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说我吗? - 富贵骄女 - 陶苏 疼,浑身上下都像被卡车来回碾了一百遍的疼。 沉,指尖仿佛被拴了几十斤重的大石头。 好像还有点耳鸣,仿佛被包裹在棉絮里。 说不出是热还是冷,总归难受,好难受。 在第十遍尝试睁开眼皮,依然宣告失败之后,蒙庆云暂时放弃,决定让自己先休息一下。从来没想到连睁眼皮都需要费尽力气。 而在静心下来之后,感官似乎才开始慢慢地有所恢复。 好像有人在说话。 “这元娘都烧第三天了,不会烧成傻子吧?” “大夫怎么说呢?” “不就是大夫说的嘛,这几天格外凶险,若是还不退烧,怕是就要烧坏脑子了。” “唉……” 这口气叹得有点荡气回肠。 前头第一个说话的声音,有些粗重,听着像是四五十岁的妇人,就对叹气那人说道:“大娘子还是心善,可怜孩子呢。也是了,她娘才去了,她又病成这样,二官人又不在家,老夫人素来不管事,也全靠大娘子照看了。” 那叹气的大娘子反而轻笑了一声:“可怜?你当我可怜她?” “啊?”妇人有点懵。 大娘子道:“我哪是可怜她,我是可怜我自己。嫁进这家里多少年,上要伺候公婆,下要照管一家百十多口,大官人那边,月月要几千银子供奉,你们都看我掌管中馈很风光,谁知道我的呕心沥血。可白氏呢?从来不需要操心家里的事,不过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吃的穿的用的,凭着丰厚的嫁妆,真是富得流油,过得蜜一般。” “那,那……” “呵,不过也是她福薄,这么好的家世、夫君,竟享不了多少年的福,就这么撒手去了。可见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我松快松快,享享福了。你说这孩子可怜?是,可怜。不过,不是丧母可怜。稚子抱千金,招摇过市,能不可怜吗?” “大娘子的意思……” “她一个小孩子,保不住这些富贵,还是交给我吧!” 妇人似乎是被大娘子果决的语气给惊到了,半天没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 “你猜,白氏留了多少钱?” 大娘子的声音幽幽的,好像从地底里发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只听那妇人迟疑地说道:“都说二娘子当年是十里红妆,带着万贯家资嫁进咱们蒙家的。二房有十家商铺,这些年又没什么费钱的勾当,吃喝尽都是公中供给,想来二娘子留下的没有十之八九,也该有十之七八……” “呵呵呵……” 她话音未落,大娘子便先笑了起来。 “你是个糊涂的人,我替你算算账吧,当初白氏嫁过来,嫁妆单子我可是看过的,一水儿的上好齐整家具、头面首饰、绫罗绸缎、金玉古玩、商铺陪嫁、婢女下人,这些且都不去算它,光是压箱底的银子,就有这个数。” 大约是她比了个手势,蒙庆云睁不开眼睛,也看不见,只听那妇人道:“五万?” “说你没见识,江南首富嫁女,五万也配拿出手?整整五十万两!” “霍!!!”没见识的妇人真是被震撼了。 “什么万贯嫁妆,市井小民也就这点想象的能耐了,白氏可是手握百万家财的人!” “这,这……” 大娘子轻飘飘地说道:“你想想,这百万财富,到了我的手里,任凭大老爷如何索取,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何至于像如今这般战战兢兢地放印子钱,你当我不知道那是犯法么?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能犯这个险?” “可……可这些钱,也该是元娘的,轮不着咱们拿呀……” “蠢货!大河无水小河干,我若是手里富余,你难道就不能分润一些?怎么,不想过有钱日子?” 那妇人一听有钱,顿时改了态度,嘻嘻笑道:“我,我自然也是喜欢钱的。” “呸。”大娘子轻啐了她一口。 妇人突然后知后觉地道:“哎唷我的大娘子,这些话咱们自己关起门来说罢,怎么在她床头说呢,万一她醒了呢?” 两个人都住了口。 蒙庆云只感觉到一阵轻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向她靠拢过来,然后马上就有一只微凉的手揪住她一只眼皮翻了一下。 “还好还好,还昏着呢。” ???怎么?她们说的那个怀抱千金招摇过市的可怜孩子,难道是,我? 没等她去想这个疑惑,就听到那大娘子在松口气之后忽然说道:“其实,即便她醒了,听到了,又能如何呢?” “嗯?” 大娘子声音冷硬:“她一个女孩子,父亲远在外地,母亲过世,生老病死,还不都在我的掌心里。” 好一个威风凛凛的当家主妇! “哐当”,门被撞开的声音。 也不知多少人冲进来,满耳都是哗哗的脚步声。 有年轻女子尖声叫道:“大娘子!罗妈妈!可不敢劳累你们,元娘自有我们照顾!你们贵人事多,还是请自去忙吧!” 然后就是罗妈妈的一阵嘀咕,大约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之类的抱怨,对方又有些强硬的辩驳,好几个人同时说话,乱糟糟的。 最后只听那大娘子一锤定音,说了句“走吧”,脚步纷沓而去,然后才渐渐安静下来。 前头那个说话很冲的年轻女子对其他人说:“都散了吧,各自做好自己的差事,原来看门的丫头不必留了,直接叫人牙子来发卖掉。紫荆、绣儿,这几日你们俩亲自看门守户,元娘这屋子里,绝不可再没了人!” 大约有三五个女孩子齐声应“是”。 然后,蒙庆云就感觉到又一只手放到她额头来试温度,这比上次翻她眼皮的手可就细腻温柔多了。 “唉……元娘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这声音轻轻的,带着无尽的惆怅与盼望,叫人无比怜爱。蒙庆云很想说,我倒是想醒来啊,身体不允许嘛。 一阵疲累袭来,她不由自主地陷入黑甜昏睡中,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一个念头,她们说的“元娘”,看来果然就是我了…… 2、元娘失智(1) - 富贵骄女 - 陶苏 婺州,东阳县,雅溪。 江南之地,人文荟萃,自古以来形成了浓厚的习文重儒之风气,几百年积淀,在东阳县一带造就了众多士族门第,其中雅溪慎雍堂蒙氏,便是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之一。 蒙氏一族,百年底蕴,自开宗建祠至今,历数下来,有十几位进士,举人、秀才更不必细数,祖上最高官至一品大员。 家族开枝散叶,十几代下来人口稠密,在雅溪东岸聚居而生,以蒙氏宗祠为中心,三面环水,南对笔架山,方圆绵延五百多亩,形成了庞大拥挤的住宅群。而主宅慎雍堂,更以雕梁画栋、斗拱彩画闻名,堪称东阳木雕集大成之体现。 不过江南一带人多地少,蒙氏一族人口众多,嫡支旁支加起来,房屋千间,院落连片,街巷纵横,同时也难免导致居住环境拥挤逼仄。尤其后巷里闾,住的都是蒙氏的下人,房屋紧凑,街巷狭窄,便是咳嗽一声,声音稍微大些,隔壁都能听个真切。 暮春的黎明还有浓浓的凉意,吴婆子寅时正就起床,匆匆洗漱完毕,安顿了家人的早饭,急急忙忙出了门。 天刚蒙蒙亮,狭窄的巷子里却已经有了人声,张娘子、马婆子等人正从吴家门前掠过,吴婆子很自然地融入她们。这支三五人的小部队快速地沿着后巷出来,拐进一条长长窄窄的甬道,走到尽头后,豁然就是主街了。 主街以雁翅形的大照壁为中点,沿线密布各房各家的宅院;大照壁正对面,依次排列矗立着“风纪世家”、“旌表贞节之门”、“大夫第”三座牌坊。穿过三座牌坊,沿着肃穆幽深的“┗┓”形甬道,走到大门处,此门唤作捷报门。大门紧闭,门上“蒙宅”两个大字,是当年开祠堂的老祖宗亲手所书。 妇人们连看都没看一眼,熟络地从捷报门前掠过,继续往前,七弯八绕地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钻进一个小巷,从半开的角门鱼贯而入。 角门里面就是柴房院子,连着大厨房,天都没亮透,大厨房里便已经人声鼎沸,众多下人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大规格的白宴;四个大锅上,硕大的蒸笼热气腾腾;廊下一排十个炉子,大铜壶咕咚咕咚地煮着热水。 屋檐下挂着白幡,厨房里穿梭往来的男女腰上都缠着白色布条。 周大娘子是管大厨房的人,正站在大厨房门口大声喊话:“都麻利些,今日来吊唁的人多,谁敢这时候给我出岔子,仔细他的皮!” 厨房里众人此起彼伏地应了。 周大娘子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这才整整衣襟,转身到廊下,汇合了吴婆子、张娘子、马婆子等人,领头出了院子。 一路上,碰到各处过来的管事妈妈。连日来大家辛苦,大娘子管家素来严谨,何况这是府里的大白事,阖府上下不分白天昼夜劳碌,管事妈妈们一日不过睡两个时辰,难免脸上都有疲累之色。 大家浩浩荡荡进了西德堂,堂外院子里已经站满了等着点卯的下人,堂内管事妈妈也挤了一屋子。 堂内正对大门一张八仙桌,两边各有一把交椅。 大娘子卢氏坐在交椅上,穿着素银色短衫、茜草色罗裙,罩着青色的对襟长衫,面无表情。一票婢女分列两旁,个个不苟言笑,气场肃穆。罗妈妈手里捧着花名册,上前一步,开始挨个叫名字点卯。 过程庄重但并不紧张,毕竟已经连续几天如此,大家也都习惯了。点了卯的人也不必逗留,直接散去做自己的差事,只有等着拿对牌或者要回话的人才留下。 不到两刻钟点卯完毕,发了对牌给几个管事妈妈,屋里只剩下自己的婢女们了,卢氏才稍微放松了坐姿。 罗妈妈将花名册和流水账簿交给婢女侍墨,上前替卢氏轻轻捏了捏肩颈,开口道:“二娘子这场白事,办得也算是隆重了,只是辛苦大娘子,还得再熬几天。” 卢氏半闭着眼睛,慢悠悠吐着气:“怎么说她也是这个家里的二娘子。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怕说句丢人的话,这家里多少东西是用她的钱买来的。如今她去了,替她办个七天的白事,风风光光送她出去,也算我尽心尽力了。” 婢女们偷偷地互相传递了几个眼色,都低着头不说话。 侍墨整理完账簿,过来轻声道:“大娘子,账上的钱又不多了。” 卢氏闭着眼睛没吭声,罗妈妈代问道:“还有多少?” “只有一百多两银子和几百个散钱。” 罗妈妈拧着眉头:“这钱也太不经花了,前两天我记得还有个三百多两呢。”说着话,眼神偷偷往卢氏脸上飘。 卢氏叹了口气,睁开眼睛:“老夫人一辈子要排场,正经的二媳妇过世了,自然要风光大办的。你们瞅瞅这几天里来吊唁的有多少宾客,一日三顿流水一般的席面;再看看家里这些帐幔花圈纸马香烛,白氏的棺材用的也是最上等的柳州木,钱可不就不经花了么。” 她对罗妈妈偏一下脑袋:“老规矩,你去问二房要些钱来。” 罗妈妈有些犹豫地道:“这会儿去要,怕是绿烟那丫头不肯呢?”昨天她跟大娘子单独在元娘房里说了会儿话,把那绿烟给唬的,跟炸毛的野猫似的,差点都挠人了。 卢氏却会错了她的意思,想了想道:“是我糊涂了,也没必要了。如今白氏去了,绿烟再能耐不过是个婢女丫头,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没必要打草惊蛇了。过几日出完殡,直接拿了她们的库房钥匙就行了。” 她这话说的云淡风轻,罗妈妈却瞪直了眼珠子。 这是,要强取豪夺了啊?元娘和绿烟也不是死人吧,就这么直接拿过来? 那可不是几百几千的小钱,大娘子自己不是算了的吗,百万财富呢。当年二娘子白氏嫁过来的时候,那可真的是“千工床,万工轿,十里红嫁妆”,浩浩荡荡,震动了整个雅溪。徽州歙县白家,不愧是江南首富。罗妈妈作为当年的经事人之一,对“五十万两”或许还没有什么直观的概念,但对那金山银海一般的嫁妆着实印象深刻。 大娘子的心,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正说着呢,一个小婢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高声叫道:“醒了醒了!大娘子,元娘醒了!” 卢氏和罗妈妈、侍墨等都吃了一惊,全都站了过来。 从白氏过世当夜起,因失足落水而高烧三天不退的元娘,终于醒了?! 3、元娘失智(2) - 富贵骄女 - 陶苏 浣花堂内房卧室,崔妈妈抹了眼泪,正忙忙叨叨地叫人请大夫。 架子床上挂着浅草绿的纱帐,蒙庆云半坐在床头,背后靠着大靠枕,身上盖着薄被,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绿烟端了温水过来,拧了毛巾替她擦脸,一面擦一面动情地说道:“元娘你可吓坏我们了,二娘子才去,你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们这些人就是以死谢罪,也没脸去见泉下的二娘子啊。” 蒙庆云把放空的眼神收回来,落在她脸上,怔怔地看了片刻,张开了嘴。 “你,你是谁?” 高烧三天,嗓子都是哑的,发出来的声音像在石头上摩擦一样粗糙干涩。 绿烟呆住了:“我,我是绿烟啊。” 她忙把手背放在蒙庆云额头上试了试:“是退烧了呀,元娘你是不是还糊涂着?毕竟烧了三天,一时脑袋糊涂也是正常的,你且醒醒神,别着急。” 蒙庆云苦笑了一下,道:“我是糊涂着呢。你叫绿烟啊,那,她是谁啊?” 她抬起手,指着门口的崔妈妈。 绿烟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又把视线倒回来,看看她,再看看崔妈妈,确认她是真的在问,而不是开玩笑之后,手里的毛巾掉进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崔妈妈!你快来看看啊,元娘不好了!” “什么什么?” 崔妈妈大惊失色地跑进来,又有好些个婢女婆子都涌进来。 房内一片兵荒马乱。 片刻之后—— “连我也不认得吗?我是崔妈妈,你的乳娘啊!” “我是浅草,你的贴身婢女呢,你也不认得吗?” “我是绣儿。” “我是紫荆。” “都不认得吗?一个也不认得吗?” 一屋子的人都措手不及大惊失色,像炸了窝的蜜蜂一样嗡嗡乱叫,又像没头苍蝇似的毫无主张。 终于,绿烟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那……那元娘,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所有人都闭上嘴,炯炯有神地看着床上的蒙庆云,七八张脸上满是紧张和期待。 蒙庆云将众人慢慢地扫视了一圈,咬着嘴唇怯生生地说道:“我,我是元娘……” “啊太好了,起码还记得自己。” 年纪最小的绣儿迫不及待地先松口气叫起来。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蒙庆云羞涩地说出这句话。 所有人,呆若木鸡。 卢氏带着罗妈妈、侍墨等人走进浣花堂的时候,感受到的就是扑面而来的诡异。 廊下几个婢女无声地抹着眼泪,几个婆子妈妈唉声叹气。屋内崔妈妈坐在床头的小板凳上,捂着脸呜呜地哭。绿烟、浅草等人则站在床尾,黯然神伤看着床上的蒙庆云。 而蒙庆云,披散着一头长发,小脸还有点病中的苍白,坐在床头,眼神看着像是清醒的,就是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像是,像是一种“很抱歉辜负了大家”的愧疚感? “太好了,果然是醒了,谢天谢地!” 卢氏几步赶到床前,一面坐下一面就拿手去试蒙庆云额头上的温度。 “像是不烧了,请大夫了没有?”她说着话,转头去看崔妈妈,崔妈妈只管哭没答话。 卢氏不由皱眉:“这是怎么了?人醒了是好事,你们怎么都这幅样子?” 绿烟犹疑地说道:“元娘,元娘好像失智了……” “失智?”卢氏一愣。 罗妈妈倒是反应快,喝道:“胡说什么!好端端的怎么会失智!” “真的,她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了,连我们这些人,一个也不认得。”绿烟又是着急又是伤心。 卢氏凝神看着蒙庆云。 蒙庆云倒是不躲闪,由她看着,面上露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卢氏试探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蒙庆云摇摇头。 卢氏又指指罗妈妈:“她呢?可认得?” 蒙庆云看了看罗妈妈,又看看她,再扫视一圈屋内,大家都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她叹口气道:“一个也不认得。” 卢氏怔了怔,既意外又有点无措。这时候外头婢女进来通报,说是大夫到了。 崔妈妈一叠声道:“快请进来!叫大夫好好看看,我们好端端的元娘,怎么会说失智就失智,必是烧太久,一时糊涂而已。” 大夫姓赵,是蒙家常请的当地名医,蒙家男女主人下人生病,大多都是这位赵大夫看的,彼此都很熟悉了,况且他年逾六十,也是老人了,没什么可避讳的。 赵大夫进来前,已经听下人说了一些情况,倒是不着急,他行医四十多年,碰到过无数疑难杂症,这不过是小场面。他不慌不忙地照着往常的习惯,一套望闻问切流程下来,又专门针对失智情况问了许多问题,然后请蒙庆云自己下床。 绿烟上来要替蒙庆云穿鞋,被赵大夫阻止,还让其他人都不要帮忙。大家虽不明所以,但也配合着。 蒙庆云自己下床,穿了鞋。 赵大夫道:“渴么?” 蒙庆云点点头:“有点。” 赵大夫道:“那么请倒茶。” 蒙庆云便走到桌子跟前,取了一只茶杯,提了茶壶倒了一杯茶,自己喝了。 赵大夫又道:“饿么?想吃些什么?” 蒙庆云歪着头想了一想,道:“想吃些清淡的,甜粥配些小菜,要几样面点。如今是春天吧?可有春饼或春卷?若有枣糕、糖藕或荠菜饼也想吃。” 她看出赵大夫是特意问这些生活常识,在判断她的失智症,便特意多说了一些话。 赵大夫领会了,点点头道:“元娘的身体无大碍了,不过因连日高烧,身体自然还是虚的,倒也不必吃药,多吃些清淡滋补的养几日便可恢复。” 崔妈妈和绿烟异口同声问道:“那失智呢?” 赵大夫道:“高烧一症本就凶险,有烧坏脑子的从此变成痴傻、脑残者皆有。元娘如今只是不认得人、不记得过去的事情,已属幸运。以老朽之见,先不必着急,养上几日待气力恢复了,再慢慢想,或许只是一时的糊涂。即便是真的失忆了,元娘毕竟年轻,再重新认人学习,于今后生活也未必有妨碍。” “这……” 大家都面面相觑。 失忆听上去是多么严重的事情,怎么赵大夫这意思,倒不像是个大病了。 赵大夫说完,拎了药箱便要告辞,崔妈妈看看卢氏。 卢氏想了想道:“赵大夫说的也有道理,咱们且先静看几日,若有什么不好,再请大夫来也是一样的。” 崔妈妈无奈,只得叫人先送赵大夫出去。 再回到房里,就见蒙庆云坐在桌前,轻轻拍了两下桌面,微笑地冲大家说道:“我是真饿了,赶紧上些吃的吧。” 4、元娘失智(3) - 富贵骄女 - 陶苏 莲子百合粥、火腿炖豆腐、清炒玉兰片、凉拌海蜇皮、烤乳鸽、春卷、素馅豆腐包子、枣泥山药糕,每样都是精致的一小碟,丰盛却不奢靡。 绿烟盛粥,浅草拆乳鸽,紫荆和绣儿在旁边递水递手巾,崔妈妈——崔妈妈坐在旁边抹眼泪。 蒙庆云只管埋头吃饭。据大家说她高烧了三天,几乎是粒米未进,肚子里早就空得可以跑马了,自觉能吃下一头牛。 大娘子卢氏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慢悠悠地吃茶,随意地弹弹裙子上不存在的灰尘。 不时地有管事、婆子或婢女进来禀事,这些人进出时都会躲躲闪闪、有意无意地往蒙庆云身上飘来或好奇或探究的眼神。看来大家都已经听说蒙家元娘“失智”的事情了。 蒙庆云对这些眼神毫不在意,只管吃自己的。 倒是崔妈妈,每次有人看她,刚抹掉的泪水便又涌上来,都已经换了两块帕子了。 总有这么个人在吃饭的时候哭哭啼啼的,实在影响胃口。蒙庆云终于忍不住道:“崔妈妈,你就别哭了嘛。我好歹还好好地活着,失智总比没命强吧。” 她方才已经听完大家的各自介绍,基本都记住人名了。 “呸呸呸!”崔妈妈着急道,“什么死呀活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她一面说一面冲满天神佛合十拜拜。 蒙庆云道:“你与其哭,倒不如同我说说家里的情况。我看着大家腰缠孝布,这是在办丧事么?家里头谁过世了?” 她不说这话倒还好,一说这话崔妈妈愈发要哭了:“我的傻姑娘,竟是连你母亲过世都忘记了……” 蒙庆云忙低下头暗暗吐舌头,闹半天还真是自己老娘挂了,之前听大娘子她们在她床头说过,但还是想问个踏实。 罗妈妈凑到卢氏耳边,低声道:“看样子真是病的不轻,连自己母亲过世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了。” 卢氏垂着眼皮:“老夫人那里,派人去说了没?” 罗妈妈看看窗外的日头:“老夫人一向起得晚,这会儿怕是正洗漱呢,我这就叫人去说。” 卢氏道:“悠着点说,别吓着老夫人。” “得,那还是我亲自去吧。” 罗妈妈说完话,又望了一眼正拉着蒙庆云絮叨的崔妈妈,才出了屋子。 这会儿吴婆子进来禀事,对卢氏道:“大娘子,前头已经开始进客吊丧了。今天还是叫大郎和慧娘答谢宾客吗?”吴婆子一面说,一面往蒙庆云那边瞟。 前几日因蒙庆云病得人事不省,灵堂那边不能没有孝子,都是卢氏叫自己儿子蒙挚和女儿蒙慧云在灵前跪拜答谢。 卢氏思索道:“按理说,元娘既然已经醒了,该亲去灵前跪着的,不过元娘的身体……” 就在一个屋子里,谁说话能听不见呢。崔妈妈忙说道:“我们元娘还病着呢,要不还是……” 蒙庆云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我既然已经醒了,自然该去的,哪有自己母亲的丧事叫别人代替的道理。”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过手巾擦了嘴,走过来对卢氏道:“多谢伯母这几日费心。” 礼仪周全,卢氏很受用,正要点头谦虚,她后面却又来了一句。 “不过大郎和慧娘又是谁呀?” 卢氏用手扶额。 那吴婆子哎哟了一声,叫道:“我听人说了还不敢信,原来元娘是真的烧坏脑子啦?连家里头的人都不认得了?” 崔妈妈气道:“你才烧坏脑子了!我们元娘聪明着呢,只是有些事情记不清罢了!” 吴婆子撇撇嘴。 蒙庆云反倒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地说道:“崔妈妈也别替我遮掩了,我的确是烧坏脑子了,不仅把人都忘记了,好些事情也都不知道了。说出来好叫你们大家都有个心理准备,往后说不定我还要闹什么笑话,请大家多担待。” “哟这可不敢当。”吴婆子忙不迭地推辞,表情颇有些怪异。 卢氏道:“你若是觉得身体能受得住,不妨今日先亲去灵前,到底那是你的亲生母亲,没有叫旁人充孝子的道理。若是下半日受不住了,咱们再商量,大郎和慧娘与你是亲手足,也是责无旁贷的。” 到底是住持中馈的主母,大娘子说话又敞亮又在理。 既然这么定了,吴婆子便先退了出去。 “真是奇怪,失了智难道连性子也改了,看着怎么跟从前像是换了个人……”吴婆子嘀嘀咕咕地走出浣花堂,准备找张娘子、马婆子等几个老姐妹叨咕叨咕。 既然说定了蒙庆云去灵前,少不得要换装,披麻戴孝。孝服都是早就预备好了的,绿烟和浅草便伺候蒙庆云到内室更衣梳头。 卢氏还想等老夫人那边的回话,不着急走,仍旧坐下来品茶。 女孩子出门总是急不来的,蒙庆云在内室换好衣裳,又坐在梳妆台前,任绿烟替她梳头。她自己则好奇地在镜箱里翻来翻去,每拿起一样首饰都端详半天,啧啧称奇。 崔妈妈就在旁边絮絮叨叨:“元娘别生气,那些婆子都是粗人,惯会闲言碎语,别跟她们一般见识。罗妈妈已经去禀告老夫人了,你出了这样大的变故,老夫人定然要叫你过去看看的,你也别怕,那是你祖母,有什么委屈只管说。” 绿烟和浅草一面替蒙庆云梳头打扮,一面拿眼神对视,都觉得很是无语。崔妈妈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心过头了,说的都是什么傻话。看看元娘这好奇顽童的样子,哪里有生气?哪里有委屈? 蒙庆云倒是听进去崔妈妈的话了,数着手指头道:“如今已知道我有伯母,还有祖母,那家里头还有什么人?祖父呢?伯父呢?我父母呢?哦对不起,我母亲过世了,那父亲呢,我父亲在哪里?” 崔妈妈一听就要抹眼泪,这失忆可真是要人命,连说起自己母亲过世了都没心没肺的。 绿烟怕她真的哭起来,那就又没完没了了,赶紧抢着回答:“如今家里的老人就老夫人一个了,老夫人下头就是两位官人。长房大官人就是你的伯父,汴京为官,拜礼部侍郎。” 蒙庆云才听到这里,就笑起来:“礼部侍郎啊,好大的官哦。” 5、元娘失智(4) - 富贵骄女 - 陶苏 绿烟只当她是失忆了才会对大官人的官职大惊小怪:“咱们蒙家世代官宦,祖上做过宰相的都有好几位,一个礼部侍郎,也没什么稀奇的。” 蒙庆云点点头道:“是。你接着说。” 绿烟便接着介绍长房的人丁情况:“大娘子出自微山卢氏,就是你伯母,正在外头坐着的这个;下头还有大郎蒙挚,是你堂兄,娶了樟乡王氏之女,大名王梓薇,家里都唤她薇娘;还有堂妹慧云,比元娘你小一岁,家里都叫她慧娘。前几日你昏迷不醒,都是大郎和慧娘替你跪灵迎宾。” “再说咱们二房,二官人进士出身,现今在京东东路任莱州知州;二娘子出自徽州歙县白家,膝下只养了元娘你一个。二娘子体弱多病,又畏湿热花粉,有多年的哮喘之症,今春城里多发时疫,二娘子素弱,感染了疫病,缠绵了一个多月,到底没扛住,三日前去了。” 绿烟口齿伶俐,脑筋清楚,声音轻快又有条理,说到二娘子过世这里唏嘘了一声,接着道:“前些日家里看着二娘子不大好,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二官人那里也派人去送信了,只是莱州路远,听说那边有流寇作乱,也不知道路上好不好走,二官人何时才能回来。” 说话之间,蒙庆云已经换装完毕,站起来往外走。 正好罗妈妈回来了,跟卢氏禀报:“老夫人已经知道了,只是连日来伤心操劳,今早起来就头痛脑胀身子酸软,怕是累病了,正在叫大夫。松儿替老夫人传的话,说元娘大难不死,已是万幸,既然脑子有病症,只好请大娘子费心,好生寻访名医,不怕花钱,只要医术好,能治元娘的病才是第一要务。” 卢氏认真地听完,平静地点头:“这是自然的。既然老夫人病了,我也得去看看才是。” 蒙庆云眨了眨眼,道:“祖母生病,我这个做孙女的也理该去看望,我跟伯母一起去吧。” 卢氏本来已经站起来了,听到这话反倒顿了顿,眼角瞥了罗妈妈一眼。 罗妈妈跟她多年主仆,立刻心领神会,道:“方才我路上碰见了大厨房的周大娘子,说要来找大娘子禀事呢,我说大娘子在元娘这里,她那头安排了底下要紧的一些事就过来。大娘子不妨再略坐坐,免得周大娘子错过了。” 卢氏顺着她的话便对蒙庆云道:“既然这样,元娘先自行过去,我随后就来。” 蒙庆云眼神在她和罗妈妈脸上飞快地来回一溜,笑了笑,道:“好。” 带着崔妈妈和几个婢女便出门了。 罗妈妈悄悄上前几步,凑到绿烟身后,趁人不注意,偷偷扯住了她的袖子。绿烟身形一滞,落在了众人后头。 蒙庆云恍若未觉,带着崔妈妈、浅草、紫荆、绣儿出了浣花堂。 慎雍堂乃是主宅堂屋之名,实际上整座宅邸分为三路,中路以慎雍堂为核心,慎雍堂一般用于商议大事,并不用于日常起居;慎雍堂后面一进才是家主居所,再后一进乐寿堂,如今是老夫人的住处;长房住东路;二房住西路;蒙庆云的浣花堂便在西路后三进。 内宅从西路到中路,通常都会经过西花园,花园占地面积不大,也有小池塘一方,假山数座,亭台三处。大约人手都集中到灵堂和大厨房、待客厅等几个要紧地方了,西花园内很是冷清。 蒙庆云都失忆了,自然连路也不认得,是绣儿在最前头领路,崔妈妈和浅草、紫荆分别在两侧跟随。 刚走到小池塘边上,蒙庆云便站住了说道:“累了,歇一会儿。”说话之间,便随意地在池塘边垒着的几块太湖石里挑了一块平整些就要坐。 “元娘慢些!”浅草一面阻止,一面快速在石头上垫了帕子,才让她坐下去。 其实从浣花堂过来,不过很短的一段路而已。崔妈妈心疼地说道:“元娘大病初愈,连这几步路都撑不住了。” 绣儿年纪小,无可无不可的,只会乖乖地站在一边听吩咐。倒是浅草和紫荆,作为贴身婢女,到底聪敏沉稳多了。浅草轻声问道:“元娘是真的累了吗?” 蒙庆云微微笑道:“倒也不是很累,只是等等绿烟罢了。” 崔妈妈这才左右一看,咦了一声:“绿烟怎么没跟来?” 蒙庆云对这位爱哭却又不怎么细心的崔妈妈有点无奈,道:“出门的时候,她被罗妈妈拉住了。” 浅草和紫荆有点惊讶,道:“原来元娘看见了?”她们本来以为蒙庆云没注意到这个细节的。 蒙庆云道:“你们知道罗妈妈叫住她是为什么?” 浅草只是轻轻摇头,紫荆比较心直口快,撇撇嘴道:“罗妈妈一向鬼头鬼脑,也不是第一次跟绿烟这样神神秘秘了,谁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 蒙庆云看看她们几个,突然问道:“你们几个,一直都是伺候我的么?” 浅草道:“我跟绣儿从进府就是伺候元娘的,崔妈妈是乳娘,从小看着你长大;绿烟和紫荆原是二娘子身边的,二娘子临终前的交代,等她过世之后叫她们跟着元娘。” 蒙庆云点点头,那就怪不得浅草对绿烟的事不清楚,紫荆却说罗妈妈跟绿烟不是头一次这样神神秘秘了,她俩原是一起的,自然多知道些。 也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便听到刚经过的月洞门那边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绿烟赶上来了。 “元娘!” 绿烟走到近前,见蒙庆云坐在太湖石上,忙道:“石头凉,怎么就坐这了?” 蒙庆云并不在意这个话,直接问道:“罗妈妈叫住你做什么?” 绿烟微微一滞,下意识地左右一看。 蒙庆云便对紫荆和绣儿道:“你们俩,各去两边路口看着。” 紫荆和绣儿便分别一前一后走开,隔了十几步,把守住了两头的路口,随便哪边来人,都能及时示警。 蒙庆云道:“这里只有咱们这几个,我母亲既然已过世,你们自然都是我的心腹了,有什么事,难道还不能说么?” 绿烟这才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公中又缺钱了,大娘子叫我支二百两银子。” 蒙庆云微微挑眉:“从哪里支?” 绿烟道:“自然是从咱们手里支了。” 蒙庆云稍微反应了一下,略微抬高了声音:“你是说,公中缺钱,大娘子要你从咱们二房的私房钱里支银子,供应公中?这算什么,借,还是挪?” 绿烟咬了咬嘴唇:“以前说是借,但从来也没还过。” 蒙庆云这回可是真的很惊讶,眼睛睁的大大的,静止了片刻,感叹道:“哇喔!这个事情,你可得好好给我说道说道了。” 她往四周随便扫了扫,道:“我虽然失忆了,但醒来这半日,看家里吃穿用度,当得起奢华精致四个字;再看走过来这点路上的屋宇宅院,雕梁画栋、斗拱彩画,没有百八十年的底蕴,也不可能有这样秀丽厚重的气象。这样一个世家望族,公中怎么会缺钱?况且照你的意思,大娘子不是头一次拿咱们的钱贴补公中了,这是怎么一个道理?” 6、咱家很穷 - 富贵骄女 - 陶苏 不管是大家族还是小门小户,拿某个房头的私房钱贴补公中,都是一件值得惊奇和探究的事情。尤其蒙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公中必然有大量田产铺面,哪怕不善经营,也该有好几个长期进项的渠道,况且家中还有两个做官的,一个京官、一个地方官,你听说过哪个官宦之家是缺钱的? 蒙庆云自觉自己问出这个问题,一点毛病都没有。 然而别说绿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崔妈妈和浅草也是满脸狐疑地盯着她,像是见了鬼。 蒙庆云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脸,有点懵逼地道:“你们,怎么这样看着我?” 崔妈妈讷讷地道:“怎么病了一场,性情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元娘从前可从来不问这种俗务,更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 “啊?是吗?”蒙庆云惊讶地抖了一下嘴唇,刚刚因为探究而起来的气势,莫名地弱了下去,有点心虚道,“我以前不关心这种事吗?” 崔妈妈和浅草点头如小鸡啄米。 绿烟却自以为想通了什么,脸带哀戚,叹着气道:“从前有二娘子在,元娘哪里需要操心这个,只管吃喝玩耍衣食无忧,要金要玉,从来不吝花费。如今二娘子去了,纵有万贯嫁妆,若不好好经营,总有一日坐吃山空。元娘,元娘虽然病了一场,到底是长大了……” 几句话又把最感性的崔妈妈的泪水给勾上来了,抹着泪道:“我们元娘,我们元娘懂事了,可是二娘子却看不见了呜呜呜呜……” 蒙庆云无奈地扶着额头:“怎么又哭上了呢。” 她叹口气,给了浅草一个眼神,浅草便扶住崔妈妈的手臂轻声安慰。 蒙庆云拍拍身边的石头,对绿烟道:“看来这事儿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你坐下来,跟我慢慢说。” 绿烟想了想,果然拿了块帕子垫在石头上,同她相对而坐。 “按理,元娘前头的话说得没错,咱们这样的世家望族,不论是田产、铺面、买卖,都有十几代的积累,万万没有缺钱的道理。只是,这都是外头人看着罢了。” “江南一带人多地少,尤其咱们雅溪,素有七分山两分水一分田之说,田地里出的米粮菜蔬不过是供应全族老小吃喝,以及县城中两家养济院和一家惠民药局。咱家的主要进项还得是商铺,公中有十二家;长房原有两家,因大娘子嫁妆薄,老夫人怜惜大官人,将自己体己的商铺送了他们两家,手头留了六家;咱们二房原有两家,二娘子嫁妆丰厚,带了八家来,这就是十家。” 绿烟不愧是二娘子身边最倚重的婢女,精明强干,说起家里资产真是头头是道。 蒙庆云只稍稍心算,便道:“公中既然有十二家商铺,何至于缺钱?难道都经营不善齐齐倒闭了?” 绿烟道:“这还得从老夫人身上说起。老夫人出身歌山赵氏,自幼金尊玉贵,作风豪奢,到了蒙家以后也始终如此,从老太爷手上起,咱们家的吃穿用度,比前几代奢华了足有十倍,公中的日常开支就是一项大头,这是第一。老太爷任上皇恩浩荡,两次南巡都是咱们家接驾,前后花费少说也有百万银两,多年积蓄一朝干净,这是第二项。再就是大官人上京之后,官虽说越做越大,花的钱也是越来越多,大娘子隔三差五要往京里送银子,少则一两千,多则三五千,光长房四家铺子哪里顶用,还不是得挪用公中的,长年累月下来,公中早就是寅吃卯粮了。” 蒙庆云震惊道:“都说千里做官为只为财。怎么大伯这官做的还要倒贴钱?” 绿烟叹气道:“人人都说‘京都居,大不易’,难不成京都的米都是金子做的?我是没见识,不知道大老爷这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蒙庆云又道:“照你这么说,大娘子公产私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夫人就不管?我爹娘也没有抱怨?” 绿烟道:“老夫人素来是偏心长房的,况且自大娘子进门就管家,这都将近二十年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处没有她的人,老夫人早不管事了。加上大娘子又会服侍又会服软,老夫人就是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归她手里有体己,公中再穷也不会短了她的用度。至于咱们二房……”她长叹一口气,瑶瑶头,“二官人是读书人,素来不管银钱俗务的;二娘子因着商贾之家的出身,总受老夫人低看,哪里敢说大娘子的不是,况且她身子又弱,更没那个心气儿了,只管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大娘子要钱,每次也不过两三百、三五百,二娘子最不缺的就是钱,自然是花钱买平安了。” 原来这么大的府邸,堂堂望族,外头看着富丽堂皇,里头早已是空架子了。 蒙庆云默默地消化着这一番话,静静不出声。 绿烟沉得住气,乖乖等着。浅草也是乖觉的,也能管住嘴。 倒是崔妈妈不但爱哭,还爱瞎操心,安慰道:“元娘不必担心,公中缺钱是公中的事,咱们有自己的铺子,还有二娘子留下的嫁妆,够你几辈子吃喝了。” 蒙庆云哭笑不得:“崔妈妈说的是呢,到底您老见识多心态宽。” 崔妈妈嘿嘿笑起来。 蒙庆云跟绿烟、浅草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无奈。崔妈妈在这深宅大院里也不知怎么混到现在的,一把年纪了还跟孩子似的天真。 她欠身就要站起,绿烟一直候着呢,一伸手就把她扶起来了。 紫荆小快步跑过来,轻声道:“大娘子过来了。” 蒙庆云立刻转头冲远处绣儿一招手,绣儿赶忙跑回来,主仆六人装作一副刚休息聊天完的样子。 大娘子卢氏带着罗妈妈和婢女们,穿过月洞门过来,惊讶道:“元娘怎么才走到这?” 她特意在浣花阁多留了一会儿等周大娘子禀事,前后大约有两刻钟了,这才准备往乐寿堂去看望老夫人,还以为蒙庆云早该到那里了,没想到居然还在半路。 蒙庆云脸上端着标准的对待长辈的敬爱笑容,乖巧道:“病没好全,走到这就累得不行了,坐了一会儿。” 卢氏“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信不信,视线往绿烟脸上飘过去。 绿烟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眼神。 卢氏微微一皱眉。 7、这个老太太有点娇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可没等卢氏再多想什么,笑道:“大伯母也是去看祖母吗?” 卢氏只好先按住心中猜疑:“是呀。老夫人病了正叫大夫呢,我自然要去看望的,你随我一起去吧。” 蒙庆云自然不会拒绝,大家并做一行,一起往中路乐寿堂而去。 乐寿堂是蒙宅核心院落之一,也是占地最大的,一向都是长辈居所,如今老夫人是家里最年长之人,住这里理所当然。 等进了乐寿堂的院门,蒙庆云才理解绿烟所说的老夫人“作风豪奢”四个字。乐寿堂的院子本就广阔,上等水磨青砖铺地,四角用汉白玉雕栏围起花圃,花圃中花木森森,最多的是牡丹,蒙庆云随意扫去,竟然都是当世名品,姚黄魏紫赵粉欧碧;院中仆妇婢女穿梭往来,洒扫的、侍花的、喂鸟的、晾晒的、捧饭的、送物件的、传信的、看门的,各个穿得比寻常小户人家的姑娘还要讲究。 等到进了屋子,真是富丽堂皇,博古架上金玉古玩琳琅满目,蒙庆云都来不及细看。内室里硕大一张架子床,四角垂着水色帐幔,就跟屋子里又套了间小屋子一般,七八个婢女穿花蝴蝶一般来去忙碌,却都静悄悄没有一丝儿声响,见到卢氏进来,也只点头轻声问好,然后带点好奇地看着蒙庆云。 前头罗妈妈来禀报过,大家都听说她“失智”的事情了。 卢氏道:“老夫人呢?” 一个穿着蟹壳青衣裙、身量高挑修长的年轻婢女答道:“刚看了大夫,老夫人身子乏,还躺着呢。” 绿烟在蒙庆云耳边轻声道:“这是老夫人的贴身婢女檀香。” 檀香轻轻撩开帐幔一角,卢氏和蒙庆云透过缝隙看进去,果然见床上藕合色纱帘后面,一个满头银发的身影侧躺着,身躯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放下帐子,大家转移到外间罗汉榻上坐下,婢女们麻利地端上茶果来。 卢氏道:“请的是赵大夫?” 檀香微微笑了下:“是,咱家里一贯都是赵大夫看的。前头看了元娘,直接便过来看了老夫人。他说,老夫人一向健朗,此次不过是连日伤心,加上操劳过度……” 刚说到这四个字,蒙庆云就看到站在卢氏身后的罗妈妈轻轻撇了一下嘴。 “……有些气虚体乏,多加休养温补也就是了,并没什么大碍。” 卢氏便阿弥陀佛道:“这就好,老夫人可是咱们的主心骨,没事就好。” 罗妈妈也跟着她念阿弥陀佛。 蒙庆云看着就有点想笑。 檀香话锋一转:“元娘怎么样?身子无恙了么?” 蒙庆云表情立刻又变成了那种羞赧:“身子倒是不妨,就是……”她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家里的人和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檀香肩膀微榻,眼里都是怜悯:“不怕的,咱们多请几位名医来瞧瞧。即便真的治不好,不过再重新认人记事罢了。” 站在蒙庆云身后的崔妈妈忙不迭道:“是啊是啊,我们元娘只是失忆,又不是变傻了。” 正说着话,老夫人的声音慢吞吞地从帐幔里头传出来。 “外头谁在说话?” 檀香立刻站起来,原本散落在各个角落的婢女们也迅速聚拢过来,七手八脚,挂帐子的、端茶水的、捧脸盆的、拿衣服的,忙得井井有条。 檀香将老夫人扶起来坐着,给她背上垫了个大靠枕,道:“是大娘子和元娘来看您了。” 卢氏和蒙庆云早站到床前来了。 蒙庆云打量着这位老太太,虽然满头银发,但脸上除了眼角有几丝皱纹,保养得极好,皮肤干净红润,气色也不见所谓“连日伤心、操劳过度”的疲乏;身形不高,算是比较娇小的,手上的指甲剪得圆润细致,和小姑娘一样用凤仙花汁染了颜色。 老夫人在婢女们的服侍下,漱了口净了面,慢腾腾地喝了一盏淡淡的参茶,等嘴里的茶水都咽尽了才抬起眼皮来,对卢氏道:“我不过是累着了,没什么大事,你忙就不必过来。” 卢氏笑得十分温和:“是,老夫人可得保重身子。” 老夫人便又看向蒙庆云,道:“听说你失智了,可怜见的,烧了三天,怕是脑子都给烧坏了。” 蒙庆云没想到这老太太说起话来这么通俗直白,眨了眨眼睛没回答。 卢氏便解释道:“这孩子把从前的事都忘记了,人也不认得了。”她转头对蒙庆云,“还不叫人?这是你祖母。” 蒙庆云这才乖巧地叫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不置可否,脸上也没什么伤心之色,只说道:“忘了就忘了,才十几岁的孩子,重新认一遍也就记得了,往后日子长着呢,多请几个大夫瞧瞧,说不得还能治好。” 每个人几乎都是这个话,听多了就成敷衍和安慰了,看来大家已经接受了蒙庆云失智这件事。毕竟是脑子的毛病,玄得很,这世上疯子傻子那么多,没听说几个是能治好的。 蒙庆云自己知道自己到底是失智还是什么,巴不得大家都这么想。 老夫人扶着檀香的手下了床,由她给穿鞋,抬头对卢氏和蒙庆云道:“你们还不走?我今日可得好生歇息。” 卢氏好声好气劝道:“是,本就打算看了您就去前头了。不过今日永康侯夫人和她家二郎要来吊唁。” 老夫人顿了顿:“哦,好吧,到时候我见见。”好像有种没办法只能干点活的无奈。 卢氏这才笑道:“那您歇着吧,我带元娘去前头了。” 老夫人无所谓地摆摆手。 卢氏带着蒙庆云,罗妈妈、崔妈妈、绿烟等一大票人呼呼啦啦潮水般退了出来。 蒙庆云甚至还听见身后屋子里老夫人正跟檀香抱怨,“今日不吃山药糕了,叫他们做择子豆腐来”;檀香还哄她“那东西清凉败火,如今天还没热,还是晚些时候再吃吧”;老夫人就有点不高兴,嘟嘟囔囔的,因为离得已经远了,听不真切。 这老太太,不愧是作风豪奢,大手大脚惯了,养得脾气也怪娇的。 蒙庆云跟在卢氏的身后出了乐寿堂,对这座宅子里的几个重要人物,已经有了自己的印象和判断。 8、陈家二郎(1) - 富贵骄女 - 陶苏 灵堂四壁悬挂青白二色帐幔,最里头停着棺,挂了一重帐幔,帐外设了供桌,桌上设了满满的祭品,一对白色的大蜡烛,烛火煌煌,桌下是烧纸的铜盆,铜盆前头就是一排蒲团,供来吊唁的宾客跪拜。 蒲团一侧站着几个小厮,手里拿着香,每来一位宾客就奉上三支香,宾客到蜡烛上把香点燃,冲灵位祭拜吊唁,若是死者晚辈,还需跪在蒲团上磕头。蒙庆云作为孝子贤孙,跪坐在另一侧,底下也是蒲团,有吊唁完的宾客过来,她就冲人家磕头答礼。 宾客里若有相熟的女眷,多半还会拉着她手,抹着眼泪安慰她,蒙庆云就一脸哀戚地接受安慰。“节哀顺变,保重自身”“前儿你娘还说要与我如何如何,谁料想竟去了”“可怜你娘死前竟不见你父亲一面”等等的车轱辘话。宾客们安慰完了,就被小厮引导待客厅去奉茶,多半还要留下吃白宴。 按照江南地区的风俗,原本是该出殡之后才办一场宴答谢,但蒙家亲朋故旧众多,除开本地亲戚朋友,还有许多是从外地赶来的,若是出殡后再办宴席,一则有些人家不能等这么多天,二则毕竟大老远来的,理该隆重接待,老夫人就随口说那就从吊唁第一天起就办流水宴,来吊唁的宾客直接吃了走,也不必再费一遍功夫了。 不愧是作风豪奢的老夫人。 绿烟和浅草就在蒙庆云身后,挨个提醒她来的都是什么亲属,与自家是什么关系。幸而灵堂内挽幛纸扎重重叠叠,哀乐震耳欲聋,和尚道士超度念经,又有众多女眷痛哭,各类声音混杂在一起,每个人说话都得嘴巴贴耳朵,倒也没人觉得两个婢女的行为有什么奇怪。 蒙庆云满脸哀容,尽量地表现得符合“孝子贤孙”的设定,思绪却早已飞远。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失智,忘记了前尘往事。 她忘记的其实只是蒙庆云这具肉身的前尘往事而已,上一辈子的事情,却记得牢牢的。 从民国时期便开始出海闯荡,历经四代人九十年经营而形成的庞大跨国财团,到了她这一代,她是唯一的直系后代,也是整个家族第一顺位继承者。谁料到却被堂叔一家设计谋害、暗杀而死。 从一出生开始,她就深刻领会到豪门家族内部的恩怨斗争,虽然不见硝烟,却处处都是血腥。只有混吃等死的废物,才会甘心领着基金享乐过活,但凡有点野心,都会对家族庞大的人脉资源垂涎三尺,最终露出狰狞的獠牙。 所以,虽然她无法解释,到底是怎么原理让她转换时空,进入蒙庆云的身体,但这个看似祥和繁荣的慎雍堂蒙宅,在她眼里,却已经露出了水面下的暗涌。不患寡而患不均,一个家族里,资源不平衡就是一切利益争夺的根源。 “元娘,元娘。” 嗯? 蒙庆云回过神来,绿烟正轻扯她的衣角,提醒她来者身份:“永康侯夫人和陈二郎来了。” 永康侯陈家,蒙家世交,有通家之谊。陈家的两个儿子陈樟、陈棠,年轻时就曾在蒙氏族学进学。雅溪地面上,没有哪个书院私塾能比蒙家族学更底蕴深厚、文章高明了。 蒙庆云侧头看去,见大娘子卢氏亲自引着一位雍容优雅、身形微丰的中年妇人进入灵堂,落后半步跟着一位穿群青色澜衫的俊美年轻公子,一众仆妇婢女小厮簇拥跟随。 不用绿烟提醒也知道这位妇人就是永康侯夫人,年轻公子则是陈家二郎陈棠。 母子二人按照例行礼仪敬香吊唁亡者,永康侯夫人还抹了眼角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眼泪,跟卢氏哀戚一句:“开春时候还说等我们园子里荷花开了,请你们妯娌过去赏花,谁能想到就阴阳永隔了。” 卢氏自然好言劝慰,陪着落了几滴泪。 永康侯夫人止住了悲戚,带着陈二郎过来接受蒙庆云的答礼。 蒙庆云磕完头就被她拉着手扶起来,这才看清楚对方的容貌。这位夫人面容白净,眉眼弯弯,很是和善的样子,但再看她嘴唇极薄,便猜测未必像第一眼看上去那么好说话了。 而她身后的陈二郎,在看清蒙庆云的时候,眼神明显一亮。 慎雍堂蒙家元娘,可是素来以美貌著称的。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蒙庆云穿了孝服,一身雪白,十五岁的女孩子身段已初具曲线,正是亭亭玉立的好模样。世人皆以为江南之美纤巧灵秀,她的样貌却完全是另一种风情。 不同于南方女子略嫌扁平的五官,她的五官很是立体,高鼻秀目,嘴唇丰润微翘,眉眼之间,甚至有一种锐利之色,极具攻击性和侵略性。若用花来做比方,便是灿烂如玫瑰,华丽若芍药。 在她抬头的一刹那,浓密的睫毛扇动的瞬间,陈二郎便觉胸膛仿佛遭受了一记大锤重击。 永康侯夫人挽着她的手,也惊叹道:“这孩子真是越长越好看了,只是可怜。”蒙庆云只好配合着抽了两下鼻子,丧母之女自然是很伤心的。好在侯夫人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转而介绍自己儿子:“这是我家二郎,小时候你们都认识,只是他这几年外出游历,也好长时间未见了。” 陈二郎赶忙弯腰施礼:“许久未见,元娘安好?”脸却一直抬着,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眼里仿佛有两把钩子。 这么炽烈的眼神,蒙庆云怎么感受不到,她不过是垂下眼皮,回了一礼:“陈二哥安好。”她跪了半天,一直答谢宾客,还得时不时哭两声,嗓子疲惫,此时声音就带着一点软糯沙哑。 陈二郎只觉身体都酥了一半。 “咳咳。” 永康侯夫人捂着嘴咳嗽两声,提醒儿子收一收丑态。陈二郎惊觉,赶紧直起腰。 卢氏立刻上前道:“老夫人早等着了,我陪夫人过去吧。” 永康侯夫人拉住儿子胳膊,说一句“好”,拽着他走了。 卢氏经过蒙庆云的时候,拿眼神在她脸上剜了一眼。没想到,蒙庆云居然冲她耸了耸肩,倒让她微微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去了。 他们这一群人走后,暂时没有宾客进来,浅草和绿烟扶着蒙庆云跪坐回蒲团上。 浅草嘟囔了一句:“那陈二郎,油头滑脑的。” 绿烟想了想,轻声道:“听说,大娘子有意和永康侯府议婚。” “噢——”蒙庆云拉长了声音。 怪不得大娘子要剜她一眼,怕她勾引了未来女婿啊。 9、陈家二郎(2) - 富贵骄女 - 陶苏 “你且收敛着些!” 永康侯夫人拽着儿子的手,低声警告。 陈二郎笑嘻嘻道:“我不过是多看几眼,如此美人,难得一见。” 永康侯夫人轻哼一声:“再美也不是你碗里的菜,你知道今日来是做什么。” 陈二郎顿时泄气:“知道。”不就是来通气的么。他撇撇嘴,蒙慧云长什么样他又不是没见过,虽然也算清秀佳人,但比蒙庆云可差远了。 前面引路的卢氏回过头来道:“请。” 永康侯夫人和陈二郎一行人便跟着她进了乐寿堂的大门。 老夫人早就收拾妥当等了一小会儿了,等她们一行人进了正厅,才起身略微迎了迎。 “老夫人安!” 老夫人没让永康侯夫人真的行全礼,直接扶住了她的手臂,嗔道:“你可是许久没来了。” 永康侯夫人顺势也虚扶住她,道:“这些日子家里事多,一时忙碌,不得空过来。只是没想到突然之间二娘子就去了,老夫人想必也伤心得很,可一定得保重身子啊。” 老夫人和永康侯夫人分宾主在主榻上坐了,卢氏左边落座作陪,陈二郎右边客座。婢女们迅速地将早就准备好的瓜果茶点奉上,轻巧地退到两侧,垂手肃立。 老夫人拿个手帕按了按眼角,抽噎了两下,道:“我这个媳妇,平日里最是温顺安静,从不给我添烦恼,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叫我伤心。只是她一贯体弱多病,当年生元娘的时候,就大伤元气,年年春秋换季都要卧床养病的,今年开春又比以往更糟糕一些。咱们自己人,不妨说真心话,我们心里头其实也早就有了准备,好歹没有措手不及罢了。” 大家唏嘘了一阵。 永康侯夫人又问道:“二娘子这一去,二官人必然要丁忧的,不知何时回来?” 卢氏忙答道:“信是早就送去了,只是莱州路远,听说又有流寇作乱,只怕路上有所耽搁。” 永康侯夫人道:“只是可怜了元娘,母亲去了,父亲未归,也没个人替她拿主心骨,万事都得靠你这个伯母操持周全了。” 卢氏自矜地笑笑:“这是应当的。” 她们说话的时候,陈二郎便百无聊赖地玩着茶盏的盖子,脑海里还在想着那一抹俏丽。 这时候有人进来禀报:“大郎和慧娘来了。” 卢氏飞快地跟永康侯夫人对视一眼,道:“叫他们进来。” 一对年轻男女顺势进门。大郎蒙挚国字脸,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只是体型偏瘦,春衫薄,显得略微有点像竹竿。蒙慧云则中等身量,穿着素净的衣裳,乌鸦鸦的头发挽成精巧的发髻,簪着一串米粒大的珍珠和两朵清香扑鼻的茉莉花,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细眉凤眼,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典型的江南女子灵秀韵味。 兄妹俩进来分别给长辈们行过礼,又跟陈二郎见过平辈礼。 蒙慧云抬眼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睑,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她这娇俏模样,倒是也引得陈二郎多看了她一眼,还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蒙慧云愈发有点娇羞。 永康侯夫人笑眯眯地伸手道:“慧娘过来。” 蒙慧云便走了几步到她跟前,永康侯夫人拉住她的手轻轻摩挲,道:“真是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卢氏笑道:“模样倒也罢了,倒是近日她女红进益许多,还算叫我安慰。”说着从袖筒里拿出一块手帕。 “哦?”永康侯夫人捧场地接过帕子,将上面的蝶戏牡丹图样细细端详了一遍,赞道,“真是活灵活现。这样好的姑娘,将来不知哪家有福气娶回去做媳妇。” 蒙慧云顿时害羞,低着头抽步退身,躲到卢氏身后去了。 卢氏道:“她平日里也可淘气呢,我倒是盼着将来有个厉害婆婆制制她。” “娘~~”蒙慧云又羞又气地撒娇跺脚。 老夫人心中暗暗不快,家里还在办丧事,就迫不及待地来暗通款曲了,虽没有说明话,但这意思谁还看不出来呢。她虽然对二媳妇不算喜欢,但对这种行径也有点腻歪,所以也不接话。 卢氏见她不上道,只得对蒙挚道:“你跟二郎也许久未见了,陪着我们也是无趣,你们自去逛吧。” 蒙挚巴不得不听娘儿们絮叨,立刻站起来招呼陈二郎;陈二郎也早不耐烦了,就坡下驴。 卢氏立刻轻轻推一把蒙慧云:“如今家里正忙,我顾不上,你去替你哥哥和二郎张罗茶点去。” 她这么刻意地把年轻人们都撵出去,显然是为了长辈们方便讨论正经事。 蒙慧云心领神会,轻声应了,跟着蒙挚和陈二郎一起出门去。 刚出了院子,蒙挚就像脱去锁链的马儿一样欢腾起来,一把搂住陈二郎的肩膀:“好小子,这几年打着游历的名号,去了多少地方潇洒?也不说来看看哥哥我!” 陈二郎嘿嘿笑道:“听说嫂子可是个美人呢,成亲时我不在,竟无缘一见。” 蒙挚道:“择日不如撞日,你嫂子做的一手好糟卤,算你有口福,还不陪我喝两杯去。” 说着便拉他要去自家小俩口的院子里。 蒙慧云在后面提醒道:“哥哥你注意着些,家里头还在办丧事呢,说不定一会儿就叫你去见客。” 话音刚落,果然就有婢女从后头追上来。 “大郎!大郎等等!”婢女跑到跟前,“大娘子叫你去前头见客,歙县白家的舅老爷来了。” 蒙挚顿了顿:“来的是哪个舅老爷?” 二娘子白氏有两个兄长。 “是二舅老爷。” 蒙家如今在家的基本都是女眷,大官人在京,二官人尚未归来,在家的成年男子只有蒙挚一个,来了男客,自然只能叫他去接待。 蒙挚对陈二郎摊手道:“这可没法子了。” 陈二郎能说什么呢,只能表示理解。蒙慧云倒是巴不得哥哥不在场,反而催道:“哥哥快去吧。” 蒙挚便同那婢女一起走,边走边问:“白家舅舅现在何处?” “直接去灵堂了。” 陈二郎听见了,心中一动,想起灵堂上的美人,忙叫道:“大郎等我,我同你一起去。” 说着便小跑步追了上去跟蒙挚肩并肩一起走。 “哎……”剩下蒙慧云一脸懵,怎么个意思这是。 10、白家二舅 - 富贵骄女 - 陶苏 “我的妹妹啊……你这一去,叫哥哥何等痛心啊……” 白荣信扶着棺木,嚎啕大哭。 蒙庆云在旁边低头抹泪,实际上接着手帕遮掩悄悄打量这位舅舅。 中等身量,浓眉阔口,一身圆领长袍,腰间还挂着一把精致的装饰性匕首,即便在痛哭,也透出一身的豪侠之气,跟白家“江南首富”的商贾身份颇有些不匹配。若只是路上相遇的陌生人,她说不定会以为是个游侠儿呢。 白荣信哭了一场,毕竟是男子,不会像女子一样泪雨缠绵,没多久也就收声了。他按了按眼角,眼眶和鼻头还是红红的,转过来对蒙庆云道:“前日接到你们府里的信,你外祖母当场晕厥过去。你母亲自幼是最得她疼爱的,醒来便说要亲自来。” 蒙庆云忙道:“这哪能行呢,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 白荣信点着头:“自然你两位舅妈都劝住她了。你大舅舅和两位堂兄都在外地巡视商铺,幸好我刚从外头回来,这才能及时赶过来送你母亲一程。” 蒙庆云垂泪行礼道:“谢舅舅。” 白荣信虚扶她一把,略微看了看她的脸色,道:“你母亲这一去,想必你也哀恸的很,听说还病了一场?” 绿云在旁边轻声道:“烧了三天,今日清晨才醒来,将家里人和旧事都忘了,大夫说是失智。” 白荣信一惊:“失智?连我也不认得?” 蒙庆云羞赧地摇摇头。 大概是太过于震惊,白荣信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蒙庆云忙道:“其实也不妨的,不过重新认人罢了,舅舅别急。” 白荣信上下一看她,道:“我看你神志清楚,言语行动有序,若只是忘了前尘旧事,倒也不算什么。”说话之间,他的脸色就已经恢复正常了。 正好这时候,蒙挚、陈二郎过来了,蒙慧云也一脸不高兴地跟在后面。 “见过白舅父。” 蒙挚行礼,白荣信对他点点头。 “这位是永康侯府的二郎陈棠。” 陈二郎自恃侯府公子,对白荣信这商贾不过礼节性地拱拱手,然后眼神就直勾勾落在蒙庆云脸上。白荣信对这种纨绔公子哥儿的形状一眼看透,内心冷笑,也是连个眼神都欠奉。 蒙挚道:“家严不在家,舅父远途辛苦,请让小子奉茶。” 白荣信道:“是我该去拜见老夫人,你前头带路罢。” 这是应有之礼,于是蒙挚带路,领着白荣信出灵堂,前去乐寿堂。 陈二郎却留下来,蹭到蒙庆云身边,温柔小声道:“元娘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累着了?这里烟火缭绕,别是薰着了?” 蒙庆云还没说话,蒙慧云倒先说道:“二郎误会了,她不是累了是病了,高烧三日不断,脑子都烧坏了。” 绿云和浅草就在蒙庆云身后,同时皱眉。 浅草道:“慧娘慎言,我们元娘只是忘了些事情罢了。” 蒙慧云挑眉惊诧:“是我失言。没有烧坏脑子,只是失智而已。” 陈二郎一脸惊惶:“失智?竟如此严重?哎呀元娘该不会忘了我?小时候我还替你捉过蟋蟀呢,元娘可记得?” 蒙庆云记得个鬼。 倒是蒙慧云捂嘴轻笑起来:“快别提你小时候的丑事了,捉个蟋蟀都能摔到湖里去,若不是我哥哥跳下去捞你,你这旱鸭子不知要灌多少水呢。”一面说着,还娇俏地推了他肩头一把。 陈二郎被她一推,反倒哈哈笑起来。 蒙庆云懒得理这种狗粮,目不斜视地绕过他俩,回到蒲团后头跪下。 陈二郎哎呀哎呀地过去,蹲在她旁边道:“元娘既然尚在病中,更得保重了,你若有恙,想必你母亲九泉下也是不安的。”他对绿云浅草道,“你们俩,赶紧扶元娘回去休息要紧。” 蒙慧云看不过去,说道:“这怎么能行呢,灵堂里哪里能离了人?” 蒙庆云还真有点头晕腿软,她本来就没恢复,不过是为了尽子女孝才跪了半日,体力确实支撑不住了,陈二郎和蒙慧云在耳边叽叽喳喳,更让她头昏脑涨,身子便晃了一晃。 陈二郎眼明手快,上赶着一把搂过去。 好在绿云和浅草警醒,硬插过去将蒙庆云身体捞回来。 “不敢劳动郎君,自有我们照顾。” 俩婢女一左一右将蒙庆云夹住,扶着她从小门快速退出灵堂。 陈二郎站在原地看着倩影远去,抬起左手闻了闻,眯起眼享受指尖残留的一缕幽香。 蒙慧云看着这一幕,咬了咬嘴唇。 蒙庆云不过是一时体力不支,走回浣花阁的力气还是有的,见绿云和浅草一边紧紧护着她一边还往后看,深怕陈二郎追上来似的,不由轻笑道:“你俩这么紧张做什么?” 浅草没好气道:“什么侯府公子,我看这陈二郎鬼头鬼脑的。” 绿云虽没说,满脸都是认同。 “知好色而慕少艾,不过是少年郎不知克制罢了。” 蒙庆云倒没放在心上,她正在想着一些事。 醒来之前听到的卢氏和罗妈妈在她床头的那些话,醒来之后祖母的随意、卢氏的表面慈爱,还有绿云告诉她的家里的实际境况,都让她十分警惕。 按理说她只是丧母而已,还有父亲在,舅家看起来也颇有势力,并非无依无靠的孤女,情况不算坏。但为什么总有些隐隐的担忧?大抵是卢氏那些话,“一个女孩子,父亲远在外地,母亲过世,生老病死,还不都在我的掌心里”,怎么就能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呢? 嗒嗒嗒的脚步声袭来,打断了她的思索。 抬头见紫荆满头大汗地从石子路上冲过来。 “元娘!元娘!” 跑到她跟前了,还绞着双手,地板烫脚似的踮着碎步。 蒙庆云道:“怎么了?有鬼在追你么?” 紫荆哇一声哭出来:“二官人,二官人出事了……” 二官人,父亲? “我父亲怎么了?” 紫荆抽抽搭搭道:“刚有县衙的人来报信,说,二官人回家途中,遇到流寇造反,被乱民裹挟,不知失散在哪里,生死不明……” 蒙庆云猛然瞪大了眼睛,满脑子只有四个字——祸不单行! 11、谁得利? - 富贵骄女 - 陶苏 入夜了,蒙府内各处灯笼都已亮起,偌大的府邸处处亮堂堂。 这也是老夫人几十年来的要求,她见不得黑,府里必须彻夜有亮。所以绿云说的“作风豪奢”四个字,真的是准确。 华灯虽明亮,乐寿堂的气氛却很沉重。 老夫人白天接到消息的时候,晕了一次,真晕,亲儿子哎! 此前大家就提到过,京东东路那边有流寇作乱,不知会否耽误蒙津行程,但当时也不过是一点常规担忧罢了,什么造反杀人之事,都十分遥远。谁能想到,突然之间噩耗便如惊雷一般在头顶炸响呢。 县衙里来人报的信,说是二官人蒙津回乡途中,遇到流民暴动,集结成军攻打沂水县城,几千人的阵仗,动刀枪了,知县都被打死了,蒙津这个过路卸任官员本来只是在驿馆住宿,不知怎么的也被裹挟进去,事后当地吏员几番寻找,连个头绪都没有,连跟着蒙津的随从下人也全都失了踪,真是称得上生死不知。 京东东路,一个从八品的知县死于暴民之手,刚丁忧的莱州知州又遭遇裹挟失踪,绝对是上达天听的大案要案。当地的官员不敢捂着,一面层层上报,一面也派人到东阳县来送信。东阳县衙接到信后,一面震惊,一面也是赶快通知蒙府。 这会儿,老夫人躺在内室床上唉声叹气。外面厅里,白荣信和大娘子卢氏分宾主落座,商议对策,蒙挚、蒙庆云、蒙慧云以及蒙挚之妻王梓薇,都在下首坐着。 卢氏道:“家里头我已经安抚下去,所有人不许议论此事。同时已叫大郎修书,派人连夜入京禀报我家大官人;也叫人拿大官人名帖,分头往京东东路各处的亲朋故旧处托付,务必请大家帮忙,全力寻人。只是,听说这次流寇作乱规模之大之凶悍,都是空前的,不得不叫人害怕啊。” 蒙挚和蒙慧云就扭头去看蒙庆云,蒙庆云低着头,将脸埋在阴影里。兄妹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她很可怜,母亲刚去世,父亲又遭了大难。 白荣信道:“只要一日没有坏消息,咱们就不能自己吓唬自己。当年我父亲初次见妹夫,就断定他有福相,必不致英年遇难。元娘,切不可过于担忧,一切都有长辈们在呢。” 蒙庆云抬头看着他,感激地点头。 白荣信又道:“我的考量,流寇作乱,无非为生计,京东东路军备素来严整,想必不久便可镇压下去。妹夫既然丁忧,不是在任官员,况且又是过路的,跟乱民们无冤无仇,况且他身边也有随从下人,未必有性命之忧。大娘子的做法已算妥当,我们白家的经营遍布七路十八州,京东东路齐州、莱州、沂州均有分号,我会立刻着人分派传达,举白家之力,不信找不到人!”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斩钉截铁之间,倒给大家都注入了不少信心,一时堂内气氛振作了起来。 卢氏谢了白荣信一阵,话锋一转道:“只是话说回来,二官人不知何时才能有消息,二娘子发丧一事,还需舅爷发话。” 白荣信稍作思索道:“如今天气渐渐要热起来,自然不可停灵过久了,贵府的规矩是怎样?” 卢氏道:“我们府里,停灵七日发丧。” 白荣信轻轻拍了拍桌面,道:“那就依府里规矩行事吧。” 当然依照常理,他至少也要送白氏出殡完才会回歙县了。 大家商议完白氏的身后事,又讨论了一阵蒙津的事,白荣信言语作风豪迈,众人都得到了安抚,眼看着夜深了,不好耽误老夫人歇息,这才都散了。 白氏早就吩咐人安排好了客房,蒙挚亲自引着白荣信过去。 其他人也就各归各院。 浣花阁中,主仆洗漱完之后,已然是亥时子时相交之际。 内室的拔步床上挂着樱草色的纱帐,蒙庆云一身水绿色的寝衣,侧躺在枕上,散着乌鸦鸦的长发。浅草睡在不远处的架子床上。 浅草和绣儿是一直跟着她的婢女,一贯是她们陪寝,绿云和紫荆如今虽然也服侍她了,但这种贴身的活儿还是浅草和绣儿做得多。 夜渐渐深了,草丛里有稀疏的虫鸣。 浅草呼吸轻浅均匀,俨然已经睡熟;蒙庆云却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睡。 父亲蒙津被乱民裹挟失踪的事情,总让她觉得不大对劲。这件事情,大家的反应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乱民造反攻打县城这样的大灾难中,难免殃及无辜,蒙津就是被殃及的一个。 但总觉得什么地方好像有问题呢? 她有些烦躁,翻身的动静大了一点,床板轻轻响了一声。浅草睡梦中听见,迷迷糊糊地说了声“元娘还没睡么”。 她嗯了一声,随口道:“有些口渴。” 帐外窸窣一阵,朦胧地看到浅草起身,倒了杯水过来。她便干脆坐起来,就着对方的手喝了半杯。 浅草临去前嘱咐一句:“早点睡吧,明儿还得接着去灵堂呢。” 这一句话无意间点中要害,蒙庆云脑中猛地惊雷炸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回枕头上的。夜里昏暗,浅草也没察觉,放了茶杯便回去睡了。 是了,如果顺着想不通,倒过来从结果推导,倒是颇有些蛛丝马迹。 父亲失踪,对谁有影响呢?对家里人自然是都有的。对老夫人来说,儿子出事,必然伤心着急;对长房来说,也要跟着担忧;而对蒙庆云来说,就不只是情绪上的冲击了。 若父亲当真出了事,她就从刚刚丧母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女。 作为蒙家千金,自然还是有家族庇佑,但在这个家里,她就彻底失去了依仗,一切饮食起居婚丧嫁娶,就都要仰人鼻息了。 仰谁的鼻息?当然是大娘子卢氏。 再回到此前的话,“一个女孩子,父亲远在外地,母亲过世,生老病死,还不都在我的掌心里”可不就毫无破绽了? 如果再顺着这个猜测大胆地推下去,父亲被乱民裹挟一事,会不会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呢?如果是人为,是谁做的?断案推理有一个原则,谁得利,谁就是凶手。谁能得利?大娘子卢氏,若蒙庆云真落到父母双亡的境地,母亲白氏给她留下的巨额财富,少不得就要落到卢氏的掌握之中! 12、盘点(1) - 富贵骄女 - 陶苏 第二天一早,浅草依照惯例起身。蒙庆云虽然一夜没睡好,到后半夜才眯了不到两个时辰,但也撑着起来了。 绣儿带着个小丫头打水进来,和浅草一起伺候她梳洗。 洗完脸,正在梳妆的时候,蒙庆云对绣儿道:“你去大娘子那一趟,就说我昨夜忧思过度未能安寝,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去灵前了。大娘子事忙,也不必过来探望,我要闭门休养。” 绣儿有点不明所以,看看浅草。 浅草也不大明白:“元娘不适,要不要请赵大夫来看看?” 蒙庆云摆了一下手:“不必,就这么说就行了。” 两个婢女便看出来她未必是真的身体不适,是另有隐情。绣儿便不再多说,放下东西便去了。 浅草继续替她梳头,既然不用出去,也不用太精细,几缕小头发挽在头顶,剩下的长发松松编了根辫子垂在身后。等蒙庆云换上普通家居衣裳的时候,绿云和紫荆也过来了。 蒙庆云对绿云道:“我问你,咱们二房所有的产业人口、银钱进出,你大概都知道吧?” 绿云道:“是,这些都有账册,库房钥匙也在我这里。” 蒙庆云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道:“我娘的嫁妆体己呢?也有账册吗?” “有嫁妆单子,进出也有流水账和总账。” “这些在哪里?” “原先自然在二娘子那,二娘子过身之后,我都锁在元娘你这里了。” 绿云一面说,一面去了墙边打开大衣柜,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带锁的红木小箱,掏出腰间的一串钥匙,打开箱子之后,双手抱到蒙庆云跟前来。 里头有大约十来本账册,还有一只带锁的紫檀嵌玉的扁盒,绿云说里头装的就是白氏的嫁妆单子。 绿云道:“这些账册只是揽总,例年的细账都收起来了。” 蒙庆云浏览了一眼,道:“好,你先收起来,咱们吃完早饭再说。” 绿云刚把东西放回去,关好衣柜的门,大厨房的早膳就送到了。 蒙庆云叫把主仆几人的饭食都混放在一张桌子上,也不避讳,大家一起围坐用膳。不多会儿正好绣儿也回来了,说是大娘子那边答应了,叫元娘好生歇息,午后再叫赵大夫来看一趟。 蒙庆云也无所谓,只叫她坐下来一起吃。 约莫两刻钟,早饭用完,自有仆妇婢女们收拾干净,送回大厨房。 蒙庆云叫无关婢女下人都出去,只剩绿云、紫荆、浅草、绣儿四个。四个婢女一字排开站在她面前,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都感觉到一股肃穆之气。 蒙庆云坐在春凳上,开门见山道:“父亲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万一父亲那边有个意外,咱们二房的处境,你们可曾想过?” 绿云张口就要劝:“元娘不必……” 蒙庆云一抬手阻止了她:“你不用劝,我不是说丧气话,父亲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一定能安全归来。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咱们也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若真有那一日,二房没了主君主母,偌大的家产、商铺、人口,我一个刚及笄的女孩子,能够完全掌控吗?” 四个婢女一时之间都思索起来。 浅草迟疑地道:“二娘子从前有想教元娘管家理事,只是元娘自己贪玩,不愿意学……” 蒙庆云义正言辞道:“从前是我不懂事,如今母亲过世,我若还是浑浑噩噩,只知道吃喝玩耍,那不成了废物了。” 婢女们面面相觑,话是没错,但总觉得元娘病好之后,跟从前判若两人。以前都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只知挥霍玩乐,怎么如今事事变得精明起来,还懂得未雨绸缪了? 紫荆最心直口快,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不是中邪了吧……”顿时惹来绿云、浅草的怒目而视。 倒是绣儿年纪小,有点不知轻重地附和一句“大夫不是说失智……”绿云和浅草又没好气地瞪她。 蒙庆云从脸色和眼神就看出她们内心的犹疑了,冷笑道:“俗话说,大难大变,你们若是不信,非以为我是中邪了,不如去请个道士和尚,替我做法驱邪?” “婢子不敢!” 绿云四人被她吓了一跳,齐齐跪了下来。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外头拍门。 “砰砰砰……” 崔妈妈在外面高喊:“大白天怎么关门了?谁在里头?” 蒙庆云正积蓄气势呢,被她这一嚷,顿时泄气,只好冲绿云抬了一下下巴。 绿云忙起来走到门口,隔着门板对外头道:“崔妈妈,我们都在,元娘正休息呢。” “我听说元娘身体不适,怎么不叫大夫来?你们几个也是不知轻重,快开门让我进去看看。” 蒙庆云捂着脑门,崔妈妈遇事只知道哭,还不如四个丫头冷静,这要是把“我怕自家老爹也挂了,为了日后生计,准备盘点一下家中资产”这些话说出来,也不知道崔妈妈这个大哭包又得怎么凄惨流泪了。 她冲绿云招手,示意对方回来,又对浅草道:“你想个法子,把崔妈妈支出去。” 浅草心细嘴严,做这个事情最合适,她心领神会地去了。 紫荆和绣儿还在地上跪着呢,蒙庆云道:“你们也起来吧。” 两人起身,跟绿云站成一排。 蒙庆云道:“我也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既然父亲不在,母亲也过世,二房便是我说了算了。”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我决心今日盘点二房所有资产,并我母亲的嫁妆体己,你们可有异议?” 绿云忙道:“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元娘为何急在今日?” 蒙庆云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母亲在的时候,大娘子都敢三番五次伸手要钱,如今她不在了,若是连父亲也出了事,你觉得,大娘子会不会要的更多?” 绿云只觉对方两道目光灿若寒芒,竟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不由信服起来。是了,人心不足蛇吞象。 连绿云都被说服了,紫荆和绣儿自然更没有异议。 蒙庆云这才吩咐她们,浣花阁今日大门紧闭,对外只说她身体抱恙闭门休养,着专人看守门户。绿云带人将相关一应账目揽总,全部搬到她房里来,和紫荆一起协助她查账盘点,等浅草回来了,也一同参与。绣儿负责照料大伙儿的吃喝饮食,并安抚崔妈妈,别叫她进来打扰了众人。 13、盘点(2) - 富贵骄女 - 陶苏 等浅草诱哄崔妈妈到灵堂上盯着仆妇们烧纸以后,回到浣花阁,这里已经换了一副阵仗。院门紧闭,粗使的仆妇们都在院子和廊下。正堂里绿云已经带人抬了装账册的红木箱子过来,一溜儿四只。 啪啪啪开了锁,将箱子打开之后,满满地四箱账册。 绣儿震惊地张大眼睛,吸气道:“这么多啊!今天怎么看得完呢?” 绿云也担忧地看着蒙庆云,觉得元娘想用一天时间就盘点完,有些过分乐观了。 蒙庆云却直接向绿云问清楚账目分类,哪些是二房公中的账,哪些是白氏体己的小账。倒是感慨了一阵,二房公中的资产还不如白氏嫁妆丰厚。然后便随便捡了本账册翻看起来。 绿云有心帮忙,指点了几下之后,发现完全是多余的,便不说话了。 几个婢女干巴巴地站在旁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蒙庆云不管她们,先专心地看了手头这本账册的前半部分。身为财阀继承人,查账是她的基本功,况且无论是资产组成,还是账目明细,都不如她前世经手的复杂,对她来说,只是刚开始的时候需要适应古代的记录手法而已。 前半本她看的还有些慢,后半本就是飞快浏览了。婢女们都以为她是不耐烦了。这才对嘛,元娘以前对这些经济俗务是最缺乏耐心的了。 蒙庆云看完这本账,却不再看细账了,对绿云道:“你只把登记资产的总账找出来给我。” 绿云最熟悉这些,随手就取了总账出来。 蒙庆云翻看了一会儿,首先将二房名下的田产数目、地段、物种、年产出、管理人手,商铺的种类、地段、年进出货量、年收入利润、人手、总价值,这些先过了一遍;然后将白氏嫁妆单子上的田产、商铺的相关信息也同样过了一遍;最后将库房的登记单子和白氏的嫁妆单子拿在手里。 她对绿云和其他三个婢女说道:“若真要盘点二房和我母亲的所有资产,还需得召唤各处的庄头管事和商铺掌柜,眼下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咱们先点一点家里头的,绿云拿着钥匙,咱们去库房。” 大家这才松一口气,原来如此。 于是又点了几个粗壮的仆妇,主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库房。 库房在后院,北边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这一溜儿九间,屋子挨着屋子,中间打通,全部相连,平时进出的门只开一道,两扇对开。与居住用的房屋不同,库房的墙壁格外深厚,内里都是青砖垒就,气窗狭小,防火防盗;库房的门更是百年老树的木头,沉重异常,挂着内外两道锁,需用小型绞盘绞动,方能开启,靠人力根本不能推开。 贵族人家的财物贵重,库房自然也就打造得格外严密安全。 绿云拿钥匙开了锁,启动绞盘开了门。 蒙庆云走进门内,放眼望去,整整齐齐各式各样的上等家具,密密叠叠大大小小的红木箱子,看得出绿云将这些东西打理得很好,她随手摸了一下最近的一只箱子,只有些许的浮灰而已。 绿云经常进出库房,是看惯了的,浅草、紫荆、绣儿三个就完全目瞪口呆了。 紫荆这个心直口快的直接惊叹:“哇……咱们二娘子,真的……好有钱啊……” 绿云斜睨她一眼,没见识的家伙,真正的钱你还没见过呢。 蒙庆云倒是很淡定,对绿云道:“今日不看明细,拿嫁妆单子过来,粗略点一遍即可。” “是。”绿云便拿出嫁妆单子。 说是单子,其实是厚厚的一本折子,全展开的话怕不得有一丈长,每一页都用簪花小楷写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 绿云揽总,浅草拿着嫁妆单子报名目,紫荆和绣儿带着四个粗使婆子负责开箱腾挪,蒙庆云巡视。主仆们开始了“浩瀚”的“粗略”的盘点工程。 按照嫁妆单子,总分七项。 第一项是家具:大件的有,拔步床、架子床、罗汉榻、贵妃榻、大衣柜、百宝柜、迎门柜、柜橱、多宝阁、博古架、八仙桌、四方桌、书桌、琴桌、炕桌、条案、茶几、边几、八角几、绣架、扶手椅、交椅、玫瑰椅、圈椅、方凳、春凳、花几、花架、落地大屏风、小屏风、插屏、炕屏、槅扇、围屏、挂屏、各色竹木帘子,通通用的是极品黄花梨、紫檀木,采用当时流行形制样式,宽大简雅,有描纹、螺钿、嵌玉等等精致装饰。这就占了四大间屋子。 当时白家替白氏采办嫁妆的时候,考虑到东阳木雕冠绝天下,特意请了东阳木雕师傅,在这些家具上做了雕刻,以平面浮雕为主,兼具多层叠雕、透空双面雕、锯空雕、镶嵌雕、圆木浮雕等手艺,层次丰富,格调高雅。 原本这些家具有很多已经摆在各处屋子里,由于白氏过世,一些不常用的便收回库房。 第二项是尺头布料衣褥帐幔:各类布料,花素绫、广绫、交织绫、尼棉绫、缭绫、杭罗、棉绸、鸭江绸、双宫绸、花软缎、素软缎、织锦缎、古香缎、倭缎、双绉、碧绉、留香绉、天香绢、素纱、花纱、织金纱、捻金纱、妆花纱、松江三梭布、兔毛、狐皮、貂皮、虎皮、熊皮;四季衣裳鞋袜帽子腰带披风,各色荷包扇袋香囊;白家还按照东阳嫁女的规矩,准备了一百床厚薄单被褥,以及各色帐幔纱帘等等。计四十八箱,占了一间半屋子。 第三项是头面首饰:金玉明珠、翡翠琉璃、玛瑙璎珞、各色宝石,都是在京城和苏杭最有名的金玉铺子里定做的,还有白家老太太传下来的,珠光宝气,令人目眩神迷。这又是二十四箱,占了半间屋子。 第四项是古玩珍宝、字画摆设:这个名目就繁多杂乱了,各类玉器、金器、铜器、瓷器、漆器,各类翡翠、明珠、玛瑙、琉璃、珊瑚、青金、宝石、象牙等制品,还有佛像、雕刻等,这些倒也罢了,白家有钱,什么买不到;倒是名人字画、古董文玩、珍品书籍,这就得靠底蕴了,白家也是费尽心思,重金求购,好不容易才搜罗来许多。这又是三十六箱,也是一间屋子。 第五项是日用小件:诸如成套的碗碟、茶具、托盘、杯子、瓶子、罐子、坛子、盒子,全部是官窑青瓷白瓷、玉、琉璃等材质,器物精美,富丽典雅;其余针头线脑、胭脂花粉、女工物品套件等等皆不必赘述。这也有二十四箱,不过有一些或用了、或送人了、或摔了、或旧了扔了,跟嫁妆单子比少了许多。 14、盘点(3) - 富贵骄女 - 陶苏 第六项是房契、地契、商铺:东阳县内水田二百亩、旱地二百亩,歙县水田二百亩、旱地二百亩;七州十六路的商铺共八家,两家粮行、两家布行、两家酒楼、一家金玉铺、一家当铺;东阳县城一座三进宅子,京中一座三进宅子,均放着收租。 第七项就是压箱银子了:卢氏跟罗妈妈说的五十万两其实是换算,实物是金子两万两,白银二十万两;若真是五十万银子,那得多少只箱子,也太过显眼了,所以白家给的一部分是金子。然而,这五十万两只是明面上的。事实上,白家“江南首富”的名号不掺一丝水分,白氏出嫁的时候,为了避免炫富之嫌,部分嫁妆财产都只写了若干二字,包括压箱银子写的就是“金五万两,散票若干”,这个散票二字就大有文章。绿烟捧了一只小小的黄花梨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通行天下的德隆钱庄的银票,一万两的面额,共计五十张。所以白氏真正的压箱银子其实是一百万两。 除开白氏本来带来的嫁妆之外,库房内还有二房原先的私产,主要也是一些古玩字画、布匹衣料、日常器具罢了,除开这些,二房账面上还有良田百亩、竹器铺杂货铺各一家。 这就对比出来了,蒙家外头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来嫡支二房的私产也不过这么点,跟白氏嫁妆一比,小巫见大巫,不过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蒙庆云也让绿烟等人顺便清点了一遍。 因蒙津一直在外做官,家中这些经济事务都是白氏打理,所以二房所有财产自然也就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太富了! 即便蒙庆云前世是从民国时期经营到现代的跨国财团,对今世的国家世情不算特别清楚,也能推测出,只论私产的话,白氏极可能是全天下最富有的女人。 她这具身体,当真会投胎。 事实上,白家当时之所以给白氏准备如此多的嫁妆,一是本家巨富,二是疼女儿,三是重视蒙家这门姻亲。但同时也有一个无奈之处,本朝开国初期,一向是勋贵门阀把持政治资源,但从先帝推行科举开始,当今官家秉承先帝方略,两代朝廷经营,读书人的地位比前朝尊贵许多,如今朝中官员,十之七八出自科举,举荐制出身的反倒有种隐形的低人一等。也是因为这种世情,富贾之家的女儿不如书香门第的女儿清贵,大娘子卢氏父亲是微山书院的教授,于江南一代素有文名,白家只是个经商之家,为了让白氏在蒙家能跟卢氏分庭抗礼,特意巨资陪嫁。若非如此,以白氏与世无争的性子,恐怕还要被卢氏压制得更惨。 可惜呀,卢氏手段过人,既是当家主母,又对银钱如饥似渴,白氏如今一过世,这巨额财富岂能不招她的垂涎。 这一通盘点下来,可费了蒙庆云主仆有四五个时辰,从上午进库房开始,一直待到日落西山,连午饭都是匆匆忙忙扒两口而已。即便是绿烟,平日也不过手头进出的东西而已,真正这样盘点下来,才对白氏所拥有的财富,有了一个直观而震撼的认识。 连她都如此,跟遑论紫荆、浅草、绣儿三人了,至于那几个粗使婆子,没见识的样子就别提了。 总之,主仆几个锁好库房,走出后院的时候,每个人都像受了佛光普照的洗礼一般,四肢酸软之余,还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不过等回到起居室,这种飘飘然立刻就消失了,因为崔妈妈正气鼓鼓地坐在屋里,瞪着眼睛看她们主仆进门。 此前蒙庆云让浅草哄崔妈妈去了灵堂,不过是权宜之计,她也不可能在灵堂待一整天,担心蒙庆云身体不适,午饭前就回来了,结果屋内空无一人,寻摸着到了后院,居然铁将军把门,根本进不去。 这也是蒙庆云的吩咐,盘点库房一事,不好让太多人看见,所以叫人把后院门给锁了。 崔妈妈在外头拍了几次门,库房里虽然隐约听见了,但全程没人搭理。 “元娘真是人大心大,如今什么事都瞒着我了,看来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崔妈妈说着话就委屈地哭起来,抽抽搭搭,“我真是白奶了你一场,十几年心血都喂了狗了,既然嫌弃我,倒不如把我撵到乡下去,免得在这里碍你们的眼呜呜呜……” 崔妈妈这一哭起来,真是泪雨滂沱,十分之悲痛惨烈。 蒙庆云有点心虚,又有点头大。 她上去扶着崔妈妈肩膀道:“好妈妈,别瞎说,我怎么会嫌你老呢,你还得看着我出嫁呢。” 崔妈妈哼哼唧唧地扭过身子,想甩掉她的手:“少哄我了,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蒙庆云干脆抱住她脖子,趴在她肩头,笑嘻嘻道:“真的呢,难道你不想看着我嫁人生子,将来还要替我带娃娃吗?” 崔妈妈被她一抱,心就先软了一半,但心里的委屈劲儿还有点过不去,吸着鼻子嫌弃道:“姑娘家家的,好不害臊。” 蒙庆云就摇晃她的身子撒娇。 “哎呀哎呀别晃了,头都给你晃晕了。” 蒙庆云撅嘴道:“我才饿晕了呢,好妈妈快给我弄些吃的吧,我快饿死了。”她说着还给绿烟等人抛眼色。 绿烟、浅草、紫荆、绣儿四个立刻都叫唤起来。 “就是就是,饿的我都前心贴后背了。” “我也是,妈妈快给我弄些吃的吧。” “晚膳怎么还不来呢?” 几个丫头一面叫嚷一面冲崔妈妈装乖卖巧,果然就把她的注意力给转移走了。 崔妈妈心疼地道:“瞧你们一个个跟饿狼似的,小孩子们就是不懂得惜福养身,吃饭都没个准点的。” 一面说话,一面已经指派小婢女去大厨房取晚饭,同时又快手快脚地从五斗柜里翻出点心蜜饯等物给主仆几个先充饥。 大厨房其实也正好送晚饭过来,半路上遇着去催饭的婢女,很快就来到了浣花阁,崔妈妈亲自张罗,一起摆好了饭菜,大家一桌子坐下吃。 崔妈妈没好气地教训绿烟等人:“真不懂规矩,你们也配跟元娘一桌吃?” 绿烟四人原来都是服侍蒙庆云吃完之后再自己吃的,今天不是早饭、中饭都一桌吃了么,一时间有点习惯成自然,被崔妈妈一提醒才醒悟,赶忙要站起来。 蒙庆云道:“不必如此,以后你们都跟我一起吃,吃饭么,人多才香。况且你们也累了一天,够辛苦了,早吃早歇息,明儿还得一天呢。” 这话倒是又勾起崔妈妈的疑惑了,她一拍脑门问道:“都是给你们岔开的。你们老实说,今天一整天,在后院鬼鬼祟祟的捣鼓什么?” 15、有借无还大娘子 - 富贵骄女 - 陶苏 绿烟等人都看着蒙庆云,不知该不该说。 蒙庆云略微思索,此前支开崔妈妈,是因为自她醒来开始,这位崔妈妈除了会哭,别的事似乎稀里糊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便不想让她掺和进来。不过现在库房也清点过了,按照她的计划,也没打算瞒着这件事,便不再遮掩,直接说道:“也没什么,盘点一下咱们的家当。” 崔妈妈愣了愣,她再糊涂也是跟了白氏十几年的老人,想起库房里那些成堆的嫁妆,问道:“盘点那个做什么?” 蒙庆云笑起来:“娘留了不少家当,以后都是我管着了,总得心里有数吧。” 崔妈妈脸上可没有笑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元娘自从醒来,性情与从前大不相同,心思也不好琢磨了,做的事情妈妈也看不懂了。不过我想着,二娘子留下的钱财,足够你几辈子富贵,如今你也亲眼见过了,不知还有什么担忧?” 蒙庆云倒是有点意外,崔妈妈原来也能看出她心里的隐忧,倒也不是全然糊涂的人。 “看来妈妈也知道我娘留下的财富何等惊人。”她顿了顿,拍拍身边的凳子,让崔妈妈坐下。 “妈妈,你和绿烟、浅草几个,都是我身边最亲的人,说句难听的话,除了母亲,我父亲都没有你们与我亲近。如今母亲去世,父亲遭遇意外,生死不明,我若再浑浑噩噩,不做些未雨绸缪的事情,将来还不知要怎么被人糟践。” 崔妈妈奇怪道:“这是哪里的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谁敢糟践你?” “咱们家的势力名望,外头的人自然是不会来欺负我的,可家里头的呢?” 崔妈妈还在糊涂:“家里有老夫人和大娘子,就更没人敢欺负你了。” 蒙庆云摇摇头,对绿烟道:“把账本拿来。” 绿烟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本,忙起身取了给她。 蒙庆云翻到对应的一页,递给崔妈妈:“你自己看。” 崔妈妈捧着账本,瞪大眼睛盯着上面的字,好长时间一动不动。 浅草凑到蒙庆云耳边,轻声道:“妈妈不识字。” 蒙庆云:“……” “绿烟,你说给妈妈听。” 绿烟便拿回账本,一项一项地解释。 原来今日盘点库房之后,别看账面上令人惊叹,实物却大有出入。账面上明明有记载,实物却空了的,就有上等绸缎三箱、上等毛料两箱、金佛像一座、和田白玉雕一座、落地大珊瑚盆景一座、紫檀木嵌百宝的大插屏一座、官窑青瓷冰纹茶具一套、狻猊香炉一座、东海大珍珠一斛、金头面两套、和田碧玉头面两套,另外还有什么团扇折扇几十柄、徽墨几方、歙砚几端、湖笔几盒、宫灯数盏之类的杂七杂八各类小件。这些零零总总加起来,竟有七八千两银子。 崔妈妈道:“这些东西都哪儿去了?” 蒙庆云冷笑:“你猜?” 崔妈妈想了想,忽然眉毛一竖:“必是下头的腌臜混账偷盗了!” 绿烟面无表情道:“库房钥匙一直是我管着,妈妈的意思是我监管不力还是监守自盗?” “啊?!”崔妈妈惊慌道,“你自然不会,那那……” 绿烟将账册翻了翻,分别指了几条记录,道:“瞧见没有,这都是大娘子借走的。” 崔妈妈恍然:“原来是大娘子借走啦。” 紫荆也是跟着一起盘点的,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慢悠悠地说起了风凉话:“可不是嘛,大娘子随口说一句,东家长辈寿诞,西家亲眷生产,又或者哪位侯府高门结亲,就来问咱们二娘子借东西送礼。自家人嘛,连个借条都不用打,就把东西拿走了,十年八年的,也想不起来还。二娘子脸皮薄,也不好意思问人家要,天长日久,怕是连大娘子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了。” 崔妈妈再傻也听出这话的意思了,惊疑不定道:“大娘子,不会这样吧……” 绿烟最后又翻出一页账册,指着上头的数字道:“妈妈总该知道,大娘子身边的罗妈妈隔三差五就来问我拿钱,今儿两百明儿三百的,瞧瞧吧,这几年加起来已经有三千多银子了。这可都没见她们还,提都不提一句的。” 崔妈妈已经被摧毁三观了:“大娘子不是管家的嘛,她为什么要问咱们要钱要东西?就算一时腾挪不开,有借就该有还啊,这么多东西这么多银子,一件都没还给咱们吗?” 绿烟叹气道:“她就算有还的心,只怕也没这个力。” 她把之前在花园里跟蒙庆云说过的话又重新跟崔妈妈说了一遍,公中早就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大娘子本身嫁妆就薄,既然不肯自己填无底洞,自然就要问二房挪借。二娘子私产丰厚,手头又松,脸皮又薄,又不受老夫人待见,大娘子可不就逮着这一头肥羊狠宰。 从前二娘子在世,二官人有官身在,大娘子都敢如此肆无忌惮,何况现今二娘子去世了,二官人又生死不知,若真有个什么风云不测人生无常的,二房就只剩下元娘这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子。这漫天的富贵,大娘子岂有不眼红手黑的道理? 崔妈妈完全明白过来了,目瞪口呆地瘫坐了半晌,忽然抱住蒙庆云的头按在自己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一家子的人,竟然是豺狼虎豹,你一个女孩子,婚丧嫁娶都捏在她手心里,今后可怎么办啊……”哭着哭着又想起蒙津来,“我的二官人,你可快回来吧,你再不回来,咱们家可要大祸临头啦……” 蒙庆云这个头痛啊。 此前不想让她掺和,就是怕她这个哭天喊地的调调。 “好了好了,我的妈妈,你就别哭天抹泪的了,咱们这不是在想办法嘛。”蒙庆云好不容易从她怀里挣扎出来,拍着她的背安慰。 崔妈妈一面抽噎一面道:“你,你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办法……” “我是姑娘家。可俗话说‘天上的老鹰大,地上的舅公大’,这不是还有舅舅在嘛!” 她哪怕真的父母双亡,在婚丧嫁娶以及继承父母遗产的事情上,除了身为伯父伯母的大官人蒙沛和大娘子卢氏之外,最有发言权的就是她的两位舅舅,白荣诚和白荣信。 16、想让舅舅做什么 - 富贵骄女 - 陶苏 又是一整天的忙碌,等到了晚间歇下来,卢氏只觉浑身酸痛得都要散架了。 罗妈妈殷勤地替她捏肩捶背,又指挥侍墨端茶倒水。侍墨一贯是卢氏的臂膀,哪里肯被罗妈妈指使,随口叫别的婢女过来服侍,自去复核今日的流水账了。 卢氏闭目养神,享受着罗妈妈的推拿,慢悠悠道:“浣花阁那边怎么样?叫大夫看过了么?” 罗妈妈道:“下午请了赵大夫,不过被那边挡回来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就是晚上没睡好,不用看大夫。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浣花阁今日关了一天的门,有点奇怪。” 卢氏眼皮都没动,随口道:“她不是闭门休养么,有什么奇怪?” 罗妈妈道:“我是听大厨房的人说的,元娘带着几个婢女仆妇在她们后院库房待了一整天,午饭都是随便扒两口,忙得昏天黑地。你说她没事儿跑库房去做什么?抓耗子吗?” 卢氏这才撑开眼皮,思索了一会儿,道:“你找个妥当的人,去那边打听打听。” “哎。”罗妈妈应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胡家那个婆娘,又来闹了。” 卢氏皱眉厌烦:“她又闹什么?钱不是给她了?” 罗妈妈为难道:“这次不是要钱,她是要人。说是听到别人说,二官人在山东沂水叫乱民给打杀了,她男人胡一枪也回不来了。” 卢氏一瞪眼:“不是严令不许下头议论这件事,是谁胡说八道嚼舌根?” “咱们府里人多口杂,就是明面上不说,私底下怎么可能禁得住呢,毕竟这么大一件事,关系到二官人生死的嘛。”罗妈妈真是怕卢氏生气,声音都小小的。 卢氏哼了一声:“我看是他们见我这阵子忙,管不上他们的嘴了,回头查出来,非得狠狠处置不可!” 罗妈妈忙道:“查是肯定要查。不过当务之急是胡家婆娘,她要是到处嚷嚷,把胡一枪的事儿给捅出去,被有心人给听见了,会不会起疑心啊?” 卢氏恨道:“当然不能叫她嚷嚷!白老二还在呢,他可是个人精!” 她气呼呼地寻思了一会儿,冷静下来道:“那婆娘贪财,闹这一出无非是想讹钱。你去拿二两银子,堵了她的嘴,警告她,若是再敢出幺蛾子,不但吃下去的钱要给我吐出来,她男人也别想回来了!” 罗妈妈被她最后几句话露出的杀气给吓住了,忙回答:“是是,大娘子放心,我一定摆平她!” 卢氏伸了个懒腰:“行了,明天再一天,后天出殡,忙完这个,也就该办正事儿了。” 罗妈妈暗自咋舌,白氏的丧事不算正事,弄人家的私产才叫正事儿是吧? 一夜过去。 例行的早膳时间,浣花阁大门洞开,正堂摆了红木圆桌,两只宫凳,两副碗筷,桌上两样粥、四样面点、八个小菜、两样酱、一壶茶。 蒙庆云一身素服,带着绿烟、浅草、紫荆、绣儿四个婢女站在堂前,崔妈妈并几个婢女、粗使仆妇在两边廊下安静等候。 白荣信在仆妇引领下迈过大门门槛,龙行虎步地走进来,见到这个阵仗,不由惊讶,声音洪亮道:“好隆重体面!” 蒙庆云下堂施礼,等他走近了,道:“听说舅舅贵人事忙,昨天午饭、晚饭都没在家,我想着也就早饭还能有些时间。为了准备这一餐,我可是天不亮就起来了,就怕晚一步,舅舅又出门了。” 白荣信嘿嘿一笑。 白家家大业大,到哪里都有许多的同行、合作商家,白荣信前天才来,就有许多人以白家亲朋故友之名来吊唁,既然是冲着他的面子,少不得他得一一迎来送往接待应酬,要不是蒙庆云派的人去得早,他说不定还真已经出门了。 蒙庆云招待他落座,婢女们麻利地将倒扣的大盖碗起开,替甥舅俩盛粥布菜。 “这都是咱们东阳的特色小吃,舅舅尝尝。” 上卢馄饨、南马肉饼、千祥羊肉、雅溪鸭头。 白荣信作风豪迈爽快,一筷子夹起一个鸭头,一口下去:“唔,够烂!你们雅溪的鸭头真是风味一绝!” 蒙庆云道:“这是最有名的东门菜场那家。” 白荣信唏哩呼噜干掉一个鸭头,说了一句“舒坦”,然后才放下筷子,拿勺子漫不经心地搅着粥,道:“好了,说说吧,今日请舅舅过来,有什么大事儿?” 他是走南闯北的人,见多识广,哪能看不出蒙庆云眼里有事。 蒙庆云微微一笑,冲绿烟一抬手。 绿烟便将早就准备好的账本捧了过来,放在白荣信手边。 白荣信连眼皮都没搭一下,更别提伸手去翻了:“直接说吧。” 蒙庆云便道:“昨日我盘点了库房,除了我们二房的私产之外,还有我娘的嫁妆,拿着历年总账结余和嫁妆单子比对,账目上总计该有这些数。” 她负责说,绿烟便负责翻账本,熟练地翻到对应的总结一页,给白荣信看。 白荣信一面喝粥吃菜,一面拿眼角瞟了一眼。 “然后呢?” 蒙庆云道:“然后就不对了,实际库存少了这么多。” 绿烟又翻到对应的一页,实际库存以及跟总账之间的差额。 白荣信一样是眼角一瞟。 “查了没?” “查了。” “什么原因?” “被人借走了。” “谁借的?” “大娘子。” “没还?” “没还。” “多久了?” “最远的一笔,是五年前;最近的一笔,是上个月。” 甥舅俩的对话快速利落,像磕山核桃一样,一口一个嘎嘣脆。 白荣信这会儿已经喝了一碗粥,吃了一个肉饼了,拿过手巾擦了擦嘴擦了擦手,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双手放在大腿上搭了个佛家的禅定印,两个大拇指轻轻叩着,做着思索。 蒙庆云便用眼神示意绿烟,绿烟收了账本退开几步。 堂内一时十分安静,蒙庆云和婢女们都默默地看着他,廊下的崔妈妈等人也没有一丝动静。 时气渐热,再过些日子就是谷雨了。 暮春的日头到了辰时,已经开始有了一些热度,亮堂堂地洒在浣花阁正堂前的院子里,隔着海棠树,在平整的水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件事情,对白荣信来说也很突然,他用了这一点短短的时间,迅速地消化、吸收、思考,然后才侧过头来,看着蒙庆云道:“你想让舅舅为你做什么?” 蒙庆云脸上便慢慢绽开了海棠花一般明亮的笑容。 “我想让舅舅,替我撑腰。” 17、这也是规矩? - 富贵骄女 - 陶苏 明日就要出殡,加上家里日常俗务,卢氏确实是忙得连轴转,这时候突然跟她说老夫人那边叫她,实在有点烦厌。好不容易把手头的事情安排了,留了侍墨盯着各处,才带着罗妈妈往乐寿堂赶。 “没说是什么事?” 主仆两个脚下走得快,今天的日头也有点毒,没什么风,两人都有点心火旺。 罗妈妈道:“没有哇,只说老夫人叫人,神神秘秘的说不出是为什么事来。” 卢氏抬手解开襟口第一粒扣子,用手绢给自己扇着风,烦躁道:“这老太太,又娇气又惫懒,每天不过吃吃喝喝玩玩乐乐,隔三差五地还要给我找事儿,怕不是又怎么头痛脑热了。” 罗妈妈嘿一声:“我看逃不过要么吃撑了不消化,要么躺太久骨头酸,老太太养自己的身体养得精贵仔细着呢,一年到头哪有真的生病过。” 两人吐槽着老夫人,很快便进了乐寿堂。 进了正堂,真是身心一爽,四个婢女一边两个拿着大蒲扇轻轻地扇着,微风习习,老太太坐在罗汉榻上,吃着安吉白茶泡的择子豆腐,旁边还有檀香替她砸着核桃,好不惬意。 见到卢氏了,老夫人暂时停住口,举着勺子道:“不是我找你,喏,是白家舅老爷和元娘找你。” 白荣信和蒙庆云早在旁边玫瑰椅上坐着呢,蒙庆云起来冲卢氏施了礼,白荣信稳坐不动,两人身后一溜儿的婢女仆妇。 卢氏一看这阵势,颇有些不寻常,没有轻易开口,先对老夫人道:“老夫人派人叫的我,不知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赶忙摆手道:“我没什么吩咐,是他们俩一早就过来了,非说有要紧的大事,要跟你商量。我说既然找你,何必到我这来。他俩又说,得借我这个地方,还要请我做个见证。古里古怪的,不知搞什么名堂。”撇清完自己,她转脸对白荣信道,“白舅老爷,我已经把人给你请来了,你有话就说吧。” 白荣信慢条斯理道:“不忙,请大娘子先落座,把气喘匀了再说。” 卢氏走了这一路,确实有些脸红气喘,这才退后几步,在对面的玫瑰椅上坐了。自有婢女给她上了茶水。 卢氏看看白荣信和蒙庆云两人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有些不安,冲罗妈妈招下手,后者弯腰俯身,卢氏轻声耳语道:“打听出元娘昨日做了什么没?” 罗妈妈暗道幸好一早就安排人去打听了,赶忙低声回答。 卢氏听着听着,眉毛渐渐挑起,眼神落到了对面的蒙庆云脸上——这小妮子,居然是盘账。 哪来的胆子?又是哪来的脑子? 她拉着白荣信来,又是想唱什么戏? 卢氏忽然有点忐忑。蒙庆云不过是个小姑娘,不值一提,白荣信却是白家实实在在的头面人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她打定主意不轻易开口,只顾低头装作喝茶。 她沉得住气,白荣信自然是要主动出击的。 “大娘子这几日辛苦了,我替我那福薄的妹妹,多谢大娘子操持。”他说着话,站起来冲卢氏深施一礼。 卢氏忙站起来虚抬手:“舅爷太客气了,都是我的分内事。” 两人客气一回,各自回座。 白荣信说道:“虽说是分内事,但大娘子将我妹妹的身后事操持得如此体面妥当,我实在感激,想着总要表表心意。这两日看了府里内外,见贵府的族学颇有些旧了,既然府里生计艰难,不如由我们白家出钱,修缮一番。” 嗯? 沉浸在美食中的老夫人一抬头:“生计艰难?”她问卢氏,“家里头艰难吗?” 卢氏下意识有点慌,但立刻调整情绪,斩钉截铁答道:“没有的事!舅爷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蒙氏乃是百年家族,家中自有产业,族学乃是我们族里的公产,岂能由外人修缮。白舅爷也是个体面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羞辱人的话来?” 老夫人也不高兴道:“白舅爷是生意场上的人,大约不懂我们书香门第的规矩。族学乃是家族文名和底蕴所在,你一个外人说要出钱修缮,也就因为是亲戚,只当是口误,不与你计较,若是换个别人,早就大棒子打出去了!” 婆媳两个对白荣信这话都表达了强烈的反对和责备。 蒙庆云眼看着舅舅被针对,面上却只是一丝淡定的微笑。 白荣信呵呵一笑,慢条斯理道:“你们蒙氏的规矩,我的确是不太懂。任由长房挪用侵占二房的私产,也是书香门第的规矩吗?” “什么?”老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卢氏心里则是一咯噔。 白荣信没给她们任何缓冲的时间,抓住绿烟递过来的账本,“啪”一声甩在正堂中间的地砖上。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卢氏条件反射地直起身体,喝道:“这是做什么!” 白荣信脸罩寒霜:“我还要问问大娘子,你都做了什么?” 他伸手一指檀香的鼻子:“捡给你们老夫人看看!” 檀香看看他,看看老夫人,只得忍着气过去,俯身捡起地上的账本,拿过来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厌烦地摆手:“我看不懂这个,拿去给她看。”指了指卢氏。 檀香有点无语,只好又转身准备递给卢氏。 白荣信端着茶盏,用盖子轻轻撇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慢条斯理道:“老夫人确定不自己看看,大娘子能侵占了别人的私产,自然也挪用得了你的体己。” “你……”卢氏大怒。 老夫人忙道:“回来。” 檀香只得转回身,她也不想像个陀螺似的被人抽着转,况且老夫人这边的账目也一向是她管的,便说道:“老夫人年纪大了,看这个眼睛疼,我替您看吧。”这是给了老太太一个台阶。 老夫人巴不得道:“好,你替我看。” 檀香便翻开账本,快速浏览。这个账本只记录了蒙庆云盘点之后的总账,只有揽总没有明细,一概数额都写得很笼统,但在账面金额和实际金额之间的差额部分,却写得十分详尽,缺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多少数额、价值几何,都写得一清二楚。另夹了一张明细单子,写明某年某月某日,大娘子卢氏问二娘子白氏借了什么东西,白氏这边借出的经手人是谁,卢氏那边借进的经手人是谁,都记得明明白白。 檀香越看越是心惊。 卢氏也不知道那账本上写了什么,见她脸色如此大变,便给了罗妈妈一个眼神。 罗妈妈立刻暗搓搓挪了几步,站到檀香背后偷看。 白荣信开口道:“光看也不行,念出来给大家听听。” 18、比惨谁不会 - 富贵骄女 - 陶苏 “我来!” 紫荆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就要拿檀香手里的账本。 罗妈妈抢先从后头一伸手,檀香不提防,账本就被她抽走了。 “嘿。”紫荆把檀香往旁边一扒拉,她身材高大丰壮,胳膊也长,力气也大,揪住账本往回一扯,罗妈妈不仅被保住账本,还差点被拽一个趔趄。 “这丫头,怎么这么野蛮呢……” 紫荆给她一个白眼,翻开账本就念起来。 库房是她跟着一起盘的,账本是看着绿烟写的,哪些是重点她清楚得很,所以念起来格外顺畅。 “平熙四十四年,三月初十,借,和田白玉观音雕一座,一尺两寸,贺吴府大娘子寿辰。” “平熙四十四年,五月初六,借,赤金玫瑰嵌红宝头面一套,贺李县令次女大喜。” “平熙四十五年,二月十二,借,紫檀木嵌百宝百子千孙大插屏一座……” “平熙四十五年,九月十三,借,官窑青瓷冰纹茶具一套、狻猊香炉一座……” “平熙四十五年,十月二十,支,花软缎、素软缎各一箱,制内宅新衣……” “平熙四十六年,四月初九,支,徽墨、歙砚、湖笔若干,供族学使用……” “平熙四十六年……” “平熙四十七年……” 紫荆理直气壮,嗓门格外洪亮。 堂内众人刚开始听得还很惊讶,听到后来就是麻木了。 不是借就是支,每样都是值钱东西,那些大件,件件都得上千银子,大娘子这是从二房扒拉了多少东西啊。而且这些行为,刚开始还有个送这府礼贺那府寿的理由,后面干脆就是家里缺什么就支什么了,俨然拿二房和二娘子当公中库房用。 老夫人听得目瞪口呆,嘴巴都合不拢了。 卢氏却听得又羞又恼,如坐针毡,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够了!” 紫荆立刻闭嘴,将账本一合,道:“这些东西,按市价折合,约有八千银子。” 她也不把账本给檀香了,直接走回蒙庆云和白荣信身后,塞给绿烟收好。 堂内的婢女仆妇们震惊之余,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立刻钻地底消失掉。太可怕了,这里头也不知有多少腌臜龌龊的事情,居然让我们这种做下人的听见了,万一大娘子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啥的…… 大娘子当然恼羞成怒,她厉声喝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白荣信道:“这话该我来问大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家里当真生计艰难,不仅公中送礼要从儿媳妇的嫁妆里抠东西,连女眷们做衣裳、族学里缺少笔墨,都要让不管事的媳妇出资。果然不愧是书香门第,蒙氏族学平日学习竟然还都用徽墨歙砚,真是高规格好风雅!” 老夫人至今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将信将疑地问卢氏:“难道说,公中真的艰难若此了?” 卢氏前面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到了这个时候,却是状态一变,拿帕子一捂脸,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罗妈妈仆知主意,凭借多年默契上前拢住她肩膀,满脸委屈地道:“老夫人,你多年不当家了,哪里知道我们大娘子的难处。这么大一府邸,里头的日常吃穿用度红白大事,老人孩子吃药看病,外头的人情世故迎来送往,族学里笔墨纸张游会宴饮,哪件不是我们大娘子操持?二娘子身子弱帮不上忙,要不是大娘子将这府里大小事情管起来,哪有大家的平安日子?尤其眼前二娘子的丧事,忙得我们大娘子睡觉都恨不得睁一只眼。可你们今日这是做什么?这可不是下我们大娘子的脸,这是要逼死我们呀!” 她这一大摊话扔出来,卢氏配合着发出呜咽的声音,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 老夫人见她这个惨样,立刻就心软了,好声好气道:“你哭什么嘛,有委屈有难处你就说出来。我看白舅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她一面说,一面嗔怪地剜了白荣信一眼。 白荣信没说话,低头吃茶,像是掩饰尴尬似的。 卢氏的哭声慢慢就轻了下去。 结果她那边消停了,这边却有人哭了起来。 蒙庆云扭着身子,拿帕子按着眼睛,一声一声抽泣起来。 她身形比卢氏纤弱得多,长得又好看,哭起来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老夫人最怕听人哭天抹泪,有点厌烦又有点无奈地道:“怎么你也哭上了?” 蒙庆云抽抽搭搭说道:“我,我就是觉得委屈……” 白荣信将手里的茶盏往茶几上重重一放,瓷片发出清脆的碰撞。 “孩子当然委屈!我妹妹过世,她的嫁妆私产自然都留给元娘,这些被大娘子借走的东西,如今都算是遗物了。总不能仗着孩子小好欺负,不明不白地就这么隐瞒侵占了吧?” 卢氏据理力争道:“这怎么能是侵占呢?你们既然都能查到账目,说明二娘子都是自愿出借的。” 白荣信:“有借就有还,大娘子什么时候还呢?” “……”卢氏气势立刻一弱,“这些东西也不是我贪墨了,都是府里的应酬来往。公中如今确实有些拮据,都是一家人,总不能像外头人那样上门逼债吧?” 蒙庆云将遮在脸上的帕子挪开,疑问道:“大娘子见过外头逼债的样子?” 卢氏神情一凛,警觉起来。 白荣信幽幽道:“听说,大娘子在外头也有些营生……” 老夫人糊涂地问一句:“什么营生?” 卢氏抿着嘴,盯着白荣信,像是一只被觊觎了孩子的母猫,对方若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她就要炸毛了。 白荣信又幽幽地说了一句:“再者,大娘子也不只是借了这些东西而已,这两年你身边的罗妈妈每月都要……嗯……” 他抬手搓了搓拇指和食指,目光再往老夫人脸上瞟一瞟,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够了!” 卢氏神情一整,终于决定正面此事。 “我们长房比不上二房,我出身耕读之家,没有二娘子那么丰厚的嫁妆,长房不过靠着公中的份例和老夫人馈赠的几家小铺子过活,大官人在京中开销大,每月都要家里支援。但白舅爷的话,有借就有还,这是天底下的大道理,我无话可说,还请白舅爷示下,给我一个章程,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把欠你们的东西还上!” 19、借据 - 富贵骄女 - 陶苏 卢氏一副破釜沉舟的悲壮架势。 白荣信却往后退了一步,人畜无害的笑道:“这就见外了。我不过是想要个说法,并没有逼大娘子砸锅卖铁的意思。况且大娘子也说了,这些东西借去了,也都是用于公中的应酬来往,并没有进大娘子自己的腰包,那岂能让长房来填补这个亏空呢?” 他转向老夫人道:“理该由公中来还才是。” 老夫人对卢氏道:“那你就从公中拿钱,还给二房就是了。” 卢氏委屈道:“公中要是有钱,我还用得着借啊?” 老夫人一噎:“公中有田地有商铺,每年那么多出息,怎么就没钱了?” 卢氏更委屈了,一副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吐槽样:“母亲又不是不知道,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咱家接驾两次,把底子都掏空了。况且大官人在京中花销巨大,老夫人当初也说过,大官人在京中代表的是蒙氏全族的,花销不能只让长房独自承担,公中也支应一部分。再加上这么大一家子人口的日常开销,公中早就寅吃卯粮了。” 老夫人是不管家的,哪里知道细账,光听她这么说,也感觉理由很强大的样子,只能说道:“那也不至于入不敷出吧?” 卢氏斜眼看她:“老夫人这边若能节俭些,每月倒是能省出一笔来……” 老夫人一捂太阳穴:“哎哟!我这头疼病又犯了。这事儿我不管了,你们自己商量吧。檀香,快扶我进去歇歇。” 她抓着檀香的手,也不知道谁拖着谁,就直接扔下卢氏、白荣信、蒙庆云等人,自顾自地溜进内室去了。 好在白荣信和卢氏都知道她是什么人,倒是一点也不惊讶。也就蒙庆云,又被老太太如此擅长装鸵鸟的行为给刷新了三观。 局面变成了双方对峙,卢氏将示弱装小的伪装一扔,重新把架子端了起来。 “既然已经是当面锣对面鼓了,白舅爷不妨有话都直说了吧。” 白荣信见她变脸如此之快,不由感慨道:“不愧是当家主母,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卢氏低头,用手掸了掸裙子上的一丝细灰,幽幽道:“不过是为了这个家,呕心沥血罢了。可惜……”她侧过头,眼神落在蒙庆云脸上,叹息道,“纵然操碎了心,也没几个人能体谅、能领情。” 蒙庆云眼皮一垂,换了一块帕子轻轻擦拭掉眼角的泪痕。 为了这个家,这种话虽然漂亮,听听也就罢了,为大家还是为小家,为公益还是为私利——她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不会被几句软话糊弄过去。 双方的茶都已经冷了,婢女们换上一泡茶来。 白荣信道:“还是那句话,一笔写不出两个蒙字。我妹妹虽然福薄,到底已经做了蒙家十几年的媳妇。钱财是身外之物,那些东西和银子,只当是她替这个家尽了做媳妇的心意。不过我这外甥女还年轻,将来还得在这府里头生活,纵然有妹夫在,管不到内宅女眷们的事。我替她做主,大娘子若一时还不上东西,也不着急,正经写了借据,按了手印,大家明明白白,不至于将来成一笔糊涂账。” 卢氏道:“我若是不写呢?” 白荣信老神在在地抱住胳膊:“那就不要怪我不顾亲戚的脸面,咱们对簿公堂。” 卢氏咬牙道:“你难道不怕闹出丑闻来?” 白荣信失笑:“这是蒙家的丑闻,还是白家的丑闻?” 卢氏气得内伤,但这事儿说一千道一万她都不占理,白荣信不跟她讲情面,非要公事公办,她毫无办法。 白荣信却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来的,当场让绿烟、紫荆捧上纸墨笔砚和印泥,当着双方当事人的面,写下借据。 “兹有蒙氏嫡支长房媳卢氏,掌中馈,公中应酬往来,应一时之急,向二房媳白氏借财物若干,明细如下:某年某月某日,借某某物,尺寸若何,数额若何,折银多少……”将账本的明细给一一誊写清楚。 “借者:蒙卢氏” “保人:白荣信” 白荣信写好之后,递给卢氏过目,卢氏一面看一面暗暗腹诽,果然是个铜臭商人,毫无文采可言。 吐槽归吐槽,借据本身是没问题的。 两人各自签字画押。 白荣信将借据上的印泥吹干,仔细叠好,甩给蒙庆云。 蒙庆云甜甜一笑:“多谢舅舅。” 绿烟等人麻利地收拾完东西,簇拥着甥舅俩就要离开。 卢氏看着他们的背影,气得胸痛,忍不住高声道:“元娘如此有本事,看来二房从此有当家作主的人,是不必我再操心了。” 蒙庆云停下脚步,回转身来,双眼明亮,说道:“我倒也有句话奉劝大娘子,外头的勾当能断就断了吧,违法乱纪的事情,还是少做的好。” 卢氏一惊:“什么勾当,你可不要信口雌黄!” 蒙庆云嘴角一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用两根手指挟着借据在空中晃了两晃,露出一个大大的得意的笑容,回过身来一副小儿女姿态,挽住白荣信的胳膊肘,甥舅一行亲亲热热地扬长而去。 “小娼妇!” 卢氏按住胸口,气得不知是心疼还是肝疼,倒退两步摔回玫瑰椅上。 罗妈妈忙劝道:“大娘子别跟她一般见识……” “呸!糊涂!”卢氏柳眉倒竖,“你也不想想,连她都知道了,说不定风声早就走漏出去了!” “啊?什么风声?”罗妈妈刚开始确实还在犯糊涂,“啊!你是说印子……” 卢氏一个眼刀剜过来,罗妈妈赶紧住嘴,左右看看,四下的婢女仆妇们都缩着头做鹌鹑状,恨不得没长耳朵。 不说卢氏和罗妈妈回头要怎么处理印子钱的事,回到浣花阁的蒙庆云,却是开开心心地让绿烟把借据给收好。 白荣信看着她这种得意又娇骄的小女孩形状,不由笑道:“几年不见,元娘真是长进了,你娘素来都是柔弱宁静,竟把你这个女儿养得如此果敢决断。” 蒙庆云道:“若没有舅舅撑腰,我又哪里敢跟大娘子作对呢。” 白荣信摇头叹气:“我也是没想到,大娘子竟如此过分,现在看来你母亲在世时只怕很受她的欺压,这些事情竟从来没跟我们抱怨过。只是这回跟她撕破脸,我不过一走了之,你却还得在她的眼皮底下过活呢,你就不怕?” 20、崔妈妈的用处 - 富贵骄女 - 陶苏 “怕?”蒙庆云笑了一下,“我怕什么?虽然母亲过世,但我还有父亲在,还有两位舅舅在,若她真要为难我,大不了我给舅舅你写信,接我去跟外祖母住。” 白荣信摇头失笑:“你倒是豁达。” 他用手指轻轻扣着桌面,眯着眼细细地回味了一番,欣赏地看着蒙庆云道:“好孩子,我细细想了一回,你今日的手段确实叫人赞叹。大娘子侵占你们二房的私产,若不狠狠煞住她这风气,只怕将来更加贪得无厌。不过你却又将她每月索取银钱的事给隐瞒下来,给她留下余地,不至于大家彻底撕破脸。” 蒙庆云道:“那些东西,都是她以公中应酬的名义借去,就算抖搂出来,大家也会觉得情有可原。但她每月叫罗妈妈来索取的银子,多半进了自己腰包,若也说出来,她那边没法撇清,没了退路,说不定就恼羞成怒了。到底是一家子,没必要赶尽杀绝,何况我手里这些钱财,也不在乎那两三千银子。总之,今日这样一闹,她也没理由再来要东西要银子了,这也达到了我的目的,绝了后患,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白荣信翘起大拇指:“这轻重缓急、抓大放小的分寸,掌握得也是不错了。” 甥舅俩又随意说了些家常话,白荣信毕竟还有很多俗务在身,看着时辰差不多,便带了随从出去了。 蒙庆云送走了他,回到屋里,独自坐着又低头思索了一番。 其实她也有心讨论一下父亲蒙津被流民裹挟失踪的事,到底意外还是人为,总让她充满疑窦。但这些不过是她的怀疑,全无任何证据,况且表面上看,跟大娘子的行为也扯不上关联,思来想去还是先按下不表。 想到这里,她抬头叫绿烟:“崔妈妈回来了没有?” 绿烟冲门外一努嘴:“喏,刚回来,正坐在廊下生闷气呢。” 蒙庆云起身走到门外,果然见崔妈妈面冲外坐在廊下的栏台上,抱着胳膊,就算只看背影都能猜到她气鼓鼓的样子。 这妈妈,真是跟小孩儿一样的脾性。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来见我?” 蒙庆云一面说,一面也坐在栏台上,故意挨她紧紧的。 崔妈妈没好气地往旁边挪了一点,蒙庆云趁机挪近一点;崔妈妈又往旁边挪一点,蒙庆云追着挪近一点,干脆还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 “唉呀怪热的……”崔妈妈还想把她扒拉开。 蒙庆云抱得紧紧的,撒娇道:“我就爱跟妈妈挨着,谁叫我是你奶大的呢。” 崔妈妈哼唧道:“奶大的也没良心。今天这么大的事情,你只带绿烟她们几个丫头片子,却把我支得远远的,去打听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 蒙庆云立刻张大眼睛,反驳道:“怎么能是乱七八糟呢?我托妈妈打听的可是顶顶重要的事情,比今日跟大娘子摊牌还要重要一千倍!” 崔妈妈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蒙庆云趁机道,“妈妈快告诉我,打听到什么了?” “咳咳。”崔妈妈装模作样地清着嗓子,“这一上午,可把我嘴巴都说干了。” 蒙庆云体察入微,立刻讨好地叫起来:“绿烟,快扶妈妈进屋里坐。浅草,给妈妈上茶。妈妈辛苦了,瞧我们嗓子都渴坏了。” 绿烟、浅草等人也非常配合地上来,簇拥着崔妈妈进屋,又是捏肩捶腿,又是撒娇奉茶,把崔妈妈哄得云里不知雾里。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这些小蹄子,没事才不会献殷勤呢。” 崔妈妈也不是真的不知好歹,拿乔得差不多了,也就把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 “按照元娘的吩咐,我去找了几个平时最说得上话的老姐妹打听,属后巷那个吴婆子嘴最碎,她的消息也最多。她说,大娘子是安排马房的胡一枪去给咱们二官人送信的。” “胡一枪?”蒙庆云觉得这名字有点意思。 崔妈妈道:“胡一枪原是军籍,年轻时候打过倭寇,伤了一只眼,当不成兵了,签了身契到咱们家做护院,平日都在马房做差事。因为他擅使一手花枪,大家就都叫他胡一枪,本名反倒没人记得了。” 蒙庆云道:“这么说,这个胡一枪很有些武力和本事了。” 崔妈妈道:“他本事是不小,不过最有本事的,还是娶了咱们后巷的一枝花。” “嗯?”蒙庆云一脸茫然。 崔妈妈一拍大腿:“嗨,你忘了,就是后巷那个卖豆腐卢家的女儿,叫翠儿的,从小生的水灵,出了名的好看,都叫她一枝花。卢家仗着她漂亮东挑西拣,养到快二十岁了没嫁出去,多少小伙子眼馋呢,没想到被胡一枪给摘了这朵花。当年他们成婚的时候啊,我还去喝喜酒,哎哟那个酒拼得哟……” 她说到这里可兴奋了,兴致勃勃地要跟这群小姑娘描述当日上百个小伙子车轮战想灌醉胡一枪的场面。 蒙庆云赶紧叫停:“打住打住!这热闹咱们改天再说,你先说今天打听到的事!” “好吧。”崔妈妈遗憾地舔舔嘴唇,回到正题,“总之就是二娘子病重那几日,家里都觉得可能不好了,大娘子便安排胡一枪去莱州送信了。” 蒙庆云微微眯起眼睛,胡一枪既然去送信,自然也要跟着蒙津一起回来。大娘子安排这么一个人去,是特意还是无意?毕竟当过兵杀过人,武力高也下得去狠。 “然后呢?” 崔妈妈没反应过来:“然后?然后什么?” “胡一枪啊,没别的了?” 崔妈妈愣头愣脑的:“他就去莱州了啊,还有什么,这会儿想必跟咱们二官人一样,不知是生是死呢。”说到蒙津,她又悲从中来,有点想抹泪了。 蒙庆云怕她哭起来没完,赶紧追问道:“胡一枪没消息了,那他留在家里的那个一枝花呢,有没有什么异常?” 崔妈妈一面回想一面随口说:“胡一枪走后,一枝花当然就是关门过日子呗……哦!想起来了,听吴婆子说了一嘴,说是一枝花最近有点阔绰,还上成衣铺做衣裳呢。” 21、大娘子的野心 - 富贵骄女 - 陶苏 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的绿烟、浅草、紫荆和绣儿,紫荆便“哟”了一声,道:“去成衣铺做衣裳啊?日子过得不错哟。” 崔妈妈道:“胡一枪爱喝酒,每月的月例都买酒喝了,一枝花跟了他之后,日子拮据着呢,多少人背后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听说是这次胡一枪去莱州,大娘子给了他一点安家银子,一枝花不必给他买酒了,也就做得起新衣裳了。” “不过吴婆子还说,最近几日一枝花逢人就抱怨,说宁愿不要这安家银子,也不知道胡一枪这次能不能回来,说他跟二官人可能一起遭了殃……” 说到这里,感性的崔妈妈终于又想起这个悲伤的事实了,黯然神伤起来。 蒙庆云再旁敲侧击地问,她也说不出别的了,确实只打听到这些。 听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不过大娘子若真的安排胡一枪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也不会随便就漏个把柄在外头。 她对绿烟道:“你安排个妥当的人,这些日子盯着那个一枝花,有什么异常就赶紧来报。” “是。”绿烟心里有数。 蒙庆云再看崔妈妈,又抹上眼泪了,便抓了块帕子给她,随口安慰了几句。 这个崔妈妈,虽然一天天稀里糊涂,又动不动爱哭鼻子,但看来白氏一直留她在身边,也不是全无用处,打听消息倒是一把好手。想必是她在府里的年资久,认识的人多,加上都知道她人畜无害的性格,都愿意跟她八卦两句吧。 “我把这个家交给你,你怎么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老夫人半躺在单翘头的贵妃榻上,额头上装模作样地包着抹额,正在数落卢氏。 卢氏侧对着她坐着,虽然低着头听训,脸上的神情却是不以为然。 “你瞅瞅那白老二的脸,咱们这样的人家,居然被一个商贾看了笑话,我活了六十多年,可从来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卢氏委委屈屈地道:“我也没办法,家里寅吃卯粮,恨不得从手指缝里抠银子,偏偏大官人在京都每月都要几千银子支撑。” 老夫人睁开眼侧过头来:“老大也是,京都的米是金子做的?怎么月月花销这么大?他该不会学人家吃喝嫖赌了吧?” 卢氏吓一大跳:“怎么会!” 她话音没落,老夫人自己已经找了台阶下:“呸呸呸,他是我从小带大的,怎么会跟那些混账东西一样。不过话说回来,他每月那么多银子,到底拿去填哪个窟窿了?要说吃了穿了,我是不信的,他就是天天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几百银子也顶天了。” 卢氏看看左右,神神秘秘道:“大官人这两年一直在筹谋,想让官家立储。” 老夫人眼神一凛:“立储?官家都没儿子……” 卢氏:“是过继。” 老夫人恍然大悟:“他押宝了哪个宗亲?” 卢氏指指西北方向:“秦王府。” 老夫人面色严肃地思索着:“秦王府子女众多,怪不得,怪不得,做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费钱……” 卢氏低下头去,心里暗暗松一口气,可算给这事儿找到正当理由了。 没想到老夫人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忽而冷笑道:“你别以为我老糊涂,老大有老大的事,那白老二说你在外头还有营生,是什么?” 卢氏面色一变。 老夫人眯着眼睛:“莫不是放了印子钱?” 卢氏大惊:“……” 啪!老夫人一拍身下的塌沿,怒喝:“我就知道!快说!做了多久了?” 卢氏犹豫半天,想着到底该不该说实话,老夫人就目光炯炯地瞪着她,她最后还是模模糊糊答道:“也就今年的事……” 老夫人冷冷道:“我不管你做了多久,你趁早把这事儿给收拾了。这种违法乱纪的勾当,若是叫人捅出来,蒙家百年清誉都要毁在你的手上!别怪我不留情面,给你两个月时间!” 卢氏嗫嚅道:“一时半会儿的,哪能这么快,况且这事儿还有永康侯夫人的一份呢……” 老夫人瞪大了眼睛:“怪不得你们情投意合,还要做儿女亲家,原来早就狼狈为奸了。” 卢氏心下不高兴,什么狼狈为奸,老太婆嘴巴真损。 她一甩袖子站起来,面无表情道:“总之这件事,我自会处理,老夫人还是以保养自己为重,外头的事情就不劳费心了。” 说完,她也不管老夫人答不答应,甩着脸就走。 罗妈妈屁颠屁颠地跟上。 老夫人气得目瞪口呆,对檀香道:“你看看,你看看,真是无法无天了……” 檀香一面劝慰一面也是无奈,您老人家都多少年不管事儿了,这蒙家内宅早不在您的掌控中了。 卢氏带着罗妈妈回到自己院子里,气得摔了两个茶盏。 婢女们战战兢兢地蹲在地上收拾,收拾完了缩手缩脚地退出去,大气不敢吭一声。 “死老太婆以为自己是太上皇呢!我全靠这一条路子来钱,她要我收掉,那不是要我的命嘛!”她又气又委屈,两只眼睛都红了。 罗妈妈劝道:“哎呀我的大娘子,老夫人不过心血来潮管一管,她能把你怎么样啊,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哼!她当然不能怎么样,随她发牢骚好了。倒是那个元娘,小小年纪竟如此狠辣,找了白老二做靠山,逼着我签借据!” 卢氏想起这茬就恨的牙痒痒。 “看着吧,白老二能在咱家待多久?他一走,这小娼妇还不是任我摆布,她以为能保住那万贯家财,做她的春秋大梦!” “是是是……”罗妈妈除了顺着她的话头,也不敢说别的。 卢氏却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的。 “明天出殡。出完殡,白老二早晚这两天也就该走了。等他走了,先以元娘年纪小不懂经济为由,把她手里的田产商铺接管过来,由我来替她掌管。至于她库房里的东西,暂且不动,等她出了孝,就给她找一个女婿,备嫁妆的时候还不是得我来操持,到时候自然名正言顺地把库房给接管过来。” 卢氏盘算得很精明。 罗妈妈看着她眼里的疯狂,却有那么一点担忧,事事都想得那么美,老天爷真能让她心想事成? 22、陈二郎的风雅 - 富贵骄女 - 陶苏 白氏出殡的天气很好,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吉时一到,蒙庆云行未嫁女之礼,在灵前摔了瓦盆,一众执事便动起来,抬了棺木,浩浩荡荡地出殡。 蒙氏族人,万人空巷,从“风纪世家”三座牌坊下开始,到大照壁拐弯,一条主路远远地延伸出去,两侧站满了围观人群,乌鸦鸦全是人头。 按照雅溪当地的风俗,出殡队伍鸣锣开道最主要的便是一支长唢呐,当地人称之“先锋”,即开路先锋之意。先锋唢呐长约三尺,口子大,仰天一吹,呜哈哈哈震天嘹亮,动身、过牌坊、过桥、转弯、遇人遇事都需由它出声提醒。 在先锋唢呐及锣鼓乐队声中,纸钱漫天挥洒,蒙家的出殡队伍浩浩荡荡出了蒙氏宅群,压地银山一般,穿行半个东阳县城,引得当地人纷纷携家带口出来看热闹。 一路送至蒙氏祖坟所在地,家眷、族人、亲戚、朋友,该磕头的磕头,该上香的上香,该哀哭的哀哭,至白氏安葬,坟前立定墓碑,丧礼完毕,才又一路浩浩荡荡回到蒙宅。 蒙家人脱了麻衣孝服,换了家常素服,答谢亲朋宾客的丧宴便摆起来了。 卢氏早让大厨房准备妥当,开席三十桌,男宾在院中,女宾在室内。大队伍回来已经是午时将近,都饿得前心贴后背,纷纷上席落座。毕竟丧事已毕,该流的眼泪也流过了,该告慰亡灵的也告慰过了,人多话多,酒席之上倒也有一番热闹的景象了。 蒙庆云对这种场面没兴趣,借口大病初愈体力不支,独自回了后宅,自有饭菜送到浣花阁中。 这场丧宴,永康侯府自然来人了,另有县令、县丞、主簿、诸曹、团练使、教谕等官面上的人物也都来了。卢氏作为当家主母,少不得穿梭往来,应酬交际的,她叫了儿媳妇王梓薇跟着自己,另外叫了女儿蒙慧云给永康侯夫人作陪。蒙家两位官人都不在家,男宾那里,蒙挚作为长子少不得出面应酬,但他年轻,卢氏怕他不经事,请舅爷白荣信帮衬,所以他也是席上的重要人物。大家都显得格外忙碌。 雅溪当地的风俗,席上必有馒头溩肉,蒙府的大厨房做的溩肉十分地道,肥多瘦少,咬一口满嘴流油,香得你咬掉舌头。 一时间,宴席上人声鼎沸,高谈阔论,觥筹交错,济济一堂。 陈二郎跟着永康侯夫人过来的,跟蒙挚不过喝了一杯酒,吃了几口菜,眼看着场面已经热闹松快起来了,便找了个解手更衣的借口,从席上溜了出来。 因人手都汇集在宴席上了,这座宅子里其他地方就显得有点冷清。 陈二郎从小在蒙氏族学上过学的,这宅子也来了许多次,不用问下人,自己便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后宅。 一道石库门,将前院后宅分隔开。 看门的婆子见到他这位年轻男客直头直脑的过来,赶紧上前拦住,道:“二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陈二郎笑道:“我来看看你家姑娘。” 前几天永康侯夫人带着他来吊唁,整个蒙府都听说了小道消息,知道两家有议亲的意思,八九不离十,这位陈二郎将来就是蒙府的女婿。 所以这婆子对他倒也没什么提防的心思,脸上褶子都笑开了说道:“二公子喝了多少杯,怎么糊涂了?慧娘就在前头宴席上呢,你怎么反到这里来找?” “我不是……”陈二郎刚想说不是找蒙慧云,却被这婆子给提醒了,他母亲要给他议婚的对象正是蒙慧云,而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蒙庆云,心情顿时低落下去。 婆子还疑惑地看着他,等他说下文。 他却已经没了笑模样,泄气地挥挥手:“算了算了。” 说完,回头就走,婆子倒被他弄得迷糊,不知他到底搞什么鬼。 陈二郎低着头拖着脚步随便漫游,一路胡思乱想。 都怪自己,若是前两年没有去外地游学就好了。谁知道这元娘女大十八变,长得这样好看了呢,小时候没觉得她跟慧娘有什么大差别呀。 他有点懊恼,又有点遗憾,可惜自己的结亲对象竟不是她。 