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大周祥符十三年,冬。 云中郡已破,北狄人马踏边关,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荒凉破败的云中郡里,佛寺青灯长明。 一瘸一拐的黑衣男子在雪地里三叩九拜,白茫茫的雪中留下一串血淋淋的足迹。老禅师拨动着菩提子,在他身前念了一声佛,再进一步便是宝相庄严的佛殿,佛殿前容不下血腥。 “施主,你求什么?”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 “施主,人死如灯灭。”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 “施主,有的事,神佛亦不可为。” “我自知杀人如麻,罪无可赦,不堪入佛寺半步。我愿为佛守百年青灯,于地狱受十世业火煎熬,赎我一生罪孽,只求神佛降垂怜于她。”男子声音嘶哑,像是一头受伤的困兽,重重地俯首在白雪中,洇开一片血色。 “阿弥陀佛,”老禅师叹了一声,“痴儿。” 佛寺古钟响了三下,钟声幽幽穿过尸横遍野的云中郡。城外的尸山血海被一场大雪掩埋得干干净净,半截写着“楚”的帅旗在风雪里飘摇。 —— 大周祥符三年,冬。 镇北王府。 楚识夏一身冷汗地醒过来,羽箭穿心之痛似乎还残留在砰砰作响的心脏上。她惶惑地按着自己的心口,放眼望去,小丫鬟抱着汤婆子打瞌睡,炭火烧得“噼啪”一声响。 一派宁静祥和。 “小姐,怎么了?”丫鬟玉珠揉着眼睛,疑惑地问。 大小姐自小睡觉就安稳省心,兴许是因为没心没肺,从来不会失眠做噩梦。 楚识夏鬼使神差地拔出床头的剑,伸手握住了剑刃。 “哎!”玉珠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抓住了她鲜血直流的手,“大小姐,您这是干什么!快来人,叫大夫!” 手掌心传来的疼痛真实不容错认,楚识夏清醒过来——这不是梦。 “如今是何年何月?”楚识夏忽略了掌心汩汩冒出的血,抓着玉珠问,声音颤抖。 祥符十三年冬,云中郡破,楚识夏领军战死在拥雪关外。 彼时她早已孤家寡人,生来体弱的大哥日夜操劳,死在堆叠的案牍上;二哥早早入帝都为质,做牵制楚氏的辔头,不明不白地暴毙。楚识夏死得干干净净,对自己的身后事也一无所知,更加不知晓这小丫头的结局。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三。”玉珠被她吓得快要哭出来,“大小姐,就算二公子要去帝都,您也不要这么糟践自己啊!王爷和二公子要是知道了,不得心疼死啊……”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三。 这个日子像一道闪电劈在楚识夏的灵台上,她几乎摇摇欲坠。 十二月初三,帝都来使庆贺新春,并委婉地提出要接引一位楚氏嫡出的公子前往帝都教习,实则作为人质。远在帝都的摄政王非常通情达理,亲口说楚氏嫡出的大小姐也可送往帝都择好郎婿。 大哥二哥不忍她小小年纪去帝都吃苦受罪,权衡之下,二哥前往帝都为质。 这是楚家满门战死的开端。 楚识夏劈手夺过长袍,赤脚跑了出去,把玉珠惊慌失措的哭喊远远抛在身后。 雪夜,屋脊上沉睡的少年郎猝然惊醒,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他放眼望去,云中郡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沉睡,灯火万千。廊下有赤足的少女奔跑而过,重重地扑进了闻讯赶来的兄长怀中。 仿佛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1章 帝都来使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大半夜的,闹什么?”楚明彦披着件鹤羽大氅,愈发衬得他面色苍白,几乎要和素白的鹤羽融成一团雪绒,“帝都来使还住在家里,你又哭又闹的落人口舌,说我们楚家……” 说我们楚家心有怨怼。 可平心而论,他楚明彦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怼吗?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弟弟妹妹,却要亲手送到虎狼窝里。他已经活得够窝囊,自己的妹妹却连哭都不能哭得痛快。 楚明彦说不下去,只好转移话题,瞥着妹妹眼角的绯红问:“哭什么?把眼睛都哭红了,你二哥要是知道了,又该取笑你。” 楚识夏是三兄妹里最小的,平时千娇万宠地养着,要星星他也命人架个梯子装模作样地去摘。 她的脸蛋并不如其他女孩那样圆润可爱,下颌尖尖的,眼睛亮得过了头,看上去太精明。过慧易夭,楚明彦很忌讳这个,所以总是敲打她不要动小聪明。 “大哥,你送我去帝都吧。”楚识夏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楚明彦脸色一变。 “我是女儿,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儿不嫁人的?嫁给谁不是嫁,嫁在云中也是嫁,嫁到帝都也是嫁。”楚识夏咬着牙,“二哥留在家里,比我有用。” 楚识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去帝都是自己,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大哥不会力竭而死,二哥不会被困在宫墙里十年生死不知。 如果楚家一定要有一个人被困死在帝都,她宁愿那个人是自己。 “说下去。”楚明彦的脸色冷冰冰的。 楚识夏讷讷地住了嘴,即便重活一次,她也还是在大哥严厉的目光下心生胆怯。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你七岁学写字,先生说你笔墨锋利,有兵戈杀伐之气,恐伤己身。他要我打磨你的脾性,以免将来悍名远播,嫁不出去。我没同意。” “八岁,别人家的女儿学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你偏要跟你二哥在军营里鬼混。我便为你延请浪迹江湖的剑圣,传你剑术。” “楚识夏,我允你学诗书,习刀剑,不是要你以女儿身自轻自贱,画地为牢,将来在夫君面前卖好的。我们养你,教你,也从未考虑你有没有用——你是我们的妹妹,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怎么能只讲得失?” 楚明彦疾言厉色,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低低地咳嗽起来。 楚识夏有些慌张地扑过去,替他轻轻地拍着后背,“大哥你别生气,我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就……” 就滚回去睡觉,别再提这件事。 楚明彦一句话还没说完,楚识夏直眉楞眼地说:“但我还是要去帝都。” “大哥,你们疼我,我知道。但我不是小孩子了——他们不过就是想要一个楚家的孩子,是我还是二哥都没有分别。可二哥是在注定要在关外跑的野马,你怎么能把他关在帝都?” 楚明彦被她气得笑了起来,“敢情我刚刚和你都白说了。” “你让我去吧,你可以为了楚家殚精竭虑,二哥可以为了楚家舍其己身,为什么我不可以?” “滚出去!”楚明彦彻底冷下了脸。 —— 楚识夏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从善如流地滚出大哥书房时,还贴心地嘱咐他不要太生气,免得伤身。回应她的,是在门板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砚台。 楚识夏摸摸鼻子,裹着大哥扔出来的大氅慢慢往回走。 一道影子从屋檐上翻下来,轻轻巧巧地落在她身边,在她头顶上张开一把纸伞。楚识夏一惊,多年征战令她几乎条件反射地拔剑横在对方脖颈上,手却在腰间落了空。 她才恍然,自己如今只有十五岁,还不是镇北王府唯一的倚仗,无须时时紧握刀剑。 “是你啊,沉舟。”楚识夏心下怔松,看着那张清隽的脸笑了笑。 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沉舟的脸色透着病态的白,像是一触即化的冰晶。他的眉宇挺拔有力,像是浓酣的墨一笔挥就,眼睫轻轻地覆盖下来时,像个安静的瓷娃娃。 沉舟是楚识夏那个剑圣师父捡回来的,扔在镇北王府里当半个小公子养着。可他自己生性孤僻,来无影去无踪,现身是多半黏在楚识夏身边,倒像是她的影子。 前世北狄人兵临城下,楚识夏支开沉舟前去求援。 她知道,援兵不会来,但她也不知道云中郡破、北狄马踏中原时,沉舟是否还活着。沉舟一无所知的逃亡,是楚识夏唯一的私心。 沉舟点点头。 “陪我走走吧,”楚识夏说,“反正你也不睡。” 沉舟还是点头,不言不语。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在雪地里走着,两串脚印紧紧地挨在一起。镇北王府里没什么可逛的,楚明彦每年都要变着法子倒腾出点军费来,府里最值钱的恐怕是楚识夏的剑。 最后两人干脆爬到屋脊上坐着,黑龙般蔓延出去的屋脊上洒着清亮的月光,雪色明澈。云中郡有宵禁,入夜后无人在外行走,长街上零星的几盏灯笼亮着。 “沉舟,你去过帝都吗?”楚识夏绞尽脑汁,最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沉舟没回答去过,也不说没去过,他只是打着手语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同样牛头不对马嘴。 沉舟和楚识夏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他总能从楚识夏遮遮掩掩的只言片语里洞穿她的本意。 楚识夏心下温软之余,有些疑惑,“你怎么不说话?” 沉舟垂下眼睫,不回答。 “你嗓子怎么了,”楚识夏一下子就蹦起来了,“是受了风寒还是出不了声了?” 楚识夏这一嗓子把半个王府里的暗卫都叫醒了,连带着守夜的侍女都惊魂未定。 三更半夜的,还是闹得鸡飞狗跳。 —— 镇北王府里那个影子一样的小公子哑了,这不是件大事。如果不是楚识夏闹得不可开交,府里根本没几个人能想起他。 不由得楚识夏不心惊,沉舟刚来王府的时候就是个小瞎子小哑巴,也就耳朵好使。 师父说他体内余毒未清,五感不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舟时而听不见,时而尝不出味道,时而看不见。楚识夏那个缺德的师父最喜欢拿黄连喂他,沉舟也不拒绝,老老实实地咀嚼。 “不是余毒。”沉舟打着手语说。 “那你怎么突然不能说话了?”楚识夏心急如焚,偏偏大夫也说他没有大碍。 前世并没有这么一桩,楚识夏担心沉舟之余,也忧心会不会出现自己意料之外的变故。 “我不能说话,你就不带我去帝都了?”沉舟反问。 楚识夏讷讷的,“当然不会。” “那就行。”沉舟一脸不在意,手指翻飞,“我已经习惯了,反正平时也说不了几个字。” “你简直……”楚识夏哭笑不得,旋即沉默下来。 良久,她才问道,“沉舟,帝都不是个好地方。你真的要跟我去?” “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和你去。” —— 次日,清晨。 帝都前来送贺礼的使者是摄政王心腹,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看人时总是将半张笑脸掩在折扇后,一双眼睛弯起。 “云中苦寒,梁先生多担待。”楚明彦昨晚被妹妹气得没睡好,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但礼数仍是滴水不漏。 “殿下言重了。”梁先生也很谦卑,“实在是朝中催得急,否则我也不愿在临近佳节的时候来做这讨人嫌的差事。” “我明白。”楚明彦云淡风轻地说,“我那弟弟顽劣不堪,正好送去帝都好好教养,还望梁先生多多关照。” “殿下客气了,二公子人中龙凤,不是我这样粗鄙的人能够教养的。镇北王府地灵人杰,二公子在帝都亦是为朝廷效力,楚家居功至伟啊!” 楚明彦在心里冷笑一声,什么居功至伟,功高震主倒是真的。 否则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把人接去帝都,而不是配一个皇族贵女来云中监视?楚家的人,配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儿郎,把持朝政的人都不会放心。 还不等楚明彦跟他虚与委蛇,一阵烈马的嘶鸣声传来。 “什么声音?”楚明彦皱眉。 王府周围并不允许跑马。 “回殿下,是大小姐!大小姐驯了那匹宛天马跑过来了!” 楚明彦脸色突变,第一反应却不是妹妹的安危,而是转身对梁先生道,“那畜生性子野,恐伤了贵人,请梁先生避一避。” 梁先生却安之若素。 早在来云中之前,他逢人谈起楚家的小女儿,得到的答案都是此人是个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混不吝,没有半点高门贵女的风范,楚家对之弃如敝履。 如今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一个弃女,是不会有资格碰到价值千金的宛天马的。楚家在马背上打下的王权富贵,多的是能将人射下马的好手。 顶着冒犯帝都来使的风险,也不肯以强硬的手段将人制服,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不妨事,正好让在下见识一下将门虎女的英姿。” 梁先生话音未落,一道暗红色的影子疾风般卷了进来。庭院大门被宛天马踢得粉碎,马背上的人将长发飞扬,在烈马即将冲进门廊下时勒住了缰绳。 马蹄高扬,掀起的狂风扑到了梁先生脸上。 楚识夏稳坐马背之上,赤手空拳,只有握着缰绳的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她微微抬起下颌,不顾兄长阴沉的脸色,傲然道,“大哥,这匹马我替你驯好了。” 梁先生抚掌大笑,“楚大小姐好风姿,满帝都的仕女们绑在一起,都不如大小姐破门而入风华绝代。这样的女子,当让帝都公卿们开开眼,镇北王殿下,你觉得呢?” 镇北王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 “你给我跪下!” 祠堂里灵位森然,烛火幽幽燃烧。 楚明彦一嗓子喊高了,差点把自己喊厥过去,咳得没完没了。楚识夏忧心他的身体,想抬头看一眼,又被他一竹鞭抽在后背上,疼得脖子一缩,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 “你长本事了。”楚明彦拎着竹鞭,咳得浑身发软,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我管不了你了,你马上就收拾东西给我滚,从此以后楚家没有你这个人。” “我不走。”楚识夏跪也跪得笔直,字正腔圆地拆穿了兄长的意图,“我走了,你去哪里再找一个楚识夏给帝都使者?” “楚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楚明彦眼睛通红,声音发颤,“帝都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你作死吗,楚识夏……小长乐?” 听见兄长唤她的乳名,楚识夏不忍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湿润,浑身颤抖。 “你生下来就那么长一点,母亲没了,我们跟着父亲在军营里辗转,你连一口奶都喝不上。娇气的孩子难养活,你二哥拿马奶喂你,结果你脾胃弱,喝完就上吐下泻,把他急得差点跳河。” “你的命多金贵啊,小长乐。哥哥们守着这边关,守着这座城,战场上有今朝没明日,我们就你一个念想。” 楚识夏比谁都清楚,前世若非迫不得已,楚明彦不会同意她上战场。镇北王向来信奉人定胜天,却在每一个她征战的夜晚,于佛堂中长跪不起。 楚明彦喘息着,心脏绞痛,“你是在诛哥哥的心,你知道吗?现在还有机会,你连夜走,我派暗卫乔装打扮成你的样子瞒天过海。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回云中。” “可我不能让二哥去。”楚识夏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眼泪,“大哥,你向来算无遗策,可这一步你错了。你打死我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进帝都的人就一定不会是二哥。” “你!” 楚明彦高高举起竹鞭,楚识夏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鼓起后背上的肌肉准备挨打。但竹鞭迟迟没有落下,楚识夏等到的,只是兄长一声落寞的轻笑。 楚识夏惶惑地睁开眼睛,回头看着他。 楚明彦十八岁承袭镇北王位,边关战事、云中民生皆托付在他这具孱弱的身体上。可他不似活人,像是永远不会疲惫,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仿佛不可摧折的竹。 这一瞬间,楚识夏莫名觉得兄长很累,连站起来的的力气都奢侈。 “你长大了,长乐。是兄长刚愎自用。等你二哥回来,你自行跟他说吧。” 