死不可能是小荷所为呀……” 凝萱看向似正等自己开口的柳世旌。 “柳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柳世旌挑眉,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原地待命,自己则被凝萱请进了正堂。 …… “柳大人,章徊之死,不是允荷所为!您可否网开一面,她如今疯癫之状,实在不宜在那监牢度日!” 开门见山的问询,凝萱知道,他第一时间发现了章徊太阳穴处的悬针匕,就该将允荷排除在外,这会儿,他却…… 柳世旌笑了笑,紧盯着凝萱的目光顿了顿,折扇“啪”的声敲在凝萱肩膀之上。 “难道三小姐还不明白我的用意!” “柳大人直言。” 柳世旌也不藏捏,他接下此事,又与章父约定助其查探真凶,自然要有所交代,这些天来,章府几次问询,他是已推脱不过。而死无对证的嫌疑犯,并非要能开口辩解,这下,疯癫异常的允荷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替罪羊。 “三小姐,我这可都是为你着想!” 柳世旌缓缓道,也不管凝萱沉沉神色。 “你迟迟不肯叫人回话,柳某只当三小姐仍在考虑,那护卫若不是你护着,早已成了柳某的刀下鬼!” 柳世旌自身后抚上她颊间的手硬硬停在她下颌骨上,狠狠一捏,容不得半丝反抗,凝萱已被他制得生疼。 “他若不是三小姐你的人,依当年之案,八年前就该伏法行刑!而非苟活到现在!” 像“悬针匕”那等暗器,也唯有那等功夫的人才能用得,才可用得。 说到易寒,凝萱脸色更加难看,他伤重未愈,决不能再受丝毫差错。她叹了口气,自己做错事是不该叫她人承受。 “柳大人,章徊是凝萱失手杀死的,你放过允荷吧!” 柳世旌显出些许暴怒,怎也没想到,凝萱会说出这样的推脱之辞。 “为了他,你宁可自行揽罪,你可知道,杀人是要千刀万剐凌迟处死的!” 凝萱叹了口气,被柳世旌松开的下颌捏出到红浅的印痕,她着实是累,脑子纷扰,更不愿在此事上拖累他人。 “新婚那日,凝萱与章徊起了争执,失手用‘悬针匕’将其杀死!” 凝萱看向柳世旌,缓缓道。 “柳大人若不信,自可细察!” 凝萱双手齐抬,已做好了被其带走的准备,她顿了顿,又问。 “只是柳大人若能开恩,宽限几日,待凝萱将春贡朝服完成,凝萱必会感激不尽!” 柳世旌按下她的手,她在意的,也正是他所在意的。 “那人在哪儿!” 身为柳族轻辈,他既知当年漏网之鱼,必德将其带回南霖才行,见凝萱不说话,柳世旌转言道。 “你可有考虑过自己,嫁入我敬南王府,要比杀身成仁这条,来得更为容易!” 他顿了顿,似有所指。凝萱叹了口气,此时也不愿纠结他的用意,他抬头,用种无力无奈的轻音道。 “若凝萱答应,柳大人可否保下允荷,保下卫府,放他一条性命!” “三小姐当真如此?” 柳世旌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凝萱,好奇她为何转变如此之快。只又听凝萱道。 “然也请柳大人答应,此事要等春贡之后!” 这般丰厚的条件,嫁入南霖,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凝萱安慰自己,好得很。 柳世旌还未说话,凝萱便下了逐客令。 “那么现在,柳大人能带人回去了吧!” …… 125.连府 - 宴重山 - 垠轫 垠城之外,紧连向南霖的野郊土陆,高轿金顶马车正日夜不断奔腾而出,荡起层层灰尘,垠城与南霖百里之遥,几日来渐热烈日挂在头顶,马车颠簸,热汗淋漓。 灵儿低头看向脑袋枕靠在自己膝上易寒黑布蒙起的双眸,看不清是睡是醒的状态,虽然再未有毒血淤出,然自己还是担重重担忧。 躺着未动的易寒忽抬了抬手,灵儿立马反应过来,柔声道。 “易寒哥,怎么了?哪里不适?” 清脆嗓音中带着焦急,听到灵儿的声音,易寒不免安了安心,却是摇摇头,叹气问道。 “灵儿,你说实话,我们到底,去往何处!” 他能感觉到,灵儿一路之上的不安心怵,尤在看不见的时候,人的其他知觉会更加灵敏。 “易寒哥,你还不相信灵儿吗?灵儿不会害你的!” 女子的声音略带哭腔,怎也叫人不忍在回拒,只是说到这儿,她也是顿了顿,知道易寒自生而来的敏锐机警,说道。 “只是……只是我想,易寒哥,到了家中,你切勿再提起当年那事,否则,爹爹定然会生气的!” 灵儿抽泣了几下,补充道。 “还有,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灵儿如今闺名,叫连书灵。” 连老,爷就是自己年幼时认下的干父亲,多年来为隐藏她罪臣之女身份,将其寄养乡下几年,回来后入连族血脉,改为连书灵。 “连家!” 有些熟稔地念叨着这姓,本来少见,易寒,似乎在哪里听过。 …… 接连六日的日夜兼程之后,疾驰不歇的马车终于渐慢下来,穿行通至人流涌动的闹市,周遭传来客商小贩的呼和叫卖,比垠城不知熙攘多倍,灯红柳绿,烈日当头的六月,传来沿街柳岸的整整清香。 马车最终在一道高门阔府前停下来,前来相迎的小厮掀开轿帘。 “小姐!” 灵儿下了马车,手略显亲昵地扶着易寒,吩咐道。 “你们去收拾间客房,准备些吃穿用度,再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现在就去!” 说罢,不等小厮回话,便扶着易寒进府而去。 “易寒哥,你在这儿安心住下,再上等的药材草植都不必担心,会好起来的!” 爹爹若是知道,恐怕不会同意,只是比起其他地方,连府实在是最为安全,更重要的是,便于治疗他的眼伤。 易寒点了点头,闻到股很浓烈的花香,脚步不禁停住。 “灵儿,这是什么味道?” “是娘亲种植的缸荷,莲子清香,爹娘一直喜欢,所以年年夏季,都会准人移植过来些……” 二人说着,一同往客房方向而去。 …… 灵儿的话是好使的,几近半刻功夫,都已收拾利落,这房间离她住的较近,向阳,也适合养伤,灵儿将其遮在眸间的黑布掠开,将凝萱留下的食人花汁液滴其层上,冰凉触晶。 “这是——” “这是凝萱姐给的,说对你的伤有帮助!” 将茶水喂到嘴边,灵儿正又要问什么,管家请来的大夫便提着药箱赶来了,她赶忙让了让,着急道。 “你快帮易寒哥瞧瞧,不必在乎钱财药物!” 大夫凑近,观其瞳底,血丝横行,又有黑血微渗,摇了摇头,慢慢道。 “应该有段时间了吧!” 说罢,以墨笔记下,开出几副药方交给灵儿。 “小姐,公子眼伤触及根本,这药也只能勉强维持!” 他摸摸胡子,自然知道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只能提出个合理建议道。 “公子这伤显然不是凡人所为,小姐可寻个江湖郎中,看可有偏方能姑且一试,我等凡俗医治,难以痊愈……” 大夫说着,灵儿脸色已煞得变黑,捏住衣角的指尖微微泛白,他已是京都南霖最好的大夫,连他都…… “多谢!” 反是榻上易寒开口,灵儿惊得半句话说不出,唯有呆呆愣在原地,只待大夫走后,灵儿才觉全身冰冷,悻悻吩咐人前去抓药煎药。 “易寒哥,你别灰心,总会有办法的!” “灵儿,没什么的!” 易寒开口,其实那日毕硼下死手之时,他已料到今日,那等毒性没一时要了自己性命已是幸运,就连能再遇生还的灵儿,也是意外之喜。 “不,不!易寒哥,你会好起来的,我们再想想办法!” 悲恸中,灵儿伏在他胸口呜咽起来,上天为何如此薄待于他呢! …… 紧紧相拥的二人,皆被门外一双厉眼紧紧盯着,愤怒、不安、嫉妒……涌上心头! 傍晚,府门大开,护卫环绕的高轿中走出位身材略带魁梧的老者,守门小厮立马迎了上去。 “小姐回来了!” “灵儿回来了?” 本肃色面庞立马喜上眉梢,一面换下朝服,一面紧着往前去。 “快,灵儿在哪儿啊,半月没见,也不来拜见爹爹!” 贴身管家还未开口,二人也还未走出院落门,一石青长袍玉冠装扮男子已迎面撞了上来,不助谩骂。 “爹!你家灵儿忙得很,哪有时间来咱们这儿闲聊!” 说罢,已气呼呼坐下,连老一笑,想来又是被这妹妹冷落,心生不满了。 “桁儿,灵儿年纪尚小,你多谦让她些,身为男子,怎么还如此小心眼儿!” 不由哈哈大笑,他这儿子,与灵儿一般,都是自小被捧在手心,目中无人,谁也不服气,见其不言,连老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 “我知道你小子,对灵儿有些心思!爹爹自然也疼灵儿,待她大些,为父便同她说去!” 他疼爱灵儿,自然也疼桁儿,两人若能结成一家,对他这做父亲而言的,自然是最好不过。 桁儿瞧了他一眼,长叹了口气,将今日新淘来的玉笛置于桌上,无奈道。 “爹!你先前一再不许灵儿出去,可耐不住她……如今,她可是将人领了回来,这下,看来是……” 先前灵儿说想出去见什么故人,连老便一再反对,可她软磨硬泡,家中只好妥协,他攥紧了拳头,真是引狼入室,灵儿与那人,似乎感情甚笃,否则,也不会冒着得罪家族的风险,将其带回。 “你说谁!” 连老听闻此言,方才欣喜肃得一沉。 “就是先前——” “爹爹!” 桁儿正欲辩驳,只听得一声清铃悦耳般声响,再瞧,一身橘橙黄衣的灵儿已跃至跟前,桁儿锁紧眉头见到其一瞬立马舒展开来,这些年来,这女子当真如清泉汁流般涌在心间,叫其难以忘怀。 “灵儿,你回来了!” 灵儿点了点头,一双俏手抚上连老肩膀,略带献媚地给其揉肩,撒娇道。 “灵儿离开这些天,爹爹与哥哥也不派人打听,当真是将女儿扔在脑后了!” 分明对其直至甚深,然就是不愿拆穿,连老笑了笑,他呀,自第一眼瞧见这丫头,就与其前世父子情缘一般,不忍放手。 “你呀,一去半月,回来也不事先叫人通禀,爹爹好将一切备好!” 灵儿手下动作轻柔,连老腰酸背痛,看了眼杵在一旁的桁儿,连连喊了几声舒服。 “还是女儿贴心,我的灵儿好啊!” “那是自然!” 灵儿与桁儿对视一眼,目的算是达到了才开口。 “那看在爹爹有个好女儿的份上,灵儿有一事相求!” “我就知道!” 灵儿笑笑,满眼皆是星光点点,叫人不忍拒绝,她搂住连老,知道这般奇能同意似的。 “灵儿有个好友,受了眼伤,爹爹能不能请常太医前来看看,他实在伤得很重,求求爹爹了!” 她一面已叫人前去打听江湖郎中,一面想以太医一试,然太医院皆为皇家所得,根本不是常人所能接触,然爹爹不同,他在朝中好友甚多,与那常太医,也是常在一起喝酒品茶的。 这话一出,连老与桁儿都怔怔瞧她,连老这才明白,桁儿先前所说。 “灵儿,是什么人啊!要请常太医前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爹爹是不相信灵儿吗?” “爹爹怎会不相信灵儿呢,只是咱们连府如今也是朝廷一品官员,你要帮人,爹爹自然高兴,只是进入连府,总要验明身份,是吧!” 灵儿想了想,连府的确非同一般,太医院的人也的确不是吃素的,她看向连老。 “是先前,灵儿十分亲近的朋友,他危在旦夕,若不及时救治,眼睛就毁了,爹爹就当为了灵儿,也请常太医前来看看吧!” 说到一半,灵儿已泪流满面,这已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连老将其捂在胸口,安慰道。 “灵儿,你是说,她是……是傅府的人?你可知道……” “灵儿知道,灵儿知道!” 连府对她不薄,自然多次提醒她切勿暴露身份,然易寒非同常人,她不能不护,泪眼摩挲中,她瞧向桁儿,渴求道。 “灵儿从未求过你们什么,仅这一次,你们救救易寒哥吧!” 连府连连回应,轻拍她的后背。 “好好好!我的灵儿,别哭了,爹爹答应,爹爹答应就是了!” …… 灵儿软磨硬泡,连老只好应下第二日到常太医那儿坐坐,请他前来。只是待灵儿走后,原本一言一语温馨派场的屋中又恢复一片静寂,桁儿望向自己位高权重极少叹息的父亲,后者愁眉不展,似是遇见了棘手大事。 “爹,你就这么灵儿了?那人……” 这些年来,他听父亲提起过灵儿身世,她并非自己亲生胞妹,他对其一再袒护,暗生爱意,他记得父亲说过,灵儿家族因案获罪,无一生还,可那人,灵儿自小养在乡下,回到南霖后友人也极少,她哪来的什么好友。 “桁儿!” 连老看了他一眼,并未在意他口中的不满,年轻人醋意恒生,他能理解。 “如今,有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办!” 见爹爹神情严肃,大事之上,他是绝不许人含糊的。桁儿点了点头,又听父亲道。 “你凤姨呢?叫她前来见我!” 桁儿躬身应答前去,凤姨其实并非与其名字相符,而是个有些年纪的中年妇人,先前一直请辞与灵儿在乡下照顾,后灵儿回家,她则在连府效力。 正思索中,不想却与慌忙而至的管家撞了个满怀。 “干什么的,也不看路!” 管家挠了挠头,有些为难道。 “公子,是小姐,命我将易公子的棉被拿去晾晒,这日头正好,晚上盖着舒服!” 桁儿本就难看的眉头蹙的收紧,易公子,倒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拳头猛得攥紧,敢与他抢灵儿的人,都是不自量力,休说是什么好友,即便是傅府,他也要其好看! …… 126.生疑 - 宴重山 - 垠轫 入夜,连府墙垣之内,提灯来回巡视的家丁不在少数,偌大府院都染挑上昏暗点点,月上枝头,夏日的到来伴随着不少鸟鸣蝉雕,灵儿将汤药递到易寒手中,这些年来,他仅有的微笑也浮泯在坎坷苦难之中。 “今天是什么日子?” 药下碗底,易寒忽然问了句,他盲眼多时,白昼颠倒,根本早记不得时辰。灵儿想了想。 “六月初二。怎么……易寒哥!” 接着是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后对灵儿道。 “若实在医不得,便算了,不过是双眼睛罢了!” “易寒哥说什么胡话!会好起来的!” 灵儿只道他武功高强,眼睛决不能废去,常太医医术了得,定能将他治好的。说罢,灵儿将那素萧拿起,窗外星光闪耀,仿佛蒙上层银练。这里的天空不如乡下纯粹干净,小时候,尤是刚生还那几年,她都望着天空,思念家人。 “灵儿知道,爹爹娘亲都在天上,傅府亲人都是,可是现在,有易寒哥了!” 将那素萧放在唇边,声声悠扬,如泣如诉,与夜晚的空暮融为一体,荡起丝丝凉风,迎入窗中…… 后半夜,灵儿才听劝离开,易寒将门合上,闭上眼眸缓缓睡去。 院落之外,已传来人脚步的由远而近和窸窸窣窣,食指在窗花纸上破开个洞,细长烟管随之伸入,浓烟缭绕,是股诱人芳香,这下,总该能将其解决掉。这人不由放松警惕…… 就在其沉溺于这种成功喜悦时,一把匕首已悄然落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传来的丝丝凉意使其周身“蹭”得一冷。 “你,你是谁?” 能毫无声息的绕在自己身后,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你觉得呢!” “算你厉害,不过……” 说着,这人手中香烟挥洒,荡在易寒跟前,后者下意识起手遮挡,正是这空隙给了对方以可乘之机,几近是同时,他已飞身退后几步,掠开易寒挟制,笑道。 “瞎子,认命吧!” 大笑中,挥砍着短刀已利落地劈了过去,易寒好在有些功底在,然听声辨位总比平时要延迟些,男子拉开几炬火折,仍在其身后,有些模糊的灯影更是搅乱易寒视线。他闪身一躲,撩开这一刀,再一退身,已转到一边。 男子一刀落空,明显怒目圆瞪,怒气上涌。易寒取出黑布绕覆于那白布之上,这才能将强光遮挡,与他想得果然没错,这连府的确犹龙潭虎穴,秘密深重。 对方刀尖如严,易寒步步后退,摒弃强光干扰,一招一式都能接下,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三招两式不过如此,几个回合下来,易寒手中匕首再次落在其皮肤仅半指处。 “来此,所为何事?” 桁儿“哼”了声,根本不想多说一句,他甚至没有黑衣遮面,只因易寒盲眼,加之在这连府,他就不信,他真敢杀了自己。 愣愣扫巡在易寒脸庞上,灵儿就是为了这人吗?正是其要发作之时,易寒却是眼瞳刺痛,许是方才被光照射,才会…… “去死吧!” 桁儿抽出刺刀,一声怒喝,已挥了上去,这等狼狈若是被旁人瞧见,岂不是要笑掉大牙,自己好歹也是连府少爷,岂能被这人吊打。 易寒挟制虽又被其逃脱,然悬殊差距,桁儿并伤不到他,他折身闪过这一刀,侧身拉过桁儿,反身一踢,桁儿便趴着倒在地下。 “易寒哥,易寒哥——” 正是此时,院外灯火亮起,闻得风声的灵儿应声带着护院赶来,谁知,谁知在这连府,居然有人能闯入这儿刺杀。 脚下桁儿一听,拼命挣扎起身,拾起落在花丛中的小刀,自窗户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易寒哥,你怎么样!” 见易寒疲惫的身体滑落,灵儿吩咐人前去搜查,自己则赶忙将其扶回屋中。给他上药。 “还疼吗?” 止息许久方好的淤血又流落下来,眼角泛肿,易寒摇了摇头。制止她,忽道。 “灵儿,我与你说件故事。” …… 夏日夜晚短暂,天边很快露出鱼肚白,连府门口,一身粗衣布裙的中年妇人已急匆赶往书房,等待她的正是连府家主。屏退所有侍奉下人,连老才开口。 “上次那事,为何迟迟没有结果!” 凤姨抬眸看了眼连老,其身居高位,除在灵儿跟前,大多时候都是严肃至极,凤姨颔首道。 “老爷身居朝堂,应该也听过那姓柳的名堂。他似对咱们早有防备,咱们派去的人,无一不是……” 随着连老拳头重重落下,没想到多年之后,会让这小子们成为自己的心头大患,那事一日不定,他便一日不能睡得安稳。 “你该知道,这些年来,老夫行事,只要结果,不要理由!” 当年一件普通不过的“琼瑜案”,居然会有这些露网之鱼,想起昨日灵儿对那人维护之至,他与柳世旌同在垠城,绝不是巧合。 “凤姨,你到连府有些年头了吧!” “家主,整整六年,小姐回府,老奴便也跟着回来伺候!” 连老叹了口气,她对灵儿忠心,也正是对自己忠心,对连府忠心,他绝不允许这关键时候,出现所谓的背叛者。 “凤姨,老夫信你,才将灵儿交给你,就算为了灵儿,你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柳世旌是因春贡之事奉旨前去,他绝不敢将此事摆到明面上来,那人,必须在回到南霖之前,解决掉!” 说罢,他继续吩咐道,语带肯毅。 “你亲自去,你是连府最忠心的护卫,也是老夫最信任的人,你去!” 既然派出之人无一回还,那只能将这最信任的人派去,春贡在即,一旦柳世旌回朝,他便立马会失去先行之机。连老攥紧拳头,老来叹息,怪之怪自己当年失策,没能斩草除根,如今把柄在手,只得被动行事。 “是,家主!” 凤姨领命,迈出几步的身体又退回几步,问道。 “那小姐那儿……” 她终日贴身侍奉灵儿,若常日不在,怕是会引起怀疑。连老摆了摆手。 “你现在就走,灵儿那边,不必担忧!” …… 翌日,连老去往太医院时,灵儿一直跟在身侧,提着手中酒篮,她年幼多病,也常得其医治,二人一直以叔侄想称,疼他疼得紧。 “灵儿只是想去看看常叔叔,爹爹就这么板着个脸,真是叫灵儿伤心!” 连老也拿她没办法,只得带她前去。常太医是太医院首席太医,若无重病伤疾,也少有法子请得到,平日闲暇,与连家父女二人坐了会儿,便一口答应前去。 “灵儿谢谢常叔叔呢!” …… 很快来至连府,带常太医到易寒屋中,只三两下,他便能瞧出是江湖常用之毒,封睛散。常太医先是用药将其覆上易寒眼角,笑道。 “好在老夫在入太医院之前,学的杂,也懂得些江湖术方,这封睛散,虽是剧毒,却有域外草木研末能治得,前几日,正有几味抬种在太医院内!” 大内宫嫔虽不常接触这等病患,然急用之时总要有,因而有些奇珍异草虽年久培植,却也无用之地,这下,那草药居能派上用场。 “真的吗!常叔叔!易寒哥的眼睛真的有救了!” 灵儿欣喜道,她看了眼同样喜出望外的易寒,然一旁杵着的连父则是一脸沉重。 “时也,运也!” 常太医哈哈大笑,医者仁心,培植之药能救得人命,是最好不过,何况,许是那株草药正有次缘分呢。 “灵儿以后一定会报答常叔叔的!” “你呀!” …… 诊治完,连老说要请常太医奉茶闲聊,便邀下人前去煮茶,自己则与其通往前堂而去,只待出了这间院落,连老才瞧向常太医,开口道。 “常兄!我该早日见见你,灵儿也是,专门寻你我难堪!” “连兄这是为何,我瞧你方才脸色不佳,再者,这人究竟是谁!先前来你府上,怎没见过!” 连老长叹了口气,蹙眉道。 “你将那珍稀药材给这小子,实在是暴殄天物!” 一早他前往太医院,本想与常太医当面对话,做场戏骗骗这丫头得了,然灵儿不依不饶,一路紧跟,他与常太医连单独相商的机会都没有,这下可好,倒是变相救了那小子。 “连兄,灵儿这丫头坦率机敏,你可要小心咯!” 他倒是不在意那几株药材,他也是为数不多知道灵儿出身的人,若非当年傅府受牵连,祸及老幼,灵儿这几岁孩童也不必东躲西藏这些年。 “知道,知道!” 连老连连应道,却并不想多提及当年那事,几日来已够心烦意乱,何必再与自己找不快呢! …… 二人无人之境下的言谈皆是一字不落的落入身后悄然跟来的灵儿耳中,她愣在原地,迟迟一动不动,易寒哥怀疑连府会暗中使诈,可方才爹爹的话,为何是如此针对易寒,还有常叔叔,小心?小心什么? …… 常太医刚坐上轿子,灵儿便立马出府跟了上去,那药材,她定要一眼不移地拿回来,不论如何,此时最重要的还是易寒哥的眼伤。常太医还未落座,灵儿便冲了进来。 “你呀,还真是着急呢!” 常太医也未吝啬,直接叫人取来给她,可灵儿迟迟未走,却是在此留下下来,迟言试探道。 “灵儿年纪尚小,常叔叔身在太医院多年,能不能与灵儿说些往事!” “灵儿想知道什么?” 她直言不讳,常太医也不拐弯抹角,他的确将一生心思都花在太医院之上,几朝老臣他都识得不少。 “灵儿想听听,关于傅府当年被满门抄斩的事!” …… 灵儿回到连府时,天已渐暗,夕阳如潮般淹没了整个天空,那事次次被提起,她都会心如刀绞,她的爹娘还有两位姐姐,包括上下八十六口,皆被斩首,苟且活下来的愧惭也是在被多年治愈后才得以接受。 可是…… 不知何时,易寒已出了房门,走到身后石桌前坐下,灵儿抹去眼前泪光,叫了声。 “易寒哥!” “灵儿!” 昨日刺客,易寒暗中怀疑是连府所为,加之灵儿跟踪连老,她一日不归,易寒总有些隐隐担心。灵儿将那株药草捏在掌心。 “易寒哥,这药草是我亲手拿回来的,绝不会有问题!你很快就会好的!” “灵儿,你怎么了!” 易寒明显感觉到她神绪不对,定然是有事发生,灵儿笑了笑,说道。 “你先好好养伤,随后的事我们再说!” “你父亲他——” 灵儿赶忙摇头否认,仅凭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她实在不想怀疑这些年疼爱自己的父亲,她如今只想易寒赶忙好起来,方才自太医院回来,常叔叔似也有所隐瞒,她是傅府人,难道还有什么不能知晓的。 灵儿看了眼易寒,将那竹萧取过来,缓缓道。 “灵儿为你吹一曲吧!” …… 127.凤姨 - 宴重山 - 垠轫 半月之后,垠城,春贡投标。 祝府与卫府是一同前来的,即祝契与凝萱一道过来,在商议这事之上,二人熟稔许久,祝契虽仍是送这送那儿,凝萱却一直未有所动。 “这朝服的确做工细致,一针一线十分讲究!” 祝契伸手在那朝服之上细细抚摸,他先前备好上染的布料,其余一切,皆是出自凝萱手,他也没有任何不放心之处。 “多谢祝公子夸奖!” 凝萱尴尬着浅笑,目光却是瞧向对面坐成一排的苏布,正是萤光、尚敏和阿瑗等人。不由对祝契生起抑不可闻的愧意,祝契却并未注意到这些,反倒是问。 “还与我这么客气!我说过,你叫我十三就好!” 正座之上,春贡主考柳世旌还未过来,座下些商户,也皆是低头接耳地交谈,别无他趣,先前凝萱应邀与祝契多次商议春贡之事,此时,当真是最闲暇之时。 “为何由此称裨?” 祝契拍了拍扇子,笑道。 “我能否以为,终于在三小姐跟前有半丝机会?” 凝萱本想与他洽聊的心思半点全无,敛起神色肃言道。 “是凝萱唐突!” “哎!你看你……次次玩笑,你却都当了真!” 祝契发觉她总是这般,若不冒犯,还能好些言语,若一旦碰到这婚嫁大事,她便再不想多谈。 “只因我在祝家三十六辈中,排行十三之故!还有就是……” 祝契当然不吝于解释,只是话说到一半,只听宴鼓息声,众人注视之下,柳世旌与黎哲一身官服,已自人群中缓缓而过,直坐台上。 这也正意味着春贡开始,祝契正襟危坐,只是柳世旌经过凝萱时,其总感觉,柳世旌目光有意无意瞟了过来,凝萱则是垂眸,只是这瞬则被祝契完完整整地捕捉下来。 不下几十家商行朝服被林立小厮奉捧上台,顷挂垂列,众人参拜完柳世旌,祝契目光一闪,却忽然瞧向了柳世旌身后,随身跟着的女子,如今尽坐前堂,祝契一下愣住! “这是钦差大人!这么年轻……” 柳世旌起身陆续掠过一件一件展陈朝服,每件之前都稍驻片刻,细细抚摸,台底肃静中又开始对其新一番讨议,毕竟对于更多商户而言,都是初见柳世旌。 约半个多时辰后,烈日上头,柳世旌回还坐下,立在一旁的黎哲立马奉上笔墨,每件商行皆有标示,柳世旌只需写下便可。柳世旌拿起墨宝,余光将自坐在身后的向笙脸上收回,提笔下墨,一划成结,黎哲随之而走的目光缓顿,愣是转圜过来,走到台前。 众人都屏息凝目,凝萱与祝契,苏布及另外商行皆是,黎哲扫视众人,念出此次春贡投标结果。 “今年,垠城得春贡之际,进京拜献的是,苏布!” 底下的沉默正如滴水落淌,随后迸溅而出的是钱瑗的一声惊呼,台上知晓的,不知晓的,皆是瞠目望去,这来到垠城短短一载的,昔日辉煌,其后落魄,又重新开张的苏布,又以此种方式,闯进垠城所有布商的目光之中。 …… 将台帆撤下,一切结束之后,已是傍晚,夕阳漫下,破云而出的金光在云层边缘镶上一层细细条纹,柳世旌立在房前,石亭中是刚欲前来的县令,黎哲。柳世旌叹了口气。 “春贡之事已完,黎大人不必再前来侍候。” 黎哲躬身未变,折腾半月多的春贡,事实上却在垠城已牵动了半年之久,春贡结束,不仅是柳世旌,包括自己,也能松一口气。他还未回应,便又听柳世惊呼问道。 “章府的人可还有再来?” 先前章府没少过来探询,名为探问,实则兴师问罪,若非柳世旌在这儿,黎哲想来是拿其没辙,前几日,柳世旌寻到了“真凶”,正法后交换给了章府,算是给章徊之死一个交代。 “还要多谢柳大人!” 黎哲摇了摇头,冷汗岑岑,章府未敢再来,是忌惮柳世旌这朝廷命官,若他一旦回京……柳世旌又道。 “黎大人不必客气,本官会在离开垠城前打点干净!也望黎大人一如既往……” “下官明白!” …… 屏退黎哲,还未歇息片刻,一身黄衣的轻纱美人便甩着随之挂在袖间的铃铛坐到了柳世旌身后,声音正如其清铃般翠色生响。 “柳大人奉旨前来,现在春贡结束,是不是该考虑回京复旨呢!” 柳世旌回身,肃色神情软了软,唇角露出些暖风般的温润微笑。 “你就对我,这般不放心?” 不仅惊叹,不仅感慨,总之,也并非十足友善,与向笙的酸气不相上下。向笙歪过头,没再看他,院中柳红正盛,随风摇曳,正是夏日好时节。她支开手掌,撑着脑袋道。 “柳世旌,你老实与否,我还是清楚的!只是,柳大人你如今位高权重,可就不一般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男子愈加有权有势,便愈加是副坏男人的模样,柳世旌既是男子,自然也有此弱性,她不得不防。向笙撅了噘嘴,不满道。 “你若回去后,还不禀明心意,说不定哪日,本公主可就名花有主了!” 她虽是个深居闺阁、备受宠爱的小公主,却也希望自己所爱男子顷心爱意,而非是总要自己三番五次主动为之。 “所以,为了防我,你事先去了祝府!” “你……你怎么知道!” 向笙猛地起身,盯向柳世旌略带狡黠的双眼,果真,是何事也瞒不过他。既知晓,便也不装了。总之她几次为祝府说好话,柳世旌不也不为所动。这下,心虚也是没了。 “就算你知道,那又如何!” 柳世旌双手抱拳,投降道。 “不能如何,我即便知道,还能奈你何呢!” “那你有没有怪我!” 柳世旌看向她不满无奈的娇俏样,开口道。 “你无非觉得,我会为了卫府有所偏颇罢了!还有,醋意!” 柳世旌叹了口气,不禁低喃出声,道。 “当真是,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向笙一个茶壶丢过去,却被后者接住。 “你说谁呢!” …… 入夜,城郊祝府灯火灯火通亮,自春贡投标消息传来后,祝老爷便大法雷怒,已踱步不止,在这院落中不知弯绕了多少趟。祝卫一体,然这中标之人是谁不好,偏偏是苏布,而众所周知,凝萱先前,正是苏布的人,这等巧合,不仅叫人多想。 “这个卫府三小姐,我就知道,她就不是省油的灯,否则,也坐不到如今位置!” 要知道,祝家倾覆,布庄生意之中,此次春贡也是得一良机,若真是她联合苏布背刺,那,那也是挡了他们祝府的路。祝老爷缓了缓,又想起那日前来的许诺。 “还有,还有那丫头!说什么能祝我祝府,全是屁话,如今,还不是无影无踪!” 杵在一旁木椅上的祝契一直没说话,直到这时,他才适时开口,打断道。 “爹!她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你说什么!” …… 骏马飞奔,日夜不停地疾驰在这条无尽无际的通彻大道中,终于在三日之后,抵达这边塞相接之地——垠城。中年妇女翻身下马,星月如繁,她望着蜿如长练的蓝空,沉默许久。 住的正是这家有名的悦塞客栈,将马匹拖赶到马槽间,上房休息,却在此地,如何也合不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灵儿那张幼小天真,充满怖血的脸,哇哇号啼的声响,伴随着血流成河,终日不止,荒草丛生,尸横遍野,再寻不见……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 想着,她推门而出,前店已关,她则是翻身一跃,自房中木窗开合而下,消失在这二层小楼之中,月下飞影,她手持地图,找准方向,朝着的,正是垠城县衙的方向! …… 县衙一角,盲眼杨师傅已被关在这儿有段时间,只是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这儿是何方,更休说要寻人逃出去,衙役前来,随着木盒与木桌相触声响,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饭香,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那个,能不能代我通报,我想,想见见柳大人!” 老者如坐针毡,他虽明晓自己暂时不会死,也答应柳世旌些事,然这里他能感觉到的暗无天日,皆叫人心怵,每晚,他不少次梦到有人暗潜床头静贴在自己脖颈的尖刀。 “好吃好喝伺候着,你个老瞎子,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滋味!” 没说话的杨师傅端起饭碗,知道再与这帮人请便也是无解,便不再多说,只听铁门锁声上撬,那衙役临走时,仍是不忍心告知了一声。 “总之,柳大人快回京了,你再等等,马上就能出去了!” 这是柳世旌点名严看的人,自然是要上心,柳大人离开垠城,他们这些伺候的,也能歇息歇息了! “多谢,多谢!” …… 不到半刻,中年妇女便飞驰到县衙墙垣之外,这儿正是无数杀手有去无回的地方,她抻开手掌,正欲向前而去,却是眼神一凝,闪身一躲,已被身后年轻人挡在跟前。 “凤姨,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她一抬头,夜行衣下,是双凌厉无比的双眼。 …… 128.谋局 - 宴重山 - 垠轫 凤姨细细扫量易寒,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自己,想来二人不过几面之缘,还是在遥远的约十年前,那时他刚自星寥门离开,活像只凶狠无情的狼狗。 易寒挡在她面前,没有丝毫打算让路的意思。 “你小子想干什么?” 想到这儿,不生起些许喜悦欣慰,如今易寒更加沉稳寡言,周身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凌厉比起当年,也收敛许多,她果真还算没看错人。 此时,只见易寒指尖夹着几支彩色羽毛般的艳尾,正是连着一模一样的“凤尾翎”,其实自第一日留在垠城,见到凝萱所收这羽毛开始,他便想起当年在傅府做护卫时,偶间见人以其作为暗器,那时,他只当巧合,以至后来他心生疑惑,暗中前往荒废傅府调查,虽毫无所获,却在那儿见到了午夜梦回前去祭拜的杨师傅,后被其带回,笼络在邢氏玉器行…… 直至约半月前,毕硼前来灭口那日,他险些丧命时,被人暗中相助,事后,他于毕硼所在几米处,找到了与半年年凝萱所持的相似“凤尾翎”…… 待自己眼伤稍好,他便直赶回垠城,以防柳世旌对杨师傅下手,没想到,二人居然是同路前来,去往一处! “凤姨心思缜密,这些年隐姓埋名,潜入连府,是为了照料灵儿吧!” 易寒对其印象深刻,也是因为傅灵,她自小母亲去世,皆是由凤姨抚养长大,他即便怀疑凤姨的居心,也绝不会怀疑她对灵儿的付出。 易寒收起手中她以此将凝萱,将自己呼来引去的“凤尾翎”,道。 “凤姨心思缜密,布局甚深!” 其实自己与她能在当年那灭门血洗之仇中逃脱,并不难,甚至不会令人感到惊讶,毕竟平常官兵,在他们手下,不过也是几把刀的功夫,然她能查到自己,甚至能将自己毫无差错的引到垠城,也是厉害。 “小子,你该感谢我才是!” 凤姨看了眼易寒,这孩子漂泊江湖多年,似乎又多回去几分耿直内瞋,她不由挑眉道。 “若非我用心良苦,为你谋划献计,你哪里寻得那样好的帮手!要知道,你、我、灵儿、还有牢狱中那位,都早是该死之人!” 这其中,尤是“琼瑜案”之后,他冲动下潜入大理寺之事,更是将自己暴露的干干净净,她相信,如今的大理寺之中,绝对藏着捉拿藏匿通缉他的捕告画像,简而言之,在旧案重查之前,易寒根本不可能光明正大露面。这也正是,他需要凝萱,需要春贡的理由。 “你从何时开始设计此事的!” 凤姨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老人,与毕硼年纪不相上下,他原以为她不过是武功高强,没想到,在这事上,花尽心思不在少数。 “大抵是,知晓你活着开始!” 凤姨也不隐瞒,其实自那日,灵儿书房偶间看到杀手带回的易寒画像时,她便知道,以灵儿情深义重的性子,她与易寒,迟早有碰面的一天。 “灵儿被连家救下,我一直暗中照料,我知道你对家主,对灵儿……因而,只得引你前去计谋,当日你从大理寺逃走,其实已经昭示决心,我便决定相信你!” 凤姨顿了顿,继续道。 “可你一人之力,根本不够,我便决意为你寻个帮手!还有那身后的星寥门,简直是张狗皮膏药,根本甩不掉……” “你认为,凝萱可以。” 脑海中忽浮现起当日连化山一幕,他看了眼凤姨,这才是无声无息被人玩弄掌心,凤姨却摇了摇头,缓缓道。 “不!那时我得知你因星寥门追杀垂死负伤,流落垠城,无人相救,我于是也暗到垠城,集市遭人戏耍,却被热心肠的卫府三小姐与其好友相救!” 她退隐江湖多年,并不想惹是生非,本不欲计较,然对方欺人太甚,其正欲发作之时,却被凝萱与沈堰出手正言,那会儿,她便注意到了凝萱,这个身居闺阁,家财万贯却不被宠爱的卫府三小姐,又洽闻卫府有春贡之才,她便起了请其相助的念头! “所以,连化山险杀,是你的安排!” 易寒记得,那帮人来自“关中十二刀流”,根本不是常人重金可以相求,除非,是险有江湖经验的人。 “她二姐买凶杀人,我便自行请愿,本想关键时刻出手救她一命,没想到,却在连化山遇见了多日寻不得的你!” 凤姨小走几步,绕到易寒跟前。 “我原本想亲自出马,误打误撞,你俩却恰好使我了了这念头,以她的身家背景,我想,你自然能想到,如何利用得当……” “自那时起,我返回连府,暗中观察……” 易寒全身自上而下感到一阵凉意,他向来按自行意愿做事,此时,却深感自己成为一把刀,别人手中,任人使拿的尖刀! …… 入夜,卫府,偏院。 月色清冷,春贡之后,陆续是整串接连不断的雨水,然也只是半天多的功夫,便又恢复静寂,烈日焦灼被冲去不少,接踵而至的,伴随着的,内心的清净无比。 猎食回来的灵泽打了个饱嗝,凝萱弯腰将其利爪上的血痕擦去,拍拍它的厚尾巴,叫其进屋歇着了,与凝萱在一同时,灵泽总是会惬意些,想如何便如何。 将那朝服看了又看,最终叠着放回木柜之中,下去通报说是祝契到来,凝萱也没去见,她总觉,对祝契有些愧意。 蝉鸣惬晚,凝萱支着脑袋,抬眼望着柳枝随风波动的叶条的视线渐渐黯淡,在月色掩映之下慢慢合上双眼…… 身后不远处,院落门被缓缓推开,一双脚步渐渐靠近,月下,刀面反射出利影光线,就这么慢慢贴近到凝萱脖颈的肌肤之上,片片冰凉,凝萱猛地睁开了双眼,下意识就要起身时,却被一道女声狠狠警告道。 “别动,你想死吗!” 抬目光瞧去,居然是一身白衣遮面,额鬓凌乱,幽灵般立在自己身边的允荷,其瞪目圆舌,飘忽不定的眼神已定了些,想来是病情好的差不多了。 瞬间心悸之后,凝萱又坐了回去,这样的允荷,仿佛又如先前般,美艳勾人。只听后者瞪目呼和,丝毫不留任何面子。 “三妹,没想到吧!” 她哈哈大笑,往日衣衫妆容不顾,如今,只剩些疯癫无状。 “我卫允荷,有一日,还能这般,亲手了解了你这小贱人!” 手中利刀握紧,她凑近凝萱耳边,发出的质问振聋发聩,又带有几分凄伤。 “三妹,你看看我,看看我!这都是拜你所赐,拜你所赐!你能坐上今日卫府家主,能掌管整个布庄,还不是踩着我上来!是你,是你杀了章徊!毁了我的荣华富贵!” 若一切顺利的话,她如今早与章徊成亲,做上了郡守府的太太,早将整个卫府,整个垠城纳入掌心,而不是疯癫无状,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就连自己的母亲,也不得不为了自己,放弃了卫府。 凝萱心中一震,这倒是事实,她看了眼允荷,也绝不像刚好的样子。 “你早就好起来了!” “当然!” 允荷扬声大笑,那日她眼见灵泽叼着章徊脑袋,被吓晕后的确疯癫许久,后来良药养愈,直至那日…… “不过,还要拜你所赐,若非那日,官兵前来抓人,我被推了一跤,加之惊吓过度,也不会如此快的醒来,找你这贱人报仇!” 凝萱双手合起,果然,她早就有所怀疑,只是春贡在即,她一直没时间调查。 “所以,毒蛇、布料被毁,还有下药,都是你暗中所为吧!” 若说卫府有内奸,倒不至于,除非,还是她们母女二人捣鬼。就算不是允荷,也是她那目中无人、心有不甘的母亲。 “算你聪明!” 允荷那刀又近了些,凝萱脖颈甚至有丝丝鲜血渗出,允荷醒来时,春贡近在咫尺,又闻卫府易主,自然怒不可遏,那日凝萱与钦差大人盏茶功夫,他便收兵走人,这等传闻早散播开来,允荷本还有所忌惮,没想到,春贡没落在卫府头上,允荷便彻底高枕无忧。 “你看,事到如今,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同我一般,可怜的很!” “你想怎样?” 凝萱叹了口气,她不过是不甘罢了,问这卫府,恐怕不甘自己的不在少数。她先前不明白,这冰冷无情的荣华富贵好在何处,现在终于知道,只因有的人,样样具备,才少不得其中任意一样。 “不想怎样。把卫府还给我,而你,只能去死!” 事到如今,章徊是回不来了,他们之间本因“关锦”交易而起,如今春贡结果已定,怕是也无半点机会,那么,唯一有价值的,只剩卫府了。 允荷气恼甚深,直到其手腕一紧,却是听得一阵狼嚎般的怒轰,白影自屋内木窗一跃而出,直朝自己而来,她短刀一松,掉落在地,允荷脖颈间却被灵泽一爪子挠了上去! “灵泽!” 缓过神来的凝萱赶忙叫住它,再一口下去,允荷可就真没命了! …… 129.凶犯 - 宴重山 - 垠轫 利刀“啪”地一声落在地上,脖颈间被划出道明显的血痕,允荷则是被灵泽这险些扑出去的利爪推倒在地,被凝萱制止的灵泽猛地制住接下来的动作,嘴中发出“嗡嗡”地愤怒吼意,径直回退到凝萱身后,允荷手下一空,虽已是第二次见这玩意儿,然其虐性任谁见了都不由寒颤,何况是先前就被灵泽吓疯的允荷。 她杵了杵,凝萱身后灵泽静静挨着其膝盖,乖顺得像只温驯的小猫,允荷扶着木柱趔趄站起,狠狠瞪向凝萱,其实章徊死去那晚,并非她第一次见这灵狐,半年前商议凝萱与佟府婚事,那时,卫府众人都已见过,上次,更多的还是章徊头颅被掠的血腥场景怖人…… “承认了吧!你就是凶手!是你杀了章徊,若非那姓柳的庇护,你早该死绝!” 允荷脑中,自然依稀记得上次紧急之状,她的确救了自己,然凝萱也绝不是善良之辈,若非她内心有愧,自然不会出手相救。 被她这疯状厉喝逼得忍无可忍,灵泽似受到侵犯般,掠过凝萱往前走了几步,前爪高抬,又是一副机警的不好惹的模样。 眼下黯淡,她说的没错,的确是自己杀了章徊。 “真没想到,卫府三小姐,居然也会成为栽赃陷害旁人的杀人犯!你这张脸,也不知真是骗了多少人!” 见凝萱神色难看,允荷更加怒脑,魅脸上很快浮现出层层波漪,不仅是这一次,而是多年来积攒的恩怨,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她的疯癫众怒,她的荣华富贵,她筹谋多时的计策,都随着章徊的死,一并不复存在。 目光如恶魔爪牙般将凝萱紧紧包裹,在允荷看清灵泽是只白狐模样后,也更加肆无忌惮,这时的她,已顾不得许多,能泄心头之恨,得一时畅快,死了也甘愿。 而脚边的灵泽在凝萱一言不发之后,后爪紧扒地面,如箭般跃了出去,将允荷扑到在地,随着“啊”地一声惊呼,允荷拼命护着的脸蛋,已被掏出利爪的灵泽挠出块长痕。 “灵泽!” 凝萱叫了声它的名字,此时却是轻柔的,允荷方才的挑衅,的确在她本就烦躁的心上浇了一团火,越烧越旺,而灵泽,显然没有停下,凝萱矮身,想伸手将它拽开…… 就在此时,纷杂脚步声自远而至,炬火通亮,卫府守夜巡卫已悉数赶来,与这帮人一齐过来的,是急寻不得允荷的,慌张无状的卫老爷与卫夫人。 “啊!我……我的小荷!” 见二人一狐扭打一团,卫夫人惊着扑了上去,以身体将允荷护在身后,凝萱也将灵泽拉开,后者受伤般,白影如风,一跃上墙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你个妖怪!” 允荷颊的的血外流不止,卫夫人以绢绣擦之,边慌乱中瞪向对面的凝萱,怒骂道。 “你个小杂种,你们都瞧见了吧!她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怪!狐狸精转世!” 举着火炬赶来的众人一懵,方才那白狐在凝萱手下的确是亲眼所见,然他们对允荷昔日为人,对这两姐妹之间恩怨,也是常有低叨,此时,不想管的再抬脚走人,显然是不可能。 “你们还不把她抓起来送官,还不快些!” 卫夫人挥袖,众人心中低叹,谁不知如今凝萱掌卫府,没有她令下,谁敢轻举妄动。 “你个狐媚货色,与你那短命的娘一般,简直是——” 话到一半,在场众人只听清脆响亮,犹如一声惊雷般的巴掌,再见脸色沉重的凝萱,已快步走到这母女身旁,抬手冲卫夫人颊上就是一掌,顷刻间,其面色已显出连连手印,底下众人都不禁长叹口气,神情却是五颜六色,好看的很。 “你……你敢打我!” 卫夫人更是愣在原地,捂着脸庞,允荷叫了声“娘”,再看凝萱,只觉其一双厉眼,就能将人剥皮吞筋,实在可怕。 “这一巴掌,就为我死去的娘亲!” 凝萱不言足惧,她回看这母女二人,眼神凌冽,警告道。 “若是卫夫人你还敢出言不逊,诬骂指责,下次便不止这些!” 说罢,视线扫过同样捂着脸颊,指缝渗血的允荷,灵泽不知轻重,这张脸怕是要毁了。允荷悻然,语无伦次指着凝萱,忽然道。 “她才是凶手,是杀死章徊的人,我亲眼所见!娘,爹爹,是我,是我看见的……” 她不助重复,众人脸色精彩纷呈,却是没人敢再动,凝萱稍稍向前,来到这院落一言不发的卫老爷却已挡在了这对母女之前,恳言道。 “萱儿,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 瞳底掠上的震惊一闪而过,然也只是片刻的瞬间,凝萱已背过身去,忍下眼中含过的泪光,此时,她才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贪恋旁人的理所应当,只因她触不可及而已。 “爹爹从未如此护过凝萱,或许,也从未这般真心对我娘亲分毫……” 凝萱淡淡失望道,她看向自己父亲眼中的惊恐慌张畏惧,而这些复杂的情绪,都是为了自己。 “萱儿,你若实在心怀怨恨,便拿我开刀,是为父对不起你们母女……” 其实那些陈年旧事,他早知终有一日,凝萱会知晓,即便他多次警示不许人提,也将陈年旧物封存得干干净净,然抬头三尺,加之凝萱越发长大,几近与素玟越发相似,每每见她,都会提醒自己脑中的愧意不安,她知道,自己也不必再多说。 “你当然,当然对不起她!” 凝萱重复道,这才是事实。然卫老爷身后的卫夫人脸色却是更加沉重,允荷更是小声道。 “爹,快报官,快将她送官,咱们卫府就太平了!” 凝萱目光淡淡转到她身上,允荷吓得立马闭了嘴,只听凝萱道。 “你知道,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一句话,众人脸色大变,卫老爷忽得“噗通”一声跪下,挡在凝萱与那对母女之间,正对凝萱道。 “萱儿,别再闹了,你娘亲的事,便,便让为父一人承担吧!休要再追究她们了!” 他虽不知柳世旌对凝萱何故包庇,然他一声令下,允荷这般执拗,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不定还会送命。这些年他深知她们积怨已深,却不想终有今日刀刃相击一日。 “你如何承担?” 凝萱长叹道,笑了笑,难道要自己亲手杀了他,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吗!斯人已逝,她并不想追究,如今,也只是失望,失望罢了! 她凝了眼允荷,然后移开了眼,道。 “在这卫府,最好还是安分守己,否则,只会白白送命!” 旋即扶起卫老爷,恢复平静的凝萱仿佛方才之事并无影响,叫人将这三人送了回去。 …… 折腾了半个时辰的偏院又恢复沉寂,凝萱并未回屋,只是将将金疮药取了出来,细细涂抹在脖颈之上,有些微疼,也不知养几日才能好起来。月光下泄,白影随动,灵泽来到她脚边,跃上石桌,轻蹭着她胸前,发出“呜呜”地喃叫,凝萱摸了摸它。 “还好有灵泽呢!” 白狐双耳直立,伸出舌头舔舐她的手腕,毛茸茸的,凝萱笑了笑,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 擦完药,凝萱正欲回屋时,却听有下人来报,她看了眼天,这个时辰,正要回绝,却听来人道,是柳世旌,她话到嘴边的疲惫咽了回去,起身迎接时,伴着昏昏光影,身着紫衣的男子已摇扇走到了自己跟前,来到这方石亭中。 “所以,这正是卫小姐报复卫布的手段?” 柳世旌没头没脑问道,见凝萱不说话,他便又挑眉,抱歉道。 “柳某也不愿这时辰前来,方才在前厅奉茶,无意间瞧了一出好戏!” 凝萱正愣住,难道说,方才这院落中发生的一切,皆被他尽收眼底,那自己和灵泽,岂不是…… “你投苏布,实在令人费解,如今,柳某才明白啊!” 凝萱抬眸,与他达成的交易,她自会履行,她会跟随他上京,柳世旌其实不必来这一趟。柳世旌本以为苏布会反驳,没想到今日萤光前来拜见,将春贡来龙去脉告知他,举推凝萱与他上京。 “其实春贡之际,确能帮到卫府,这等荣华富贵,却不入三小姐眼,柳某当真……” 柳世旌的确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凝萱将桌上药罐收起,缓缓道。 “荣华富贵,何时有尽呢!另外,凝萱想请……若有机会,还请柳大人相助,凝萱想入织工局一试!” “你先前不是……” 他保下她,她更是保下整个卫府,婚事许下,凝萱自然要替他做些什么。 “凝萱入织工局,对柳大人而言,可是百利而无一害!” 也是方才一瞬,凝萱觉得,这地方憋屈得很,就如那织工局,在孙大娘眼中如何繁华残酷的地处,也比这地方好上万倍。 “一入宫门深似海,那地方也是,乱花迷眼,难呐,难呐!” …… 130.归来 - 宴重山 - 垠轫 “其实,留在卫府,又何尝不一呢?” 柳世旌至少明白,她并非一心想去那织工局,否则也不会先前极力拒绝,她能将春贡名额拱手相让,以此报复卫府,才是他真正想不到的。 “柳大人才是反复无常吧!” 凝萱反过来笑了笑,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柳世旌此次前来,隐约和善许多,春贡投标之日场景历历在目,或许,或许是夜晚的缘故,人情绪总是脆弱无比。 “坐观垠城,能与卫府匹敌相衬的,并无几家商行,即便是那苏布,也不能!” 一方财主,总比那织工局瞧人脸色,明争暗斗来的惬意。 “其实那件朝服,技巧本源自苏布,与卫府无关!凝萱虽参与其中,却也只因师从苏布之故……” 柳世旌“哦”了声,尾音上调,有些难以置信,然他的确听黎哲偶间提起,凝萱曾在苏布受雇,那边不难解释,她为何极力举荐苏布。 “至于卫府,与凝萱本就毫无干系。” 她淡淡道,上次沈堰成亲,她才自沈母那儿得知,母亲难产而死或许与卫夫人并无直接干系,她们先前极力为难是真,然母亲本身血亏也是真,引霜也说过,母亲怀孕生产,本就风险重重。 她不愿双手沾满血腥,也不愿替死去的母亲轻易原谅,然她最为怨恨的父亲,更不忍其亲眼倒在自己跟前,她能如何,能如何呢? 威风扫扬,在立着的凝萱身上,却是冰凉一片,尤是小腹处,她紧捂着沿阶坐下,莫非又如上次般,因春贡之事缘故,她喝药也是断断续续,不足时辰,没想到…… “你怎么样?” 柳世旌扶住她,瞧她额前冷汗岑岑,几乎是瞬间功夫,已爬满脖颈,沾透衣襟。凝萱死命摇了摇头,垂眸极力强忍,却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送你进去!” 柳世旌叹了口气,说着将其打横抱起,凝萱感到沉重身体一轻,悬空时细眉紧蹙,畏惧中下意识伸手环上了柳世旌的脖颈,身子缩成一团,畏在其怀中。 …… 自身后一双凌厉黑眸瞧去,那角度,正如孤男寡女、夜间私会、情难自抑,他脚步上前,沉重地迈出几步后,终是止住,片刻后,转身退回到黑暗中。 …… 凝萱房中有备好的药,柳世旌端来热水,一并服下,半晌后,凝萱脸色才好些。 “多谢!柳大人见笑了!” 苍白的脸颊显出一抹残笑,凝萱怎也没想到,他会这月黑风高时刻到来,的确是失态。 “你这房中,藏养着盆西域吊爪食人花,这花需用阴年阴历女子之血日日滋养,方能大显神资,救治百病……” 凝萱神色更加难看,柳世旌说到最后,定定看向她。 “你这,可是常年割血养花,血亏了?” 柳世旌挑眉,凝萱心中却又悬起那把刀尺,这人,懂得当真是奇多。 “你是,为了他?” 平常伤病哪里需要大废干戈用这东西,除非是多年不治的疑难杂症。柳世旌继续道。 “你对他,当真是一片痴情,若真如此,就该将他交予我,他肩上的伤,我能治得。” 凝萱愣住,这才是他来此的目的吧。脑海中浮现出他黑布蒙眼的情状,也不知灵儿到底能不能治好,她一再推脱,柳世旌却一直不肯松口,说到底,她不信任柳世旌,自然不会透露半个字! …… 柳世旌回到县衙时,天色已蒙蒙亮,月牙儿翻挂在边际,烈日正欲冲破云边,照耀金光,然县衙门口却多了几对人马,且仿佛不是一时半会儿,见到柳世旌时,众人赶忙挺直身体拜见。 “柳大人!” 柳世旌本欲开口问询发生了何事,阿俱已自院内迎了出来,慌张跪下,神色紧蹙。 “小的看管不力,那人……那人被救走了!” 那人!柳世旌反应过来,赶忙道。 “何时发生,快带我去!” 顾不得换衣饭食,柳世旌立马与阿惧前往那杨师傅失踪的牢房而去。 …… 这地方并非是普通意义上的牢锁,而是垠城县衙的一处地窖,因柳世旌要带其回京,又要掩人耳目,同时又要防人前来探查,于是才对外称,这人关在牢狱之中。铁门被毁,看守的狱卒倒了几个,皆是一招毙命。 “昨晚子时,附近守灯的狱卒也被伤了几个!” 柳世旌脸色并不好,阿立道,夜间巡逻,本就疲惫,注意力不精,加之对方武功高深,根本防不胜防。 柳世旌抬脚跨进这方牢房,木桌高椅皆被折断,床铺之上,是打斗留下的桌椅碎屑。若按着原本计划,三日之后,他们本是欲启程回京的。 “阿立!” 叫了他一句,柳世旌弹落指尖灰尘,在阿利耳边低声吩咐后,后者快步离去。 …… 第二日,凝萱出门,直接去了苏布,往日沉闷冷清在此时已变得热闹非凡,尤是在苏布赢得春贡头筹之后,更是名声大振,往日少不得的讥讽嘲意皆成为了赞许。上门的商户也不在少数。尚敏瞧见人群中的凝萱,拽了拽身旁的萤光。 “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人手不足,除去要管理后院女工,还要亲自到前堂来招呼客人。 本不想惊动大家的,凝萱过来,也只是想与萤光说一声,然只到后院,便被钱瑗一声惊给炸了锅,她一路跑过来抱着凝萱。 “什么时候去南霖呀,你带上我吧!我的好凝萱!” 萤光叹了口气,阿瑗自那日苏布赢得春贡后,已整整兴奋了好几日,上南霖的确不假,可向来,也唯有几位而已。 “你们都去了,我却,我却要独自留在苏布,孤苦伶仃的,你俩舍得吗?” 钱瑗哀嚎,萤光反问道。 “许你去,你不去,如今又在这里折腾凝萱……” 钱瑗赶忙扶紧萤光,是谁也不愿得罪,笑得比谁都甜。 “可我总不能把你的名头占了,这种事我可不干!” 唯有俩名额,当然要推着萤光与凝萱去,尚敏也是能去的,可她那脾性,不去就是不去,谁也说不通。 萤光抚摸钱瑗的头,哄孩子般道。 “我与凝萱去探探路,闲时定然带你去看,你与姐妹们好好照看苏布,不出几日,我们也就回来了!” 钱瑗撅了噘嘴。 “那好吧!” …… 凝萱来,正是与萤光商议随柳世旌上京南霖之事,几日没见,后院已涂上层干净墨色,听说萤光以春贡赏银买下了这间商铺,花草掩映间,是交相辉映的五光十色。萤光将凝萱迎进门,缓缓道。 “前几日我去将这消息告知了他,也跟他说,你我要上京的消息!” 凝萱点了点头,他若知晓,执着一生的“关锦”皆有此成就,也会欣慰吧。 …… 走时,被小雅拦在了门口,如今的小雅,身着蓝底黄缘工衣,同其他女工混在一起,并看不出有所不同。 “小姐,你们何时动身呢!我去送送你吧!” 凝萱握住她的手,瞧她,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了,在自己眼前,却还像个孩子。凝萱紧紧抱住她,柔声道。 “咱们自小一齐长大,你在苏布好好待着,这日子比在卫府舒坦吧!” 小雅泪目,点头。她怀念的,不过是那些年与凝萱一齐长大的卫府岁月,如今,物是人非,可人总要被时光推着好好生活。 凝萱回去,这些东西,都叫她放心。小雅放在苏布,她丝毫不担心,有阿瑗、萤光照料,她相信,小雅会成为个很好的人。 …… 卫府,偏院门口,灵泽夹着尾巴踱步,双耳直立,灵动双眸四下打量,白昼中,显得警觉十足,凝萱到此,灵泽明显一顿,扑赶动作收回,凝萱抻开的双臂收了回去,缓步上前,矮身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说着,她已将紧阖院门推开,花木掩映,缸莲生辉之下,是张背对着她的直挺身影,黑衣长剑,正如初见那般神秘,凝萱心下一沉,还未开口,这人瞬的转身,朝自己看了过来。 手中的包袱险掉落在地,激动地眼泪险些掉下来,他眼中熠熠,寒光清冷,但她明白,他已痊愈,凝萱笑着上前,挂不得灵泽一副耗子见了猫的惧样…… “你好了!你能看见了!” 慢慢走到他跟前,凝萱从未这样认真注视过这双眼睛,原来其中,居然隐藏着几分温柔。 “嗯。” 易寒点了点头,收回目光。凝萱紧着上前挪动的脚步轻了轻,也止住,缓抬半空的手怔住,旋即缓缓放下,忽然道。 “还能见你痊愈,真好。” 伸手将茶壶拎过来,想给他倒茶时才觉那水冰凉冰凉的,漫不经心随口问道。 “对了,你何时回来的,回来……回来作什么,还有,还有灵儿呢!” 朝他身后望了眼,凝萱当然明白,他不会就她前来涉险。 “灵儿她,怎么没来!” 见他痊愈,凝萱只觉安心,不知为何,她总会想起灵儿的笑颜,其实这些,本不该发生,上次的事,自己有错在先,无颜对面对他俩。 …… 131.联合 - 宴重山 - 垠轫 “她,没有过来。” 凝住凝萱的视线动了动,易寒道。事实上,他离开连府时,也唯有灵儿一人知晓,他虽有所生疑,然灵儿如今留在连府,要比任何地处都要安全。 凝萱微微点头,他那双稍显凌厉的双眸,凝萱周身一热,忽就想起那日,他紧在自己腰间游走的大手,肌肤相贴时炙热缠绵的喘息,脸色闪过一丝绯红,即便千万次提醒自己不要想起,然这人坐在自己跟前,又不得不会…… 她捏着杯盏的指尖一顿,脑海中又一遍遍响起那个名字,其实,那不过是场意外,始料未及的意外罢了。她轻咳了下嗓子,对易寒道。 “春贡结束,过几日,我会随柳世旌进京……” 说到这儿,凝萱止住,她看向易寒的脸色,想从上面寻出什么,却发现平淡如水,他若想动摇这事,她也会…… “你还需要……” 出口的话被从天而降的紫影打断,几近是直冲对面的易寒一拳击了过去,易寒闪身躲过,小步转合,将凝萱挡在身后,牵制住来人,一齐翻身跃下,两人皆已离开这方石亭,凝萱缓过神来时,二人正在十余米外。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昨夜稍行的柳世旌。 看去的目光恰巧被柳世旌掠去,随后扫过易寒凌厉的眉眼、五官,柳世旌微微抬手,远远遮住眼前半张脸,果真,是八年前大理寺负伤逃离的少年。 “你果然在这儿?” 挑眉问候,柳世旌开扇,倒也正是佩服他的勇气,那般年纪,不仅不躲,反而敢闯入重兵把手的大理寺卷宗阁。 见易寒沉默间思索,柳世旌活动了下肩膀,言语中带着几分嘲奚。却是意味深长的向凝萱方向藐了一眼,道。 “肩膀那伤,深受折磨吧!” 此话一出,对方眼中寒光凌露,震惊中夹杂着不满,易寒也没想到,那时忽然出现的少年,居然有一日,还会正面相对。 “拜你所赐,活得不错。” 易寒嘴角轻抿,轻“哼”了声,若非这伤,他这些年倒能少受些折磨,然若非这伤,他或许早已忘了当年灭门之仇。 柳世旌笑了笑,这人与当年相比,真还是那副模样。此时,县衙官兵已一股接着一股进了来,将这方院子团团围住,墙垣之上,皆是长箭如林。 “说吧,杨师傅在哪儿?” 夜截人质这等事,他相信这人干得出来,事发之后,柳世旌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因而才叫人一路监视凝萱,或许能寻到蛛丝马迹,果然…… 易寒没说话,柳世旌淡淡一笑,又是那略带深意的目光,扫了凝萱一眼,缓缓道。 “窝藏逃犯,你该知道是何罪名,难得拿下的春贡,都会在今日毁于一旦!包括她们卫府,也是!” 垂眸的易寒抬头与凝萱对视,后者却很快的别开了目光,她倒没什么,只是没了上京机会,易寒即便得到了杨师傅这证人,他俩皆为逃犯,有谁会相信自证之词,那案子,还是无法真相大白?说到底,遇上柳世旌,是意料之外! 易寒瞬间愣住,就在这霎时间,紫衣身影翻身一跃,凝萱脖颈一紧,柳世旌已伸手从背后捏住了她的喉咙,威胁道。 “此事滔天大祸,一旦回归大理寺,你知道后果。” 嫌犯现身,紧随其后的,是与当年一样,铺天盖地的追杀缉捕,柳世旌手心用力,凝萱喉咙处疼得冷汗直下,脂粉层落,先前被允荷划伤的口子显露出来,有些怖人。 “小子,你也算有情有义,可惜,比起傅府,你当真是不懂……” 说到这儿,柳世旌忽停了下来,眼神仍是盯住易寒,却将凝萱一下拽入胸膛,用一种唯有两人才能听见的话。 “看见了吧!” 正当墙垣之上万箭齐发,千钧一发之际,柳世旌却稍稍抬手,阻止人马下一步动作,戏虐道。 “小子,你当真是一点儿不心疼啊?” “放开她。” 易寒冷冷道,一双厉目紧盯着柳世旌掠在凝萱脖颈的手,柳世旌扬声一笑。 “那——我的人质呢?” 沉默,冗长的沉默,紧盯眼前人的凝萱,神色已越发青紫,她胸口沉闷,似要被柳世旌勒得喘不过气来。 正在此时,长箭如虹,自西北角射来,直击易寒而去,后者闪身躲过,柳世旌一惊,松开手中挟制,将凝萱安全地护在身后,再看时,那黑衣人已背负长弓,手持长剑,立在众人眼前。 “来者何人,竟敢行刺钦差大人!” 阿惧自高墙翻身而下,没有他的命令,绝不会有人敢贸然放箭,除非,这人早隐藏在这众护卫军之中。柳世几抬手,敏锐地瞧出了对方的动机。 “阁下恐怕,不是来找我的吧?” 那射空的箭羽就那么直生生插入木栏中,长达三寸之遥,方才那站位,倒像是来杀对面这位的。 谁知这黑衣人二话不说,挥刀已冲着易寒砍了过去,三下两下之间,已陷入一片混战,然——拼打的也只是这两人。 “大人,要不要……” 柳世旌打断阿立询候,则是自顾自坐于石凳上,看戏般瞧着这挥砍成一团的两人。就连一旁缓过神来的凝萱,都有些不知所措。难道,又是星寥门吗? …… 能派来杀易寒的,总归可能来自不同之处,然这高手,似与他也是不相上下,凝萱焦灼的悬心被柳世旌挥闪的手掌打断,柳世旌瞧向其狼狈样,笑了笑。 “他暂时死不了!” 伸手抚向其脖颈淡粉伤痕的柳世旌被凝萱躲开,他没在意,反倒问她。 “你们想借春贡之机重翻‘琼瑜案’,然你们可有想过,那等旧案,不经调查轻易斩杀连坐,会是谁的命令,倘若真待到了皇帝跟前,与当年,也是一样的后果!” 凝萱愣住,柳世旌自然从猜到易寒身份那刻起,联系八年前便自然而然能想到他的目的,然他却一直秘而不发,对易寒问询也是搪塞隐晦,从未真正动手,直到……直到今日,杨师傅丢失…… “你的意思是……” 柳世旌拍了拍她的脑袋,肃言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治罪之人便是施罪之人!” 所以! …… 约为十几招之后,剑抵心口的长剑被易寒收回,他一手捏起手腕,近身一拽,还未等那人微动,已捏住那人下颌,轻轻一挑,这刺客“呕”地躬身下吐,那夹在齿间的丹药便掉落在地。 “你,你怎么……” 杀手往往会将最后一颗毒药留给自己,可这藏毒之法,易寒将其穴位封住,若非灵儿若有若无向自己透露,他也不会寻得如此之快。 “等等!” 此刻,坐在远处看戏的柳世旌冲他挥手,指了指凝萱,毫无要与他再争论的架势。 “她有话跟你说!” 其实,他要捉拿易寒,何尝容易,那纸大理寺缉犯通告,对他而言更是轻而易举,但凡他省些心,自己便能带着杨师傅安然回京,可惜,可惜……柳世旌望向凝萱,嘀咕着轻叹了一句。 “这等木头疙瘩,还是你去说吧!” 他起身而去,离开时还不忘略有意味得盯着凝萱瞧了好一会儿。 …… 柳世旌很快带人离去,整个院落又恢复到原有的寂静,灵泽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躲在石亭中,远远地瞧着这两人,在易寒跟前,它总归有些发怵。 二人进屋坐下,凝萱木桌上的草药收起,脖颈还是被柳世旌掐下的痕迹,淡红淡红的。 “怎么回事?” 凝萱察觉到他在看自己,随意摇了摇头。 “没事。” 凝萱这才发现,他换了身灰墨紧袖束衣,与先前的黑色凌冽截然不同,略带轻惬,甚至,有些清风霁月的味道,有那么一瞬,她似乎看到了以后的他。 “柳世旌说,他说,当年的‘琼瑜案’纷繁复杂,牵扯众多,朝堂相斗,必有一伤,而傅府也就是事时的牺牲品,也就是说,并非一眼瞧去简单……” “他说,上报朝廷,也只是死路一条,只有他,才能……才又能力重查当年旧案!” 柳世旌这人心思缜密,又摇摆不定,如今形势,对他们几乎毫无益处。 “其实,他即便不告知这些,将我们杀死也是轻而易举!” 如此形势,他们除非放弃,别无选择,然若是与柳世旌一道,必定是要将此事和盘托出的。 “‘琼瑜案’是他父亲一手办理。” “或许,受任于君,不得不为。” 柳世旌说,他带杨师傅回京,正是为了将其看护,待有一日为傅府沉冤得雪,然如今,并非是得当时机。他也只能按兵不动。 沉言许久,凝萱看向易寒,缓缓道。 “若你不愿,他会大开杀戒,杨师傅,他必得要带回去的。” 她忽轻抚上他的手臂,或许对他而言,还有更好的出路。 “易寒,若你……你大可将此事放下,带上灵儿远走高飞,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生活……” 易寒看向她,摇了摇头,若他想走,也不必等到今日。 “你信他吗?” …… 132.真相 - 宴重山 - 垠轫 垠城,南郊,破庙败落,巨大的四肢残缺的金像之上蒙挂层层蛛网,于经过的马蹄与灯影昏暗中渐明渐灭。 老者米素囚衣翻滚在马槽之外,胡须邋遢,与出来时判若两人。其颤抖得厉害,攥在胸前的两手紧紧相护,瘦骨嶙峋可见的双腿则是被麻绳捆绑,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已经刺入肉肤的匕首击出几个血洞,由此招致而来的蚂蚁牲畜络绎不绝,立在一旁的,是一身夜行衣的中年妇女,至今其冷眼相视,好看眸子略显年轻时风采,然如今也只剩绝情冷漠……不断有夜猫野狗嗅血而来,在那血口之上细细舔血,引得其身体生痒,笑意微淡,然四筋八骨却是疼如刀削,正是在这甜涩之至,生死之间,才真真是酷刑。 又经一番折磨,杨师傅孱弱的声音如蚁吟般发了出来。 “你,你到底是谁?我……我分明已……你却还要紧紧相逼……” 多年来,他隐姓埋名,死守秘密,不敢懈怠半丝半毫,不过是为了保全苟命,毕竟俗人于世,谁不惜命呢?这也是不论是谁,即便是易寒上次那般折磨,他也不愿松口,因为他明白,凭那方势力,若是知晓自己残活,他的死法会比任何世间酷刑更残忍百倍,那是十八层地域都难见的诸种刑罚…… 然他们却仍不肯放过自己,上次牢狱那刺客,正是那方派来杀人灭口,清理门户的! “分明什么?” 凤姨已再无耐心,凭自己之力,全然可以一剑封喉,将其泯灭刀下,然自己拼尽全力,却绝非为了如此,她定要从这人身上得知真相。 “你我曾同为傅府家奴,不必如此,说吧,否则,我保证,你看不见明日的太阳!” “傅府,傅府……家主,家主!” 接连几次提起往事,杨师傅周身陷入一片冷寂的寒颤,刺骨疼痛与痒涩都再感受不到,那场烈火和灭门之灾,在他这八年来的梦境中曾反复出现,多少次,他都感觉到那双掐在自己脖颈的血手,这种感觉,在盲眼之后,在他遇上凝萱之后,更为明显,他知道,报应来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且当年傅家老爷傅谦交际甚广,江湖门客众多,或许,或许总有人会生疑当年之事…… “好!好……” 接连几个“好”字的叹息之后,杨师傅终是笑了,他虽双眼盲浊,却能闻到这周身皆是当年事人,柳世旌虽许诺能替自己美言,甚至能保下自己性命,然如今,受此折磨,不如先去。 “老朽自知做下错事,卖主求荣,是以早该以死明罪,然如今……” 带着愤怒的脚步走近几步,他语中消极,凤姨伸手,就在其以为这杨师傅要做出何事时,他却缓缓开口,流血遍布的全身如薄纸般在风中瑟瑟发抖,随其言语,八年前那场烈火熊燃又浮现在脑海中! “当年傅氏献玉,要从傅族名祖以玉为生谈起,到傅谦这辈,傅府不仅位居朝廷太傅,更是因藏玉鉴玉闻名于朝,那块名为‘琼瑜’的美玉更是作为傅府家传,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神秘,那时我进傅府多年,正是傅谦身边的贴身书童……” 他自小被收入傅府为奴,那般年纪,只记得自己身名姓杨,后被赐名,傅祥。 “邻国来朝,傅府被迫献玉一观,多次推拒不得,家主只好应允!我虽懂得不多,家主那时愁眉多绪,我也是,也是后来才听闻,圣上对家主早有怀疑!” 傅谦身居高位,最引得注意的是,其乐善好施,交际甚广,不论是老幼病残,又或是江湖仗义,解有“善人”之名,而那时的江湖,朝廷,都是动荡十足,各方势力隔岸观火,又不敢轻举妄动。 “献玉前日,当时时任丞相的连勇找到我,想……想借我之手,将‘琼瑜’换掉!” “你……” 凤姨双拳紧握,听闻此言更是义愤填膺,一手捏向他的下巴,怪不得,事发之后,便有人提出此疑惑,然斩首灭门之令来的极快,根本,根本来不及任何辩驳!连勇!果真是他!她曾做过此猜想,却……她作为灵儿贴身侍奉,一直紧随她,当年关押女眷的牢狱走火,她发现那干枯尸体不对劲后,便开始追查,却在紧邻街巷的丞相府找到了灵儿!那之后,她只好隐姓埋名,取得连家信任,暗中照料灵儿,毕竟那时她逃出傅府,也是漂泊无依,还要躲避官府追查,只身带着灵儿,根本不可能使其健康长大…… 骨头“咯吱”响动,几近要被捏碎,杨师傅却不再叫冤,只因当时,他的确是那事的主使之一。凤姨手间力量松了松,只听他又道。 “我起初,起初并不想,毕竟……毕竟家主待我不薄,可连……连勇说,傅府勾结江湖势力,早有谋反之意,圣上迟早会对其下手,就算……就算‘琼瑜’能侥幸躲过,之后,傅府很快便会有灭顶之灾,到时,谁也保不住生身性命……若我,若我不帮他,他便会先杀了我!” “所以……你收钱做事,做出这等卖主求荣,苟且偷生的事来!” 凤姨咬牙道。家主待人宽厚,对身边人更是防范甚少。只是,这事居然与朝廷斗争牵扯众多,若想名正言顺查清,只会难上加难…… “第二日,圣旨下,傅府满门连坐,我的确被行刑官先行带走,被连府救下,他们给了我一批钱财,命我保守秘密,远走他乡,他们假意为我践行,实则却是想杀我灭口……” 连府设宴,根本没打算让其离开南霖,是他先行长了个心眼,买通士兵,事先服用了验尸闭气的药,这才逃过一劫…… “连府,连府……” 凤姨咬牙切齿,想到的却是灵儿那张天真无辜的脸,这些年来,他们究竟要以何等心思面对灵儿,才能如此心安理得。 她一手提起杨师傅,黏附在其身肤之上的血虫皆是四散而去,她稍顿脚步间,破庙灯炬如晃,人马皆至,将这方地处团团围住,紫影垂缨,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开扇行至凤姨身侧,开口道。 “你若是去连府,还是掂量下轻重!” 柳世旌扫量身着夜行衣正欲动手的凤姨一眼,语中没有丝毫起伏道。 “你该明白,连府虽退居朝堂之后,却仍是三品元老,你杀了连勇,却仍无法为傅谦洗清冤屈!” “你是谁!” 惊讶于他的谈吐,她先前并未见过柳世旌,只是事关八年前的“琼瑜案”,他似乎知晓甚深。 “是……是柳大人!” 被凤姨推倒在地的杨师傅忽道,他先前被柳世旌派人遣拿,对他的声音熟悉之极。 身后,凝萱带了大夫前来,当听易寒说起,杨师傅被凤姨这等人带走时,她便知晓,杨师傅恐又要受些折磨。 “轻些,他年事已高!” 大夫把过脉之后,狱卒便要拿他,凝萱赶忙提醒道。虽知道他做的那些混账事,然见其浑身鲜血遍布,即便常人,也要心生几分怜悯。 柳世旌抬手,示意阿惧和阿立先带人离开,自己看向凤姨的目光则是一动不动道。 “在下是唯一可以助你翻案之人!” “口气不小!” 凤姨瞧了他一眼,的确是富贵之资,然说这大话,她布局多年都未有成果,仅凭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小子在哪儿?他居然敢出卖我!” 她前往县衙的途中,唯碰见了易寒,这地处偏僻,没有指引,他们怎会找到这儿来。 “是你利用他!” 安抚好杨师傅,凝萱起身,她自然已自易寒那儿知晓这人与连府的关系,不忍怒道。 “你将灵儿视若亲生,却忍心他为这事赴汤蹈火、以身犯险!” 凤姨一愣,去年街巷一遇,凝萱走得匆忙,似并未认出她来,不过她道来的也的确是事实。 “好伶俐的丫头!” …… 柳世旌正要开口,只听翻滚在地,奄奄一息的杨师傅又开口。 “当年,傅谦、连勇、柳尚海同朝为官,分别任丞相、太傅、大理寺卿,柳大人正是当年处理此案的柳尚海大人之子!” 凤姨“呵”了声,尾音拖得高挑,嬉骂道。 “谎话连篇,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处理此事的,可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柳尚海柳大人!” 否则,易寒何须以身犯险暗入大理寺非要细查那张卷宗呢!可事实上,那卷宗之上也只是早早数笔,一夜之间血流成河的勾当,加之圣上授权,根本无人会查。 “君令难违,家父身为大理寺卿,别无他法。” 那时柳尚海虽身至一品大员,却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与傅谦相交深情,却不得不因紧急下达的圣旨带人前去,就连细查案情的提议也被搁置……当年四皇子刚登基,清理旧党,暗查旧臣,柳府同样岌岌可危,根本无暇,更不敢在皇帝眼皮底下行事! “家父一直寻找机会想要彻查当年之事,然根本无从下手!” 柳家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这八年,直至柳尚海安然致仕,柳世旌及第为官,才重得信许,也是时过境迁,柳家全族才明白,这不过是圣上的一纸豪赌,不论事发如何,除掉傅氏,才是“琼瑜案”的唯一目的。如今重提,只会引人猜忌。 他先前以保官加爵之名搪塞凝萱,也只是想暗中将杨师傅带回京都,毕竟他这重要人证难得,然易寒与凤姨这出,实在是…… …… 133.血溪 - 宴重山 - 垠轫 卫府。西院。 先前因允荷疯癫而被破扰杂纷的院落正由丫鬟婆子清扫干净,正值六月的花卉异草被折的处处皆是,墨汁倾倒,十几丈的宣纸白练般扯得七零八碎。连着收了几个时辰,这会儿才眼渐宽整些……凝萱虽掌家,然其先前也应着卫老爷的约定,夫人小姐的日常侍奉上,没有亏待半丝半毫。 “真是奇观,这病忽然就好了!” “我还说呢,二小姐这癫症本就来得蹊跷……” 手握扫帚的婆子直了直腰,几人不由低谈道,自凝萱掌家,踏足这方别院的人,可是越来越少,耳提面命也不如从前,毕竟卫府易主,然如今,许情况又要有变。 几人正说着,只听平静的内屋传来声惊唤,又连几声桌椅碰撞,茶盏倾倒的碎裂声,便有一鬓发疯癫之人推门闯了出来,其后是极力拉扯不得的贴身丫鬟。 “小姐,小姐,别这样!” “你们别动!” 丫鬟面出惊状,方才紧抓允荷的手被其腕上那把利刀吓住,紧贴允荷的身体赶忙退出几步。前夜折腾半晌,吃药一睡三两天,没想到方才惊起,居拔刀便要往外冲。 “快去通知老爷夫人!” 丫鬟冲身后躲闪之人说了句,眼睛却紧紧盯着允荷,许是疯癫之状复发,安抚道。 “小姐,你与我进屋,好好歇着!” 刀尖对准丫鬟,允荷瞧了院中满脸惊恐的丫鬟婆子一眼,更是伸出几分,质问道。 “卫凝萱呢,她在哪儿?” 众人面面相觑,三位小姐皆非一母所生,其中允荷与凝萱更加不对付,她们多多少少是知晓的,然没想到,都这时辰,允荷还是执着如此。 “三……三小姐……许在……” 送饭的婆子指了指,她常日在厨房做事,自然对卫府方位了如指掌,只是…… 允荷一身白衣,面色如纸,其手中利刀威胁重重,在场之人更是无一人敢上前阻拦。正是其抬脚慌走,院门被紧着赶来的卫老爷与卫夫人推开。 “小荷,我的小荷!” 允荷一见到卫夫人,趔趄颠簸的脚步放慢,警惕也放轻了些,抓住母亲的手道。 “娘,那贱人呢?” “小荷——” “她在哪儿?娘你赶紧告诉我!” 卫夫人看向自家女儿神情恍惚,飘忽不定的脸,心上如同剜肉般,恨不得自己能去将凝萱碎尸万段,然如今,还有更要紧的事。 “小荷,听娘的话,好好养伤,待你好了,咱们再找那杂种算账!” 一旁跟来的卫老爷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允荷闻言,却不买账。 “娘你别骗我了,她可就要上京了,那地方,她怎还舍得回来?” 允荷讽笑,喃喃道。她如今是什么都没了,可凝萱,觉不能比自己好过多少。 “小荷,你先回去!” 卫老爷开口,三个女儿中,唯有允荷被他宠溺最深,可没成想,她却养成了这争强好胜的个性。话说到半截,被允荷怒声打断。 “你是不是爹爹!” 卫老爷被吓了一跳,只听允荷接着问道。 “你若是我爹爹,怎能把整个卫府交给她呢?她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庶出,有什么资格掌管卫府,如今的我,才真真是整个垠城,整个布行的笑话吧……” 即便没了章徊,没了关锦,然整个卫府,名正言顺也应该落在自己头上,然一场疯病,她却鹊巢鸠占,将自己的东西占了个一干二净。 “我不能放过她,决不能!” 允荷咬牙,自她醒来后,这等想法在其脑海中演变重复过无数次,与其做个惹人玩笑的茶后余谈,不如同归于尽,她卫凝萱,何故有这能耐爬到自己头上。 说完,掠过卫夫人与卫老爷的劝阻挟制,便要极力冲出去。 “小荷!” “小荷……你听娘说,听娘说呀!” 卫老爷阻在跟前,丫鬟婆子皆忌惮其手中之刀,没一个敢上前,家丁护院又极少能上内院伺候。允荷见是卫老爷,那缩回的刀尖抻了抻,怒气道。 “都是你的错,若不是你,也不会有那小贱人,卫府如今也不会变成这样!” 来势冲冲,允荷瞧了眼日渐落魄的卫府,自自己大婚起,所有的一切皆被她夺走了,一丝不剩。一字一句控诉,说到最后,方才镇定的精神又激动起来。 最心疼的还是一旁的卫夫人,她起身迎了上去,这孩子是她一手带上,许是自己,将她亲手送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荷,你放下刀,放下刀……小荷……” “你们……你们都逼我……” 允荷嘶吼出声,对二人的阻拦甚为不解,如今自己即便是死,也要凝萱跟着陪葬才行。心上一念,心下一狠,手中力道一紧,全然忘了眼前之境,一刀已直硬硬刺了出去。 顿时,鲜血横流。那声闷哼如无数次搂她入怀般,倒在了她的胸前,刀柄一松,“咣当”落在了地上。 “夫人,夫人……” “娘,娘!” 正在此时,方被通知的守院家丁赶了过来,见到的正是这血腥一暮,允荷双臂垂落,血从身体相贴的地方滴落下来,缓缓地,像一条小溪…… 卫府偏院,一方屋外,通体雪白的庞然大狐走来走去,尖利的嘴角顶着个圆球,抛出去再叼回来,这几日灵泽最爱的小玩意儿,也是易寒回来,它少了自由,这般闹来,不会那么无趣。 “你呀!” 刚咬住圆球,端着饭盏的凝萱已矮身到跟前,伸手在其毛茸茸的耳朵上轻抚,灵泽也会按季掉毛,尤在这烈日夏季,灵泽玩水,一身厚重瞧着燥热十足。 “乖呀!好好守着!” 凝萱笑了笑,推门将灵泽挡在了外面,这是先前那方偏屋,清雅利落,榻上一身黑衣的男子,胸前衣衫解开,正静静合眸躺着,那日去破庙,他以月上毒发为由留在府中,他的确又有先前症状,这次回来,似乎也累得很,一直没能醒来…… 躺着之故,凝萱能很容易看到他额前碎发遮掩的疤,横亘耳际,此时,阳光微拂唇角,温和无害,凝萱怔了半刻,只觉脸色发热时,微亮瞳底黯了下去,将饭菜放下,轻声将门合上,退了出去…… 圆球滚落在脚边,凝萱捡起,一个弧度,灵泽跃身而起,一口咬在了齿龈之间…… 凝萱坐在凉亭之中,还未片刻,便有人通报,说是柳世旌前来拜见,凝萱叫人引进来,烹茶煮泉,她与柳世旌如今也算是上了一条船,总不能躲着不见。 “这茶好香!” 柳世旌坐下,看她有些笨拙的手法,也没在意,喝了一口不吝称赞,然又道。 “不过,与京中南霖相比,还是略淡几分!” 凝萱也闻到了那股淡淡茶香,然仍是将丫鬟取来已煮好的清水,慢慢饮来,附和道。 “垠城这等小地,自然不能与南霖相比,柳大人担待!” “你不喜欢喝茶?” 柳世旌挑眉,瞧其饮水乐在其中,司空见惯,平常也是这般。凝萱笑了笑,看了眼柳世旌的杯盏,又收回了目光。 “凝萱自小饮水,不懂茶的滋味!” 说罢,用一种释然的口气道。 “唯有柳大人这般高贵的人,才能饮得起上等好茶!” “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贵为卫家家主,自然也品得起天下好酒美茶!” 凝萱将清水一饮而尽,其实于她而言并无不妥,自小喝不惯的东西她也不愿勉强自己。 “凝萱出身微贱,再者,积习难改……” 她说了句,看向柳世旌的眼神浅笑,先前对他多有误会,没想到旧案重提,居也隐藏那许多暗情,想来自己小气。 “喝酒饮茶仅凭个人喜恶,凝萱相信,像柳大人这般矜贵清雅之人,自然不会在意一杯茶的优劣。” 凝萱说完,柳世旌探出茶盏,笑道。 “看来,柳某果真有识人之明。” “什么?” 柳世旌摇了摇头,恰巧灵泽鼓捣着掠过来,看向柳世旌时尾巴翘起,气鼓鼓的模样。上次是夜黑风高,如今这大白天的,柳世旌也只是惊了惊,旋即看向屋中,挑眉道。 “他在这儿?” 凝萱点了点头,拍了拍灵泽肉嘟嘟的身体,赶道。 “自己玩儿去吧。” 灵泽委屈巴巴地瞧了凝萱一眼,乖乖折腾小球去了。柳世旌正欲开口,凝萱则是先道。 “柳大人的话,凝萱铭记在心,等……等到了南霖,也请柳大人先为易寒治伤!” 他肩上旧伤,自初次见他,便一直受扰,不仅对他练剑,若无那食人花勉强支撑,每每上下弦月,他只会生不如死。 “他还不知你我之事?” 柳世旌看了眼,略带意味地看向凝萱。后者未被威胁,反倒脱口而出。 “向笙……姑娘也还不知吧?” “你——” 柳世旌正想赞言她这张嘴,凝萱却已开口打断他,缓缓道。 “婚姻嫁娶是你我之事,凝萱自己做主,与旁人无关,只要柳大人喜愿,凝萱有何不可……” 说罢,她看了眼天上明月,比昨日又圆了些。 “再说,能嫁给柳大人,是天下女子的心愿,是凝萱的福气。” …… 134.稚童 - 宴重山 - 垠轫 二人煮茶烹泉,话未说完,便有家奴自外匆忙赶来禀告,说的正是西院卫夫人受伤的事。在场众人皆瞧得清楚,允荷也并非有意为之,然那一刀,硬是生生刻进了卫夫人心脏,说是已不行了。 “二小姐……二小姐与老爷正……” 府中下人谁都看得出来,最宠允荷的人自然还是卫夫人,这等意外,谁也没想到。 将那事缓缓道来,凝萱神情中闪过一丝惊诧,就连对面细细饮茶的柳世旌,也不禁生出岑岑冷汗,谁会想到,有人亲手杀死了生身母亲呢。 说完,凝萱叹了口气,方才凉水倒掉,又重新倒了一杯,吩咐道。 “你且去安排吧,一切铺排奢张不必简陋,账房支取银子即可,再派几人,迎宾待客,找几位懂的,多帮衬些……” “是,三小姐。” 这人临走时不由得扫了凝萱与柳世旌一眼,本以为凝萱会亲自前去招呼,毕竟这事一出,在场之人皆知是由凝萱所起,此等冷淡,只会引起更多流言。 “你不去看看?” 柳世旌疑惑道,也是这原因,凝萱却显得云淡风轻,好似无关自己。 “去便去了,世间少了谁,都不是什么大事!” “你对她们,倒也大方!” 卫府这等家事在垠城传得沸沸扬扬,加之黎哲偶间提起,柳世旌懂得不少,更知凝萱先前处境。凝萱笑了笑,淡淡道。 “人已没了,再豪华普奢有何用,钱财的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说来心中并无波澜是不能的,然卫夫人的死,却叫凝萱松了口气,这卫府没了她,终究是折腾不下去的。 …… 卫夫人去后,允荷沉默十足,与卫老爷一心料理其后事,允荷失手杀人之过,自然也了无外传,否则,又是白搭进一条性命。 卫家无男丁,引霜生下黎晟后身子养了几月,也渐大好,这会儿也能归家前来帮衬。允荷身着绫衣正跪堂下守灵,她上前安抚了几句,又与卫老爷低谈,便径直去了凝萱的偏院。 凝萱正与轶儿逗弄不满两月的黎晟,怀里的孩子被养得肉嘟嘟的,轶儿几次想抱过来,怕凝萱手臂酸,她却逗得起乐,乐此不疲。 “你呀,都要上京了,还不好生准备着!” 引霜自然也清楚苏布中标,凝萱要与苏布之人去南霖的事,虽众人多有议论,她先前也有芥蒂,然想起素玟,念起其生在卫府又泯灭众人的那番心意,不由得也叹息,即是关锦,交给素府后人,也合情合理。 “人去便是,无需准备。” 抱着黎晟的凝萱不肯撒手,这卫府,她实在想象不到需带什么。引霜倒是大包小包取来不少,一一指给她看。 “这是几样金银首饰,皆是上等,离了垠城,要有模有样!这是几身衣裳,待你回来时天气转凉,有几件稍厚些,能换着穿!” 说罢,指着另外一件,叹了口气道。 “这个若有需要,待我转交给与你一道的苏老板,她们一帮丫头北上垠城,若有需要帮衬的,尽管开口,我与你姐夫都能尽份力!” 引霜也是后来才知凝萱与苏禹唤关系,若素玟得知这俩孩子都尚在人世,且那“关锦”后继有人,也定会欣慰。 …… 吩咐轶儿将凝萱的包袱一一收拾妥当,院外哀号阵阵,马上便是起灵出殡的时辰,引霜看了眼,将东西放下,将黎晟留在这儿,她也是要一同前去的。 “你留在这儿也好,她们母女向来……” 引霜知道凝萱并未打算前去,本想叹声她们母女横行霸道,然这时候,说再多无益,死者为大,说起来也算是亡母,总要有些体面在。 “我会照看好晟儿的。” 凝萱说了句,颠了颠手臂,搂着晟儿到一旁去哄逗了。她并非是个仁慈的人,并非是个心胸宽厚的原谅者。 引霜带着轶儿离开,黎晟虽被黎家上下千娇万宠,却并不认生,每每见到凝萱,都笑得呵呵乐。 “晟儿乖哦,我是姨娘……” 出殡队伍出发,眼灼烈日缓缓直上,凝萱与黎晟坐在凉亭中,小家伙咿呀学语,伸出的小手险些将桌上的茶盏倒翻在地。 “这个不能玩儿,晟儿还小。” 凝萱笑着夺过去,这东西清脆易碎,生会割破他的皮肤,可使不得。 “晟儿是不是饿了?” 小家伙摇头晃脑,脑袋圆圆的,与黎鹰更似,凝萱唤了声他的名字,正要唤人时,灵泽却叼着小球跑到她脚边,视线上移,是身紧贴展和的黑衣,腰间别挂着好看的白玉素萧。 “你醒了!” 易寒醒来时,已是睡了整整两日,从南霖回来,尤是那晚之后,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易寒点了点头,与凝萱相对而坐。 本生怕灵泽会吓到晟儿,本想唤它离开,然易寒在这儿,谅它也不敢乱来,灵泽伸出爪子,初生牛犊的黎晟反倒“啊啊”闹着流口水,果真一个敢来,一个不惧。 “哦,晟儿也喜欢灵泽是不是!” 凝萱哑着嗓子,黎晟咬着手指,嘴角干裂,她看向对面的易寒。 “你……你替晟儿倒杯热水来,可以吗?或者……你……抱他会儿……” 这请求,感觉在刻意为难他似的,他那双手,拿剑绰绰有余,抱孩子简直难以想象。易寒神色明显顿了顿,看了眼黎晟的小脸蛋,起身道。 “我去倒水。” 背影消失在凝萱视线里,凝萱垂眸,他定然还是为难的很,晟儿抓着她的头发,揪得头皮发麻,可面对这孩子,她终是一句责骂也出不来,他实在可爱。 又是凝萱会想起大夫说,自己血亏体寒,子嗣蔓延有难,可看见晟儿,能有个孩子的渴望还是若隐若现。一个人,还是会孤单吧。 易寒将水递给凝萱,她单手抱着晟儿,有些重,另一只手拿来药匙,然刚喂到他嘴角,晟儿一个摇头,水皆被甩到了胸脯之上。 “晟儿,晟儿乖哦。” “给我。” 许是实在看不下去,站着的易寒开口道,将药匙取过,凝萱感激着看了他一眼,赶忙专注哄晟儿。 “晟儿来,乖哦,娘亲很快就回来了!” 舔了一口,算是给凝萱个面子,却发现新宝藏似的,咕嘟咕嘟喂进去几口,才又接着玩闹,吃手指看风景,能安静一整天。 凝萱看了眼有些手足无措的易寒,真与那日引霜分娩后的黎鹰相似。她笑了笑道。 “等易寒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很习惯了。” 深知他的为人,虽然不苟言谈,却并不是个坏人,若按着正常年纪,他该也成婚生子,儿女满全了,他定然,也会是个好父亲的。 “对了,一齐上京,你可还需准备什么?” 到时他要扮成卫府护卫前往南霖,还要暗中保护杨师傅,凝萱问道,只听易寒又问。 “凤姨,她真的回去了?” 那晚柳世旌将真相道出,凤姨不置可否,消失在夜色中,再未出现。凝萱点了点头,只救回了杨师傅一人。 “我想,先走一步,到时南霖汇合。” “你不与我们一起吗?” “灵儿孤身一人,我想,凤姨会去找她。” 灵儿!也是,先不说她是傅府少数生还之一,易寒迟早还是会走的,只是,凝萱没想到,会这般早。许久,凝萱点了点头。 “好。” “还有一事,我想,还是同你说一声。那日灵儿出现在客栈,她……行径诡异,总之……” 凝萱实在不想将那日亲眼所见告知他,可上次她已错过,好在他安然归来,不论他心有何想,凝萱还是想说。 “你既对灵儿一往情深,便要要其生还之事查清,也好日后高枕无忧。” “你不必对她有所怀疑,那日之事……我很清楚!” 既是连府,一切便能解释的通,她们将灵儿身世隐瞒之深,怎能舍得许她来找自己,只说若非灵儿极力保护,自己恐也早丧命。 凝萱低头敛目,这辩解之语似她倒变得十恶不赦,她也不过是好心一语,怕灵儿会因私伤害他,许久,凝萱没说话,易寒叹了口气,说了句。 “对不起。” 凝萱摇了摇头,宁愿他别说这话,灵儿孤身一人,自然需要人保护的。只是,心中有些难受,像年幼时分糖果,明知不可得,却仍是因那缺斤少两而感到难受。 话罢,只听易寒又问。 “章府的事是如何解决的?” 凝萱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有些报复心思道。 “是柳世旌。” 她移开目光,继续说。 “我同她说,是你杀了章徊,他想你上南霖,自然要费尽心思保下你,这等死案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不等易寒说话,凝萱看了眼天色,起身时,听见府外众人回还的熙攘,想来已结束。 “早些去吧,季嬷嬷从前说,莫要起早贪晚,叫人等急!” 引霜回来时,恰巧瞧见凝萱与易寒正往马槽方向去,凝萱唯一一次骑马,还是在瑞尧宗。 “保重。” “保重!” 人与马一同消失在夕阳中,凝萱想了想,等这事结束,他与她,都该圆满了。 …… 135.送行 - 宴重山 - 垠轫 凝萱回来时,引霜已在屋中,轶儿抱着熟睡的黎晟,正欲交给刚赶来的奶娘。院外是马车响动和人声嬉扰,连续几日的忙碌之后,卫老爷与黎鹰立在门口,将帮衬的旧友乡邻一一送走。黄昏渐暗,一瞬的怅然若失。引霜见凝萱愣愣站着,也不上前,叫声她道。 “怎么不进来?” 凝萱这次啊反应过来进去,只剩一日便要出发,本想再抱抱黎晟的念头在见其熟睡的那刻也慢慢打消,引霜唤轶儿前去备马车,忽然问道。 “你瞧着祝契那孩子怎样?方才在外,他也是忙里忙外,帮衬得力的很!” 说到祝契,凝萱这才想起,走之前还要上门拜访一趟,春贡的事,终究是卫府对不起他,方才她一直呆在院中,也未能见上一面。 “祝契很好,可凝萱……不喜欢。” “那……柳大人呢?” 见凝萱回答的干脆,引霜又问,凝萱手中动作止住,看过来的目光有些难以置信,引霜又道。 “与大姐不必隐瞒,此次春贡,他能带你上京,是否也有此原因!我听说,他在垠城这些日子,常来往卫府!” 知道这事的人无不对二人关系多出几分遐想,引霜挂念的,却仍是她的亲事,年纪再大,怕是过了这年纪,找不上人家。 柳世旌自然也好,只是京中之人,天子脚下,位高权重,图不上个门当户对,凝萱若是远嫁,离了眼下,岂非又与她母亲的命运一般! “我与柳大人……是因春贡之事多加私谈,再者,章徊之案他常来取证调查,才有那等流言。” 说罢,垂眸加快了手下动作,凝萱并不想提起这许多事来。 “这些事,等凝萱回来再说吧!” …… 翌日一早,卫府之外,两顶高轿缓缓落下,身着蓝衣素布的男子躬身等着,轿帘被掀开,露出张略带圆润和苍白的英气五官,女子看了他一眼径自等她去扶的手。 “出门在外,总要装装样子吧!” 女子看了眼赫然在上的“卫府”二字牌匾,如今孕期正中,与人斗口舌的心思也没有,便乖乖将手放了上去。 旁边一座,下来的是一身墨青男子,扫向二人相携的双手,沈堰这人自成亲后便极少似从前般出门浪荡,这位日久不见的妻妾更是少有人见过,此次一见,沈堰在其跟前当真被治得服服帖帖。 “嫂子安好,在下祝契!” 他躬身问候,与沈堰昔日好友,见邢蕴使唤沈堰来去自如,更是敬佩万分,沈堰瞧了他一眼,一副轻蔑不屑。 …… 凝萱此刻正从账房出来,卫府这些年的家业她大抵心中有了些算拿,思忖恰巧见正在与护院通禀的沈堰、邢蕴与祝契。 “丫头!” 沈堰远远地冲她挥手,凝萱穿着见沉粉宽袖,双垂髻还如从前,她掌卫府以来,每日忙碌,眉眼之间皆是疲乏,如今又要孤身上南霖,沈堰心中案叹,这丫头真是长大了。 凝萱本欲去的,见几人瞬得眉开眼笑,将几人迎去了偏院。她扶着月份未足,有些显怀的邢蕴,她肉眼可见的发胖水肿,面色如纸,与引霜先前怀黎晟时一致。 “十月怀胎真是不易!” 赶忙叫人煮了些适于孕妇的清茶,将邢蕴扶到榻前,想她先前是如何意气风发,此时也要被这孩子折腾个没完。邢蕴笑。 “你姐姐哪是这娇弱的人!” 话还未说完,胸口一阵恶心,弯腰抚腔干呕了起来。一旁沈堰着实看不下去,上前开口道。 “姑奶奶,你可安生躺下吧!” 邢蕴瞪他,吓得沈堰一愣,后者转头对凝萱道。 “本是想来与你送行的,你瞧这吧……” 说到“这”字时,沈堰不满地加重了字眼,若有所指,他知道邢蕴想来见见凝萱,然她这副模样,本就床上养着,出来的决心是谁也拦不住。 …… 凝萱捶了他一把,眼神刀尖般刺了过去,沈堰咂了咂嘴,女人嘛,就是难懂。 “你好好照顾蕴姐,她若是瘦了,我跟你没完!” “家中供着几位祖宗,沈某哪儿敢呢!” 沈堰淡淡吐槽了句,自邢蕴有孕以来,她在沈家地位节节攀升,沈父沈母不说,就连小姝都与邢蕴站在一路,更休说还有邢氏酒馆和玉器行做后,他唯有好好伺候的份儿, 叮嘱完沈堰,凝萱摸了摸邢蕴的小腹,缓缓道。 “蕴姐若是生个女儿的话,一定乖巧懂事,到时与晟儿年纪相仿,能在一同玩闹……” 晟儿那孩子活泼的很,说不定二者还能结个娃娃亲,常来往呢! “丫头,你若是喜欢,自己倒是生一个!别整日惦记旁人的!” 沈堰拽了拽一旁的祝契,邢蕴正欲说话,祝契“哎喲”一声,被沈堰掐得不轻。 “你瞧瞧我兄弟如何?你这一走几月不归,总要给这小子个准信!” 沈堰话落,屋中陷入一瞬沉默,他与祝契十载好友,也当凝萱情同手足,任谁看来,二人都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因而,即便知晓凝萱对那易寒不清不楚的心意,他仍是要为了祝契争取几句。 沈堰愣看着凝萱,颇有几分逼问的意味,祝契在这男女情爱之事上……此次若非他来相问,这厮又等到不知何时。还是祝契先开口,笑道。 “你别听他胡说,不过是句玩笑话!” “丫头!” “你去拿酒来,今日是为凝萱送行,总要坐下来喝几杯!” 沈堰又欲上前,却被邢蕴适时打断,沈堰总归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话一出,凝萱明显神色为难。 恨铁不成钢地拽上祝契,沈堰看了眼凝萱,其中之意,也明白些许。 …… 邢蕴朝窗外望去,沈堰与祝契正于凉亭中摆弄酒茶,床下,白影攒动,刚睡醒的灵泽发出“呜呜”的轻响,邢蕴摸了摸它。 “易寒他人呢?” “他走了。” …… 半晌,沈堰与祝契叫上两人,围住凉亭,烹酒注茶,邢蕴眼巴巴望着近在咫尺的酒水被沈堰夺去,换成了清澈入眼的白开水。 “你还是喝这个合适!” 沈堰无视她不屑的眼神,这下在凝萱跟前,谁也不会为她说一句话。凝萱笑了笑,赶忙拍了拍邢蕴。 “蕴姐,为小家伙忍忍嘛,等孩子出生了,再给他好看!” “丫头,你没良心啊,怎么跟小姝一样,胳膊肘往外拐!” 凝萱抬脚,隔着座下凉亭给了他一脚,怒道。 “蕴姐如今也是自家人,你可不要仗势欺人!” 祝契哈哈大笑,见沈堰吃瘪,真是少见,也是快意…… 四人一面闲聊,不知不觉,烈日当头,凝萱正欲叫人备饭之时,却见下人匆匆来报,对面的祝契见是自家家丁,赶忙起身,来人累得气喘吁吁。 “少爷不好了,府中来人,老爷……老爷被县衙的人带走了!” “怎么回事!” 顾不得许多,祝契撂下酒杯起身,父亲如今退居家中,怎会惹到官府的人。沈堰立马附和道。 “丫头,咱们一起去!” 沈堰拉住祝契,仗义道。 “这等麻烦事,可不能抛下你兄弟!” 说罢,只剩行动不便,出来还未说上几句的邢蕴,沈堰犹豫,正想叫人,邢蕴笑了笑。 “你们抓紧时间,不必管我!” 沈堰则是制止她,肃言道。 “你待着别动,我叫小姝来接你!” …… 南霖,连府。 正院之中,风景如画,异域移来的珍贵花草随风摇曳,半米高的雕镂窗整开着,坐着个橙丝金线流仙裙的妙龄少女。眉眼淡漠之中,正望着手中一块牡丹形的翠色宝玉发愣,思索着什么…… “灵儿!” 不知何时,连老已瞧瞧来至其身后,唤了声她的名字,问道。 “怎么,还在挂念你的朋友?” 灵儿摇了摇头,她当然知道易寒是何时走的,以他的武功,自然也不必过多担心。 “灵儿只是,有些挂念娘亲!” “挂念娘亲?” 连老愣住,也正是这怔住的一瞬,灵儿又立马道。 “若非为了去探望灵儿,娘亲也不会出事!” 连老叹了口气,她说的,正是自己的原配夫人,连书桁的生身母亲,后来将灵儿视若亲生的连夫人,灵儿自小养在乡下宅第,桁儿自小京中读书,为照顾二人,连夫人只得来往两地,其中路途遥远,荆棘崎岖,连夫人正是旅途遇盗,盛年而亡。 灵儿细细抚摸那多年来挂在脖颈间的玉石,是母亲留下的,她不懂其来处,只知是上等玉石,将来是要做嫁妆的。 “爹爹,你真的,不怪灵儿吗?” 灵儿忽然抬头,露出种略带忧郁的目光,连老愣神,总觉自那人走后灵儿便有些不对劲,追去的人还未回报,灵儿却…… 连老伸手将灵儿抚在怀中,苍老声音中是一贯的宠溺。 “爹爹当然不会怪灵儿,灵儿是连家一份子,没人会怪罪灵儿的!” “那么,爹爹会伤害灵儿吗?” 灵儿止不住问出口,她真的害怕,害怕噩梦成真,她盯着连老,后者顿神间,沉默许久,道。 “爹爹当然不会伤害灵儿!” …… 136.不甘 - 宴重山 - 垠轫 垠城县衙,一番云树如画的偏院中,身着县尉服饰的人将一老者正押入堂内,为首的正是柳世旌的手下,阿俱和阿立。 自向笙来到垠城之后,他二人负责随身看护,也正在在今日向笙再次出门时,抓住了紧随其后跟踪的几名小厮,撂倒了一盘问才知,居然是祝府的家奴,这会儿,祝老爷刚被带过来。 向笙所居,是县衙最好的宅第,院子飘来淡淡花香,向笙坐于凉亭中,却有些兴味阑珊,看了眼熟悉的老者,缓缓起身的向笙歪了歪头,示意阿俱与阿立将人放开。 “原来是你!” 有些乏味的语气,她本以为离开前还能发生些趣事,没想到……向笙一身鹅黄衣衫,在烈日照拂下熠熠生辉,她屏退身后侍奉的人,只留下自己和杏儿,才开口道。 “祝老爷找我有事?” 问询中,却是意有所指,二人先前毕竟私下见过面,她甚至也有许诺在先,然事情没谈成,还被柳世旌识破,便再无了联系。 “姑娘之姿,不是我垠城本地人吧?” 挟制的双手被松开,祝老爷活动了下被膈得酸疼的手腕,直盯向向笙道,其实先前祝府一见,他早已听出向笙的外地口音,后来祝契偶间提起春贡之日见过她,如今看来,向笙应当是自南霖而来。 “那又如何?” 向笙挑眉,她的身份与祝府并无干系,何况,如今她可不想柳世旌见到这人,又要兴师问罪,怪责到自己头上。 “姑娘言而无信,老朽多问一嘴,没有错吧?” “你休要血口喷人!” 向笙怒道。似有若无的瞧了门口一眼,知道这时辰柳世旌在忙春贡上报和回京之事,没心思来这院落。 “姑娘,你说,可助我祝府上京,那日,我祝府上下皆有所见……” “你闭嘴!” 向笙出言打断,当时她生怕柳世旌鬼迷心窍,被凝萱迷了眼,然这事被发现后,自己可是半点动静也不敢发生。 “祝老爷,春贡尘埃落定,此事再无转机,当日戏言,祝老爷不必当真!” “姑娘冒充朝廷要员,到我祝府,便是为了戏耍一番吗?” 向笙的确理亏,依其出身地位及所受宠溺,向来唯有他人服从听劝的份儿,这会儿只得强硬相对,却是道理半点说不出口,她先前也只想,不是卫府谁都好,没想到,倒是拂了祝府的面子。 向笙眉梢微蹙,已稍显怒气,她转过身去,道。 “你可知派人跟踪本姑娘……是要杀头的,你回去吧,此事也一笔勾销!” “危言耸听,姑娘依仗自己身自南霖,便能如此无法无天了吗?” 祝府不过是想挣回个面子罢了,春贡之时谁都知祝卫一体,然苏布中举,却私下将卫府三小姐带去了南霖,任谁看来,吃亏打脸的唯有空挂名头,毫无所获的祝府罢了。 先前向笙淘气,祝府一叙,给了承诺却并未履行,然多年来屈居他者之下的祝老爷却当了真。 “姑娘,我祝府在这垠城也立据一方,虽大不如前,却容不得这般受人侮辱!” 生意往来之人往往更重一字千金,相比卫府,日渐无息的祝府实则更需此次春贡回转生机,祝老爷对卫府难免怨恨,对给求一丝希望的向笙,也是如此。 想到被这两女子戏耍,心中横怒上涌,人活一世,难道居要……他缓步上前,自袖中取出那把随身携带的短刀…… 此时,院外传来熙攘杂纷的争吵,凝萱比二人都先前一步,侧目望去,正能准准望见祝老爷颤抖的欲伸出的利刀。而距其一步院的向笙,正浇花弄草的杏儿,显然都没有察觉。 “别……别这样!” 快步上前,凝萱快步抓住那刀柄,祝老爷闻言,手中使力,更重几分,凝萱惊道。 “住手!” 众人皆惊,祝契沈堰上前,杏儿丢下手里的活儿,赶忙将向笙拦在身后护起,扬声向外喊人。 “你是……卫家的……” 见到凝萱的一瞬,祝老爷愣了愣,他先前做客卫府时曾见过凝萱,这下真是齐了。他瞪目圆盯,手腕一划,自凝萱腕部划过,半圈环其胸前而过,“嗤啦”一声衣襟裂开道长口。 “爹!你快住手!” “伯父!” 沈堰与祝契一道,将神色激动的祝老爷拉扯开来。沈堰红着眼,将半跪在地的凝萱腕部伤口按住,鲜血外涌。 向笙倒吸凉气,凝着一刻前还云淡风轻的场面如今……她俯下身体,颤抖着叫杏儿去找大夫。 “丫头,你没事吧!” 沈堰红着眼,急伤等候不得。 “快取些针线,再寻些麻沸散,醉鱼草来!” 向笙叫人先将祝老爷带走,自小到大她都是父王母后、哥哥捧在手心宠爱的公主,就算出门在外,也是多人随扈,安然无忧,哪里见过这血腥场面。 “你……你怎么样!” 她自背后探了眼,又背过身去,唤了声凝萱,若非她及时赶来,如今血流不止的就是自己了。 没人说话,沈堰撂开他的衣袖,手腕之上斑驳淋漓,还有道旧伤,仿佛是最近割的,他咬咬牙,那家伙……也正是此时,他发觉凝萱面色泛白,只是半刻功夫,却好像被抽丝剥茧,毫无气力可言。他看了眼凝萱,却闲不出手去安抚她。 “丫头,你说句话,你没事吧!” 凝萱仍是没动静,只是眼前模糊,鲜血绯红落成一片,她口干舌燥,仿佛要将血流尽而死。 “你……你怎么样!” 向笙也吓了一跳,怎么,怎么会这样! 凝萱嘴唇翕动,正极力吐出几个字时,却是倒头一歪,摔进了向笙怀中。 …… 凝萱醒来时,是在一方清雅幽暗的厢房中,手腕因轻微刺疼曲起,她动了动,睁开眼时发现,手臂被白布环了几圈,高高垫起,上有鲜血渍出。 正在一旁发愣的沈堰瞧其欲起身,赶忙挪过来,按下她的肩膀。 “你快躺着吧,这胳膊险些残了!” 少有的严肃,没想到上次他警告凝萱之后,她还在为了那食人花汁液取血,方才祝契说,前几日她就因失血之症昏迷,此次也是如此,这丫头,真是不思悔改。 凝萱偷瞄了他一眼,笑了笑。 “有你沈堰在,我这胳膊才不会残!” 方才她虽倒得急,却见沈堰忧心忡忡中熟练地给自己包扎伤口,他先前对医药冷眼置之,如今方学精进,只是凝萱自小明白,沈堰不善不喜这行,如今,也不知该喜还忧。 “我听说,那家伙走了!” 沈堰蹙眉,怪不得今日去到卫府没见易寒,本还想着,上京之前同他喝上几杯,这丫头可是为了他,险些将自己赔进去,这手腕的伤,论他自己下手,都不会忍下半分。 见凝萱没说话,沈堰叹了口气,摇头道。 “你这般上京,叫我如何放心呢!回去同邢蕴说,她又要念叨……” “你不说,蕴姐就不知道了!” 凝萱拽了拽他的衣袖,自然知道沈堰的脾性,他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蕴姐尚在孕期,你可不要随口胡说!” 无奈着瞧了她一眼,沈堰坐下,替她将流出的鲜血擦去,正欲说什么时,向笙与杏儿却推门进来了,将药放下,向笙看先凝萱,松了口气。 “还好你醒了!” “喂!这位大小姐,你就网开一面,放过祝伯父吧!再说,你也没伤着不是!” 眼看祝契在府门前跪了半日,她没伤着,也算万幸,只是这祝伯父,也是冲动。 向笙瞧了沈堰一眼,方才就觉得这人没大没小的,这会儿更是不屑。 “你出去,我与她有话说!” “你——” 她歪头看向凝萱,没给沈堰一个眼神,若非凝萱制止,两人险些干起架来。凝萱开口,沈堰乖乖出门,屋中只剩凝萱与向笙二人。 “你为难祝伯父,还是因为,怀疑我与柳大人有私!” 向笙看向一旁的目光顿得怔住,没想到她还挺聪明。 “我劝你不要同他上京,在别人的地盘,你还是要小心些!” 本想在此为难她,然想到南霖,向笙最终也接受柳世旌的决定,那儿是自己家,还愁收拾不了一个女子吗? 不过是柳世旌先前解释与凝萱无碍,之后又贸然决定带她进京,向笙心生不满罢了。 “姑娘对柳大人一往情深,只是,再如何情深,也要讲求两厢情愿,否则,即便姑娘跟到垠城来,也毫无用处不是!” 没有说其他,向笙怔住,虽知道她说的在理,可自己,实在忍不住……凝萱缓缓道。 “凝萱上京,是因有要事相办!并非因为柳大人。” 凝萱摇了摇头,身在其中的人,总归患得患失。 “柳大人对姑娘的真心实意,凝萱是明白的。凝萱以生身性命做保,不会成为柳大人与姑娘之间的阻碍!” “好在姑娘你安然无恙,祝伯父也是糊涂,心有不甘,凝萱上京,却没能给祝府分一杯羹,也是凝萱思虑不周,就请姑娘你放了他吧!” …… 137.上京 - 宴重山 - 垠轫 向笙难以置信地盯着凝萱,倒也绝不像那些贴在柳世旌身上的机关算尽之人,何况,她这一挡,还救下自己一命。 “好,我就相信你一次!” 半信半疑着,谁叫偏偏是自己理亏呢? …… 门外,方过来探视的祝契抬在半空的手缓了缓,又渐收了回去。 依照向笙的意思,这事并未惊动即将还朝的柳世旌,因而祝老爷被释放回府之后,凝萱便也同沈堰一面回了卫府。 凝萱将腕上的伤遮掩的干净,任邢蕴也没看出来,瞧着杵在一面的祝契一直没离开的动静,沈堰拽了邢蕴一把。 “咱们先回去吧!” 生是半推半就将邢蕴拉了回去。 …… 卫夫人丧事已过,白绫高挂,还有持续几日,祝契瞧了眼景蓝暮空,繁星高挂,明月如水,想来明日烈日当空,不会阻碍他们出发。 两人相携而行,卫府之观是祝府几倍之遥,小道两侧陈列挂垂昏暗摇曳的灯笼,事关祝府兴危,凝萱正想着如何说声抱歉,祝契却先开口,言语中带着几分哀伤。 “等等!” 他止住脚步,叫住凝萱,凝萱回身时,祝契脸上闪过一丝浅淡的绯红,皎洁铺满在其脸上,有些清冷和认真,只听他如月光缓缓注入心头的嗓音道。 “其实那日在醉春楼,祝某对‘鸢仙’姑娘一见倾心,若是,若有可能……” 本该是慷慨注涌的言语,到最后却只剩丝丝低喃,凝萱张了张嘴,祝契却已又抢先道。 “然祝某知道,‘鸢仙’不止于青楼一舞,更是卫府三小姐,卫凝萱!” 话落,祝契瞧向凝萱,眼中深情闪现。世上女子风姿绰约者,不在少数,只是那日,她愁眉忧绪,一下子便叫自己记住,他不过想再见其一面,却没想到有这缘分。一个柔弱至极,又坚毅至极的人,对祝契而言,实在是朵近在咫尺的花,采撷不到。 “祝公子,我……” 祝契抬手制止她说下去,若非明日启程,她便要远离垠城,自己也不会待到这时候。 “祝某知道姑娘心有所属,话出此言,不过是了却一番心愿!” 他看向凝萱,双手交合,躬身道。 “希望姑娘你一路平安,前程似锦!” 凝萱回看向他,一瞬的诧异之后,吐露唇角的话语硬是咽了下去,她点了点头。 “凝萱多谢祝公子!” 祝契摇头,感情的事最勉强不得,不论是传言甚深的柳大人,还是那日醉春楼出现将其救于水火的黑衣男子,总归,都不是自己,而凝萱一旦上京,便意味着其极有可能留在南霖。只因年年春贡之机,会为朝廷输送大批绣娘,她是其中,苏布亦然。 两人一路行至卫府门口,祝契迟迟不肯离开,他笑了笑。 “女子先行,便当祝某送过了!” “祝公子,真是抱歉!” 祝契无谓着摇了摇头,重复道。 “下次见面,叫十三吧!” …… 凝萱合门离去,祝契笑意满盈的神色在间隙封起的一瞬,淡淡道。 “‘鸢仙’姑娘永远在祝某心中!” 而后,抬脚离开,明月上移,很快换了个方位,淡淡铺满地面,将其背影拉成孤单的一条。许久,身后,合上的大门缓缓闪开一条缝,目送而去。 祝府门口,见祝契回来,下人赶忙迎了上去,否则,可真要叫人找上官府去了。 “爹爹他……身体如何了!” “老爷无碍,只是一直在念叨公子您呢!” 祝契点了点头,缓步往前堂而去。心中却释然无比,其实祝卫两府多年来面和心不和,父亲一心想他求娶凝萱,将卫府家业掌于手心,多年前能与卫府并驾齐驱的祝府,受打压最多的,正是来自卫府这棵大树,可凝萱一再拒绝…… 没有开口告诉她,是不想她认为自己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吧! …… 翌日一早启程,引霜、沈堰仍是前来相送,烈夏渐凉,尤在晨起更显。沈堰将治腕伤的草药塞进凝萱袖中,又紧着为其带了不少治疗身虚体寒的药方,硬是要其带上。 苏布众人前来送萤光,小雅拽着凝萱,依依不舍,二人自小生于长于垠城,这年来虽也见过不少风浪,然离开垠城去往千里之外的南霖,还是头遭。凝萱握着她的手,知道她在苏布安然,也能放心,将小雅拉到一旁,嘱咐道。 “若有闲暇,你代我去醉春楼看看。” 将一纸张交给小雅。 “这是如雁的地址,你到时一并去探视!” 如雁脱籍的事,她也是后来才得知,这地处她还是从黎哲那里探来,是临乡一处员外居所,想来她是不想同过去有干系,几日忙碌,也未能前去。 “嗯!” 引霜抹了把眼泪,这俩皆还是不到二十出头的姑娘,没想到…… “你们路上好好照顾自己!” 尚敏瞧向萤光,前几日卫夫人出殡之后,允荷曾叫人来告知,说吴湄身在江南的亲生父母皆已去世。吴家早年落魄,吴湄与亲人失散,允荷正是以其这点,将其一步步纳入囊中,那日想除去孙大娘时,她几番不愿,也是听信了允荷胡话,将那实为剧毒的“巴豆”放入饭食,才造成孙大娘死亡……卫夫人之后,允荷心灰意冷,常居家中,再也未出过卫府。 “你放心去,我过几日去告知她一声!” 萤光与吴湄相视,点头道。 …… 东方趋亮,日光自云层浮显,金光万丈,柳世旌与向笙带人过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寥寥几人身后,是两只两米长高的铁笼,黑布遮掩,阿俱和阿立候着,身后是三辆华贵马车。 柳世旌换了深紫素衣,向笙也是鹅黄长裙,不似平时华贵,柳世旌扫视几人,抬手示意,阿惧与阿立一道那两具铁笼抬上马车。 骏马轻蹄,朝垠城东面而去,凝萱掀开车帘,往外望去,似是与平时不一的方向,不由得捏紧了萤光。 向笙带着杏儿,与凝萱与萤光坐于一顶马车之上,向笙瞧了眼二人道。 “不必担心,咱们走水路。” …… 千里之外,南霖,连府。 浅橙点翠柳色烟裙的女子坐于凉亭中,笛声悠悠,伴随清风扬飘而至,这几日来,哥哥与爹爹常来找她谈心,然自己,总有些许惴惴不安。 “灵儿。” 不知何时,黑衣男子已出现在其身后,唤了声她的名字。灵儿回头,淡漠神色喜出望外,起身道。 “易寒哥!你回来了!” 易寒点头,抬手抚向灵儿的脑袋,记得当年傅府连坐时,她才到自己肩膀,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灵儿见他神色有异,不禁道。 “你的事办得如何了?我还想着,如何去跟爹爹说,要你留下来!” 灵儿自顾道,事实上,上次常太医前来所言,都叫自己心神不宁,这些天来的言行举止,更是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灵儿!” 长长叹了口气,易寒看向她,柔声道。 “你先坐下。” 半信半疑这坐回亭中,灵儿瞧向他,他自小不常言语,如今确是…… “易寒哥,你想说什么……是不是……” 灵儿开口,正要问出声,只听院外一声惊唤,为首的连老与连书桁已带人将此院团团围住,连老挥手令下。 “来人,将此人给我拿下!” 易寒顿得明白过来,怪不得方才进来时,府中安静得出奇,原来是在这儿守着,右手抬至肩头欲拔剑,一手拽上灵儿,却被面前的灵儿挣来,双手挡在他跟前,叫道。 “不许你们伤害易寒哥!” 她泪眼摩挲,瞧向为首的连老,上次易寒离开时她还不信,难道说,他真的一心想除掉易寒。 “爹爹,你说过,不会伤害灵儿的朋友!” 灵儿盯着连老,那围在墙垣之上的人,根本不是家中的护卫,只可能是早有准备,毅然道。 “你先前还很关心易寒哥,难道都是假的吗!你快叫他们退下,否则……” “灵儿,就为了那小子,你就这么忤逆爹爹吗?” 身后,连书桁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这才几日,便已亲密成这般,值得灵儿如此相护。 “灵儿你先让开,爹爹会慢慢跟你解释!” 连老制止连书桁,这等话来训斥灵儿未免重了些,她瞧想灵儿身后的易寒,正欲开口时,却被灵儿抢先问道。 “爹爹,你说,易寒哥犯了什么错!你要这么对他!” 自己不也是死里逃生之人,难道放过易寒,就这般不易吗? 连老愣住,早知该避开灵儿,先前夜间下手失策,加之他离开南霖,都使其心生焦急,此次易寒一出现,他便紧急带人前来,却忘记了灵儿这边如何交代。 “灵儿,爹爹是想……” “是与八年前的傅府连坐之事有关吗?” 灵儿这话一出,连老与连书桁都脸色大变,连老看向满目疮痍的灵儿。 “爹爹只是想与他谈谈,与他找个避身之所!” “是吗!” 沉默不语的易寒上前一步道,他本不想直接告知灵儿,然早晚,她都会明白。 “连老不妨细说经过!” …… 138.涂药 - 宴重山 - 垠轫 “你小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食指直冲易寒,连书桁道,他不过是个八年前的将死之人,还是傅府之下名不见经传的家奴,早知如此,就不该许灵儿前去找他,就该在那晚,借万钧之力将其杀死,徒留今日祸害,真是该死。 易寒盯着连老,目光却瞥向灵儿,她若知晓真相,该是如何的痛苦不已,易寒叹了口气,还是带她先离开。 “灵儿!” “爹爹,你是不是参与了八年前的傅府旧案!” 没想到先开口的正是灵儿,或许这些日子以来,她早该问询,只是这地方温煦无比,她怕,怕那真相刺眼浊目,伤了自己,也伤了一直疼爱自己的连府众人。 “灵儿!” “爹爹,你说!” 浅橙衣衫的女子早泪流满面,听不得任何旁言,连老愈加沉默,她哭得便越伤心,无言以对,只会更显心虚。 “爹爹先前同你说过,那案事发如何,皆由傅府家传宝玉‘琼瑜’不翼而飞起,爹爹也无能为力……” “连老应该最清楚,‘琼瑜’所在何处!” 易寒扶着灵儿渐欲软下的身体,后者窝在他怀中,看向易寒时,泪眼盈盈,任谁也不忍再伤害。 “易寒哥,你继续说……” “灵儿!” “你继续说,灵儿没事……” 拥着她渐趋颤抖的肩膀,易寒眼中满是爱怜,叹气中再没说话。 二人身体几近贴在一起,对面连书桁的愤慨愈发深重,他抬手道。 “你们给我上,将他拿下!” “谁敢!” 他声音还未落地,灵儿已猛地回身怒道,那声音既坚毅又苍凉,也正是这动作之剧,一直戴在其脖间的玉石晶链被甩了出来,余光藐及,易寒一下子愣住。 “灵儿,你先跟我走!” “灵儿不走!” 灵儿瞧着易寒,狠力摒开包裹自己的双手,缓缓道。 “易寒哥,你告诉灵儿,你亲口告诉灵儿好不好……” 她不助重复,即便那答案已显露在心,她却要亲耳听到才能安心,爹爹不说,她便要易寒说,不论是谁,都是她最信任的人。 那玉石晶链垂落在灵儿心口,烈炎射下,映出五彩斑斓,易寒心杵,只是忽觉时过境迁,他本以为,灵儿对当年之事知之甚少,然就像凤姨所说,连府给了她如今拥有的一切。 “是他,害死傅府上下八十六口,满门连坐,血流成河……” 没再说“琼瑜”的事,她既想知道,迟早会知道,灵儿怔怔在原地,易寒将她揽在怀中,轻声道。 “跟我走!” “你敢!” 连书桁一手接住手下扔来的刀,只是这般,已满眼血红,她瞧向灵儿,她是连府的底线,也是自己的底线。谁也休想带她离开。 握紧剑柄的手紧了紧,被易寒紧搂的灵儿却生生摇了摇头,无力道。 “易寒哥,你走吧,灵儿不走!” 正是这瞬,她抽下发簪,从易寒身旁挣脱,将那银尖生生抵在了自己喉咙,对连书桁道。 “放下兵器,让易寒哥离开!” “灵儿!” 谁都没想到,她会以死相逼,灵儿摇了摇头,已不愿再多说什么。 “易寒哥,你先走,灵儿想一个人静静!” …… 一路向西,几艘毫不起眼的木船之上,却载着自垠城前往南霖的柳世旌几人,天倒不热,水路凉爽,只是船艘摇晃,时日过长,从未走过水路的向笙一连上吐下泻了几日,杏儿将清水取来,她抿了半口,连同晨起饭菜一同吐了出来。 不由得瞧了眼对面神色异样的凝萱,看来也不好受,却是呆呆坐着,时而站在船外好好瞧上几眼,来回踱步。一身青衣的萤光,双辫垂落,瞧上去年纪不大,却没有丝毫症状。 “你常走水路吗!” “萤光身自江南水乡之顾,习性如此。” 向笙点了点头,她虽常在下人面前呼言呵气,实则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话痨,奈何这二人皆是沉默寡言,无趣了些。 “江南好玩吗?听说风景奇佳,美得很!” 闻言,萤光愣住,浮现在其脑海中的江南未免哀事多多,许久,她点了点头。 “奇佳,奇美!” 凝萱着实忍不住下船吐了阵,其只手未愈,笨拙地擦拭嘴角,萤光赶忙上前帮忙。 “喂!你没事吧!” 向笙望向凝萱,一路上自己没少叫苦连天,她却安静地坐着,反倒显得自己矫情。“没事。” 凝萱摇了摇头,方才听阿俱说,今晚之前便能到达南霖。 “你也是个大户小姐,出门也不带个人伺候!” 向笙不解,休说自己在宫中,即便是在宫门之外,哥哥与柳世旌也不忍自己受丝毫委屈。念起小雅,凝萱与萤光对视一眼,她并不习惯这些。 “我瞧杏儿姑娘也不好受!” 若真是小雅,怕是要自己费心费力伺候她才对。 众人哈哈大笑。 …… 紧接其前的船沿之上,柳世旌背身而立,一袭紫袍随风扬起,算着日子,那对人马应该昨日已到南霖,不出其然,半刻之后,阿立躬身前来,将新得知的消息报给了柳世旌。 “大人,那对人马果真被半路伏击!” “可有活口?” 阿立摇头,来人向来都是亡命之徒,最后一刀往往都会留给自己。 柳世旌自然能想到那帮人马的主使,先前杨师傅多次遇刺,他已生出防心,只是空口无凭,死无对证,不过好在…… “那人如何?” 柳世旌瞧了眼船舱,示意的正是那黑笼,其中另一,是那晚前来追杀易寒的活口。 “醒着,只是……只是似不善水路,也是上吐下泻!” 唇角掩过一丝笑意,柳世旌看了眼阿立道。 “走吧,去见见他!” 船舱之中,黑布蒙眼,阿立应嘱将水送到这人嘴角,却被其歪头避开。 “要杀要剐,随你!” 柳世旌揭开绕在其眼前的黑布,捏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十足威压。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两只眼睛,真真是比易寒还要多几分凌厉倔强。这人没说话,柳世旌重复道。 “你可知道,大内有种刑罚,名为宫刑,你如今武功全失,可是常人不如……” 柳世旌继续道。 “你该明白,你既活着,迟早被杀!不如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被柳世旌硬硬盯着,许久,一字一句道。 “囚砾!” …… 入夜,月明如水,三艘船只在夜色朦胧中抵达南霖江岸码头,几人从睡梦中惊醒,提前备好的马车已停留在岸边,阿俱与阿利奉命候着。 向笙被杏儿扶着下船时,头昏眼胀,并未见到一同并排而来的柳世旌。 “他人呢!” 阿俱与阿利对视一眼,还是前者先道。 “柳大人先去大理寺,我们护送几位姑娘回府!” 回头一看,那囚押铁笼的船只早已清空,船夫也不见一人,怕是早有准备。向笙点了点头,回问道。 “我今晚能住在柳府吧?” 柳世旌循规蹈矩,只是这时辰了,他不会忍心再将自己赶回宫中吧。 “是!” 凝萱与萤光相携而下,她瞧了眼幕色,问向身旁的阿俱。 “这儿可有间名为‘百福尚苑’的客栈?” 萤光拽拽她的衣袖。 “你到那地方去做什么?” …… 子时三更,百福尚苑。 凝萱一路走来,京都南霖已陷入一片沉寂,然其街巷小贩游走拾摊,也能瞧出其昼夜不同寻常的繁华至极。百福尚苑位于南霖正中,凝萱进去时,小二不由得多瞧了她一眼,明艳老板娘走上其前,笑得婀娜多姿。 “姑娘是外地人吧,是来住店的?” 凝萱摇了摇头。 “我来找人。” …… 四楼,也正是这栋繁闹客栈的最顶层,凝萱一连上了许多台阶,才走到这一方客舍,先前几次晕倒之后,她身体奇差无比,只这短短距离,就已气喘吁吁,脚步放缓,伸手敲门,一下,两下,三下之后,门被人打开,烛影掩映之下,是张熟悉的脸。 “怎么这时来了?” 易寒看见她,神色略过几丝惊诧,他多年来和衣而眠,睡得又浅,否则,根本听不到她的敲门声。 凝萱唇色发白,不知是这层高台柱,还是方才船晕,仍有恶心想吐的冲动。下弦月际,是担心他毒发吧。 凝萱张了张嘴,见他神色不好,手心紧了紧,将那食人花汁液递到他跟前。 “上次临走,你没有带!” 不知何时,她发觉自己与他已无话可说,二人都心知肚明的路程,很快就会分道扬镳。凝萱眉头微蹙,就在其正欲要抬脚离开时,胸中一阵恶心,歪头干呕了起来。 “怎么回事?” 易寒起身,轻拍其后背,凝萱呕了半天,整日滴水未进,硬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将那盛满食人花汁液的琉璃瓶放至他枕边,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方前被划伤的口子露了出来,凝萱瞬得慌张,生怕他瞧见臂弯上的瘢痕。 “你……怎么整日受伤?” 叹了口气,凝萱没再往回缩,也是,不是险些命丧允荷手下,就是刀呀剑的,她取出沈堰随身给她的药,手轻放床沿,任易寒上药。 不知是不是太累,凝萱居然没如何感到疼痛,只是脑袋昏沉,待一切完成,易寒抬头,她已俯在床头,沉沉睡去…… 139.走水 - 宴重山 - 垠轫 烛影黯昏,将凝萱苍白消瘦的面颊勾勒得一览无余,歪头斜在床沿,这姿势并不好受,环腰将其打横抱上榻,凝萱在他怀中动了动,眉头微蹙。 “疼!好疼!” 喃喃几声,却并未苏醒,覆上棉被,手腕却紧捏着枕沿,唇角翕动,不知在念叨什么。翻了个身,侧脖处白皙皮肤上是先前留下的淡淡血痕,接连几日奔波劳碌,无暇梳妆打扮,在这静寂明显无比。 “疼,疼……” 伸手轻轻抚上,易寒凌厉目光在染幽映照下,渐趋温柔。他看了眼窗外,将凝萱外露的手臂塞进棉被中,却在触碰至其的一刹被其轻轻拽住,似又沉浸在如何惊恐的噩梦中。 “别离开我,凝萱会很乖的……” 易寒愣住,将她额前冷汗拭去,吹灭烛灯。 …… 翌日一早,凝萱醒来时,临近木桌上俯着个黑影,她捶了捶脑袋,轻缓片刻,才念起昨晚的事,自己是如何不知不觉睡去的也不知道,水船几日,从未好好歇息,才会如此。 缓步走到他身边,想将披锦轻轻给他盖上,易寒半撑的脑袋一下惊醒,下意识地警觉瞧向了她,只待反应过来是凝萱,才卸下防备。 “把你吵醒了!” 易寒摇头,她昨晚累极,睡床是应该的。 “我带你去见柳世旌,治伤要紧。” 凝萱道。这是二人先前约定好的,也是她来此的主要目的,易寒并未完全信任柳世旌,更休说主动去找自己,因而她必得亲自来一趟。 “改日再说,我想,去柳府守着!灵儿虽身自连府,若他们恼羞成怒,怕会对她下手!” “她还在连府!” 易寒叹息,摇头。 所以,他并未将灵儿带离连府,不过人之常情,连府冒死解救灵儿,或许仍是有几分真情实意在。 “我问你,若灵儿不愿揭露连府,你会如何?” 凝萱看向易寒,她相信他能明白灵儿的纠结,生养之恩,并非朝夕之间可以化解。何况是八年来惜惜相照的“家人”。 许久,是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先跟我去柳府,柳世旌回到南霖,会着手处理此事,他会帮你!” “不必!” 盯住易寒面庞的目光渐黯下来,这一年来凝萱早知他不轻易信人,何况是位高权重、心思缜密的柳世旌。 见凝萱没说话,易寒看了眼她道。 “你……如此相信柳世旌吗?” “你知道,如今别无他法。” 缓缓合上眼眸,凝萱道。柳世旌完全可以将他们一手解决,然而没有,他若想失信于人,早能如此。何况…… 凝萱长叹口气,掩起目中无奈,缓缓道。 “易寒,来日方长,待你痊愈,想如何,都好!” 他既在乎灵儿,她也可以,连府之事有变皆可,然他的伤,总要先治,这亦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 南霖,西郊。 常年未修的破旧府邸,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随风摇曳。将夜黄昏,一裹身束衣,斗篷遮面的男子自墙头跃下,以锐石在石板之上敲击三次,每次三下,由轻至重,只听门外起音缓缓。 “进来!” 男子推门而入,身体挺拔直盈,缓缓行至最里,立着的黑衣男子亦是满身黑衣斗篷,双手背在衣衫之内,并未转身。 “进展如何?” 一方年轻男子的声音,淡淡道。 “人已带回南霖,随时可以除掉连府,只是……圣上那边……” 要知道,“琼瑜案”虽因傅府而起,却不过是圣上炮制的借口,而连府作为其中重要一环,也受圣上庇护,只怕……时过境迁,连府势力衰微,不复当年,然并不代表圣上不会念及旧情。 “这你放心,我会联名大臣上书,做好你份内之事!” “是!” …… 翌日,连府。夜探傅府之人来报,说的正是那几位被带回南霖之人。 “老爷,他们走的水路,昨日自码头上岸,便立马带回了大理寺重刑关押!” 连勇叹了口气,摆摆手示人退下,派去之人无果,凤姨更无半点消息,此时人带回大理寺,只得说,时也,命也。 自那晚之后,灵儿几日滴水未进,更是闭门不见,本想再去相劝,便有下人来报,说是柳世旌到。他昨日前往柳府拜访柳老柳尚海,其称抱病在床未见客,没想到今日来的却是柳世旌。 叫人备茶间,一身紫衣的柳世旌已到了前堂,躬身拜见道。 “连伯父安好,小侄有礼!” 连柳父辈交好,柳世旌与连书桁却并不相熟,只因柳世旌早早入朝堂为官,而连书桁却受极宠爱,至今只在军中任职。 “家父昨日风寒抱恙,今早未能好转,只叫小侄前来拜访,伯父见谅!” “客气客气!听闻贤侄你方回转南霖,舟车劳顿,怎能劳烦你亲自前来!” 连老挤笑,心中却是忧虑十足。柳世旌小小年纪,位极人臣,可不是好对付的料。 “晚辈本该如此!依礼拜见,怎敢说劳烦!” 连老瞧向柳世旌,真真是肱骨之才,办事得当,八面玲珑,加之其与十七公主关系众人皆知,朝堂之中如鱼得水,就连自己这种老臣,也不得不退避三分。 柳尚海呀柳尚海,当真是福气不浅! “听闻,贤侄你此去垠城,收获不小,带回了几名旧案要犯!” “伯父消息灵通!” 柳世旌眼睛眯起,早知其用意,却不能不来,爹爹不愿插手,自己仍在朝廷,尘埃落定之前,不能拂了连府颜面。 “不知伯父消息从何而来?” 柳世旌开口,却并未避讳。连老沉默,他这一问,倒是将自己接下来的话搪塞回去,还未开口,只听院外下人慌张进来跪下。 “混账东西,没见柳大人在此吗?” “老……老爷,小姐那屋走……走水了!” …… 西院,大火烈燃,熏烟漫天,将昏黄夜影映得通红不已,提桶来回疾奔的家丁络绎不绝,连老神色沉重,拽住一人道。 “灵儿呢,我的灵儿……灵儿如何了!” “小姐……小姐她……” 家丁瞧向熊熊燃烧的大火,屋梁下落,险些将横抱灵儿冲出来的连书桁砸伤,好在其护得及时,连老上前,连书桁拍了拍灵儿沾满烟灰的小脸,唤道。 “灵儿,灵儿你醒醒啊!” “快……快去找太医……” 连老声音颤抖,立马吩咐人前去,将灵儿带回一旁偏院之中。望着连老连书桁父子惊慌而去的背影,柳世旌抓住个路过的家丁,问道。 “这姑娘是……” “是我们连府的小姐呐!” …… “灵儿,灵儿……你没事吧!” 多半个时辰之后,伴随着连书桁的轻唤,灵儿睁开双眸,屋中立在床沿的,正是连老与从太医院赶来的常太医。灵儿眼中神采黯淡下去,扫向几人淡淡道。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救灵儿!” 带泪瞳孔失去焦距,灵儿喃喃道。 “灵儿本就是该死之人!该死之人!灵儿更不该……” 女子紧紧合上眼眸,“认贼作父”这样的言语,当着连老的面叫她如何说出口,她能感觉到自小连府的关心爱护,只是,只是…… “你们走开,都走,灵儿不想看见你们!” 她死命摇头,精神接近崩溃,这些年来的欢乐居然都是以傅府满门性命作为代价,而她,也是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灵儿,你……” “你不要说话!” 她狠狠捂住耳朵,连母与连书桁是宠她到大的人,可……背身而去的连老抬手示意众人出去,常太医满脸心痛,连书桁只得照办。 连老没有移动脚步,苍老声音自窗前传来,仿佛回到那个烈血遍布的夏日。回到了十年前,连母亲女夭折的泣音。 “灵儿,当年你父亲与我同朝为官,虽政见不合,却并无刀剑之仇,傅府功高盖主,广结江湖门客,加之与六皇子来往密切,早引发圣上不满,许多事,为父也是无可奈何……” 说罢,他又悲凉道。 “十年前,我们幼女夭亡,你母亲……我说的是桁儿母亲,在生下桁儿之后再未有孕,便在你两岁那年将你认作干女儿,以慰丧女无女之憾,后来傅府连坐,我们实在不舍,才费劲心思将你救下藏于府中!” “的确,那‘琼瑜’是爹爹找人换的,若非那假玉石,傅府也不会满门抄斩……” 虽说傅府灭门是圣上有意除之,然最直接干系还是自己。方才柳世旌前来,不会无所察觉,柳尚海当年办这案子颇为棘手,多次为傅府进言,柳尚海身为大理寺卿一世清明,也因此得不少诟病,柳世旌自然不会放弃这机会为其父洗脱,傅府势微,圣上难免不会…… 身后榻上,断线的眼泪自灵儿捂脸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桁儿母亲并不知此事,她膝下无女……你别恨她!” 本以为这事能瞒一辈子,可这等冤案,根本不可能赌上所有人的嘴,朝堂势力错综复杂,此一时彼一时。然连府对灵儿,真是视如已出。 “灵儿,离开这儿吧!” 连老说完,抬脚而去。若要以这种方式死在连府,他更希望她能活下去,即便连府滔天大罪,她作为傅府遗孤,至少不会受其牵连。 …… 140.解毒 - 宴重山 - 垠轫 说完这一切,连老的身影消失在这府院之中。 正堂,连书桁正调遣众人拾掇因走水而破烂成一片废墟的别院,见父亲到来,苍老凄怆的神色中悲痛难以附加。这些年来,他对灵儿的宠爱与自己相比过之不及,失去灵儿,对他这个做父亲的而言,痛如雷惊。 自身前经过,甚至没看自己这亲儿子一眼,他叫了个家丁。 “扶老爷回房休息!” 搀在其臂膀的手递过去,轻声道。 “我去看看灵儿!” “不必了!” 连老颤巍声音如同雪夜中随风飘零的枯叶,很快就会凋谢,他明白连书桁的心思,却适时制止了他,她身自傅府,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 入夜,院房门敞开得像是一道吃人的利嘴,浅橙襦裙衣角挤在木窗缝隙中,女子愣愣地瞧着窗外,泪眼摩挲,流落,风干……一遍遍重复,唯一的丫头立在不远处,饭食换了一趟又一趟,女子却如雕塑般一动不动,任谁呼唤,都没有丝毫反应。 阵风吹过,逐渐由缓至急,伴随一阵清香,出身的丫头探出了脑袋,轻轻鼻嗅,顿时,横冲直闯的清香逼入脑海,几近是一瞬的,顷头倒了下去。 窗前,灵儿僵硬的脑袋缓缓转了过来,就在相同一刹,这道黑影已跃至其身前,黑斗篷揭开,一双黑眼霎时温柔,散发出母爱的光辉。 “灵儿!” 灵儿垂下的眼眸惊了惊,却是毫无所谓的说了句。 “凤姨!” 矮下身的凤姨伸手轻轻将其眼眸的泪珠擦干,看来她已然知晓真相,她叹了口气,没再多说,柔声道。 “灵儿,此地不宜久留,现在,马上随我离开!” 铿锵的语气,不容置喙。这位自小哺育自己的乳娘,后来随着傅府覆灭仍紧跟自己的乳娘,灵儿一下子明白过来,哭着问她。 “你早知道,对不对!” 凤姨抓住她的手被其狠力挣扎开来,尖利指甲在其皮肤上划过,然凤姨也只是稍稍蹙眉,又一次拽起了她。 “今晚,你必须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由得她挣脱,凤姨狠言道,灵儿哭得更厉害,她既知晓,却从未与自己透露半分,本该清楚一切的她却唯唯被蒙在鼓里。 “凤姨,就连你也要欺骗灵儿吗?” 灵儿纤细的手腕被她捏着,身子重重跌倒在地,若说易寒情有可原,那凤姨呢,她明明近在眼前。 “灵儿不走,灵儿不走……灵儿不想看见你们!” 就让自己徒留在这地方,忍受痛苦,她对不起傅府,更加不能原谅自己这些年来寄居连府所受的宠爱关照。 “谁,给我出来!” 凤姨长叹口气,正欲开口之际,院外火光四起,人声传至,为首的正是连书桁的厉呵,父亲如何不在意,她却还是派人紧盯着灵儿,本想守株待兔逮到那家伙,没想到,家贼难防…… 灵儿与凤姨一同朝外看去,灵儿正想说让她先走,却是身子忽得被她提起,脑后当即一垂,人已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凤姨将灵儿缚于背上,这等来势,须得要带她离开。 面对的虽非千军万马,却也有百十来人,连书桁已然早看见了她。 “凤姨,没想到,你才是最吃里扒外那个!” 连书桁脸上闪过一丝吃惊,却是笑道。先前只知凤姨对灵儿关照十足,爹爹也对其器重十足,没想到,又是当年傅府的漏网之鱼。 “少爷,请您让路,行个方便!” 凤姨指尖暗器闪闪,她在连府供事多年,他们对灵儿,的确也不错,且连书桁虽为连府独子,她俩并无仇怨,并不愿主仆相残。 “叛徒就是叛徒,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灵儿身世他大抵听父亲提起过,她年少不记事,然凤姨,居然在眼皮子底下敢背刺连府,不忠不义之徒,哪里都令人发指。 “叛徒!” 凤姨“呵”了声,反倒看向连书桁。 “少爷,说起这等劣事,你倒应该去问问自己的父亲,当年如何趁人之危,背刺同僚好友,将灵儿纳入连府,隐瞒真凶……试问,傅连两家,真有如此滔天仇怨吗?” 探知真相之后,凤姨也恍惚半晌,即便皇帝生疑,不论寻谁,因何除去傅府,如何考量,连府都是最不应倒刺之人,若非傅连关系密切,连府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偷梁换柱,将真“琼瑜”拿去,然他们却为在圣上跟前保其地位,秘密参与了此案,之后,还贵享尊荣,徒活至此。 “你,你闭嘴……” 那时连书桁年纪亦比灵儿大不上几岁,当年之事他也是许少听说,此时,自然是恼羞成怒,他紧盯着凤姨背上沉睡不醒的灵儿,挥手示意,身后千军万马,一齐冲了上去…… 圆月,雾浓,南霖,连府。 柳世自大理寺回来时,凝萱正坐于凉亭中急等,只因今日是下弦月终日,易寒虽已服下那食人花汁液,毒发厉害,仍是痛苦不已,次次皆然,她实在无法想象,没这解药,他该如何活下去。 “这么急吗?” 柳世旌瞧了眼凝萱焦急不已神色,目光扫向烛影昏黄的屋内,旋即将指宽的玻圆梅瓶置于桌前,东西奇小无比,层隙灰尘满布,好似深藏许久般。 “九龙宴月钩那等兵器,常年不用,我叫人寻了半天,才在藏书阁中找到!这等解药,时日需久,至于有没有用,我可不敢保证!” 触碰到那瓶沿的手慢了慢,凝萱瞪他,目带愤慨。 “那你……” 他居然无法保证这药的疗效,可柳世旌先前分明承诺……凝萱看了眼屋内,颤抖的指尖收回,神色愈加沉重!柳世旌瞧向她,略带笑意,玩笑道。 “不过你放心,即便如此,也要比你那割血养花的汁液要有用!” 柳世旌叹了口气,不仅面露讽刺。 “你这般为了人家,究竟……是值不值得!” 听他说完,凝萱就要去拿这东西,却被柳世旌先她一步拿去,道。 “不过实话实说,那毒多年积蓄,一次两次根本无法祛除干净,他还要等,至少再用个三两次吧!” “这些够吗?” 见凝萱救命稻草般盯着自己手中解药,柳世旌实在不忍再嬉笑,道。 “剩下的,明日我叫人取来!” “多谢!” 她急迫如此,柳世旌将那玻圆梅瓶放在她指尖处,挑眉道。 “将这药涂抹于其伤口处,你要去?” 略带暧昧的语气,她一面许他承诺,一面却要为其他男子上药,凝萱看向他,柳世旌是个聪明人,许多事甚至比起自己,都要看得透彻,也正是这种透彻,让凝萱不像先前那般排斥他。 “柳大人应该知道,凝萱并非初嫁,不仅是与夫家和离,更在醉春楼那等烟花之地呆过,若柳大人思虑清楚,便该懂得……” 以柳世旌的手段心思,凝萱绝对相信,她能查到这些。凝萱趁他不注意将那药夺过,道。 “再说,待他痊愈,便会离开此处。朋友一场,凝萱自然能救便救!若柳大人不信,大可跟过来……” 说罢,抬脚离去。身后,柳世旌端起茶盏,香气扑鼻氤氲,掩盖住一双多情的眼眸…… 孤烛影映,男子盘膝而坐,一双阖起的厉眸剑梢微蹙,唇角发黑,正如柳世旌所言,九龙宴月钩的毒随时间流逝愈发严重。 “你忍着点!” 将其上衣解开,肩胛处有道细长疤痕,直划后背,每月这时,此处都会毒发生疮,剧痛无比,将那粘稠青叶草糕沾于指尖,沿着那疤痕细细涂抹,凝萱腕处传来细密刺痛,旧伤未愈,这东西又似寒冰凉意刺骨,这清香明明素雅无比,凝萱胸口却又是阵干呕,她极力忍下,指尖动作未停…… 肩部仍有另外一道,凝萱记得,是半年多年,他初探佟府之后自己划伤的,鲜血横流将凝萱吓得不轻,凝萱心头一震,顿了顿,开口道。 “以后,你做事冷静些,不要无故伤害自己!” 凝萱看向他沉寂的面庞,掠起这双眼眸和额前那道不显眼的疤,他五官剑挺,实在也是好看。叹了口气,正欲往下说,易寒却忽然开口。 “问你件事。” “你说。” “那天……” “谁敢胡来!” 正是此时,院外柳世旌肃声呵斥,匕镖破窗而至,凝萱手腕猛地被易寒抓住,闪身将其带离,所剩无几药膏被其以另一只手接住。 “这是傅府遗孤,望你好生看待!” 凤姨声音入耳,顾不得系好衣裳,凝萱与易寒一同推门而出,凤姨气喘吁吁,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斗,身法也不似先前轻盈,柳世旌见到来人,呼人退下。 “灵儿!” 第一眼见到的,仍是被凤姨搂在怀中昏迷不醒的灵儿,易寒上前,唤了声她的名字,凤姨揽住灵儿的臂膀忽得软下来,能找到这儿来,已是她的极限。 “小子,照顾好她,若是灵儿有何差池,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本可以独自带走杨师傅,今日一战才自知不可,单单一个连府便如此难对付,何况是朝廷的千军万马,但愿这柳世旌并非言而无信的小人。凤姨说完,便要离开。 “你去哪儿?” 凝萱叫住她。 141.禀告 - 宴重山 - 垠轫 自背后瞧去,她身形佝偻,虽说功法极强,衣衫扯断撕裂半边,像是激烈打斗间留下的痕迹,事实上,的确如此,若放在平时,速战速决也不是不可,然要带上灵儿,还要对付连府接连不断的士兵,还是有些吃力。 “凤姨!” 她没说话,凝萱又上前一步,泥石地板之上紧挨其足尖的地方,已被凤姨转身间挥射出几枚明晃晃的暗器,其间羽毛随风飘荡,凝萱顿得愣住,凤羽翎! 凤姨瞧其神色中震惊,凝萱身后,易寒也抬眼看了过来,很明显凝萱还不知晓。 “丫头,明白了吧!” 凤姨扬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凝萱,她的确不错,也没有令她失望。 “你很出色,不过,实在抱歉!” 凝萱止在原地的脚步铅似的迈也迈不开,只愣愣瞧着凤姨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回事!” 许久,沉默,这一整年来发生的一切如碟片般在凝萱脑海中倒映过去,顿得有些头昏脑涨,她顿生将那几枚凤羽翎收入袖中,正打算回身时,向笙有些激动的声音响彻在这方别院之中。 仅有的柳世旌、阿俱和阿立看过去,向笙回宫拜见之后,便被特许留在柳府,待春贡之后再离开。她扫视众人,左顾右盼,然好戏似早已散场。 “发生什么事了?” 最终视线落在神色有异的凝萱脸上,后者眼前朦散,缓缓起身笑了笑道。 “没事,没事!” 她回过头,易寒怀中搂着昏迷不醒的灵儿,面带焦色,她望向他的眼睛,瞳波复杂,想从中寻求答案的念头也在那瞬打消,凝萱唇角扯起一抹附和这场面的笑意,走到他跟前,抬手抚上灵儿的脉搏,道。 “灵儿没事,你别担心!你的伤……” “改日吧!” 凝萱点了点头。说罢,一脸平静地瞧向站在一旁的柳世旌,请求道。 “柳大人,又要麻烦您了!” 柳世旌长叹口气,居然有种无比失落的绝望,他回头吩咐阿俱与阿立前去,一把拽过来向笙,略有所指道。 “你们回房休息!” 于是掠过凝萱,与易寒一同将灵儿抱回房中。 …… “那……咱们也回去吧!” 显而易见的哪里不对,向笙挨到凝萱身边,一眼瞧出她的闷闷不乐。 “你……怎么了!” “没……没事!” “还说没事?” 自垠城一路过来,同船之谊,二人也不似先前生疏。说完,向笙本想毫无避讳地大笑一场,结果还没开口,却见凝萱眼角顿得流下两行清泪来。 “你……你哭了!” …… 向笙与凝萱相携往偏院而去,向笙常日在这儿,对柳府地形房向熟悉的很。忽想起她先前是见过灵儿的,是在先前连勇所办七十寿宴之上…… “她怎么在在这儿?” 