走着走着头上被树枝打了一下,他一抬头,眼前密密的一排海棠花树,开得繁华灿烂,尤其头上这一枝,妖娆多姿,若宿妆淡粉,又如美人春醉,就像…… 陈二郎思绪旖旎,想到了那日灵堂前,蒙庆云那吹弹可破、白皙娇嫩的脸颊,同时又唤起了当时指尖那滑嫩留香的触感。 一阵脚步声将他从绮思中惊醒,原来是两个婢女拎着食盒过来。 他心有所动,叫住了她们,问道:“这是给谁送的?” 婢女也都认识他,答道:“是给元娘送的饭菜。” 陈二郎掀开食盒看了一眼,是馒头溩肉,热气腾腾,显然刚出锅。 他灵光一闪,抬手将头上那一枝海棠花给折了下来,搭在食盒上,对婢女道:“你一会儿见到元娘,把这枝海棠花交给她,若是她问谁送的,你就说,姓名就在此花中。切记切记,不可直接说出我的名字,元娘聪明,她自会猜到的。” 两名婢女对视一眼,只觉莫名其妙。 陈二郎却已经推着她们的背,催她们快走快走,别耽误了送饭。目送她们远远地穿过石库门之后,才背着手转过身,一扫此前的颓丧,昂着头,得意洋洋地迈起了方步。 浣花阁中,蒙庆云和绿烟等人正在一边吃饭一边商量事情,问派去盯胡一枪婆娘一枝花的那人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还没说出个所以然,食盒就送进来了。 牢记陈二郎吩咐的婢女,老老实实地将海棠花送给蒙庆云。 蒙庆云果然问道:“谁让你送的?” 婢女道:“他只说,姓名就在此花中。” 绿烟、浅草、紫荆、绣儿等人都是一脸莫名。 蒙庆云用手指捏着花枝,来回捻动两圈,扬唇一笑,将花枝丢在桌上,道:“是陈二郎吧?” 婢女顿时敬佩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海棠花,陈棠。” 绿烟、浅草都是一脸无语,这直白浅显的谜语,本身没什么意思,猜出来后就更没意思了。连紫荆、绣儿都对陈二郎这种行为撇嘴。 蒙庆云笑了笑:“还怪风雅的。” 紫荆嚷嚷起来:“风雅什么!他可是要跟慧娘议亲的人,如今这行径,又算什么?” 蒙庆云微微思索了一下,对那婢女道:“你辛苦一下,再跑一趟,把这枝花拿去前头,送给慧娘,就说——如花似叶,岁岁年年。” “啊?”那婢女都懵了。 23、噩耗 - 富贵骄女 - 陶苏 海棠珠缀一重重。清晓近帘栊。胭脂谁与匀淡,偏向脸边浓。 看叶嫩,惜花红。意无穷。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出自晏殊词《诉衷情·海棠珠缀一重重》,意思再明白浅显不过了,愿我与你的情谊似这海棠花叶,年年岁岁共春风。 这些日子,蒙庆云也约莫搞清楚,她所处的这个时代不在史书记载之中,有秦汉唐宋,却无元明清,历史仿佛在宋朝之后就走向了一条分岔路。蒙慧云和陈二郎都是在蒙氏族学上过学的人,这首宋朝晏殊的词多半是该听过的。 当婢女困难地穿梭过热闹拥挤的宴席,来到蒙慧云身边,当着满桌女客的面,将这枝海棠花送给蒙慧云的时候,蒙慧云自然也是一样莫名的。 “谁让你送的?” 婢女脑中想着蒙庆云的嘱托,老老实实答道:“送花之人不叫我说出他的名字,只留下了两句话。” “什么话?” “第一句是,姓名就在此花中。” 蒙慧云也是聪明之人,这谜语如此直白,看着海棠花稍稍一琢磨,就明白了,不就是一个“棠”字嘛。 坐在她旁边的永康侯夫人脸上已然露出一丝微笑了,在座的女眷们也都不是傻子,很快也都明白过来,目光都变得趣味起来。 蒙慧云感受到席上气氛的变化,按捺住心中的一丝甜蜜,问婢女道:“那第二句呢?” 婢女答:“第二句是,如花似叶,岁岁年年。” 蒙慧云果然是读过晏殊的词的,顿时满脸羞红,挥手道:“快下去快下去。” 席上的女眷们却已经哄堂大笑起来,道:“老了老了,这样风雅的韵事,也就你们年轻人做得出来了!” “看来这桩喜事,真是八九不离十了。” “夫人,这杯喜酒,可是得给你记下了哦。” 永康侯夫人抬着手虚空下压,道:“好了好了,今天的日子,不好说这种事的。” 毕竟白氏才刚落葬,的确不是说喜事的合适日子,大家不过撩拨了几句,都给永康侯夫人面子,闭嘴不说了,但对蒙慧云自然还是少不了投去打趣的眼神、取笑她几句的。 蒙慧云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里去,心里却早就化了蜜糖一样。再一想,那位送花之人就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跟青年才俊们高谈阔论的,如此一来,甜蜜之情自然无可抑制地流露在脸上了。 送花的婢女趁此机会退了下去,一面离开一面还在想,元娘真是好人。 从院子里经过的时候,少不得又看到了已经归席的陈二郎,正跟蒙挚勾肩搭背,说着哥俩好的情谊。 那些女眷们还说陈二郎风雅,他风流倒是有的,风雅的是元娘才对。 陈二郎正在跟蒙挚以及其余几位青年才俊谈笑饮酒,哪里知道自己的一片心意,已经被移花接木到另一位身上了。他在人丛中瞥见了这边的婢女,眼神顿时一亮,以为蒙庆云让她来传话,下意识地起身就要过来。 正在这时,院门处一片喧哗。 一个汉子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地冲进来,当着这样人头济济的场面,啪一声双膝跪地,放声大号。 先是近处的人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然后又被他这一嗓子给惊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接着就是一个传染一个,一桌传染一桌,所有人都纷纷扭头探身眺望。 一时间,所有碗筷杯碟的声音都消失了。 “这谁呀?” “干嘛呢?” “这不是,那个胡一枪?” 得到禀报的卢氏,从屋子里出来,快步冲过来,人群如同海浪一般被劈开,纷纷为她让路,卢氏直扑到这汉子跟前。 “你!” 她像是来的太快,脚步有点踉跄,罗妈妈紧紧地扶住了她。 原本在室内吃席的女眷们也纷纷涌到门口,望着院子里的动静。 只听卢氏厉声一吼。 “二官人呢?” 胡一枪大哭:“二官人,二官人遇难啦!” 在场的所有人,有不少人都听说过这件事,蒙家的二官人蒙津,丁忧归乡途中,遇到流民作乱,不幸被裹挟失踪,生死不明。此时听到这汉子的话,有的尚未反应过来,有的正在将信将疑。 卢氏似是难以置信,追问一句:“你说什么?” 胡一枪悲愤答道:“沂水流寇暴乱,沂州刺史发兵平乱,流寇以为二官人是当地官员,抓了我们做人质。谁知官兵势大,流寇节节败退,抢了商船想走沂河逃跑,结果知道了二官人已经辞官卸任,没有利用价值,就……就把我们都推入沂河之中!小人幸亏识得水性,捡回一条性命,可是二官人……二官人只怕已经葬身鱼腹了……” 说到这里,他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卢氏两眼直直地瞪着他,紧跟着眼皮一翻,仰天摔倒。 罗妈妈惊呼:“大娘子!” 侍墨和婢女们一拥而上,卢氏身体倒下来,将好几人都压倒在地上。 前面胡一枪声量大,说得条理又清楚,众人全都听得明明白白,顿时一片大哗,如同被捅了蜂窝的群蜂一般,满场都是嗡嗡之声;而卢氏这一栽倒,更引得所有人都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一般蜂拥过来,喊人的喊人,哭泣的哭泣,一片兵荒马乱,恍如天塌地陷。 慌乱推搡之中。 白荣信是震惊! 陈二郎是心痛! 两人同时想到的,都是蒙庆云。 蒙津当真遇难,蒙庆云等于短短数日之内,父母双亡,一下子就成了孤女,她该怎么办啊?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宴席无论如何也是进行不下去了,蒙家遭逢大难,显然也无法再招待众人。 除开至交亲朋,其他人很快就在蒙家人的劝慰之中离开,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原本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剩下满院的残羹冷炙、桌椅凌乱。 随着这些人流的离开,蒙府二官人蒙津遇难的噩耗,也像长了脚一样,从慎雍堂向四面八方扩散,先是散播到整个蒙宅族群,接着到整个雅溪,然后是整个东阳县。 人人都知道了这不幸的事实,堂堂蒙氏慎雍堂,数日之内,嫡支二房接连失去了主君主母,只剩下一个待字闺中的孤女。 这位孤女的命运,不知又将如何。 24、陈述 - 富贵骄女 - 陶苏 宾客被清退了,卢氏并没有昏迷太久,她不过是一时气血攻心,在罗妈妈力排众议用大拇指狠狠掐了人中之后,便清醒过来了,前后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罢了。 清退宾客的事情,都是稳重可靠的管家和年长经事的妈妈们安排执行的,白荣信作为姻亲,蒙挚作为家里的长子,也都尽了自己应尽的义务,帮了应帮的忙。 卢氏昏迷时是直接抬到院子的厢房里的,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去乐寿堂,见老夫人。” 蒙挚、王梓薇、蒙慧云、罗妈妈、侍墨等人都在,便都上前来扶她,最终罗妈妈和王梓薇一左一右将她扶起来。其余人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出了门。 白荣信和永康侯夫人、陈二郎就站在门外,见状忙过来问候。 永康侯夫人道:“你觉得怎样?” 卢氏形状还有些虚弱,微微摆手:“不妨事,只是不能招待你了。” 永康侯夫人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哪里还用顾忌我。” 卢氏感激地点一下头,道:“此事还得赶快禀告我家老夫人。” 永康侯夫人道:“这是应该的,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激,可得斟酌着些。” 卢氏自然晓得这个道理,也谢了她的提醒。 永康侯夫人道:“那你去吧,我不叨扰,这就告辞了。” 陈二郎还想托人带话安慰一下蒙庆云,无奈看看这一场子的人,没有哪个是合适传话的,他毕竟有脑子,不至于乱来。只是心里愈发心疼蒙庆云,几日之间丧母失父,如此美人竟这样命苦,真叫人怜惜。 永康侯夫人和陈二郎告别了众人,蒙挚带着下人送他们出去。 白荣信对卢氏道:“也得派人告诉元娘。” 卢氏虚弱地点头:“白舅爷说的是。”说着看了一眼侍墨。 侍墨道:“我这就派人去。” 于是,卢氏这才在罗妈妈和王梓薇的搀扶下,往乐寿堂而去。白荣信自然也一路跟着,这样的事情,总是要有人一起商量的。 至于报信的胡一枪,因为衣衫褴褛不成样子,被带下去先做一些洗漱,免得待会儿吓到老夫人。 老夫人还用得着胡一枪吓吗?她早被这个噩耗给打击得天昏地暗了。 “我的津儿啊……” 她趴在檀香背上,痛哭不已,一只手锤着自己心口,这个消息实在叫她心痛。 卢氏、白荣信等人到来之后,都是默默无语,由她哭了一番之后,卢氏才上前道:“母亲别太伤心了,若是伤了您的身子,岂不叫我们更加心痛……” 老夫人满面泪痕地哭诉道:“死的又不是你儿子,你当然说得轻松!” 卢氏顿时难堪,同时心里也是不耐烦,这死老婆子真是不讲道理,好心当成驴肝肺。站在她身后的王梓薇,也一样心情不快,自家丈夫莫名其妙被诅咒,真叫人委屈。 白荣信道:“老夫人切勿过度悲伤,到底还没有见到尸身。妹夫即便卸任也是官身,当地官员不会罔顾他的性命,定会尽力救援,说不定还有生还的可能。” 老夫人哪里听得进去,只把脸埋在檀香胸口呜咽,将她的衣襟濡湿了一大片。 这时候,蒙庆云到了。 “舅舅……” 她满脸泪痕地进门,直接走到白荣信面前,显然是一路哭过来的。 白荣信拍着她的肩膀,一时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实在这消息对他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刚才对老夫人说的话,也是勉强的安慰罢了。 王梓薇作为堂嫂,理该劝慰,走过来拉着蒙庆云坐到玫瑰椅上,轻声地安慰她。 蒙慧云虽然一贯对蒙庆云有些不服气,但那不过是女孩儿家的好胜心,此时也很同情对方。 包括送走永康侯母子回到乐寿堂的蒙挚,也是只能好言好语地劝说罢了。 不过一会儿,底下人来报,胡一枪带过来了。 大家这才收拾泪痕,各自落座。 胡一枪进来,冲着老夫人跪倒,哀戚地道:“小人无能,没保护好二官人。” 老夫人心里难受得要死,扭过身,理都不想理他。 蒙庆云一面用帕子擦着眼泪,一面借着帕子的遮掩,偷偷地打量此人。 胡一枪身材高大魁梧,浑身充满矫捷的力量,不愧是上过战场打过倭寇的,脸上果然如崔妈妈所说,一只眼睛戴着眼罩,是个独眼龙。 白荣信道:“你先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仔细说清楚,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是。”胡一枪便陈述起来。 “早前二娘子病重的时候,大娘子说恐怕不能好,安排小人去莱州给二官人报信。到了莱州,二官人得信之后,便跟上官告假,带着小人与几名随从一同回程。到了沂水县时,在驿站投宿,正好便接到了家里的信,二官人得知二娘子过世,十分悲痛,当夜写了丁忧的辞呈叫人送回莱州。谁知那夜流民作乱,攻打沂水县城,二官人因为悲痛不能入眠,在驿站外夜游,战乱中被流民裹挟,小人和随从们试图抢出二官人,可是流民之中有许多通缉要犯、游侠儿并地痞流氓,小人等寡不敌众,不仅没救出二官人,反把自己也陷了进去。小人等怕流民伤害二官人性命,便说出二官人莱州知州的身份,那些流民以为奇货可居,愈发挟持了二官人,看守得十分严密。” “后来沂州刺史率兵平乱,流寇不能抵挡,节节败退,一路溃逃,原来打算挟持二官人与官府谈判的计划,也始终无法实行。小人等被流寇裹挟着一路逃到沂南地界,他们抢了当地的商场,妄图走水路逃过官兵围剿。然而船到江心,他们竟发现了二官人已然辞官的事实,认为二官人失去了利用价值,便将二官人和小人等都扔进了沂河之中。小人命大,当年打倭寇的时候在军中学了水,侥幸挣脱绳索,逃出一条命,但二官人和那些随从,却……” 胡一枪低下头抹泪,话也说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大家基本上都已经很悲观了,都知道蒙津不会水,被扔进那样深的河里,哪里还有生还的可能呢。堂内又是一片女眷们的低泣声。 白荣信却依然保持着理智,道:“你既然逃出生天,可曾报知当地官府,叫他们救人?” 胡一枪忙道:“小人逃到岸上,立刻便找到了沂南县衙,县令得知此事,也十分重视,当即派兵下水捞人,捞了一天一夜,一无所获,县衙便灰心了,加上当地民乱沸腾,四处需要平乱,县衙更不能为二官人之事上心,小人数次恳求,对方始终敷衍,小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回来了。” 听了这些话,老夫人先大骂起来:“这些狗官,怎不把我儿的性命放在眼里!”一面骂,一面又忍不住痛哭。 胡一枪陈述的时候,蒙庆云一直都在默默地观察他。 如此条理分明,又处处凸显自己的忠心和尽职,真像事先就编好了一样。 25、借人手 - 富贵骄女 - 陶苏 怀疑归怀疑,卢氏让胡一枪退下去的时候,蒙庆云也并没有说什么。 她只招手让绿烟过来,耳语道:“派个人,盯着胡一枪。” 绿烟领会,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溜出去快速地安排了,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 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 卢氏只得安慰道:“老夫人不要太过悲痛了,事已至此,只有等沂南那边的消息,我们总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蒙津即便辞官服丧,那也是官身,三年一过是必定要起复的,因为民乱而丧命于沂南,沂南官府责无旁贷,肯定是要捞到他的尸身,否则别说蒙氏,就是沂州的上级、莱州的官府以及京都,都要追责质问。 在卢氏和檀香的连番安慰下,老夫人只能暂时收了眼泪,只是哭得浑身酸软,难以支撑,檀香扶着她到内室休息去了。 卢氏对白荣信道:“家门不幸,竟然遭此大难。” 白荣信道:“沂州转运使与我乃是好友,我立刻去信请他帮忙寻人。” 转运司首要职责便是漕运,转运使辖下有众多经验老道的水手,下河捞人这种事他们才是行家。 卢氏躬身感激:“多谢舅爷。” 蒙庆云也眼泪汪汪地说道:“谢谢舅舅。” 卢氏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揽住她的肩头道:“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就这么命苦。” 蒙庆云趁势伏在她肩头抽噎起来。 蒙慧云看得可怜,忍不住拿出手帕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泪花。 这场面着实温情,仿佛大家都忘记了昨天才在这个地方剑拔弩张地斗争过。 卢氏本来只是做个面子客气一下,也没想到蒙庆云会在她怀里哭这么久,只能忍着心中的不耐,对白荣信道:“我有心留舅爷多住几日,只是见舅爷生意着实繁忙,只好问一句,舅爷可是已经定了归期?” 白荣信道:“荆湖北路那边有些生意上的事,原本早该去处理的,接到舍妹过世的消息,自然先紧着这件大事,如今小妹已落土为安,荆湖那边的事儿也等不得了,若无差池,后日我便辞行了。” 卢氏道:“那我明日安排宴席,替舅爷践行。” 白荣信摆手道:“府上正值多事之秋,我看老夫人和大娘子也十分劳心伤神,有生意上的伙伴已约定了明日替我践行,就不麻烦大娘子了。” 卢氏道:“哪能如此草率,舅爷若白天忙,那就晚上安排家宴,就咱们自家人,便宜轻快,还请舅爷万勿推辞。” 这都是亲戚间礼尚往来的应有之礼,白荣信客气几句也就受了。 蒙庆云等他们说完话,才抹着眼泪道:“我舍不得舅舅。” 白荣信摸摸她的头发。 蒙庆云对卢氏道:“我送舅舅回住处吧。” 卢氏自然无不可,点头应允了。 蒙庆云便和白荣信一起出了乐寿堂,卢氏和蒙挚、王梓薇、蒙慧云便看着他们的背影。 蒙慧云突然感慨了一句:“元娘也怪可怜的。” 卢氏回过头来看她,见她身后的婢女还捧着那支海棠花,不由心中腹诽:你还说人家可怜,你自己才是个傻憨憨。 她是当家主母,整个蒙宅里外上下哪处没有她的人,陈二郎送花给蒙庆云,又被后者转送给蒙慧云的事情,早有下人偷偷告诉她了。 对陈二郎这种行径,她也很是不满,少不得回头要跟永康侯夫人投诉。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出了乐寿堂,蒙庆云和白荣信才意识到,原来竟然已经是夜里了。为了蒙津这事儿,大家竟连晚饭都错过了。 蒙庆云注意着经过的路,见此时四下无人,靠近了白荣信,低声道:“舅舅身边可有会武功的人手?” “嗯?”白荣信不明,“怎么突然问这个?” 蒙庆云道:“我心中有一个大逆不道的怀疑。” 白荣信站住脚,停在原地。 蒙庆云冲其他人摆手,婢女下人们心领神会,都各自散开了。 蒙庆云这才说道:“我怀疑父亲在沂南出事,未必是意外,恐怕是人为。” 白荣信眉毛吃惊地挑起。 “舅舅先别吃惊,听我细说。其一,母亲去世时我曾高烧三天,期间并非全无知觉,某次大娘子来看我,就曾在床前提到觊觎母亲嫁妆一事,她有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一个女孩子,父亲远在外地,母亲过世,生老病死,还不都在我的掌心里’。这已然反映出她对于夺取二房私产、掌控我生死的野心。这让我很奇怪,即便母亲去世,我还有父亲在,父亲还是官身,她如何就能为所欲为?” “其二,她派去给父亲报信的这位胡一枪,本职乃是护院,日常在马房当差,一贯是不必外出跑腿的,怎么这次突然将远赴莱州的差事交给这么一个人?我派人打听过,这胡一枪曾当过兵打过倭寇,武力出众,上过战场的人是不怕生死、最能下狠手的。” “其三,胡一枪方才在堂内陈述事情经过,言辞缜密,无一丝一毫的漏洞,就如同事先演练多次一般井井有条,这也不得不让我生疑。” 白荣信听她一条一条地分析下来,不由皱起了眉头:“你的这些疑惑,看上去是有些巧合,但并没有真凭实据,况且依你所说,若你父亲之事当真是人为,那岂不是大娘子主使?她一介女流,能有这样的胆子?” 蒙庆云道:“母亲尚在,她就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侵占挪用二房私产;又敢在外头放印子钱。舅舅也是生意场上的人,放印子钱的岂有良善之辈?为了逼人还债,使人倾家荡产、贩妻卖女的,都不是新鲜事。我家这位大娘子,就算手下真的出过人命,也不是没可能。” 资本从来都是肮脏血腥的,她前世身为跨国财阀继承人,对此最有体会。 白荣信虽然没有反驳,但看神色,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 蒙庆云眼珠一转,挽住他的胳膊,撒娇道:“好舅舅,这些怀疑如同在我心里扎了刺一般,不弄个水落石出,我就难以释怀。你就借我几个人手,将那胡一枪悄悄掳来盘问清楚。若当真只是我多心,那自然是最好。但反过来想,倘若我的怀疑是真,你我却懵懂无知毫无作为,等你走后,我面对的该是何等凶险的处境?” 白荣信神情一凛。 “不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防患未然,总是没错的。” 26、绑人 - 富贵骄女 - 陶苏 白荣信常年行商,走南闯北的,商场如战场,难免碰到一些涉险的事情,身边总要有得力的人手。他这次也带了惯用的几个长随,其中有两个原先是走镖的镖师,不仅武艺高强,还有丰富的江湖经验。 这两位,一个姓马,一个姓王,大家日常都称呼马三哥、王五哥。 马三和王五得了白荣信的吩咐,又受了蒙庆云的耳提面命,等到夜深,谯楼打过三更之后,便悄悄摸到了蒙宅后巷的胡家门外,四下无人,翻墙而入,悄无声息地摸到窗根底下。 刚把耳朵贴上去一听,便暗骂一声晦气,里头男女激战正酣。 胡一枪离家多日,正值壮年的男人,回来自然要跟妻子热切温存。一枝花貌美体嫩,惹得他多番鞭挞,三更天都还未罢休。 马三借着他们的举动掩盖,掏出一支细细的竹管,轻轻捅破窗户纸。 谁料想这么一点子动静,竟然惊动了里头的人,轻喝了一声“谁”。 马三顿时不敢动弹。 王五捏着鼻子,“喵喵”两声,同时手里弹出一颗小石子,飞出去落在墙头瓦上,咕噜一声滚落。 窗户里头便有个女声抱怨:“必是吴婆子家的猫又闹春了”。 就有个男声道:“她家的猫哪有你这般野。” 接着又是床板吱呀,细碎吟哦。 马三便将竹管重新凑到窗户纸的洞里,往里头吹了一道烟。 过得半盏茶功夫,轻轻叩了一声窗台,里头全无动静;再叩两声,依然死寂。 两人对视点头,用了点小手段撬开门,抹黑进去,不多时便扛了两个大麻袋出来。 夜黑风高,后巷里万籁俱寂。 两道人影扛着两个麻袋,贴着墙根一溜烟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蒙庆云很沉得住气,这一夜该睡则睡,跟往常一样的时辰起床,神清气爽。 她毕竟没有继承这具身体的记忆和情感,无论是白氏的过世,还是蒙津的遇难,那些惊吓和眼泪,都是名义上她这个身份应该表现出的态度。但从感情上来说,她并没有真正身为子女的焦虑担忧,更多的是对自身命运的探究和保护。 绿烟和浅草服侍她洗漱更衣,紫荆兴冲冲地过来禀报。 “马三哥一早过来了,元娘要不要见见?” 蒙庆云正对着镜子梳头,随口道:“他用过早饭了么?” 紫荆愣了一愣,道:“他是审问了一夜直接过来的,大约还未用过。” 蒙庆云道:“人家替咱们办事,怎么还能叫他挨饿。你去安排,请他先安安生生地吃早饭,若是累了,也安排房间让他休息。” 紫荆诱哄道:“那元娘不着急听他的结果吗?” 蒙庆云一面在梳妆盒里挑着珠钗耳环,一面道:“人都已经在手里了,不差这一刻半刻。”说着话又转而对绿烟道,“叫大厨房准备鸭头了吗?舅舅爱吃那个。” 绿烟笑道:“怎么敢忘记这个呢,放心好了。” 蒙庆云笑了笑,见紫荆还站在这里,疑惑道:“你怎么还没去?” 紫荆跺了跺脚:“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我才是自作多情呢。” 说着转头便跑了,给马三和王五安排饭食去。 蒙庆云看着她屁颠屁颠跑走,转过来莫名其妙道:“我看是她自己想听结果吧。” 绿烟和浅草都笑起来:“她就是急性子。” 洗漱更衣完毕,白荣信正好也就过来了。 甥舅两个仍然是一同用早饭,就跟上次一样。白荣信果然很喜欢吃鸭头,连吃了两个,辣得浑身冒汗,大叫过瘾。 蒙庆云道:“舅舅既然喜欢这个,我叫大厨房卤上一些,给舅舅带着路上吃吧。还有上蒋火腿、东阳香榧、浙白芍、延胡索、太白顶芽,请舅舅带去给外祖母、大舅、大舅母和二舅母,算我的一点孝心;另外还有一些木雕、竹编的小玩意儿,是给兄弟姊妹们把玩的。” “金华火腿出东阳,东阳火腿出上蒋”,上蒋火腿是金华火腿中品质最佳者;香榧是东阳特产,可日常食用,也可入药,浙白芍和延胡索更是地道药材;太白顶芽是当地东白山出产的名茶,也是自古以来的贡茶;另外东阳的木雕、竹编更是举国闻名。 白荣信感叹道:“我们元娘果然是长大了,如今这些迎来送往的事情,都做的有板有眼了。” 蒙庆云谦逊地微笑,亲戚之间走动,这些礼节自然是不能少的。 “不过,可惜你大病一场,连你二舅母早已过世的事情,也不记得了。” 白荣信的正妻董氏,在为他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过世了,如今他房中只有一个妾室。 “啊!”蒙庆云吃了一惊,非常抱歉地道,“是我的错。” 白荣信摆摆手,无心之失,他怎么会计较。 婢女们开始撤掉桌上吃剩的早饭,绿烟泡了一壶好茶过来。 紫荆又跑来问道:“舅爷、元娘,是否要召见马三哥?他已经吃过早饭了,等了好一会儿了呢。” 白荣信从绿烟手中接过茶盏,道:“叫他进来吧。” 蒙庆云摆摆手,让无关人等都退了下去,只剩下绿烟、浅草、紫荆和白荣信带来的一个长随在堂内。 很快,马三便进来了,给白荣信和蒙庆云行礼。他穿了一身圆袍,袍子角掖在腰带上,人高马大,皮肤黝黑,一脸精干。紫荆给他搬了一个宫凳,他大马金刀地坐了。 “那个胡一枪不愧是当过兵的汉子,嘴巴严,骨头也硬,刚开始我跟五哥审问了一个多时辰,他仍旧是原来那套说辞,别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白荣信道:“你们动手段了?” 马三道:“不过动了些拳脚,都是硬伤,几日便能好的。官人没发话,我们不敢上手段。” 白荣信点点头,白家都是正经做生意的良民,阴暗手段是尽量不用的。 “那后来呢?” 马三道:“后来我们就把他婆娘放在他隔壁屋子,用了些恐吓的小手段,那女子害怕地大叫,胡一枪这才稍微地露了点口风。” 白荣信呵呵:“原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马三也笑:“胡一枪三十多了,他婆娘比他小十几岁,老夫少妻,肯定是比寻常夫妻更疼爱的,况且那女子确实颇有几分姿色。”他嘿嘿地笑着。 他跟王五都是江湖草莽出身,虽然不曾打家劫舍,但市井人物嘛,说个荤话摸个女人屁股啥的,还是很稀松平常的。 当着蒙庆云这小姑娘的面,白荣信哪能容他放肆,严厉地瞪着他。马三也察觉到自己行为有点不妥,赶紧收敛神色,正襟危坐。 白荣信这才问道:“胡一枪招了什么?” 27、打草惊蛇 - 富贵骄女 - 陶苏 马三道:“他只说自己是听命办事,别的一概不知。” 白荣信皱眉:“这算什么!那二官人在沂州遇难的事呢?他说了什么?” “他说,二官人遇流民是真,被裹挟软禁也是真,沂河落水也是真……”马三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蒙庆云,“这一点他说用自己项上人头作保,确实亲眼看见二官人被推入沂河之中了。” 白荣信愈发不满:“他就只说了这么点东西?” 马三惭愧道:“我和五哥审问了一夜,这人确实骨头硬,一直紧闭嘴巴,只有在听到他婆娘惨叫的时候,才说了个听命办事,别的就不肯再说了。我跟五哥猜测,大约他看出我们没打算要他和婆娘的性命,所以还有所倚仗。不过——”他话锋一转,“若是官人发话,我跟五哥有的是手段叫他张口。” 白荣信尚未回答,蒙庆云先说道:“不着急。” 马三和白荣信便都看她。 蒙庆云道:“他能说出听命办事四个字,就已经证明这其中确有一些不可对人言的秘密。要么是心存侥幸,要么是有恃无恐,所以他还不肯说出全部事实。但不妨事,他不过是个小人物,没必要这么快就用狠辣手段。” 马三忍不住问道:“怎么说?” 蒙庆云对白荣信道:“父亲那边,既然确实是落入沂河了,那只有希望当地官府和转运司尽力搜救。至于胡一枪这边,先晾着,他虽然还有侥幸心理,但他的主子却未必沉得住气。” 白荣信道:“你是说……” 蒙庆云转头在绿玉、浅草和紫荆三个婢女脸上看了看,对紫荆一招手,紫荆被点中了,赶紧小快步过来。 “元娘要我做什么?”她脸上有种抑制不住的小兴奋。 蒙庆云觉得好笑,控制住表情,道:“你去跟崔妈妈说,后巷的胡一枪和一枝花失踪了。” 紫荆:“啊?就这么说吗?” 蒙庆云:“对,就说莫名其妙就失踪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也是道听途说,还想问问崔妈妈是否知情呢,她不是有好多老姐妹,对里里外外的八卦消息最熟悉的么。” 紫荆顿时反应过来了:“我知道了,崔妈妈嘴巴大,又爱跟人扯闲篇,她一说,这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消半日,都得传遍了。” 白荣信也明白了:“看似打草惊蛇,实则引蛇出洞?” 蒙庆云微笑点头。 白荣信再次刮目相看:“你外祖父果然有眼光,替你母亲嫁了个聪明男人,你这脑子必是继承了你父亲读书人的智慧。” 蒙庆云有点无语,舅舅你这话反过来不就是说我母亲脑子笨吗,她可是你亲妹子喂。 “可是……”白荣信皱起眉头,“你这招虽然制敌在明,却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发酵。我的行程已定,明日就要启程,不如我推迟几天……” 蒙庆云忙道:“不,此时敌明我暗,大娘子听说胡一枪夫妻失踪,第一时间必然要找人,并不能立刻就猜到是我们做的。但如果舅舅你借故逗留,说不定立刻就引起她的怀疑了。两军作战,敌情不明,自然疑神疑鬼,只有叫她慌张,叫她失了方寸,才有机会叫她露出马脚。所以,舅舅一定要按照既定的时间启程。” 白荣信道:“那胡一枪呢,他怎么安排?我若走了,你这边可有人手能够管制他?” 蒙庆云是个女孩子,身边也都是婢女仆妇,并没有什么得力的男丁可用。胡一枪有武艺在身,是个刺头子,况且若是她来看管,大不了也只能把人放置在蒙家这府邸内外的地界上,很容易就被卢氏给找出来。在她手上就是个烫手山芋。 她也觉得此事棘手,低头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道:“不如交给舅舅带走吧。” “嗯?”白荣信击掌一叫,“妙!” 把胡一枪和一枝花偷偷藏在白荣信的队伍里带走,神不知鬼不觉,这样一来,这两人的失踪愈发显得神秘,而且任凭卢氏掘地三尺,绝对找不出这两人来。而且白荣信此去荆湖,顺路要先回到歙县,正好将人存放在歙县,由白家看管,更加万无一失。 白荣信道:“这样,这两个人我带走,马三和王五我暂时留给你使用。留在府内容易惹大娘子怀疑,就叫他们在外面找个地方落脚。他二人跟随我多年,忠心耿耿,绝对可靠。” 蒙庆云道:“这样也好,我手下确实无人可用,有马三哥和王五哥在,也多一重保障。” 她说着起身,冲马三行了一礼。 马三受宠若惊,赶紧起身,他毕竟是个粗人,被这样一位娇小姐拜托,又局促又有点得意。紫荆看得好笑,噗嗤了一声,惹得马三多看她几眼。 白荣信和蒙庆云绑了胡一枪的目的,只是为了证实蒙津遇难一事是否有蹊跷,胡一枪虽然没招出什么实际证据,但从他透露的口风里,已然能看出确实事有蹊跷。至于他背后主使,最可能的自然就是大娘子卢氏。 蒙津那边,蒙家如今唯有祈祷和等消息。 卢氏这边,却很关键,蒙庆云想看看,她会使出什么手段。毕竟对卢氏来说,让蒙津出事一定不是最终目的。 于是,甥舅两个做好了约定,又推敲了一番,这才结束了这顿早饭。 白荣信在外面早有约会,生意场上的伙伴给他践行,安排了私家园林设宴请他。 蒙庆云则让婢女们对外说她伤心伤身,身子不爽利,又闭门谢客了。 卢氏那边知道了,也不过嘟囔一句:“真是娇气。” 罗妈妈就说:“也难免了,二官人出了那样的事,小姑娘家的,说不定在被窝里哭了一夜。” 卢氏道:“为这个哭一夜,往后的日子还有她哭的呢。” 罗妈妈有点不解:“大娘子就这么见不得她好?” 卢氏手里拿着一张单子正在看,随口道:“她哭不哭的,我是没功夫管。”抬手把单子甩了甩,“你瞅瞅,这就是永康侯府大儿媳进门时的嫁妆,刚打听来的。” 罗妈妈瞅一眼:“算是丰厚了。” 卢氏叹气:“这个小胡氏是永康侯夫人的族亲,没嫁过去的时候就很得她喜欢,进门之后,新婚三月就主持了侯府中馈,可见婆媳融洽。我们慧娘嫁过去,是二儿媳,本就比她这个长媳退后一射。若再没有像样的嫁妆傍身,在婆家岂能硬得起腰板来?” 罗妈妈附和道:“可不是呢,当年二娘子过来,不就为了在咱家有脸面,带了那许多嫁妆。” 卢氏长出一口气道:“所以嘛,我是家底薄,慧娘的嫁妆少不得要仰仗二房‘帮衬’了。” 罗妈妈就不敢说话了。所谓“帮衬”,自然就是挪用二房的钱财了,那么多财产,元娘一个人几辈子也用不完,给慧娘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主仆俩正在盘算,侍墨低头快步进了屋子,先看了下确认左右无人,才一脸凝重地道:“大娘子,胡一枪失踪了。” “什么?!” 28、慌张 - 富贵骄女 - 陶苏 “据说是吴婆子早上去敲胡一枪家的门,门上就挂着锁,然后一整天都没见过胡一枪和他老婆。到了傍晚,大家都开始议论,有人说是胡一枪带一枝花回娘家了,但卢家人说并没有见到女儿女婿;后来又有人说是胡一枪去莱州的时候,一枝花偷人了,胡一枪回来发现,杀了她和奸夫,自己逃了;也有说只杀了奸夫,带着一枝花跑了的……” 卢氏不耐烦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胡一枪去莱州是她安排的,一枝花这边她也一直派人盯着,若有偷人丑事早让她先发现了。 侍墨道:“这都是我听下面人说的。” 卢氏问道:“都是谁在说?” “厨房、采买、洒扫、针线、浆洗,各处的婆子婢女们,都在说呢,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先起的头。” 卢氏皱眉:“不是说吴婆子早上去叫门的吗?” 侍墨道:“我问过吴婆子,她一口否认,一早就来府里当差做活,根本没去过胡家。” 卢氏意识到事态不对劲了:“这么说,胡一枪和他婆娘,真的都失踪了?” “是,真的不见了,两个大活人,跟突然飞走了似的。” 卢氏心里一紧,忍不住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圈。 然后看着侍墨和罗妈妈。 “你们说,会不会,是胡一枪的事被发现了?” 胡一枪什么事?不就是去莱州的事。侍墨和罗妈妈是她心腹,这件事她们都是知道的;胡一枪的婆娘三天两头来闹脾气要钱,她们也是知道的。 “不会吧,这……这件事如此严密,况且没头没脑的,谁会对胡一枪产生怀疑呢?” 侍墨和罗妈妈都犹豫起来。 卢氏却越想越觉得害怕。 “不对,不对,胡一枪是有武艺在身的,当过兵杀过人,做事一贯严谨,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失踪?一枝花有没有偷人,别人不清楚,我们难道还不清楚?况且就算确有其事,那奸夫又是谁?这件事,有蹊跷,一定有蹊跷!” 她开始焦虑了,捂着脑门在原地转圈。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做的事再严密,若有人起了疑心,第一个就会先想到胡一枪头上。是不是有人绑架了他?连一枝花一起绑架了?” 侍墨和罗妈妈也紧张起来。 “若果然如此,谁会绑架他?” 卢氏似乎是想安定自己的心神,一面找椅子坐下,一面脑海中飞速地摸索着:“那要看是谁起了疑心,是老夫人?还是白荣信?或者……还有元娘?” 罗妈妈害怕地道:“若真有人起了疑心,真有人绑架了胡一枪,那岂不是很快就会查到大娘子你头上来?” 卢氏猛地一抬头:“难道只有我吗?你们都是共犯,一个也跑不掉!” “是是是。”侍墨看出她已经方寸大乱了,忙说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大娘子也先别害怕,冷静想想,就算胡一枪是被人绑架了,有人问出他在沂州做的事情,那又怎么样呢?” 卢氏脑子有点清楚起来了,一面整理思路一面说道:“胡一枪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害过二叔,是二叔自己半夜出去溜达,才会碰到流民作乱;胡一枪只是不经意地说出二叔的官员身份,流民才会挟持了他们;后面那些事情都是顺势发展,并不是胡一枪做了什么,他难道还能指挥得了沂州的官兵和乱民吗?” 她越说心里越定了:“即便在沂河里,是他将二叔撞落水,但他不是说了吗,当时乱民们本来就在争论是拿人质跟官府谈判还是直接将人抛进河里丢弃,局面乱糟糟,又是夜里,恐怕连在场的人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胡一枪做的事,本来就没有明证。我们做的事,就更加没有证据了。” “对对对,用不着惊慌,用不着惊慌。” 卢氏冷静下来,这才发现后脖子凉浸浸的,原来是出了一身白毛汗。 侍墨和罗妈妈的心也落会肚子里了,主仆三个都觉得有点脚软,各自找地方坐下,一时你看我、我看你。 罗妈妈犹豫道:“那胡一枪的事,咱们就不管了?” 卢氏已经找回底气了:“管!怎么能不管!要查,要找人!两个大活人,我不信真能飞了!立刻安排人手,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用不了半日的功夫,浣花阁这边就知道卢氏派了人手在到处搜查胡一枪的下落。 “果然是她。” 蒙庆云已经完全能够笃定了,蒙津遇难的事,跟卢氏绝对脱不了干系,否则胡一枪不过区区一个家仆,有什么必要这样大张旗鼓地找人,还如此急切。 绿烟和浅草正在替她更衣,晚上卢氏安排了家宴,给白荣信践行。 浅草弯腰替她系腰带,疑惑道:“咱们现在知道大娘子是主使了,但她为什么要害咱们官人呢?一家子的亲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绿烟一面替蒙庆云扣胸前的扣子,一面附和浅草:“而且,害死了二官人,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蒙庆云半仰着头,眼睛看着天花板,幽幽道:“这就要问大娘子了,是什么样的仇恨,让她要将亲人置于死地。害死了父亲,她又能得到什么。” 绿烟和浅草不约而同又想起了自家库房里那堆山填海一般的私产,对视了一眼。 更衣收拾完毕,蒙庆云吹一下刚修好的指甲。 “走吧,咱们去会会大娘子。” 主仆三人出了浣花阁,直往花园而来。 因为是家宴,卢氏安排在了花园的水榭之中。 卢氏、蒙挚、王梓薇、蒙慧云都早就来了,都正式打扮过,虽然因为白氏刚刚办完丧事,家中人还不好穿得鲜艳,但也个个都收拾得精致体面。 蒙庆云在门口遇到了刚从外头回来的白荣信,甥舅俩一起进了堂内。 大家见过礼,喝了一会儿茶,老夫人便在檀香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富春江鲥鱼、蜜汁金华火腿、东坡脯、南炒鳝、水晶脍鲤、栗子炖鸡、清炖甲鱼、千祥羊肉等等,八凉八热十六道菜,均是浙地名菜和雅溪小吃,另有八道鲜果甜品,酒是金华酒和家酿梅子酒。这顿家宴,卢氏还是很用心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的气氛都活跃起来了。 卢氏不经意地提起了话头:“说来好笑,我们府里的一户下人,两口子也不知招了什么神鬼,莫名其妙地竟失踪了。” 29、试探 - 富贵骄女 - 陶苏 其他人都没急着接话,蒙慧云先开口道:“是胡一枪家吗?我也听说了哎。” 卢氏没好气地瞥她一眼。 蒙庆云却顺杆爬地问:“听说了什么?” 蒙慧云没注意到自家母亲的眼神,兴致勃勃道:“你不知道么,下面人都在说呢,说胡一枪的妻子偷……嗯做了丑事,被他发现了,他就将那男人给杀了,然后带着他妻子跑了……” “快住嘴!”卢氏低喝,“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把这种事挂嘴上!这都是下头的人胡说八道,若真有这样的事,那个男人又是谁?都是些碎嘴的捕风捉影、以讹传讹。” 蒙慧云被教训了一顿,扁扁嘴不敢再说,只能低头吃菜。 蒙庆云却问道:“且不说什么原因,胡一枪和他妻子,真的失踪了?” 卢氏道:“是,真的不见了。”她把檀香回报的吴婆子发现胡家大门紧锁、两口子一整天没见人影的事说了一遍,“我原想着,未必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一个白天不见人罢了,许是外出了呢。不过既然外头都在议论,也不好不管,便叫了几个下人去找找。没想到四处都找不到人,问谁都说没见过,这就有些奇怪了,两个大活人,走过路过总会留下痕迹,难不成长翅膀飞了?”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蒙庆云和白荣信的神色。 蒙庆云一脸无辜道:“这么说,是有点奇怪。” 白荣信捏着酒盏嘬了一口黄酒,漫不经心道:“不过两个下人,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走亲戚去了。” “呵呵,说的也是。”甥舅俩都不接茬,卢氏干笑了一阵。 其他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像老夫人根本就没搭理这话题,只叫檀香再给她夹片火腿吃,檀香劝说火腿油腻少吃为妙,她还点不乐意。 卢氏低头吃着菜,盘算着怎么才能换个话锋再试探一下。 “大伯母还在为这事儿烦恼么?”蒙庆云突然又开口。 卢氏抬头看她。 蒙庆云道:“我想着,毕竟是咱们家里的下人,那胡一枪去了莱州一趟,也遭了罪,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也不该轻视。若是明日还找不到人,不如就报官吧。” 卢氏吃了一惊:“报官?” 蒙庆云道:“我年轻识浅,没当过家,不知道一般出了这样的事该怎么处置。”她转过身去问白荣信,“舅舅觉得呢,该不该报官?” 白荣信将酒盏往桌上一放:“不错,若真的无缘无故失踪,报官就是了。” 他对蒙挚道:“明儿若是还不见人,你写个条子,叫人拿去县衙一说,官府自会立案寻人。” 报官?! 卢氏一直把这件事想成是家里头的纠纷,家丑不外扬,总应该捂着的,没想到蒙庆云和白荣信居然要往外捅,难道真不是他们甥舅做的? 可是怎么能报官呢,官府既然立案,肯定就不是只帮忙找个人而已了,总要查个来龙去脉的,胡一枪到底怎么失踪的还不知道,万一真的扯出沂州的事情来怎么办?到时候事态就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卢氏立刻道:“倒也不必惊动官府,不过两个下人,先叫自家人找一找再说。” 白荣信当然无所谓。 蒙庆云也一副你是当家主母你说了算的架势。 甥舅俩都轻轻放过了这个话题。 卢氏暗暗松了一口气,直到宴席结束,也不敢再提这个话题了。 第二天一大早,白荣信便收拾好了行李,向蒙氏一家人辞行。 除了他自己带来的行李之外,还有辆大车土仪,一车是生意上的伙伴送的,一车是蒙庆云和卢氏分别准备的。每辆车上都是两只大箱子,能放个大活人进去那么大。 两个车夫分别是马三和王五,这两人是跟着他一起来的,卢氏也都记得他们。 卢氏、蒙挚和蒙庆云带着下人,出了捷报门外,穿过三座牌坊,直送到雁翅大照壁前。 白荣信转过身来道:“就送到这吧。等我回去了,跟你外祖母商议,你外祖母甚想你,说不定过一阵子派人来接你去歙县小住。”他对卢氏道,“大娘子,应该不会反对吧?” 卢氏忙道:“自然不会,老夫人想外孙女,人之常情嘛。” 白荣信哈哈一笑。 蒙庆云道:“那我等着外祖母和舅舅的信儿。” 白荣信点点头,回过身在一只大箱子重重拍了一下,对马三道:“走!” 最后跟卢氏等人挥手拜别,坐上马车,一行人扬长而去。 他这一走,卢氏只觉肩上一轻。 这白荣信是个人精,有他在一日,她便不敢松懈。 如今终于走了,她再回过头来看蒙庆云,便如同看一只待宰的小羔羊,可爱又可怜。 “大伯母看我做什么?” 蒙庆云眨着漂亮的大眼睛,无辜地问。 卢氏微微笑着:“没什么,快回去吧,你身子弱,别再吹风吹病了。” 蒙庆云抬起手感受了一下风速,道:“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还怕吹什么风。” 卢氏却没有再接她的话了,呵呵一笑,转身便穿过牌坊回府去了。 至于蒙挚,说是跟朋友有约,直接带了个随从出去访友了。 蒙庆云看着他们母子两个一人一边远去,对身边的浅草一招手,浅草便附耳过来。 “告诉马三哥,计划开始。” 她和白荣信早就已经约好,马三和王五会装作跟白荣信一起走了,半路离队,在东阳县城的醉仙居酒楼落脚,这家酒楼就是她母亲白氏的陪嫁之一。东阳县城跟蒙氏宅群只隔着一条雅溪,从慎雍堂去醉仙居,走路也不过两刻钟。 浅草上午去了醉仙居一趟,一个时辰后回来,拎着一只食盒,里面装着醉仙居的四样招牌点心,说是元娘嘴馋想吃,招摇过市地拿回浣花阁去了。紧跟着,蒙庆云就派了绣儿送了两样点心给老夫人,说是知道老夫人爱吃甜食,孝敬她老人家的。 这都是祖孙之间的日常互动,谁都觉得很平常。 结果到了第二天,就有县衙刑房的小吏过来登门造访,说是接到了蒙府人口失踪的报案,过来了解案情,把卢氏给气的半死。 谁去报的案?! 谁在背后搞的鬼?! 到底是谁?! 30、原来还有同谋 - 富贵骄女 - 陶苏 “何人报的案?” 县衙刑房的两个小吏被叫进前厅,卢氏坐在上头,冷冷地发问。 小吏甲说道:“自然是贵府的下人。” 卢氏:“胡说!我们府里从未派人报案。” 小吏甲:“可是那人自称府上,说是贵府失踪了一房下人,一男一女两口子。” 卢氏:“那人长什么模样?” 小吏甲:“中等身材,普通相貌,说的一口标准官话。” 卢氏:“那就不对了,我们府里的下人,大多带南方口音,没几个的官话是标准的。” 小吏甲和小吏乙面面相觑。 小吏甲:“这么说,是有人冒名顶替,假装贵府下人报案?” 卢氏:“必是如此了。你们县衙办事也太不严谨,阿猫阿狗说一句话就敢立案,难道都不核实身份的吗?” 小吏甲低头腹诽,你们蒙家是雅溪望族,东阳县乡绅之首,面子多大啊,随便来人说一句,我们就得屁颠屁颠过来,以往都是如此,若是来的慢了还要说我们不尊敬,今天倒反过来说我们不严谨了。 卢氏道:“既然是冒充的,你们就回去吧。” 小吏乙倒是心眼多一些,多问一句:“人是冒充的,那案子也是假的吗?贵府没有下人失踪?” “……”卢氏一时没立刻回答。 两个小吏对视一眼,原来案子倒有可能是真的。 卢氏道:“我们府里,是有两个下人不见了,不过也是前两天才发生的事,说不定只是走亲戚去了,我们自己找一找即可,不必劳动县衙。” 小吏甲还想说什么,小吏乙拉了他一把,抢先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叨扰了,回去就销了案,只当是有人恶作剧罢。” 卢氏垂着眼帘,用鼻孔“嗯”了一声,端起茶盏来。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小吏乙便拉着小吏甲赶紧退了出去。 小吏甲还嘟囔:“白跑一趟,连个茶水钱都没给。” 小吏乙:“行了吧,人家自己都说没事,我们何必自己找事,回去聊天打屁不好么。” 两人嘟嘟囔囔地离府而去。 没了外人,卢氏将茶盏往桌上一丢,对罗妈妈道:“一定是有人在搞鬼,先是掳走了胡一枪夫妇,现在又报官,显然是想顺着胡一枪往下追查。” 罗妈妈:“那怎么办?” 卢氏:“叫人备车,我们立刻去永康侯府。” 罗妈妈赶紧叫人套马车,主仆两个就这么匆匆忙忙地出门去了。 浣花阁这边,蒙庆云很快便得到了消息。 绿烟:“车马房的人说,大娘子和罗妈妈匆忙套了车,往永康侯府去了。” 蒙庆云眼神一闪:“怎么,这事儿难道还有永康侯夫人在掺和?” 她思索起来,永康侯夫人跟大娘子平日亲厚就算了,这种事怎么也有勾连?难不成这事儿还不仅仅是蒙府的家事? 卢氏的确是向永康侯夫人讨计策去了,一进内院便急吼吼地屏退下人,拉住了永康侯夫人的手。 “这可怎么办呀?” 永康侯夫人不动声色地将她按在椅子上坐了,抽出手来,道:“你别慌,咱们合计合计。” “必是有人对这件事起了怀疑,先是胡一枪失踪,然后又是冒充下人报官,不知玩的什么把戏,也不知道这背后搞鬼的到底是谁。”卢氏真是如坐针毡,这种敌暗我明的情况,真是让她如芒在背。 永康侯夫人却不似她这般着急:“不要自乱阵脚。就算有人怀疑,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你跟这件事有关系。” 卢氏:“可是胡一枪若真是被绑架的,迟早会招出来。” 永康侯夫人:“那又怎么样?蒙津是被乱民挟持的,也是被乱民推入沂河中的。胡一枪最多就是护主不力,连他都不算凶手,何况是你?” 卢氏:“话虽如此,我到底曾对胡一枪说过,让他见机行事……” 永康侯夫人打断她:“白纸黑字才能算证据,口说无凭,大可以说是胡一枪攀咬诬赖,或者说他是被屈打成招。” 卢氏:“话虽如此……”她心里还是不安。 永康侯夫人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道:“你最担心的,只怕并不是胡一枪将你招供出来,而是怕背后之人阻碍到你后面吞没二房私产的行动吧?” 她语气颇有点揶揄。 卢氏有点皱眉,不快地道:“若不是为了二房的产业,你我何必日夜筹谋,策划出这件大事?这会儿你怎么倒说起风凉话来了,难道只有我想要那些钱财吗?” 永康侯夫人凉凉地笑着:“可不是嘛,那些钱财自然只会落入你的掌中,于我可没有半分干系。” “你!”卢氏气极了,瞪大眼睛厉声呵斥,“慧娘嫁入你们府里,难道就不带嫁妆了?况且若不是你一直怂恿,我哪里会下这样的狠手?怎么,你是看事情有变,想抽身退步,保自己清白了?你别忘了,印子钱的事儿,你占的份子比我还多呢……” “好了好了,我就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永康侯夫人赶忙安抚她,“真是的,你我是什么交情,你若有难,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卢氏白她一眼,显然还未消气。 永康侯夫人一再地说好话赔小心,又各种安抚宽慰,说什么就算真有人抓住了证据和把柄,永康侯府也会做卢氏的背后靠山,大家见招拆招,水来土掩就是了。 好不容易把卢氏给劝了回去,永康侯夫人亲自送她出府。 等卢氏的马车走远了,永康侯夫人问身边的嬷嬷:“今儿是几日?” 嬷嬷:“三月廿十。” 永康侯夫人望着碧蓝碧蓝的天,微微一笑:“算日子,也该差不多了。” 她用手撩了一下鬓边垂落的一丝碎发,笑容变得有些诡秘。 卢氏坐着马车一路沉默着回到蒙宅,刚走到大翅壁,一人一骑从斜刺里冲过来,收势不及,眼看要撞上来了。驾车的车夫猛地一勒缰绳,试图将车往旁边斜带过去。然而终究是对方来速太快,不能完全避开,对方的马还是撞在了车辕上,顿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幸好大翅壁下面有石栏,将马车给挡住,只是歪倒,并没有横躺下。 车夫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将卢氏和罗妈妈从里头拽出来。两人都磕碰得不轻,哎哟哎哟地叫着,胳膊肩膀哪哪都疼,站到地上还觉得头晕眼花。 至于那个骑马的,连人带马都砸在了地上。那马口吐白沫,显然快累死了;那人则在马肚子底下挣扎,马身沉重,压得他满脸潮红,眼看着也是出气多进气少。 车夫也顾不得骂,叫了路边的行人帮忙,赶快抬马的抬马,拽人的拽人,好不容易把人从马肚子底下拖了出来。 罗妈妈看的真切,惊叫道:“那不是大官人身边的保成吗?” “嗯?”卢氏定睛一看,“真是他!” 罗妈妈:“他在汴京服侍大官人,怎么会突然跑回来?” 此时那保成也好不容易回过神,顾不得自己有没有骨折断腿,口里喊着“大娘子”,拨开人群爬行到卢氏脚下,一把拽住她的裙摆,放声大哭。 “大娘子,出事啦!春闱爆发舞弊大案,大官人……大官人被革职下狱了!” 31、晴天霹雳 - 富贵骄女 - 陶苏 离大翅壁不远的桥头,摆摊算卦的瞎子开始捏着手指头算,这蒙家今年莫非是命犯太岁流年不利?怎么一连死了两个人,还惹上牢狱之灾呢?他算了半天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卢氏不仅不知道所以然,她甚至已经水深火热了。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几日还在暗自庆祝,终于除掉了眼中钉拦路虎,百万钱产即将入觳,没想到今日一个晴天霹雳下来。 大官人蒙沛革职下狱! 这个噩耗真是宛如天塌地陷一般。 卢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里,又是怎么来到乐寿堂的。 那保成到底还是摔断了腿,身上也有多处磕伤,被下人用一张竹躺椅抬着进来。 檀香扶着老夫人从内室急匆匆地出来。 老夫人劈头便问:“沛儿在京里出事了?” 卢氏张了张口,喉咙仿佛被卡住了一般,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夫人视线落到了保成身上。 “保成?你何时回来的,你大官人呢?究竟发生了何事?” 保成坐在躺椅上,他身上多处磕伤,脸也破皮了,左腿还骨折,下人刚去请大夫,大夫还没来,他只能忍着浑身疼痛,向老夫人和卢氏禀告详情。 “今年春闱原定二月十五,但因汴京城开春之后爆发时疫,不得不延迟到三月初七,至初九日结束,十四日阅卷完毕,十五日放榜。谁知榜单一放,便有人公然控诉,声称中第举子中有人私通考官作弊,很快便由群起议论发展为聚众闹事,皇榜被砸,百人斗殴,当众踩死举子一人,踏伤数十。官家震怒,下令严查,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凡主考、同考、提调官员及涉案举子,全部软禁审问。到了十七日,吏部、礼部、翰林院属官已革职下狱五人,咱家大官人就在其中啊!” 保成在汴京是大官人蒙沛的心腹之人,出入结交的也都是达官贵人之家的门客管家之流,见识多,口才也好,因此说起这些政治时事条理非常分明。 他忍着疼痛好不容易说明白了事情,将额头磕在扶手上,痛哭流涕。 然而堂内一时却静悄悄的。 他不由抬起头来,结果一眼就看见老夫人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堂内一片哗然。 “老夫人!” “母亲!” 卢氏和檀香一左一右扑上去,老夫人像一根被锯倒的木头一样,砸在她们怀里。再往脸上一看,双眼紧闭,面无血色,嘴唇都紫了。 “啊……”檀香吓得浑身颤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是卢氏年纪大一些,经得住事,大叫:“大夫!快叫大夫!” “来了来了来了……” 赵大夫被下人带着,飞跑进来。 他原本是被请来给保成医治外伤和骨折的,结果刚进门就先碰到老夫人昏倒,当然就先将保成晾在一边了。 屋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人,手忙脚乱地将老夫人给抬到内室床上。 本来蒙沛革职下狱的噩耗就已经够吓人的了,老夫人这一倒下,更叫人惊恐,四处看去,每个人脸上都是六神无主的样子。 而蒙庆云、王梓薇和蒙慧云,也前后脚地来到了乐寿堂。她们都是陆续听到消息,从各自的院子里赶过来的。蒙挚因外出会友,暂时还没回来。 大约过了三刻钟的样子,赵大夫又是扎针又是灌药丸的,总算把老夫人给弄醒了。结果却见她眼神呆滞,口角歪斜,话都不能说了,右半边的身子都不能动了,勉强抬起胳膊来,右手也如同风干的鸡爪一般。 “这是卒中风之症。《肘后备急方》有言,‘卒中风,瘫、身体不自收、不能语、迷昧不知人。’老夫人是气血逆乱导致的经络不利,神机失用。”赵大夫给下了结论。 “啊?这,这该怎么治呢?” 赵大夫道:“卒中风之症并不鲜见,不同病症都有对应之方,我稍后便写下方子,照方吃药就是。只是中风一症,非短时日可治,只有慢慢调养,而且老夫人此后的衣食住行,也必须贴身照料,日夜都不能离人了。” “是。” 卢氏和檀香都抹着眼泪,等赵大夫开了药方,叫下人带着诊金和药钱,送他出去的同时也是跟着去抓药。 这时候,蒙挚才刚刚回来。他在酒楼里跟朋友喝酒,家里的下人出门去找他,他才知道父亲出事,扔下朋友就赶紧跑回来了。 卢氏一见到儿子,顿时忍不住眼泪,抓住了他的双手,哭道:“这可怎么办啊?你父亲下了大狱,老夫人又倒下了,我……呜呜呜……” 作为儿媳妇的王梓薇和作为女儿的蒙慧云也跟着拿帕子捂着脸,三个女人哭作一堆。 蒙庆云站得远一些,也不好说什么。 她反正不记得蒙沛,谈不上感情,只是也觉得倒霉,怎么家里头是流年不利么?先是她母亲过世,然后父亲又生死不知,现在连长房的伯父也莫名其妙卷入春闱舞弊案,革职下狱了。 蒙挚虽然是个男子,但从来都只会舞文弄墨呼朋唤友,喝酒应酬是会的,真正官场里的事一概没经历过,完全抓瞎了,加上又被几个女人哭得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才理出一点思路,追问保成。 “父亲下狱,可定了罪名?” 保成:“初步罪名是私通受贿,徇私舞弊。但因此次春闱舞弊案太过严重,除革职官员之外,涉案举子亦多达二十人,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均不敢轻易定案,眼下还在复审之中。大娘子、大郎,得想办法救救大官人啊!” 蒙挚:“救!当然要救!可是该找谁帮忙呢?” 卢氏哭了一阵,已经缓过来了,推开了王梓薇和蒙慧云,一面擦掉眼泪,一面说道:“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主审官都是谁?京里还有谁能够替咱们大官人求情的?” 保成哭诉:“京中与大官人交好的达官贵人,如今都深怕被牵扯进泥潭,各个只求自保,谁敢替大官人说话。若有可求之人,我何必日夜兼程跑回家来报信呢。” “啊……”卢氏和蒙挚都傻眼了。 32、能救人的来了 - 富贵骄女 - 陶苏 连续两天,卢氏和蒙挚都在为商量如何救蒙沛而奔波。 蒙氏的族老们都被请来慎雍堂商议,然而蒙沛本身就已经是蒙氏全族官位最高的人了,他犯了事,其他人官微言轻,又能帮上什么忙呢;蒙氏一族算得上南方文坛翘楚,在全国士林阶层也有一定的号召力,但此次春闱舞弊案的性质严重程度非同一般,涉及范围又广,士林中人有好多自己都撇不清;蒙氏在雅溪、在东阳,乃至金华府都算得上是名门望族,但在京都一地,影响力终究有限。 族老们闷头商量了大半天,茶水喝了七八轮,厕所跑了十几趟,终究还是没什么真正有用的办法。 卢氏和蒙挚又分头行事。 卢氏跑了一趟微山,回娘家向父亲卢正轲问计。然而卢正轲不过是微山书院的教授而已,高谈阔论绰绰有余,让他解决官场上的事,就力有不逮了。卢氏从娘家哭哭啼啼地回来。 蒙挚的遭遇比卢氏还不堪,到县里各个衙门、官绅处求助,居然全都吃了闭门羹。原来大家都已经听说了蒙沛犯的事,或者托病,或者声称外出,或者自惭人微言轻,都不肯登蒙氏的门。 母子俩各自回府的时候,天都黑了。 整座宅子愁云惨雾,连大厨房似乎也无心做事,晚饭的饭菜都大失水准。 “也不知咱们家是倒了什么霉,二官人生死不知,大官人又犯了事,这往后可该怎么办呀……”一向悲观的崔妈妈,说着话就掉起眼泪来。 蒙庆云正拿着一个话本随便看着,安慰她道:“妈妈别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这案子虽大,但即便坐实了罪名,像大伯这样的文官,不过也就是降职或者黜边,不会抄家灭族的。咱们蒙氏在雅溪根深叶大,祖上难道就没有遭过难?还不是照样过到了现在。” 崔妈妈:“话不是这么说,为官之道如逆水行舟,进一步多不容易啊,何况还是后退呢,一步退步步退,将来要再进,就更难了。” 蒙庆云挑眉:“哟!这话有水平,不像是妈妈能说出来的,哪儿听来的?” 崔妈妈好生羞恼:“我怎么就说不出这话了……” 浅草、紫荆、绣儿等人都偷笑起来。 这时,绿烟从外头匆匆进来,对蒙庆云道:“元娘,永康侯夫人来了。” “嗯?”蒙庆云放下书,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都已经黑透了,“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绿烟道:“不知道呢。就永康侯夫人一个人,只带了两个婆子,轻车简从,进了府就直接去大娘子那边了。” 蒙庆云便眯起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轻扣桌面。 “这位永康侯夫人,也太关心咱们家了,什么大事都有她的身影。” 永康侯夫人自然是很关心蒙家的,这会儿正坐在屋子里替卢氏出主意呢。 “我漏夜前来,就是怕你没了主张。” 卢氏刚哭了一场,眼睛红红的:“能问的人都问了,都说这案子是官家亲自盯着的,明令严查,谁也不敢求情。可是我家大官人一向为官清廉,我家又不是那穷苦的,哪里有受贿舞弊的必要,其中必定有冤情!” 永康侯夫人嗤笑:“你当真以为这只是收受贿赂的事情么?” 卢氏不明所以:“三法司定的罪名如此,不然还有什么说法?” “你真是妇人之见!” 永康侯夫人摆好了架子,一副准备好跟她促膝长谈的架势。 “这案子是否有冤情且不论,你且看如今下狱的几个,吏部钱侍郎,翰林院林学士、马学士,礼部张员外以及你家大官人,涉案人员多达数十,在案情尚未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为什么单这几人先革职下狱了?你就没看出,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 卢氏一脸茫然:“什么共同点?” 永康侯夫人嫌弃她不开窍:“我再说明白一些。翻过年,官家就六十了,这几年诸病缠身,今年开春还病了大半月,以至于把春闱都延迟了;然而宫中嫔妃无一有所出,官家膝下至今只有一个公主,以他的年纪,子嗣上基本是没指望了。所以近年来,朝堂上下屡次提议过继宗室子弟以充皇子,尤其以秦王府的六郎姜晏呼声最高。你家大官人,也是支持这一位的吧?” 卢氏这才有点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永康侯夫人:“下狱的这五位,都是跟秦王府走得近的。” 卢氏惊慌起来了:“这么说,这是官家……” 永康侯夫人:“结党营私这种事,历来是天子最为忌惮的,官家尚且在位,底下官员就忙着为下一任皇帝摇旗呐喊了,将他这个天子置于何处?何况这两年,秦王府一系也过于明目张胆了,官家出手打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这可怎么办呢?官家出手,那我家官人,还有活路吗?”卢氏这下是真的慌手慌脚了。 永康侯夫人看着她六神无主的模样,慢悠悠道:“若是没有活路,我又何必来呢。” 卢氏恍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道:“你有办法?!” 永康侯夫人:“我一介女流能有什么办法,只是有一条明路,可以指点于你。” “什么明路?” 永康侯夫人指了指山东方向:“鲁王府。” “鲁王府?” 永康侯夫人:“官家虽然恼恨秦王府一派结党营私,但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体,过继宗室子弟,是早晚的事,终究是要在各个王府宗室里面挑儿子的。他既然不喜欢秦王府的人,那自然喜欢别家府里的人。” 卢氏将信将疑:“那凭什么是鲁王府呢?” 永康侯夫人老神在在:“我也不知道凭什么是鲁王府,只知道翰林院的那位马学士,走了鲁王府的门路,已经从大狱里出来了。” 卢氏惊愕地站起来:“啊?当真?!” 永康侯夫人拿了茶盏装腔作势地嘬了一口:“这种事,我怎么好说假话。你随便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卢氏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两只手绞在一起:“若鲁王府真能救我家大官人出狱,那自然是好的。可,可我们家与鲁王府素无往来,怎么才能求助到他门上呢?” 永康侯夫人将茶盏轻轻放下,笑眯眯道:“所以,我这不是来了么。” 卢氏顿时惊喜:“你有门路?” 33、拿你家姑娘来换 - 富贵骄女 - 陶苏 “鲁王一向欣赏你家大官人的,只是你家大官人一心跟秦王府交好,鲁王府也就不好亲近。秦王府虽有个六郎姜晏,鲁王府却也有个三郎姜旸,大家都是宗室子弟,谁也不比谁占先。你家大官人若能支持鲁王府家的三郎,鲁王府又岂会不肯在此时拉你们家一把呢。” 永康侯夫人声音和缓,循循善诱。 卢氏却犹豫了起来:“这种官场上的大事,我是做不了主的。难道我说一句支持鲁王府,鲁王就能信了?” 永康侯夫人:“所以,就需要你们表表诚心了。” 卢氏:“怎么表诚心?” 永康侯夫人用手肘撑着茶几桌面,靠过去轻声道:“若是你家和鲁王府联上姻,不就实实在在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了?” 卢氏吃了一惊:“联姻?” 永康侯夫人抽回身体,微笑:“鲁王说了,愿意为他家三郎求娶你家的姑娘。” 卢氏:“娶我家姑娘?慧娘?” 永康侯夫人的脸顿时一臭:“你昏头了?慧娘不是说定给我家二郎了吗?怎么,你想一女许两家啊?” 卢氏立刻否认:“当然不是。那……你是想要元娘?” 蒙家的女孩子就两个,不是蒙慧云,那自然就是蒙庆云了。 永康侯夫人:“自然是元娘。鲁王说了,若你家元娘能给他家三郎做侧室,他可保你家大官人平安无忧。” 卢氏看着她,像是在消化内心受到的冲击,同时也是在脑海里快速地盘算这整件事情,慢慢地脑子就越来越清楚了,脸色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冷。 “我想起来了,你有个妹妹,就是鲁王的侧妃。你们永康侯府,早就是鲁王府的拥趸了吧。你一直跟我交好,什么好事坏事都拉着我一起做,恐怕早就算计上我们蒙家了。” 永康侯夫人被她说破了,脸上不过微微变色,一瞬间便又恢复了镇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世上自然没有无缘无故的朋友。你们蒙家是南方士林翘楚,你家大官人也算得上文坛领袖,秦王府六郎呼声如此之高,你家大官人功劳不小。如此人才,鲁王府若能得之,岂有不看重之礼。况且,你家大官人为秦王府摇旗呐喊这么几年,不说他耗费的精力,光是你手里流出去的钱财,怕不下十万,结果呢?如今你家大官人下狱,他秦王府做了什么?还不是明哲保身,做了缩头乌龟;搞不好还要弃车保帅,忘恩负义呢。此时不另投明主,更待何时?” 话虽然直了些,但这个理,卢氏无法辩驳。 但她还有一个疑问:“既然你们早就在谋算我们蒙家,为何不直接提议将慧娘嫁入鲁王府,反倒选了元娘?这不是舍近求远吗?慧娘才是我家官人的亲女儿呀。” 永康侯夫人低头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表情,不无尴尬地道:“说句大实话,你别难过。谁叫你们家慧娘没个有钱的外祖家呢。” “什么?!” 卢氏愣了愣,猛地站起来:“所以你们看中的不止是我们蒙家,还有白家?!” 永康侯夫人:“歙县白家乃江南首富,自古行大事,一要有权,二要有钱,这是至理名言。” 卢氏捂住胸口,气得一起一伏的,又恼火又羞臊:“好好好!你们看不上我们卢家,我还看不上什么鲁王府呢!还侧室?不就是个贵妾吗?呸!” 永康侯夫人黑着脸站起来:“我劝你说话过过脑子,如今全朝堂上下,能救蒙沛的只有鲁王府,你意气用事不要紧,只怕你家大官人不日就要丢了性命!” “你!!!” 卢氏捂着胸口往后仰倒,幸亏罗妈妈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卢氏抱住了她就哭起来:“天底下居然有这样假惺惺的朋友,我真是瞎了眼,错把鱼目当珍珠呜呜呜……” 卢氏确实是气得要命,她一直把永康侯夫人当做最好的闺阁朋友,结果对方却一直对她别有用心。如今还用蒙沛的性命和前途来拿捏蒙家,要蒙家的女儿去给人做妾。蒙家是什么人家,世代官宦,名门望族,嫡支嫡女,就是做王爷正妃也是够得上的。若是把蒙家女儿送给人家做妾,她作为住持中馈的大娘子以及第一顺位的监护人大伯母,还不被人骂的狗血淋头。 况且最叫她难堪生气的,对方要蒙庆云就罢了,理由居然是嫌弃她卢家清贫没有势力。 真是打她一巴掌不够,还要往她嘴里塞苍蝇一般恶心。 罗妈妈安慰她:“大娘子冷静点,大官人的性命要紧啊。” 永康侯夫人倒是懂得收放自如的技巧,也不逼迫,总要让对方先把情绪发泄发泄的。她既然替鲁王府来做这个中间人,自然早就做好了被痛骂的心理准备。 卢氏哭了一会儿,到底还有大事当前,慢慢地变成了小声的抽泣。 永康侯夫人这才说道:“你也不必委屈,难道你舍得让你家慧娘去做妾?鲁王府也不是故意糟践你们蒙家,实在是他家的三郎姜旸,早就已经定好了正妻,前枢密使卢相公的嫡孙女。你们家元娘虽然是蒙氏嫡女,毕竟母亲是商贾之家出身,比起卢家姑娘,还是要次一等的。” 卢氏意难平道:“如今二房等于是父母双亡,我这个做大伯母的,若是把侄女送给别人作妾,岂不被人戳脊梁骨,少不得安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头,以后还怎么在族里立足?” 永康侯夫人:“如今还能让你考虑名声这些小事?你家大官人的性命和前途,可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这话堵得卢氏一句也反驳不了。 她思前想后半天,终于犹犹豫豫为难地说道:“可是,元娘还在热孝中呢……” 再怎么刻薄,也不能逼着人家热孝期间嫁人吧,若真这么做了,她卢氏的名声也就臭大街了,再也别想洗白。 这就是松口了! 永康侯夫人神秘笑道:“你放心,我们早就想好法子了。” 她附耳过去,在卢氏耳边轻声细语了一阵,卢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唏嘘道:“你们真是机关算尽。” 只要大事能成,这点子阴阳怪气,永康侯夫人犯不着计较。 “放心吧,最多三日,你家大官人的事,便会有转机了。今后若成就大事,你们蒙家就是皇亲国戚,有的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34、白家来人 - 富贵骄女 - 陶苏 自从蒙沛犯事的消息传开,蒙府大门紧闭,府外众说纷纭,府内愁云惨雾。 老夫人半身不遂,只能整天躺在床上,事事都要依赖婢女们服侍。本来她的一应日常起居,都是由檀香管理,如今更是半步也离不开了。 赵大夫隔三差五来看诊随访,也没有什么明显起色。 卢氏和蒙挚天天在外面奔波,想尽办法,寻找门路,想为蒙沛脱罪说情,却总是无功而返。 至于蒙庆云、蒙慧云、王梓薇这些年轻的姑娘媳妇,自然就更没有办法了,每日里不过安安分分地宅在家里,不敢给长辈们添麻烦罢了。本来正好是清明谷雨期间,往年都有别家的千金贵女邀请蒙家姑娘们赏花、饮茶,因都知道蒙家家中多事,也都不好下帖子打扰。 浣花阁中,蒙庆云正被婢女们指使得团团转。 绿烟、浅草等人,说是趁着这几天晴朗,把略厚一些的春衫都收拾收拾,把大衣柜腾一腾好换季,不然再过上半个月,江南就该进入雨季了。又因为蒙庆云如今守孝,过去一些鲜嫩亮丽的衣裳不好再穿,便又叫了绣娘来量体裁衣,做新衣裳。 活儿倒是不用蒙庆云干,但事事又都离不了她,她也莫名其妙地显得很忙碌。 崔妈妈进来就正好看见满屋子都是布料衣衫的大排场,不由说道:“你们也忒心大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有心情做衣裳?” 紫荆最是心直口快:“我们这些女孩子又帮不上忙,算着日子雨季就快来了,雨季一过天就该热了,再不做一些新衣裳,元娘到时候穿什么?” 蒙庆云随手拿起一匹黛蓝色的面料,对崔妈妈道:“这料子颜色沉,我不爱穿,给妈妈做件衣裳吧。” 崔妈妈嘴里说:“哎哟这么好的料子,我哪里配穿。”手却已经伸过来抚摸起料子。 绣娘便趁机过来给她量尺寸,崔妈妈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几个婢女都捂嘴偷笑。 “元娘,罗妈妈来了。” 小婢女在门口禀告了一声,罗妈妈果然就走了进来。 “哟!这是做什么呢?” 屋子里众人抬头看她一眼,各自继续忙碌。 蒙庆云最闲,正坐在桌子边上喝茶,回应道:“说要替我做一些素净的衣裳,孝期里穿。妈妈怎么过来了?” 罗妈妈道:“是该做一些新衣裳,正好出门穿。” “出门?” 罗妈妈道:“我就是来告知元娘的,白家来人了,带来了你外祖母的书信,说是想念外孙女,派人来接你去歙县小住。” 蒙庆云有点惊讶:“当真?” 罗妈妈:“这还能有假?白舅爷走的时候不是提过的嘛,想来白家老夫人必是想你想得狠了,白舅爷才回去,就派人来接你了。” 白荣信走的时候的确是当众说过这话的,虽然惊喜,倒也不意外。 蒙庆云问:“来的是谁?” 罗妈妈:“是白家的一个管事,如今正在大娘子跟前呢,大娘子叫我来请元娘过去。” 蒙庆云便叫绿烟、浅草先把手头的事情交给其他婢女,跟着她,随罗妈妈一起去卢氏那边。 到了卢氏的院子,果然见正厅里卢氏正在接待一个中年男子。 蒙庆云等人一进去,这男子就站起来,等蒙庆云给卢氏行礼之后,便向她施礼。 “见过姑娘。” 蒙庆云见他身量中等,衣着体面,眉宇之间既精干又顺从,一副高门大户出来的得体模样,先摆手请起,然后问道:“怎么称呼您?” “不敢,小人是白家的管事,姓季。” “季管事。” 蒙庆云走到他对面的玫瑰椅上落座。 卢氏向她示意手里的一封书信:“这是季管事带来的,你舅舅的书信。” 罗妈妈接过书信,递给蒙庆云。 蒙庆云接过来看了,她见过白荣信的字,白氏也留存有很多跟母家来往的书信,大部分也都是白荣信写的,所以笔迹还是认得的。 信上写了,白荣信回到歙县之后,先向老夫人和家里人通报了白氏的丧事办得很顺利,然后把蒙庆云托他带去的礼物分给了大家,大家问起她的情况,白荣信简单说了跟卢氏之间的龃龉,同时还有蒙津遇难的消息。白家人自然非常担忧,白老夫人怜惜外孙女,立刻便要安排人来雅溪接她。白大舅本来就在外巡店,无法前来;白二舅也是定了要去荆湖的,也来不了,所以最后是季管事接了这个差事。 蒙庆云看完了信,对季管事道:“外祖母身体如何?” 季管事:“老夫人先前悲痛了一阵子,幸而一向硬朗,调养了几日也就好了,只是十分担心姑娘。我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大娘子便已经着手替姑娘收拾院子、分配婢仆。家里的长辈和兄弟姊妹们,都盼着姑娘去歙县呢。” 蒙庆云便看着卢氏。 卢氏道:“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我也照管不到你。你母亲才过世,父亲又下落不明,想来你也免不了悲痛伤心。你外祖家兄弟姊妹多,比咱们家热闹,你去住一阵子,也能散散心,免得终日里郁郁寡欢。既然你外祖母想你,你就不必耽搁,这几日便叫人收拾行李,趁着雨季未到,赶紧启程吧。” 蒙庆云立刻应了是。 绿烟、浅草也都高兴了起来。 自从跟大娘子撕破脸,折腾了那么一出,她们浣花阁的人便时常受到挤兑冷落。再加上二房没了主母,二官人生死不明,长房大官人犯事下狱,老夫人中风卧病,家里头都人心惶惶的,每天都跟头上压着乌云一般,若能换个环境,也能换个气象。 蒙庆云自然也乐意去歙县。 本来她是计划用胡一枪的事引蛇出洞,要卢氏露出马脚,好顺藤摸瓜,追查父亲蒙津遇难一事。偏偏横岔出大伯父蒙沛卷入春闱舞弊案一事,全家上下都为如何营救而奔忙,她的事暂时也就查不下去了。 反正胡一枪被白荣信带去了歙县,说不定已经问出了新口供来,她正好过去问问。 于是乎,浣花阁上下都开始为去歙县而忙碌起来。 35、不多,三两万吧 - 富贵骄女 - 陶苏 “衣裳鞋袜,胭脂水粉,日常器具,文房四宝……” 绿烟正带着大伙儿一样样清点行李。蒙庆云这次去歙县,既然说是小住,不说一年半载,三五个月总是要的,这就得把东西都带齐全了。 崔妈妈则拉着蒙庆云的手,委屈道:“你头一次出远门,我怎么能不跟着呢?” 蒙庆云谆谆劝说:“好妈妈,咱家如今什么情形,你也是知道的。咱们二房已经没了主母,父亲又生死不明,老夫人又倒下了。大娘子对咱们二房一贯虎视眈眈,先前仗着有舅舅做主,咱们才吓唬了她,叫她签了借据。如今我要出门,若没有人在家留守,怕是库房都要被她搬空了。你是最经过事的老人了,有你在家看着,我才能放心呀。” 崔妈妈却很有自知之明:“我是最没用的,我能做什么呀。” 蒙庆云笑起来:“你怎么没用?你有用着呢。这府里上上下下什么人你不认识?若有个陌生面孔,你准能一眼认出。而且你的耳报神也多,家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鸡毛蒜皮,你都能从那些婆子嘴里知道。再者说,我也不是只留你一个人在家,还有绿烟呢。” 崔妈妈吃惊:“绿烟可是最得力的,你连她也不带?” 蒙庆云:“就是因为她最得力,最知道咱们房里的底细,又最镇得住下人,才叫她留下。” 绿烟那边听见了,走过来道:“这事儿元娘同我已经商量过了。这次去歙县,元娘带着浅草、紫荆、绣儿就是了,浅草细心,紫荆胆大,绣儿年纪虽小,却很机灵,三个人贴身照顾就够了。另外再带上四个婆子便于同外人打交道,再配两个小厮、两个长随,怎么也够了。张三哥和王五哥也会想法子混进队伍里,一路上就能保护元娘。” “反倒是咱们留在家里,更需要谨慎提防,库房里头堆山填海的,可别趁机被人搬走才好,这可都是咱们元娘的立身之本了。” 蒙庆云道:“对呀,妈妈你和绿烟才是责任重大呢。” 崔妈妈被她们说服了,只能答应下来,蒙庆云便叫她再去盯一盯浅草她们收拾的行李,说是老人家经验更丰富。 崔妈妈便很好哄地去了。 这头,绿烟便又跟蒙庆云开始商量:“行李随从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元娘若是没有什么要添加嘱咐的,我就安排她们开始装箱。这次出门,元娘预备带多少银钱?” 蒙庆云道:“这事儿我正好盘算过了。母亲带来的嫁妆银子实在很多,放在库房里头着实显眼,不如趁这次出门,将一些金银都换成银票,一来便于携带,二来放在钱庄的银库里,大娘子就是想打主意也没办法。” 那么说起来,也就是汇通天下的德隆钱庄最可靠了,百年老字号,童叟无欺,信誉举国第一。 “那得去钱庄,出门用车马,得向大娘子请示的。”绿烟有点担心。 蒙庆云倒是很轻松:“那就请示呗,我们运的是自己的钱,不偷不抢,她还能不同意?你只跟她说的含糊些,就说我们不只是去钱庄换钱,还要采买一些日用的杂货,以及给白家送的土仪,所以要多用几辆车。” 绿烟想了想:“是。” 她这就放下手头的事情,直接往卢氏的院子去了。 卢氏这边刚收到汴京的信。 春闱舞弊案有了新进展,蒙沛被指控的收受贿赂一罪,经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反复勘察审问,怀疑是伪证诬陷。虽然蒙沛暂时还在收押之中,但已经有翻案迹象了。 “菩萨保佑!谢天谢地!” 罗妈妈双手合十冲满天神佛胡乱祷告,欢喜地道:“鲁王府果然厉害,侯夫人说两天有回音,居然真的就有回音。” 卢氏低头念了两声阿弥陀佛,睁开眼,幽幽说道:“他们的确厉害,从汴京到咱们东阳,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需得三四日功夫,才能传信过来。两天之内,又要翻案,又要传信,他们是神仙不成?” 罗妈妈惊恐道:“什么意思?” 卢氏:“他们算定了,我为了官人的性命前程,除了答应他们的条件,别无选择。只怕在永康侯夫人来找我之前,他们就已经插手此案,为官人开脱,所以才能在两天之内就把案情的最新消息传到咱们手里。真是好心机,好盘算。” 罗妈妈:“照这意思,咱们是被骗了?既然大官人早就已经脱罪,那根本没必要再答应他们嘛。” 卢氏冷笑:“哪有这样的好事!他们既然能给官人脱罪,自然也能再把案子翻回去,把他的罪名给坐实。死生,都在他们一念之间罢了。” 罗妈妈越想越觉得对方深不可测,都不敢说话了。 “大娘子,绿烟过来了。” 外头婆子的通报,让卢氏和罗妈妈回过神来,手脚麻利地把信给收好。 绿烟进来,惯例行礼。 “禀大娘子,我们元娘想出门,叫我来请示大娘子,想用家里的车马。” 卢氏皱眉:“出门做什么?” “这不是要去歙县嘛,元娘这一去怎么也得三五个月的光景,要收拾的行李不少,想添些日用杂货,还要采买送给白家的土仪,另外还得去一趟钱庄,换些银票好携带。” 绿烟说的理直气壮,又云淡风轻。 卢氏道:“那就去吧,我会叫人支会车马房的。” “是。” 绿烟行了礼,就退了出去。 但等过了一盏茶功夫,卢氏想想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对罗妈妈道:“你去看看,元娘那边怎么出门的。” “是。” 罗妈妈便去了车马房。 结果都不用到车马房,到了二门外,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惊了。 只见五辆大车一字排开,二三十号下人,两人一组,抬着一个一个的红木箱子,如蚂蚁搬家一般蜿蜒一长串,往大车上放。旁边还有好些个婢女婆子在围观看热闹,啧啧有声地议论。 “这,这是做什么?” 正在指挥搬运队伍的紫荆,回过头来,对她大大咧咧说道:“搬银子呀!” 罗妈妈:“这得多少银子?!” 紫荆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这能有多少,也就三两万吧。” 她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罗妈妈却只觉得牙花子都疼了。 三两万?谁家女孩子出个门,要带三两万银子?你要买山买地去啊? 36、说好的三两万呢 - 富贵骄女 - 陶苏 紫荆口气大也不是没来由的,盘点库房的时候,见了那么多钱财物件,成箱成箱的金子银子,白花花、金灿灿,如今再看眼前这十来只箱子,可不就稀松平常了。 罗妈妈道:“怎么好带这么多银子出去?这得问过大娘子的!” 紫荆莫名其妙:“我们不是请示过大娘子了吗?大娘子同意了的呀。再者说,这些钱都是我们二房的,自家用自家的钱,大娘子也要管啊?手也太长了。” 罗妈妈:“哎你……” 她话没说话,绣儿远远地冲紫荆这边喊:“箱子都已经装好了,元娘叫你快上车呢!” “来了!” 紫荆横了一眼罗妈妈,留给她一个白眼,转身便走。 罗妈妈就眼睁睁看着她们主仆坐了马车,带着一溜儿装箱的打车,扬长而去。 她甩着袖子,气呼呼地回到卢氏院子里,报告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卢氏面无表情地听了,冷哼一声:“她倒警醒,是怕去了歙县之后,我将她库房给搬空吧。可惜她再做一百件未雨绸缪的事,也是无用。等她进了鲁王府,家里的一针一线、一草一木还不都在我掌心里握着!” 罗妈妈:“就是嘛!” 不过卢氏也没什么可得意的,永康侯夫人说的很清楚,鲁王府要蒙庆云,就是同时看上她背后的蒙家和白家,要蒙家的权利和声望,也要白家的财富,只怕她手上吞再多银子,最后也要被鲁王府给搜刮走。 狗苟蝇营这么久,都是为别人做嫁衣。一想到这些,竟有些心灰意冷起来。 蒙庆云主仆浩浩荡荡出了蒙宅,一路招摇过市进了县城。 沿路的市民们少不得要看热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凑上来打听,蒙家的仆役居然也不隐瞒,直说是去钱庄存钱。 纸币的使用并不是新鲜事,也不是本朝首创。现如今,市面上流通的纸币虽然五花八门,但最主流的还是交子和银票。交子是官方发行的,银票则是民间钱庄银号发行。原本交子和银票都是百姓认可信赖的纸钱,只是前几十年官家数次兴兵伐国,为筹措军费连续多印交子,导致交子连年贬值,曾一度被百姓拒用。近几年因局势平稳、国泰民安,交子信用稳定,百姓们倒也能日常使用了。 而相比于交子,银票反倒是商家最爱用的,这也缘于银票的发端,最初就是因为大宗交易的不便,所以有信用的大商家之间相互约定产生了异地汇兑的“关子”业务,渐渐变成了常规贸易方式,后来就产生了诸多钱庄,而德隆钱庄因东家财大势大、经营有方、信用坚挺,最终成为本朝首屈一指的大钱庄,汇通天下。 所以蒙家人说去存钱,也不过是老百姓日常金融业务之一,并不稀奇。只是一次性存这许多金银,比较扎眼。 “我想起来了,蒙家刚刚过世的那位二娘子,当年嫁过来的时候那真是十里红妆,光是压箱银子就有好几十箱,如今都留给女儿了,怪不得有这许多钱呢。” “哟,我嫁过来的晚,那位二娘子是哪家千金,竟如此豪富?” “江南首富白家没听过?” 坊市街道上的男女老少们,果然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 马车里的蒙庆云和婢女们,少不得也听到了这些声音。 浅草道:“元娘是不是故意的?” 蒙庆云正饶有兴趣地撩着窗帘一角,观察外面的街市,闻言侧过头来:“怎么说?” 浅草:“元娘故意这样招摇过市,是不是有意让百姓们都知道,你就是有钱。” 紫荆听得不解,疑惑道:“老话说,财不露白。咱们以前没有招摇,大娘子都要眼红,要从咱们手里抢钱;怎么这会儿反倒还故意搞得人尽皆知呢?” 蒙庆云笑起来:“咱们把有钱这件事,放在光天化日底下,大家都看得到,这时若有人敢伸手来拿,自然这只手,大家也都看得到。” 浅草略一思索,就恍然大悟了:“是了,一味捂着,可能就烂在了家里;大大方方亮出来,想抢的人反倒要好好掂量掂量。” 连绿烟都说浅草最仔细,看看紫荆和绣儿,一个胆子大没心没肺,一个年纪小见识不够,果然也就只有她能想到这些。 东阳县城不算大,不多会儿就到了德隆钱庄。 钱庄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早早地打开了侧门。 蒙庆云吩咐,装了银箱子的打车直接从侧门进入,她自己则带着三个婢女,在钱庄大门外下了车。 早有德隆钱庄的掌柜过来接待了。 蒙庆云毕竟是官绅贵女,虽说如今民风开放,年轻女子上街抛头露面的比比皆是,浅草依然还是给她戴了一顶轻纱帷帽。即便见不到脸,只看她身姿曼妙,周围人便已经觉得风采逼人了。 蒙庆云抬起头,透过轻纱看了看“德隆钱庄”的鎏金大招牌,低下头左右扫视,这钱庄果然气象大,六间门面,敞亮宽阔。再看旁边挨着的三间门面,店名写着“德隆质库”。 她便笑道:“那也是你家的?” 掌柜的忙应道:“是,凡我家钱庄开设处,必有质库。” 质库其实就是典当行,在古代,典当行很多时候也有金融兑换功能,德隆钱庄既然开了钱庄,再开个质库也是顺手的事,很有商业头脑。 蒙庆云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带人跟着掌柜进去了。 她这次带的十口箱子,其实有一部分是金子,金子一万两,银子两万两,折合银票共计十七万两有余。蒙庆云便让掌柜开了银票十七万,剩下的零头换成了铜钱,五十贯,每贯一千钱。百姓们日常花费还是用的铜钱,除非大宗交易,一般都是拿着散钱或碎银买吃买喝。 十七万两银子,虽然是普通百姓十辈子也未必赚得到的巨款,但对于德隆钱庄来说,也不过是金额较大的普通业务罢了。 当然,罗妈妈那头要是知道了,少不得要跳脚咋呼,说好的三两万呢?信了你的邪! 存兑过程很顺利,钱庄的掌柜、伙计业务熟练,前后不过花费了三刻钟,便都结算清楚了。十只箱子的金银,最终换成了一箱铜钱,以及一叠银票。 空箱子自然要装回车上带回家的,不过蒙庆云并不着急,她们还得上街逛逛,采买些日常用品和土仪呢。 37、买花泡妞 - 富贵骄女 - 陶苏 出门之前,蒙庆云听了崔妈妈、绿烟等人的建议,定了金华火腿、西湖龙井、义乌蜜枣、绍兴黄酒四色土仪;另外再采买一些点心小吃胭脂水粉的,也就尽够了。 蒙庆云却也不急着采办东西,带着浅草、紫荆、绣儿,慢悠悠地逛起县城来。 德隆钱庄本就处于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临街两边都是店铺门面,酒楼饭庄,粮行布行,首饰古玩,杂货日用,各种各样的店铺应有尽有,店铺外头都挂着幌子,街面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蒙庆云充满了好奇,逢店必进,到了粮行,打听米价;到了布行,打听布价;到了杂货铺,连油盐酱醋也要问问价。 紫荆忍不住吐槽:“元娘怎么跟个三岁孩子似的,什么都要问?” 蒙庆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不是烧坏脑子了嘛,连人都认不得,何况这些民生物价,自然都要问问的。” 紫荆:“可是照咱们这个逛法,只怕天黑也买不齐东西。” 蒙庆云:“放心,我也不至于把整个县城都逛过来。” 她也就是把老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物价都打听了一遍,然后便带着人陆续采买了火腿、茶叶、蜜枣和黄酒,她们买的量大,浅草告诉他们指定的地方,蒙家的大车都在那儿停着呢,老板自会安排伙计送货过去。 采办完毕,从店铺出来,蒙庆云对浅草道:“你去找马三哥,告诉他们启程日期,然后在雅溪桥头等我们。” “是。”浅草默默脱离队伍,自去找王五和马三。 蒙庆云则站在店铺门前的台阶上,抬头看看天色,只见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真叫人通身舒爽。 “姑娘,买个花吧。” 嗯? 她低下头,见台阶下一个老妪,挎着一个竹篮,里头垫着蓝花布,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串一串的茉莉花。老妪包着头发,身上的衣裳虽然浆洗得很旧,却也干干净净,她手里举着一串茉莉花串,弓着腰,讨好地望着蒙庆云。 茉莉花的清香丝丝缕缕地传来。 蒙庆云不由道:“这么快,茉莉花就开了?” 老妪道:“今年比往年暖和,花也开得早。” 蒙庆云见她说话都有些颤颤巍巍,心有怜惜,说道:“老人家,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出来卖花呀?” 老妪:“我这把年纪也干不了别的,卖几朵花,也能贴补贴补家用。姑娘,您买花吧?” 蒙庆云抬起头,放眼眺望,只见街面上三三两两竟有不少卖花的,有像眼前这般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也有梳着两个丫髻的小女孩;有的像这老妪一般挎着竹篮,也有的就蹲在人家店铺门口,用竹筛摆了个临时的小摊,还不敢挡着店铺进出的路,缩在角落里。 绣儿便在旁边说道:“每年一到入夏,街上便有这些叫卖茉莉花、栀子花、白兰花的,都是了为了家里生计。” 蒙庆云见老妪篮子里的茉莉花串,都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虽然简单,倒也小巧可爱,清香扑鼻。 正要问个价,街对面忽然蹿过来几个人。 “元娘!!!” 蒙庆云和紫荆、绣儿差点被吓了一跳。 原来是熟人——永康侯府的二郎陈棠。 陈二郎原在对面酒楼上,跟几个朋友闲话,瞧见这边街上的伊人,只觉喜出望外,立刻抛下酒菜跑了过来。他的同伴也凑热闹,跟着一起来了。 此时这几个年轻郎君都围在蒙庆云跟前,还有他们各自的小厮,乌泱泱一群,引得街面上来往的人都纷纷侧目。 陈二郎一张脸笑得阳光灿烂,两只眼睛都粘在蒙庆云身上了。 “怪不得今日出门听到喜鹊叫,原来竟是报喜的,我与元娘真是有缘分。” 蒙庆云无声地呵呵,反正她带着帷帽,对方也看不见。倒是她身后的紫荆,朝天翻了个白眼,绣儿也是面无表情。 陈二郎的同伴们,也都是年轻气盛的乡绅子弟,有的便好奇道:“二郎怎么不替我们介绍,这是哪家的女郎?” 陈二郎道:“这是蒙家女郎。” 同伴们一听蒙家,都促狭地笑起来,故意道:“莫不是你那未婚妻?” 永康侯府和蒙家要结亲的事情,好多人都知道了。 陈二郎忙解释:“不是,这是蒙家元娘,莱州知州的千金。” “哦哦哦。” “失察失察。” “告罪告罪。” 几个同伴嘻嘻哈哈地抱歉,不过看他们欢乐的样子,也并不觉得搞错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人取笑“那不就是大姨姐”,其他人还嘿嘿嘿地凑趣,仿佛姨姐和妹夫这几个字多么地有趣。 蒙庆云只觉这群人油头粉面,懒得搭理,对被他们挤到旁边角落的老妪招手道:“咱们一旁说话。” 陈二郎看出眼前情形,抢话道:“元娘是要买花?这些不过是粗陋之物,哪里配得上你。前头有家金玉铺,里头的首饰簪环都极为精致,不如我陪元娘去瞧瞧。” 此话一出,他的同伴们都开始挤眉弄眼,还故意往旁边让让,并排站着,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真是熟悉的纨绔子弟搭讪良家妇女的戏码,也就是古人不会说“泡妞”二字罢了。 蒙庆云只好说道:“我不缺首饰,只是觉着这老妪可怜,想着买她几朵花,她好早些回家去。” 陈二郎赞叹道:“元娘真是心善。”转头便问老妪,“你这花怎么卖?” 老妪忙道:“一文钱一串。” 陈二郎随手摸出一块碎银子,没等他说话,老妪便慌张地摇手:“找不开找不开。” “慌什么,你这一篮子有多少,我都买了。” 旁边有围观的好事者,显然看出来陈二郎是故意讨好身边的女郎,有擅长助攻者故意吹了一声口哨,叫着:“郎君大方!” 陈二郎满意地冲那人挑眉一笑。 老妪自然喜出望外,忙道:“一共五十串,今日还没卖出去过,整整五十,一串不少的。” 陈二郎道:“那就是五十文,这样,你把篮子也给了我,算你一百文钱。” 这竹篮是自家做的,不过费了点竹篾和力气,杂货铺里卖也就十几文钱,老妪哪里有不肯的,欢天喜地答应了,可转瞬又羞愧地道:“可是,可是这银子,我也还是找不开……” 陈二郎这碎银子不足半两,怎么也能值三四百个铜钱。 陈二郎只好一面把银子扔给小厮:“去换成散钱。”一面便从篮子里拿起一串茉莉花,对蒙庆云笑道,“元娘想戴在哪里?发髻上或是衣襟上?” 看这架势,大有亲自上手替她佩戴的架势。旁边的围观人士都笑嘻嘻,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蒙庆云目睹他买花的全过程,微微一笑道:“其实也不必换散钱这么麻烦。”她抬手一指街上,“郎君既然心善又大方,不如好人做到底,将这街上的花都买了吧。” 陈二郎和围观人士跟着她手指方向一看,这满街上随处可见卖花妇人,怕不有几十人。 38、登船启程 - 富贵骄女 - 陶苏 “啊?这,这全买了?”陈二郎有些傻眼。 蒙庆云抿嘴一笑:“怎么?你银子不够吗?” 陈二郎立刻胸脯一挺:“那怎么可能。” 紫荆反应快,蒙家马车就在店铺门外停着的,她立刻跳上马车,冲着街上大喊:“喂!卖花的都过来!永康侯府的陈二郎君要买这条街上所有的花!快来快来!” 这一声喊,犹如在池子里扔下了鱼食,引得满街的卖花人都如同扑食的锦鲤一般蜂拥而至。 “我的花新鲜!郎君买我的!” “我的便宜,两文钱三串!” “还有我的,还有我的!” 提着篮子的妇人们深怕陈二郎反悔,都高声叫着,往里头挤。 紫荆、绣儿两人早护着蒙庆云退入身后的店铺中,免得被人群挤到。 陈二郎却被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个个都把竹篮子往他身上塞。 还有众多好事者在街两边围观,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别急别急!” 陈二郎措手不及,他的小伙伴们也是瞠目结舌。 蒙庆云将帷帽上的轻纱向两边撩起,撇在帽沿上,笑道:“小郎君一日买遍全城花,这才叫风雅呢!” 陈二郎回过头,正见她脸上绽开一朵笑容,当真如百花吐蕊一般,明媚娇艳不可方物,顿觉心脏像被一只手抓住狠狠揉了一下,整个人都痴了。 他的纨绔同伴们也都惊为天人。 “绝色!真乃绝色!” “佳人一笑,别说一条街的花,就是全城的花,也值啦。” “二郎还愣着做什么,你再不掏钱,我可要出手啦!” 陈二郎“呸”了一声,骂道:“滚一边去!” 说着从腰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高高举起,冲四周喊道:“所有的花我都要了,连花带篮子都给我放下,自己分钱去!” 他把银子往外面一抛,顿时一群人冲过去抢,他脚边就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竹篮子、竹筛子,全都是茉莉花、栀子花、白兰花,满满当当,十分壮观。 陈二郎只觉自己干了好大一件事,正要回头跟蒙庆云邀功,却发现店铺门口已经没了佳人踪影,再四处一望,原来蒙庆云主仆早已登上马车。 “元娘!” 他想追,却被满地的篮子筛子绊住脚,只能拎着衣摆、踮着脚尖踩着缝隙往外挪,走也走不快,急得大喊:“元娘!这些花怎么办呀?” 蒙庆云已经钻进马车坐好,哪里还理会他。 倒是紫荆从窗户里伸出头,大笑道:“郎君不是最爱鲜花赠佳人的吗?你看街上哪个小娘子貌美,就送人家呗!若是怕送不完,就多送几个,十几个,几十个,总有送完的时候!哈哈哈哈……” 车夫甩着鞭子一声吆喝,马车便辚辚地行驶起来。 陈二郎只能看着马车屁股跳脚。 这时候,同伴们才围过来调笑。 “二郎好小气,如此绝色佳人,竟不早点介绍我们认识!” “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啊,叫我三月不吃肉都甘愿啊!” “不知这位美人可曾婚配,小弟我也到适婚年龄了……” 陈二郎斜眼瞪他:“混账!人家还戴着重孝呢!” “不妨不妨!我等得起,等得起。” 这就不止陈二郎了,其他人都一起鄙夷地“呸”了起来。大家都是同时看见美人的,凭什么让你捷足先登,不要脸。 虽说这件事叫陈二郎破了财,当了一回冤大头,但越是带刺的玫瑰,越叫人觉得珍贵可爱,反倒让他愈发对蒙庆云念念不忘了。 蒙庆云主仆则汇合了装满土仪的大车,一行人穿街过巷,行至雅溪桥头,接上了浅草。 浅草上了马车道:“我见了马三哥和王五哥,说了咱们启程的日期时辰,马三哥说叫我们放心,他们自会想办法上船的。” “好。” 马三和王五都是曾经行走江湖的人,门道多得很,蒙庆云完全不操心。 一行人大张旗鼓地回到蒙宅,买回来的土仪直接打包装箱,跟行李归在一处,等出发的时候,直接运上船就是了。 从雅溪去歙县,最便利的就是水路,先走婺江至兰溪,转到兰江,行船至梅城,然后走新安江,往西便可直抵歙县。这也是卢氏、季管事和蒙庆云略作商议,就定下的行程。 不过两三日功夫,行李收拾停当,家里和随行的人手也都分派完毕。 这日清晨,浣花阁主仆都起了大早,浅草、绣儿服侍蒙庆云梳洗更衣吃早饭,绿烟和崔妈妈便指挥着人,将大件行李和土仪先运出去,船已经停靠在码头,直接搬上船就是了。季管事和他从白家带来的随从,也已经在船上待命了。 蒙庆云主仆用完早饭,先去乐寿堂拜别老夫人。 老夫人目光呆直,嘴角不时流下涎水,全靠檀香贴身照顾,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蒙庆云也就只是把礼节做足,拜完就出来了。 然后又到卢氏院子里拜别,卢氏坐在椅子上,好言安慰,叫她到了歙县以后,恭敬长辈,友爱兄弟,和姊妹们好生相处,做足了大伯母殷勤嘱托的做派。蒙庆云也不想在临走的时候闹出什么幺蛾子,就耐心地听她说着。 等到全部流程走完,从蒙宅出发的时候,已经是辰时末了。 蒙庆云主仆,带着贴身的小行李,坐着马车;卢氏安排了家里的管事和罗妈妈,一直将她送到码头。 季管事早已经在登船的跳板下等候。 蒙家的管事说道:“姑娘就托付给你了,这一路上有赖您照料。” 季管事从容地答道:“是。” 罗妈妈也过来,特意嘱咐道:“我们家姑娘自小娇生惯养,难免有些小性子的。我们大娘子说了,请季管事务必‘妥善照顾’,按既定行程办事。” 季管事与她交换了一下目光,微笑道:“请大娘子放心,我一定将姑娘安排得妥妥当当。” 罗妈妈了然地点下头。 此时,行李都已经搬上船了。 蒙庆云带着帷帽,由浅草、紫荆、绣儿护着,正准备上船。 罗妈妈过来告别:“姑娘,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可别太骄纵了,吃了亏也没人替你撑腰的。” 紫荆皱着眉:“妈妈说胡话了吧,我们姑娘去的是外祖母家,正经的亲戚,谁会给她亏吃。” 罗妈妈随便笑笑,也不反驳。 蒙庆云虽觉得她有点奇怪,也只当是一贯的阴阳怪气罢了,没放在心上,带着婢女们径自踩着跳板上船。 刚站到甲板上,浅草悄悄拉了一下蒙庆云的袖子,下巴冲左边一点:“元娘,看。” 39、不是白家的人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随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见两个船上的帮闲正同蒙家仆人一起搬运东西,虽然穿着打扮都不同以往,但还是一眼看出,正是王五和马三。江湖人门道果然多,竟然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上船来了。 王五和马三也注意到了她们的目光,目不斜视地做着自己手头的事,只微微摇了一下头,面色凝重。 紫荆低声笑道:“弄得鬼鬼祟祟的。” 浅草轻轻打了她一下,主仆几人都不敢再看,装作若无其事地从旁边经过,进船舱里去了。 季管事是揽总收尾的,盯着所有人所有物件都上船了,最后一个才登船,叫船家解开缆绳,开船出发。 谷雨已过,空气里流淌着春夏之交的暖融融的气息,独特的泥土翻新的芳草气。 紫荆和绣儿,一个活泼,一个年纪小,都充满了新鲜感,趴在窗口,一会儿看看江水,一会儿张望一下两岸的景色。浅草心细又沉稳,没跟她们凑热闹,只服侍蒙庆云。 “我问了船上的帮闲,这一段从东阳到兰溪,顺风顺水,下午酉时之前大约便能到兰溪。若是兰溪不停靠,直接顺着兰江往下,那晚上就能到梅城了。估摸着咱们要在梅城过夜了。” 蒙庆云点点头:“大约如此。” 从东阳到徽州歙县,原本也不是很远,走水路快捷便利,无论快慢,左不过两日功夫也就到了。果然不久后季管事过来,说是白日船不停靠,到了兰溪直接顺兰江而下,晚上至梅城三江口过夜。 到了午饭时分,船家做了饭菜,送到船舱来。 听到扣门声,浅草开的门,正要接过食盒,不经意看了对方一眼,忍不住低呼一声:“马三哥!” “嘘……” 马三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同时左顾右盼,确认没人,挤进来关上了门。 蒙庆云正坐在桌前,随便地翻看一本描写汴京风物的杂记,见到马三也微感诧异。 “马三哥,怎么是你来送饭?” 马三神情凝重,低声道:“元娘,那个季管事有古怪,他不是白家的人!” “什么?!” 浅草、紫荆和绣儿都围拢过来。 马三道:“白家确实有一个季管事,是府里的老人,我和王五都十分熟悉。但船上这个季管事,是个生面孔,我们从未在白家见到过。” 紫荆嘴快地反问:“会不会新进府的人呢?” 蒙庆云摇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要么用家生子,要么从牙行买年少的孩子从头培养,怎么会突然让一个陌生外人进府做事。若这样说起来,只怕那封家书也是假的了。”她对浅草道,“你把书信拿来。” 浅草很快把那封所谓白荣信写的家书给取来,给马三看了。 马三道:“笔迹看着像是二官人的,只是措辞不大像他平常的口吻。” 蒙庆云:“写信跟日常说话,难免有差异?” 马三摇头:“二官人虽然常年经商,但素有豪侠之气,一般的信件口吻多少带着点江湖气息,这封信四平八稳,有点过于规矩了。” 这样说起来,这份书信可能真的是假的。 婢女们都慌张起来。 反倒是蒙庆云沉得住气,一面思索一面说道:“书信的真假无从考证,但这个季管事有古怪是确定无疑了,只是不知道对方有什么目的。”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马三:“白家那个真的季管事,跟我家大娘子是否见过?” 马三仔细想了想:“季管事一般都是管着府里的采买事宜,不大做应酬往来的,一年到头不出外差,只怕是没来过雅溪。” 蒙庆云:“也对,若是熟面孔,来个冒牌货,很容易被我们这边认出来,自然要派个从未见过的,才有可能蒙混过去。” 马三道:“照我和王五的观察,这个季管事在船上只怕有同伙。” 蒙庆云不说话了。 绣儿年纪小,胆子也小一些,忍不住抓住了浅草和紫荆的胳膊,露出害怕的神情。紫荆道:“怕什么,咱们人也多呢。” 马三走到窗前,往外张望了一下,道:“这一段江水别无分支,出发时季管事也说了,一路不停靠,那就是说,就算他有什么不怀好意,也只能在船上施展。但等到兰溪,有衢江汇入;到了梅城,更有新安江和富春江,这两个地方都是交通发达之处,那就说不准对方会做什么了。” 蒙庆云脑海中飞快盘算,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马三哥,一会儿你跟王五哥商量好,找机会一起过来,潜伏在我这间屋子里。然后我想法子将那季管事单独引过来,你们将他一举拿下。” 她站起身来,面罩寒霜。 “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咱们先下手为强。” “是!” 马三精神抖擞地应了,开了门,左右张望确定无人发现,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浅草、紫荆和绣儿都围拢过来。 “元娘,我们怎么办?” 蒙庆云心里其实也有点毛毛的,但还得安慰她们:“不用怕,你们找些剪子、锋利的簪子等,藏在身上,若有什么危险,也好抵挡一下。” 浅草着急道:“我们的性命不足为惜,元娘你的安全才是最要紧的。” 蒙庆云道:“我也会保护好自己的。再说,还有马三哥和王五哥在,他们身手高强,连胡一枪都绑了,难道还搞不定一个季管事?” 三个婢女也只能拿这个安慰自己,手忙脚乱地翻针线篮子、梳妆盒,找了剪子、裁纸刀之类的利器,或揣在袖子里,或藏在胸口衣襟里。紫荆找半天,觉得什么簪子之类的都不够锋利,干脆不要了,直接拿了块砚台,放在就近处,若真打起来,砸一下也够呛。 蒙庆云还有心思开玩笑:“这可是上好的红丝砚,不便宜呢。” 紫荆横她一眼,却说不出话来,任她平时胆大,碰到这种事情,还是紧张的。 她们刚准备停当,门上响起两声轻叩。 浅草站在门后低声问:“谁?” “我。” 是马三的声音。 浅草赶紧开门,马三和王五溜缝闪身进来。 王五已经听马三说了蒙庆云的计划了,这会儿对她说道:“元娘放心,有我们在,绝不叫人伤你一根头发。” 蒙庆云点头:“你们找地方藏好。” 王五和马三稍微观察了一下整间屋子,很快便一个躲在花盆架后面,一个直接贴身站在门后。看这架势,也不是藏,就是准备人一进门就动手。 蒙庆云对浅草、紫荆和绣儿道:“你们三个,谁敢去叫季管事过来?” 绣儿害怕地缩着肩膀,紫荆胸脯一挺:“我去!” 40、给你两个选择 - 富贵骄女 - 陶苏 虽然勇气可嘉,但她满脸都是行将就义的悲壮感,浅草叹一口气,道:“还是我去吧,你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紫荆赶紧摸一下自己的脸。 桌上还放着刚才王五送进来的食盒,她们都还没吃,蒙庆云走过去打开,将饭菜全都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随手将其中一盘打翻,又拿起一只小碗扔在木地板上,回过头对浅草道:“你就跟季管事说,我不满意船家做的饭菜,正在发火,叫他过来劝解。” “是。” 浅草捏了捏拳头,给自己鼓了一下劲,开门出去了。 紫荆和绣儿就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蒙庆云,蒙庆云道:“你们就站我旁边,也不必掩饰惊慌之色,姑娘发火了,你们害怕反倒是正常的。” 两人赶紧点头,在她旁边,按照平时站立服侍的习惯,找位子站好。 等待叫人紧张。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门外有了脚步声,由轻到重,由近及远,紫荆和绣儿只觉哒哒哒哒每一步都踩在她们心上。 门从外面推开了,浅草抬手示意季管事先入内。 季管事见蒙庆云侧身对着门坐在桌子边,气鼓鼓的样子,桌上有些凌乱,不疑有他,迈步进入。 “听说姑娘……” 刚一张嘴,马三、王五一左一右同时猛虎下山扑过来,一个揣膝弯扭胳膊,一个勒脖子捂嘴巴,眨眼间就把他放倒。 浅草啪一下就把门给关上。 “唔……唔……” 季管事在地上极力挣扎,马三、王五怎可能给他机会,把他压得死死的。 一看人被制住了,紫荆胆子就大起来了,赶忙扯了个桌布过来,撸成个长布条,抓着两头,从季管事脑后甩过去,勒住他嘴巴,还来回绕了两圈,用力地在他脑后打上结,动作很利落,就是一紧张给打成了死结。 马三、王五一人一边按着季管事肩膀,卡卡两下,把他两条胳膊都卸了下来。 季管事嘴巴被粗壮的布条撑得大大的,嘴角都要被撑爆了,惨叫也都闷在了喉咙里。 马三、王五这才把人拖过来,按头叫他跪下。 “呜呜呜……” 季管事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倒不是怕的,是疼的,胳膊疼,嘴巴也疼。同时还有惊恐慌张,凭什么一进门就把他给弄成这样啊。 蒙庆云嫌弃地道:“给他擦擦。” 绣儿左右一看,拿了块抹布过来。 紫荆嘿嘿笑道:“你也是个坏的。”一面说,一面把抹布往季管事脸上糊。 季管事倒是想躲,胳膊都被卸了,马三王五还踩着他膝弯呢,哪里躲得开,只好被她胡乱擦了眼泪鼻涕。 蒙庆云这才开口,说道:“你不必震惊,也不必委屈,不过是你的假身份被我们看穿罢了。你冒名顶替白家管事,将我骗到这船上,十之八九是不怀好意。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实话实说,把你有什么阴谋、有几个同伙都招出来;第二,我把你扔进水里喂王八。你自己选吧。” “唔!唔!” 季管事瞪大了眼睛,激动地摇头。 蒙庆云:“怎么?你不承认?” 啪! 王五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差点没把他扇到地上去。 “还想装!老子在白家十几年了,白家有几只耗子都一清二楚,你还敢冒充!” 季管事只觉脑袋嗡嗡响。 这帮人无论男女,都好狠啊。 蒙庆云身子微微压低,居高临下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现在,我叫人解开你嘴上的布条,你老老实实回话,若敢叫喊,或者有别的小动作,马三哥!” 马三从靴筒里噌一下拔出一把精光闪亮的匕首,将刀尖抵在季管事脖子上。 “唔……” 刀尖抵住肌肤的冰凉触感,让季管事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 蒙庆云给了王五一个眼神。 王五便去解开他嘴里勒着的布条,虽然紫荆打的死结,不过他手上力气大,还是解开了。 布条刚取下,季管事慢慢地合拢嘴巴,实在是被勒得都失去知觉了,太快合上反而更疼。等嘴巴恢复了感觉,刚试图张嘴,马三手里的匕首立刻往前进了一丝,脖子上顿时传来刺痛。 他瞳孔一缩,颤抖着下巴,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蒙庆云满意地扯了一下嘴角:“这就对了。” “说吧,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冒充白家的人?” 季管事小心地蠕动嘴唇:“小人,小人叫李顺,确实不是白家的。” “那你是哪儿的?” “是,是永康侯府的。” “永康侯府?”蒙庆云皱起眉头,“你一个永康侯府的人,为什么要冒充白家人?” 李顺:“小人是侯府的管事,平时都在乡下管庄子,前几日侯爷突然叫我进城,给了我一封书信,叫我到蒙府,冒充歙县白家的季管事,以白老夫人接外孙女去小住的名义,把姑娘给骗到船上来。” 蒙庆云追问:“骗我上船做什么?” 李顺:“侯爷说,我只管看着姑娘,等行船到梅城,夜里停泊在三江口,就会有鲁王府的人来接应,到时候我只把姑娘交给鲁王府的人就行了。” “鲁王府?” 又冒出一个新的家伙。 蒙庆云好生奇怪:“把我骗去鲁王府做什么?”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 李顺小心翼翼地回答,眼光不时地往她脸上瞟。 “不知道?”蒙庆云观察着他的脸色,对方却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她便冷冷一笑,对马三道:“马三哥,这人不老实。” 马三嘿嘿一声,手里的刀尖偏了偏,一道细细的血丝就在李顺脖子上绽开。 “饶命!” 李顺吓得脸都惨白了。 蒙庆云眯着眼睛:“永康侯府有多少下人,你家侯爷为什么特意把‘你’从庄子里叫过来,非要把这件事交给‘你’做?想来一定是因为你又忠心又能干,是你侯爷最信得过的心腹。你说不知道,是不是看我小姑娘家好糊弄?要不先在你脖子上开个口子,清醒清醒?” 她嘴里说着狠厉的话,脸上却笑得甜甜的,叫人忍不住就想到了美丽又危险的罂粟花。 “不不不,我说我说!” 李顺算是认清现实了,这个蒙元娘看着娇滴滴,实际上真是个狠角色啊! 41、都有谁参与 - 富贵骄女 - 陶苏 “侯爷说,鲁王府的人接了姑娘之后,走钱塘江,到杭州出海,走海路到登州上岸,车马至密州鲁王府。姑娘进了鲁王府之后,就……就会成为鲁王府三郎君的侧室了……” 侧室不过是一种好听的说法,本朝律法哪有侧室之说,官方说法就是“妾”。 但凡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就没有想做妾的,妾通财货,可随意买卖。蒙家这样的名门望族,士林领袖;蒙庆云父亲进士出身,前任莱州知州,她可是官眷。鲁王府竟然胆大包天,敢把她充作妾室!尤其她母亲刚刚过世,还在重孝期,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浅草、紫荆、绣儿一听这两个字,就面色大变,所以主忧臣辱,蒙庆云这个做主人的还没说什么,婢女们就先觉得奇耻大辱了。 “混账!我们姑娘是官眷千金,世家望族,凭什么给一个不知所谓的臭男人做妾!” “我们主母刚刚过世,姑娘还在重孝期呢,说的什么胡话!” 婢女们都气极了,纷纷破口大骂。 李顺委屈道:“不是我啊,这都是侯爷说的。” 蒙庆云也受到了“侧室”这两个字的冲击,主要还是太突然了。她也是缓了一缓,才反应过来。 “先不说别的,鲁王府纳一孝期女子为妾,可是触犯律法的,难道不怕被治罪?” 本朝律法,孝期内婚嫁是忤逆人伦的大罪,量刑非常严重。 李顺缩着脖子,怯怯地道:“自然不会明着纳妾,先将姑娘偷偷地藏在府里,生米煮成熟饭,等孝期过了,再行纳妾之礼……” 紫荆是真忍不住了,上去就甩了一个耳光。 “禽兽!” 李顺半边脸都肿了,偏偏两条胳膊都卸了,一点办法也没有,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哭丧着脸哀告:“我就是个听命行事的下人,这都不是我的主意……” 蒙庆云沉吟着,突然说道:“这件事除了鲁王府和你们永康侯府,还有谁参与?” 李顺顿了一顿,反正都说了这么多了,索性把队友都卖个干净。 “还有贵府的大娘子。我原担心冒充白家人,会被认出,但侯爷说,白家的季管事本来就没来过雅溪,而且你们府里的大娘子会替我做掩护,保管万无一失的。” 浅草、紫荆和绣儿都惊呆了。 大娘子!大娘子怎么能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来!这可是她的嫡亲堂侄女啊! 蒙庆云却冷笑起来:“怪不得,我们再怎么大张旗鼓地去钱庄,大娘子都没说什么,原来她早下定决心,将我送入火坑之中。” 浅草却想不通:“即便大娘子不喜欢元娘,也不至于这般糟践人。她这是为什么呢?” 蒙庆云看着李顺:“是啊,为什么呢?她将嫡亲的侄女送给别人作妾,就不怕族人的责问么?李顺,你说是为什么?” 李顺这回是真的求饶了:“姑娘,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其他的真的不知情。我不过是个下人,侯爷再信任,也不可能把所有机密事都告诉我呀。” 一直只听不说的马三、王五二人却有点回过味来了。 马三道:“姑娘府里的大官人,不是卷入春闱舞弊案下狱了么?这两日我们在街面上听到一些消息,说是跟大官人一起下狱的官员之中,有位翰林院的马学士,已经无罪释放了,据说就是走了鲁王府的门路。” 蒙庆云挑起眉毛:“这就说得通了,大娘子也想走鲁王府的门路,为大伯脱罪,救他出狱。” 浅草道:“她就这么肯定,鲁王府能为大官人脱罪?” 蒙庆云冷笑:“这些日子,大娘子和大郎四处奔走求告,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忙,大伯的各类亲朋好友、同僚同年,也都央求无门。如今好不容易跳出来一个鲁王府,大娘子自然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怎么都要试一试的。” 浅草气愤道:“那她凭什么拿姑娘做人情,她自己不是也有女儿。” 蒙庆云瞥她一眼:“她女儿是要嫁进永康侯府做正头娘子的,如何舍得送进鲁王府做妾。” 婢女们都气得不得了,同时也开始害怕起来。 “鲁王府是皇室宗亲,他们想要姑娘,我们能拒绝吗?大官人不能指望,二官人又生死不明。” 年纪最小的绣儿都快要哭了。 蒙庆云喝道:“怕什么?强纳官眷女子为妾,还是重孝期间,鲁王府也怕触犯律法,否则何必这样偷偷摸摸。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也是见不得光的。” 她想了想,对马三、王五道:“请两位再审问这个李顺,看他还有没有隐瞒,同时还得问出他有几个同伙,若是都在船上,那就一个不拉,通通捆了!” “是!” 马三、王五应了。 蒙庆云便带着婢女们躲到内室,将外屋留给他们施展。 马三、王五有各种江湖手段,李顺不过是个普通管事,又不是死士,能扛住多少,没多久就招出来,船上还有三个同伙,两个由大娘子卢氏安排,混在了蒙庆云的随行人员之中,还有一个充做船上的帮闲。 问清楚这三个同伙也都只是普通人,并没有高超的武功之后,马三、王五都不用什么计策了,先把李顺堵上嘴捆好,找了个空房间关了,然后出去各个击破,没多久就把这三个同伙都给拿下了,捆上绳索,跟李顺扔在一处。 过程之中,无可避免惊动了船上其他人,婆子、小厮、长随、船家等,免不了有来问的。 蒙庆云便派了浅草出去,和马三、王五一同震慑众人。只说季管事里通外贼,跟这几个人一起偷了船上的财物,如今先捆起来,回头交给官府处置,其他人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瞎打听,否则就视作同伙论处。 船上的除了船家和真正的帮闲,剩下都是蒙家的下人,跟季管事又不认识,自然不会替他喊冤,即便有觉得蹊跷的,怕自己也被当做贼,也就不敢说什么了。 稳定住局面以后,王五、马三、浅草、紫荆、绣儿都回到蒙庆云跟前。 “元娘,接下去怎么办?” “要把人交给官府吗?” “咱们是不是该掉头回雅溪去?” 蒙庆云用手一拍桌面。 “不!我们去歙县!” 42、去歙县 - 富贵骄女 - 陶苏 “还去歙县?不是说,那份白家的书信,也是假的吗?白家根本就没有派人来接姑娘,咱们还去做什么?” 大家都不解。 蒙庆云却已经把整件事都从头到尾想明白了。 “白家没有派人来接,难道我就不能自己去了?那是我的外祖母家,外孙女去看望外祖母,人之常情。这件事的关键并不在于这里。” “大娘子和永康侯府、鲁王府一起串通,想把我骗去做妾。首先,鲁王府是皇室宗亲,有权有势;其次,永康侯府也是封爵之家,在咱们雅溪算得上是头一份的贵族;再者,大娘子掌全家中馈,除了咱们二房,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听她的使唤,尤其老夫人中风病倒,连乐寿堂都是她说了算了。我们不过是几个女孩子,无依无靠的,这三家,随便哪家,都不是我们对付得了的。如果回到雅溪,你们敢保证,他们不会另想办法,再把我弄到鲁王府去吗?” “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俗话说的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若只是防着他们来害我,那真是太过被动了,倒不如出一个奇招,说不定反而能躲过这场灾祸。” 她分析得如此在理,别说浅草、紫荆、绣儿这三个婢女,就是马三、王五这两个走南闯北饱经人情世故的人,也都十分认同。 马三便问道:“什么奇招?” 蒙庆云道:“鲁王府要我的人,大娘子就联合永康侯府、鲁王府一起做下这个局,拿白家做幌子,外人只知道我是去了歙县外祖家,哪里知道我已经被偷偷送去了鲁王府。那咱们不如就大张旗鼓、明明白白地让所有人都看见,我的的确确是去了歙县。鲁王府和永康侯府计划落空,也只能自己憋着,难道还敢跑到白家去要人?大娘子有求于鲁王府,才敢拿我做人情;白家又不欠鲁王府的,鲁王府难道还能要挟得了白家?” 马三和王五都忍不住啪啪鼓掌。 “姑娘好算计,正是这个道理。” 蒙庆云站起来,笑道:“所有的阴谋诡计,最怕曝露在太阳光下。越是鬼祟,越是见光死。” 婢女们也明白过来了:“所以,咱们去歙县,反而比回雅溪还要安全。” 大家都达成了共识。 马三问道:“那李顺他们怎么处置?要交给官府吗?” 蒙庆云想了想,反问:“交给哪里的官府?雅溪县衙吗?” 马三皱起眉头:“雅溪县衙想必不敢得罪永康侯府,若是交给他们,估计很快就会把人给放了。” 蒙庆云轻轻摇头:“虽然他们的计谋没有得逞,但这么轻轻松松放过了,岂不是显得我很好欺负。” “要不……”马三用手比这脖颈划拉了一下。 三个婢女吓了一跳:“别别,若是伤了他们,岂不是跟永康侯府结仇了?” 蒙庆云也不赞成:“不至于如此。” 马三只好打住,换了个话题道:“还有一件事。李顺说,鲁王府的人跟他们约好,在三江口碰头。届时,李顺会引他们上船,将整艘船都交给他们掌控。眼下李顺是被我们拿下了,但鲁王府的人还在三江口守株待兔呢。” 蒙庆云点头:“这是个问题,咱们一起商量,该如何对付才好。”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主仆加起来六个人,你一个建议,我一个办法,慢慢地,也就商议出对策来了。 船家是中立的,他只是把这船租给蒙家使用而已,于这些争斗谋划都无关,只管开他的船。 将近酉时,船至兰溪,蒙庆云吩咐停靠。 兰溪码图并不算一个大码头,毕竟是内陆。但今日码头内却密密麻麻停了许多船,居然有水泄不通的架势,蒙庆云这条船,花费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停靠的位置。 在船舱里往外望,只见码头左右沿岸,不同于以往的商船货船小舟,竟有许多装饰得花花绿绿的画舫,尤其有一艘处在中心位置的双层大画舫,不仅外观华丽,而且甲板上有众多婢女小厮穿梭往来。 再看其他的小画舫,也是时不时地有衣着华丽浪漫的女郎上下船只,不同船只之间还有此起彼伏的呼朋唤友的招呼声。 码头岸上,还有许多卖东西的小摊小贩。 小小的兰溪渡,竟有种过节的盛大热闹感。 蒙庆云站在窗口看了片刻,好奇道:“今儿是什么节日吗?怎么这样热闹?” 紫荆也早就好奇了,说道:“我去问问船家。” 说着便跑了出去。 不多一会儿,兴冲冲地跑回来报告。 “原来那是京城花魁娘子花想容的画舫!” “嗯?” 蒙庆云可不知道花想容是谁,很是好奇。 紫荆道:“这位花想容娘子,据说长得貌似天仙,擅长歌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绝。这两年在汴京城声名鹊起,引得无数王孙公子倾慕,每每有人一掷千金,只为求她一见。” 蒙庆云道:“既然是京城的花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紫荆:“船家说,这位娘子好游历山水,去年游过泰山,引得万人瞻仰,连泰山上的那些寺庙香火都旺盛了不少。今年则来了咱们江南。不过据说,她马上就要返回汴京去了,因今日恰巧是她的生辰,有富豪公子做局替她庆生,遍邀兰溪城的名人雅士赴宴,城中所有秦楼楚馆的行首小姐,都来捧场,那些小画舫就是她们的船。” 蒙庆云恍然:“怪不得。” 此时夕阳西下,漫天云霞倒映在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 夜色渐渐上来,江上的这些画舫,都接二连三亮起了灯笼,连岸边的树上,都挂着各色花灯,将这初夏的夜染得浪漫艳丽。 花想容的画舫上,渐渐起了歌舞之声,丝竹管弦之乐,飘荡在水面上,被晚风悠悠地送到远处。 突然起了一声惊呼,似乎是有人喝醉了酒,失足落水了,引起一场小风波。 蒙庆云等人在这边船上都听见了。 浅草、紫荆、绣儿正在收拾行李,忍不住议论道:“这才刚入夜,宴会想必都还未正式开始吧,居然就有人喝醉了?” 蒙庆云仿佛被提醒了一下,脑海中一道亮光闪过,叮——她两边嘴角渐渐上扬,露出了一个坏笑。 “去请马三哥和王五哥过来,我有个处置李顺等人的绝妙法子!” 43、元娘真坏 - 富贵骄女 - 陶苏 兰溪渡这一夜堪称热闹非凡。 从码头上望过去,半条江面都是灯光璀璨,河面上波光粼粼,画舫之上载歌载舞觥筹交错,笑声飘扬数里之地。到了子时,居然还放起了烟花,所有船上的人都跑到甲板上仰头眺望,连兰溪城里原本已经安睡的人都惊醒了。足足放了有一刻钟的烟花,将整个夜空都染得五光十色。 火树银花不夜天! 烟花燃尽,这场为花想容庆生的宴会也就到了尾声,码头上出现了一个短暂的返城人流高峰,车马辚辚,一路延伸到兰溪城中。 直到后半夜一切才渐渐归于平静,只剩空气中漂浮着轻微的硫磺味道。 东方吐露鱼肚白,码头上又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人影,是早起的渔民,要开始下江打渔了。 “咦,这里怎么挂着人!” 一个渔民突然惊叫起来,引得附近几个人都看过来。 岸边原有一溜儿柳树,有一些年份大的,又粗壮又高大,其中有一棵大柳树上,居然挂着四个男人,全身扒得光溜溜只剩一条犊鼻裤。 虽然时节已经入夏,但白天都不算热,夜里就更加凉快了。 这四个男人大约被挂了一夜,冻得浑身发紫。 几个渔民好奇地围过来,又发现这四个人身上还都挂着布条。 “写的啥?” “我不认字啊。” “找个认字的,老张家的小子,不是在上私塾吗,叫他来。” 渔民们跑去找人,顺便把这件稀奇事描述给碰到的任何人。这世上最不缺好奇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不仅岸边的渔民,连码头上出摊的小贩,停泊的船家,等工的帮闲,都跑来看热闹了。 大柳树下一时人头攒动。 终于有认字的人,读出了布条上的字。 “嫖娼给钱,天经地义;白嫖赖账,禽兽不如。” 原来是想不给钱赖账的嫖客!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幸灾乐祸地对这四个男人指指点点。有嘲笑的,有说活该的,有鄙夷的,居然还有评价他们身材的,嫌弃白斩鸡一看就没力——果然市井民妇,百无禁忌。 李顺四人被吊了一夜,早就精疲力尽,哪里还有力气辩解,只有无语凝噎罢了。 呜呜呜,平生最大耻辱,这个蒙元娘,太他妈损了! 被骂太损的蒙庆云,如今已经坐在宽大舒适的马车车厢内,喝着婢女从早市上买来的新鲜热乎的核桃露,摇摇晃晃地行进在通往诸葛村的黄土道上。 诸葛村是兰溪县辖下的一个大村,传说是当年蜀国丞相诸葛亮后人聚居之处。 这就是大家在船上商议之后的结果。 蒙庆云昨日傍晚在兰溪渡就下了船,进了兰溪城,住了酒楼。今日大清早拍开车马行的大门,火速高价购买了一辆马车和两辆大车,从兰溪城内出发。 马三和王五分开,马三保护蒙庆云,走陆路;王五则仍旧在船上,按照原计划走水路,经梅城走新安江,逆流而上,大家约定在淳安县会面。 浅草、紫荆、绣儿自然贴身跟着蒙庆云,其余下人则分成两拨,一拨走陆路,带着的都是轻便的日常行李;另一拨留在船上,看守大件行李及土仪。 梅城每日来往经过的船那么多,蒙家雇的这条就是普通的客船,又没有特殊标记,没有了李顺这个接头人,那些在梅城守株待兔的鲁王府的人,大概率是要被放鸽子了。 “元娘也够坏了,怎么能想出这么一个糟践人的主意来。” 浅草说归说,脸上却带着笑意,显然内心并不真的认为这主意“坏”。 紫荆不服气道:“就是要他们吃个哑巴亏!要不是我们及时发现他们的阴谋诡计,这会儿被糟践的就该是我们元娘了。这才哪儿到哪儿!” 绣儿也是跟着连连点头,非常认同紫荆的话。 婢女们的确被卢氏和永康侯府、鲁王府勾结做的这个局给恶心到了。我们元娘貌美如花的,又是官眷千金,本家蒙氏有名望,外祖白家有财势,怎么就沦落到给人做妾了,真是丧尽天良。 从兰溪到淳安,两百多里路,虽然黄土道不算难走,但这一带是山地丘陵地貌,马车实在是比不上坐船舒服,走得也没有坐船快。 好在马三常年跟着白荣信东奔西走,这一带的陆路水路,每年少说要走几十遍,哪里有村镇,哪里有集市,哪里有庙宇,哪里有树林,哪里的路不好走,都一清二楚。有他安排行程,一路上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走了两天,到淳安县城了。 淳安古城又称贺城,始建于东汉,古钱币状精工细琢的“商”字形门廊下成片的徽式大宅。这座城乃是新安江畔徽商商路枢纽,不仅繁华富庶,更有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在此地留下众多名篇佳作。 马车进城,蒙庆云撩开窗帘,望着外面青瓦白墙的典型徽派建筑,以及街道坊巷间热闹又浓郁的生活气息,不由感叹:这些安居乐业的人们,如何能知道,几百年后这座城将会沉入一片碧波汪洋之中。 “元娘,到了!” 马车停在一座五开间门面的大酒楼前面,马三开了车门,道:“这是咱家自家的生意,可以放心住下。” 蒙庆云便在婢女们的帮扶下,下了车,抬头看着酒楼的名字——醉仙居。 多熟悉的名字,她母亲白氏在雅溪县城的酒楼也叫醉仙居,敢情是白家的连锁大酒店。 醉仙居的老掌柜早先便已接到信,知道蒙庆云要来住宿,这是自家老夫人嫡亲的外孙女,怎敢不隆重接待,所以一在柜台里头望见马三熟悉的脸,便亲自迎出来了。 “马三。” 老掌柜先与马三亲热地握手相见,然后对蒙庆云施礼道:“见过元娘。” 做酒楼掌柜的一般都要面善,这老掌柜年约五十,身材微胖,穿得体面,脸上更是一团和气,叫人一看就觉得亲切。 马三道:“这是二官人最信任的汪掌柜,我们每次经过淳安都是在这里住宿,汪掌柜最是热情周到了。” 汪掌柜便谦虚地说:“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紧接着便指派伙计,将三辆车都带进后院车马房去,吩咐给马儿喂好草料;他又亲自领着蒙庆云、马三等人进店。 “我接到信后,将甲字一号房换了全新的陈设铺盖,精心收拾了,元娘只管安心住下。其他人的房间也都准备妥当,元娘不必管,一切都有我操持。” 这会儿已经是中午了,蒙庆云等人还没用午饭。 汪掌柜果然如马三所说那般周到,早就吩咐后厨备好了菜的,只消下锅,一刻钟之内便已经将热腾腾的饭菜给端上来了。 宾至如归。 44、古代拍卖 - 富贵骄女 - 陶苏 醉仙居是全淳安城最具规模的酒楼,有前后两栋双层楼,前面的南楼临街,主要供餐饮宴会,后面的北楼则是居住,有高中低三档共计六十六个房间。 汪掌柜给蒙庆云留的是甲字一号房,整座酒楼最大最好的上房。 两天的车马劳顿,也确实让人身心俱疲,蒙庆云和浅草三人进了房,先做了简单的洗漱。然后汪掌柜便安排人将午膳送了进来,马三和其他下人,他也都有张罗安排,不必她们费心。 用饭之前,汪掌柜进来笑道:“王五昨日就到了,因船上还有行李人员,便没有住在此处。我已经派人去通知,请他过来见姑娘。从这里到渡口,一来一回,小半个时辰总是要的,元娘尽可先用餐。” 蒙庆云此时的感觉,特别像前世出去巡视自家的连锁酒店,时空错乱,陌生又熟悉。 她笑着点头:“好,辛苦您了。” “不敢。” 汪掌柜躬躬身子,退了出去。 蒙庆云主仆四人便对坐而食。饭菜精致,其中一道淳安特产的石笋干,鲜美爽口,四人都很喜欢,竟吃得盘子都见底了。 饭毕漱口,上了茶水,鸠坑毛尖,也是淳安特产。 蒙庆云刚把茶盏端上手,嘬了第一口,就听到南楼那边一片喧哗,隔着庭院都传到北楼来了。而且这喧哗声如同潮水一般,竟是一波接一波。 她正要叫紫荆出去看看,汪掌柜和马三便叩门进来了。 “今日恰巧有一场寄唱,元娘要不要去前头瞧瞧?” “寄唱?”蒙庆云好奇道,“唱戏还是唱曲?” 汪掌柜便笑起来:“不是唱戏,也不是唱曲。本地有座小齐云寺,方丈前几日圆寂了,临终遗言,叫弟子们将他的若干遗物拿出来寄唱,寄唱所得用于修补寺中菩萨金身。” 经过他的一番解释,蒙庆云才明白过来,原来就是拍卖。 这就稀奇了,她在现代自然见过拍卖行的拍卖,拍品不是古董文玩便是玉石珠宝,古代的拍卖还是头一次见,自然要开开眼界的。 汪掌柜便在头前带路,蒙庆云带着三个婢女和马三,一行人穿过二楼连廊,到了南楼。 南楼上下双层,中间大堂挑空,一楼中央设着一个二尺高台,围着矮矮的护栏,台子上正有一对父女在弹琴卖唱,四周用餐的客人,有喝着茶水听曲儿的,也有习以为常只顾自己聊天的。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却依然满座,可见大家都知道稍后会有一场寄唱,等着看热闹。 汪掌柜带着蒙庆云到了二楼的梅字号雅间,推开窗子,便能看见楼下的高台,视野绝佳。 蒙庆云等人便落座,汪掌柜吩咐伙计上了茶水和八色瓜果点心。 “这场寄唱早两日便已经告示出去了,这位小齐云寺的方丈在本地颇有名望,加上又是为菩萨修金身的善事,倒吸引了不少客人。小齐云寺的和尚已经到了,正在打理稍后寄唱的物品。这对父女的曲儿唱的一般,稍后有个表演‘胡敲’的,倒是值得一观。” 蒙庆云这会儿看着台下的表演者和观众,正是兴致盎然的时候,笑道:“我以前都没见过,看什么都是乐意的,你只管忙,不必管我。我若有事,就叫婢女去请你。” 汪掌柜确实不能陪着她。这场寄唱预热了两天,眼下酒楼内也是几乎满座,估摸着有不少客人要参与竞拍,他得在场维持揽总,因此告了个罪,便退出去了。 卖唱的父女唱了两个曲子,收了些零零散散的打赏,退下了。接着上来一个精悍短小的年轻汉子,表演起了“胡敲”。他两手各拿一条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牵动,索上便有一物来回滚动作响。 蒙庆云失笑:“原来是抖空竹。” 不过即便以她的眼光来看,这个汉子的空竹表演也相当不错了,先是玩了一阵单个空竹,然后变成两个空竹,每次空竹高高抛起的时候,都引得一众宾客齐声惊呼。他还不时做一些翻跟头、劈叉、翻身等花里胡哨的炫技动作,更是让宾客连连欢呼鼓掌。 等这位汉子表演完,场子也就终于热起来了。 店内的几个伙计,先麻利地抬上了一张条案,放在当中;又捧上来一个小型锣架,挂着一面亮闪闪的铜锣,旁边放着木锤;接着又抬上两只红木箱子,里头装的想必就是寄唱物品。 然后,一个穿着褚色圆领袍、唇上两撇小胡子的斯文中年人,迈着方步走上台来,在条案后头稳稳站定。 最后,上来两个和尚,安安静静地站在最远端的角落里,低眉垂目,束手站立。 小胡子中年人冲四面八方抱拳作揖,朗声道:“列位高朋贵客请了,鄙人是德隆质库的掌柜,姓吴。今有小齐云寺的慈恩方丈圆寂,临终留下遗言,贡献若干身后物件,委托鄙人在此寄唱。所得之资,除用于丧葬外,皆用来修缮寺内菩萨金身。列位高朋嘉宾若有心仪之物,依我的规矩叫价,价高者得。这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鄙人替小齐云寺先拜谢诸位。” 那两个和尚也就上前来,双手合十冲众人拜谢。 小齐云寺在淳安几十年了,香火也还算可以,慈恩方丈更是小有名望,老百姓们有知道他的,都颇为敬重,在场的宾客纷纷对两位和尚还礼。 开场白说完,拍卖正式开始。 和尚们先取了一串佛珠手串放在条案上,小胡子的吴掌柜用手帕垫着托起,冲众人展示一圈,唱道:“沉香佛珠一串,起价一两。” 下面就有客人喊:“一两。” “一两一钱。” “一两二钱。” 蒙庆云在雅间内看得津津有味,虽然拍卖规则跟现代的没差多少,但入目皆是古人,又是这样的酒楼里,真是格外新鲜有趣。 不多时,这串沉香佛珠的叫价到了一两八钱,就没人喊了。 那吴掌柜连问了三次,拿起木锤敲了一下铜锣,高唱:“甲三桌贵客,一两八钱,得沉香佛珠一串~” 蒙庆云这才知道下头的每张桌子也都有标号,果然这些小门道,古今通用。 第二件寄唱之物是一根楠木的拐杖,说是慈恩方丈青年时游方修行所用,也是在多处寺庙享受过香火的。起价二两,最终叫价三两二钱成交。 依照惯例,前头的都是热场的,重头戏都在后头。 果然,第三件东西拿出来,就不一般了,一方六足莲花双凤池歙砚。按如今的行情,歙砚在四大名砚排行第三。且吴掌柜还说,这方砚台,还是前朝的,而且雕砚的还是名匠,砚台底部有落款。又是古物又是名家,起价就是二十两。 这下,叫价的人虽然少了一些,但价格却响亮了起来。 “二十二两!” “二十五两!” “三十两!” 最终竟以三十六两成交。一方砚台,足够小户人家一年的嚼用了。 酒楼内的宾客都纷纷对最终拍下砚台的客人行瞩目礼,有人就问那人的身份,得到回答是,城北的王员外。 “怪不得怪不得!” “王家大郎是鸿胪寺少卿,二郎是外放的知县。” “王家的生漆买卖做得也大。” 蒙庆云在楼上听到这些议论,突然心中一动。 不过拍了件三十六两银子的砚台,就有这么人替这位王员外抬轿子,那若是拍个真正的高价,岂不是举城皆知。 她忽然有了想法,对浅草道:“一会儿你听我号令,我若是看中了什么,你就替我叫价。” 45、竞拍 - 富贵骄女 - 陶苏 “啊?”浅草吃惊道,“都是和尚用过的东西,元娘你买了做什么?” 蒙庆云笑嘻嘻道:“好玩嘛,玩一玩。” 浅草:“后头的东西只怕更贵。” 蒙庆云反问:“我难道缺钱?” 浅草:“……” 紫荆却兴奋了,嚷道:“我来我来,我来叫价!” 蒙庆云一点头:“好,就你了。” 紫荆立刻站到窗口,睁大双眼,等着第四件物品出来。 第四件物品果然更贵重,是一枚和田白玉卧佛护身牌,也就是俗称的羊脂白玉,品相上乘,雕工精细,是慈恩方丈在佛前供奉过的,起价就要三十二两。 蒙庆云忍不住吐槽:“这些和尚真会做生意!” 如今的行情,市面上同样重量的一枚玉牌,依照玉料和做工不同,大多也就在二十两上下。 马三在旁边看得好笑,忍不住道:“小齐云寺的和尚们,的确是有些生意头脑的,附近卖香烛的都比别的寺庙多些。” 蒙庆云暗想,那说不定在佛前供奉过的,也是哄人的鬼话。 果然像她这样的聪明人,还是不少的,底下叫价的人瞬间少了许多。那吴掌柜便舌灿莲花地描述这玉牌质地如何温润,雕工如何细腻,又是慈恩方丈在佛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诵经不断,若能请回家去,可保家宅平安、富贵亨通,真不愧是德隆质库的掌柜。 徽浙两地多富商,确实不缺有钱人,在他的极力煽动之下,果然还是有人叫价,价格节节攀升,不多时叫到了四十八两。 吴掌柜便高唱:“丙六桌贵客,四十八两,是否还有加价者?” 一连喊了两次,他便拿起了木锤。 蒙庆云便冲紫荆一抬下巴。 紫荆早就迫不及待了,高喊:“六十两!”因为太激动,还差点破音了。 这一声清脆响亮的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把价格一下子拔高了一大截,顿时吸引得满楼的人都把视线聚焦了过来。 吴掌柜兴奋地唱:“梅字雅间贵宾,叫价六十两!” 他一连叫了两遍是否还有加价的,都无人应承,仿佛是被这突然拔高的价格给惊吓到了,最后吴掌柜便重重地敲响了铜锣。 六十两,这枚卧佛玉牌,被梅字雅间收入囊中。 楼下的人自然议论纷纷。 但蒙庆云却有些不满意,没人抬价,赢得太轻松了,达不到她的目的呀。 她想了想,冲紫荆招招手,低声耳语了几句。 紫荆顿时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站在窗口冲底下满座的宾客高喊:“我家姑娘说,满淳安城,竟没有一个有钱人?都说淳安多豪商,不想竟连六十两银子都拿不出?” “嘿!哪里来的小娘皮,竟敢大放厥词!” “好狗胆!欺我淳安无人!” “我们淳安人,还会怕比钱?” 地图炮果然拉住了全场仇恨,这下不少人都摩拳擦掌,准备竞价下一个拍品了。 吴掌柜自然是巴不得的,赶紧叫和尚们取出第五件物品。两个和尚先抬了一张矮矮的围棋桌出来,稍微有点见识的一眼就认出是黄花梨木;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两个瓷罐,里面装的自然就是黑白围棋子。 “诸位且看,这张围棋桌乃上等黄花梨所制,四面浮雕出自东阳木雕名匠之手。再看这两罐棋子,”吴掌柜左右手分别拈起一黑一白两枚棋子,“黑色棋子乃和田墨玉所制,白色棋子则是蓝田白玉所制。光是这棋桌、棋子的价值,便已经十分珍贵了。最难得的乃是这一副围棋的来历。” “在座的贵客们都是见多识广,想必都知道,本朝的宗室王侯之中,齐王是唯一没有出京就藩的。这副围棋就出自汴京齐王府。十数年前,慈恩方丈四出游方,曾在汴京相国寺挂单,他擅长围棋,与喜好棋道的先齐王,趣味相投。两人曾经打赌对弈,齐王输了半子,将这副围棋桌和围棋子作为赌注,送给了慈恩方丈。” “所以这副围棋,不仅仅材料宝贵,来历非凡,更见证了慈恩方丈与先齐王之间的这桩风雅趣事。这也是今日最后一件寄唱物品了,起价一百两!” 霍! 起价就要一百两啊——在座众人,虽然刚卯了心思要给梅字雅间的小丫头一点教训,但不少人还是被这个价格给吓退了。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怂。 此前拍走了砚台的王员外便大胆地叫价:“一百二十两!” “不愧是王员外!”大家都喝彩起来。 有人带头,倒激起了淳安人的豪气,又有一位竞价:“一百五十两!” 二楼雅间内,紫荆看看蒙庆云。 蒙庆云手里端着一只茶盏,垂着眼皮,慢悠悠道:“你只管叫,上不封顶。” 紫荆顿时胆气上升,出口就是:“二百两!” 果然又是激起一片惊叹。 还真是来者不善啊,难道我淳安人,真要被一个外来女子给小瞧了去? 绝不能够! “二百二十两!” “二百五十两!” “三百两!” “三百五十两!” “四百两!” 紫荆得了尚方宝剑,才不管你喊多少价,只管无脑往上加就是。 这一番激烈角逐,那位跟风喊的就先退却了,只剩王员外一个人顶着。 有人就恳求:“王员外,咱可不能输啊,您若是也退了,咱们整个淳安城,可就要被人当成笑话了。” 敢情花的不是你的钱! 王员外也是骑虎难下,脑门都微微见汗了,可这脸都扔出去了,不能让它呱唧掉在地上吧。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喊。 “五百两!” 他一下子把价格抬高了一百两,想着能吓唬住对方。 紫荆胆气壮,反正有自家姑娘背书的,张口就喊:“八百两!” 所有人眼巴巴地看着王员外,王员外却不想吭声了,低着头开始喝茶,仿佛这是难得一见的好茶,香醇得让人舍不得松嘴。 “唉……” 大家都唉声叹气起来。 有人摇头惋惜,比不得人财大气粗。 有人忍不下这口气,愤然离席而去。 紫荆居高临下,得意洋洋地扫视着满楼的“手下败将”。 这时,竹字号雅间的窗口突然冒出来一个精干的青年人,在这满座颓丧的气氛中,格外显眼,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向他看去。 这青年人五官平凡,并无特别之处,唯有脑门格外大,令人印象深刻。 他面色平静地扫视了一遍全场,张嘴道:“一千两。” 46、轰动全城 - 富贵骄女 - 陶苏 霍! 原本已经神色黯淡的淳安人们,立刻眼睛又都亮了起来。 我大淳安还是不缺有钱人啊! 有人忍不主给这青年人喝彩鼓掌,带动周围人都啪啪啪鼓掌起来,欢声雷动,气氛热烈,仿佛这青年已经赢了。 紫荆歪着头,没好气地瞪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回头对蒙庆云道:“元娘,怎么办?” 蒙庆云轻撩眼皮:“再说一次,你家姑娘我,差钱吗?” 紫荆狠狠地竖了一个大拇指,回过头去,精神抖擞地喊:“一千二百两!” 浅草却有点肝颤了,一千二百两啊,这都够买多少上等水田了。她快步游走过来,劝道:“元娘,见好就收吧,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呢。” 蒙庆云笑道:“我喜欢那围棋。” 浅草气得差点给她翻白眼:“你看都没看一眼呢。” 蒙庆云全程都坐在那儿喝茶吃点心,站都没站起来过,那围棋长什么样,只怕她压根就不知道。 哄鬼呢! 马三却笑起来,对浅草道:“元娘只怕另有打算,你就不必劝了。反正你家姑娘钱多,别说一千两,一万两她也是花得起的。” 浅草也不是说心疼钱,只是那围棋再名贵,也不值这个价,只为争一口气,却做了冤大头,没看那吴掌柜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么?连那两个和尚,都快笑得不见眼只见牙了,说好的出家人清心寡欲呢? 竹字号雅间的青年人也抬价了:“一千三百两!” 紫荆再抬:“一千五百两。” 青年人:“一千六百两。” 紫荆:“一千八百两。” 青年人没再喊了,回头低下身去,似乎是在跟雅间内坐着的人商量。 楼下散座里的凡人们早就不敢参与双方的神仙打架了,都仰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两个窗口,如同圈里等着喂食的鸡仔群。 不多会儿,竹字号雅间商量好了,青年人回到窗口,隔空对紫荆这边拱手,朗声道:“这位姑娘请了,我们并非有意与你相争,只因这副围棋与我家主人颇有渊源,乃是故人之物,想向姑娘讨个情面。我们出价一千八百两,望姑娘承让。” 人家说得这么恳切,紫荆就不大好意思了,回头也跟蒙庆云商量。 “要不让给他们吧?” 蒙庆云坐直了身体,正色道:“狭路相逢,哪有退后的道理。你难道真以为我是看上这副围棋么?你跟对方说,我实在喜欢这东西,大家各凭本事,公平竞争。” 紫荆为难道:“人家说是故人之物呢……” “你若不愿意,我换个人喊价,马三哥……” 紫荆立刻换口风:“我来!我来!” 她转过身,对着竹字号窗口:“这位郎君,对不住了。我家姑娘实在对这副围棋一见如故十分心喜,还望郎君割爱。我们出价两千两。” “两千两啊!” 见过有钱的,没见过这么花钱的,说一句“一掷千金”都不能叫吹了。 服了,真是服了。 这姑娘是有钱! 满楼的宾客真的是无话可说,人家有钱,也敢出钱,咱是比不上这气魄,输得心服口服。 竹字号雅间的青年人,再次向屋内的人请示,很快便回头,对紫荆拱手道:“姑娘出手豪阔,我们愿赌服输。” 依着惯例,吴掌柜又喊了两遍价。 自然是再没有人敢抬价了。 最终,铜锣一响,两千两,成交! 满楼掌声如雷,喝彩连连,原来不止是座位上的宾客,连酒楼门口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聚集的。如此巨大的动静,直传到醉仙居酒楼之外,引得街面上的人纷纷驻足询问。 一场寄唱,拍出五千两高价的新闻,立刻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淳安城。 酒楼内,万事已毕,吴掌柜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拍出这样的高价,忍不住仰头对梅字号雅间拱手相问:“敢问姑娘,可否留下家世或名号,容我等见识。” 蒙庆云就等着这一问呢。 紫荆得了她的授意,大大方方地对全楼的人朗声说道:“我们来自雅溪蒙氏,歙县白家是我们姑娘的外祖家。” 霍! 原来是歙县白家的外孙姑娘。 全天下谁不知道歙县白家的名号——江南首富。 徽浙两地人心目中,更是对白家的财富有清晰而直观的认知,别说江南首富,就是全国首富,他们也是认可的。 也不是没人这样吹,只是白家低调,不叫张扬罢了。 紫荆则又得了蒙庆云的几句授意,补充道:“我们姑娘正要去歙县看望外祖母,她将亲手将这副围棋献给老人家,以表孝意。我们老夫人好礼佛,这围棋不仅与佛有缘,寄唱之资还将用于修缮菩萨金身,也是一桩大功德,可谓两全其美,老夫人一定很欢喜。” 满场掌声,这回不仅仅是赞叹蒙庆云一掷千金的气魄,更是称赞她的孝心了。 于是乎,传颂的新闻里,又多出蒙氏女郎、歙县白家的名号。 雅溪蒙氏女郎,为孝敬歙县白家外祖母,一掷千金的故事,轰动了全城。 至于那个半路杀出来抬价但最终无功而返的竹字号雅间的客人,除了成为故事的注脚和主角的陪衬,早被大众遗忘在脑后了。 连个姓氏都没留下。 事后,蒙庆云叫马三送银票过去给吴掌柜,同时将玉牌和围棋这两件物品取回来。 大家都忍不住围观这副围棋,上下其手地把棋桌和棋子都摸了个遍,这可是五千两银子换来的哎。 蒙庆云拿起卧佛玉牌,稍微看了看,扔给了马三。 “和尚用过的东西,我们都是女孩子,也用不上,马三哥收下吧,你常年出门,戴在身上,也好保平安。” 马三倒是不矫情,接了玉牌用大拇指摩挲了两下,嘿嘿笑道:“多谢元娘赏赐。”顺手就揣进怀里了。 这时,汪掌柜敲开了雅间的门。 “元娘,王五来了。” 王五越过他进来,大笑道:“才刚到楼下,就听到大家都在说蒙氏女郎一掷千金,元娘好大的手笔!” 浅草、紫荆和绣儿赶紧将围棋收到一边,请他坐了。 汪掌柜看出他们有话要说,知情识趣地退出去,还给带上了门。 马三先将蒙庆云参与竞拍的过程描述了一遍,他口才颇好,绘声绘色,惹得王五连连赞叹。 聊完了新闻,蒙庆云才问起王五:“这一路上如何?可曾遇到鲁王府的人?” 47、质问 - 富贵骄女 - 陶苏 王五轻松地回答:“那日将你们送进城之后,我们便出了兰溪渡,到了三江口的时候,还没到亥时。我们停泊在梅城过夜。我故意下船,到李顺所说的那家客栈,跟伙计一打听,果然有几个山东口音的客人,已经住了一天了。” “当晚我就住在客栈了,第二天一早,等着那几个鲁王府的人出门用早饭,故意下楼跟他们起了点小摩擦。几个人虽然倨傲,但完全没有怀疑我。我便暗暗跟着他们出门,在早点摊用饭的时候,听他们议论,埋怨李顺错过了约定时间。” “我便若无其事地回到船上,大摇大摆地出了梅城,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淳安。” 马三便笑道:“果然没有李顺接头,鲁王府的人都成了睁眼瞎子,可见这个局,他们布置的也很仓促,并不周密。” 王五嘿嘿笑着调侃:“他们对咱们的行程一无所知,说不定这会儿还在梅城苦等呢。” 这就是明显地嘲讽了,马三摆手:“不至于,不至于,到今日还没察觉的话,也太蠢了。” 王五哈哈大笑。 蒙庆云道:“即便真的蠢笨,不多久也该知道了。我今日在此地做出如此惊人举动,只怕很快便会传到邻近村镇,梅城离淳安不过一百多里地,有行商之人一日之内便可抵达。鲁王府的人迟早都会知道的。” 马三便道:“我正要问元娘,今日高价买下围棋,是否故意为之?” 蒙庆云点头:“还是那句话,越是大张旗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去了歙县,鲁王府的人越是不敢轻举妄动。阴谋诡计最怕曝露在太阳光下。所以,越多人知道,我们就越安全。” 浅草没好气道:“五千两银子,买个安全,倒也值了。” 紫荆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取笑道:“看不出,你竟是个守财奴。” 大家都笑起来,马三和王五也对蒙庆云心悦诚服了。 蒙庆云从盘子里捡了一颗金丝蜜枣细细咀嚼吃了,擦擦手指,道:“今日在淳安休整,明儿一早启程吧。” 马三算了算,点头道:“淳安到歙县,依着这两天的风向,两个时辰可到了。我叫汪掌柜派人去歙县送信。” 事实上,前两日清晨从兰溪出发的时候,马三便已经派人往歙县白家送了信,说是蒙庆云思念祖母,要来歙县看望老人家并小住一段时日。蒙庆云特意叮嘱了马三,不要提起卢氏与鲁王府、永康侯府联合做局设计她的事情。马三也不想给白家招祸,既然这件事情已经暂时消弭于无形,便答应了隐瞒。 估计白家早已接到信,该准备的都在准备了。如今再叫人送信,不过是告知具体抵达时间罢了。 坐马车也着实令人疲惫,蒙庆云和婢女们结结实实休息了半天,又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汪掌柜亲自将他们从醉仙居送到码头,一直到所有人都上了船,船身离岸,他才回来。 托昨日五千两银子的福,淳安城的人对这位出手豪阔的蒙元娘,正处于新鲜的热议期,她一早离开淳安前往歙县的新闻,自然又很快就传遍了全城。 “我不管,总之这件事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雅溪蒙宅之中,永康侯夫人正拍着桌子冲卢氏发脾气。 他们侯府好端端的人,被吊在树上挂了一夜,差点没了半条命。而且因为全身被扒光,兰溪县衙的人还把李顺四人作为可疑人物给抓了进去,来回折腾了好多功夫,才证明他们是东阳永康侯府的人。 这下可好,身份是证明了,全兰溪城的人都知道永康侯府的人嫖姑娘不给钱。 丢人丢大发了! 李顺等人战战兢兢回到永康侯府,差点没被永康侯打死。 何况还有在梅城等着的鲁王府的人,觉得事情不对劲,没有在梅城一味傻等,而是直接来了东阳,也质问到永康侯府门上来。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事情办成这个样子,永康侯夫人是忍不下这口气的,这不,就跑到蒙宅来质问卢氏了。 卢氏也生气:“人我可是交给你们的,是你们府上的人办事不利,让她跑了。你还有脸来问我?” 永康侯夫人尖声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们蒙家,关在大狱里的可不是我们侯府的人,而是你们家蒙沛!” 卢氏委屈道:“那怎么办嘛?人也跑了,难道我还能打上白家门去,逼他们把人交出来?” “呸!”永康侯夫人黑着脸,“你这是想把咱们三家的名声都给毁了!这是能见光的事吗?” 两人都觉得又憋气又窝火,一时竟相对无言,只有各自生闷气。 她们没话说,可别人有话说。 在场的还有鲁王府的人呢。 “我说两位夫人,你们之间扯头花的事儿,就别当着我的面演了。我们王爷要的是人,人呢?!” 这人捏着个兰花指,声音虽然大,却比普通人更加尖细,竟是个内官。 卢氏对永康侯夫人敢互相推诿,对鲁王府的人却不敢轻慢,立刻换了语气,低声下气道:“林大官,这事儿的来龙去脉,您也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们蒙家是真心实意想与鲁王府交好,人也老老实实地给了,如今变成这个局面,也不是我们蒙家的责任呀。” 林内官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道:“说的是,归根结底还是永康侯府办事不利。” “是。”永康侯夫人也不敢推卸责任,只能应了。 不过她反正应了也没有损失,有求的是蒙家,没接到人的是鲁王府,永康侯府不过是中间经办,丢脸归丢脸,实际的损失反正是没有的。 林内官慢条斯理道:“这人跑了,我还不知如何跟王爷交代。你们蒙家还要托王爷办事,难道就这么空口白牙的求人?” 卢氏嗫嚅道:“那依林大官的意思……” 林内官却不回答了,轻轻咳嗽两声,端起茶盏来,作势要喝,却先“哟”了一声。 “贵府所用器物真是不俗,汝窑青瓷呢。”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让卢氏有些懵。 永康侯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扯了她一下:“还不明白?” 卢氏倒是有那么点猜测,可又不想承认。 林内官眼角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便冷哼起来:“看来大娘子,是不把蒙侍郎的性命放在心上了。” 卢氏汗毛倒竖,惊慌道:“没有没有。只是……只是不知大官的意思,该是多少……” 林内官站起身,背着手开始在厅内闲逛,一副“我不欲谈论铜臭之事”的清高模样。 永康侯夫人便悄悄对卢氏比了一只手掌。 卢氏痛得心头滴血——五万两啊——鲁王府真是狮子大开口。 但此时蒙沛的性命和前程都捏在对方手里,她除了捏着鼻子答应,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48、绿烟挨打 - 富贵骄女 - 陶苏 五万两,林内官对此还是满意的。 不过卢氏一时之间拿不出这许多银子,恳请他给了一天的宽限。 等林内官和永康侯夫人带着人走了,她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气得两眼发红。 “太欺负人了!他们弄丢了咱们家的人,还问我要钱!” 卢氏一面说,一面浑身颤抖,忍不住流下泪来。家里头没有男人支撑,女人就是要受欺负。如今蒙津生死不明,蒙沛又卷入舞弊案下了大狱,她这个内宅妇人,只能由着别人拿捏摆布。 罗妈妈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大娘子且忍忍,等把大官人救出来就好了。” 卢氏抹泪道:“救出来,也已经上了鲁王府的贼船。我看这鲁王,是野心勃勃的,还不知要我们奉献多少呢。” 主仆两个抱头痛哭。 侍墨默默地陪着黯然了一阵,等她们哭声渐渐下去了,才说道:“可是,五万两银子,咱们从哪里出呢?” 卢氏一面擦拭眼泪,一面恨声道:“我哪里有钱,自然要问二房要了。” 侍墨道:“可二房如今人都不在。” 卢氏冷哼:“人不在,库房在。你去,叫绿烟过来。” 侍墨只好出去。 自从蒙庆云离家,绿烟和崔妈妈便关起浣花阁的院门,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每日不过针织女红、柴米油盐罢了。 侍墨拍开浣花阁的门,说卢氏叫绿烟过去问话。绿烟自然不能不去,跟着她来到东路这边,进了卢氏的院子。 卢氏正在喝茶。 端着一只茶盏,用盖子撇着漂浮的茶叶,一下,一下,又一下。 绿烟就站在她跟前,默默等着。 终于,卢氏的茶叶撇得差不多了,凑到嘴边嘬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家里头的事情,你都知道的。大官人如今蒙受了冤屈,被卷进春闱案中,托人、讲情,少不得要花钱打点。公中空虚,你先拿点钱出来支应一下。” 绿烟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先稳住了,问道:“不知要多少?” 卢氏道:“先取个六万两应急吧。” 林内官要的是五万,她这里却假公济私,又加了一万。 绿烟震惊地张大眼:“六万?这,是不是太多了?” 卢氏拧起眉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以为是菜市场买菜,还有讨价还价的?” 绿烟忙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不是往常几百两银子的小事。我不过是从前受二娘子信赖,管着库房,所有银钱往来都是经过二娘子首肯的。如今这六万两银子,我哪里有这个权限。” “你这意思,是不肯了?”卢氏声音开始发冷。 “不敢违抗大娘子。我的意思是,大宗银钱的事,还请大娘子先去信问问我家元娘。” 绿烟低着头,一副不敢擅自做主的鹌鹑样。 卢氏默默地看着她,突然将茶盏往桌上一丢,哐啷啷,茶盏翻倒,茶水在桌面上肆意流淌,还滴到了地上。 “道理我只跟你说一遍。大官人是咱们府里的顶梁柱,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情!元娘人在歙县,信件来回,少说也要两天,耽误时间事小,害了大官人的前程或性命,那就是塌天大祸了!” “我今日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命令你。你最好乖乖把银子给我拿出来,否则,我身为大娘子,对付一个婢女,有的是手段!” 绿烟噗通一声跪倒,求饶道:“不是我故意顶撞大娘子。我就是愿意拿钱,库房的钥匙也不在我手里。好叫大娘子知道,元娘走的时候说,既然她不在家里,库房必定也就动用不到了,所以将库房钥匙也随身带走了。” 卢氏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绿烟垂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不过心里面却在想,幸好元娘早有准备,将钥匙给带走了,否则她们这些留守的婢女,哪里能扛得住大娘子呢。 卢氏却越想越生气,蒙庆云居然给她来了这么一招釜底抽薪,好狠,这是要逼死她吗? 她胸膛猛烈起伏,看着眼前的绿烟,只觉面目可憎,胸中一股怨气升腾,猛地站起身,冲过去,抬手就甩了一个耳光。 啪! 绿烟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巴掌,连跪都跪不住,整个人被甩到地上去了。 罗妈妈都给吓了一跳。 卢氏红着眼睛,宛如嗜血的野兽,咬牙切齿道:“你们主仆!给我记住!” 她一甩袖子,含着恨,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罗妈妈赶紧小跑步跟上。 绿烟匍匐在地上,又是疼又是委屈又是耻辱,眼泪疯狂地涌出来。 有婢女进来收拾桌面,看她这个样子,只觉怪可怜的,可是想想大娘子的威压,却也不敢上去扶一把。 绿烟好容易调整了心情,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用手捂着脸,抹着眼泪离开了。 卢氏气冲冲地进了乐寿堂。 檀香刚指挥婆子们将美人榻抬到院子里,让老夫人躺在上面,院子里有太阳,又敞亮又透气,人来人往的也有生气,总比在屋子里挺尸一般的好。 老夫人如今稍微好一些,口水虽然不流了,但话还是不太能说。 卢氏进来了,见她眼神呆滞,嫌弃地撇开眼,也不管她,一把拉住了檀香,就往屋里拖。 “大娘子……” 檀香猝不及防,被她拽进屋里,只觉胳膊都被捏疼了。 卢氏也不绕弯子了,劈头就说:“我要五万两银子,你快些取了给我。” 五万两不是小数目,檀香的震惊跟绿烟如出一辙:“这么多银子,要做什么?” 卢氏:“我走了个门路,可以替大官人脱罪,人家开口就要五万两。” 檀香怀疑道:“谁的门路?可靠吗?” 卢氏皱着眉不耐烦道:“人家是高门显贵,不会诓我的,你只管拿银子!” 檀香哪里有钱,自然是老夫人的私库了。二房那边钥匙被蒙庆云带走了,库房墙壁深厚,砸都砸不开,她自然只能打老夫人私库的主意。 檀香没办法,只好拿钥匙开了库房,提了一小箱金子,还有四万两银票。卢氏也不假手他人,亲自抱着箱子走了。 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乐寿堂,对院子里的老夫人看都没看一眼,更别说问一句了,檀香忍不住叹口气。 “这个家,越来越不像话了。” 49、渔梁码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自然不知道因为她的破局,雅溪蒙宅又闹出了这许多事。绿烟的遭遇,事后会在给她的信件里提到,但此时此刻,她丝毫不知情。 歙县到了。 歙县自古便是徽州、府治所在地,县治与府治同在一座城内,形成了城套城的独特风格。歙县城分内城、外廓,有东西南北四个门,历朝历代遗留兴建的牌坊有四百多座,人口稠密,商业繁华。 蒙庆云的船进了渔梁码头。这座码头是徽商外出经商往返、府衙官员出门的必经之地,每日都有众多船只停泊进出,码头上也形成了庞大的人力、交易市场。 “这热闹呀!” 紫荆趴在船舱的窗口,望着外面码头上人来人往的景象,由衷地感叹。 绣儿撅了一下小嘴:“跟咱们东阳也差不多嘛。” 紫荆道:“东阳的码头可没有这么多船。” 绣儿不跟她争论,转个话题道:“要下船了,你怎么不收拾东西,可别又犯懒。” 紫荆没好气地撇她一眼,只得起身帮着一起收拾。 浅草一面指挥她们收拾,一面说道:“倒也不必着急,慢慢收拾即可。刚刚马三哥来说,今日码头停靠的客船极多,还有官员出行,咱们暂时靠不过去,且先等等。” 大家便从从容容地收着东西。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船家才将船慢慢地靠到了码头岸边。 马三和王五指挥着帮闲们,将行李抬下船,码头上自有许多脚夫,付钱即可卖劳力,见这艘船的东西多,涌过来一帮人揽活。 马三轻车熟路地指了六七个,这下连船上的帮闲们都省力了。蒙家的婆子、小厮、长随,只需要指挥看管就可以了。 “马三哥!” 码头上有人冲船上喊,马三抬头眺望,抬手回应,然后回过头,对刚出舱的蒙庆云道:“元娘,白家来接你了。” 蒙庆云头上戴着轻纱帷帽,问道:“是谁?” 马三道:“是大郎。他身边还有个女眷,距离远看不真切,不过我猜,多半是清娘。” 白家的长辈如今也只有白老夫人一个,除开嫁去东阳雅溪的蒙庆云母亲白嘉惠,老夫人膝下还有两房。长房大舅白荣诚,大舅母徐氏,大表哥白馥礼,表嫂翟氏,大表姐白秀宁;二房二舅白荣信,正妻已过世,如今有个妾室柳氏,表妹白秀清,表弟白馥俭。 马三说的大郎,就是长房的大表哥白馥礼;清娘,就是二房的表妹白秀清。 白家除了人,还来了好多辆马车和大车,码头上虽然人多车马多轿子多,但白家的面子还是很大的,硬是给他们腾出来一块地方,将马车、大车都直接驰到了离船最近的地方。 蒙庆云等人下了船,双方迎上去相见。 白馥礼身量修长,文雅又沉稳,浑身不见商贾气,倒有一丝书卷气,他已经是成家立业之人,唇上蓄了一抹精致干净的小胡须,热情又不失稳重地喊道:“元娘!” 蒙庆云便撩开了轻纱挂在帷帽两侧,施礼道:“大表哥。” 白馥礼笑容可掬:“上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个梳着丫髻的小丫头呢,这么多年没见,你还认得我?” 蒙庆云抿嘴一笑,不太好意思回答。 白馥礼身后的一个妙龄少女便捅了他一下,乐道:“哥哥真是读书读傻了,父亲不是说了吗,元娘生了一场大病,把前尘往事都给忘记了,怎么可能还认得你?自然是马三、王五他们告诉她的呀。” 白馥礼哦了一声,抬手摸了一下后脑勺,流露出一丝憨厚气息。 这少女穿着松花绿的衣裙,一张桃心脸,眼睛圆溜溜的,偏眉毛却比一般女孩子粗浓一些,显得又活泼又有一股侠气。 蒙庆云便道:“你是表妹秀清吧?” 白秀清快速地冲她施了一礼,小跳过来,拉住的手道:“猜对啦,我就是清娘。你长得真好看,平日里我总说,我姐姐长得就挺美的了,这下可好,你一来,可把她给比下去了。” 蒙庆云没想到她不仅活泼,说话还这么直爽,不由好感大生。 白馥礼可不只带了白秀清一个人来,还有白家的一位管事,以及好几个婆子、长随、车夫。 白家管事跟马三、王五接洽,将蒙庆云带的行李、土仪、随行人员,该装车的装车,该坐车的坐车,井井有条地安排起来。 白馥礼便说道:“咱们先上车吧,祖母和母亲都在家里等着呢。” 白秀清连声道:“对对,你跟我坐一辆车。”她拉着蒙庆云的手不放了。 管事便叫马车们都过来,安排大家上车。 这个时间,码头上来接人,却不止白家一家,还有另外一条船也靠了岸,也有人带了许多下人和车马来接。 码头上熙熙攘攘,两家同时接人,又是车马又是行李的,竟一时有些拥挤起来,难免发生一些擦碰。 果不其然,也不知是谁绊了谁一下,突然就有好几个人和两个箱子都搅合到一起去了,哎哟哟叫唤着倒在地上,把过路的一辆独轮车也给带倒了,乱七八糟地躺了一地。 “你这人怎么回事?” “我还说你呢,不是你绊我一脚,我能摔倒吗?” “哎哟这箱子里可是贵重东西,可别给我摔坏了!” 下人和脚夫们迫不及待地开始互相埋怨起来。 两家的管事赶紧上去处理,一打照面,都是熟人家,这边是白家,那边是李家,管事们时常有交情往来,都很熟络,一面寒暄问好一面赶紧处理眼前的小事故。 蒙庆云和白秀清已经上车了,开了窗,看着这场风波。 蒙庆云对歙县一无所知,自然要问白秀清:“哪个李家?” 白秀清道:“斗山街李家,他家官人如今在汴京做御史中丞,大官呢。最近那起沸沸扬扬的春闱舞弊案,李中丞就是主审之一。李家也是我们歙县的望族了,子女众多,他们家那个李小七哟,啧啧啧,真是堪称潘安宋玉之貌。” 蒙庆云好笑地撇过眼来,妹妹你是怎么把话题歪到这个方向来的。 白秀清嘿嘿笑着:“一看你就不信,等哪天见到李家这个七郎,你就明白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了……” 紫荆忽然从外面靠过来,趴到窗口对蒙庆云道:“元娘,是那个人哎!” “哪个?”蒙庆云莫名其妙。 紫荆指着那边人群中一个青年男子:“就那个啊,在淳安跟我们喊价买围棋那个。” 咦?还真是他! 蒙庆云对这个大脑门,确实印象深刻。 50、白送如何? - 富贵骄女 - 陶苏 渔梁码头不算太大,紫荆的嗓门也不算太小。 大脑门青年隔着人群都听见了,目光随之投过来,果然也露出了“这么巧”的神情。然后就是转身走到一辆马车旁,对车窗里的人说了什么。 没多久,青年便大步流星地绕过人丛,往蒙庆云和白秀清坐的这辆马车走来。 “姑娘,没想到有缘在此相遇。” 蒙庆云和白秀清坐在车里,他自然见不到,这话是对紫荆说的。 紫荆道:“确实巧哈,没想到你们也来歙县。” 青年:“我家主人来歙县访友。” 车窗的帘子忽然掀开,白秀清顶着一张好奇宝宝的脸,目光炯炯地道:“你家主人的朋友是李中丞家吗?” 青年:“是。” 白秀清更加好奇了:“莫非是李家七郎?” 青年顿了顿,大约是没什么好否认的,答道:“是。” “哇!”白秀清顿时来劲了,“你家主人是李小七的朋友?什么样的交情?有多好?” 连珠炮式的提问,让青年有点懵,大概是觉得这姑娘太过活泼了些。 他犹豫了一下,反问道:“敢问,是姑娘买了那副围棋吗?” 白秀清:“什么围棋?” 蒙庆云在她身后拉拉她的衣裳,白秀清回过头,她就轻声地把两千两银子买围棋的事情,三言两语地说了。 青年也看出这位姑娘不是买围棋的人了,便先不管她,继续对紫荆道:“我家主人对那副围棋始终念念不忘,你我两家萍水相逢,能在此处碰面,想来也是有缘。还请姑娘问一问你家主人,那副围棋是否可以出让?你们花了两千两银子,我们原价购买如何?” 紫荆便看向车窗:“姑娘,你看,人家怪有诚意的呢。” 车窗里安静了片刻,只听一个女郎的声音说道。 “既然是有缘人……” 青年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等下!” 白秀清粗暴地打断了蒙庆云,扑到窗口,对青年道:“你家主人,很想要这副围棋?” 青年:“是。” 白秀清:“有多想?” 青年看看她,再看看紫荆,以为她们是要坐地起价,但想起主人的吩咐,便说道:“势在必得。姑娘不妨开价。” 白秀清摇头:“我不缺钱,你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白送给你。” 青年吃惊:“什么条件?” 白秀清嘿嘿笑道:“我方才问你,你家主人跟李小七的交情如何,你还没回答呢。” 青年不知道她反复问这个做什么,但只要有希望得到那副围棋,总是要争取的,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家小主人和李家七郎师出同门,是李七郎的师弟。” 白秀清非常惊喜:“那就是说,是非常非常好的交情咯。” 青年:“是。” 白秀清高兴地一拍手:“好!你叫李七郎过来,只要他开口,那围棋我就白送给你家主人。” 嘿! 蒙庆云往她腰眼上戳了一指头,白秀清吃痒地往回一缩。 “拿我的东西做人情?” 白秀清双手合十拜托:“好姐姐,你不知道,见李小七一面多不容易。不就两千两银子嘛,你还能缺这个钱?实在不行,我回去还你。” 蒙庆云嫌弃道:“那李小七,有那么好看?” 白秀清点头如捣蒜:“真的好看。” 蒙庆云:“多好看?” 白秀清:“神仙那么好看。” 蒙庆云:“哪路神仙?钟馗也是神仙。” 白秀清双手乱摇:“呸呸!总之就是好看得让人神魂颠倒,等你见了你就知道了。” 她西子捧心,歪着头闭目畅想,嘴角像被线牵起来一样。蒙庆云实在怀疑,真有那么好看的男人,光是想想就让这少女如此娇羞欲滴? 发了一会儿花痴,白秀清才想起来,人家还在马车外等回应呢。 她赶紧又趴到窗口,还好那青年还没走。 “怎么样?我说话算话,只要你能把李小七请来,我就白送。我家就在城西练江边,你打听白家就知道了,很好找的。” 白秀清以为他们要去了李家才能见到李小七。 青年犹豫道:“其实,李家七郎就在码头上……” 这就惊喜了! “李小七在这儿?”她喜出望外,扒着车窗就东张西望,当然很快觉得自己犯傻了,“他是来接你家主人的是不是?” 青年点头。 白秀清兴奋地都快坐不住了:“那你还不快去!快请他过来呀!” 她这一惊一乍的,把青年弄得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是看上去又不像是开玩笑,只好转身回那边马车去。 白秀清在马车里都快上蹿下跳了,要不是马车有顶棚,蒙庆云怀疑她都能蹦出去。 这一会儿的功夫,那边的小风波都已经解决了,两家的行李都已经搬到各自车上。 白馥礼便过来对蒙庆云和白秀清道:“咱们可以走了。” 白秀清赶紧叫嚷:“哥哥别急!我们在等人!” 白馥礼很意外:“等谁?” 白秀清调皮地眨眨眼:“很快你就知道了。” 她话音刚落,平地忽然就起了一声尖叫。 “啊!!!!!” 这尖叫如同病毒一般,瞬间就在整个码头上蔓延开来,然后变成一阵一阵的喧哗。码头上的男男女女,不,是女女女女,尤其是年轻的姑娘和妇人,都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一般,迅速地向某个点汇集。 白馥礼惊慌地左顾右盼:“怎么了?怎么了?” 等他看清这个场景,作为歙县人,眼前这个景象,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到。他脑海里升起一个猜测,该不会…… “李小七!” “七郎!” “七郎哥哥!” 他回过头,看着白秀清,白秀清如小鸡啄米一般狂点头。 白馥礼绝望地一捂脑门:“行了,这样子想走也走不了,等着吧。” 蒙庆云也被这场景给惊呆了。 怎么了这是? 简直跟粉丝在机场围堵明星一般。 这李小七,到底何方神圣? 她刚有了这个疑问,就看见人群如同被劈开的海潮一般向两边分开,姑娘少妇们做着跟白秀清如出一辙的西子捧心,又是娇羞又是兴奋地望着一个少年郎从她们眼前走过。 蒙庆云就坐在马车里,从半撩开的帘子底下,看着这个少年郎穿过人群,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越走越近。 卧槽!好帅! 51、绝色不常有 - 富贵骄女 - 陶苏 若论美男子,蒙庆云前世见过的真不少。 那些娱乐圈里光芒万丈的明星。 那些身材绝佳气质出众的模特,各种肤色,各种国籍,各种人种。 那些豪门世家才华横溢的继承人。 她真不算没有见识的乡野村姑。 但眼前这个少年郎,除了“好看”二字,大概就只能用“绝色”来形容了。 少年身量颇高,微瘦,穿着一身窄袖紧身白底弹墨山水烟云的圆领长袍,领口露出雪白的内衬交领,三指宽的腰带,勒出极为好看的腰部曲线。 蒙庆云看了一下他腰线的高低位置,确定那袍子底下的一双腿也必定是极长的。腰带上挂着一枚玉佩,垂下来压在大腿上,随着双腿走动轻轻摇摆。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乌黑的头发高高地束在头顶,一根发带,一支白玉簪,唯此而已。 脸,极小,甚至比一些女孩子的脸都要小。 五官,极精致。鼻梁高,鼻翼窄,鼻头精巧;嘴唇形状极美,如花瓣一般,两边嘴角微微上翘,自带笑意。 眼睛——蒙庆云不得不在心里赞叹这双眼睛——太漂亮了! 不只是眼睛形状漂亮,更令人叫绝的是眼神,清澈、灵动、诚挚、宜喜宜嗔。当这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被爱着——这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若眼前这位是个女子,即便绝色美女,一句“惊艳”也就够了。 偏偏是个男子——这世上,绝色美女常有,绝色美男却不常有。 她能够理解白秀清对这位李小七的倾慕之心了,这样的男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人群里熠熠生辉的明珠。 “你看,是不是神仙一般?” 白秀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断靠近的李小七,嘴巴却在蒙庆云耳边说悄悄话。 蒙庆云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憋着呼吸,此时才长长地松出一口气,叹息道:“是,神仙下凡。” 白秀清便得意地笑起来。 这时,李小七终于走到马车跟前了。 白秀清一直就趴在窗口,没等他开口,便先性急地说道:“七郎,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白秀清。” 李小七微微笑道:“是,清姑娘安好。” 他这一笑,真如同百花绽放,瞬间连整个世界都灿烂了。 蒙庆云忍不住享受地眯起眼,连嗓音都是极具穿透力的男中音,一个字,苏。老天爷真是太偏爱这个男人了。 白秀清也被这声音给迷倒了,只顾呐呐地看着他,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小七道:“冒昧打扰,清姑娘的朋友在淳安买下的那副围棋,恰好是我这位同门师弟的故人之物,寄情至深,难以割舍,还望姑娘可以割爱。” 白秀清这才发现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左边跟着那位大脑门青年,右边则是一个十来岁的男童。这男童长得也十分清秀可爱,两只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眨巴眨巴如同两排小扇子,忽闪忽闪。 白秀清回过神来,忙道:“啊,我说到做到的,既然是你开了口,我送与你就是。” 她回头对车里的蒙庆云道:“围棋呢?” 蒙庆云只好叫道:“紫荆,去取围棋来。” 却没听到紫荆的反应。 “紫荆?” 白秀清好笑地道:“紫荆呆了哈哈哈……” 原来紫荆从见到李小七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看呆了,到现在才被白秀清的笑声给惊醒,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趁机扭头跑掉了。 过了一会儿,才带着两个小厮回来,小厮们抬着围棋桌,她怀里则抱着一只长条的木匣子,里头装的就是两罐围棋子。 她两颊红红的,低着头把木匣子递给李小七。 不必李小七伸手,大脑门青年便先接过来,一只手抱木匣子,一只手将围棋桌夹在腋下。他力气大,两个小厮才能抬动的棋桌,他一手挟着,居然毫不费力。 李小七对白秀清道:“多谢姑娘了,只是这围棋贵重,我们怎好白拿,钱还是要给的。” 那男童便顺手将几张银票递到过来,李小七接在手里,递给白秀清。 白秀清连忙摆手:“不要不要,我说了送给你的,怎么能收钱呢。你知道我的家世,我可不是在假客套。” 李小七笑起来:“白家富有,五千银子,自然是不在乎的。不过这副围棋并非你所有,你不收银子,难道你的朋友也不收吗?” 白秀清便回头看蒙庆云。 蒙庆云这才往前倾了倾身子,把脸露出来,对李小七道:“我也不缺银子,既然清娘说送,那就是送了,只当结个善缘吧。” 李小七看到她的模样,眼中也闪过一丝赞叹。 不过他自小到大,身边环绕的女子,无不是容貌美丽、谈吐优雅之人,早已过了以貌取人的境地了。 他先是对蒙庆云施了一礼,道:“敢问姑娘姓氏?” 白秀清抢着介绍:“她是我姑母的女儿,婺州雅溪蒙氏的女郎。蒙家也是名门望族,她比我还有钱呢。”对蒙庆云追问,“是吧?是吧?” 蒙庆云无奈地点头:“是,是。” 李小七这才说道:“既然如此,这个人情我就替师弟记下了。两位姑娘将来若有用到李家的地方,必义不容辞。” 白秀清巴不得这样呢,钱算什么,人情才更难还。 她拍着手道:“好好好,那你可记住啊,我肯定要找你讨回这个人情的哟。” 李小七再次对她二人道谢,低头对男童道:“咱们回去吧。” 男童点点头,牵住他的手。 两人便转身往回走,一高一低的背影,还牵着手,脚步轻快的样子,怪可爱的。 大脑门青年就一手匣子一手棋桌地跟在他们后面。 三人像来时一样,穿过人群而去。 白秀清像吃了一顿珍馐大餐一般,倒回车内,瘫在靠枕上,心满意足地叹气:“他还对我笑了呢……”说着便吃吃地笑起来,双手捂着脸颊,两只脚愉快地跺着地板。 蒙庆云也不嘲笑她了。 这样的美男子,这样如沐春风的交流,怎不让人心情愉悦呢。 歙县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而李小七和男童回到自家马车上,心情也很好。一坐进车厢,男童便将装着围棋子的匣子递给车内的一个年轻男子。 “哥哥看、看、看,这就是父、父亲的东、东西吗?” 男子微笑着,抚摸他的头顶。 “是,这是父亲的旧物,哥哥就是在这张棋桌上学会下棋的。” 他又对着李小七,笑着调侃:“你这副好皮囊,真值钱呀!” 李小七松垮地靠在背后的锦靠上,给了他一个王之白眼。 52、祖孙相见 - 富贵骄女 - 陶苏 歙县县城西边,靠近练江,偌大一片徽式大宅,青瓦白墙,屋套屋,院连院。就如同雅溪边的蒙氏宅群一般,白家以商兴家,白氏族人竞相投靠,也繁衍出了这样庞大的一片家族聚集地。 白馥礼一行车马到了白家正门外,蒙庆云从车窗看出去,好大一座门楼。门罩上水磨青砖砌成向外凸出的线脚,顶上覆瓦檐,又有砖雕装饰,又实用又漂亮。门楼前的地面铺的都是鹅卵石,细密平整,俗称“鱼鳞坦”。鱼多子,寓意人丁兴旺、年年有余。 大门口有几步台阶,并不能行车,车马自有另外的门路可进。白家下人早早地就等候着了,见车队回来,麻利地开门,取掉门槛,车马进去后一直行到二门外才停下。 蒙庆云和白秀清手拉着手下了车,一大群婢女仆妇便迎了上来。 打头的两个年轻女子,一个是少妇打扮,圆脸杏眼,面容可亲,乃是白馥礼的妻子翟氏,闺名幼锦;另一个待嫁女打扮,容貌跟白秀清有几分相似,相比于白秀清的活泼跳脱,却是另一种文静娴雅的气质,是长房的白秀宁,白馥礼的嫡亲妹妹,白秀清的堂姐。 翟氏和白秀宁热情地迎上来拉蒙庆云的手,姑嫂姐妹忙忙叨叨地见礼问好。 “嫂嫂。”“姐姐。”“元娘。” 翟氏挽着蒙庆云的胳膊,道:“可算把你盼来了,祖母不知道念叨了多少次,咱们赶紧去她院里,母亲和婶婶也都在那儿呢。” 她又叫得力的管事妈妈,妥善安排蒙庆云带来的随从和行李。 大家便簇拥着蒙庆云,热热闹闹地往白老夫人的院子去。 提起白家这座大宅,外头人一般都是“白家花园”这么叫,盖因白家的宅子并不像大多数的大户人家那样是规规整整地几路院子依次顺序建造。 白家宅子引练江水入园,分做几路,宽阔处做观景湖,狭窄处做九曲流水,各个院子便依水而建,错落有致,加上盆景、花卉、假山、亭台,整体形成了蔚为壮观的私家园林。故此,外人常称之“白家花园”。 一路上,翟氏便简单利落地介绍各处院落所在。 长房白荣诚和妻子徐氏,住的是从善堂。 白馥礼和翟氏住的是鹿鸣堂。 白荣信的居所是乐善堂,他正妻早逝,如今二房内宅都是妾室徐氏打理。 老夫人的居所是福康堂,也是整座白家花园最大的一处院落。 “自从接到蒙家的信,知道你母亲过世的消息,老夫人伤心过渡,昏倒了几次。原本早说要去接你来住的,也因为老夫人卧病,不得不暂缓。谁知前几日接到你要来的信,老夫人高兴地什么似的,身体也好了一多半。这两天真是把母亲和我们都指使得团团转,给你安排院子啦、婢女啦、使唤婆子啦,一会儿问厨房的事,一会儿问绣房的事,一会儿又问车马房的事,真是恨不得把你的衣食住行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倒把我们累得够呛。” 翟氏说话俏皮,把大家都逗乐了。 她这样看似埋怨,实则只有亲近人才会这样说的态度,确实也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让蒙庆云感受到了白家上下对她的欢迎。 “那是我的不是了,幸好我带了不少土仪,请舅妈嫂嫂们看在这些礼物份上,不要怪罪我才好。” 翟氏和白秀清都哈哈大笑起来。 白秀宁文静,才不会跟她们那样,只是抿嘴轻笑。 白家经商,内宅妇人也沾染了外头爷们儿的习性,很会待人接物。 大家说说笑笑地进了福康堂。 屋子里果然又是济济一堂。 她们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当堂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虽然身量不高,但一看气度,便知道是个经过事看透了世情的睿智老人。大约是大病初愈,脸上稍稍缺了点光泽。此时看见蒙庆云,含着泪站起来,不等蒙庆云行礼,便将她一把抱进怀里。 “好孩子!”她一张嘴便先落泪,“我一生就养了你母亲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她先舍我而去,真叫我心痛啊……” 蒙庆云原本对母亲过世并没有什么悲痛之心,但此时被她一抱,贴身感受到了这位老人的伤痛和脆弱,前世爷爷那苍老慈祥的面容一下子浮现在脑海里,忽然就被触动了,一时竟然也红了眼眶。只是这场景颇有点林黛玉进贾府的意思,感动之余也觉得有些奇妙。 堂内的妇人和婢女们赶紧上来劝慰,白老夫人这才慢慢地止住哭声。 她也不坐回去,就拉着蒙庆云的手说道:“来,见过家里的人。” 第一个就是白荣诚的妻子徐氏。 蒙庆云行礼:“大舅母。” 徐氏生得富态,一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两道月牙,望之十分可亲。 第二个是白荣信的妾侍柳氏。 蒙庆云行礼:“姨娘。” 柳氏不敢托大,赶紧回了一礼。 大家便各自落座,白老夫人拉着蒙庆云的手不放,婢女便在她座位旁边紧急放了一只宫凳,让蒙庆云坐了。 “你大舅舅、二舅舅都在外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弟弟俭儿,如今一向跟着你大舅。” 这说的是二房白荣信的幼子白馥俭,比蒙庆云小两岁。 蒙庆云有点吃惊道:“他才几岁,就跟着大舅舅做生意了?” 白老夫人便笑起来:“十三了。他不爱读书,生意事上倒是从小就有天分。他们这一代就兄弟两个,你大哥哥是要读书的,那将来掌白家生意的,自然只能是俭儿了,早点跟着学也好。你二舅当年十二岁就到柜上做学徒了呢。” 白馥礼有点无奈,讪笑道:“其实,我也想学生意的……” “呸呸呸!”白老夫人忙不迭地阻止,“我们白家三代才出了你这么一个读书种子,好容易考出来的秀才,一家子的文名都在你身上呢。做生意的人不缺,你还是读书正经,早日中个举人出来,也好光耀门楣,免得外头人一说起我们白家,就只有商贾二字,平白低人一等!” 白家即便是商贾,也不是普通商贾,从来财富与权势勾连,江南首富四字说出去,无论如何也是能震慑人的。只是本朝重文,许多官面场合上,确实商贾是低人一等,即便以白家这样的财富,也常常受到一些憋屈。 所以白家上上下下,其实都有一股心气,希望白家能够出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也好振兴振兴白家的风气,将来能得一个“儒商”的口碑。 53、人跑了 - 富贵骄女 - 陶苏 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并不是你想做就一定能做成。 白馥礼对考举人这个事情就非常地没有信心,他叹气道:“祖母,我都考两次了,两次都名落孙山。想来,咱们白家人,实在没有读书的天赋。” 徐氏转过头,拍了儿子一下:“别说丧气话,一次就中的那是凤毛麟角。我看外头那些读书的,三次五次才考中的,也多得很。” 白馥礼还想说什么,白老夫人干脆耍光棍了:“总之家里的事情、外头的生意,都不用你管。你就只管读书,任你是考到四十岁也好,八十岁也好,总之最少也得给我考个举人出来。否则我就是闭上眼,也没脸去见你祖父。” 这都说到死了,白馥礼哪里还敢说什么。徐氏、柳氏都是忙不迭地劝老夫人,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叫他们这些做儿孙的伤心。 白老夫人对翟氏道:“你替我盯着他,务必要老老实实读书。” 翟氏起身应了一声是,坐回去同情地看了丈夫一眼。 蒙庆云看着祖孙之间的这场小小口角,只觉好玩又好笑。 徐氏笑道:“元娘这次来,可得多住些日子,否则老太太不知道要在我们耳边念叨多久呢。” 蒙庆云调皮地靠到白老夫人身上:“那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只要外祖母不嫌我烦,我可就一直住下去了。大舅母可别嫌我吃得多。” 大家哄堂大笑。 白老夫人点着她的鼻子:“跟谁学的这样调皮。” 徐氏道:“妹夫那人一贯是儒雅随和的,依我看,只怕是像咱妹妹,她在家的时候,调皮的事儿也不少呢。” 白老夫人连连点头:“我看也是,我那慧儿虽不够健强,调皮捣蛋的事,从小倒也没少做的。” 蒙庆云见她满脸的欢愉,显然徐氏提起她母亲,很讨老人家的欢心。至于她母亲年轻时是不是真的调皮,只怕也不重要了。 然而说着说着,白老夫人又伤感了起来,拍着蒙庆云的手叹息。 “只是可惜,她到底命薄,年纪轻轻的就去了,留下你这孩子,也没个依靠。偏偏你父亲又出了事……”这些话说起来,她就又想抹泪。 大家也都黯然。 徐氏怕蒙庆云也难过,劝道:“咱们也得想开些,不是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未必妹夫就一定遭了难,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白老夫人也醒悟过来,对蒙庆云道:“对对对,如今既然还没有说找到你父亲的尸身,咱们就不能自己先说起丧气话来。” 柳氏、翟氏、白秀宁、白秀清,还有白馥礼,大家都附和起来。 蒙庆云视线扫过去,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安慰她,心里倒是暖暖的,打起精神笑道:“是,我心里是存着希望的,除非见到尸首,否则绝不相信父亲就这么去了。” “对对对。” 大家自然是巴不得她这么想的。 “对了,不知二舅舅是否有同外祖母你们说过,父亲遭难一事,恐怕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极可能是我们蒙家的萧墙之祸。” 白老夫人点头:“他说过的。你那大伯母,只怕不是良善之辈。这也是我想接你来的原因,谁知你自己先来了。好孩子,到了这里就什么都不怕了。” 蒙庆云问道:“舅舅带回来的人呢?” “什么人?”白老夫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蒙庆云有点奇怪:“就是我们府里的两个下人,是一对夫妻。若父亲真是被害的,他们就是这件事情的证人。因想着,留在雅溪,恐被我家大娘子搜出来,所以托舅舅带到歙县来的。怎么?他没有同你们说吗?” “这个嘛……” 白老夫人忽然装起糊涂来了。再看徐氏、柳氏等人,也开始眼神闪躲。 蒙庆云狐疑起来。 最后还是白馥礼开了口:“这事儿,是我们不精心了,对不住元娘。那对夫妇,二叔的确是带回来了,一直关在后院,我们派了专人看管的。只是就在前日晚上,不知他们想了什么办法,竟打伤了看守的人,逃出去了。我们事后发现,仔细侦查,发现家里的门户都没差错,大约是翻墙逃走的。” 蒙庆云微微张着嘴巴,一时忘记了合上。 白老夫人忙道:“你别急,我们已经通报了县衙,只说是家里偷了重金的逃奴,叫县衙发了海捕文书出去,画了影像悬赏缉拿。” 蒙庆云回过神,摆手道:“算了,这也是意外。原本这件事,就是我拜托舅舅帮忙,累大家费心了。那胡一枪本是当过兵打过仗的,身上有功夫,懂得些江湖手段,人也狡诈。家里的下人们都是本分老实的普通人,难免着了他的道。那个被打伤的下人,伤的严重吗?” 徐氏道:“打破了头,当时流了好多血,请了大夫看过,好在没打到要害,将养些日子也就罢了。” 胡一枪夫妇既然跑了,再要找人,自然跟大海捞针一样,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找到的。这件事只能暂时搁置。 眼看着时近中午,白老夫人便叫翟氏先带蒙庆云去看看住处,又叫徐氏和柳姨娘张罗着,中饭就摆在她这个福康堂。 蒙庆云便跟着翟氏起身,白秀宁和白秀清也一起陪着,顺道又把这个园子给逛了逛。 给蒙庆云安排的住处叫蒹葭院,是个两进的小院子,不大不小正好,颇为精巧别致,院子里有一颗银杏树,颇有些年头了,郁郁葱葱的,到了秋天大约就是遍地金的景象。 白秀清挽着蒙庆云的胳膊:“这院子出去往左一拐,就是我的静姝院。再过去几步,就是大姐姐的采薇院。咱们三个住得近,来回串门方便得很。” 蒙庆云对此也很满意。 大家陪着她将这院子里里外外都看了,哪里是寝室,哪里是起居室,哪里做书房,都一一安排妥当。翟氏又问是否有需要添置的东西,蒙庆云只说已经非常周到了。 浅草、紫荆、绣儿便开始指挥婆子们安放行李。 姑嫂四人坐下说了一会儿话,就有婢女过来禀告,说是福康院那边已经摆好饭了,请娘子、姑娘们都过去。 于是翟氏又带着蒙庆云、白秀宁和白秀清过去。 进了福康院,果然见厅内一张大圆桌,白老夫人、徐氏、柳姨娘、白馥礼都已经在屋内了。徐氏手里捏着一张帖子,正跟其他人说话,大家脸上都有些喜气洋洋的意思。 白秀清不由好奇地问道:“有什么喜事吗?” 徐氏将手里的帖子一扬,笑着说道:“李家刚送过来的请帖,请咱们去参加立夏日的尝新宴。” 白秀清一听“李家”就先兴奋了三分,追问道:“李家?哪个李家?莫非是,斗山街李家?” 54、赴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正是斗山街李家。” 那不就是李小七家! 白秀清顿时喜出望外,满脑子都是李小七的身影。 徐氏虽然喜气洋洋的,但也有些小小的疑惑。 “只是有点奇怪,这李家自诩高门显贵,来往的大多是官绅士子,与咱们家并无多少交际。李夫人从前办什么赏花宴、游园会的,也很少请我们去。怎么这次倒送了帖子来?” 柳姨娘、翟氏、白秀宁等人也觉得有点稀奇,只有白秀清不以为然:“反正请帖总不是假的,人家既然请了咱们,咱们只管去不就好了,想这么多做什么。” 白老夫人道:“送帖子的人还在么?” 徐氏道:“还在前头喝茶呢。” 白老夫人:“那你去问问,除了咱们家,李家还请了哪些人家。” “哎。” 徐氏便去了前头。 翟氏和柳姨娘便先叫婢女婆子们把饭菜碗箸等都摆上,白老夫人带着大家先落了座。 不多会儿,徐氏回来了。 “问清楚了,这次李夫人的尝新宴办得大,歙县但凡有些名望的人家都送了帖子,像咱们这样经商的也有好几家。” 大家便松口气:“那就没什么了。” 这是好事,李家来往的达官显贵多,白家到底只是个经商的,能跟这样的人家攀上交情,是最好不过的。 徐氏也落了座,大家便一起用饭。 席间,白老夫人多询问蒙庆云的喜好和习惯,蒙庆云也不矫情,如实一一回答了。而白秀清则迫不及待地跟姐妹们商议起立夏日赴宴该穿什么衣裳,做什么打扮了,还问要不要给蒙庆云做新衣裳。 蒙庆云道:“我有孝在身,就不去了吧。” 白老夫人捏手指算了算,道:“到了立夏,你母亲七七已过,也可以略微出去走动了。她们姐妹都去了,只剩你一个人在家也是无趣,还是去走走吧。” 白秀清便抓着蒙庆云的手一面摇晃一面恳求:“去嘛去嘛。那些官家的女眷可不爱跟我们这些商贾家的女孩子玩了,你若不去,就只剩我跟姐姐,她一到外头就成了闷葫芦,三杆子打不出个屁来,我会闷死的。求你了,去嘛去嘛!” 白秀宁听见不雅字眼,正好挟了块鸭肉,一筷子塞进她嘴里,道:“正吃饭呢,也不注意些。” 蒙庆云被她晃得没办法,只好说道:“好好好,去去去。” 白秀清顿时眉开眼笑,大口大口地嚼起鸭肉来。 其实蒙庆云这次来,白家都以为是大娘子卢氏苛待她,怕她心中郁闷,都不在她面前提起这事,但平日里总想着找些事情叫她开心,所以才全家人都劝她出去走动。 立夏,四月节。 四时天气促相催,一夜薰风带暑来。 崔骃在赋里说:“迎夏之首,末春之垂。”吴藕汀《立夏》诗也说:“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 自古以来,立夏既有饯春的传统,更有尝新的风俗。人们品尝时令食物,以求健康吉祥。诸如吃樱桃、芽笋、青蚕豆、蒜苗、苋菜、青梅等新上市的果蔬。 斗山街李家的李夫人,最是好宴饮热闹,每年都会在立夏日举办尝新宴。今年的宴会规模又比往年更大,县内但凡是有些名望的,不论高官显贵、经商之家、耕读士子,均在邀请之列。 因此宴会地点也不在李府之内,而是在练江畔的一座园林中。这座名为“鉴芳园”的园林,乃是本地一名富户的盆景园,因地方大、景色好,被李家借来做了这场宴会。最难得的是,鉴芳园内有一座私人码头,有中小型画舫两座,可通练江;另外,园子里还有一座马球场。 赴宴之人,可以打马球,也可泛舟练江;游玩之后,便在鉴芳园内参加尝新宴,品尝李夫人请名厨烹饪的珍馐美味。 白家这次赴宴,由徐氏带队,翟氏、蒙庆云、白秀宁、白秀清四人随行。白老夫人年纪大了,就不跟着折腾了,柳姨娘留在家里照顾。 为了参加这次宴会,白秀清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打扮,又精心挑选了带来更换的衣裳鞋袜,因为起太早,这会儿坐在马车里,反倒哈欠连连。 蒙庆云和白秀宁都觉得好笑。 因着蒙庆云的母亲过世,她作为嫡亲女儿,守孝二十七个月,鲜艳衣裳是绝对不能穿了。白秀宁和白秀清作为侄女,也要服大功,同样不能穿得过于鲜亮,尤其杜绝红色。 白秀清今日上身一件白底暗花的窄袖衫,镶着姜黄色的边,套着一件提花罗的半臂,下身是松花色的长裙,挽着姜黄色的披帛,鲜嫩明亮得如同清晨带露的一朵迎春花。发髻梳得极为精致,一根头发丝都不乱,戴着一顶精巧的水晶冠,若有阳光照射,便会流光溢彩。 蒙庆云拉着她的裙摆打量,说道:“你这也过于隆重了吧?” 白秀清刚打了个哈欠,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强打精神道:“我特意叫婢女打听了,大家私下说,这次尝新宴可不一般,李夫人说不准要从今天的各家女眷里头选儿媳妇呢。” 白秀宁难得地好奇:“李家尚未婚娶的小郎君有好几个呢,给谁挑?” 白秀清理直气壮道:“若是别的郎君,我何必这样费心,当然是李小七了。”她一说到李小七的名字,便自顾自地害羞起来,用手指绞起衣裳上的飘带。 白秀宁便打击她:“那你可别痴心妄想了。别说歙县城,满徽州的女孩子,谁不巴望着嫁给李小七?他父亲是御史中丞,真正的高官厚禄,他母亲也是名门望族,他自身又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品格。咱家不过是一介商贾,李夫人怎么会看上你呢?” 白秀清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她爱慕李小七已久,只要有一线希望,总是要试试的。 “这天底下的事,谁说得准呢?若是连试都不敢试,老天爷就是想给你机会,你也抓不住。” 白秀宁摊手:“随你。” 白秀清还是受打击了,忿忿不平道:“你已经定了亲,自然无所谓了。” 白秀宁去年腊月定的亲,夫家在休宁县,姓齐,也是当地素有贤明的耕读之家,家资虽不如白家丰厚,但家世清白,子弟争气,家族里有几个秀才举人,她的未婚夫便是名才子。白家苦“商贾”二字久已,看见读书人就要眼睛放光。蒙庆云的父亲当初就是这么被她外祖父给相中的,白秀宁的未婚夫也是同样被白老夫人和徐氏这般相中。 55、群雌粥粥 - 富贵骄女 - 陶苏 鉴芳园由名匠设计,园门外一片空地全是鱼鳞坦,门口两侧均是大照壁,盆景堆砌,园门上方一块石雕,上刻“鉴芳”二字。 蒙庆云、白秀宁、白秀清的马车走得快,先到了在园门口。徐氏和翟氏的马车似乎是被堵住了,姐妹三人便下了车,站在门口等待。 白秀清指着“鉴芳”两字说道:“这两个字,乃是书画名家章则所写,他如今在汴京翰林院任待诏。李小七就是师从这位章待诏。” 此时,又来数辆马车,跟车的婆子小厮们高声吆喝行人让路,一个个脸上都是傲气,阵仗摆的很大,将尚未进园的行人,包括蒙庆云和白家姐妹,都给挤到边上去了。 然后一群莺莺燕燕下了马车,说说笑笑,旁若无人地走过来。 人群中心的一名瓜子脸少女,穿着华丽的织金衣裙,头戴金冠,下巴微抬,享受着同伴们的恭维和簇拥。 走到鉴芳园门口,这少女停下脚步,看着白秀清姐妹。 “这不是白家姑娘吗?怎么,你们也是来赴宴的?” 旁边就有人问:“哪个白家?” 少女轻笑道:“自然是那个有钱的白家。” “哦!那不是一介商贾吗?” “咱们快进去吧,别跟这等粗陋之人说话。” “就是就是,我可不想沾一身铜臭气。” 少女一面答应同伴们,一面给白秀清姐妹扔下一个轻视的眼神,然后在这群女孩子的簇拥下,怡然自得地进了园子。 白秀清愤愤不平地瞪着她们的背影:“得意什么呀……” 蒙庆云奇怪地问道:“这人是谁?” 白秀清哼哼道:“冯蓁蓁,江宁知府的千金,自诩官家贵眷,一贯瞧不起我们这些商贾家的女孩子。她身边那几个都是县丞、主簿、诸曹家的女孩,一丘之貉,都讨厌得很。” 官员家的女郎,难免有些清高自傲的,古今如此。 徐氏和翟氏的马车终于过来了,婆媳两人下了车,过来跟姐妹三人道:“方才给冯家的马车让了让,来晚了一些。” 原来是给冯蓁蓁让路,白秀清少不得又在心里狠狠吐槽了一句。 徐氏道:“咱们进去吧。” 进了鉴芳园,园子修得果然非常好,花木茂盛,亭台楼阁,十步一景,以蒙庆云两世为人的见识,也十分赞叹了。 园内来了不少人,只是转了一圈,要么是些官阶低微的小官及家眷,要么就是些普通读书人或是商贾之家的,都没见什么大人物。 翟氏随便抓了个婢女一问,原来主要的宾客们都去马球场了,包括今日的东主李夫人,也在马球场那边。 徐氏便道:“咱们也去马球场。” 白秀清便抓着蒙庆云和白秀宁的手,兴致勃勃地走在前头,徐氏和翟氏跟在后面,穿过数重花木亭台,直抵马球场。 马球场上八人八骑,正分作青红两队,策马奔驰,挥杆击球,比赛得正酣。 场边搭了一长溜十数座彩棚,棚内高朋满座,有高谈阔论的,有为比赛欢呼喝彩的,服侍听召唤的婢女婆子小厮们穿梭往来,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既然来了,自然要先拜见主人。 徐氏带着翟氏和三个姑娘,进了正中间最大的一座彩棚。 彩棚里设着罗汉榻、玫瑰椅、宫凳,摆着方几和小茶几,各色瓜果茶水,众多婢女婆子环绕。 在座诸位女眷,主位上是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虽上了点年纪,但面色红润,一双丹凤眼自带气势,看得出年轻时是位美人,正是今日的东道主,李夫人。 棚内刚议论了一些坊间趣闻,气氛正热烈着。 徐氏带着儿媳、女儿、外甥女上前见礼。 “妾身白家徐氏,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李夫人和颜悦色地对徐氏道:“多谢赏光,这几位都是贵府千金吧?” 徐氏便一一介绍:“这是我家大郎之妻,娘家姓翟。这是我家的两个女孩子。这是我的外甥女。” 翟氏、白秀宁、白秀清、蒙庆云一起拜见了李夫人。 李夫人笑眯眯地点头,对徐氏道:“听说你家元娘已经许了人家,贵婿是哪一家?” 徐氏道:“是休宁齐家。” 李夫人:“不知何时办婚事?” 徐氏:“因着我那小姑上月刚过世,需得明年才能办事了。” 李夫人“噢噢”两声,适当地流露出惋惜之色,然后对蒙庆云道:“这孩子生得倒是好模样。” 旁边的女眷们也啧啧称赞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咱们歙县,还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女孩子呢。” 蒙庆云穿着霜色窄袖衫,套着白色银线绣缠枝花的半臂,下身系着丁香色的长裙,挽着一条与半臂同料的披帛。跟今日来赴宴的女孩子们相比,真是素得不能再素了。偏偏她的长相却极为明艳,放在哪里都属于吸引人眼球的存在。 方才徐氏一行人进来,大家的目光,其实第一眼都是落在她身上的。 李夫人对蒙庆云道:“孩子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蒙庆云便上前两步,李夫人伸手捞起她的手,先从手看起,然后目光顺着她胳膊,一直看到脸上。旁边女眷们也跟着打量。 蒙庆云就站在那儿,落落大方,虽然不动也不笑,但就是给人感觉,这女孩子从容大气,很稳得住。 李夫人眼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欣赏,对徐氏道:“这就是你小姑家的孩子?” 徐氏道:“是,金华府雅溪蒙家的元娘。因着她母亲过世,父亲又在外头做官,老夫人怕孩子孤闷,特意接来家里小住。” 李夫人点点头,看回蒙庆云,柔声道:“好孩子,别太伤心。” 蒙庆云应了声是。 李夫人这才放开她的手,对旁边的婆子道:“带徐娘子过去吧。” 能在她这座彩棚里陪坐的,都是官员家的女眷,徐氏作为商人妇,只能到别的待客的彩棚去,李家安排得很妥当,自有婆子带路。 徐氏便带着媳妇和孩子们暂时告退。 她们前脚一走,后脚这棚里的女眷们便议论起来。 “雅溪蒙家,那可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了吧?” “正经名门望族了。只是可惜,这蒙家姑娘母亲刚过世不说,听说她父亲也出了事的。” “出了什么事?” “你们没听说么?蒙家二官人是莱州知州呀,前些日辞官回乡,说是在沂州碰到民乱,被乱民给推进沂水之中了,这都快一个月了,还没捞到尸身呢。” “哦哟哟,这姑娘也太可怜了,父母双亡啊。” “谁说不是呢,只怕是个福薄之人了。” 徐氏等人脚步渐远,倒是没听见这些话了。 一行人跟着婆子到了远处的一座彩棚之中,跟李夫人的彩棚隔了有四个棚之远。 进了彩棚,刚坐下,白秀清便叫了一声“晦气”。 大家都疑惑地看她。 她指指旁边的彩棚:“有讨厌的人。” 大家一看,旁边彩棚中一堆年轻女孩子,青春靓丽,群雌粥粥,人群之中赫然就有在鉴芳园门口羞辱过她们的那个冯蓁蓁。 56、听闻 - 富贵骄女 - 陶苏 冯蓁蓁她们没注意到旁边彩棚里的人,正在热烈地议论着自己的话题。 “怎么没见七郎呢?” “七郎肯定会来的,他马球打得好,一会儿说不定会下场。” “今日来了这么多名门千金,也不知道李夫人会看中谁。” “我都不敢想,七郎有朝一日会变成别人的夫婿。” “怎么,难道你还敢奢望自己嫁给他不成?” “我自然是不敢的,但是,看看满歙县城,能配得上七郎的,大概就只有我们蓁蓁了吧。” 女孩子们推推搡搡地鼓噪起来。 冯蓁蓁被摇晃着肩膀,又想矜持地憋住笑,可心里的得意又忍不住地往脸上跑。 她假装生气道:“哎呀别胡说!女孩子家家的,说这个也不害臊。” 有人就问:“蓁蓁,李夫人一向喜欢你,刚才还拉着你说了半天话呢,我们都没敢进去,她跟你说了什么呀?” 冯蓁蓁便道:“哪里是都跟我说话呀,不过是长辈们拉家常,我陪着坐坐而已。倒是有个新闻,前些日那个春闱舞弊案,你们都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呢,听说官家震怒,着令三法司会审,好几个官员都下狱了呢。” “是了,七郎父亲就是御史中丞,也是主审之一。” 隔壁彩棚里,白秀清等人本来还有些嫌弃她们聒噪,此时听到舞弊案,不由都好奇了起来。尤其是蒙庆云,可谓身家相关,立刻打起精神,竖起了耳朵。 冯蓁蓁继续说道:“汴京那边早就形势大变了,据说这案子另有内情,所谓贿赂考官作弊,里头还掺杂着诬陷清白、党争攻讦的手段,下狱的官员中,有好几个都是冤枉的,比如翰林院的马学士、礼部的蒙侍郎,就已经无罪开释了。” 这边的几个人都神色意动起来。 徐氏对蒙庆云道:“若真如此,可喜可贺。” 蒙沛是蒙庆云的大伯,也是蒙氏一族如今官位最高之人,是蒙氏的顶梁柱,他没事,蒙氏自然也转危为安。 蒙庆云点头道:“是,若果真如此,想必不久就能收到家里的信了。”就算卢氏不写信来报喜,绿烟也会来信通报的。 看来虽然她这边破局,令鲁王府竹篮打水,但卢氏还是用了另外的方法,抱上了鲁王府的大腿。不过蒙沛能无罪开释,毕竟也是好事。 隔壁彩棚里,冯蓁蓁的炫耀之旅仍在继续。 “李夫人她们,还说了沂州民乱的事。” “哦,这个听说过的,沂州流民暴乱,连县城都给攻破了,死了好多人呢。” “你那是老黄历了,前些日我父亲收到邸报,沂州那边的民乱已经平息了。” “不是说出动了淮阳军都没用吗?” “听说是鲁王府立的大功。” “这又是怎么回事?蓁蓁,你知道吗?” 最后又是问到冯蓁蓁头上。毕竟冯蓁蓁父亲官位最高,消息也最灵通。 冯蓁蓁很是享受这种所有人都等着她做总结的期待,捋了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慢条斯理道:“我也是听父亲说的,沂州这次的民乱确实非同一般,乱民之中有强人首领,颇有军事韬略,所以才会有聚众攻打县城之举,沂州刺史带兵平乱,反而逼得他们在沂州四处流窜,祸乱了不少村镇。后来又出动了淮阳军,乱民却又逃入密州,攻克了当地县城,挟持了县衙全体官员及当地十数名乡绅士子。淮阳军投鼠忌器,只能将他们团团围住,僵持数日,竟束手无策。” “后来呢?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冯蓁蓁:“后来,是鲁王府的三公子姜旸,孤身进入乱民占据的县城之中,与对方首领谈判,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对方,保证只诛首恶,余者不究,乱民这才缴械投降,沂州之乱,方得平息。” 女孩们听得惊叹连连,真如同传奇小说一般。 “这位三公子,真可谓英雄了!” “单刀赴会,不战而屈人之兵,简直像戏文里的主角。” 这边彩棚里,徐氏等人也是听得热血沸腾。 徐氏道:“听说如今汴京城中,要求官家过继嗣子的呼声很高,各个王府宗室的优秀子弟皆被提及举荐,尤其秦王府、鲁王府的公子最受人推崇。有这份平息民乱的功劳,鲁王府的这位公子,只怕要大出风头了。” 翟氏点头附和,十分赞同。白秀宁和白秀清,两人不太懂这些事情,只觉得很有道理。 只有蒙庆云心中冷笑,对这件事颇有一些怀疑。 若是别的王府,她或许听见了也就赞叹一声。但有联合设计坑害她的前车之鉴,她对这个鲁王府充满了忌惮。何况是在官家挑选嗣子的这种敏感时刻,鲁王府此举,只怕有非常浓重的政治意味。 皇位传承的事,她是没经历过;但大家族里的继承权争夺,她却有亲身体验。前世,她爷爷准备遗嘱期间,她的那些叔叔伯伯堂哥堂弟堂姐堂妹们,可都表现活跃得很,各种为家族版图开疆拓土的功劳都冒出来了。 跟这个鲁王府的举动,何其相似。她有理由推测,鲁王府是要扶持这个三公子,去争那万民臣服的位子了。 “啊!是七郎!” 女孩子的一声尖叫,如同落入滚油中的一滴水,顿时激起一阵喧哗。 这一长排的彩棚,都耸动起来,不管是年轻的女孩子们,还是家有待嫁女的妇人,都纷纷涌到彩棚栏杆处,伸着脖子眺望。 只见马球场一头,万众期待的李小七正跟一高一低两个男子,并排走过来。 察觉到众多彩棚的喧哗动静,他一点儿也不意外,习以为常地对大家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每一个望着他的女子,都觉得这个笑容似乎就是给自己的。 “啊啊啊!他对我笑了!” “明明是对我笑的。” “别自作多情了,他才没有特意看谁呢。” “七郎,正月里团拜过的,还记得我吗?” “七郎,这里有新鲜的樱桃,过来用几颗吧?” “七郎!七郎!” 蒙庆云再次地被这个阵仗给惊呆了。谁说古代女子矜持呢,这场面,难道不是粉丝在追星吗? 57、羡慕嫉妒 - 富贵骄女 - 陶苏 “名门闺秀们,都很奔放啊。” 蒙庆云扒在栏杆上,颇有些调侃地说道。 旁边白秀宁回应道:“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也。再说,看李小七,不算失礼。” 蒙庆云转过头看她,满脸好奇。 白秀宁淡定地点头:“看别的男人算,看李小七,不算。” 好吧,看美男是无罪的,尤其是公认的美男。 李小七这会儿快要走到她们这个彩棚跟前了,隔壁彩棚里冒出来几个年轻郎君,笑着招呼他。 “七郎快来,我们要组队下场呢,正缺人。” 李小七仰着头:“好,等我去见过母亲,就过来找你们。” “那就等你。我们缺两个人呢,不如你身边这位朋友也来吧?” 李小七就转头问身边的男子:“二郎要不要下场?” 李小七的身量已经算高了,这个男子竟比他还要高个两三寸的样子,年纪也明显比他长几岁。李小七是俊美纤瘦,这男子却是修长沉静的同时隐隐蕴含着力量,同字脸,双眉浓长,眼神沉郁,不笑时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但此时李小七问他,他便一笑,脸部肌肉拉出一个括号,顿时又充满了男子的爽朗。 “好啊,我也很久没打马球了。” 李小七被他这笑容感染,也笑了起来,他这一笑又不同,引得各个棚里的姑娘们又欢呼涌动起来。 白秀清西子捧心式握着双手,痴痴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 蒙庆云和白秀宁同时报以嫌弃的眼神。 没想到李小七也看过来了,甚至还走近了两步,对白秀清微笑点头示意。 白秀清惊喜莫名,一时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与此同时,她们都没发现,隔壁棚里女孩子们,眼里的嫉妒都快溢出来了。 李小七此时又看见了蒙庆云,对身边的二郎说道:“你那副围棋,就是这位蒙姑娘所赠。” 因彩棚地基高,二郎背着手,上身微仰,打量了蒙庆云几眼,双手抱握,朗声道:“多谢姑娘慷慨。” 蒙庆云反问道:“当日醉仙居中,是郎君同我竞价吗?” 二郎道:“正是。姑娘出手豪阔,在下甘拜下风。” 这人说的话虽然听上去谦逊,但神态却有种说不出的傲然,仿佛这种谦逊不过是高高在上之人的礼贤下士罢了。 蒙庆云忍不住地就想挑衅一下,笑着问道:“码头上,你的侍从说愿意出五千银子买我的围棋,可见郎君并不是出不起钱,怎么当日不跟我继续叫价呢?” 二郎也笑:“姑娘叫价的气势太大,我若继续加价,保不准姑娘要叫出几万的天价来,那不就成冤大头了么。倒不如等姑娘拿下了物件,我再来求购,说不定反倒便宜些。” “嘿!”蒙庆云好笑,“你怎么就知道还能碰见我呢?” 二郎胸有成竹地道:“姑娘不是广而告之,要来歙县的么?恰巧,我也要来歙县,早晚总能相见。不过码头相遇,确实比我预料的要快一些,可见我们有缘。” “谁跟你有缘。” 蒙庆云没好气地撩了一下眼角。 美人撩眼角都是有风情的,反正二郎并不觉得被冒犯,连李小七都只是笑而不语。 俩男人对视一眼,迈步就准备过去了。 这样近距离欣赏神仙颜值的机会可不多,白秀清还想再多看一会儿呢,情急之下没话找话地叫道:“这位郎君,收了我们馈赠,连姓名都不通报一下吗?” 李小七和二郎都回头看她。 白秀清顿时又觉得自己太唐突了,深怕给李小七留下个冒昧粗鲁的印象,懊悔得不得了。 不过李小七似乎并不觉得她失礼,反倒笑道:“是我的失误,没有替大家介绍。这位是我家的亲戚,算是姨表亲?” 说是自家亲戚,但仿佛自己都不太确定似的,还向二郎求证。 二郎一本正经地点头:“姨表亲,远房亲戚。” 李小七抿了两下嘴,忍住了笑,继续说道:“他本家姓姜,家中行二,兄弟朋友之间,都只叫他姜二郎。”他又指着一直跟在他们身边,默默不语的小豆丁,“这是二郎的胞弟,曙儿。” 曙儿就是那天码头上跟李小七一起过来道谢,接收了围棋的男童。 被介绍之后,他非常有礼貌地冲蒙庆云、白秀清等人鞠躬施礼,白白净净,圆溜溜的大眼灵动,脸颊还有点红扑扑的,十分惹人怜爱。 白秀清就笑得合不拢嘴:“好可爱。” 李小七、姜二郎和曙儿这才迈步离去。 蒙庆云和白家姐妹转身回到棚里,白秀清高兴得像只快活的鸟儿一样。 “我居然能跟七郎说了这么多话……” 白秀宁泼冷水:“人家哪有跟你说话,都是跟元娘说的。” 白秀清不服气地要辩驳,一抬头却看见,对面棚里的冯蓁蓁,正气鼓鼓地瞪着她,眼神里都能飞出刀片来了。 白秀清顿时得意起来了,竟然冲她吐舌头:“略略略,羡慕吧?嫉妒吧?” 在蒙庆云和白秀宁眼里,她此刻的姿态就仿佛开屏的孔雀,嘚瑟地炫耀着自己美丽的尾巴;不过从背后看过孔雀开屏的人应该知道,开了屏的屁股都是光秃秃的,矬得很。 冯蓁蓁受她一激,恨不得撸袖子冲过来,旁边的女孩子赶紧拦她。 “别跟她一般见识。” “就是,小人得意,七郎根本就没跟她说过话嘛。” 这话倒是提醒了冯蓁蓁,她的目光转而落到了蒙庆云身上,劈头就问:“你是哪家的姑娘?” 蒙庆云虽然不像白秀清那样讨厌她,但对这种明显带有敌意的质问,直接选择了无视。 她扭头坐到榻上,跟徐氏、翟氏说话去了。 冯蓁蓁又是惊讶又是发愣。 白秀清哈哈大笑起来:“傻眼了吧?别摆出你官家千金的架子来了,我们元娘父亲是知州,伯父是礼部侍郎,也是名门望族、官宦世家!” 冯蓁蓁不友善地瞪她几眼,转过身去不理她了。 李小七和姜二郎、曙儿到了李夫人的彩棚中,见过了众位贵妇女眷。 女眷们嘻嘻哈哈道:“一听见外头的动静,就猜到是七郎出现了。” 李夫人则一反常态,站起身来,对姜二郎道:“二郎来了,快坐。” 女眷们不由都有些奇怪,怎么李夫人的姿态好像对这位二郎十分恭敬似的,有人就问了:“这位是?” 58、打赌 - 富贵骄女 - 陶苏 姜二郎对李夫人的恭敬姿态似乎很是习惯,笑道:“夫人不必如此,您是长辈,这次我兄弟二人不过是来走亲戚,您就当我是自家子侄就行了。” 李夫人呵呵笑着点头,对众女眷道:“这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姓姜,家里行二,大家都叫他二郎就是了。” 女眷们礼貌地答应:“是,是。” 心里却都明镜似的,如果只是远房亲戚用得着如此谨慎恭敬?再说你俩刚才的对话,当我们都没看见没听见啊。 姜,乃是国姓。 该不会是宗室子弟吧。 不过在座的女眷们都是官家妇,为尊者讳的事情都是经验过见识过的,明摆着人家不想暴露真实身份,自然也不会故意追问,都心照不宣。 正好这时候,场上哐一声铜锣响,比赛结束了。 女眷们赶紧问结果,有婢女就回答了谁输谁赢,彩头叫谁给得去了。 李小七便对李夫人道:“母亲,我和二郎答应了朋友们下场比赛,得去做准备了。” 李夫人惊喜道:“你们要下场?好好好,那这场我可得好好观看了。” 女眷们也纷纷拍手鼓励。 “这场就看七郎的了。” 姜二郎对李夫人道:“还请夫人照顾曙儿。” 李夫人赶紧笑道:“放心,曙儿就跟着我,我一定看顾好他。” 姜二郎微笑着摸摸曙儿的脑袋。 曙儿皱着眉,拨拉开他的手,嫌弃道:“我、我不是,三、三岁,小孩了……” 女眷们都吃了一惊,这么清秀可爱的孩子,竟然是个结巴? 曙儿察觉到她们的诧异之色,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抿了抿嘴,脸上露出一丝倔强。 姜二郎便改成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和李小七并肩出了彩棚。 不多会儿,马球场上所有人都知道李小七要下场比赛了,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年轻女郎们都纷纷簇拥到栏杆上,以便近距离地观看七郎打马球的绝世风姿。 有好事的年轻公子们便吆喝着要下注开赌,就赌李小七的输赢。 蒙庆云来了这个时代这么久,也已经了解到,时人好赌,赌棋、斗鸡、斗蛐蛐都是常见的,赌球也并不稀奇——真是个精神生活丰富的时代,不亚于她的前世。 贵族聚会之中的盘口,自然不至于赌太厉害,小赌怡情,起头的第一个彩棚里的年轻郎君们,出了五两银子,赌李小七赢。 其他彩棚立刻跟风下注,凡是女孩子多的彩棚,居然都是赌赢,一路叠加,赌金很快累计到了三十两银子。 对于自家儿子被大家作为打赌对象,李夫人不仅不恼,反而也跟着凑热闹,叫了两个小厮,每人托一个黑漆描金的盘子,挨个彩棚地收赌金,她自己也下了五两银子。 赌输——不愧是亲娘。 两个小厮一路收到冯蓁蓁这个彩棚,冯蓁蓁没带钱,伸手拔了一根金簪放在盘子上,也是赌李小七赢。 白秀清就趴在隔壁栏杆上,嘲笑道:“十之八九的人都买赢,你还跟着买,就算赌赢了,能赢几个钱?” 冯蓁蓁斜挑着眼角:“你想赢得大,那你买输啊?” 白秀清不服气:“我为什么要买输,七郎当然不会输啦。” 冯蓁蓁撇嘴:“那你前一句就是废话了。自己也想买赢,还好意思说别人。” 白秀清被赌得无话可说,憋得脸颊气鼓鼓的。 这时,她旁边伸出来一只手,将一张十两的银票放在了盘子上,居然是买输。 白秀清和冯蓁蓁都惊讶地瞪着这只手的主人。 蒙庆云一脸理所当然:“既然是打赌,自然是以小博大最划算了。”她指着两个小厮手里的盘子,“我毛估了一下,买赢的约莫有五十两了,买输的却只有区区五两,我这十两下去,若是赌对了,少说也能赢回来三十两银子,百分之两百的利润呢!” 她说着还嫌弃地看着白秀清:“亏你还是江南首富的姑娘,这个账都不会算。” 白秀清反驳道:“可是七郎怎么会输呢?” 蒙庆云:“比赛难道靠脸吗?” 白秀清双手叉腰:“我们七郎不靠脸也能赢!” 冯蓁蓁也双手叉腰:“说的是!我们七郎样样都是最好的!你输定了!” “就是就是。” 一帮女孩子都叉腰,站在反对蒙庆云的统一战线上。 此时,准备下场的双方队伍已经换好了衣裳装备,骑着马溜溜达达地从彩棚前经过。区分阵营的是各人发髻上的系带,一方系的是红色发带,另一方系的是青色发带。 李小七属红队,姜二郎则是青队。 蒙庆云冲李小七招手,高声叫:“李小七,过来!” 白秀清、冯蓁蓁和其他女孩子们都吓了一跳,纷纷指责:“你怎么这样无礼?” 然而李小七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也实在温柔,竟然听话地骑着马一脸乖巧地过来了。 “蒙姑娘,找我有事?” 蒙庆云趴在栏杆上,笑眯眯说道:“你不是说,欠我一个人情,随时都可以还的吗?这样吧,我下了赌注,买你这场输,你让我赌赢,就算你还了人情了,好不好?” “啊?”李小七有点懵,抬手在耳后挠了一下,憨态可掬。 女孩子们却都炸毛了。 “卑鄙!” “怎么能要挟我们七郎?” “太过分了!” 就连白秀清,都扯着她袖子:“这样不好吧。”转头又对李小七道,“七郎,你别听她的,她开玩笑呢。” 蒙庆云取笑她:“你就这么护着他呀?” 白秀清有点害羞,不依地推了她一下,又悄悄拿眼角瞟李小七。 李小七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说道:“虽说只是玩乐,但这并非我一个人的比赛,而是关系整支队伍的胜败荣辱。姑娘这个要求,请恕在下难以从命。可否换个还人情的方式?” 女孩子们都佩服欣赏极了。 “我们七郎真是正人君子。” “就是呢,又正直又谦和。”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郎君啊!” 头上扎着青色发带的姜二郎,骑着马溜溜达达地过来了。 “姑娘真是南辕北辙,若想赌赢,拜托七郎有什么用,应该来拜托我才对呀!” 59、赢钱(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李小七胯下是匹白马,双腿修长,加上容貌俊美,真恍如天神一般。 姜二郎身量比他还高,同样是大长腿,骑的却是匹乌黑油亮的大黑马,光是马头都比李小七的坐骑还高个一寸,整体都显得比他大了一号。 在蒙庆云看来,仿佛帕加尼Zonda旁边停了一辆悍马,无论体型、风格都形成了鲜明对比。 姜二郎居高临下,歪着头对蒙庆云道:“我跟七郎是对手,你若想赢,还得靠我。” 冯蓁蓁等女孩子们都仰着头,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 蒙庆云由于是趴在栏杆上,便支起一只手托着下巴,问道:“你马球打得很好吗?” 姜二郎笑了,侧过脸问李小七:“七郎觉得呢,我的马球技术如何?” 李小七的反应让一众女孩子都有活久见之感,他居然小小的翻了一个白眼。 “他、他、他……好可爱啊!” “原来七郎也有这么调皮的一面。” “太神奇了!” 李小七没有否认,已经能够说明答案了。姜二郎笑嘻嘻地问蒙庆云:“下了多少注?” 蒙庆云竖起一根食指:“十两。” 姜二郎嫌弃:“才十两?” “这么着,这场我多使点力气,若赢了,咱们五五分账。” 蒙庆云莫名其妙:“我为何要跟你分账?赢了也未必是你一个人的功劳。” 姜二郎摇头晃脑:“赢了虽然未必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但我若诚心放水,要输还是很容易的。” 蒙庆云瞪大眼睛:“嘿!” 姜二郎只是笑,一副高手就是可以这么嚣张的样子。 蒙庆云倒被他挑起了好胜心:“好啊,你若能赢了,咱们五五分账;若是你输了,我的赌本你可得赔我!” 姜二郎伸出食指虚空点了点她:“一言为定。” 他抖了一下缰绳,兜转马头,干脆利落地转身而去。 女孩子们都给李小七打气鼓劲。 “七郎加油,我们都看好你!” “别怕他,你一定能赢的!” 连白秀清也一样,这一刻,她跟冯蓁蓁是同一阵营的。 李小七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不说什么,也兜转马头进场去了。 一声铜锣响,马球赛正式开始。 八匹马儿,十六对蹄子,在球场上翻飞,两队八名球手挥舞着球杆,纵横驰骋,来去如风。 凡红队一拿到控球权,十数座彩棚便高声喝彩;若是球到了李小七杆下,那更是欢声如雷,鼓劲不断。 红队一上场势头便很好,率先入一球。 女孩子们喜笑颜开,欢呼雀跃,还纷纷冲蒙庆云抛去得意的眼神,仿佛已经赢了似的。 蒙庆云沉得住气,不跟她们一般见识。 然而接下来,青队连进两球,还全部都是姜二郎挥杆打进的。 女孩子们一时都紧张了,相互安慰鼓励,没事的没事的,还有时间呢,七郎一定能扳回局面。 不过以擅长马球的其他观众的眼光来评价,这场比赛的结局已经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了。那位姜二郎,控马娴熟,且擅长组织队友,形成有效的配合,进攻时能互相掩护助力,防守时又能互为犄角形成阵势,本人又擅长破门得分。青队打得游刃有余,进可攻退可守;红队就不一样了,李小七虽然也打得好,但红队四人之间的配合,明显比不上青队,全靠个人技巧和勇武,时间越长,越容易露出破绽。 果然,直到比赛结束,红队只进了一个球。 青队最终进了五个球,大比分获胜。 “哐”,铜锣声响,比赛结束。 两队人马大汗淋漓地返回到彩棚前,裁判宣布青队获胜,赢得本场彩头——一座小巧别致的山水人物玉雕摆件。 姜二郎得了这个摆件,随手给了侍从拿着,就是那个大额头青年。取了汗巾擦拭额头和脖子,对李小七道:“你这一输,可坑了不少人的钱,不怕被人怪罪?” 李小七只有额头上有一些薄汗,也取了汗巾擦拭,闻言抬头往彩棚里看去。 “输赢乃常事,七郎别泄气。” “这可怪不得七郎,红队总共两个球,就有一球是七郎进的呢。” 众人竟然纷纷都为李小七开脱。 姜二郎笑骂:“你可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 李小七调皮地耸了一下肩,双手一摊,一副长得好看就是受人喜爱的无奈模样。 姜二郎把汗巾丢回给侍从,道:“走,收钱去。” 除了蒙庆云的十两,全场竟然只有李夫人是买李小七输的,买赢的总计有八十两银子。李夫人五两,蒙庆云十两,两人本金拿回,再按照比例一分,李夫人赢了二十六两七钱,蒙庆云赢了五十三两三钱。 小厮正拿盘子托着赌金送到蒙庆云这里。 托盘上其他都是铜钱和银锞子,合计五十两,另有一个金簪,作价三两三钱。 蒙庆云用手指捏着金簪,白秀清忍着笑,看隔壁彩棚的冯蓁蓁。 冯蓁蓁哼哼:“不过是跟簪子罢了,我多的是呢。” 白秀清:“是了是了,您可是管家贵眷,什么值钱首饰没有,哪里在乎一根破簪子呢。” 冯蓁蓁其实还是挺心疼这根金簪的,她母亲家教严,东西没了是小事,但女孩子拿自己贴身首饰打赌,回去肯定要被教训了。她也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早知道,哪怕问同伴借点银子也是可以的。 姜二郎这时候正好过来了,隔着栏杆对蒙庆云道:“算好账了没有,我那一份呢?” 蒙庆云叫紫荆数了银子和铜钱,拿了二十五两给他。 “不是整数,你是男人家,让我占点便宜,银钱咱们五五分账,这根金簪就归我了。” 姜二郎叫侍从接了钱,笑道:“你喜欢,自然归你。” 蒙庆云举起金簪,故意当着冯蓁蓁的面摇晃:“我如今有孝在身,穿金戴银可不合适。浅草过来。” 浅草便小步过来。 蒙庆云在她头上打量几眼,将金簪轻轻插进了她的发髻。 “你戴着不错,给你了。” 浅草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谢姑娘。” “哼!” 冯蓁蓁气炸了,狠狠跺了一下脚,转身冲出了彩棚。女孩们也都慌了,赶紧叫着她的名字,一起追了出去。 姜二郎用手指点点蒙庆云:“你这个坏妮子。” 说完便带着侍从扬长而去。 蒙庆云撅了一下嘴:“真好意思,分了我的钱,还说我坏。你才是个狡猾的狐狸呢!” 话音刚落,白秀清一个熊抱扑了过来。 “好元娘!你可替我解气了!我还从来没看冯蓁蓁吃这么大亏呢!” 明明她自己也输了点小钱,不过看到冯蓁蓁吃瘪,什么烦恼都没了,高兴得又笑又跳的。 60、回护(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冯蓁蓁跑到了最中间的彩棚里。 “母亲!” 她冲进一个中年贵妇的怀中,激动地投诉:“那个白家的姑娘讨厌死了。” 冯夫人正在吃樱桃,差点被把核给吞下去,赶忙扶住了她,道:“哪个?” “就是那个经商的白家,说是他家的一个亲戚。” 冯夫人略一想,就记起蒙庆云了,那样的容貌,也很难令人忘记。 “是蒙家姑娘吧,她怎么着你了?” 冯蓁蓁说道:“我下注赌七郎赢的,因身上没带钱,押了头上的金簪,谁知却输了。这也不要紧,可她竟然把我的金簪随便给了一个贱婢,这不是明摆着踩我脸嘛!” 冯夫人皱起了眉头:“那姑娘,居然这样做?看来,不是个好脾性的。” 冯蓁蓁摇晃着她的胳膊:“母亲,你可要替我做主,我的簪子戴到一个下人头上去了,以后说不定要被谁嘲笑呢!” 冯夫人道:“你自己的贴身物件,怎么好随便当做赌注押出去的。这也是你自己疏忽。这样吧,我叫人拿银子,替你赎回来。” 她便随便叫了个婆子,吩咐了一句,婆子便取了银子出去了。 这时候,李小七和姜二郎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母亲!” 李夫人眉开眼笑道:“你可是替我赢了一笔小钱了,看看。”她指着手边的盘子,上面还放着她刚赢回来的赌金,二十六两七钱。 李小七挠挠头:“怪不得我输呢,连母亲都不看好。” 李夫人哈哈一笑:“论理,你的马球打的算不错了。可惜我却知道,二郎的马球打得更好,他在汴京都是有名的高手!” 姜二郎刚从婢女手上接了茶盏过来,喝了一大口,用大拇指擦点嘴角一点水渍,笑道:“好久没打,也有些生疏了。” 李小七道:“你就快别谦虚了,生疏还打了我们一个落花流水,是诚心臊我吗?” 在座的女眷们都笑起来,纷纷说七郎说话好俏皮。 姜二郎坐到了曙儿旁边,他一直乖巧地待在桌子边吃果点,冲哥哥竖了个大拇指:“哥哥,真厉害。” 姜二郎摸摸他的头,举起手上沉甸甸的荷包:“赢了点钱,够给你买好多宣纸了。” 曙儿便嘿嘿笑起来。 李小七也挨着他们兄弟坐下,道:“曙儿如今画什么呢?” 姜二郎道:“还是工笔,章待诏叫他这两年都练花鸟。你呢,听说要画长卷?” 李小七叹气:“明年官家就是花甲之年,少不得要做六十大寿的。师父叫我画一幅长卷,到时候好献给官家。原本题目都想好了,就叫《黄山春行图》,谁知今年春天雨水多,山路难行,没能取景,拖到现在还未动笔,倒不如等秋天再去,改成《黄山秋行图》也罢。” 姜二郎就笑:“你这日子过得真是风雅,不过画秋景倒也不必非得秋天。我看这一向的天气不错,我本就有意带曙儿出来游历,见识名山大川,既到黄山,岂有不登之理。不如找个日子,咱们一同登山游览,我们也尽了兴,你也取了景,两全其美。” 李小七便回头看李夫人,李夫人道:“你们要去,都随你们,只管吩咐下人做准备。若要进山,只怕要三两日功夫,最要紧是多带些人手。” 李小七便跟姜二郎道:“行,咱们回去就准备起来,趁着时气还没到最热的时候。” 此时,冯家的婆子回来了,差事没办成。 “那蒙姑娘说,愿赌服输,既然姑娘下注的时候把金簪给舍出去了,那她收得名正言顺。咱家若想赎回来,就不能再按当时作价了,得十两银子才成。” “什么?!” 冯夫人和冯蓁蓁都惊叫起来,连旁边的女眷们也都啧啧称奇。 “哟,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不愧是商贾出身,这生意做得可真精明。” “不是说那蒙家也是官宦人家吗?怎么跟白家一个德行?” “她母亲不就是白家的,一家子亲戚罢了。” 李夫人好奇道:“你们说的蒙家那姑娘?” 女眷们便把冯蓁蓁输了金簪、冯夫人拿银子去赎,结果蒙庆云趁机要高价的事儿给说了。只是女眷们跟冯夫人相熟,对她这举动自然是少不了要贬低嘲讽的。 姜二郎却大笑起来,对李夫人道:“这位蒙姑娘可是妙人儿,她跟夫人是唯二在本场比赛中赢了钱的。” 李夫人便挑眉道:“哦?我说除了我,还有哪一位也眼光独到,买了七郎输呢。我才赢了小头,大头都叫她拿去了。原来就是这位蒙姑娘。” 李小七道:“将那两千两银子拍下的围棋赠送给二郎的,也是这位姑娘。” 李夫人更加惊讶了:“她小孩子家家的,出手竟如此豪阔!我说方才见她,就觉得气度与常人不同,果然不是凡俗之辈。” 其他人听他们议论之间,对蒙庆云竟是好感多于恶感,顿时都不好再说什么了。冯夫人和冯蓁蓁也看出李小七和姜二郎对那蒙庆云颇有回护。 姜二郎倒也罢了,李小七的态度,就让冯蓁蓁有些受伤了。 七郎怎么也替蒙姑娘说好话呢? 难道就因为那女孩子长得美? 她想了想蒙庆云的相貌,还是不愿意承认比自己漂亮。 时近中午,有婆子过来李夫人耳边禀报,说是宴席已经准备妥当了。 李夫人便对众人道:“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宴席已经备下,请大家移步入席吧。”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 主人们尚未动身,婢女、婆子、小厮、侍从们先忙碌起来,拿衣服的、捧扇子的、抱匣子的,然后一路一路的人马,从各个彩棚中倾巢而出,三三两两各自作堆,呼呼啦啦地大规模移动起来。 于是,一个不知哪一家的小厮,逆行奔跑而来,便格外显眼。 这小厮左顾右盼,终于找到了徐氏、蒙庆云等人,冲过来随便行个礼,叫道:“大娘子,二官人回来了,说有非常要紧的大事,叫大家赶快回去!” 二官人白荣信是去荆湖一带巡店的,事先也没有来信说这几日要回来。这突然间回来了,大家猝不及防之下,第一反应都是以为出了什么坏事。 徐氏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厮道:“二官人没说,只说叫大娘子务必带姑娘们都立刻回去!” 61、好消息(1)(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小厮传话没头没脑的,徐氏等人都有点紧张起来,一面叫人赶快去准备车马,一面去向李夫人辞行,然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鉴芳园。 马车上,白秀清遗憾地道:“真是可惜,还想多看看冯蓁蓁恼羞成怒的嘴脸呢。” 白秀宁平静地道:“见好就收,别真跟人结仇了。” 白秀清不服气地反驳:“又不是我要跟她结仇,你也看见了,是她处处瞧不起我们商贾。怎么,官家贵眷,就那么了不起啊?” 蒙庆云随口道:“士农工商,鄙视链自古有之。” “鄙视链?”白秀宁和白秀清都对这个新鲜的名词很好奇。 “做官的嫌弃经商的一身铜臭气,经商的嫌弃种地的一身穷酸气,种地的嫌弃卖笑的下九流,卖笑的说不定也笑话做官的人前人后两张皮。总之不找个对象来鄙视一番,就无法证明自己的优越感。” 白秀宁和白秀清回味了一番,都笑起来。 “果然有道理!” 说说闹闹之间,车马已经到了白家门外。 然后就是一片人喊马嘶、兵荒马乱。白家门口一时间汇聚了许多车马人丁,一时有人高呼,一时有人欢笑,一时又有人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一时又有车夫吆喝着拉车的马儿,乱糟糟中透着一股闹哄哄。 徐氏掀开车窗的帘子,问道:“外头怎么了?” 有婆子惊喜地跑来回答:“大娘子,大官人回来了!” “什么?”徐氏又是惊讶又是糊涂,“不是说回来的是二官人?怎么又变成大官人?到底是谁叫我们回来?” 婆子:“二官人回来了,大官人也回来了。叫咱们回来的是二官人,不过大官人也是刚到!” 徐氏似乎听明白了,又有点不敢相信:“两位官人前后脚回来的?这么巧?” 她干脆开了车门,下了车。 果然对面停着一溜儿车马,正排着队,陆续地往府里头进,几辆大车上都载着满满的东西,随行人员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徐氏认了几个,都是熟面孔,都是跟着自家丈夫出去巡店的人。 而听到女眷们回来消息,刚坐着马车进府,还没到二门的白荣诚,直接下了车,折回到大门口来。 “夫人。” 徐氏惊喜地迎上去:“官人!你果真回来了,怎么也没派人给家里提前报个信?” 白荣诚扶着她的胳膊,笑道:“事发仓促,有一桩大事要回来商议。你们是从哪里回来?” 徐氏将信将疑:“今日立夏,李夫人在鉴芳园设下尝新宴,我带着孩子们去的。正巧开宴,家里下人来报信,说是二弟突然回府,叫我们赶紧都回来,有要紧事。” 白荣诚惊讶:“哦?二弟也回来了?” “你们不是商量好一起回来的?” “我跟二弟不在一处,如何商量?” “那这究竟怎么回事,都把我弄糊涂了。” “我也糊涂着呢。不必纠结,咱们赶紧进府,见了二弟,自然一切都有分晓。” “对对对。” 夫妇俩赶紧指挥吩咐车马随从都进府。 到了二门口,翟氏和姑娘们下了车,这才拜见了白荣诚。 白荣诚先看了蒙庆云,笑道:“你来时,舅舅不在,在家住的可好?” 蒙庆云这是第一次看见白荣诚,这位大舅舅相貌与二舅舅白荣信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身量更高一些,略微消瘦一些,更主要的是气质截然不同,白荣信一身豪侠气,这位大舅舅却是稳稳当当,一看就是老成持重,颇有些斯文随和的架势。 “多谢舅舅关怀,外祖母、舅母都对我极好,兄弟姊妹们也和气,我在这里住的很好。” 白荣诚点点头,叹气道:“你母亲虽然素来体弱,但一朝故去,仍令我们惊讶心痛。你外祖母既怀念你母亲,也挂念你,你既来了,不妨多住些日子,你这几个兄弟姊妹都是好相与的,也能陪你解解烦闷。” 蒙庆云应了,然后便看到站在白荣诚身后的一位少年郎,正是抽条长身高的时候,显得单薄了些,眉宇之间一股机灵促狭之气,有点像个瘦猴儿。 白荣诚道:“这是你堂弟馥俭。” 蒙庆云便知道了,这是二舅舅白荣信的嫡子白馥俭,也是白家目前年纪最小的孩子。 白馥俭笑嘻嘻道:“堂姐好。” 蒙庆云也点头问好。 白荣诚和徐氏便打头向前,翟氏、白秀宁、白秀清、白馥俭、蒙庆云都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地往老夫人的福康堂而去。 进了福康堂,白荣信迎面笑道:“我听下人说大哥回来了,还有些不敢相信。你我兄弟莫不是心有灵犀?哈哈哈……” 白荣诚也笑起来:“如此赶巧,确实奇哉妙哉。” 除白荣信之外,白馥礼也早在福康堂中等候多时了,白老夫人。 大家见过老夫人,乱中有序地各自落座。 白老夫人道:“这巧合且不去细究。你们兄弟二人前后脚回来,都说有大事要紧事,弄的我们怪紧张的。眼前人都到齐了,你们谁先说?” 白荣诚和白荣信对视一眼,白荣诚道:“我的是不急这一刻半刻的。” 白荣信道:“那就先说我这头的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对众人道:“前几日接到的信,真是叫我喜出望外,连荆州那边的事情都顾不上收尾了,匆匆交代完便赶回来,叫大家都知道这个好消息。” 他把信递给了白老夫人。 白老夫人不识字,翟氏赶紧上前,准备替她读,才刚念了个开头称呼“荣信吾舅兄”,便反应过来,惊喜地叫了一声:“啊!这、这是……” 白荣信哈哈大笑起来:“没错!这是元娘父亲的亲笔信!” 大家都惊喜地张大眼睛,但同时又有点不敢确信,你看我我看你,蒙庆云尤其震惊。 白老夫人抓着座椅扶手,急切地追问:“果真是我那女婿?” 白荣信用力点头:“千真万确!我那妹夫安然无恙!” 轰然一声,堂内众人这才欢呼起来。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太好了,姑丈真是吉人天相!” “元娘!元娘!真是好消息啊!” 白秀清抓着蒙庆云地手又叫又跳,蒙庆云还有点懵似的,被她扯得摇来晃去。白秀宁一贯冷静自持地人,也是忍不住高兴得红了眼眶。 女眷们都有些喜极而泣的架势,又是念佛又是祷告的。 蒙庆云对白荣信问道:“父亲信里怎么说?他都经历了什么?可有受伤或是磨难?” 白荣信便对翟氏伸手,翟氏赶紧把信交回他手上。 “我给你们念。” 62、好消息(2)(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荣信吾舅兄,见字如晤。二月廿二,家仆名胡一枪者至莱州,知嘉惠之弥留,即辞官归雅溪;途中接噩耗,悲痛欲绝。过沂州,逢民乱,余等意外遭流民裹挟,历经数日颠沛辗转,几死于沂河。余幸为当地渔民所救,思及经历种种,蹊跷颇多,余之遭遇,未必全赖民乱之故,恐为家仆所陷。家仆自雅溪来,既无旧怨,唯遭人唆使而,由此推测,家中恐有萧墙之祸。” “嘉惠既逝,高堂素健朗,惟元娘年幼,令我忧心。余本该即刻归家,然则沂州民乱一事,种种端倪,不同寻常,余舔受君恩,身负秘任,无法两全。岳母舅兄素爱嘉惠,恳求接元娘至歙县,暂为看顾,余感激不尽矣。” “余今不便露面,若有消息往来,可送至沂州转运使衙门,知名不具即可。短则月余,长则数月,余事毕即赴歙县,与舅兄交代。” “小女元娘一事,再拜舅兄。” “向岳母顿首。” 蒙津读完了信,众人神情各自不一。 白老夫人和徐氏都是阿弥陀佛,人没事就是最好了。翟氏、白秀宁、白秀清等人则安慰蒙庆云,也是谢天谢地。 男人们的关注点自然又不一样。 白荣诚道:“沂州民乱一事,确实事出蹊跷,到底因何发生,竟没一个明确说法。如今民乱已然平定,鲁王府三公子单刀赴会,劝降了暴民,于朝廷社稷立下大功。如今沂州一地官员,大约已经在收拾局面,分功分责了。妹夫此时秘密调查此事,又有什么意义?” 白荣信道:“既是秘密,自然不能与我等说道。妹夫是官府中人,与我等草民不同,此事不好追究。” 大家自然点头,就算想追究,也无从下手。 倒是蒙庆云,心里有些想法。她对鲁王府平定民乱一事,本来就有些猜测怀疑。如今看父亲信里的意思,沂州民乱果然有些蹊跷。只是不知道他所谓的“身负秘任”,是来自上官?还是中枢?甚至于来自皇帝? 白老夫人道:“总归人没事,也给我们留了联络方式,这就最好了,别的都不重要。女婿是官场上走动的人,行事一贯稳重。只看他通过蛛丝马迹便推断出雅溪蒙宅之中有萧墙之祸,足以知道,他心思缜密。如今既然说要留在沂州行秘密之事,必定也有他的章法。” “是是是。”大家都十分赞同。 白老夫人最后对蒙庆云道:“元娘不必担忧,只管在这里安心住着,等你父亲的消息就是。” 蒙庆云先应了声是,然后说道:“我想给父亲写封平安信,稍后还请舅舅帮忙替我寄出。” 白荣信道:“自无不可。” 白老夫人轻轻拍了拍扶手,朗声道:“好了,这是个好消息,值得庆贺,正好家里人也团圆了,晚上摆家宴。” 最后一句是对徐氏说的,徐氏应了,她是当家主母,自然会去安排。 白老夫人做了总结之后,对白荣诚道:“这事儿说完了,接下来该说说你的事了。” 大家便想起来,白荣诚也是说有重大事情要宣布的。 白荣诚笑起来,道:“我这里也算是个好消息。日前得到的消息,官家有意重整明州、广州两处市舶司的市舶贸易,收回大食人手中的出海公凭,由本国商人买扑竞标。” 除蒙庆云、白秀宁和白秀清这三个姑娘之外,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下子变得精彩纷呈起来。 “当真?!”白荣信又是兴奋又是将信将疑。 白荣诚见姑娘们不太明白这里头的利害,便特意科普:“市舶司每年出海商货总价不下四百万贯,占每年岁入十之二三,然则真正掌握在本国商人手中的,只怕都不到一成。广州、明州两城人口中,泰半都是大食、波斯的海商,尤其这两年,大食商人挤走了波斯商人的份额,几乎霸占了十之八九的出海贸易。” 本朝虽然水运繁荣,但因前无积累,大食、波斯历来有海上贸易传统,造船技术、海上航行经验、客户积累等都比本国商人强大,故而市舶司的出海贸易,基本就掌握在外商手里,主要就是大食商人。 “然而正因为大食商人占了垄断之利,不断压低本国商人的供货价格,又用虚报、瞒报等各种手段躲避抽解纳税,甚至于将海外货殖以次充好;明州、广州两地的外商,豢养私兵,作奸犯科、欺行霸市等事件屡见不鲜。官家和朝廷其实忍耐已久,只因本国商人无法承担远洋贸易,故而只能先纵容这些大食商人。” “然则私下里,朝廷早有意扶持本国商人,无论海船制造、远航路线、海贸关窍等,皆暗中记录学习外商之经验,又大力鼓励外商雇佣本国水手。去年冬,广州造船厂制造了三艘出海大船,性能质量已超过大食、波斯的海船,官家亲自命名为‘神舟’。如今咱们不仅有了船,还掌握了各路海上航线,且借外商之手培养了许多经验丰富的水手,可谓万事俱备,终于可以向大食人开刀了!” 这一番话,听得在座诸人都是惊叹连连。 尤其蒙庆云,没想到这个时代的海上贸易已然发展得如此繁荣了。 白荣诚道:“前些日朝廷已明令,收回广州、明州两地共计三十六名大食商人的出海公凭,不许他们再带货物出海。如今暂定了五月初十至十二日,将这三十六张公凭在汴京公开由本国商人买扑,从此以后,出海贸易之获利,不说十成十,起码十之八九,都将掌握在本国商人手中!” 大家都鼓掌叫好起来,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气象。 白老夫人问道:“照你的意思,是准备拿下这个大商机?可是咱们家,并没有海船和水手。” 白荣诚道:“不错,咱们白家从前只是做大食人的供货商,大头的利润都叫大食人赚去了,咱们不过得一些薄利。如今有这个大好机会放在眼前,我一路上大致考量,咱们家虽然没有海船和水手,但明州、广州两地却多的是,其中有许多都跟咱家有生意往来,咱们大可以寻找同盟,结成商社,咱们家负责供货,对方负责船只人手,去掉了大食人这个中间商,出海之利尽入我手,到时候按商定的比例一分配,大家皆有利可图。以我等徽商、潮商之资本,三十六张公凭,起码可得十之七八。明广两地市舶司海上贸易之巨利,白家可占半壁江山矣!” 63、神态不对(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市舶司买扑这件事,如今是白家的头等大事,一连数日,白荣诚和白荣信都是早出晚归,不断地与掌柜们、供货商、合作商等人商议筹谋。距离五月初十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还要留出去汴京的路途时间,剩下的准备筹划时间不足两个月,说紧张也紧张。 年轻一辈之中,白馥俭一贯是跟着白荣诚和白荣信学习历练的,这样的大事,他自然不会错过。而白馥礼,虽然一向被白家视作进入士绅之流的希望,但这种决定白家未来格局的要紧事,他作为白家长房长子,也理当参与。所以兄弟俩也是跟着父亲们,天天耗在文山会海之中。 内宅之中,妇人们虽然不直接参与,但徐氏、翟氏也是每天都忙碌着,男人在外头打拼,女人自然要做好后勤保障,衣食住行、迎来送往,也都不是小事。包括白秀宁,明年就要出嫁了,也跟着母亲和嫂子,学习掌理中馈。 唯一清闲的,也就是白秀清和蒙庆云两人了。 不过今日有点例外,白秀清接到小姐妹的邀请,出去小聚了。蒙庆云终于得空,坐在书房里,给父亲蒙津写信。 浅草替她磨墨,瞥了两眼信纸上的内容,道:“姑娘是要把鲁王府的事情,告诉二官人?” 蒙庆云道:“沂州民乱一事,终结于鲁王府。父亲既然在秘密调查此事,鲁王府是一定绕不过去的。我自然要将鲁王府的事告诉他,以便他有所警惕。” 浅草点头:“是,咱们虽然暂时躲过一劫,但这件事没有个明确下文,总归叫人担心,也不知道鲁王府那边会不会又出什么阴招。姑娘是该告诉二官人,叫他替咱们做主。” 蒙庆云原来只想着没有人可以依靠,只能自己来应对鲁王府的事。但如今知道蒙津安然无恙,且从他的种种行径中可推测,是个有智谋有心计的人,可堪托付。虽然她对这位父亲全无印象,连对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但不妨碍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女儿被别人惦记了,做父亲的怎么可以不知情呢。 告知真相,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安安生生写完了信,封好口,对浅草道:“你派个小丫头去前面盯着,若是舅舅们回来,不拘是大舅舅还是二舅舅,就赶快来回我,我好把这封信托舅舅寄出去。” 浅草应了,正要去安排。 结果白秀清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差点跟她撞个满怀。 “大消息!大消息!” 白秀清随便让过浅草,冲进屋来,抓着蒙庆云又跳又笑。 蒙庆云道:“什么大消息,弄的你疯疯癫癫的?” 白秀清呸她一口:“你才疯疯癫癫。”然后就兴奋地说起来,“李小七要去登黄山,为他即将绘制的长卷找素材。城内好多人都知道了,大家都约着要一起去呢!” 蒙庆云仰天抚额:“李小七是什么顶流爱豆吗?一举一动都要人人关注?” “什么顶流爱豆?”白秀清一惊一乍的,“李小七长那么好看,大家当然关心他的一举一动啦,这不是很正常的嘛。” “那他要登黄山,跟我有什么干系,你跑来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咱们也去登黄山嘛!你看,如今的天气多好,不冷不热的,登山赏景,何等美事!” 蒙庆云点点她的鼻子:“你呀,真是恨不得变成人家的哈巴狗儿,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 白秀清可爱地皱着鼻子:“我倒是想变成狗儿呢,说不定还能被他抱在怀里……”想象着自己像只小狗一样被李小七抱在怀里抚摸地样子,她又吃吃地笑起来。 蒙庆云一副受不了地样子,甩开她,远远地跑到罗汉榻上坐了。 白秀清凑过来,讨好地道:“好元娘!你看上次的尝新宴,咱们匆匆忙忙回来,李夫人大约都没记住我这个人。这次城里好些个女郎,都叫了家里的父兄们陪同,准备着要跟李小七一起登山赏景。你想啊,黄山景色如诗如画,有美景,有美人,回头李小七将这景色画进他的长卷里,该是何等的风流佳话。这样的热闹,我怎么能错过呢!” 蒙庆云懒洋洋道:“那你想去,你就去嘛,别拉着我就是了。” 白秀清睁大眼睛:“你当然也要去啦!咱们两个,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呀!” 蒙庆云惊恐道:“我们什么时候这样难分难舍了?” 白秀清就抓着她胳膊开始摇晃:“好元娘!陪我去嘛!陪我去嘛!” “哎呀我头都晕啦……” 白秀清才不管,不依不饶地缠着她。 这时,浅草跑进来。 “元娘,两位舅老爷都回来了!” 蒙庆云立刻跳起来,道:“快拿上我的信。” 她趁机甩开白秀清,带着浅草,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你干什么去!” 白秀清怎么肯就此放过她,也拎着裙摆追出来。 双方一前一后地跑到了园子里,沿着观景湖你跑我追。 到了从善堂外头,正好跟白荣诚、白荣信等一群人撞上了。 蒙庆云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还没来得及说话,后面白秀清一个箭步窜上,扑过来将她一把抱住,叫道:“看你还跑!” 白荣诚正在思考事情,被这俩姐妹劈头一冲撞,下意识地大声一喝:“做什么?!” 蒙庆云和白秀清,这才注意到白荣诚、白荣信身后还跟着一帮子人,除开白馥礼、白馥俭兄弟俩之外,还有好几个中年男子,看着装束打扮,都像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个个都不苟言笑的模样。 两姐妹察觉到气氛不对,赶紧敛手站好,亡羊补牢地行礼问安。 白馥俭猴头猴脑地站在人群最后头,冲白秀清吐舌头做鬼脸。白秀清忍着气,不理他。 蒙庆云道:“我有信给父亲,想请舅舅替我寄出去。” 白荣诚还在保持严肃,白荣信一向对小辈们更加和颜悦色,伸手道:“给我吧。” 浅草上前,把信递到他手里。 白荣信收了信,道:“我回头就打发人送出去。我们还有事情要商议,你们先回去。” 蒙庆云和白秀清低头应了,乖巧地退后两步,拉着手小碎步地离开。浅草和跟着白秀清来地婢女,自然也都撵在姑娘们屁股后头跑了。 白荣诚、白荣信便带着一帮子人,进了从善堂。 转过树丛后头,白秀清一把拽住了蒙庆云,因她停得太突然,蒙庆云差点后仰摔倒。 “又怎么了嘛?” 蒙庆云不高兴地将被她拽歪地衣领子整理好。 白秀清脸色凝重,神秘地道:“你觉不觉得,大伯他们的神态不对?” 64、论企业的社会效益(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方才以白荣诚、白荣信为首的一帮子人,个个都是神色严肃的模样,连一向爱开玩笑的白荣信,都是不苟言笑。 蒙庆云当然感觉出来了,否则刚才也不会鹌鹑一般乖巧了。 “你什么意思?” 白秀清神神秘秘道:“咱们去偷听一下。” 蒙庆云皱眉:“长辈们大约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议,咱们女孩子何必凑热闹。” 白秀清不服气道:“凭什么女孩子就不能参与重要事情了?我们白家的生意,难道是光靠男人打拼来的吗?白馥俭还是个毛头小子呢,就天天跟进跟出,老不把我这个做姐姐的放在眼里,他刚才还冲我做鬼脸呢,他能参与,我就不能参与了?我还非得去看看不可。” 她硬是拉着蒙庆云回头往从善堂摸去。 蒙庆云也是半推半就,这些日白家的男人们忙的也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市舶司出海公凭买扑,今日白荣诚等人神色凝重,莫非是这件事情有变? 毕竟也曾是跨国财团的继承人,对大型商业项目运作,她还是天然有着兴趣。 俩姑娘手拉手,偷偷摸摸地进了从善堂大门,浅草和另一个婢女揣着满肚子的担心,跟在俩主子后头。 从善堂也不是什么机关秘密之地,也不会特意派人看守,主仆们进去之后,不从院子中间过,而是顺着旁边的抄手游廊,轻手轻脚地摸到了正厅外头。 正厅大门就敞亮地开着,白荣诚等人在里头坐着,也没避讳人,伺候茶水的婢女小厮也都在角落里站着呢。 白秀清和蒙庆云都不用特意找地方,就在厅外靠近门的游廊下的美人靠上坐了,里头的声音自然都能听见。 “消息已经确认了吗?胡家当真要参与竞买?” 先张口的便是白荣诚,光听声音就有点沉重。 “是,冯知府透露的消息,确认无疑。” 啪! 不知是谁拍了一下桌子,恼怒道:“胡家是北地商人,出海贸易一贯是我们南方商人在做,他们凭什么掺合?” “这个胡家,原来不过是个卖盐贩马的,因着太祖开置边州榷场,才发了家,竟也顶了个‘北地首富’的名头,如今外头人说起来,都是‘南有白家,北有胡商’,我们白家是百年的经营,他们胡家却是个暴发户,如何配跟我们齐名!” “这就是意气之言了。胡家虽则底蕴浅薄,但生意做的确实不小,他们的德隆钱庄,号称汇通天下,如今连咱们白家的生意,都是走的德隆钱庄的账户。胡家北地首富的名头,只怕是名副其实的。” “他好好做他的北地首富,也碍不着我们,可如今市舶司公凭买扑,水路海运,摆明了是我们南方商人的地盘,胡家盘踞西北,只怕连大海都没见过,如今硬要横插一脚,是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啊?” 厅内众人,便对此议论纷纷起来。 说起来,因着本朝只开设了明州、广州两处市舶司,地理位置的缘故,也的确都是南方商人在做海上生意,如今朝廷抛出这么一块大肥肉,南方商人自然视作禁脔。如今突然间北地商人强势介入,所谓来者不善,自家地盘遭到入侵,自然是要敌视的。 满屋子议论了一阵之后,白荣诚开口道:“胡家要插手,大家公平竞争,我们自然是不怕的。但是盐、马、钱庄,这些业务都与朝廷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胡家经营几十年,与朝中许多官员关系深厚,若是有人在官家面前替胡家举荐说话,我等的优势,只怕就要荡然无存了。” 只听白馥礼的声音说道:“他们有朝中官员举荐,咱们难道就没有?” 厅内一片尴尬的咳嗽声。 白荣信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与胡家的不同之处了。虽然咱们两家,都有着首富称号,但胡家在北地,经营的盐、马、钱庄,不是民生大计就是兵政要害,若无官员保护,必定重重阻碍,所以胡家素来谄媚权贵,多有接济贿赂,经年累月下来早就在北地官府织下了一张关系网;中枢内北地出身的高官,十之收过胡家的银钱,自然得为胡家背书。咱们白家虽然也号称江南首富,但商场运作自成格局,士林中人一贯认为商人重利轻义,谁若与商家交往过深,便是贪图银钱失了气节;我等商家为求话语,也自成一体,只需本分经营,不需特意讨好官府。也因此,在朝中反而不像胡家那样,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支持者。” 白馥礼道:“可如今既然成了南北商人之争,我们白家作为南方商场的翘楚,若是输给了北地商人,丢的不也是南方人的脸?朝中官员,难道就没有同气连枝的义气吗?” 大郎一贯读书,果然是书生气了。 “白家是输是赢,与他们这些做官的又有什么干系?咱们这些商家就是丢光了脸面,他们屁股地下的官位照样十分牢固。事不关己,自然是高高挂起了。” “说白了,若是只拼财力人力,我等丝毫不惧胡家,但如今,是朝中无人为我们举荐作保。若是中枢之中,南方官员也能如北地官员一般,集体支持我们白家,自然就胜券在握。” 厅外游廊上,白秀清和蒙庆云听得也很明白。 白秀清黯然道:“咱们白家如今的局面,都是靠几代人打拼下来的,官面上的关系,一向淡得很。你看冯蓁蓁对我们的态度,就可见士林中人对商家的轻视了。正因如此,家里才对大哥寄予众望,盼他一举高中,能为白家光耀门楣,从此不必受那些官府中人的白眼。” 蒙庆云道:“京中的南方官员,不肯支持咱们白家,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利益相关,事不关己;另一方面,也是咱们白家对南方士林的影响力不够,不像胡家和北地官员同气连枝。” 白秀清又是烦恼又是颓丧:“是呀,所以伯父和父亲他们才会如此束手无策。” 蒙庆云随口道:“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 白秀清顺着话头就问:“什么办法?” 蒙庆云一面思索一面随口答道:“白家虽有七州十六路的生意,富甲江南,但这只是作为企业的经济效益,若想让官府和士林都支持白家,就必须增强企业的社会效益,尤其是文化影响力,让徽州本地甚至南方出身的官员都对白家产生认同,将之视作同乡一体,荣辱与共。如此一来,南方系的官员自然就会支持白家了。” “什么经济效益、社会效益……”白秀清被这几个新鲜名词给唬住了,见她分析得条理清楚,不由问道,“你说的头头是道,莫非真的想到办法了?” 蒙庆云脑中正在高速运作,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眼神其实已经放空了,并没有真正注意身边的人,听到白清秀的提问,只是下意识地答道:“是有一个办法……” 白秀清吃惊地叫起来:“你真的有办法!” 这一声音量过大,终于惊动了厅内众人。 “谁在外头?!” 65、赞助(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白秀清和蒙庆云都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来。 白馥俭从厅里走出来,见是她们,不由奇怪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偷听啊?” 白秀清顿时来气:“什么偷听,你们又没关门,我们听听怎么了。家里头的事,我们难道听不得?” 白馥俭随意地摆手:“行了行了,反正你也听不懂,赶紧出去,我们说正事呢。” 他若是平常地说一句快走,白秀清也就走了,偏偏露出这种嫌弃的表情,反倒激起她的好胜心。 “谁说我们听不懂?不就是一个胡家么,你们束手无策,我们却已经有办法了!” “哦?你有什么办法?别是吹牛吧。” 白秀清紧紧地挽住蒙庆云的胳膊:“你要不信,就让我们进去!” 白馥俭还是不相信,撇嘴道:“我看你就是吹牛。” 倒是厅里的人都听见了。 白荣信一贯是很愿意支持鼓励小辈的,尤其他想起了蒙庆云对付卢氏和胡一枪等人时的果断机敏,不由叫道:“清娘、元娘不如都进来说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说不定真能有所点拨呢。” 后面的话是对厅内其他人说的,白荣信在白家内部素有权威,大家也就不便反对了。 白秀清便得意地瞪了白馥俭一眼,拽着蒙庆云进了正厅。 白馥俭其实是无所谓的,耸耸肩也跟了回来。 两个姑娘进了屋子,冲大家行礼问安,在座除了白馥俭之外,都是她们的父兄长辈。 白荣信道:“今天是正经议事,与会人员都该有一席位,你们俩也坐下。” 白秀清和蒙庆云相视一笑,赶紧拣了座位坐下,她们是后来的,自然是敬陪末座,就在白馥俭的下首。 白荣诚发话道:“方才是谁说有办法?” 白馥俭便扭头看白秀清。 白秀清赶忙摆手:“不是我,是元娘啦。”她看着蒙庆云,小声道,“你是有办法的吧?” 蒙庆云凉凉地撇她一眼,这会儿来求证有什么用,都已经把队友给卖了。 白荣诚便问道:“那元娘就说说吧。” 他倒也不是真的认为蒙庆云有办法,不过是对小辈的一个尊重,既然已经叫人进来,总该让她们说说话,表达表达意见的。