楚明彦没有再看她一眼,扔下竹鞭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寂寥得像是雪中的鹤。 第2章 云中鹤(上)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抱着一碟盐渍梅子坐在檐下,脚边放了个烧得暖烘烘的炭盆。楚识夏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玉珠坐在她旁边唉声叹气,越看她没心没肺越发愁。 廊外风雪越发的紧,黑夜和白昼的界限并不分明。 “你能别叹气了吗?”楚识夏无奈地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今天是我的头七。” “呸呸呸!”玉珠一迭声地喊了起来,瞪着她,“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大小姐莫要胡说!” “呸呸呸。”楚识夏舔着手指上的残渣,敷衍地呸了三声。 “奴婢只是担心,大小姐从小就没受过委屈、吃过苦,要是去了帝都,王爷和二公子纵然有心照拂,也鞭长莫及。”玉珠忧心忡忡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小姐今后可怎么办才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楚识夏拈起一颗梅子塞进玉珠嘴里,笑眯眯地拍了拍她鼓起来的脸颊,“玉珠莫怕,大小姐保你平安。” 玉珠是楚识夏的贴身侍女,比沉舟在她身边的日子还长些。楚识夏上房,玉珠递梯子;楚识夏打人,玉珠套麻袋;楚识夏挨楚明彦的打,玉珠替她掉眼泪。 所以楚识夏远赴帝都,玉珠也是一定要跟着的。 玉珠被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气笑了,半是揶揄地说:“是是是,大小姐无所不能。” 楚识夏嬉皮笑脸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还要戏弄她两句,门口传来侍女的敲门声。 “大小姐,公子叫您去书房。” —— 楚明彦的书房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关隘城防、军机秘要、孤本古籍一应俱全,重兵把守,水泼不进。从前这里只是楚明彦看书的地方,如今却已然变成了商议云中政要的要地。 书房外悬挂着几十只鸟笼,随时等候归来的信鸽。不识字的哑女喂养这些信鸽,若有信鸽回到笼中,哑女便会摇响铜铃,通知人来取走信笺。 楚识夏过去的时候,书房里里外外的人都被遣散了。楚明彦一个人坐在炭火边,面前摆了一张空荡荡的棋盘。 “大哥。”楚识夏低声喊他。 “你来了。”楚明彦睁开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痕黑影,“坐下。” 楚识夏本想蹭着大哥的肩膀坐下,却被他轻飘飘地一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改坐在了他对面。 “梁先生说,帝都风物与云中不同,我应当派人教导你礼仪,免得日后遭人白眼。”楚明彦说,“我也觉得是该教教你,不过礼仪就不必了。我问你,你知道帝都为什么非要我们楚家送一个人过去吗?” 楚识夏想了想,说:“因为我们楚家以云中郡为首,盘踞阕北四州,掌三十万精兵镇守边关,从无败绩。楚家势大,朝中有人不安?” “是,也不是。”楚明彦摇头,“再想。” 楚识夏沉思片刻,斟酌道,“此事是摄政王一力主导,莫非是我们家得罪他了么?” “不对。”楚明彦还是不点头,“再想。” “我想不出来。”楚识夏懊恼地坐在地上,坐没坐相。 “我问你,摄政王姓什么?”楚明彦慢悠悠的。 摄政王陈邦,乃是当今太后的一母同胞的弟弟,今上的嫡亲舅舅。今上登基时才十岁,朝堂上风云诡谲,人心各异,全仰仗摄政王一双铁腕扶持,才得安定,坐稳了皇位。 “陈太后?”楚识夏还是不明白,“可是后宫不能干政,这件事和太后又有什么关系?” “小长乐,后宫不得干政、外戚不得干政、阉宦不得干政,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朝廷,早已经不再只是书生士子们的朝廷。”楚明彦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下,“你翻翻去年一整年的邸报,摄政王、首辅均有异动,但动作最大的,是今上。” “今上想要亲政?”楚识夏恍然大悟。 楚明彦点头认可,“今上想要亲政,和我们楚家送人入帝都有什么关系,你想得明白么?” “摄政王……”楚识夏一阵恶寒,“是摄政王把他和首辅的矛盾转嫁到帝都和边关的矛盾上来。他要和首辅团结一致,也是在提醒首辅,今上如果把持朝政的话——” 那他们就全完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况这么多年,摄政王和首辅岂止是酣睡,简直是把今上挤到了这张榻的角落里,有什么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只有感受到更大的威胁时,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才会短暂地化敌为友。”楚明彦拈起一颗黑子下在“天元”,“长乐,这是大哥教你的第一个道理。” 楚识夏感到一脚踏空的茫然和惊惧,这是兄长从未教给她的东西。 剑术、兵法之外的权势与阴谋。 沉重的命运压在她的肩头,楚识夏恍然间以为自己又站在拥雪关的城墙之上,眼前是大兵压境的北狄人,背后的镇北王府挂满了白色的灵幡。 这一次,她亦退无可退。 楚明彦默默地看着妹妹的小脸,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的柔软。 “从今天开始,你每日来书房一次。我教你一次,你下一手。直到正月十五之后,你同梁先生动身前往帝都。” “是。”楚识夏后退半步,隔着一张棋盘行叩拜大礼,“长乐领兄长教诲。” “这局棋,你只能赢。” 长乐,哥哥原本以为你这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不必懂人心算计。可世事无常,哥哥如今只恨自己不能多教你一些,再多教你一些。 —— 云中有一种叫寒梅酿的特产,即便在滴水成冰的严冬,也要用雪水湃过了才能饮用。寒梅酿入喉之后自有一线灼热,携着淡淡的梅花香渗入肺腑。 “好酒。”梁先生转着方大的白瓷杯,细细地端详清澈的酒液,“帝都里的达官贵人们看不上云中苦寒之地,但云中产出的寒梅酿在帝都却是千金难求。” 梁先生嗤笑一声,没有再多说,只是看向跪在地上的差役,“送往帝都的信,可要快些。临行前,王爷说过,要在年前看到好消息,可别耽误王爷过年的好心情。” “是!” “去吧。”梁先生兴致缺缺地说。 使团里除了梁先生,还有一名宫中派来的内侍。 那内侍身宽体胖,行走起来活像块面团子,说话前眼角眉梢都识趣地拗成讨人喜欢的弧度。只是从帝都一路颠簸至此,内侍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已经躺在床上十几日下不来了。 梁先生穷极无聊,想起这位同僚来,顺嘴问:“白内侍如何了?” “回先生,白内侍今日仍是下不来床。”一位幕僚道。 “什么下不来床,”梁先生面带嘲讽道,“他不过是领了差事,又不敢出面得罪镇北王罢了。墙头草,两头倒,这样的人死得最快。也罢,一个阉人,能指望他什么?” 幕僚不置可否,转而道,“不过镇北王确实有些手腕,没想到他这样年轻。” 梁先生推开窗户,丝丝缕缕的寒风飘了进来,几片雪花浮在酒杯里,“你不知道么?老镇北王战功赫赫,却在女人这一方面十分不讲究,这位镇北王手上说不好有多少庶弟庶妹的人命。” 镇北王子嗣兴隆,楚明彦刚刚承袭爵位时,就有不少“流落民间”的庶弟庶妹找上门来,痛哭流涕地求长兄准其认祖归宗。 而那些人,没多久就全都消失了。 当初老镇北王刚死,帝都中的摄政王有心把持云中郡这边关枢纽。 但摄政王看不上楚明彦身体孱弱,认定他没几年好活,又忌惮他不好拿捏,加上楚家二公子是个杀人如切菜的莽夫,于是转而扶持镇北王爱妾的长子。 梁先生此次能被摄政王委以重任,正是因为他当年作为中间人联系那个庶子,是帝都中为数不多对云中有所了解的人。 时至今日,梁先生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那年,摄政王失去了在云中所有的探子,等云中再次传出消息,是楚明彦前往帝都授勋述职。那庶子拿了摄政王的钱、摄政王的人,不仅没能从楚明彦手里把爵位抢下来,反而把自己葬送了。 这么多年,摄政王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他,但没有一点线索。 “便是坐到了这个位置,也不见得能坐多久。”幕僚轻蔑地哼了一声,幸灾乐祸道,“他那个痨病鬼的样子,怕是撑不了几个冬天了。这样的人,怎么配做镇北王?” “这么多年,镇北王始终不娶妻不生子,不像老镇北王。楚明彦恐怕不是不愿,只是力所不能及罢了。毕竟他身子虚成那样,说不好是他玩女人还是女人玩他。” 一群男人大笑起来,震得屋檐上的雪簌簌而落。 屋脊上,沉舟仰躺着向天空伸出手,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要将他埋葬。他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霜,唇角没有一丝弧度,冷漠地听着屋子里下流的嘲弄。 一片雪花被他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直刺骨间。 云中的雪和关外一样凉。 第3章 云中鹤(下) - 将门权宠 - 薄须 “他们就只说了这些?” 楚明彦坐在书桌后,门客一字一句地翻译出沉舟的手语,再记录在册子上。楚明彦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过哪怕一根眉毛,全然没有把那些话放在眼里。 沉舟点了点头。 “原以为有什么大的谋划,不过是一群单纯的蠢货罢了。真叫人失望。”楚明彦拍了怕手上的灰尘,陈述般说道。 沉舟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看着他,居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楚明彦有些意外,沉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七情六欲淡薄到几乎没有,看谁都像看空气,唯独和楚识夏能说得上几句话。 无论是羞辱还是夸赞,他统统听不出来,只能从最直白的字面意思理解,遑论应和这样的嘲弄。 监听帝都来使谈话这件事必须做得隐秘且万无一失,使团中随行幕僚等人身边带着个刀疤脸,终日不苟言笑、死气沉沉地坐在一群书生背后。 据探子情报,此人名叫“李正西”,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刀”,一手刀法狠厉刚烈。 习武之人多半有些感官异于常人,譬如目力、臂力,而李正西的听力也是他刀法中重要的一环。据说他能听出七尺之内所有人的心跳声,曾在对方心脏跳动最剧烈时一击致命。 楚明彦挑选了很久的暗卫。 云中位于边关,战场上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探子和刺客自然不少,但精锐多用于探听军报。 这个人要能在使团护卫的绝佳听力下遮掩心跳,也要有进退自如的本事,哪怕被发现了,也不能被抓住。 最后还是沉舟主动请缨破了局。 沉舟的身份很特殊,楚明彦根本没有考虑过要让他沾手这件事。更重要的原因是,楚明彦不想利用一个孩子,一个和楚识夏年龄相差无几、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拼起来的孩子。 所以楚明彦当场就拒绝了。 但沉舟非常坚持,甚至说出了“除了杀人,我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只是这种事,还算不上肮脏”。 楚明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个小崽子都认定了沉舟也要去帝都这件事,只有他这个当家做主的人不知道。 “说起来,我听长乐说你不能说话了。”楚明彦关怀道,“是余毒又发作了吗,要不要我传书给你师父,让他回来一趟?” 沉舟摇头。 “好吧,你自己觉得无碍就好。”楚明彦知道他倔强,不好干涉太多,对他摆摆手,“去找长乐玩吧,她这两天在干什么?” 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地黏在一起,要找沉舟只需要在楚识夏身边大喊一声他的名字,这人自会出现。 有时楚明彦忍不住会怀疑,母亲留给他的其实不是一个妹妹,而是一对龙凤胎弟妹——而且大概性格互补,沉舟这辈子没说的话都让楚识夏给说了。 沉舟想了一会儿,比划道,“逗鸟。” 楚明彦见怪不怪,随口问:“哪来的?” 沉舟僵在原地半天,像是不知道怎么比划来形容那个人,于是夺过门客的笔,在纸上落下两个大字:“阉人”。 楚明彦挑起一边眉。 等沉舟走了,门客才不无忧心地问:“王爷,真的要让大小姐去帝都吗?” “我动用了整个阕北的探子造的谎言,都被这小王八蛋一匹马踩得粉碎。如今帝都要她去,她若不去,楚家轻则大不敬,重则谋逆。”楚明彦抱着汤婆子闭目养神,“现下已由不得我。” “可二公子已从拥雪关赶回来,几日便到。”门客一脸苦涩,“到时可怎么收场?” “她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楚明彦更在乎另一件事,“使团里那个阉人叫什么?” —— 三天前。 楚识夏是在院子门口遇到那个宦官的。 镇北王府里三步一个府兵,五步一个暗卫,楚识夏离院子还有二里地就知道有人在等她了。她故意拉着玉珠在后花园里祸害了不知道谁堆起来的雪人,才慢吞吞地走回去。 宦官在这冰天雪地里冻得直打哆嗦,眉毛上挂了一条条冰凌,见到楚识夏的时候笑脸都差点被冻裂开了。 “哟,这位是?”楚识夏装傻,“是帝都来的贵人么?” “不敢当不敢当,楚姑娘折煞老奴了。”宦官一把摸了脸上的雪粒子,笑眯眯地说,“老奴是在陛下面前伺候的,蒙陛下垂怜,赐名白善。” 白是皇姓,楚识夏心下有了掂量——这人是皇帝派来的,且很受皇帝信任。皇帝把这样的人派来云中,不可谓不重视这次的事。 楚识夏客客气气地问:“不知道白公公有什么赐教?” “不敢不敢,”白善连连告罪,“是老奴临行前,陛下嘱托老奴带来的一些玩意儿,赠与楚姑娘解解闷,也好宽慰楚姑娘离乡之苦。” 他附耳到楚识夏耳边,轻声道,“楚家子入帝都一事,实非陛下所愿。但陛下定会保姑娘平安无虞。” 楚识夏心下哂笑,心道,他连我进不进帝都都说了不算,我在帝都是死是活难道他反倒能说了算?这话漏洞百出,若非皇帝在虚言诓骗,便是这句“非陛下所愿”掺了水。 白善哪里知道楚识夏听一句话,脑子转了一百八十个弯,满心满眼地以为这位大小姐是个除了发脾气一无是处的,跟帝都那些骄纵的贵女如出一辙。 “楚三谢过陛下。”楚识夏面上恭敬道,“玉珠,送白公公回去吧,看把公公给冷得。” 白善送来的大多是些精巧的玩意儿,琥珀镇纸、红珊瑚珠子、白玉双鱼佩等等。楚识夏看都没看一眼,命人收了扔楚明彦院子里,只剩下一只金丝笼子留在原地,下人们不知道如何处理。 “这是什么玩意儿?”楚识夏看着笼子里那只自顾自梳理翠色羽毛的鸟儿,眉峰一挑。 这只鸟不过巴掌大,精致玲珑得像是用宝石珠玉堆砌起来的。青翠的翎羽在火光下折射出不同的色泽,眼珠子像是一对精巧的血玉雕琢而成。 玉珠看了一眼,道,“这是只雀儿。” “我知道这是雀儿,这东西是怎么从帝都带过来的?这都没冷死它?”楚识夏手欠地折了根梅花的细枝,伸进去逗弄它。 “许是在马车里烧着炭,白公公一路用精小米喂着带过来的吧!”玉珠颇有心得,“听说帝都里那些大户人家养的雀儿,要用细金链子拴着,用珍珠米喂,在大房子里烧银丝炭养呢!” 楚识夏的笑容有些淡了下来。 玉珠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小姐不喜欢吗?” 这么精致的玩物,在镇北王府很少见。 云中军费开支巨大,如果全仰仗帝都拨款,再经地方官员里三层外三层地盘剥,纵然楚家军神勇无双,拥雪关也早让北狄人打得跟筛子一样了。 楚明彦开源节流,镇北王府用度节俭,即便骄纵如楚识夏也不会像帝都那些千金小姐们一样,有玩不尽的稀奇玩意儿。 “没什么,喂着吧。”楚识夏扔了花枝,心不在焉道,“御赐的东西,养死了好像不太好。沉舟去哪了?” 玉珠有些茫然地眨眨眼,“您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啊?要不大小姐你喊大点声,或许他睡着了?” —— 沉舟从书房回来,被楚识夏拦在院子里,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自己听到的话。玉珠听了个开头就直呼不妙,连忙给沉舟使眼色让他别说了。 但沉舟丝毫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一口气说完了。 玉珠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去瞟楚识夏。楚识夏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楚识夏打小就是个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占三分的性子。