忍不住嘀咕道,身旁凝萱忽觉天旋地转,一把扶住走廊上的木柱,才不至跌倒,她紧阖双眸,面露痛苦,怎么连歇几日,还是这般虚弱,且是在这最不该生病的时候。 “你,你是不是生病了?” 向笙叫住身旁杏儿,正欲吩咐要去寻个大夫,凝萱却招了招手,她自知血亏宫寒,近日割血之事又多频繁,或许是因此缘故。 …… 屋中,萤光正将那绣好的朝服细细抚摸,她其实与凝萱相似,并非要进什么织工局,只是若能为姐妹们寻个机会,也不是不成。门被人“铛铛”敲开,被向笙勉强扶回的凝萱面色苍白如纸,眼看便要支撑不住。 “凝萱!” 萤光一道将她扶回榻上,向笙看过去的目光收回,一道腕伤如此离谱吗。萤光打开包袱,将沈堰硬塞进来的几味草药取出,皆是事先配置好的,向笙道。 “我叫人去,你在这儿照顾她吧!” 萤光叹了口气,点头,将凝萱额前冷汗擦去,记得,苏禹唤年少时,也是体弱缺血。 …… 向笙本想交给杏儿,自己回去歇息的,可眼见今日异事奇多,便与杏儿一道去了厨房。 “公主,你金枝玉叶,哪里是做这事的料?快回去吧!” 向笙瞪她,扔木柴的手顿了顿,缓缓道。 “杏儿,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不仅帮衬不了别人,反倒常常惹祸拖累!” 这是她自垠城回来时的感触,尤是柳世旌看向凝萱时的那种赞赏,让她怀有一丝嫉妒。想着想着,却忽得想起,这么晚了,柳世旌还未回来。 “他出府了?” 向笙蹙眉,硬是逼问几句,阿立也招架不住时,才说。 “柳大人……柳大人去了……去了大理寺!” …… 翌日,朝堂之上,几名大臣联名上书,请求重查当年草草了结的“琼瑜案”。而事出之因,正是当年潜入大理寺卷宗阁而被通缉之人有了着落,与其一齐落案的,还有傅府满门连坐中死里逃生的家丁杨师傅,经其供出,其正是当年被指示换掉美玉“琼瑜”之人,而其幕后主使,正是当年任太傅的连勇。 此消息一出,举众哗然。众人目光皆聚集在此时退居朝后的连勇。 “陛下,傅府乃是开朝元老,若当年之事真有冤屈,务必要探查清楚……” “当年傅府上下八十三口皆遭连坐,满门抄斩,陛下,人命关天,务必慎重起见……” 晃明的金殿之上,威严异加,不动声色地瞧了列立人臣的连勇一眼,缓缓道。 “此事当年已有定论,且为大理寺办理,今日,即便有所差池,也不该听人一面之词,何况,是‘琼瑜案’的在逃嫌犯!” “陛下!” 闻言,柳世旌躬身出列,言语道。 “微臣前月奉旨前往垠城,途中有人拼死相截,为的正是此事,事关朝堂廉名,陛下威严,微臣只好……且那人手中握有连府家主连勇独女傅灵,经大理寺验明正身,绝无差错!” 话罢,朝堂之上已显出不少低谈议论。 “我记得,当年那‘琼瑜’丢失得蹊跷,可因事关朝廷颜面,并未多查……” “连老待人下士,却不想因此获罪……” 哀叹连连,即便是些新入仕的年轻俊才,也少有听闻,只因那事血腥无比,从无争辩,没想到,会因事发之人归案而被重新提起。 …… 南霖,柳府。 凤姨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灵儿便醒来,只是精神恍惚,胡言乱语,大夫只说是惊恐所至,夜晚睡去时,也如梦魇般,冷汗岑立,必得有人在一旁看护。 凝萱走到房门前时,床榻前男子正出神地盯着女子安静苍白的睡颜,不知在思索什么,渐花滴落,随风扬起,正像是书中才情朗貌绝配的痴男怨女,恩爱似水。 抬手敲了两下门,易寒看过来,道不清的神色,凝萱没有多在意,走到一旁将木窗沿开条缝,屋中闷热,灵儿也需要透透气。 “还没醒吗?” 易寒摇摇头,被其紧紧包裹掌心的灵儿的手动了动,前者感觉到,急忙探上前去,唤道。 “灵儿!” 梦中女子歪着的脑袋微颤,唇角翕动,冷汗瀑布般淋漓,易寒取出绣娟为其轻轻擦去,小心翼翼的神情如在守候个易碎裂的瓷娃娃。 “灵儿!你怎么样?” 女子轻阖的眼眸缓缓张开,见到的是熟悉的帷幔,只是连续数次之后,天已通亮,她又梦到了年少时在傅府的场景,打耍、女工、下棋……还有自己脑海中渐少记忆的母亲,还有,还有连母,那个自己也唤作“娘亲”的妇人……一同交织,刑刀落下,一切化为泡影! 眼前幕幕展现的是这些年来的光影变幻,灵儿猛地摇了摇头,才自那血腥纷闹钟惊醒,她望向易寒覆在自己掌心的手,才发觉梦境与现实的区别。顿得呜咽出声,伏在膝盖上,抽泣着哭出声…… “灵儿!没事的,没事的!” 这哀泣如刀刺般刻在凝萱心上,她想开口,却唯有几句不疼不痒的安慰。 “灵儿!” 她轻唤了声,以一种谁也听不清的声音,却发觉如何无力苍白。 榻前,易寒身体前倾,伸手将灵儿紧紧拥在怀中,柔声安抚道。 “没事的!灵儿!” 灵儿感觉到被一阵温暖包裹,这是她如今唯一的仅有的,干净纯粹的关爱,这些年来所有的一切,都肮脏至极,她回身颤抖着回搂过来,像是抓住了难得的救命稻草,呢喃道。 “易寒哥,你不要离开灵儿好不好!你千万不要丢下灵儿……” 将头埋进易寒怀中,满脸泪痕又被眼泪沾湿干涩。 “易寒哥,灵儿只有你了!只有你了!你陪着灵儿,陪着灵儿……” 男女紧紧抱在一起,释放着心中的痛苦与不舍。 凝萱抿了抿唇,将手中的玻圆梅瓶放于桌前,默默离开了这方房间。 …… 刚回到偏院,一道白影便扑了上来,人高般递上了爪子。凝萱被吓了一跳,看清后才惊道。 “灵泽!” 猛地搂住小家伙,几日不见,又胖了些,远处,萤光正给它倾了水,皮毛脏兮兮的,毛也掉的满地都是。 …… 142.迫死 - 宴重山 - 垠轫 灵泽个头已与此时的凝萱一般高,扒拉上其肩膀,柔软的舌头在其两颊轻轻舔舐,锋利的牙齿硬是舍不得触碰半分,身后萤光佯装不满道。 “你若是再不回来,灵泽可要急疯了!” 先前在苏布,不多不少都见过灵泽几面,这家伙见着萤光,却未见凝萱的身影,自然是着急。 握着灵泽被枝桠尖长划痕的前爪,凝萱不由心疼,它虽是凶兽,却在自己这儿被细心呵护长大,记得上次它千里迢迢上到瑞尧宗,一路也是伤成这般,这些年养在自己身边,凝萱见不得它受丝毫委屈。 矮下身去,捧住灵泽的脸,满是泥巴,怪奇异也怪好看。 “疼不疼啊!” 灵泽闻言,又扎进凝萱怀中,发出“嘤嘤”的撒娇声。 “能找到这儿来,真是不易!” 凉水撒在灵泽身上,萤光伸手细细抚其皮毛,开口道。凝萱在一旁将掉落的细毛收起,想着这是不是同孩子的毛发般,不过更加柔软细腻,还能御寒…… “我们灵泽辛苦了呢!” 凝萱拽拽灵泽的尾巴,心情忽就变得很不错,灵泽抖了抖脑袋,身上水珠飞散开来,萤光与凝萱相视,浅浅笑意。 …… 将灵泽收拾干净,找了床被子铺列在地,枕这自家尾巴呼呼睡去,想来一路,也是没怎的休息。 萤光出门,凝萱背影在月色下显得薄薄一片,取来件外衫为其披上,出来时沈堰专门叮嘱,说她体恤宫寒,着不得凉。 “怎么还没睡?” 萤光笑了笑,见其正提笔写信,只是摁在膝盖上,歪歪扭扭的,其上署名,正是邢蕴。 “灵泽二话不说跑出来,我想,跟蕴姐说一声,免得她担心!” “咱们不出几日,也总要回去的!” 得知她的忧虑,萤光道,凝萱看过来,她与柳世旌有约,或许,还要耽搁一段时间,凝萱放下笔,沉默良久,对萤光说。 “你先回去,我要晚些!” 波澜不惊的话语,萤光却在其神色中看出淡淡感伤,灵泽的到来对她而言是种安慰,然短暂的安慰并无法治愈漫长的雨淋,人生的许多痛苦与羁绊,都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缝合伤口。 “是为了易寒的事?” 萤光一针见血,她近来身体奇差,今日本来是要去同他上药的,然未去多久,便回来了。 凝萱摇了摇头,忽然就明白苏禹唤为何会执拗于萤光,因为这般敏觉的人,你不说,她也能明白一切。 “我与他并非一路人,是其他事!” 萤光点头,缓缓抬头,望向天边悬垂的弯月,其实自苏布重新开张,姐妹重聚之后,她时常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然她知道,时光实则千疮百孔。 “等回到垠城后,我们回江南看看,那儿的月亮也好看!” 那个地方在她仅有的记忆中,并无许多欢乐,然苦难之后,仍有一丝半点的温情。凝萱点着头,撑着脖子,忽问道。 “你有没有,再想起他!” “有啊!” 萤光毫不犹豫,或许唯有这时候,人才能平心静气的承认,那种不伦不类,却唯存的“爱情”。 “我们……毕竟是夫妻,兄妹,是一家人!” …… 南霖,连府。 因前几日朝堂揭举八年前“琼瑜”旧案之事,连书桁在军中之职被停,只得暂待家中,连老昨日被秘宣觐见,今早天亮时才回还。一夜未眠,加之灵儿被带走,鬓发一夜皆白,连书桁在灵儿房中坐了一夜,见父亲回来,立马迎了上去。 “爹!情况如何!圣上怎么说?” 连老瞧了青年正当的连书桁一眼,缓缓道。 “桁儿,爹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对不起连家的列祖列宗啊!” 说罢,老泪纵横,当年为求自保,也为能得到初登基的圣上信任,他冒险做出那事,如今,连府势微,朝堂一体,瞧圣上的意思,许并不会为了连府得罪一干朝臣。 “可是爹,当年那事,不也是圣上默许,他难道……” 若非圣上早对傅府起疑,也不会事发之后不经调查便即可定罪处决造成冤案,如今,如今却要过河拆桥吗! “桁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如此!” 连府摸了把胡子,瞧着年岁正当的桁儿,连府人丁稀少,他与灵儿皆是自小捧在手心长大,也怪自己,怪自己没有及早在朝中为他铺路,才搞得如今孤立无援的境地。 “爹!我去,去见圣上!” “桁儿!” 连老制止,他如今一无前途二无权势,圣上政权稳定之后,更有无数极尽笼络之人,哪里还轮得到连府。 “那……那灵儿她……她也不念及旧情吗?” 那日她被凤姨拼力掳走,她虽姓傅,却是生在连府,养在连府呐! “桁儿,连府欠她,也亏欠傅府……” 话未说完,只听府外官兵叫骂声响起,似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你还敢来?” 连书桁赶忙出府,来的居然是前晚负伤逃走的凤姨,他直指其,道。 “灵儿呢!快把灵儿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伸手拔出士兵长剑,任谁都见不得自己被背叛,何况是自小矜衣显贵的连书桁,何况,她还敢众目睽睽下带走灵儿。 “我既来此,自然是来找你的!” 连发几枚凤羽翎,皆被连书桁闪身躲过,他不是凤姨的对手,然此时经历一夜论战,凤姨还未好全的情况下,便另当别论,加之连府官兵环绕,人海聚多,连书桁一声令下,以其为首的众人一应互响,将凤姨团团围住…… 柳府,西郊一座不如何起眼的门府宅第,黑面金缘的牌匾之上写着“永南王府”四字隐约被蛛网覆盖,许久未打扫的石狮血盆大口,有些凄凉。 一顶华衣高轿落在此处,从其上下来的女子一身鹅黄衣衫,发鬓之上的翠色步摇叮叮作响,正是这几日正百无聊赖的向笙。 杏儿前去敲门,几下之后前来迎接的正是府邸管家,其躬身拜见道。 “十七公主!” “我来看看皇叔!” 管家瞧了眼自顾自望花的向笙,神色不禁变了变,小步走到她跟前。 “容奴才前去通禀!” 向笙常日过来,只是前段时间去了趟南霖,一月多的功夫,已客气到要这般通禀了吗。向笙白了他一眼,不再多看,脚步也未停下。管家制止其前,重复道。 “王爷多事,请公主先到前厅奉茶,奴才前去……” “本公主日日来,皇叔不会怪罪的!” 向笙总觉今日哪里不对,皇叔自哥哥登基后闲赋在家,浇花养鱼,不问政事,封了个闲暇王爷,她平日过来也是喝酒问茶,她就不信……说着,已敞开大步往前行去,正是皇叔常在的书房方向。 “哎喲!” 身后,管家叹了声,冷汗直下,赶忙小跑跟了上去。 “皇叔!” 火急火燎地闯进了书房,向笙本对这地处熟悉,对其所在更是不拘礼节,然木门推开一瞬,她看过去时,明显看见了皇叔神色中不露声色的怒气。 “是,是向笙啊!怎么不叫人通禀一声,我好叫人备好你喜欢的桂花糕!” 一旁男子则是将手中之物瞧瞧藏进袖中,叫了句。 “向笙!” 向笙这才注意到那被黑暗光影所覆男子,不由惊道。 “你,你怎会在这儿?你居然与皇叔相识……” …… 柳府,一连几日,灵儿白昼颠倒,哭着睡去醒来,易寒将其颊上风干的泪痕擦去,如今的她,当真是无家可归。再次醒来时,枕衫又打湿一片。 门轻合着,隐隐听到易寒在与陌生男子说话的声音。 …… 易寒没想到柳世旌会主动寻自己,然他说出的话,却使自己周身一震,透过雕花木窗看了眼已醒来坐于窗前的灵儿,而后又瞧向柳世旌。 “她还好吗?” 柳世旌浅笑,他当真是废话不多,这还是第一句,柳世旌挑眉。 “你指的……是谁?” …… 柳世旌离开后,易寒恍惚着回到屋内,看到的却是灵儿一张失魂落魄的脸,她略带激动地握向易寒的手,问道。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 易寒凝向她,矮身将其抚向怀中,缓缓道。 “凤姨,她死了!” …… 因为翌日要与萤光一同进宫面圣的事,凝萱整日待在屋中拾掇那件朝服,灵泽摇着尾巴进来,绕着她的足间舔来舔去,凝萱笑了笑,伸手将其抱上床,其实灵泽这四五十斤重的体积,她并抱不长久。 昨日来月事,加之一夜入秋,今日天气阴沉,凝萱只觉全身阵阵寒意,只想躲在被窝中,灵泽淘气,是怪自己不同在垠城时陪它玩耍吧。 “乖啊,那我们出去耍!” 灵泽撒起娇来,凝萱也顶不住,想来想去,是该去为它找个小球,屋内也要暖和些。牵起灵泽,猛地起身,却觉眼前噶得一黑,赶忙扶住床沿,才好生没倒下,缓了缓,小腹位置又是痉挛般疼痛,凝萱满头是汗,捂着小腹慢慢滑落,最终一头栽倒在地。 榻前,灵泽发出“呜呜”地警惕声,然说时迟那时快,其伸出尾巴,想要接住凝萱时,其已栽倒在地…… 143.小产 - 宴重山 - 垠轫 南霖,柳府,偏院,孤灯如豆。 榻上蜷缩成一团的女子手紧紧握在小腹前,带血的被褥印着既干未干的繁痕,女子眉梢蹙起,冷汗直下,唇边呢喃着细碎的痛苦。 “疼,疼……” 萤光送走方来医治的大夫,将置于木桌上的草药交给杏儿,回到榻前,以丝绢将凝萱额前冷汗拭去,几近是同时,又如瀑布般自发间落下,凝萱衣衫沾湿,面色苍白如纸,像是刚从凉水中捞出来一般。 “凝萱,凝萱……” 看着地上那摊血迹,萤光迟迟不舍叫人打扫,将手俯近凝萱腹前的手被其紧紧握住,萤光凑近,轻唤她的名字,神色不忍。 “别怕,别怕,凝萱!” 正是这般,度过了整个半晚,萤光衣不解带,三更时分,杏儿将熬好的汤药取来,萤光谢过,叫其休息,自己则接着陪伴凝萱。 …… 后半夜,檐珠滴落,居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南霖偏北,更入初秋,一夜间,气温冷得刺骨,萤光起身将冷风涩散的木窗合上,岁岁年年,一年一秋。 凝萱是伴着雨声滴答垂落的规律声响醒来的,她记得自己在漫长的梦中,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手被萤光紧握着,然后者已趴在床沿沉沉睡去,凝萱动了动身子,想起身,却发觉小腹疼得厉害,露出的手臂凉飕飕的,烛灯燃尽,只剩个随风摇曳的小小火苗。 “凝萱!” 萤光有些冷,瞧见凝萱醒来时,不由激动得声音颤抖。不露声色地将其手臂放入棉被中,柔声道。 “我去给你拿件衣服换下,这么下去,会着凉的!” 雨幕将整片天空遮掩得干净,凝萱望着门外刚袒露出的丝丝墨白,地上血水虽被擦去,却仍有股浓重的刺鼻气味。浓重挣扎着起身,不想整个腰背折断般难受,又重重躺了回去。 “萤光,我们今天,是要进宫对吧!” 萤光按下她,她这样身体要在榻上好好歇着,更休说要离开这偌大柳府。 “我自己去就是,你好生躺着!” 说罢,将值夜丫鬟热好的汤药端过来,劝道。 “这药虽苦,却能治你的病!” 当归、川芎、益母草!皆是治体弱宫寒的,凝萱看了眼,下意识歪头干呕起来,萤光轻拍其后背,后知后觉。 “萤光,发生什么事了!” 瞧她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即便是宫寒体虚,也不必如此,而且,她晕倒也不是一次两次。 “没……没有!” 为其拉上棉被,萤光收回目光,语无伦次,她不会撒谎,也不想骗凝萱,可这时候…… “柳大人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过多担心!待我回来,第一时间来告知你!” 凝萱盯着萤光的视线顿了顿,没说话,点了点头。 床榻前,灵泽枕着毛茸茸的尾巴,愣是没一丝一毫动静! 天亮之后,柳世旌派阿俱来将萤光带走,不久之后,向笙便过来了,一夜转秋,她裹着层厚白棉衫,瞧上去可可爱爱。向笙摸了摸灵泽的脑袋,这家伙看过几次便越发顺眼,听说是凝萱养大的。 “这是西域进贡的红糖血糕,我最喜欢,你也尝尝!” 凝萱抬眼瞧了瞧,本欲直起的身子因小腹疼痛又躺了回去,问道。 “你告诉我,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她们眉来眼去,神神秘秘的,真当自己不知晓么?就连萤光,都几次欲言又止…… “她们……没有跟你说吗?” 向笙闻言,试探着瞧向凝萱,她昨日走的走,分明是商量着萤光照料,难道她…… “我……我当然明白,只是……只是大夫走得匆忙,我……我……” 向笙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抚上凝萱的肩膀,安慰道。 “也没什么,只要好好养着,小产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只是以后,孕育子女之事……” 昨日大夫诊断时,她在一旁听着,状况奇差,她也是后来才知,原来凝萱是许过人家,有过夫婿的。 “世间男子真是没一个好东西!话说,我在垠城时,也从未见过你……” 向笙自顾自道,理所当然地理解其腹中孩子,余光再瞧凝萱时,她却僵直般软下身去,呆呆地盯着自己。 “你……你说什么?” “你……” 她即干涸的面颊又流下两行泪,向笙睁大眼,这才发现自己是说错了什么。 “凝……凝萱……我……” …… 柳世旌与萤光回来之后,凝萱已抱着膝盖愣愣坐着,与谁都说不出一句话,坐在一旁的凝萱将其断线的眼泪擦去,轻唤道。 “凝萱!” 凝萱身体动了动,仍是沉默。 …… 门外,向笙悻悻立在一旁,柳世旌神色难看,似是要发极大火气。许是其本身月事不调,宫寒体弱之故,才会没注意到那未足月份的腹中胎儿,小产又与月事撞在一起,谁能想到如此巧合。 “人家夫君都不生气,你气个什么劲!” 向笙不解,实则是第一次见柳世旌这么为一个女子气恼,柳世旌瞧了她一眼,叮嘱道。 “这事切勿外传,否则,她一世清白可就毁了!” “你可真是关心凝萱!” …… 就这么呆呆坐到半夜,凝萱自早间苏醒后便未再睡过去,直到身体又承受不住,才又背身躺下,缓缓对坐在榻前的萤光道。 “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凝萱!” 萤光开口,轻唤其名字后却发现无话可说,她亦是失去过两个孩子的人,一个尚在襁褓,一个甚至也未足月,无依无靠无所顾留的心情他当然明白。这也是她如何不敢开口的原因。 萤光没再说话,也没有离去,她一整日滴水未进,叫她如何放心得下,就这么沉默许久,不知何时,榻前传来凝萱不温不热的声音。 “我先前并未对绵延子嗣抱有幻想,只是如今才觉,还是舍不得……” 她先前被告知身体不好,体弱宫寒,此来半生,并不好过,即便儿女双全,若如自己般有生无养,也是痛苦,反之,若真有孩子,定要如晟儿、沈堰般,足以关怀才是,可如今,得知那未足月孩子没了,她才知做母亲的自责。 “你说,是不是,他觉得,娘亲没用,爹爹又不疼爱,所以……所以才会弃我而去!” 这整日来,她总想着,其实有个孩子也没什么不好,她定会尽心尽力,会将其抚育成人,总不会像自己年幼时,什么都没有。 “凝萱,睡吧!” 替她拉上被子,她如今所经历一切,萤光何尝不知,只得待她自己慢慢痊愈。人这一生,总要往前走的。 …… 连续几日的雨下得淅淅沥沥,泥土松软,池塘水高了整丈,灵儿在窗前坐了整日,这样的天气,她在南霖经历了一年又一年,身后男子过来为其披上件棉貂,柔声道。 “灵儿,出去走走吧!” 走走,离开这方屋子,门外风景,心情总会开阔些。灵儿回身,叫了声“易寒哥”,她明白,凤姨是用这种方式在逼她,如今,她的目的也达到了。 向笙先前将鱼竿送来,本想供向笙寻乐子的,这会儿,二人相携而去,倚菊亭位于柳府正院,鱼儿随着水涨扑通过水面,有的则跃至岸上,干涸而死。 “易寒哥,你待我去见见凤姨,好不好!” 她自江湖而生,却甘愿为了自己暗潜连府多年,记得先前寄住乡下时,她也时常来往,从来都被爱护的人,是能被感觉到的。 “好。” “鱼上钩了!” 易寒点头,长杆垂落,看准时机上挑,肥鱼恰挂至钩上,灵儿抖抖手中鱼竿,不禁道。 “以前学过,如今……不会了!” 先前寄养乡下时,正是同一嬷嬷一同居住,山野村居,虽不如南霖优渥,却悠闲自在的很。 “你来这儿!” 易寒指了指池案边缘,正是个缓坡地带,浅水鱼儿喜爱的游曳地处。放下手中鱼竿,握住灵儿的手腕,一高一低,正如年幼时一般。 “易寒哥,灵儿是不是很没用?” …… 身后一方院落,敞开木窗中是道孱弱无神的双眸,脚边俯着的灵泽明显躁动了下,这几日凝萱心情不佳,灵泽跟着低垂落寞。凝萱低头,缓缓伸出手,这几日血流不止,她离不开这房间,只能寻空闲坐窗前。 “灵泽怎么了?灵泽……也不理凝萱了吗?” 淡淡出口,或许是觉那日是自己引得凝萱起身的吧,然她如何也舍不得怪灵泽呀,再说她身体不好,本怪罪不到旁人头上。 闻言,灵泽缓缓起身,四肢撑起,于凝萱膝盖上轻蹭,发出“呜呜”的声响,这几日凝萱没有逗弄,它倒是安静多了。 “灵泽乖!没事的啊!” 轻轻抚摸其软绒皮毛,灵泽顿了顿,目光居然顺着凝萱一同瞧去,几近是一瞬,利爪飞驰,身体箭般自敞开的木窗飞驰出去,对着的,正是易寒与灵儿的方向。凝萱手心扑了个空,起身间又疼得坐了回去,惊呼道。 “灵泽!” …… 144.押狱 - 宴重山 - 垠轫 依梅亭中,正逗弄戏鱼的男女正凑近低声交谈,就连一向警觉的易寒也没能迅速反应过来这铺面而来的冲击,灵儿手中竹竿掉落在地,被灵泽一张冲上来的兽脸吓得倒退着跌倒在地。 “灵儿!” 易寒见状,将其抵在身后,灵儿被惊恐一吓,捂着脸躲进易寒怀中。灵泽一张略带怒气的脸在瞧见易寒时才往常般乖乖冷静下来。 “灵泽,灵泽……” 身后,凝萱撑起身体自其居住的房屋出来,生怕灵泽闯出什么乱子,脚下每迈出一步,都好像剜刀刺痛,门外空气清新扑鼻,一下将其从榻前那股血腥气中拽拉出来,不由恍惚半刻。 灵泽看见凝萱,飞奔着悻悻躲到其身后,是十足怕了易寒的缘故。凝萱回身看了眼缩着脖子的灵泽,循其来处看去,男女紧紧拥着,易寒目光正是同一瞬间注视了过来。 “凝萱姐,这……这是什么!” 易寒怀中的灵儿拿开手,惊状般瞥向凝萱身后,她是初次见灵泽这么个庞然大物,又冷不丁扑过来,自然会害怕。 垂目脸神,凝萱小腹惊起阵阵疼痛,湿雨之后,凉意刺骨,她缓缓躬身,行了个大礼,替灵泽道歉。 “它本在我这儿,许是猎食之故,无意惊扰,实在抱歉!” 话罢,灵泽自其衣衫后探出个脑袋,细细观望。凝萱视线掠过二人,又道。 “我将它带回去,好好看管!” 寥寥几句,如今的她,实在是无话可说。说完,便欲转身回去,再多呆一秒,只怕会疼死。 “等等!” 还是易寒叫住了她,瞧她脸色实在难看,身子又似虚弱无比。 “你……生病了?” 