其他人也是如此,虽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但脸色的神色都很寻常,并不真的指望蒙庆云说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 唯有白荣信,隐隐倒有一丝期待。 面对厅内所有人的目光,蒙庆云倒是找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仿佛回到了前世在总部会议室开会的模样。 “方才我跟清儿在外面都听了,市舶司买扑一事,出现了北地胡家这个强敌,对方在朝中有官员为其举荐作保,我们白家则毫无倚仗,所以处于极大的劣势,是这样吧?” 白荣诚点头:“是,就是这么个情况。” 蒙庆云道:“那么眼下可破局的出路,自然是白家也在朝中找一些官员,来为我们背书。” 有人咳嗽一声:“说的轻巧。” 蒙庆云不理他,继续说道:“只是咱们白家从前未曾认真经营官面上的关系,如今骤然间要拉利益同盟,像胡家那样长线经营自然是来不及了,唯有出奇制胜。” 白荣信见她说得自信从容,是真的有点感兴趣了,笑眯眯问道:“如何出奇制胜?” 蒙庆云道:“若想要在短时间内增加白家在士林中的影响力,唯有举办一场文坛盛事,士林中人最好名望,他们出了风头,自然会念白家的好,为白家说话了。” 这个提议很突然,大家一时无法消化。 有人就问:“白家是做生意的,跟文坛怎么扯得上关系?那些读书人和做官的,可是一向看不起商人。” 蒙庆云笑道:“赞助啊。” “赞助?” 蒙庆云:“若是以白家的名义来办,官府和士林中人大概率不肯买帐。但咱们要的也不是虚名,大可以请一个在文坛中有名望或有号召力的人,以他的名义,召集众多文人雅士官员乡绅来参与盛会,我们白家只需要在背后出钱出力,为这场文坛盛事提供支持和协助,这就叫赞助。” 白荣诚默默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汇,道:“听起来,倒有些意思。” 蒙庆云:“赞助活动,看似是我们商家对于社会公众的贡献,其实是一种信誉投资和感情投资。这跟修桥铺路、施粥舍药是一个道理,一来树立经商者积德行善、热心公益的良好形象,二来与百姓群众建立感情,三来也是博取官府好感进而获取信赖和支持。一场盛大的赞助活动,不仅能扩大商家的社会影响力,同时也是当地官府的一项突出政绩,是可以写在邸报和地方志上的,如此一来官员们自然都要大力支持。” 白馥俭啪一拍手,叫道:“我明白了,咱们从前做的修桥铺路、济危扶贫的事虽然也不少,但那都是针对普通百姓的;这个赞助文坛活动,受益的却是那些读书的做官的。” 白荣信也点头:“不错,这样的赞助,能办第一次,就能一直办下去。如此一来,不仅本地官员会大力支持,朝中南方系官员,也会替咱们说话,毕竟他们的根还是在家乡本地。” 这个赞助,一下子向众人打开了一扇窗。 大家都是久经商场的人精,稍加点拨便能举一反三,立刻引发了讨论的热情。关于赞助的种种妙处,能从政界、商界、民界方方面面说出各种各样的道理来,而且越是讨论,便越觉得是一个大大的妙招。 蒙庆云这会儿反倒任由他们发挥,自己则悠闲地喝起茶来,她也是有些口渴了。 不过大家热议了一阵之后,关于到底举办什么样的文坛活动,一时又有些无从下手了。 白荣诚便向蒙庆云问道:“这个赞助,既然是元娘提出来的,你心里是否已经有了腹案?此法虽妙,但市舶司买扑一事迫在眉睫,时间紧迫,该赞助一个什么样的文坛活动呢?” 蒙庆云放下茶盏,笑眯眯地看着白秀清:“这就要多谢清儿了,她已经提出了一个绝妙的活动。” “我?!” 白秀清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这里头还有我的事? 66、黄山论剑(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问白荣诚:“大舅舅,请问,咱们歙县,或者说徽州一地,在朝中官位最高的人是谁?” 白荣诚略一思索:“自然是李中丞。” 李中丞即斗山街李家的家主李牧,李小七的父亲,官拜御史中丞,乃御史台最高长官。本朝御史中丞乃从三品大员,许多仕途中人,终其一身,大概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了。从当日李夫人的排场,蒙庆云就推测,李牧估计是本地出身的官员中官职最高者。白荣诚的回答也应证了她的猜测。 蒙庆云道:“既然李中丞就是咱们歙县人,白家若想在朝中找人作保,李中丞自然是最佳人选。” 白荣诚道:“但咱们与李家,并无往来。” 蒙庆云笑起来:“从前没有,现在开始也来得及。恰好,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她扭头对白秀清道,“快说说吧。” 白秀清一脸呆萌:“说什么?” 蒙庆云促狭地挑眉:“说你心心念念的李小七呀。” 白秀清吃了一惊,满脸通红。她虽然一贯直爽,但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戳破少女心事,还是难免要羞恼的,还瞪了蒙庆云一眼。 蒙庆云道:“别想歪,说李小七登黄山的事呢。” 白馥俭最跳脱,问道:“李小七要登黄山?” 白秀清到底也是聪明姑娘,也意识到蒙庆云不是故意调侃她,便说道:“是了,这事还得从李小七学画说起。想必大家都知道,李家七郎师从翰林院章则,章待诏最擅院体画,给李小七布置了作业,要他画一幅长卷,作为明年官家六十大寿庆贺之礼。李小七近日定了要以黄山行旅为题,画黄山自然要先登黄山。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的,城内好多人家,都知道这个消息,要跟着凑热闹,大家都约好了,那天跟着李小七一起上黄山呢。” 白荣信哈哈大笑起来:“歙县城中谁不知李小七貌美,堪称当世卫玠,一举一动都能引发万众关注。尤其闺中女郎,谁不曾在梦中呼唤七郎之名。他既然要登黄山,自然要引发众人效仿跟随,不奇怪,不奇怪。” 在座众人便都笑起来,气氛一时很是欢快轻松。 等大家笑声略收,蒙庆云便说道:“李小七这幅长卷是要送去汴京,作为官家六十大寿贺礼的,如果我们邀请他,将这幅长卷的主题就定为本次即将举办的文坛活动,到时候这幅画得到官家御览,对于入画者来说,应该可算得大大的荣耀。这样一个噱头,对于任何一位有志于仕途的人来说,应该都有足够的吸引力了吧?” 白馥俭拍手大笑起来:“岂止是吸引力,只怕要趋之若鹜了。况且有李小七在,必然有许多年轻女郎捧场,那些文人雅士自诩风流,岂肯错过这样一个佳人面前大出风头的场合!妙!绝妙!” 白荣诚和白荣信也点头赞同。 “这样说来,我们得先拜托李家七郎。”白荣诚看着白馥礼和白馥俭,“你们两个,与他可有交情?” 白馥礼惭愧地摇头。 白馥俭则挠挠头,笑嘻嘻道:“我都是跟着伯父、父亲们在外头跑的,哪里有机会跟这样的风云人物交往呢。” 白荣诚很自然地露出嫌弃的眼神。 白秀清难得有胜过白馥俭的时候,此时故意嘻嘻一笑,说道:“别人不知道,若是元娘开口,那李小七必定会答应。” “哦?” 大家都疑惑地看着蒙庆云。 蒙庆云道:“李小七欠我一个人情。” 白秀清赶快补充:“这人情可不小,值两千两银子呢!”她将当日蒙庆云在渔梁码头将价值五千银子的围棋白送的事情说了一遍。 在座的掌柜们都笑起来:“早前就听说,白家外孙女在淳安一掷千金,气魄令人惊叹,原来应在今日。” 白荣诚也欣慰道:“既然李七郎那边有了把握,那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两个了,第一,咱们办一个什么样的文坛活动?第二,请哪位有分量的贵人,来发起这个活动?” 白荣信想了想,道:“既然是文坛,自然要请一位在士林之中有名望的人,咱们徽州一地,最具名声的当属清风书院的山长吴之善先生。大郎,不就在清风书院读书么?” 白馥礼摸摸自己的脸,憨笑道:“我能进清风书院,也是家里花了大力气了,只是惭愧,连考两次都名落孙山,未能给书院争光。不过吴先生素来愿意提携后进,对文坛中的事情也一贯热情,我们若有一个好的明目,诚心诚意去请,他必定能够答应。” 每一个问题都一一得到了解决之道,大家都逐渐有了信心。 “那么只剩最后一个问题,这场活动,到底以何为名?” 大家都各自思索。 白馥俭最是思维灵活,早就有了想法,说道:“我听大哥平日所说,如今文坛士林之中最爱议论的,不就是官家选择哪位宗室子弟过继为嗣子,不如就以此为题,请那些文人雅士大发议论,必定热闹非凡!” 大家都纷纷表示:“好主意!” 蒙庆云惊呆了,瞠目结舌道:“这种事情,也可以公开说的吗?” 大家笑了起来,白荣信道:“自然不能说的这么直白,虽说这件事在朝在野都已经讨论了数年,市井百姓随口说说倒不算什么,但士林之中反倒要谨慎些,尤其在仕的官员,要避免站队之嫌,所以这个议题虽可行,但不好直愣愣这么说。” 白荣诚点点头道:“不如把这个问题交给吴之善吴先生去裁定吧,他必然能把握好分寸。大郎,这件事交给你办。” 白馥礼忙应道:“是。” 即便如此,也足以让蒙庆云对本朝的言论开放程度表示惊讶且钦佩。不过看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她自然也就不反对。 只是突然有了一个恶趣味,笑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汇聚黄山,共举文坛盛会,想来必定会成为一段佳话。既是盛事,就该有个响亮的名号。我替这场文会,想了一个名号,就叫——黄山论剑,如何?” 67、该还人情了(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其他人哪里知道这个名称的来源,只一听,就觉得气势逼人,都连声称赞,全票通过。 既然是黄山论剑,自然要在黄山举办。 然则如今的黄山可不是蒙庆云前世随时可以去旅游的黄山,没有方便的环山公路,也没有开发成熟的旅游景区,所谓登山,那就是真的徒步登山。 李白曾有诗云:“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描写的景色虽美,但实践起来,却是妥妥的野外生存,怪不得大诗仙也就是梦里才爬一爬。 要请众多文人雅士到黄山举行文会,交通便利是必要的。 白家很快就选中了黄山一座香火鼎盛的大寺庙——慈光寺,距歙县城正好百里,附近有数座村落,乃是自唐时就建成的大寺。 慈光寺每日都有香客,交通自然不成问题,寺中法师僧人众多,住持知道白家要借寺庙举办大文会,如此风雅又热闹的事情,怎么会拒绝,何况白家还给了好多香油钱,作为打扰菩萨清静的补偿,自然是一口答应,并承诺全力配合。 而白馥礼那边,回清风书院,将父亲的拜帖交给山长吴之善先生,说白家有意出资为徽州一地举办文会,请吴先生出面住持并题名。吴先生既然开设书院,除了培养学子、扶持文坛后进之外,自然也是热心于国事的;一则官家迟迟不肯过继嗣子,令朝野上下都倍感焦虑;二则今年春闱刚结束,再考就是三年后,正是众多学子闲的时候,以文会友,各抒己见,也是彼此增进的好机会,若能上达天听,促使官家早日定下嗣子储君,也能令朝廷百官安心、万民百姓也可安宁;三则,这个文会若是影响力大,作为发起人,吴先生本人也可以名望大涨,当然这个原因就不足与外人道了。 所以,吴先生这里不仅答应下来,还给出了文会的主要辩题“试论国无储君之害”。 白馥礼听的直咋舌,这题目听着就很头铁,咱这是高兴事,可别弄的大家尴尬才好,还是请先生换个题目吧,不然白家可不敢赞助。 金主是爸爸——吴先生虽然不懂这句话,倒也非常识时务,撇着嘴换了个题目“论储君之德”。 哎!这就友好多了。 白馥礼圆满地完成任务,回到家里交差,大家都非常认可。 于是,以“论储君之德”为辩题的“黄山论剑”文会,轰轰烈烈地筹备了起来。 光有个高大上的名号还不够,还得有接地气的利益驱使才行——能够呈现到官家跟前御览,说不定还会挂在官家书房或者哪座宫殿中供奉的,李小七绘制的黄山长卷。 这就轮到蒙庆云出马了。 她是女孩子家,以自身名义见李小七,有诸多不便,所以还是以白馥礼的名义,向李家投了拜帖,邀请李小七于醉仙居一会。 今日的天气极好,云淡风轻,还没到最热的时候,街上的女郎们却都已经换了薄薄的夏衫,胳膊、肩膀等处的肌肤在轻纱之下若隐若现,腰肢被布料掐得紧紧的,走在路上,真是一道道靓丽的风景。 蒙庆云在白馥礼的陪同下,来到了醉仙居,掌柜引他们到了早就准备好的二楼雅间。 这种能跟李小七共处一室的宝贵机会,又怎么会少了白秀清这个“七郎粉”呢。 她一进门,就先扑到窗边,踮着脚朝外望,从二楼这里正好能看到楼下的街景,李小七若是来了,她第一时间就能看见。 掌柜向白馥礼禀报着席面准备情况。 白秀清回头道:“七郎爱吃鱼的!” 蒙庆云好奇:“你怎么知道?” 白秀清一脸理所当然:“全歙县城都知道啊。” 好的,李小七是本县第一流量,吃喝拉撒各种爱好都是人尽皆知。 “来了!来了!” 掌柜刚退下,白秀清便指着窗外雀跃地欢呼起来。 果然没多久,雅间门外轻轻两声扣,李小七应声而入。这郎君俊美风雅,笑靥如花,一露面便令人如沐春风,心情自然而然地美好了起来。 “馥礼贤兄。” “嘉祐贤弟。” 李小七大名李嘉祐。 李小七和白馥礼虽然算认识,但平时并无往来,不过大家都是读书人,自然要按照读书人的礼节互相问候的。 只是蒙庆云和白秀清两人酸得牙都快倒了。 李小七笑道:“贤兄唤我七郎就是了。” 白馥礼也笑道:“贤兄贤弟确实过于客气了,我称你七郎,你也就唤我大郎吧。” 李小七应了。 白馥礼便抬手指引他坐下。 桌上已经放了六道瓜果点心,并一壶好茶。 李小七跟蒙庆云和白秀清也互相问好,大家就着天气不错之类的话头先寒暄了几句。白秀清的眼珠子都快粘在他身上了。好在李小七从小到大习惯了这种目光,不以为忤。 “不知大郎今日请我来,有何事?” 李小七也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直接便问了。 白馥礼便说道:“实不相瞒,今日是有一件正事,要拜托七郎。” 李小七不敢随便答应:“不妨直说。” 白馥礼:“徽州一地文风虽盛,然则今年春闱,一甲无人不说,连二甲都不过寥寥几人,究其原因,诗书一道南人一贯强于北人,然则策论却是北人更强,清风书院的山长吴之善先生认为,读书人科考,为的正是日后出将入相为国为民,既如此,便该关心时政民生,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一人之眼光见识难免浅陋,与人交流方可印证所学增广见闻。因此,吴先生有意召集文人雅士,于黄山之上举办文会雅集。白家一无所长,惟有银钱之物,愿为此次文会略效绵薄之力。如今已定下了,大约在小满过后,于黄山慈光寺举办此次文会,便以‘黄山论剑’为名,以‘论储君之德’为题。” 李小七惊喜道:“这是好事。” 白馥礼道:“吴先生已经广发名帖,邀请徽州的各大书院的教授学子参会。吴先生在徽州以外苏浙两地也有不少知交好友,也已经派人送去请帖,想必也会有不少响应者。” 李小七道:“吴先生素有名望,乃我江南士林之文胆,应者云集,想来是不难的。大郎今日请我,莫非是要给我一张请帖?” 白馥礼哈哈大笑起来:“你李小七乃徽州名士,何须请帖。不过这个礼节是该有的,稍后我自然会奉上请帖。不过今日,倒不是为了这个。我听舍妹说……” 白秀清被提到了,立刻精神抖擞,挺直腰背,冲李小七微笑。 “……七郎近日正要登黄山绘长卷,如此雅集盛会,不正是入画良题?白家有意请七郎为此次文会提笔作画,作为盛事之记录。不知七郎可否应允?” 这个提议倒是有点突兀,李小七还是要思考一番的。 作为官宦之家的公子,他当然知道自己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 68、冤家路窄(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白家为什么要请李小七为“黄山论剑”作画? 难道只是因为他的师傅是翰林院待诏,他的画可能送到官家案头御览吗? 别忘了,李小七的父亲,是李中丞。 李小七肯为此次文会作画,在别人眼里看来,就等于是李家对这次雅集文会的支持。吴先生作为文坛名宿,代表的是读书人;李家却是官宦之家,李中丞是徽州一地最高官职,李家的支持就等于是官面上的支持。 李小七虽年轻,却通达世事人情。 他略略思索之后,反问:“请我作画,也是吴先生的意思?” 白馥礼诚实回答:“是我们白家的请求。” 李小七道:“为什么呢?” 白馥礼看了看蒙庆云和白秀清。白秀清还陶醉在李小七的魅力之中,蒙庆云则冲他点点头。 “实不相瞒,这次文会,对于江南文坛来说,不过是一次风雅集会。对我们白家来说,却是头等大事,对于南方商林来说,更是决定未来格局之生死大事。” 白馥礼将官家收回市舶司出海公凭,将由本国商人买扑,白家踌躇满志之时,北地巨商胡家横插一杠,白家决意与之巅峰博弈的来龙去脉,一一讲了清楚。 “所以,此次请求,确实有白家利益所需,我不敢隐瞒七郎。” 李小七听明白了:“你我同乡,自然同气连枝。不过此事既然关系重大,我须得请示父亲,不敢立刻应允。” 白馥礼苦笑起来:“令尊在汴京,信件往来少说也要七八日,此次文会时间紧迫,恐怕等不得这么久了……” 李小七也有些为难。 白馥礼便看了一眼蒙庆云,轮到她出场了。 她笑眯眯道:“七郎可记得还欠我一个人情?” 李小七失笑:“两千两银子的人情,可不敢忘。不过上次鉴芳园内,元娘不是已经拿我打过一次赌了么?” 蒙庆云:“那次赌局我虽赢了,却不是靠你放水,而是那位姜二郎技艺高超,赢得光明正大。你这人情,可一直没还上。” 李小七苦笑摇头:“话到此处,我若再拒绝,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蒙庆云诚恳道:“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白家毕竟是江南商家之领袖代表,令尊念在同乡之谊,即便不支持,也绝不会反对吧。况且你本来就要登黄山,绘黄山之景,恰逢文坛盛事,作画纪念,正是风雅之举,既合理也合情。我听说令师待诏擅长院体画,风格华丽细腻,想来也不会希望你画一幅孤零零的山水吧?” 李小七眼里流露出欣赏:“元娘真是锦心绣口。” 蒙庆云便扬着下巴明媚地笑起来:“这声夸奖,我可就当你答应了啊!”她抬起一只手翻转两下,“两千两银子做你的润笔费,只怕令师也没有这个价吧!” 李小七哈哈大笑起来,脸颊笑成两个小括弧,笑意从眼睛一直蔓延到嘴角,极具感染力。 白秀清也欢呼起来:“七郎这是答应啦!” 白馥礼赶紧站起来,拱手致谢。 李小七挑了挑眉,用手指抹了一下额头,他这是表示无奈之举,然而漂亮的人随便做个动作,都是赏心悦目的。 蒙庆云就非常清晰地听到身边的白秀清发出一声陶醉的叹息。 白馥礼立刻吩咐伙计上酒菜庆祝。 两人虽然一个是官宦之家,一个是商贾之家,但都是读书科考的人。 白馥礼以今年春闱话题开场,李小七父亲是御史中丞,主理春闱舞弊案,这个轰动朝野的大案,开场轰轰烈烈,结束得却不尴不尬,盖因查了半天,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都指向了党争。几个下过狱的官员,放出来一半,另一半降职,但也不是舞弊的罪名,而是什么职守不严之类的。总之是一笔糊涂账。 当然糊涂的是白身和蚁民,官家和朝中官员想必都是心里有数的。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本届春闱中榜的学子们都不必重考了,名次有效,皆大欢喜。 从春闱又讲到秋闱,李小七年纪小,尚未参加科考;白馥礼年长,乡试考了两次都是名落孙山,所以目前两人身份平等,都是秀才。本朝的世情风俗,秀才不值钱,举人才算入士。以此推演,后年秋闱,两人将同时下场。 然而,李小七在家学就读,虽然以绘画见长,但也颇有文名,属于学霸一流;白馥礼考了两次都没考中,在清风书院里也是吊车尾的,说是学渣也不为过了。 唏嘘,不胜唏嘘。 不过李小七不仅长得好看,说话也很好听,情商高,会聊天,倒没有让白馥礼有自惭形秽之感。 一顿宴席下来,两人也成了朋友。 宾主尽欢,白馥礼、白秀清和蒙庆云送李小七下楼,一直送到醉仙居门外。 “是七郎呀!” 醉仙居内的食客们纷纷惊呼起来,向李小七的方向行注目礼。尤其是年轻女郎们,一听李小七的名字,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迅速地汇聚过来。 李小七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 白馥礼也赶紧带领伙计和小厮,护在李小七身侧。 然而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醉仙居门口便被狂蜂浪蝶一般的人群给堵住了,几名女郎正要进门,差点被推了一个跟头,惹得身边的婢女大呼小叫起来。 “哎呀是谁这样无礼!” 双方抬头一对视。 “七郎!” 冯蓁蓁第一眼先看到了李小七,惊喜地喊出他的名字。 然后第二眼就看到了被人群挤在李小七身边的白秀清和蒙庆云,这两个女人居然贴在我们七郎的身上! 冯蓁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毛,浑身的毛都炸了,两只眼睛瞬间竖了起来。 “又是你们!” 冤家路窄。 白秀清也没想到这么巧,在瞬息的惊讶过后,立刻如同获胜的公鸡一般得意洋洋起来。 “这么巧,你也来用饭吗?我们和七郎刚吃完,正要走呢。” 蒙庆云都忍不住想捂脸——姐们儿,你这不诚心撩架么,没看冯蓁蓁的脸都快绿了吗? 69、偷听(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冯蓁蓁何止是脸要绿了,她心里的一缸老陈醋都打翻了。 “七郎……” 她委屈地瞪着李小七,贝齿咬着下唇,眼里泪光闪烁,泫然欲泣。 幸好李小七到目前为止的生命中,因他而引发的女孩子当面争风吃醋的场面,也是久经考验了,早年间他或许还会束手无策,也曾试图劝解反而引发更大的醋海波澜,如今却已经有了另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他往冯蓁蓁身边的几位女郎和婢女手上一扫,见好几位手中都捧着若干枝粉白的荷花苞和油绿的荷叶,便笑道:“怎么?这么快就有荷花了?这是摘的还是买的?” 冯蓁蓁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欢喜道:“是花市上刚买的,就这一家有,说是他家有养花的秘诀,每年荷花上市最早的都是他家。” 李小七道:“买回去插瓶么?” “是呀是呀。” “若是插瓶,用宽口大肚的琉璃瓶最好,将枝条剪得错落一些,两片荷叶配上两朵花苞,最好再配一支莲蓬,就十分够了。” 冯蓁蓁跺脚:“哎呀,忘记买莲蓬了。” 她身后的女郎小声道:“这时节,莲蓬上市还早着呢……”一面说,一面偷偷地飞眼看李小七。 李小七便笑起来:“没有也不打紧,这家卖花的姓什么,我也去买几枝,回家送给母亲。” 冯蓁蓁赶忙道:“姓金,花市东边头一家就是。” 李小七点头:“好,多谢。”说着话,便抬手冲人群外的车夫招手,“快过来,去的晚了,只怕人家就卖光了。” 冯蓁蓁等女郎们,还有围观人群,赶紧给他让路,集体用慈爱欣慰的目光,送他上车离去。 直到马车屁股都看不见了,冯蓁蓁才想起白秀清这档子事儿来,回头一看,人家早走了,包括围观人群也都散得干干净净,不由暗暗着恼,撅嘴道:“这个白秀清,溜得真快!” 旁边一女郎道:“七郎从前跟白秀清她们可不相熟的,怎么今日竟一道吃酒楼来了?” 另一女郎:“我看还有白家大郎在,许是男人们之间的聚会?” “既是男人之间的聚会,何必还有两个姑娘陪同?” “白秀清一贯爱慕七郎的,自然逮着机会就要凑上去了。” “我看白秀清未必有这手段,倒是她那个亲戚,姓蒙的女孩子,上次鉴芳园就有她,这次又有她,她才来歙县多久,这么快就能跟七郎一桌吃饭了?” “有理!那个女孩子才是有心机有手段的。” 大家七嘴八舌的,一面议论一面也上了二楼,选了雅间进去。 冯蓁蓁把这些话都听在耳里,记在了心里。 女孩子们做事一贯是慢条斯理的,梳妆是,吃饭也是。冯蓁蓁等人在醉仙居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会了账,各自回家。 知府衙门离醉仙居有点路,等冯蓁蓁回到家里,已然是未时过半了。 她吩咐婢女们将荷花拿去插瓶,一定要宽口大肚的琉璃瓶。婢女们找了一圈,却说没有。 “我记得,母亲那里有一对的。” 她便带人往冯夫人院中而去。 离着院门口还有一射之地,便远远看见父亲冯仑,穿着常服往前院去了。 她进了门,见了冯夫人,先禀告了今日和女友们出门逛花市的经历,然后说要一只琉璃花瓶,冯夫人便打发婢女去库房里找。 等待之时,冯蓁蓁便问道:“父亲今日不是休沐吗,怎么去前院了?莫非有公务?” 冯夫人正在理丝线,一个婢女坐着小板凳端着一个装满各色丝线的笸箩,冯夫人挑了一个颜色正在扎线辫,随口答道:“也不知是不是公务,刘知县带着白家大员外来拜见。” 冯蓁蓁一听白家就先警惕了:“哪个白家?” “歙县还能有几个白家,自然是首富了。” 白家大员外,那就是白荣诚,白秀清的伯父。 “他们来做什么?” 冯夫人瞥她一眼:“你素来也不关心你父亲的公务,怎么今日倒问个不停?” 冯蓁蓁忙解释:“一时好奇嘛,父亲平日对那些经商的都是不屑一顾的。” 冯夫人抬起头好笑道:“难道你父亲是冲着白家人?自然是冲着刘知县了。” “是是。”冯蓁蓁唯唯应了。 说话之间,婢女抱着一个宽口大肚的深绿色琉璃瓶进来,冯蓁蓁叫自己的婢女接了,跟冯夫人告辞一声,便快步出了院子。 “你先把瓶子抱回去。” 冯蓁蓁随口打发婢女先走,自己却没有立刻回院子,而是径直往前院去了。 到了正厅外,有小厮站在门外,远远看见她,正要通报,冯蓁蓁冲他猛摆手。小厮便不做声了,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冯蓁蓁便轻手轻脚到了正厅门边上,蹭在小厮旁边,借他的身形遮挡自己。 厅门都是敞着的,里头人说话听得很清楚。 冯蓁蓁竖起了耳朵,正好听到父亲的声音。 “……如此说来,倒是一件雅事,有吴先生发起号召,想必会有不少书院响应。” 然后就是另一个声音回答,冯蓁蓁也听出来的,是刘知县。 “是。吴先生已经广发邀请帖,据说连苏浙两地也有学子文人要来参加。不止如此,此次雅集文会,还将有李家七郎为之作画,绘制成长卷,明年作为官家六十大寿之贺礼,呈献到御前。” 冯仑:“哦?是李中丞家的七郎?” “正是。” 冯蓁蓁顿时一惊,什么雅集文会?李小七还要作画? 厅里冯知府已经意识到此次文会可能会有的规模和影响力了,问道:“如此盛会,乃我歙县之大事,官府理应大力支持,刘知县可得上心。” 刘知县道:“是是,县衙届时将安排吏员衙役,协同维持秩序,保障安全。我等今日来,是想请府尊为此次文会做主持。” “哦?”冯知府端着架子,“吴先生乃我江南士林之文胆,他既是发起人,做主持不正合情合理?” 刘知县道:“府尊不知,此次文会之上众学子辩论,表现优异者将效仿春闱之制度,选出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状元奖励白银千两,榜眼六百两,探花四百两,荣登状元之学子,所在书院还将获得两千两银子作为奖学金,由书院自行分配。” 冯仑原本还在优雅地捋颔下胡须,闻言吃惊得差点揪掉一根:“如此算来,仅此一项便须四千两银子,银钱从何而来?” 终于轮到白荣诚说话了:“白家将为此次文会提供赞助,一切银钱物资开销,皆由白家承担。” 冯蓁蓁在厅外听得撇嘴,谁不知道你们白家富,真是逮着机会就显摆。 70、如火如荼(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然而冯仑作为知府,地方大员,显然比女儿想得更深更多。他颇具深意地注视了白荣诚一阵,片刻之后,才点头道:“白员外热心文事,慷慨解囊,值得嘉许。” 白荣诚自然要谦虚一番的。 如此,经刘知县再三请求,冯仑终于答应到时候为此次“黄山论剑”文会主持。 可以预见此次文会将成为歙县乃至徽州一地都数年难得的盛事,连李家都出面支持,其规模和影响力可以估量,地方志上必定要浓墨重彩记上一笔的,冯知府作为江宁府最高官员,自然也是他振兴文教的一大政绩,何乐不为。 厅内一时间其乐融融。 冯蓁蓁却越来越觉得烦恼紧张。 都说无商不奸,哪有人会做亏本买卖的,白家摆明了想借这次文会跟官府卖好,怪不得今日李小七会跟白馥礼、白秀清等人在醉仙居共饮,只怕就是因为这件事了。 别的什么她一概不关心,唯一一件,李小七要为文会作画,必然要全程参与,白秀清不知有多少机会可以往他身上贴。白秀清爱慕李小七已久,若是因此而闹出些暧昧来…… 她越想越是生气,又想起在醉仙居时,同伴们的议论,白秀清不过是个憨货,一贯直来直往,哪有这些花花肠子,倒是她身边那个蒙庆云,更有威胁。 那日鉴芳园之后,她就打听过了,蒙家是白家的姻亲,蒙庆云跟白秀清是表姊妹。跟白秀清商贾之女的身份不同,蒙庆云可是官宦千金,伯父在礼部任职,父亲虽则丁忧,三年之后起复,至少也是一个知州起步,蒙家据说也是浙地望族,算起来,跟李家是门当户对了。 那女子艳丽夺目的容貌,狡黠多变的言语,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冯蓁蓁终于感受到了浓浓的危机感。 白荣诚回到白家大宅时,众人都在从善堂中等消息。 “大伯回来了!” 白馥俭第一个冲进来报信,随后大家便听到了白荣诚爽朗的笑声。 等他迈进门槛,以白荣信为首,白馥礼、白秀清、蒙庆云,还有白家的若干位掌柜,都呼啦啦涌上来。 白荣信笑道:“听大哥这笑声,必然大功告成了。” 白荣诚沉得住气,笑眯眯地挥手,大家回到厅内,各自落座。 他这才开腔:“我先去了县衙,刘知县一听有吴先生和李家出面,迫不及待就拉着我,直接去了知府衙门,见了冯知府,他原先还是有些拿乔的,不过我们准备周全,文坛方面有吴先生号召,官面上有李家支持,再者又有我们白家的银钱赞助,于他来说妥妥的一桩教化地方的政绩,他还能挑出什么毛病来,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地欢呼鼓掌。 有府衙、县衙两级官府作保支持,此次“黄山论剑”文会,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白荣诚对蒙庆云道:“这次能请动李家七郎,元娘当居首功。” 蒙庆云笑道:“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前头有一桩两千两银子的人情在而已。” 白荣诚笑的很欣慰:“仗义疏财在先,才能结良缘在后。”他对白馥礼等人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等兄妹可学习矣。” 白馥礼、白馥俭、白秀清都赶忙站起来,恭敬地应是。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蒙庆云充分认识到了白家在充分调动所有人力财力物力时,所展现出的魄力和效率,也第一次对“江南首富”有了真正直观的认识。 慈光寺虽答应白家提供场地,但白荣诚和白荣信并不打算将文会放在寺内举行,而是选择了寺庙外一处空旷平台,临时开始搭建一座“论剑台”,这就涉及到大量的土木工程了。石料、木料、工匠,如流水一般出现在通往慈光寺的山道上。 随着吴之善先生的邀请帖发出去,大约五六日来,歙县城开始不断地涌入各地的学子文人,城内各大酒楼客栈,迎来了客流高峰。这些骚客雅士,有来自歙县附近的休宁、绩溪、黔县、淳安、建德,也有来自稍远的祁门、桐庐,到后来竟然连临安、九江、婺州、扬州、宣城等地都有学子雅士纷纷来投。 吴先生“江南文胆”之名,名不虚传。 随着这些文人雅士的到来,歙县大大小小的酒楼食肆、勾栏瓦舍、秦楼楚馆,日日都有学子聚会,高谈阔论,以文会友,连大街小巷仿佛都多了一层书香墨韵之气,市井百姓迎面碰到了,都要问一句“知道黄山论剑吗”。 “黄山论剑”文会,尚未举办,便已声名在外了。 书生学子自然议论的都是文会之辩题“论储君之德”,所谓储君之德,说着说着自然要往眼前的现实人物上扯,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官家早晚是要从宗室子弟里过继嗣子的,否则难道指望快六十的老男人还生出儿子来吗?你敢想,官家自己都不敢信。 各个宗室王府的子弟们,老早就被人拉出来扒了个遍,谁贤德,谁勇武,谁荒淫,谁懦弱,不知道被讨论多少遍,早就形成各个派系阵营了。 此次论剑,不过是将朝野舆论公开化罢了。 但是对于市井百姓来说,最为津津乐道的,却不是哪个宗室子弟有储君之德,而是此次文会的三甲学子,将获得白家提供的巨额奖金,最高有一千两银子呐! 一千两银子啥概念啊,农户人家一整年的嚼用人情全部算上不过二三十两银子,歙县城内一座三进院落才二三百两,汴京城中同等规模的院落,不挑最贵地段的话,也尽可以拿下了。 白家真不愧首富之名! 小满前一日,歙县城内“黄山论剑”之事正如火如荼之时。 蒙庆云收到了从沂州来的信。 父亲蒙津的信。 信中共两件事。第一件,对蒙庆云转述的大娘子卢氏所作所为,表示知道了,等他回雅溪自有处置;第二件,对于鲁王府联合永康侯府、卢氏,妄图将蒙庆云暗中送入鲁王府做妾一事,表示震怒,同时对蒙庆云的机智脱困表示嘉许,“吾儿聪慧”,最后说此事为父自有主张,必有报偿,女儿不必担忧,也不必理会了。 看完信的蒙庆云,长出一口气。 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好像很给力的样子。 71、论剑台(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黄山论剑当日清晨。 天蒙蒙亮,婢女们就把蒙庆云从床上挖起来了,洗漱打扮。虽然还在孝期中,不能穿红着绿,但也要体体面面的。 蒙庆云几乎全程闭着眼睛任由她们施展,连早饭都只塞了一个包子,实在是困得没食欲。 结果到出门的时候,见白秀清也是一样,虽然打扮得整整齐齐,脸上却都是困顿。 “宁姐姐呢?” “她说昨晚没睡好,早上头疼,不去了,在家陪祖母和母亲。”白秀清撇着嘴,“我看她就是会躲懒。” 蒙庆云就笑:“你去是为了看情郎,她却是已经订婚的。再说,那位齐姐夫外出游学去了,赶不上这次文会,她自然没必要去了。” 白秀宁未婚夫也是休宁当地素有才名的学子,若不是正好外出游学,这种文会是肯定要参加的。蒙庆云也只有遗憾,这次不能见见这位未来姐夫的样貌。 两人一面说一面爬上马车,倒头睡作一堆。婢女们还得小心护着,避免马车摇晃让她们磕到头。 白荣诚和白荣信昨日烧七完毕就已经上山去了,晚上就宿在慈光寺,白馥俭跟着。因此早上是白馥礼带着家里队伍上山。 东方刚吐露鱼肚白,歙县城门下车水马龙,都是去黄山的。 从歙县城到慈光寺,马车得走一个半时辰,若不赶早,午饭就得在路上吃了。所以参加文会的学子雅士们,大多数都跟白荣诚兄弟一样,提前一日便上山去了,都住在慈光寺里。 慈光寺是大寺庙,光精舍禅房就有一百多间,供应住宿还是绰绰有余的。 今早才上山的,都是跑去看热闹的市井百姓,相女婿的夫人太太,以及专门去看李小七的年轻女郎们。 蒙庆云和白秀清也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得马车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仿佛还有小贩嘹亮高亢的叫卖声,两人再也睡不下去,睁开眼坐起来。 浅草和白秀清的婢女小鹅早就准备好了湿毛巾,给两人小心擦拭了眼角,又擦了手。 白秀清便嘟囔着:“外头怎么这样吵?” 一面已经伸手撩开了窗帘。 原来已经到了黄山境内了,只见一条由行人车马组成的长龙,蜿蜒在上山的官道上,道路两旁林木森森、郁郁葱葱、鸟语花香。白家的车队就夹在人群中,往前看不到头,往后也看不到头。 有机灵的小贩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一面随着人流走,一面高声叫卖,有卖炊饼的,卖糕点的,卖瓜果的,卖鲜花的,卖糖水的,卖扇子的,卖风筝的,卖帷帽,等等等等。 如今时气渐热,到了日中午的时候,太阳还真有点晒,年轻女郎们爱惜肌肤,买一顶帷帽戴戴,十分常见。这些市井小贩倒是真会抓商机。 白秀清伸长脖子前前后后来回看了半天,才缩回脑袋来,惊叹道:“真热闹呀!” 小鹅也兴奋道:“可不是,就跟赶庙会似的。” 蒙庆云就笑起来:“本来就是去寺里的么,说是庙会也不差。” 姑娘们都哈哈笑起来,清脆的笑声飞扬出去,引得外头一些坐车骑马走路的年轻郎君们,都引颈顾盼,都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好年纪啊。 白馥礼骑着马在前头听见了,看看四周群像,会心一笑。 如此说说笑笑,一路之上倒也不枯燥。 等终于到了慈光寺门外,正好巳时。 “黄山论剑”文会,预定是在巳时三刻,分上下两场。上午巳时三刻开始,至午时三刻结束。慈光寺内供应素斋午饭。下午未时二刻开始,申时二刻结束。若是赶得急,当日便要回城,那进城大约也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不至于走夜路。 不过此次文会除歙县城之外,也有许多人是从休宁、绩溪、祁门等县城来的,自然也有他们自己的路程安排。 白家车队进了慈光寺,由小沙弥带着车马房的人安排照料车马,主人们喝水更衣,休整片刻之后,便径直往论剑台而去。 论剑台在慈光寺侧面,有侧门可通。 白馥礼等人到的时候,此处已然是人声鼎沸了。 只见论剑台方圆百丈,前有悬崖,峡谷深深,后有奇石,壁立千仞,山风扑面,令人神气为之一清。 论剑台的布局设计也令人耳目一新。 刀锋般树立的峭壁上新鲜凿刻的三个大字“论剑台”,是请吴之善先生手书,工匠拓印之后刻上去的,竖版,草书体,锋芒毕露。字如其人,能被称为“文胆”,吴先生别的不说,行事一定是张扬的。 “论剑台”三字之下,是一个直径约五丈的半圆形平台,以此平台为中心,向外却是层层抬高的九台阶,青砖垒就,每级台阶高近一尺,进深约半丈,呈扇形辐射分布,若从空中俯瞰,整个论剑台布局恰如半个八卦。 如此设计建造,发言者站于半圆中心,听众围观者散布于层层台阶上,人人皆可对发言者观其貌察其行听其言,不至于外围被内围挡住视线,可谓布局精妙。 已经抵达论剑台的众多学子雅士、乡绅贵人、市井百姓,都对论剑台的新奇设计啧啧称赞,议论纷纷。 白秀清也睁大眼睛惊叹:“真是独具匠心!” 白馥礼便笑起来:“这还是出自元娘的提议。” 白家筹备文会期间,白荣诚、白荣信等人时常叫蒙庆云参与商议,毕竟赞助文会的形式是她最先倡议,诸多细节都愿意听听她的意见,蒙庆云也就不吝传授许多自己在前世商场上得来的经验。 白秀清只知道她经常跟伯父、父亲等人商讨,却不知她的意见竟然真的被采纳了许多,再次对她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的又何止是她一人呢。 “原来元娘还有这等土木工程的才华!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听到来自身后的称赞,白馥礼、蒙庆云等人都转身回望。 李小七、姜二郎、曙儿、大脑门青年,并两个小厮,正向着他们笑吟吟地走过来。 72、开场(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七郎!” 白秀清欢快地冲李小七挥手打招呼。 李小七微笑点头。 白馥礼冲他深深施礼:“今日之局面,还要多谢七郎。” 今日“黄山论剑”文会,来的人确实多,文人骚客、官绅雅士多,那是因为吴之善先生的号召,而仕女夫人、市井百姓多,则是靠李小七。 李小七回礼:“此处论剑台之设计建造,若无大量人力财力支持,断不可能短短十几日功夫就完工。白家对此次文会之鼎力支持,行事效率之高,令人赞叹。” 两人互相恭维,一团和气。 姜二郎便笑起来:“好了好了,你们也真够斯文客套的。” 大家都抿嘴偷笑。 平时看白馥礼、李小七,都是言语爽朗的人,但两人只有一碰面,场面就会变得极为文质彬彬。 此时,论剑台上一阵骚动。 原来众多年轻学子,都汇聚过来了,按照各自书院归属,分阵营在各级台阶上坐下。 这些学子们,都穿着襕衫,或圆领大袖,或交领宽袖,以青色、蓝色居多,山风轻拂,衣袂翩然。 都是年轻人,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光是看着这群贤毕至、济济一堂的画面,就已经叫人感慨赞叹了。 吴之善先生与知府冯仑、刘知县,官学教谕,各大书院的山长、教授,还有徽州本地的乡绅、名宿、耆老,呼呼啦啦二三十号人走过来,众多学子们都赶紧起身,对尊长们弯腰施礼。 吴先生便请冯知府第一个发言。 冯知府谦让再三,才笑着开口道:“我们今日都是来听讲捧场的,年轻人们才是今日之主角,让他们来说吧。” 其他官绅耆老们便连连点头附和。 出风头也得分场合,今日文会的题目是“论储君之德”,还未踏入官场的年轻学子们高谈阔论一下,没什么要紧的,他们这些已经在职在任的,万一说出点什么落了口实,叫政敌抓住把柄,诬你一个党争之名,那可就亏大发了。 吴先生这才说道:“那就请诸位就座。” 论剑台一旁上设有茶棚桌椅,这些官绅名宿耆老们,便和和气气地说着话,慢条斯理地一起过去了。 “这是要开始了!” 白馥礼、李小七等人也赶忙在外围台阶上找了一处地方坐了。 抱着看热闹心态的百姓们,也都呼啦啦涌过来,呼朋唤友地挑地方,或坐或站。 文会雅集等场合,从前只在酒楼会馆的地方见过,都是读书人自己的聚会,没听说叫人围观旁听的。这个文会就新鲜了,露天开放式,人人皆可旁观议论,可谓别开生面。 围观的人兴奋,年轻学子们不仅兴奋,还有点紧张。 放眼望去,整个论剑台上怕有三四百号人,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侃侃而谈,若是说得好,少不得有人问一句“这位高屋建瓴的郎君是谁”,扬名立万就在今日;若是说得不好,被人鄙视吐槽,“说的什么玩意儿滚下去吧”,那就丢人现眼了。 何况这位围观人群中,还有好多青春美貌的女郎,以及一看就是替家中娇客来相女婿的夫人太太们,若是有缘,说不定终身大事就定在今日,将来说起来,也是风流佳话。 年轻人身体里的荷尔蒙,蓬勃地涌动起来。 等吴先生说完了开场白,交代了本次文会的辩论题目,便有年轻学子精神抖擞地上场,开始意气风发地阐述自己的高见。 “圣人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储君之德,与天子之德同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故爱民之心,当为储君德行之首……” 这位学子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乍听之下,真是高屋建瓴。 蒙庆云努力地听了半刻钟,实在是太费劲了。 文言文这种东西,若是慢慢地看书,慢慢地理解咀嚼,倒也能懂个七七八八;但若是叫你直接听,没等分辨出这句话是哪几个字,下一句话都已经说完了。 反正她是听不懂。 再看看周围人的反应,李小七似乎是听得很入神,跟着对方的言论,一会儿点头赞同,一会儿会心一笑,听到妙处,还会轻轻击掌。 而他旁边的姜二郎,全程都是面带微笑,高深莫测,只是偶尔轻轻摇摇头,似乎是不以为然。 再看白馥礼,蒙庆云怀疑他是不是有点近视,一直眯着眼睛,头微微侧着,非常努力听讲的样子,时不时敬佩地点头抿嘴。 最后看白秀清——好吧,这位姑娘压根就没看场上发言的人,光盯着李小七发花痴了。 蒙庆云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腰眼:“口水……” “啊!”白秀清惊恐地抬手去抹嘴角,发现干干净净之后,羞恼地打了一下她的肩膀。 这时候,有人从她们身前经过,挡住了她们的视线。 “见过七郎,我家公子说久未相见,想请七郎过去一叙。” 这人大概是哪家的小厮,奉主人之命来的。 大家顺着他手指的目光远远望过去,果然有个身着锦袍的郎君冲这边招手,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年轻女郎,打扮得娇嫩如花,推推搡搡,冲这边含羞带怯。 这个意图还是挺明显的。 李小七微笑道:“代我向你家郎君问好,只是我正在堪景,不得空,请你回复,等我空闲时,再请他喝酒。” 他话虽礼貌,话里的态度却很坚定。 小厮不好再停留,应了是,尴尬地离开了。 结果没多会儿,又有另一家的下人过来,也说是朋友,请李小七过去叙旧说话。李小七一样推辞了。 接二连三的,有奉自家郎君之命来邀请的,有奉主母之命来请问令堂好的,有过来提起曾经旧事的;这都是比较遮掩的。但无一例外,都是有带着年轻女郎来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李小七无一例外,都客客气气地婉拒了。 后来干脆有胆大的,自己跑来跟李小七打招呼了。 “上次马球,我赌七郎赢,结果输了好几两银子呢。” 这是委婉撒娇的。 “七郎的长卷里,会画到我吗?” 这是直接露骨的。 “七郎上次买到荷花了吗?” 这是——这是冯蓁蓁。 73、斗嘴(为石敢当当当加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冯蓁蓁身边照例是有好几位官绅家的女郎拱卫的,一群莺莺燕燕围着李小七,巧笑倩兮地轻声细语,把白秀清和蒙庆云,以及姜二郎兄弟,都给隔开了。 白秀清皱眉撅嘴,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群女郎的讨厌。 冯蓁蓁今日打扮得格外青春娇嫩,恍如清晨带露的海棠花,仰着头,眉眼弯弯地笑道:“七郎上次买到荷花了吗?李夫人可喜欢?” 面对这些女郎们,李小七从来都是和睦可亲的样子。 “遗憾,我去的晚了,竟没买到。” 冯蓁蓁惋惜道:“我当时就担心呢,那家的花紧俏得很。不过我已叫下人同那家定好,每日早晨送鲜花过来。李夫人若是喜欢荷花,明儿我便叫人送一些过来可好?” 李小七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母亲嫌荷花香气重,怕招虫子。” “啊,这样啊……”冯蓁蓁有些受挫,咬了咬下唇,转瞬又打起精神来笑道,“那夫人喜欢什么花?” 李小七温柔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冯蓁蓁只觉他的目光如春水一般令人沉醉,慢慢就脸红了,不知不觉地低下头去。就连拱卫在她身边的女郎们,也都含羞带怯地不敢与之直视。 李小七便转头对姜二郎道:“此处虽热闹,但我要绘制长卷,需得堪全景,得找个地势高的地方。” 姜二郎抬手一指:“我看那里倒不错。” 放眼望去,论剑台四周松涛阵阵,层峦叠嶂,姜二郎所指之处乃是一个小小的山头,一条羊肠小道可供攀登通行,本来也算是慈光寺的地界,僧人们在上面修了一座简单小巧的观景亭。 李小七便道:“那我去了。” 姜二郎抱着胳膊:“我爱看热闹,就不陪你了。” 底下曙儿拉扯他的衣衫,仰着头道:“我,我去。” 姜二郎笑起来:“你要跟七郎学绘制长卷,自然也要跟他学采风堪景的,去吧。冬青,你跟着。” 大脑门侍卫应道:“是。” 李小七便拉了曙儿的手,大脑门冬青和李家的小厮跟着。 冯蓁蓁见他要走,忙道:“我们陪七郎去。” 她一抬腿,却发现自己走不动,低头一看,裙角竟被一只绣花丝鞋给踩住了,鞋子的主人则是蒙庆云。 冯蓁蓁面带愠色道:“喂,你踩我裙子啦。” 蒙庆云却仿佛没听见似的,扭着头跟白秀清说话:“你瞧正在演讲的那个郎君,像不像个大马猴?” 这会儿在论剑台下发言的学子,四肢修长,身边却极单薄,大马猴这个形容还是很传神的。 白秀清噗嗤一声笑出来,深怕被人看见,还赶快捂嘴。 姜二郎低头斜睨着蒙庆云,像长辈教训晚辈似的说道:“嘴刁的小妮子。” 蒙庆云歪着脑袋,挑着眼角看他:“这位长者您贵庚啊?张口闭口跟我论大小?” “长者?”这刻薄的称呼,让姜二郎失笑。 不过相比白秀清、蒙庆云、李小七、冯蓁蓁等人一看就是相差无几的同年龄段人,他的相貌就明显要稍微年长一些了。 姜二郎干脆倚老卖老道:“大好青年,双十又五。来,小姑娘叫声叔父听听。” “呸。”蒙庆云轻啐一口,“你是哪门子叔父?脸真大!” “嘿!”姜二郎摸着下巴,挑眉,“你这性子,跟小野猫似的。” 蒙庆云傲娇地扭过头去。 他们这里打机锋逗闷子,也不知道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把冯蓁蓁给晾在那儿了。而且李小七和曙儿已经走得人影都看不见了。 冯蓁蓁哪里受过这样的忽视,气得脸都涨红了,抓着自己的裙摆用力往回一扯。幸好蒙庆云有所防备,及时撤脚,不然还真要被她拽一个趔趄。 冯蓁蓁还恶狠狠地瞪她一眼:“真讨厌!” 甩着身子带着她那一票跟屁虫,呼呼啦啦地走了。 白秀清学着她的样子,扭扭捏捏地说了句“真讨厌”,跟蒙庆云笑作一团。 姜二郎就看着她们胡闹的样子,用手指挠了挠额头,笑得无奈又宠溺。 过了一会儿,蒙庆云实在不耐烦听场内各种引经据典文绉绉的高谈阔论了,说道:“这里闷得很,我去别处逛逛。” 白秀清倒看得兴致勃勃,随手摆了摆:“去吧去吧,慈光寺的佛像出名,你去看看。” 蒙庆云不置可否,带着浅草走了。 原本紫荆也要跟着的,可惜一早起来竟来月事,小腹坠坠地疼,就在家里歇着没来。 主仆两个穿过人群,随便地走走。先进了慈光寺,今日山上来的人比往日更多,寺里的香客也就更稠密,慈光寺的菩萨据说很灵验,很多人都在佛前求签许愿。 蒙庆云原本不信神佛,但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一世,也不由得有些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便也进了一座殿,随便挑了个菩萨拜了拜。然后嫌寺庙里也有些过于热闹了,便带着浅草从侧门出去,逛起寺外的树林子来。 慈光寺里僧人众多,为了供应寺内僧众的日常饮食,寺庙后头有个菜园,还有个果园,种了许多的桃树。如今已是四月下旬,桃花的花期都尽了,满地都是落英,如粉红色的碎玉一般,再过些日子,枝头就该有果子冒出来了。 蒙庆云带着浅草在桃树底下随便逛着,隔着树林,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论剑台那边的热闹,大约是有人发言精彩,惹得群众们阵阵欢呼喝彩。 浅草忽然一把抓住了蒙庆云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元娘,你听。” 两人站住了,屏住呼吸,只听四周附近不知哪个方向,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心肝,可想死我了……” “……你轻点……” “就爱你这里,又大又白……” “啊!别……” 主仆俩都是大姑娘了,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这还能听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么。 蒙庆云摆摆手,无声地做着口型:“快走。” 浅草赶紧扶住她,两人蹑手蹑脚地转身,小心地避着地上的树枝草叶,弓着身子做贼一般地悄悄撤离。 开始还是小碎步一点点挪,后来就变大步,最后干脆跑起来了。 两人手拉手被鬼追似的跑了大约有半里地,确认后头没有人,这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蒙庆云只觉得滑稽,哈哈大笑起来。 浅草白眼她:“元娘还笑呢,尴尬死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光天化日的……” 蒙庆云一面笑得捧腹一面道:“饮食男女嘛,幕天席地有情趣呗。” 浅草惊恐地瞪大眼睛:“姑娘说的什么话!呸呸呸!” 蒙庆云犹自哈哈着,忽然一指左侧方:“看!” 那边灌木丛后头,一名女郎正在沿着羊肠小道爬坡,长裙绊脚,一个婢女弯着腰给她拎裙子。 浅草望着那熟悉的服饰背影:“那不是冯姑娘?” 蒙庆云来了兴致,一挥手:“跟上去,悄悄的。” 74、青青子衿(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观景亭所在的山头,从东面俯瞰下去,脚下是耸立的峭壁,视野开阔,正好将论剑台、慈光寺以及山道都一览无遗;西北面则是一道略微陡峭的山坡,坡上青草碎石小灌木,坡底则被森森的林木掩盖,不知底下还有多深,是沟壑还是溪流。 李小七站在观景亭上,单手背立,正在向旁边的曙儿指点,这样的场景该如何勾勒,上色有些什么讲究,身形修长,仪态端方,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玉树临风。 曙儿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 大脑门的侍卫冬青和背着书笈的小厮就站在亭子一角,百无聊赖地看风景。 蒙庆云和浅草如做贼一般东躲西藏,蹑手蹑脚地跟在冯蓁蓁及其婢女后头,眼看着她们主仆进了观景亭。 “嘘……” 蒙庆云冲浅草竖了食指,两人窝在一丛灌木后头,幸亏这山道细窄,旁边都是灌木树丛,有的是地方躲。两人如水塘里的白鹅一般伸长了脖子,也不敢太露头,隔着树杈间的缝隙,往亭子里望。 只见冯蓁蓁主仆进了亭子以后,李小七和曙儿都转过身来,她说了一句话,曙儿仰头冲李小七笑了笑,然后就带着侍卫冬青离开了亭子,沿着山道下来了。 蒙庆云和浅草大惊失色,却不敢乱动,深怕晃动树枝发出声音,被亭子里的人察觉。 结果曙儿和冬青往下走了十几步,到了近处,一眼就发现了她们。 没等曙儿叫出来,冬青已经一伸手捂住了他嘴巴。 这边两人站在山道上,那边两人蹲在灌木后,四个人大眼瞪小眼。 蒙庆云把食指竖在嘴唇前,冲他们无声地打眼色。 曙儿从嘴前把冬青的手挪开,眨巴眨巴眼睛,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哎呀!” 蒙庆云和浅草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观景亭里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曙儿扭头道:“差点……摔一跤……” 蒙庆云缩着脑袋,看不见亭中人的神态,只听到李小七磁性的声音:“山路湿滑,小心些。” “好。” 曙儿乖巧地应了,回过头冲蒙庆云嘿嘿一笑,才拉着冬青的手,沿着山道慢慢走下去了。 俩姑娘这才轻轻拍着胸口,惊魂未定。 “这小子,坏的很!” 蒙庆云捏着嗓子,用气声跟浅草抱怨,心里其实还有一句:跟他哥一样。 浅草也点头,她也差点被这个恶作剧吓死了,要是真被人发现她们偷听,就太丢人了。她扯着蒙庆云的袖子,低声道:“咱们走吧……” 蒙庆云:“来都来了,怎么能无功而返呢。” 这时,就听亭中冯蓁蓁说:“我要同七郎说话,你们俩离远些。” 蒙庆云赶紧竖起脖子,调整姿势从树丛里找到一个缝隙,盯着亭子里的动态。 冯蓁蓁的话,是对自己婢女和李家小厮说的。 谁知李家小厮竟不走,说道:“夫人叮嘱过,外头危险,不可让七郎单独跟外人相处。” 冯蓁蓁被他这话给突兀了,不高兴道:“我是外人吗?” 小厮愣头愣脑地反问:“你又不姓李。” 冯蓁蓁竟被噎住了。 蒙庆云差点笑出来,赶快抿住嘴巴。 李小七对小厮道:“不可对冯姑娘无礼。” 小厮道:“七郎放心,我不偷听,我有办法的。” 蒙庆云隔着树丛,视野有限,只看到那小厮好像从身上摸出什么东西来,往自己两个耳朵上一堵,然后抱着书笈走到亭子最远的角落里,面朝外背对人坐下了。他这个姿势,正好是面冲着蒙庆云这边,蒙庆云主仆就看着他盘着腿,两手相叠,掌心向上,闭着双眼,一副佛家打坐的做派。 想来李夫人是深怕外头的狂蜂浪蝶唐突了帅得惨绝人寰的儿子,吩咐了小厮一定要守护好小主人,这小厮这一套动作估计已经做了很多次了,行云流水,非常熟练。 冯蓁蓁大概也是惊呆了,眼睛都张得比平时大。 李小七有点害羞地笑了笑,道:“我母亲御下是有些严格的,他们都不敢违逆。” 冯蓁蓁只好对自己婢女道:“你也去。” 婢女挠挠头,踟蹰了两下,走到李家小厮身边,用手指捅捅他,低声说了句话,蒙庆云离得远,听不真切,就见那小厮睁开眼睛,又从身上摸出个两个耳塞来,婢女接了,堵在自己耳孔里,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背对着李小七和冯蓁蓁。不过婢女对小厮的打坐姿势有点嫌弃,没跟着学,而是竖起膝盖用两只手抱着。 要不是还在偷听状态,蒙庆云就要捧腹大笑了,连浅草都忍不住,低下头去,肩膀轻微抖动。 “七郎……” 听到冯蓁蓁说话,主仆俩赶紧收拾情绪,全神贯注地“偷听”“偷看”起来。 “……下月是我的及笈礼,母亲为我请了你母亲做正宾呢。” 从蒙庆云和浅草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冯蓁蓁的正面,李小七的侧背面。 冯蓁蓁站在李小七对面,微微侧着身体,歪着头说话,两只手放在小腹前,捋着衣衫上垂下来的细细的飘带,用手指绕啊绕啊绕。 李小七道:“是,我听母亲说了。” 冯蓁蓁含羞带笑:“你会来观礼吗?” 李小七:“近日功课多,又要绘制黄山论剑画卷,只怕不能赴宴观礼了。”说完还弯腰冲她正经地施礼表示歉意。 冯蓁蓁脸上不免有点失望,咬了咬嘴唇,道:“我近日读《诗经》,《郑风》里有一首《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不知何解?” 蒙庆云听得都要替她叹息了。 冯蓁蓁对李小七对爱慕之心,真的是只差说出口了。先是提及笈礼,暗示自己已然成年,可以论婚嫁了;然后又提诗经,这几句诗如此浅显,就是开蒙的孩童也能听得明白。 人世间的至善至纯啊,哪个少年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 她轻轻摇头,无声叹气,身体放松了一下。 没想到这一松懈,脚下竟踩到了一根树枝,发出清脆的一声咔嚓;更糟糕的是,浅草被这动静吃了一吓,发出了一声轻呼:“呀!” 观景亭中的冯蓁蓁立刻如炸毛的猫儿一般叫起来。 “谁在那里?!” 75、意外(为石敢当当当加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尴尬。 蒙庆云撅了撅嘴,还是拉着浅草,老老实实地从灌木后头站了出来,抬起一只胳膊,像招财猫一样冲亭子里打招呼:“大家伙都在呐。” 李小七差点笑出来,赶紧抿住嘴把脸埋了下去。 冯蓁蓁气极:“好不要脸,居然偷听我们说话!” 蒙庆云讪讪地放下手:“是,抱歉得很,打扰你们了,那我这就走啦。” 她拽着浅草就准备转身走。 “站住!” 她又回过身去。 冯蓁蓁咬着嘴唇,幽怨道:“你,你都听到了什么?” 蒙庆云想了想:“我该听到什么吗?” 冯蓁蓁:“我怎么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你自己说呀!” 蒙庆云想了想:“你若是想让我听到,我就听到了;若是不想让我听到呢,我也可以没听到。我很随和的,你说了算。” “你!”冯蓁蓁还从来没碰到过嘴上这么会耍花枪的人,一时竟不知该从哪里生气,但想着对方多半是全都听到了。 女孩子家主动向男人表达爱慕之情,已然是鼓足了十分的勇气。李小七言语里的躲避,已经让她自尊心受挫;若是再被别人听去,进行传播和取笑,那她真是没脸见人了。 冯蓁蓁又羞又恼,再回头看李小七。 李小七是没想到蒙庆云跟小泥鳅似的说话如此滑溜,正在努力地憋笑,这神态落在冯蓁蓁眼里,更是变成了幸灾乐祸。 “七郎!你们……” 冯蓁蓁跺着脚,一时羞愤欲哭,竟逼出两泡眼泪来,她回身扑倒柱子上,捂住脸呜呜起来。 “唉……” 蒙庆云真心是过意不去,她本来就只是一时好奇偷听,并不是真的有坏心,赶紧走进亭子里,对冯蓁蓁道:“别哭呀,我保证,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冯蓁蓁含着泪转过脸来:“我不信你,你又狡猾又坏!” 蒙庆云冤枉:“我哪里坏了?” 冯蓁蓁大声控诉:“你把我金簪赢去了不算,还故意赏给婢女戴,以此羞辱我,这还不坏嘛!” 蒙庆云张了张嘴,当日她只是一时的恶作剧,可人家说的吧,好像也是事实。 她无从狡辩,冯蓁蓁却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把脸埋在胳膊里,哭得更伤心了。 李小七赶紧也过来,柔声道:“我相信元娘的为人,她不是那种搬弄口舌是非的人,你别哭了。” 冯蓁蓁抽抽嗒嗒道:“你还为她说话……” 李小七愈发温柔道:“这件事,仅限于这个亭子范围内,绝不会传出去半个字的。” 说完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 李家小厮和冯蓁蓁自己的婢女还堵着耳塞呢,两脸茫然。蒙庆云自然是点头不已,浅草也赶忙摆手,表示绝不外传。 冯蓁蓁这才勉强收起眼泪,从荷包里拿出手绢,背过身将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地拭去,又取出一面小巧的靶镜,检查了自己的妆容,收拾得妥妥当当了,才回过身来。 此时下面论剑台突然掌声雷动,众人齐声叫好,想来是有学子发言精彩,折服了大家。 李小七道:“看来文会十分精彩,咱们也别错过了,一起下去吧。” 冯蓁蓁和蒙庆云都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齐声称好。这莫名其妙的异口同声的默契,让冯蓁蓁颇为不快,反感地瞪了蒙庆云一眼。 李小七绅士地抬手示意两位姑娘先行。 冯蓁蓁走在前头,蒙庆云跟在后面。 这观景亭本来就修建得极为简陋,因这个小山头也不是什么名胜古迹所在,平时来的人极少,僧人也不常来打扫修葺,以至于亭子里背阴一面的地砖缝都长满了青苔。 蒙庆云因在灌木丛后躲藏过,鞋子底下沾了不少湿泥,此时一脚踩在青苔上,不小心打滑,踉跄之下本能地往前伸手,一把抓在冯蓁蓁背上。 冯蓁蓁被她的指甲戳到,加上心中余怒未消,吃痛地扭身一甩胳膊,往前一推。 “啊啊……” 她这一推,蒙庆云身体愈发控制不住,脚下又滑了一跤,整个人朝亭子外头翻了出去。 这亭子并无美人靠等设计,只有圆木做的一圈低矮的围栏,蒙庆云这一翻,直接就越过栏杆上栽了下去。 李小七离得近,伸手去捞,只抓住了她的手腕,却无法阻止她往外下坠的势头,甚至连自己都被带得往前一趔趄,腿磕在围栏上,脚下无根,使不上力,竟也跟在后面栽了出去。 冯蓁蓁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翻出亭子,亭外就是陡坡,两人摔做一团,滚地葫芦一般从陡坡上快速地滚了下去。 “啊!” 冯蓁蓁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元娘!” 浅草也惊叫起来。 李家小厮和冯家婢女离得更远,被这突兀的变故冲击得又惊愕又茫然。 只见李小七和蒙庆云两人抱作一团,越滚越快,越滚越远,将陡坡上的草丛灌木都压得东倒西歪,最终一路滚下坡底,钻入密集的树荫之中,只剩几声惨叫,在树梢外回荡。 “天呐!” 浅草满脸惊容,急得跺脚。 冯蓁蓁已经是吓坏了,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浅草咬牙瞪了她一眼,转身跑出亭子,沿着山道一路奔下去,求救去了。 “这这……我们七郎怎么就掉下去了……” 李家小厮也是急得六神无主。 冯蓁蓁的婢女扔掉耳塞,上来扶助自家姑娘。冯蓁蓁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那小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家小厮也不敢对她说什么,抓起书笈背上,也和浅草一样跑出去找救兵了。 冯蓁蓁忽然双手掩面哭起来。 “姑娘……” 冯蓁蓁哭道:“七郎,七郎不会出事吧……” 婢女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七郎这已然是出事了呀,只能祈求吉人天相,千万别有性命危险才好。 浅草心急之下,片刻就跑下了山头,绕过慈光寺,一路跑到论剑台,连头发都跑散了。 论剑台上此时人声鼎沸,围观者熙熙攘攘。 她拨开人群,左穿右插,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白馥礼,姜二郎和曙儿也在旁边。 她一把抓住白馥礼的胳膊,喊地时候都带了哭腔:“大郎救命!元娘出事了!” 76、受伤(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和李小七滚下山坡,落入山谷。 蒙庆云是自家人不说,李家只有一个小厮在场,白家作为东道主,有义务和责任保障李小七的安全。 白馥礼知道事情严重性,立刻找到白荣诚和白荣信。白荣诚和白荣信不敢怠慢,又赶紧通知了冯知府和刘知县。 这次文会,白家商号出动了许多人手,县衙也出动了十几名衙役,对于冯知府和刘知县来说,李小七若是真出点意外,可没法跟李家交代,但论剑文会正到高潮处,大家也不希望这个意外影响到今日的正事。所以冯知府和白荣诚带着必要的维持秩序的人手在论剑台坐镇,其他所有能出动的人都出动了,往蒙庆云和李小七滚落的山谷去搜索。 慈光寺的僧众比较熟悉山里的情况,同样派出二十多名僧人参与搜救。 姜二郎对大脑门侍卫冬青道:“你保护好曙儿,我也去找人。” 冬青道:“山中多危险,还是我去吧。” 姜二郎摇摇头:“追根溯源,七郎此次黄山行,最初还是因为我的鼓动,他若出了事,我不好跟李夫人交代,还是亲自去找,更显诚意。” 冬青便答应了。 曙儿也对姜二郎道:“哥哥,去吧。” 姜二郎便跟上了大部队。 山谷中树木茂密,偶尔几声啾啾鸟鸣,繁茂的树枝树叶,遮住了日光,谷底光线幽暗,一条细窄的溪流从树根石缝间流过,泉声幽咽几不可闻。 蒙庆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晕了许久才醒来的,还是只是失去了片刻的意识,只觉得浑身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疼,尤其两条胳膊外侧,火辣辣刺痛,勉励撸起一条袖子,果然都是擦伤的血丝。 她静静地保持这个仰天地姿势,醒了醒神,谷底的世界很安静,听不到一丝人声。 李小七呢? 用手撑起上半身,往四周望去,很快就找到了李小七,面朝地伏在几步外的草丛里,一动不动。 她试图站起来,左腿脚腕处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啊……” 撩开裙摆一看,左脚和小腿之间的角度似乎有些异常,用手摸了摸——脚腕处肿起来一大块,轻轻一按就是刺痛,脚似乎也没法动。 蒙庆云悲哀地意识到,她大约是骨折了。 这时候,李小七动了一下,迟缓地从地上坐起来,因他是背对着蒙庆云,她也看不到他的神态,只看到他慢慢地摸了摸四肢,接着摸了摸脸,然后就左顾右盼,显然是在搜寻蒙庆云。 “李小七!” 她喊了一声。 李小七立刻回头,看到她以后,脸上原本紧张的神色便是一缓。 蒙庆云看到他的脸,却忍不住叫了一声:“啊!” 原来李小七右边脸上一片模糊,草根泥屑混着血迹。他长得俊美,肌肤又白净,这样的伤势看着就格外可怖。 “快过来!快过来!” 她着急地冲他招手。 李小七走过来,看姿势正常,应该是没有伤筋动骨。走到蒙庆云跟前,他单腿跪下,担忧道:“你可有受伤?” 蒙庆云苦笑:“我可能骨折了。”她用手盖在脚踝处。 李小七视线下移,先说了句:“冒犯了。”然后一手轻轻握住她的小腿,一手托住她的鞋。 “嘶……”蒙庆云吃痛地抽冷气。 果然是骨折,李小七轻柔地放开手,担忧地皱起眉头。 蒙庆云却说道:“你先别管我的,我看看你脸。” 她也不征求意见,直接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李小七一惊,下意识地要往后躲。 “别动!” 蒙庆云掰住他的下巴,凑近了仔细辨认他脸上的伤口。 女孩子清幽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在鼻端蔓延开,李小七有点害羞,又觉得有点失礼,想别过头去,但脑袋又被对方掰住了,莫名地又有点窘迫。 蒙庆云眯着眼仔细地看了片刻,才说道:“你这伤口,有点深呀,不会破相吧?” 李小七一贯知道自己的相貌非常出众,虽然对脸上受伤难免有些介意,但倒也不至于像女孩子那般视之如性命。 蒙庆云摸了摸身上,荷包还在,便从里头抽出一条手绢和一面半个巴掌大的小靶镜。 “我看那边的泉水还算干净清澈,去处理一下伤口吧。你这样的美男子,若真破相了,不知要伤多少女孩子的心呢。” 李小七有点想笑,但稍微做了点表情,就扯动了伤口,一阵细密的刺痛。 他嘶了一声,等痛感过去了,才说道:“我这是小伤,你这骨折却严重多了。我见过家里的护院处理这样的伤势,都是先用夹板子包扎固定了,然后找大夫接好骨头,还得养上三个月。这里条件简陋,不如我找些树枝,先替你扎上吧。” 蒙庆云笑起来:“你这人,怪绅士的。” “绅士?”李小七眨巴眼睛,这词新鲜。 蒙庆云道:“我只要不动就可以了,你先去处理伤口吧,又是泥土又是草屑的,若是污染伤口发炎了,那就真的要留疤了。伤情虽小,后果却重,快去快去。” 李小七这才道:“好,多谢。” 他接了手绢和镜子,到旁边的溪流边上,将手绢沾湿了,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清理伤口,将泥土草屑都擦拭干净了,自然地,原本凝固在伤口上的血迹被浸湿擦掉以后,难免又渗出一点血丝来。 镜子里看得清楚,伤口大约是半寸到一寸之间的长度,估摸着是被尖锐的石头边缘划破的,并非细丝一条,而是略有一点宽度,倒不算太深,没有皮肉外翻。 他走回蒙庆云跟前,将镜子还给她,手绢因脏了,便先自己收着了。 伤口清理干净之后,便没有此前可怖了,蒙庆云也松了口气,开玩笑道:“运气不错,伤得没有太深,若是处理得好,说不定看不出什么疤痕来。” 李小七不敢做大表情,怕扯到伤口,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他眼睛长得好看,无辜地张大着,圆溜溜,又清澈又灵动。 偏偏他又是蹲着的姿势,蒙庆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世自己养的那只白色的狐狸犬。 等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伸出手抚摸着他头顶的时候,不仅李小七愣住了,连她也愣住了。 呃……这个…… 77、有蛇(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你是,把我当小狗了么?” 李夫人就养了一条爱犬,李小七对于抚摸头顶这个相似度极高的动作,有很高的敏锐度。 “啊?哈……”蒙庆云收回手,尴尬地笑,“唉呀好疼呀!” 她叫了一声,扶着小腿,委屈地露出了可怜样。 “骨折的地方好像更疼了。” 这么明显的转移话题的拙劣伎俩,李小七无奈地摇摇头,起身开始四处寻找适合给她固定伤口的树枝。 这里树木幽深,草丛深厚,显然平时很少有人来,地上倒有不少的断树枝,李小七找了几根粗细长短合适的回来,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衣,折叠好之后将蒙庆云的小腿和脚踝包裹住,然后将树枝均匀分布,贴靠在外面。 蒙庆云扯下自己衣服上的两条飘带给他,他将树枝绑好,这就算替她伤口固定住了。 蒙庆云仰头想看天色,但又高又茂密的树冠,将日光几乎全遮蔽住了,看半天也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李小七道:“大约是到中午了吧。” 蒙庆云:“我的婢女浅草,还有你的小厮,一定会通知大家,估计很多人在找我们。不过我看这里人迹罕至,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找到的。依你看,咱们是就在这儿等着呢,还是先找找出路?” 李小七四处望了望,说道:“若是等着人来,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山中日短,天黑之后野兽出没,就更危险了。咱们是从坡上滚下来的,只要沿着山坡边缘走,应该就能走出这片林子。” 蒙庆云点头:“你说的有道理。那,来吧。” 她张开双手。 李小七眨两下眼睛,歪着头露出疑问。 蒙庆云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个样子,肯定是走不了路了呀,当然得你背我啦!” 李小七沉默了片刻,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转身背对她,蹲了下去。 蒙庆云趴到他背上,他两手抄住她大腿,双腿用力,站了起来。 少年郎的身体,略微消瘦,却充满年轻人蓬勃的朝气和力量。蒙庆云双腿夹着他的腰,愈发感受到对方腰肢的结实和纤细。 大男人,腰怎么好像比我还细。 幸好蒙庆云也不胖,李小七还是能承受她的重量的,只是生平头一次跟女孩子如此肌肤相亲,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感受到背上的柔软,双手掌握下大腿的丰腻,还有耳根脖颈处对方的鼻息。 “咦?你耳朵红了。” 女孩子的直言不讳,让李小七顿时满脸通红。 蒙庆云吃吃笑起来:“这么容易害羞啊?” 李小七低头走路,不理她。 蒙庆云还想逗他:“是不是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拉过呀?” 李小七闷声道:“难道你拉过很多男人都手么?” 蒙庆云正想说本姑娘见识过多少帅哥,很快又醒悟过来那是前世,这辈子的话,也是头一遭。 “这么算的话,咱们谁也不吃亏。” 若不是修养好,李小七都想翻个白眼给她。哪有女孩子这么说话的,不是说蒙家也是官宦世家吗? 虽然树林里草丛茂密,踩在上面就好似踩着厚厚的绒毯,但山里路面不平,背上还有个八九十斤的大活人,走了大概两三里地后,李小七也有些气喘了。 蒙庆云及时地道:“休息一下吧。” 李小七便找了块大石头把她放下,两人并排坐着。 他有些热,随手将领口稍微扯开了一点,白皙修长的脖子下,锁骨窝里,竟有一点小小的痣。 蒙庆云瞥眼瞅见了,暗赞一声性感,然后便想起了白秀清对这个少年郎毫不掩饰的倾慕之心,突然便十分好奇起来。 “李小七,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李小七震惊地转过头看着她。 蒙庆云赶紧解释:“你看哈,论你的相貌家世,不知有多少女孩子爱慕你,听说你母亲也一直在为你寻觅佳偶。这个问题,可不只我一人好奇,歙县城成千上万待字闺中的女郎应该都想知道。” 李小七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幽幽道:“成千上万的人好奇,却只有你一个敢问出口。你们蒙家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大胆直白么?” 蒙庆云哈哈大笑:“你其实是想说口无遮拦吧?” 李小七叹息:“我知道你是心无城府之人,只是这些话若叫那些迂腐狭隘之辈听到,难免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非议。” 蒙庆云讨饶地举起双手:“好了好了,我不问就是了,你可真像个老夫子。” 四周幽寂,唯有偶尔的几声鸟鸣,间或窜过去一只野兔。 两人并肩坐着,欣赏树林风景,虽默默无言,却并不尴尬,倒颇有惬意闲适。 过了一会儿,李小七仰天舒展了一下四肢,道:“咱们接着走吧。” 他重新背起蒙庆云,继续往前走,这次他掌握了诀窍,不再一味地快走,而是节省着力气,如散步一般从容前行。 若是抛开脚踝骨折不谈,这般鸟语花香,反倒像是春游。 蒙庆云甚至还发现了一株还开着洁白小花的雪柳,忙叫李小七停住,将它折了下来。她就趴在他背上,双手随便绕成一个简陋的花环,套在了李小七头上。 李小七正要反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 蒙庆云笑道:“怎么……” “嘘!别说话。” 李小七压着嗓音,用下巴轻轻地往前点。 蒙庆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蓦然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冷气。 一条小儿手臂粗的藤蛇,就缠绕在他们前方十步外的树枝上,细细长长的尾巴垂下来,在微风中晃晃悠悠。它身体颜色与树枝十分接近,若非李小七眼尖,说不定走到它底下都没发现。 这世上,大约十个人里有九个是怕蛇的,蒙庆云和李小七显然不能例外。 “怎么办?” 蒙庆云趴在他耳边,悄悄地问,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李小七也一样悄悄地回答:“绕开它。” 他小心翼翼地横向挪动,打算从远处绕过去。 却没想到这藤蛇感官十分灵敏,稍有动静就察觉了,相比于细长的身体明显要大一号的脑袋昂起来,冲着两人,幽幽地吞吐着蛇信。 完了! 李小七和蒙庆云石化了。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藤蛇仿佛也是欺软怕硬,身体如退桩的缆绳一般在树枝上滑行,大有要冲过来的架势。 蒙庆云都要哭了,救命啊! 78、姜二郎(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一丝极细的破风声,在空中呼啸而过。 那腾蛇忽然猛烈挣扎,蛇身疯狂甩动,但头颈部却贴在树干上无法动弹,原来它的七寸处,竟被一枚指头长的袖箭钉住了。 李小七和蒙庆云忙转头望去。 姜二郎端着一支袖箭筒,笑吟吟地向他们走来。 蒙庆云从未觉得他的笑容是如此地可爱,仿佛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突然照进来的一蓬阳光,整个世界都被照亮了。 “二郎!” 连李小七都大大松了口气,惊喜地叫起来。 姜二郎走到近前,道:“我这可是救你们于水火了吧?” 李小七感激不尽:“你真是及时雨。” 姜二郎先看了看他脸颊伤口上凝固的血痂,笑道:“这下,全歙县城的女郎都要伤心了,你这样绝世容貌破了相,太让人惋惜了。” 然后目光下移,看着蒙庆云被包扎得很明显的脚踝,问道:“骨折了?” 蒙庆云委屈地答应:“是。” 姜二郎道:“你的婢女第一时间来禀报,大家都知道你们出事了,白家和慈光寺,还有县衙,把所有能派的人都派出来了,漫山遍野地搜寻你们二位。我身上有功夫,走得比别人快些。猜想着,你们应该也会自救,就沿着这道山坡找过来,果然就最先找到了你们。” 李小七道:“你来的正好,我背了她一路了,赶紧换人。” 姜二郎失笑:“这么快就把救命之恩给抛到脑后啦?” 李小七:“你我之间,还用得着客气?赶紧的吧。” 蒙庆云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一下:“我有那么重么?” 姜二郎说归说,还是很麻利地将人接到了自己背上。他体格比李小七高大健壮多了,肩宽背阔,蒙庆云趴在他身上,最能感受到衣裳底下的肌肉是何等紧实,充满了潜伏的力量。 李小七不仅把人交给他,还把自己头上的花环也摘下来,顺手套在了他头上。 姜二郎拧着眉头嫌弃:“这就不必了吧?” 李小七哈哈大笑起来。 三人便往姜二郎来的那个方向走,姜二郎背着蒙庆云,还故意走到那条被钉住的藤蛇前面。 虽然藤蛇已经停止挣扎,但蒙庆云还是很害怕,姜二郎明显感觉到她夹住自己腰部的两条大腿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 “别看了,快走快走。” 她拍着他的肩头。 姜二郎笑道:“这蛇儿其实没毒。” 不管有毒没毒都很可怕,蒙庆云只觉浑身鸡皮疙瘩,头皮都发麻了,蹬着仅限能动弹的一只脚跟,连连催促快走。 姜二郎吓够了她,这才迈动步伐。 他走的比李小七就轻松多了,一步有他两步大,李小七没了背上的负累,自然也跟得上速度,三人很快便走出去好远。 渐渐的,喊“七郎”和“元娘”的声音从好几处地方隐隐绰绰地传来。 姜二郎道:“咱们快走出这林子了。” 李小七应了之后,发现姜二郎背上却十分安静,回头一看,蒙庆云竟然就趴在姜二郎的肩头上睡着了。 姜二郎早就感觉到自己左肩沉重,放轻了声音道:“滚了山坡,受了伤,又受了一场惊吓,姑娘家还是身体弱。” 李小七点着头:“她也算是胆大了,若是换个胆小娇弱的,少不得要哭哭啼啼。” 姜二郎便将脚步也放缓了,尽量控制身体起伏的幅度,免得惊醒了背上的女孩子。 等他们走到树林边缘,竟发现天色已经是下午了。 正好有一队搜救的人迎面发现了他们,大呼小叫地围拢过来。 “七郎!” “元娘!” “你们没事吧?” “可吓坏我们了!” “原来是姜郎君找到了他们。” 如此嘈杂,蒙庆云自然被惊醒了,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 姜二郎扭着脖子,柔声道:“醒了?放心,已经安全了。” 蒙庆云只觉得疲累,用鼻音嗯了一声,继续把头靠在他肩背上,安静地养神。 姜二郎感受到背上这具身体的轻软,也感受到自己被对方信任着依赖着。 大家一面护着他们回慈光寺,一面派人去寺里通知留守的人,同时还分派人手出去通知其他几支搜救小分队,告诉他们人已经找到,都可以回来了。 等回到慈光寺,正是一派繁华落幕、人群离散的景象。 有冯知府、白荣诚维持局面,“黄山论剑”文会并未受到影响,还是圆满收场了,由官绅名宿耆老们公议,评选出了与会学子中的三甲,状元竟然就是白馥礼就读的清风书院的同学,素来也是歙县公认的才子。 清风书院的学子们与有荣焉,散场了还在高喊欢呼,热热闹闹地议论着回到城里该如何庆祝,状元的奖金自然要拿出来请客的。 而榜眼、探花以及他们的同学师长们,自然也热烈地交谈着,总结得失教训。 其他书院学子们,更有不服气的,喊着来年再战。 围观群众正在散场,他们议论的就更宽泛了,不止讨论学子们在文会中的表现,还对各个学子的长相品格评头论足,更有甚者,还要交流起某些学子的家世背景。 预计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徽州甚至江南一带,都将不断地对这场文会津津乐道。 而作为提供了资金、人力支持的江南首富白家,也是为人所赞美,称白家热心教化,有儒商风范。 山中日短,有赶着回歙县、休宁、绩溪等地的人,都呼朋唤友忙忙叨叨地下山,慈光寺前大有一片人仰马翻的景象,既嘈杂又热闹。 白馥礼和白秀清最先迎接出来,蒙庆云被姜二郎背进寺中,白家早就让僧人安排好了干净的禅房精舍。 姜二郎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白秀清和浅草都围上来,紧张地问:“疼吗?真的是骨折吗?” 这会儿,白荣信也过来了,白荣诚还带着白馥俭处理文会善后事宜。 男女有别,李小七则安排在隔壁院子里,冯知府、刘知县带人去探望了。 姜二郎既然已经将人送到,后面的事情就不用他操心了,自然要告退,白馥礼拱手道:“多谢二郎。” 姜二郎摆摆手,出了院子,正碰到冬青带着曙儿过来。 曙儿叫了哥哥之后,便问道:“听说七哥受伤了?” 七哥就是李小七,曙儿年纪小,称呼兄长是理所应当的。 姜二郎跟弟弟自然实话实说:“脸上破了道口子,弄不好要留疤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惊呼。 兄弟俩抬头一看,就见前面一女郎躲在廊柱后面,惊慌地将脸埋起来。 但那衣着打扮,分明就是冯蓁蓁。 79、伤情处理(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姜二郎便叫了一声:“冯姑娘。” 李小七和蒙庆云滚落山坡,虽然是意外,但说起来还是因为她的缘故。现在听到李小七受伤破相,冯蓁蓁又是惊愕又是懊悔又是伤心。 她拧着衣角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小声道:“敢问姜郎君,七郎、七郎他伤势如何?” 姜二郎道:“我正要过去看他,你也不妨亲自一看。” “我……”冯蓁蓁下意识地想拒绝,深怕李小七万一伤得很重,她不敢面对,可是心里又确实十分担心。 姜二郎却不管她,直接带着曙儿和冬青往李小七休息的禅院走去。 冯蓁蓁踟蹰了半天,身边的婢女都忍不住拉她衣袖:“姑娘,总得去看看的。” 她这才一跺脚,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小七被安排在隔壁的禅院中,姜二郎兄弟和冯蓁蓁进来的时候,知府冯仑和刘知县也已经在场了。 李小七躺在竹榻上,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脸上也重新擦拭了,慈光寺中有僧人懂医术,正在替他检查伤口。 冯仑还不知道李小七受伤跟自己女儿有关,看到冯蓁蓁进来,以为只是少女心思,看她全副注意力都锁在李小七身上,连对他这个父亲都视若不见的样子,不由一阵泛酸,嫌弃地瞥了几眼过去。 可惜冯蓁蓁一心只担心着李小七脸上的伤势,完全没有注意到父亲抛来的“秋波”。 僧人仔细检查完毕,说道:“伤口倒也不算深,只是在脸上,要精细调养,每日勤换药,一概发物及辛辣刺激油腻,都不可食用。或者也未必会留疤痕。” 别人还没说话,冯蓁蓁先急了:“那就是也有可能留疤?” 僧人被她一抢白:“额……” 姜二郎劝道:“人家只是不敢打包票。七郎是男子,有点小疤说不定还多点好汉气概呢。” 冯蓁蓁顿时红了眼睛,反驳道:“七郎又不是那些鲁汉子,怎么可以留疤呢!”说完又想起李小七受伤的源头还是她,就更加伤心自责了,忍不住低下头掉起了金豆子。 冯仑看不下去了,低声喝道:“你给我出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扯到房外去了。 剩下的刘知县便道:“慈光寺的伤药也是小有名气的,十里八乡的百姓有些伤痛病症,也经常到寺里来求治。七郎不如先上点药吧。” 虽然是男子,但谁也不愿意脸上多个疤,李小七希望尽快上药。 僧人便从随身带来的药箱里取出药粉,细心地给他敷药包扎。 李小七的小厮在一边说道:“七郎权且先用和尚们的药,等回到家,夫人那里有内供的伤药,比他们的好多了。” 敷药的僧人嘴角一阵抽搐,暗想我这药多少人想求还不一定求得到,你们居然还看不上。 不过这话他也不敢真说出来,李家在徽州一地非常有名望,慈光寺可得罪不起。 他敷好药,包扎完毕,才说道:“如今天色也晚了,走夜路不安全,七郎权且在此歇息一夜罢。” 刘知县也附和道:“是是,今夜大家都在寺里留宿吧,我已经派人回县里去给贵府报信了。” 李家的公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了伤,无论如何要知会主人家的,就算要被埋怨,也不敢隐瞒耽搁。 李小七点头道:“只能如此了。” 他确实也是累狠了,躺在那儿眼皮子就开始沉重起来。 小厮便不客气地对所有人说道:“我们七郎要休息了。” 刘知县和僧人赶紧告退出去。 姜二郎对李小七道:“你先眯一会儿,我和曙儿就在隔壁房间,等一会儿他们做好斋饭送来,咱们一起用饭。” 李小七点点下巴表示同意,便直接闭目养神起来。 冯仑将女儿拉出禅院,到了僻静角落里,劈头盖脸训道:“女孩子家懂不懂什么叫矜持?你母亲没教导你吗?” 冯蓁蓁抽泣道:“我只是替七郎担忧,他受伤也都是因为我……” 冯仑吃惊:“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他当时正在住持文会,下头人汇报的时候只说李小七和蒙庆云滚落山坡,没多说什么,他便一直以为是个意外。 冯蓁蓁便抽抽搭搭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其实也不能全怪她,大部分还得是意外,只是若没有她那一甩手,蒙庆云未必会摔倒,李小七就更不会受牵连了。 当然,她只说是大家一起在亭子里看风景,绝不会把自己表白受拒的尴尬事给说出来。 冯仑听完,愣怔了片刻,皱眉道:“纵然你是无心之失,李家七郎和蒙家女郎的受伤,我们就理该负责。李小七这边既已看过,蒙姑娘那边,你可曾去了?” 冯蓁蓁嗫嚅道:“还没有。” 她并不是没想到,只是不愿意,况且李小七在她心里的份量比蒙庆云也重的多。蒙庆云那边就是简单的骨折,养个三月百天的也就好了;李小七这边可是脸上受伤啊,弄不好就要留疤破相。她一想到将来全城女孩子都指着她鼻子,骂她害了七郎的那种场面,就浑身发憷。 另一边的禅院里,僧人也过来替蒙庆云看伤势。 慈光寺附近,常有砍柴采药的百姓,日常上山敬香的香客,以及游览风景的观光客,山里难免有些个摔跤受伤的,寺里的僧人对于治疗跌打损伤也颇有经验和心得。 蒙庆云的骨折已是确诊无疑,好在没有出现移位,在白家众人和浅草忧心忡忡的目光下,僧人给她用手法接好,拿夹板固定,用绷带包扎好,又开了药方,嘱咐了养伤期间的饮食休养禁忌。然后便带了浅草出去,到药房抓药煎药。 白秀清一屁股坐在床边上,嚷道:“可吓死我了,我就说那冯蓁蓁跟咱们相克,好端端的都能害你摔断腿!” 蒙庆云道:“她也不是故意的,不过是意外罢了。” 白秀清犹自撅着嘴:“总之碰到她就没好事,以后见到了,还是躲远一些好。” 白馥礼问道:“元娘饿不饿,要不要先用点饭?” 蒙庆云和李小七是上午摔下山坡的,午饭都未曾吃,不过又是受伤又是惊吓劳累,比起饥饿,倒是疲惫更多一些。 她摇头道:“眼下没胃口,只想睡一觉。” 白馥礼道:“那就先歇一阵,我叫膳堂晚上留人,等你醒了再做些热食来吃。” 于是其他人便都退了出去,只留白秀清和浅草在屋里陪着,两人扶蒙庆云到床上躺了,掖好被角。 浅草去外头找僧人要炉子煎药,白秀清就搬了个圆凳坐在床尾,说要守着,又因无聊,找了本佛经过来看。 蒙庆云累得很,一趟下来精神松懈,很快就睡了过去。 白秀清的性子哪里耐得住看佛经,勉强看了两页便眼皮子打架,身体也渐渐歪了,趴在床边上也睡着了。 80、挟持(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山里的夜来得快,天一黑,郁郁葱葱的山林便变得莽莽森森,漆黑的夜色将天地都覆盖了,唯有慈光寺中散落着灯烛光亮,禅院屋檐下的气死风灯,在夜风中轻微摇晃。 今夜寺中留宿的,白荣信、白馥礼、白秀清和蒙庆云,以及白家的若干下人,白荣诚和白馥俭则下山去处理文会结束的后续事宜。 李小七和姜二郎兄弟留宿,刘知县自然不好自己回城,只得也带着几个县衙中的皂吏,陪宿在寺中。 倒是冯知府带着冯蓁蓁下山回歙县去了,他是一府之尊,再怎么尊重李家,也不必如小小知县一般谦卑。 (才不是因为看不惯自家女儿对李小七的上杆子倒贴行为。) 月色清冷,经过白日的喧嚣,夜里显得格外寂静。 半夜,一阵马蹄车轮、拍山门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并且随着寺门开启,这番动静一直传递到了禅院客舍之中。 睡得正香的蒙庆云和白秀清都被外头的喧嚣吵醒。 “好吵……” 白秀清揉着眼睛,她趴着睡的姿势不大好,好像有点落枕,歪着脑袋用手揉脖子。 蒙庆云腿不方便,用手撑着床坐起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屋内原本只亮着一盏灯烛,浅草见她们醒了,赶紧多点亮几盏油灯,说道:“已经亥时了。” “外头什么情况?” 浅草过来给她披了件外裳,道:“李夫人担忧小七公子,连夜从县城赶来了,这会儿刚进了隔壁禅院。” 怪不得有车马的声音。 李夫人看来对自家儿子的确上心,竟然赶夜路上山来看望,估摸着带的下人仆妇不少,隔着院子都能听到那么大的动静。 这时候,蒙庆云肚子咕噜噜一阵响。 浅草道:“姑娘饿了,膳堂的师傅一直守着呢,我叫他们做碗热汤面来吧。” 蒙庆云点头,又问白秀清:“你吃不吃?” 白秀清道:“吃。” 浅草便要出门去膳堂,白秀清脖子稍微好点了,跳起来道:“我去隔壁看看!” 话还没说完,便拉着浅草的手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连门都忘记关。 隔壁禅院大门洞开,一辆宽大豪华的马车就停在门外,几个知客僧还有十几个家丁仆妇将马车团团围住,手里提着的灯笼上写着“李”字,先行下车的两个婢女正小心翼翼地扶着李夫人从马车里出来。 白秀清和浅草手拉手站在台阶上,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眺望,叹息道:“李夫人真是爱子心切呀,大半夜都要赶山路来照料。” 李夫人还没进院子,李小七和姜二郎倒先从院子里头出来了。 “母亲。” 李夫人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他脸颊上显眼的纱布,立刻惊叫道:“哎哟你怎么出来了?伤口受风了怎么办?” 她快步迎上去,李小七忙伸出双手扶住她,稍稍弯腰,以便让她查看伤口。 李夫人就扶着他的肩膀,仆妇们将灯笼举得高高的,她眯着眼睛仔细地查看伤口,满脸都是忧虑:“怎么这么大一个口子呀……” 李小七道:“也就半寸……” 李夫人打断他:“半寸还不够长啊?我听说你伤了脸,急得不得了,赶紧带了药就来了。” 李小七心里暖暖的,柔声道:“其实寺里也有伤药的,赶夜路还是有些危险,母亲以后可别这样了,叫儿子担心。” 他们母子情深,姜二郎就站在旁边笑眯眯看着。 白秀清也在远处笑眯眯地看,轻声道:“七郎和李夫人真是母子情深……” 浅草莫名其妙地看她,粉丝滤镜真是强大,怎么样都能找到角度来夸赞。 几个光头僧人正从她们这所禅院旁边的巷子里拐过来,看到李夫人那边的阵仗,怕冲撞了贵人,赶紧都停住脚,在离白秀清和浅草大约两丈远的角落树影里站着。 白秀清和浅草转头看过去,见一共三个僧人,左右两个手里拿着棍子,应该是武僧,中间那个低着头,像是被押着的犯人。 白秀清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人怎么了?” 一名武僧答道:“近几日膳堂闹贼,半夜总会少一些吃食,咱们守株待兔了三天,今日终于抓到这个贼子,正要交给住持审问。” 白秀清点点头,看了中间那个低着头的僧人一眼,没放在心上。 倒是浅草,看这人身形高大,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想了想,往前走了几步,想看个仔细。 谁知这僧人察觉到她的靠近,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此时一阵清风吹来,三位僧人头上的树枝晃动,月光和灯笼的光亮便在他们脸上移动。 浅草歪着头,一下子看到了中间那僧人的侧脸,以及眼睛上的眼罩,顿时惊叫起来:“胡一枪!!!” “谁?” 白秀清被她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 那僧人突然身子一拧,甩脱了肩膀上按着的两只手,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两名武僧一时大意,竟被他脱了身。 浅草大叫:“快抓住他!” 两名武僧忙追出去。 这边的变故也惊动了禅院门口的李夫人、李小七等人,大家都纷纷看过来。只见一个黑影如旋风一般,直头直脑地冲过来,家丁们没有防备,竟被他冲破包围,有个仆妇还被撞了一下,哎唷叫疼。 李夫人和李小七也是目瞪口呆,反而是姜二郎反应快,见那人冲撞过来,下意识地就抬手拦截。 谁知这人竟然身上也有功夫,一个拧身躲开姜二郎的手刀,伸手便抓住了最为柔弱的李夫人,一路拖行过去。 “啊!” 李夫人被倒扣住身体,脚下慌乱地蹬着,吓得连连惊呼。 “母亲!” “放肆!” 李小七和一众下人、知客僧都大惊失色,纷纷喝骂阻止,因正好是赶夜路来的,李家的家丁们手里都拿着防身的棍棒,此时主人被擒,都试图举起武器救人。 “都别动!” 一把亮闪闪的剔骨尖刀,抵在李夫人的脖子上,夜色中泛着幽幽的寒光,阻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那两名追他的武僧赶过来,和李家的家丁们一起举着棍棒围住他。 白秀清和浅草也靠拢过来,站在李小七和姜二郎旁边。 母亲被挟持,李小七自然又惊又怕,冷着脸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将李夫人扣在身前,警惕地盯着他们,他身材高大,面容坚毅,最显眼的是脸上扣着一只眼罩,竟是个独眼龙。 81、对峙(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所有人将这独眼龙和李夫人团团围住。 浅草叫道:“他叫胡一枪,是我们蒙家的逃奴。” “逃奴?” 李小七和姜二郎都深感疑惑,但此时也并不是追问蒙家家事的时候,解救李夫人才是最要紧的事。 李小七道:“快放开我母亲!” 这种情况下,胡一枪哪里肯放开,看看这些马车、下人以及寺内僧人的紧张程度,都能判断出李夫人身份贵重,作为人质是最好不过了。 李夫人又是慌张又是害怕,脖子上抵着刀子,又不敢随便乱动,吓得脸都白了。 姜二郎毕竟年长一些,比李小七更为冷静,说道:“这位李夫人乃是御史中丞之妻,李家乃徽州名门,你不要轻举妄动,若是伤害到夫人一分一毫,小心你的性命。” 胡一枪抓紧了李夫人,沉声道:“只要你们不乱来,我自然不会伤她。” 姜二郎转身对浅草招手,叫过来之后,低声问:“怎么回事?” 浅草先将胡一枪的姓名身份说了,又说了他谋害主家,被抓住之后又逃脱,白家报案官府发下海捕文书的事情粗略地说了一遍,但并没有说到他受人指使的背景,也没提具体的谋害过程,毕竟是蒙家的家丑,有兄弟阋墙的嫌疑,不好外扬。 说完之后,她快速地补充了一句:“他还有一个妻子,诨名一枝花,夫妻俩一起逃的,此时只有他在场,那一枝花不知去了哪里。” “哦?”姜二郎心中一动,又叫了那两名武僧过来,问道,“你们又是什么情况?” 两名武僧就把膳堂近日闹贼,他们守株待兔几日,终于抓住这个贼子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姜二郎心里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此时隔壁禅院的白荣信、白馥礼都听到了动静,出来查看,加入了众人。 住得更远一点的刘知县也带着几个衙役跑来凑热闹。行动最晚的慈光寺的住持,也在接到消息后,带着许多僧人匆匆赶过来了。 这两位一个是歙县现管,一个是本寺东道主,都有责任在身,见到李夫人被挟持,也是又惊又怕,都对胡一枪喝道:“你这贼人,快快放开李夫人!” 胡一枪倒退几步,手上的尖刀擦破了李夫人脖子上的油皮,渗出一丝鲜血。李夫人吃痛,轻呼了一声。 李小七顿时紧张,大喊:“都不要动!” 大家只得收敛动作,不敢再逼迫胡一枪。 姜二郎附到李小七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李小七虽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姜二郎便退了几步,蹭到了住持身边。 李小七稳定心神,对胡一枪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此次想必是个意外。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只想保我母亲安全,你有什么条件,就提出来。” 胡一枪警惕地看着众人,道:“我只要一匹快马,一些干粮和二百两银子,你们放我离去,不许追赶,等到了山下,我自然会放回这位夫人。” 李小七道:“快马、银子,我可以立刻给你,干粮……”他看向住持。 在他和胡一枪谈判的同时,住持正在听姜二郎的耳语,并根据他的指示,悄悄指挥了一个武僧去安排操作另外一件事。 此时见李小七看过来,立刻接道:“干粮不是问题,我寺中即刻便可备妥。” 胡一枪道:“我只给你们一刻钟!” 住持便赶紧叫了一个僧人:“快去膳堂,叫火头僧准备干粮。” 那僧人拎着衣角,飞快地跑走了。 李小七道:“东西我们都在准备,你要注意些,不要再伤到我母亲。” 李夫人的伤口不算深,留了少许血之后,便自然止住了。胡一枪确实没有伤人的意思,见对方又态度良好,便配合着将刀子稍微离李夫人的脖子远了一点点。 但李夫人太紧张害怕,以至于身体发软,一直往下出溜。 胡一枪用胳膊勒住她的身体,难免有些肢体接触,颇为不雅。 李小七心中恼怒,说道:“我母亲体弱难以支撑,你不如找个地方坐下。” 胡一枪也怕这夫人碍事拖累他的行动,左右稍微看了一看,李小七所住的禅院门口挤满了人,倒是隔壁禅院大门洞开,冷冷清清,台阶上倒可一坐,便拖着李夫人移过去。 李小七指挥着下人和僧人们,给他们让路。 移过去之后,胡一枪坐在偏上的一格台阶上,岔开两条腿,把李夫人放在中间,让她坐在下一层的台阶上。 李小七等人就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形成一个包围圈。 双方进入了短暂的安静的对峙阶段。 与此同时,李家下人很快地牵来了一匹马,还有一包银子。李小七准备亲自将马匹和银子交过去。 胡一枪喝道:“你不要动!” 他扫了一眼众人,指着站在李小七背后的白秀清道:“让她来!” 白秀清吓了一跳。 李小七回过头来,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拜托了。” 白秀清只觉一颗心如同冰雪消融,霎时变成一汪春水,为了心上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又何妨,胸膛间一股热血上升,用力地点头道:“放心吧。” 她伸手就去接银子,入手便是一沉,差点砸着自己脚背。 二百两银子可有二十斤重呢。 李小七怎么会让一个弱女子拎这么重的东西,他将银子搭在马背上,将缰绳交到她手里。 白秀清便牵着缰绳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结果那马儿还有点小脾气,认生,站在那一动不动。 白秀清拽了两下,尴尬地回过头来。 李小七只好又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马脖子:“好马儿,也拜托你了。” 原来不止女郎们喜欢美男子,畜生也是一样的,马儿听了他的话,居然真的乖乖地迈动马蹄。 白秀清这才能牵着它,走到胡一枪跟前,把缰绳交出去的时候,手抖得跟筛糠一样。 等胡一枪接过缰绳,她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扭头窜回来,一头扎进李小七的“怀里”。 自然,李小七并没有真的抱住她,只是伸手扶了她一下,然后把她交给了身后的一名李家仆妇。那仆妇将她揽在了怀里,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 而她这一连串受惊尴尬的举动,却也分散了胡一枪的注意力。他竟没有注意到,包围着他的这一大群人,最外层的僧人悄然地散去了好多个;包括姜二郎、白荣信和浅草,不知何时也都不见了。 82、惊魂一刻(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就这样紧张地对峙了约有一刻钟,直到一名僧人抱着一个包袱匆匆地跑过来,说是干粮准备好了。 胡一枪叫他们将干粮绑在马背上。 他把银子背到自己身上,把马缰绳塞到李夫人手里,仍旧一只手用刀子抵住她,另一只手将她拖起来。 然而李夫人却弓着身子,十分痛苦的样子,竟无法起身。 胡一枪以为她在耍花招,恼火地骂道:“臭娘们儿,跟老子耍花样!” 李小七大怒,拧着眉头,冷声喝道:“嘴巴放干净些!我母亲有哮喘之症,惊吓过度就会发病,你看她脸色!” 胡一枪低头一看,果然李夫人面如金纸,气喘短促,满头虚汗,精神涣散。但他仍旧将信将疑,深怕对方是诡诈之计。 李小七十分担心李夫人的身体,焦虑之下,说道:“你无非是要一个人质,我来替换我母亲!” “不可!”白秀清和住持等人都惊叫起来。 李小七道:“我母亲这样子,只怕是无法坚持了,为人子女岂能看着父母受苦,以身相代,理所应当。”说完,他又对胡一枪道,“你若怕我使诈,我可以缚住双手。” 他伸出两只手,叫人拿绳子。 白秀清又是佩服又是疼惜,含着眼泪,颤声道:“七郎……” 一名下人拿了绳子过来,却不敢上手。 李小七皱眉喝道:“愣着做什么,快!” “我来吧。” 姜二郎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拨开人群走到李小七面前,亲自拿着绳子将他双手捆住,然后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都安排妥了,放心。” 李小七看着他的双眼,睫毛扇动两下,心中有数。 他捆着双手,一步一步朝胡一枪走去,四周众人都如临大敌,紧张万分,个个捏着一把汗。胡一枪也是一点也不敢松懈,死死地盯着他。 等李小七走到跟前了,他才一把推开李夫人,飞快勒住李小七的脖子,拖到身前。 李家的几个仆妇下人飞奔上来,抢回李夫人。 李夫人哮喘发作,呼吸急促,纵然担心儿子,却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仆妇们手忙脚乱地找出常备药,给她塞进嘴里。 胡一枪喝令李小七重新拉好马缰绳,然后便挥舞着刀子,对众人喝道:“都让开!” 他们徐徐前进,众人则保持着包围圈的阵型,徐徐往后移动,双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脆弱的平衡。 有几个人似乎看不惯胡一枪的嚣张,蠢蠢欲动地伸着棍棒,仿佛要试探一下的样子。胡一枪立刻用刀子指着他们,示意退后。 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李小七姿势过于别扭,拉扯得马儿不舒服,那马儿叫了一声,一甩头,缰绳绷的笔直,把李小七给拽得一个趔趄,与胡一枪之间拉开了一个瞬时的距离。 说时迟那时快,两声极细的破风声,一前一后射向胡一枪。 胡一枪不愧是军中出身,五感极其敏锐,在不知道是什么袭击的情况下,下意识地一扭身体,原本射向他拿刀的右手的一枚柳叶飞刀便扑空了,掉在他身后的地上;但另一枚射向他面门的飞刀却没完全躲开,噗嗤一下扎进了他的肩头。 他一声闷哼,顾不得疼痛,第一反应便是扑向李小七,试图重新将他抓回手里。 但李小七也十分机灵,在听到飞刀声的同时,便就势扑倒,迅速一个滚地葫芦。姿势虽然狼狈难看,却躲过了胡一枪的袭击。 早得到姜二郎吩咐的几名武僧和家丁,飞快地扑上去,试图截开胡一枪和李小七。 但胡一枪深知此时最重要的不是缠斗,只有重新抓住人质,他才有回旋脱生的余地。所以竟不管空中挥舞过来的棍棒,一心只奔着李小七而去。 李小七毕竟双手缚住,行动不灵便,加上又不是习武之人,没有那么快的身手,只能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慌不择路之下被台阶绊倒,仰面摔在台阶上。 而胡一枪的刀子此时已经居高临下向他挥舞过来。 女人们的惊叫,尖锐地划破夜空。 早就潜伏在制高点、并射中了胡一枪肩头的姜家侍卫冬青,和射空了飞刀的姜二郎,都双双飞扑过来,然而众人眼看着他们比胡一枪的刀要慢上一分。 千钧一发之际,李小七身后的禅院门洞中,忽然窜出来一条黑影,呼啸着向胡一枪飞来。 胡一枪猝不及防,被那黑影给砸中手臂,刀子一荡,只在李小七身前划过,破开了他的衣裳,真可谓失之毫厘。 就这么片刻的缓冲,姜二郎和冬青也终于扑到了,双双拍向胡一枪肩膀。紧跟着,武僧和家丁们也都围上来助攻。 胡一枪纵然有些好功夫,但一来比姜二郎和冬青这样的练家子,终究还是差了一层,况且又是双拳难敌四手,缠斗一会儿,终究还是被众人制服了。 这时候,大家才有功夫去看那根关键时刻救了李小七一命的东西,原来竟是一根门栓。 再抬头看去,只见两个娇弱女子站在门洞中,其中一个还翘着一只脚,全靠旁边的侍女扶着,看两人脸上憨憨的笑,显然她们自己也是一副后怕的样子。 家丁们已经抢上来扶起了李小七,一面手忙脚乱地替他解开绳索,一面检查有否受伤,好在虽然有几处因滚爬摔倒而造成的淤青,都是硬伤,也不严重,胸口的衣服被划破了,但身体并没有伤痕。 姜二郎确认他平安无事,这才走上台阶,笑道:“亏得你胆子大。” 蒙庆云僵硬地咧嘴角:“别急着夸,你最好先扶我一下……” 说着话,她的身体就已经往下出溜了。 姜二郎赶紧跨步上前,一把将她扶住,说是扶,其实也跟半抱差不多了。 另一边扶着她的是白家的婢女小鹅,之前浅草和白秀清都出来了,后来白荣信和白馥礼也出来了,就剩她一个人照顾蒙庆云。 众人也不知道她们在门后头躲了多久,那根门栓又粗又重,得两人合力才能抬起来,俩姑娘估计也是费了不少力气,能在如此惊险的情况下,精准地把握时机,一击即中,也确实足以让大家佩服了。 姜二郎愈发觉得好笑:“方才那么大胆,这会儿倒是脚软了?” 蒙庆云道:“方才是性命攸关,不得不出手,其实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万一没扔准,说不定就把李小七给砸了。” 李小七这会儿已经行动自如了,闻言转过身来,正经拱手施礼道:“多谢元娘救命之恩。” 83、复盘(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众人用粗粗的绳索将胡一枪捆成了一个大粽子,胡一枪犹自挣扎不甘。 这时白荣信、浅草和一小队武僧也捆着一个女子带过来,喊道:“抓住他的同党了!” 那女子赫然便是胡一枪的妻子,一枝花。 原来在浅草告知胡一枪的身份之后,姜二郎便判断,以胡一枪这样的身手智谋,即便有官府海捕,应该也有很多办法逃离徽州地界,但他却躲藏在慈光寺中,还接连几日偷膳堂的饭食,必定是受了妻子一枝花的拖累,估摸着一枝花也应该藏在附近,便叫了一些武僧四处搜索,又叫白荣信和浅草协助认人。果然不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躲在慈光寺附近一个山洞中的一枝花。 胡一枪眼见爱妻落网,大势已去,终于垂下头来,放弃了反抗。 这贼夫妻二人便被武僧们五花大绑地带下去看守起来。 服了药的李夫人,也终于缓过气来了,先抓着儿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无恙之后,才惊魂未定地抹着眼泪:“可吓死我了,好端端的碰上这么一桩祸事。” 事情发生在慈光寺内,先是李小七受伤,又是李夫人被挟持,住持大和尚还是挺愧疚的,此时便赶紧补救式地招呼大家进禅院休息。 有膳堂的火头僧过来问要不要做夜宵。 原本蒙庆云就没吃晚饭,正饿着肚子呢,巧的是,李小七也同她一般,先前睡过去了,也是李夫人来之前才醒的,一样没进食。而大家伙闹了这么一出,心力体力都大大耗损,若能坐下来吃点东西,倒也不失为一个收惊的法子。 于是便干脆叫膳堂开了灶,给所有人都做夜宵上来。 幸好膳堂那边因为预备着今夜几位贵客的宵夜,早就和好了面备好了菜的,临时倒也不慌,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便做了数十碗热气腾腾的素面,配了七八样斋菜上来。 禅院里头,大家分头落座,家丁们都在外头唏哩呼噜地吃面条,屋内便是李夫人、李小七、姜二郎、白荣信、白馥礼、白秀清和蒙庆云,并各自的婢女侍卫小厮等在旁服侍,刘知县、住持虽然没什么存在感,但也都尽职尽责地陪同着。 李小七和蒙庆云是真饿,其他几人也陪着吃了一点。 李夫人脖子上蹭了一点小口子,伤势不大,上了金疮药包扎好。李小七身上不过几处硬伤,过两日淤青自然会散开,连处理都不必处理。 “早知道,这次放你出门,该先看看黄历的,这又是受伤又是遭遇歹徒,也太倒霉了些。”李夫人抱怨着。 李小七道:“都是意外。” 李夫人瞪他一眼:“都是人为,哪来的意外!”说着话,眼神往蒙庆云身上转了一圈。 说起来,虽然不是蒙庆云的错,但李小七前面滚下山崖划伤脸,就跟她有密切关系;晚上那歹徒也是蒙家的逃奴;但偏偏蒙庆云那根门栓扔得及时,又救了李小七一命。 倒让李夫人不知道该怪她好还是谢她好。 也不知这女郎跟我们七郎是什么孽缘。 孽缘? 这两字倒是让李夫人心头一动,只觉有些值得咀嚼的意味。 姜二郎也正在问蒙庆云:“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蒙庆云道:“外头刚闹起来的时候,我就听见动静了,叫小鹅扶着,慢慢挪到院门那里。胡一枪挟持李夫人坐到台阶上的时候,我们俩就躲在门洞后头,怕惊动他,万一伤了夫人,所以一声儿也不敢出。后来见小七替换了夫人,被胡一枪追着,屡次惊险,我便跟小鹅抱了门栓扔下来。说来侥幸,那门栓太沉了,我们两个姑娘家力气不够,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好在小七吉人天相,才能化险为夷。” 李夫人后怕地拍着胸口:“亏得你胆大。” 小鹅偷偷地瞥了她一眼,没敢说其实她们老早就抱着门栓了,倒不是为了救李小七,而是怕那胡一枪发狂,万一伤到她们,想着自保而已;当然最后救了李小七也是事实,小婢女不傻,不至于自曝。让人家心存感激不香么。 倒是李小七,听着蒙庆云口中“小七”二字,莫名有点不快,认真道:“你比我小,可别充大,叫七郎。” 蒙庆云暗道,这还是个小奶狗呢。 李夫人却觉得自家儿子这举动,有点微妙。徽州一地爱慕李家七郎的女子有多少,比他大也好比他小也好,随便她们叫七郎还是小七还是公子,他什么时候在意过,都是随她们去罢了。 这会让倒介意起蒙庆云对他的称呼了。 有点意思。 这时候有武僧进来禀报胡一枪之事。 “已经审问清楚了,那胡一枪夫妇确系蒙府逃奴,白家曾在歙县县衙立案,官府发下海捕文书缉拿。他夫妇逃出歙县之后,不敢从闹市村落经过,只能走山野小路,前些日那一枝花淋了大雨病了,连日高烧,胡一枪怕她有性命之忧,便躲藏在本寺附近的一处山洞中。他剔了头发,偷了僧人晾晒的衣裳,平日就装成寺中僧人混饭吃,又偷了寺中的药,给他妻子治病;夜里还偷膳堂的饭食送回山洞中。 “本寺僧众原本就多,连日来筹备黄山论剑文会,工匠闲人出入混杂,他又擅长躲避伪装,竟一直未曾发现他这个假和尚。直到膳堂被偷了好几天,决定今晚布局,守株待兔,这才抓住了他。偏巧蒙府这位姑娘(指浅草)又认出了他,他狗急跳墙,才闹出一场祸事来。” 李夫人大皱眉头,对刘知县和白荣信问道:“既是蒙家的逃奴,那该在东阳县犯事,怎么是白家在歙县立的案?” 刘知县便和白荣信对视一眼。 白荣信拱手道:“此系家丑,个中颇有些曲折,不足为外人道,还望夫人谅解海涵。” 李夫人道:“贵府家事,我自不好多问,但今夜之事,我们才是苦主,总得要一个交代。” 白荣信十分恭敬:“这是自然,蒙家白家乃是姻亲一家,夫人与七郎受了惊吓,我们白家理该赔偿慰问,请夫人放心,白家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刘知县也附和道:“本县也一定会依律治罪,不会罔纵了这歹人。” 两人如此谦卑上道,李夫人也就不再多做追究了。 刘知县这才对住持大和尚道:“多谢贵寺协助,拿住了歹徒,天亮之后烦请移交给本县县衙归案。” 住持道:“理应如此。” 反正刘知县就在这里,又有县衙皂吏在,移交起来很简单。至于移交之后,是否真的归案,还是交给白家带回去处置,那就不需要慈光寺操心了。 84、下山回家(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用完宵夜,大家各回下榻处安歇,已然是后半夜的事情了。 以至于第二天都是中午才起身,慈光寺又供应了一顿午饭,这才礼貌恭敬地将两家人给浩浩荡荡地送出山门。 目送李家、白家的车马随从,如蜿蜒的长蛇一般行进在山道上,渐渐隐没于拐弯的树丛之后,住持大和尚才松一口气,叹息道:“一场文会生出诸多事端,白家的供奉虽丰厚,却也不容易啊。” 身后知客僧瞟他一眼,暗想那可不,这世上最难的就是挣钱了。 罪过罪过,出家人怎好如此功名利禄,还是修行不够,每日还是在佛前多念几遍经罢。 歙县城中,市民们一如既往地安居乐业,各个酒楼饭馆勾栏瓦肆之中,都还在热议昨日的黄山论剑文会。不管是学子们精彩的辩论,还是那高额的奖金,都值得人津津乐道。 尤其还有今日才开始流传的一个小道消息,咱们徽州小骄傲、绝色美男子的李家七郎,据说跟江南首富白家的外甥女蒙家女郎,一同跌下山崖,也不知其中是多少惊险,又有多少旖旎。 “咦?那不就是李家的马车?” 酒楼中,有人指着外头叫起来,于是更多人扭头去看。 “是呢!哟,这后面跟着的就是白家的呀!” “这么说是真的啊?李小七和蒙家女郎?” 有听到这话的年轻姑娘不乐意了。 “不就是个意外?七郎和那女郎有什么关系?” “这可说不好,孤男寡女,患难与共,可容易看对眼了……” “就是就是,七郎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胡说!胡说!七郎就算婚配,也该是挑我们歙县的女孩子!” “就是,怎么也不能便宜了外乡人!” “你们这些女孩子,真是搞不清重点,听说李小七这次摔下山崖,脸都跌破了。这破了相的李小七,可就不是曾经的李小七了。” “什么?不可能!” “就算伤了脸,七郎也是风华绝代,你们这些死肥宅,有什么资格说他!” “女孩子家说话怎么如此刻薄?” “还不是你先诽谤我们七郎!” “我哪里诽谤了,说实话不行吗?” “你们就是嫉妒,就是酸,恶心!” “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关于李小七和蒙元娘的逸闻,连同李小七疑似受伤破相的传言,如同长了脚一般,流窜在歙县城的大街小巷各个角落。 练江边的白家花园中,徐氏、柳氏、翟氏、白秀宁带着仆妇们将蒙庆云小心翼翼地抬到榻上躺好。紫荆正埋怨浅草没照顾好元娘,又懊恼自己月事来的不是时候,若她能跟着,必定会保护好元娘的。浅草也不跟她计较。 徐氏则抓着白秀清数落:“都是你非要去黄山凑热闹,你这泼猴儿没事,倒把元娘弄成这幅样子!” 白秀清委屈地瘪着嘴道:“这次真不赖我,是冯蓁蓁啦……” 蒙庆云也道:“这可真冤枉她了,她当时都不在现场呢。” 白秀清像小狗一样耸着鼻子,做出一副受了大冤枉的样子。徐氏便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那也是你没照顾好元娘。” 翟氏替蒙庆云整理了一下衣裳,道:“府里已经去请大夫了,待会儿来了替你好好瞧瞧。” 蒙庆云:“其实慈光寺的大和尚医术还不错。” 翟氏道:“他们毕竟不是真医生,咱们请的大夫,是最会看跌打损伤的。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仔细点好。” 徐氏也附和,又吩咐下人们都好好照料元娘,叫大厨房单独为她留一口灶,替她做病号饭。这都是亲戚们爱护她的意思,蒙庆云都道谢了。 一屋子娘儿们说着话,正热热闹闹的,白荣诚和白荣信风风火火地一起进来了。 “哈哈哈哈,好一个黄山论剑,县衙才刚来人通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京中李中丞特意来信嘉许本县官绅一体振兴文教之盛举。” 大家都很兴奋:“可是昨日才举办了文会呀?” 白荣信大笑:“如此盛事,对官府百利无害,大老爷们自然早早就呈报上去了。如今满城都在热议昨日的文会盛况,等各个与会学院的师生教谕们回到家乡,自然又会将文会影响力扩散到江南各地,士林中人既可扬名又可获利,又有什么理由不支持我们白家竞标出海公凭。” 白荣诚也十分欣慰,说道:“冯知府、刘知县也都很热心,言明会极力邀请京中同年朋友,为我们白家举荐作保。我和二弟也已经商议,尽快动身前往汴京,若能顺利中标,元娘当记首功。” 蒙庆云忙摆手:“我可不敢居功,所有的事情都是舅舅和掌柜们操持的,我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而已。” 白荣信大手一挥:“不必谦虚,若无你献计献策,一切都是空谈。” 徐氏道:“你们预计何时动身?” 白荣诚道:“就这几日罢,除得力的几个掌柜,这次我和二弟打算把大郎、二郎也都带上,让他们都历练历练。” 时间虽紧张,但徐氏是做惯了当家主母的,倒也不慌张,对柳氏和翟氏道:“你们俩也来帮忙,爷儿们的行装、随从、车马都得立刻收拾准备了。” 柳氏和翟氏忙应了,都认真起来。 白荣诚继续说道:“除这一件大事之外,还有另外两件事要办。第一件是斗山街李家那边,李夫人受了惊,李小七受了伤,我们一则要赔罪,二则要赔礼。刘知县那边已然知会过了,胡一枪挟持李夫人和李小七的罪过,自会按律法处置,处置结果会通报给李家;咱们这边,还需准备厚礼,上门致歉慰问。”他对徐氏道,“所以还得再劳累你了。” 徐氏思索道:“李夫人一贯讲究,这礼物可得仔细准备。” 蒙庆云灵光一闪,拉住了白秀清的手,说道:“不如让清娘帮忙,她对李夫人的喜好倒是十分了解。” 突然被点名的白秀清一脸懵逼:“我?” 蒙庆云将她拽下来,咬耳朵道:“这可是接近讨好李夫人的好机会,还不抓紧!” 白秀清顿时心花怒放,元娘真是神助攻,时时刻刻都替她找机会成就好事,于是忙对徐氏道:“我来我来。” 徐氏自然也知道她对李小七的想法,虽然不切实际,但她多少也是能帮上忙的,别忘了邀请李小七为黄山论剑文会作画一事,便是她提供的消息和灵感。 白荣诚不管这里头的细节,既然把事情交给了徐氏,自然对她十分信任:“这是第一件。第二件,是关于胡一枪的处置。县衙那边依律仗刑之后,徒刑由主家出金赎买之后,犯人可发放回主家。昨日收到妹夫来信,他已动身入京,胡一枪此人另有用途,我们将带他一起北上。” 85、李夫人的心动(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吃了一惊:“父亲入京了?他入京做什么?” 蒙津和白荣诚、白荣信一直都有信件来往,但两位舅舅一直讳莫如深,并没有将蒙津的具体情况告知家里人,所以蒙庆云只知道父亲在沂州一代隐姓埋名,正做一些神秘勾当。 说起来也是诡异的很,雅溪慎雍堂那边,一直以为蒙津已经遇难了,只是因为还没找到尸体,所以一直未曾办丧事;白家这边倒是知道蒙津平安,但因蒙家内部斗争,加上蒙津的嘱托,都捂着消息不对外说。所以外人都以为蒙白两家还在致力于寻找蒙津的尸身。 此时白荣诚一说蒙津入京了,蒙庆云自然极为吃惊。 白荣诚想了想,郑重说道:“此时我只稍微提点你们一层,你父亲在沂州隐藏身份,乃是在暗中查访一件机密要紧的大事,如今他已查清楚事件脉络,正要入京了结。话只能说到这里,出了这屋子,所有人都需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要吐出去。”他看了看白秀清,“尤其是你。” 白秀清扁了扁嘴巴,她也知道这屋子里所有人都是靠谱的,就她心大嘴松,只能认了。 白荣诚继续对蒙庆云道:“你父亲信中提及,胡一枪夫妇二人,与这件大事的某个关窍处有勾连,他有大用场。所以这次我跟二弟,会将人一并带走。” 众人都点头称是。 见屋内气氛一时有点严肃,白荣信便笑起来,说道:“眼看着端午快要到了,可惜我们不能在家过节了,往年端午节,城中有诸多庆贺,尤其以龙舟赛最为热闹,我们虽不在,大嫂也可带着孩子们出去玩玩。” 徐氏笑着应了,其他人倒还好,白秀清先欢呼起来。 于是,接下去的两天,除蒙庆云因为骨折,只能安静休养之外,整个白家花园,都快忙翻了。 白荣诚、白荣信此次入京,主要就是为了竞标市舶司出海公凭,免不了要到各处衙门、同乡、达官贵人处走动,带的人、钱、物都非常之多,一应行程准备,都需十分充足。 另外又有要送到李家去的赔礼,也要精心挑选。 好在白秀清因为天天做着嫁给李小七的美梦,着实又下过一番功夫,对李夫人的喜好十分清楚。在她的极力建议下,徐氏精挑细选了一座两尺高的珊瑚盆景、一寸两分的合浦明珠装了一整盒,又因为端午将至,搭配了上好的金华酒十坛、嘉兴粽子一篮、五毒香包一篮。 在白荣诚和白荣信动身前一日,徐氏携翟氏、白秀清,盛装打扮,带着这些礼物,到斗山街登门赔礼。 珊瑚越大越值钱,两尺高的珊瑚盆景可谓难得一见。珠有九品,大五分以上至一寸上下的为“大品”,余下分为八品,合浦明珠本来就是珍珠中最为贵重者,一寸两分的珠子整整一盒,价格先不去说,能凑出这么多数量,就已经极为困难了。也就是白家产业大人脉广,才能在几日之内就拿出这样贵重的礼物。 李夫人自然是喜悦的,白家如此重礼,足见诚意,况且胡一枪一事,确实意外的成分更大一些,不能全怪白家。所以她对徐氏一行人也十分客气,宾主间很是其乐融融地聊了一番。 “你家这次的文会着实办得好,一来士林文人群贤荟萃,博采众长,互通有无;二来替大家创造了结朋交友、拓展人脉之良机;三来也是为南方士林立了一块牌子,彰显江南文风之昌盛。且一应资金人手,皆由民间富便大兴教化,绝对是值得表彰的大好政绩。冯知府、刘知县自不必说,徽州名宦录必有其名,连朝中南方系官员都要承你们的情,白家此次入京竞标市舶司出海公凭,想来十拿九稳了。” 李夫人不愧是御史中丞的夫人,高屋建瓴,见识不俗,句句都说在点上。 徐氏自然十分谦虚:“我们白家是做生意的,全赖地方父母和百姓的支持,举办文会也是回报社会之举,不敢居功。外子也说了,只要白家还在,今后每年都会举办黄山论剑文会,一应预算人手皆由白家供应。” 李夫人笑道:“这就有儒商风范了。你家员外既会做生意,也会做人,能想出这般绝妙的点子来。” 徐氏道:“不敢隐瞒夫人,这点子其实是我家外甥女提出来的。” “哦?”李夫人吃惊道,“就是蒙元娘?” “是。” 李夫人有些不敢相信:“她一个小姑娘,竟有如此奇思妙想?” 徐氏道:“元娘速来聪慧,她们蒙家乃诗书礼仪之家,姑娘们受长辈言传身教,文采内涵都是一等一的。” 李夫人心头便有些意动,问道:“元娘的伤如何了?” 徐氏:“请了大夫重新看过了,说要静养三个月。” 李夫人点头:“伤筋动骨一百天,是得好好养着,姑娘家娇弱,千万不能落下病根。说起来,那日也幸亏她胆大心细,关键时救了我们七郎一命,我们家倒还没谢谢她呢。” 徐氏忙推辞:“她一个小孩子家,怎么敢承长辈的谢。” 李夫人笑道:“你回去,先替我口头致谢吧,近日我们家里头事也多,等她养好伤,我办个赏花会,你带她一起来。” 听话听音,这是要提携白家的意思了,李夫人的赏花会,来往的自然都是豪门贵眷,参见此前立夏日的尝新宴。若能时常参与这样高端的社交场合,对于白家来说,自然能极好地扩展上层人脉,百益无害。 徐氏赶忙起身道谢,翟氏和白秀清也跟着站起来。 李夫人让她们落座,借着好心情又问候了翟氏和白秀清几句,顺便问了问白秀清的日常起居。白秀清自然打起十分精神,认真细致地回答了,她常跟蒙庆云一处玩耍,自然话里话外几次带到了蒙庆云。 李夫人听得很满意,频频点头微笑。 等到了下午,徐氏等轻松愉快地回到白家花园,白秀清便迫不及待地跑来跟蒙庆云汇报分享。 “李夫人真是和蔼极了,拉着我的手问我平日在家都做什么,还叫我有空去去玩。她是不是挺喜欢我的呀?” 蒙庆云吃着婢女们给她洗的葡萄,随口道:“你这么乖巧可爱,谁会不喜欢。” 白秀清顿时喜滋滋。 而另一边的从善堂中,徐氏却跟白荣诚道:“李夫人像是对元娘有意。” 86、端午将至(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白荣诚有些意外:“怎么说?” 徐氏先把今日跟李夫人见面的情形描述了一遍,然后说道:“我看李夫人的意思,只怕是对元娘起了心,话里话外都在打探她的为人品性。李家如今,只有李小七尚未婚配。” 白荣诚想了想,道:“这倒是好事。李家的家境门第,都是一等一的;李小七那孩子,虽说样貌过于招摇了些,但这些年来,歙县城中谁不夸奖他的品行修养。若是元娘能够嫁入李家,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蒙家也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跟李家正堪匹配。 徐氏叹气道:“你难道不知道清娘的心思?她一心指望着李小七,近日李夫人多问了她几句,把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若是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不知该多伤心。” 白荣诚摇头:“人贵自知,自家孩子的好,我们自然知道。可白家毕竟只是商贾之家,你看李家的儿女婚配,哪个不是达官贵人?李夫人素来宠爱李小七,也对他寄予厚望,绝不会让他娶商贾之女的。清娘从前年纪小,有些许幻想也就罢了,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你还是想办法收收她的心,免得自误,闹出些不好看的场面来。” 徐氏也承认这个事实,只是心疼白秀清,只能摇头惋惜。 当事人白秀清却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兴高采烈地跟蒙庆云吹嘘李夫人是如何喜欢她的。 蒙庆云虽然巴不得成就她的好事,但也受不了她充满“粉丝滤镜”的彩虹屁,便转移话题道:“那你见到李小七了吗?” 白秀清顿时有点失落:“就是这点可惜了,李夫人说七郎回去之后就闭关了,要静心绘制黄山论剑的长卷,同时还要养伤。唉,不看一看我们七郎的脸,我真是不能放心。” 蒙庆云道:“他那伤口不深,李家这样的人家,肯定有好药的,放心吧,不会破相的。” “呸呸呸!什么破相,才不会呢!”白秀清先是倔强地否决一切不吉利的字眼,然后又自我安慰道,“就算稍微留点小疤,我们七郎也还是江南第一美男子。” “为什么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呢?”就李小七那个神颜、那个长腿、那个气质、那个苏到炸的嗓音,蒙庆云觉得口气完全可以再大一点。 反倒是白秀清有些谦虚:“那可不敢,这天下有多少人啊,听说汴京城中就有许多的青年俊才,可不敢吹过了,风大会闪着舌头的。” 蒙庆云捧腹大笑起来,不愧是真爱粉,谨言慎行。 “李夫人还说了,端午节的时候要去练江看龙舟赛,邀请我们也一起去呢。” 蒙庆云指了指自己架在宫凳上的小腿,道:“我这个样子,就不去了吧。” 白秀清忙道:“每年的龙舟赛都很热闹的,除了激烈精彩的龙舟竞渡,还有玩杂耍的、套圈的、唱戏的、卖小吃的,可好玩了。你若是不去,就只能一个人在家待着,多无聊啊,还是一起去吧。” 蒙庆云道:“我这也不方便啊。” 白秀清:“我们往年都会在练江边的望江楼包一个雅间,你不方便行走,就在雅间上坐着。望江楼的视野绝佳,推开窗就能看到赛龙舟了。到时候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买了叫人送去给你。我们午饭也在望江楼吃,他们家的火腿炖甲鱼、清蒸石鸡都做得可好了。”说着都要流下口水来。 蒙庆云见她说的热闹,也心动了:“好吧,那就听你的。” 白秀清顿时拍手叫好。 可惜端午节的热闹,白家的男人们是赶不上了。李家事毕的第二天,白荣诚和白荣信就带着人启程了。 清晨,白家花园正门外鱼鳞坦上,车马随从呈一字长蛇排列,浩浩荡荡,站在队伍末尾,都看不到队伍头。白老夫人带着徐氏、柳氏、翟氏、白秀宁、白秀清在门口相送,连蒙庆云,都拄着拐杖,由浅草、紫荆小心搀扶着。 白荣诚、白荣信、白馥礼、白馥俭,拜别了老夫人,嘱咐家里人这段时间看好门户,勿生事端,他们会时常寄信回来。 