楚明彦费尽心思地管教也无济于事,玉珠认为二公子的怂恿和纵容功不可没。 楚识夏最恨人编排楚明彦的身体。 她不久前还因此当街和一位将领的儿子当街动起手来,只因那人酒后说了一句“楚家以兵武起家,镇北王不堪大用,唯二公子硬撑尔”。 楚识夏在旁边听完了,“砰”的一声把酒杯捏得粉碎。当场踹断了他三根肋骨,打砸了一条街的店铺。玉珠当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本想让沉舟帮忙拉住人,没想到沉舟撸起袖子就上前助拳了。 两个人把那位公子,连带着公子的一众狐朋狗友、飞鹰走狗打得抱头鼠窜,让云中郡百姓们看了好一番热闹。 事后,楚明彦低声下气地赔了店铺的钱,然后怒不可遏地把人拎回祠堂罚跪。即便如此,楚识夏也梗着脖子不肯认错,把楚明彦气得多喝了三碗药,才不甘不愿地说自己做错了。 下次一定让沉舟把人套了麻袋拖到巷子里打。楚识夏当时在心里恨恨地想。 “大小姐,那可是帝都来的人……”玉珠战战兢兢地提醒她。 别说打一顿,光是派人偷听人家的墙根已然理亏。楚识夏没有由头发作,就算有,也得忍着。 “你不高兴。”沉舟的眼瞳暗了下来,“那我去杀了他们。” 十七岁的沉舟眉眼才略显棱角,闷不吭声地比划出这句话时,有种冷气森森的凶狠——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即便他不说话的时候你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玉珠在心里连声喊着救命,打定主意只要沉舟一出门,她就飞奔到楚明彦书房里告状。 “不用。” 玉珠的心重重地一落,踏实了。 楚识夏目光一转,落在那只自顾自地梳理羽毛的雀儿身上,“他的命,我亲自取。” “还有,”楚识夏转过去看着沉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沉舟,你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第4章 三尺神明(上)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十。 沉舟枕着剑睡在屋脊上,漫天的雪花和月光盘旋,风中忽然传来细微的丝弦崩裂声。沉舟猛地抄剑虎跳起来,人未至,剑先出鞘,一线寒光对准无声无息闯入院子的人劈下去。 那人反应也极快,后仰躲过这必杀的一击,当即和沉舟交起手来。 他赤手空拳,唯有手腕上一双坚硬的护腕,格挡住了沉舟的剑锋。 两人动作之间厉风阵阵,脚下腾起一人高的雪尘,模糊了对方的容貌。 沉舟反手握剑,隔着精钢的剑身也被对方充沛的力量震得骨骼发麻——他毕竟年纪还小。他发了狠,立时就要顺着对方的手臂把剑推出去,割裂对方的喉咙。 “沉舟,住手!” 听见这个声音,沉舟毫不犹豫地收了剑,倒让对方措手不及,险些伤到他。 楚识夏扯着大氅跑出来,扑进了沉舟对面的男人怀里,“二哥!” 男人揭开垂下的风帽,露出一张俊朗得有些过分阳光的脸来。他比楚识夏高出两个头,轻而易举地将她抱离了地,整个罩在黑色的狐皮大氅里。 “别跑那么快,”楚明修抱着她,懒洋洋地说,“你二哥里面穿的铠甲,等下把你自己撞哭了可别赖我。” 楚识夏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前世,她对楚明修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祥符三年的冬天。 再相见,便是一封帝都送来的讣告。 楚明彦接到讣告当场吐了血,镇北王府人仰马翻。楚识夏紧紧地攥着写了“楚氏明修”四个字的讣告,像是握着再也握不到的手,在雪地里坐了一夜。 那一夜过去后,楚识夏奔赴拥雪关为将。 “怎么冷得抖起来了,你没穿鞋么?”楚明修哄小婴儿似的拍着她的后背,就着这个猢狲抱树的姿势把她抱进了屋子里,末了转身看一眼沉舟,“沉舟,你居然没认出我来,二公子可太伤心了,还不快进来?” 沉舟波澜不惊地看他一眼,楚明修是个滚刀肉,谁不搭理他,他就非要逮着谁欺负。沉舟五感不全的时候,除了会呼吸,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被他簪了一脑袋姹紫嫣红的花,并留下了画作。 沉舟后退一步,躲开他朝头上摸过来的手,警告地看他一眼。 “干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莫非你刚才是故意的么?”楚明修浑然不觉自己有多招人烦,强硬地搂着他的脖子把人拖进怀里。 沉舟艰难地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冒出头来,倔强地摇了摇头——这人就爱曲解他! —— 屋子里烧起了炭火,玉珠起身为兄妹二人温了一壶酒。 楚明修解了铠甲,里面只穿着一身白棉长衣。他不着刀兵的时候,看上去很像是谁家没心没肺的富贵公子,而不是边关杀人如麻的活阎王。 “说说吧,你是怎么回事?”楚明修在炭火上暖着手,状似无意道,“别人不清楚,我可太了解你了,大哥说东你绝不往西。你为什么要搅大哥的局,非去这个帝都不可?” 因为如果去的是你,最后我们都会死。 楚识夏咽下这句话,咬着蜜饯不吭声。 “装哑巴是吧?”楚明修捏着她的后颈,皮笑肉不笑道,“我要是知道谁给你出的主意,扒了他的皮挂在拥雪关的墙头上。” “是我自己的主意。”楚识夏闷声闷气地说,“二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死在了帝都。” 她抬头看着楚明修,平日里又圆又亮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了委屈的小鹿。 “我不要你死,我们一家人要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楚明修被她看得一愣,半晌才安慰似的说:“你脑浆子让雪冻住了么,梦里的事怎么能当真?你这么跟大哥说,大哥没抽你?” “抽了,”楚识夏摸摸鼻子,心虚地说,“我背上现在还是青的呢。” “活该。”楚明修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 每逢年前,楚明彦总要去护国寺拜一拜。 镇北王府满门武将,本是不信神佛的。 然而自楚识夏降生开始,楚明彦每年总要来一次护国寺。 佛寺中檀香冉冉,楚识夏头一次心无杂念地跪在蒲团上。僧人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楚明彦双手合十,神色虔诚。楚识夏抬眼看着佛祖的金身,有些紧张。 她是不信鬼神的,每次被楚明彦拎着来礼佛,只在吃斋饭的时候有干劲。可偏偏重来一次的是她这个对神明大不敬之人,像是上天的嘲讽。 “长生。” 木鱼余音袅袅,老僧人在不远处唤了一声。 长生,是楚明彦的小字。 老镇北王死后,这世上有资格这么叫楚明彦的人已经不多了。 “梦机方丈。”楚明彦起身应道。 “这是你供奉的佛珠,到今年正好十四颗。”方丈慈眉善目的,看着楚识夏一笑,“小长乐头一次礼佛如此郑重,是看破红尘了么?” 楚识夏实话实说:“不敢跟出家人打诳语,实在是心有欲念,有求于神佛,所以才这么规矩,生怕惹恼了他老人家。” 方丈乐呵呵地笑起来,“长乐还是那么坦诚。” 楚识夏嘿嘿地笑。 楚明彦却没有管这一老一小,他掂了掂手里的小叶紫檀佛珠,将其缠到了楚识夏的手腕上。佛珠光泽莹润,颗颗饱满,自含一点清冽的香气。 “哥?”楚识夏愣住了。 前世楚明彦也曾将这串佛珠交给她,不过不是现在,也不止十四颗。而是在她奔赴拥雪关的前夜,整整二十颗。后来那串佛珠塞在她的胸甲下,为她挡下了北狄人的一箭,四分五裂。 同一天,镇北王府传讯,镇北王顽疾缠身、药石无医,终于因病薨逝。 这串佛珠如前世一般戴在楚识夏的手腕上,重若千钧。像是命运在昭示她,她早晚要失去楚明彦的庇护,连带着失去他。 楚识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痛如绞。 “怎么了?”楚明彦皱眉。 “没。”楚识夏轻而长地吐出一口气,矢口否认。 “‘合掌念佛免灾厄,心正无欺多吉祥’。”楚明彦疑虑未消,但还是在她头上摸了一下,温声道,“走吧,你二哥还在家里等我们。” 兄妹二人并肩走在雪地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逐渐消失在鹅毛大雪中,像是写意画里隐去的一笔。 —— 书房里那张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多。 黑子并不总是稳占上风,白子偶尔也能取得小小的优势。无论白子怎样张牙舞爪,黑子总是胸有成竹地向前推进,一点点地蚕食白子的地盘。 “内阁首辅庄松怀是寒门出身,但却不待见寒门学子,朝堂上多有世族子弟滥竽充数,其中也有他一份功劳。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楚明彦端着苦涩的药汤,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他在恐惧。”楚识夏落下一子,铿锵有力道,“能办事的寒门学子越多,他被取而代之的可能性就更大,因为他也是这么爬上来的。朝堂上的庸才越多,越能彰显他奇货可居。” “有长进了。”楚明彦挑眉,“你确定要下在那里么?” 楚识夏有些犹疑地收回了白子。 “就是下在那里。”楚明彦慢悠悠的。 “大哥,你怎么能诈我呢?”楚识夏震惊了,“我那么信任你!” “在帝都,不要相信任何人。”楚明彦道,“即便你接到的书信上有我的私印,也不要轻信。你最相信的人,往往会害死你。现在你可以下第二子了。” 庭院里的雪扫了下,下了扫。 雪片簌簌堆叠,这场雪像是没有尽头。 三尺七寸长的圆头木棍上沾了石灰粉,两根木棍互相角力,发出近乎崩溃的呻吟。掌控着木棍的两人速度都很快,每一次劈、挥、刺都抓住了对方动作的空气,风被割裂的声音猎猎作响。 楚识夏和楚明修都是一身黑色短打,满头热汗。 “太慢了,你在犹豫什么?没一点长进。”楚明修勾起嘴角,笑得很没有诚意,“小长乐,你就这么去帝都?” 楚明修手持木棍挥弹出去,圆头抽在楚识夏的手腕。楚识夏只觉腕上一麻,随即手里的木棍被震飞了,斜斜地插在雪堆里。 楚识夏身上星星点点的石灰粉痕迹,代表她被楚明修碰到身体的次数。 “如果是开刃的剑,你现在已经被刺成马蜂窝了。”楚明修不客气地说。 楚识夏力竭地瘫坐在地上,对他比了个鬼脸,“不要脸,我才十五岁。楚长安你别太得意了。” “杀人又不是杀猪,还要等你长大。”楚明修抄起木棍压在她的肩头,“谁让你直呼兄长小字的?给我站起来。” —— 玉珠急匆匆地端着药酒跑进卧房里,忽地脚步一顿,仰头不无恼怒地喊了一声,“沉舟!大小姐上药你也要在这里守着吗?” 房梁上坐在的沉舟稳如泰山,抬手摸出一条黑布蒙住了眼睛。 “玉珠你快过来,别管沉舟了,管管我。”楚识夏趴在美人榻上,哼哼唧唧的。 玉珠连忙跑过去,揭开楚识夏的衣衫。青青紫紫的淤痕从她的手腕一直蔓延到肩头、后背,甚至连小腿上都有,触目惊心。玉珠一边看一边倒抽凉气,几乎要哭出来。 “哎哎哎你别哭,”楚识夏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安慰她,“哭得跟掉水里的小狗一样。” 玉珠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奴婢先帮您把淤青揉开,不然明天更疼。”她说着又忍不住埋怨起来,“二公子下手怎么这样重?不过是试手而已。” 然而楚识夏心里明白,这不是试手。 楚识夏师承剑圣,所习剑法被称为“海川剑法”,来势浩大、去势磅礴,一招一式皆有难以抵挡之威。然而楚明修和她对局时,用的却不是单纯的剑术,而是杂糅了刀、枪的招式。 这是杀人术,没有技巧、没有体系,是战场上一刀一枪磨砺出来的。 楚明修在教她如何于一招之内取人性命。 楚识夏被玉珠揉着淤青,脑子里反复回忆着楚明彦命她背下来的帝都权贵名单。她背着背着把自己哄睡着了,玉珠替她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第5章 三尺神明(下) - 将门权宠 - 薄须 镇北王府,书房。 “沉舟,有件事我想问你的意见。”楚明彦将一纸书信推到他面前,指尖在上面点了点,“你师父知道长乐要去帝都的事了,问你要不要跟他走。” 沉舟的师父,一个看着很像江湖骗子却出奇靠谱的剑圣。 “你师父把你留在这里,是信我能把你养得如长乐一般。如果去帝都,恐怕你此生都不能活在太阳底下了。” “你不必为任何人杀人。我会安排另外的人保护长乐,就算没有你,也有其他人。你仍然可以和长乐保持联系,甚至可以去帝都看望她。沉舟,你要不要去过自己的人生?” 沉舟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楚明彦沉默了许久。 “是因为长乐吗?” 千丝万缕的情绪涌上心头,沉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楚明彦叹了口气,“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师父的期待,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沉舟,你跟他走吧。” “你为什么要求神拜佛?”沉舟忽然打着手势问。 楚明彦愣了一下,沉吟片刻,耐心坦诚地向他解释:“我年少时自负,笃信人定胜天,后来才明白纵然是天纵奇才,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所以才向神明祷告。” “我以前不信神,可能是因为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所以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什么都没有的人,什么都不怕。” 沉舟指间的动作缓慢而认真,像是一头小兽用爪子一点点剖开自己的胸腔,露出鲜红的、跳动的心脏,极力向人证明,你看,我也是有心的。 “后来我知道怕了,怕她难过,怕她受伤,怕她……死了。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患得患失。这世上,竟然也有我能‘失去’的了,我不再是片没有根的浮萍。” “我是为她活着的,也许我在这世上活一次,就是为了遇见她。我知道你们觉得这不好,可我至少还能感受得到‘活着’,这样也不可以吗?” 这番直白炽热的话,烫得楚明彦手足无措,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怎么应对这一腔真情实意。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桌子上拍了两下,说不出话来。 “罢了,”楚明彦扶着额头,“你师父那边,我会向他告罪。” 这是准他跟去帝都的意思了。 沉舟如释重负地轻笑了一声,像是获得了什么赦免。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你笑,沉舟。”楚明彦顿了一顿,几乎要像对待楚识夏一样伸手摸摸他的头,却还是按住了,“以后也要好好活,不管为了谁。” —— 院子里灰蒙蒙的,只有檐下挂着一盏红灯笼,红得黏稠黯淡,像是一滴干涸的血。一个素白的人影独坐在檐下,身形单薄得像是一张纸。 楚识夏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惊惧,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大哥?” 楚明彦握着一卷卷轴,用力到手背上青筋鼓起。他失魂落魄地转头看了一眼楚识夏,“是长乐啊……怎么了?” “我说,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楚识夏的心脏狂跳起来,一阵阵地锤击着她的肋骨,“大哥,你手里是什么?” 楚明彦后知后觉似的松开手,那张卷轴滚落在地,徐徐铺开,露出血红的官印。朱砂的红浓郁得仿佛要滴落下来,染红楚明彦苍白的指尖。 “是帝都传来的讣告。”楚明彦的声音缥缈而悠远,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飘过来,“长乐,你二哥没了。” 楚识夏脑袋一懵,霎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见楚明彦淡色的嘴唇一张一合。 “不可能……二哥怎么会在帝都?要去帝都的明明是我。”楚识夏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颤抖着握住了楚明彦的手,用力之大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然而那手是冷的,像是握着一捧雪。 楚明彦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兀自往下道,“你二哥没了,我要派人去帝都接他回来……他不能一个人在外面,你二哥看着横,小时候也很爱哭鼻子的。” “长乐,你在抖什么?”楚明彦反握住她的手,眼瞳中像是含着一滴墨,“你刚刚问我什么,我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楚识夏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楚明彦的眼睛、鼻孔、嘴角渗出来,滴滴答答地浸透了他的白衣。