凝萱顿住,旋即摇了摇头,浅笑道。 “没事。” 二字落,撑着身体回了房间。门合上时,灵泽心虚着窝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进去,凝萱抚了抚它的尾巴。 “天气冷了,会冻到灵泽的!” 哄了又哄,总算将其带了进去,凝萱叹了口气,缓缓道。 “灵泽乖!以后千万别再随意伤人!” …… 窗台上置着张牙舞爪的食人花,凝萱呆呆望去,门被人“铛铛”敲开,向笙又带着搜罗好的点心紧来探视她,虽说柳世旌的伤心她是吃了不少醋,然若非自己说漏了嘴,凝萱也不会难过成这样,一个女子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也是残忍。 向笙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凝萱,尾音拖得老长。 “原来,是他?” “你说什么?” 向笙以竹签叉起点心,送到凝萱嘴边,她方才也是不约而同想去钓鱼,然鱼竿皆给了灵儿那边,于是一面到此,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那场面,着实有些刺眼。 “其实,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争抢也没有错!” 向笙道,就像自己之于柳世旌。他的确很好,长相出众,仕途顺畅,个面颇佳,然自己也不错,足以配得上他,因而在众多倾心于他的女子中,才能脱颖而出。 “你呀!” 凝萱摇头,笑了笑。 “长久的喜欢不是争抢能争抢来的,柳大人之于你,与你之于柳大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凝萱看向向笙,其心思还是个孩子,与柳世旌之心,更是无可挑剔。世人即便皆道柳世旌多情擅变,玩转人心,在向笙眼中,却是珍弥十足。 “再说,总要讲求先来后到吧!” 向笙点了点头,虽半懂不懂,然也大体知道,凝萱是在夸赞自己,她握住她的手,提议道。 “三日之后,城郊有个寺庙开光,听说灵验十足,还有庙会观戏,你去不去!” 在南霖,向笙已是转了又转,这般新奇事,她与杏儿是定要前去的,只是看凝萱与萤光闲暇无聊,才来相邀。三日的话,凝萱到时应该能下床了。 “好!” 凝萱倚在棉被之上,黯淡无光的眼眸中闪出几分温柔。 南郊野墓,易寒将凤姨尸身掩埋至此,虽地处偏僻,却蓝山绿水,风景破佳,鹅黄淡衫女子矮身轻抚那墓碑,记得当年,自己正是饮其乳汁生还。她只是后悔,最后那晚,她居然仍是恶语质问,不想却再无相见之机…… 然灵儿不知道的是,凤姨自小浪迹江湖,无儿无女,退隐之后遁入傅府,早将其视作亲生女儿看待,此去二十年间,再无人许其做母亲的慈爱之心。唯将所有心血都给予了灵儿。 易寒将仅有的几支凤尾翎插于其墓塚边缘,想来二人效忠傅府,唯一相见之处,也是因这几枚凤羽翎,就连……脑海中忽浮现出那张惨白孱弱的脸,心中仿佛刺上把尖刀…… “灵儿,回去吧!” 灵儿抬头看他,其仿佛掠过一丝痛苦。 “易寒哥,你有心事?” 易寒摇了摇头,道。 “没什么。” 他瞧向懵神的灵儿,凤姨已为此付出性命,所为无非也是不想她有所牵连,然还需一件东西,才能真正将连府治罪。 “灵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将那东西置于掌心的东西递给灵儿,正是前几日大夫为其疗伤时,取下来的那块在她脖颈之上常年佩戴的玉石。 “这是我的。” “这是你的。” 易寒开口重复她的话,却若有所指。 “它叫‘琼瑜’。” 灵儿愣住,心脏惊似瞬得慢了一拍。 …… 南霖,皇宫内苑,御书房。 前去伺候的老奴将被挥至一地的凑着拾起,这几日,那圣上怒气甚甚,为的正是朝堂大臣联名上书请求重查八年前傅府“琼瑜”献玉一事。 “这帮老顽固!” 威严肃气,如今,即便他有心想保下连府,也是不得为之,那杨师傅与派去刺杀认证的刺客囚砾,早讲一切和盘托出,大理寺办介,叫其如何开口。 将奏折放归远处,伺候十几年的老奴不禁道。 “也是连府做事不干净,总叫陛下寒心!” 最甚者便是那偷梁换柱的杨师傅,这等人不斩草除根,且叫其苟活至此,本就该死。加之傅谦开国重臣身份,若不细查,不仅是得罪了这帮老臣,更会引起朝廷动乱。 “连勇呀连勇!你真是……” …… 三日之后,大理寺探查,连府上下七十三口被缚入大理寺,勘察待办。灵儿坐于窗前,轻轻抚摸那块玉,听闻这消息时,两行热泪断线般流下来。 …… 柳世旌进来时,凝萱正陪着情绪稍好的灵泽玩球,比起先前,气色好了许多。 “听说了吧!连府被押入大牢了!” 凝萱回身看去,柳世旌已合扇坐下,灵泽咬着投出去的小球滚落其足尖,柳世旌矮身将球扔出去,与这灵狐,也不似先前般疏离。 “怪不得它同你亲近,你倒是孩子般宠它!” 说到孩子,凝萱不禁神色沉了沉,柳世旌随口笑了笑,叹了口气。 “身体好些了吗?” “已无大碍!” 凝萱看向柳世旌,为其沏茶,清香扑鼻,这几日没见他,然向笙到来,皆是他指使。 “凝萱知道,如今结果,都是柳大人出力,凝萱在此多谢!” 将茶盏凑近鼻翼,柳世旌轻嗅,开口道。 “你的谢意,最多不过半盏茶了?怎么……还想嫁给我吗?” 说到半截,柳世旌抬头看她,这场大病将她折腾得,似是累极,凝萱浅笑,回问道。 “这话应该凝萱问,柳大人还愿娶凝萱吗?” 是个正常男子都应该明白小产意味着什么,何况是柳世旌,何况,他不会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 “柳大人对十七公主之心,天地可鉴,并非凝萱可比拟。” 其实自那天黎鹰看见那刻着“笙”字的令牌时,就已提醒到她向笙的身份,她也顺水推舟赌了一把,与公主的婚约,也不是普通人家可解。 “你知道?” “凝萱知道。” 她没有否认,继续道。 “然凝萱也知道,柳大人与向笙,也绝不是一门皇家亲事可比,否则,柳大人也不会千方百计将此事瞒着她!” 说的正是“琼瑜案”之事,向笙与皇帝哥哥交好,柳世旌却极力要求查案,想来又是些朝堂之事,这几日她能感觉到,向笙全然不知,柳世旌不过想极力保全她。不过,如此恩怨纠葛与凝萱自己无干。 “若柳大人依旧愿意,可以立马举行婚约!凝萱没有异议!” 柳世旌看向凝萱,早是副豁出一切的模样,他长叹了口气,道。 “真不是你是为了卫府,还是为了他,又或是……为了自己!” 他合扇起身,直言道。 “你很聪明,只是难得糊涂,柳某起初也不过是欣赏罢了!” 说罢,柳世旌看向凝萱,说起连府被押解入狱的案子。 “这事八九不离十,你大可放心了!有你,是那小子的福气!” 灵泽鼓着脑袋摇过来,柳世旌本想伸手轻抚,却被其一个眼神狠过来,柳世旌轻笑,看向凝萱。 “走吧,你我之间,并无婚约,只是……若有难处,柳府的大门随时敞开!” 怕是自己不来,她真要被这方天折腾死,不论如何,这南霖,这柳府管不住她。 “多谢柳大人!” 凝萱躬身大礼相送。 …… 145.默离 - 宴重山 - 垠轫 萤光代为进宫面圣,却当场拒绝入织工局,相比之下,这等事更适宜苏布的姐妹,因而其将几个名额皆空了下来,两月内输送进京,也是因此,她必得早日赶回垠城。 凝萱身体好了差不多,却仍不舟车劳顿,还需在柳府修养时段。凝萱为萤光收拾包袱,二人倒是相似,随身携带各色针线,又为其塞进半袋银两,烛光下,将御寒棉衣和油纸伞置于包袱上。 “入秋转凉,你也要注意身体!” 凝萱记得,当时她初次出现在苏布时,身体便差的不得了,后来才知,她成亲小产,多年身体不佳,更是如此,二人居然是…… 萤光紧紧握着她的手,无奈道。 “不如我还是再等你几日,咱们一道回去!” 凝萱这几日情绪虽好些,然她总瞧她却是心神不宁,那创伤怎是一日半日可好,南霖有向笙,柳府也招待周全,然毕竟不是自己家,诸事备全。 “你先回去,春贡之事,姐妹们等不及!他若知道,关锦能在你我手中得此机缘,才能安心!可不要耽搁了姐妹们的前途!” 凝萱安抚道,来回半旬,还要商量挑选,细细一算,时间是万万不够的。 “那待你养好身子,一定要早些回来!” 凝萱点了点头。 三日后,南霖城郊。栖元寺。 主持僧人一众围香案祈福做法,中秋将至,恰巧不少信众闻名而来,南霖,天子脚下,正将有场声势浩大,炙彩纷繁的庙会。 向笙带着杏儿身着便衣,一早便带着凝萱挤到这儿来,晨曦刚自地平线升起,各地赶来的信众已将这方小道团团围住,为的是亲眼所见开光大典,及时拜佛求缘,祈福烧香。 一路之上,向笙嘴巴唠叨个不停,为凝萱讲解的正是南霖风处人域,见凝萱闷闷不乐,穿过来往众人,拽着凝萱,几米外红线垂落,所挂竹筒信牌之上,记下的是来往信女信男的祈福之愿。 每每到这等寺庙来,向笙都要写上几枚。 二人先是佛前跪拜,上香祈福,这等神秘静谧之地承载着无数来往男女的美好祝愿。向笙取来几张细笺和几枚竹筒,瞧了眼那树前正虔诚祈福的人。 “你写下来,我早就听说,这个很灵验的!” 向笙垂着胸脯保证,于是一字一句将心中所愿写下。 “一愿南国安详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二愿姊妹和睦,兄友弟恭,三愿得一真心,永不相负!” “公主,你的愿望可真多!” “嘘——” 向笙捂上杏儿的嘴,缓缓道。 “人家都说,讲出来就不灵验了!” 再瞧凝萱的。 “保佑我的孩子,岁岁平安。” 她缓缓卷起,将那唯仅几字塞进竹筒中,向笙与杏儿愣住,几不可闻的长叹。 …… 三人起得早,结束得也早,踏足离开栖元寺时,晨阳才伴着清冷挂上头顶,向笙拽着凝萱,正想商量接下来要去哪儿游玩时,却碰见了迎面而来的阿俱和阿立两人。两人似是专门在此等候。 “卫姑娘,柳大人在南门等您!” “什么!” 向笙试探着看向凝萱,刚想发作,凝萱便回身看她,轻声道。 “十七公主,凝萱要离开了!” 向笙惊讶之余,已被凝萱带着去了出城的南门,矜贵紫衣男子背立河边,感觉到身后来人时,回身看向一齐过来的向笙,后者来不及多说,只道。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跟你说,晓不得天下人都要知道!” 其身后,是辆墨白交色高顶马车,赶马车夫坐于马前,一切整被齐全,柳世旌将厚衣棉衾拿给向笙,后者很有默契地为凝萱披上,面露不舍。 “你放心吧,出来时不露痕迹,没有惊动任何人!” 柳世旌道,她自寺庙而出,他来亲自送行,正是为此,向笙这才明白,为何前几日萤光几次相邀,她却一再推辞,原来…… 将一囚着白鸽的铁笼交给凝萱,信鸽乃柳府专养,不论多远,都能回到柳府手中。 “若有难处,随时联系。” “柳大人之恩,凝萱万死难报。” 柳世旌收回笑意,摇了摇头,先前一面不过是兴味使然,后来是觉其聪慧能干,最终,是可惜可叹,杏儿“呼哧呼哧”赶来,手中提着慢慢几框点心,向笙赶忙给她塞上马车。 “什么也来不及准备,不过,这都是我最爱的,你肯定爱吃!” 想了想,与凝萱关系方好些,这又便要离开。 “待你何时想回来,定要到南霖来看我!” 凝萱缓缓点头,躬身行李拜谢,回身上马,柳世旌瞧向马夫,嘱咐道。 “将她送出南霖,护其安全。” “知道,大人!” 马夫点头,手中马鞭正欲挥下,只见白影一闪,如箭般自远处狂奔而来,前爪扒上厢栏,向笙与柳世旌皆是一愣,凝萱听见灵泽发出的“呜呜”声,仍是不忍地掀开厢帘,沿在车前的灵泽利落地扑进了凝萱怀中,救命似地扒上其肩膀。 柳世旌看向凝萱,有些无奈。他专门按凝萱嘱咐,没惊动灵泽,然…… “它诸般不舍,带上它吧!” 凝萱垂眸,只得好好哄它,身子冰凉,跟着自己,可不似在柳府般吃香喝足,只怕要受苦的。 “好了,那我们就一起吧!” 说罢,投去个道别的目光,乘马车而去。 …… “我还是觉得,你喜欢她。” 凝萱离去后,向笙随柳世旌一路回至柳府,慢慢道。 “不过,凝萱却并不令人讨厌。” 明明相仿的年纪,活得却是截然不一,自己锦衣玉食,她却活得随性恣意。 柳世旌摊手,笑道。 “看吧,你不也这么说?” 于是不由道。 “再说,这世上喜欢也分许多种。” “那……你对我呢?” 柳世旌不再瞧她,然向笙硬是吊在其臂膀之上,生生是要他说出口。 “哎!你说嘛,你怎么不说话!” …… 二人就这么一吵一闹回到柳府,偏院,守门的人说连书灵求见,柳世旌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说的正是傅灵。房中,陪灵儿前来的,是一身黑衣的易寒,进去时,易寒正喂其喝药,几日入秋,风寒严重,灵儿亦然如此。 向笙没好气地看了眼,正欲要走,便被一旁同来的柳世旌拽了回来。连府旧案在查,这时候,灵儿找她,定然是有要事。 “十七公主。” 见向笙,灵儿便要行礼,目光扫过满脸关怀的男子,向笙轻哼了声,直言道。 “你有事吗?” 灵儿抿了抿唇,“噗通”一声跪倒在向笙跟前。 “是,是想求十七公主,放过连书桁。” 连书桁彼时年少,又多年来被灵儿尊为长兄,虽以后不必再有牵扯,然连府无子,灵儿实在不忍…… 柳世旌立在一侧,怪不得要来求向笙,连府定罪是铁板钉钉的事,就连大理寺也不能轻易改变,除非,是向笙这等皇亲贵戚,要圣上亲自开口。 沉默的向笙瞧向柳世旌,后者则是瞥向陪灵儿过来却一言不发府易寒。 “你同意吗?” 易寒看过去,柳世旌语带戏谑。 “为这旧案,你们筹谋多时,只是,可惜罢了。” 他摇头。 “罢了。” 是为凝萱可惜,还是为他可惜。 …… 翌日,连府因八年前诬陷傅府全族八十六口获罪,圣上明慈,保下连书桁,发配边关七年,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入朝为官。连勇首当其冲,秋后问斩。 灵儿伏在易寒怀中,哭成泪人。 …… 柳世旌与向笙齐立倚梅亭中,紧紧依偎,南霖入寒早,不知凝萱去哪里了,忽而,白鸽展翅,自头顶徘徊几圈后,落在柳世旌伸出的指尖上。 “这是……” 二人相视,这是虽凝萱离开那只,向笙自其腿上看了又看,全然没有系任何讯息。她这分明,是根本没打算回来。 “你说,凝萱到底在哪儿?还活着吗?” “她那样的人,不会轻易死的。” “我去问问马夫。” “她若想躲,马夫怎会知道!” 柳世旌忽得抱住向笙,问道。 “若有一日,我也做下错事,你会原谅我吗?” 向笙笑了笑,点头道。 “会。” 不知为何,脑海中忽就涌上凝萱惨白的脸,那日见易寒陪着灵儿,她才终于明白,为何凝萱要走。 “不过,你最好有分寸,本公主脾气很大的。” …… 半月之后,正是中秋前日。灵儿进宫面圣,也是为了傅府之事,作为傅府遗孤,得了不少银两,权作安抚。听闻连书桁被放逐,只身前去相送,相见哽咽无言…… 那时,柳世旌正与向笙商量如何提亲的事,作为公主,厚礼自然要好好打算。而易寒,正是那时来的。向笙瞧了他一眼,仍是为凝萱感到愤懑不平。 “你来做什么?” “她在哪儿?” 向笙与柳世旌相视一眼,如今就连他们都不知凝萱去处,何况是他。 “凝萱走了!” 柳世旌叹了口气,实在不想发火,只道。 “若非为你,她如今已是我敬南王府的人!她临走前,留了几个字,询我转交。” 易寒接过,展开。 “山高路远,望君珍重。” …… 146.寻觅(全文完) - 宴重山 - 垠轫 将那细笺揉进掌心,凹凸现起的棱角膈得微微刺疼。 “她在哪儿?” “不知道!” 向笙直言道,瞧易寒此时越发难看的脸色,不禁感到畅快,他一双冷眸看过来,向笙正欲反驳,柳世旌则站拦在其跟前,挑眉道。 “怎么?你要去找她?” “她在哪儿?” 叹了口气,易寒垂眸敛目,她居然没有留在柳府,没有同柳世旌在一起。柳世旌瞧其生疑,旋即带他去了后院,血红枫叶满地,仿似疮痍,秋短,来得更急更快。枯叶漫层之下,是盆随凝萱而来,却再未随她离开的食人花。易寒怔怔愣住。此时,这先前张牙舞爪的食人花已因血液滋养而如秋木板枯萎凋零。柳世旌看向他的震惊,哀叹道。 “你如今痊愈,她也实在没命再养这东西!” 许正是那时,柳世旌决意要助凝萱一臂之力,许她完成心愿,若这小子一辈子毒发,凝萱恐怕会以血养他一辈子。 “多谢。” 黑衣男子立在风中,忽觉心中涌上层层钻心痛意,再难祛除,她次次生病,他却毫无察觉,许久,他淡淡吐处二字,紧盯食人花的目光收回,积累起身就要离开。 “等等。” 身后,一直沉默看戏的向笙仍是忍不住叫住了他,蹙眉道。 “你快去吧,她……她方小产,情绪不佳,我怕……” 自那白鸽飞还,向笙整日惴惴不安,那早在栖元寺,她心性焦徨担忧,早知便不该让她离开。 “你说什么?” 男子视线投过来,向笙往柳世旌怀中缩了缩,其中,是显露无疑的惊慌失措,和急欲杀人的狠厉。 …… 翌日,中秋。易寒与灵儿拜别柳府。 灵儿先是去了傅府众人墓前祭拜探视,与连书桁的相见短暂而急迫,两人甚至并未来得及多说,只能捎些钱财,许能少些路途艰辛。 那笔赏银,易寒陪灵儿于南霖西郊买下一座不大宅院,一人一方,足以生活。莲缸之中,莲子生香,然秋至,唯有明年才能重绽。 “灵儿,你喜欢这个?” 灵儿点了点头,正在其年少习惯,反问道。 “怎么了吗?” 灵儿满脸欢喜,这方别院,将会是她将来生活的地方,易寒笑了笑,摇头说了声“没事”,而事实是,若非莲子生香,易寒眼盲时才会到达连府时便想到当年与傅府联系至深的连勇,他钟爱荷莲,就连他这做下属的人都知道。只是如今,罢了! 先前寄居乡下时,灵儿学了不少手艺,就连月饼,也能伸手到来,圆月当空,月明似水,凉亭中一人一剑,背影孤单寂寥。灵儿将月饼端到他跟前,循其目光看去,开口道。 “这月亮真圆!” 说罢,撑着脑袋看向面色平静的易寒,说。 “易寒哥,你很想凝萱姐吧?” 男子看过来,眸色染上层层月光,灵儿将那素萧置于他跟前,未等他开口,便道。 “其实灵儿早就发现,易寒哥是以先前不同的。” 再见他时,灵儿一直以为,他与年幼时初出星寥门时一般,无情无色,就像把冷酷锋利的刀,一头凶狠伺机而动的狼,直到来到柳府,她才发现,其实不是,他只是潜藏至深,汹涌澎湃的情绪也只会在瞬间显现,他会坐着发呆,思念,也会默默关心。只是,那个最重要的人,已不再是灵儿。想来年少时的偶遇,挑逗,在妙龄男女间,不过是场青梅竹马的邂逅。 “灵儿,对不起。” 小咬了口她的月饼,手艺一如既往的出色,然心中所想,是凝萱在哪儿,她虽生在繁花热烈的人群中,实则脆弱善良,他实在不知,她手得那等委屈,还会不会……每每想到这儿,都心疼不已。 “我想,我该走了。” 灵儿意料之中的点头,眼泪仍忍不住掉下来。她一次次期盼自己好好生活,而唯一的易寒,也会离她而去。她望向易寒,哭着问道。 “那灵儿,还会是易寒哥的家人、妹妹、朋友吗?” “当然,灵儿永远都是。” …… 中秋翌日,安顿好灵儿后,易寒离开了南霖。如今他的画像已自大理寺通缉众人中拿去,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来往各地,出现于众人面前。 猜到她不会回垠城,然还是不甘心先回了垠城一趟。 …… 苏布挑选几人上京前往织工局,萤光虽携关锦秘技,却不能离开苏布,索性只得尚敏带着几人前去,临走前,二人一同去瞧了苏禹唤,遍地坟头,绿草枯竭。尚敏抓着萤光的手,二人先前多有隔阂,如今确是一手撑起他留下的苏布。 “你呀,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让给我!” “你放心去,可别辜负了孙大娘。” “我知道!” 提到孙大娘,皆已释怀,她此生所愿,也不过是传下手中织工布艺,不过是不想旁人步其后尘,因功利得知之名徒送性命。 送别众人,回到苏布时,恰巧遇着正与易寒说话的小雅。原来凝萱离开垠城时,嘱她转交给引霜,最终送到卫老爷手上的,正是卫府这些年来地契田契,原来那时,她便已有不回还的打算了吗? “怎么办呀!” 小雅急得直掉眼泪,深冬将至,凝萱他孤身一人,能去哪儿。 萤光则是略有所思地将易寒拉到一旁,他能急着赶来,也不枉凝萱一片痴心。 “先前她身处章家死案,便来邀我代她春贡上京,看来所提之事,也是为你……” 那时柳世旌已因“悬针匕”之故早发觉凝萱真凶身份,为保“琼瑜”案能真正揭破,凝萱才想保苏布平安,迫不得已求萤光相助。 …… 那时邢蕴即将临盆,萤光隐瞒,生怕惊扰到沈堰家中。从前凝萱总说,想去江南,想回柊州看看母亲,想来,是有可能。萤光拽住易寒,问道。 “等等阿陋,她同你一齐去。” 她是苏布唯一习武之人,只是常日在外,还未归来,易寒回绝,翻身上马,疾蹄而去。 他不想她等太久。 三月后,江南柊州,腊月将至,沿街叫卖小贩人流如潮,张灯结彩,喜红鞭炮烛联遍布街巷,易寒初次到此时是半年前,此时一路打听,南方地界乌云蔽日,不巧的功夫,檐前珠雨滴落,望着流散的人烟,他望着手中那把伞,恍如昨日。 老板娘将地窖刚取出的酒水遮到巨帐之中,与来往客商不由议论。 “老天爷脸色变得快!柊州哪里都好,就是这……” 小二甩了甩招客的素巾,擦汗道。 “改日老板你也待居家中,多供些伙计,学学东郊那位姑娘!人家素日不出,也能赚个盆满钵满……不知多少布商前去踏访呢!” 老板摇摇头,惊道。 “那可不敢,她那狐狸吓人的很,老夫保命要紧!” 众人哈哈大笑。 半米外,易寒立在雨中,一时忘了撑伞。 柊州,东郊,声烟寂寥处,是座平地而起的木屋,低矮围栏之外,来回环绕着只通体雪白的灵狐,体型巨大,甚是可怖。尖嘴朝天,小球抛洒而去,正滑到素色衣袂旁,女子矮身捡起小球,随手扔出去,白狐翻空一跃,又稳稳接住…… 神色浅笑几分,女子放下手中针线,背身而去,单薄得像是即将落山的一抹残阳……远处,乌云沉沉压下,她抬眼望去的视线缓缓收回,正要回身唤灵泽时,却顿得怔住。 “凝萱。” 略激动的二字是几欲喷薄而出的喜悦,女子缓缓转身,几月不见,消瘦身体仿若秋风枯叶,面色如纸,仿若随时能被轻易卷跑。 心中刀刻般剧痛,是比挨过千刀万剐更要不止的疼惜,喉中嘶哑,如鲠在咽。易寒伸手,紧紧将其拥进怀中,眼眶泛红。 “对不起,我来晚了。” 凝萱伏在他肩膀,热泪滚烫沾湿其衣襟,紧紧阖上眼眸。只听那副嗓音中蕴含着无限温柔与惊慌。 “我……我不知你的心意,我以为……” 圈在凝萱腰间的手臂微颤,如果她想听,他一定会将这些话早早告诉她。 “柳世旌,我以为你有意于他。我……” 他说得断断续续,小心翼翼,却是凝萱听他道来最漫长的话语。 “那日在卫府,柳世旌他对你……灵泽才会扑了上去。那晚去往破庙见凤姨,我实在不忍见你与他亲近,所以才……” 柳世旌不止一次以其美色相近,他自然会吃醋,然他却不明白,她做得一切,皆是为了自己。 “若非不知你的心意,我……我绝不会退让半步!” 他紧紧将她揽在怀中,视若珍宝。这些年来,他从未知道,自己值得这般由人拼命,他也曾若隐若现怀疑过二人的情愫,却在她离开的一刻,终于看清本心。 “我真的希望,那天在客栈,是你!” 其实那日,他隐隐抚摸到她肌背伤痕缝合的印记,也曾多次欲言又止,然凝萱,早私自承受了那未及道来便又失去孩子的痛苦。 凝萱张开利齿,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肩膀,力道极大,易寒颤了颤身体,却丝毫未放开手中动作,凝萱伸手回抱住他,毫无保留的嚎啕大哭起来。 她其实,从未自那伤痛走出。 “如果下次再犯,我就让灵泽咬死你!” “好。” 易寒伸手为她拭去眼泪,轻轻吻上她的娇唇。任谁,都再休想将她自身边带离。 一旁,灵泽惊眸回转,毛绒尾巴高翘,嬉戏奔走…… 沉雨下檐,不冷。 …… 转眼,又是一年冬临。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