等他们上了车,车马辚辚地去了,一直看到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拐角,大家这才簇拥着老夫人进了园子,关闭了大门。 如此这般,安稳地过了七八天,端午节到了。 大清早的,天才刚亮,白秀清就窜到蒙庆云这边小院里,催着她起床洗漱,徐氏要带大家去练江边上看龙舟赛了。 前世虽有各种各样的娱乐方式,但蒙庆云还真没近距离观看过古代原汁原味的龙舟赛,所以虽然抱怨早起,但还是被白秀清和浅草、紫荆从被窝里揪出来,眯瞪着两只眼睛梳洗打扮。 白秀清拿着一朵珠花,妆模作样地要替她梳头,嘴里却嚷嚷着:“大伯母早就在望江楼定好雅间了,听说李家的雅间就在隔壁呢。啊啊啊啊,今天又能见到七郎了!” 结果太兴奋了,把蒙庆云的头发丝给扯了一把,痛得她嘶了一声。 “再啰嗦,我就不去了!大伯母肯定叫你留在家里陪我!” 白秀清赶紧认怂:“我错了我错了!这就好好服侍你!” 接下去果然老老实实地替她梳洗装扮。蒙庆云热孝虽过,但依然在守孝期间,只能穿素净衣裳,不过端午节本来就热,不必盛装打扮,她反倒轻快。 等她们梳妆完毕,又用了早饭,才动身往从善堂而去。蒙庆云不方便走路,坐了一个类似滑竿的躺椅,由两个健壮婆子抬着走。 从善堂中,徐氏也刚用完早饭,柳氏、翟氏和白秀宁也都在这里,蒙庆云和白秀清到了之后,人就齐了。徐氏知道白秀清心里已经长了草,也不磨叽,直接吩咐出发。 大家到了二门外,坐了两辆马车,婢女婆子小厮护院加起来带了二十来号人,在柳氏的目送下出门去了。 柳氏好清静,加上往年也看过两次龙舟赛了,不稀奇,又不想大热天去凑热闹,便自请留下看家,徐氏也随了她。 白家花园本来就在练江边,离望江楼不过两里地,很快就到了。 恰巧李家的马车前脚感觉到,李小七正扶着李夫人的胳膊,护着她下车。 徐氏等人下了车,走过去给李夫人打招呼问好。 白秀清赶紧往李小七脸上看去,只见他脸上已经去掉了包扎,伤口也已愈合,长着粉嫩的肉芽子。 87、挤兑(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李小七原本就肌肤白净,伤口虽已掉痂,但那一抹粉红的新肉,也着实显眼。 蒙庆云估摸着过上两三个月,新肉长好了,也就看不大出来了,完全到不了“破相”的程度。但显然,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 “啊……怎么这么大呀……” 白秀清小声抱怨着,双手捧着心,注视李小七的脸,心疼溢于言表。 徐氏跟李夫人互相问了好。 “我们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夫人先到了。” 李夫人笑:“可不是呢,按理说你们近,该先到的。不过你家里孩子多,难免耽误。”说着话,眼神便向她身后的三位姑娘脸上飘去。 蒙庆云拄着一根拐杖,举手自爆:“都是为了我的缘故。” 李小七先笑起来:“你腿脚不方便,怎么也跑来凑热闹?” 蒙庆云用肩头顶了一下白秀清:“还不是清娘怂恿,把龙舟赛的热闹精彩描绘得天花乱坠,如此盛事,怎能不来开开眼界。” 白秀清见她又替自己找存在感,心里感激,脸上甜滋滋,趁着话头对李小七道:“七郎的伤怎么样?我家里有很好的祛疤药膏,送你一些好不好?” 李小七用食指蹭了一下自己的伤口处,道:“我如今也用着一味祛疤的药膏,说是内供的。” 白秀清忙道:“哦哦,内供的自然是最好的。”心里有点惋惜,少了一个跟对方亲近的机会。 李夫人见孩子们聊得投机,脸上便浮出笑容来,说道:“元娘的伤不好久站,咱们快些进去吧。” 大家自然忙不迭地说好,汇作一处,浩浩荡荡地进了望江楼。 行走间,徐氏礼貌性地问了一句:“姜郎君呢?” 李夫人道:“这样的热闹,他们兄弟怎么会错过,原是跟我们一起来的,直接跑江边去了。午饭时分,你就能见到了。” “好的好的。”徐氏点头。 望江楼的掌柜老早就候着了,亲自领着她们上了二楼,蒙庆云是由婆子背上去的。 李夫人和徐氏早早地就定好了相邻的两个雅间,今日这样的热闹,两家肯定都会有亲朋好友来寒暄说话,各定各的雅间才方便。 进了雅间,十分敞亮宽阔,桌椅摆设都是上等的,又有兰草花卉,清香幽幽。婢女们将六扇窗户全部推开,视野阔朗,江面风景一览无遗。 练江上画舫游曳,彩绸招展,笙歌曼舞,丝竹声四处飘散。 望江楼正对着江面处,恰是龙舟赛的终点,坐在雅间上临窗眺望,正是绝好的观赏点。 岸边已经聚拢了许多市民百姓,人流如织,彩棚小摊沿着路边一字排开,左看望不到头,右看见不到尾。有耍猴的、套圈的、傩戏的、唱曲儿的、杂技的、下棋的、斗鸡的;有卖糕饼的、吹糖人的、凉粉的、炸鱼的、汤食的、香包的、花草的、玩具的;小贩扛着糖葫芦走街叫卖,嘹亮的嗓音引得孩子们流着口水追着他屁股跑。当然,还有端午节必不可少的粽子。 白秀清早就忍不住了,拽着姐姐白秀宁就跑下楼。徐氏对着她屁股后头高叫慢点,又吩咐婢女婆子赶紧跟上,警惕街面上揩油的和偷东西的。 伙计才给上了瓜果茶点,隔壁雅间就有婆子过来,说是李夫人那边来了几位贵眷,请徐氏、翟氏一同过去说话。徐氏、翟氏自然知道这是李夫人抬举她们婆媳,让她们去交际,不敢耽误,吩咐婢女们好生照料元娘,赶紧过去了。 于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雅间里只剩蒙庆云了。 浅草和紫荆指挥着婆子们把贵妃榻搬到窗前,扶蒙庆云躺下,又在她背后垫了两个大靠枕,再塞了个小抱枕在她手里,给她安排得舒舒服服的。这雅间为了方便看江景,窗户沿做得低,她就这么躺着,视线完全不受妨碍。 正惬意着,隔壁又有婆子领着三五个年轻女郎过来。 “这是诸位夫人带来的姑娘们,我们夫人说年轻人不好跟长辈们聊天,叫大家过来这边陪元娘说话解闷,你们都是年轻女孩子,在一处更自在。” 蒙庆云看去,都是熟面孔,立夏日在鉴芳园都照过面,有一两个还经常跟在冯蓁蓁屁股后头的。 这几位都是朱门绣户的千金小姐,自然都带着自己的婢女,进来之后竟然都不跟蒙庆云打招呼,大摇大摆地各自找地方落座,要茶水要点心要扇子要荷包,颐指气使,倒显得她们才是主人,把个蒙庆云反倒撂在一边了。 浅草、紫荆看得直皱眉头,紫荆嘟囔道:“好吵……” 浅草赶忙扯她一下。 一个穿粉色襦裙的女孩子这才转过头来,扬着下巴对蒙庆云道:“听说你摔伤了腿,怎么不在家休养,反跑到这种人多的地方来?” 粉襦裙旁边坐的是个雪白窄袖衫套浅草绿半臂的女孩子,附和道:“必是为了见七郎呗。谁不知道七郎一定会陪李夫人来看龙舟赛。” 这一句话,语气颇有嘲讽之意。另外三个女孩子虽为开口,但都把视线投射过来,脸上或淡漠,或冷笑,或厌烦,显然都很不友好。 浅草、紫荆只觉奇怪,这些贵族千金怎么回事。 蒙庆云虽也觉莫名其妙,不过倒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把五个女孩子挨个看了一遍,这才慢悠悠开口道:“我记性不好,你们都是谁?” 女孩子们顿时一噎。 粉襦裙质疑:“你不认识我们?明明见过好几次了,装什么!” 蒙庆云斜倚在靠枕上,单手托腮,歪着脑袋:“只见过你们跟在冯蓁蓁身边,倒没问过各位的姓名。” 这是说我们都是冯蓁蓁的跟班嘛?女孩子们都有点生气了。 粉襦裙大声道:“你什么意思?” 蒙庆云无辜地回答:“字面意思呀,各位要不要先自我介绍一下?” 浅草绿拧着眉:“我们凭什么向你介绍。” 蒙庆云耸肩:“是你们主动找我说话,又不是我找你们。不想介绍就不介绍呗。” 她指了指手边的茶盏,对浅草道:“添茶。” 浅草提过茶壶,给她斟上。 她又道:“吃个葡萄。” 浅草摘了一颗葡萄,细心地剥掉皮,用牙签挑掉籽,放入她口中。 她又道:“有点热呢。” 紫荆便取了一把团扇,站到贵妃榻后面,给她扇起风来。 好家伙,这一番矫揉造作的做派,把那几个女孩子都给当成隐形人了。 粉襦裙先忍不住,刺道:“好没教养!这就是你们家的待客之道?” 浅草绿跟着道:“这等粗俗,怪不得能做出那么不要脸的事情!” 蒙庆云一挑眉,斜睨过去。 “倒要请教,我做什么不要脸的事情了?” 88、好一朵白莲花(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可算进入正题了,女孩子们来劲了。 “蓁蓁和七郎说话,你为什么偷听?这样猥琐!” “还害得七郎摔下山坡,脸都刮破了!” “明明是你故意想推蓁蓁,没害成别人反而自己失足摔落,七郎也是被你连累的,你居然说是蓁蓁推的你,把罪名往她头上栽,好阴险!” “而且你都受了伤了,今日还要巴巴地往七郎跟前凑,不嫌自己作派难看吗?” “爱慕七郎的女孩子多了,像你这样不择手段的真是少见!” 女孩子们显然是蓄谋已久,一兴起这聚众讨伐的架势,字字句句都如刀剑一般锋利。 蒙庆云简直目瞪口呆。 她伸手在空中一抓,大喝一声:“停!” 女孩子们被她一惊,都住了口。 她指了一下粉襦裙的女孩子:“你!谁告诉你,是我推的冯蓁蓁?” 粉襦裙梗着脖子:“当然是蓁蓁说的。” 蒙庆云眯起眼睛:“是她亲口跟你说的?说是我要推她?” 粉襦裙刚张开口,浅草绿拉了她一把,用眼神制止了她,然后对蒙庆云道:“蓁蓁可不是那种背后搬弄口舌的人。她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出,我们去探望,她神形憔悴,仿佛生了大病一般,连番追问之下,她才自责说若不是当时躲开你那一推,你和七郎也不会滚落山崖,导致一个受伤一个破相。她可没有往你头上栽赃。” 蒙庆云差点气乐了,“若不是当时躲开你那一推”这句话本身就已经是在带节奏了。 “她既然懊恼是自己应对不当,你们为什么又觉得是我的罪过呢?” 粉襦裙忍不住了,大声道:“你还不承认!外头都传遍了,说是冯蓁蓁推了你一把,你和李小七才会跌下山坡。这难道不是你在外头散播谣言,败坏她的名声吗?否则蓁蓁怎么会闭门不出,连今日龙舟赛这样的热闹都不愿意来瞧一瞧?” 蒙庆云反问:“好没道理,她跟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败坏她的名声?” “哼,何必装蒜。谁看不出来,你对李小七心存爱慕,当日在鉴芳园中就故意找理由与他亲近,在黄山又故意偷听蓁蓁和他说话。蓁蓁与李小七素来交情匪浅,李夫人也很喜欢蓁蓁,你就是妒嫉她,所以才会想要害她,故意坏她名声,以为这样就可以破坏她和李小七,你好趁机上位,是不是?” 蒙庆云张大了嘴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生气好,还是惊叹好。 她素来以为,冯蓁蓁虽然有些傲娇任性,但不过是一个被父母宠惯了的小姑娘,说话做事虽有些傲慢,也不过是未经社会毒打而已,谁知道,竟有如此小人的一面。 当日黄山之事,更多的是意外,不能说是单独某个人的责任,但冯蓁蓁显然是怕担责任,所以竟自导自演了这样一出情景剧,自己装无辜,倒把蒙庆云塑造成了面目可憎、阴险狡诈的坏人。 好一朵盛世白莲! 粉襦裙却以为她是被说破真相无言以对了,嘲讽道:“你看,无话可说了吧!我劝你不要异想天开。蓁蓁和七郎才是天生一对,天下好男儿千千万,你何必非要破坏别人的姻缘。做人善良一点不好嘛。” 蒙庆云气极反笑:“你倒是热心,还劝我善良?” 粉襦裙道:“我只是气不过你害蓁蓁。她是我的好朋友,她受了委屈,我自然要替她主持公道的。你也是高门大户的姑娘,该有大家闺秀的修养。若是有心,就私下给蓁蓁道个歉,然后不要在外头说她坏话了。” 蒙庆云哈哈大笑起来:“人活的久了,真是什么事情都能碰见。既然你要主持公道,也别只听一面之词,来,咱们把当事人叫过来,好好还原一下事情真相。浅草!你去把李小七请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浅草应了,去了隔壁。 隔壁雅间里,除李夫人、徐氏、翟氏之外,还有三四位贵妇,大家正聊的热火朝天,时不时地夸奖关心李小七几句。李小七已经非常习惯自家母亲把他像传家宝一样炫耀的行为了,很佛系地接受着众人的关怀赞美,并在心里默默地计算时间,觉得差不多可以告退了。 这时候,浅草过来请他过去。 李夫人脸上便浮起微妙的笑容:“哦?是你们元娘找他呀?七郎快去吧。” 李小七也想趁机脱离这些不能承受之热情,顺水推舟就告退,来到了这边雅间。 不过一进门,他也是吃了一惊,满屋子都是年轻女郎。女孩子们见到他,原先的正义使者眨眼间变成了含羞带怯,都下意识地整理仪容,调整角度,试图展现自己最美丽优雅的一面。 这莺莺燕燕、幽香扑鼻的红粉阵,看着也不比那群热情洋溢的夫人更安全。 蒙庆云喊道:“你来的正好!快来给我申冤!” 李小七惊讶道:“什么申冤?” 女孩子们都辩解起来:“我们可没冤枉你!”她们七嘴八舌,把蒙庆云的声音都给盖过去了。 紫荆可受不得自家姑娘受欺负,大喊道:“她们说是我们元娘故意推冯姑娘,害她不成才自己跌下山坡的。还说我们在外头散播谣言,污蔑冯姑娘。七公子你可是当事人,事情经过怎么样你最清楚,你可得替我们元娘说公道话,不能任由别人欺负她!” “谁欺负她了?” “明明是你们在狡辩。” 李小七听的只觉头大,忙喊了一声:“停!” 等女孩子们都安静下来了,他才朗声道:“人多嘴杂,请哪位来单独说一说。” “我来说!”粉襦裙自告奋勇,把前面说话的话又整理归纳仔细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指着蒙庆云,对李小七道,“她非说我们冤枉了她,七郎你来评评理,难道蓁蓁会陷害她不成?” 李小七终于明白了。 从黄山回来后,母亲对冯蓁蓁确实有过抱怨,尤其冯家至今未有道歉赔礼之举,自然更令她观感不佳。如今看来,似乎是冯蓁蓁害怕担责,反要把一件意外说成人为蓄意,把责任都推到蒙庆云身上不说,还要撇清自己,塑造成遭受造谣陷害的无辜者。 他怜惜地看了一眼蒙庆云,对女孩们说道:“你们确实冤枉元娘了。我是当事人,看得最清楚,当日之事纯属意外,元娘和蓁蓁都没有做出过故意害人的举动。” 粉襦裙犹自不肯相信,追问:“那为什么外面都在说是蓁蓁的过错?” 李小七犹豫了一下,说道:“当日黄山人数众多,有人以讹传讹,也是难免的。我能担保,绝非元娘所为。况且,谣言止于智者,若是被谣言牵着走,针锋相对、互相攻讦,岂不是成了无事生非。” 粉襦裙还想说什么,浅草绿却有些明白过来了,拉了她一把,示意她闭嘴。 蒙庆云暗暗叹息,明明是冯蓁蓁在背后搞事情,李小七却只说是意外,想来也是冯蓁蓁笃定了,以李小七的人品,不会揭穿她的小伎俩。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啊。 89、李夫人不着急(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女孩子们的动静不小,隔壁雅间的夫人们自然也听到了。 都不用特意吩咐,自有婢女婆子过来,将事情经过概括地说了一遍。虽省去一些言语口角地细节,但夫人们是何等经验丰富之人,岂有不明白的。 几位夫人神情有些讷讷,自家的女孩子摆明了是被冯蓁蓁利用,傻乎乎地帮人家出头。作为家长,自家孩子犯蠢,难免脸上无光。 李夫人沉默了片刻,轻轻一笑,道:“女孩子们,有些口角,都是常有的。咱们也年轻过,谁还不是过来人呢。都是小事。” 大家松一口气,纷纷笑道:“是呀是呀,都是小事,都不值一提。” “孩子之间闹别扭嘛,吵吵闹闹,很正常。” 李夫人便问来汇报的婆子:“他们人呢?” 婆子答:“姑娘们坐着无趣,结伴到江边看热闹去了。七郎也带了小厮,去外头找姜二郎去了。只有元娘,腿脚不便,留在屋子里。” 李夫人笑道:“她一个人岂不可怜,去请她过来,与我们一同说说话。” 婆子去了没多久,只带了浅草一个人过来。 浅草说:“请夫人恕罪,我们元娘伤势未愈,今日起得早,方才又动了气,这会儿身上有些乏了,精神不好,就不过来夫人们跟前献丑了。还说请夫人容她放肆,等缓过劲来,就来跟夫人赔罪。” 李夫人开始有一点意外,不过听了这番话,反而笑起来:“好,叫她安生歇息,若有需要什么,只管到我这来要。” 浅草再次谢过,退出了屋子。 几位夫人们立刻直言不讳起来。 “这姑娘性子有些傲啊,夫人传召,她竟敢不来。” “这么看来,方才虽然是孩子们之间的玩闹,她也不是好欺负的人。” “不像是好脾气的。” 李夫人端了茶盏在手,漫不经心道:“你们也忒多心了,她原就是伤了腿脚的人,理该以保养为重。这不是叫婢女过来赔罪解释过了么,我都没生气,你们倒不饶人了。” 一位夫人便探究道:“夫人看起来,对她颇有容忍,莫非是青眼有加?” 李夫人微笑:“这孩子生性大胆,出手果断,与一般女孩子不同,我确实有些欣赏。” 几位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莫非夫人,是看中了人家?” 李夫人笑而不语。 大家愈发来劲了:“该不会是想讨她做儿媳妇?” 李夫人依旧笑而不语。 这就是猜中了! 几位夫人的脸色顿时精彩起来,有意外的,有惊喜的,有失落的,又不敢相信的。毕竟李小七乃是全歙县城乃至于徽州地面上万千少女的梦中人,以他的才貌家世,这些贵妇人们也都是巴不得他能成为自家的乘龙快婿。只是李夫人眼光挑剔,一直没有选到中意的女孩子。之前也不过一个冯蓁蓁,略有些风头。这蒙元娘何德何能,来了歙县才几日,就入了李夫人的眼? 有心中泛酸的夫人便说道:“雅溪蒙氏,说起来也是百年氏族了。按家世来说,也配得上你们李家。不过,听说这女孩子,母亲才过世,父亲也出了意外,这父母双亡,可不是良配呀……” 其余几人便附和起来。 高门大户、官宦人家的儿女婚姻,除了孩子们之间的才貌性情匹配之外,更多的还要考虑两户人家之间联姻能够带来的利益好处。蒙庆云家世是还不错,但父母双亡,等于是个孤女,这样的媳妇,可就不怎么样了。 李夫人自然能看出这几位夫人的失落,但她丈夫是御史中丞,家书来往频繁,常在信中透露一些朝政风向和内幕消息。关于蒙庆云的父亲蒙津在沂州遇害一事,李中丞曾说过一句“生死未定,恐有转圜”。 所以她知道,蒙津只怕并未真正遇难,如今越是平静,越是显得另有隐情。 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能够对外人说的。 再说她也不着急,便笑道:“你们呀,见风就是雨。我不过是喜欢这孩子的性情。再者说,她还在孝期,即便要谈婚论嫁,也是三年后的事了。我们家七郎,年纪其实也不小了……” 她长长地叹息起来。 几位夫人这才重新生出希望来,就是呢,蒙家女郎得过了三年孝期才能谈婚论嫁,中间变数多着呢。若是还想让李小七成为自己女婿,可得抓紧了。 这边雅间,蒙庆云也并未说谎,她的确是有点累,倒不是被那群女孩子气的,主要还是起太早了,犯困。 浅草给她撤了一个靠枕,让她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本想把窗户给她关上,偏她又说要听外头的热闹;又怕外头阳光刺眼,便给她脸上盖了一张丝帕。 紫荆听到外头的叫卖声、玩闹声,心痒得不得了,偷偷问浅草:“我下去买几个零嘴给大家吃好不好?” 浅草斜睨她一眼:“你是想出去玩吧。” 紫荆嘿嘿笑:“好容易赶上这么大的热闹,只待在这屋子里,也太可惜了。” 浅草四周扫了一眼,见除了婆子们,几个年轻的婢女都不住地往外头看,知道大家心里都长草了,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大家分作两班,轮流出去玩,每次以半个时辰为限。” 大家纷纷叫好,结果声音太大,元娘在丝帕底下嗯了一声,顿时都缩了脖子,安静如鸡。 一两个呼吸之后,只听丝帕底下发出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去吧。” 大家这才喜笑颜开,快速地分好班,紫荆带着两个婢女,三人手拉手先去了。 她们开门时,正好一阵穿堂风过,风从门口吹进来,蒙庆云脸上的丝帕一鼓,轻飘飘地从窗口荡了出去。 “哎呀!” 浅草惊呼一声,伸手去抓,却只触到了丝帕的边,那帕子晃晃悠悠地飞到街面上,又被一阵风刮出去,飘飘荡荡往乌压压的人群中落去。 然后,盖在了一个年轻书生的头上。 那书生也没想到会有这天外来物,伸手抓下来一看,竟是一方姑娘用的丝帕,浅紫色绣着一丛兰草,还有清幽幽的一丝香气。 他抬起头,目光四处搜寻,很快便看到望江楼二楼窗口探着上身的浅草,双眼一亮。 这会儿,蒙庆云也正好坐起来,伸着脖子朝窗外看。 书生视野之中,所有景物都飞快消散,只有这一张秀丽绝伦的面庞,如娇花,如明珠,浑身酥软,神飞天外,竟不知今夕何夕,是人间是天堂。 说起来这么多字,其实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浅草抬手就把蒙庆云的脑袋给按下去了。 蒙庆云还哎哟了一声。 那书生一见美人消失,才回过神来,然后做了一个令浅草惊愕且气愤的动作——他居然把帕子往自己胸口塞。 90、抓“贼”(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书生塞了一个角之后,大概是觉得胸口不太合适,又拿出来准备塞袖口;塞袖口又怕掉,于是又想起自己腰上有个扇袋子,可以往袋子里塞。 他在底下手忙脚乱的时候,浅草在楼上已经快气炸了。 这个不要脸的登徒子,居然想把姑娘家的东西占为己有! 可是她在楼上,远水救不了近火,总不能高声喊“他拿了我们姑娘的帕子”。 她急得直跺脚。 蒙庆云反倒看得开,劝她:“一张帕子而已,就当丢了嘛……” “那怎么能行!姑娘的贴身之物,叫一个陌生男人捡了去,万一他做出什么不雅观的勾当……”浅草想想都掉鸡皮疙瘩。 蒙庆云一想也觉得怪恶心的。 浅草左顾右盼,电光火石之间猛然捕捉到那书生附近,隔着两三个的距离,姜二郎正好出现了! 其实他旁边还有曙儿、冬青、李小七和李家小厮,不过浅草这一会儿一眼就盯住了他。 “姜郎君!” 姜二郎习武,耳力过人,浅草才喊了一声,他就听见了,立刻抬起头来。 浅草指着那书生喊道:“快抓住那个人!他偷了我们东西!” 她声音喊得那么大,不只姜二郎听见了,附近这一圈密密麻麻的人群全都听见了,无数道目光朝她指着的方向汇聚过来。 那书生吓坏了,随手把帕子往身上一塞,拨开人群就要跑。 可惜才把面前的人扒拉开,肩膀上便被一只钢铁一般的爪子给扣住了,顿时疼得着了烙铁一般,尖叫起来。 姜二郎嘿嘿笑道:“这么孱弱,居然还学人做贼。” 书生叫起来:“我不是贼,我没偷东西!” 姜二郎道:“人家姑娘难道还会冤枉你?” 书生:“是她们自己掉的,不是我偷……” 姜二郎另一只胳膊抡过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原来他一听“她们自己掉的”这几个字,就猜测该不会什么女孩子家贴身的东西,总之不好让这人堂而皇之地叫喊出来,谨慎点总是没错的。 他手掌大,差点把鼻子也给人家捂住,书生呼吸困难,脸都涨红了。 周边人群都围着看热闹,指指点点。 “看着像个读书人,怎么是贼?” “别是搞错了吧。” “做贼的难道还会在脸上写自己是贼吗?当然要装成正常人了。” “那这贼可下本钱了,这一身衣裳也得好几个钱呢。” 议论纷纷之间,好多人都怀疑起来,这书生的穿着打扮,虽不算富贵,但也可说一句整齐体面,怎么看都不像是贼的样子。 姜二郎见风头不对,忙对冬青使一个眼色。 冬青便伸出蒲扇大的两只手掌,拨拉人群往前开路。 “劳驾了!让一让哈,让一让嘿!” 他个子高力气大,被他碰到的市民百姓都纷纷叫起来。 “哎哟你这大个子,弄疼我了!” “别推我呀,哎哟哎哟……” “啊!谁踩我?!” “别挤别挤!” “我的鞋!” “我的帽子!” “我的头花!” “哪个杀千刀的摸我屁股!” 嗯?好像混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总之,冬青所过之处,行人都缩起了身体,深怕被这大个子一爪子拍到。乌压压的人群如同被破开一条线的海浪,向两边纷纷退避。 姜二郎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不费吹灰之力地从人群中突围而出,快速进了望江楼。 浅草都没让他们进雅间,叫两个婆子堵在门口。这书生贼眉鼠眼的,可不能再放他到元娘跟前。 姜二郎道:“人已经带来了,他拿了你们什么东西?” 浅草道:“不是什么贵重的,就是风吹落了一块帕子,这人捡着了,不说还给我们,反而自己藏了。” 姜二郎就明白过来,鄙视书生:“猥琐。” 书生还在冬青手里挣扎,强辩道:“又不是偷的抢的,它自己飞到我头上来……” 话音未落,冬青一巴掌拍过去:“别狡辩了,信不信把你拖去县衙,告你一个盗取财物还调戏良家妇女的罪名,扒了你这一身斓衫。” 书生顿时一缩脑袋,挨打事小,影响到自己读书人的功名就不好了。 浅草便叫婆子上去搜他身。 婆子往他胸口一掏,就把帕子给掏出来了,还想递给浅草。 浅草摆手:“不必了,拿去烧了。” 婆子应了,收起帕子,去了酒楼后厨,随便找一口灶,扔进火膛里,亲眼看着帕子化为灰烬。 姜二郎道:“这就没事儿了吧?” 确认无事了,他便让冬青放了那书生。书生捂着被扇过的半边脸,嘟嘟囔囔,还想放两句“恃强凌弱,有辱斯文”的场面话,被冬青瞪了一眼,赶紧闭上嘴,灰溜溜地逃下楼去。 他狼狈的姿势,倒把曙儿给逗笑了。 “哈哈哈……” 李小七抚着他的脑袋,笑道:“难得见曙儿这样高兴。” 浅草便邀请他们进屋喝茶。 蒙庆云早没有在睡了,坐得端端正正的,等他们进来,说道:“多谢你们了。” 姜二郎自来熟地挑了个临窗视线好的位置坐了,随意地将两条大长腿架在宫凳上,伸懒腰道:“在下面挤得一身汗,还不如你这里惬意。” 浅草和婢女们招呼李小七、曙儿和冬青都坐了,给大家换了新茶和新的鲜果点心上来。 姜二郎捡着醉花生,自剥自吃;李小七和曙儿就优雅地喝着茶,相似的体面人的做派,仿佛他们才是亲生兄弟。 李小七还解释了一下,姜家兄弟本来就和李家一起来的,才到望江楼,姜二郎就带着弟弟曙儿到江边堤上看热闹去了,因此没跟蒙庆云她们碰上面。 李小七跟那群女孩子争辩一场,散了之后,也是出去找姜二郎的。因曙儿口渴,加上龙舟赛快要开始了,江边的人越聚越多,日头升高,又热又嘈杂,大家便说还是回到望江楼来舒服。 也是凑巧,才到楼下,便碰到书生这档子事儿,这才帮了蒙庆云一把。 正聊着,外头突然“彭”“彭”“彭”三声炮响,片刻的安静之后,便是漫山遍野的呐喊,楼内楼外瞬间都沸腾了。 “龙舟赛开始了!” 91、龙舟竞渡(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今年的龙舟赛是逆水行舟,望江楼下乃是终点,赛程二里,直道竞速。沿江而下,二里处便是起点,设置了祭台,祭台上供着三牲香烛。 此前粉襦裙那些女孩子在这屋里跟蒙庆云歪缠的时候,刘知县已经带领歙县官吏和耆老名宿,祭祀了龙神,将酒水、粽子等洒入江中,祈求风调雨顺、去邪祟攘灾异。 祭祀完毕,三声炮响肃清河道之后,刘知县亲手开锣,龙舟赛正式开始。 今年参赛的共有六支队伍,六条龙舟分别刷成赤橙黄绿青紫的颜色。狭长细窄的龙舟,船头饰龙头,船尾饰龙尾,均为木雕彩绘;龙舟上还有装饰着各色三角旗、挂彩等。 歙县的龙舟长约五丈,桡手24人,船头设鼓,鼓声隆隆,催人奋进。 桡手们喊着高亢而富有节奏的号子,整齐飞快地划动手中的船桨,六条龙舟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来。 两岸观者如山,乌压压全是人头,随着龙舟的进发,热情似火的喝彩加油一浪高过一浪,声震四野。 蒙庆云、姜二郎、李小七、曙儿等人都扑在窗前,睁大眼睛眺望,只见江面上原本是六个小点,在雷声般的喧闹中,快速地朝他们移动过来,逐渐由小点变成碗大,碗大又变成盆大,最后现出全身来。 当六条龙舟在视野里全部清晰的时候,已经分出了先后三个档次,最前面的是赤色和青色,中间是黄色和绿色,最后是橙色和紫色。 赤色和青色前后只差一个船头,两条舟上的桡手都埋着头,暴风骤雨一般操着桨,他们扎着头巾,上半身只穿一件小褂,露着壮硕的胳膊,腱子肉高高鼓起,泛着烤鸭一般的油光。 “加油!加油!” 岸边的百姓们已经快疯了,人人都扯着嗓子喊,脖子上青筋暴起。 然后只见那原本稍微落后的青色龙舟,在距离终点塔约二十丈左右时,鼓手的敲鼓节奏突然一变,紧密如暴雨,桡手们也跟着嘶吼起来,两只胳膊跟上鼓手的节奏,快得只剩道道残影。 于是青色龙舟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超过了赤色龙舟,后来居上,抢先半个龙头,超过了终点塔。 两岸百姓欢声如雷! 为发泄胜利的喜悦,众人纷纷将帽子、手帕、扇子等等小物都抛向天空,其中甚至还混杂着鞋子、烤鸡腿等奇怪的事物。烤鸡腿倒也罢了,不过少吃一口;鞋子扔出去了,难道要光脚回家? “精彩!精彩!” 姜二郎啪啪地鼓掌,满脸都是赞叹。 身为歙县本地人的李小七,虽然每年都能观看到龙舟赛,但这一年一度的盛事,依然让人血脉贲张。 他问曙儿:“怎么样?不虚此行吧?” 曙儿拍着小手,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蒙庆云也是长出一口气,摊倒在背后的大靠枕上。方才决胜时刻,她跟所有人一样,都提着一口气,如今胜负已分,才突然感到一阵空虚疲惫。 手边忽然递过来一盏茶,有人柔声道:“喝点茶润润喉。” 侧头一看,李小七眼眸中仿佛有星光,心头突然便如春水化了一般柔软起来。 她接过茶盏,不急着喝,先叹了口气:“你呀,别老用这种眼神看人。” 顿了一顿。 “太深情了,容易叫人误会。” 李小七眨巴着眼,一脸无辜,不知该如何回答。 “哈哈哈哈……”姜二郎大笑起来,“他是天生一双多情目,别说看人,就是看一朵花、一片叶、一只猫、一只狗,也都是深情款款的。” 他拍着李小七的肩膀:“我早说过,你这一身桃花债,大半的责任都要落在你这双眼睛上。郎君明明无意,神女却误会有情,难免要害相思。” 李小七摊开双手,无奈地摇头。 蒙庆云想起他那副黄山长卷来,问道:“你的画儿呢?画得如何了?” 李小七道:“还在绘制,总得要个把月的功夫。” 蒙庆云随口唏嘘一句:“画个画这么难呀?” 李小七便微笑起来。 一直没声音、几乎都没了存在感的小孩子曙儿,突然凑过来了:“七哥画的……长卷,就像,就像,行乐图……山水,楼台,行人,花树……样样精细。起稿、描绘、着色……费工夫着呢。” 蒙庆云吃惊道:“难得你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这时,门上轻轻两声扣,婢女开了门,便有李家的婆子进来。 “七郎、二郎,阮家夫人带着家里的两位姑娘,正在隔壁吃茶,夫人叫你们过去。” 姜二郎意外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也去?” 婆子笑着点头。 既然说是女眷长辈带着姑娘,还叫他们两个男子过去,李夫人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给四位年轻人相看的。 李小七哈哈大笑起来:“刚才还说我,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姜二郎问婆子:“这阮家什么来路?” 婆子道:“是前吏部尚书阮员外家,也是我们徽州望族,家在休宁。今天来的是他们家的大娘子,带着两位嫡出的姑娘。” 姜二郎摸着鼻子:“这种事,一贯只叫七郎,怎么还捎带上我了。” 婆子就笑:“二郎,年纪也不小了……” 李小七已经乐不可支了,难得见姜二郎的囧样,非常值得幸灾乐祸。他站起来,抓了对方胳膊,一面往门外走,一面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婆子退到旁边,让这哥俩先出了门,然后自己才退出去,还替蒙庆云掩上了门。 蒙庆云回过头来,对曙儿道:“你哥多大年纪了,怎么还没娶老婆?” 曙儿抿着嘴只是笑。 蒙庆云想起来那日在黄山上,狭路相逢时,这孩子故意吓唬她——这也是个调皮鬼。 她便换了个话题:“你这口吃的毛病,是天生的,还是生了什么病?” 曙儿自己还没怎么样,旁边的冬青先变了脸色,目光犀利地射过来。 曙儿便冲他摇摇头,然后对蒙庆云道:“生来,就这样。” 蒙庆云“唔”了一声:“我看你们家,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应该也请过不少名医大夫吧?” 曙儿点点头。 “都没治好?” 曙儿黯然地摇头。 冬青心疼他,说道:“那些庸医名不副实,天下名医多得很,咱们再找就是了。” 蒙庆云道:“我倒是有个办法,说不定能管用。” 此话一出,不仅曙儿双眼发亮,连神情严肃的冬青也露出了好奇。 92、又欠一个人情(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把大靠枕放在身前,双臂交叉趴在枕头上,竖起拳头顶住下巴。 曙儿也学她的样子,趴在她对面。 两人面对面,鼻对鼻,眼对眼。 蒙庆云认真地分析着:“既然请了那么多名医,都治不好,想来你这个病也算顽疾了。但话说回来,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既不影响你穿衣吃饭,也不影响你写字画画,对吧?所以,咱们不如换个思路。” “??” 曙儿歪着脑袋,眨着小鹿一般纯洁的、明亮的、乌溜溜的眼睛。 蒙庆云:“你的问题,就是不能一口气说一个长句。但我刚才听你说李小七画画,发现一个奇妙之处,若是字数少,便听不出你的口吃。你先试试,最多能一口气说几个字?” 曙儿尝试道:“七哥画长……长……长卷。” “看来最多只能四个字。”蒙庆云道,“那咱们不如试试这个办法,把一句话给截开,你不必急于一口气说完,就几个字几个字地说。” 曙儿这次想的时间比较久,可能是在心里把要说的话进行了拆分,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道:“这个办法,听上去,还不错。” 咦?! 蒙庆云眼睛顿时一亮。 冬青也露出了惊喜。 “再试试,再试试。” 浅草、紫荆和其他婢女婆子也都围拢过来,大家保持安静,都用眼神鼓励着曙儿。 曙儿又想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这里的,龙舟赛,很热闹,跟京里的,上元节,一样热闹。” “哇!!!” 大家哗哗地给他鼓掌。 虽然有点一顿一顿,但这句话说得真的算流畅了,也完全不影响别人理解他的意思。 曙儿受到了鼓舞,愈发有了信心,又尝试着说了好几句话,句子越来越长,句意也越来越复杂。 蒙庆云喜笑颜开:“就是这样!你再多练习练习,练熟这个方法之后,每一个断句也会更加隐蔽,说不定听起来就是连贯的话了。” 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药,扎过多少针,受了多少苦,都没有治好口吃的病。如今蒙庆云这一个巧妙的小方法,却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曙儿欣喜若狂之余,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呜啊……” 大家顿时都不知所措。 蒙庆云手忙脚乱:“你别哭呀……” 她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只能拿了块帕子给他擦眼泪,结果越擦越多。 “啪!” 雅间的门被人粗暴地推开,重重地弹到墙壁上。 姜二郎带着一身肃杀之气冲进来。 “怎么回事!?” 他看着这一大群人围着曙儿,人人脸上都是慌乱和无措。趴着的蒙庆云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手里还举着一块湿乎乎的帕子。 “二郎……”冬青走过来看着他,这个铁汉的眼里竟也有泪光闪烁。 曙儿这时候爬起来,拨开人群冲过来,一头扑进姜二郎怀里。 “哥哥呜呜呜……” 姜二郎紧紧地环抱住他瘦小的身子,咬牙切齿地问冬青:“到底怎么回事?” 冬青见他眼里冒着火光,知道是误会了,赶忙解释:“是好事,是好事。”于是把蒙庆云想了一个办法,让曙儿能够顺利讲话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姜二郎又惊又喜,同时又半信半疑,低头捧起曙儿的脸庞,小心道:“真的吗?” 曙儿挂着两行眼泪,使劲抽了抽鼻子,说道:“哥哥不用,找医生了,我能,说话了,能说,好长的,好长的话。” 他已经开始有点掌握这个方法的窍门了,说话变得比前几次更为流畅,尤其最后半句,因为气口处理得很短,仿佛没有断句一样,从听感上已经近乎一句完整的话。 姜二郎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两手往他胳肢窝下一叉,竟把他高高地举到了半空中。 “哈哈哈哈……” 爽朗嘹亮的笑声,从他嘴里发出。 所有人都切身地感受到了他发自内心的喜悦。 隔壁雅间的李夫人、李小七等人都闻声赶了过来,一时竟看不懂这是个什么场面,怎么人人脸上挂着泪,却又个个带着笑,尤其姜二郎兄弟俩,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跟中了邪似的。 冬青把两个沙钵大的拳头在空中胡乱挥舞,吼道:“不行,憋不住了,我要出去跑一圈!” 他居然真的往门口冲来。 门口众人都忙不迭地退避三尺,给他让出无比宽敞的一条路。 这汉子如一阵旋风冲下楼,然后就听到外头传来他哇哈哈声震四野的笑声,以及更多的呼痛叫骂——这汉子肯定又给大街上的百姓造成了许多意外的伤痛。 姜二郎狠狠发泄了一阵,才收拾了情绪,对蒙庆云道:“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蒙庆云缩着肩膀,嫌弃道:“你不发疯就很好了。” 方才太狂喜,确实有点放浪形骸了。 姜二郎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曙儿天生口吃,十余年来我们遍访名医,他也吃了许多苦,始终未能好转。这次我带他到江南游玩,除了访友之外,也是想看看有没有医生能够治得了他的病。没想到你不费一针一药,却让他能够顺利说话了。我心中之喜悦,无以言表,方才确实有些放肆了。” 蒙庆云这才能理解他们兄弟的心情,道:“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曙儿如此聪慧,一下子就掌握了技巧。” 姜二郎身形高大,站在她面前,两人恍如猎鹰和黄鹂之差别。 “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他低着头注视她,深邃的眼眸里流动着暧昧不明的情愫。 蒙庆云本来抬着头跟他对视,突然感觉胳膊上有一丝丝汗毛竖起,略有点尴尬地移开视线,小声嘟囔:“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欠了,上次还人情的也不是你。” 说起来的确,上次那两千两银子的棋盘,实惠是姜二郎的,还人情的却是李小七。 姜二郎笑起来:“放心,这次的人情我一定记得,你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蒙庆云挑起眉,挑衅道:“你是天王老子啊,什么事都能办?” 姜二郎满脸都是自信:“虽不是天王老子,但这世上的事,十件里总有七八件,是我能办的。” 蒙庆云也笑起来:“好吧,我记得你的话了,可别吹牛。” 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将一高一低的两人勾勒成一幅有趣的剪影。 93、惊天大变(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端午过后,江南一带进入了梅雨季节。 今年的梅雨季来得稍晚,一连十数日阴雨连绵,几乎没有一日放过晴,时不时便是暴雨如注。紫荆、浅草每日都要抱怨无法晾晒衣服,屋子里的被褥帐幔潮得都能拧出水来。 这种天气,人也是没精打采,仿佛被雨水打蔫了的黄瓜。 白秀宁尚好,每日读书、练字、绣花,倒是过得安静惬意。白秀清就完全受不了了,每日都要跑来找蒙庆云碎碎念,抱怨老天爷跟没了娘的孩子似的,一天到晚哭个不停。 今日总算有点新闻了,白荣诚的家书到了,徐氏召集大家到福康堂。 蒙庆云的腿切得养着呢,因下着雨,和白秀清一起挤了一乘小轿。 到了福康堂,老太太坐在上首,徐氏、柳氏、翟氏、白秀宁都已经到了。 徐氏拿了家书出来,交给白秀宁,白秀宁便朗声读起来。 白荣诚在信中写道,他们在京中一切顺利,黄山论剑文会的盛况已经传到了汴京,诸多南方系官员都对这样一个文会报以嘉奖,尤其在白家表示文会将成为惯例之后,更是赞不绝口。御史中丞李牧还在家中接见了他们,表明会联络同僚,保举白家。 果然五月初十至五月十二的买扑竞标,白家凭着雄厚的财力,联手另外几家徽商浙商,力压胡家,共同拿下了二十张出海公凭,其余十六张,又遭到山东、河南、广东等地富商的争夺,胡家最终只拿到了八张。 像白家、胡家这样的巨贾,名下都有许多依托于他们的中小商人,相当于是一个联盟集团,并非只有自家的产业而已。所以白家、胡家的公凭,除了自身,还要拿出一部分分润给麾下的投靠商人。也就是说,胡家手里的八张,最终并不全属于他们。这对于胡家来说,完全没有达到预定的目标。如事先的预料,胡家想靠官面上的关系,事后搞一波动作,但白家有了以李中丞为首的南方系官员作保举荐,与对方分庭抗礼,最终胡家铩羽而归。 总之,白家大获全胜。 家书最后说到,他们一行,将在京中再待数日左右,大约在夏至前后启程回南。 听完了家书,大家都喜笑颜开。 白老夫人笑着吩咐徐氏:“这是大喜事,整桌席面,咱们家里人先庆贺庆贺。” 徐氏笑着应了,然后又拿出另一封信,道:“二弟也有信,我先看了,都是些京中风物,颇为有趣,大家不如也听一听。” 于是,白秀宁又读起这封信来。 白荣信在家书中写尽了汴京风华,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雕车竞争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京中市民,形容谈吐亦为地方百姓所不及也,朝堂政务、大内秘闻、官员绯闻、党争龃龉等,皆为谈资,毫不避讳,动辄指点江山、批判时事,人人都是编外宰辅、在野御史。 他用语俏皮,大家都听的笑起来。 尤其蒙庆云觉得有趣,古往今来,帝都人民看来都是一个德行。 此外,白荣信还描述了汴京市面繁华,如白矾楼之豪奢、州桥夜市之热闹、相国寺交易之场面,以及各类勾栏瓦肆之奇淫巧技、别开生面。 听得大家都心神往之。 白秀清忍不住叫道:“早知道就跟着大伯他们一起进京了,真是可惜。” 徐氏道:“他们是去办正经事,你去做什么。” 白秀清撅了一下嘴:“我看也没少吃喝玩乐。” 徐氏道:“这都是应酬交际所需,可不是你小孩子只图一个好玩。” 被连续撅了两次,白秀清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白荣诚信中后半部分却提到了京中最近朝野内外最为关心的事情,便是官家的继子人选。这件事情旷日持久,数年来又经历了诸多变故。原先人气最高的是秦王府六郎,开春闹了一场舞弊案,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伤的却是秦王府的声名和人脉;尤其沂州民乱糜烂之际,鲁王府三郎姜旸单刀赴会,劝降了乱军,被视为平乱第一功臣,呼声骤然高起来,如今京中的风向,也大多倒向鲁王府。 但官家一直没有表明心迹,任凭朝中官员如何上奏劝说,始终没有露出,对哪个宗室子弟有格外的亲睐。 继子即储君,此乃国本。 上至朝廷重臣,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关心。 但对于蒙庆云来说,鲁王府势头越大,她便越是担忧。上次她戏耍了鲁王府的人,也不知道对方如何记恨,虽然父亲已经知道此事,说自有计较,但数月过去,迟迟未有动静,也让她始终如芒在背。 万一鲁王府的那位公子,真的成为官家继子,成为国之储君…… 总之,这封家书,令蒙庆云接下来几日都一直闷闷不乐。 白秀清这个粗心的姑娘,还以为她跟自己一样,因为梅雨季节无法出门而没精神,到处搜刮一些奇巧玩具来和她一起解闷。 结果到了夏至这一天,竟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礼部侍郎蒙沛,与御史台两名监察御史,联名奏本,弹劾鲁王府,列出五大罪状:第一纵容豪奴,侵占民田;第二豢养私兵,图谋不轨;第三贿赂朝臣,结党营私;第四栽赃污蔑,构陷忠良;第五煽动民乱,谋逆作乱。 此奏本一出,满朝哗然。 官家震怒,着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立案。 两日之后,定下鲁王府谋逆首罪,同时还有密州、沂州大小涉案官员三十多名,全部撤职查办,并令有司押解鲁王为首一干犯人,进京受审。 邸报迅速传遍天下各州各府。 举国震惊。 前一日大家还在议论鲁王府之子弟有望成为国之储君,言犹在耳,却惊天翻转,鲁王府上下沦为谋逆罪人。 当歙县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之时,白家花园的蒙庆云却震惊于这个事情的另一个华点——联名弹劾的发起者,竟然是她的大伯蒙沛! 她清楚地记得,当初大娘子卢氏,之所以和永康侯府狼狈为奸,密谋将她送入鲁王府为妾,就是为了营救被卷入春闱舞弊案的大伯蒙沛。 虽然她破坏了这个阴谋,但事后蒙沛无罪开释,证明卢氏还是替他成功搭上了鲁王府。 这样说来,蒙沛应该跟鲁王府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么会是他跳出来弹劾鲁王府? 这不是自相残杀吗? 94、席间议论(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当举国南北都在对鲁王府的“倒台”火热朝天地议论时,李夫人下帖子请了歙县城的命妇贵眷们吃茶,理由是庆贺出梅。 非常随意的理由。 不过大家也并不在意什么由头,无非是都在家憋疯了,想出来走走罢了,所以人人都欣然应邀。 白家也在邀请之列。 李夫人果然是一个信人,说了会提携白家,就真的言出必践。 徐氏和翟氏带着白秀清赴约。本来白秀宁也是要去的,但因为蒙庆云腿伤未愈,不便出行,她便留下来在家陪着。白秀清自然是不肯放过这个亲近李家的机会,于是重色轻友,抛弃了闺蜜。 李家的园子修的相当好,出梅之后的天气也非常好,天高云淡。虽然炎热,但李夫人在屋子里摆了许多冰盆,令人遍体生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自然聊起关于鲁王府的新闻时事。 “那联名弹劾的奏本上列里鲁王府五大罪状,但其实第一条不过是宗室王府的通病,不值一提;第二、第三、第四这几条,其实指的都是争储之心,不过除了鲁王府,秦王府、齐王府之流,私下也都是如此。” 某位贵妇人说到“齐王府”的时候,上首的李夫人瞥过来一眼,放下了酒杯。贵妇人浑然不觉,仍在继续说。 “最要命的是第五条,煽动民乱,谋逆作乱。大家都知道的呀,上半年闹的最凶的就是沂州民乱,流民变乱军,又是攻打县城,又是劫掠地方,当地官员死了好几个。说起来,白家太太,那位被乱民挟持最终遇害的前莱州知州,不就是你们家的姻亲吗?” 被突然点名的徐氏,只好回答:“是,那是我家姑爷。如今尚未找到尸首,还不好定论,我们心里头还是存着盼望的。” “害,民乱都结束这么久了,还没找到人,怕是希望渺茫了。” 这位贵妇人显然是个口无遮拦的,张嘴就戳人心窝子。 旁人怕徐氏伤心,赶忙安慰她,其他人也都陪着唏嘘起来。 那贵妇人经人提醒,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转回正题:“说鲁王府呢,据说沂州民乱就是他们在背后煽动操纵的。” “咦?不是说是鲁王府的三郎,单刀赴会,劝降了乱军首领,这才结束了这场民乱吗?怎么如今反而说他们才是幕后黑手?” “所以说才叫人震惊啊!” “可是鲁王府在密州,怎么操纵得了沂州的事?况且他们煽动民乱有什么好处?” “还不是为了储君的位置!官家一直没有决定继子人选,各个王府宗室都是明争暗斗,春闱舞弊案算是秦王府输了一场,即便如此,秦王府的六郎依然贤名在外,鲁王府为了扶自家三郎上位,自然要替他张目,所以才自导自演了沂州民乱之事。” “你们想想,那鲁王府的三郎,不过是个普通人,又不曾上阵杀敌,怎么就有勇气,竟敢一个人闯入乱军营中?他又有什么筹码,能够劝降乱军首领?” “仔细想来,是过于传奇了。” “不是传奇。按奏本上说,本来就是鲁王府在背后操弄,那乱军首领就是鲁王府安插在乱民中的鹰犬死士,弹劾之人可是掌握了许多证据的。” “咦?说起来,弹劾鲁王府的礼部侍郎蒙沛,不正是遇害的蒙知州的兄长?” 于是大家又把目光汇聚到了徐氏脸上。 无法低调的徐氏赶紧解释:“那是雅溪蒙家的长房大官人,我们姑爷是二房的,虽是一家,但长房跟我们白家素无来往,蒙侍郎为何弹劾鲁王府,我等也是一无所知。” 大家不免抱怨,嫌弃徐氏口风太紧了。 倒是李夫人打圆场:“想来这等机密要事,就是最亲近的家人也未必会透露的,何况白家跟蒙家只是姻亲,蒙侍郎是京官,白家却在歙县,岂能事先通气?” 大家只好唯唯称是,放过了徐氏,重新议论起鲁王府的内幕来。 不管其中原因如何复杂,目前看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应该是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否则不会这么快就给鲁王府定罪。 如今鲁王府一干人等已经在押解进京的途中,不知入京之后,会是何等遭遇。天潢贵胄沦为阶下囚,也足以让人感叹唏嘘了。 这些贵妇人都是官员内眷,天然关心朝堂时事,聊得热火朝天。 白秀清却听得百无聊赖,如坐针毡,终于找了个机会,悄悄地从席上溜了出来。 在园子里瞎逛了一会儿,她随手叫住了一个过路的婢女。 “七郎在家吗?” 婢女一听她问七郎,脸上便浮现出习以为常的微笑,道:“在呀。” 白秀清便高兴起来,追问:“他在哪儿呢?” 婢女却紧紧闭着嘴,摇起头来。 白秀清以为她在拿乔,摘了自己身上的荷包塞在对方手里,央求道:“好姐姐,告诉我吧。” 婢女惊慌地推开荷包,道:“姑娘别为难我,我要是说了,会被打死的。” 说完低着头匆匆地跑掉了。 白秀清只好自己找门路,结果李家内院看似松散,要紧处却处处有人把守,只要她稍有逾越,便会有人及时出现制止,请她原路返回。 她在园子里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了半天,最终还是无功而返,怏怏不乐地回到席上,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戳面前的菜肴。 旁边的翟氏便低声问:“去了哪里?” 白秀清没好气道:“出恭。” 翟氏被她这粗俗直白的话一噎,赶快左右看看,好在没人听到,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背:“别胡说八道。” 白秀清撅撅嘴。 李夫人那边却早已得到婢女的禀报,她治家有方,府中大小事情皆逃不过她的耳目。每次她开宴请客,总有年轻女郎试图制造点艳遇之类的小事件,白秀清这样的举动,一点都不让她意外。不过心里面,难免还是对这样的姑娘,略微看轻。 白秀清浑然不知,自己在李夫人心目中本就不富裕的印象,又雪上加霜了。 等到宴席结束,徐氏等人回到白家,又接到了白荣诚的新一封家书。 她看完之后,喜笑颜开。 原来白荣诚等人已经于四日前启程离京,不日便可回到歙县了。 信中他还提到,有一位贵重的外客跟他们同行,嘱咐徐氏,收拾客院,以便隆重招待。 95、大叔你哪位?(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关于鲁王府的传言,一日一变。 邸报上并不会详尽刊登弹劾奏章上的具体罪证,老百姓们只能靠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来揣测。 先是爆出密州一带的民田十之八九都在鲁王府名下,很多都是天灾抛荒时,老百姓向鲁王府借高利贷,到时候还不上款,鲁王府的豪奴就会强行收走老百姓的田地、房产甚至于儿女。密州一带据说早已民怨沸腾,但鲁王府贿赂了密州官员,官府不仅弹压遮掩,甚至于和鲁王府沆瀣一气,瓜分民田民产。 然后又爆出沂州民乱的根源。一直以来,大家都以为是沂州去岁洪涝干昂,导致农田无产,开春又遇蝗灾,所以才造成了流民遍地的局面。如今却说,其实朝廷去年今年都下发了赈灾粮,鲁王府联手沂州官府,贪污截流,中饱私囊,以至于沂州饿殍遍野,老百姓活不下去了,这才激发了民乱。 于是老百姓疑惑,鲁王府乃宗室,一应钱粮自有朝廷供应,如此搜刮侵夺民脂民膏,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豢养私兵。 本朝的宗室王府,是不允许养私兵的,朝律规定的护院人数,按鲁王府的级别,不得超过一百人。然而那联名弹劾的奏本上却说,据查证,鲁王府秘密豢养私兵三千,装备豪华,日练不辍。如此规模的私兵,意欲何为? 再联系到贿赂官员、结党营私,为了争储,各个王府宗室早就明争暗斗多年了,不足为奇。而栽赃污蔑,构陷忠良,说的应该就是春闱舞弊案。 有了这些内幕打底,至于鲁王府如何操纵了沂州民乱,又如何给他们王府的三公子塑造单刀赴会、劝降匪首的英雄形象,大家自然可以编出无数个故事来。 一时间,鲁王府臭名昭著,当初大家又多夸奖推崇鲁王府,如今就有多么痛恨这一家乱臣贼子,恨不得踩上一万只脚。 随着三伏天到到来,气候愈发炎热,白天的日头像烤着地面,人们的心情也都很暴躁,给点火星子就能燃烧。 然而,外头的这些腥风血雨,却没有对白家造成丝毫的影响。 白家花园内的众人,正在殷切地盼望着家人的回归。 据白荣诚最后一封家书,这两日就该到歙县了。 徐氏已经按照信中嘱托,为贵客收拾出了一个客院,拨派了婢女婆子小厮,每日洒扫,务保整洁。 大暑过后,没几日就进了中伏。 初九日早上,下了一场暴雨,雨过天晴,倒是有了片刻的凉爽。 徐氏一大早就打发了管家下人,到渔梁码头等候,按照估计,白荣诚一行人今日应该能抵达了。 蒹葭院中,蒙庆云正在浅草、紫荆的搀扶下,慢慢地用双脚走路。 五天前她的小腿就已经取掉了夹板,还不敢直接下地,继续静躺了几天,昨日大夫复诊之后,说踝关节恢复得不错,可以开始下地练习行走了,也就是康复性训练。 不过刚开始,也不能多走。 蒙庆云小心翼翼地挪了十来步,浅草紫荆便说够了够了,该坐下休息了。 “这也太过小心了,我都还没走出屋子呢。” 浅草道:“大夫昨日说了,不可着急,要循序渐进。” 说着话,两个婢女就把她放倒在椅子上,然后紫荆蹲下,抬起她的脚放在自己膝盖上,避开伤处,开始给她按摩。从她骨折开始,两个婢女就每日轮流给她按摩,不然小腿和脚部都会肿胀充血。 她只好看看窗外,见洁白的云层,如同一朵朵的棉花糖,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又有阵阵微风。自从端午看了龙舟赛回来,她就再也没出过门了,难得好天气,心痒难耐。 “今天不太热,我想到花园去。” 浅草看看外头的天气,想了想,道:“也好,总在屋子里躺着,元娘也憋坏了。今日天气好,咱们到花园里坐坐。” 她便吩咐了婢女婆子们,先准备扇子、帽子、帕子等防晒纳凉的物件,又叫人去徐氏那里申请取几盆冰块,放到花园的水榭里。 然后才从容地保护着蒙庆云,坐了滑竿到花园里。 白家花园就是修得极好,绿荫遍地,水榭的八角凉亭上挂着藤编的帘子,挡住了外头的暑气,又放了两大盆冰块,令人遍体生津。 蒙庆云叫婢女们打起背阳两面的帘子,正好能看到偌大的湖泊,半个湖面都是碧绿如玉的荷叶,一朵朵粉色白色的荷花和花苞亭亭立在荷叶之间,偶有蜻蜓驻足在荷苞尖尖角上,这样的景色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蒙庆云便对紫荆道:“你去看看清儿在做什么,请她一起来赏花。” 紫荆笑着去了。 等紫荆去了,她又对浅草道:“你去厨房,要一个井水湃过的西瓜,切好了拿过来。再要一瓶冰镇的石榴汁,配几样点心果子。” 浅草便点了一个婢女过来,准备叫她去。 蒙庆云道:“她怎么知道我的喜好,还是你去吧。” 浅草想了想,花园里还是安全的,便叫婢女好好照顾着,自己去了。 等她背影消失在树丛后,蒙庆云计谋得逞,抬手招呼那婢女。 “快来扶我走两步。” 浅草和紫荆盯她太紧了,才几步路就不许她走,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完全康复。所以她故意支走两人,剩下的就是白家的婢女了,可不敢跟她顶嘴。 那婢女只好过来扶她。 蒙庆云小心翼翼地先从亭子里出来,然后沿着树荫下平整的石板路,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婢女牢牢地扶着她,提心吊胆,深怕把她摔了,好容易见前头路边有一条石凳,赶紧道:“元娘,咱们走了这么远了,歇一下吧。” 蒙庆云也感觉额头上有点薄汗,便同意了。走近石凳的时候,却有点心急,一步跨得太大。 “哎呀!” 婢女感觉到身形不稳,顿时尖叫起来。 这时,旁边有人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扶住了蒙庆云,埋怨道:“怎么也不小心点!” 蒙庆云愕然地抬头看着来人。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 嗯,一个很帅的中年男人。 身形高大,打扮体面,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星目,斯文儒雅,唇上一抹齐整短须更添成熟风采。 不仅帅,还有点脸熟。 不过怎么一上来就拉拉扯扯的,跟个油腻老色狼似的。 蒙庆云甩开他的手,不悦地喝问:“大叔你哪位?” 96、父亲(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大、大叔?” 中年帅哥先是震惊地张大眼睛,继而转化为愤怒,暴跳如雷。 “卢晓玥这个恶妇!我跟她不共戴天!” 蒙庆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卢晓玥应当是她们蒙家大娘子卢氏的闺名。她不由好奇道:“这位长者,您是……” 浅草和紫荆前后脚地从不同方向匆匆地赶回来。 “二官人。” 两个婢女都给这中年帅哥行礼问安。 蒙庆云眨巴眨巴眼睛,指着中年帅哥,失语:“你,你是父亲?” 当着婢女们的面,蒙津转眼就收拾好了情绪,又恢复成儒雅稳重的成熟好男人形象,怜爱地看着蒙庆云道:“我儿果真患了失智之症,你两位舅舅同我说时,我还不敢相信,如今看来,唉……” 他心疼地摸了摸蒙庆云的头发。 蒙庆云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肩膀,道:“女儿不孝,竟连父亲都未认出。” 一说到这个,蒙津就很生气:“我将你们母女交给卢氏照料,你母亲不幸撒手去,已经叫我痛心断肠;你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卢氏竟然也没能好好照顾你,以至于如今父女当面犹不能认,真叫我失望至极。” 蒙庆云心说这父亲果然跟书信里的感觉一样,还挺护短的,就是比书信里更加情绪化一些。 蒙庆云道:“原来大舅舅信中所说的贵客,就是父亲你呀!啊,那两位舅舅是不是也已经到家了?” 蒙津笑道:“自然,我们从汴京一路同行而来。今晨在渔梁码头下的船,你的舅舅、表兄弟们自然要先跟家人相见,爹爹我记挂着元娘,见过你外祖母之后,便直接过来寻你。” 他退后一步,将蒙庆云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欣慰道:“果然还是你外祖母家养人,我儿看着气色大好。” 蒙庆云摸了摸自己的脸,自从受伤之后,徐氏一日三顿地给她进补,可不就补得面色红润了,她都觉得自己胖了不少。 “舅舅们既然回来了,我理该去拜见的,他们是在福康堂吗?” 蒙津点头:“自然,我们同去。” 浅草、紫荆便赶忙叫婆子抬了滑竿过来,扶蒙庆云坐了,蒙津在旁边小心翼翼地保护,深怕她磕着碰着,然后行走之时也一直紧紧护在旁边。 蒙庆云歪着头看他,怪不得第一眼觉得脸熟,她的长相应该是像父亲过多一些的。 “原来我父亲竟是这样的美男子。” 直白的夸奖,令蒙津略有点意外,同时也有点骄傲,挺着腰背道:“哈哈,若非如此,当年你岳父岳母怎会初次见面就定下我与你母亲的姻缘呢。” 蒙庆云捂嘴大笑,只觉这个父亲很是可爱有趣。 父女俩到了福康堂,里头真是济济一堂。 最上首是白老夫人,下面坐着大舅白荣诚、二舅白荣信、表哥白馥礼、表弟白馥俭,另一边坐着徐氏、柳氏、翟氏、白秀宁、白秀清,所有人都到齐了。 蒙津父女进来之后,白馥礼和白馥俭赶忙起身让位子,在白荣信的极力谦让下,让蒙津坐了白荣诚以下的第一个位置。 白老夫人显然十分高兴,满脸桃花纹都笑开了:“今日合家团聚,女婿又平安归来,实在叫人欢喜。” 徐氏也笑道:“可不是呢,我们实在好奇,姑爷不是在沂州吗?怎么会从汴京来?” 蒙津和白荣诚、白荣信相视一笑,正经答道:“此事说来话长。先头我在莱州接到家中书信,得知嘉惠病重,当即便辞官回乡,路上家仆胡一枪报丧,嘉惠病逝,真叫我肝肠寸断。” 说到这里,他抽了抽鼻子。 白老夫人、徐氏等妇人也都红了眼眶。 “路过沂州之时,恰逢流民作乱,我被乱军裹挟,因家仆透露我的身份,乱军以为奇货可居,便将我看押起来,企图作为跟官府谈判的筹码。谁知官军平乱势如破竹,乱军一触即溃,连个谈判的机会都没有,最后抢了商船逃到沂水之上。” “乱军对是逃是降各有分歧,内讧之下发生械斗,混乱之中,我那家仆暗中作祟,将我推入水中,若非老天保佑,我今日就见不到岳母了。” 虽然是过去的事情了,但白老夫人还是害怕地捂住了胸口。 “那,那你是如何得救的呢?” 蒙津道:“说来真是万幸,救我的乃是当地的一个渔民,叫张阿大。”他冲外头喊了一声,“阿大!” 一个高大的汉子从外头大踏步进来,扑通跪在地上,啪啪给所有人磕响头。 白老夫人哎哟一声:“使不得,快起来。” 蒙津道:“阿大,不用磕了,起来吧。” 张阿大这才站起来,额头上一片红,显然这几个头磕得十分实诚。 大家只觉这汉子又高又壮如铁塔一般,扎着汗巾,露着膀子,皮肤黝黑,鼓胀的肌肉上泛着油光,如同抹了上好的酱油一般;再看脸上,眼大如牛,大鼻子阔嘴巴,直眉楞眼,一脸憨态。 蒙津道:“阿大是沂州的渔民,机缘巧合学过一些拳脚功夫,打渔练就了一身好水性。我当日落水,得他相救,他忠厚憨直、不善言辞,又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便索性收在身边做了长随。” 他对张阿大摆摆手:“你去吧。” 张阿大又跪下冲大家磕了个头,这才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大家莫名其妙地都松了口气。 原来这张阿大虽然有点憨憨的,但浑身上下有一股凶悍之气,直愣愣地杵在那儿时,有一种身形上带来的天然的气场压制。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张阿大这种人,就属于横的。 蒙庆云笑道:“父亲这个长随,收的不错。” 蒙津得意地一挑眉。 这父亲,确实怪可爱的。 白老夫人回到方才的话题,问道:“你既然死里逃生,怎么一直不肯露面?外头人都以为你已经遇难了呢。” 说到这里,蒙津就一脸正经了。 “此事关系到朝政,如今虽尘埃落定,但也不便大肆宣扬。” 他想了想,对白馥礼等人道:“孩子们先出去吧。” 白馥礼、白馥俭、翟氏、白秀宁、白秀清便站起来,柳氏也很有眼色,也跟着起身,大家都往外走。 蒙庆云因腿脚不便,得婢女扶着,慢了一步。 蒙津道:“元娘留下。” 走到门口的几个年轻人便转过头,怎么还有例外? 蒙津解释道:“此事与鲁王府有关,元娘另有牵连,留下旁听吧。” 97、复杂的内幕(1)(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屋内除蒙津和蒙庆云之外,只剩下白老夫人、白荣诚、白荣信、徐氏。 蒙津道:“今日从渔梁码头一路行来,沿路听到不少关于鲁王府的议论,看来鲁王府一事,已然街知巷闻了?” 大家自然点头称是,将最近关于鲁王府的那些传言都说了一遍。 蒙津道:“虽有些添油加醋,但亦不远矣。” “自官家登基以来,一直子嗣艰难,过了而立之年才得一皇子,未曾满月便夭折了,如今到了知天命之年,只有寿阳公主一女而已。所以,自官家五十寿辰之后,朝野内外便极力劝谏,请官家从宗室子弟中择优过继,以免储位空悬,令百官黎民不安。” 这些都是朝野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也已经持续约十年了。这些年来,后宫妃嫔始终未能诞下龙子。不管是朝臣宗亲,还是普通百姓,都已经默认,官家应该不可能再有儿子了,储君只能从宗室中选。 “这些年来,各个王府宗室挖空心思想把自己的儿子推荐给官家,储君之位何等诱人,各方角逐之下,所有朝臣官员或主动或被动,都不得不卷入这场争斗之中,以至于数年来,党争愈演愈烈。今年开春的春闱舞弊案,完全就是党争之祸的结果。” 蒙津痛心地道:“事实上,鲁王府为争储所做的筹备,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鲁王府为争取官员支持,多年来,对莱州、密州、沂州等地官员大肆贿赂腐蚀,又对中枢官员以金钱、田地、美女等贿赂拉拢;同时还暗中豢养私军,配备上等良马、铠甲、武器,以备将来图穷匕见。” “凡此种种,都需大量财力物力支撑。因此,数年来鲁王府侵占民田民财、笼络富商大户、以权谋利等种种恶行,数不胜数。” “官家对此早有察觉,但密州、莱州、沂州官场已经沆瀣一气、蛇鼠一窝,都在为鲁王府遮掩,若无实证,即便身为天子,也不能随意对一位亲王宗室定罪。” “所以,三年前,我丁忧结束,入京选官之际,官家便曾秘密召见,委以重任,命我以莱州知州的身份,暗中调查鲁王府罪行,监视其动向,防备其狼子野心之举动。” 大家都惊叹起来。 白荣诚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我们都说,妹夫乃是二甲进士出身,做过三年秘书省校书郎,又有地方知县的实政经验加持,本该一路京官做上去的,结果竟又一次外放去莱州。当时我们还猜测,莫非是恶了中枢里的高官?原来竟是官家的安排。” 蒙津点头:“正是如此。” 大家都感叹称赞,官家竟然早几年就埋下伏笔了,真不愧是天子,高瞻远瞩。 蒙津继续说道:“我在莱州任上两年有余,已掌握了诸多鲁王府侵占民田、暗中囤积金钱粮草、豢养私军的证据。但莱州、密州、沂州等地官员互通声气,如铁板一块,我身边也一直有他们安插的人手在监视,稍有动静,便打草惊蛇,只能一直忍耐蛰伏,等待良机。” “这样便一直等到了今年,沂州爆发流民作乱。” “因鲁王府与沂州官府多年来贪污腐败,沂州一带流民遍地,饿殍遍野,老百姓实在没活路了,这才爆发民乱。既有民乱,朝廷必定要平乱,更要问责沂州官府。” “鲁王府便干脆安插了死士在乱民之中,煽动情绪,组织乱民攻打县城,屠杀官员,明面上是流民作乱,其实杀的都是没有参与贪墨腐败的无辜官员,为的就是消灭政敌与罪证,防备朝廷平乱之后的彻查和问责。” “天爷!”白老夫人和徐氏都惊呼起来,“听说除了官员之外,那些乱民还杀死了好多百姓呢。” 蒙津又是气愤又是痛惜:“流民既然成了乱军,自然匪性爆发,岂有不烧杀劫掠的道理。幕后操纵之人为了一己私欲,便以百姓为刍狗,将沂州搅得糜烂不堪,成为人间修罗场。” 大家听得又是惊骇又是心痛,都摇头叹息。 蒙津平复了一下心情,才说道:“恰巧这时候,家中来信,说嘉惠病重,我立即辞官,怕的便是嘉惠万一撑不住,留下天人永隔的憾事。” “谁知刚离开莱州,便接到了讣告,嘉惠竟真的撒手而去……” 说到这里,他神色黯淡,眼睛也红了,使劲抽了抽鼻子,以免落泪。 白老夫人和徐氏也都低头抹泪起来。 蒙庆云也是一脸哀容。虽然没有见过母亲的面,却给她留下了一生无忧的财富,加上身边人的描述,母亲对她应该也是极尽疼爱的,自然也十分可惜。 白荣诚叹气道:“只能怪嘉惠福薄。” 大家伤心了一回,还是白荣信最想得开,抹了眼角,大声道:“罢了,别哭哭啼啼了,嘉惠虽去了,还有妹夫在,还有元娘在,咱们两家始终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 蒙津便收拾了心情,道:“当日接到嘉惠的死讯,我的确心神恍惚,以至于被乱民挟持裹挟。但事后细想,只怕也是我那家仆胡一枪刻意引导所致。” 白老夫人忙道:“虽然我们先头都已经知道,这胡一枪是受你们长房大娘子的指使,却想不通,你是她夫君的亲兄弟,有什么仇恨,她竟要致亲人于死地?” 蒙津冷笑道:“名利动人心。对有些人来说,父母兄弟,也抵不过财富与地位!” “我那兄长蒙沛,早投到秦王府门下,为秦王府摇旗呐喊,甘为鹰犬走狗。大约是想着,等秦王府六郎成为官家继子,将来登基为皇,他便是从龙功臣,富贵权势,自然享用不尽。” “鲁王府为了争储,费了多少人力财力,秦王府又怎可能独善其身。但与鲁王府不同的是,秦王府靠的是官员富商的‘供奉’。我那兄长不理俗物,只知向家中索取,我那嫂嫂每年为秦王府输送金银高达数十万两,早已不堪负重。长房私产单薄,如何负担得起这样庞大的费用,走投无路,自然就生出了邪念。” “当年嘉惠进门时,十里红妆、百万嫁资,究竟还是招人眼红了。” 98、复杂的内幕(2)(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白老夫人不敢置信地道:“难道就为了钱财,竟狠心地要害了兄弟骨肉的性命?” 蒙津黯然不语。 兄弟阋墙,本来就是人世间最令人伤心的事情。被自己的嫂嫂谋害,也是他生平之痛,不愿意多说,也是可以理解的。 场面一时有些冷。 蒙庆云开口道:“父亲是何时知道,是胡一枪谋害了你?” 蒙津这才重新提起精神,道:“那是被乱民挟持之后。我既已辞官,自然不会穿官服,乱民起先只当我是个富家翁,想要敲诈点银钱。那胡一枪却失口说破了我的身份,乱民这才认为奇货可居,将我交给他们的首领,重点看押起来。” “自那一刻起,我才对胡一枪留意起来。越看越觉得,这家仆行为异常。” “到后来,官军平叛,乱民溃逃到沂水之上,大家商议是投降还是逃跑,胡一枪也在中间不断挑唆搅混水,最终乱民内讧,发生械斗。胡一枪便故意将我撞入江中。” “春夜的江水,何等冰冷,落水之时,我真以为此命休矣。” 白老夫人合掌念佛:“阿弥陀佛,幸好佛祖保佑,叫你死里逃生。” 蒙津点头:“是,多亏张阿大,救了我一命。我看他人虽憨直,却有一身蛮力,忠厚可靠,沂州此时遍地流民,我原本的随从都已遇害,正缺护佑,便收他为仆,叫他跟着我,他有了依靠,我也有了自保之力。” 白老夫人忙点头:“甚好,甚好。咱们要善待这个救命恩人。” 白荣诚便问道:“既然你转危为安,为何不赶快回乡,反倒要隐姓埋名在沂州流连呢?” 蒙津道:“起初是我落水之后,发了一场病,无法行路,不得不休养生息。后来听说乱军与官军相持,最终被鲁王府三郎劝降,以至于鲁王府这位三公子名声大噪,朝野上下无不嘉许称赞。” 他冷笑起来:“沂州民乱本身就是鲁王府造下的祸根,流民作乱的背后也是鲁王府一手操纵,如今他们竟然还自导自演,弄了一出单刀赴会的把戏,把这位三公子塑造成不畏生死、救命于水火的英雄。” “哼哼,杀人者反倒成了万人景仰的偶像,真是可笑,可恶!” 他用力地拍了一把身旁的椅子扶手,痛恨之色溢于言表。 “当初官家对我委以重任,防备的就是鲁王府为争储做出谋逆作乱的举动。如今鲁王府将天下人耍弄得团团转,我若不彻查清楚背后的阴谋,将之公诸天下,岂非辜负了官家的信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因此不得不隐姓埋名、暗中调查。”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对白老夫人、白荣诚、白荣信、徐氏等人一一作揖。 “我虽无私心,却累得岳母、舅兄、嫂嫂们为我担惊受怕,又连累元娘这孩子孤苦无依,实在惭愧。” 白老夫人红着眼眶,站起来扶住他的双臂,道:“咱们是一家人,理应相互扶持。况且嘉惠去了,我身为外祖母,对元娘理应多加照拂。你放心,她在白家,就跟白家的孩子是一样的。” 蒙津再次拜道:“多谢岳母。” 蒙庆云也起身向白老夫人和两位舅舅、舅母道谢。 大家谦让亲热了一番,才重新落座。 白荣诚问道:“这样说来,那弹劾奏本,虽出自你兄长蒙侍郎之手,但其中的证据,其实都是你一力搜集。” 蒙津道:“是。我搜集到证据之后,便带着张阿大秘密北上,直入汴京,面见官家。官家听完鲁王府之所行所为,自然龙颜大怒。” “不过,本朝官员士绅,最忌讳天子豢养亲信特务,凡私下调取之证据,皆反对采信。所以官家虽已知情,却必须得另找官员,以检举揭发的形式来上奏呈报。” “御史台负有纠察风纪、弹劾官员之责,汴京及地方官员均在纠察之列,正是检举弹劾的最佳人选。” “至于我兄长,他因春闱舞弊案遭受了不白之冤,又经历了下狱之苦,对鲁王府自然十分痛恨。况且作为他的亲弟,我在莱州任职,因职务之便,查到鲁王府的罪行与证据,也十分合理。所以我便将一应证据都交给了兄长。” “最终,兄长联合了御史台的两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这才揭发了鲁王府的滔天罪行,以及沂州民乱的幕后真相。” 这么长、这么复杂的内幕,终于说清楚了。 大家惊叹之余,也终于松了口气。 白老夫人叹息道:“这世上,终归是功名利禄,最叫人利令智昏。” 徐氏也对蒙津说道:“想来,姑爷这一路,也是危险重重吧?” 蒙津谦逊地笑了笑,摆摆手道:“九死一生罢了。” 他语气淡然,但“九死一生”四个字背后,包含了多少惊涛骇浪死里逃生,大家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能够想象了。 白老夫人拉着他的手,怜惜道:“也是辛苦你了。” 蒙津笑道:“好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当日我与两位舅兄在京中相遇,也是喜出望外。又听他们说了元娘在这里一切安好,又是欣慰又是感恩。所以等舅兄们事务一了,便迫不及待与他们一同回来,盼的便是早早见到我儿,才好放心。” 蒙庆云有点感动,低下头去,暗想这父亲还是蛮疼爱她的。 大家唏嘘了一番。 毕竟蒙津和白荣诚、白荣信等人都是刚刚下船到家,一身风尘尚未休整,说了这么久的话,也都累了,白老夫人便叫他们赶快先去洗漱休息,又叫徐氏午膳开家宴,好好地为孩子们接风洗尘,庆祝一家团圆。 于是,大家出了福康堂,各回各院。 蒙庆云坐在滑竿上,不时地侧头看看这位便宜父亲。 这老帅哥,帅是帅的,听完他这一路上惊险刺激的经历,加上之前的那些书信往来,她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了父亲有勇有谋、英明无双的形象,同时又莫名地觉得好像有点孩子气。 蒙津察觉到她的目光,笑道:“元娘为何这样看我,莫非为父脸上有花?” 蒙庆云嘿嘿一笑,道:“父亲不是脸上有花,是嘴上有花。” “嗯?此话何解?” 蒙庆云挑着眉:“父亲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大伯父原来的确是秦王府的人,但春闱舞弊案之后,却分明搭上了鲁王府的船。他如何会自相残杀,跳出来主动弹劾鲁王府呢?” “我觉得,这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99、这个父亲真的很记仇(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当初永康侯府和大娘子卢氏联手,密谋将她送入鲁王府为妾,这件事蒙庆云一直没有告诉白家的人。因此,白家也一直不知道她的大伯父蒙沛跟鲁王府之间的关系。 方才蒙津说蒙沛因为痛恨鲁王府,所以做了弹劾的发起人。 这话白家人听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蒙庆云却很清楚,大伯父蒙沛因为在春闱舞弊案时被秦王府放弃,成了弃车保帅的弃子,为自救不得不通过大伯母卢氏,以永康侯府为跳板,搭上了鲁王府的船。 既然大家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蒙沛又怎会无缘无故跳出来,弹劾自己人呢? 纵然她未见过这位大伯父的面,但想来也不是这么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吧。 蒙津被她一语戳破,赶紧看了看前后左右,低声道:“你这机灵鬼,别声张,等会儿再跟你细说。” 蒙庆云见他警惕的样子,莫名觉得像怕人动奶酪的老鼠,不由暗笑。 徐氏早早地就为蒙津准备好了客院,父女一行人到了院门口,只见张阿大如铁塔一般,杵在门外。 方才在福康堂里人太多了,蒙津并没有特意为他介绍,这时候便让他过来认一认蒙庆云。 “阿大,来见过元娘,这是你小主人。” 张阿大便又要跪下磕头。 蒙庆云赶紧阻止:“不用不用!” 张阿大膝盖都已经弯了,硬生生又站直回来。 蒙庆云道:“以后可别动不动就跪了,哪家也不兴这个。还得多谢你救了父亲的性命,以后就好好在咱们家生活吧。” 张阿大瓮声瓮气道:“是。” 大家这才进了院子,正厅落座。 等婢女们上好茶水,蒙津便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这才跟蒙庆云仔细说起来。 “春闱舞弊一案,原系鲁王府一手主导,为的就是剪除秦王府党羽,本次联名弹劾的奏章上所说的第四条罪名,栽赃污蔑,构陷忠良,指的就是这个案子。虽然鲁王府是主谋,但官家也有意借此机会打压秦王府,所以秦王府不敢为涉案官员出头,只能弃车保帅。你大伯父成了弃子,不得已只能求助于鲁王府。” 蒙庆云道:“所以大娘子才跟永康侯府联手,要把我秘密送入鲁王府为侍妾。想来,就是为了把我作为人质,巩固跟大伯父之间的关系。” 蒙津道:“操弄人心者,必然对人心也充满了警惕和防备。有你作为人质,一来两家成了姻亲,关系更上一层;二来你当时的热孝之身,对双方既是一个把柄,同时也是一个约束;三来,鲁王府不肯做赔钱买卖,终究还是盯上了你母亲留下的丰厚财富。” “好在,吾儿聪慧,及时勘破对方的阴谋,又顺利脱身。否则,你落入他们手中,为父投鼠忌器,只怕也得受对方的要挟。” 蒙庆云暗道侥幸,若是她真的被送进了鲁王府,父亲搜集了罪证也不敢交上去,鲁王府的形势说不定跟现在天差地别。 “虽然鲁王府以你为质的计划未能成功,但并不影响大局,一番运作之下,你大伯父无罪开释,终究还是转投到了鲁王府门下。” “然而,鲁王府犯下众多罪行,尤其煽动民乱屠杀官员之举,犯了大忌。地方官员乃君王意志之延续,鲁王府操纵流民私自杀害无罪官员,不仅无视律法纲纪,更触犯了为君者的大忌。所以,鲁王府非倒台不可。”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鲁王府一系的官员拥趸,必将遭到株连清算。你大伯父虽有可恶之处,但他不只有他一个人,更有背后的整个家族。即便不是为了他个人,为了整个雅溪蒙氏,我也必须将他跟鲁王府切割开来。” 蒙庆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所以大伯父以发起人的身份,联名弹劾鲁王府,这样才能让自己脱身。” 蒙津道:“其实官家对于朝堂之上官员的立场,都心中有数,这也是默许你大伯父将功折罪。” 蒙庆云点头,想了想又说道:“只是这样一来,大伯父的名声应该就不大好听了吧?为了自身的利益,先是背叛原主投靠他人,然后又弹劾东主为自己脱罪,大家会不会指责他反复无常、背信弃义?” “哼!”蒙津冷笑起来,“他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还敢奢望保住名声?做错了事,哪有不付出代价的!你大伯母对你做的那些丑事,他难道会不知情?要不是我在官家面前求情,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还未必能落在他头上哩!” 蒙庆云看着他嫌弃的脸,眨了眨眼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记起来了,此前父女通信往来时,关于鲁王府联合永康侯府、卢氏妄图将她秘密送入鲁王府做妾一事,蒙津在信中就写过“必有报偿”四个字。现在结合他对鲁王府、对大伯父所做的事情,再看看他这会儿的语气神态。 这个父亲,真的很记仇! 总之这个事实,让她觉得既有趣又愉悦。 接下来,蒙津洗漱更衣,去了一身的风尘。然后跟蒙庆云又说了些家常话,问了她在白家这边的起居生活,是否受了委屈;又问雅溪那边,可有音讯往来。 说起来,卢氏对蒙庆云的确是不上心,她来到歙县这么久了,连一封问候关心的信都没有。至于那个傲娇的祖母老夫人,算了,不提也罢。 蒙津听了,果然把不爽都写在了脸上。 蒙庆云都有点好奇,如此喜怒形于色,这父亲怎么还能在官场上做到游刃有余呢。 到了中午,果然徐氏整治了一顿丰盛的家宴,一家子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席间,便问起蒙津后续的打算。 蒙津道:“我原是辞了官的,官家交付之重托也已完成,自然该回雅溪老宅去。一来,多年离家,未曾在家母跟前尽孝,理应多多陪伴孝敬;二来,嘉惠过世,我连奔丧也未能做到,实在羞愧,所以打算在她墓前结庐而居,替她守墓一年。” 此话一出,大家都震惊了。 100、七夕女儿节(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如今的世情,不比商周时期,除子女为父母守孝仍旧依照古法之外,其余服丧守孝皆有所通融。 但这世上的人情风俗,对男女要求就是不公平的。 丈夫过世,妻子为其服丧三年守节终身的,处处可见。但妻子过世,丈夫为其服丧三月,三年内不谈续弦,便足以让人说一句情深义重了。 蒙津说要替白氏守墓一年,这确实有点特立独行了。 白老夫人头一个红了眼眶。 “贤婿,你对嘉惠的深情,我一直都知道。嘉惠虽福薄,但有夫如此,也足以安慰了。然而守墓一事,恐怕要遭人非议,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白荣诚也道:“是啊,虽说嘉惠过世时,妹夫未能回来奔丧,的确遗憾。但你当时正处生死存亡的危机,也是情有可原。你终归是要起复做官的,守墓一年实在不必。” 蒙庆云也很震惊,这父亲的思想行为,还真是次次都出人意料。 大家都劝,蒙津却摆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说。” 他能在官场上纵横往来,又能在沂州糜烂混乱的局面全身而退,性格里自然有强势的一面。大家劝不动,也就只能由着他。 白老夫人握着他的手,抹泪道:“好女婿,你岳父看人最准,当初一眼就相中了你。你待嘉惠的情义,我这心里,实在感激……” 老太太抽着鼻子,哭得颤颤巍巍的,徐氏、柳氏等又赶快安慰她。 白荣诚对蒙津道:“既如此,我也不多劝你。你打算何时回雅溪?” 蒙津道:“总归要等元娘的伤养好了,能照常行走了,再启程。” 蒙庆云的伤已经养了两个月左右了,现在已经能下地做康复性训练,估摸着最多再有一个月的事件,肯定能恢复如初了。 还能有这么长时间的相聚,爱热闹的白荣信便笑道:“难得妹夫能在家里待这么久,我们徽州人杰地灵,多的是好山好水好地方,不如好好计划一下,去哪里游玩。” 于是,大家又高兴起来,热烈地讨论着游玩计划。 蒙庆云故作不乐道:“这不是成心眼馋我嘛,我这样子,能去哪里?” 大家愣了一下,哄堂大笑。 蒙津笑道:“说的是,我在莱州两年多,如今好容易有时间,也该陪陪孩子,其他的倒不着急。” 那就日后再说,先顾眼前欢喜。 蒙津既已在歙县现身,生还的消息自然再也隐瞒不住。很快,歙县人都知道白家的姻亲,那位传说在沂州流民作乱时遇难的蒙知州,大难不死,平安归来了。 少不了有人到蒙家来道喜。 歙县的官员士绅富商名宿,都有来邀请蒙津赴宴的。 人人都知道,鲁王府的倒台是出自蒙侍郎之手。 这位蒙知州就是蒙侍郎的亲弟弟。 雅溪蒙氏本来就是江南望族之一,士林中素有威望,兄弟俩看着都是官运亨通的人,怎么能不结交一番呢。 大家都是读书做官的人,论起来总能攀扯上一些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同学的同学、同年的同年、同僚的同僚之类的交情,所以一切宴会游乐,都师出有名。 结果,蒙津真正在家陪女儿的时间,掰着指头数,也不过几日罢了。 立秋之后,下了几场阵雨,暑气略略减退一点。 到了六月廿六,出了伏,人们才像濒临干涸的鱼一样,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气温不再酷热,日子就好过多了。 眼看着蒙庆云脚伤恢复良好,已经能正常行走了,再过些日子,跑跑跳跳也不成问题。他便打算着启程回雅溪。 白秀清舍不得蒙庆云,极力恳求能不能过了七夕节再走。 七夕节又称女儿节。白秀宁已经是订了婚的人,恐怕这也是唯一一次姐妹三人可以一起过女儿节的机会了。 长辈们这么一想,便也都同意了。 于是,定下了时间,七夕节一过,蒙津和蒙庆云便动身回雅溪。 女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过节的事情,徐氏、柳氏、翟氏等人则开始准备回程的土仪。 七夕节,又称女儿节、乞巧节。 虽然人老爱写一些牛郎织女、两情相悦、鹊桥仙路之类的诗词,但七夕其实是女孩子们的节日。这一天,年轻女郎们(尤其是未嫁女),要设香案供品、拜祭七姐,祈求心灵手巧、家人平安、婚姻幸福。 南方各地还有在这一日晒书、晒衣的风俗,原来只是个风俗,后来就变成了读书人家炫耀自己藏书多、富贵人家炫耀自己华服多的攀比活动。 白家一心盼着白馥礼考个功名出来,所以七夕这天也巴巴儿地叫他晒书。 结果白家不愧是经商人家,没读书基因,搜遍了整个白家花园,才几十本书,连白馥礼夫妇居住的鹿鸣院半个院子都晒不满。 白馥礼羞愧地都不好意思在家待,干脆拉着弟弟白馥俭出门见朋友去了。 至于女孩子们,大早上便到处找凤仙花。 这原是雅溪风俗,七夕节这天,年轻女郎们取凤仙花瓣和明矾放入碗中捣碎成糊状,取少量覆于指甲盖,用桑叶包裹,以棉线包扎。翌日拆开,指甲便成鲜艳的红色。 蒙庆云“失智”,并不知道这个习俗,是浅草说起来,白秀清觉得有趣,怂恿大家一起来玩。 于是大家散落在花园各处,人手一只小篮子,将红色、白色的凤仙花整朵摘下。大家一边玩,一边打闹,清脆的笑声撒遍整个白家花园。 白老太太则带着徐氏、柳氏、翟氏,在大厨房亲手给姑娘们做巧果。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做巧果的模子,也是热火朝天、欢声笑语的。 白老太太就跟徐氏感叹:“家里还是人多才热闹。” 到了晚上,用过晚饭之后,徐氏就在后花园幽静处,给她们设了香案,除香烛之外,摆上茶酒、瓜果、鲜花、巧果、酥糖等供品。 蒙庆云、白秀宁、白秀清带着各自的婢女,加上旁边递水伺候、打扇子的小丫头,以及看护她们安全的婆子们,满满当当二十多号人。 大家刚祭拜了七姐,祷告了各自的心愿,便一面喝酒观星,一面拿出准备好的杵臼,开始捣凤仙花。 哆哆哆,哆哆哆,此起彼伏,一片捣臼声。 101、墙里秋千墙外道(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婢女们将凤仙花和明矾捣成糊状,仔细地覆盖在姑娘们修剪漂亮的指甲上,用桑叶包好,再用棉线缠住。 蒙庆云、白秀宁、白秀清三个人,都举着两只手,十个手指头包裹得像小棒槌一样,彼此相视,都觉得滑稽有趣,哈哈哈笑做一团。 这包扎上之后,就得到明天早上才能拆开了。 白秀清懊恼道:“这下好了,连吃饭喝水都得靠人伺候了。” 小鹅拿了一个巧果塞在她嘴里,撇嘴道:“姑娘什么时候不需要人伺候过?” 白秀清满嘴鼓鼓囊囊,费力地嚼着巧果,一说话就会喷渣子,只能张大眼睛瞪她。 旁边有一架秋千,蒙庆云便坐上去,叫紫荆推着她。一面晃悠,一面抬头,惊喜地指着夜空:“看!银河!” 大家纷纷抬头看去,果然见深邃的夜空中一条泛着银光的星带,于是便开始寻找,哪一颗是牵牛星,哪一颗是织女星。 这时,外头一阵阵年轻男子打闹欢笑的声音,隔着院墙传了进来。 “幸亏跑得快吧,不然咱哥几个只怕要被那泼辣娘子拉进去做个便宜女婿……” “还不是怪七郎,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 “我倒觉着,她是看上了二郎这孔武有力的身材。” “哈哈哈哈……” 年轻郎君们带着一点颜色的玩笑话,让院中的女孩子们进入了一个诡异的安静闭嘴时刻。 大家大眼瞪小眼,然后—— 扑哧! 也不知是谁先笑的,一时间,纷纷都笑起来。 白秀清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道:“咱们搬个梯子,爬墙头上看看。” 大约是节日气氛的影响,又或者是此前几杯果酒后劲发作,连一贯庄重矜持的白秀清都没有阻止,其余人更是蠢蠢欲动。于是婆子们真的去搬梯子了。 这园子离真正的外头还隔着一条夹道和两层墙皮,白秀清便一手一个拉着蒙庆云和白秀宁,一路小跑出了花园,穿过夹道,到了最外层的墙头下。 婢女们也呼呼啦啦地跟着,仿佛聚众迁徙的燕雀。 等婆子们搬了两具梯子过来,搭在墙头上,白秀清和蒙庆云便在大家的保护下,把裙摆掖进腰带,露着两条裤腿,踩着梯子爬到了墙头上。 白家的外墙高,两人爬到最高处,也就只能露出个脑袋,还得努力伸长了脖子才能看到外头的景象。 下头的婢女们看着她们,仿佛两只鹅,不由都捂嘴偷笑。 今天本来就是女孩子任性玩耍的节日,婆子们也不劝阻,都乐呵呵地看着。 结果,白秀清就惊喜了——外头居然是李小七和姜二郎。 “七郎!七郎!” 她毫不顾忌地叫起来,引得一群年轻男人纷纷朝墙头上看来。 大概有十来位年轻郎君,看衣着打扮非富即贵,又都带着小厮随从,也是拉拉杂杂一大群人。 因着今天是女儿节,家里有姐妹的都呼朋引伴地过节,男孩子们没人管,干脆也叫了朋友,在外头聚会宴饮。 这一群人便是歙县最富贵的衙内公子们了,今晚有人做东在酒楼设宴,请了李小七和姜二郎,大家喝了一场。 年轻男人嘛,血气方刚的,聚会只喝一场怎么够呢。于是大家又约好,到练江上包一艘画舫,续摊下半场。 趁着夜色好,路又不远,郎君们也不坐车也不骑马,就这么一路月下散步过去,正好就经过白家花园外头。 听到叫声,大家抬头一看,竟是两位美貌靓丽的年轻女郎,顿时都高兴起来,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小娘子可是在叫我?” “别上赶子哈,明明是在叫我。” “姑娘好生眼熟,莫非曾在哪里见过?” “许是梦里?” “对对对,春梦无痕,姑娘怎么狠心就去了,快!咱们一起回梦里去……” 这就有点喝多了说胡话了。 婆子们听着不像话,正准备叫两位姑娘下来。 “十一郎喝多了,快坐下醒醒酒。” 只见姜二郎,薅住那说话过头的男子的脖领子,往怀里一带,然后又往外一送,抓着他的腰带,像转陀螺似的,把他按在了路边的一个石阶上。 男子被他这么一转悠,酒意上涌,满脑子晕乎,就地摊在那石阶上,人事不省。 白秀清和蒙庆云就趴在墙头上跟他们对话。 “你们要做什么去?” 李小七仰着头,笑道:“去练江。” 他原本就俊美无双,朦胧中脸颊似乎并无疤痕,面如白玉。 此时喝了点酒,微醺,两个脸颊泛着红润的色泽,酒意将他的双眸染得比平时更为湿润明亮。 微微开启的双唇如沾了露水的花瓣一般柔嫩,偏偏神态又有一丝娇憨迟钝。 这种可怜可爱的小模样,真叫人又爱又疼。 白秀清已经看痴了,身子轻飘飘地,如坠云里雾里。 但有的人,比如蒙庆云这种恶女,只会想扑上去夹住这男孩子的脸蛋,使劲蹂躏到哭。 噫——好变态! 蒙庆云一个激灵,摇头甩掉脑海中这个邪恶的想法。 “喂!”她伸手指着旁边那些郎君:“你们赶快把这个祸国殃民的拉走,我家姑娘已经被他迷成傻子了。” 她用眼神示意身边的白秀清。 这个弱爆的妮子,眼神都直了。 郎君们都哄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月色令人沉醉,理智被美酒软化,年轻男女身体里对异性的天然向往,都被悄然唤醒,在彼此触角般的试探中,交换着愉悦又克制的情愫。 白秀清恼羞成怒,装模作样地要打蒙庆云,却忘记了脚下并非平地,身体顿时一阵摇晃。 “啊!!!” 底下的婢女婆子们都惊叫起来。 白秀清挥舞手臂,无意中还抓住了蒙庆云的衣袖,带得她也惊慌地叫起来。 两个女郎都消失在墙头后,墙内一片兵荒马乱。 停下笑声的郎君们,互相对视一眼,慌乱地扑到墙角下。 “怎么样?” “摔着了吗?” “可有受伤?” 墙内从惊慌到安静,墙外的郎君们也安静下来,把耳朵贴在墙壁上,试图听出点什么。 终于,墙内一个声音道:“没事!” 嗨…… 大家这才放下心头大石,表情恢复了轻松,然后也终于想起了原来的目标。 “走走走!去练江!” “快把十一郎叫醒。” “走了走了。” 蒙庆云爬上梯子,重新趴到墙头,却只看到了年轻郎君们勾肩搭背、招摇过市的背影。 只有一个人,背着手站在墙下,月光如水,照在他身上,恍如遗世孤立的一株青松。 姜二郎绽开一朵笑容。 “我要走了。” 蒙庆云:“嗯?” “就这几天,我跟曙儿要启程回汴京了。” 蒙庆云道:“巧了,我也要跟父亲回雅溪了。” 姜二郎笑道:“你若去汴京,只管找我,别忘了,我还欠你一个大人情。” 蒙庆云也笑:“好呀,你若去雅溪,也可找我……我们蒙家。” 姜二郎点点头。 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 一种别样的情愫,在月光下流动。 姜二郎突然潇洒地一挥手。 “有缘再见。” 然后便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追赶已经走远了的同伴。 102、姜二郎的身份(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七月初九,忌破土、动土,宜出行、搬家。 渔梁码头上,蒙津正在劝白荣诚、白荣信不必再送。 徐氏、翟氏、白秀宁、白秀清,在跟蒙庆云拥抱道别。 白秀清最为不舍,环保着她,怏怏不乐道:“你这一走,又没人陪我玩了。” 蒙庆云就笑:“你可以给我写信嘛,若真的憋闷,就来雅溪玩。” 白秀清卑微地瞥了一眼徐氏,道:“父亲和大伯母说,我这几年只知道玩,大姑娘家啥也不懂,以后就没人要了,从此以后要拘着我安静做女红、学持家,不许再到外面乱跑乱逛了。” 还不是七夕那天晚上闹得太厉害,被徐氏他们知道了,给狠狠训了一顿。 大人们的想法,自然都是白秀清这个祸头子撺掇的,哪有趴墙头看男人的,实在不像话。 所以徐氏跟白荣信商量了,要好好磨一磨白秀清,不然以后都不好找婆家了。 这个吧,蒙庆云也帮不了她,她也一样被训了,可不敢出头。 好容易大家话别。 蒙庆云最后对白荣信道:“舅舅赚了银子,可别忘了我那一份啊。” 她说的是市舶司的事儿,白家拿了大半的出海公凭,远洋贸易的利润是非常非常高的,蒙庆云参了股,自然要分红。 白荣信笑道:“忘不了,你就放心吧。” 他俯身过去,耳语道:“舅舅给你备一份全天下最豪阔的嫁妆。” 蒙庆云便嘿嘿地笑。 甥舅两个仿佛偷到油的老鼠。 “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雅溪歙县也不过半天水路的距离,有的是机会相见。大家就此别过,彼此珍重。” 蒙津和蒙庆云上了船,挥别亲戚们。 随着船身缓缓离开码头,岸上的人影也越来越远。 蒙庆云在船舱里伸了个懒腰:“哎呀~终于要回家了。” 蒙津则摩拳擦掌:“放心,这回有爹爹在,你大伯母再不敢欺负你了。看我怎么跟她算旧账。” 蒙庆云便捂嘴笑。 不说侵吞二房家产的事情,就是单一件密谋把她送给鲁王府做侍妾的事,记仇的父亲,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她扭头看窗外的风景,见同行不远的一艘船,也开着船舱的窗户,看里头的身影,依稀好像是姜二郎兄弟。 “咦?他们也是今天走……” 蒙津回过头来:“谁?” 蒙庆云便指了指那条船:“一个朋友。” 蒙津顺势往过去,然后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 “你怎么认识他?” “嗯?”蒙庆云听出一点意思,“爹爹也认得他?啊对了,他是汴京人,爹爹在京中做过官,想必知道他?” 姜二郎这种人,肯定不是寻常人家,必是贵族官宦家庭出身。蒙津曾在汴京做官三年,说不定真的认识。 果然蒙津道:“若没看错,应该是齐王殿下。” “?!?!” 蒙庆云吃惊地张大了眼睛。 蒙津看她这反应:“怎么,你不是说朋友嘛,竟不知道他的身份?” 蒙庆云讷讷道:“他只说自己姓姜,家中行二,是斗山街李家的亲戚。我们都叫他姜二郎……” 蒙津:“齐王原先有个兄长早逝了,他的确行二。说起来,齐王妃跟李家,好像是沾亲带故,说亲戚,大约也不是撒谎。” 蒙庆云无语望天,怪不得敢夸口天下十件事里七八件都是能办到的,原来竟是天潢贵胄。 蒙津问:“只是他来歙县做什么?” “说是来替他弟弟寻访名医。” 蒙津点头:“倒也有理。齐王府三郎生来口吃,遍请名医都未有起色。齐王殿下倒是个好兄长。” 那孩子虽然口吃没治好,但现在却成话痨了——蒙庆云没提自己给曙儿出主意,变相“治好”他口吃的事。 望着那渐渐与他们拉开距离的船,她心情有点微妙,有点像受了欺骗的憋屈感,又有点像知道好朋友真实身份的惊喜感。齐王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么?还装神弄鬼的,切。 雅溪蒙宅,慎雍堂。 哐铛! 一个官窑白瓷的茶盏摔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连杯茶也泡不好,要你何用,滚下去!” 新来的小婢女捂着脸,跑出屋子。 卢氏烦躁地扯开衣领,把手里的扇子摇得猎猎作响,却吹不走心头的无名火。 罗妈妈看一眼侍墨,侍墨却瞥开眼,一副“我要算账,很忙勿cue”的工作狂模样。罗妈妈暗骂一声滑头,只得自己凑上去,替卢氏泻火。 “大娘子何必为一个丫头生气,不好用换一个就是了。” 卢氏啐她一口:“我是为了丫头生气吗?” “是是是……”罗妈妈心想,一个丫头当然不至于,你是为了二官人起死回生而恼火嘛。 卢氏越想越恨:“二房那一家子,真真是我的克星!白氏活着的时候,什么也不用干,就知道过自己的小日子,公中这些苦活累活,全扔我一个人头上!” “好不容易她死了,那小妮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竟敢联合外人来坑我一道!” “还有那个蒙津!既然没死,为什么一直不露面,鬼鬼祟祟玩的什么花样?” “他搜来的罪证,居然让我们大官人去举报弹劾!现在可好,到处都在冷嘲热讽,说大官人是背信弃义、反复无常的小人!我连个门都不敢出!” 卢氏越说越气,心也疼肝也疼,眼眶都红了。 “我花了多少银子,才攀上了鲁王府。这才几天的功夫,就叫那杀千刀的给告倒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这是造的什么孽,怎么这么命苦啊呜呜呜……” 她捂着脸就哭了起来。 罗妈妈也被她说的一腔哀怨。可不是呢,大官人先是跟秦王府闹掰了,刚投靠的鲁王府又倒台了,还是大官人亲自告发的,闹得里外不是人。 她扁着嘴抱怨道:“怨不得大娘子生气,外头传的可难听了,还有说大官人‘三姓家奴’的呢……” “住嘴!” 卢氏大喝一声,罗妈妈吓了一跳,把嘴闭得紧紧的。 卢氏满脸狰狞:“他们父女俩就快回来了。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忍气吞声!他既然不仁不义,就不要怪我不念兄弟亲情。” 她用手狠狠地揪着桌布的穗子,那穗子都给揪得支离破碎了。 罗妈妈缩着脑袋一声不吭,她可不想跟那穗子一个下场。 103、一摊血(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雅溪码头渐渐在望了。 蒙津和蒙庆云还在船舱里聊天,浅草、紫荆、绣儿等人早就收拾起了东西。 等船靠到岸边,下人们便开始往下搬行李。 蒙津出了船舱,站在甲板上,一面望着江面舒展身体,一面随口问:“来接人的是谁?” 下人低着头,讷讷道:“没,没人来……” 嗯? 蒙津回过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下人苦着脸:“大娘子没派人来。” 蒙津愣了一会儿,气得都乐了。这个妇人,还是读书人家出身呢,行事作风如此小家子气。 这时,只见码头上一行人赶着两辆马车和几辆大车,匆匆地来了,车上都打着蒙家的标志。 一个中年男子踩着踏板上了船,到蒙津跟前见礼。 “见过二官人。” 蒙津看看他脸,认得是家里的一个管事,冷着脸道:“哟,这是来晚了?” 管事弓着身子,道:“二官人恕罪。小人原以为大娘子安排了人来接二官人和元娘,谁晓得……绿烟和崔妈妈来提醒了,小人才知情,临时套了车、带了人赶来。” 蒙津这才面色稍缓:“你还算忠心。” 管事便微微松了口气。 同时暗骂那帮人没见识,大娘子再能耐不过是个妇人,二官人都回来了,还能由着她作天作地?况且大娘子是主人,二官人就算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咱们可都是下人,他还不敢发作下人吗? 神仙打架,凡人凑什么热闹,等着吧,看二官人怎么收拾你们。 这管事自觉选对了立场,在蒙津面前便格外殷勤,麻利地叫人来搬行李,又服侍蒙津、蒙庆云下船登车,跑前跑后,累得满头大汗。 好容易一切安排妥当,请示了蒙津,抹了脑门上的汗水,吆喝一声“出发”。 蒙津坐的马车是打头第一辆,码头上的人纷纷让路,看着行进的这一排车队,都对蒙家二官人的平安归来议论纷纷。 “原来二官人真的没死。” “你才知道?不是早几天就传遍了么?” “那不是没见着人嘛……” “这是好人好报啊,我就说蒙家不至于这么倒霉。” “那可不,二官人能平安归来,真是大好事。” 蒙津在车里听到外头百姓的议论,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看来咱在家乡人的心目中,形象还是不错的。 正有些小得意,突然前头车夫一声尖叫,紧跟着一声马儿的哀鸣,蒙津只觉屁股底下一震,然后整个身体往前栽倒,彭一声撞在车壁上,脑袋磕到了,痛的他两眼冒金星。 外头的管事惊慌地挥着手臂大叫:“停车!停车!” 后面一排车子都停了下来。 他撅着屁股爬进车厢,和车夫一起把蒙津连拉带拽地弄了出来。 蒙津捂着脑门,缓了缓神,才发现眼前骇人的一幕。 只见他乘坐的马车已经歪倒了,那拉车的马儿倒在路面上,身下一摊血迹正在蔓延。 车夫和管事都是满脸煞白。 周围百姓纷纷聚拢过来围观。 “老天爷!” “这,这是出什么事了?这马怎么了?” “好多血啊……” 后面马车上的蒙庆云也下来了,头上罩着轻纱帷帽,在婢女们的保护下,快速走过来。 “爹爹!” 蒙津抬手示意她先别说话,走到马头旁边蹲下去。 一直跟着他的铁塔一般的张阿大,立刻就过来,把那马头抱起来。他力气大,这么重的一匹马,竟没费什么力气似的。 只见一枚飞镖,深深地插入了马脖子,鲜血顺着伤口缓缓地流出来,沾湿了张阿大的衣袖。 蒙津满脸严肃,仔细地看了那飞镖插入的位置,判断着射来的方向,然后抬头望向路边的一座酒楼。 张阿大不等他发话,便放下马头,扒开人群,轰轰地冲进了那座酒楼。 只听那楼中一片兵荒马乱。 蒙津站起身,对管事道:“你叫个人,去县衙通报这件事,叫他们来处理。” 管事应了,赶忙安排人去。 蒙津又对车夫道:“给这车换一匹马。” 车夫点头,自去安排。 蒙津便朝那酒楼走去,蒙庆云也跟在身后。 父女俩进了酒楼,酒楼掌柜一脸惊慌地迎上来。 “二官人……” 蒙津抬手阻止,并不想听他说任何话,直奔二楼。 二楼靠街地某个雅间中,张阿大瞪大了眼睛,正在检查。 蒙津和蒙庆云进来,见桌上还有未收拾的酒菜,看碗筷数量,原先应该有两个人。 张阿大道:“官人,人已经跑了。” 蒙庆云吃惊地道:“爹爹,是有人故意射杀了我们的马?” 蒙津点点头,面罩寒霜。 浅草等婢女都吃惊地捂住了嘴。 楼下街面上,百姓们也围着马车指指点点。 “这是传说中的飞镖吗?” “听说江湖高手才会这个呢。” “真是可怕,好端端的杀了人家的马。” “是不是寻仇的呀?” “二官人是当官的,能有什么仇家?” “说不定是有人恨贪官污吏呢……” “闭嘴吧你!蒙家正经的名门望族,平时修桥铺路、施粥舍药,都是大善人。再说了,二官人又不是在咱们雅溪做官,要寻仇也不会追到这里来吧?” 老百姓们天马行空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 酒楼的老板却正在拼命地跟蒙津撇清自己:“两个男的,一个年轻些的郎君,二十多岁的样子,另一个年长一些,只怕有三四十岁了。都高高大大,穿着普通的衣裳,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俩人都戴着帽子,看不清脸。要了这个雅间,点了酒菜,先付了钱,也不要人伺候……二官人,小人真的是不知情的!” 这时候,县衙的快班和壮班衙役都赶到了。 堂堂蒙家二官人,竟然被人当街射杀了驾车的马,这还了得!县衙一接到消息,立刻就派人来了。 衙役们分出一部分人手勘察现场,另一部分则进了酒楼,来拜见蒙津。 蒙津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衙役道:“二官人放心,这件事情我们一定会彻查。” 蒙津点头。 于是衙役们找了一个大车,将受伤濒死的马给抬上去,又叫了酒楼的老板和见过那两个男人的伙计,全部带回县衙去问话;剩下的人手,则开始搜索街面上是否有可疑人物。 这一切,都落在街对面另一座酒楼二楼的两个男人眼里。 一个是穿着青色衣裳的中年男人,面目普通,仍在人群中一点都不起眼。 另一个是穿着黑色袍子的青年郎君,身材颀长,容貌其实算得上英俊,只是眉毛低,显得眼睛比较深邃。 他看着街面上的乱象,眼神阴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104、他能拿我怎样(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三郎,该走了。” 中年男人低声提醒青年郎君。 这个被称之为三郎的郎君,却不说话,仍旧很恨地看着街面。 当看到蒙津和蒙庆云从酒楼里出来,他眼中的恨意愈发浓了,抓在窗棂上的手,用力之下青筋暴起。 “三郎!” 中年人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他袖子底下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正扣着一枚飞镖——跟蒙家马脖子上的飞镖,一模一样。 中年人沉声道:“我知道你恨他入骨,但此时此刻,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我们赶到这里,已经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若再不回去,赶不上王爷,就要暴露了!” 三郎回过头来,怒道:“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你让我放过他?!” 两天两夜不合眼地赶路,让他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中年人心中一痛,放缓了声音道:“忍一时之气,方能争未来。” 三郎怨恨地瞪着他,然后垂下眼皮:“哪里还有未来。这次去汴京,只怕以后就再也没有鲁王府了……” 中年人劝道:“王爷已存必死之心,他舍得一己之身,为的就是保全你们兄弟。你若此时犯糊涂,王爷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三郎低着头,牙关咬的嘎吱作响。 中年人就死死地盯着他。 终究,三郎还是放松了手指。 当郎一声,飞镖掉落在地。 中年人迅速地捡起来,藏进袖中,然后便拉着他撤离。 在离开窗口的一刻,三郎回头瞥了最后一眼。 街面上,蒙津已经登上了换上新马的马车,蒙庆云也正准备上自己的车,似乎是有所感应,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轻风微拂,撩动她帽子上的轻纱,美艳无双的容颜就在掀开的一瞬间,落入了三郎的眼中。 原来,当初那个从他手指缝中溜走的女郎,竟是如是绝色。 等到搜街的衙役们,搜到这座酒楼时,两个男人早已人去屋空,连半分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蒙津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经历了马儿被射杀的意外之后,剩下的路,波澜不兴,父女俩平平安安地回到了慎雍堂。 卢氏既然连接他们的人手都不愿意安排,更不用提来亲自迎接了。好在蒙家的下人,并不是全无眼色,不少人都恭敬地出来迎接。 蒙津和蒙庆云进了府,稍作收拾整理,先去了祠堂。 蒙津大难不死,自然要告慰先人。 父女俩进了蒙氏宗祠,给先祖们上香磕头,道了平安之后,这才动身往老夫人居住的乐寿堂而来。 一路上,下人们都摒弃敛身,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都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二官人满身的煞气。 这时候谁敢往枪口上撞,就等着凉凉吧。 但还是有人沉不住气,跑到东路院子里通风报信。罗妈妈听了之后,便有点心神不宁,进屋请示卢氏。 “大娘子,要不要还是过去看看……” 脑袋上勒着抹额,正在装病的卢氏,便有些暴躁起来。 “我为什么要去?我病了,头疼,不去!” 罗妈妈嗫嚅道:“二官人看着不大高兴,只怕要发飙……” 卢氏腾一下坐起来,把一个靠枕甩到地上。 “有本事让他来!我堂堂蒙氏长媳,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他能把我怎么样!” 说完硬气话,她恨恨地倒回榻上,扭着身子,把脸埋进了靠枕里。 罗妈妈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叹气。 蒙津和蒙庆云已经进了乐寿堂。 蒙挚及妻子王梓薇,蒙慧云,以及檀香,带着一院子的婢女婆子们,在院子里就行礼问安。 “恭迎叔父平安归来。” “恭迎二官人平安归来。” 众人异口同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真挚热情的笑容。 蒙津这才心情略略一松,先对蒙挚和蒙慧云道:“几年没见,都长大了。” 蒙挚、蒙慧云就乖巧地笑。 然后他又看着王梓薇明显隆起的小腹,道:“几个月了?” 王梓薇羞涩地看看蒙挚,蒙挚答道:“五个多月了。” 算算日子,这是白氏过世之前怀上的。蒙庆云去歙县之前,还没查出来呢。 蒙挚点头:“好好养着,这可是你们头一个孩子。” “是。”蒙挚和王梓薇都小心地应下。 檀香适时地笑道:“老夫人早就等着了,二官人快请进吧。” 老夫人果然早早就坐在正厅里,看衣裳头面,都是正经打扮过的。 蒙津和蒙庆云进了屋子,檀香指挥婢女,快速地放了两个蒲团在地上。父女俩边跪在蒲团上,冲老夫人磕头。 “母亲万安,儿子回来了。” “祖母万安,孙女回来了。” 老夫人激动得不得了,伸着手一叠声道:“快起来,快起来。” 蒙津便起身,上前两步握住了她伸来的手。 老夫人就这么抓着他,大哭道:“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呀!” 蒙津也是泪眼婆娑:“儿子不孝,让母亲担惊受怕了。” 老夫人拿拳头捶他:“你就是不孝!明明平安无事,为什么不早点来信!我才没了一个媳妇,要是再没一个儿子,真是活不成了!” 老夫人是真心的喜极而泣,毕竟蒙津是她亲儿子。 蒙津也很愧疚,他一去几年,还闹了这么一出死里逃生,又因为特殊缘故,隐瞒了这么长时间,家人肯定都很伤心。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蒙挚、王梓薇、蒙慧云、檀香等也陪着掉了眼泪。 哭声稍歇之后,蒙庆云才有机会说话。 “祖母的病看来好多了,能坐着说话了,真是可喜可贺。” 她去歙县之前,老夫人还不能说话,动不动就流口水,如今倒是能说话了,就是面部表情十分僵硬。 老夫人便指着檀香道:“幸亏有她,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比你那嫂子还强些。” 蒙津便向檀香投去赞许的目光。 檀香脸有点红红的,软声细语道:“老夫人素来康健,虽一时病了,但细细养着,慢慢地自然就康复了。只是比起从前还是稍有不如,还不能正常行走呢。” 蒙津安慰老夫人:“不着急,既然能养好,咱们慢慢来就是。” 老夫人点点头,让他们坐下说话。 蒙津、蒙庆云都坐了,蒙挚、王梓薇、蒙慧云也在对面坐了。 婢女们上了茶水点心。 檀香亲手端了一盏茶给蒙津,柔声道:“是二官人最爱喝的碧螺春。” 蒙津接过来,只嗯了一声。 檀香略有点失落,低头退回老夫人身边。 蒙庆云倒是觉得有点奇怪,看了她一眼。 老夫人道:“听说你们在路上,又出事了?” 蒙津道:“没什么,一点意外,拉车的马死了。” 老夫人吃惊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蒙津道:“县衙已经去查了,这都是外头的事情,我自有主张,母亲不必放在心上。” 然后他清了清喉咙,对蒙挚道:“你母亲呢?” 蒙庆云低头一笑——来了。 105、换个人管家(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从蒙津进蒙宅大门开始,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的低气压。 大娘子故意不派人去码头接他们,到了家又故意不来迎接,底下人都看出来,长房二房之间的嫌隙要摆到明面上来了,都把心提在了喉咙口。 此时蒙津终于提到了卢氏。 老夫人低垂着眼皮不做声。 蒙挚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母亲病了。” “哦?什么病?” “心口疼。” 蒙津一本正经道:“心乃五脏六腑之大主,心口疼可不是小病,请大夫了没有?” 蒙挚乖巧地答道:“母亲说这是老毛病,不必请大夫,她闭门歇息几日就好了。” 蒙津把脸一板,喝道:“糊涂!” 也不知道是说不用请大夫的大娘子糊涂,还是信了这个说辞的蒙挚糊涂。 总之,蒙挚低着头不敢做声了。 蒙慧云看一眼哥哥,暗暗有些埋怨,忍不住要替母亲撑腰,开口道:“母亲这是积年的旧疾,家里惯用的赵大夫给配了药,一直都吃着的。只不过最近烦心事多,所以才犯了病。” 蒙庆云便瞥了她一眼。 这小妮子说话还学会夹枪带棒了。 蒙津没把小姑娘拙劣的演技放在心上,也不值得计较,老神在在地端着茶盏,说道:“这么说,大娘子得卧床养病了?” 蒙慧云道:“是,大夫说,母亲这个病,就是得静养,尤其不能动气。所以,今日才没有来迎接叔父,还请叔父谅解。” 蒙津便笑起来,道:“既然如此,就请你母亲好好静养吧。” 他转而对老夫人道:“大娘子要静养,但咱们这一大家子,中馈不可乏人,不如叫大娘子把对牌钥匙先交出来,找个人顶替一阵子,也免得让这些俗务打扰了大娘子养病。” 蒙挚和蒙慧云顿时一惊。 尤其蒙慧云,终于有了危机感,立刻给自己的婢女打眼色。好在婢女也算机灵,悄悄地溜出去,给卢氏报信去了。 蒙津和蒙庆云都把她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并不点破。 老夫人对蒙津的提议很是意外,下意识地先拒绝:“有这个必要吗?” 蒙津道:“母亲不是说,你的病全靠檀香照料,想必是大娘子忙于家中事务,分身乏术,才没能在您跟前侍奉尽孝。如今她又病了,自然更照顾不过来了。若是还让她管家,一来耽搁了她的病情,二来也恐怕家中秩序乱套。我看还是换个人管一阵的好。” 老夫人是个安于现状的,潜意识不太喜欢改变,还想再说点什么。 蒙津却悠悠来了一句:“听说,兄长前次的春闱案,都动用到母亲的体己了?” 提起这事,老夫人就恨。上次卢氏逼着檀香,从她私库体己里拿走五万两银子,当时她还口不能言,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蒙津道:“长房并不是没有产业,怎么还需要跟母亲借钱?平日里,难道没有积蓄么?” 老夫人撇嘴:“她说,长房产业少,你兄长在京中开销大,全由家里送钱供应,以至于平日里长房日子都紧巴巴的。还说公中也是寅吃卯粮,生计艰难呢。上回你那小舅子来,还替你们二房讨了一会公道,原来这些年你嫂子跟你媳妇又是借东西又是借银子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当的家,倒是越当越穷了。” 蒙津道:“嫂嫂原是读书人家出身,不擅长理财,也是可以理解的。” 老夫人却越想越嫌弃,加上心疼自己那五万两银子,态度发生了变化:“你说得对,她既然当不好这个家,那就换个人吧。” 蒙慧云快急死了,忍不住插话:“我母亲是家中长媳,除了她,谁还有资格做当家主母!” 蒙津便道:“没人要剥夺她当家主母的头衔,她不是病了吗,找个人替她管一阵子家,等她病好了,自然还是她当家。” 蒙慧云才不信他的鬼话,二房今日摆明了要夺掉母亲的管家之权,拿走了还能好心地送回来?糊弄三岁小孩呢! 可惜没人把她当回事,蒙津已经跟老夫人商量起来了:“要不,还是劳烦母亲操持一段时间?” 老夫人就不高兴:“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还想累着我?” “是是,是儿子思虑不周。”蒙津装模作样,思索了一番,道,“要不从管事当中指一个忠心能干的?” 老夫人更不高兴了:“哪有叫下人当家的道理,说出去外头还以为咱们蒙家没人了,笑也笑死。” “哎呀,这可就难办了,这人选一时还真不好找呢……”蒙津拖长了声音,十分为难的样子。 蒙慧云急的一直拉扯蒙挚的袖子:“哥哥你说句话呀!” 蒙挚虽然害怕蒙津,但这关系到母亲的权益,还是要争取的,便鼓起勇气道:“要不,让王氏历练一下……” 话音未来,蒙津一句话就给他噎回来了。 “有没有脑子!你媳妇都这么大肚子了!” 蒙挚立刻怂了。 王梓薇和蒙慧云都暗自嫌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蒙津扫视了一圈,终于说道:“要不这样吧,我提一个人……” 他还没说出名字,卢氏扶着罗妈妈的手,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 “二叔好大的威风,一进门就要夺走我的管家之权!不知我犯了什么错,叫二叔对我如此嫌弃?” 她发髻蓬松,衣裳也是家常旧衣,显然是一接到消息,就匆匆忙忙赶来了,也不知道路上跑得有多快,连耳朵上的耳环都少了一只。 进了门,一眼便盯住了蒙津,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她是真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狠辣,回来第一天就出大招,要卸掉她的管家之权。 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她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什么也顾不得,心急火燎地就赶来挽回局面。 面对卢氏的怒火,蒙津稳坐钓鱼台。 “咦!嫂嫂不是病了,在卧床静养么?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卢氏哼了一声,扶着罗妈妈的手往里走,到最前面的首把玫瑰椅上坐了,喘了一口气,冷笑道:“听说二叔要找人代替我管家,我倒想听听,是谁这么有本事,能接得了我的对牌和钥匙。” 106、来吧,撕逼吧(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卢氏一来,蒙挚、王梓薇和蒙慧云,一下子都有了主心骨,腰背都挺直了。 蒙津便淡淡笑道:“大娘子中气十足,看来病得并不重。” 卢氏冷笑:“我病得不重,二叔尚且要剥夺了我的管家之权;我若是病得重了,岂非要任人鱼肉。” 蒙津抿嘴摇头:“这话说反了。任人鱼肉的哪里是你大娘子,明明是我这孤苦无依的元娘。” 他转过头怜爱地看了蒙庆云一眼。 蒙庆云不是很想配合他做小可怜的样子,只能低下头去,做鹌鹑状。 卢氏气道:“她有你这个父亲做靠山,还有豪富的舅舅撑腰,比我这个大娘子还要威风呢!” 蒙津笑了笑,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神态悠闲地道:“口舌之争没什么意思。我只想问大娘子一件事,当初是怎么跟永康侯府勾结,密谋将我的元娘送入鲁王府的?” 卢氏大吃一惊。 这,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怎么突然又扯到这件事了? 她忌惮地左右看了看,老夫人、蒙挚、王梓薇、蒙慧云等人,都是一脸茫然。 “二叔在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卢氏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已经飞快地开始盘算,一瞬间想了一百种方法来应对。 但蒙津的反应,却再次超出了她的预计。 “好,大娘子既然听不懂,那咱们换一个话题。” 蒙津轻轻揭过第一件事,道:“听说大娘子在外头放印子钱,不知可收手没有?” 卢氏再次大惊,差点跳起来。 “二叔慎言!这可是犯法的事情,我……我怎么会做!” 蒙津道:“是吗?这种事情可保密不了,叫人出去一查就能查出来。” 卢氏咬着牙,不想承认。 老夫人质疑地盯了过来:“不是叫你收手了吗?怎么,难道你还在做?” 卢氏立刻叫屈:“我早说了,那是永康侯夫人的挑子,我不过跟着放了一两回的钱,想贴补家用罢了。母亲上次提醒过之后,我便已经收手不做了。” 她哀怨地瞪着蒙津:“也不知道二叔听了哪里的谣言,这样来质问家里人。” 蒙津淡淡一笑,道:“哦?原来大娘子已然及时悔悟了。那这一件,也暂且揭过。咱们继续说下一件。” 卢氏心头狂跳,他每次提一件要命的事,却又不追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蒙津没给她喘息的机会,道:“如今兄长在京中,应该也不需要家里供应那么多银钱了。敢问大娘子,欠我们二房的东西和银子,什么时候能归还?” 卢氏瞪起眼睛:“什么东西?什么银子?” 一直没吭声,做乖巧小女儿状的蒙庆云,终于说话了。 “大娘子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签的欠条,难道又抛到脑后去了?” 她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在空中摇了摇。 卢氏顿时变色。 蒙挚、王梓薇和蒙慧云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质问给弄懵了。 蒙慧云道:“母亲,这、这都是怎么回事?” 卢氏按捺住心头的恐慌,对他们三人道:“你们先出去,我跟你们叔父要商量事情。” 三人看了看对面的蒙津。 蒙津并不反对,只顾低头喝茶。 王梓薇先扶着自己的后腰站了起来,转头见丈夫还在发愣,低声道:“还不走?” 蒙挚如梦初醒,这才站起来。 蒙慧云心有不甘,但卢氏再次拿眼神瞪她,只好也站起来,不情不愿地跟在兄嫂后头出去了。 老夫人预感到后面的局面不好,也“哎哟”了一声,扶着额头道:“我这身子,经不得久坐。檀香,快带我进屋躺躺。” “哎。” 檀香赶忙指了一个健壮的婆子,背起老夫人,转到卧室去了。 剩下的婢女仆妇,也都很有眼色,走的走,溜的溜。 最终,正厅里只剩下蒙津、蒙庆云、卢氏,以及双方各自的忠仆,浅草、紫荆、罗妈妈,至于绣儿、侍墨等人,也都退出到院子里。 撕逼不在于人多,而在于气势。 卢氏也不讲究脸面了,直接喝道:“二叔这样苦苦相逼,到底什么意思?” 蒙津把手上的茶盏往桌上一扔,铛啷啷洒了一桌茶水。 “这话该我问大娘子,你这样兴风作浪,到底什么意思?” “我兴风作浪?”卢氏气极反笑,“我做的事,哪一件不是为了这个家?” 蒙津冷笑:“哦?我竟不知,大娘子有如此苦心。” 卢氏道:“二叔不当家,自然不知道家里的内情。公中早就寅吃卯粮,入不敷出,我就是再会当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初白家舅爷跟元娘逼着我签下欠条,那些银子和东西,都是为了应付公中的人情往来,又不曾进了我的口袋。” “再说到大官人在京中开销,他在外头行走,到底有多少应酬,我是个内宅妇人,又远在南边,怎么能够知晓?自然是他要多少,我只能给多少。” “长房有多少私产,二叔难道不清楚?我能有多少钱来供应?若不想法子赚钱,如何应付得了一家子人的吃喝开销?” 她越说越是心酸,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也知道,当初受了永康侯府的蒙骗,差点做了对不起元娘的事。可是那时,二叔你生死不明,大官人又身陷囹圄,我慌得六神无主,只能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不松手。” “元娘也是蒙家的孩子,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家破人亡是不是?” 她哭着看蒙庆云,满脸都是哀求。 蒙庆云的心肠可硬了,直接反问道:“那大娘子为何不把自己的女儿送给鲁王府?” 卢氏一噎。 蒙津冷笑:“还有最后一件事,不知我与大娘子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派胡一枪来谋害我的性命?” 卢氏浑身一震,脸色惨白。 “胡一枪,果然是落在了你们手上……” 蒙津面无表情道:“他已经亲口招认,是受了你的指使。若非有这个把柄在手,我那好兄长怎么肯冒着被天下人嘲笑的风险,出头做弹劾鲁王的发起人呢。做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总比谋害亲弟弟的罪名,要轻得多。” 卢氏憋着的那一口气终于泄了,颓然倒在椅子上。 107、无一战之力(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津看着卢氏万念俱灰的姿态。 “好一个大娘子,好一个慎雍堂的当家主母。” “放印子钱,侵夺二房私产,迫害侄女,谋害兄弟。” “这一桩桩,一件件,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卢氏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却仍旧受不得他的讥讽。 “事到如今,你准备拿我怎么样?去官府告我?慎雍堂的当家主母要吃官司了,肯定是大新闻一件,人人都会来看热闹了。” 她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 “到时候,出丑的可不只我一个人,而是整个蒙家了。” 蒙津就笑了:“何必告官呢,请上宗亲族老,开个祠堂,不就行了。” 卢氏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这可是拿住她的七寸了! 开祠堂无异于对她这个当家主母的最大羞辱,从此以后她还怎么抬头做人。 她又是害怕,又是愤怒。 “你到底想做什么?让慎雍堂成为所有人的笑话吗!” 啪! 蒙津猛地一拍桌面,站直了身体。 “我想做什么?我就是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 “你当初敢做这些事,就该料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蒙氏慎雍堂,百年底蕴、积善人家,江南士林视我们为领袖和榜样,你身为蒙氏当家主母,却见利忘义、违法乱纪、刻薄寡恩、谋害亲族!” “你这样的毒妇,还有什么资格,当这个家,掌这个中馈!” 他声如雷霆,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刀一样劈在对方心上。 卢氏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她才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地弱小,从前的那些阴谋算计,在掌握话语权的男人面前,又是多么地脆弱可笑。 正厅之中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内室里,老夫人和檀香恍如不存在一般。 院子里的下人们,也都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挖个地洞消失。 蒙津心中憋了几个月的气和恨,终于都发散了。 他最后说道:“从今日起,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养病,每日到祠堂跪一个时辰,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再把对牌和钥匙都交出来,以后,元娘当家。” 卢氏抬头看看他,又看看蒙庆云,眼里全是红血丝。 蒙津道:“没有休了你,是念在蒙卢两家多年姻亲的情分,你也为蒙氏生儿育女,操劳了二十年。若能从此悔改,不再兴风作浪,蒙家还能容你一席之地。” 说完这句话,蒙津就再也不给她一个眼神,甩着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蒙庆云站起来,看了一眼满脸灰败的卢氏,也默默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了压抑的呜咽之声。 罗妈妈抚着卢氏的肩膀,心头一片灰暗——昨儿还说绝不会忍气吞声,可惜竟没有一战之力。 即便当家主母,面对家族里强势的男权,根本没有任何对抗的筹码。 浣花堂一切如旧。 院中的海棠已经过了花期,只有满树的浓绿。 绿烟和崔妈妈,欢喜地跑出来,迎接蒙庆云和浅草、紫荆、绣儿。 内宅的消息传得飞快,乐寿堂那边的争斗和结果,她们都已经知道了。 崔妈妈抹着眼泪道:“还是二官人在家好,有人替咱们撑腰,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受她们的气了。” 蒙庆云习惯了她发达的泪腺,只看着另一边的绿烟,道:“也算替你出气了。” 当初因为绿烟不给拿银子,卢氏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绿烟笑了笑,说道:“我这是小事,倒是元娘,以后就要操持起这一大家子的生活了。” 蒙庆云头疼地摆手。 “先别提这个,让我歇过来再说,坐船其实也挺累的。” 