他像是一个被打碎了的瓷娃娃,露出内里填塞的红色沙粒来。 窒息的痛苦席卷了楚识夏,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一寸寸地、不可避免地开裂,瓷器破碎的声音盖过了风雪的呼啸。 楚识夏内心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嘶吼着不要不要不该是这样的,但她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徒劳地抓住了哥哥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的稻草。 “不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你一个人闯进来了。”楚明彦用带血的手指擦掉了她无知无觉流下来的眼泪,“长乐,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楚明彦在她的怀抱里化成了一滩血水。 “哥——” 楚识夏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危机感让她下意识地去摸枕头底下的剑,却忽地被人按住了手腕。那只手温热有力,指尖带着她熟悉的薄茧。 “沉舟……”楚识夏怔怔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沉舟,十七岁的沉舟。 真实的梦境和虚幻的现实在沉舟面前清晰分明,楚识夏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沉舟本是怕她神志不清地拔剑伤了自己,这才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不料却被抱了个满怀。楚识夏哭得浑身颤抖,小猫一样的呜咽萦绕在沉舟耳边。 沉舟肢体僵硬地环抱住了她,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像是在哄被噩梦魇住了的孩子。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楚识夏被他哄得渐渐平静下来,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看着守在床边的沉舟,问,“你为什么过来了?” 小时候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常常黏在一起。小孩子没什么顾忌,楚明彦也就随他们去。后来大了一些,沉舟还是不太懂男女大防之事,楚识夏也并不苛责他。 但沉舟也很少这么晚往她卧房里跑。 “刚刚有刺客,”沉舟比划道,“我进来看看你。” 造访镇北王府的刺客数不胜数,几乎每天早上都要用清水洗去院子地面上的血迹,楚识夏已经见怪不怪了。 楚识夏翻开他的手心,小猫似的凑上去闻了闻。沉舟却猛地抽开了手,身体紧绷。 “确实有血的味道,你躲什么?”楚识夏不满地抓过他的手握着,像是要确认他的体温,又用力地搓着他掌心纹路里淡淡的血色,“沉舟,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脏。” “手上有血的人,就再也不能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我这些年都过得很好很正常。”沉舟淡漠道,“你知道师父要带我走的事么?” 楚识夏呆了一下,试图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又被沉舟刨了出来。楚识夏一个劲地往后躲,后背紧紧地抵着黄花梨木的床头,硌在花纹上,生疼。 沉舟不紧不慢地逼近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容得下薄薄的一张纸。楚识夏甚至能听到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沉舟也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暖香。 沉舟低下长长的睫毛,扫了一眼楚识夏因为紧张而抿起来的唇。 想咬。 “我知道你生气,但你要不要离我这么近啊?”楚识夏心虚地说,“男女授受不亲,这传出去我以后没办法嫁人了……” 沉舟没有退让,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想嫁给谁?” “好了好了,就是我错了可以了吧?”楚识夏闭着眼睛大喊,“我就是不想让你变成杀人的工具,你又不是谁的剑,你又不姓楚,你也不欠我们楚家的,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关系!” “砰”的一声,沉舟一掌拍在楚识夏耳边的床头上。楚识夏忐忑地睁开眼,对上他的黑沉沉的眼睛,心道,完了,这下更生气了。 沉舟猛地起身,推门离去。 —— 护国寺。 佛殿青灯长明,守夜的小沙弥脑袋跪在蒲团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他困得不行,忽而看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在佛像上,吓得他“嗷”的一嗓子喊出了声。 “南南南……”小沙弥抖着嗓子,连佛号都念不顺溜,急得快哭出来了。 “别南了,下去吧。”梦机方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按着小沙弥的头转了一圈,“平日里让你念经你偷懒,怕是内心也觉得对佛祖不诚,故而此刻心虚吧?” 小沙弥不敢反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这时他才看清,门口站着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肤色白得像是生宣。 “三更半夜,你无处可去了么,竟然想到了我这里,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梦机方丈抬手邀他进来,“站在那里做什么,来都来了,不拜一拜么?” 沉舟犹疑地驻足在门外,打手语道:“我刚刚杀了人,这样也可以进来拜吗?” “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放不下。除了杀人,我什么都做不到。没有剑,我就不能保护她。” 梦机笑出了声,“你既不求神,也不信神,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知道,如我这般不敬神明、罪无可赦的人,竟然也偶尔会被神明垂怜么?” 佛殿中万千烛火莹莹跳动,佛祖金身掩映在层层叠叠的彩色灵幡后,看不真切,只是唇角隐隐约约露出来一个笑容。 门槛只有区区一尺高,却像是沉舟一生都跨不过去的沟壑。 梦机方丈站在他和佛祖之间,身后像是有一片烂漫的星海。 “若佛不怜你,你又当如何呢?”梦机方丈反问。 沉舟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剑,定定地看着慈眉善目的老方丈,离经叛道而狂悖道,“若神不怜我,阻我、妨我、杀我,我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纵然身坠无间地狱,也在所不惜。” 梦机方丈却没有斥责他的出格和冒犯,而是微微一笑,“你已经得到答案了,沉舟。” 第6章 墨雪(上)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四年,正月十四。 楚识夏手心里闷了一层热汗,她看着棋盘上惨淡的战局,难堪地承认,“我输了。” 黑子一改之前老练沉稳的模样,将白子尽数绞杀殆尽,锋芒毕露。楚识夏持的白子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已然到了绝处,只能投子认负。 楚明彦却按住了她的手,“知道这种时候,怎么样你才能赢吗?” 楚识夏认认真真地再看了一遍棋盘,求知若渴道,“怎么样才能赢?” 楚明彦伸手按住棋盘边缘,猛地掀翻了棋盘。黑白棋子叮叮当当地打在地上,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声音经久不绝。楚明彦浅色的瞳仁像是映照着一线磨得光亮的剑刃,光芒冷冽。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个道理,长乐。”楚明彦淡淡地说,“这样你就赢了。” “长乐……受教。” 楚明彦有些出神地看着她认真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楚明彦很少露出这样轻松的、不设防备的笑容,甚至有几分轻快,看得楚识夏有些呆。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教你这些。”楚明彦摇摇头,“当真是造化弄人。长乐,陪哥哥去看看父亲吧。” —— 楚识夏对父亲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高竖祠堂之上的灵位,数不胜数的军功。但她印象更深的是父亲的女人,环肥燕瘦、争奇斗艳。 那些姨娘们有的腰肢柔软,有的媚眼如丝,很难想象苦寒的云中会有这么多的美人。她们是这镇北王府里最华美的装饰,把死寂的宅子妆点得流光溢彩。 老镇北王是个合格的将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老王妃生下楚识夏后难产去世,楚明彦也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体羸弱,要安抚惊魂未定的弟弟,还要照料襁褓中的妹妹。他生来就要保护许多人,成为许多人的依靠。 “识夏”这个名字是当时最受老镇北王宠爱的姨娘起的,那是个身怀异香的美人,笑或不笑都自有风情。老镇北王在外征战,楚识夏就被扔在王府里由她照料。 “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我和长安应该早一点杀了那个女人。” 祠堂里,楚明彦取了一盏烛火,和楚识夏并肩坐在檐下。那么一点光,根本照不透眼前深邃的雪夜。 “香姨娘吗?”楚识夏摇摇头,“其实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香姨娘死于楚识夏五岁那年。 那年流民暴乱,香姨娘故意在逃亡路上扔下了楚识夏。楚明彦和楚明修违抗行军令,在难民群里四处寻找,才把差点沦为难民盘中餐的楚识夏救回来。 回到王府,楚明彦当众跑马拖死了香姨娘的一对儿女,冷眼看她哭得死去活来,才一剑杀了她。 “你知道她为什么给你取名‘识夏’吗?”楚明彦的声音有些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她要你做朝生暮死的蝼蚁。她盼着你早死,好让她的女儿取代你的位置。这些天我总在想,是不是这个名字就注定了你有离开我们庇护的一天?” “哥,”楚识夏一把攥住了哥哥震颤不止的手腕,坚定有力道,“我会长命百岁的,你也是。这绝对不会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 “长乐,你为什么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呢,”楚明彦有些苦涩,“是哥哥没有把你保护好吗?” 楚明彦和楚明修是鹰,却是被困死在边关的鹰。楚识夏身上寄托了他们得不到的所有东西,独一份的偏心、没有保留的爱意、随心所欲的自由。 她是他们的妹妹,也是他们看遍世间的双瞳。 “因为我很害怕失去你们,”楚识夏捧着他的手,轻轻地把侧脸贴上去,轻声说,“远远超过你们害怕失去我。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恐惧。” 我生怕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已是冢中枯骨,身旁躺着你和二哥。这云中再下一次的雪,不过将死之人的一场幻梦。 那种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的日子,我在也不要过哪怕一天。 我熬不下去的。 —— 正月十五。 楚识夏的衣袖底下藏着佛珠,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了生青色的夹袄长裙,肩上披着白狐裘。她在祷告声中跪在蒲团上,巫祝的手指蘸着清水洒在她的额头上。 远行之前祭拜祖先,祖先便会保佑异乡的孩子。 祠堂外守候着楚家零星几个族老。 “长乐,你已经十五岁了,早该取字。今日你就要离家,此事不该再耽误。”楚明彦站在她身侧,朗声道,“长兄如父,如今我便为你取字‘墨雪’。” 伴随着“楚识夏”这个名字的恶毒诅咒灰飞烟灭,兄长赐她“雪”字,全了她的冬夏。 不求其他,只求她平安无虞。 “墨雪,谢过长兄。” —— 镇北王府外,车马都已经备好。 使团的宦官、书生们都恭谨地等候在车下,中间不伦不类地夹着一个带刀的男人。 黑色的甲兵们枪尖林立如云,楚明修骑着青骓缓缓从长街尽头走来。 楚明修上战场之前也是云中出名的风流少年郎,只是近些年杀气愈发的重,才惹得无人敢看他罢了。青骓小跑着穿过士兵们让出的路,楚明修身形恣意潇洒。 他勒马停在车辇旁,状似无意地问守在车旁的玉珠,“那些人就是帝都来的走狗?” 玉珠拘谨地点了下头。 恰逢使团里的梁先生和楚明修打招呼,楚明修笑得春风和煦地对他拱了下手,转过头笑眯眯地轻声和玉珠说:“真想杀了他们啊。” 使团里那个抱着刀的男人皱了皱眉,抬眼和楚明修对视。楚明修浑不在意地看了回去,唇边笑意不减。 玉珠端庄的笑容差点裂开。 楚明修十四岁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好皮。他说要杀谁,就一定不会让这个人活到第二天天亮,比如香姨娘,比如他那一院子居心叵测的庶弟。 算命的说楚识夏八字带煞,玉珠却觉得二公子的杀气比楚识夏重太多了。 玉珠心有惴惴时,楚明彦领着楚识夏出来了。 “长乐,二哥有军务在身,不能送你到帝都,只能送你出云中。”楚明修笑着说,“你别生二哥的气,二哥有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我见的多了,二哥要给我什么?”楚识夏歪头,微微一笑。 楚明修摘下马鞍上挂着的长剑,远远地抛过去。 楚识夏抬手接住,触手生寒——剑鞘用黑色的鲨鱼皮紧紧包裹,对着日光隐约可见其上细微的纹路。她拔剑出鞘三寸,剑光清寒,露出剑镡上刻着的三枚古字“饮涧雪”。 “云中民风如此,望各位来使转告帝都的贵人,莫要把舍妹聊寄思乡之情的小玩意儿收走。”楚明修在马背上微微躬身,“楚明修在此深谢。” 一群使者脸色发白,敢怒不敢言。 楚识夏看得想笑,用力憋住了。 楚明彦轻轻地在她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像是拂去她衣上的雪尘,轻声道,“去吧。” 去吧,长乐,莫要回头。 若你回首一次,兄长就要心生不忍了。 漆黑的甲兵中间,红色的旗帜飘扬。楚识夏像是这堆被白雪覆盖的黑铁中长出的一根嫩芽,一步一步登上了车辇。楚明彦看着她的背影,楚明修俯视她的侧脸,所有人都在看她。 可她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楚明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感到难以呼吸。 “送大小姐!” 不知谁喊了一声,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镇北王府前。 “恭送大小姐!” 让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远赴帝都,换取帝都对边关的信任,于这些战场厮杀的将士们而言,是一种侮辱。然而他们别无选择,甚至连镇北王本人都没得选。 楚识夏坐在车辇里,握紧了饮涧雪。 “走吧。”楚识夏低声道,“再晚走一步,我怕我就走不了了。” —— 护国寺的禅房外,梦机方丈来回踱步,挠着油光水滑的脑袋,犹豫再三才去敲了敲房门。 “沉舟,大小姐的车架已经出城了,你还在和她怄气么?”梦机方丈有些为难道,“去不去倒是随你,可你要是后悔了,恐怕后面追不上。” 后悔是一定会后悔的,要是追不上,难免又要找别的什么人的麻烦。 沉舟充耳不闻,坐在桌案前把拆开的信一封封折起来。 这些信并没有通过驿馆,而是有人从墙的那头扔进来的,有几封甚至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塞在枕头底下的。 信上写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见闻,五湖四海的怪谈、中原关外的风物,有的信纸背后还画着巍峨的拥雪关、草原上连绵起伏如云的羊背、江南细雨中的孤舟。 写信的人想必是不爱看书,措辞多半是从书上抄来的,遣词造句也并不优雅含蓄,透着直白的笨拙。 沉舟都能想象她捏着笔抓耳挠腮的样子——你看,这里也很好玩,那里也很漂亮,这个世界很好很大,你不是一定要跟着我去帝都,如果可以的话,也不要再生我的气。 