大家便都笑了,簇拥着她进屋,忙忙叨叨地服侍她洗漱更衣,松快身体。 闹成这个样子,本来应该给蒙津和蒙庆云安排的洗尘的家宴,肯定也是没人管了。 但大厨房的人不敢怠慢,还是整治了一桌宴席。 蒙津、蒙庆云陪着老夫人,在乐寿堂吃了这顿团圆饭。 卢氏自然没脸来,窝在东院里。 蒙挚、王梓薇、蒙慧云也是不敢往跟前凑,小俩口自己吃了,蒙慧云则去陪卢氏自怨自艾了一番。 然后到了下午,侍墨带着账本、对牌、钥匙,到浣花堂来了。 蒙庆云正在午睡,还未醒。 若是换了以前,卢氏身边的人过来,大家早就恭敬接待了,有什么吩咐都是立刻照办。尤其元娘去歙县之后,浣花堂都是关门过日子,绿烟挨打之后,大家更是如鹌鹑一般缩在屋子里,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如今变天了,侍墨就着一杯茶坐了快半个时辰,大家都是该干啥干啥,没人跟她搭话。 这还是冲着她是大娘子身边贴身婢女的脸面,跟着她过来的小丫头,别说茶水了,连个板凳都没给。 小丫头硬生生站了这么久,腿都酸了。 在她们看来,自然是人情冷暖、趋炎附势。 但在浣花堂的人心里,却只觉得痛快。 直到蒙庆云醒了,绿烟、浅草、紫荆、绣儿服侍她起床洗漱,换了衣裳,重新打扮好了,这才慢悠悠地出来。 侍墨起身道:“元娘,家里的对牌、钥匙,还有公中的账本,都在这里了。” 绿烟接过来,放在蒙庆云手边。 蒙庆云没看,先问道:“大娘子怎么样?” 侍墨垂着头:“大娘子……在祠堂呢……” 蒙庆云便没说什么,将一只手放在账本上,道:“这些东西,我慢慢看。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叫你过来。” 侍墨只好应道:“是。” “嗯,你去吧。” 侍墨原本做好被刁难的心理准备来的,却被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了,一时竟有点失落。 出了浣花堂,还在思索。 走在她后面的小丫头,反倒愤愤不平了:“得意什么呀,早晚要嫁出去的。二房没人,管家权迟早还会回到咱们大娘子手里。” 侍墨听了,也吐出一口气。 是呀,百年家族,家里头的奴仆都是老油子了,元娘年纪轻轻,头一次当家,又没有大娘子指点,早晚闹出笑话来。 等着瞧吧。 108、元娘当家(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元娘当家已经三天了。 什么规矩也没改。 什么事情也没出。 一切都跟从前一模一样。 昨夜一场阵雨,清晨的海棠树上还挂着水珠,树梢飞过几声清脆的鸟鸣。 浣花堂的婢女婆子们都已经开始每日例行的洒扫。 蒙庆云懒洋洋地在枕头上趴了一会儿,才叫洗漱。 浅草画眉毛,紫荆挑衣裳,绣儿传早饭。 绿云抱着账本子进来。 “今日就要发月钱了,公中账上居然才十几两银子,也不知道大娘子怎么当的家。” 蒙庆云挑着耳坠,头也没抬,随口道:“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么。” 绿云叹道:“看来真得咱们自己先贴钱了,总不能元娘当家头一个月,就发不出月钱。” 浅草一面给蒙庆云戴耳坠,一面说道:“其实从去年以来,每月月钱都是晚发的,最晚的时候甚至晚了快一个月。” 紫荆抱着刚挑好的衣裳出来,气哼哼道:“必是大娘子拿去外头放印子钱吃利息了。” 这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了。 绿云想了想,道:“其实咱们这样的人家,一应行事都有旧例可循,元娘就是什么都不管,底下也是照常运转的。只要能及时足额地发放月钱,下头自然不会有怨言。” 蒙庆云站起来穿衣裳。 “既然换了当家人,自然要换一番气象。” “都准备好了吧?” 绿云正色回答:“准备好了,各处的管事妈妈都已经通知了,一会儿我就带人去库房取钱。” 蒙庆云点头,不再多说。 从容地用完早饭,漱了口。 主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浣花堂。 原先大娘子当家,家中有事都是去东路院子回禀请示,如今元娘当家,总得有个办事的地方,便定了西路后院靠前的冰心堂。 蒙庆云还没到,冰心堂内已经站满了各处的管事妈妈、有头脸的婢女、底下管着人或事的婆子等,挤挤攘攘一屋子的人。 吴婆子、张娘子、马婆子等人正在小声地嘀咕。 “你们说,元娘把我们都叫来,是要做什么?” “今天不是发月钱的日子么?” “不会是月钱又要晚发了吧?” “大娘子当家,月钱尚且不能及时发放。元娘不过是个小姑娘,还能强得过大娘子?” “唉,今儿若是拿不到月钱,我们家那口子又要骂我了。” “你家那个也太不像话了,成天就是喝酒赌钱,你一月才几个钱,能够他挥霍?” “我反正打定了主意,今日若不给发月钱,我就大闹一场。堂堂百年家族,居然克扣下人月钱,说出去都是笑话!” 旁边人提醒:“快别说了,来了来了……” 大家抬眼一看,赶快噤声。 只见蒙庆云打头先进来,绿云捧着账本,后头还跟着浅草、紫荆、绣儿、崔妈妈,另有若干小丫头,最后面又有几个健壮的婆子,抬着两口红木箱子。 不说别的,光是这浩浩荡荡的气势,确实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了。 “人都到齐了?” “到齐了。” 蒙庆云坐在椅子上,对所有人道:“今天是发月钱的日子,原本也不必召集你们来。不过,这是我头一次当家,又是头一次发月钱,总归要给大家换一换气象。” “听说,原先的月钱,总是晚发?” 大家恭敬地听着,闹不清她什么意思,没人出声。 蒙庆云不以为忤,笑了笑,说道:“从前的事情,我没有追究的打算。今日放下一句话,只要我当家一日,每月的月钱都准时发放,绝不会晚一天。” 吴婆子最是嘴快,又是最缺钱的,立刻捧场道:“那可太好了。” 大家也都喜形于色,每次都晚发月钱,谁心里没有怨气呢。 蒙庆云道:“咱们蒙氏百年底蕴,首善之家,你们也都在这个家里许多年了,与蒙氏早成为一体。从前是公中有难处,委屈了你们,但据我所知,竟从没有人对此有过抱怨。” 底下就有人腹诽了,哪会没有抱怨,那不是都被大娘子给按下去了么。 “大家对公中的谅解,我十分感动。所以今日,不仅足额发放月钱,还会特别发放一笔奖金,以作为大家与公中同甘共苦的慰问与感谢。” 还有奖励? 大家又是意外又是惊喜,揣测能有多少钱。 “奖金便以各自的月钱为基数,共计……”蒙庆云竖起一个手指,“一季度。” 一季度? 绿云提醒了一句:“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了。那可是三个月的月钱啊! 蒙庆云便随便指了一个人道:“你。” 被点中的是管大厨房的周娘子。 “你月钱多少?” 周娘子按捺着心中的喜悦,恭谨答道:“回元娘的话,我的月钱是二两。” 大厨房管着全家上下每日的吃喝,凡有节日宴饮、红白喜事,都是最忙碌的部门。周娘子的职位,在一众管事妈妈之中,算是最高级别之一了,拿的月钱在内宅仆妇中也是最高一档。 蒙庆云道:“那你的奖金就是六两。” 周娘子顿时大喜过望,也就是说,今天连月钱和奖金在内,一次性能拿到八两银子。若是普通庄户人家,这就够半年生计了。 其他人也是满脸喜色,盘算着自己能拿多少奖金。 大娘子当家的时候,手紧得很,月钱总是晚发不说,什么打赏、补贴、奖励都没有,许多人一家子都是府里当差做活,外头没有营生,日子难免紧巴巴。 现在听元娘的意思,所有府里下人,都可以拿到奖金。那有的人家,全家几口子的奖金加起来,都赶得上以前一年的收入了。 有位马先生说过,员工跟公司离心,只有两个原因,一是钱没给够,二是心委屈了。 蒙庆云当家以来,从未调整过任何人的职位,大家纵然有委屈,也不是从她这里来的;如今还给所有人都发了奖金,又许诺从今以后都准时足额发放月钱。 只这一招,就足以让所有观望的、等着看笑话的、想要搞点事情的人,都归顺了。 然后就有四个婆子将元娘进门时带的两只红木箱子打开,里头明晃晃的都是成串成串的铜钱,还有整整齐齐一排排的一两大小的银锭子。 然后绿云便打开花名册,开始一个一个地叫人。 打下手的婆子便按照她饱出来的金额,点好银子和铜钱,发放给每一个人。 沉甸甸的钱抱在怀里,这种实实在在的满足感,比刚才口头上的许诺,又更加直观深刻。 大家领了钱,都真心实意地给蒙庆云谢恩。 蒙庆云就端坐着,给每个人回以一个矜贵优雅的微笑。 没多久,整个蒙宅都洋溢在节庆一般欢乐的气氛中。 109、扶棺进京(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汴京,亦称汴州、汴梁、东京。 八朝古都,人杰地灵,物华天宝,数不尽的风流繁华。 作为拥有百万人口的超级大城市,既是本朝的政治中心,也是全国的经济中心。 汴京城里的百姓,正如历朝历代的帝都人民一样,骄傲,爱面子,人人都有窥视皇家内幕、官员绯闻的人脉,又都有指点江山、用嘴治国的能耐。 外乡人头一次到汴京,随便挑个小饭馆坐下,听食客们把政治博弈描述得跟隔壁家两口子打架似的,少不得要大开眼界、自惭形秽。 这一天,又是看似平常的一天。 天还蒙蒙亮,各处做早点的食肆都已经开始营业了。 汴京人民不爱做早饭,小老百姓都是溜达到早点摊吃,达官贵人则有下人们出来买,甚至还可以叫外卖。 外城新曹门。 对着新曹门的是牛行街。 街名虽为“牛行”,街道两侧却遍布勾栏瓦舍、酒楼饭庄,一眼扫过去,全是各种彩楼欢门、招牌幌子。 汴京是没有宵禁的,所以又号称不夜城。 每到华灯初上时分,牛行街就是最热闹繁华的所在,处处觥筹交错、闻歌起舞。 而到了清晨,工作了一整晚的行首娘子们和婢女们,都在补美容觉,仆役、伙计、厨师、帮闲则打着哈欠,溜达出门,跟附近早起的居民们,一起混迹于早点摊,互相交流着昨夜新听到的八卦新闻。 这一天的新曹门牛行街,跟平时也并无不同。 靠近城门处的早点摊上,熟悉的食客们一如往日,吃着煎白肠、血脏羹、羊血、粉羹、烧饼、蒸饼,一面吃一面瞎侃。 面向城门的一位食客,忽然睁起眼睛张大嘴,手中的汤匙停在半空,羹汤滴滴答答落下来,溅湿了衣襟。 对面的同伴就问:“怎么了这是,见鬼啦?” 一面说,一面回头看,然后就跟前者一样,张大了嘴。 只见新曹门下,一行队列正在缓缓进城。 前面是骑着马的官人,左右都是差役,中间一辆牛车,牛车上拉着一具棺木。 牛车后头跟着长长两排犯人,脖子上挂着枷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每个犯人都是披麻戴孝,脖子后头插着哭丧棒,一路呜呜咽咽,痛哭流涕。 场面,真叫一个凄凉。 附近所有早点摊、菜摊、肉铺、脚店的伙计客人,都纷纷探出脖子来,街面上的行人们也都驻足围观。 “这谁家犯事儿了?” “哟,这稀奇,怎么还有出殡往城内送的。” “瞎呀,这哪是出殡。” “分明是押解犯人进京。” “怎么人死了还要押进京啊?” “这到底哪家啊?” 百姓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还真有胆大地上去问了。 “嘿!鲁王府的!” 一句话惊动了所有人。 “哟,鲁王府啊?那不是谋逆作乱的大罪吗?” “可不是,早听说要进京受审的,这是终于到了。” “那这棺木是谁的?” “说是鲁王。” “鲁王怎么死了?” “说是畏罪自杀。“ “嗬!” 这就吓人了。 再看跟在棺木后头的犯人们,都是鲁王的家眷子女,一个个细皮嫩肉、哭的泪人一样。 想来这样养尊处优的人,这么一路徒步走进京,都累垮了。 家里顶梁柱又倒了,一大家子人前途未卜。 每个人的眼神里,都透着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安。 “看着怪可怜的。” 爱看热闹的市民,就跟在队伍两侧,慢慢地移动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队伍行进得也就越来越慢,到最后,竟有水泄不通的架势,押解的官差,都有点惊慌了。 这时候,跟在棺木最近处的一个青年犯人,突然大叫一声:“父亲!” 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尘埃。 随着这一声哭嚎,队伍中突然扬起了一堆一堆的纸钱,纷纷洒洒飘落在长街上。 同时,他身后的所有犯人家眷,便如同伏倒的麦子一般,齐刷刷跪了下去。 然后哭声震天响起。 “呜呜呜……” 明明是晴朗的早晨,围观的百姓们却只觉得头顶仿佛被乌云笼罩了。 那带头跪下的青年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当着整条长街的百姓的面,开始大声吟诵。 “臣姜尚武,涕泪乞罪。臣本庸碌,蒙受皇恩,方得一栖息之地,绵延子嗣。本该自修德行,敬守祖范,效力朝廷,牧守一方。然性本鄙漏,利禄蒙心,竟生虚妄飘渺之念,以致行为狂悖,全失法度,上负圣恩,下惭黎民。弹劾骤起,如晨钟敲醒婆娑梦,臣方幡然醒悟。回首历历,犹如噩梦,大汗淋漓,无地自容。” “然则大错已铸,悔之晚矣。朝堂之动荡,君王之忧心,皆有由臣一己私欲而起。今以臣之一死,谢天下之怒。万般罪责,尽归臣一身。” “唯愿吾之君王,勿以罪臣为念,珍重己身,努力加餐,兄弟手足之情,来生再续!” 念完后,青年双手高高举起这份谢罪书,然后重重地将头磕在坚硬的石板路面上。 一个、两个、三个。 三个头磕完,他额头上一片血肉模糊。 再看那份谢罪书,字字都是鲜血写就,骇目惊心。 伴随着漫天飞扬的值钱,还有满街跪拜哭泣的鲁王府遗孀子女。 街上的人们被这沉重的一幕给震撼了。 每个人都觉得心头仿佛被大石压住,哀戚的情绪开始在人丛中蔓延。 “这鲁王,也算是敢作敢当了……” 耳朵里听到人丛中的窃窃私语,青年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脑海里快速地闪过鲁王临终前,对他交代的场景。 “当年,我与皇位只差毫厘。如今,你与储位也失之交臂。” “败局已定,这一关,若无流血牺牲,是绝对过不去的。” “但这并不代表走到了绝路。” “哀兵必胜,以我一死,保全你们兄弟姊妹。” “留得青山在,将来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你我父子,十年筹谋,纵然一时失意,将来也必有回响。” “从此以后,你须蛰伏隐忍,没有完全把握,不可起任何复仇之念。” “记住我们的仇人,记住我们的目标。” “你,必须得到这天下!” 连日来的长途奔袭和情绪刺激,让他的身体濒临崩溃的边缘。 但心里的火,却越烧越旺。 被漫天纸钱模糊的视野中,一人一骑从长街尽头飞快地奔驰过来。 哒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他慢慢抬起头,盯着马上那人的服色装扮。 是禁宫中的装束。 来吧,官家。 110、邸报(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季度奖金,让蒙府上下的气氛都很愉快。 原本可能还有效忠大娘子的人,想搞点事情,来给蒙庆云制造麻烦。但她这一把钱撒出去,尽收人心,暂时也只能按兵不动了。 虽然效果斐然,但还是有人,对此有意见。 浣花堂中,主仆几人都在忙。 浅草和紫荆趁着大太阳晾晒衣物被褥,经过一个梅雨季,要把这些东西都翻出来检查是否有受潮发霉。 绿云整理账目。 绣儿带着人做日常的掸尘洒扫。 蒙庆云,捧着一本汴京杂记正在看。 也不知道父亲怎么心血来潮,翻了好几本描写汴京风物的书来给她,叫她没事儿就看一看,了解一下汴京的生活。 怎么的,难不成以后要搬去汴京住啊? 小气的紫荆就一边翻检衣物,一边嘟囔:“元娘也真是大方,白花花的钱,就这么漫天撒出去了。” 蒙庆云失笑:“这才几个钱。” 绿云趴在罗汉床的几子上对账:“只这一次,钱倒是不多。只是以后呢?公中的库房空的可以跑耗子,总不能次次都我们自己贴钱吧。” 蒙庆云稍微放下杂记,道:“公中缺钱,并不是因为没有进项,而是所有进项都被大娘子给克扣挪用、中饱私囊了。” “如今我不需要拿公中的钱。公中有田产铺面,算了算账,负担家中开销绰绰有余,所以你们那些担忧都是空的。” 大家这才松一口气。 紫荆道:“我就说嘛,咱们纵然家大业大,也禁不起日积月累的吸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正说着话,外头有婢女来禀报,说是官人请姑娘去书房一趟。 蒙庆云随口道:“父亲今日没有宴请么?” 蒙津回来之后,外头有不少的亲戚朋友同窗童年之类的人,或者来慎雍堂拜见,或者请他去外头宴饮,总之每日都有事情忙碌。 婢女便说:“好像是收到了新的邸报,有什么事,要跟元娘商量。” 蒙庆云便有点意外,叫绿云在这边收尾,只带了一个浅草过去了。 到了书房,蒙津果然拿着一封邸报,坐在书案后头,皱眉思索。 “爹爹。” 蒙庆云进来。 蒙津抬头,先冲她摆摆手。 蒙庆云会意,让浅草退下。 书房里便只剩父女二人。 蒙津将邸报放在桌上,道:“你先看看。” 蒙庆云接过来。 “鲁王自戕,临终写下谢罪血书。姜旸率鲁王府一干家眷,扶棺入京,于新曹门牛行街,痛陈血书,替父请罪,围观者上万,群情汹汹。” “官家与中书令、尚书令、枢密使、三法司、六部长官及翰林院共议三日,最终以确凿证据,定下姜尚武谋逆之罪,褫夺爵位封号,解散私军,收归一应田地宅院。” “念其临终悔悟,痛陈己罪,并上交一应家产明细,以充沂州安民平乱之资,除鲁王妃同罪外,其余一干家眷子女,皆不论罪,亦不再受宗室荫禄,今后各谋生计。” “与姜尚武同谋之密州、沂州两地官员,查实涉案者共二十九人,计死罪者十六,其余按律治罪,抄家流放,不再列举。两地缺额,由吏部铨选人员,尽快赴任。” 蒙庆云总结完邸报信息,抬头看着父亲。 蒙津仰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破釜沉舟,壮士断腕,好气魄!好手段!” 蒙庆云道:“鲁王这是以一己之身扛下所有罪责,保全了他的家人子女。” 蒙津:“鲁王府筹谋十年,剑指储位,府中成年诸子,不可能没有参与这些违法乱纪的勾当。可是他自杀谢罪,做出各种悔悟补救的措施,又演了一出扶棺进京的戏码。所谓哀兵必胜,朝廷也要考虑到民间的舆情。” “官家,还是心软了。” 蒙庆云想了想,道:“可是鲁王府的人,如今都被贬为平民,应该再也掀不起风浪了吧。” 蒙津眉头紧锁,用手指扣着桌面。 “我曾见过鲁王府诸子,其中三郎姜旸,鹰视狼顾,若在乱世,必为枭雄。如今他侥幸脱身,将来难免成为祸患。” “人人皆知,是你大伯弹劾了鲁王。百姓虽不知其中内幕,但朝中诸臣皆心知肚明,一干罪证口供,皆是为父搜罗提供。” “在鲁王府余孽眼中,我们蒙家,自然是他们的大仇人。” “这始终是个隐忧。” 蒙庆云道:“即便如此,他们在北,我们在南,相隔千里,纵然有仇怨,只怕一辈子也未必能碰面。” “鲁王府还是宗室贵族的时候,爹爹尚且敢于搏斗抗衡,如今他们沦为平民了,爹爹怎么反倒怕起来了?” 这话说的蒙津心头一宽。 他品味了两遍之后,也笑起来:“你一个女孩子,倒比为父还要心宽。” 蒙庆云笑道:“父亲是当局者迷,钻了牛角尖罢了。” 蒙津便将邸报丢在一边。 “对了,你母亲墓前的草庐,可搭好了?” 他在歙县的时候,就说过要给白氏守墓,说到做到,一回来就叫人去搭草庐了。 蒙庆云当然不敢真的就只给他搭个茅房,遇到个大风大雨天气,岂不是外头大雨里头小雨。 所以还是正经派了工匠,打了地基,平整了地面,垒了泥墙,搭了瓦片,只不过外头还用竹枝茅草之类的装饰,弄出个草庐的样子罢了。 “管事昨天才来回话,说是搭好了,还需等上三五天,墙面都干透了,才好住进去。” 蒙津摆手:“等不了了,这就开始收拾吧,我后天就住过去。” 蒙庆云惊讶道:“要这样着急么?祖母那里还没禀告呢。” 说曹操,曹操到。 她这里话音才落下,外头就来了一个乐寿堂的婆子。 “二官人,老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蒙庆云便对蒙津笑起来:“看吧,定是祖母知道了。” 蒙津挠了一下头,有点烦恼,但还是跟那婆子去了。 蒙庆云想了想,对浅草道:“咱们也去瞧瞧。” 于是主仆俩远远地跟在后头。 进了乐寿堂的大门,刚下到院子里,正厅里就传出了老夫人的咆哮。 “谁允许你给她守墓了?” “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111、老子不想做官(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嗯,这老太太康复得确实不错,中气十足。 蒙庆云本来要迈进去的脚,刚抬起来又放下了,对身后的婢女们摆摆手,转身在门外廊下坐了,只用耳朵听着。 厅内,老夫人怒气冲冲地拍着桌子,婢女们都低垂着头装死。 蒙津坐在下首,手里端着杯茶,也不喝,就用盖子撇着漂浮的茶叶玩儿,脸上是一副“我不反驳,你先发泄完情绪再说”的冷静模样。 “哪家官人像你似的,还给老婆守墓?” “怎么着,就你夫妻情深?” “活着的时候,就腻腻歪歪;人都没了,还跟我玩这一套!想恶心谁?” 蒙津嫌弃道:“母亲你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如今说话怎么跟市井粗妇似的。” 老夫人咆哮:“你这是为了老婆膈应你母亲吗?” “没有这个意思……” 蒙津很是无奈,女人不管到了什么年纪,发起脾气来,都是不可理喻的。 老夫人气哼哼道:“你父亲没了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孝顺。” 蒙津立刻反驳了:“母亲这可是健忘了。父亲过世的时候,我可是守墓整整一年的。丁忧满三年才重新任官。” 这个好像是冤枉他了。 老夫人一时噎住,又不想承认错误,哼哼唧唧道:“总之,不许你给她守墓。” 蒙津便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母亲,我这几年在莱州,与她聚少离多,母亲跟前全靠她替我尽孝,本就有所亏欠。” 老夫人哼哼:“她也没怎么侍奉我……” 蒙津:“那不是你嫌弃她出身商贾,又病弱娇气,不配在跟前伺候嘛。” 这话没法反驳,老夫人抿着嘴。 “她这一向去了,我既没能在病床前陪伴,更没能送她最后一程。若还不略表心意,岂非成了薄情寡性、狼心狗肺之人。” “万一有人看我不顺眼,参上一本,也影响仕途啊。” 老夫人有点被说动了,但还是反驳道:“那你给她守墓,不也耽误你做官嘛。你可是两榜进士,这么多年了才做到个知州,太也委屈了。” 蒙津道:“母亲放心,你儿子不缺官做。就这几天功夫,自有分晓。” 老夫人不明所以。 外头听了全程的蒙庆云,则拍拍衣裳站起来了。 “走吧。” 这个家里,父亲才是最高段位的人,压得住大娘子,劝得了老夫人,以后不必为他操心了。 结果到了第二天,蒙津便急吼吼地叫人往草庐送床椅炊具。 蒙庆云听说了,连忙赶过来。 “爹爹怎么这样着急,草庐的泥墙都还没干透呢。” 蒙津正带着个小厮,收拾书籍,准备装箱子,带去草庐。 他一面在书架前挑着书,一面说道:“不抓紧点走,回头可就走不了了。” 蒙庆云不解:“为什么?祖母不是已经同意了么?” 蒙津道:“不是你祖母。” “那是什么?” 蒙津转过身来,待要解释,一时又觉得前情繁琐,不知该如何长话短说,想了想,只说道:“总之你这几日注意门户,看是否有北边来的官差。” “北边?哪里?” 蒙津直说:“就是汴京。” 蒙庆云更不明白了:“汴京?是有什么公务?爹爹不是已经辞官了么?” 不解释一下,这姑娘是不会明白的。 蒙津只好放下书籍,说道:“辞官了自然还可以复官。我从汴京回南之时,官家就有意叫我就地任职,但如今京中局势紧张,储位之争已到如火如荼之际。如今鲁王府倒台,原本呼声最高的姜旸,失去资格,其余宗室子弟,自然如春草复生,势必又要上演激烈的争夺” “我这几年都在莱州厮混,于京中形势并不熟悉,贸然掺和进去,也不知会遭遇何等尴尬凶险。” “所以,还是等京中形势明朗一些了,再做打算。” “况且你母亲过世,我实在愧疚,若不能替她守墓陪伴,终究难以释怀。趁这段时间,结庐而居,修身养性吧。” 蒙庆云有些明白了:“所以,爹爹说的汴京来使,莫非是指朝中的任命?” 蒙津道:“正是。不是为父自夸,官家对我一向看重,否则也不会托付暗查鲁王谋逆之重任。当日在汴京,我虽恳切推辞,但恐怕还是难逃征召。所以,须赶快搬去草庐,否则天使驾临,没有正当理由,如何婉拒。” 蒙庆云简直叹为观止。 头一次见到不想做官的人。 她突然起了一丝捉弄之心,促狭道:“爹爹就不怕预料落空?万一官家并没有征召呢?” 蒙津露出了“我还不知道他”的表情。 “你且看着吧,官家这人……哼哼……” 那就看着吧。 这一看,就是两日功夫过去了。 风平浪静。 草庐那边的泥墙干透了,家具炊具也都送过去了。 蒙津的行李极为简单,不过几件换洗衣物,并两箱子书。 原本是下人都不让带的,但蒙庆云一句话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天真的念头。 “爹爹要自己做饭?自己洗衣裳?” 好歹带了一个粗使婆子,替他做饭洗衣;另外,张阿大也坚持要陪同。 毕竟墓地是在山上,万一窜出来个大猫啊狼啊什么的,也有危险。 张阿大去了,蒙庆云也放心。 这日清晨,蒙庆云吩咐车马房套了车,将行李物品都装上,亲自送蒙津三人出了门。 望着马车辚辚而去,连最后的影子都消失在拐角了,主仆几个才转身准备进去。 这时候,背后却又想起了车轮声,一辆马车驶到门口停住了。 “咦?大清早的就有客人来?” 蒙庆云和浅草、紫荆正疑惑着,长房的罗妈妈就从她们后头冒了出来,向那马车迎上去。 从车上下来一个贵妇人和一个年轻郎君,永康侯夫人和陈二郎。 紫荆啐道:“真是晦气!咱们快走。” 她牵着蒙庆云和浅草的衣袖,转身就要走。 那边陈二郎却早看见了她们,一个箭步窜了过来。 “元娘!” 他拦在蒙庆云前头,双眼发亮地看着她,兴奋道:“数月未见,元娘更添风姿了。” 蒙庆云不咋待见他,皮笑肉不笑道:“数月未见,你还是往日德性。” 永康侯夫人也走了过来,带着长辈的矜持,道:“元娘如今是人大心也大,见到长辈也不行礼问安了,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112、抱怨(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浅草和紫荆都暗骂一声无耻。 当初永康侯府和卢氏狼狈为奸,企图将蒙庆云送入鲁王府做侍妾。 这笔账,大家应该心知肚明。 如今居然还有脸到跟前来摆长辈的架子。 蒙庆云连笑容也欠奉了:“既然是来做客,不知夫人何时投的帖子?” 永康侯夫人又不是来找她的,自然没有给她投过帖子。 “不速之客,恕我没兴趣招待。” 她连个礼也没打算行,扭头就带着浅草、紫荆走了。 永康侯夫人气的目瞪口呆,对罗妈妈道:“你们家的姑娘,也太猖狂了。” 罗妈妈赶忙摆手:“哟!这可是二房的姑娘,我们管不着的。如今她还是我们府里的当家呢,自然架子大了。” 永康侯夫人嫌弃道:“你们大娘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还被一个小姑娘踩在脚底。” 陈二郎不明白她们之间的恩怨,疑惑道:“母亲为何对元娘如此不假辞色?她得罪过母亲吗?” 永康侯夫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她还耍弄过你呢,你倒是一点也不记恨。” 当初蒙庆云去歙县之前,摆了陈二郎一道,让他买整条街的花,当了一次冤大头。永康侯夫人事后知道,很是闹心了一回。 陈二郎却并不觉得吃了亏,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博美人一笑,是雅事呀——毕竟,元娘那么美。 一看他满脸的神往,永康侯夫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走了,走了。” 罗妈妈带着母子俩,往东路院而去。 自从交出去账本对牌钥匙,卢氏就不爱出门了,成天就是窝在屋子里,倒真的摆出了一副卧床养病的姿态。 不过今日显然要待客,所以还是正经收拾了一番。 永康侯夫人一见到她,就先数落。 “你怎么回事?往日那个威风八面的大娘子哪儿去了?” 卢氏无精打采:“每日跪祠堂,早成笑话了,我还有什么威风。” “我刚在门口碰见了你们家元娘,哦哟那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上去了。” 卢氏无精打采道:“她如今有人撑腰,自然威风。” 提到蒙津,永康侯夫人也是有点心里发怵。 “你们家这个二叔,着实是个狠人。鲁王府倒台,明明就是他在背后作祟,结果倒把你们家那口子给推到前头。” “鲁王一死,倒是一了百了,我们先前投进去的钱财人力,都成了空。” 鲁王自戕、鲁王府夺爵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天下。 永康侯府也是支持鲁王的,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过那些违反乱纪的勾当,但也有很多利益往来。本来也很害怕会被牵连,没想到鲁王自戕,还上了一封谢罪血书,把所有罪责都一个人扛了。 永康侯夫人想起来,有点佩服,也有点后怕。 “我今日来,是问问你,那印子钱,你当真不放了?” 卢氏道:“我那二叔已经严令不许了,否则就要开祠堂。再说,我们家大官人,如今跟哪一家都不靠,也不需要往外砸钱了,我何必还做那样的事。” “你也不必劝我,还是早早把我那份钱退回来。” 永康侯夫人有点臊:“你放心好了,我难道还会昧你的钱不成。” 正说着,罗妈妈从外头进来,对两位夫人说道:“慧娘过来了,正跟二郎说话呢。” 永康侯夫人便笑:“过了明年春天,就给这俩孩子把事情办了吧。” 白氏过世,蒙慧云要服期年,一年之后方可谈婚论嫁,如今差不多半年了。 卢氏这才稍微打起精神,道:“我原是看中你家二郎的,可冷眼看他行径,实在有些不满的地方。” “听说他在外头经常流连烟花之地,又总听到与人争风吃醋。此前,还跟元娘有些不清不楚的……” 永康侯夫人忙道:“那都是元娘挑逗的他。” 卢氏不想跟她扯皮,她又不是睁眼瞎,谁主动还能看不出来。 永康侯夫人见她脸色不虞,只好软和地道:“二郎就是有点眼皮子浅,禁不起别人三言两语的挑拨。你放心,我一定看好他,绝不会叫他出格。你看我家大郎,就很老实本分,小夫妻感情也融洽。两个儿子都是我教养的,能差别到哪里去?” 卢氏心说,要不是看你家大郎好,我才不会中意二郎呢。 两个大龄塑料姐妹花在这里斗心眼子。 外头陈二郎和蒙慧云,却快要吵起来了。 “你这什么意思,总跟我打听元娘干什么?” 蒙慧云恼怒地瞪着对方,气的揪帕子。 陈二郎道:“这不是方才碰见元娘了嘛,她去了歙县这么久,听说经历了许多好玩的事,就随便问问。” 蒙慧云道:“你若想知道她的事,就问她去。” 她把身子一扭,背对着他。 这本来是小姑娘发脾气撒娇的意思,谁知陈二郎居然真的站起来。 “那我过去一下,来一趟,也该拜见一下蒙二叔的。” 蒙慧云冷冷道:“二叔不在家!” “这样啊,那你哥哥可在家?我去见他。” 蒙慧云猛地回过身来,怒道:“你就是不耐烦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她伸手去推他:“你走你走,你走好了!” 陈二郎这才觉得事态有点失控,怕引来内室两位大人的责问,只好哄道:“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多心啦。” 他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将人扯到近前,柔声道:“咱们的事情,都已经板上钉钉了,你怎么还这样小气吃醋。” 蒙慧云脸上飞起两片红晕,没好气道:“什么板上钉钉,你快放开……” 话虽如此,身体却已经软了下来。 陈二郎是欢场常客,对女孩子的各种小心思都很熟悉,早知道对方情根深种,略给点好脸色,就由着他拿捏了。 正在这时,侍墨从外头进来了。 “呀!” 她一看见屋内的情景,赶忙背过身去。 蒙慧云飞快挣脱开手,离陈二郎远远的,将羞红了的脸都埋了起来。 侍墨估摸着时间,才侧过身来,低着头走到内室门口,对里头禀报道:“大娘子,县衙来人通报,大官人要外放了。” 她话音落下,几息后,内室门打开。 卢氏一面走出来,一面满脸疑问:“外放?” “大官人外放琼州刺史,不日就要赴任了。” 卢氏猛地晃了一晃,然后眼皮上翻,软趴趴地倒了下来。 “大娘子!” “母亲!” “夫人!” 113、对比鲜明且惨烈(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沛原是礼部侍郎,正三品官。 琼州刺史,却是个从五品。 这哪是外放,根本就是贬谪,而且还是一口气贬了五级。 何况还是琼州。 那是什么地方啊? 唐代宰相杨琰贬谪海南时曾写诗:“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 边陲之地,穷乡僻壤,到处都是蛇虫烟瘴,随便被咬一下,说不定就丢了性命。 昏迷之后又清醒过来的卢氏,只觉晴天霹雳,六神无主。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们大官人堂堂三品侍郎?怎么突然就贬官了?还发配到那种蛮荒地方?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嘛……” 卢氏半躺在单翘头的贵妃榻上,呜呜呜地哭。 永康侯夫人坐在榻沿上,蒙慧云站立在旁,揪着衣服上的飘带,咬着嘴唇。 “这没道理啊!你们官人才弹劾了鲁王,按理这是立功的事情,怎么会突然被贬呢?琼州可一向是罪官流放之地啊……” 一说流放,卢氏哭得更厉害了。 这时,蒙挚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大郎。” 陈二郎原本在外室,见他来了,立刻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蒙挚心急如焚,只说了一句:“你也在。”便要往内室闯。 大肚子的王梓薇也在婢女的搀扶下,后脚跟了进来。 三人一起进了内室。 “母亲!” 卢氏见了儿子,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依靠,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哭道:“我的儿啊,这可怎么办啊!” 蒙挚满脸不敢置信:“好端端的,父亲怎么会贬官呢?” 卢氏摇着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永康侯夫人道:“依我看,你们先别着急,先找人打听清楚原因才好。通常贬官,要么是犯了大错,要么是触怒了上峰。你们家官人也是多年宦海沉浮的人,按说是个谨慎的,这次的事情着实突然。” 卢氏醒悟过来,忙对蒙挚道:“你快去县衙打听。” 蒙挚便直接出门,叫人备快马,骑上马就跑出去了。 屋子里的女眷们便焦急地等待,互相安慰。 结果,乐寿堂那边的婆子又来叫,说是老夫人也得到消息了,叫卢氏过去。 卢氏只好带着王梓薇和蒙慧云,永康侯夫人和陈二郎也不好走,大家呼呼啦啦一堆人,到了乐寿堂。 老夫人果然也像火烧房子一样,一见到她们,劈头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卢氏抹着眼泪:“大郎已经出去打听了。” 檀香便过来扶她坐下,大家也分头落座。 阖府上下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下人们也都是惶惶不安。大官人是蒙家官位最高的人,说是顶梁柱也不为过,突然遭遇贬官,实在叫人心慌。 不一会儿,蒙庆云也过来了。 陈二郎倒是开心了,又能见到她。 蒙庆云却当他不存在,只对老夫人道:“要不要叫父亲回来?” 老夫人正坐立不安,蒙津若能回来,至少家里能有个主心骨,便说道:“对,快叫你父亲回来。” 蒙庆云正要回头打发人去。 门房那边突然又来禀报,说是县衙的吴县丞亲自来送告身了。 大家便奇怪。 “告身?什么告身?” 告身,即官告,是授官的凭信,类似后世的任命状。只不过,蒙沛人在京里,就算给告身,也是直接在京里给,怎么会送到雅溪来。 卢氏就问:“大郎不是去县衙了么?莫非没碰上?” 下人就回答:“似乎是路上错过了。吴县丞说,没碰见大郎。” 家里男丁都不在,吴县丞是一地父母官,总得先接待。 卢氏只好自己出马,永康侯夫人作伴,又叫陈二郎陪着,三人去了前面,在慎雍堂接待了吴县丞。 老夫人和蒙庆云、蒙慧云、王梓薇便留在乐寿堂中等消息,只是除了蒙庆云,其他人都是坐立难安。 估摸着快半个时辰的样子,卢氏等人回来了。 老夫人忙问:“怎么样?” 卢氏面无表情,隐隐还带着一丝不平,一句话也不说,闷头坐在玫瑰椅上。 永康侯夫人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这,嗨!这叫人怎么说呢……” 她回头示意陈二郎。 陈二郎便两手捧着一只锦囊上前,笑道:“恭喜老夫人,这是汴京吏部给二官人授官的告身。” 什么?!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二官人的告身? 什么情况?这怎么又突然跟二官人扯在一起了? 檀香接过锦囊,从里头抽出一个花绫纸卷轴,解开系带。 老夫人道:“我眼花看不清,你念。” 檀香便念道:“奉行平熙四十八年七月十二日,告谏议大夫、知三班院事蒙津,奉敕如右,符到奉行,平熙四十八年七月十四日下。” 念完将告身放到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眯着眼睛,见告身上盖着“尚书吏部告身之印”,足辨真伪。 蒙津辞官之前是莱州知州,从五品官。 这次授官,官阶谏议大夫乃从四品;实职知三班院事,负责对东西头供奉官等武臣的考课和拟定差遣。 陈二郎恭喜道:“二叔升级授官,是大喜事,恭喜老夫人,恭喜元娘。” 他如此热情,就是为了能跟蒙庆云多说一句话。 蒙庆云是真不知道,他是傻到不会看人脸色,还是过于轻浮以至于根本不在意别人脸色。 无奈地回了他一礼,坐回椅子上,心里只觉得滑稽。 父亲去草庐之前,夸口不日之内必有天使来临。眼下也算是应验了,虽非天使,但的确是汴京来的授官任命。 虽然是大喜事,却偏偏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乐寿堂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所有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这真的是一家欢喜一家忧了。 长房大官人莫名其妙遭受贬官,连降五级,还是海南琼州这种穷乡僻壤,跟流放也没什么差别了。 二房官人却在辞任居丧期间被授权,连升两级,还是个含金量十足的官职。 这对比,未免过于鲜明,也过于惨烈了。 卢氏、蒙慧云、王梓薇等人,是想哭,哭不出来。 蒙庆云这边,是想笑,不好意思笑。 最尴尬的还是永康侯夫人,也不知该恭喜好,还是该安慰好,真正是哭笑不得。 114、十动然拒(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就连老夫人,都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 两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这,这也挺突然的……” 老夫人讷讷地说了一句,檀香默默地将告身卷好,装回锦囊之中。 蒙慧云侧过头看着蒙庆云,酸溜溜道:“真是恭喜你了。” 蒙庆云暗想,也不必急着恭喜,父亲未必就会接受任命呢。 卢氏已经不想说话了。 这时候,外面婢女进来禀报,二官人和大郎一起回来了。 众人顿时精神一振。 只见蒙津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后面还跟着蒙挚。 “我接到消息就快马回来了,路上正碰见大郎,无头苍蝇一般乱转,就叫他一起回来。” 蒙津一身宽松的细布道袍,风尘仆仆,精神头却很好。 反观蒙挚,倒像个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 卢氏问儿子:“可曾问到了?” 蒙挚垂着头道:“我在县衙等了快一个时辰,才知道吴县丞竟来了咱们府里,想来是路上错过了。我便想着赶快回来,路上正好碰见二叔。二叔说这事情的原委他清楚,叫我不必在外头乱转了。” 卢氏便抬头看着蒙津,双眼如刀:“二叔身在雅溪,竟能知道京里的事情?” 蒙津大马金刀地坐下来,檀香奉上一盏茶,他一气喝了半碗,润了嗓子,却不着急回答卢氏的问题,只对永康侯夫人道:“让夫人见笑了,我们府里有些事情要处理,请恕招待不周。” 说话的同时,手里还端着那半盏茶。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永康侯夫人会意,忙站起来道:“府中事忙,我先告辞了。” 卢氏下意识地站起来想挽留,但又意识到蒙津等会儿可能要说一些机密的事情,不好让外人听的,只好说道:“我送送你。” 两个人便挽着胳膊出去。 陈二郎跟在后面,偷偷地拿眼睛瞟蒙庆云。 蒙庆云只当他是空气,没搭理。 倒是蒙津,刀子一样的眼神,立刻就飞了过来。 陈二郎只觉脊背一凉,赶紧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出去了。 过了一刻钟,卢氏送完永康侯夫人母子,回到乐寿堂。 蒙津这才说道:“我有言在先,不管是兄长先前与秦王府同为一党,还是后来与鲁王府暗通款曲,都在官家的掌握之中。春闱舞弊一案,闹得那样大,本来就是官家有意打压朝中党争之气焰,兄长不思抽身退步,居然还倒戈易帜,继续掺和到这些事情中。” “如此愚蠢不知进退,官家岂能容忍。” “以他这样的行径,原本必受鲁王府牵连。是我在官家面前多番求情,官家又念我们蒙家历代为官尽忠职守,才愿意网开一面,许他出面弹劾鲁王府,以为将功折罪。” “但话说回来,官家既然对兄长起了厌憎之心,又怎会容忍他继续在京中任职。” “此番贬官,虽有明面上的由头,其实全在兄长失了帝心之故。” 老夫人和卢氏听了,都打消了最后一丝指望。 卢氏脸色灰败,道:“难道,就没有什么转圜的方法了么?好歹,大官人也是三品大员,连降五级,贬去琼州,等同于流放。人人都知道他失了帝心,今后仕途上还有什么指望?” 老夫人也对蒙津道:“你既然在官家前有面子,能不能替你兄长再求求情?” 蒙津道:“母亲糊涂,授命已下,我就是飞去汴京,当面向官家求情,也是三十晚上办年货——来不及了。” 卢氏还想挣扎:“可是……” 蒙津抬手制止。 “你们久居江南,远离汴京,不知如今京中储位之争何等激烈,管家喜怒不定,朝中诸臣,皆如履薄冰。兄长如今声名狼藉,又失了帝心,各党皆视其为反复无义之人,处处排挤,他就是留在京中,也是处境艰难。” “倒不如外放,换个地方,老老实实做些实绩出来,三年一任,到时候京中形势多半已经明朗,再谋求回京,方为良策。” “可是……”老夫人为难道,“琼州那地方,也太荒芜了……” 蒙津没好气道:“这又不是菜市买菜,还由得你挑三拣四不成!” 老夫人和卢氏无言以对。 卢氏对于自家丈夫改变处境,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但一想到蒙津升官,心里的酸水便止不住地往外冒。 “我家大官人贬官外放,二叔却青云直上,我失礼了,还没向二叔道喜呢。” 说着便起身冲蒙津福了一福。 檀香走过来,将装着告身的锦囊递给蒙津。 蒙津很随意地将告身抽出来看了一眼,然后又很随意地丢在茶几上。 “派人送回县衙,就说官家厚爱,感怀于心,但某正在结庐守丧,不敢赴任,只能辜负圣恩,请吴县丞代为上奏婉拒。” 啥? 所有人都惊讶地瞪起了眼睛。 老夫人质问道:“你还真要替她守墓一年不成?” 蒙津道:“我既说了,自然要做到。” 老夫人只觉一股气冲上天灵盖,骂道:“糊涂!荒唐!你这样拒绝,官家难道不会记恨你?你也要失了帝心不成?” 蒙津道:“当日离开汴京之时,我便曾跟官家说过,愿替妻子守墓服丧,如今婉拒,官家也知道原委,天子胸怀,自然会宽容于我。” “况且我前面还说了,如今京中形势诡谲,稍有行差踏错,便会重蹈兄长之覆辙。” “我乃两榜进士出身,历年来尽忠职守,并无犯错,母亲不必急在一时。等我守墓完毕,自然会重新入仕的。” 老夫人没好气道:“你当吏部是你开的,想做官就做官,那不还得等缺嘛。” 蒙津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他撂完话便站起来,对众人道:“两件事都成定居,不必操心了。大娘子若担心兄长,倒不如多准备些药材药丸,送去琼州,那地方烟瘴横行,有备无患。” 卢氏面无表情:“多些二叔提点。” 蒙津挥挥手,大步出了乐寿堂。 蒙庆云赶紧向老夫人告辞一声,追了出来。 “爹爹,那告身当真要送回去?” 蒙津头也不回:“那是自然。” 蒙庆云道:“爹爹就这么有把握?万一真的触怒官家了呢?” 蒙津道:“为父胸有成竹,你不必担心。这告身送回去了,也必有后续,你且看着就是。” 他身形高大,腿自然也长,走得太快了,蒙庆云跟得很是辛苦,干脆就不追了,任由他扬长而去。 望着父亲潇洒的背影,蒙庆云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说大伯父是失了帝心,那父亲如此信心满满,只怕是简在帝心吧。 115、李小七送画(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自从大伯蒙沛外放琼州的事情定了以后,长房便处在了持续的低气压状态。 卢氏的脾气愈发地不好了,连近身服侍的罗妈妈和侍墨都常在私下里抱怨。每每被消息灵通的崔妈妈听到,转过头来告诉蒙庆云。 然后就听说京里面,大伯蒙沛也是极力地走动了一番,可惜全无效果,最终还是得去琼州。 白露那天动身,磨磨蹭蹭走了半个月,秋分的时候,还没出河南地界。 雅溪蒙宅这边,倒是又来了一位信使。 不过这位信使送来的东西,既不是给蒙沛的,也不是给蒙津的,而是给蒙庆云的。 “小人奉我家七郎之命,将这卷画轴,交给姑娘。” 堂下的家仆精干利索,他背上背着一只长条形的锦袋,取下来之后,交给了浅草。 这锦袋颇有分量,浅草差点滑了手,紫荆赶紧扶了一把。 两个婢女一起从里头取出一只长长的画筒,然后从画筒里抽出一个厚厚的卷轴,一人捧一头,小心翼翼地展开。 结果这画越展越长,两人越拉越远,才拉到三分之一,蒙庆云便叫停了。 “这样会把画弄坏的,去父亲的书房。” 她让浅草紫荆将画重新卷好装入画筒中,大家移步到书房。 蒙津反正不在府中,书房无人,平日里有小厮打扫,十分干净。 浅草叫了四个小厮进来,清空了三张书案,拼在一起,然后才重新将画轴全部展开,平摊在书案上。 这是一幅长卷。 宽约八寸,长足有十二尺,绢本设色,以散点透视构图法绘制。 蒙庆云走到书案前,细细观看。 最右侧书写“黄山论剑”四字,果然就是当初李小七承诺为黄山文会绘制的那幅长卷。 画上虽渲染了黄山的山色风景,但重点却在蜿蜒的山道上,有数量众多的各色游人、仕女、孩童、车马、摊贩,从山脚的县城,一直绵延到山上慈光寺。慈光寺外论剑台上,更是细致描绘了当日文会盛况,众多文人雅士汇聚一堂,当中一名学子衣带当风侃侃而谈,四周观者如堵,喝彩声声。 李小七不愧是翰林院章则的高足,这一手院体画,已经有相当的火候了。 那李家的家仆在旁边说道:“这一幅是七郎描摹的副本,原本将送去汴京翰林院,将作为明年官家寿诞之贺礼进献。” 蒙庆云点头,绘制这样一幅长卷,需要何等心血,自然要十分谨慎仔细。 浅草和紫荆也跟在她旁边观赏,脸上都是惊叹之色。 “咦?元娘快看!” 紫荆指着画上一处地方,兴奋地提示。 蒙庆云凝神看去,见是论剑台侧后方的一处山头,恰是观景亭所在。 画中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在亭中交谈,旁边一个小厮和一个婢女背对着他们并肩坐在地上。 紫荆指的是观景亭稍下的山道,树木掩映处,两个女子正躲在灌木丛后头偷看,还有一个小孩和一个侍卫与她们隔树相望。 这显然画的是当日蒙庆云偷听李小七和冯蓁蓁说话的场景。 紫荆嘿嘿笑起来:“原来元娘当日是这副模样。” 浅草也觉得莞尔,捂着嘴偷笑。 蒙庆云挑了挑眉,这个李小七,外面看着风雅温柔,原来也有这么促狭的一面,想着便也笑了起来。 李家家仆道:“七郎说,这是摹本,原不值什么,能博姑娘一笑,便是它的造化了。” 蒙庆云道:“你家七郎有心了,替我多谢他。你此来,可有旁的事?” 李家家仆道:“并没有旁的事。七郎说,这是年轻人之间的日常来往,并非两家长辈的交情,所以小人就不去打扰贵府老夫人和大娘子了。” 蒙庆云点头:“既如此,我叫人替你安排客房,你若无事,我叫人陪你在雅溪逛一逛,回头我备几样土仪,你替我带回去,作为给你家七郎的谢礼。” 家仆感激了一番,被带下去了。 蒙庆云继续欣赏这幅长卷。 紫荆便挤眉弄眼地笑道:“元娘,七郎对你,很上心呀。” 蒙庆云瞥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紫荆道:“这么长一幅画,就算只是描摹副本,也要费好一番心力的吧。人家这么用心,还特意叫人派人送来,元娘,难道就没有体会到他的一片情谊?” 蒙庆云直起身子,微笑道:“你最近挺闲啊,还有心情想这些有的没的。” 浅草便暗中掐了紫荆一下,低声道:“元娘还在孝期,胡说八道什么。” 紫荆把嘴巴扁成鸭嘴状,表示“知道了不说了”。 蒙庆云便叫她们将画好好地收起来。 八月十一,是蒙慧云的生辰。 她十五岁今年,这个生辰,同时也是她的及笄之礼。 这个蒙庆云就不太懂了,所以便都由大娘子卢氏操办。 卢氏虽心烦,但女儿的及笄礼还是十分上心的,替她开帖子请了几位日常交好的同龄女郎,又请了好几位贵妇官眷来观礼,请了永康侯夫人为正宾,蒙庆云为赞者。 毕竟,她是蒙慧云嫡亲的堂姐妹。 笄礼在慎雍堂举行,依照古礼,初加、二加、三加、聆训、谢揖、礼成。 蒙庆云围观了全程,庄重热闹,倒也开了眼界。 笄礼结束之后,招待宾客们用了一顿寿宴,请了两个女先生说了几段书,大家兴尽,才愉快地散了。 过了寒露,昼渐短,夜渐长,秋衣渐浓。 蒙庆云做主,开了自己的私库,搬了许多衣料出来,给阖府上下做了新的秋衣,于是又收获了一大片感恩。 紫荆还抱怨,不该拿私产来贴补公中。 蒙庆云却另有一番说辞:“公中的出息还没收进来,什么也做不成。我库房里这些衣料都是好些年前的,花色也旧了,若只靠自己用,十年也用不完,每年还要晾晒,多麻烦。” “还不如拿出来做人情,免得放箱子发霉生虫,一举两得,多好。” 反正她钱多,随便撒出去点,真的就是毛毛雨而已。 九月初一,县衙又来人了,说是汴京吏部再次发出告身,征兆蒙津去京里做官。 官职虽然还是知三班院事,但官阶却又升了一级,通议大夫,正四品。 116、十动二拒(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来的依然是吴县丞,送告身这种事情,摆明了是好事,能趁机跟蒙家亲近。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蒙挚又不在。 蒙庆云不明白,在家没活计,在外无营生,这人怎么就一天到晚地往外跑。也没怎么见他读书,去年秋闱就落榜了,后年秋闱也不知道能不能中举。 大娘子现在除了长房自家的事情,是什么也不愿意掺合。 蒙庆云只得叫了一个管事作陪,在慎雍堂亲自接待了吴县丞。 吴县丞笑吟吟地将告身交给管事,道:“又要恭喜二官人了。二官人如此得朝中赏识,入京之后必是青云直上,吾等后辈,还得仰仗提携呀。” 管事呵呵笑着,心里却说那得看我们二官人任性不任性了。 “多谢县丞费心,家里已经派人去禀告二官人,来回约莫也要大半个时辰。县丞一地父母,公务繁忙,不敢劳烦等待。” 吴县丞却摆手:“无妨无妨。” 开玩笑,上次送告身,那么好的官职,蒙津居然拒绝了。虽然本朝官场是有一些这样表现自己谦卑的流行风气,但多少也会略损朝中提名者的颜面。 然而才隔了多久,吏部居然又送了告身来,还给了更好的待遇。 汴京是得多缺人才? 还是说蒙津在朝中有靠山? 不管是哪个原因,都值得吴县丞好好巴结奉承了。 等一等又有什么关系呢。 管事便看向蒙庆云。 蒙庆云略一思索,道:“县丞可知道歙县李家?” “哦?”吴县丞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道,“李中丞乃御史台长官,李家正是歙县望族。” 蒙庆云:“他家七郎名李嘉祐,师从翰林院待诏章则,画的一手好院体画。前些日子,歙县举办了一场文会。” 吴县丞笑道:“黄山论剑!这是近十年来江南一地最热闹的文坛盛事了。可惜某公务在身,未能亲眼一见。” 蒙庆云笑道:“李小七以黄山论剑为题,绘制了一幅长卷,准备送入京中,以为明年官家寿诞之贺礼。前几日李家送来了一幅摹本,正在我父亲书房中展示。县丞若肯移步,不妨前去一观。” 吴县丞当即笑起来:“那肯定要欣赏一番。” 蒙庆云便示意管事。 管事起身,在前头带路,领着吴县丞去了蒙津的书房。 其实这不过是给吴县丞找个事做,总不能让人家真的就枯坐干等。 蒙庆云则转到乐寿堂,向老夫人禀报这件事。 自从蒙庆云掌家,老夫人倒觉得比往日更加轻松惬意。只因她不像卢氏那样,三天两头跑过来哭穷叫难。 听说了这个喜讯,老太太自然高兴,说中午要加餐。 蒙庆云道:“祖母如今真是一日比一日强健了。” 不过老夫人这顿加餐,最终却没加成。 派去找蒙津的家仆回来说,蒙津又拒官了,这次的理由是“家有老母,辞不就”。 老夫人气得又拍起了桌子。 “上次怎么不这么说呢?如今拿我出来做牌子?” “他是真把自己当高人隐士了?” “放着大好前途不要,那当初头悬梁锥刺股的,又是在拼什么?” 吴县丞也非常意外。 “二官人这是为什么?若说谦逊,辞一次也就够了。如今京中形势变幻,这样好的实缺官职,可遇不可求,错过良机,只怕要后悔的。” 蒙庆云便束着手。 “我是个女孩子,不懂这些的。” 吴县丞道:“我去见见二官人,亲自问他。” 管事忙答道:“县丞海涵,二官人交代了,一律不见人。” 吴县丞很不理解,但跟一个女孩子一个管事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摇头叹息着去了。 管事送他出去。 蒙庆云见那个给蒙津传话的下人还没走,便问:“是不是父亲还有话交代?” 下人道:“二官人说,如今天气日渐转凉,叫姑娘给他送些厚衣服。” 蒙庆云一阵无语,挥手让他退下。 于是第二天,让浅草、紫荆收拾了一些厚衣服还有厚被褥,又准备了汤婆子、炭盆等御寒之物,主仆三人坐了一辆马车,后面又跟了一辆大车,一起送去。 白氏墓地在蒙家祖坟,历代祖宗先人都埋葬于此,为防备野猪野狼等骚扰先人,蒙家在外面造了一道长长的墙,将这一片都围成了陵园。 蒙津虽说是要在白氏墓前结庐而居,但若真的住这么近,那可真的是被坟堆包围了。 自然不会这么傻。 所以草庐是搭建在陵园外头的。 陵园背山面水,视野开阔,风水极佳。 草庐虽简陋,环境却清幽。 蒙庆云到的时候,婆子正在煮水泡茶,张阿大说是砍柴去了。 蒙津听到车马声,捏着一卷《资治通鉴》从草庐里走出来,穿着一身家常道袍,头发松松挽成一个髻,就插了一根竹簪。 山风一吹,衣袂翩然,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蒙庆云便笑道:“爹爹看着像个修仙之人。” 蒙津便用书卷敲了一下她的头。 “调皮。” 父女俩也不进屋,草庐前有个简易凉棚,放着一张矮桌,一把躺椅,还有几张小凳子。 婆子拎了刚煮好的水过来。 浅草和紫荆动手,给父女俩泡了茶。 蒙津先问了几句家里头的事。 蒙庆云答道:“家中太平无事,祖母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大娘子叫人送了药材去琼州,依旧窝在东院里,万事不管;听说她放出去吃利息的那些本钱,也从永康侯夫人那里拿回来了,再也不闹腾了。” 蒙津哼了一声:“有我在,她敢闹腾?” 蒙庆云道:“父亲今天又拒官了,莫非是嫌官职不好?” 蒙津道:“明年就是京官三年一度的考核。依照惯例,三班院负责主管武官考核劳绩、拟定升降差遣等事,授我知三班院事,摆明了叫我去得罪人,干的都是顶雷的活儿。那,谁也不是个傻子呀。” 蒙庆云这才明白,但同时又有一些疑惑。 “从前听父亲提起京中事情,我的感觉,官家应该是很赏识爹爹。既然如此,怎么又会让爹爹去做得罪人的事呢?” 蒙津便冷笑:“哼,官家,那可不是个好人。” 蒙庆云兴趣大起,追问道:“官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爹爹快跟我说说?” 117、入京筹议(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官家啊…… 蒙津眯起眼睛,望着凉棚外连绵起伏的群山。 “咱们这位官家,年轻时最好军事。彼时契丹强势,边境多征战,官家每每身先士卒,克敌制胜,耗时十年,才收复了燕云十六州,恢复我汉家大一统之格局。” “也正因为官家军功赫赫,先帝挑选继任之时,他才能从众多皇子之中脱颖而出。” “天下承平这二十多年,全赖官家励精图治。” 蒙津说这些话的时候,毫不掩饰对官家的推崇和尊敬。 蒙庆云便道:“如今坊间还有很多关于官家年轻时征战沙场的故事呢,说得跟神人一样。” 蒙津将远眺的目光收回来,道:“官家年轻时的确神勇,但民间传说大多夸张,听听就罢了。” 蒙庆云道:“不过,大家也都说,正是因为官家年轻时杀戮太多,伤了天和,所以才会子嗣艰难。” 蒙津便叹气:“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官家无子,的确是如今朝中乱象丛生的根源。” 蒙庆云好奇:“官家都快六十了,难道就真的一个儿子都没有过?” 蒙津:“从前倒也有过一个皇子,是后妃姚氏所出,可惜未满百日便夭折了。” “说来也怪,宫内诸多嫔妃,几十年来竟然只有姚氏生育,官家唯一的公主便是姚氏所出,她也因此得封贵妃;后来她生下皇子,原本可以封后,可惜皇子夭折,官家伤心过度,自然也就没有提这件事了,中宫至今空悬无人。” 蒙庆云脑中闪现过无数明争暗斗血腥阴暗的宫斗戏码,说道:“这里头,该不会有后宫争斗吧?” 蒙津“嘘”了一声:“这可不能乱说。” 蒙庆云用手指在自己嘴唇上一挡,表示闭嘴。 蒙津道:“官家龙威燕颔、正气凛然,前朝后宫皆畏威坏德,便有宵小作祟,只怕也逃不过他法眼。” 蒙庆云唔唔地点头,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 前世她爷爷也很威严,但底下的叔伯姑婶,还不是照样小动作不断,最后还把她给害死了。 蒙津道:“这些日子让你看的那些书,都看了么?” 他指的是一些汴京杂记之类的书。 蒙庆云道:“都看了,汴京风物倒是有趣。” 蒙津:“你觉得有趣,翻过年就跟我进京吧。” 蒙庆云吃惊道:“真的?” 蒙津:“我虽拒官两次,总归还是要入京的。你大伯父已然失了帝心,仕途上只怕艰难了。我若再不上进,蒙家岂非要败在这一代手上。” “况且,家里头这个样子,我也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雅溪。” 蒙庆云道:“我若跟父亲进京了,那家中事务,又只能交给大娘子了。” 蒙津:“她犯了那些错,哪里还配当家。况且家中又不是没别人。我看大郎媳妇为人稳重,就还不错,我们这样的人家,有家规法度和往年循例在,只需萧规曹随,便不会出大错。” 蒙庆云自无不可,一个内当家,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既然说到要入京,自然要聊一聊进京的筹备事宜。 “你大伯父在京中原有屋宅,只是长房如今对咱们多有怨气,还是少些纠缠的好。咱们二房在京中也有一座宅院,原是你母亲的陪嫁,前些年都是租出去。如今你好派人入京,将租客退了,该修缮的就修缮,以备入京居住。” 蒙庆云应了,在心里盘算派谁去。 “咱们这一次进京,必是常住了,家中事务人员,皆需安排。如今你是当家,我看行事章法都很稳妥,那就你自己来裁夺,看要带哪些人进京,哪些人留守雅溪。” “另外,也还要问问你祖母,是否要跟我们进京。不过这事不急,回头我亲自同她说。” 拉拉杂杂又说了一些相关的。 直到张阿大背着两大捆柴回来。 “见过元娘。” 蒙庆云冲他点点头,突然想起刚回雅溪时,马儿受袭之事。 “那天的事,县衙最终也查出个所以然。” 蒙津道:“这种事情,没有人员伤亡,只死了一匹马,不算大案,县衙自然不会下死力。不过顺着那酒楼掌柜的口供,又查到对方下榻的客栈,通过口音判断,大约是山东一带的外来者。” 山东? 莱州、沂州、密州,都在山东。 “莫非是官场上的仇家?” 蒙津道:“也不无可能。” 蒙庆云道:“若真是这样,只怕将来还会有危险。爹爹,不如再招募几个身手好的护院吧。” 蒙津想了想:“也可。你二舅舅人脉广,可请他代为寻觅。” 蒙庆云应了,准备回去就给白荣信写信。 父女俩说了这么久的话,该说的也都说清楚了,眼看着就要到正午时分,蒙庆云便起身告辞。 山道修的平整,马车上下都很顺利。 两刻钟后,回到了雅溪。 车厢中,蒙庆云正在思考着进京的一系列筹备事宜。 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大呼小叫。 “元娘!是元娘吗?” 紫荆把车窗推开一条缝,往外瞧了一眼,厌烦道:“又是那个陈二郎!” 马车外黄土飞扬,陈二郎和一群纨绔子弟骑着马,赶到前面去拦住了路。 车夫不得不将车停下。 陈二郎便策马小跑到车窗外,热情洋溢地叫道:“元娘,我们又碰面啦。” 蒙庆云有点烦他,也不想跟他打交道,对浅草和紫荆耳语了一阵。 浅草便拿了一顶帷帽给她戴上,遮住了她的面容。 紫荆这才打开窗户,对陈二郎道:“二公子好,我们有急事回家,可否让我们过去?” 陈二郎没搭理她,目光越过她,看着露出半个身形的蒙庆云,道:“元娘,我们好久没见了,不知可否下来一叙?” 蒙庆云动都没动。 被无视的紫荆,忍着不悦道:“二公子,我们有急事,若要叙旧,还请改日。” 那些一起过来的纨绔子弟,便纷纷嘲笑陈二郎。 “嗨!人家不想搭理你。” “二郎也有被姑娘甩脸子的一天啊。” 陈二郎有点恼怒,喝道:“我跟你家姑娘说话,你插什么嘴!” 118、翻脸(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像陈二郎这样王公贵族出身的纨绔子弟,花点冤枉钱什么的,倒还是其次,最受不得的,就是被驳了面子。 有众多狐朋狗友围观,堂堂永康侯府的公子,想见个姑娘,对方却只叫一个婢女来应付,陈二郎自然怕朋友们嘲笑。 紫荆被骂了一句,心中委屈,但也知道自己是个下人,对骂是绝对不敢的。 蒙庆云只好出声:“我真有急事。” 陈二郎这才放缓语气,道:“自你从歙县回来,咱们还没正式见过面的,今日巧遇,不正是缘分。好歹下来同我说几句话吧。” 这人没眼色也就罢了,还像个狗皮膏药。 三番两次的纠缠,蒙庆云实在有点火气,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跟他说个清楚。 “开门。” 她叫车夫开了车门,就这么戴着帷帽,从车里钻出来。 外头围观的纨绔子弟们都吹起口哨来。 蒙庆云不理他们,就站在车门前,对陈二郎一指:“你过来。” 她便跳下车,阻止了浅草和紫荆的跟随,走到路边,离那些公子哥儿数丈远。 此处虽然还没到人烟繁华处,但也是开阔的官道,时有行人经过。 陈二郎也跳下马,跟了过来。 蒙庆云道:“陈二郎,你屡次三番纠缠,我只当你为人轻浮,念在你们侯府与我们家的交情,不与你计较。但你若得寸进尺,还存着什么妄想,我劝你趁早打消心思。” 这跟陈二郎想象的佳人相见的画风完全不一样。 他吃惊道:“元娘何出此言?我们不是朋友吗?” 蒙庆云冷笑:“我们什么时候是朋友了?” 陈二郎:“我们小时候还一起在蒙家族学读书呢……” 蒙庆云打断他:“你难道忘了,我连日高烧,得了失智之症,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那……那我还送过你海棠花,你不是也收了?” “你还好意思提这事?当日母亲出殡,我正是伤心欲绝的时候,你还送什么花,真是居心叵测。我没叫人将你打出去,已经是给你留面子了,况且,那海棠花我当场就叫人转送给了慧娘,你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陈二郎当然不知道了,他一直以为对方收了海棠花。也是从那一件事开始,他才以为元娘对他也有情意。 “你若真对我无意,当日在街上,又何必让我给你买花?” 蒙庆云默默看着他,即便是隔着帷帽轻纱,他都能感受到对方冷冷的目光。 这才想起来,那次买花,似乎也是他自作多情,为了讨对方欢心,还当了一次冤大头。 年轻人自尊心强,面皮薄,他越想越觉得羞恼,低吼道:“你既然一直对我无意,为何不早点说明,分明是戏耍于我。” 蒙庆云道:“别含血喷人。你自己想想,每次都是你上杆子,我何曾主动找过你一次?” 这时,一直伸着脖子眺望他们两人的那些年轻郎君们,不耐烦地叫了起来。 “说的什么情话?叫我们也听听嘛!” “小两口难舍难分的,成心眼馋我们!” 这些人越是起哄,陈二郎越是烦躁。 蒙庆云眼见他脸涨得越来越红,也怕对方恼羞成怒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忙道:“你别激动。我们两家怎么说也有几十年的交情了,只当都是误会罢了。再说,大家都对你跟慧娘的事情心知肚明,早晚还得成为亲戚。从前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没必要放在心上。以你永康侯府公子的身份,多的是人巴结你。” 她本意是想安抚对方。 陈二郎却红着眼瞪着她:“你说的轻巧。” 说话的同时,竟伸出手想抓她胳膊。 幸而蒙庆云一直警惕,他手一抬,她便往后退了好几步。 马车上一直留神这边动静的浅草和紫荆,立刻跳下车,往这边跑来。两个车夫也觉得不妙,忙后脚跟了过来。 陈二郎往前逼近,蒙庆云便后退。 紫荆跑得最快,冲过来拦在蒙庆云前面,喝道:“你要干什么?” 陈二郎正是怒中火烧之时,下马时手里还拎着马鞭,受了她这冒犯,顿时脑子一热,甩手就是一鞭。 “啪”一声。 紫荆下意识地抬手一挡,只觉胳膊上一片火辣辣。 “啊!” 此时浅草也赶到了,护着蒙庆云。 蒙庆云大怒,喝道:“陈二郎!” 这一鞭下去,陈二郎自己也吃了一惊,但强烈的自尊心让他不可能认错收手。 两个车夫也到了,挡在三个姑娘跟前,张着胳膊,道:“二公子请住手!” 那些年轻郎君们都目瞪口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动手了?” “吵架了?” “吵架至于打人家婢女?” 陈二郎红着脸,用马鞭隔空指着蒙庆云:“你把我当傻子耍,今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绝不善罢甘休。” 蒙庆云刚看了紫荆的伤势,胳膊上鼓起老高一条黑紫色的鞭痕。 有一点她跟父亲蒙津很像,那就是护短。 她转过脸来,冷冷道:“你母亲在我面前尚且不敢如此放肆,你竟敢对我的婢女动手!” “陈二郎,不要以为头上顶着永康侯府的招牌,就可以目中无人!” 陈二郎从出生以来,应该就没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简直不敢置信。 “你,你说什么!” 蒙庆云甚至还往前逼了一步。 “我说了什么,你最好一个字一个字听清楚。你们永康侯府跟鲁王府之间的关系,你们府里曾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最好回去问问你的母亲,得罪了我,你们侯府还能否安然无恙。” “你?” 陈二郎完全听不懂她的威胁。 但他是个绣花枕头,不代表所有人都是绣花枕头,跟他一起的伙伴之中,还是有人听明白蒙庆云的话了。 本来就因看着形势不对头而围拢过来的郎君们,此时见陈二郎还有暴走的迹象,赶紧扑上去抱住他。 “冷静!冷静!哪能跟姑娘家一般见识呢!” “就是就是,人家都说有急事了,你还是别挡路了。” 大家又抱又拉,把陈二郎给拖到了路边。 两个车夫和紫荆、浅草便护着蒙庆云回到马车上。 在马车重新启动之前,蒙庆云从车窗对外头扔下一句。 “今日之事,不是你要交代,而是我要一个交代!切记!否则,后果自负!” 119、赔礼道歉(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车厢内,一片沉默。 浅草和紫荆都缩着肩膀坐在角落里,偶尔瞥一眼冷若冰霜的蒙庆云。 元娘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可怕。 蒙庆云倒不是生气,而是在反思。 从春到秋,来到这个时代也半年了,即便有了可以一起玩闹的闺蜜,有了疼爱她的父亲,她始终,还是没有完全融入这个世界。 或者说,她总是带着前世的观念和习惯,在处理这个世界的人际关系。 作为跨国财阀的继承人,她过的是顶流社会的生活,交往的都是跟她同一阶层的人。 像他们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豪N代,即便是同一个起点的兄弟姐妹,也会最终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成为精英、继承家业、开拓事业版图的人,是少数;有很多是领着家族基金吃喝玩乐,靠着家族势力和人脉关系,即便用脚投资也能获得丰厚回报。所以,无论男女,都多少有一种花花世界何必认真的人生观。 像陈二郎这样不事生产的纨绔子弟,她前世见得多了。有很多像他这样的男人,为了提升自己在家族里的地位,来追求她讨好她。 如果对方有趣,她也会在聚会时,叫过来凑个热闹。 如果对方无趣,她连个眼神都不会给。 大概就是这种习惯,让陈二郎产生了误会。 陈二郎固然是拈花惹草的轻浮习气,但她的随意,也是导致错误发生的重要原因。 “唉……” 这一叹气,让正在替紫荆检查伤势的浅草吓了一跳,跟紫荆面面相觑。 “元娘,咱们家用不着怕永康侯府的。” “是呀,他们家只有个领禄米的爵位,永康侯又没有职务。咱们家可是实实在在的本地望族,大官人再不济也是个知州,二官人再任性,明年总要入京做官的吧?怎么样都比他家强。” 蒙庆云被两个小心翼翼安慰她的婢女给逗笑了。 “我哪里是怕……” 她摇摇头:“算了,不提这些不高兴的事。陈二郎若真敢回去问她母亲,自然知道形势强弱。” 要不是因为鲁王府一案牵连官员过多,沂州、密州两地官场大换血,官家不忍心再多加株连,这才放过了像永康侯府这样没有直接责任的。否则,永康侯府如今是生是死,还真不好说。 陈二郎这种整日不理俗务的绣花枕头,大约从来没想到,蒙家大官人都贬官流放了,母亲还跟卢氏保持来往。 世家大族,有时候比王公侯府更加牢靠。 回到蒙宅,蒙庆云便暂时先放下了这件事,开始着手安排人去汴京收拾房子。 她让绿烟将汴京宅院的地契找出来。 汴京此时人口过百万,乃当世第一大城市,由内向外,分皇城、内城、外城。 白氏这座陪嫁宅子,位于外城龙津桥南面以西,完整的三进宅子,还带一个小型花园。与王府侯门相比,这自然不算什么,但在汴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这样一座宅子,相当难得了。 这还是白家老太爷早年间在汴京行商时,一位犯官急于脱手才买到的,否则即便白家有这个财力,也未必会有这个机会。 《东京梦华录》中写州桥夜市,“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 这座宅院,离龙津桥头只有不到一里的路,北边就是惠民河,是相当繁华热闹的地段了。 蒙庆云对汴京地价有一定了解,看了地契上的面积,快速心算了一下,这宅子约莫值一万五千两,相当于人民币一千五百万左右。 蛮符合汴京城作为帝都的逼格。 别说普通百姓,就是京都官员,百分之八十也都是买不起这样的房子的。 不过蒙庆云这种花两千两买个围棋盘子,还白送给别人的土豪来说,倒也没资格发表这样的感慨。 她当家了这一段时间,对府中各人的才干能力都有数,有位管事叫吴六,精明强干又忠厚,且以前去汴京公干过几次,最合适不过。 到了半下午,永康侯府真的来了一个管事婆子,说是奉了侯夫人之命,来给蒙庆云赔礼道歉了。 带了一盒子南珠、一块上等的和田玉籽料,是给蒙庆云的。另有一些内造的伤药,和一对赤金镯子,是给挨打的婢女紫荆的。 婆子坐在下首,恭敬地道:“我们夫人说,都怪她这两年对二郎疏于管教,还请元娘不要同他一般见识。明儿夫人就送他到外祖家去,跟着表兄弟们读一年书,收收心。” 果然,陈二郎不懂形势,永康侯夫人却门儿清。蒙津既然能扳倒鲁王府,区区一个永康侯府又怎在话下。 当初派去冒充白家管事的那个李顺,还在他们庄子上待着呢,除非把人杀了,毁尸灭迹,否则只需要报了名字一抓,什么都能审问出来。 蒙庆云当时是不知道蒙津生死,以为自己没有依靠,所以才不敢跟永康侯府撕破脸,放了李顺一马。 如今蒙津回来了,看京中对他也是十分赏识,否则不会连续两次送告身来征召。 永康侯夫人审时度势,自然知道不能招惹蒙家。 人家好歹是个侯爵,如此低姿态,又把陈二郎给送走了,蒙庆云也没必要穷追猛打,笑了笑,收下了这些赔礼。 侯府的管事婆子说了些客套话,便知趣地告辞了。 倒是东院那边,蒙慧云听说了这件事,也不知道是生陈二郎的气,还是生蒙庆云的气,狠狠砸了一对花瓶。 不过她既然不敢闹到蒙庆云跟前来,蒙庆云也就只当不知道。 江南一地,一层秋雨一层凉,连续下了多场雨,天气就完全冷下来了。 入冬了,阖府都换上了厚衣裳。 作为当家人,蒙庆云开始为冬至做准备。 俗话说,冬至大如年,还要祭祀祖先。 一大早,蒙津就从草庐回来了,准备跟家人一起过冬至。 结果他前脚进了府,屁股都还没坐热,县衙的吴县丞,陪着汴京来的使者,又一次敲开了蒙宅的大门。 汴京吏部官告院的提举,带着最新出炉的热乎乎的告身,亲赴雅溪,来请蒙津入京做官。 120、接受任命(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津在慎雍堂接待了这位宋提举,以及吴县丞。 究竟是汴京太缺人才了,还是蒙津实在太优秀了? 吴县丞再次感慨。 用“三顾茅庐”来形容虽然不太精确,但蒙津已经拒绝了两次,第三次居然是吏部官员亲自、大老远地从汴京跑来请他赴任。 这已经引起了全国官场的震动! 本朝自开国以来,还没出现过“架子这么大”的官员。 吴县丞感觉自己在见证历史,坐在慎雍堂里,都有点兴奋得微微颤抖。 跟他一样好奇的,还有蒙庆云。 所以她悄悄地站在慎雍堂正中大屏风背后,正好能听到前面的说话声。 蒙津当年考中进士之后,曾任秘书省校书郎三年,京中各部均有相识,这位宋提举也是当年的朋友之一,如今大家都各有升迁,宋朋友如今便是官告院提举。 所以他一开口,就是老熟人的口吻:“没想到竟是你来。” 宋提举是北方人,性格直爽,直言不讳道:“你连续两次拒官,我只好亲自来请你了。” 他说着拿出告身,递给蒙津。 蒙津搂了一眼。 蒙庆云在屏风后又看不着,不知道这次是什么官职,好奇得抓心挠肝。 好在有一位吴县丞,能替她解困。 “敢问提举,所授何官何职?” 宋提举:“中书舍人,判中书省事。” “嘶……”吴县丞倒吸一口冷气。 中书舍人虽只是正四品官阶,但判中书省事这可是掌握中书省实权的职务,主管郊祀、皇帝册文、州县官考课、斋郎等年满复奏、文官改赐章服等等诸事,随侍皇帝以备质询,号称“小两省官”,已进入执政官预备役序列。 蒙津原来可只是个莱州知州,连升三级,这也太夸张了。 宋提举道:“吏部两次征召,你都婉拒了。官家说,大约是嫌官职低。如今这可是正经的小两省官,你总不会还不满意吧?” 蒙津懒洋洋道:“汴京城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官员遍地都是,怎么还非我不可了呢?” 屏风后的蒙庆云都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的表情,该有多傲娇。 要说自家这父亲,第一是记仇,说话噎人也是一绝。 果然宋提举被他这话怼得十分郁闷。 “差不多得了啊,不就是没让你赶上妻子的丧礼嘛,官家能允许你回乡守墓,已然是补偿了。你拿乔也该有个度。那毕竟是皇帝,万一真的恼了,你小心落个鸡飞蛋打。” 吴县丞也道:“就是就是,前辈如此简在帝心,理该珍惜才对,怎能屡屡辜负圣恩,实非人臣所为。” 蒙津被他们说得乐了:“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宋提举有心对他说一些心腹话,对吴县丞道:“可否请县丞暂时移步?” 吴县丞愣了一下,醒悟过来人家是有机密话说,赶紧起身道:“容下官告退更衣。” 更衣即上厕所,当然只是个借口。吴县丞知趣地退出大厅,走的远远的。 宋提举这才对蒙津道:“京中形势如今愈发紧张,自鲁王府倒台,提议秦王府六郎为嗣子储君的声音又多了起来,其余宗室也都蠢蠢欲动。” “如今朝中派系林立,官员之间互相倾轧攻讦,风气日渐败坏,官家对此深恶痛绝。” “明年正好是三年一度的大考官,官家有意对朝中势力做大调整,非有大魄力之人协助不可。” 他这样推心置腹,蒙津自然也正经起来,说道:“正因为京中局势晦暗不明,我这些年都在地方,远离中枢,贸然入京,万一看错形势,反而坏了官家的大事。” 宋提举摇头:“不然。你原有三年庶吉士之经历,朝中诸公高官,基本都是你认识的人。况且官家既然特意征召,自然会为你安排协助之人。” 蒙津笑道:“莫非是你?” 宋提举不作声。 屏风后的蒙庆云猜测,这应该就是默认。 只听宋提举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你有出身、有政绩、有能力,素来胆大心细,又深得官家信任。” “如此风雨飘摇之际,正该站出来,替官家收拾山河。” “切莫故意矫情,辜负了官家的厚爱。” “自古以来,君臣相得,多么不易,要珍惜啊!” 他如此语重心长,蒙津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 蒙庆云听到这里,知道大局已定,默默地从后门退了出去。 送走了宋提举和吴县丞,蒙家举行了冬至祭祀。 蒙津率领老夫人、大娘子卢氏、蒙挚、王梓薇、蒙庆云、蒙慧云,一起到祠堂祭拜了祖先,并在祖先灵位前禀告了接受任命之事。 晚上是冬至家宴,蒙津正式向老夫人提出,他会在家里待到新年。过完正月十五,就带着蒙庆云动身进京。 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乡,问老夫人是否愿意跟儿子一起入京。 老夫人果然谢绝,她在雅溪蒙宅,是堂堂的蒙家老夫人,受全县敬仰。进了京,贵妇人何其多也,哪里有如今的地位享受。 大娘子卢氏倒是先窃喜起来,以为二房这一去,她又能当家了。 谁知蒙津却说:“我们进京之后,家中事务就让大郎媳妇打理吧。” 王梓薇突然被点名,既惊又喜,一时不敢说话。 卢氏忍不住道:“她还怀着身孕呢。” 蒙庆云道:“嫂嫂怀孕已满九个月,应该快要临盆了吧?” 王梓薇有点害羞道:“左右就在这些天,最晚不过腊月。” 蒙庆云转而对老夫人道:“祖母,这可是你头一个曾孙了。” 老夫人十分高兴,年纪大了就喜欢多子多孙,问王梓薇:“稳婆、奶娘可都找好了?” 王梓薇道:“都找好了,稳婆是母亲找的;奶娘是我娘家推荐的,都是身家清白、稳重妥当的人。” 老夫人点头:“这就好。” 蒙庆云掰着指头数了数,道:“那算算日子,到了明年正月十五,嫂嫂应该已经出月子了。” 蒙津等到她说完这句话,才对卢氏道:“到时候大郎媳妇管家,也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卢氏不甘心:“她从来没当过家,只怕力有不逮……” 蒙津道:“元娘也是头一回当家,不也稳稳当当?凡事都有第一次。” 卢氏还想说什么。 蒙津凉凉地来了一句:“大娘子如今还是每天跪祠堂的吧?” 卢氏心头一凛,终于将话都憋了回去。 如此便决定了,过完明年正月十五,蒙津和蒙庆云便动身启程,离雅溪,入汴京。 121、这就是汴京(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三月初九,清明将至。 汴河两岸绿草如茵、春暖花开。 三艘大型官船,正排成一列,行进在河面上。 第一艘官船上乘坐的正是蒙津、蒙庆云父女。 在雅溪蒙宅过了年,又过了元宵,很是把蒙庆云这个内当家给忙了大半个月。 这次跟随父亲进京,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南,等于二房是整体从雅溪搬到汴京。雅溪蒙宅只留了几房下人和少量婢仆看房子,其余人手、家当全都要跟着他们父女进京。 所以蒙庆云又很是忙了将近一个月。 一则是分派人手,哪些人跟进京,哪些人留在雅溪。 二则是收拾家当行李。去年秋天已经派了管事吴六进京修整龙津桥的宅院,大件笨重家具是不必从雅溪带的。除此之外,白氏的嫁妆和二房的私产,除开田地商铺等不动产,都会随父女俩进京。 所以光是收拾家当行李,就用了二十来天。 三则,舅舅白荣信那边寻觅再三,终于招募几个精干可靠的护院,送到了雅溪。 总之,等蒙津父女做完了所有的进京准备,已经出了正月,惊蛰都过了。 年前,腊月初七凌晨,王梓薇开始阵痛,四个时辰后破水,挣扎到晚上子时,终于生下一个男婴,白白胖胖,六斤七两。 这是蒙氏嫡支新生代的第一个孩子,可把老夫人给高兴坏了。 卢氏立刻派人去琼州给大官人蒙沛报喜,请他给孩子取名。 这么大的喜事,加上次日又是腊八节,蒙庆云便开了库房,狠狠地打赏了整个府里。到了过年的时候,府里下人们给主人家磕头拜年,又领了一次红封。等蒙津父女即将启程的时候,蒙庆云又将收拾完行李之后剩下的一堆散钱,散给了下人们。 短短数十日,蒙府的下人拿赏钱红包拿到手软,个个都对蒙庆云感恩戴德。以至于启程的时候,许多人都依依不舍的。 哪里还有这么出手豪阔的主人家哦。 真羡慕跟着进京的人。 蒙津既然是接了告身之后入京做官,自然坐的是官船。因家当行李下人多,除座驾之外,又多雇了两艘,全都装得满满当当。 从雅溪去汴京,最方便快捷的就是水路,走通济渠。 路上花了一个月左右,还有三天就是清明了,汴京城已在望,今日便可入京。 船舱中,用完了早饭,蒙庆云正在整理父亲交代的名单,都是京中的同年、同僚、旧朋、亲戚等,安顿下来之后,少不得要一一送帖子,拜访联络。 蒙津是万事不管的,一应土仪礼物准备,都得蒙庆云操心。 绿烟和浅草都在帮着她整理。 浅草叹道:“都是官人的亲朋好友,元娘在京里也没个故交,少不得得重新认识人了。” 紫荆一直在旁边吃糖炒栗子,闻言说道:“年前李家七郎不是来过信,说他过完元宵节就会进京。这会儿必然早就已经在京里了。这也是元娘的朋友呀。” 浅草道:“他是男子,又不能时常往来,元娘是女孩子,总要交一些闺中好友的。” 紫荆又道:“其实还有一个呢,就是姜二郎……啊,就是齐王殿下。这也算一个吧?” 一直看名单的蒙庆云,这时候才抬起头来,说道:“在歙县的时候,齐王一直没有表露身份,只以姜二郎的名字与我们来往。虽然也算朋友,贸然拜访,也有些尴尬。” 紫荆皱起了鼻子,吐槽道:“这个齐王殿下,姑娘想法子让曙儿那孩子能顺畅说话,他还说欠你一个大人情呢。如今倒好,我们进了京,碍着他的王爷身份,反倒不好来往了。齐王很了不起么?怕我们攀附他?嗤!” 绿烟便瞥她一眼:“吃着栗子都堵不上你的嘴。” 这时候,外头有婆子敲门。 “元娘,咱们的船马上就要进上善门了,官人说可以收拾起来了。” 上善门是汴京水门,进了上善门,就是进了汴京城了。 蒙庆云把手中的名单往桌上一丢,伸了一个大懒腰,舒服地长出一口气。 “可算是到了,坐了一个月的船,骨头都要僵硬了。” 婢女们也都很高兴。 陆地总是比河流更能给人安全感。 果然不久之后,官船经过城门卫的例行查问,顺利地进了上善门。 沿着汴河又行进了一小段,就到了码头。 蒙庆云随着蒙津一起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居高临下,放眼望去。 只见: 码头上船舶如云,桅杆如林,工人来往,装卸繁忙。 码头下行人如织,房舍如鳞,商贩叫卖,此起彼伏。 街巷两侧,彩门欢楼、各色招牌幌子,密密匝匝,数不胜数。 街头人烟繁华,比之一般城镇的庙会集市还要热闹三分。 车马行进,市民来往,俱有规矩,井然有序,互不干扰。 往远处看,屋宇壮阔,虹桥飞架,城楼寺塔高耸。 往近处听,市民商贩交谈说话,无不自信昂扬,兼之衣着整洁体面,尽显天子脚下帝都风范。 就连空气中,都透出一股繁荣昌盛、国泰民安的味道。 这,就是汴京! 去年秋天进京,修缮宅院之后一直就待在京里的管事吴六,早就带着人手在码头等候了。 等官船停稳,他便上船迎接蒙津和蒙庆云。 “官人,元娘,一路辛苦。” 蒙津冲他微微点头,然后便越过他,对跟他一起上来的一位蓝袍男子大笑道:“你果然来了!” 蓝袍男子也笑着张开双手,与他相握,笑道:“可算等到你进京了!” 蒙津便向蒙庆云介绍。 这一位乃是他当年会试殿试的同年,还一起在秘书省做了三年校书郎,蒙津外放之后,两人也依旧书信往来,交情不断,乃是他在京中的至交好友。 江苏人士,姓唐,名唐三戊,如今官职是敷文阁直学士,判工部事。 蒙庆云得称呼一声唐叔父。 唐三戊生的白白胖胖,圆脸细眼,开口就笑眯眯,不像做官的,倒像个和气生财的商人。 他略略打量了一下蒙庆云:“好一位标致的女郎。” 然后对蒙津笑道:“汴京城中多轻浮郎君,你家有千金,可得睁大眼睛,千万别叫人把女儿拐走啦!” 蒙津便哈哈大笑起来。 蒙庆云暗想这叔叔还挺爱开玩笑。 结果笑声还未落,码头上便是一阵喧乱,一个尖利的嗓音划破天空。 “抓住那个小娘皮!” 122、旧友重逢(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一个身形娇弱的年轻女孩子正在码头上奔逃,人群稠密之间,如同一只无头苍蝇。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被追她的人给抓住了。 “放开我……” 女孩子在三个汉子手里挣扎着,看向周围人群的目光,充满了哀求,配合上楚楚动人的容貌,实在叫人可怜。 当下便有人想见义勇为。 “教坊司抓人,无关人等退散!” 一听教坊司三字,刚冒出来英雄救美心思的几个闲人,立刻歇了心思。 教坊司中罚没的俱都是犯官家眷,无论是犯人本身,还是得罪教坊司,都是麻烦事,不是普通人能扛得起的。 于是这女孩子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哭哭啼啼地被那三个汉子提溜出去,塞进一辆马车里带走了。 蒙津父女和唐三戊在船上,清楚地目睹了这一幕。 唐三戊叹道:“户部员外郎陆淼,日前被查出与前鲁王府过从甚密,多年收受贿赂,隐瞒遮掩沂州赋税度支,判了刺配三千里,家眷尽没教坊司。这女孩子,就是陆家的。” 蒙津略略沉吟,说了几个字:“又是党争?” 唐三戊点头:“若非党同伐异,谁又会去翻去年已经定案的旧账。” 蒙津有点烦躁:“我早说京中党争混乱不堪,如今看来,比我预料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唐三戊苦笑:“若非如此,官家怎会急着召你进京。今年乃三年一度的考官之年,官家早有心做大清洗,拨乱反正,非得有心腹之人操办。你一向简在帝心,去年一炮干倒了鲁王府,堪称神兵利器,不用你用谁。” 蒙津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不是我干的,是我兄长。” 唐三戊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少放屁了!他都发配到琼州去了,你还让人家背锅,全汴京谁不知道你才是倒鲁第一人。” 蒙津手指做钉耙状抓了一下发髻,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不提这些了,先回家!” 他们下了船,吴六早准备好了车马。 蒙津父女和唐三戊先坐了车,往龙津桥而去。吴六则留在码头,指挥仆人搬运行李,因实在家当过多,光是家里的仆人和车马,搬到天黑也搬不完,所以有雇了码头上几十个帮闲并二十多辆大车。 以至于这头蒙津等人都已经进府了,运行李队伍的尾巴还没离开码头。 如此浩浩荡荡的动静,街头巷尾自然都震惊了。 不出半个时辰,龙津桥一带的市民都知道,龙津桥西那家刚刚修缮一新,挂上“蒙府”二字牌匾的人家,是个实打实的富户。 因蒙津父女刚搬进来,诸多行李人手都要安置,不便招待唐三戊。 好在唐三戊与蒙津交情深厚,不会见外。 “马上就是清明,百官休假,你也不必着急,等各衙门都复工了再去吏部报到。” 蒙津也是老做官的,自然知道这些窍门。 “等我这府里收拾完了,再请你吃酒温居,今日招待不周,恕罪恕罪。” 蒙津将唐三戊送出门。 好在吴六能干,这宅院虽新修,必要的几处却已经请了佣人,中午是厨房做的饭菜,蒙津父女匆匆用毕。 下午就有好几家同年旧友之类,投了帖子过来,约日期互相走动。除此之外,蒙津当年的上官、座师等也都需登门拜访。 蒙庆云对此早有准备,在船上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规划,当下便吩咐人一一准备拜礼。 结果外头小厮送进来一张帖子,竟不是给蒙津的,而是指名给蒙庆云,交给浅草拿了进来。 蒙庆云接过一看,竟是齐王府的帖子。 绿烟、浅草、紫荆、绣儿四人都有些吃惊。 “齐王殿下好灵通的消息,咱们来了才半日,人家就知道了。” 蒙庆云接了帖子翻开,先看落款,“姜二郎”。 如今她自然已经知道,这位齐王殿下,大名叫姜昉。因他前头有过一位兄长,年少夭折了,所以他行二,自称姜二郎,其实真没什么毛病。 帖子里约她明日相见,旧友重逢,万勿推辞,届时自有人上门相请。 紫荆蹭在她肩膀后头看了两眼,对其他人笑道:“咱们都错怪这位殿下了,原来人家还是记旧情的,并没有摆王爷的谱呢。” 蒙庆云也笑:“这还算个朋友。” 把帖子放下不表,这一日自然都在家中忙碌了。 这座宅院前后三进,加起来足有八十来间房子,作为帝都汴京来说,能够单独拥有这样一座宅邸,已经是相当令人羡慕了。 很多在京的高官,比如北宋的欧阳修,官至知谏院简判登闻鼓院,国之重臣了,在汴京都买不起房,只能租房度日,租的房子条件还很一般。苏轼的兄弟苏辙,到晚年了在汴京还买不起房,只能到许州盖房去。 任何时代,都是“京都米贵,居大不易”。 当然,蒙津这种出身世家、还娶了江南首富家族女子的壕,必须踢出这个话题的讨论范畴。 到了晚膳时,蒙庆云跟父亲禀报了明日与齐王姜昉相约之事。 本朝民风开放,遵循古礼却并不病态,公开场合下,年轻男女见面聚会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蒙津略略思考之后,道:“无妨,你们既然早有朋友之谊,初到京城,拜访见面也属常理,早去早回。” 蒙庆云笑着应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巳时,齐王府果然派了车马来接了。 出面的是一个中年宦官,姓荆,乃内侍省副都知。 宗室王府都有正经内侍省官员派遣任职,副都知乃是正六品。 荆内官身量矮胖,笑起来如弥勒一般,望之可亲。见了蒙庆云,恭敬道:“咱家奉齐王殿下之命,恭请姑娘赴约一见。” 蒙庆云早就装扮好了,不过她尚未脱孝,只能穿浅淡素色,但本身姿容艳丽,再怎么清淡打扮,也依然明丽。 荆内官虽然遍识内宫佳丽,依然对蒙庆云的容貌气质暗暗惊艳。 蒙庆云问道:“去哪里?” 荆内官道:“殿下说,请姑娘只管随咱家而行,见面即知。” 蒙庆云失笑:“还怪神秘的。” 不过姜昉为人一贯潇洒随性,她也知道,并不深究,带了浅草、紫荆和两个护院,出门坐了荆内官带来的华丽马车。 马车过了龙津桥,向内城而去,一路人声繁华。 不知多久,荆内官说了一句:“到了。” 浅草推开窗门,蒙庆云抬头一望,入目一座高耸硕大的楼宇,挂了三个大字——白矾楼。 123、白矾楼(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白矾楼在前朝便是汴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 前朝诗云:“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馐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白矾楼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楼高三层,由飞桥连通。整体建筑高低起伏,檐角交错,富丽堂皇。 汴京行首花想容便在此入伙。 姜昉竟然请她到这里吃饭! 马车并未在楼前停住,荆内官吩咐车夫绕过大门,进了白矾楼专门为贵客准备的下车下马的院子。 下了车之后,又有专门的女使迎接带路。 这次去的是东楼。 楼内一层是大堂散座,二层三层均为雅间,廊庑掩映,香阁排列,吊窗花竹,各垂帘幕,既华丽又雅致。 女使领着荆内官和蒙庆云等人到了二层“沁春”雅间。 推门而入,倚着窗户的一个锦袍男子便扭过头来,举着手中的小酒盅,对蒙庆云展颜一笑:“数月不见,元娘风采更胜往昔。” 蒙庆云一面走进来,一面似笑非笑:“齐王殿下也比歙县姜二郎光彩照人得多。” 这就是挑姜昉当初在歙县隐瞒身份的理儿了。 姜昉哈哈大笑,放下酒盅,站起身,道:“你这张嘴,果然还是不饶人。” 蒙庆云歪着头:“需要我向殿下行大礼么?” 姜昉赶忙摆手:“万万不敢,我要是摆了王爷架子,可就失去你这朋友了。” 蒙庆云这才真心笑起来:“算你厚道。” 两人这才算冰释前嫌。 不必荆内官使眼色,雅间内的女使便非常机灵地上来倒茶。 姜昉道:“近两年朝中过继立储之声,甚嚣尘上,官家最忌讳宗室子弟与朝臣文武结交。我带曙儿去江南,本意是为了寻访名医,若亮出名头来,怕被人扭曲造谣,故意做文章。所以才隐姓埋名,还望元娘谅解。” 蒙庆云确实已经释怀了:“白龙鱼服,是该谨慎些。” 她环顾雅间四周,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白矾楼?也不过如此嘛。” 这话倒不是装逼,白矾楼再富丽堂皇风流别致,也不过是个高级夜总会,她前世出入的中外顶级会所数不胜数,确实没什么可震惊的。 姜昉笑道:“这里的妙处,原不在吃喝之上。” 他冲一个女使点点头。 那女使便拉了一下角落里的一根绳子,隐隐约约隔着墙壁,有极细微清脆的铃铛声。 不多一会儿,门外轻轻两声叩,有人推门而入。 蒙庆云侧身看去,只觉眼前一亮。 进门的女子秀丽绝伦,眉如远山,腰肢纤细,行走之间如柳拂风,细微的扭动之间,仿佛有一根羽毛在撩动观者的小心脏,痒痒的、酥酥的、麻麻的。 蒙庆云的容貌已经算是绝美,但这位女子眉目之间,更多万种风情,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举手投足,都像是精心设计过,恰恰好拿捏在似撩非撩的分寸上。 尤物! 女子进来对姜昉和蒙庆云微微施礼:“见过殿下,见过元娘。” 蒙庆云眼睛微眯:“你认得我?” 女子微笑:“淳安成一掷千金,转头便赠送于人,元娘的豪气,妾身早已听闻,仰慕已久了。” 姜昉笑道:“这是汴京行首,花想容花娘子。” 蒙庆云斜睨过来:“红颜知己?” 姜昉微笑不语。 这时,女使们开始上菜了。 鲜果五样,青枣、枇杷、桃子、李子、樱桃。 干果五样,炒栗子、梨条、西川乳糖、梅脯、蒸菱角。 托卖小吃五样,鹌鹑馉饳儿、醉虾、脆筋巴子、西京笋、鹿脯。 这都是正经喝酒吃菜之前的小食,供食客垫肚子的。 酒是白矾楼独门专卖的眉寿酒,还有金华酒、葡萄酒,另有两样度数极低的果酒。 花想容敬陪末座,亲自给姜昉和蒙庆云斟酒。 她今日摆明了是给姜昉和蒙庆云陪座凑趣的,坐的就是上菜的位置。 蒙庆云并未立刻端酒杯,问道:“有朋自远方来,只是吃饭喝酒?” 姜昉道:“白矾楼的席面,花行首作陪,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你可知请花行首坐一次,需这个数。” 他比出一个手指,这是一百两的意思了。 蒙庆云看看花想容:“我若是个男子,能跟花娘子同桌而食,千金买一笑,也是值得的。偏偏我是个女郎。” 花想容忍俊不禁,捂着嘴,眼睛眯成两弯月牙。 姜昉哈哈大笑,点了点她:“我就知道,你这个促狭妮子,是最难伺候的。” “来,过来看一出好戏。” 他站起身,邀请蒙庆云走到窗边。 二层三层的雅间窗户,都是对着挑空大堂的。 两人走到窗边,往下一看。 此时正到饭点,白矾楼的生意最好的时候,还是夜里,但中午也是日日满座。 蒙庆云往下随便一扫,目光便锁定了最中间的一桌。 这桌位于大堂最中西,但比起其他桌觥筹交错的场面,却最冷清,因为桌上只有一个客人。 而这位客人,却又比整个大堂所有人加起来还要让人瞩目。 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脸极小,眉目极明丽,眼如星,鼻如峰,唇如花,肩若削成,腰如束素 这若是个女子,已经足以颠倒众生。 偏偏,居然还是个男子。 花想容也陪着走过来,站在蒙庆云身后叹息:“纵然我为汴京行首,也不得不感叹,这位郎君真乃人间绝色也。” 蒙庆云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侧过头,对姜昉道:“原来,李小七也在。” 姜昉道:“他比你早半月入京,官家的万寿节在秋天,章待诏正在绘制一幅惊世长卷,要他跟在身边学习,如今他日日都在翰林院出入。既然是故友重逢,怎能不叫上他。” 蒙庆云道:“那怎么咱们在这里,他却在下头?” 姜昉挑了挑眉:“别急嘛,瞧,好戏来了。” 此时,就见到一位身材丰满,衣着仿唐朝仕女的年轻贵妇人,穿过重重叠叠的酒桌食客,来到了李小七面前,状似羞涩地举着一柄团扇,实则大胆直接,一屁股就坐在了他旁边的座位上。 “郎君独身一人,未免冷清,不如妾身陪座,共饮一杯可否?” 124、一笑如春花灿烂(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要说帝都人民,就是比小地方的人更加热烈大胆。 这位贵妇人丰乳肥臀,连身在二楼的蒙庆云,都能感受到她眼神里的炙热。 好在李小七从小到大,女子主动搭讪这种事,也是经多见广了,深知此时若稍微辞色温和,对方极有可能就会缠上来。 他很有风度地问道:“夫人是独身还是有同伴?” 贵妇人笑靥如花:“我自然也是独身。” 李小七便微笑起来,道:“我正在等同伴,不便与他人同桌,这便让给夫人罢。”说话的同时,他已经站起身来。 贵妇人顿时着急,竟然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李小七大吃一惊。 “郎君何故如此冷淡?你我并非初次相见。旬日前,郎君与齐王殿下在此宴饮,我无意中惊鸿一瞥,便对郎君念念不忘。今日偶遇,实属天赐的缘分。我不过想与郎君相识,做个朋友罢了,莫非郎君当我是那轻浮狂浪之人,以为我有什么不轨企图不成?” 蒙庆云在楼上听到这番话,差点都笑了。 她低声对姜昉道:“这位夫人只差把不轨企图写脸上了,还说瞎话呢。” 李小七显然也不傻,而且也不是脸皮薄易冲动的毛头小子。 他不急着撇开对方的手,只低头看着被对方抓住的袖子,道:“这件衣裳,衣料出自内贡,针线出自千工坊。” 千工坊是汴京第一成衣铺,一向只做达官贵人的生意,别的不说,价钱都是极贵的。 贵妇人尚未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巴结,笑道:“这衣裳金贵,也只配郎君这样的人穿。” 李小七继续道:“我家住在阖闾门外。” 阖闾门是内城西门,门外一带都是高门大院,俱是朝中重臣府邸,起码也在三品以上。 贵妇人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听明白了。 人家是高门显户的子弟,不是没有根基的小人物,没点能耐不要撩骚。 贵妇人干笑着,慢慢地松开他的衣袖。 “郎君,真是会说笑……” 李小七微微点头致意:“如此,夫人安坐。” 他一转身回头,附近正看热闹的食客们,顿时动筷的动筷、说话的说话,杯盘叮当作响,恢复成一派觥筹交错的场面。 李小七便从人群中穿过,他身条挺拔,姿态从容,宾客满堂之间,更显得如青松白玉,潇洒翩然。 二楼开着窗的雅间,便响起了一声高呼。 “小七!这里!” 李小七闻声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与倚着窗台冲他招手的蒙庆云。 四目相对,他脸上绽开一朵愉悦的笑容。 这一笑,真如冰雪消融,比春花绽放的一刹那更为明亮耀眼。 先前的贵妇人,只觉心脏如遭重击,如此绝色郎君,竟不能纳入裙下幕中,可惜,可恨。 就连蒙庆云,都被这笑容给晃得心口一酥。 “元娘!” 连李小七自己都没发觉,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都比他平时说话更为高亢雀跃。 蒙庆云就趴在窗台上招呼他:“快上来!” 李小七笑着点头。 适时地便有女使出现,领着他登上楼梯,上到二楼,来到雅间。 一进门,姜昉先一把揽住他肩膀,大笑道:“好一个风靡万千少女的李小七。你这走到哪儿都要惹一身桃花债呀。” 李小七用几个手指捏住他的衣袖,将他的胳膊从自己肩膀上提溜下去,面无表情道:“难道不是你故意安排?明明定了雅间,却叫我在大堂等候,故意看好戏。” 姜昉就嘿嘿笑:“你这拒绝狂蜂浪蝶的戏码,实在是百看不厌。” 李小七不想跟这种无良的人说话,直接越过他,走到蒙庆云跟前。 “你何时入京的?” 蒙庆云笑道:“昨日才到的。” 然后就偏过头看他的右脸,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才说道:“这疤痕,不仔细倒也看不出来。” 当初李小七在黄山为救她,脸被划破,伤情说大说小都很尴尬,如今看着,只有极细极细的一点子凹痕,非得盯着狠狠看,才能看出来。 李小七摸摸脸,道:“没什么,男人嘛。” 蒙庆云就笑,别看这人长得祸国殃民,心态倒是很直男。 姜昉从李小七背后绕过来,道:“嘿!你们聊的热火朝天,倒把我抛到脑后去了,今儿可是我做东。” 李小七和蒙庆云就一齐斜睨着他。 “谁让你捉弄他了?” 蒙庆云替李小七讨公道。 姜昉讨饶:“行吧行吧,你们好朋友讲义气,我成罪人了。” 屋子里真正被无视的花想容失笑摇头,对一旁的女使点头,示意她们上热菜,可以开宴了。 大家这才落座,先是寒暄了一阵,说了分别半年来的近况。 李小七问蒙庆云:“我送过去的画,你看了没有。” 蒙庆云道:“看了,画的真好。” 李小七便笑。 姜昉道:“说你没义气吧,咱俩才是真正的亲戚朋友,你的画我到现在都没看着,她那里你倒是早早就送去过目。这得算重色轻友了吧?” 李小七反唇相讥:“你少捉弄我几次,自然也有这待遇。” “嘿!”姜昉气结。 花想容捂嘴轻笑:“素来只有殿下取笑别人,如今竟也有人能令殿下理屈词穷了。” 姜昉摇头苦笑:“这俩,都是我债主。” 可不是,当初两千两银子的围棋,是卖了李小七的面子拿到的;蒙庆云那,还欠着治曙儿口吃的人情。 债主二字,符合事实。 好在大家都知道这是玩笑话,年轻人嘛打打闹闹都是常有的。 白矾楼的美食确实有水平。 花想容人又美,布菜倒酒体贴细心,又会说话,令人如沐春风,所以这一席宴,大家吃的十分轻松享受。 姜昉说道:“今日相聚,一则是故友重逢,接风洗尘;二则,过两日正是清明,官家会率领后宫斌妃、文武百官,驾幸金明池,到时候,谁不定会传召你和你父亲。” 蒙庆云吃惊道:“我和父亲?” 姜昉:“吏部连续三次征召,你父亲才肯入京做官。此事朝中上下均已传遍,人人都知道新上任的中书舍人蒙津,简在帝心。官家召见,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蒙庆云道:“这没什么奇怪,但为什么还有我?” 125、金明池(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官家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召见蒙庆云。 是因为姜曙。 姜曙的口吃之症,是汴京城人人皆知的事情。只看姜昉是所有封爵的宗室之中,唯一没有出京就藩的亲王,就能推断出,官家对他们两兄弟是十分宠爱的。 这次江南一行,没有遇到名医,但回京之后,姜曙却能够流畅说话,不复从前见人就闭口不言的沉默场面。 官家自然好奇,一问之下,才知道是蒙庆云给出的主意。 蒙津是他最看重的臣子,本来就简在帝心,蒙庆云是他的女儿,又有姜曙这一层缘法在,官家想见一见,也就不奇怪了。 等蒙庆云结束了白矾楼的宴会,回到家里,果然蒙津已经接到了宫中的旨意。 后日清明节,官家驾幸金明池临水殿,观看争标锡宴,百官嫔妃随行,点名蒙津伴驾,并命带蒙庆云觐见。 去年吴六来京修缮房屋之时,蒙津就特别吩咐,在家中设立一处祠堂,供奉祖先牌位。只因他入京为官,少则数年,多了就更不好说,逢年过节不可能再大老远回雅溪祭祀,所以京中必得设家祠。 清明这一日,蒙津带着蒙庆云,一大早先在祠堂祭拜了祖先。白氏的牌位也供奉在内,蒙庆云给母亲磕了头,烧了纸。 出了祠堂,用完早饭,父女俩便坐了马车,出城往金明池而去。 一路上,车马辚辚,行人如织,都是出城踏青的汴京市民。 清明虽说是祭祀祖先的日子,但历朝历代几百上千年传承沿袭,早已同时成了百姓们郊游玩乐的节日。 这边刚扫完墓缅怀完祖先,那边就可以插柳拔河放风筝、蹴鞠斗鸡荡秋千,中华民族历来就是这么地会玩儿。 金明池乃皇家园林,园林中建筑全为水上建筑,池中可通大船,战时为水军演练场。 金明池周围九里三十步,中有仙桥,桥面三虹。桥头有五殿相连的宝津楼,位于水中央,重殿玉宇,奇花异石,船坞码头、战船龙舟,样样齐全。 每年三月,金明池对外开放,京城居民倾城而出,到金明池郊游,烟草铺堤,垂柳成荫,鸟语花香,美不胜收。若碰上下雨天,池内遍植莲藕,雨打荷叶,配上夜色,别有一番韵味,因此“金池夜雨”也是汴京八景之一。 蒙家车马到了金明池,早有等候多时的内侍省官员过来引领。 内官将蒙家父女领到临水殿。 临水殿内外已有皇家禁军清场戒严,稍后官家的御驾便会到来。 一些品级较低的官员,已经在临水殿外等候,三三两两,交谈欢笑。 看到内官领着蒙津父女进入临水殿,难免有人奇怪。 “那是何人?我等只能在殿外等候,他怎么可以入内?” 有年纪略大一点,在京中做官多年的,总有人是认识蒙津的,说道:“那位就是新上任的中书省蒙舍人。” “哦?他就是三请两辞的蒙津?” “正是。” “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嘛。” “嗳,人家可是简在帝心,官家心中头一号信臣。” “不过是个幸进小人……” “这位当年也是两榜进士,秘书省观政三年,外放为知县、知州,政绩评价均为优,可不是没有才干的草包。” “可不是,鲁王府倒台就是出自这一位的手笔。” “不是前礼部侍郎蒙沛弹劾么?” “蒙侍郎久居京中,如何知道鲁王府在密州的所作所为,这一位此前就是莱州知州,毗邻密州沂州,鲁王府一应罪证均是他收集,不过是借其兄之口,弹劾告发罢了。” “啧啧啧,蒙侍郎贬谪到琼州,这一位却连升三级,中书舍人乃皇帝心腹左右。这可是踩着自家兄弟往上爬的狠人,你可小心说话吧。”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是最尔虞我诈的官场。 蒙津人刚进京,关于他的流言便已经满天飞,有嫉妒的,有眼红的,自然就有造谣抹黑的。 正议论纷纷之际,远处铜锣开道。 大家顿时都闭上嘴,整理衣服仪容,列队站立,躬身等候。 不多时,官家的大驾卤簿便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先是十二面龙旗。 接着是十二排执横刀、弓箭的骑兵卫队。 紧跟着的是鼓吹乐队。 再后面是旗阵,由各类幡、幢、旌旗等组成。 再后面是分列左右的青龙旗和白虎旗,两面旗帜后面跟着此次随行的朝廷官员。 这后面才是皇帝御驾。 御驾后面是嫔妃车驾。 其后又有一支鼓吹乐队,以及皇帝各类御用车驾。 最后由两百名禁卫,分排列阵,持大戟、刀盾、弓箭及弩,尾随掩后。 御驾至临水殿后,官家、嫔妃下车,官员下马,等候仪仗引导,依次进入殿中。 殿内早就在开阔观景地,设好丹墀御座,以及一应嫔妃、官员座位。 直到所有人都落座,内官才禀告官家,中书省蒙津携女觐见。 官家首肯。 内官依次宣见。 等得腿都快断了的蒙津,才带着蒙庆云,在众多人等的注目礼之下,来到官家面前。 蒙津虽然还没有到吏部报道,但官服已经上身了。 蒙庆云今日也是盛装打扮,因为有母孝在身,避开了红绿艳丽的颜色,只以精致庄重为要。 “臣中书舍人蒙津。” “臣女蒙庆云。” “拜见陛下。” 只听上头一句“平身”。 蒙津和蒙庆云恭敬地起身。 蒙庆云这是都一次见到真正的皇帝,很好奇,但又不敢直接抬头看,只能借起身之机,在站起来的时候,看似不经意地、迅雷不及掩耳地、飞快地撩了一下眼皮。 结果,没想到,就这么一眼,就被官家给捕捉到了。 两道寒光,直直地射了过来。 蒙庆云顿时一怂,立刻低下头,鹌鹑一样乖巧起来。 只听官家慢慢地说道:“蒙津,叫你进京,可真不容易啊。” 蒙庆云便用眼角余光关注父亲。 蒙津却一点儿也不犯怵,嘿嘿笑道:“官家恕罪,臣家有老母需侍奉,臣妻过世亦未久,因此前番有婉拒告身之举,还望官家海涵体谅。” 官家没出声,蒙庆云低着头,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用表情回应了自家老爹。 “这是你女儿?” “是,臣只有这一个独女。” “抬起头来。” 蒙庆云心头一凌,慢慢地抬起头来。 126、差别对待(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你们见过老虎老了的样子吗? 蒙庆云见过,前世有一年去非洲大草原玩,碰到过一只上了年纪的老虎。 它缓慢地走在野草丛里,皮毛虽然失去了光泽,行动时的肌肉线条,却依然十分优雅。它的力气或许比不上年轻的同类,但当它转过头,将视线投射到你脖子上的时候,依然令你不寒而栗。 即便不亮出爪牙,你也会被它多年来的猎杀生涯所积攒下的腥风血雨的气势所震慑。 虎老雄风在。 此时在蒙庆云面前的官家,就是这样一头老了的老虎。 听说官家年轻时好武,数次亲征,如今他已经六十岁,却不像很多上了年纪的官员一般大腹便便。他身姿挺拔,肩背雄厚,整整齐齐的鬓发处,夹杂着许多的银丝,目光睿智明亮。 她不敢多看,垂下了眼皮。 坐在官家旁边的有两位雍容华贵的嫔妃,身量高挑、鹅蛋脸的是姚贵妃,皇家唯一的子嗣寿阳公主,就是姚贵妃所出;另一位瓜子脸、一身书卷气的是闵淑妃。 这两位,便是后宫诸妃之首了,姚贵妃有女儿,闵淑妃有宠爱,平分秋色。 姚贵妃看了蒙庆云,对官家笑道:“这孩子好相貌,是个难得的美人。” 官家笑了笑,对蒙庆云道:“听说,是你给曙儿出的主意,教他说话。” 蒙庆云早得了姜昉的提点,知道官家对这件事是好评的,便从容答道:“是,臣女也是偶发灵感,给了曙儿一个建议。曙儿现在说话,是不是很好了?” 姚贵妃和闵淑妃都略有点诧异地看她一眼。 这女郎倒是蛮大胆的,头一次觐见,居然敢反问官家。 官家也有点意外,还有点新鲜,转头对内官道:“曙儿呢?” 内官回答:“估摸是跟齐王殿下在一块儿,奴婢叫人去找找。” 他这里刚说完,就有另一个内官过来禀报:“陛下,齐王来了。” “叫他进来。” “是。” 于是,就见姜昉带着姜曙,从外头怡怡然走进来,先拜见了官家,起身之后,冲蒙庆云眨了一下眼睛。 蒙庆云抿嘴一笑。 曙儿则直接走过来,拉着蒙庆云的手:“姐姐,又见面了。” 蒙庆云欣喜地道:“呀!你说话越来越好了。” 曙儿笑嘻嘻:“都是,姐姐的,办法好。” 他现在说话虽然还是几个字一顿,但停顿时间很短,粗心点听,甚至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 蒙庆云真心替他高兴。 这么漂亮的小男孩,因为口吃而不喜欢跟人说话交往,多可惜啊。现在这样多好,这孩子看着笑容都比从前明亮了。 只听官家在上头说道:“曙儿如今说话几乎与常人无异,蒙元娘,你算是有功了。” 蒙庆云一点也不客气,甜甜笑起来:“多谢官家夸奖。” 官家有点好笑,对蒙津说道:“你这女儿,倒是直爽大方。” 蒙津嘿嘿笑道:“多谢官家夸奖。” 好嘛,果然是亲父女,都挺不客气的。 官家有点看不惯蒙津这个小得意的模样,紧跟着说了一句:“可惜你跟我一样,一把年纪了,都还没有儿子。” 蒙津脸顿时一黑。 大哥咱俩不一样好吧,你多大年纪,我才多大年纪,跟我这整同病相怜这套? 可惜官家听不见他肚子里的话,找到跟自己一样惨的人,总归能减少一点内心的忧伤。 底下一直安静等候的官员们,反倒内心的忧伤更多一些。 官家没子嗣就算了,还老不肯选一个宗室子弟过继,长年累月这么拖着,难不成以为自己还能生? 不过说到这个话题,最尴尬的还是后宫嫔妃。 姚贵妃和闵淑妃就很听不得这些话。 姚贵妃对曙儿招手:“曙儿,过来。” 姜曙放开蒙庆云的手,走到姚贵妃跟前,扑在她膝盖上,撒娇道:“贵妃娘娘,今日可以看赛船是不是?” 官家来临水殿本来就是看争标锡的,也就是看皇家赛船夺标,也是清明节金明池的固定表演项目之一。 姚贵妃从手边茶几的盘子里拿了一块精巧的糕点给曙儿,笑道:“是呀,每年的赛船可热闹了,你就在我这儿,别跑外头去了,如今金明池人多,别叫那些粗鲁之人冲撞了。” 曙儿一面吃糕点,一面乖巧地点头。 官家便一直慈爱的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 一旁的闵淑妃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从盘子里提起一串葡萄,对曙儿道:“曙儿快来尝尝这葡萄,这时节可稀有得很。” 曙儿笑着点头。 姚贵妃却拉住了他,道:“如今可不是葡萄成熟的时候,可别光图嘴瘾,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 闵淑妃就不乐意了:“这都是精挑细选供奉上来的,哪能吃坏肚子。况且我方才已经尝过了,甜着呢。” 她摘下一颗葡萄,用精心修剪过的指甲,亲自剥了皮,冲曙儿道:“来,尝一个。” 姚贵妃却干脆抱住了曙儿:“才吃了糕点,就别贪嘴了,回头该吃不下饭了。” 闵淑妃就没好气地瞪她。 两位嫔妃争风吃醋,底下官员都没眼瞧,要么低头看鞋面,要么抬头看房顶。 咳咳! 官家清了一下喉咙,说道:“行了行了。曙儿,到这来。” 曙儿立刻像兔子似的,蹦跳过来,捱在官家身边。 “陛下,赛船什么时候开始呀?” 官家笑道:“快了。” 他对内官说道:“去跟他们说,赶紧开始。” “是。” 内官赶紧出去传旨。 官家的座位宽大,他往旁边挪了一点,对曙儿道:“来,坐这儿,陪朕一起看。” 底下有礼部官员忙劝谏:“陛下,这不妥。” 官家不高兴:“有什么不妥的。” 礼部官员:“陛下御座,非皇帝不可坐。姜曙无爵宗室,此乃僭越之举,万万不可。” 曙儿便退了一步,对官家道:“我不坐了。” 官家瞪了那礼部官员一眼:“多事。” 然后对曙儿道:“那你就站朕身边。” 这个倒没所谓了,礼部官员见好就收,退回行列之中。 蒙庆云就压低了声音,对姜昉窃窃私语:“官家,很宠爱你弟弟呀。” 姜昉蠕动嘴皮:“一向如此。” 结果就这么点小动作,也没逃过官家的法眼,他对姜昉一指:“你过来。” 姜昉上前两步,躬身听训。 官家对他就完全不像对曙儿那般和蔼可亲了,毫不客气地道:“朕上次见你都是元宵节的事了,怎么也不进宫来问安?是不是怕我催你找老婆?” 噗! 要不是两世修养,蒙庆云差点喷出来。 这皇帝说话,都这么接地气么? 127、皇帝式催婚(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噗……” 真的有人喷出来了。不是蒙庆云,是底下不知道哪个官员没忍住。 不过看其他人都很淡定的样子,她猜测,官家这说话风格大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最尴尬的,自然是姜昉。 他挠了一下头,道:“怎么又提这事儿了呢……” 官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是我想提吗?你都多大年纪了?二十好几,府里连个女人都没有。跟你同龄的那些,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蒙庆云又在忍笑了。 听说官家从前行军打仗的时候,常坐在路边就跟老百姓聊天,看来是没少受市井语言的影响,打酱油这种话,也太具有生活气息了。 姜昉无奈道:“那也不怪我,前些年不是守孝嘛。” 官家骂道:“你跟我打马虎眼呢!你三年前就出孝了!” 姜昉十五岁,先齐王因病去世。 次年先齐王妃生遗腹子姜曙,遇到难产,虽侥幸生下孩子,身体却受了极大亏损。 姜昉为父守孝三年,十八岁刚刚服阙,先齐王妃便又感染时疫过世了,只得又守孝三年。 到如今,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娶妻。这年纪在现代很正常,但放在这儿真是不折不扣的晚婚了。 姜昉扁扁嘴,垂头不说话。 姚贵妃看不下去了,对官家道:“陛下别骂他,这也不怪他呀。先有吴国公家的长女,后有杜工部的千金,谁也想不到两个孩子都是薄命之人,这也是他的伤心事,您就别往他心窝子上戳了。” 官家神色微微放缓:“我不是怪他。先齐王与我一母同胞,临走时将他们兄弟俩托付给我。如今他老大不小了,却还未能娶妻成家,我怕先齐王托梦骂我。” 姚贵妃劝道:“陛下也别自责,您日理万机,哪里管得到这些琐事。臣妾掌管内宫,这是臣妾的责任,是臣妾失职,请陛下恕罪。” 她从座位上起来,跪下请罪。 官家忙起身相扶,道:“这怎么能怪你呢……” 姚贵妃谢恩,脸上都是感动。 闵淑妃在一旁看见了,心中冷笑,撇过眼只当看不见。 官家这才对姜昉道:“你自己的事,自己也上上心,若有中意的姑娘,不拘是官眷平民,只管报来,朕和贵妃,自会替你做主。” 姜昉一副乖巧状,躬身应了。 官家对他挥手:“去吧去吧,看见你就心烦。” 姜昉这才一笑:“是,臣告退。” 他转身就走,顺手还拉了一把蒙庆云。 “哎……” 蒙庆云猝不及防,被他拉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地跟他出了大殿。 蒙津在后面倒是看得目瞪口呆。 这齐王殿下,怎么随便拽了别人家的闺女就走。 官家和姚贵妃看得面面相觑。 姚贵妃心中一动,笑道:“蒙卿家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蒙津脑中警铃大作,斩钉截铁道:“娘娘,臣妻去年才过世。” “哦哦,是我失察,蒙卿勿怪。” 姚贵妃赶紧住嘴不说了,蒙庆云这还在孝中呢。 官家给了她一个眼神。 姚贵妃轻轻点头,示意自己已领会,请官家放心。 蒙津将帝妃之间的默契互动看在眼里,心中暗恼。 他可不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乡巴佬,就算好几年没在汴京,也听过齐王姜昉的名声。 吴国公府的长女,杜工部的千金,都是跟姜昉议婚不久就意外身亡了。 人人都说,齐王命硬,克妻。 否则怎么会耽误到二十五岁还没成婚呢。 不能讨不上老婆,就祸害我家闺女吧。 皇帝也不能不讲道理。 蒙津心中暗暗拿定主意,非得找机会跟官家打消这个可能性,否则宁愿辞官不做! 蒙庆云却并不知道自家父亲卯着劲儿要跟官家撕逼,被姜昉拽了一路。 “你放手我自己走!” 她好不容易甩开对方的手,一看手腕,都红了。 姜昉瞅了一眼,不好意思道:“女孩子家,就是细皮嫩肉。” 蒙庆云揉着手腕:“你要带我去哪里?” 姜昉道:“官家命章待诏将金明池赛船争标的场面画下来,李小七给他师父侍奉笔墨,咱们找他去。” 蒙庆云顿时喜笑颜开:“那快走。” 姜昉却站住了脚,双臂环抱在胸口:“怎么找李小七,就这么开心?” 蒙庆云挑着眉:“那是呀,李小七长得好,多看两眼,延年益寿。” 她干脆反过来拽住了他的袖子,走在前头。 一面还好奇地问:“我头一次见官家,怎么跟想象的不大一样呢,说话也太好玩了。” 姜昉:“哪里好玩?” “唔……”蒙庆云想了想,“就不大像个皇帝,倒像个田间炕头的老农,说话村里村气的。” 姜昉:“官家年轻时总在行伍里混,最不爱文官那种一句话埋三个典故的啰嗦话,反倒喜欢武人直来直去的爽利。” 蒙庆云回过头:“方才他们说的,吴国公家的长女、杜工部家的姑娘,都是跟你议亲的人家么?怎么说人家都是薄命?” 说到这里,姜昉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来京里也有几天了,就没听过关于我的传闻?” “什么传闻?” 蒙庆云跟着他放慢了脚步。 “命带孤辰,克妻。” 姜昉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口气清淡地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蒙庆云诧异地转过头:“克妻?” “我十五岁时父亲过世,三年服阙之后,母亲替我做主,定了吴国公家的元娘贺笙。原本次年便要成婚,却偏偏我母亲感染了时疫,也过世了。这就又耽误了三年。” “等我二十二岁服阙,准备完婚时,贺元娘却突然生了一场病,好好地就没了。” “虽没有夫妻名义,但她等我三年,终究是我欠她的,所以她去世之后,隔了一年,我才重新议亲。” “这次是贵妃娘娘替我做主,定了工部员外郎杜家的千金,谁知道,订婚两个月后,杜姑娘在金明池泛舟游玩,竟意外落水,也香消玉殒了。” “从那之后,汴京城中人人都说,齐王命带孤辰,一生克妻。好人家的姑娘,再也不肯同我议亲了。” 姜昉说到这里,转过头自嘲一笑:“你瞧,我多惨。” 128、贺箩(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听得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 姜昉接受着她的注视,倔强地没有移开视线。 慢慢地,蒙庆云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你看起来,不像是信命理学说的人。” 姜昉就笑:“不是命理,难道是巧合?” 他明明是在笑,蒙庆云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开心的情绪。 “姐夫!!!” 一声清亮的欢呼,拯救了逐渐尴尬的气氛。 九曲回廊的尽头,一个穿着橙色衣裙,明亮得像一朵盛放的向日葵一样的小姑娘,像欢乐的小鸟一样,雀跃着飞了过来。 姜昉赶紧张开双臂接住她扑过来的身体。 小姑娘抱住他,仰着脸,满脸都是笑容。 “姐夫!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呀,我找了你好久!” 姜昉皱着眉道:“说多少次了,你都大姑娘了,别这么疯疯癫癫的。” 他将她身体扶正,推着她的双臂,让她站好。 小姑娘便看着蒙庆云,嘴里却还是问姜昉:“这是谁?” 姜昉道:“我的朋友,新上任中书省蒙舍人的千金。” 蒙庆云看着小姑娘:“我叫蒙庆云,朋友们都叫我元娘。” 小姑娘嘴巴一撅:“我姐姐也是元娘。” 凡是家中长女,家人亲朋多半都是称呼元娘的。 这小姑娘一张苹果脸,额上一抹齐刘海,眼睛又大又亮,身量娇小,虽然曲线玲珑,却又十分又肉感,皮肤白白嫩嫩,像剥了壳的鸡蛋一般。 一看就是家世好、又受宠,没有经受过人间疾苦的娇娇女。 姜昉又跟蒙庆云介绍:“这是吴国公府的二姑娘贺箩,我们两家是世交。” 贺箩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不只是世交,你还差点成了我姐夫呢。” 她身高不足,不管是跟姜昉还是蒙庆云说话,都得仰头。 蒙庆云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占有欲,笑了笑:“可惜了。” 贺箩立刻反问:“可惜什么?” 蒙庆云道:“自然是可惜你姐姐芳龄早逝,否则一定是段美满姻缘。” 贺箩脸色立刻一沉,瞪了她一眼:“我不喜欢你。姐夫,我们走。” 说着便要拖姜昉走。 也不见姜昉怎么用力,一抬手就把胳膊从她的环抱中抽了出来。 “我还有事,你自己去玩吧。” 贺箩立刻重新抓住他胳膊:“你有什么事?是不是要跟这个女的一起?” 她对姜昉的热情和对蒙庆云的敌视,实在是太明显了。 蒙庆云故意逗她:“是的呀,你姐夫就是要跟我一起,我们还要去找另一个朋友,偏偏不带你,气不气?” 贺箩小胸脯一挺:“有什么好气的,你不带我,姐夫自然会带我。” 她摇晃着姜昉的手,撒娇道:“你们要去哪,带我一个嘛。” 姜昉无奈道:“好吧好吧。” 他和蒙庆云走在前头,贺箩便像个挂件一样,抓着他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三人沿着湖边走,茂盛的柳树在清风中微微摇曳,隆隆的鼓声顺着水上的风被送过来,那是争标的船在做准备了。 到了一处阁楼下,楼下有侍者,姜昉吩咐了一声,便有侍者跑进去传话。 姜昉对蒙庆云和贺箩道:“这阁楼有三层,可俯瞰金明池全景,正方便章待诏和李小七师徒作画。” 三人等了不多会儿,那侍者便领着李小七出来了。 李小七今日穿了一身象牙白的圆领锦袍,露着雪白的内单交领,更衬得雪肤玉面,丰神俊朗,眉眼之间的精致,简直如画中人一般。 姜昉和蒙庆云都习惯了他的美颜暴击。 贺箩却是头一次见,整个人都呆了。 等到李小七走到跟前,姜昉给他们互相通了姓名,对方冲她施礼的时候,她才惊醒过来,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给他回礼。 然后悄悄扯着姜昉的袖子,低声问:“他叫什么?” 姜昉只好又说一遍:“李中丞的嫡子,大名李嘉祐,家中行七。” 蒙庆云忍着笑。 她倒不是故意看笑话,实在是每次看到女孩子因为李小七的容貌而痴呆的场面,都很有趣。 这么一想,突然理解当日姜昉在白矾楼为什么要故意摆李小七一道了,因为真的好玩。 贺箩自觉失礼,再次对李小七行礼,道:“小七哥哥,你可以叫我阿箩。”她不自觉地连声音都温柔了。 李小七颔首:“阿箩姑娘。” 这一声姑娘,真是酥到了贺箩心尖上。 她轻轻咬着下唇,脸颊愈发如醉酒一般殷红,想多看人家几眼,又深怕对方觉得她孟浪,而不敢明目张胆地看。 姜昉道:“今日金明池是最热闹的,元娘和七郎都是头一次来汴京,不妨一起逛逛。去年看了歙县的端午龙舟赛,今日也瞧瞧我们金明池的赛船争标。” 最佳的观赏地,自然是临水殿,但官家和百官在那里,年轻人都怕规矩多,所以不去临水殿,而是去另一处适合观看的楼台。 才走了一射之地,迎面走来一队禁卫,后头跟着宫女內侍,中间护着一驾华丽的车辇。 姜昉对宫里人头熟悉,一看就说:“闵淑妃的车驾。” 四人便让到一旁。 队列从他们身边经过,然后停了下来。 宫女掀起车辇的帘子,露出了闵淑妃精致的仪容。 姜昉四人行礼。 “见过淑妃娘娘。” 闵淑妃矜持地点点头:“赛船争标即将开始,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姜昉道:“正要去看。淑妃娘娘这是?” 闵淑妃道:“我去大相国寺上香,这争标年年都一样,也没什么趣。你们年轻人好热闹,应该喜欢。尤其是蒙姑娘……” 她笑眯眯地看着蒙庆云:“金明池的景色还是不错的,叫齐王殿下带你好好逛一逛。汴京好玩的地方多着呢,繁台、铁塔、梁园,都是好去处;坐船游汴河,州桥赏明月……” 她目光移到姜昉身上:“齐王殿下,可得招呼好蒙姑娘呀。” 眼神里满是促狭。 车辇旁边的宫女们,都抿嘴憋笑。 姜昉心中无奈,嘴上却只能老实道:“是。” 闵淑妃这才放过他,车驾重新启动,慢慢地远去了。 等她的队伍走的很远了,贺箩才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着姜昉和蒙庆云。 “姐夫,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 129、美人如花(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闵淑妃那几句话,摆明了是有深意的。 贺箩对这种事情非常敏感。 姜昉无奈地看着她:“你真是孩子脾气,一惊一乍。” 贺箩小胸脯一挺:“我不是孩子了!” 蒙庆云低头忍笑,扯了扯李小七的袖子,小声道:“咱们快走。” 两人一齐转过身。 贺箩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蒙庆云的裙摆,喝道:“你不许走。” 谁知她用力太过,蒙庆云又是背对着她的,被她一拽,一个趔趄往旁边倒去。 姜昉连忙伸手去捞,正好把她接在怀里,顺手扶一把,蒙庆云便稳稳地站好了。 贺箩拧着眉瞪蒙庆云:“你故意的。” 蒙庆云莫名其妙:“我故意什么?” 贺箩:“我只是轻轻拉了一下,你就故意摔倒。不过是在我姐夫面前装柔弱博可怜,真是俗气。” 这逻辑,蒙庆云简直不知该从何反驳。 她睁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对姜昉道:“这位姑娘,这里是不是有问题?”她指了指自己太阳穴。 姜昉也被贺箩的话给惊到了,拧着眉道:“今儿又吃什么枪药了?发什么疯?谁又得罪你了?” 贺箩跺脚嚷嚷:“你得罪我了!你们都得罪我了!” “莫名其妙。” 姜昉不想搭理她了,揽了李小七的肩膀,对蒙庆云道:“咱们走。” 三人真的转身就走,把贺箩抛在脑后。 贺箩又气又急,大叫:“姐夫!姐夫!” 姜昉头都不回。 三人大步流星,眨眼功夫走出去好远。 贺箩站在原地,小脸涨得通红,胸腔之中一团火越烧越旺。她低下头,齐刘海遮掩下的双目中,眼神逐渐阴鸷。 “咱们去看赛船吗?”蒙庆云问。 她和李小七一左一右,走在姜昉两侧。 姜昉:“嗨,天下承平二十年,汴京这帮水师,都十几年没打仗了,赛船夺标,不过是博君一笑,做戏而已。要我说,还没你们歙县赛龙舟热闹呢” “若是想看,我便陪你们看看。” “但要听我的,还不如不看。” 蒙庆云和李小七对视一眼。 李小七道:“那不如随便逛逛吧。” 于是三人便干脆逛起金明池来。 说是一个池,其实占地面积十分广大,又有诸多亭台楼阁、堤岸垂柳、奇花异石、珍禽异兽,除开官家行程所到之处,被禁卫戒严,其余地方,百姓皆可游玩。 姜昉三人也没带婢女侍从,就混在游客之间,说说笑笑,也十分惬意。 姜昉就跟他们说一些汴京里的新闻。 “如今京里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官家挑选嗣子。朝中官员三天两头地上表上奏,催促官家,所以官家心烦得很。” “不过再有半拉月的功夫,三年一度的京察就开始了,到时候文武百官都要被考核,他们自顾不暇,官家也就可以松口气了。” 这都是老生常谈了,况且跟蒙庆云、李小七也没什么关系,两人也不过听听。 蒙庆云道:“我正跟父亲商议,定个日子,请一些亲朋好友,到家里温居。如今汴京城里做宴席,是个什么流行?” 姜昉笑起来:“这你可问对人了,论起宴饮游乐,再没有比我更精通的。” 李小七插了一句:“听说齐王殿下在汴京风月场,素有名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姜昉摸了摸鼻子。 蒙庆云一笑:“怪不得连白矾楼的行首花想容,都愿意替我们齐王殿下斟酒布菜。” 姜昉嘿嘿一笑,聪明地不接这个话头,只说道:“若说汴京城的达官显贵请客,时下流行的是请名厨到家里做宴席。京中名厨,白厨第一,头一个就是安州巷的张秀,你若要请他,至少得提前十天预定。” “其余么,保康门李庆家,东鸡儿巷郭厨,郑皇后宅后宋厨,等等,也都过得去。” 蒙庆云道:“果然如数家珍。等我定了日子,给你们俩下帖子,可不许不来。” 