沉舟被气得笑出了声,折好最后一封信塞进怀里,夺门而出。 第7章 墨雪(下) - 将门权宠 - 薄须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十几天,终于出了阕北。白公公不愧是宫里养出来的金贵身子,颠簸得实在是走不了了,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在驿馆中休整。 整个驿馆里只有他们一支队伍,驿馆上下都静悄悄的。 楚识夏解了白狐裘,一条腿踩在凳子上,用小碟子装的珍珠米一粒一粒地砸笼子里的雀儿。那雀儿被她养得蔫头耷脑的,米粒砸在它头上,它就警觉地叫唤起来。 “楚小姐,您这鸟儿是哪来的?看着不像云中的产物。”梁先生坐到她对面,好声好气地问。 “是白公公从帝都带来的。”楚识夏粲然一笑,“梁先生好眼力。” “在下略有一点见闻,这鸟儿名为翠意浓,很是娇贵,冷不得、饿不得,吃的米太粗不行,太细也不行。”梁先生的折扇上下一扫,笑道,“越是不好养,越是能彰显主人家的财富。所以很受帝都的大人物们追捧。” “我们云中不养这些玩意儿。”楚识夏把米粒往盘子里一扔,笑意不达眼底,“云中苦寒,每年要拨大量的钱银给边关将士,让百姓们不饿死都很难,遑论喂鸟。” 梁先生本想顺着这鸟儿再聊聊风雅,聊聊帝都如今的形势,敲打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到了帝都乖乖听摄政王摆布,不要多生事端,却没料到楚识夏直接把天给聊死了。 他正搜肠刮肚地找话头,楚识夏又发话了。 “说起来,听说梁先生对我们云中和楚家甚是了解,有个人还跟您颇有渊源。”楚识夏装模作样地按着太阳穴沉思,恍然大悟道,“哦,对,叫‘楚明锋’。” 梁先生只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冷得他两股战战。 “楚明锋”,正是那个曾受摄政王扶持,后来又不知所踪的楚家庶子! 梁先生强撑着道,“在下有所耳闻,这位乃是楚小姐的庶兄……” “庶兄?你说是就是吧。”楚识夏全然不在意,笑得梁先生头皮发麻,“这事是我二哥哄我睡觉时讲给我听的,那年我父亲刚走,楚明锋意图夺位,丧心病狂到给我大哥下毒。” 梁先生惊惧万分地看着她。 楚识夏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慢条斯理道,“我大哥当时抱着我,那碗药被我打翻了,所以他没死成——而楚明锋,被我二哥埋在了关外。” 难怪这么多年,摄政王遍寻不得其踪。拥雪关外的雪、狼群和秃鹫,早就把那人的野心和尸身一同埋葬。 但梁先生丝毫高兴不起来,楚识夏能把这种事说给他听,除非她疯了。 “既然梁先生眼力上佳,在云中这些时日,梁先生可看出我们楚家的忌讳了么?”楚识夏又问。 “什、什么忌讳?”梁先生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脑子发懵,话都说不利索了。 “譬如我二哥,军营里混出来的痞子,边关的人叫他‘活阎王’,他说要杀的人,一定活不成。”楚识夏慢条斯理地给梁先生倒了一杯水,“再譬如我大哥,他最恨有人妨我命格,有人算计我二哥。” 楚识夏抬头看着梁先生逐渐呆滞的表情,笑意盈盈,“再比如我,我最忌讳有人编排我大哥体弱。” 梁先生差点按着桌子站起来给她跪下,那把饮涧雪就横放在桌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你知道我大哥为什么不娶妻,不生子吗?”楚识夏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因为他不愿受制于人,我和我二哥两个软肋,已经足够了。” “楚小姐,我等本意绝非冒犯……” “嘘,”楚识夏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笑道,“你听。” 听什么?梁先生冷汗直冒,但他心里总有一丝侥幸——楚识夏总不至于杀了他。 楚识夏耳中,屋顶有人轻轻挪动脚步的声音。 一扇房门被人猛地撞开,梁先生惊魂未定地看过去,使团里那个江湖浪客一脸警觉地对他使了个眼色。 梁先生没看懂那个眼神,不过他被楚识夏吓得快尿了。 前世,楚识夏曾在楚明彦的桌案上看到一张密报。前往帝都的楚明修刚出阕北,便在驿馆内遇刺。 楚识夏一直在等这一天。 屋顶上的瓦片支离破碎,如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楚识夏翻身躲开,方才的桌案在一道寒光中裂成了两半,梁先生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柜台后。 一楼的护卫们都被惊动了,连忙冲出来查看情况,蝗雨般的羽箭却穿破门窗扑了进来。 翻身的同时,楚识夏已经抽出了饮涧雪,扫开箭矢。 楼上休憩的宦官们惊声尖叫起来,玉珠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大小姐,快回来!” “玉珠,你自己躲好。”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楚识夏挑起一张桌子砸了出去,门板瞬间荡然无存。院子里埋伏的刺客也都原形毕露,楚识夏提着剑只身走出去。 “我不要活口,都杀了,一个不留。”楚识夏对护卫们下令。 —— 使团里分为两派,代表了摄政王势力的书生幕僚,还有带着皇帝旨意前来的宦官。两个护卫以保护为名把宦官们堵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房门紧闭。 李正西按着刀挡在门前,门后是惊慌失措的一群书生。他是个行走江湖的亡命徒,后来被摄政王收买,此次云中之行正是他的投名状。他看不上这些酸腐的书生,却不得不保护他们的安全。 楼下战局惊变,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人群中,飞溅的血打在他的斗笠上,像是几点春雨。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剑的,但靠近楚识夏的那名刺客喉咙忽然开裂,血花迸发。 李正西从未在镇北王府见过这个人。 —— 沉舟振去剑上的血,抬起斗笠和楚识夏对视一眼。 这个眼神的意思是:“没事么?” 楚识夏点点头。 沉舟便抬首望向楼上的李正西。 李正西生了一双凶狠的三白眼,寻常人被他看一眼都要心神不宁好久。但沉舟的眼神平静和缓,像是静水流深。 李正西感到自己仿佛被那种沉静击穿了。 沉舟飞身掠向二楼,剑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向李正西的喉咙。李正西震刀出鞘,扼死了这锋芒毕露的一剑。刀剑死死绞在一起,金铁发出近乎崩溃的呻吟。 李正西的刀法以刚烈称著,他完全可以把沉舟连人带剑斩成两半。但剑刃的位置太危险了,李正西稍有不慎就会被一剑切断喉管。 “阁下是何门何派,不如我们坐下来谈……今日楚家大小姐和梁先生的谈话不会再有任何人知晓。”李正西被迫在眉睫的寒芒逼出了冷汗,勉强道。 刀上的压力忽然一轻,李正西神色骤变,大刀势如破竹地斩向沉舟胸口。然而李正西忽然握不住刀了,那刀还没碰到沉舟的身体就坠落在地。 沉舟轻飘飘地吹去了指尖上的粉末。 李正西忽然想起来,从始至终,沉舟的心跳声都很平稳,没有任何剧烈的起伏。 他低下头,看见半寸剑锋透过后心顶出来。 沉舟抽回了剑,剑锋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洒成一线。 —— “你是何人?快退出去!” 沉舟提着带血的剑走上二楼,面对一屋子书生惊慌失措的喊声无动于衷,反手在身后扣上了门。 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如同朱砂般泼洒在白色的窗纸上。烛火将刀光剑影投在窗户上,片刻后有浓稠的血从门缝里渗出来。 沉舟推开门走出来,一串血珠从他的脖颈蔓延到眼角,像是歌姬面上艳极的妆容。他那张冰白色的面孔生生地淬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妖艳来。 趴在门缝上往外看的玉珠和沉舟对视一眼,惊惧万分地捂住了嘴。 沉舟养在镇北王府,除却行踪不定这一点,读书习字、学武练剑、吃穿用度,俨然是镇北王府不见光的公子。玉珠有时嫌他黏楚识夏太近,却也从未冒犯。 是以玉珠没见过沉舟杀人,也没见过他这样冷定的眼。 沉舟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缓步走到楼下,捏着梁先生的脖颈把他从柜台下提了出来。 梁先生拼命挣扎,在沉舟的手里却像是一只奋力逃脱的小鸡仔,颈椎发出一串爆裂的响声。沉舟拖着他走过地板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把他扔进了雪地里。 楚识夏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被血浸透了,手上、脸上、脖颈上都是血。饮涧雪的剑刃上像是不挂血,血痕一道一道地划下来,剑锋却仍是雪亮的,映出梁先生恐惧的双眼。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雪地里都是刺客们的尸体。 “这次,知道我为什么不留刺客的活口吗?”楚识夏笑意盈盈。 梁先生哪里还能不明白,拼命地在雪地里磕起头来。 “有活口,我还怎么栽赃嫁祸啊?”楚识夏自问自答,拔出了插在尸体里的饮涧雪。 “你、你疯了?你要和摄政王为敌?我是摄政王的人!”梁先生大喊起来,“便是镇北王,也得罪不起……” “嘘——”楚识夏不堪其扰似的,示意他安静下来,轻轻巧巧地说,“我最讨厌别人用这种口气说起我哥。下辈子注意点,犯人忌讳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 梁先生还要再辩驳,喉间一凉、一热。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喉间喷涌的鲜血,却只是徒劳地仰面倒在了雪中。 鲜血顺着饮涧雪的剑锋滴滴答答地打在雪地里,转眼间就恢复了原本光洁如新的模样。楚识夏手腕上的佛珠沾了一滴血,色泽浓郁妖艳。 “真脏。”楚识夏低头看了一眼带血的佛珠,不满地啧了一声。 沉舟不言不语地抓起一把干净的雪,轻轻地在她的手心、脸颊和脖颈上揉搓,化开了浓猩的血迹。他的神色虔诚认真,像是在用软布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动作小心翼翼。 “咝,”楚识夏叹了一声,“有点凉。你怎么来了,不生我的气了么?” 沉舟犹豫了一下,凑近她的脖颈,小动物似的哈了一口气。 潮湿,温热。 第8章 帝都(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接引云中楚氏大小姐的使团在半路上遇刺,一干书生幕僚死的死、疯的疯。这个消息比大小姐本人更快抵达了帝都,有人惊有人怒,惊的是有人居然敢捋摄政王的胡须,怒不可遏的却是摄政王本人。 “会是楚明彦干的吗?”幕僚犹豫着问。 摄政王陈邦四十岁有余,生了一双锐利的鹰眼,看人的时候总是斜斜地睨过去,给足了轻蔑。他穿着灰扑扑的素袍,乍一看像是哪个巷子里苦读的老书生,全无富贵相可言。 “如果是楚明彦,使团里一个人都不会留,传进帝都的消息应该是‘楚氏大小姐遇刺,使团无人生还’。”陈邦沉吟道,“这手段漏洞百出,反倒让我有些拿不准。” “那群宦官倒是平安无事,莫非是陛下动的手?” “这倒是那位天真的陛下会想出的昏招,但即便他想动手,也得他有人可用。”陈邦摇摇头,“不会是他。” “楚氏女入帝都,也是首辅所愿,那么想来,也不会是他了?” 陈邦这一次没有说话,而是转头望向窗外渐渐融化的冬雪。 “也有可能,是那楚氏女自己动的手。” 幕僚有些犹疑,“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动手杀人?” “楚明彦教出来的,能是什么信男善女?楚家从上到下,都是狼崽子。”陈邦哼笑一声,“我倒是越来越好奇,这被楚家兄弟俩捂着的宝贝妹妹是什么样子了。” 摄政王手下精兵强将无数,一个梁先生并不算什么。但打狗也要看主人,摄政王入主朝野近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被人明晃晃地拂了面子。 —— 楚识夏掀开车帘的一角,放眼望去,帝都巍峨的影子伫立在天边。太阳尚有一半沉在地平线以下,晨曦给灰色的城池镀上了一层圣洁的白光。 玉珠小心翼翼地解开楚识夏缠在手心里的布条,撒上新的药粉,又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裹起来。 “大小姐也真是的,王爷叫您珍重自身,才刚出阕北您就弄出来一手的伤。”玉珠轻声抱怨着,“您小时候练剑,都没蹭破过这么长的皮。” “玉珠,大小姐头疼。”楚识夏往卧榻上一倒,卷着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团,懒洋洋地说,“我睡一会儿,进帝都了你叫我。” 玉珠叹了口气,只能应下。 楚识夏睡的迷迷糊糊的,隐约感觉到有人替她拨开垂落的头发。那人的指腹带着层茧,蹭得她有点痒,低垂的睫毛细细长长,浓密如帘。 “沉舟。”楚识夏咕哝了一声,抓住他的手指道,“别闹,我再睡一会儿。” 那人一僵,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 于是楚识夏很快又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手心里攥着的不是某人的手,而是一小包精致酸甜的糖渍樱桃。楚识夏笑了笑,旋即听见马车外传来人声喧哗。 “大小姐,您别出来。”玉珠隔着车帘低声说,“有点麻烦,很快就好。” 楚识夏充耳不闻,一把掀开了车帘。 帝都城门下,道路两旁有盘问的士兵、摆摊的小贩,一身骑装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贵族子弟,以及陆陆续续排队进帝都的老百姓。 最为瞩目的,是堵在楚识夏马车前的送葬队伍。 为首的男子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手里抱着个灵位。他身后的人高举起白色灵幡,随着他哭丧的节奏抛出一把又一把的纸钱。 “我兄长是个本本分分的书生,此次迎楚家大小姐入帝都,乃是奉命前去,不知何处犯了镇北王府的忌讳,竟要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男子悲痛难忍似的,仰天痛哭道,“我可怜的兄长,你一心为百姓谋福祉,何以至此啊兄长!” 人群中议论纷纷,饮涧雪的剑柄压在玉珠肩头,把她拨到了一边。楚识夏一身素白色的衣裙,像是一片雪绒,落在了尘土飞扬的城门口。她缓步走到男子面前,一时间竟像是送葬队伍里的一员。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把剑上,咽了咽口水,紧张得词都忘了。 “你说你兄长客死异乡?”楚识夏微微一笑,“我云中楚氏镇守边关百余年,多的是为了中原百姓战死关外、无人收尸的将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周的百姓埋在哪里,都不是异乡。” 男子卡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你楚氏心怀怨怼,不敢得罪陛下,就拿我无辜的兄长开刀泄愤……” “你兄长是梁先生?”楚识夏瞥了一眼灵位,面上带着几分以假乱真的哀婉,“梁先生舍身护我,当真是让我感动不已。所以,我又怎么忍心让梁先生的家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男子茫然地看着她,没理解她的意思。 “你兄长是不是死于我手,不如你亲自问问他?” 楚识夏一抬手,护卫们便将队伍末尾用草席层层覆盖的棺椁抬了上来。腐烂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男子立刻就意识到了里面是什么,不等他起身逃开,楚识夏已经抓住了他的后领子。 “跑什么?”楚识夏凑在他耳边,云淡风轻道,“你不是为你兄长,眼睛都要哭瞎了么?不如本小姐再赠你一具棺椁,让你兄弟二人在地下团聚?” 男子听出她话里浓重的杀意,想起云中楚氏世代都是杀人如麻的活阎王,双腿瘫软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楚识夏不理他,拔剑插进盖子与棺椁的缝隙里,挑开了棺盖。 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大白于天下,他蜷缩着躺在棺材里,白胖的蛆虫在他的皮肤褶皱中蠕动。 “梁先生高义,楚氏墨雪感激不尽,原本打算将梁先生厚葬,实在不知梁先生胞弟今日唱这一出是为了什么。”楚识夏像是闻不到那股恶臭的气味,扶着棺椁痛心疾首道,“即便如此,墨雪也愿为梁先生抚养家人。” 男子磕磕绊绊地还要再说什么,却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猛地扑倒在地呕吐起来。 楚识夏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 秋叶山居是老王爷北征大捷时,先帝赏赐下来的。每年楚明彦进京述职都会在此休憩,宅子里尚有几个老人,听闻楚识夏入帝都的事,早早地把宅子打扫干净了。 “大小姐带来的人都安顿好了,只是那些棺椁,不知道怎么处理?”管家问道,“要派人去问问摄政王么?” “问什么摄政王,”楚识夏漫不经心道,“这些人不是朝廷派出的官员么,和摄政王有什么关系。” 管家悚然道,“是,老奴失言了。” “无妨,都埋了吧。” 楚识夏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趴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她还没进帝都就遇上摄政王摆的这台戏,一个接不好,楚家就要落个骂名,楚明彦少不了在朝堂上被文官戳脊梁骨。这帝都楼阁连云、万国来朝,却不是繁华的温柔乡。 楚识夏在心里叹了口气,忽而听见房梁上传来另一道呼吸声。 沉舟轻盈盈地翻身下来,坐在她旁边。 “沉舟,你怕不怕我?”楚识夏睁开眼睛,转头看着他湖水般宁静的眼睛,“我杀了人,栽赃嫁祸、颠倒黑白,你怕不怕我哪天发起疯来,把你也杀了?” 沉舟想了一会儿,问:“如果你杀了我,会给我立碑吗?” 楚识夏被他问得愣住,懵懵懂懂地回答:“会吧?” “碑上写什么?” “写……” 写什么呢?沉舟没有家人,没有故乡,甚至没有姓氏。他在云中长大,可对云中没有眷恋,云中能算是他的故乡么?他是没有根的浮萍,是漂泊的飞蓬,天下之大,却无他可栖身之地。 “如果你不知道写什么,那就写‘楚识夏立’。”沉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笑容有些哀婉。 不必写我姓名,若我碑前有你的痕迹,这一生也不算枉费。 楚识夏猛地从榻上爬起来,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凑近了看他的眼睛。这样近的距离,沉舟身上淡淡的霜雪气味毫无防备地扑到她的鼻端,沉舟也无从躲避她的逼视。 “我不会杀你,永远都不会。沉舟,我不会给你立碑,我们都要活着回云中。” 沉舟被她眼底锐利的光刺痛,无法拒绝地点了下头。 —— 紫宸宫。 紫宸宫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整个宫殿被炭火熏得暖如春日,姹紫嫣红的绣球、鸢尾、兰花娇艳欲滴,姹紫嫣红。 白善低眉顺眼地恭候在桌案前,一五一十地复述了白日里城门口的那出闹剧。 “好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桌案后的皇帝挽起衣袖侍弄着一盆兰花,低低地感叹了一声,“楚明彦养的好妹妹。好胆识,好谋略。” 白善颇有眼色,连忙吹捧道,“镇北王忠勇,楚三姑娘亦不逊色于男儿,有楚家为陛下镇守边关,乃帝朝之福。” 皇帝摇摇头,剪断了一片花叶,又恨又怒道,“楚识夏一个女儿家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我帝朝中尽是摄政王的鹰犬,入朝参政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可见一斑。” 白善噤若寒蝉,半晌才宽慰道,“陛下九五之尊,只要陛下想,定能大展宏图。摄政王固然有从龙之功,陛下盛怒之下,他也得避您的锋芒!” 皇帝被他这通马屁拍得通体舒泰,心情愉悦道:“若我明日宣楚识夏觐见,楚家会不会得意忘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陛下见或不见,都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白善露出一张白胖的笑脸,温声道。 第9章 帝都(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卧房桌案上的瓜果点心都被楚识夏抱在了怀里,她盘腿坐在地上,拎起一只皱巴巴的橘子放到桌上,道:“这是摄政王,帝都权势最盛的人,势力盘根错节。如今帝都局势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人,不能杀。” 沉舟抱着剑,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是点了下头。 楚识夏又拎出来一只饱满的橙子,说:“这是太后,摄政王的亲生姐姐,陈家嫡出的大小姐。这个人,不能杀。” 沉舟还是点头。 楚识夏翻翻拣拣出一枚核桃,放在橘子和橙子中间,“这是陛下,陛下不是太后亲生的,据说他的亲生母亲是个宫女,不过他对外都说自己的母亲是尊贵的陈家嫡女。陛下想要亲政,所以他会非常想拉拢楚家。这个人,也不能杀。” 沉舟点头。 楚识夏又找出来一只香梨,“这是首辅,他......” “不能杀。”沉舟打断了她。 “对。”楚识夏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杀人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所以今后在帝都,你不要轻举妄动。” “杀人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那是因为杀得不够多。”沉舟神色冷漠,“这些人不是不能杀,只是暂时不能杀。” 换个人坐在这里,已经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惊得屁滚尿流了。 但楚识夏双手向后一撑,笑得轻松写意,“沉舟,大周养士百年,刺客暗卫数不胜数,不止楚家有,帝都也有。纵然我有心让你去杀,你真的能杀掉他们吗?” “只要你说,我就能。”沉舟的目光从一桌子的橘子梨子上扫过,像是已经把它们开膛破肚,露出淋漓鲜美的汁水来,“先杀哪个?” 楚识夏笑得更开怀了,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道,“沉舟,造杀业是要入无间地狱的。纵然你不怕,我也舍不得。” 沉舟生生地按下去了要比划出“我不怕”三个字的手。他分明没有打手语,面上也没有一丝波动,楚识夏却莫名觉得他有几分雀跃。像是被捋顺了毛的小猫。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传来玉珠的声音,“大小姐,宫中容妃递了帖子来,邀您进宫赴宴。” —— 容妃是皇帝的嫔妃中最得圣宠的一位。 据说这位容妃生得美艳动人,无论是谁被她轻飘飘地看一眼,都会酥到骨子里;又说她妖媚惑上,心肠狠毒,以色侍人早晚没有好下场。 “如今的东宫是陈皇后的长子。容妃并没有子嗣,身后也没有倚仗,所以今日的宫宴应该是陛下的意思。” 街道上影影绰绰的灯光透进马车里,楚识夏闭着眼睛,指尖一颗颗地从佛珠上抚摸过去。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皇帝或太后接到宫里住着,日日受人监视。 楚识夏心道,必须尽快将沉舟安顿好。 “马车上是谁家的小娘子啊?出来给本公子唱个曲儿,否则今晚这条路你便别想走了!” 马车停下了,楚识夏听见马车外的护卫抽刀的声音。她打起帘子探出身去,呵斥道,“把刀收起来,这是帝都,不要妄动兵戈。” 楚识夏抬眼看向拦在马车前的几个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哥,有的人腰上还系着禁军的腰牌。他们骑着马,胸前的甲胄散开,像是刚刚离值的模样。 “好啊,公子想听什么?” 楚识夏盈盈一笑,她穿着天水青的衣裙,外头压着雪白的鹤羽大氅,如云般的鬓发剑斜斜插着几根玉簪。她这一笑在月光下仿佛透明,雪光潋滟。 几个纨绔都看呆住了。 楚识夏缓步走下马车,伸手抚摸着最前面那匹马儿的鬃发,“原来是北边驯服过来的雪鬃马,我说怎么如此眼熟。” “小娘子好眼光……”马上的纨绔色眯眯地伸手去抓楚识夏的手,却被她避开了。 楚识夏笑得更灿烂了,“当然,云中的马,我怎么会不认识?”她猛地拔下发间的玉簪,穿透纨绔的手掌,将其狠狠钉在了雪鬃马的脖颈中。 纨绔的哀嚎被淹没在骏马的嘶鸣声中,雪鬃马前蹄高扬,当即就把马背上的人摔了下来。楚识夏拔出玉簪,雪鬃马重重地倒在地上,街上的行人尖叫着跑开了。 楚识夏扔下玉簪,蹲下身拍着他的脸说:“我是云中镇北王府楚家的,公子可不要错认了。”她看向这人变形扭曲的左腿,嫣然一笑,“当然,我相信你们没有找错人。” 如果方才她的护卫们动手了,少不得有人顺理成章地撤走这些粗鄙无文的护卫,然后为她派遣更“合适”的人选。帝都遍地名门权贵,这样随意拦下女眷马车的登徒子能活到今天,绝非侥幸。 纨绔在剧烈的疼痛中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们走,莫要让容妃娘娘等急了。” —— 楚识夏换了另一身衣裳,用沾水的手帕重重地擦着脸颊和手上的马血,动作粗暴。 “大小姐,您是在擦铁锅吗?”玉珠忍不住道,“还是让我来吧。” 楚识夏吐出一口气,把手帕扔给她,语焉不详道,“云中的战马到了帝都,也难免变成花架子啊。” 玉珠没听懂,温柔道,“您方才不该动手的,让人见了又要说王爷没有教好你了。” “楚家的女儿蛮横骄纵,比心思深沉更让他们放心。任性又愚蠢的人破绽百出,最好拿捏。总要留点错处给他们挑。”楚识夏厌烦地掩下睫毛。 不多时,马车便入了宫。 容妃的春鸾殿装潢华丽,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苏合香。 隔着重重叠叠的珠帘,楚识夏只看见一点丰腴鲜艳的唇,衬得肌肤愈发的白。珠帘后的人斜斜地倚在榻上,薄衫下起伏的曲线如同连绵的春山。 “识夏来了。”容妃的声音慵懒缱绻,“说起来,我也算北方人呢,刚来帝都时还水土不服了很久。识夏在帝都这些时日可还习惯么?” 楚识夏觉得容妃有些像她记忆深处的香姨娘,话尾带着钩子似的,不大自在道,“甚好。” “帝都的冬天也下雪,不过比起云中的雪,还是差了许多。我不缠着你了,你去前头和年龄相仿的闺阁小姐们说说话吧。”容妃含笑道,“帝都五湖四海的人都有,能说话的人却少。若侥幸得一个说得上话的,日子便不会太难熬。” 楚识夏装聋作哑地见了礼,转身出去了。 春鸾殿前头摆的宴席还未开始,帝都的名门千金们彼此相熟,叽叽喳喳地说话。 楚识夏百无聊赖地听着,聊的无非是哪家铺子新出的胭脂水粉衬气色,流云锦和织羽锻谁更胜一筹,谁家的公子和谁家的女儿又订婚了。 偶尔有几个出现在楚明彦手写名单上的名字,楚识夏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听。 “楚识夏,你在帝都过得还习惯么?” 这声音倨傲,每个字的语调都微微拔高,透着种居高临下。 楚识夏停下了摆弄佛珠的动作,抬眼望去。 她的位置被安排在最接近主位的地方,发话的那位位置和她相对。那是个容貌姝丽的少女,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衣,那些聊天的小姐们都有意无意地簇拥着她。 “还成吧。”楚识夏随口道。 少女咄咄逼人,“听说你在城门口对苦主大打出手。我知你自小父母双亡,无人教养,可帝都是天子脚下,容不得你放肆。” 幸好指桑骂槐的是老镇北王,否则楚识夏的杀心又要起了。楚识夏在心里假惺惺地念了声佛。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我打人了似的。”楚识夏一挑眉,“还有,这位……婶子,您下次问别人话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家门姓氏?” “你叫谁婶子呢!”少女拍案而起,头上的珠翠哗啦啦的响,“你敢侮辱我,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我不知道。”楚识夏微微向后倾,摆出一个放松的坐姿,“不过我看你对我的父亲很了解,怎么,你想给他做续弦?” “楚小姐慎言,”一个贵女疾言厉色道,“这位乃是摄政王膝下六小姐。” 陈六小姐的姑母正是当今太后,姐姐是今上的发妻,表哥是东宫太子。容妃得宠,碍了太子和皇后的路,陈六小姐本不屑参加这场宫宴。 但她的目标是楚识夏。 摄政王府上下都在传,楚识夏杀了摄政王府的幕僚。陈六自小众星拱月长大的,见不得人辱陈氏门楣,收到容妃虚情假意的邀帖后,当即决定进宫给楚识夏一个下马威。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摄政王亲临呢。” 楚识夏笑道:“分明是陈六小姐先出言不逊,怎么只警告我一人谨言慎行。莫非云中楚氏穷乡僻壤,和帝都公卿的女眷们同席只能赔笑,你打我左脸,我便要把右脸也凑上来么?” “我们只是闲聊罢了,楚小姐何必说得如此严重。”那代替陈六报上家门的贵女心有戚戚道。 楚识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帝都时兴这样的‘闲聊’,改日家兄进京述职,必当把家父刨出来和各位小姐们好好‘闲聊’。” 名门贵胄之间哪怕冷嘲热讽,也不肯失了仪态,像市井泼妇一样扯着头发对骂。这些大小姐们哪见过楚识夏这荤素不忌的说辞,又气又没法接话,脸都憋红了。 “怎么,不聊了么?”楚识夏扫她们一眼,反客为主道,“不聊了就坐下吧,都站着我还以为你们要给我布菜,识夏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 陈六小姐忍无可忍地怒吼一声,踹翻了桌子,拂袖而去。 第10章 帝都(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是谁发这样大的脾气?” 陈六的脚还没踏出春鸾殿的门,外头便传来一道悠悠的男声。众人听见这个声音都是一愣,随即忙不迭地俯首跪下。楚识夏也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跟着行礼。 “参见陛下,参见容妃娘娘。” 明黄色的衣袍缓步踱到楚识夏身边,纡尊降贵地扶起了她。 楚识夏看清了皇帝的脸,他约莫三十来岁,眼神并不凶狠,也不盛气凌人,和蔼得像是书塾的教书先生。 “和你哥哥长得真像。”皇帝拍着她的手叹了一声,“你哥哥又要替朕守边关,又要管教你。朕听说你性子跳脱不羁,便是你二哥都管不住。镇北王这些年实属过得不易。” “为陛下尽忠,乃臣子本分。”楚识夏规规矩矩地答道。 “不必拘谨,日后在帝都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有人欺负你,也只管入宫来告诉朕。”皇帝的眼角一瞥,有意无意地看向后头跪着的陈六小姐。 “陛下说笑了。”楚识夏口吻戏谑,“臣女不欺负别人,被告到您面前,我兄长都得谢天谢地了。” 皇帝放声笑起来,大手一挥,“都起来吧。” 宴席开始,流水般的美味珍馐被端上桌来,多得是云中没见过的产物。但这次,没有人敢开口讥讽楚识夏没见识了。 离开珠帘的遮掩,容妃也暴露在楚识夏的目光中。 她并不如传闻中那般美得魅惑众生,妆容素净,眉眼如远山黛影,只有一双唇不点而朱。容妃恭谨地候在皇帝身侧,二人的动作也并不旖旎。 远不是话本里写的昏君和妖妃模样。 楚识夏摇了摇头,唏嘘不已。 前世,楚明修身死帝都后,朝中局势混乱。 皇帝以同样荒诞的方式暴毙宫中,没过多久,春鸾殿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市井间再也没有这位“妖妃”的只言片语。虔诚礼佛的陈皇后走出佛堂,扶自己的嫡长子登基。 这顿饭没能安稳吃完,太后身边的宫女前来,要楚识夏吃完饭过去说说话。 陈太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能跟楚识夏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楚识夏这一去,说多久,说完之后要不要住下,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明面上只是换个住处,实际上楚识夏被捏在谁手里,云中合该有数。 楚识夏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看向主位上的皇帝,眼带询问。 皇帝神色冷硬道,“宴席结束已经很晚,识夏小孩子脾气,就不过去扰母后清净了。” “那也无妨。”宫女丝毫不退,“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听闻楚小姐进宫前在街上打伤了一位公子。恐镇北王公务繁忙,疏于管教,日后便进宫来,由太后教导。” “那并不是什么公子,而是一个意图轻侮我的地痞流氓。”楚识夏淡淡道,“正是我进宫路上发生的事,陛下可以找人查问。” 皇帝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脸色更难看了,“母后人在宫中,消息倒是灵通。我看识夏被教得很好,不必劳烦母后费心了。” 宫女还要开口,暴怒的皇帝已然砸过去一个酒杯,“朕才是皇帝,你这狗奴才要反了天了不成!” 席间的千金们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楚识夏佯作害怕,掩住了唇边一点笑意。 皇帝被陈家架空做了许久的傀儡,最恼恨别人——尤其是和陈家有关的人忤逆他。他喜爱出身寒微的容妃也是同样的道理,温顺好掌控的容妃,能够令他短暂忘却那些耻辱。 容妃连忙拉住皇帝,替他抚顺胸口的气,呵斥那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宫女道,“还不快去回禀太后,误了事你担待得起么!” —— 楚识夏安安稳稳地出了宫,在马车上把窗帘卷起来一点,寒风便透了进来。 “大小姐,你喝了酒就不要吹风了,会染风寒的。”玉珠絮絮叨叨的,“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要是您真的被留在宫中……” “我要是被留在宫中,你就回云中去。”楚识夏喝了酒,脸颊上带着一层薄红,眼神迷离。 “大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大小姐在哪里,玉珠当然都是要跟着的。”玉珠埋怨道。 “这宫城的墙太高,我若被留在宫中,你就替我回云中,看看云中的月是否同样遥远。” “四海之内,看的不都是同一个月亮么?”玉珠摇摇头,“大小姐果真是醉了……啊!” 猫似的身影落在马车顶上,利落地翻了进来,吓得玉珠尖叫一声。沉舟没搭理她,只是皱着眉把手往楚识夏的额头上搭。楚识夏贪恋他手上的冰凉,伸手抓住了不让他抽回去。 “沉舟你真是,”玉珠气得直翻白眼,“早晚被你吓死。你能不能别老从一些奇怪的地方冒出来?” 她开窗就是为了让我进来。沉舟淡然地比划道,然后伸手把楚识夏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抱进了怀里。 楚识夏并没有喝醉,但沉舟的怀抱熟悉而温暖,她干脆睡了过去。 —— 天刚亮,宫中的马车便往秋叶山居送了几盆皇帝精心侍弄的花草,且准允楚家女在宫外居住。皇帝对楚家之爱重昭然若揭,朝中一片哗然。 “传闻,云中楚家军个个骁勇善战,男子站起来比熊还高,女子也能徒手打死一匹烈马。”说书先生一捋胡须,折扇指点江山道,“那楚家大小姐面如夜叉,手持一柄精钢三叉戟,割麦子似的便切下了马车前那人的头!” “楚大小姐在云中便是个嚣张跋扈、喜怒无常的性格,稍有不顺心便要将人打杀,喝人血吃人肉……” 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楚家大小姐本人端着碟盐水豆腐,坐在台下靠后的位置,听得津津有味。 沉舟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要比划着手语问楚识夏:“夜叉是什么?” 沉舟是块听不懂好赖话的木头,只能从人的表情里辨别最浅显的好坏,但他听见了“楚家大小姐”这个称谓,所以格外留心。 “夸我长得好看。”楚识夏胡说八道。 沉舟略带怀疑地看着她。 楚识夏从腰带里摸出几块碎银,拍到店小二手里,“我要听别的,帝都万城之城,富商显贵数不胜数,老说云中的乡巴佬干什么?” 店小二脸都笑开了花,连声答应着就往前头去了。没等店小二穿过拥挤的人群,台前已经有人吵了起来。 “云中楚氏镇守边关百余年,才有你们这些草包安稳度日,居然还在这里编排楚家的女儿。”剑眉星目的少年指着几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怒道,“你们简直荒唐。” “燕小侯爷,听个说书,何必如此认真。莫非你对楚家那母夜叉倾慕许久,上赶着巴结么?”那公子哥笑嘻嘻道。 沉舟突然福至心灵,冷脸对着楚识夏道,“他们在骂你。” 陈述句。 楚识夏还没昧着良心否认,沉舟突然抄起她手上的盐水豆腐,连着盘子一起砸了出去。 碟子在那贼眉鼠眼的公子哥后脑勺上开了花,他被砸得脑子一懵,后知后觉地摸着后脑勺冒出来的血,怒吼道,“谁干的?” 楚识夏别无他法,只好站起来道,“我,云中楚氏,楚识夏。” 书馆中满堂听众侧目,耳边回荡的俱是云中楚氏杀人如麻、大小姐茹毛饮血,字字句句、声嘶力竭。虽然她并不如说书先生口中那样长了三个头、六只手,站起来有房梁那么高,但谁知道她是不是个人面兽心的恶鬼? 众人唯恐大小姐殃及池鱼,连忙向外头跑去。 “楚识夏?你真是好样的。”被砸破头的公子哥咬牙切齿,一挥手道,“都给我上,我要这死丫头跪着和我认错!” 两拨人中间隔着惊慌失措的听众和无数桌椅,楚识夏本该有恃无恐,但那位素昧平生的燕小侯爷却突然按住一个走狗的肩膀,直直地把人摔在了台上。 木板迸裂,一众飞鹰走狗对他怒目而视。 这是在替楚识夏解围。 燕小侯爷被一群人包围起来,却岿然不动,像是一块激流中的顽石。 楚识夏飞身踏在桌椅上,转眼便接近了这群人。这群半大少年竟然是带刀的,见她过来,便挥舞带鞘的刀对她砍下来。楚识夏一脚踹飞了桌子,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沉舟跟在她后面,整个人踏在那张桌子上,狠狠地把两个人压在了桌子下。有人扑过来想要解救同伴,却被沉舟扫腿踢飞,重重地摔在未撤走的茶水上,一桌子茶盏四分五裂。 一片狼藉。 楚识夏看了一眼那个被开瓢的倒霉蛋,礼数周全道,“令尊哪位?” “大大大、大理寺卿……” 还好不是摄政王。 否则短时间内把摄政王的儿女都得罪透了,说她不是故意的,摄政王恐怕都不能信。 楚识夏松了口气,一拳砸在他脸上,给他右眼盖了个戳。楚识夏甩甩手指,看向目瞪口呆的燕小侯爷,“还不跑么?再不走,羽林卫就要来了。” 京畿营统管帝都治安,可但凡涉及权贵子弟闹事的案子,都归羽林卫管。这几个少年带刀出行,显然是高门显贵,恐怕早有人跑出去通知了羽林卫。 这位燕小侯爷看上去年纪很轻,和他们差不多大的样子,生得硬朗英俊。但此刻他露出了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他就是羽林卫……” 被楚识夏一拳打倒在地的公子哥哭着说。 第11章 帝都(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直到弹劾楚识夏的奏折雪片一样飞到皇帝案头,他才领会到那句“我不欺负别人被告到您面前,我兄长就谢天谢地了”所言非虚。皇帝一个头两个大,权衡利弊之后,把楚识夏扔进了太学。 太学汇聚了皇子公主、名门贵胄,若在从前,或许还算清净。但近些年来,这些孩子们愈发不服管教,简直是个魔窟。 楚识夏就算捅出天大的窟窿来,在太学里一比,也不算什么。而且太学里多是些酸腐的书生,摄政王和首辅的手都伸不过去。 皇帝自以为这番安排滴水不漏。 于是在祥符四年的春天,楚识夏便走进了太学的大门。 太学门前立着块石碑,笔锋遒劲有力,却已被风雨剥蚀,尘埃掩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墙头的梨花簌簌而落,楚识夏拂去石碑上的花瓣,连带着拂去了厚厚的尘土。 “这是横渠四句。”为楚识夏带路的书生随口道。 “我知道。”楚识夏将目光从石碑上收回,“如今这石碑上的话,已经没有人看,没有人信了吧?” 书生含混着没有接她的话,心说你一个因为打架斗殴被皇帝扔进太学管教的,跟里头那些无法无天的公子小姐们臭味相投,管这石碑上的字有没有人信干什么? 楚识夏也没有期待他的答案,抬脚走进了春意盎然的院子。 “云中楚氏的墨雪,从今日开始和大家一起念书。”讲经的先生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留着一把花白的山羊胡,眼皮子总是耷拉下来一半,说话的声音拖得老长。 “你就坐那里吧。”先生指着角落一张空着的书案道。 楚识夏应了,走到那个位置坐下。她能感受到带着嘲弄、忌惮和不善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扫来,但她毫不在意,只是翻开书跟着先生一字一句地读。 山羊胡先生领他们读完一篇文章,便让他们自己温书,然后离开了。 书塾里立刻骚动起来。 娃娃脸的少年凑到楚识夏面前,白白团团的一张笑脸,嬉皮笑脸道,“楚识夏对吧?我听说你在书馆把邓勉给打了——是因为燕家那个小侯爷,你看上他了?” 乌泱泱的人群围了上来,都是摆出了看好戏的模样。 帝都高门公卿们的公子小姐们,个个都生得顶好的模样,养得手指没有一处茧子,穿戴都是最好的。楚识夏一时间感觉自己被金光闪闪的珠宝匣包围了。 “你眼神可真不好,燕家早就没落了。你跟他,不如跟我啊!我看你长得也不似传闻中那般……” “令尊是谁?”楚识夏平心静气地问。 “当今圣上。”少年面露骄色。 “所以,你就是三皇子,太子殿下的胞弟。”楚识夏了然,她朝三皇子伸出手指勾了勾,笑道,“您说得对,燕家没落了,所以我看殿下您就很不错。” 三皇子愣了一下。 楚识夏却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子,逼迫他靠近自己。楚识夏的眼睛里像是含着刀锋,只需要推进一寸就能刺穿三皇子的眼睛。 “我敢嫁,你敢娶吗?”楚识夏的声音极低,吐气如兰,“您就不怕陛下疑心你们兄弟笼络边关重臣么?” “你胡说什么!”三皇子惊慌失措地挣脱了她的手,恼羞成怒地指挥身后的侍卫,“给我把这个胡言乱语的野丫头扔出去!” 所谓侍卫,就是学过武的世家子弟,皇子的伴读。他们往往承祖先荫庇,在禁军或羽林卫里挂个职,是打架闹事喝花酒的常客。 楚识夏侧身躲过那少年砸过来的拳头,猛地制住对方的手腕。不等他反应过来,楚识夏按住那人肩膀,借他前冲的步伐,将人掷出了窗外,砸得一树玉兰花支离破碎。 另一个少年从侧面攻过来,楚识夏脚尖一勾,踢出去一张桌子,正正撞在他的膝盖上。 那少年被砸得膝盖一软,一个踉跄扑在桌上。楚识夏撩起裙摆,一抬脚踩在他的后颈上,把想要挣扎着站起来的人死死地摁在桌上动弹不得。 笔墨纸砚横飞,碎成一片的砚台吓得女孩们尖叫着往后躲。公子小姐们挤成一团,惊恐地看着她。 楚识夏穿着帝都里时兴的露水绿衣裙,头上珠钗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看着已然是帝都的淑女了。可她眉眼含笑间却让人感到一股霜雪般的寒意,是来自云中的风。 “没有军武世家的人了么?”楚识夏看着往后瑟缩了一下的三皇子,嗤笑道,“三殿下,看来您还不如燕小侯爷。” “你放肆!我要告诉我外公!” 三皇子一脸要哭不哭的模样,一张娃娃脸皱巴巴的。他也偶尔听太子说起过楚家大小姐的疯劲,说不好还杀过人,生怕楚识夏把他也扔出去。 今上的皇后是陈家女,三皇子口中的外公自然就是摄政王。 楚识夏心中觉得三皇子又可怜又可笑,别人在外受欺负了都是找父亲,他却只能找外公——皆因陈皇后不受皇帝喜爱,东宫和三皇子也连带着受冷眼罢了。 “你的小姨母——陈六小姐恐怕已经告过了。”楚识夏收回脚,仔仔细细地整理头发和衣裙,贴心地提醒他,“你要不要去讨教一下?” —— 东宫。 “听说楚家的那个女儿打了大理寺卿的小公子,砸了书馆的半个台子。” 酸枝木的书案上铺了一卷白宣,墨迹泼洒开,挥就成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振翅的大雁掩映于浓重的乌云后。几欲摧城般的乌云压得极低,像是再矮一寸就要碾碎这山河。 十八岁的太子闻言停下挥笔的手,抬眼看向面前自饮自酌的太傅。 太子白焕,是陈皇后与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传言中陈皇后相貌平平,白焕也生得一张荏弱得近乎阴柔的脸,看上去没什么气势,温温柔柔的。 “我听说过她在帝都门口和梁先生胞弟的争执。”白焕沉吟片刻,“她是故意的么?如果大理寺最后查实梁先生确为她所杀,只怕旁人也会质疑大理寺公报私仇。” 旁人怎么想倒是不要紧,但陛下对此人偏心眼偏到了咯吱窝里,难保不会对摄政王不利。毕竟大家心里都有数,默认梁先生是摄政王的人。 “她才来帝都没多久,若是对帝都了如指掌到这个地步,确实有些可怕。”太傅摇头道,“无论她要做什么,殿下还是离她远一点为妙。” “是外公的意思吗?”白焕的眼神无波无澜,“我以为舅舅会让我娶她。” “她的家世倒是够做太子妃,可殿下和她走得近,难免惹人猜忌。太子妃的人选有很多,楚家女绝不是最好的。”太傅起身拱手告辞,“殿下只管和以前一样就好。” 白焕点头称是,将人送走后回书案前,低头凝视画卷上的大雁。 楚家女不是太子妃最好的人选,那谁是,陈家女么? 白焕的眼神渐渐凝重,提起笔,在大雁的眼眶里落下一点。 纸上墨迹未干,白焕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哭喊。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三皇子哭天抹泪地推门闯进来,一头扎进白焕怀里,“那个楚识夏实在是太嚣张了,太子哥哥你要替我做主!” “你没去见外公么?”白焕淡淡地问。 三皇子一愣。 “看来是见过了,既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便不要去招惹她。”白焕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口吻平静,“我听说她从小学剑,煞气伤人,所以才时时佩戴佛珠。这样的人,你还是避着比较好。” 三皇子还要辩驳,白焕接着道:“父皇很看重她。” 三皇子便不闹了。 —— 秋叶山居。 太学的先生布置了道又长又臭的题目,楚识夏颠来倒去地读了好几遍,实在是念不通顺,索性掷了兔毫笔发呆。她眼角一转,看见抱剑坐在廊下休憩的沉舟。 楚识夏闲得发慌,干脆端着一碟子墨,蹲到他面前。她用兔毫笔蘸了墨水,在沉舟的脑门上写了个笔锋力透纸背的“王”字,又在他脸上撇了三道胡须。 沉舟早已经醒了,不过由着她乱来。 他睡在这里,院中鸟儿的起落都了如指掌,早在楚识夏拎着裙摆蹑手蹑脚摸过来时,他就醒了。 楚识夏观察到沉舟呼吸的起伏,也知道他醒了,愈发肆无忌惮。 “先生出的题好难,怎么办啊沉舟?”楚识夏把沉舟的眉毛描得浓黑粗壮,像是两条肥胖的毛毛虫。 她想笑,却只能憋着。 沉舟皱起眉头,两根浓眉紧紧地盘起来。 楚识夏忍不住扶着地面哈哈大笑起来。 屋子里的玉珠听得直摇头。 这时侍女端上来一盏桂花酥酪,摆在一边。楚识夏刚端起来要喝,便被沉舟抓住手腕,掀翻了酥酪。 侍女惶恐地看着他,她是帝都宅子里养的人,不知道沉舟的身份,只知道他能在秋叶山居随意进出,想必身份不凡。 玉珠神色一凝,拔出发间的银簪在酥酪里一挑——银簪的尖端微微发黑。侍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哭喊着不是自己做的。 “是砒霜,”玉珠道,“大小姐退后些。” “不必。”楚识夏淡淡道,“我并不怕这个,你——对,就是你,抬起头来。” 侍女整个人哭得快断气,抖得不成样子,闻言怯懦地看着她。楚识夏神色淡然,并无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慌张,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哭什么,我不杀你,玉珠问你什么你说就是了,千万别有所隐瞒。”楚识夏摆摆手,“下去吧。” 玉珠带着侍女离开了,檐下只剩下楚识夏和沉舟两个人。 谁要杀你?沉舟比划着问。 “可能是首辅,摄政王一手操持了我进帝都的事,我若死在这里,摄政王难辞其咎;可能是摄政王气不过我几次三番下他的面子,要吓唬吓唬我;也有可能是大理寺卿的儿子怀恨在心,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楚识夏举重若轻,“想我死的人很多。” “但他们都会比你先死。”沉舟没有吐露半个字,但楚识夏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轻蔑。仿佛这帝都满城的天潢贵胄的命,不过他的囊中之物。 楚识夏笑出声来,掏出手帕擦掉他脸上的墨水,捏着他的下巴调侃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一只小猫。” 凶巴巴的,又很认真。 第12章 长安之死(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拥雪关。 一层茫茫大雪草草掩埋了关外的尸体,只余插在尸体堆里的战旗飘扬,最终被盖得只剩下一个尖。 楚识夏撩开伤兵营的帐篷,一股混着腥味的恶臭扑面而来。伤兵们连呻吟的声音都很低弱,医官沉默着用烧红的小刀烤焦伤口,以作止血。 时不时有几声高亢的惨叫打破寂静,但伤兵们都习以为常了。 “将军,再没有药,伤兵们就只能等死了。”医官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现在是冬天还好些,若是夏天,只怕疫病就要传开了。您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药?” “会有药的。”楚识夏听见自己低声道,声音冷硬得不像她自己,“在药来之前,你只管治。” 医官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楚识夏。 楚家不是没有出过女将。如今镇北王病故,拥雪关上下、云中内外都靠楚识夏一个人撑着。这样瘦弱的一个小姑娘,硬是扎根在拥雪关和北狄人打了好几年。 可拥雪关已经断粮断药许久了,探子只向楚识夏一个人汇报,拥雪关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云中发生了什么。 楚识夏并不解释,只是转身离开了。 她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很久,沿着拥雪关的墙根慢慢地踱步,指尖在伤痕累累的城墙上拂过,像是找不到路的猫。 一件陈旧的大氅披到楚识夏的肩上,她转头看着身后的沉舟。 沉舟的神情熟悉得让她恍惚,仿佛她还是少年时,纵马云中,天大地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自祥符十年,新皇登基,云中已经变天。帝都来使宣旨要卸掉楚家的爵位,命楚识夏进帝都待罪。罪名是“大不敬”,证据却是她儿时一句语焉不详,甚至她自己都不记得的玩笑话。 帝都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拔除楚家,只是不敢硬来,只好断绝拥雪关的补给逼她就范。 