姜昉还在拿乔:“那就得看你请的是什么厨子了。” 李小七却已经一口答应:“我一定来。” 蒙庆云便冲他甜甜一笑。 姜昉侧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李小七一眼。李小七接收到他的目光,也深深地回了一眼。 从三月初一开始,金明池琼林苑连续开放一个月,每日都有众多士庶游玩,自然而然便有许多商家来此摆摊做生意,彩棚勾肆,杂耍技艺,十分热闹。 此时三人正经过一处卖花的摊子,各色花卉盆景,琳琅满目,摆了老大一片地方。 春兰、蔷薇、海棠、栀子、玉兰……都培育得极好,叶片饱满,花朵精神,看着就喜人。 好几位仕女游人都在此流连,议论着要买几盆花回去。 蒙庆云正想着家里的宅子刚翻新,别的都好,就是种植摆放的花树,吴六安排的不得她心意,见了这里的花都极好,便问那摊主:“你是临时出摊,还是长期卖花的?” 摊主一听就觉得可能来了大生意,忙答道:“长期的,小人在禹王台那有花田,四季鲜花盆景儿都有。” 蒙庆云便问他具体地址,都种哪些树哪些花,若是真的好,她家里长期要。 姜昉和李小七就站在一边等她,一面欣赏鲜花。 看来看去,其中竟有几盆芍药,按时节来说,还远不到芍药的花期,这摊主有几分真本事,竟然这么早就培育开花了。 尤其是其中一盆,花瓣深红,腰有金线,花蕊金黄,娇艳夺目,竟是名品。 姜昉赞道:“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好一个金带围!” 李小七的目光却从芍药慢慢往上移,蒙庆云婀娜窈窕的身姿映入眼帘。他微微一笑:“云想衣裳花想容,人比花娇。” 姜昉目光微微一闪,直接道:“这盆花,我要了。” 李小七紧跟一句:“这盆花,我也想要。” 两个男人都转过脸,直视对方,探寻着彼此的眼神。 此时蒙庆云也看到了这几盆花,欣喜道:“这芍药开得真好。” 她俯身用手指托起一朵金带围,小心地观赏,细长的发辫从肩头滑落,手臂上挽着的披帛,就柔柔地垂下来,堆在裙角。 阳光照着,将她的脸颊和花瓣一起渡上了淡淡的金色。 李小七一仰头,果断高喊:“这盆花多少钱?” 130、仇家(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于是三人回去的时候,李小七手里多了一盆芍药。 虽然份量不轻,他却抱得很得意。 姜昉非常看不惯他脸上的笑容。 “不过是手快了一步,有必要这么得瑟吗?” 李小七笑着亮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姜昉嫌弃地别开眼。 蒙庆云只觉十分好笑:“不过是一盆花,你们俩怎么跟小孩子斗气似的,傻得可爱。” 姜昉和李小七都看了她一眼——你才是个傻姑娘。 眼看着时近中午,三人都饿了。 官家在临水殿观看完龙舟争标,便会驾临琼林苑,然后至宝津楼与群臣宴饮。内宫嫔妃也分开单独设宴。 三人便一路往宝津楼走。 半路就碰到了来找他们的侍从。 姜昉的侍卫冬青,李小七的小厮,蒙庆云的婢女浅草。 李小七抱这盆芍药,早就抱得手沉了,赶紧交给小厮。 浅草抱怨蒙庆云:“没见过姑娘这样疯跑,宝津楼的宴会都要开始了,官人命我到处找你。” 冬青也对姜昉道:“官家叫殿下赶快去宝津楼,晚了就打断你腿。” 蒙庆云和李小七都有点想笑。 官家对姜昉的态度也很有意思,有点像是对不争气的儿子,亲热之中带着嫌弃,嫌弃之中又时时惦记。 姜昉摸了摸鼻子,技术性忽略打断腿的话,只问冬青:“有马车吗?我们都走累了。” 冬青还确实带了马车,吹了一声口哨,便有车夫驾着车溜溜达达过来。 三人便一起上了车。 不多时,到了宝津楼下。 蒙庆云是女眷,被安排与嫔妃共宴。至于姜昉和李小七,自有常例安排。 宝津楼共有七层,三重歇山、飞檐斗拱。 官家和群臣的宴会安排在第三层,嫔妃的席面则摆在第四层。 这次随官家出行的嫔妃并不算多,不过十来位罢了,加上特召随驾的外命妇,也不过四十多人,席开六桌,每桌八人。 侍奉宴会的宫女内侍如穿花蝴蝶一般在席间来回走动。 宝津楼前又有诸军百戏,十分热闹。 蒙庆云被宫女领进屋子之后,带到姚贵妃和闵淑妃跟前。 姚贵妃道:“去哪里玩了?” 蒙庆云回答:“四处逛了逛,臣女第一次来金明池,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姚贵妃便笑着点头,然后向其他人介绍了蒙庆云的身份。 在座的都是内命妇、外命妇,自然都知道蒙津是新晋的官家宠臣,三次征召才入京的,所以对蒙庆云都和颜悦色。 姚贵妃便叫宫女领蒙庆云入座。 结果走到桌子前,赫然发现对面鼓着一双眼睛瞪着她的,正是贺箩。 贺箩对席上坐上首主位的一名女郎说道:“寿阳姐姐,你看,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女人。” 领蒙庆云过来的宫女在她身后小声道:“这是寿阳公主。” 寿阳公主是官家唯一的子嗣,生母是姚贵妃,受尽万千宠爱。 蒙庆云抬眼看去,只见这位公主生就一张肖似姚贵妃的鹅蛋脸,皮肤却并不像一般官眷女郎那般白皙,反而是一种轻微的蜜色。 穿着一身仿唐式的高腰襦裙,丰满的胸脯被托举得十分醒目,脖子上带着金光灿灿的镶宝珠项链。 一头青丝全部拢到头顶,用一顶金冠束住,金冠上延伸出来的发钗,坠下长长的流苏,在脸颊旁边轻微摇晃,愈发衬托得眉目精致。 她的一双眉毛描绘得细长高挑,配着眼尾狭长的一双凤眼,还没开口,只是这么挑眼望过来,就已经溢出满身满脸的高傲冷淡。 寿阳公主的眼神在蒙庆云脸上微微一转,便对贺箩道:“比你长得好看。” 贺箩顿时憋气:“你哪头的?” 寿阳公主垂下眼睑,百无聊赖地耍着手里的银勺,淡淡道:“我哪头也不是。” 蒙庆云便入了座。 在座的除寿阳公主和贺箩之外,都是达官显贵家里的千金,大家彼此轻声打招呼,通报姓名家世。 前面几位都很平常,直到最后一位。 “家父户部侍郎孙筠,我叫孙曼儿。”这位做少妇打扮的年轻女郎盯着蒙庆云,一字一顿,“我的夫婿是原鲁王府的三郎姜旸。” 蒙庆云心头一凛,跟她对视。 对方眼中一片冰冷。 贺箩阴阳怪气道:“这可是仇家了。” 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鲁王府是被蒙家弹劾倒台的。 孙曼儿是鲁王的三儿媳,原本姜旸是呼声非常高的官家嗣子人选,孙曼儿也曾风光一时。 鲁王府倒台之后,家眷全部成了庶人。孙曼儿只能带着姜旸,投靠在汴京娘家。 去年那场以姜旸为首的扶棺请罪长街泣血,可是轰动了整个汴京城。 如今过去还不到半年,人人都还记忆犹新。 孙曼儿跟蒙庆云,自然是仇家。 蒙庆云暗道一声倒霉,幸好孙曼儿跟她之间还隔着三个座位,若是肩并肩,那才是尴尬到极点。 有了这一层关系,加上主位的寿阳公主十分高冷,对所有人都爱搭不理,以至于席间气氛十分沉闷。 大家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盼着赶快结束才好。 桌上明明都是珍馐美味,大家却味同嚼蜡。 尤其寿阳公主,任何食物都是只吃一口就丢在一边,脸上的神情,永远都是不耐烦。 “你家那位呢?今儿没来?” 她突然开口,所有人都懵懵地抬头,互相看了看,才判断出问的是孙曼儿。 孙曼儿道:“他是罪臣之子,不敢见人的,哪里敢来这种场合。” 寿阳公主冷笑一声:“所有罪责不是鲁王一人担了吗?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堂堂男子汉,连这点担当都没有,靠老婆,吃软饭,嗤……” 孙曼儿顿时脸色难看,又不敢得罪她,只能忍气低下头。 寿阳公主倒也没追着她奚落,转而又突然问蒙庆云:“听说你是江南人,江南有什么好玩的?” 这种坏脾气的公主,蒙庆云这一世虽见得少,但前世却见得多了。越是豪门千金,越多任性高傲的女孩子。 她倒也不怵,笑道:“江南的风景比汴京好,气候也好。” 这么直接大胆?其他人都惊悚地看了她一眼。 寿阳公主也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微微挑眉。 贺箩跳出来反驳:“汴京乃煌煌帝都,难道不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 蒙庆云道:“汴京虽好,不过是帝王之气,但论水土气候,还是江南更养人。江南的春天,风是软的,雨是细的,江南的人民也都和善温柔,尤其对待客人,都像春风一般温暖。” 贺箩眼神一闪,道:“你是在嘲讽我们汴京人脾气坏、不好客?” 寿阳公主重新上下打量了她,突然展颜一笑。 “有意思。” 131、喜怒无常的公主(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寿阳公主将胳膊支在桌上,用手背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蒙庆云。 “我还没见过你这样大胆的,居然敢跟本公主耍花腔。” 其他人都不敢说话,只有贺箩在旁边怂恿:“真是胆大包天。” 寿阳公主脸上没了笑容,单独挑起了左边的眉尾,冷声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小地方来的南蛮子,居然也敢说汴京不好,真是不知死活。来人!” “把她拉出去,掌嘴二十!” 所有人都是心头一凛。 贺箩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蒙庆云却还在笑,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寿阳公主道:“你笑什么?” 蒙庆云从容地说道:“你是公主,打便打了,我也不敢反抗。等打完了,我就顶着这张脸,到宝津楼门下站着去。官家和大臣们吃完了宴席,一出门就能看到我这张脸,你说他们会不会问一句缘由呢?” “到时候,是会怪我笨嘴拙腮得罪了公主,还是会说公主无故责打臣女,有失皇家气度呢?” “你!”贺箩吃惊地站起身,“牙尖嘴利!” 寿阳公主定定地盯着蒙庆云,蒙庆云也并不示弱,淡定地回望对方。 旁边的宫女感觉到事态不妙,悄悄地退下,去禀报姚贵妃了。 片刻之后,寿阳公主才淡淡一笑。 “有意思。” 这是她第二次说蒙庆云有意思了。 蒙庆云俏皮地冲她眨眨眼:“其实,我有意思的时候还多着呢。” 寿阳公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在座诸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一个女孩子打圆场道:“原来公主是在开玩笑……” 蒙庆云便笑:“公主当然是跟我开玩笑了,不喜欢我的人虽多,却不应该是公主。” 这话意有所指,贺箩立刻瞟了寿阳公主一眼,正好接收到寿阳公主掠过来的眼神,略感心虚。 寿阳公主双手一推桌子,站起身来,对蒙庆云道:“你是个有意思的人,回头找你玩。今日我乏了,走了。” 她懒洋洋地冲众人抬了一下手,转身离席。 宫女们赶紧跟上来,簇拥着她扬长而去。 这时候,去跟姚贵妃搬救兵地宫女,才带着人回来,然而也没什么用处了。 寿阳公主这一走,在座的人彻底放松了下来,憋了这么长时间,忍不住便嘀咕了几句。 “公主的脾气,真是愈发喜怒无常了。” “自从那件事之后,便放浪形骸,什么规矩礼仪都抛在脑后了。” “也不说重新找个驸马。” “嘘,谁家愿意娶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媳妇……” “快别说了,回头叫公主听见了,找你们麻烦。” 蒙庆云听得一头雾水,想问两句,大家却都摇头不语,不肯细说。 对面贺箩、孙曼儿两个,又对她没好脸色,她也觉得无趣,干脆跟大家说一声,也告退离席了。 随意找了个宫女,请她跟姚贵妃知会,说自己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宫女答应去了,不多时回来,说是贵妃已然首肯。 蒙庆云便出了宴会的屋子。 她们这些外命妇的婢女,都在外头等候,浅草见了她,赶紧迎上来。 “姑娘怎么这就出来了?” 蒙庆云摆摆手:“别提了。你找个人跟父亲知会一声,就说我先回家了。”说着还轻声嘟囔了一句:“这金明池一点也不好玩。” 浅草便扶她下了楼,找了个侍从,去三楼给蒙津递了话。 主仆俩溜溜达达出了宝津楼,随便瞎逛了一阵,自家的马车便过来接应。 一路出了金明池,往城内而去。 沿途都是回城的士庶百姓,走路的,骑马的,坐车的,官道上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先进了顺天门,沿街直行,路口折道向南,又路口折道向东,走武常巷。 过了几个路口之后,眼看着离龙津桥已经不远了。 蒙庆云想起蒙津只怕午膳也未必能吃饱,这种皇家宴会,多半都有繁文缛节,席上的菜凉的快,成年人的社交场合,吃都是次要的。 她便叫车夫先不回家,去龙津桥走一趟,买上一些熟食,等蒙津回来了,正好充饥。 于是,马车便又往龙津桥而去。 这一带酒楼饭馆林立,各种特色小吃琳琅满目,正是著名的州桥夜市所在。 蒙庆云和浅草两人下了车,叫车夫在原地等候,主仆俩略逛了逛,买了一堆旋炙猪皮肉、批切羊头、芥辣瓜旋儿之类的熟食小吃,因宴席上也没吃好,一路买一路吃,蒙庆云自己也吃了个过瘾。 大半个时辰之后,主仆俩才回到车夫等候处,准备坐马车回家。 结果车夫才刚吆喝一声,车子刚转向,还没上主路,一辆马车便飞驰过来,对方车夫大声吆喝行人小心让道。 蒙家车夫警醒,赶紧一勒缰绳,将马车停住,差一点儿就撞了。 蒙庆云和浅草在车里也是被颠了个趔趄。 “怎么驾车的……” 车夫刚冲着那马车远去的背影吐槽,脑后又听到一阵车轮马蹄声。 他回头一看,好嘛又是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这都赶着投胎吗?” 车夫见路边正好有两个巡铺的兵丁,顺口抱怨:“怎么你们也不管管,哪有这么驾车的?撞着人怎么办?” 两个兵丁抱着胳膊:“那是户部侍郎孙家的马车,你敢管?” 权贵自古有特权。 车夫缩了一下脖子,但还是忍不住多吐槽了一句:“那前头那辆呢……” 兵丁道:“后面这辆孙家的,就是去追前面那辆的。” 车夫再不吭声了。 车厢里面,蒙庆云听见了。 “户部侍郎孙家,那不就是孙曼儿家?” 浅草问:“孙曼儿是谁?” 蒙庆云随口把宴席上的纷争告诉了她。 浅草暗道一声晦气。 被说晦气的孙曼儿,此时才真的是一脸晦气,坐在马车里浑身都在发抖。 同车的婢女小声道:“姑娘,兴许是认错人了……” “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孙曼儿咬牙切齿:“我原想着他这半年来郁郁不得志,去大相国寺替他祈福许愿,他倒好,乔装改扮、鬼鬼祟祟,撞见了我都不敢认!” “若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何必逃跑?” “鲁王府已经没了,他若再不上进,难道靠我们孙家养一辈子?” 132、打脸了(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孙家马车的事情,蒙庆云只当是一个小插曲,回家就抛在了脑后。 到了半下午,蒙津蔫蔫地回来了,看到女儿准备的熟食小吃,果然喜笑颜开。 “怪不得都说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他一面吃一面感动。 “好姑娘,爹肯定保护好你,绝不叫你嫁给那种命硬克妻之人。” 蒙庆云哭笑不得:“爹爹这是哪里的话,我跟齐王殿下虽是朋友,却没有一点男女之情。” 蒙津气哼哼:“你们没有,官家却未必没有。” “齐王殿下二十好几了还没娶妻,他自己不急,官家却急的很,我都跟同僚打听过了,这两年,但凡跟齐王殿下略有点交情往来的、家里有适龄女孩子的,官家都想指个婚。” “不过各家都不傻,齐王都克死两任未婚妻了,谁敢把女儿嫁给他,都想方设法婉拒了。” “好在你如今尚未出孝,官家就是有这个意思,也只能搁置等待。时日一长,爹爹自然有办法打消他这个念头,你就放宽心吧。” 蒙庆云自己一点儿也不担心,不过这都是父亲爱护她的一片心意,也就随他去了。 清明假期一过,各衙门都重新上班。 蒙津一早便去吏部报道,然后去中书省见上官同僚。 蒙庆云就在家里头安排家务,那日在金明池碰见的禹王台的花农,今日将她预定的花木都送来了。 蒙庆云便指挥着下人,栽花种树,放置盆景。 到了晚上蒙津回来,果然称赞了一番。 然后吃晚饭的时候,就说起跟同僚约好了日子,请故交新朋到新宅温居。 “除中书省新同僚之外,还有往年秘书省的旧友,以及几个同年,因为咱家在汴京没什么亲戚,大家都带家眷,到时候你也能交几个闺中的朋友。” 蒙庆云道:“前几日在金明池,我同齐王和李家七郎约定了,温居之日,请他们来。” 蒙津顿时不高兴了:“李小七也罢了,齐王来干什么?眼看着就要京察了,官员还是少跟宗室来往的好。” 蒙庆云失笑:“我请的不是齐王,是姜二郎。” 蒙津:“这有什么两样!跟你爹打马虎眼是不是?” 蒙庆云道:“不是您说的嘛,我在京里没朋友。” 蒙津道:“我说的是你们姑娘家之间的朋友,哪是他这种。不许请他!” 蒙庆云不听话:“那不行,那我就失信于人了。” 蒙津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父母之命不可违,你要造反啊?” 蒙庆云也把筷子往桌上一放:“那我不管家里头的事了,待客席面什么的,爹爹自己安排。” “嘿……”蒙津顿时头大。 他就会读书做官,家中世俗经济,一概不管的,以前都是白氏操持,后来就是蒙庆云这个女儿操办,包括京中这座宅子,除了提过几个意见,从头到尾都是蒙庆云遥控吴六修缮的,如今吴六是家里的大管家。 “算你狠。你是内当家,你说了算。” 蒙津屈服了。 蒙庆云这才笑起来:“爹爹何必在意,就算齐王来了,也是跟男宾们一起,又不会到后宅来。” 蒙津哼哼:“他最好别往我跟前凑,不会给他好脸的。” 蒙庆云才不在意,男人之间的交往,自有他们男人之间的门道。 温居的日期定在半月后,蒙津的休沐日。因为姜昉事先提醒,蒙庆云第二天就叫人拿了父亲蒙津的帖子,去安州巷找张秀。 幸而去的不算晚,张秀接了帖子和订金,应下了当日来蒙家做宴席。 然后蒙庆云就开了名单出来,一一给各家下帖子。 齐王府的帖子送的是最早的一批,吴六亲自送的。 齐王府在内城西华门外,吴六一大早到了,长着大脑袋的王府门房接了帖子,请他进屋坐,叫了个小厮把帖子送进去。 吴六刚坐下,大门外就又来了一个不知哪个达官贵人家里的管事,穿着青色袍子,比一般中等人家的主人还要体面。 “王大头!” 齐王府的门房的确脑袋大,可这么当面叫人王大头,要么是关系好,要么就是对方身份高。 吴六偷眼看王大头,见他脸色不虞,就知道两样都不算。 王大头出去一瞧。 “哟!是你呀。” 那管事手里捏着一张帖子,昂着头道:“我们国公夫人做寿,虽说咱两家世交,也得正经下帖子不是。” 王大头就把他往里让:“就这么点小事,还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啊?” 管事笑得倨傲:“交给别的小崽子,我也不放心。” 他说着话就要往里走。 王大头赶紧拦住:“老哥先在这里坐坐,我叫人把帖子送进去。” 管事脸一拉:“怎么?我还需要在这里等?” 王大头陪笑:“如今我们府里的规矩也大起来了,里头不放话,我不好随便放人进去,要挨罚的。” 这管事倒想往里闯,王大头死活抱住他。 “我这有殿下前两天赏的茶,老哥你尝尝。” 硬是把对方给拉进屋子里,按在椅子上坐了,然后叫了个小厮,让他把帖子送进去。 吴六就问:“没请教,这位是哪家的管事?” 那人扫了他一眼,见吴六面生,抬着下巴没搭理。 王大头道:“这是吴国公府的管事庄毕,我们都叫一声老哥的。” 庄毕哼哼道:“这是谁家的呀?” 王大头又给他介绍:“这是新上任的中书舍人蒙官人家的管事吴六。” “中书舍人,四品官儿。” 庄毕虽没有表现出不屑,但语气里的轻慢是很明显的。 吴六身为蒙家管事,常常迎来送往,知道不能随便给主家惹事,况且对方是国公府的人,忍让一下也是应该的。 庄毕自恃身份,都不跟吴六搭话,只跟王大头聊天拉家常。 不多会儿,前后两个送帖子的小厮都出来了,一个空着手,一个手里拿着帖子。 庄毕对吴六道:“瞧见没有,你家的退回来了。” 俩小厮进了门房,空着手的那个对吴六道:“殿下说,届时必准时赴约。”还递给吴六一个荷包,“这是殿下赏您的。” 吴六接过荷包,笑道:“那就替我多谢殿下。” 庄毕这才发现,被退回来的是自家的帖子,又惊又起,腾一下站起来:“怎么个意思?” 133、再添嫌隙(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拿帖子的小厮对吴六说道:“殿下说,那日有约了,就不去国公府了,寿礼会差人送去的,请老哥代为向国公和国公夫人致歉。” 说完把帖子塞回庄毕手里。 庄毕张大了眼睛:“你有没有说这是我们吴国公府的帖子,是我们国公夫人五十大寿?” 小厮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说了呀。我要没说,殿下怎么会提送寿礼的事。” 庄毕不敢置信:“那,殿下还说不去?!” “是。” 见鬼了。 庄毕道:“怎么,怎么就不去了?” 小厮:“殿下说了呀,那日有约了。” 庄毕好生气:“什么有约?有什么约?什么事能比我们国公夫人过寿还重要?” 小厮:“那日是蒙舍人家里温居,殿下要去赴宴。” “什么玩意儿?”庄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温居?就他们家?” 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吴六的鼻子。 小厮点头。 庄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荒唐!荒谬! 吴六却哈哈大笑起来,对王大头道:“我的差事完成了,这就告辞。” 王大头作势要送他出门。 “留步,留步。” 吴六怡然自得地跟庄毕擦身而过,还故意挑衅地冲他挑了一下眉毛,这才扬长而去。 回到家里,他跟蒙庆云回话的时候,特意把这件事给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吴国公府?” 蒙庆云想起了贺箩,她就是吴国公府的姑娘。 贺箩此时也想起了她。 管事庄毕从齐王府回来后,添油加醋地像吴国公和吴国公夫人描述了齐王府回绝请帖的场面。 “小人连齐王殿下的面都没见着,一个小厮就把我给打发了。” 这简直是庄毕在国公府任管事以来经历的最大耻辱。 吴国公和吴国公夫人很是不解。 “不应该啊,齐王殿下一向跟咱们家亲厚,即便是笙儿过世,也不曾减淡情分,四时八节逢年过寿,都会来祝贺道喜。这次是夫人的整寿,乃是正经的节庆,他怎么反而这个态度?” 庄毕道:“齐王府的人说,那日殿下要去别家温居。” “哪家?” “新上任的中书舍人蒙家。” 吴国公挑眉:“蒙津?” 吴国公夫人问道:“是不是三请两辞那位?听说官家如今十分宠信他。” 吴国公皱眉:“官家急召蒙津入京,为的就是三年一度的京察。如今连齐王殿下都要去给他捧场,莫非蒙津当真如此得圣宠?” 因为事关姜昉,贺箩兴冲冲地跑来听消息,得知这个事实之后,简直觉得荒谬。 “新任中书舍人?那不就是蒙庆云的父亲。” “姐夫居然为了给她家温居,都不参加母亲的寿辰?” “太过分了!” 吴国公夫人好奇:“蒙庆云是谁?” 贺箩道:“就是那天金明池,跟姐夫在一起的女孩子。官家还召见过她。” 清明那日吴国公夫人身体不适,没有去金明池,但也听说了一些当日的新闻。 “我隐约听说,官家和贵妃有意给齐王和这位蒙姑娘拉纤保媒?” 贺箩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话?母亲从哪里听来的?” 吴国公夫人道:“原是道听途说的,大约都是从宫里传出来。” “不可能!” 贺箩涨得满脸通红,捏着两个小拳头:“姐夫怎么会娶那个女人!他明明是咱们家的女婿!” 吴国公只觉得她反应过于激烈,说道:“你别一口一个姐夫叫着了,你姐姐过世都好几年了。” 贺箩扁着嘴:“我不管,他一天是我姐夫,就永远是我姐夫。” 吴国公夫人倒是有点看出小女儿的心思了,说道:“他虽然跟你姐姐订过婚,但你姐姐没过门就去世,这门婚事终究是没成的。你别钻牛角尖了。” 贺箩咬着嘴唇,心里憋着一股劲。 这时候,又有管事来禀报。 “国公爷、夫人,小人才从安州巷回来,那张秀说那天的日子已经叫别家先预定了,没法来咱家做寿宴。” 吴国公夫人道:“你没问定了哪家?若是寻常人家,拿国公的帖子去说个情,叫人家让给我们就是了。” 管事道:“说是龙津桥蒙家,就是新上任的中书舍人,他们家定了那天请客温居。” “怎么又是蒙家!” 吴国公和吴国公夫人都吃惊了。 贺箩更是生气厌恶,这个蒙家,抢了她姐夫不说,居然还抢了她们家想请的名厨。 这是专门来跟我们国公府作对的吗! 吴国公府终究没有拿帖子来蒙家,人人皆知蒙津乃官家新近的宠臣,吴国公虽然有爵位,却没有实职,无谓与这样风头上的官员交恶。 如此一来,贺箩心里那口气就更加咽不下了。 到了休沐日,龙津桥蒙家,车水马龙,宾客盈门。 除了中书省的同僚,还有当年与蒙津一起中举并在京为官的同年,秘书省的老同事,以唐三戊为代表的好朋友,以及附近的几家邻居。 因蒙津事先拜托过,为了给蒙庆云结交一些同龄朋友,请大家带着家眷来。所以今日来的宾客,多半都是带着妻女的。 夫人们带着女儿,都到内宅,由蒙庆云招待。 原先大家以为,蒙津丧偶,家中只有一个女儿,未必能招呼周全,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像唐三戊的夫人,是最早来的,就是存了好心,想给蒙庆云帮忙。 谁知,蒙家上下安排得井井有条,仆妇下人出入整齐有序,一应茶水点心瓜果手巾热水,供应及时,侍奉的婢女们一看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十分妥当。 最惊喜的是中午的宴席,竟是请了汴京第一名厨张秀,大家都感叹今日有口福。 开席之前,唐三戊的夫人拉着蒙庆云的手,对内眷们笑道:“真亏了这孩子,安排得如此妥帖周全,实在能干。” “听说内宅事务,日常也都是元娘操持。” “能干倒罢了,还长得这样一副好相貌,将来不知谁家二郎有福气,娶了她去。” 大家都知道,蒙庆云尚未出母孝,这个话题也就点到为止,没有多说。 一位斯文沉静的夫人,对蒙庆云道:“原先你们这宅子,租赁给了一个在京读书的举子,那人时常呼朋唤友饮酒作乐,半夜不肯消停。” “我们与他不投机,数年来都不曾走动,就是在路上碰了面,他也不跟我们打招呼的。” “如今你们把宅子收回来,自家住了,所谓主雅客来勤,往后咱们两家可得多走动亲近才是。” 蒙庆云笑道:“是,我们在京里没什么亲戚,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往后少不得要麻烦夫人。” 她是太医局娄太医的夫人,家就在龙津桥,和蒙家就隔着两堵院墙,正是邻居。 正说笑着,紫荆跑来禀报,齐王姜昉和李小七一起到了。 134、有味道的谈话(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李小七是御史中丞李牧嫡子,老家是歙县的。 在场不少人都知道蒙津的夫人便是歙县富商之女,都以为蒙家跟李家可能又江南同乡之谊,加上李小七又是个年轻人,便都没怎么在意。 不过感叹一句,李家郎君真是好相貌。 但对齐王姜昉的到来,所有人都很震惊。 如今京中形势诡谲,群臣奏请官家过继嗣子的呼声愈来愈高,每一个人的背后都站着一位宗室子弟。 作为唯一没有出京就藩的亲王,虽然不是附庸最多的人选,但大家都相信,官家对齐王至少在感情上是有偏爱的。 难道,齐王殿下是想争取蒙舍人的支持? 毕竟,蒙津是新近宠臣,而且刚入汴京,估摸着还没有站稳立场,的确是可争取的人选。 蒙津本来就膈应姜昉,此时招待都有点不情不愿:“多谢齐王殿下赏脸。” 姜昉笑道:“我与蒙家子弟有故交情义,今日不是以齐王的身份来的,蒙舍人只把我当子侄辈看待就是了。” 蒙津暗骂,什么蒙家子弟,不就是说我女儿嘛。 面上却得客客气气:“岂敢岂敢。” 蒙家这宅子前后是三进,还有一个小花园,吴六修缮得非常用心,蒙庆云重新调整了府里的花木栽植之后,又更增添许多雅致风流的韵味。 既然是温居,少不得请大家逛一逛新宅。除后宅不能去,蒙津带着大家将宅子里外都参观了一遍。 “首先贵府这地段就值得羡慕,附近就是龙津桥,上了御街直行便可入内城、皇城,平日当值也方便。” “离大相国寺也近。” “附近住的也都是官员士绅,安静有序,不像我赁的那房子,隔壁竟然是个卖菜的。” “你这就算好了,我邻居是杀猪的。” 京都居,大不易,说起房子一事,大家都有苦水要吐,交谈气氛顿时浓烈起来。 一时三五做堆,或廊下,或花园,或庭院中,或天井里,生活琐事、当值趣闻、朝中政要,各找话题开聊。 连李小七都被人拉住了,问他可曾婚配,家有适龄小女,堪为贤内助。 御史中丞的儿子,一表人才,听说学问也好,明年秋闱下场,多半就是举人身份了,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好儿郎,稍有点眼力的家长都不会错过。 反倒是身份最高的齐王姜昉,没人搭理。 姜昉倒也不尴尬,背着手自顾自地欣赏蒙家这宅子,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蒙津。 不多时,蒙津跟谈话的朋友告罪更衣,退出了交际场合。 姜昉便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作为享受过现代化便利生活设施的蒙庆云,在修缮这座宅子时,特别叮嘱过吴六,家中的所有茅厕,都必须干净整洁雅致。 蒙津进了茅厕,先放了水,正系裤头,就听到身后脚步响,一回头竟是姜昉。 “哟,蒙舍人也来更衣。” 蒙津顿时满头黑线,对他点点头,便要退出去。 姜昉:“且慢。” 蒙津转过头,面无表情:“齐王殿下如厕莫非有着人围观的癖好?” 姜昉笑道:“蒙舍人真会开玩笑。” “蒙舍人如今是官家宠臣,听闻已选入三班院,主理下月京察大考。如今京中形势紧张,蒙舍人难道不怕搅入是非旋涡之中?” 蒙津眉头皱起:“齐王殿下原来不是来如厕的,莫非有所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想提醒一句,在京官员十之八九与宗室各家利益相连,蒙舍人需小心谨慎,可不要被人利用,做了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姜昉的语气逐渐正经,再没有一丝嬉皮笑脸的随意。 蒙津也正经起来,反问:“殿下也是宗室,难道就没有交好的官员?” 姜昉一摊手:“我是闲散宗室,既没有实职,又不想争那个位子,何必结交官员。” 蒙津慢慢眯起眼睛:“殿下,果然没有争斗之心?” 姜昉:“没有。” 蒙津:“殿下可是唯一没有出京就藩的亲王,据说官家对你也很宠爱。” 姜昉摇头:“那你可错了,官家对我只有嫌弃,恨铁不成钢。” 蒙津想了想:“确实不曾听人称赞过殿下的才干。” 姜昉顿时脸一黑:“没这么聊天的哈。” 蒙津:“但殿下的父亲,先齐王,跟官家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论血统序位,什么秦王府、鲁王府,都得排在殿下后头。” “蒙舍人还是不肯信我。这么说吧,官家对我的宠爱,还没有对我弟弟曙儿宠爱的一半多。” “曙……姜曙?” 蒙津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姜曙的样貌,十来岁的小毛头,说话还不太利索,突然就笑了一下。 “殿下说笑了,令弟口齿有碍,再有宠爱又能如何。” 姜昉也笑了一下,还挑了一下眉。 “这可说不准。” 然后他便转过身,开始撩袍子解裤头。 蒙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姜昉回过头:“蒙舍人有围观别人如厕的癖好?” 蒙津“呸”了一声,掩面出去。 蒙家的温居宴办的十分热闹,前宅后宅宾主尽欢,蒙庆云也结交了几个同龄的女郎做朋友。 汴京第一名厨的名头,果然不是白叫的,人人都称赞今日宴席之丰盛和美味,以至于好几个人都喝多了,走的时候还得蒙家下人把他们扛上马车。 幸而有张阿大这个大力士,一连扛七八个人,不带一口喘。 蒙庆云叫婆子婢女们收拾残局,盯着厨房做了一碗醒酒汤,亲自送到蒙津的书房来。 蒙津四仰八叉地摊在圈椅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蒙庆云进来之后吧,把醒酒汤放在桌上,走到他旁边,蹲下来顺着他的目光也往天花板上瞧。 “爹爹在看什么呢?” 蒙津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她来了。 他满脸酡红,眼神迷蒙,显然喝高了。 蒙庆云费劲地扶他坐正,端了醒酒汤给他。 蒙津端在手里,盯着碗里的汤愣了片刻,突然说道:“口吃,怎么可能做皇帝呢……” 蒙庆云脑海中飘过英国国王乔治六世的名字,随口道:“怎么不可能,做皇帝用的是脑子,又不用嘴。” 如遭电闪雷击,蒙津浑身一震。 135、又见贺箩(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你说什么?!” 蒙津直勾勾地盯着女儿。 蒙庆云原本是随口一说,并未过脑子,此时见他如此郑重,不由思考了一下,才说道:“古今帝王中,身有残缺的不乏其人,晋惠帝痴呆、梁元帝独眼、唐顺宗哑巴,不都做了皇帝嘛。” 说到历史,蒙津只会比她更清楚,说道:“这三位皇帝,前两位不得善终,后一位在位不足两年。” 蒙庆云只不过是仗着前世爷爷好历史,祖孙闲谈才知道这几位特别的皇帝,对于详细史实却不甚了了,道:“这我却不知道了。他们不得善终,难道是因为身体残缺的缘故吗?” 这倒也不是。 蒙津就这么端着醒酒汤,一动不动像个雕像,脑海中却是各种疯狂念头闪现;脸颊虽然还是红红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谷雨一过,三年一度的京察大考就开始了。 文官自有吏部审察,武官则由临时组建的三班院负责审察,蒙津便被选为三班院副主官。 消息刚公布,就有人大半夜来敲蒙家的角门,都是来跟蒙津讲情的。蒙家没心理准备,差点以为闹贼了。 如此过了三天,蒙津不胜其烦,干脆搬到了三班院临时办公衙门去住了,嘱咐蒙庆云紧闭门户,闲杂人等一概不理。 没两天,蒙家就清静起来。 然后蒙庆云就收到了一张帖子。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寿阳公主要参加大相国寺的浴佛斋会,遍邀汴京城名门闺秀同行。 蒙庆云捏着帖子:“我跟公主不过一面之缘,她怎么会给我下帖子?” 紫荆啥也不懂,只说道:“天家公主何等尊贵,她能看重元娘,总归是高兴的事情吧。” 蒙庆云:“这位公主喜怒无常,性情乖戾,可不好伺候。” 话是这么说,但也还是得去,如果拒绝,那就真的直接得罪对方了。 于是,四月初八这日,蒙庆云一早起来梳妆打扮,坐了马车,除浅草、紫荆外,还带了张阿大做随从。 蒙家到大相国寺很方便,过了龙津桥顺着御街直走,两刻钟就到了。 大相国寺的浴佛斋会,是每年的盛事之一,观者众多。 蒙庆云到时,寺中已经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来参加浴佛会的民众和信徒,香火缭绕,梵音阵阵。 有僧人出来引领,将她带到专门提供给寿阳公主使用的禅院之中。 禅院中已经到了六七位闺秀,却不见寿阳公主。 有人告诉蒙庆云:“公主在陪闵淑妃上香,稍后过来。” 蒙庆云道:“闵淑妃也来了?” “闵淑妃当年小产,没了一个皇子,十分痛心。去年开始,说是连日来做噩梦,梦见皇子在阿鼻地狱受苦,就请示了官家,在大相国寺为皇子立了往生牌位。从此,逢年过节,闵淑妃都要来大相国寺上香祝祷。” 蒙庆云心想,清明节那日才见闵淑妃来过,今日又来,这闵淑妃对未出世的皇子看来十分挂念,上香如此频繁。 正说着话,寿阳公主进来了,身边还跟着吴国公府的姑娘贺箩。 寿阳公主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高冷厌世模样,见了蒙庆云,不过点点头。 倒是贺箩,异常地热情,一把抓住了蒙庆云的手,甜腻地笑道:“蒙家姐姐也来啦!” 蒙庆云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寿阳公主瞥过来一眼:“不是你提议我给她下帖子的么,怎么很意外似的。” 贺箩的笑便僵在脸上。 蒙庆云赶紧抽出自己的胳膊,给了她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这时,最后几位闺秀也到了,其中竟有当日金明池见过的孙曼儿。 孙曼儿见到蒙庆云,也很意外,连招呼都不愿跟她打,只跟其他姑娘们聊天。 蒙庆云也没有跟她交往的意思,在场的姑娘中,有当日去蒙家温居过的,不愁无人说话。 天气好,大家都在院子里坐着,三三两两说话。 虽然帖子是寿阳公主下的,但她却没有招呼客人的兴趣,只顾自己坐着喝茶、理指甲。 然后非常突然地对蒙庆云说道:“听说官家和贵妃看中了你,想给你和齐王赐婚?” 蒙庆云吓了一跳。 其他人也都停下谈话,往这边看过来。 蒙庆云道:“公主听了哪里的谣言?” 寿阳公主懒洋洋道:“宫里好些人这么说,贵妃还叫人打听了你的家世,听说你家里很有钱。” 贺箩跳了出来,道:“蒙姐姐外祖家是歙县富商白家,据说有江南首富之称。” 有人就嘀咕了一句:“竟然是商贾家的女孩子。” 旁边人道:“她母亲是商贾之女,父亲还是世代官宦的。” “母家商贾,那也是低人一等。” 蒙庆云将这些话都听在耳里,对贺箩道:“我初来乍到,跟大家都只见过一两面。怎么贺姑娘,倒对我的家世如此清楚?特意查问过啊?” 贺箩嘴硬道:“你父亲新近宠臣,是风口浪尖的人物,有的是人议论。我不需要刻意打探,随便都能听到你家的事。” 蒙庆云就笑了:“是么。”她随手拉住旁边一个女孩子道,“你听过我家的事吗?” 那女孩子赶紧摇头。 蒙庆云又看向其他人,其他人或者回避眼神,或者顾左右而言他。 大家都看出贺箩跟蒙庆云不对付,一直在别苗头,都是聪明女孩子,可不愿意莫名其妙地蹚浑水。 蒙庆云对贺箩道:“看来,只有贺姑娘能随随便便就听到我家的事。” 公众场合以出身羞辱,本是女孩子贬低对手的常用伎俩,虽然用烂了,却一直都有效。 偏偏这蒙庆云,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反倒显得她是故意设局踩人,行径恶劣似的。 贺箩对此十分烦躁,干脆直说道:“你母亲是商贾之女,士农工商,商为末籍,凭你这样的出身,如何能配得上齐王殿下。” 蒙庆云揶揄道:“原来是为了齐王殿下。” 贺箩心事被戳中,立刻防备起来:“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蒙庆云笑起来:“且不说对不对,在座诸位想必多少知道,我母亲去年才过世,三年孝期未过,如何能谈婚论嫁?贺姑娘,你杞人忧天,大可不必。” 没等贺箩回嘴,她又对寿阳公主道:“公主今日请我来,莫非是叫我来受人羞辱的?” 136、阴阳怪气(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寿阳公主道:“本宫可没这个意思。” 然后对贺箩道:“你怂恿我给她下帖子,原来是为了拿出身羞辱她?怎么,听说贵妃要给齐王殿下赐婚,你急了?” 贺箩顿时涨红了脸:“才不是……” 寿阳公主没兴趣听她说下去,摆手道:“你怎么想,我不关心。往后再敢拿我当枪使,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贺箩心头一凛。 恰好这时,有僧人过来禀报,浴佛仪式马上要开始了,请公主和姑娘们去观礼,这才化解了尴尬的氛围。 传说佛祖于四月初八日降生,降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大地为之震动,九龙吐水为之沐浴。 因此世人将四月初八作为浴佛节,各个佛寺中敬佛、斋僧,行浴佛礼,给佛像洒水“洗尘”。 大相国寺的浴佛仪式在大雄宝殿前的露天广场举行。场中设置一座宽阔高大的浴亭,旁边放置了浴佛水。 浴佛水是药草煮炼而成,有甘草、百香草等,百姓称之为“香汤”。 民众百姓在广场四周站立观礼,人人收敛心神,默念祝祷。 寺中僧人在方丈住持带领下,将佛祖小像从经楼迎出来,安置到浴亭之中,上香、展具、顶礼三拜,唱诵经文,观礼者同念《沐浴真言》,同唱《佛宝赞》《赞佛偈》。 然后钟鼓齐鸣,开始绕佛,取香汤淋洒佛像。 民众亦鱼贯上前,供奉香花鲜果。 整个仪式肃穆庄严,梵音之下,人人都感觉身心受到了洗礼。 仪式之后,民众自行安排,可在寺中供舍利、敬香、求签、观游等。 中午是寺中安排的斋会,大相国寺的斋饭素来不错。 参加斋会者,自觉捐献香油,寺中并不强制,富者多捐亦无特殊待遇,贫者一文也无人诟病。 不过汴京城人民,多半经济尚可,礼佛心诚,不至于吃白食,多少都是要捐献一些的。 寿阳公主便对蒙庆云道:“我没带钱,你借我吧。” 蒙庆云已经开始习惯她的各种惊人之语和莫名其妙的行为了,问道:“不必谈借,我出钱,你我联名捐献就是了。” 寿阳公主光棍地很:“那敢情好。” 蒙庆云就叫浅草取了五百两银票。她也是早有预备,想着浴佛会总要捐点香油钱,所以浅草身上是带着一荷包银票的。 寿阳公主见她随便出手便是五百两,不由说道:“贺箩这句话倒没说错,你果然很有钱。” 蒙庆云道:“你既受了我的人情,往后再有这种聚会,别叫我了。” 寿阳公主挑眉:“怎么,讨厌我?” 蒙庆云:“不是,是不喜欢贺姑娘。” 寿阳公主一笑:“成。往后有她在,我就不叫你了。” 蒙庆云感激:“多谢多谢。” 寿阳公主认真地看着她:“你这人直来直去,我喜欢,可以交个朋友。” 蒙庆云反问:“难道不是因为仗义疏财吗?” 寿阳公主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对,谁不喜欢有钱朋友呢。” 蒙庆云道:“能与公主做朋友,是佛祖恩赐的缘分,我得谢谢佛祖。浅草,再去捐五百两。” 浅草心下无奈,有钱就会造。但还是乖乖地掏钱去了。 寿阳公主这下是真的喜欢蒙庆云了。 这女孩子做事真爽快。 于是到了吃斋饭的时候,两人已经手拉手十分亲热了。 其他闺秀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寿阳公主是出了名的坏脾气,也很少能跟人友好交往。 也就贺箩这样国公府的姑娘,因为身份接近,才有机会平等对话。 这位蒙庆云,父亲不过四品官,说话还经常冲得很,寿阳公主居然如此青眼有加,哪来的魅力? 贺箩更是气得心口疼。 她们这一群女孩子,不是天潢贵胄,便是官家内眷,自然不会跟老百姓同一个膳堂用饭。火头僧和知客僧将斋饭斋菜单独送入禅院之中。 寿阳公主拉着蒙庆云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坐对面的贺箩见了,忍不住道:“真是趋炎附势,前两天才巴结了贵妃,今天就又攀附了公主。” 旁边一位脸上有婴儿肥的姑娘看不下去,小声道:“别这么说,人家也是官眷。” 贺箩冷哼道:“我不爱跟南蛮子同桌而食。” 寿阳公主一个冷眼扫过来:“那就别在这待着,换一个桌去。” “你……” 贺箩从未受到如此羞辱,气得咬牙,可是又不敢得罪公主,众目睽睽之下,脸面全无,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这时,一个婢女惊慌失措地进来,跑到她们这桌,找到刚劝过架的婴儿肥姑娘,耳语了几句。 婴儿肥姑娘浑身一震,当场就哭了出来。 “怎么了?” 众人都惊愕地站起身,有跟这位姑娘交好了,便过来询问。 婴儿肥姑娘哭道:“三班院指证我父亲虚设人头吃空饷,枢密院和刑部定了父亲贪腐渎职之罪,贬到潮州去了……” 众人都大吃一惊。 “潮州啊,那不跟流放差不多……” 婴儿肥姑娘一听,愈发凄惨,被自家婢女扶着,哭哭啼啼地离席而去。 大家都是官眷,一身荣辱都在父兄的官职上,父亲贬去潮州,家眷生活遭遇自然也是一落千丈,难免对那婴儿肥姑娘心有戚戚。 人群中一个声音说道:“蒙姑娘的父亲就是三班院副主官,不知有多少人要在令尊手上家破人亡。” 在座好几位姑娘的父兄是武官,一听这话,看蒙庆云的目光顿时就异样起来。 蒙庆云扫视搜寻过去,找到了说话之人,乃是此前一直避着她的孙曼儿。 贺箩是巴不得蒙庆云倒霉的,立刻附和道:“对了,鲁王府也是被蒙姐姐伯父弹劾的,害得曼儿姐姐如今落魄到投靠娘家。” 她对蒙庆云道:“蒙姐姐,要不你跟你爹爹求求情,若是查到咱们这些朋友的父亲兄长,还请高抬贵手。” 蒙庆云沉着脸:“贺姑娘的意思,是大家的父兄都有罪了?” 贺箩:“有罪无罪,不都在令尊一张嘴上嘛。” 众人的目光,尤其是几位武官家的姑娘的眼神,都汇聚在了蒙庆云脸上。 137、撞见(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可不是能被轻易挤兑的人。 “三班院一位主官,两位副主官,六位职事,十八位吏员。我父亲一张嘴就能操控黑白?贺姑娘真是抬举了。” “有罪无罪,不是靠别人说了什么,而是看自己做了什么。你若没做,谁也找不出你的错处;你若做了,那就是活该,没什么可狡辩的。” 贺箩还想再挑拨两句。 寿阳公主开口了:“吴国公空有爵位没有实职,自然不怕京察大考。你就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了。” 她警告了贺箩一句,又对其他忧心忡忡的姑娘道:“你们都是女孩子,这些事情不该你们操心,别听风就是雨的。这段时间,大家安分守己不惹事,就是对你们父兄最好的协助了。” 这些女孩子到底都是官眷,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姑,稍加点拨,便都沉住了气。 寿阳公主又对蒙庆云道:“这里乌烟瘴气,咱们到外头走走。” 她抛下在座众多女郎,径直拉了蒙庆云的手,出了禅院。 “这个贺箩,素日只当她年纪小,家里娇惯,现今怎么越来越不像话,全无国公府千金的气度。” 寿阳公主皱着眉,对贺箩这两次的行径都很看不惯。 蒙庆云瞥她一眼,暗想你的脾气也不怎么样,还好意思说人家。 “公主。” 一个宫女快步迎上来,行礼后道:“公主,闵淑妃要回宫了。” 寿阳公主:“她要回便回,跟我来说什么。” 宫女道:“公主总归该去送一送的,不然闵淑妃又要在官家面前,说贵妃娘娘教子无方了。” 寿阳公主做了个烦躁的表情,对蒙庆云道:“瞧见了吧,是公主也要被人压一头。你自己逛逛吧,我先去应付那个女人。” 她便跟着那宫女去了,一堆宫女內侍从角落里快速涌出来,护在她四周。 蒙庆云身边只剩下浅草和紫荆。 紫荆道:“元娘,咱们第一次来大相国寺,逛一逛吧?” 蒙庆云也不愿回去面对贺箩、孙曼儿那帮人,便点了头,主仆三人开始闲逛起来。 大相国寺占地颇广,由南至北沿轴称布局,依次为天王殿、大雄殿、八角琉璃殿、藏经楼等,两边又有钟楼鼓楼各一座。 浅草道:“听说钟楼的钟是官家御赐,秋冬霜天叩击时,声音清越,响彻全城,人称‘相国霜钟’,乃是汴京八景之一。” 紫荆忙附和:“那咱们去看看吧。” 蒙庆云自无不可,三人便向寺中僧人问了路,往钟楼而去。 钟楼之前有一小片树林,松柏常青,又有众多灌木,数座假山点缀,中间一条蜿蜒小路,颇有曲径通幽之感。 穿过树林,便是两层高的钟楼。 此时钟楼内外空无一人,十分安静。 蒙庆云三人进了钟楼,先观摩了一阵大钟,只觉高大沉重,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紫荆指指上面,道:“去二楼看看。” 通往二楼的楼梯十分狭窄,仅能供一人攀登。 主仆三人排作一列,紫荆在最前面,依次是蒙庆云、浅草。 三人小心翼翼走在楼梯上。 突然有一个人从上面冲下来,于楼梯转弯处,跟紫荆正好面对面撞上。 “啊!” 紫荆吓得尖叫一声,往后一退,撞在蒙庆云身上,后面浅草一把扶住蒙庆云,主仆三人跌坐在楼梯上。 只见对方是个男人,身材颀长,穿着一身很寻常的青色圆领袍,脸上一圈浓密的络腮胡,眉毛极低,一双眼睛黑黢黢的。 他把紫荆等三人撞到了,也不吭一声,擦着她们就挤了过去。 蒙庆云抬头之际,正好与对方视线相接。 只觉对方目光尖锐刺眼。 这男人看到蒙庆云的脸时,眼中也是闪过一丝意外,然后迅速扭开头,咚咚咚踩着楼梯跑下去了。 紫荆生气道:“这人怎么如此无礼,撞了人也不道歉。” 浅草关心蒙庆云,问她是否有扭伤。 蒙庆云说没有。 主仆三人互相搀扶着起来,也没兴趣再上去了,这楼梯这么窄,回头再摔一跤可划不来。 便半道退了下来,出了钟楼。 一直到坐马车回家时,蒙庆云脑海中还浮现着楼梯上那个男人的形容,总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诡异。 好像认识她的样子。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见过这样的男人。 难道是失智前认识的人? 但问了浅草、紫荆,她们也都说没见过。 虽然心中古怪,却也不得不放下。 结果回到龙津桥家中,吴六说官人回来了。 蒙庆云进了宅子,到外书房一看,父亲蒙津果然在家。 “父亲,怎么此时回来?不用当值么?” 蒙津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满脸怅惘。 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早朝,韩侍中领头奏请官家尽快选立嗣子,三省六部并枢密院、御史台、翰林院等大小官员皆附议,群情汹汹,折腾了一早上,官家终于松口,命各地藩王宗室携子弟入京祝寿,他将在万寿节上择优秀宗室子过继,立为嗣子。” 蒙庆云吃惊道:“这么突然?” 蒙津道:“也不算突然,奏请过继一事,反反复复已经说了好些年了。是因为今年的京察大考,官家有意肃清朝堂,审察力度空前,文武官员皆遭遇大清洗。” 蒙庆云点头,她才在斋会上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呢。 “百官党争已久,谁屁股底下都不干净,难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干脆快刀斩乱麻,催促官家过继嗣子,乾坤一定,党争自然消亡。” “官家也不指望自己还能生下子嗣了,这才点头同意。” 原来如此。 蒙庆云暗叹,看来汴京城要迎来真正的风云变幻了。 不需半日功夫,整个汴京城都知道了官家的旨意,朝野内外的议论,顿时像打翻了锅的热粥一样,滚烫地流淌到所有大街小巷中。 而史书所记载的“六王会京”之盛况,也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 蒙庆云预见到了汴京城的翻云覆雨,却没有预料到,这件盛事将会对她造成的巨大影响。 138、汴京大雨(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哐呲!” 巨大的闪电划破天空,轰隆隆的闷雷在阴云里炸响。 路上的行人被吓了一大跳,咒骂了一句之后,捂着脑袋赶紧奔跑。 街道两侧的商铺里,一个掌柜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哗啦啦倾盆而下,顷刻间便瓢泼如注,一丈之外不见人影。 地上迅速积起了水,幸而汴京城的下水系统做的不错,街面上的水流入两侧的下水道中,哗哗作响。 这样的天气,生意冷清。 一个伙计走过来说道:“今年的雨,下得也太早了。” 掌柜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望着天,幽幽道:“江淮一带,早一个月就已经连续大雨了。这时节,全国各地都是大雨。” 伙计道:“今年的年成真是古怪,往年到六月才是雨季,如今才进了五月,都已经下半个月的雨了。” 掌柜:“昨日的邸报上说,黄河水位又涨了。” 伙计不明所以:“那怎么了?” 掌柜看他一眼:“你外乡人不晓得,十五年前,汴京可是被黄河淹过一次的。” 伙计悚然:“有这事?” 掌柜惆怅道:“工部水部司的人三天前就已经驻扎到黄河边上去了……” 伙计只觉惊骇。 在他的认知里,汴京是帝都,有天子之气庇佑,怎么会发生水淹这种事呢。 跟他抱着同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 但汴京的土著们,有很多都还记得十五年前黄河决口,淹了汴京城的事。 城内如今的新闻焦点,都不在陆续进京的那些藩王宗室身上,而是在黄河会不会决口、京城会不会再次被淹的猜测上。 蒙庆云也正看着窗外的大雨。 今日蒙津休沐。 京察大考已接近尾声,三班院的官员刚刚轻闲下来。 这样的天气也没法出门,蒙津就在书房,随便拿了本书看。 蒙庆云就在另一张长案上描花样子。 她对于这种古代仕女的日常工作感到很好奇,也是因为浅草、紫荆老说她一天到晚没正事干,就给她找了这么件事情。 “嘭嘭嘭” 外头拍大门的声音,隐隐约约透过雨幕传了过来。 蒙庆云抬头对蒙津道:“只怕又是来找父亲晦气的。” 这次京察,许多武官被查出虚设人头、吃空饷、渎职、受贿、兵事不修等等,贬官的、去职的、罚俸的,都不在少数。 武官之家多半鲁莽,隔三差五就有人到大门口来叫骂,甚至有扔臭鸡蛋、烂菜叶的,不胜其烦。 蒙家便把大门都给关紧了,平日只从一个小角门出入。 蒙津道:“这么大雨还来找茬,那也真是吃饱了撑的。” 紫荆倒是个不怕热闹的,撸着袖子道:“我去,倒要看看是谁这么猖狂!” 不等她出去,外面门房就叫小厮递进来一张帖子,是给蒙庆云的。 “不是找晦气的?” 蒙庆云接过来一看,公主府的帖子。 一听是寿阳公主,蒙津先皱起了眉头:“你跟寿阳公主很熟么?” 蒙庆云道:“算是朋友吧。”她把浴佛节那天的事情,简单跟父亲讲述了一下。 蒙津道:“这位寿阳公主,性情乖戾,还是少来往的好。” “此话何解?”蒙庆云正好问道,“我看汴京城内达官贵人家的女孩子,好像也都很忌讳公主,这是为什么?” 蒙津道:“这位公主年少时,倒也没人说她不好。成年后,官家给她指了一门婚事,是三司使黄慈之子黄云瑞。谁知那黄云瑞外面名声虽可,暗地里却狎妓赌博,浪荡成性,竟在婚前与其表妹私通,导致珠胎暗结。” “寿阳公主是官家唯一的子嗣,自然娇生惯养,万千宠爱,如何受得了这等屈辱。竟然将黄云瑞骗进宫内,亲手将其……” 他不好当着蒙庆云的面说那几个字,便用手比刀往下一戳。 蒙庆云震惊道:“阉了?” “咳咳。”蒙津赶忙咳嗽两声。 “总之,那黄云瑞从此不能人道,与其私通的表妹因奸情败露,羞愤自尽了。寿阳公主也落了一个狠毒之名。” “从此以后,这公主愈发行为放浪,将世俗规矩约束通通抛在脑后,性情也就越来越任性乖张。” “有黄家的前车之鉴,也没人敢再与公主议婚,以至于二十多岁了,还耽搁至今。” “总之,她是天家公主,喜怒无常,万一惹恼了,不知会弄出什么样的麻烦来。你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蒙庆云扬起手中的帖子:“可是帖子都已经送来了,我若拒绝,岂不正好得罪了她?” 蒙津道:“帖子里写的什么?” “约我明日去白矾楼,看五位藩王同时入京。” 蒙津眼眉一挑:“光顾着忙京察大考,倒把这件事给忽略了。藩王宗室们,都已经到了?” 蒙庆云道:“前些日已经到了一些了,都是爵位低的。听说几位藩王,到了京郊的时候,得知大家都是前后脚,谁也不肯第一个入京,都谦让起来了。” “后来干脆说等人到齐了,一起进京。” “但大家封地不同,有的从南边来,有的从北边来,居然也不嫌麻烦,都绕着汴京城,汇聚到了西边金耀门,约定了明天一齐入城。” “秦王、赵王、魏王、楚王、韩王,再加上在京的齐王,如今受封王爵的,就是这六家了。” 蒙津眯起眼睛:“六王入京,这汴京城的风雨,只怕要更大了。” “那这帖子……”蒙庆云手里还拿着帖子。 蒙津想了想,道:“逢场作戏倒也罢了,只别跟她深交。” “是。” 蒙庆云虽然应了,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寿阳公主虽然脸臭,但直来直往,并不难交际。 有的人担心汴京风雨大,有的人却只怕热闹不够大,寿阳公主就是典型的一位。 次日,依旧下雨,但雨丝细密,好歹能出门了。 蒙庆云依约来到白矾楼。 白矾楼五座楼中,西楼是最高大的。寿阳公主定的地方,就在西楼的顶楼。 这年头又没个电梯,蒙庆云费劲吧啦地上到顶楼。 进门便是一个三开间大厅,宽敞得吓人,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走动无声。厅内点着檀香,轻烟细袅之余,还有干燥作用,这样的雨天让人不至于感到房间潮湿。 朝北的三扇大窗户,全部洞开,寿阳公主就倚靠在窗户边。 听到声音,她回过头来,冲蒙庆云招手:“快过来,他们进城了!” 139、藩王入京(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白矾楼在内城,西楼顶楼之高,冠绝整个汴京城,甚至可以望进皇城,也因此平时都是锁住不用的,也就是寿阳公主来了,才能开放使用。 蒙庆云走到窗前,与她并肩眺望。 果然整座汴京城尽收眼底,屋宇成片,街道纵横,湖泊河道,车马行人,无不历历在目。 这视野真叫一个绝。 眺望西北方,果然外城的梁门大街上,一条长蛇阵型正缓缓向内城移动。 梁门也叫阖闾门,乃内城西门之一,正对外城的金耀门。 此次进城的一共五家藩王,秦王、赵王、魏王、楚王、韩王。 藩王出行的车驾仪仗都一一具备,家眷随从众多,行李浩繁,将整条梁门大街都给占据了。 打头的刚进了阖闾门,尾巴上的还在金耀门外面呢。 寿阳公主看得清楚,指着最前面的那一队人道:“瞧,第一个进城的,就是赫赫有名的秦王府。” “去年春天才被父皇打压过,低调了一阵,结果鲁王府一倒台,秦王府的声势一下子又复兴起来。” “如今他们府里的六郎姜晏,又是呼声最高的嗣子人选了。” 蒙庆云便凝神往队伍中看去,只见浩浩荡荡的随从护卫,簇拥着中间一驾高大宽阔的马车。 马车前面,又有数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郎君,身着锦袍,精神抖擞。只看服装打扮,也绝非长随侍卫之流。 寿阳公主指着他们中间骑着大白马的一个郎君:“他就是姜晏。” 五个藩王一起入京,就算是见多识广的汴京城人民,这样的盛况也是难得一见的。 梁门大街两侧站满了看热闹的士庶百姓。 这会儿正好连雨都停了。 “瞧,那就是秦王府。” “真气派。” “哪个是未来储君?” “别瞎说,都没准呢。” “不是说好多官员都举荐他家的姜晏吗,姜晏是哪个?” “喏,中间那个。” 大家都往中间瞧去。 穿着银灰色缺胯圆领袍子的姜晏,就像一群黑天鹅里面的白天鹅一样,被众人的目光揪出来,从头到脚看了个明明白白。 都说秦王府六郎姜晏贤德宽和,光看外形,便是丰神俊朗,翩翩佳公子了。 卖相不错——汴京人民在心里暗暗点赞。 秦王府这次入京,兄弟姊妹来的也不止姜晏一个,但其他人都知道自己只是陪衬。姜晏是来竞争官家嗣子的,他们是真的来祝寿的。 所以,无人与他争风头。 这就更显得姜晏出类拔萃了。 白矾楼上,寿阳公主哼了一声:“人模狗样,还不是盯着我父皇屁股底下的位子。” 蒙庆云也看清了姜晏的相貌,说道:“谁叫官家无子呢。老百姓家里头没儿子,都要从兄弟的孩子里挑一个过继,免得百年之后无香火。” 寿阳公主道:“我若是男儿身就好了。” 蒙庆云转过头,扫了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胸脯,道:“那……” 寿阳公主眼神锐利地射过来。 蒙庆云赶紧改口:“那你一定比姜晏还英俊潇洒。” 寿阳公主:“做皇帝,又不是靠脸。” 随着秦王府的队伍过去,后面依次是赵王府、魏王府、楚王府、韩王府。 赵王姜尚新,这次入京只带了一个儿子,三郎姜晨。他们的队伍也是最轻车简从的。 寿阳公主脸色缓和地道:“赵王叔素来闲云野鹤,潇洒不羁。姜晨性子随其父,也是淡泊名利之人。他们没什么可说的,应该单纯就是为父皇祝寿而来。” 魏王姜尚明,车马随从众多,带了好几个儿子女儿,其中一马当先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是长子姜晃。 寿阳公主:“姜晃好武,为人刚直不阿,急公好义,朝廷众臣之中,对他有好感的也不在少数。” 蒙庆云看着姜晃那高大壮硕的身材,袍子底下鼓起的肌肉,脸上粗壮的眉毛,刚毅的神情。 别的不说,这形象看着就蛮震慑人的。 楚王姜尚黎,也如魏王一般,带了数名子女。 寿阳公主:“楚王府最优秀的子弟,是四郎姜晰。不过他有一个致命的毛病,与储君之位绝缘。” 蒙庆云好奇:“什么毛病?” 寿阳公主左眉一挑:“龙阳之癖。” 蒙庆云恍然,龙阳之好虽然只是个人性取向,但官家就是因为子嗣单薄才不得不挑人过继,这要再选一个不好女色的,将来又重蹈覆辙,那肯定不行。 “不过楚王叔一向城府极深,不会只把希望放在姜晰身上,他既然带了这么多子女,只怕还是要搏一搏的。” 最后是韩王府的队伍。 寿阳公主:“韩王叔前年因病去世了,世子姜旬接任爵位。他的幼弟姜旦,跟曙儿年纪差不多,倒是可以做做朋友。” 蒙庆云点头,怪不得韩王府走在最后面,韩王的辈分比其他四位亲王都低一辈。 望着这蜿蜒如长蛇的队伍在街道上推进,寿阳公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没意思。” 蒙庆云道:“再没意思,你也得睁大双眼,好好看看,这些人中,总有一个会成为你的兄弟,接掌你父皇的江山。” 寿阳公主撇嘴:“江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在乎谁当皇帝呢。” 其实对蒙庆云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正在这时,楼板忽然开始了颤动。 然后就是闷雷一般的隆隆声,仿佛是从云层之外传来。 “怎么了怎么了?” “是地龙翻身吗?” 外头的街道上,百姓们也感受到地面的震动,莫名地惊慌起来了。 蒙庆云和寿阳公主扒着窗户往外眺望。 只见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一条浑浊的白线,正缓缓往这边推动。 说是缓缓,那只是第一眼的感受,其实那白线的推进速度惊人,转瞬便扑到了汴京城的外城墙下。 就像湍急的水流,撞击到了巨大的岩石,激起巨大的一蓬浪花,就像眼镜王蛇突然高高地昂起了头一样。 铺天盖地的洪水,瞬间就把汴京城外城的整个西北角都淹没了 洪水四溅破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整座白矾楼西楼都发出了惊恐的颤抖。 “黄河决堤啦!” 140、半城汪洋(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回到龙津桥蒙宅,蒙庆云的心口还在扑通乱跳。 包括跟她一起去了白矾楼的浅草、紫荆,都是精神恍惚。 亲眼见到黄河决堤,洪水冲击汴京城,淹没城市的样子,那种震撼心灵的冲击力,永生难忘。 蒙津听说外城被水淹的事,也是焦急得不得了,深怕蒙庆云在外面遇到危险。 如今见人虽然回来了,精神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似的,也有点慌。 “元娘,可别吓爹爹呀!” 他推着蒙庆云的肩膀。 蒙庆云回过神来,抬头看他,一字一字道:“爹爹,汴京城被淹了。” 蒙津道:“是,我都知道了,外城墙的西北角被冲破了一个缺口,西城和北城都有一半泡在水里了。” 吴六和绿烟都跑了进来,如今他们一个管着外院,一个管着内院,是家里的两大管事。 吴六道:“官人,如今被淹的不只是外城,还有京郊的许多村庄良田。百姓们都往内城涌,咱们这边也有越来越多的难民聚集了。” 蒙津道:“两件事最要紧,第一是看紧门户,防备偷盗;第二是清点家里的粮食菜蔬,难民涌入,京中粮价必定飞涨。” 吴六道:“是,我已经派人出去抢购米面粮油了。” 蒙津点头同意。 外头大门突然被拍得砰砰响,不多会儿门房跑进来。 “官人,宫里急召。” 蒙津忙起身,一面叫人取官服,一面说道:“官家知道消息了,肯定是召集群臣商议应对汴京水灾。我这一去,几时回来不好说,你们照顾好元娘,外头的事一概不要理会。” “是。” 众人应了,送他去坐车,张阿大保护他进宫去了。 蒙津前脚刚走,齐王府的人后脚就来了,荆内官奉齐王姜昉之命,带来了四名王府的侍卫。 蒙庆云亲自招待了他。 荆内官道:“殿下才听说了外城水灾的事,如今百姓都往内城涌,我这一路过来,随处可见拖家带口的难民。殿下怕你们府里没有看家护院的人手,特意叫我带了四名侍卫过来。” 蒙庆云感激不尽:“多谢殿下了。我们府里都是普通的仆役,还真缺少会武艺的。” 荆内官道:“每每这种遭灾的时候,最怕匪盗流氓。这四位,都是殿下亲自挑选的可靠人。殿下说了,若有个什么危险事故,只管叫人去王府求援。” 蒙庆云再次感谢。 齐王府那边也是一摊子事,荆内官不便久待,留下人便告辞离去了。 他走了才一盏茶功夫,蒙庆云刚给四名侍卫安排好吃住事宜,李家也来人了,是个上了年纪的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见了蒙庆云,道:“外城如今半个都泡在水里了,我们七郎说,这种时候,最怕出意外,叫我过来问问。” 蒙庆云道:“多谢他了,我们这里一切都好。” 管事妈妈又问:“家里头可有米面菜蔬,城里的粮价只怕要飞涨起来,晚了可不好买的。” 蒙庆云就问绿烟。 绿烟说出去采购的人已经回来了,家里如今的粮米够吃三个月了,新鲜的菜肉也能吃个半拉月。 管事妈妈道:“若有个什么短缺不足,就往我们府上来说。” 蒙庆云万分感激。 管事妈妈见蒙家确实一切都好,也就告辞走了。 家里清静下来,浅草便对蒙庆云道:“姑娘,齐王和李小七,都对你挺上心的。” 所谓患难见真情,姜昉和李小七第一时间就想到她,的确让她感动。 这样的情谊,只怕已经超出朋友的情分了。 蒙庆云心中有了数,却也有了烦恼。 姜昉那边,有个贺箩,对她十分敌视。李小七那边,不止有个冯蓁蓁,还有个白秀清呢。 跟姐妹抢男人,这可不仗义啊。 蒙津这一去,直到华灯初上才回来。 因外头又下了雨,他回来的时候,裤子袍子膝盖以下都湿了,又饿得发慌。 好容易换了衣裳,快速地吃了晚饭,才算缓过来。 “如今情况还不大明朗,城外淹了多少村庄良田,城内又淹了多少房屋,遭灾人数等都尚未统计。今天光是慌张了,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但从今天夜里起,京城实行宵禁,外城、内城一律关闭城门,无论官员百姓,出入必须有开封府发出的照会凭证。” “后天早朝,再商议救灾事项。” 等蒙津说完了,蒙庆云才说了齐王府派了四名侍卫过来的事。 蒙津虽然膈应姜昉,但这份好意还是领受了。 “这也好,我原担心家中只有张阿大一个会武功的,若有个什么宵小盗贼,怕照应不过来。那就先领了他这份人情。” 第二天,仍旧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头顶上灰蒙蒙的,叫人心情压抑。 外面的难民已经越来越多了,酒楼、商铺、路边的凉棚、沿街的屋檐下,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 京中的粮价果然暴涨,打着滚地翻了好几倍。 开封府派了所有巡铺的兵丁出来,官家还派人禁军,协助开封府,分别在内城、外城巡逻,维持治安。 到了第三天,蒙津一早进宫去参加朝会。 文武百官皆到齐了。 首先一件就是报告汴京受灾事宜。 黄河决堤,首先冲击了京外的村庄良田,然后是汴京外城,洪水直达内城墙根下。京城西北角一片汪洋,最低洼处只见屋顶。 经统计,此次死于洪水者两百三十七人,毁坏房屋六千余户,无家可归者三万三千余人,没田两千三百余顷,其余财物无算。 群臣哗然。 这是自去岁沂州民乱之后,最严重的一次灾患了。 官家自然问群臣如何应对。 好在这样的灾患,都有一套完整的救灾流程,相应部门的官员都一一上奏。 对内,安顿难民,平稳粮价,维护治安。 对外,监视水情,抢修城墙,预防第二次洪峰。 再有,水患过后,如遇晴热天气,容易滋生疫病,这也要提前预防。 至于灾后重建工作,只能等水退了之后再说了。 这些事项一一安排妥当之后,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有宗正寺的人奏报了:“启禀陛下,各地藩王宗室,已经全部入京,本寺与礼部已按预案做好安顿。请问陛下,后续如何安排?”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官家脸上。 宗室子弟们都到了,陛下,到你做决定的时候啦。 141、官家的奇思妙想(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官家像是才知道这件事似的:“哦?都到啦?” “离万寿节还有俩月呢,来这么早做什么。” 百官就此起彼伏地咳嗽清喉咙。 不是你说的让人家带优秀子弟入京,要选嗣子了嘛,那可不得积极点。 官家道:“他们都干什么呢?” 宗正寺的人如实回答:“都老实待着呢。” “唔……”官家摸着下巴的胡子,“那就先待着吧。” 宗正寺的人一听,忙道:“秦王、赵王、魏王、楚王和韩王,都递了奏本,请求陛下召见。” 官家哦了一声:“见我做什么?有事?” 大家知道他又开始装糊涂了。 宗正寺的人十分无语,但又不能怼皇帝,只好继续回答:“藩王入京,拜见陛下,是应有之礼。” 官家摆摆手:“我挺忙,这么大的江山要治理呢,没空见他们。” 宗正寺的人急了:“陛下,这不合规矩。” 官家:“哪门子的规矩?” 宗正寺:“历年来的规矩,藩王入京,陛下都得召见,询问其封地民生经济藩王也需问候陛下安康。” 他怕官家再丢出什么三不着两的浑话来,不等他反应就抢先道:“人是陛下叫来的,大老远顶风冒雨地赶来了,陛下总得见一面吧,都是您的兄弟子侄,别寒了亲戚们的心。” 官家这才摸着下巴的胡子,思考了一会儿道:“好吧,回头挑个日子,叫他们一起进宫来。” 宗正寺的人松了一口气:“是。” 朝会结束时,官家特意叫蒙津留一下。 百官给蒙津递过去异常的眼神,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好奇的,有疑惑的,然后依次序退出大殿。 等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的时候。 官家问了:“你想个法子,给这帮子宗室们找点事情做。” 蒙津不明所以:“陛下这是为何?” 官家道:“既然要挑选嗣子,总要选个贤明能干的,将来才好继承大统。但这帮子藩王宗室,平时都在自己封地上,一年到头我也见不到几面,怎么知道哪颗倭瓜好哪颗倭瓜烂。” 蒙津这才恍然:“所以陛下想给他们安排一些公务,好看一看,各位宗室子弟的品性才能?” 官家:“就是这么个理。” 蒙津一面思索一面慢慢说道:“既然是为了这个目的,那总得求个公平,这么多的宗室子弟,得找件大事儿才行。” 他想了一会儿,道:“请给臣一点时间。” 官家大手一挥:“那就给你一天时间,明日回话。” 蒙津应了。 从皇宫里出来,又在下雨。 自从那日黄河决堤冲入汴京,连续几天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京中难民堵塞道路,卫生治安都正在经历严峻考验。 难民们拖家带口,脸上都是迷茫的神情,偶有善心人家施粥,便一拥而上。 蒙津看了一路,回到龙津桥蒙宅的时候,心情格外沉重。 “唉……” 换衣服的时候,他就一直叹气。 蒙庆云道:“爹爹这是怎么了?” 蒙津道:“眼下京中灾情糜烂,百姓们苦啊。” 蒙庆云道:“我看局势还算稳定,外头粮价虽然涨了不少,但涨势稳定,可见官府控制得很好。” 蒙津坐下来,把茶盏摸在手里,却并不喝,只是默默出神,嘴里喃喃道:“找个什么事儿呢……” 蒙庆云带着浅草、紫荆给他打理官服,因为外头下雨,回来路上官服也沾上了泥巴点子,得细心地做清洁。 “爹爹又在琢磨什么呢?” 蒙津回过神来,想到自家女儿也算聪明伶俐,抱着随便聊聊也无妨的态度,把官家要求给宗室们找点事儿干的意思给传达了一遍。 蒙庆云就笑起来:“眼前不就有现成的。” “嗯?什么事?” 蒙庆云道:“爹爹才说了一句灾情糜烂,眼下半个外城都泡在水里,城中这么多灾民,吃喝拉撒得有人管吧?要控制粮食流通吧?要维护治安吧?要防疫吧?等外城水退了,得核实百姓们的受灾情况吧?得重建外城吧?洪水过处必有淤堵,得通渠挖湖吧?事儿可多着呢” “着啊!” 蒙津一拍大腿:“还是我姑娘聪明!” 蒙庆云就捂嘴笑。 于是第二天,蒙津就进宫,跟官家一说。 官家当场拍板,就这么办了,把这帮宗室子弟都支到各个衙门去,一人管一摊,一则补充各个衙门办事的人手,二则谁能干谁废物,一目了然 第三天,所有进京的藩王宗室们,都入宫陛见。 第四天,京城的雨终于停了。 然后就出了大太阳。 这天正好是初伏,入伏头一天,太阳就给了汴京城人民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连日的雨让街道房屋都充斥着潮湿的水汽,被太阳一蒸,顿时像个大蒸笼一样热气腾腾。 这样的天气,最容易滋生疫病。 蒙庆云正在家里交代绿烟和吴六,多买些石灰和醋,家里药材也要多备一些,门房就着急忙慌地跑来禀告。 “齐王殿下来了!” 蒙庆云疑惑地站起来:“爹爹今日当值,他来找谁?” 姜昉是来找她的。 “我是来抓壮丁的。” 这男人坐在玫瑰椅上,手里端着茶盏,笑得老奸巨猾。 蒙庆云奇怪:“抓什么壮丁?” 姜昉道:“你父亲给官家出的主意,将在京的宗室子弟统统支配到各个衙门,协助汴京救灾赈灾及灾后重建事务。” “都知道这是官家考究大家的才干与品性。” “其他人也罢了,偏偏把我也给捎上。” 蒙庆云就笑:“既然是所有宗室子弟都被派了活,那你这个齐王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否则岂不显得官家对你格外偏爱?到时候,你就成众矢之的了。” 姜昉就叹气:“在家吃喝玩乐不香吗?非得让人顶着大太阳出去干活。” 蒙庆云道:“你被派到哪里去了?” 姜昉:“叫我跟工部搭班,管北外城重建那一摊。” “所以今天来就是提前告诉你一声,回头等水退了,北外城清淤工作完成,你就得跟我勘探地形去。” 蒙庆云一指自己的鼻子:“我?这有我什么事?” 姜昉就笑:“谁让你有钱呢。” 142、打秋风(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外城的水虽然还没退,但工部已经去勘测过了,北外城居住的大多是平民,房屋低矮,基本上都被冲垮了。” “且靠近内城墙有一处低洼地,即便水退了,也成了一个湖。原住那里的百姓们只能迁居别处。” “所以北外城的街巷坊市得重新规划,街道要修整,房屋要重建。”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耗费钱粮人手的活。” “官家前些年打了几次国战,前两年遭灾的地方又多,沂州还闹了民变,国库本就不富裕。这次黄河决堤,被淹的可不是京畿一地,抛荒的田地不知有多少,天一热,洪水过处只怕又要闹疫病。” “总之是修黄河河堤要钱,赈灾要钱,哪儿哪儿都要钱。” “户部说了,北外城重建,最多只给我拨三十万两银子。” “工部也说了,工匠民夫都派到黄河边上修河堤去了,剩下的修城墙拉走一摊,西外城、北外城一分,最多给我工匠二十、民夫一百。” 姜昉一一诉苦,连连叹气:“就这么点银子,这么点人手,还不够塞牙缝的,能干成什么。” 蒙庆云就斜睨他:“所以,你就来打我的秋风了?” 姜昉嘿嘿笑:“户部的人给出的主意,说是十五年前汴京也淹过一次,当时也是钱不够,就想了一个法子,划了一片值钱的门面房屋,卖给富商们,这就筹到了钱。” “你看我一无权无势的光杆王爷,认识的人里面,数你最有钱。” 蒙庆云冷笑:“汴京城几百万人口,权贵豪门数不胜数,论有钱,怎么也算不到我一个小姑娘吧?” 姜昉厚着脸皮:“权贵豪门虽多,但都叫别人抢去了。你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但你外祖白家却是江南首富。我打听过了,白家虽有七州十六路的生意,唯有汴京却始终被北地商人把持。” “难道他们就不想趁这个机会,将生意做到汴京来?” 蒙庆云心头一动,低头思索起来。 论起来,城市重建这种政府工程,处处都是商机。 姜昉虽说是抱着打秋风的念头,但若能运作得当,本身便是有利可图的项目。 况且两位舅舅也的确一直想把生意做到汴京来。 特别是年前市舶司竞标一事,更让他们意识到白家在朝廷中缺乏有力的支持者,光靠赞助文会一事,终究还是得依靠别人;若能在汴京城扎下脚跟,两条腿走路,那就稳当多了。 想到这里,她再抬头看姜昉,就觉得对方颇有点送财童子的样貌了。 “好吧,你的差事什么时候开始?” 这就是答应了! 姜昉十分高兴,答道:“北外城如今一片汪洋,估摸着还有两三日才能退水。水退之后,还得先清淤,修整地下水利,且得半个月呢。” 蒙庆云点点头:“那就不着急,我先跟白家舅舅通信商量。” 姜昉一口答应。 果然过了两天之后,外城的水都退了。 西城和北城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淤泥杂物,工部派来的民夫开始轰轰烈烈的清淤工作。 原住在这两处的京城人民,陆陆续续找到了死于洪水中的家属亲人,汴京城开始处处可见缟素。 蒙庆云被白家的信已经通过急递铺送出去了。 关于姜昉的提议,她也跟父亲蒙津说了。 经过上次送侍卫的事情,蒙津对姜昉的印象有所好转。 “齐王这人,虽说有些油腔滑调,但正经事上还算靠谱,商业经济上的事情,爹爹不如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蒙庆云道:“咱家的财力只怕有限,所以写了信给舅舅,请他参谋。” 蒙津点头:“这就可以。” 结果她的信还没送到歙县白家,白家的信却先来了。 门房才把信送进来的时候,她还诧异。 “这才几天的功夫,有这么快?” 古代的急递铺,难道能赶得上现代的顺丰? 等拆了信,才知道,原来不是一回事。 “二舅舅说,去年前后两次出海的船都已经回来了,两次收益利润均已算清,我前后共投了五十万,如今连本带利是一百二十万两。” “二舅舅会亲自进京,给我送钱来。” 蒙庆云喜滋滋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蒙津。 蒙津不由咋舌:“海贸之利,竟如此高昂?这才不到一年的功夫,竟有百分之一百四十的利润!” 蒙庆云笑道:“若非暴利,当初大家怎么会为了那几张出海公凭费尽心思呢?” 白家为此还平空扶持起一个黄山论剑文会。 既然白荣信要进京,那北外城重建一事,就可以当面商量了,这最好不多。 蒙庆云十分欣喜,早早地就开始为迎接白荣信而做准备。 龙津桥蒙宅虽说比不上那些豪门权贵的大宅子,但招待一个白荣信还是绰绰有余的。 与此同时,宗室子弟们在各个衙门的差事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其中,秦王府六郎姜晏,因为提出了“以工代赈”的法子,将滞留汴京城的难民流民都吸引到了河堤、城墙、清淤、建造等等工程上。 一来大大节省了费用,二来又补充了这些大型工程的人手,流民们为了养家糊口,积极性十分高涨,使得各处工程进展飞快。 因此,姜晏的才干也被众多官员百姓所称赞。 怪不得秦王府一直都把宝压在姜晏身上,能被选中的果然有过人之处。 其余什么赵王府、楚王府、魏王府、韩王府的子弟们,都在姜晏的风光之下,黯然失色。 又过了几天,北外城的清淤工作已经进行一多半。 姜昉派人给蒙庆云约好了日子,去勘察北外城的地形城建。 如今的天气,愈发地酷热起来,正好这天还有些风,蒙庆云便不想坐车,叫车马房给她备了马。 绿烟、浅草、紫荆、绣儿四人都快惊呆了。 “元娘会骑马吗?” 她们印象里面,元娘从小到大都没学过骑马的。 然而从前的蒙庆云不会,现在的蒙庆云会啊。她前世时,家里在国内国外都有马场,骑马是整个家族都很熟练的一项技能。 等她穿着一身窄袖胡服样式的骑马装,带着帷帽,出现在姜昉面前的时候。 姜昉眼睛都亮了。 143、贪心的开发商(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本就美艳,即便带着帷帽,也难掩窈窕风姿。 穿了一身素银色的骑马装,腰肢纤细,身板笔挺,比起往日的仕女模样,又是一番英姿飒爽的风情。 浅草和紫荆不会骑马,带着马车跟在后面。 只有张阿大跟在蒙庆云身后,他当过兵,会骑马。 姜昉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一个侍卫冬青之外,还有工部的一名郎中和三名工匠,另有杂役四人。 这些人见了蒙庆云,也是一愣。 工部郎中对姜昉道:“殿下,咱们这是公务,带个姑娘不大方便吧。” 姜昉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姑娘,是咱们的大金主。” 大家都不以为然。 工部郎中道:“殿下就别开玩笑了。” 姜昉把脸一板:“北外城重建一事,官家已然指派我为主管,我认为有必要让蒙姑娘跟咱们一起去勘探,你们只管听命行事就是了。” 身为齐王,毕竟是天潢贵胄,正色起来还是不怒自威的。工部郎中无奈,只好由他。其他人职位更低,自然更没有发言权了。 于是大家汇作一处,穿过内城,准备从通天门出外城。 半路走到西华门外,远远看到一人一骑立在街口。 马是白马,人是一身霜色。 光是远看着,便已觉得犹如松竹之风,再看街口附近比往日更加密集的人群。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的比率,异常地高。 姜昉便笑起来:“李小七到了。” 那身形如此熟悉,蒙庆云早就认出来了。 “他也跟我们一起去?” 姜昉道:“此次勘探地形,需绘制成图,以供规划。他擅长绘画制图,我便一起叫上了。” 说着探过身来,用手挡着嘴,神秘地说道:“工部好用的工匠都被别人要去了,我这里就仨瓜俩枣,实在不够用,帮手能多一个是一个。” 工部的郎中和工匠们就跟在旁边,他声音又没有特别小,听得一清二楚。 大家都是“你地位高你说的都对”的佛系模样。 李小七也看见了他们,两腿一夹马腹,溜溜达达过来。 “元娘,二郎。” 他一笑起来,真是灿烂如朝霞,惊起围观人群的一片轻呼。 蒙庆云就调侃道:“你也该戴个像我这样的帷帽才好,免得四处招蜂引蝶。” 李小七心中惊喜,说道:“你若介意,我以后就戴上帽子。” 这话里有话,蒙庆云顿时警铃大作,赶紧闭嘴不说了。 李小七就靠过来,跟她并肩策马。 蒙庆云左边是他,右边是姜昉。 街上的行人百姓,看到他们这一队伍,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尤其是被两位风采过人的郎君夹在中间的蒙庆云,成了瞩目的焦点。 走着走着,姜昉突然侧过脸,对李小七道:“你的花养的如何?若是养不好,可拿来给我,齐王府的花匠是从宫里出来的,最擅长料理名贵花草。” 李小七目光坚定地回望:“我养得很好,不劳殿下费心。” 姜昉笑道:“叫什么殿下,多生分。” 李小七扭过头去,不理他。 蒙庆云左看看、右看看,闹不懂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出了通天门,眼前景象顿时一换。 水灾过后的北外城,果然是一片狼藉。 虽然已经过清淤,街道坊市的形状已经初步可见,但仍然处处都是倒伏损坏的房屋,路两边是清理出来临时堆放的各种杂物垃圾。 满目疮痍。 大家这次来,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正经公务,所以都神色严肃,工部的工匠们,一面走一面做记录,还开始绘制简单的图形。 不知不觉,将近一个时辰过去,终于来到了五丈河和金水河之间的低洼处。 这里本来有一条小渠,连通五丈河和金水河,同时也是北外城地势最低之处。汴京城被淹时,小渠两岸被水流冲垮,水退之后,便成了一坑湖水。 工部的工匠道:“此处低洼,倒不如直接拓宽,四面修筑湖堤,未来也可作为泄洪之用。” 汴京城内水域众多,加之又在黄河边上,黄河河床年年增高,十五年前淹了汴京一次,今年又淹了,往后只怕还会发生。 工部郎中与工匠们商议过后,又报给姜昉,姜昉认为可行。 他们勘探地形,自然都站在高处,又是骑着马,望得就更远了。 蒙庆云指着金水河方向,问道:“那边可是芳林园?” 李小七就在她旁边,答道:“是。” 她又看向内城方向,问道:“距离此处最近的城门,是不是天波门?” “是。” 此次以北外城遭灾最为严重,金水河以西,因为有河水泄洪,反而没受大影响。 金水河西边,沿着内城墙一带,皆为达官显贵的府邸,天波门外也有一些高门大户。 蒙庆云便对这处湖泊四周的地段产生了兴趣,这湖泊筑成之后,东南一带正好毗邻这些权贵府邸。 一面是豪门显贵,一面是湖景,有金水河之便,又靠近天波门,离着通天门也不算太远,北外城重建之后,这一片可以称得上是黄金地段了。 蒙庆云露出了笑容,对姜昉道:“你把这一片地方都卖给我。” 她用手一划拉,把湖泊东南一带都给划了进去。 姜昉抬眼一望,好家伙,这随手一划,得有几千亩地呢。 他问道:“你要这么大地方做什么?” 蒙庆云道:“你别管我做什么,这片地方若是卖我,我给你一百万两银子。” 嚯! 姜昉还没怎么样,旁边的工部郎中、工匠和杂役们先倒抽一口冷气。 一个工匠随口道:“姑娘,你年纪小,倒是会吹牛皮。” 姜昉和李小七四道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射了过去。 那工匠只觉脖子上凉凉的,顿时缩了一下脑袋。 侍卫冬青对蒙庆云的身家和出手是略有了解的,面无表情道:“这位姑娘家里是江南首富,九牛一毛罢了。” 江南首富四个字还是蛮有逼格的,大家即便有所怀疑,面上也不好再嘲笑了。 姜昉就笑起来,对工部郎中道:“瞧见没有,我说这是大金主吧,随便张张嘴,咱们的工程银子就有了。” 工部郎中板着脸,严肃道:“殿下切莫玩笑,土地买卖可不是小事,需上报户部审核裁决的。” 144、姜晏(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这么大一片地方,哪里是说卖就能卖的。 不过蒙庆云这一百万两银子说出去,还是非常有震慑力的。虽半信半疑,但越想还是越让人兴奋。 众人继续勘测,时近中午才走了一半地方。 姜昉道:“先找地方吃饭,下午再继续。” 杂役们干的就是给贵人打前哨保障后勤的活儿,早有人安排好了饭点,此时便过来带路。 北外城是没有现成的饭馆了,只能往西外城方向走。 越过金水河一路往南,到了一处闹市区,一家正店名为杨家酒店,也是在京城经营几十年的老字号了。 前头已经有人来开了包间,点了菜,准备好了盥洗物品。 蒙庆云是女孩子,自然不能跟这么一帮子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屋子吃饭,所以另开一个雅间,带着浅草、紫荆一起用饭。 有姜昉和李小七两位贵公子在,工部的官吏也算蹭了顿丰盛的。 大家一面吃一面商讨如何重建北外城,水利系统得修,房子得修,道路也得修,湖泊要挖,总之是缺人缺钱。 工部郎中考虑了半天,还是问了姜昉:“敢问殿下,蒙姑娘所说,是玩笑还是有几分真?” 姜昉就笑:“怎么?还是对一百万两银子动心了吧?” 工部郎中涨红了脸:“这是为了公事。” “谁不是为了公事呢。”姜昉嘬了一口酒。 工部郎中看在眼里,忍了忍,由他去了。官员当值期间,是不让喝酒的,但人家是齐王,临时督办政务,也不算正经官职,不好管。 一直很安静的李小七,开口道:“蒙姑娘外祖是江南豪商,她自小耳濡目染,于经济商业一途颇有见地。而且我们都熟悉她的为人,并不是信口开河之辈。” 姜昉点头:“方才大家都瞧见了,那一块地方,地段绝佳,交通便利,附近居住的非富即贵,过了金水河又跟闹市区衔接。不管是修建民宅,还是开设商铺,都有十分的前景。” 工部郎中道:“既然如此,那更不能随意轻忽,免得贱卖了,我建议还是扑买为好。” 姜昉斜睨他一眼:“一会儿的功夫,连一百万两银子都嫌少了?” 工部郎中又涨红了脸,再次强调:“这是为了公事。” 姜昉嘿嘿笑:“别着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而隔壁雅间里,浅草也正在问蒙庆云。 “虽说京城的房屋商铺都很值钱,但这么大一片地方,多少年才能回本啊,何必把这么大一笔银子花在这上头。海贸的利润高,期限又短,不比这个好一万倍?” 蒙庆云道:“正因为海贸利润高,人人都垂涎三尺。出海公凭期限只有五年,五年之后便需重新竞标。去年是因为出了奇招,白家才能在胡家手中抢到名额。” “但胡家一向善于经营官场关系,经此一役,必然更加精心筹谋。” “这却是白家一直以来的弱项。” “两位舅舅经营了这么多年,始终无法将触角伸入汴京。在朝政上有话语权的达官显贵都在汴京,白家若不能在汴京站稳脚根,在跟胡家的博弈中,便始终处于弱势。” “这次北外城重建,是一个入局的绝佳契机。” “我相信舅舅一定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浅草醒悟过来:“所以,其实这一百万两,大头应该是白家出的?” 蒙庆云道:“不然呢,这么大的项目,哪有光一家出钱的,风险也太大了。” 浅草这才点头。 她们商议,紫荆却只顾享受美食,两个腮帮子鼓鼓的:“美食当前,你们还老说这些俗气话,真是浪费。” 浅草轻轻戳了她一指头:“你也就会吃了。” 下午还得继续勘测,主仆三人也抓紧时间吃起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隔壁雅间李小七过来敲门,问是否休息好了。 蒙庆云便戴好帷帽,带着两个婢女出来,姜昉等人也已经在外面廊上等着了。大家汇作一处,准备从楼梯下去。 恰巧另外一个雅间的人也涌了出来,也要下楼梯,双方正好打一个照面。 “齐王殿下!” 姜昉、蒙庆云等人抬眼望去,只见对方也是一副风尘仆仆才经过修整的样子。 中间一位郎君,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胡服,虽然不觉得奢华,却一看就是精工细作,版型走线都十分讲究,身形高大匀称,面阔口方,眉宇开阔,丰神俊朗,不说话也自带笑意。 他惊喜地跟姜昉打招呼:“二郎!” 姜昉微微一笑:“原来是你呀。” 然后先跟李小七和蒙庆云介绍:“这是蓝田秦王府的六郎,姜晏。” 原来他就是姜晏! 本来朝中文武就有一半人属意他为官家嗣子,这段时日因提出了以工代赈的妙法,又深受官员百姓的称颂,声望如日中天。 李小七和蒙庆云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姜晏微笑着对他们两位点头致意,令人如沐春风。 因蒙庆云戴着帷帽,他也看不清她相貌,但李小七的容貌风采放在哪儿都是鹤立鸡群灼灼耀目的,姜晏自然不会忽视。 “这位是?” 李小七拱手道:“家父御史中丞李牧。” 姜晏惊喜道:“莫非是李小七当面?” 蒙庆云便看了李小七一眼,看来李家七郎潇洒美少年的名誉,在京城也已经传播开了。 姜晏笑道:“令尊为官清正,素来令人敬仰,七郎之风采,也是令人一见难忘,今日有幸相遇,不胜欣喜。” 姜昉有点不耐烦他这斯文多礼的做派,直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去?” 姜晏忙把注意力放回他身上,答道:“西边和北边的外城墙年久失修,当日就被洪水冲出了几个豁口,泡在水里多日之后,有好几处都坍塌了,如今正在修补。” “我与工部这几位官人,正在巡视工程。” 姜昉道:“那正好,我们也挺忙的,大家吃完饭了赶紧走,各忙各的。回见!” 他随手一挥,拉住了蒙庆云和李小七的胳膊,便噔噔噔冲下楼梯去,连个道别的机会都不给对方。 蒙庆云倒是回头看了一眼。 姜晏便对她微微拱手,始终保持着优雅得体的仪态。 怪不得这么多人看重他,瞧瞧人家这气度。 她再看了一眼姜昉。 一身江湖气,哪像个王爷。 145、规划(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经过了一天的勘测,回到龙津桥的时候,蒙庆云已经腰酸背痛。 她虽然会骑马,但这个身体却没有经历长时间骑马的考验,以至于后半日她就放弃骑马,改坐车了。 也幸好浅草紫荆带了车。 回到家里,她便往贵妃榻上一瘫,浅草、绣儿赶忙给她推拿按摩,否则明天起来,肌肉更加酸痛。 绿云捏着一张信纸过来,笑吟吟道:“元娘,二舅爷的信又来了,他已经到宿州了,如无意外,后日便可入京。” 蒙庆云身子疲惫,脸上却笑了起来:“太好了,咱们的财神爷来了。” 一屋子婢女都笑出了声。 姜昉那边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决定,因为要挖一个人工湖,北外城很多地方都街道坊市都需重新规划,工部还得测量、设计、绘图,做工程预算,然后才会上报裁决,且得几日功夫呢。 幸好经过了充分的按摩,第二天蒙庆云的胳膊腿都没什么大碍,她便戴着人将给白荣信准备的客房精心布置了一番。 次日一早,吴六就带着人去外城上善门迎接。 蒙津今日本该当值,请了半天假,跟女儿在家里等着。 到了巳时末,白荣信终于到了龙津桥蒙宅。 这次虽然只有他一个人来,带的行李箱子却不少,浩浩荡荡好几辆大车。 蒙津和蒙庆云亲自到大门口迎接,舅兄妹婿相见,分外亲热,笑声阵阵,携手入内。 正厅落座,婢女们奉上手巾,给白荣信擦去尘土,然后端上茶水果点。 白荣信喝了一口茶,对蒙庆云笑道:“我这次可是给元娘送钱来了。” 蒙庆云道:“跟着舅舅做生意,就是稳赚不赔。” 白荣信哈哈大笑,道:“那也是你敢投钱。海贸虽说获利丰厚,但海上风险也大,我们第二次出船,就遇上了飓风,坏了三条船,折损了十多名水手。” 蒙津和蒙庆云顿时唏嘘,蒙津问道:“这些水手们的家属可都抚恤了?” 白荣信道:“放心,都厚厚抚恤了。我们白家做生意,对待伙计下属都是一贯仁厚的。” 蒙津点头,当初他愿意娶白家女,也是看中了白家的诚信仁厚。 白荣信对蒙庆云道:“两次贸易,你连本带利是一百二十万两,我做主,押下五十万两仍旧替你投进去,剩下七十万两这次给你送进京来。” 蒙庆云道:“这么多钱,从歙县运来?” 白荣信摆手:“那多麻烦,我先在歙县将钱存进德隆钱庄,轻车简从上路,到了宋城,才换成现银,带进京来。” “银票虽便利,但利息太高,实在不宜长久存记。” 蒙庆云点头。 现代存钱,储户是可以收利息的;古代却要给钱庄付利息,等于是出钱请他们保管钱财的费用。所以大户人家一般都有自己的库房或地窖,就是为了存放金银。 吴六修缮龙津桥蒙宅时,也按照蒙庆云的吩咐,特别加厚了库房墙壁,好存放财物。 蒙津道:“其实派个管事也是一样的,何必你亲自来呢。” 白荣信摆手道:“倒也不光为了给你们送钱,去年竞标出海公凭,仰仗京中多位高官保举,如今海贸一年获利丰厚,自然要进京答谢,维护好关系。” 蒙津点头,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他也不会说什么拒绝贪腐之类的,白荣信既然敢把话说到明面上,自然不会直接给人家送钱这么蠢。 “更何况,”白荣信话锋一转,“元娘信中还说,有一个百年难遇的大商机,有助于白家布局京城,我岂能错过。” 蒙庆云便笑:“我下午就叫人给齐王殿下送帖子,约时间与他见面。” 白荣信道:“不忙,先去北外城看看再说。” 蒙庆云便点头。 这甥舅俩谈的可是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买几千亩地、涉及百万巨资的大生意,却浑然把蒙津给放在了一旁。 蒙津突然有点失落。 女儿是不是有点太能干了? 白荣信做事雷厉风行,就在蒙家用了一顿午饭,休息了半个时辰,下午便拉着蒙庆云跑北外城去了。 因为有蒙庆云事先勘测过,所以他们这次没必要看整个北外城,重点就看了天波门外这一片地方。 按照工部规划的人工湖所在,果然就是蒙庆云当时划拉的一片地方最好。 甥舅俩骑着马,带着几个婢女和几个护院,在这片地方转悠了快一个时辰。 最后,白荣信一击掌:“就这了!” 他转头看着蒙庆云:“好个元娘,眼光果然毒辣。你真该姓白才对。” 蒙庆云笑道:“我不姓白,难道就跟舅舅不是一家人了?” 白荣信哈哈大笑。 “你预备买下这片地方之后,用来做什么呢?” 蒙庆云对这个大项目还是非常上心了,深思熟虑好几天了。此时白荣信一问,她便侃侃而谈。 “我想将这一片地方划分为三个片区。 “首先是沿着内城墙外侧,从天波门到西边阖闾门这一带,都是达官显贵的府邸。咱们就靠着这些高门大宅,修建小型宅院。” “汴京城的外籍官员,文武大小全算在内,再加上每年入京考科举的、寻门路的、投亲的,怕有十几万人。” “这些人大多都买不起京城的房子,只有租赁。咱们就专门修建小型宅院,售卖或者租赁给这些人。” “这一带靠近达官显贵,便于投靠攀附;二则水路、陆路皆有,可通京外;三则靠近内城,上衙当值也方便。咱们定个合适的价格,必定趋之若鹜。” 白荣信听得频频点头。 蒙庆云便指了第二个片区。 “这一片,是几条主干街道,临街都建商铺,然后在那一块,建一个市集。我打听过了,原先这一片便是北外城最热闹的市集所在,因遭了水灾,工部打算改成湖泊,那么市集必定要迁移,这一块就是最佳所在。” “有了市集,人气聚集,自然生意兴旺,商铺也就值钱了。” 蒙庆云又指了第三个片区,也就是规划中最靠近人工湖的地方。 “这一带,建园林与酒楼。湖泊筑成之后,这一片风光最好,又靠近芳林园。汴京人好游乐,但京城四周地势平坦,全无山水景致,所以每年的金明池才会人流如织。” “咱们若在这里将湖景打造得美轮美奂,再建上马球场、蹴鞠场、捶丸园子、博戏园子、勾栏、酒楼,连接金水河与芳林园的景致,必然成汴京城人民固定游乐的又一场所。” 蒙庆云描绘着这大好的前景,眼睛都亮闪闪的,浑然不知自己此时的风采有多么独特迷人。 146、半路杀出程咬金(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啪啪啪啪……” 蒙庆云和白荣信所站立的地方乃是水洼边的一处高地,原先不知是什么人家的房子,被水泡坏了地基,房屋坍塌掉,只剩半个高台。 此时从他们的侧下方,传来了一阵鼓掌声。 甥舅二人低头一看,见一行人约莫有七八个,看着服饰既有权贵之家也有经商之人。 原本他们是不应该听到甥舅二人对话的,蒙庆云有特意嘱咐护院们散开防备闲杂人等靠近。 这一行人隔着一堆废墟,距离他们原本也有一点距离,但只因上下高低落差,正好顺风,处于较低地势的他们正好就听到了被风吹过来的蒙庆云的话音。 蒙庆云立刻将帷帽上的长纱放下。 这一行人绕过废墟,走上高台。 其他几个看打扮和走动之间的位置,应当是护院、帮闲、商人,唯有中间两位。 一位年过四旬,颔下留着短须,大腹微凸,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上位者,是这一行的话事人。 另一位则年轻得多,身材颀长,容貌其实算得上英俊,只是眉毛低,显得眼睛深邃幽郁。 蒙庆云跟对方一打眼,只觉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对方很快就把眼睑垂了下去,不跟她对视,以至于她一时无法想起。 微微凸着将军肚的年长者,对蒙庆云道:“这位姑娘虽是女儿身,于经济商业上竟是眼光不俗。” 出门在外,白荣信很自然地就要护着外甥女,往前半步将她遮在身后,说道:“谬赞了。在下歙县白荣信,不敢请教贵人姓名。” 年长者身边的一个随从傲然道:“这是吴国公。” 白荣信赶紧施礼:“小人见过国公。” 吴国公背着手道:“歙县?歙县有个白家,你可知道?” 白荣信道:“正是寒家。” 吴国公挑了一下眉:“原来是江南首富。” 旁边的青年人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吴国公的目光便又落到蒙庆云的帷帽上:“原来是蒙舍人的千金。” 蒙庆云目光一闪,对那青年人道:“郎君认得我?我却似乎未曾见过郎君。” 青年人垂着眼皮:“我不过是个小人物,姑娘是官眷千金,怎么会见过我。” 吴国公便冷笑一声:“你又不是生来小人物,还不是拜这位蒙姑娘的父亲和伯父所赐。” 这话听着就不像是好话了,蒙庆云和白荣信都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敌意。 吴国公劈头问道:“你们也对这片地方有兴趣?” 白荣信自然不能把商业布局随便透露,避开问题说道:“不知国公何意?” 吴国公道:“如今人人都知道,北外城重建,户部没钱,愿意将这一片地方拿出来由大家扑买。” “方才听你们话里话外,已做了十分细致的规划布局,看来也是势在必得了?” 白荣信和蒙庆云对视一眼,眼中都划过了惊讶。 吴国公这意思,这块土地的买卖已经公开化了?还不止一家看上了? 不等白荣信回答,吴国公又说道:“看来,南北商界又要有一场大战了。” 说着话,他侧目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一名商人。 那商人便对白荣信道:“白员外别来无恙,我们家胡员外明日也要到京了。” 白荣信这才恍然,原来又是胡家。 上次出海公凭,白家力压胡家,这次北外城这块土地,看来胡家也要来争上一争。而且胡家还拉上了吴国公府。 真是冤家路窄! 吴国公等人说完话,就自行走下高台离去。 白荣信沉着脸道:“胡家果然消息灵通,连靠山帮手都已经找好了。” 蒙庆云也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来。 “舅舅别急,我去问问齐王殿下。北外城重建一事,由他督办,他才有决定权。” 甥舅二人再无心思,也赶快走下高台,骑上马,往内城走。 一路上,除了这块土地的事,蒙庆云脑海中还时不时晃过那个青年人的眼睛。 深邃、幽郁,总觉得应该在哪里见过。 而且对方还刻意地避着她。 吴国公那句话的意思,好像对方还跟他们蒙家有仇怨。 到底是谁呢? 次日一早,蒙庆云就和白荣信一起登门拜访齐王姜昉。 荆内官亲自接待,将他们迎进了……饭厅。 姜昉居然正在用饭。 蒙庆云惊讶道:“你这吃的是早饭还是午饭?” 白荣信则诧异于姜昉的态度,居然在这么居家的状态下接见他们。看来元娘和齐王的关系,不一般呀。 他深深地看了自家外甥女一眼。 姜昉喝着小米粥,顶着一对黑眼圈,招呼他们坐下。 “别提了,上头催着要北外城的规划图,昨晚干到三更……” 说着嘴巴就拉出一个大大的哈欠。 白荣信坐下来,还略有点不自在,近距离观赏一位不修边幅的王爷吃早饭,这种事情生平还是头一回。 蒙庆云倒是不甚在意,坐下来以后,很自然地就接过姜昉的空碗,给他续小米粥。 荆内官就微微一笑,退到旁边,自身隐身了。 “上头催?哪个上头?官家催了?” 姜昉托着脑袋:“倒不是官家,是三省大佬。昨日户部工部上奏,说是河堤、城墙等修补工程都已完工,水利也恢复了,城内清淤工作也完成了,京中流民不宜再聚集,建议立刻返乡。” 蒙庆云就吃惊:“这么快?” 姜昉哂笑:“还不是秦王府姜晏的功劳。一个以工代赈,大大提高了工程进度,流民们也不用饿肚子了,真是万家生佛。” 蒙庆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宗室子,万家生佛,用在他身上不合适吧?” 姜昉用手指点点她。 “聪明。” “这秦王府是记吃不记打,去年才被官家压过一阵,如今又得意忘形了。动不动给姜晏吹嘘揽功。” “官家最烦这一套。” 蒙庆云脑中一转弯,突然问道:“官家烦他,所以就催你交图纸。这是要把你抬起来,去压制姜晏吗?” 姜昉愣住了,舀着粥的调羹停在半空。 华生,你似乎发现了盲点。 147、咱也有靠山(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姜昉的早饭吃不下去了。 “这不对呀。”他苦恼地揉着眉心。 “我跟官家说过的,无意于储位。官家也一直嫌弃我,觉得我一身江湖气,不适合居庙堂之高。” “可这会儿怎么又……” 白荣信觉得自己不适合再听下去了。 他站起身道:“殿下恕罪,请容小人暂退。” 说着便退出去两步,还冲蒙庆云使眼色。 蒙庆云就笑起来:“舅舅不必如此,不妨事的。黄山论剑文会不也议论过储君之德么。” 白荣信暗道这能一样嘛。 荆内官非常适时地出现了,对白荣信道:“白员外若要更衣,请往这边。” 白荣信赶紧跟着他溜了。 姜昉笑了起来,对蒙庆云道:“你这舅舅怪小心的。” 蒙庆云叹气:“白家是商人,比不得官员,小心本分才能保平安。” 她环顾了一圈,道:“曙儿呢?” 姜昉道:“自从我借了北外城这摊事儿,曙儿就被官家接进宫里去住了,说是怕我忙,照管不到他。” 蒙庆云心中一动,探究道:“官家似乎很宠爱曙儿。” 姜昉看了她一眼,慢慢说道:“姚贵妃当年曾为官家生育一个皇子,可惜没站住,未满百日便夭折了。曙儿的生辰,与这位皇子的忌日,正好是同一天。” 蒙庆云挑眉以示吃惊。 “因为这个,官家对曙儿一直另眼相看,姚贵妃也对曙儿格外关爱。” “曙儿自小口吃,官家和姚贵妃也十分怜惜,凡宫中太医、宫外名医,都请过许多。” “去年我们从江南回来,曙儿的口吃虽未根治,却能够流畅说话,官家和贵妃不知有多高兴。” 姜昉看着蒙庆云:“所以金明池上,才会特意召见你。” 蒙庆云噘嘴,调皮道:“那也没见官家赏赐点我什么。” 姜昉轻轻一笑。 官家的赏赐,迟早会有的。 眼见方才那个敏感话题撇过去了,荆内官又适时地出现了:“殿下,白员外回来了。” 白荣信诚惶诚恐地进来。 蒙庆云便道:“殿下,我和舅舅今日来,是询问北外城土地买卖一事。” 她将昨日在北外城遇见吴国公和胡家商人的事说了一遍。 “胡家和吴国公显然是联手,打算竞争这一块地。” 姜昉皱起眉头:“此事因户部尚未裁定,我特意吩咐工部不许宣扬。胡家和吴国公怎么知道的这么快?” 白荣信道:“胡家素来与北地官员联络紧密。殿下虽有嘱咐,但既然没有下死命令,工部的人难免私下议论,消息传出去也就不奇怪了。” 姜昉点头:“既然如此,只怕知道消息的也不止胡家一个了。” 他有些歉意地看着蒙庆云:“看来你们想买这块地的难度,有点大。” 白荣信道:“若只是价格上的竞争,白家倒不惧,只是胡家有了吴国公做靠山,只怕……” 姜昉:“怕他们倚仗权势,出盘外招?” 白荣信微微一哂。 蒙庆云就笑了:“胡家有吴国公,咱们大可以也找一个靠山。” 白荣信以为她说的是姜昉,道:“齐王殿下虽与我们交好,但他是主管官,只怕要避嫌吧?” 姜昉摆摆手:“我不行。” 蒙庆云道:“我说的也不是你。” 姜昉和白荣信都好奇了:“那是谁?” 蒙庆云抿嘴笑起来,说出一个名字。 “寿阳公主。” 姜昉微微一怔之后,也笑了起来,拍手道:“这个好,这个好。寿阳公主神鬼辟易,谁也不敢惹她。” 白荣信去年来京城竞标出海公凭,对京中权要人物也都做过了解,寿阳公主的鼎鼎大名也是听说过的。 他惊奇道:“元娘竟还认识寿阳公主?” 蒙庆云道:“算是朋友吧。寿阳公主名声虽不大好,但为人其实很讲义气。我们可以拉她入伙,不必她出钱,分她一成分子。有了寿阳公主这块招牌,便是吴国公府,也没什么可畏惧的。” 姜昉道:“明儿早朝,我就要进宫呈交图纸,若无意外,北外城重建一事便可敲定了。你若要联络寿阳,最后今日便去见她。” 蒙庆云点头:“下午就去。” 白荣信将他们两人有商有量、默契十足的样子看在眼里,心里慢慢地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到了下午,蒙庆云果然去了公主府。 她一说北外城的事,寿阳公主便十分感兴趣。 不用出钱,白拿一成分子,这种好事,傻子才往外推呢。 至于吴国公,按照寿阳公主的原话。 “一个空头王爵而已。” 这就给蒙庆云吃了定心丸了。 回到蒙宅,告诉了白荣信,白荣信也是心中大定。 然后,次日一早,宫中朝会。 先是大朝会,说的都是全国各地洪灾过后的民生恢复情况,虽艰难,但局面总算渐渐稳定了。 然后便是小朝会,所有宗室子,不管是有临时职务在身的,还是年纪小不管事的姜曙、姜且等少年,都要求在场,陆续开始汇报各自任务完成情况。 蒙津自进京以来便是官家近身参谋之一,自然参会。 听着各位宗室子陆续汇报,官家频频问到实际执行的细节问题,很容易便看出虚实。 有的人萧规曹随勉强完成了,有的人却不过挂一个空头职位,于实际事务并无半点贡献,各人的能力高低差异,显露无疑。 表现最突出的,一共三位。 魏王府姜晃,负责维护京城治安。旬月内共抓获偷盗抢劫诈骗等歹徒一百余人,捣毁一个人贩团伙,又在某个匪徒企图侵犯官眷事件中,大胆果断,化险为夷。其勇武果敢,可见一斑。 楚王府姜晰,负责防疫。与太医局合作,又联络了京中大小医馆药坊,守望相助,京中流民大量聚集期间,竟未爆发一起疫病,无一人死于流病。其统筹安排之能,也值得称赞。 最后就是秦王府的姜晏,已经不必再多吹捧了,一个以工代赈,解决了历年来赈灾之难题,声望之隆,为众多宗室子之首。 等这些宗室子述职完毕,有官员便对官家道:“恭喜官家,宗室子弟才能优异者众多,此乃皇家之幸、国朝之幸。还望官家择优过继,早日定夺。” 官家坐在上首,面无表情,淡淡道:“不着急,听说工部把北外城重建的规划图做好了,这是齐王管的吧,呈上来看看。” 148、竞标(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被点名的姜昉,只好乖乖把图纸呈上去了。 这是总体规划图,细节的图纸都不必出现在朝会上,所以官家看得很快,然后又分给其他官员传阅。 其实大家对于北外城重建的规划并无异议,重点是—— 户部出列道:“工部规划并无不妥,但呈交上来的预算,却高达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未免过于夸大了。” 工部立刻跳出来:“此次北外城遭灾严重,民宅房屋毁损两千余户,五丈河河堤损毁待修,又有新湖需开挖修堤,街道路面均需整改修葺,工程量不可谓不大,一百五十万两,已经是保守估计了。” 户部就骂:“连年遭灾,国库空虚,哪有这么多银子给你。” 工部反击:“我们只管规划施工,银子是你们户部该解决的事。” “你这算的就不对。” “哪里不对?” “你敢说没有水分?” “所有预算都有明细账目,户部大可审察,有半点水分,我把图纸给吃了!” “总之户部没钱!” “那就是你们无能!” “我呸!” 宗室子们听得目瞪口呆,本朝官员开会,跟泼妇骂街好像没什么差别啊。 官家听不下去了,拍着龙椅扶手,大喝:“够了!” “就会推诿扯皮,倒是提出个解决办法来!” 户部和工部的官员都低着头。一个说没钱,一个说没多算,总之谁也不想为对方背锅揽责。 官家气道:“难道就把北外城扔着不管了?上万难民就堆在内城过年是吧?” 工部官员这才说道:“启禀陛下,齐王殿下有一提议,可解决工程银问题。” 官家道:“什么提议?” 工部官员就看着姜昉。 姜昉出列道:“十五年前京城水患,外城重建时也碰见过银钱短缺的难题。当时户部便拨出一片宅用地出售给京中富商,从而筹措到了银两。” “如今亦可如法炮制。” “依照工部的规划,北外城此次水患,新增一湖,原本的坊市街道都需整改迁移。” “经过精心测绘计算,除原本民宅房屋,按照原居住面积修建外,尚有市集商铺公共园林等用地,可供商业买卖。” “已经有豪商提出,愿意出银购买北外城土地,以资工程。” 官家道:“哦?可得银多少?” 姜昉道:“不下百万。” 官家点头:“既然有旧例在前,那你们就商议着拿个方案出来便是,何必在朝会上吵吵嚷嚷,不成体统。” 户部和工部都赶紧低头认错。 官家开了金口,那招商扑买一事就算是可以操作了。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果然京中有钱人都开始蠢蠢欲动。 蒙庆云眼光虽好,但其他有眼光的人,也不在少数。 除胡家和吴国公府之外,又有好几家对北外城的土地感兴趣。 但既然这方法是蒙庆云给姜昉提的,自然得保障自己的优势。 她便给姜昉出主意,让工部和户部各出若干官员,组成招标委员会,公开招标,要求竞标者拿出正式标书,包括购地用途、完整规划图、建设工期、对北外城繁荣发展的促进和贡献等都一一详细说明,提交委员会审核。 同时又设了诸多硬性要求,比如对竞标者的资质要求、保证金要求,中标者需分多少期付清款项,甚至还有严重的违约责任等等。 总之姜昉看了她密密麻麻的招标说明之后,只说了一句话。 “这就是为你和白家量身定做。” 蒙庆云就笑:“若不是我的提议,朝廷上哪儿赚这个银子?不能用了我的法子,还把我们扔过墙吧。” 不过工部和户部的人集体看了这份招标说明之后,却十分赞同,认为条理清晰、规定合理,极大地保障了朝廷的利益。 值得提倡,值得推广。 然后这份招标说明一放出去,京城富商们轰轰烈烈的竞标热情,一下子就浇灭了一大半。 这真是只有硬实力才能玩了。 于是最后,竟然只有白家和胡家的标书,通过了招标委员会的审核。 当有人提出质疑的时候,两家都亮出了背后的靠山,一家是寿阳公主,一家是吴国公。 好的,没异议了。 正式竞标那天,蒙庆云在公主府里跟寿阳公主一起,坐在水榭里,看一群漂亮的少年郎跳舞。 寿阳公主养了一群歌舞伎,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正是初具少年气,漂亮精致像女孩子的时候,跳的是西域传过来的浑脱舞。 喝着冰镇过的葡萄酒,吃着进贡的寒瓜和无核白葡萄,旁边有宫女打着扇子,风穿过盆子里的冰山,飘到身上的时候就变得透心亮冰冰凉。 蒙庆云大大地一声叹息:“真是享受啊……” 寿阳公主斜躺在榻上,胳膊下一个硕大的靠枕,高腰襦裙只提到胸口,露着大片白腻的肌肤。 “上次贺箩说你有钱,我还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想到你是真有钱,随随便便就能掏出一百万两银子来!” 蒙庆云道:“这可抬举我了,这次买地的钱,大头可是我舅舅出的,我不过蹭个便宜。” 寿阳公主哂笑:“我才是蹭的吧,白得一成。” 蒙庆云摆摆手:“您是天潢贵胄,投入的是您的皇家招牌,这可不是钱能衡量的。” 寿阳公主便大笑起来。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说话风趣,做事爽利,比那些哼哼唧唧的女孩子有意思多了。” “不过这次如果你舅舅又赢了胡家,那贺箩又得恨死你了。” 蒙庆云挑眉:“公平竞争,他们吴国公府不过也是给胡家做保护伞罢了,至于么。” 寿阳公主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早前因为宫里传出要给你和齐王赐婚的说法,她就已经恨上你了。后来这说法虽然没什么人提了,但你家办温居宴的时候,正好吴国公夫人过寿。” “原本齐王该去吴国公府祝寿的,却推了他家,反去给你家温居。” “还有那名厨张秀,吴国公府的寿宴原准备请他掌勺,结果也被你抢了先。” “如今这北外城的土地,吴国公府之所以帮着胡家,必定也是因为有利可图,若再次输给了你们,岂有不恨的。” “你自己算算,这都多少个梁子了?” 149、曙儿过寿(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眨巴着眼睛:“这样说来,我早就得罪她家了?” 寿阳公主捻着一粒葡萄:“你才知道啊。” 蒙庆云愣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叫屈起来:“这可是冤枉了,后两件也就罢了,宫里的话,又不是我传的;齐王推了吴国公府的寿宴,也不是我逼的,这怎么都算到我头上了呢!” 寿阳公主冷笑:“人生起怨恨来,自然什么都是你的错了。你还跟人家争辩去?” 蒙庆云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罢了,恨就恨吧。” 寿阳公主击了一掌:“可不是,恨就恨呗,你们两家又没什么瓜葛,她恨她的,不相干。” 说着话,一名內侍小碎步快速走了进来。 “启禀殿下,竞标结果出来了。” 寿阳公主和蒙庆云都坐直了身体。 “谁赢了?” 內侍笑道:“是咱们赢了。两家都报价一百零八万两,工部和户部联合投票,选了咱们的标。” 寿阳公主一怔:“怎么还有零有整?两家出价竟一模一样?” 蒙庆云低头微笑。 寿阳公主回过神来,问她:“有内幕吧?” 蒙庆云道:“卖地筹款的提议原本就是我提的,最先接触工部的人也是我家。我们的准备原就比他们充分,不管是用地规划,还是价格预估,赢了他们也不奇怪。” 寿阳公主用手指点点她:“你呀你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原先报价就是一百万两。胡家出一百零八万两,显然是知道你们的报价,想压一头。” “结果你家也出一百零八万两,摆明了有内幕交易,故意跟他家对刚。” 蒙庆云就冷笑:“他们半路杀出来,想抢我们的生意,还只想多出八万两银子,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寿阳公主道:“你老实说,招标委员会里,是不是有咱们的人?” 蒙庆云抿嘴笑了笑,附耳过去,低声道:“委员会里有一位工部司郎中,名唐三戊,是我父亲的同年至交。” 寿阳公主恍然大悟。 这年头,做豪商的,靠的就是官面上的关系。 胡家素来擅长此道,这次却栽了跟头。 总之,招标赢了,北外城的地就是白家的了。 一百零八万两,蒙庆云自己只出了三十万两,代表蒙家占了两成;白家出了七十八万两,占七成;寿阳公主一文钱没出,白占一成。 但这其中,人情关系是蒙家的,招牌靠山用的是寿阳公主,所以白家也不吃亏。 若没有寿阳公主的大名镇着,难保胡家和吴国公府不出盘外招。 至于竞标成功之后,北外城的建设工程,那就不用蒙庆云和寿阳公主操心了,白荣信能搞定一切。 有了钱,北外城的重建工程,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原先的北外城居民也有了重返家园的希望。 与此同时,齐王殿下擅长变通、勤于公事的名声,渐渐地传扬开来。 朝中文武百官和汴京的人民,似乎是头一次正视这位最年轻的王爷。 说起来,先齐王才是跟当今官家一母同胞的亲手足,现在的齐王殿下姜昉乃是官家的亲侄儿,比任何其他藩王宗室的血缘都更亲近。 怎么以前说官家过继嗣子,老是往外头去找,什么鲁王府、秦王府的。 明明齐王府就在汴京啊。 而且他还是唯一没有出京就藩的王爷,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官家宠爱齐王,不舍得他离京。 如今看来,齐王还很能干。 不管从哪方面看,我们齐王殿下才是最适合成为嗣子的人选吧? 一时之间,齐王姜昉的呼声,竟突然高了起来,隐隐约约竟然能跟秦王府的姜晏分庭抗礼了。 七月十八,是姜曙的生辰。 因不是大生日,齐王府并不打算大办,早上姜昉让厨房做了长寿面。 用完早饭,宫里就来人把曙儿接进去了。 蒙庆云和李小七联袂而至的时候,姜曙的马车刚走。 姜昉把两位好朋友迎进去。 蒙庆云一路笑道:“我们是来祝寿的,怎么寿星倒走了?” 姜昉道:“历年的惯例了。曙儿一出生,我母亲便过世了,他婴儿时期常年在宫中由姚贵妃照料,如今虽不住宫里了,但每到生辰,都会进宫给官家和贵妃磕头。” 李小七将带来的礼物交给他:“这是我去年得的韩干的《照夜白图》,曙儿一直喜欢。” 姜昉接过来,展开欣赏了一番,笑道:“他回来要高兴坏了。” 蒙庆云道:“我的寿礼可就俗气多了。” 她轻轻拍拍手,就有小厮把礼物抬了过来。 上等的宣纸,生宣、熟宣各一刀。 湖州的笔,狼毫大中小各十支,羊毫大中小各十支,一共是六十支。 苏州思序堂的颜料,从石青、石绿到赭石、泥金等,共计三十二色。 名砚四方,一方老坑洮砚,一方青州红丝砚,一方徽州歙砚,一方广东端砚。 另有长寿面一篮、寿桃六颗。 居然还有一篓螃蟹。 蒙庆云笑道:“这是我舅舅叫人送来的,松江俗称六月黄,秋天正是吃螃蟹的时候。” 姜昉拍手大笑:“正好家里有几坛金华酒,配它正好。” 他叫荆内官即刻把螃蟹送去厨房,叫他们洗刷干净,中午蒸了。 李小七便对蒙庆云笑道:“上门做客还自带食材,还说自己俗气,倒显得我寒酸小气了。” 蒙庆云摇摇手指:“我可是知道行情的,韩干的画,如今市面上一百两银子才能买到一幅。你这幅还是出名的《照夜白图》,恐怕不下三百两。” 姜昉一把揽住李小七的肩膀,对蒙庆云笑道:“总之,你们两位客人出手都是极大方的。让我想想,每年节庆日子这么多,若是每次都叫你们来,倒是个发家致富的好手段。”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说笑间,荆内官已吩咐婢女们上好了茶水果点。 三人一面喝茶聊天,一面等曙儿回来。 结果每每只说了三四句话,就有门房来通禀,一会儿是某郎中家送了薄礼,一会儿是某大夫家投帖祝寿,一会儿又是什么都尉家。 总之都是打着给姜曙送寿礼的旗号。 如此三番两次之后,姜昉不耐烦地把茶盏扔在桌上。 李小七便笑道:“如今,你也成香饽饽了。” 150、印章的含义(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也将茶盏放下,对姜昉道:“如今京里人人都说,齐王殿下擅长变通、精明强干,又受官家宠爱,比起其他藩王宗室家的子弟,殿下才是官家嗣子不二人选。” “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李小七笑眯眯道:“这些话,听着倒是也有道理。” 姜昉就叹气:“你们就别调侃我了。像今天这些人,都是赶着烧冷灶,趋炎附势之徒罢了。” 李小七正色道:“官家有言在先,会在万寿节上宣布嗣子人选。如今离八月初三只剩半个月了,官家却始终未露口风。朝中文武都在四处打听,连我父亲都日日焦虑踟蹰。” 姜昉:“官家既然不想让任何人猜到,自然已经乾纲独断了。” 蒙庆云向他的方向歪了一下身子,神神秘秘道:“该不会真的选了你吧?” 姜昉摇头:“我生性散漫,行事也总是随自己的性子喜好,官家早说过,不会选我。” 蒙庆云道:“可是你如今声名鹊起,不就是官家在背后推波助澜?” 姜昉:“那是官家不想看到姜晏一枝独秀,平衡之道罢了。” 蒙庆云和李小七面面相觑。 李小七想了想,说道:“我按照父亲平日言论,以及师父对官家的了解,两厢相加来猜测,官家心中只怕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 “他既然不喜欢姜晏,自然不会选他;说了不会选你,却又把你抬出来制衡。” “只怕正是为了真正的人选来作掩护。” 姜昉大手一挥:“不管怎样,半个月后就见分晓了。只要这件事尘埃落定,文武百官自然都安分了。” 说到这里,荆内官来禀报。 “三郎回来了。” 果然不多会儿,姜曙蹦蹦跳跳地穿过院子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内官,怀里都抱着东西。 “七哥!蒙姐姐!” 姜曙开心地跟李小七和蒙庆云打招呼,把自己在宫里得到的礼物一一给他们看。 姚贵妃送的是一匹小玉马和一身亲手做的衣裳;闵淑妃送的是一个金项圈和两匣点心;其余嫔妃送的也都是小礼物。 唯有官家赏赐的东西比较特别,是一枚印章,阴刻四个字“仙寿恒昌”。 姜昉拿着印章,陷入了沉思。 蒙庆云和李小七开始并未在意,只跟着姜曙看他的礼物,然后又把自己带来的礼物拿来给他看,姜曙果然非常开心,一只手抱着韩干的画,一只手在蒙庆云送的文房用品上流连。 等他们再回过头来看姜昉,才发现他一直握着这枚印章出神。 李小七道:“二郎?这印章有什么问题么?” 姜昉回过神来,看看他,又看看蒙庆云,用极慢极慢的语速道:“这枚印章,是官家亲手篆刻的。” 姜曙开心地道:“是呀,官家给我、的时候、就说了、这是他、亲手刻的。” 姜昉幽幽地看着他的小脸:“当年姚贵妃生下皇子,官家当场赐名姜普。可惜皇子未满百日便夭折,官家心痛不已,在床前守了皇子一天一夜,亲手篆刻了这枚印章。” “仙寿恒昌四个字,是官家对皇子最大的心愿,也是最大的遗憾。” 他抚摸着姜曙的脸颊,轻轻道:“如今官家将它送给你,也是希望你能够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蒙庆云和李小七对视了一眼,都感觉到了这份礼物的特别含义。 真的只是祝平安健康的意思吗? 姜曙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对人情世故的通晓,早已接近成年人。笑容慢慢地从他脸上消散。 他仰望着姜昉,道:“哥哥,官家、很喜欢我、是吧?” 姜昉点点头:“非常非常喜欢。” 姜昉低下头去,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又重新抬头:“其实,我也非常、非常、喜欢官家。” 姜昉淡淡地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对荆内官道:“时辰不早了,可以准备寿宴了。” 荆内官忙应了一声,下去叫厨房开宴。 姜昉又对姜曙道:“去吧,把你的礼物都拿回你自己屋里去,再换身衣裳,咱们一起吃午饭,给你过寿。” 姜曙重新笑起来,用力地“嗯”了一声,抱着印章和韩干的画跑了,后面一溜儿的内官侍从,抬着礼物屁颠屁颠地跟着。 蒙庆云和李小七都看着姜昉。 姜昉笑道:“我们兄弟父母早逝,曙儿在宫里养大,只怕早已将官家视作父亲了。” 蒙庆云和李小七的内心,都在惊涛骇浪一般地翻滚。 曙儿的生辰宴,过得非常热闹。 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印章的事。 齐王府的膳房用尽浑身解数,将寿宴做得简单又隆重,加上蒙庆云带来的螃蟹,配着金华酒,让人忍不住大快朵颐。 连姜曙都被姜昉鼓励着喝了一杯酒。 按姜昉的原话:“会喝酒,就是大人了。” 结果曙儿后半程都是大着舌头说话。 他本来说话就不如常人利索,舌头一麻,更加说不清楚。偏偏酒意上涌,话还很多,一会儿说今天的礼物好喜欢,一会儿又说官家想让他经常在宫里住,一会儿又说还是喜欢跟哥哥一起。 听得蒙庆云和李小七,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等午宴结束,姜曙被冬青抱去睡觉,蒙庆云和李小七也一起告辞。 回到龙津桥蒙宅,蒙庆云便等着蒙津下值。 结果今日蒙津下值之后,有同僚纳妾,请大家去喝酒,一直到深夜亥时才酒酣耳热地回到家。 等擦了脸,换了衣裳,蒙庆云给他奉上一盅解酒汤。 蒙津脸颊酡红,把解酒汤喝完了,才道:“你方才说什么?” 蒙庆云坐在旁边,隔着一张小茶几,道:“我说,官家心中,可能已经选定嗣子人选了。” 蒙津震惊地看着女儿:“这种事情,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蒙庆云就把今日姜曙生辰,官家赏赐了他一枚印章,而这枚印章背后又有何种含义,都说了一遍。 “爹爹觉得,这枚印章,是不是一种代表呢?” 蒙津端着解酒汤,怔怔地思索了半晌,终于把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浊气吐了出去。 “官家,真是有魄力!” 151、万寿节惊变(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八月初三,万寿节。 天公作美,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当日上午,官家在大庆殿升座,接受文武百官、宗室藩王、属国使臣的大礼朝贺。场面之盛大隆重,难以描绘。 汴京城中,也是处处张灯结彩,各个街道都用彩纸布帛包装得绚烂多姿。 许多人家都在家里设置香案,为官家祝祷。 在京外命妇,也都穿了正式的礼服,盛装打扮,进宫庆贺。 姚贵妃为后宫主理,闵淑妃为副手,共同接待了总计两百余名够资格进宫的外命妇。 蒙庆云本来没资格进宫的,被寿阳公主给强制请进去了。 “最烦这种场合了,没意思的很,你就来陪陪我吧。” 寿阳公主大清早天没亮就敲开龙津桥蒙宅大门的时候,差点把还没来得及换朝服的蒙津给堵在屋子里。 好在她直奔蒙庆云闺房,蒙津才能顺利出门。 然后蒙庆云就在她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梳洗打扮,挑了最正式但又不至于过于艳丽的衣裳,收拾好之后,被她拽上了马车。 进宫之后,那真是人流如织,处处喧闹。 本朝的宫室本就不大,内宫更是局促,一下子来这么多外命妇,每个人又带着一到两名的随侍婢女,那真是熙熙攘攘,把个内宫都显的像个闹市了。 一路被十几名外命妇拉着问候,蒙庆云终于知道了寿阳公主为什么烦这种场合。 这些年长还有诰命的外命妇,见了寿阳公主,都是语重心长地嘱咐她以温柔和顺为上,女子将来总还是要嫁人的,别吓得别人都不敢提亲了。 絮絮叨叨地,连蒙庆云都受不了。 好容易到了姚贵妃身边,才算暂时摆脱了这些长舌妇。 姚贵妃笑眯眯道:“你们何时成了好朋友?” 寿阳公主在母亲面前就轻松自在了,赖赖地道:“别人都怕我,只有她不怕,我就觉得她挺有意思。而且……” 她附在姚贵妃耳边神秘道:“她有钱,出手还大方。” 姚贵妃就打了她一下:“没个正经。” 寿阳公主就笑得花枝乱颤,拉着蒙庆云在她旁边坐下。 闵淑妃在另外一桌,正同几个外命妇说话。 她今日穿了一身玫红的高腰襦裙,罩着鹅黄色外衫,衫子上用金线绣着团团的牡丹花,发髻上戴着一顶华光灿烂的金冠,极尽珠光宝气之能事。 也不知外命妇说了句什么,她用袖子捂着嘴笑,浑身洋溢着蓬勃旺盛的朝气。 寿阳公主望见了,不由皱眉道:“她今日怎么打扮得如此艳丽?” 姚贵妃瞥了一眼,将一个茶盏端在手里,轻轻地吹开飘在茶水上的菊花瓣,淡淡道:“老把戏了,每逢这种场合,都像开屏的孔雀一样,总想跟本宫平起平坐。” 她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附近几桌的人都能听见。 闵淑妃显然也不耳聋,若是平时,只怕早就呛起来了,今日却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笑了一笑,浑不在意。 寿阳公主奇怪:“今日居然有涵养起来了。” 蒙庆云不参与这种龃龉,只感觉背后好像有人在盯着她,回身一看,又是老冤家——吴国公府的贺箩。 原来贺箩就在她隔壁桌,两人各自转身的话,就直接面对面了。 此时贺箩就像喝了一肚子气的青蛙一样,两只眼睛鼓鼓地瞪着她。 蒙庆云:“干什么?眼睛瞪大就显得你凶了?” 贺箩:“哼!” 蒙庆云:“幼稚。” 有內侍过来禀报,前头官家开宴了。 姚贵妃点点头,后宫的宴席也就正式开始了。 宫内的酒宴,跟外头酒楼也没什么大区别,不过是伺候的人从伙计女使换成了内官宫女罢了。 今日的场面看似觥筹交错十分热闹,仔细看去,却见内外命妇们个个都竖着两只耳朵,提溜着一颗心,随时留意着前头的消息。 时不时地便有內侍来汇报。 开席了。 百官宗室一齐敬献寿桃。 翰林院圣手章则携弟子李嘉佑,呈上黄山论剑长卷,贺陛下寿。 官家龙颜大悦,赏赐了李嘉佑,还夸奖了李中丞。 百官宗室们敬了第一杯酒,为官家祝寿。 奏乐,起歌舞。 百官宗室们敬了第二杯酒。 歌姬们开始跳第二支舞了。 酒过三巡。 乐声停,歌舞姬们退出了大殿。 前面大殿的声音,后宫这边隐隐约约都能听见。一发现乐声停止,原本还在聊天的内外命妇们,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渐渐的,只剩下轻微的筷子声,和疏疏落落的咀嚼声。 官家,该宣布嗣子人选了吧? 会是众望所归的姜晏吗? 抑或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姜昉? 又或者,可能是一个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人? 所有人都默默等着最后的揭晓时刻。 一阵细碎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內侍小跑着进入殿内。 他一出现,便如同黑夜里的火炬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內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主桌跟前,然后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了姚贵妃一眼。 姚贵妃问道:“官家选了谁?” 內侍摇摇头。 “什么?” 殿内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姚贵妃心头一紧,追问:“没有选?” 內侍这才答道:“官家正要宣布嗣子人选,恰恰这时,会宁宫里的徐内官,携太医局严太医,向官家禀报,说——” 会宁宫是后宫的一所宫院,住的乃是闵淑妃。 他的目光在闵淑妃脸上飞快地打了个转。 “淑妃娘娘,有喜了!” 什么?! 这次的骚动,比上一次明显动静更大。 很多人都吃惊地站起身来。 姚贵妃只觉一个旱雷在头顶炸响,整个人有一瞬间的恍惚,眼神都有片刻的失焦。 她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闵淑妃怡怡然站了起来,隔着桌子对姚贵妃道:“贵妃娘娘莫非身体不适?怎么连耳力都变差了?” 姚贵妃的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 所有人都望着闵淑妃。 闵淑妃将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小腹上,笑得春风得意。 “今早太医局的严太医为本宫诊脉,确认本宫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所以,本宫是真的有喜了!” 152、懵逼的宗室 - 富贵骄女 - 陶苏 闵淑妃一定是故意的。 跟她在同一个后宫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姚贵妃比了解自己的女儿还要了解这个对手。 什么今早才确诊,都是谎话。 她一定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隐瞒不说,直到今天,故意在万寿节宴会上公开。 她是在昭告天下。 官家根本不用选嗣子了,因为她极有可能会为皇室生育下一个正统的继承人。 姚贵妃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还得恭喜。 “妹妹真是的,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你既然有了身孕,怎么还好在这里久坐。” “若是有个万一,那岂不都是我的罪过。” 她说着这些违心的话,心都在滴血。 外命妇们都一叠声地向闵淑妃恭贺起来,只是人人脸上都是尚未散去的震惊和意外。 闵淑妃享受着此刻众星捧月的荣耀。 此时的她,耀眼得就像天上的太阳。 后宫之中是震惊,前朝却已经是惊涛骇浪。 开什么玩笑?!! 官家御极三十年,一直没有儿子。 所有人为了官家过继嗣子一事,筹谋了十余年。 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便可尘埃落定。 你却突然告诉我,后宫有喜了? 官家要有自己的儿子了? 那我们这十几年来的苦心孤诣、明争暗斗、党同伐异,都是为了什么? 老天爷,你玩我呢! 所有的藩王宗室,尤其是千里迢迢从外地赶来的,都仿佛被打了一闷棍,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文武百官也是被这样的惊天转变给弄得措手不及。 唯一高兴的,只有官家。 官家今年六十岁了。 三十年来,唯一的儿子也在襁褓中夭折了,他也接受了现实,准备从宗室里过继。 可谁能想到,峰回路转,老天爷居然在这个关键时刻,又赐给他一线希望。 官家即将有嫡子的消息,疯狂地传遍了整个皇宫大内。 寿阳公主拉着蒙庆云,悄悄地从宴席上溜了出来,然后便是一路小跑。 “去哪里?” 蒙庆云被她拽着,差点踩到自己的裙子。 寿阳公主一边跑一边叫道:“当然是去看热闹!” 她们俩在前头跑,一大群宫女內侍在后头狂追。 到了一个岔路口,寿阳公主突然停住脚,刹车不及时的蒙庆云,一头撞在在她背上。 一个內侍路过,寿阳公主随手叫住他,劈头问道:“百官宗室都从哪个门出去?” 內侍慌忙答道:“百官从东华门出,宗室们从西华门出。” “走!去西华门!” 寿阳公主拽着蒙庆云就跑。 “公主……” 好不容易赶上来的宫女內侍们,只好又苦哈哈地继续追。 终于到了西华门,蒙庆云只觉胸膛都跑出火来了。 寿阳公主左右一看,拉着她就往城门楼子上爬。 “慢点……” 蒙庆云呼哧呼哧喘得跟拉风箱似的,寿阳公主回过头连拖带拽地把她给弄上去了。 此时,宗室们刚从大殿里退出来,正要出宫。 乌压压一群人,三三两两,拉拉杂杂地往西华门而来。 两人站在门楼上,居高临下,所有人的仪态神情,都一览无遗。 大部分的宗室藩王,都是一脸懵逼的状态。 有几个甚至跟喝醉了似的,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要不是旁边有人扶着,只怕当场就要出洋相。 上次跟寿阳公主在白矾楼,参观了众位藩王入京的盛事,所以蒙庆云能认出其中一些热门的宗室子。 赵王父子,果然如寿阳当日所说,都是闲云野鹤之辈,既然志不在储位,自然不像别人那样患得患失,果然这父子俩是神态最自如的。 韩王表情淡漠,没透露出什么来。 魏王及其众多子女中,最显眼的便是姜晃。只见他皱着眉头,一脸晦气,仿佛被人欠了三百贯钱似的。 楚王素来城府深厚,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跟在他身旁的姜晰,竟是离奇地脸上还带着笑意。在一众恍惚的宗室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最为失魂落魄的,便是秦王府众人了。秦王一把年纪了,按说也该喜怒不形于色,但十几年筹谋化为一场空,再好的涵养也无法掩饰脸上的失落。 而至于在今日之前,被所有人视作嗣子第一顺位人选的姜晏。 仿佛被鬼怪吸走了魂魄一般,整个人都浑浑噩噩没了神采。 寿阳公主便指着楼下这些人,一一点评。 “你看看他们,都跟天塌了似的。” “这皇位本来就不是他们的。” “原先因为父皇无子,他们才生出非分妄想。” “如今美梦成空,倒都生出一脸的怨气来了。” “真是可笑!” 蒙庆云只是默默地看着,任由寿阳公主冷嘲热讽。 前世爷爷说要把家业交给她来继承的时候,她的那些叔伯兄弟们,也是这样的众生态。 然后,她就遭遇了至亲的毒手。 人的欲望一旦膨胀开来,有人想拿走的时候,他们会生出疯狂的怨毒之心,你无法想象,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这些宗室子们,会就这样乖乖地离开汴京,回到封地,继续过太平日子吗? 寿阳公主突然笑了起来,用手一指,道:“你看!” 此时所有的藩王宗室都已经出了西华门,只有两个人,远远地坠在后头,慢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正是姜昉和姜曙。 姜昉迈着懒散的四方步,一手牵着姜曙,姜曙则蹦蹦跳跳,如同一只轻快的小鹿。 寿阳道:“所有的亲戚里面,我最喜欢这哥俩,就他们是好人。” 蒙庆云斜睨了她一眼。 你不知道,这哥俩才是离皇位最近的人。尤其,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小少年。 这时,姜曙仰头看到了门楼上的两个女郎。 “哥哥,看。” 他抬手一指,姜昉的目光便看了过来,然后便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并朝两位姑娘大大地挥手。 阳光下,他的笑容明亮得如同盛开的花。 蒙庆云突然心头酸酸的,没经过思考就大喊了一声:“你们等我!” 然后也不管寿阳公主,提着裙摆就跑了下去。 “哎……” 寿阳公主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跑下门楼,跑到兄弟俩旁边,然后牵起了曙儿的另一只手,三个人就这么手拉手地穿过了她脚下的西华门。 153、买醉的太医 - 富贵骄女 - 陶苏 万寿节,闵淑妃有孕的消息,就像一个深水炸弹一样,把汴京城炸得人仰马翻。 而且这个消息,还以旋风一样的姿态,以汴京为中心,向各州各府各县各村蔓延。 很快全天下都会知道,官家极可能将拥有自己的嫡亲皇子。 在京的藩王宗室们就尴尬了。 当初来,是以给官家祝寿的名义,同时也是抱着极大的期待,所有宗室子中,总有一个人会被选中,成为未来的皇帝。 来的时候有多么充满希望,此时此刻,就有多么失意落寞。 但也有干脆利落的。 万寿节后次日,赵王府、韩王府、魏王府便领头向官家辞行。在他们的带动下,其余本就是做陪衬的宗室们,也有一些递了辞行的奏表。 官家无一例外,都批准了。 这些人的离去,都跟蒙庆云没有关系。 倒是白荣信,北外城的工程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因白家的生意,要往济宁去一趟,所以倒是比这些宗室们更先离开了汴京。 送走了白荣信,次日,蒙庆云收到李小七的邀请,同游州桥夜市。 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自州桥南去,各种各样的小吃美食,什么旋羊煎、白肠、黎冻鱼头、批切羊头、麻腐鸡皮、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荔枝膏、广芥瓜儿、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等等等等。 从入夜,一直营业到三更。 尤其这种初秋夜,天气凉爽,京城市民都爱出来逛夜市,真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蒙庆云和李小七并肩走在夜市上。 紫荆和李家小厮就跟在后头,两个人手里都满满当当拿着各种油纸包,拿不下还用胳膊挎着小篮子,吃得满嘴流油。 蒙庆云突然一笑,道:“幸亏是你,若是换了二郎,爹爹一定不让我出来。” 李小七好奇道:“为什么?” 蒙庆云道:“他说二郎看着就不像好人。” 李小七眨巴眨巴眼睛:“难道我就像?” 蒙庆云看着他漂亮得不像话的脸,道:“不管像不像,你这张脸,但凡做点坏事,都会被人认出来的。” 都说灯下看美人,其实等下看美男也是一样的。 今夜的月亮被云层给遮住了,街上全靠各家店铺悬挂的风灯照明。 李小七本就好看的脸部轮廓,被灯光修饰得愈发精致如玉。 没看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跟洄游的鱼群一样往这边挤么。 李小七低头笑了笑,道:“我要走了。” 蒙庆云有些意外:“去哪儿?” 李小七:“我这次来京,是奉师命将黄山论剑图献给官家。如今任务已经完成。明年又是秋闱,书院的夫子叫我早日回去,温习功课,以免耽误了明年下场。” 以他的家世才学,中试不难,若想拿好名次,还是需要认真准备的。 蒙庆云很理解,点头道:“那你打算何时启程?” “父亲的意思,让我陪他在京里过完中秋再启程,预计定在本月二十日。” 蒙庆云点点头:“到时候,我替你践行。” 李小七便笑起来。 紫荆忽然狂拉蒙庆云的袖子,指着旁边的一个摊子:“元娘元娘,这个看着好好吃哦!” 蒙庆云道:“买来尝尝。” 紫荆兴高采烈地拉着李家小厮去买了。 一阵人流涌来,蒙庆云胳膊被蹭了一下,身体一歪。 一个喝醉了酒的男人被人群推挤着,歪歪扭扭地就朝她的方向倒了过来。 “哎……” 李小七忙伸手将蒙庆云拨到自己怀里。 那男人失去了倚靠物,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蒙庆云扭过身体,正好看到这男人的脸。 “娄太医?” 李小七原以为这醉鬼要占蒙庆云的便宜,脸上刚显出一丝怒意,此时听到蒙庆云叫出对方名字,便问:“你认识他?” 蒙庆云点头:“这是我家的邻居,太医局的娄太医。” 李小七道:“他似乎喝醉了。” 两人蹲下身,只见娄太医手中抱着个酒瓶子,满脸红潮,眼神迷离,口中还喃喃自语,似乎说了几个“斯最”“货不成了”之类的字眼,含糊不清的,也听不出什么意思。 李小七轻轻推了几下他的肩膀:“娄太医?娄太医?” 对方全无反应。 感觉酒气太冲,蒙庆云用手掩着鼻子:“怎么喝成这样……” 旁边也有围观的人群,李小七抬头点了一个大汉:“劳驾,搭把手。” 那大汉也好说话,便跟他一起,把娄太医给架了起来。 娄太医挣扎了两下,然则醉得太厉害,也没什么力气。 李小七和这大汉将他架到旁边摊主自己用的一把躺椅上,又叫刚买了小吃回来的小厮,去附近酒楼要了一碗解酒汤。 好容易给娄太医灌下去了。 想着也不是片刻之间就能清醒的,李小七和蒙庆云便干脆在这小摊上捡了个小桌子坐下,紫荆和李家小厮把一路上买的零嘴小吃都堆上来。 过了一会儿,娄太医睁开眼睛,先是迷瞪了一下,然后腾一下直起身子,惊愕地看着四周围,人群拥挤,熙熙攘攘。 “娄太医,你醒了。” 听到声音,娄太医转过脸来,怔怔地看着李小七和蒙庆云。 蒙庆云道:“你方才喝多了,醉倒在路上,我们给你喝了一碗解酒汤,现在感觉如何?” 娄太医嗫嚅道:“我,我没说什么吧?” 蒙庆云道:“说的不少呢……” 娄太医惊恐地张大了眼睛。 “不过都听不清。” 蒙庆云这个大喘气,好悬没把娄太医给吓死。 他扶着躺椅,用力地站起来,对李小七和蒙庆云拱手:“多谢二位,我这就回家去了。” 蒙庆云道:“我们也要回去了,不如捎您一程。” “不必!不必!” 娄太医一面婉拒一面慌不择路地扭头扎进了人群之中。 “哎……” 蒙庆云叫他都来不及,回过头来对李小七道:“这人真是奇怪。” 娄太医的行为的确是有点古怪。 不过李小七谦谦君子,不喜欢背后说人,只说道:“心有烦忧才会当街买醉,想来娄太医是有心事,不愿同外人说罢了。” 蒙庆云点点头。 时辰也不早了,李小七便送蒙庆云回去。 四人从州桥一路走到龙津桥头。 蒙家和李家的车马就在这里等着。 蒙庆云正要道个别,李小七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她身子转过来,正对着他。 他看着她的双眼,道:“明年秋闱结束,我便会再次入京。你,你且等我。” 蒙庆云下意识:“等你什么?” 154、出事 - 富贵骄女 - 陶苏 李小七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蒙庆云心中慢慢有了明悟,只觉突然,但又并不是很意外,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点欣喜,又有点不知所措。 她其实,不觉得自己喜欢对方。 大概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可是此时,李小七就这么深情地望着她,漂亮的眸子里,干净得如同今晚的夜色,唇角的微笑,却比今夜的风还要温柔。 怎么忍心拒绝这样好的一个男孩子呢。 蒙庆云百转千回,最终居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说不定你落榜了呢?” 李小七扑哧一声笑了。 连后面的紫荆和李家小厮都觉得蒙庆云这句话十分愚蠢。 斗山街李家的儿郎,考个举人还能落榜?开什么玩笑! 蒙庆云也觉得自己犯蠢了,为了掩饰尴尬,快速挥手道:“行了行了,我走啦!” 也不等李小七回答,提起裙摆埋着头就跑。 紫荆抱着一堆油纸包追上去。 “元娘,有马车呢!” 蒙庆云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我散个步不行嘛!” 李小七就笑吟吟地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 李家小厮则看着自家郎君,暗暗地替歙县城万千女郎们哀痛,落花流水,多么惋惜啊。 紫荆终究还是追上了蒙庆云。 今夜繁星满天,清风送爽,此处街道又安静,散散歩倒也确实别有一番风情。 “元娘,七郎是什么意思呀?” 紫荆也不知道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懵懂不知。 蒙庆云懒懒地瞥她一眼:“如果是浅草或者绿云,就不会问出你这句话。” 紫荆扁扁嘴:“又损我。” 咦? 主仆俩忽然站住了脚。 前面就是蒙家大门了,门外树影里,却有一个人垂着头在那走来走去。 “好像是娄太医?” 蒙庆云和紫荆又走近了几步,还真是娄太医。 主仆俩不由奇怪,这娄太医大晚上跑她们家来做什么?况且既然要来,怎么方才又不肯一起同行? 蒙庆云扬声道:“娄太医!” 安静的街道上突然发出这样一个声音,原本正在做内心斗争的娄太医被吓了一跳。 抬起头来,见是蒙庆云,才惊魂未定地道:“是元娘啊。” 蒙庆云走上前来,道:“您怎么在这里?是找我爹爹么?” “我……是……啊也不是……唉……” 娄太医支支吾吾,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竟是百万分的踟蹰纠结起来。 蒙庆云奇怪道:“您怎么了?是碰上什么难事了么?” 娄太医挣扎了半天,最终一跺脚。 “嗨!” “元娘,你爹爹可在家?” 蒙庆云道:“自然是在的。” 紫荆便叫开了门。 蒙庆云领着娄太医进了宅子,一面叫人去通报父亲,一面请娄太医到正厅就坐。 不多会儿,蒙津穿着一身家常道袍出来了。 见了娄太医,开玩笑道:“芳邻漏夜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娄太医满脸严肃地站起来:“我有机密事,还请蒙舍人密室相谈。” 蒙津脸色微微一变。 蒙庆云立刻知趣地退了出去。 蒙津对娄太医道:“请到书房一叙。” 两人便出了正厅,转到蒙津的书房。 蒙庆云原本并没放在心上,径自回到后院自己的住处,照常更衣洗漱。 紫荆把买回来的零嘴小吃,拿给绿云、浅草和绣儿,还兴奋地跟她们分享州桥夜市的有趣见闻,顺便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李小七和元娘道别的小插曲。 绿云、浅草都是心思细腻一人,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欢喜。 李小七这样的人品才貌,真称得上凤毛麟角。李家的家世,跟蒙家也是门当户对。若真能成就姻缘,元娘嫁去歙县,又有外祖家就近照料庇护。 怎么看,都是非常满意的一桩良缘。 也就是元娘尚未出孝,还不能谈婚论嫁。 这大概也是李小七只能私下询问,还不敢叫李家父母来正式提亲的原因。 婢女们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李小七这样的郎君,还有什么不满意啊。 说完话,时辰也很晚了,亥时都快过了,大家洗漱完毕,正准备就寝。 外头婢女来说,外书房那边,蒙津和娄太医居然还在说话,而且神神秘秘的,还叫人在书房外几丈远的地方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蒙庆云穿着寝衣,头发都已经散开了,虽然有些奇怪,但想着第二天再问。 结果一夜过去,清早起床之后,再问婢女,竟是大吃一惊。 蒙津和娄太医居然在书房里谈了一整夜,天不亮就换了官服,出门进宫去了。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蒙庆云不由担心起来。 紧接着,吃早饭的时候,娄夫人又过来了。 “我家太医昨夜一夜未归,凌晨叫人回家来取官服,说是跟蒙舍人一道进宫去。” “我心下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因此过来问问。” 蒙庆云招呼她坐下,说道:“我也正奇怪呢,昨夜在夜市上,我们便遇到娄太医喝醉了酒,然后又深夜来找我爹爹,两人竟谈了一夜,一早又进宫。” 娄夫人满脸愁容:“自从万寿节之后,我家太医便忧心忡忡、茶饭不思,我问他有什么心事,他又不肯说,每日只是唉声叹气,还叫我收拾家当行李,带着孩子们回老家去。” 两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了半天也是一筹莫展。 结果到了中午,蒙津的随从回来,说蒙津和娄太医都在宫里用饭,不回来了。 娄夫人和蒙庆云愈发不安。 一等又等到了晚上。 大门外的风灯都点亮了,天都黑透了,竟然还是没有回来。 娄夫人和蒙庆云已经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到了戌亥相交之时,才有宫里的内官来蒙家通知,说官家把蒙津和娄太医都留在了宫里。 这下,娄夫人和蒙庆云彻底慌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或是犯了什么罪?怎么还把人扣下了?” 蒙庆云道:“先别乱说,也许只是有紧急的政务。” 娄夫人摇头:“以前便是有紧急的政务,也会叫我们送件换洗衣裳去。这说的不清不楚的,必是坏事了。” 蒙庆云也皱着眉头,蒙津是中书舍人,娄太医是太医局的,两人的职务平时毫不相干,有什么政务能把他俩给扯到一起? 155、皇宫戒严 - 富贵骄女 - 陶苏 先是一个晚上,再是一个白天,现在又要一夜。 娄夫人捂着心口道:“我这夜是不能够睡了。元娘,你家消息更灵通,我就在你这里等着。” 蒙庆云安慰她:“好,夫人别急,咱们在一处,万一有事也有个照应。” 她叫了吴六来:“你安排人,到宫门口去等着,有个什么消息赶紧回来告诉我们。” 吴六赶紧派人去了。 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又是一夜过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去宫外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是官家称病罢朝,皇宫也是四门紧闭。 娄夫人和蒙庆云已经六神无主了。 蒙庆云道:“夫人你且在我家安坐,我去打听消息。” 娄夫人抓住她手:“你一个姑娘家,能去哪里打听?” 蒙庆云道:“齐王殿下与我家相熟,我与寿阳公主也有交情,他们都是能出入宫廷之人。” 娄夫人道:“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便坐车出门,先去了齐王府。 姜昉听她们说了这事,也是十分重视。 “今儿一早听到官家称病罢朝,我就觉得有些奇怪。自从闵淑妃有孕以来,官家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会突然生病。” 他想了想,道:“你们且在我府里等着,我进宫看看。” 官家既然病了,他进宫探望是理所应当的事。 姜昉还把弟弟姜曙也给拉上,兄弟俩一起去了宫里。 蒙庆云就和娄夫人在齐王府等消息。 一等等到了中午。 娄夫人嘴上都起了一溜燎泡,揪着手指头道:“怎么还不回来?” 刚说完话,荆内官就进来了,说姜昉他们回来了。 果然片刻之后,姜昉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先拿起蒙庆云手边的茶盏,一气把茶水都喝光了,然后才长出一口气。 蒙庆云和娄夫人齐声问:“怎么样?” 姜昉摇头:“进不去,宫里戒严了。我和曙儿费尽了唇舌,才见到了官家身边的大内官,他只说官家抱恙,需要静养,所有人都不必探望。我们连官家的面都没见着。” 蒙庆云道:“官家什么病?” 姜昉:“依我看,未必是官家生病,只怕是宫中出了什么事,不好外传,才会戒严。” 娄夫人急得一脑门子汉:“我就说一定是出事了!我家太医都被扣在宫里一天一夜了。” 蒙庆云道:“能不能再打听打听,看宫里出了什么事。” 姜昉低头想了想,抬起头道:“不如去问问寿阳。她昨日曾进宫给贵妃请安,说不定知道什么。” 蒙庆云和娄夫人顾不得其他,转身就走。 两人同坐一辆马车,从齐王府赶到了公主府,很快便又见到了寿阳公主。 寿阳公主对她们的到来居然一点也不意外,见了蒙庆云第一句话就是:“我就知道,你得来找我。” 蒙庆云惊喜道:“你果然知道什么。” 娄夫人是不敢跟寿阳公主这样随意说话的,再着急也先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 寿阳公主让她们坐了,才说道:“昨日我在贵妃宫里,突然听说官家在福宁宫大发雷霆,还砸了最心爱的砚台。贵妃便叫人打听,只知道你父亲蒙舍人和娄太医,不知跟官家说了什么,官家震怒。” “紧接着整个太医局都被叫去了福宁宫,而且进去之后就再也没出来,所有人都被扣押在了偏殿。” “再后来,殿前司禁卫便进了内宫,所有宫苑都被严格把守,不许任何人出入。” “贵妃深感宫中可能要出大事,抢在戒严之前,叫我出宫。” “幸好我昨日下午便出来,否则这会儿必定也只能在宫里待着,你想见也见不到了。” 听了寿阳公主的话,蒙庆云和娄夫人虽对事情多了一些了解,却愈发地担忧害怕了。 “公主可知道,官家究竟为何震怒?” 寿阳公主摇头:“福宁宫所有人都被下了封口令,什么也打听不出来。不过你们暂时可放心,蒙舍人和娄太医只是不许走出福宁宫,饮食起居还是有宫人照应的。” “想来,至少不是他们二人犯了错。” 这算是两天来唯一的好消息了。 蒙庆云和娄夫人心下稍安。 但寿阳公主的下一句话,却立刻又把她们的心给吊了起来。 “听说,昨天夜里,宫里打死了几个人。” “啊?!” 寿阳公主神神秘秘道:“有人看见了,昨天深夜,宫里运出来两句具尸体,一个内官一个宫女。” 蒙庆云和娄夫人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太阳底下无秘密。 皇宫戒严的事情,很快汴京城中各个达官显贵、官宦士绅家里都知道了。包括宫里打死了两个宫人的事情,也在私下传遍了。 出了什么事? 所有人都在问。 蒙庆云和娄夫人回到龙津桥。 姜昉和寿阳公主都答应她们,会密切关注宫内,一有消息立刻通知她们。 然而两座府里都是人心惶惶。 这个时候,蒙庆云才感受到,什么叫天威难测。那种刚到悬在头顶,命运掌握在他人手里的感觉,真的很卑微。 结果到了晚上,刚入夜。 有宫里的内官敲开了蒙宅的大门。 “宣我进宫?” 蒙庆云十分惊讶。 这位带着两名禁卫,声称马车就在外面等候的内官,将自己的福宁宫腰牌给蒙庆云看了。 蒙庆云对此不熟悉,让娄夫人帮忙看。 娄夫人仔细地看了腰牌,轻轻点头。 蒙庆云这才同意跟对方去。 她跟着内官上了马车之后,张阿大就远远地跟在车后面,一直跟到马车进了皇宫的门。 入宫之后,马车又走了一段路才停下来,蒙庆云被内官叫下马,四周一扫,也不大认识。 内官道:“请姑娘不要出声,随杂家来就是。” 蒙庆云应了,低头跟着对方走。 夜里的皇宫,黑影幢幢,十分森然,只有隔墙的打更声隐约可闻。 不多时,走到了一处宫殿前,蒙庆云快速地抬头扫了一眼。 福宁宫。 宫门口也有禁卫守护,内官展示了腰牌之后,才放他们进去。 到了正殿,殿内只有两盏落地铜雀灯上点着蜡烛,只能照亮正中一片地方,其余灯火皆无,四周屋角都隐没在黑暗中。 正对殿门的龙椅上,坐着官家,他就像累了似的,斜靠在一侧,低着头,因为灯火不足,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 听到有人进来,他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脸上虽没有表情,但蒙庆云却仿佛看到了一头正待噬人的凶兽。 “砰”一声,殿门在她身后关闭。 156、官家要杀人(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臣女拜见陛下。” 蒙庆云依照大礼,给官家参拜。 官家很沉默,慢半拍地抬了抬手指:“起来。” 声音却是异于寻常的沙哑。 蒙庆云心中暗暗讶异,站起身来,低头默默站着,感受到官家审视的目光在她头顶逡巡。 “蒙元娘。” 官家的声音飘荡在空旷的大殿上,有种鬼魂般的幽灵感。 “你可曾在宫外见过闵淑妃?” 蒙庆云心头发紧,思考了一下,谨慎地道:“见过。” “详细说来。” “是。” 蒙庆云筹措了一下语言,慢慢道:“臣女在宫外见过闵淑妃两次。第一次是清明节,在金明池,淑妃娘娘去大相国寺上香,路上遇见了。当时在场的还有齐王殿下、吴国公府的贺箩姑娘。” “第二次是四月初八,寿阳公主邀请臣女到大相国寺观看浴佛斋会,淑妃娘娘当日也在。但臣女只见到了娘娘的车驾,并未见到人。” 她说完之后,官家沉默了几息时间,才又问道:“这两次,可有什么异常?”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只觉官家声音越来越暗哑。 没有着急回答,而是仔细回忆了一下,第一次虽然闵淑妃说了点略带挑拨的话,但应该也不算什么异常;第二次她更是连人都没见到。 便摇摇头道:“没有。” 官家道:“你再仔细想想,未必是淑妃本人的异常,或是你当日可曾见到什么特别的人,或是有什么奇怪的微末小事,等等。” 蒙庆云又想了想,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道:“若要仔细说起来,四月初八那日,臣女在大相国寺曾碰见过一个奇怪的人。” “什么人?” 这一句,官家问得比前几次都要迅速。 蒙庆云道:“当日浴佛斋会之后,臣女曾游览大相国寺,在钟楼碰见了一个人,差点将臣女从楼梯上撞下来。” 官家道:“听上去只是个意外。” 蒙庆云道:“看似意外,只是那人神色慌张,一句话都没说就逃走了。臣女对他的眼神,印象十分深刻,他看见我的时候,就好像……就好像见了鬼似的……” 她说完之后,官家又陷入了沉默。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难言的压抑之中。 蒙庆云孤身站在殿中央,低垂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直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破寂静。 一个内官从角门小跑进来,扑通跪倒:“官家,招、招了。” 原本把脖子埋得很深的官家,猛地一下抬头,盯着那个内官:“招了什么?” 内官看了一眼蒙庆云,欲言又止。 官家道:“上前来。” 内官便从地上爬起,勾着腰上了台阶,走到官家身边,附耳说了起来。 蒙庆云偷偷地抬起眼皮,只觉那内官说话之时,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而就在他说完话的同时,官家勃然变色,起身便是一脚,踹在他心口。 “啊……” 内官被一脚踢出去好几步远,惨叫着摔倒在地,整个人都弓成了一只虾子。 “贱人!!!” 蒙庆云惊恐地看着官家,他满脸紫涨,浑身散发着惊人的煞气,就像嗜血的猛兽,终于张开了獠牙,露出了血盆大口。 她很害怕。 官家踹翻了那内官,双目怒张,鼻孔急速地扩张收缩,紧接着一转身,走到旁边,那一处本安放着一个剑托,托着一柄宝剑。 他一把抓住剑鞘,另一手抓住剑柄,沧浪一声拔剑出鞘,剑身反射的寒光,令蒙庆云心头一颤。 “官家!” 旁边墙角的阴影里,忽然扑出来两个人。 蒙庆云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定睛一看,其中一个居然是她父亲蒙津,另一个则是娄太医。 原来她奏对之时,他二人一直都在殿内,只是隐没在黑暗里,连声喘息都没露。 蒙津和娄太医扑出来,娄太医隔着几步便扑通一声跪倒,蒙津却冲到了跟前,一把握住了官家拿着剑的手臂。 “官家要做什么!” 官家怒发贲张,抬脚就要往外冲。 “我要杀了那贱妇!” 蒙津死死拉着他,大喊:“官家!” 官家扭头对他怒目而视。 蒙津声如惊雷:“官家若一怒杀人,此事必定闹大,成为天下皆知的丑闻!” 爹爹你喊得未免也太大声了。 蒙庆云只觉自己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但声音大是有用的,官家听了这句话,虽然脸上依旧紫胀,但脚下已经不动了。 他眼球充血,咬牙切齿道:“朕毕生未有这样的奇耻大辱……” 蒙津感受到他身体里压抑的颤抖,放缓了声音道:“臣知道,官家此时恨之入骨,但此事必须谨慎对待,绝不可一时冲动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试探着握住了官家手里的剑柄,慢慢地掰开他的手指,把剑给拿开了。 官家僵硬着身子,任由他施为。 蒙津便冲蒙庆云狂打眼色:“快出去。” 蒙庆云立刻低着头,小碎步溜到门口,将沉重的殿门拉开一条缝,挤了出去。 殿外有数名内官垂头等候,其中就有领她进宫的那位。 蒙庆云走过去轻声道:“公公,请找个地方容我栖身。” 这内官想了想,道:“姑娘请随我来。” 他便领着蒙庆云,一路穿过廊子,来到了西偏殿,殿内静悄悄空无一人。 “此处是官家平日阅览书籍之所在,这两天蒙舍人和娄太医便安歇于此,姑娘就在这里待着吧,无论外头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这是良言忠告了,蒙庆云道谢。 内官转身便走。 蒙庆云忙又抓住他袖子,恳求道:“劳烦公公,万一有什么事,请务必提醒我一声,或者在可以出宫时,请告诉我父亲,我在这里。” 内官答应了,出去之后替她带上了门。 蒙庆云环顾殿内情景,到处都是高耸的书架,又有书案画案,她心里慌慌的,无意识地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图。 正是李小七绘制的黄山论剑长卷。 熟悉的事物,似乎也有着来自李小七身上的温柔力量,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找了个蒲团,盘腿坐了。 殿内一时十分幽静,殿外的声音便渐渐地清晰起来。 157、宫中一夜(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福宁宫显然陷入了一场混乱。 蒙庆云在殿内,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再好奇也不出门,只隔着窗纸,看到外面摇曳的灯火,听到禁卫们纷沓的脚步。 还有刀鞘蹭着盔甲的嚓嚓声。 这些惊心动魄的声音慢慢地远去,变成了隔着宫墙的喊叫。 那些喊叫声隔着几道墙壁,还能传到西偏殿来,可想而知,现场该是何等的惊慌不堪。 蒙庆云觉得自己可能卷入了一场宫闱秘辛。 那些曾听过的传奇故事,诸如烛影斧声、狸猫换太子、玄武门之变等等的历史传说,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逐一浮现。 外头的声音太吓人了。 光是听着,就能想象到会有杀戮、鲜血、酷刑等等惊恐的场面。 蒙庆云试图用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仔细回想着进宫之后的情景,特别是御前问答那一段,渐渐地摸索出了一些脉络。 官家如此震怒,又说什么奇耻大辱,想来只怕是宫中出了什么丑闻。 而据对话来推断,这丑闻极可能跟闵淑妃有关。 可是闵淑妃才怀了龙胎,正是圣恩隆重的时候,能有什么丑闻? 难不成,龙胎没了? 不,如果是龙胎没了,官家除震怒之外,还应该悲痛才对,可他的神态,明明是羞恼、仇恨。 再联系到,官家第一句问的就是“可曾在宫外见过闵淑妃”,那就是闵淑妃在宫外出了什么事。 该不会…… 蒙庆云忙摇头,甩掉脑海中不堪的猜测。 太大逆不道了。 应该不至于这么疯狂吧。 她按了按心口,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然后就站起来,焦躁地在殿内转圈圈。 转了几圈之后,她尝试着隔着殿门轻轻地喊“公公”“公公”。 殿外无人应答。 又听着外头的声音似乎渐渐小了。 她便壮着胆子,把殿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只见外面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她先往正殿方向望去,只远远看到殿门是开着的;然后又往对面东偏殿方向望,全无灯火;几座大殿之间的小广场,也是空空荡荡。 她想了想,便从门内溜了出来,沿着墙根小心翼翼地往外头走。 等走到福宁宫大门下,终于碰见了几个内官,却都是陌生面孔,并没有带她进宫的那一位。 “公公。” 她轻声一唤。 这几个内官看着也年轻,正都缩着脖子贴着大门,听外头的动静,被她一叫,都吓了一哆嗦。 回头见是个姑娘,才惊魂未定地道:“你从哪里冒出来?” 蒙庆云道:“我是蒙舍人的女儿,被官家宣进宫的,请问蒙舍人去哪里了?” 几个内官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蒙舍人不是出宫去了吗?” 没等蒙庆云惊讶,另一个道:“没有,他跟官家一起去会宁宫了。” “会宁宫到底出了何事?” “别问了,不该咱们知道的就别瞎打听。” 内官们自己先警醒了一番,然后才对蒙庆云道:“蒙舍人既然没出宫,早晚会来找你的。” “就是,你就别乱跑了,在这儿待着就是,外头正乱着呢。” 这几位年轻的内官,想来官职不高,都没资格参与到宫廷机密之事中,所以对今夜的混乱也是懵懂不知,反而有种看热闹的紧张和好奇夹杂的新鲜感。 连蒙庆云都被他们带的心态略微放松起来。 她便凑过去道:“看得见外头的动静吗?让我也瞧瞧。” 几个人就头挨头地,透过两扇大门之间的缝隙,努力地往外瞧。 但大门厚重,根本没什么视野,只有在外头人经过地时候,晃到一眼。 看了半天,也只能看见陆续过去了两队禁卫。 中间听到了外面不知哪里起了一片惊叫,几个人茫茫然不知所措,都很惊奇,但也都不敢开门查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 然后大门就被砰砰砰拍响。 内官们便问:“是谁?” 外头人道:“我!” 内官们还想问你是谁,蒙庆云却已经听出来了。 “是我父亲,快开门!” 内官们七手八脚地把门打开,果然就是蒙津。 蒙津正是回来找女儿的,一见蒙庆云,立刻拉住她胳膊:“快走。” 蒙庆云道:“去哪里?” “回家!” 蒙庆云便出了福宁宫,跟在父亲后头,两人贴着墙根快步走。 路上遇见跑步经过的禁卫,父女俩便低头不看,只顾自己老实走路。 禁卫们有正事要做,一来顾不上,二来蒙庆云虽然不熟悉,但蒙津京场出入宫廷,禁卫们对他都是认得的,所以并不上来盘问。 父女俩居然一路有惊无险地出了重重宫苑,一直走到了宣德门。 结果旁边忽然窜出来一个人影,直往父女俩跟前扑来。 蒙津吓了一跳,一把将蒙庆云拉到自己身后。 “谁!” 那人扑上来抓住他袍子。 “是我呀。” 原来竟是娄太医。 蒙津惊讶道:“你从哪里冒出来?” 娄太医:“会宁宫一出事,官家就管不上我了,我自然溜了。” 蒙津道:“今日之时,已超出你我之预料,官家也没料到有如此惊天转折。我已得了官家口谕,许我出宫回府,你也跟我去吧。” 娄太医点头如捣蒜。 三人便一起往宣德门而去。 宫中夜里禁止出入,守卫当然要阻拦盘问。 蒙津因为深受官家恩宠,随时要进宫御前奏对,因此官家有特赐一面腰牌,许他出入宫禁。 娄太医又是官家的专属太医,有时官家夜里急症,召他入宫,也是有过的就,守卫也认得他。 蒙津出示了自己的腰牌,又交代了蒙庆云的身份,说了是官家口谕许他出宫的。 但守卫十分严谨,依然派人去福宁宫问了,蒙津三人在门下等了快半个时辰,派去问话的守卫才去而复返,确认蒙津没有说谎。 宣德门这才开了一条缝,放他们三人出去。 等到了御街上,抬头一看,东方都已经吐露鱼肚白了。 张阿大居然就在宫外等了一夜,此时远远看见他们三人出来,立刻现身。 凌晨的御街十分安静,四人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回到龙津桥,腿都快断了。 而娄夫人见到娄太医,眼泪哗啦啦就流了下来。 158、闵淑妃之死(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津对娄太医夫妇道:“好了,人也出来了,你们回家去吧。” 娄夫人拉着娄太医,正要道谢并道别。 娄太医却说道:“今日虽侥幸脱身,但此事非同小可,天子一怒,流血漂橹。我恐有不测,将来若有求告到蒙舍人门前之时,恳请施以援手。” 娄夫人自然惊恐莫名,蒙津却理解他为何说出这一番话,当下便点头答应了。 “我若能救,必尽力而为。” 娄太医这才带着惶惶不安的娄夫人告辞离去。 然后蒙津便带着蒙庆云到了书房。 昨夜蒙庆云被接近宫去,绿云等人也是一夜未睡,此时知道他们父女水米未进,都赶紧叫厨房做了易消化的面汤小菜来,先垫垫饥。 餐食送进书房之后,蒙津道:“先吃饭,天大的事,吃饱了再说。” 蒙庆云也是腹中饥饿。 父女俩竟然真的先埋头吃起面汤来。 绿云等人看着,也感慨自家两位主人心大。同时,又吩咐厨房,也别忘了给娄太医夫妇送去饭食。 稀里呼噜用完了这顿比平日更早的早饭,又屏退了所有婢女下人,蒙津和蒙庆云这才正经地说起话来。 “今日之事,本为宫廷秘辛,你不该掺和。但既然已经被官家宣召问话,显然也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因此我将事情真相告之你,这些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千万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晓。” 蒙津脸上是从未见过的严肃郑重,蒙庆云也收起了最后一丝轻松。 “爹爹放心,我必守口如瓶。” 她在自己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可惜蒙津并不能领会。 他叹了口气,道:“闵淑妃亡故了。” 这第一句话,就把蒙庆云给吓了一大跳。 “什么?!” 她不敢相信地道:“闵淑妃不是才怀孕吗?怎么好端端的会……父亲是亲眼所见吗?” 蒙津点点头。 “闵淑妃之死,绝非意外。” 蒙庆云试探道:“是被谋害的吗?” 蒙津看她一眼:“好好的一个人,既无病痛,又无天灾,那自然只有人祸了。” 蒙庆云想了想,说道:“昨夜宫中因为闵淑妃突然身亡而大乱,但皇宫戒严却从前几日就开始了,官家突然宣我进宫问话,也是跟闵淑妃有关。所以这件事,应该早就有预兆了是不是?” 蒙津道:“即便有预兆,也超出了我们的意料。” 蒙庆云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蒙津抿了抿嘴,思虑再三,才压低了声音,道:“闵淑妃腹中胎儿,并非官家之子。” 蒙庆云猛然睁大了眼睛。 虽然之前在福宁宫西偏殿,她胡思乱想之时,也曾往这个方向猜测,但被蒙津证实之后,还是非常地惊骇。 蒙津道:“当日娄太医来府里与我秘谈,说的就是这件事。” “他原先只是太医局的普通太医,三年前才成为官家御用。官家年轻时好武,每每身先士卒,也曾受过重伤,身体亏空很厉害,故而长年无子。后来因求子心切,官家又寄望于丹方术士,常年服食丹药。” “近年来官家失眠多梦、面红多汗,时有四肢震颤之症,齿龈常常肿胀出血,对后宫嫔妃的宠爱也日益减少。原先大家只以为是官家年纪渐长的缘故。” “娄太医接手官家医案之后,判断出官家乃是慢性水银中毒,其本质便是常年服食丹药的缘故。官家多年无子,也正是因为中了水银之毒。” 蒙庆云道:“既然娄太医能诊断出官家的病症,别的太医应该也能诊断出来,难道竟没有人告知官家么?” 蒙津叹气道:“这就是官家乾纲独断、刚愎自用的孽果了。其实官家年轻时便子嗣艰难,太医局多番调养也没有效果。官家曾发怒,斥责太医局无能,太医们无奈之下才求助于术士丹方。” “官家开始服用丹药之后,初期毒量轻微,难以诊断,但却能增进内闱情趣,自然引以为良药。” “后来毒性渐重,太医们知道之后,深怕被官家问罪,只敢暗中调理,却不敢告知官家真相。所以到最后,这在太医局,就成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一笔糊涂账。官家没吃丹药之前,也生不出孩子;吃了之后,慢性水银中毒,一样生不出孩子。 但前者至少还有些不确定性,后者却能很确凿地证明官家是不可能给嫔妃们下种的。 “所以万寿节上,闵淑妃有喜的消息被证实之后,娄太医很确信,那绝对不是官家的孩子。” “但若要揭发此事,就必须先交代官家水银中毒之事,是死罪。” “若装聋作哑任由外人玷污皇家血脉,日后事发,一样是死罪。” “娄太医左右为难,无法抉择。” 蒙庆云道:“怪不得娄夫人说,娄太医自从万寿节之后就心神恍惚茶饭不思,原来是藏了一个这样天大的秘密。” 蒙津道:“兹事体大,所以他才会在夜市上买醉。大概也是酒气壮胆,那夜终于来找我说出了这个大秘密。” 娄太医不过是一个医生,左邻右舍之中,最熟悉交好的便是蒙津,加上蒙津又是官家宠臣,能近官家的身,的确是最好的求助对象。 “无论如何,皇家血脉不容玷污,闵淑妃秽乱宫闱,亦是欺君大罪。如此滔天恶行,我岂能容忍。所以当夜对娄太医当头棒喝,这才令他幡然醒悟,第二天一早,我们便一起进宫,将此事禀告给了官家。” 蒙庆云叹气道:“怪不得那日之后,官家就称病罢朝了。” 可以想象,这种事情对官家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即便是普通男人,也无法人手,何况他还是天子,而且闵淑妃的孩子还决定了储位之归属。 蒙津道:“官家起初自然不信,后来召集了太医局一干太医,严加审问,太医们这才供认不讳。” “官家震怒,下令皇宫戒严,彻查此事。” “几日之中,将会宁宫所有内官宫女都加以拷问,重刑之下,最后闵淑妃的贴身女官扛不住,终于招认。 “原来闵淑妃多年来不甘心屈居姚贵妃之下,竟生出妄想,试图借种生子,以窥中宫之位。” “去年提出在大相国寺为当年夭折腹中的皇子立往生牌位,就是为了以此为借口,多番出宫,与外男私会。” “如此秘密进行了将近一年,终于珠胎暗结,这才在万寿节上公布消息、昭告天下。” 159、余波(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蒙庆云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官家问我是否在宫外见过闵淑妃,是为了追查与闵淑妃私会的外男吧?” 蒙津点头:“闵淑妃的贴身女官,虽招认了她私会外男秽乱宫闱之事,但却始终不肯说出奸夫的姓名身份,最后熬不住重刑死了。而另一位知情的宫人,也触柱而亡。” “这是唯二的两个知情者,他们一死,便只剩闵淑妃了。” “官家原先念着闵淑妃多年陪伴之情,不愿施以重刑。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得不拷问了。” “然而没等官家下令,闵淑妃昨夜竟然暴毙。” “太医局查实,闵淑妃乃是服食了乌头之毒。” 蒙庆云追问道:“是畏罪自杀吗?” 蒙津摇摇头:“据监视闵淑妃的宫人所说,乃是给她送饭的宫人投毒,而那宫人在毒死闵淑妃之后,立刻就自尽身亡了。” 蒙庆云倒吸一口冷气。 蒙津脸色阴暗,冷冷道:“显而易见,宫中之事已经泄密,杀人灭口者,必是奸夫无疑。” “闵淑妃居于深宫,又在重重监视保护之下,此人竟然能够堂而皇之地投毒谋杀,可见宫中必有他安插的内应。” “今日可以毒杀闵淑妃,明日是不是就可以毒杀官家了?” “种种迹象,细思极恐,所以昨夜闵淑妃一出事,官家便命禁卫入宫,封锁各处要道,监禁所有宫人,逐一拷问严查。”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宫中出了这样的丑闻骇事,不知要增添多少杀孽,牵连多少无辜。” 蒙庆云也是默然无语。 这件事情,光是想想就已经够骇人听闻了。 外男与闵淑妃私通,企图混淆皇家血脉,染指储位;光是这样,便已经胆大包天。 而事败之后,居然能够通过宫中内应毒杀淑妃,尤其对方反应之迅速,下手之狠辣,都令官家十分警惕。 不管是从哪一方面来看,这个与闵淑妃私通的奸夫,都极可能是一个阴险狡诈的野心家。 当朝淑妃遭遇毒杀暴毙,这样的事情是绝对守不住秘密的。 不过半日功夫,所有权贵官宦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满朝哗然。 官家亲军殿前司,已经接管了皇宫所有守卫布防,整个皇宫都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中,两日之内,已经处死了数名与毒杀淑妃的宫人有关联的内官宫女。 其中或许有无辜者,但到了这种程度,已经是宁枉勿纵了。 罢朝还在继续。 对于朝臣来说,这件事引发的不只是对皇宫防备的重视,更是把官家过继嗣子的事情,重新摆上了案头。 文武百官只知道闵淑妃暴毙,却并不知道闵淑妃私通。 他们关心的是,闵淑妃一死,原本可能的皇子也随之夭折,也就是说,官家依然没有儿子。 藩王宗室还没全走呢。 走了的,也还没走远呢,叫回来很快的。 各个阵营的十几年谋篇布局,依然可以派上用场了。 然而官家根本就不见朝臣,他现在就像一头要吃人的老狮子,无论是谁,敢冲他吠一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伸出利爪,将之撕碎。 连蒙津这样的宠臣,都老老实实地在自己府里待着,不敢冒头。 然而,他虽不出去找事儿,事儿却找上了他。 娄太医又来了。 他一见到蒙津,便毫不犹豫地跪下磕头,连蒙庆云在场都未曾避讳。 蒙庆云吓了一跳。 蒙津赶忙扶住他:“这是何必?” 娄太医抬起脸来,满脸哀容:“蒙舍人是聪明人,如何不知天威难测。此番宫中变故,太医局难辞其咎。” “不过这一两日功夫,只怕就要有罪名下来,若幸运,便是赐死我一人;若不幸,便是抄家灭族。” “我自身,是绝无侥幸之理了。但我那夫人和孩子们,却都是无辜的。” “我已经叫他们收拾行囊,即刻返乡。等他们走后,我便自戕谢罪,只企盼官家仁慈,能放过我的家人子女。” “今日登门,只求蒙舍人一件事情,我娄氏不过偏壤小民,全无底蕴根基。还望蒙舍人能派人护送内子返乡,庇护一二。” 蒙津尚未答复,他自己便又继续说道。 “我亦无非分之求,若官家真要抄家灭族,谁也救不得我们。但若官家未有株连之意,还请蒙舍人能庇护一二,好歹保住内子和孩子们的性命。” 他嘭嘭嘭地给蒙津磕头,任凭蒙津如何拉扯也不肯起来。 不过几下,额头便已经血流如注了。 蒙津长叹一声,道:“我答应你就是。” 娄太医这才千恩万谢地起来。 蒙津当即派了张阿大,去到娄府,片刻都没有停顿,便轻车简从地护送娄夫人和孩子们出京。 当天夜里,娄太医就在府中自戕了。 随后太医局的多名太医,都被按上了罪名,或是怠忽职守,或是谋害主上,顷刻之间杀的杀、死的死,就是有不知情的,也遭受了牵连,被流放到琼州海外之类的穷恶之地去了。 数日之后,皇宫也经历了大清洗,杀了一批人,换了一批人,上千名宫人女官,十去三四。 因为闵淑妃秽乱宫闱混淆皇家血脉,虽然是欺君大罪,但天子名誉不容玷污,所以不能公开罪行,只能秘密追查奸夫。 蒙津作为唯一知情的官员,自然而然成了负责此事的首选。 为此,官家还升了他的职,参知政事,位同副相。 几日后,官家终于上朝了。 文武百官赫然发现,不过十来天前后,万寿节时官家还意气风发,今日却像突然老了二十岁一般,不仅憔悴,更是失去了一身的精气神,就像垂垂老矣的狮子,一身的皮毛再也不复光泽了。 官家,真的老了。 原本还一心巴望着跟官家商议重新选嗣子,此时此刻只有心疼怜惜。 毕竟君臣几十年,主辱臣忧,官家虽然刚愎,朝政公事经常一言决之,但他励精图治,选贤任能,是一个好官家。 这样的英明天子,却没有亲儿子,不能不让人同情惋惜。 而在朝堂上,官家当众宣布,二十天后的重阳节,他会宣布嗣子人选,无论藩王宗室还是文武百官,都不必再为此进言了。 重阳节后,乾坤便定。 160、水中劫杀(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新上任的参知政事蒙津,压力很大。 因为追查毒杀闵淑妃一事,进行得十分艰难。 那名毒杀闵淑妃的宫人,当场就畏罪自尽了,搜索其住处,也是一无所获。而平日跟他相熟的内官宫女,多番拷问之后也是没有一点线索。 他是怎么与宫外传递消息的? 他的乌头毒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谁安排他给闵淑妃送饭食的? 蒙津越是追查,越是发现事情不简单。 原先以为对方只是跟闵淑妃私通而已,但他居然能遥控指挥宫人下毒,如此迅速果断又精准,绝对不是临时安排能够达到的效果。 一定早就在宫中安插了内应。 但即便早有筹谋安排,下毒一时应该也是临机反应,无论如何该有点线索才是。 令人害怕的正在这里,被拷问的宫人,即便已经死了将近十个,竟然还是什么也审不出来。 都很无辜,都不知情,都是偶然,都是巧合。 唯一的规律在于,这些有牵连的宫人,都不是汴京人士,都来自外地,而且基本上,都来自京东路,祖籍在青州、密州、沂州、齐州、莱州等地。 这个发现,引起了蒙津的注意,并禀报给了官家。 官家亦十分重视,下令继续追查。 蒙津便派人出京,开始查这些宫人的祖籍、家乡、亲人。 八月二十,宜出行,李小七离京,走汴河水路回歙县。 蒙庆云和姜昉、姜曙为他送行,一路同船,直行到上善门外。 虽然黄历上确实写了“宜出行”四个字,但今日的天气却是阴雨连绵,风从河面吹过来,令人遍体生凉。 蒙庆云忍不住稍微拉紧了身上的衣裳。 李小七和姜昉正并排站在船头,看着沿途的风景。 今日恰逢漕粮入京,因延丰仓、永丰仓、夷仓都位于外城东南角,上善门正是最近的一处水门,所以漕船都从上善门入京。 李小七的船是官船,挂的是御史中丞李牧的牌子,所以可以很方便地出入汴河。 此时在船头看去,一艘艘满载粮食的漕船首尾相连,排成长长的队伍,等着进城,李小七的船则与之反方向而行,走了一刻钟,前后依然看不见船队的尽头。 姜昉便笑道:“早知道,就不该送你到城外。出来容易,如今要回去,却必须得排到漕船后头去了。” 这是漕运规定,漕船入京,所有官船民船皆须让行,除非特令,否则一应船只入京都要排在漕船后头。 李小七的船是出京,不受这条规定限制。 但姜昉等人回京若依然走水路,那只能等漕船全部进城之后了。 看这样子,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 李小七也笑:“那不如就多送我一程,干脆送到凤凰城罢。” 凤凰城是陈留的古称,距离开封约四十里,走水路不到半个时辰。 姜昉看看他,又看看蒙庆云,再回过来又看着他。 “故意的吧?” 李小七只是笑。 姜昉嫌弃道:“别笑了,我又不是大姑娘,你这张脸对我没用。” 李小七长得好看,笑起来自然更好看。 没见浅草紫荆俩丫头脸都红了么 自从上次蒙庆云跟李小七同游州桥夜市,回来说了那些话之后,蒙家的几个婢女对李小七便总是另眼相看。 李小七自然也察觉到了。 他绕过姜昉,走到蒙庆云身边,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身上。 蒙庆云正在看对面的漕船,感叹这盛况,突然身上一暖,回过头去,迎面便是李小七春水般温暖澄澈的双眸。 顿时心头一软。 披风上还带着他常用的熏香的味道。 蒙庆云其实一直对这个香味好奇,贵族男士用的熏香,种类远不及仕女们的熏香花样繁多,最受欢迎的无非那几样罢了。 但李小七这个熏香吧,咋说呢,非要精准一点形容地话,蒙庆云觉得,很像奶香。就像婴儿身上的香味一样,很淡,却很让人着迷,闻了还想再闻。 浅草紫荆都乐见其成地看着这一幕。 然而总有人会跳出来煞风景。 “咱们就在这里换船吧!” 姜昉大声说道。 原来船行到此,已到了漕船队伍的尾部。 李小七便给了他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大家再三道别,约定来年再见,姜昉便带着蒙庆云和姜曙换了船。他们的船一直都跟在李小七的船后面。 换船之后,李家的官船继续前行,李小七站在船尾冲他们挥手。 “元娘,等我呀!” 蒙庆云脸上微微一红,这李小七,看着儒雅温柔,有时候做事还挺进击的。 姜昉倒是不以为意,伸了个懒腰,道:“可算给他送走了。” 船慢慢掉头,准备向漕船队伍后面靠拢。 与此同时,另外也有一艘客船也靠了过来,大约是想抢在姜昉他们的船前面,靠过来的速度有些快。 这边船上的船丁便呵斥对方,要求对方遵守先来后到的规矩。 对方船上却不肯想让,硬是横着挤了过来。 此时阴云又汇聚过来,视野昏暗,眼看着刚停了不就的雨又要落下来了。 姜昉对蒙庆云道:“要下雨了,到舱里去吧。” 蒙庆云点头。 大家转过身,正要往船舱走。 变故陡生。 一丝破风声传来,姜昉反应最快,条件反射地抓住蒙庆云往自己怀里一带,同时却听到蒙庆云闷哼一声,倒在他身上。 只见一枚飞镖,深深地插入了她的肩窝。 若不是姜昉拉了她一把,这枚飞镖只怕就没入她的脖颈了。 他顿时心头大怒,大喝一声:“冬青!” 冬青一直随他出入,在他出声之前,便已经锁定了目标,一指那艘靠过来的客船:“在那里!” 那艘客船的船舱里,突然窗门大开,嗖嗖嗖便是几支利箭凌空射来。 姜昉抱着蒙庆云,冬青抱着姜曙,连连后退,躲开箭簇,浅草紫荆等人也是尖叫着蹲下去,慌乱地找掩体。 对方的箭簇不断射来,姜昉咬着牙,抱着蒙庆云就地一滚,滚到船舱门前,连滚带爬地进去。 冬青也试图抱着姜曙进舱,但射向他们的箭簇却更加密集,他干脆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姜曙,飞快地跑出去两步,然后用力一推,把姜曙推进了船舱。 而他自己,却被两支最粗的箭射中,踉跄之下,翻身掉进了河里。 同时,紫荆中箭,扑倒在甲板上;浅草则在躲闪时,也不小心掉落水中。 161、追逃(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汴河之上,京城门外,居然有人光天化日行射杀之举。 因为漕船入京的缘故,此时汴河上民船官船都极少。 漕船也因为排成队伍的缘故,只有最末尾的船看到了这惊人一幕。 劫杀的那艘船,横在姜昉等人与漕船之间,除射箭之外,还有人跳进水里,飞快地往姜昉等人的船只游来,看样子是准备扒上船来,继续行凶。 姜昉的船本来就还未完全掉头,他呼叫船家,立刻调整方向,顺汴河往下逃窜。 船家虽怕得要死,但被雇的时候,就知道姜昉和蒙庆云的身份,也不敢怠慢,赶紧驾驶船只,顺流而下。 那艘劫杀的船一看他们要跑,也掉转船头,追了过来。 漕船上的人虽然目睹了这场劫杀,但有漕粮在船上,职责所在,无法堵截救援,只能哐哐哐地敲响铜锣示警。 姜昉等人的船只在前,劫杀的大船在后,顺流而下十分迅速,很快就离漕船队伍远了。 没空去想为什么会有人劫杀他们,姜昉第一时间先检查了蒙庆云的伤势,见她肩窝处的飞镖半只都没进了肉里,好在伤口并没有发紫发黑,蒙庆云意识也清醒,应该是无毒的。 再看姜曙,乖巧地蹲坐在他旁边,虽然脸上有惊慌之色,但也还算镇定。 “哥哥,冬青受伤、落水了。” 姜昉先进的舱,并没看到冬青落水的一幕,闻言心内也是一沉。 姜曙又道:“浅草姐姐、也落水了,紫荆姐姐、受了箭伤。” 蒙庆云忍着肩上的剧痛,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样紧张激烈的时刻,他居然能将所有人的情形都观察到,也是厉害了。 姜昉对蒙庆云道:“我出去看看。” 他窜到舱门,先谨慎地观察了一下,追他们的两艘船还有一点距离。 便跑出去,拖起紫荆扶进船舱。 紫荆是胸前中箭,疼得脸色煞白。 姜昉先处理蒙庆云的伤势,将她的披帛卷了卷,塞进她嘴里,道:“咬着。” 蒙庆云咬住。 姜昉冷不丁就将她肩窝上的飞镖给拔了出来。 “唔……” 蒙庆云疼得一声闷哼,倒在他怀里,眼泪都飙出来了。 姜昉一面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一面用干净的帕子按在她伤口上。 蒙庆云松开嘴里的披帛,声音发颤:“好疼。” 姜昉抚摸她的后背:“我知道,船上没有伤药,你先忍忍,等上了岸就好了。” 蒙庆云眼角挂着泪珠,乖巧地点头。 姜昉便将她轻轻放开,让她用自己的手按住伤口的帕子。 然后他挪到紫荆身边,用同样的方法给她拔掉了胸前的箭,并让她自己用帕子按住伤口。 在他处理两位伤员的过程中,姜曙就趴在舱门处,一直留意船后的动静。 “哥哥,他们、追上来了。” 姜昉立刻过去一看,那艘船正在升帆。 原来此时起了西风,挂起了帆,这艘船的速度便会大大提高;而姜昉等人的船小,没有帆,借不到风力,很快就会被追上的。 姜昉立刻叫船家:“附近可有渡口码头?” 船家想了想道:“前面不远就有一个野渡口。” 姜昉道:“赶快靠过去,我们上岸。” 若在水上,那艘大船速度快,一定会追上他们。 此地离京城不远,村镇密集,附近又有官道,只要他们上岸,跑到官道或者有人烟处,得到救援的机会就能大大增加。 姜昉相信,京中一定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很快就会有官兵来救他们的。 上善门外的劫杀案,很快就被漕兵报到了军巡检处。 军巡使先是震惊,同时在知道被劫杀的是齐王殿下兄弟俩、以及新任参知政事蒙津的千金之后,十分重视,一面迅速派人出城,水陆两路沿着汴河往下游寻找驰援;一面一刻不敢耽误地上报给了开封府尹。 开封府尹比军巡使更有政治头脑,联想到不久后官家要在重阳节上宣布嗣子人选,偏偏此时竟有两位宗室子被劫杀,其中一位还是呼声颇高的齐王,认为干系重大,立刻进宫,禀报给了官家。 今日朝会,官家正与三省六部的长官们议事,当庭得到了通报,顿时又惊又怒。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劫杀宗室和官眷?!” 蒙津听到被劫杀的人中还有自己女儿,十分焦急。 “官家,请立刻派人救援!” 这是应有之理,官家立刻下令殿前司使,派禁卫出城。 同时又命令开封府,即刻追查那些劫杀之人的来历,他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用弓箭,显然不是普通百姓和盗匪。 弓箭在本朝乃是受管制的制式武器,民间不允许打造,山民猎人只有土法自制的竹弓竹箭。 这批歹人居然有弓箭,必是从军中流出,只要顺着这个思路追杀,必有所获。 另外,官家还下令宗正寺协助殿前司禁卫,将所有在京的藩王宗室,全部看押软禁起来。 有官员惊诧道:“这是为何?” 官家冷冷答复:“朕才说了重阳节宣布嗣子人选,今日便有人劫杀宗室,其心可诛,防患未然,十分必要。” 群臣面面相觑,都有了一些猜测。 官家对齐王殿下如此紧张,莫非他心目中的嗣子人选,当真是齐王? 殿前司禁卫军出动较晚,军巡检已经先一步在汴河下游的野渡口,找到了姜昉等人的小船,以及那艘追杀他们的大船。 大船上已经空无一人。 小船上却有瑟瑟发抖的船家,以及受了伤的紫荆。 军巡检当场问话。 船家和紫荆都说,姜昉带着姜曙和蒙庆云,弃船上岸,逃入了岸边的树林之中;而那些歹人,也上岸追杀去了。 大概因为他们这几个小角色,不是歹人劫杀的目标,所以侥幸逃了性命。 军巡检一面分出人手护送船家和紫荆回城,一面按照他们所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姜昉正带着蒙庆云和姜曙,在树林中逃窜。 按照船家所说,此处应该是东郊的汪屯乡地界,他们上岸的野渡口是个废弃的小渡口,离村落还有好几里路。 渡口外就是农田,一马平川。 姜昉先是带着蒙庆云和姜曙在田间奔逃,但是很快射来了羽箭,这样平坦的地方无处躲藏,十分被动。 三人便又改换方向,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一片树林。 162、近身(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这是一片老林子,树大林深,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落叶苔藓。 雨又开始下了。 外面原本就是阴天,进入林子之后,日光被树冠交替覆盖,愈发显得林中光线昏暗。 下雨导致地面湿滑,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 蒙庆云伤口疼痛,不时发出呻吟。 姜昉半扶半抱,还要留意姜曙是否有跟上,既焦急又狼狈。 “那边!” 身后远远地传来了追击者的呼喝,显然是他们的行踪已经被对方所掌握。 时不时地便有羽箭破风声传来。 三人都不敢回头,只顾往前跑。 “咔哒”! 一个金属撞击声,将三人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地上草丛掩盖处,居然有一个捕兽夹。 奔跑之中,蒙庆云脚后跟踢起的裙摆,被捕兽夹的尖齿勾了一下,触动机关,捕兽夹合拢夹紧。 万幸的是,它只撕掉了蒙庆云的一小片裙摆,而没有夹到人。 看着这粗壮结实的捕兽夹,万一夹到了,不知会不会把腿都夹断。 蒙庆云一阵后怕,浑身发软。 姜昉抱住她,道:“别停下,快走。” 因为这个意外,三人都对脚下多了几分小心,果然走出去不远,又发现了一个捕兽夹。 三人小心翼翼地绕开,继续往前。 但走出去几步之后,姜昉忽然停下,往蒙庆云上下一看,伸手摘了她发髻上最大的一朵头花,放在那捕兽夹一步远的前方,还拔了一蓬乱草,将那捕兽夹盖住。 然后才带着蒙庆云和姜曙,继续逃窜。 过了一会儿,后方一声惨叫划破天际。 追兵果然中招了! 但同时,他们也被激怒了。 射击的羽箭再次密集起来,不断落在草丛里,插到树干上。 姜昉三人几次都几乎被箭簇射中,惊险至极。 而且蒙庆云奔跑之中,伤口不断流血,体力已经快到极限。姜曙年纪小,也没有姜昉这样持久的耐力,同样气喘吁吁,不负重荷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蒙庆云脚下一滑。 姜昉来不及拉住她,她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追击者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 蒙庆云哭道:“我们是不是逃不掉了?” 姜昉满头满身都被淋湿,散落的鬓发贴在脸颊上,胸膛剧烈地起伏,十分狼狈。 “哥哥,没有箭了。” 嗯? 他低头看向曙儿。 姜曙同样浑身湿透,衣裳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郎单薄的身体曲线,因为长途奔逃以及冰凉的雨水重刷,小脸和嘴唇都很苍白。 姜昉略一思索,果断道:“他们的箭矢可能耗尽了。” 没有了弓箭的威胁,他们逃生的机会大了很多。 “快,我们往那边跑,出去就是官道。” 官道上有行人车马,容易求援。 但蒙庆云起不来了。 她坐在地上,肩上的帕子早就被雨淋透,渗出了殷红的血迹,整个人十分虚弱。 若是体力完好,姜昉可以背着她跑,但此时—— 他脸上现出一丝痛苦,单膝跪倒在地。 蒙庆云和姜曙这才发现,他背后竟然中了一箭。这一路上,他都一声没吭,也不知忍了多久。 “哥哥!” 姜曙心疼地抓住他。 姜昉问他:“曙儿,你还跑得动吗?” 姜曙用力点头:“能!我能!” 姜昉居然还笑得出来,对他说道:“那你跑吧,跑出去找人来救我们。” 姜曙睁大了眼睛。 蒙庆云听出了姜昉的意思。 姜昉道:“你蒙姐姐跑不动了,我不能扔下他不管。你赶快跑,往那边出去就是官道,援兵一定就在附近了。” “只要你跑的够快,就能回来救我们。” 姜曙剧烈摇头,甩着眼泪道:“不,我不要……” 姜昉一把抓住他的两个肩头,紧紧盯住他:“你是唯一没有受伤的人,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你若不走,咱们三个只能都死在这里。” 他用力推了他一把,厉声喝道:“快走!” 姜曙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看了看他和蒙庆云,用手背一抹眼睛,爬起来转身就跑。 姜昉坐倒在蒙庆云身侧,凄然笑道:“好了,咱们两个这就算同生共死了。” 蒙庆云的妆容被雨水冲花了,她随便用袖子抹了脸,虚弱道:“有你这个王孙公子作陪,死活都不亏了。” 姜昉故意冷冷道:“其实把你扔下的话,我也是能跑掉的。” 蒙庆云当然知道他是开玩笑,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这样的人。” 姜昉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 “我还欠你一个大人情呢,你这小娘子有钱有势有才有貌,什么也不缺,我只好拿命还你了。” 蒙庆云知道,他是怕她觉得自己拖累了他而愧疚,故意这样说的,心中十分温暖。 “在这里!” 追兵远远发现了他们。 蒙庆云咬着牙,开始做决死之心。 这时,姜昉悄悄地将一个东西塞到她袖子底下。 “这是袖箭,一共三发,对准敌人,按下这个机关,就能射出箭簇。” 他又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道:“这个你也拿着。” 等他交代完这一切,追兵也到了。 因为前面有一个同伴中了捕兽夹,他们深怕姜昉又设了陷阱,所以在离他们二人两丈左右的地方站住,散开呈包围之势。 姜昉眼睛一扫,一共四人,都蒙着脸,背着弓箭,提着环首刀。 原先船上肯定不止这几个人,但有一些跳入水中,被船甩开了;上岸追击的应该是五个人,有一个中了捕兽夹,现在就剩眼前四人。 “还有一个小的跑了。” 四人一眼就发现少了姜曙,其中一个人便抽身准备去追。 他刚转过身,姜昉忽然就一抬手,一道细影从空中穿过,那人应声而倒。 原来给了蒙庆云一支袖箭之后,他居然还有一支。 三个追兵一见同伴中招,立刻将刀尖对准了姜昉,其中一个蹲下去检查倒在地上的同伴,回头对站着的两人摇摇头。 姜昉准头极好,射中了那人的脖颈,一击毙命。 三个追兵都握着刀,紧紧盯着姜昉,开始压缩包围圈。 蒙庆云靠在姜昉身边,两只手藏在身后,一只抓着袖箭,一只抓着匕首,手心湿漉滑腻,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163、搏斗(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三个追兵分成了两队,其中两个刀尖对着姜昉,准备击杀他;另一个则稍微错开,向着蒙庆云压迫过来。 姜昉眼睛一眯,没等对方靠近,突然一声怒吼,整个人窜了出去。 那两人立刻挥刀向他砍来。 姜昉刚才坐在地上的时候,手中已经提前抓好了一根粗大的断木,此时当做武器挥舞过去,对方的刀砍在木头上,竟没有劈断。 姜昉常年练武,身手十分出众,在两人夹击之下,竟然不落下风,甚至能够予以还击。 三人缠斗在一起。 另外一名追兵,本来要杀蒙庆云,因为姜昉的突然搏起,先谨慎地围观了片刻,见暂时不需要自己助阵,便仍旧转过头,向蒙庆云走来。 蒙庆云紧张到浑身僵硬,脸都不能动了,只剩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对方。 她忽然眼珠往缠斗的方向一转,尖叫了一声“啊”。 对面那追兵下意识地也眼珠子往旁边一动。 就在这时,蒙庆云抬手便是一袖箭。 那人一惊之下,甩头躲过。 但没想到的是,蒙庆云因为第一次使用袖箭,知道自己准头不一定好,竟是连续按了两下机关。 那人躲过了第一支袖箭,却没躲过第二支,正好命中咽喉,两眼一直,荷荷两声,仰面摔倒。 “好!” 姜昉一直在分神关注蒙庆云,顿时爆出一声喝彩。 但也因为这一分心,胳膊上竟被对方砍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而且他手中毕竟只是一根木棍,不能与利刃相比,几次之后,已经被对方砍得只剩短短一截,他干脆冲对方面门砸了出去,趁对方躲闪之际,飞起一脚,踢中了对方拿刀的右胳膊肩关节处。 那人关节吃痛,胳膊一麻,刀竟脱手而出。 姜昉一个滚地葫芦,将他的刀抢到了自己手上。 与此同时,最强辅助蒙庆云又抽冷子射了一箭,正射在脱刀之人的大腿上。 那人吃痛之下,顿时发狠,干脆不管姜昉,直往蒙庆云扑过来,只用双手掐住了她的喉咙。 蒙庆云呼吸一窒,两手抓住对方的手,但力气悬殊,毫无作用,只有两腿乱蹬,眼看着都要被他掐得翻白眼了。 姜昉大急,竟不顾自身安危,扑了过来,一刀捅进了那人的后腰。 而同时,他自己的背上也被狠狠砍了一刀。 只是他捅出去的这一刀,势大力沉,竟然穿透了敌人的身体,那人浑身力泄,再不能掐着蒙庆云,终于歪倒一边,口中不住流血,全无生机了。 姜昉在背上中刀以后,也是体力耗尽,扑倒在蒙庆云身上。 最后仅剩的那名追兵,提着刀就要上来结果他二人的性命。 姜昉拧身大喊:“住手!我有话说!” 那追兵站住脚。 姜昉一面艰难地转动身子,压在蒙庆云前方,一面问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 追兵面色木然,并不说话,只用刀尖对准了他。 姜昉道:“好好,不说就不说了,我只有最后一句话。” 追兵冷冷看着他。 姜昉道:“我和这位姑娘好歹算一对亡命鸳鸯,你杀死我们之后,能不能把我们埋在一起,别叫野兽吃了我们。” 追兵没想到他临死居然还有这么奇葩的遗言,眼神一闪,仍旧不出声,手上蓄力,一刀扎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姜昉只拧身稍稍躲开要害,任由对方一刀刺穿了他的身体;同时这也正是两人面对面距离最近的时刻,他的手也狠狠捅进了对方的心口。 两人几乎脸贴脸,充满红血丝的眼睛都同样凶狠地瞪着对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蒙庆云盯着近在眼前的这一幕,连呼吸都停住了。 终于,随着姜昉松手一推,那人软软地歪倒在地上。 原来刚才他不断地说废话,就是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争取时间,藏在背后的手则偷偷地从蒙庆云手中接过了匕首,最终发动了致命一击。 虽然万分凶险,到底还是赌赢了。 蒙庆云憋住的一口气这才吐了出来。 姜昉痛苦地呻吟着,倒在她身上。 “好了,死不了了。” 蒙庆云抱住他,痛苦失声。 这是劫后余生的泪水。 只见姜昉腰间一片血肉模糊,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对方的血。 总之,两人都已经没有力气,只能就这样互相依偎着躺在地上,任由细雨冲刷着他们的身体和意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找到了!” “在这里!” 混乱的呼叫,让原本陷入意识模糊的姜昉,微微睁开了眼睛。 军巡检和殿前司禁卫同时找到了他们。 看到四周散落的几名已经断气的歹徒,大家都是倒抽冷气,想象到当时该是何等惨烈的搏杀场面。 再看姜昉和蒙庆云浑身浴血,也不知道受了多少伤。 姜昉被扶起来以后,第一句话就问:“曙儿呢?” 殿前司的人回话道:“殿下勿忧,我们在官道上遇到了三郎,原本他坚持要一起来救援殿下与蒙姑娘,但因官家有令在先,一切行动以保障殿下和三郎的性命安全为要。” “所以属下做主,将三郎送回宫里去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心里却牢记着官家的秘密嘱咐。 若有两难之情况,以保障姜曙安全为第一。 但现在齐王当面,总不好这样说的,那就成了挑拨官家和齐王的关系了。 姜昉倒没有多想,只点头道:“他没事就好。” 蒙庆云也被扶了起来,她其实只有肩头上一处伤,之所以萎靡,一来是体力耗尽,二来也是惊吓所致。 军巡检的人又把已经毙命的歹徒尸体都收集起来。 姜昉道:“还有一个中了捕兽夹陷阱。” 军巡检答话:“我们过来的路上遇见,已经将那人捆起来押回京城了。” 姜昉道:“这些人恐怕是死士,要防备其自尽。” 若非死士,哪里敢光天化日劫杀皇亲宗室和官眷呢。 众人将姜昉和蒙庆云背出树林,放到马车上,一路直行入城。 官家有令,救到齐王和蒙姑娘之后,直接送入皇宫。 164、真正的目标(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福宁宫。 身强体壮的内官用两具矮榻,将姜昉和蒙庆云抬了进来。 第一个扑过来的就是姜曙。 “哥哥!” 看到姜昉浑身血迹模糊,少年郎脸都白了。 官家、姚贵妃和蒙津都围了上来。 官家道:“太医!” 太医局的人早就等着了,一声令下便上来,为姜昉和蒙庆云查看伤势。 蒙津看着女儿身上血迹斑斑,心痛得不得了。 姚贵妃道:“把蒙姑娘送去内室,我来照管。” 在场的都是男人,蒙庆云是未出嫁的女孩子,自然不便在此,姚贵妃亲自带人送她入内室,伺候的都是宫女,连内官都不要,又有单独的太医去治疗。 蒙津自然感激,就在外头等着。 至于姜昉这边,太医检查了全身之后,说道:“齐王殿下的伤情主要有三处,一是背后的箭伤,二是胳膊的刀伤,三是腹部的贯穿伤。前两处都还不要紧,唯有腹部的伤势严重,失血又多,需得仔细调理。” 官家皱眉道:“那就赶快治。” 自从出了闵淑妃那事儿,太医局少了一半人,现在这些都是新提拔上来的。官家对他们很是不待见。 太医们也是诚惶诚恐,闷头给姜昉治疗,一声不敢多吭。 姜曙就跪在床榻边上,看着他们给姜昉擦拭、上药、包扎,两只眼睛里含着两泡泪水,也不落下来,就那么含着,叫人十分心疼。 姜昉身上疼,却犹自硬气道:“别怕,都没事了。” 姜曙就幽怨地瞪他。 “什么没事!” 官家没好气地喝道:“你人是没事了,但这件事却不能这么简单过去。” 救姜昉等人回来的殿前司使还在外面等着呢,官家叫他进来回话。 “可知道这些歹徒的来历了?” 殿前司使谨慎答道:“对方衣着普通,刻意隐藏身份,暂时还不知道其真实来历。不过经臣勘验,这些人的身形、武艺、手上老茧等,都像是出自军中。加上他们的弓箭、环首刀,也都是制式武器。想来不是在籍的军兵,也可能是逃兵。” 官家道:“那就顺着这些线索往下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胆大包天!” 这件事,便交给了大理寺负责,开封府协助,必要时可调殿前司协同追捕。 内室。 蒙庆云只有一处伤势,其余不过是逃跑时的小擦伤,都不碍事,肩窝上的伤看着可怕,但只需伤药包扎,按时换药,平时饮食多注意便可。 姚贵妃看着太医给她细细地上好药,才说道:“真是惊险,谁能想到天子脚下居然还能有这样的事。” 蒙庆云道:“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目的。” 姚贵妃冷冷道:“还能是什么目的,左不过利益斗争。” 这也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猜测,官家以及满朝文武都是这么想的。 蒙庆云心中其实另有想法,但此时不适合说。 太医处理完蒙庆云的伤势,交代了用药和饮食禁忌,便退了下去。 蒙庆云体力也稍稍恢复了,便自己站起来,姚贵妃亲手扶着她,出了内室。 蒙津一直在外面等着,见她们出来,先对姚贵妃施礼:“多谢娘娘照料小女。” 姚贵妃道:“元娘受此惊吓,想来难免心神不安,回去之后,蒙卿家还得多多体恤照顾。” “是。” 蒙庆云对蒙津道:“爹爹,紫荆和浅草找到了吗?” 蒙津道:“紫荆受了箭伤,浅草落水,都被军巡检的人救起,已经送回府里去了。” 蒙庆云心下一松。 这会儿,其他人都过去看姜昉的伤势,只剩父女二人。 蒙津便小小声道:“我早让你别跟齐王太接近,今日就是无妄之灾。” 蒙庆云无语地看他一眼。 姜昉的伤势也处理完了。 官家道:“你如今这样子,也无法照顾曙儿,就把他留在宫里吧。等你伤养好了,再接他回去。” 姜昉应了。 于是,官家便派了禁卫,分作两队,一队护送姜昉回齐王府,一队护送蒙津和蒙庆云回龙津桥蒙宅。 回到家里,绿云、浅草、紫荆、绣儿、崔妈妈等都拥上来问蒙庆云的伤势。 蒙庆云道:“别担心,我能自己走着回来,就说明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了。” 崔妈妈泫然欲泣:“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蒙庆云便冲绿云打眼色。 绿云会意,对崔妈妈道:“元娘惊吓了一场,又受了伤,身体必定亏损得厉害,妈妈赶快叫厨房给她炖点汤水补补身体。” “对对对。” 崔妈妈被她点醒,赶紧就奔厨房去了。 蒙庆云又对紫荆道:“你也受了伤,快去休息,这些天就不必做活了,把伤养好再说。” “哎。”紫荆被绣儿扶走了。 浅草道:“元娘,我只是落了水,很快就被军巡检捞起来了,不曾受伤。” 蒙庆云点点头。 绿云和浅草便扶着她到榻上坐好,又给她垫了好几个靠枕、腰枕,安排得舒舒服服的,才退出去,把屋子留给了蒙庆云和蒙津。 “爹爹,你看这个。” 蒙庆云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件物什,递给蒙津。 这是射中她肩头的飞镖,被姜昉取出之后,她就收起来了,此时上面还有血迹。 蒙津托着这枚飞镖,皱眉道:“好眼熟。” 蒙庆云提醒:“爹爹可记得去年,我们从歙县回雅溪,在雅溪码头的事。” 蒙津一惊,再看这枚飞镖:“跟射杀马匹的那枚飞镖,一模一样。” 雅溪码头上给他拉车的马儿被莫名其妙射杀,东阳县衙查了好些天都一无所获,最后成了一桩悬案。 这次蒙庆云受伤,发现这枚飞镖跟当初射杀马匹的飞镖一模一样,立刻留了心。 蒙津稍一思索,便悚然道:“难道,今日这场劫杀的真正目标,其实是你?” 蒙庆云苦笑道:“也许遭受无妄之灾的,并不是我,反是齐王殿下。” 这个猜测,令蒙津十分震惊。 “你一个女孩子家,素日不过是居家过日子,哪来的仇家,竟要置你于死地?” 165、那些看似无关的痕迹(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不,不对,也许是冲着我来的。” 蒙庆云不过是个女孩子,从未与人有深仇大恨,反倒是蒙津,为官多年,说不得有些政敌或者仇家,想置他于死地。 蒙津眯起眼睛,对方若只恨他倒也罢了,可连一个女孩子都不放过,可见是穷凶极恶之辈。 如此恶人,若不能及早发现,真让人如芒在背。 所以,从这一日开始,蒙津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大理寺的进展。 这场劫杀案,既然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留下的线索是在太多太多。 歹徒所用的制式武器,可从军队上查。 他们乘坐的船只,是谁人的船,是租是买,曾停靠在哪里,期间他们的饮食从哪里来,见过什么人。 这都是可追溯的渠道。 很快,大理寺便查出,首先歹徒所用的弓箭和环首刀,并非出自京中任何军队,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这些人出自边军。 只是要从边军上查,路途遥远,就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了。 而蒙津这边,除关注这桩案子之外,自己本身还负责着闵淑妃乌头案,也同样陷入了停滞。 齐王府的荆内官,奉姜昉之命,给蒙庆云送来了一味祛疤膏药。 “这是太医局的内造秘方,历来供给嫔妃们使用的,祛疤效果十分显著,殿下特意命太医局新制了两盒,刚配好就叫我送来了。” 荆内官笑眯眯地把装着两个瓷盒子的精致锦盒,推到蒙庆云跟前。 蒙庆云笑道:“替我多谢你们殿下。” 荆内官应了。 蒙庆云叫浅草把药膏收起。 荆内官便试探着问道:“姑娘近日,可听到了什么风声?” 蒙庆云反问:“你指哪方面?” 荆内官:“就是我们王府的事。” 蒙庆云似笑非笑:“莫非是指贺箩姑娘?” 荆内官呵呵地笑。 旁边的紫荆说道:“听说这些天,贺箩姑娘每天早中晚三次地往你们王府跑,恨不得住进去才好。莫非她是隐士名医?多看你们殿下几眼,你们殿下的伤就能立马好了?” 荆内官:“紫荆姑娘就是爱开玩笑。” 紫荆:“我只会说大实话,不会开玩笑。” 荆内官对蒙庆云道:“吴国公当年与我们先王爷是好友,又差点成了亲家,两家关系素来不错。贺箩姑娘也算是我们殿下看着长大的,殿下受了伤,她来探望,也是应有之义。” 蒙庆云:“从前你们两家关系是好的,只是最近,你们殿下不是老冷着人家嘛,吴国公夫人的寿辰都不去了。” 荆内官打着哈哈,心说这俩主仆说话真是一个路子,都怪噎人的。 荆内官道:“贺箩姑娘年纪小,不过时从小跟着我们殿下玩,小孩子的依赖罢了。姑娘别多心。” 蒙庆云笑起来:“那不巧,我已经多心了。” “啊?”荆内官傻眼。 蒙庆云道:“贺箩的脾气,我倒是也知道的,不过这种事情,素来是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你们殿下大好青年,人家这么诚心真意,说不定就百炼钢化成绕指柔了呢,你说是不是?” 荆内官心想怪不得殿下巴巴地叫我来送药膏,敢情是猜到了蒙姑娘会打翻醋坛子。 好在他来之前就得了姜昉的面授机宜。 “其实,贺箩姑娘对我们殿下,不过是小孩子的依赖。她从小就是跟在我们殿下屁股后头长大的。她的心意,两家大人原先不知道,如今也都知道了。其实,这么几年也没折腾出花样了,如今就这么几天功夫,又能怎么样呢?” “殿下若是愿意理她,又何必让我来给姑娘送药膏呢。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蒙庆云笑了笑。 其实她对贺箩并不担心,不过是防患未然敲打一番罢了。 送走了荆内官,她问绿云:“今日休沐,爹爹呢?” 绿云道:“在书房呢。” 蒙庆云道:“整日养伤也是无聊,我去看看。” 浅草和紫荆便跟着她,一起去了前院的外书房。 蒙津正在对着案头,苦思冥想。 只见他面前的书案上,左右两边各摆着一摞纸,左边是大理寺关于汴河劫杀案的查案记录,右边是闵淑妃乌头案的查案记录。 他总觉得这两件案子之间,似乎有着隐隐然的联系。 蒙庆云进来之后,他竟没有察觉。 蒙庆云便摆摆手,让浅草、紫荆不必入内,她自己一个人轻轻地走到他身后。 蒙津取了一张白纸,提起笔先写下了汴河劫杀案的几个关键词。 “边军”“死士”“仇杀”“蒙家”。 然后又取了一张纸,写了闵淑妃乌头案的几个关键词。 “杀人灭口”“暗桩”“下毒”“皇子”。 停顿了一下,又写了几个地名,“青州”“密州”“沂州”“齐州”“莱州”。 写完之后,就盯着这两张纸皱眉思索。 蒙庆云也在思索。 突然,蒙津将两张纸放到了一起,然后提起了一支朱砂笔。 先将“边军”“青州”“密州”“沂州”“齐州”“莱州”几个字圈了。 接着又将“仇杀”“杀人灭口”给圈了。 然后将“死士”“暗桩”圈了。 最后圈了“皇子”“蒙家”。 画圈的顺序,代表着他思考事情的顺序,蒙庆云也就顺着他这个思路,一起做着推理。 突然,两人同时灵光一闪。 “鲁王府!” 父女俩异口同声地叫出来。 蒙津吃惊地转过身:“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蒙庆云道:“爹爹,是鲁王府?” 蒙津先不回答,反问:“你怎么会想到鲁王府?” 蒙庆云指着他桌上的这些词,道:“虽然这些线索,单只看字面,与鲁王府八杆子打不着,但如果细细推敲,就会发现,每一个都能跟鲁王府扯上关系。” 蒙津道:“你说说看。” 蒙庆云先指着他最后圈的两个词,“皇子”“蒙家”。 “皇子,代表的是皇权。闵淑妃之死,是因为她与外男私通,企图混淆皇室血脉,事情败露,才被杀人灭口。那对方明知她是后妃,为什么还敢与之私通呢?” “是不是因为对方也想通过闵淑妃腹中的皇子,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野望?” 166、幕后黑手(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对皇权有企图心的,无非是藩王宗室。但若是其他宗室子,绝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来达到目的,自己就有成为嗣子的资格,何必寄望于下一代?” “唯有鲁王府是个例外。” “鲁王府的子弟,曾经也有同样的资格,但因为犯下谋逆大罪,永远都不再有这个可能了。” “但十年筹谋,一朝尽毁,他们会甘心吗?” “当年的自杀谢罪,也许正是为了把所有罪过揽在鲁王一个人身上,从而保全鲁王府的子弟们。” “尤其是曾经离嗣子的位子最近的人,真的能甘于平庸,只看着别的宗室子去争夺曾经可能属于他的皇权吗?” “如此推测,鲁王府的余孽,既有这个不可告人的野心,又因为失去资格而不得不走险招,通过混淆皇室血脉,将实现这个野心的希望,寄托在闵淑妃生育的皇子身上。” 蒙津对蒙庆云这一番分析十分认同。 “既然如此,翻过来倒推。” “鲁王府倒台之前,曾有十年筹谋,宫中必然安插了不少暗桩。” “事败之后,鲁王自戕谢罪,其中一条罪名就是豢养私兵。但在三法司厘定罪责刑法之时,那些私兵却提前消散,最后不过抓了几百人充去边关服役,其他人去了哪里?” “当时鲁王府树倒猢狲散,大家难免以为是这些丘八得了消息,做了逃兵,虽有海捕公文,却一直进展缓慢,至今尚有数百人未曾抓捕归案。” “如今看来,只怕这些逃兵化整为零、潜伏于市,仍旧为鲁王府余孽作伥。” 蒙津道:“所以怪不得,大理寺查不到在汴河劫杀你们的歹徒的武器来源,因为这些制式武器并非出自现有的任何一支军队,而是当年鲁王府私兵自制。” 果然这样推测下来,一环一环,都扣上了。 蒙庆云道:“那这位幕后黑手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父女俩不约而同地往西边的窗户望出去,那边一带都是朝中权贵高官的宅邸,其中就有前枢密使孙晋亨的府邸。 孙家如今的当家人是孙晋亨之子孙筠,现任户部侍郎。 孙筠独女便是孙曼儿。 孙曼儿的夫君,正是前鲁王府的三公子,姜旸。 鲁王死后,所有子女家眷都被贬为庶民,显赫高门的公子千金,一下子跌落泥淖,比路边的野狗还不如。 姜旸当年也曾是呼声最高的嗣子人选,一朝成为蚁民,无处可去,只能随妻子孙曼儿投靠岳父,寄孙家篱下。 人人都对他既轻视又可怜,谁能想到,这恰恰是冬眠蛰伏之计策。 蒙庆云道:“若是姜旸,当初雅溪码头的事,尚可解释,也许是他怨恨父亲你揭发鲁王府阴谋,又不敢直接杀人,才做了那样一番警告泄愤的举动。但这次汴河劫杀,却是为了什么?” “当初在雅溪,他尚且没有对父亲和我真正下手,今时今日又何必突然起了杀心?” 蒙津摇头:“未必是针对你我。” “他既然能毒杀闵淑妃,又能安排汴河劫杀,一则说明手下有可用之人,二则说明消息灵通。” “官家日前说要在重阳节宣布嗣子人选,自然是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姜旸恐怕是知道了官家最后的人选,所以才下杀手。” 蒙庆云心头一跳:“曙儿!” 蒙津盯着她,眼神肯定。 当日姜曙生日,蒙庆云回来之后就跟蒙津有过印章之论。 再往前,温居宴上,姜昉对蒙津也早有暗示。 蒙津时常在官家跟前行走,乃官家心腹,官家自然也会有痕迹露出。 即便别人不知道,这父女俩却早已八九不离十,官家心目中嗣子的真正人选,不是重建北外城之后声名鹊起的姜昉,而是一直默默无闻为众人所忽略的小孩——姜曙。 “他们要杀的不是我,也不是齐王,而是曙儿!” 蒙津:“不错,齐王和你,不是池鱼之殃便是故意的障眼法。” 蒙庆云摇头:“当日姜旸在雅溪码头会做出射杀马匹的举动,就说明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汴河劫杀,他的真正目标或许是曙儿,但杀我恐怕就是顺便报仇。” 蒙津点头:“总之,一切的迹象,都指向姜旸。” 他拍案而起:“此人阴险毒辣,又善于蛰伏隐忍,连闵淑妃都敢毒杀,暗中也不知还有多少帮凶。我即刻进宫,禀告官家,此等毒蛇猛兽一般的凶徒,还是早早捉拿,免得他穷途末路,再出毒招。” 话虽如此,但蒙津还不至于仅凭一己推测,就莽撞地进宫。 他还是先去了大理寺,将自己的推断和证据链,都跟大理寺卿逐一比对。 于是两案归一案,重新提审所有犯人。 原先闵淑妃乌头案就有若干宫人下狱;汴河劫杀案中追杀蒙庆云和姜昉、姜曙的歹徒虽然全部毙命,但这样的行动,不可能毫无痕迹,顺藤摸瓜之下,还是抓到了许多与之相关的嫌犯。 先有结论,再倒推审问,嫌犯们之间的口供很容易就被串联起来,案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不但幕后主使直指姜旸,甚至连那些秘密进京蛰伏在市井之间的死士,也露出了藏匿痕迹。 蒙津和大理寺卿再不敢怠慢,匆匆整理了案卷口供,赶在宫门落锁之前,进宫禀报给了官家。 官家自然震怒,雷厉风行,下令即刻捉拿姜旸及共犯归案。 当初鲁王府倒台,一干私兵都有画图影像以供海捕,如今调出卷宗图像,大理寺即刻联络殿前司和开封府协助抓捕。 正值华灯初上,汴京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持棍棒刀枪的军巡检士兵,成小队闯入坊市之内。 禁卫军的马蹄声,更是隆隆地在大街上滚过。 老百姓们都十分惊恐。 这又是出啥事儿了? 西外城靠近内城墙一带,均是达官显贵的府邸所在,现任户部侍郎孙筠的宅邸也在此处。 孙家的下人刚把风灯挂在大门外,就有禁卫军持官家御旨踹门而入。 孙家又惊又怒又怕。 然而一片鸡飞狗跳之后,禁卫军除抓了姜旸妻子孙曼儿,以及他仅存的几个亲信下人之外,竟再无所获。 姜旸失踪了。 167、重阳至(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汴京城虽大,人口过百万,但法治森严,开封府治下,对户籍和出入人口管理一向十分严整及时。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就消失了。 “查!给我查!就算把汴京城都翻过来,也要把这个混蛋给我抓出来!” 官家气得砸起了龙案。 淫乱宫闱,毒杀嫔妃,光天化日劫杀宗室子。 这个姜旸,简直把他这个皇帝愚弄在股掌之上。 官家生平从未遭遇这等奇耻大辱。 他深深后悔,当初就不该因为鲁王的自杀谢罪,而对鲁王府网开一面。 斩草不除根,果然后患无穷。 整个汴京城都进入了空前紧张的态势。 开封府、大理寺、刑部、殿前司,能出动的全部都出动了。 汴京城内城、外城所有城门全部戒严,任何人出入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所有本地居民、外来人口,都要有本坊市的里正乡老邻居作保,以证明身份及近日行踪。 就算是乞丐,都要有两人以上的作保,否则便视作嫌犯,抓捕下狱。 而随着汴京城的戒严,闵淑妃乌头案和汴河劫杀案皆为姜旸幕后主使操纵,一切都是鲁王府谋逆之余罪的真相,也被公之于众。 满朝文武哗然。 鲁王府之老谋深算,竟至于此! 鲁王之自戕,原来竟是壁虎断尾、失地存人之举。 姜旸罪行既然败露,其余鲁王府之余孽自然也不可能无辜。 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法司共同盖章的抓捕文书,已经向各州县下发。 凡鲁王府之留存,无论男女老幼,即刻全部抓捕入京,不管对姜旸所为是否知情,全部按共犯论处。所有收容了鲁王府家眷之人,也全都入案受审,凡有协助、知情、隐瞒等任何一行迹,均为同犯。 孙筠已经被卸职待罪了。 虽然他坚称自己不知情,但姜旸既然住在他府上,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至少是逃不掉的。 好在官家念在前枢密使孙晋亨公忠体国,没有轻易给孙家定罪,只抓了孙筠、孙曼儿在大理寺受审,其余人等都软禁在孙府内,由殿前司军士看守,不许出入。 闹闹哄哄了三天,汴京城中肃之一清。 再阴险的歹徒也敌不过全力开动的国家机关。 蛰伏于汴京的鲁王府死士,共计抓捕六十四人;协助共犯者,三十九人;不知其谋,但有协犯之举动者,十二人。 宫内暗桩亦再遭清洗,但因为上一次的清洗抓捕已经十分彻底,这次倒是没有再抓出新的罪犯,只是有三两个有隐瞒不报嫌疑的,经严格审问,不算知情,最多是个疏忽,去职赶出宫去了。 一番筛查下来,能抓的几乎都抓了。 但姜旸,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最后能查到的痕迹,是蒙津去找大理寺卿那天上午,他以外出会友的名义,离开了孙家,没有带任何行李随从。 重阳节到了。 重阳佳节,自古有之,丰收祭天、祭祀先祖、登高怀远,皆为重阳节之传统风俗。 本朝的传统,重阳当日,官家会在大庆殿,宴请百官。 当日,百官及宗室先随官家祭告天地祖先,然后皆穿礼服,入大庆殿,按品级高低就坐。 宫人奉上菊花酒、重阳糕。 君臣先议今年各地秋收之景况,虽说往年都有些天灾,今年亦有黄河大水,但湖广等地依旧丰收,值得庆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官家冲身边的内官点头示意。 当下,新任中书舍人唐三戊出班,拾阶而上,站到了丹墀之上,双手还端着一卷圣旨。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都知道,正事来了。 果然,唐三戊在官家首肯之后,展开圣旨,吐气开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朕奉诏登基以来,缵膺鸿绪,夙夜兢兢,虽无夸大之功,敢不愧先帝重托。然自古皇帝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朕德薄,子嗣无继,愧对先祖,今已至花甲之年,疾患固久,神游之日不远,忧一日万机不可旷,立储之事,迫在眉睫。 今有宗室子姜曙,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恪纯至孝。谨告天地、宗庙、社稷,过继为嗣,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平熙二十九年九月初九” 唐三戊话音刚落,群臣哗然。 官家挑选嗣子一事,已经反复搓磨了十余年,经过中间的多少波折,君臣都已经等到了极限。 鉴于官家一向乾纲独断,群臣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凡选的人还过得去,大家接受就是了。 想来,大差不差的,不是齐王姜昉,便该是亲王府的姜晏,再不济,魏王府的姜晃也行。 然而谁能想到,居然是姜曙。 那个生来就是结巴的毛头小子? 门下侍中贾不许第一个提出异议。 “陛下,姜曙自幼由陛下贵妃抚养,虽与陛下亲厚,但他天生口疾,如何能为天下之君?请陛下三思。” 其余臣子,也有若干出班附议。 御史中丞李牧本来也想出来反对,但眼角余光一瞥,见蒙津低眉敛声,没有任何意见的样子,刚抬起的脚跟立刻又放下了。 蒙津是参知政事,中书省副主官,又是天子宠臣,他一定对官家的心思十分了解,他既然不反对,那必定是官家已经拿定了主意。 果然,等这些反对的人说完了话,官家开口了。 “你们反对姜曙,不过是因为他口疾的缘故。” “叫姜曙过来。” 近日重阳宴会,宗室本来就在场,姜曙就坐在姜昉旁边,听到宣召,立刻离席,乖巧从容地走上丹墀。 官家招手叫他到近前,道:“他们都说你口吃,当不了储君。你念个文章给他们听听。” 旁边内官早有准备,递上来一篇《出师表》。 姜曙接过之后,往前几步,让殿中群臣都能看清他的身形。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168、储君定(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大庆殿中,少年清脆爽朗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里回荡。 文武群臣、宗室皇亲,数百双眼睛,就这么齐齐汇聚在他身上。 《出师表》一共六百三十七个字,口齿伶俐、熟读牢记的人,念一遍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需要。 前半篇,姜曙还是看着文章念,到了后半篇,从“亲贤臣,远小人”开始,他便直接放下胳膊,放眼望着正前方的大殿,背诵起来。 他的口吃之症并没有治愈,所以很多地方不得不断句,但对于听者来说,并不会觉得这个断句难受。 一来,他是按照文中意思整词句读;二来,他断的时间非常短暂,所以听上去仍旧是流畅无碍的。 少年的声音清脆如春日枝头的鸟鸣。 等他全部背诵完毕。 唐三戊对官家躬身笑道:“臣心中默念计时,不超过半盏茶的功夫。” 官家面上露出得意之色。 姜曙背诵完,冲群臣躬身一礼,便退到了旁边。 官家站起身来,走到丹墀阶前,面对殿中群臣,朗声到:“古今帝王,身有残缺者不乏其人,晋惠帝痴呆、梁元帝独眼、唐顺宗哑巴,不都做了皇帝?” “姜曙虽有口吃之疾,但他自有妙法,读诵对话皆无障碍。” “为君者,靠的不是这里。” 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 “而是这里。” 他又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如何,还有谁反对?” 群臣沉默片刻。 中书省参知政事蒙津率先出班。 “陛下圣明,臣无异议。” 御史中臣李牧紧随其后。 “陛下圣明,臣无异议。” 有这两位大佬带头,其余品级低的官员,很快便纷纷附议。 大家都想得明白,反正天下承平日久,政治清明,皇帝只需要垂拱而治即可,只要不是昏庸之人,哪个宗室子做储君都没大影响,官家的儿子,官家说了算。 最后,三省六部的主官大佬们,也都俯首同意了。 官家十分满意,道:“既如此,中书门下给印署名,即刻布告天下。” 群臣答应。 这件关系到国本安宁的大事,从此尘埃落定。 其实对于文武百官来说,仔细想想,姜曙做储君,对大家都没什么坏处。毕竟十余年来,大家为了争储,各自结党,相互攻讦,若是其中一方支持的人,当了储君,必然要提拔亲信,铲除异己。 但姜曙就不同了,他虽然从来没有获得过成规模的支持,但同样也没有跟任何一方结过仇怨。 当了皇帝,也得用人啊。 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一杆子打翻吧。 所以大家反而安全。 后面多多公忠体国、效忠新帝,也就是了。 百官想得开,但宗室们的心境就完全不同了。 先前已经走了一批藩王宗室,那些本来就没心气的,不许多说。但还留在京城的,可都是心里还怀着指望的。 尤其秦王府的姜晏,从唐三戊读诏书开始,就像被巨锤击中;到了百官同意之后,更是失魂落魄,连宴会什么时候结束,自己怎么走出大庆殿的,都恍恍惚惚。 直到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喂!不怕滚下去嘛!”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脚下便是数十台阶,若真一脚踩空,成了滚地葫芦,那可真的要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了。 回过头去,见提醒他的人,是姜昉。 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恭喜你了。” 姜昉好笑道:“恭喜我什么,被封为太子的又不是我。” 姜晏道:“所以,你也是失望的?” 姜昉摇头:“从未期待,何来失望。” 姜晏叹了一口气,道:“十年筹谋,终成幻影。原先我以为,鲁王府的姜旸是对手;后来又以为,你才是劲敌。谁知最后赢了的,竟是毫不起眼的曙儿。” 他看着姜昉脸上的从容,犹自不敢确信:“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位子?真的甘心?” 姜昉搂住他的肩膀,两人并肩同行,拾阶而下。 “官家出身行伍,三十余年励精图治,如今天下承平,国泰民安,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贤明仁爱、懂得与民休息的继位者,好让这个国家按照他设定的方向稳步前进即可。” “所以,你们这些充满企图心、想登上高位做一番大功绩的人,在暴露真实野心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竞争的资格。” 此时,他们已经走下了台阶,站在平地上。 两人面对面,姜昉平静说道:“这天下,终究是官家说了算。” 姜晏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庆殿前面的大广场上,退离宴席的朝臣和宗室皇亲,络绎不绝,大家都有意识地躲着这两位走。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指着西面的高墙,惊悚大喊:“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望那方向看去,只见墙头之上,黑烟升腾,隐约有火光。 “走水了!” “走水了!” 哐哐哐哐,示警铜锣被敲得震天响。 广场上众人先是紧张,走水极容易引发大型火灾,尤其如今秋日干燥。 “看着应该是右掖门那边。” “好在今日重阳节,大家都休沐,无人办公。” 大家互相安慰了几句,想到应该不会有人员伤亡,大不了烧几件房子,心态稍微放松了一点。 “不对啊!” “门下中书的相公们,不是刚去了那边嘛!” 大家想起来了,刚才在大庆殿中,官家宣布了嗣子储君的人选,诏书上还得门下中书的主官署名盖印。 所以宴席一散,两省相公们便往右掖门而去,那边是政事堂所在,也就是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高官大佬们日常办公的地方。 皇帝立嗣立储,这样的大事,三省高官总要议论一番的,趁着署名盖章的功夫,先聊几句,然后再出宫去放假过节,顺理成章。 着火的地方,不会就是政事堂吧? 众人一想到这里,顿时所有人心头都是“卧槽”二字。 也顾不得身上礼服繁琐,抱起袍子下摆,纷纷往右掖门方向冲去。 姜昉、姜晏对视一眼,也跑了过去。 还没跑进右掖门,就已经听到了确切的消息。 起火的地方,正是政事堂。 三省主官大佬共计四位,全都被困在了里面。 169、火烧政事堂(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门下侍中贾不许、中书侍郎迎泽平、尚书仆射徐诲,这三位正是门下、中书、尚书三省主官,老百姓所谓的宰相是也。 再加上被他们三人拉来的中书省参知政事蒙津,正好凑成一桌麻将。 三位宰相的本意,是蒙津乃官家宠臣,对于官家为何选择姜曙为嗣子储君一事,必定所知甚多,因为特意拉他来询问。 谁知,这一桌麻将就一起被人连锅端了。 政事堂内设有舍人院,又设有吏、户、兵、礼和刑等五房分曹办公所在,但因为今日重阳节,百官放假,所以都空了。 整个政事堂内空空荡荡,唯有几个书吏值班留守。 门下侍中贾不许平日办公的都堂之内,四位高官大佬依次坐在椅子上,听着外头毕毕剥剥的着火声,感受着越来越盛的热浪,浑身酸软,四肢无力,连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不是被这大火吓得,而是被人下了药。 政事堂内除三省六部的高官之外,平日出入的有多少侍郎、大夫,又有多少协助办公的书吏孔目,以这些大佬们的地位,又怎么会去注意一个端茶倒水的小书吏呢。 今日休沐,政事堂内无人,四位大佬进来,不过是为了在册封姜曙为皇太子的诏书上署个名、盖个章而已。 一个低眉顺眼、服饰平常的书吏进来,给大家倒茶水。 大家自然毫无防备地就喝了。 谁知道一杯茶水下肚,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而刚署名盖章的诏书,也落在了伪装成书吏的姜旸手里。 姜旸就坐在都堂正厅的中间,把玩着诏书,对外头惊慌呼喝的声音,充耳不闻。 政事堂外,殿前司禁军已将整个起火现场团团包围。 尚未离宫的文武百官,被隔离在右掖门之外。 殿前司指挥使蓝纬正在接受姜昉、姜晏的询问。 “姜旸如何出现在此处?” 蓝纬正在忙碌,一面命军巡铺调水车过来救火;一面又指挥在场的禁军,利用政事堂原有的几个大水缸,控制火势,避免蔓延;一面命手下都虞候向姜旸喊话,要求释放四位官员;一面又叫人调军中神射手过来,寻高处埋伏,伺机而动;一面还要打点腹稿,叫人去禀报官家。 百忙之中答道:“今日留守政事堂的几个书吏都被拿下了,据他们所说,并没有看见姜旸在此地出入,也不知他从哪里冒出来。” 姜昉顿时皱眉:“难不成他从天上掉下来的?” 蓝纬道:“此处位于大内,平日巡逻值班均十分严密,何况政事堂内素日里办公往来者繁多,姜旸若早前便露面,必定早已被人发现。也就是今日百官休沐,政事堂内无人,他才有机会趁虚而入。” 姜昉、姜晏还待再问,那位奉命向姜旸喊话的都虞候满头大汗地跑来。 “姜旸说要跟官家说话。” 蓝纬大怒:“混账!” 都虞候道:“他说官家若不来,每过一刻钟,他便杀掉一位相公。” 众人顿时心头发紧。 四位相公在他手里,份量着实不轻。 蓝纬无法,呸了一句,道:“他有人质在手,为了四位相公的安全,只能先答应他。” 围观的众多官员之中,正有中书舍人唐三戊。 他高声道:“蓝指挥使需在此主持大局,我去禀报官家。” 说完,拎起袍角飞奔而去,虽然身形胖硕,却十分灵活快速,倒叫众人意外。 与此同时,军巡铺水车水龙到位,开始向政事堂起火处喷水。 谁知,那火势被强力的水龙压制了一下之后,竟反弹式得往上一蹿,愈发熊熊逼人起来。 军巡铺的人经验丰富,稍微勘查之后,发现火场内竟有大量桐油生漆。 右掖门下众人,都被逼人的热浪给逼退了数丈。 “政事堂怎么会有桐油生漆?” 蓝纬道:“前头询问书吏得知,政事堂因年久失修,各处门窗油漆均剥落陈旧了,近日正待重新粉刷修缮,重阳节前工匠们刚把桐油生漆运进来。” 桐油生漆原本也并不会随便着火。但姜旸先放了一把火,火势起来之后,温度越来越高,终于点燃了桐油生漆。 这样一来,便无法用水龙灭火,只能紧急调集沙袋。 此时,唐三戊回来了。 “官家已至文德殿,授命我与姜旸对话。” 蓝纬便道:“唐舍人小心。” 唐三戊便顶着火光,通过事先清理出来的一小片白地,靠近政事堂都堂。 他身体胖,刚走近就被大火烤得浑身流汗,一张口又被浓烟给熏得狠狠咳嗽了几声,好不容易才清了嗓子,对姜旸高声喊道: “官家授命我与你对话,你谋逆作乱、劫杀宗室、挟持宰相,已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奉劝你尽快释放四位大人,束手就擒,否则下场惨烈,悔之晚矣。” 他话音落下,火场之内传来姜旸的大笑。 “哈哈哈……” “我已经家破人亡,还怕什么下场惨烈。” “真是可笑!” 唐三戊喊道:“难道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翁舅妻儿吗?” 姜旸冷酷道:“我连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了,还会管其他人的性命吗?兄弟姐妹,都各凭天命;至于妻子,呵,我鲁王府遭逢大难之日,孙家袖手旁观,何曾伸过援手?他既无情,就别怪我无义!” 蓝纬、姜昉、姜晏以及其余大臣,都围在旁边,将这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姜旸已经疯了。”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唐三戊回头低声道:“他虽不可理喻,但三位相公和蒙参政都在他手上呢。” 投鼠忌器,若不是为了保全四位人质的性命,官家何必派他谈判,一把火烧死姜旸,岂不方便。 他再次喊道:“你要怎样才肯放了三位相公和蒙参政?” 火场之内稍微安静了片刻。 然后传来姜旸的声音。 “官家立刻废除姜曙的储君之位,将我立为太子!只要圣旨一下,我立刻就释放他们四个。” “怎么样,够简单吧?” 唐三戊气得想跳脚,简单个鬼! 其余人等也都又惊又怒。 170、谈判(第1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痴心妄想!” “他真是疯了,这种要求也敢提。” “官家才刚立了储君,圣旨上的印章只怕都还没干,岂有立刻又换储君的道理。” “这是换储君的事儿吗?他是个什么东西,乱臣贼子,也敢妄想国之重器!” “丧心病狂,真是丧心病狂!” 姜晏听着大臣们激动的议论,叹气道:“若非丧心病狂,他又怎么会做出火烧政事堂、挟持相公大臣的事情来。这些话,不过是绝望之下的胡言乱语罢了。” 果然,没听到唐三戊的答复,火场之内的姜旸再次大笑起来。 “你连说都不敢跟官家说。” “既然如此,何必废话!” “你去告诉官家,我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反正是必死无疑了,那就让他的相公和宠臣,都给我陪葬吧!” “也好让天下人都看看,官家为了自己的江山稳固,不惜放弃四位股肱大臣的性命!” “你们替他效忠卖命,到头来却比不上一个刚认下来的儿子!” “这就是你们的好皇帝、好君上!” “哈哈哈哈……” 姜旸疯狂残忍的笑声,回荡在火场内外。 众人被大火烤得浑身燥热,内心却又一片冰凉。 这人真是疯了!疯了! 唐三戊见对方实在无法沟通,恨恨地一跺脚,返身跑去文德殿,跟官家禀报。 官家先狠狠地骂了一通。 唐三戊都不好意思复述,只能低着头,装作左耳进右耳出。 好容易等官家发泄完。 “叫蓝纬,全力营救三位相公和蒙参政,不论姜旸死活,总之朕要他们四人性命无忧,若是办不到,就叫他——提头谢罪吧!” 唐三戊心头一紧,应了声是,抹着额头的虚汗,出了文德殿。 到了右掖门内,他把这话跟蓝纬一说。 “草!” 蓝纬脸色一黑,发狠地一咬牙,对手下都虞候道:“弓箭手都到了没有?” 都虞侯:“到了!” 蓝纬红着眼睛,恶狠狠道:“叫他们都给我上,只要有机会,就把姜旸给我射杀!” “是。” 都虞候赶紧去安排弓箭手埋伏。 此时火势已到了最盛之时,热浪滚滚,浓烟蔽天,火场外的人都扛不住,纷纷退到右掖门外。位于火场中心的都堂之内,更是如置身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般。 姜旸被呛得连声咳嗽。 三位相公和蒙津更是不堪,眼睛被浓烟熏得直流泪,但因为中了软筋药的缘故,浑身无力,连咳嗽都咳不响,狼狈不堪。 火场之外,唐三戊还在试图喊话。 “姜旸,你若此时释放人质,尚可保留全尸。” “你的兄弟姐妹还有妻子,若非共犯,亦可免除死罪。” “你想想清楚,真的要让这么多人都陪你死吗?” 可惜任凭他把喉咙都喊破,姜旸始终无动于衷。 姜昉看不下去了,将满头大汗的唐三戊拉住,道:“他已如笼中困兽,既有必死之志,任何威逼利诱,都不能奏效了。” 唐三戊又是急躁又是无奈:“难道就任凭他拉着四位大臣陪葬吗?” 姜昉用下巴指指远处还在指挥救援的蓝纬。 “只能靠殿前司了。” 在他们或谈判或营救的过程中,军训铺的人一直没有放弃救火,他们先是用沙子压制桐油生漆着火的地方,然后再用水龙喷射其他着火处。 政事堂整体建筑并不算大,只是里头公文书籍繁多,都是易燃之物。 这场大火从开始到现场,已经着了快一个时辰了。 此时军训铺已经高高架起数座水龙,朝着火势中心的政事堂都堂猛攻。 只听呼啦啦一阵巨响,仿佛扯布,又如同炮仗,政事堂都堂的一角,竟摧枯拉朽,轰然倒塌。 这一倒,整个都堂屋顶的瓦片都哗啦啦如雨砸落。 整个火场内烟雾缭绕,遮天蔽日。 围观众人都目瞪口呆。 直到倒塌完毕,烟雾稍散。 众人才发现,火势已经基本被扑灭了,只剩零星几处小火。很多地方都被烧成了焦炭,而因为倒塌,原本被火包围以至于众人无法亲眼目睹的都堂,也露出了真实情况。 只见四位人质一字排开,被歪歪倒倒地绑在椅子上,而罪魁祸首则拿着一柄环首刀,站在他们四人身后。 他手里的刀,寒光闪烁,随时都能刺进任何一具血肉之躯。 而随着都堂的倒塌,埋伏在那附近的几名弓箭手,暴露了身形。 姜旸看到之后,眼神一凛,抬手就先冲最左边的门下侍中贾不许砍了一刀。 贾不许一声惨叫,后背鲜血如注。 “住手!” 所有人都大喊。 隔着倒塌下来的梁柱墙瓦,姜旸厉声道:“再让我看到一个弓箭手,他们四人即刻就死!” 他说着又是一刀,砍在了第二位背上,那是中书侍郎迎泽平。 众人顿时大骇。 唐三戊对蓝纬喊道:“快把人撤回来!” 蓝纬不过是一息的犹豫,姜旸竟然又手起刀落,在第三位尚书仆射徐诲的背上又来了一刀。 众人急的跺脚。 蓝纬再不敢耽误。 “全部撤回来!” 只听附近一阵骚动,原本埋伏好的弓箭手,纷纷撤了出来。 唐三戊对姜旸喊道:“切勿再伤害相公们!” 姜旸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拍了拍唯一没有挨刀的蒙津的脸颊,说道:“还是你运气好。” 蒙津脸色难看。 三位相公身下都流了一摊血,顺着地砖缝隙,流到他的脚下。 外面众人都十分担忧,血流多了要死人的。 这事儿唐三戊可不敢延误,立刻就禀报给官家了。 三位相公乃是朝中栋梁,身受重伤,官家岂有不重视之理。他一面叫太医局火速赶去右掖门,一面叫唐三戊再次喊话。 “姜旸!官家问你,怎样才能释放四位大人?” 姜旸:“还是那句话,废除姜曙储君之位,立我为嗣。” 唐三戊皱眉:“这是不可能的!” 姜旸:“那就不用谈了。” 唐三戊远远看着三位相公委顿在椅子上,身后还在滴答滴答滴血。 围观的众人给他提建议,相公们都年事已高,这样下去只怕撑不住。 171、新太子姜曙(第2更) - 富贵骄女 - 陶苏 唐三戊喊道:“那至少让太医过去给相公们包扎一下伤口?” 姜旸嘲笑:“你觉得我有那么好心?” 唐三戊:“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流血而死吧?” 姜旸看他简直像看傻子了:“我早说了要他们陪葬的!” “草!”唐三戊气得都爆粗口了,“是我傻,居然跟一个疯子讲道理。” 人群中,姜晏静静地望着姜旸,心里头五味杂陈。对面的人,曾经与他平分势力、形同楚汉,如今竟变成了这样的丧心病狂。 他既有些可怜对方,又有些物伤其类的戚戚之心。 而姜昉则不动声色地退出人群,到了文德殿。 “官家。” 官家正在烦躁:“那贼子怎么说?” 姜昉摇头:“他今日所为,只怕并不是为了谋求什么,只是绝望之下的疯狂而已。” 官家怒道:“疯子!” 除了疯子,还有谁会干这种事呢。 “但如今三位相公,还有蒙参政都在他手里,相公们年事高,受了这样的重伤,若不及时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官家:“蓝纬在干什么?!” 姜昉道:“蓝指挥使投鼠忌器,纵然有千般本事,也不敢轻举妄动。方才不过是弓箭手暴露行踪,姜旸便已经砍伤了三位相公。若是蓝指挥使又做了什么,引得他发狂,后果不堪设想。” 官家用力地拍了一下龙案,浑身煞气。 姜昉斟酌再三,道:“为今之计,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只是十分冒险,不知官家是否愿意。” 官家问道:“什么法子?” 姜昉道:“需要太子出面。” 他附到官家耳边,轻轻说出了自己的法子。 官家顿时大为皱眉:“你这是置太子性命于险地。” 他盯着姜昉的眼睛,神色阴郁。 姜昉并不回避他审视的眼神,坦然道:“官家,太子也是我的亲弟弟。” 官家没说话。 姜昉等了片刻,又道:“三位相公乃百官之首,万一有所折损,官家如何面对满朝文武?” 官家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叫太子过来。” 政事堂的火已经彻底熄灭了,四处焦黑倒塌,恍如废墟。 姜旸和四位人质依旧被包围在都堂之内,围者如山,有宗室,有百官,有禁军,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三位相公失血过多,神色萎靡,几近昏厥。 姜旸看了看天,道:“看来,官家是不打算答应我的条件了。” “时候不早了,戏也唱够了,那就一起上路吧。” 他把刀比在门下侍中贾不许的脖子上:“先从贾相公开始。” 贾不许勉力将眼睛撑开一条缝,说道:“乱臣贼子……” 姜旸俯下身,轻笑道:“贾相公,您为官家和太子做了宝贵牺牲,天下会记得你的。来,我送您一程。” 他举起环首刀,作出砍脖子状,开始蓄力。 众人目眦尽裂。 “不可!” “住手!” “不许伤害相公!” 姜旸充耳不闻,一刀挥下。 与此同时,一声清脆的喝止在人群中响起。 “住手!” 刀刃就贴在贾不许的衣领上。 姜旸回过头。 众人也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心有余悸之时,都惊讶地看着中间的身影。 新册封的太子姜曙,就站在那里。 姜昉站在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鼓励。 姜曙便慢慢地向都堂走去。 众人顿时惊呼起来。 “不可!” “太子何等尊贵,岂能涉险。” 姜昉对众人道:“这是官家首肯的。” 众人的话便憋在了嗓子眼里。 都堂前面被倒塌的梁柱屋瓦堵住去路,姜曙便踩着这些障碍物过去,很快衣裳鞋子就沾满了污秽。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他。 姜曙站到了都堂前的地面上。 姜旸定定地看着他稚嫩的脸。 “你居然敢来?” “官家居然肯让你来?” 姜曙身材单薄,神情却镇定地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 “我来了,你放了、四位大人。” 姜旸挑眉:“什么意思?” 姜曙道:“你想要、太子之位,绝无可能。就算、陛下答应,百官也、不肯答应;就算、百官答应,你这样、得来的、太子,天下百姓、也不会、承认。” “但、四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我、身为太子,岂能、第一天上任、就为了、保全自己,牺牲四位、股肱之臣。所以,我来、交换他们。” “你放了四位大人,我留下来。” “是死是活,悉听尊便。” 这一番话,不仅姜旸惊异,围观众人亦是大受震撼。 “太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识。” “官家果然是慧眼识人。” “可是太子才册封,就要牺牲自我,这也太荒唐了。” “不是太子,就是四位大人,你说怎么办?” “相公们虽然重要,但怎么比得上太子的尊贵?” “官家……太子……” 百官们感受到官家和太子对他们这些臣子的重视和珍惜,都十分感动,有动情了的,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 姜昉和姜晏都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姜晏:“他是你的亲弟弟。” 姜昉:“我知道。” 姜晏:“你不怕他死么?” 姜昉:“怕。” 姜晏:“那你还给官家提建议?” 姜昉:“只有他能救四位大人。” 姜晏:“他跟四位大人,孰轻孰重?” 姜昉:“太子象征国祚,百官代表人心,孰轻孰重?” 姜晏转过头来看着他:“反正太子是过继的,没了一个,还可以再立一个。他若死了,第一顺位人选,是不是你?” 姜昉回望着他,冷笑:“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个?” 姜晏:“不然,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比兄弟之情更吸引人。” 姜昉:“我若为了皇位牺牲兄弟,官家能选我?” 姜晏:“……”无言以对。 姜昉这才说道:“曙儿此去虽险,却未必非死不可。” “他比你想象的能干。” “否则,官家为何选他。” 姜晏心头震惊。 那就让他看看,这个十来岁的新太子,究竟有什么过人的才华品性,让官家如此青眼有加。 172、尘埃落定(大结局) - 富贵骄女 - 陶苏 都堂之内,姜旸被姜曙的话震撼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说道:“你不怕死?” 姜曙道:“怕。” 姜旸:“那你还敢来?” 姜曙却不回答了,把视线移到三位相公脸上,道:“你、换不换?” 姜旸还在思考。 他却语气一转,道:“你若不换,我就走了。” 说着还真的作势转身。 “换!” 姜旸斩钉截铁:“当然要换!一个太子,可比四个大臣,精贵多了。” 姜曙这才又转回身来,道:“那我就、开始了。” 他也不等姜旸回答,径直走到第一位门下侍中贾不许面前,开始给他解绑。 姜旸勾起嘴角:“你不会趁机跟他一起逃了吧。” 姜曙道:“逃了一个,还有三个,有什么用。” 姜旸轻笑一声,算是默认。 姜曙身体尚未发育长成,吃力地将贾不许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往前走。 贾不许精神有点恍惚,但还能判断,强撑道:“太子不可……” 姜曙轻声道:“我、自有主张。相公、别说话,省点力气。” 贾不许本身也已经濒临昏迷边缘了,没有多余的力气,任由他搀扶着一点一点挪出去。 蓝纬率殿前司的禁军一直就在戒严守卫,试着大胆往前走了两步,见姜旸并不阻止,便亲自上前,越过障碍物,扶住了贾不许。 姜曙趁机放手,将人交给他。 蓝纬背着身,低声道:“太子,随臣回去。” 姜曙摇摇头,指指身后。 蓝纬回过头,见姜旸的刀已经又架在了中书侍郎迎泽平的脖子上。 他不敢冒险,只好扛着贾不许去了。 一出危险地界,立刻就有内官和太医过来,把贾不许给接走医治。 姜曙回到都堂内,对姜旸道:“第二个。” 他俯身开始解迎泽平的绳子,借着低头的姿势,姜旸看不见他的脸,微微侧过头,冲蒙津挤了一下眼睛。 蒙津没有受伤,只是中了软筋药物,所以神志仍然清醒,接收到他的小动作,虽然不明其意,但却留上了心。 姜曙将迎泽平也努力扶起,一步一挪地走出都堂。 蓝纬仍旧在刚才的地方接应,像前一次一样把迎泽平接走,交给了太医局。 这一切都看似进行得波澜不兴,但姜旸逐一架在相公们脖子上的刀,却提醒着所有人,其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连续扛了两个人,姜曙再回到姜旸跟前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 姜旸道:“这里还有两个人,你只能再救一个。” 姜曙皱眉道:“你要反悔?” 姜旸冷笑:“你以为我傻,人质越少,你们的顾忌就越少,两个是底线。” 姜曙便看着尚书仆射徐诲和蒙津,为难道:“两位都是国之重臣,折损了任何一人,都是朝廷的损失。” 徐诲因为失血过多,已经神情迷离了。 蒙津突然说道:“请太子救我。” “官家立你为太子,我是第一个赞成的,太子总该念着这一点情分吧。” 姜旸面露鄙夷:“没想到堂堂蒙参政,居然是贪生怕死之人。” 蒙津道:“蝼蚁尚且贪生,我这只是人之常情。” “可惜,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姜旸冷冰冰、阴森森地看着他:“我鲁王府之所以家破人亡,全赖你蒙氏兄弟所赐,尤其是你,隐藏于幕后,搜集证据,操纵一切。我要报仇的对象之中,你蒙津是排在第一位的大仇人。” “我若要下地狱,第一个要拉上的就是你!” 蒙津听了这番话,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控制不住地从椅子上滑下来,瘫如烂泥。 姜旸看着他这副丑态,又是痛快又是鄙视。 与此同时,姜曙则俯身下去,开始给徐诲解绑。但徐诲身前的绳子好像绑得特别紧,他用力地扯了好几下都没扯开,只能作势抬起手臂,要从他背后去解。 而就在他抬手之时,袖子底下忽然飞出一丝黑影,直扑姜旸面门。 因为蒙津已经坐到地上去了,姜旸一时大意,竟没有用刀架住他脖子。 此时姜曙突然发难,他来不及躲闪,只能硬着头皮往后一仰,整个人便如被伐断的树一般倒了下去。 外面众人一直都紧盯着都堂内的情形,这变故让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 而在其他人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两道人影却已经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一个兔起鹘落便翻过了障碍物,直扑都堂之内。 一个是长臂一捞,便将姜曙扯到身后;另一个则如猛虎扑食一般,一把钳制住了地上的姜旸。 护住姜曙的是姜昉,而另一个,则是蓝纬。 殿前司的禁军们这才一哄而入,救人的救人,围住的围住。 所有人这才发现,姜旸咽喉正中钉着一枚袖箭,他睁大两眼,犹自不敢置信。 姜曙被姜昉抱在怀里,仰头道:“哥哥,你的袖箭、真管用。” 姜昉看似镇定,其实浑身都是轻轻地颤抖,这是紧张的后遗症。 听着这话的姜旸,嘴里发出荷荷两声,显然十分不甘心。 汴河劫杀案中,几名死士便是死于姜昉和蒙庆云的袖箭之下。可惜负责此案的大理寺,以及协案的开封府,都十分谨慎,对案情相关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 因此姜旸并不知道他派去的几名死士,具体是如何失手如何丧命的。 若是他知道实情,也许今天就会对姜曙多提防一二。 谁能想到呢,姜曙从进入政事堂一直到最后,都只是说话、救人,全程有很多机会都可以尝试对姜旸出手,可他就是能沉住气,不到最佳时机绝不动手。 才十岁出头的孩子,竟有这份心性,这份胆识,这份果决。 这不仅让姜旸无从防备,更让今日在场的所有官员大臣,包括蓝纬和禁军们,都十分震撼。 姜晏也终于服了气,官家之所以选中姜曙这个孩子做储君,果然不只是因为感情而已。 总之万幸,一切都过去了。 姜旸等不及再见到官家,就已经咽了气。 三位相公虽然重伤,但经太医局全力救治,都性命无忧,修养数月之后,平安返回朝堂,继续为国效力。 蒙津更幸运,皮毛都没伤到,只是博了一个戏精的谑称。毕竟全靠他演技精湛,麻痹了姜旸,才给了姜曙动手的机会。 这件事的后续,鲁王府余孽尽皆入京受审,凡有丝毫共犯者,皆以死罪论处;其余人等,贬为贱民,发配海外沙门岛永世为奴,不得返回中原。 孙家几经审问,其余人确实不知情。 但孙曼儿,却是早就知道姜旸和闵淑妃的丑事的,一直隐瞒不报,以同罪论处,绞杀于市。 孙筠去职,永不复用,携家眷离开汴京,黯然还乡。 次年,官家多番病重,身体每况愈下,于立春日宣布太子临朝,学习政务。 又至重阳节,官家为姜昉和蒙庆云赐婚。 到了冬天,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官家没能熬过去,驾崩了。 临终留下遗言,太子继位,由齐王姜昉辅政至成年。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况且原先的三位相公在那场重伤之后,确实也身体大不如前,日渐难以支撑,便都上本告老。 蒙津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百官之首,实打实的宰相。 又次年,春日。 姜昉与蒙庆云大婚。 雅溪蒙氏,赢来了家族最风光繁盛的时光。 (全书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