但楚识夏不能走。 这样大的雪,北狄人的马吃不到草,南下的决心愈发强烈。楚识夏一走,拥雪关群龙无首,轻则哗变,重则城破,北狄人马踏云中。 楚识夏知道自己赢不了,她不能做弃城而逃的将军,置身后无数云中百姓于不顾;她也不能做乱臣贼子,令后世指着她兄长的脊梁骨唾骂。 她只是想死在这里。 死在她的兄长守了一生的城。 “沉舟,你出去求援吧。”楚识夏嘴唇龟裂,渗出一丝血。 沉舟有点犹豫,这样艰难的时候,他不想离开楚识夏。 “求你了,”楚识夏一只手捧在他的脸,在他的唇上落下轻如柳絮的一个吻,“我很累了。快要坚持不住了。” —— 沉舟于剧烈的心悸中醒来,唇上柔软冰凉的触感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他推开门,看见满院淋漓的月色。楚识夏披着件青色长衣坐在庭中,长发披散,满地月光如水色流淌在她脚下。 “怎么醒了,”楚识夏头也不回地抬手招他,“做噩梦了吗?” 沉舟刚到镇北王府的时候经常做噩梦,但他被吓醒了也不吵别人,只是蹑手蹑脚地把自己藏起来。等侍女发现人不在了,便闹得整个王府都在找他。 而楚识夏总是最快找到他的那一个。 楚识夏在装衣服的箱子里、吊着水桶的井里、枝叶繁茂的海棠树里无数次找到沉舟,然后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房间。 沉舟安静地在楚识夏对面坐下,楚识夏托着下巴笑他,“沉舟,这么大了还做噩梦啊?” 沉舟掀起眼皮看她,莹白的皮肤在月色下通透如对光的白玉。 楚识夏莫名觉得他的眼神湿漉漉、沉甸甸的。 “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可怕的梦。”沉舟比划道。 楚识夏本来只是逗他,闻言不禁一愣,“这么恐怖吗?”她伸手在沉舟头上摸了摸,“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什么意思?” “帝都哄小孩子的俚语。”楚识夏道。 沉舟心下略宽,这才看见楚识夏摆出的棋盘。 黑白两子寂寥,形势尚未分明。 “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如果来帝都的人是二哥,会发生什么。”楚识夏捏着一枚黑子敲着棋盘,“已经想明白了。” “会发生什么?”沉舟并不好奇,只是随口一问。 “兵权。”楚识夏笑道。 —— 帝都有一条狭窄拥挤的巷子,名为“棋巷”。 里头贴着墙根摆了许多棋盘,棋盘后坐着的或是衣衫洗得发白的书生,或是留着长长山羊胡的老头。赌棋是这里唯一的营生,每输一目棋便是一枚铜钱。 “这位小姐可真是大善人,”披着件破烂羊皮裘的老者嘿嘿笑着,手上掂了掂钱袋子,“好人一生平安,您日后在帝都定能平步青云、得嫁贵婿。” 楚识夏穿着件深色的袍子,斜靠在墙上,听了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吹捧,只是一笑,“我可不想要什么贵婿,贵婿哪里比得上金山银山?” 老头子赢了她十几枚铜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小姐定能顺风顺水、心想事成。”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学艺不精,若换做我大哥在这里,你只怕哭都找不到地方哭。”楚识夏半认真道,“帝都之内,无他敌手。” 老头子倒也愿意和她说几句实话,“您知道帝都里,谁的棋艺最佳吗?” “你不会要说是你吧?”楚识夏嗤笑一声。 “正是区区老朽。”老头子嘿嘿一笑,“帝都公卿之内,也就只有摄政王能和我过上几手啦!” “你知道摄政王府的门朝哪边开么?”楚识夏拈起一枚棋子扔到棋壶里,“当”的一声响。 楚识夏转身离去,棋巷门口却有一辆马车无声无息地撩开帘子,露出一张精雕细琢的小脸来。陈六小姐不似宫宴那天嚣张跋扈的模样,只是仍然骄矜,看人时目光仿佛越过人家的头顶。 “我父亲要见你,”陈六小姐道,“你也可以拒绝。这个地方,不会有人知道楚家大小姐上了陈家的马车。” “我为什么要拒绝?我等的就是你。”楚识夏嫣然一笑,登上了马车。 摄政王是民间戏称,官员们也只是在私底下这么叫,朝中并无此职称。 摄政王陈邦身负多职,近年来一一卸下,如今就只剩下太师一职,还有一个国舅的名头。他既是国舅,也是国丈,半个朝野都是他的爪牙。太师虽是虚名,但若要在朝中办一件事,处处都得受他掣肘。 “摄政王陈邦,厚积薄发、喜怒不形于色,阴险狠毒。”这是楚明彦对他的注解。 这样一个人,哪怕是要杀你,也不会亲自动手。 马车在陈家的偏门停下,陈六小姐始终把脸绷得紧紧的,多一眼都不看楚识夏。 “陈六小姐,”楚识夏诚恳道,“我得罪你这样狠么?” “你尽管嚣张吧,”陈六小姐半是藐视半是怜悯道,“你还以为这里是云中呢?” 楚识夏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然后伸手撩开了裙摆。层层叠叠的裙摆下,露出一柄被黑色鲨鱼皮缠住的长剑。陈六小姐惊呼一声,后背紧紧地贴在马车壁上。 “这里不是云中,你以为我就怕了?”楚识夏解下剑握在手里,径直下车。 守门的侍卫和她僵持片刻,里头就有人来通传,许她进去。 陈家并不如传闻中那样,连地砖都是用白玉砌的。院子里零零星星地种着几棵花木,开得也寂寥,倒有几分镇北王府的模样。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低着头,缄默不语。 摄政王在一处亭子里等她,桌上摆着一局棋。亭子旁有一棵梧桐树,亭亭如盖。 摄政王并非她想象的鹰视狼顾之徒。相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神色平和,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清苦读书人的模样。 “来了,你哥哥为你取的字是墨雪对么?”摄政王一抬手,示意她坐在对面,“墨雪,巷子里那局棋你本可以赢,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他?” 楚识夏打眼一扫,桌上这局棋正是巷子里她与羊皮裘老头对弈的棋局,没有一步偏差。 “不为什么。人生在世,何苦处处都要赢?”楚识夏道,“我过去十几年赢得太多,偶尔输几次也没有什么。” 棋巷里多半是靠赌棋为生的,有不少家境贫寒的书生借此赚取读书的钱,也有人仅仅以此作为维持生计的手段。而楚识夏并不缺钱,钱也不是她去棋巷的目的。 “这也是你大哥教的?”摄政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倒是有点意思。不过在帝都,错一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你可输不起。” “我只知道,如果不想输的话,一开始就不要坐在棋盘前。楚家对帝都并没有什么兴趣,我们只是守着云中,守着拥雪关,仅此而已。” 无论谁做皇帝,都不会影响这个事实。 从醒来那天,楚识夏就想了很久,楚明修为什么会死。帝都的人,到底在怕楚家什么? 后来她终于想明白了,握着兵权,就是楚家的错。帝都的人辗转难眠,最怕的就是云中挥兵南下,起兵勤王。最有动机杀楚明修的,是摄政王。 楚识夏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清凌凌的,像是映着刀剑的雪光。 摄政王忽地抚掌大笑起来,“你哥哥把你教得很好,这是你哥哥的意思,还是你自己想的?” “这不重要,我在帝都,我的言行就代表了楚家。你们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摄政王起身按了按她的肩膀,“聪明人能在帝都活得久一些。不过你也不必害怕,只要你人在帝都,就算想翻天,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第13章 长安之死(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回到秋叶山居,吐得昏天黑地、手脚发软。玉珠手忙脚乱地扶着她,连忙招呼人去请大夫。楚识夏吐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抓着她的手臂摇头。 恰逢其时,沉舟踹开门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强硬地从玉珠手里接过她。沉舟一只手从后面揽着她的肩膀,让她不至于扑倒,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替她捋顺混乱的呼吸。 “怎么会这样,怎么出去一趟就吐成这个样子了?”玉珠急得直跺脚,“沉舟,你不是一直跟着大小姐吗?” 沉舟冲她摇头,示意她先出去。 楚识夏手指痉挛地抓着沉舟的衣袖,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不是他,”楚识夏喃喃道,“不是摄政王。” 沉舟亦不问她什么不是摄政王,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后。 摄政王的意思很明了,楚识夏在帝都做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包括首辅与他分庭抗礼、皇帝一点点收拢权柄,都在他的允许范围之内。 前世到了那个地步,摄政王没有必要杀掉楚明修。楚明修在帝都一无实权二无兵力,摄政王连皇帝都捏在手心里,更没有必要怕楚明修——楚明修活着对他才有用。 楚识夏的脑子里闪动着一个个名字,摄政王陈邦、首辅庄松柏、太子白焕、司礼监王贤福……这些名字一一和她默背的密报重合起来,背后牵扯到千丝万缕的人和关系。 可不是摄政王,还能是谁,还会是谁?谁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动机去要楚明修的命? 想杀他的人很多,可能杀的人很少。 沉舟抬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楚识夏迷茫地和他对视。 “不要怕,”沉舟的手语缓慢,像是要叫她一字一字地看真切,“有我在,你不会死在帝都。” “刚才,你也在吗?”楚识夏怔怔地问。 “我在那棵梧桐树上。”沉舟坦诚道。 “原来这么近。”楚识夏抓着他的掌心,略感到一丝安心,“沉舟,我不是怕,我只是恨我找不到他们,不能杀了他们。” “你不能杀的人,我替你来杀。” —— 拥雪关。 “北狄人往北边撤了,看来是不打算跟我们拼个你死我活。”楚明修在沙盘上圈出一大块地方,“现下开春暖起来了,想来他们也不愿意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要回草场去了。” “可他们死了这么多人,就这么算了?”愣头青部下道,“会不会是佯作撤退?” “北狄的草场很珍贵,十几个部落为了那几片肥美的草场打来打去,若是抢不到,饿死的人会比和我们打仗死的人还多。”楚明修一挥手,“关隘城防还是照旧,其余人可以缓口气了,择日换军防。” “谢将军!” 部下们齐刷刷地抱拳,不一会儿都散了。 楚明修一个人坐在营帐里复原沙盘,他对北狄的每一处草场、水源了如指掌,也得益于他对北狄地图的熟记。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把沙盘复原。 忽地有人掀开门走进来,却并不出声。 楚明修发觉不对,一抬头,看见楚明彦掀开风帽,露出一张冰白色的脸来。 “大哥?!”楚明修急哄哄地过去把门关死,又拨亮了将熄的炭火,营帐里渐渐暖起来,楚明彦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你怎么过来了?有事叫人传个话就好。”楚明修觑见他脸色,心知不妙,“长乐出事了?” 楚明彦冷笑一声,在主位上坐下,重重地把一封密报拍在沙盘上。沙盘中的北狄人圣山哗啦啦地被震塌一半,惨不忍睹。 “她刚出阕北就杀了摄政王的人,在帝都又招猫逗狗,骂了摄政王的女儿,打了大理寺卿的儿子,揍了三皇子的伴读。”楚明彦细数妹妹彪悍的战绩,指节敲在密报上,“她还私下见了摄政王。” 楚明修听得眼皮子直跳,“她作死么?” “这不像她,长安。”楚明彦摇头,“长乐虽然顽劣,但大事上从不胡闹。从她自请去帝都开始我就觉得不对,为什么她会觉得,你去帝都,比在帝都使者面前暴露我们说谎还严重?” 楚明修摇头,“我一年才回去见她几回,她不都是黏着你吗?” 这话不假,自打楚明修到拥雪关赴任,便不大有机会回云中。楚识夏对楚明彦又敬又怕,却更加依赖他。 楚明彦沉吟片刻,“走之前,长乐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楚明修仔仔细细地回想起来,过了很久才不着四六地说:“她说她梦见我在帝都死了。” “简直荒谬!”楚明彦怒极反笑,咳嗽了半天。 —— 帝都,太学。 楚识夏神情恹恹地趴在书案上,窗外新移栽过来的玉兰花枝繁叶茂,两只画眉鸟叽叽喳喳的。几个贵女在书卷下藏了小小的铜镜,借着窗外的春光端详自己的妆容。 楚识夏烦不胜烦,撕下书页的一角团成球,弹到玉兰树枝上。枝头一颤,画眉鸟惊恐地飞走了。 几个贵女纷纷对她侧目,又被她冷硬的表情吓得转了回去。 一道人影从窗前走过,拂落满身的玉兰花瓣,捡起那个纸团,抚平上面的褶皱,从窗口递给了楚识夏。 楚识夏顺着那只手看过去,看见一张眉目英挺的脸,有点熟悉,但想不起来了。 “在下燕决,楚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楚识夏想起来了,是那个在书馆仗义执言,然后沉舟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夜叉”这个词,从而引发一场恶战的燕小侯爷。 帝都世袭爵位的府第不知凡几,光是这间小小的书塾里就有两个公爵、五个侯爵、七个伯爵。 然而若无实权,爵位也只是个空壳。 燕决穿着羽林卫的制服,腰间佩着长剑,颇有几分长身玉立的意思。他往窗口一站,不少女孩悄悄地瞟他,又自负矜持,不肯多看一眼。 “好巧。”楚识夏懒洋洋地一笑。 “不巧,我是来接舍妹的。”燕决礼貌地冲她一欠身,对书塾里的一个女孩招手道,“阿姝,过来。” 姝,美人也。 楚识夏不由得转头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书塾的角落里,一个细瘦得像猫儿似的女孩站了起来。那女孩畏畏缩缩的,肩膀内扣,脑袋很沉似的总抬不起来,长发垂下来叫人看不清脸。 实在担不起这样一个美艳的名字。 这么些天,楚识夏甚至没注意到那个地方还坐了一个人。 “那么,我们先走了。”燕决牵起那女孩的手,对楚识夏道,“那么,我们先走了。” “燕决还在羽林卫做那个小小的校尉么?” “有个校尉做已经很不错啦,你以为他考得起科举吗?怎么,你怜惜他怀才不遇啊,那你叫你爹爹为他争一个官位啊!” “若他娶了你,说不好勇毅侯爵府就此重振呢!”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推搡着,互相捏对方潮红滚烫的脸。燕决英俊、正直,不似太学里的男孩子们顽劣。虽然她们都不会嫁给燕决,但很乐意用他开玩笑。 勇毅侯爵府。 楚识夏想起来了,勇毅侯燕决,死于祥符七年。皇帝昭告天下,勇毅候燕决私自调兵、意图谋反。不久之后,云中收到讣告,称楚明修身患恶疾,暴毙于帝都。 电光火石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联系起来了。但像是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看不真切。 楚识夏忽然翻出窗外,书塾里一时安静下来。 “她、她又怎么了?” “兴许是觉得我们吵吧?” —— 勇毅侯府是军武世家,却不像楚家掌一方兵权。老勇毅候死后,一家人大房、二房、三房斗得死去活来,树倒猢狲散,燕决一对兄妹在帝都过得很是艰难。 “我母亲体弱,加之府中拮据,故而没有太多下人。”燕决亲自煮茶,语带歉疚,“若有招待不周的,还请楚小姐见谅。” “没关系,我在家里也只有一个侍女跟着。我大哥每年凑军费的时候恨不得把王府里的砖都扣出去卖了。”楚识夏故作轻松道,“这里很安静,和云中很像。” “楚小姐不觉得就好。”燕决一笑。 两人的旁边摆了一张书案,晏姝趴在书案上一笔一划地写字,安静得只有毛笔拂过纸张的声音和呼吸声。 “多谢燕小侯爷那日为我出头。”楚识夏斟酌道。 燕决苦笑道,“不必谢我,楚小姐在下面听了那么久,想来也是不在乎这个的。” “我有一个疑问,望小侯爷解答。”楚识夏毕恭毕敬道。 “楚小姐请说。” “陛下正是用人之际,难道没有向小侯爷递出橄榄枝么?” 这话堪称胆大包天,燕决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脸色。但楚识夏岿然不动,神色间没有算计也没有试探,坦荡得叫燕决自惭形秽。 皇帝要亲政,但满朝文武不是首辅的人,就是摄政王的人,他必须有自己的心腹,否则独木难支。燕决有本领、有家世、为人刚正不阿,又时时在宫中行走,实在是皇帝用人的不二之选。 燕决缓缓吐出一口气,“楚小姐真知灼见。我听说您在帝都城门口高呼‘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以为楚家也是效忠陛下的忠勇之臣。” “我不一定忠勇,但楚家一定不是乱臣贼子。”楚识夏攥着茶杯的手有些用力,“所以,你替陛下办事有多久了?” “自我入羽林卫开始。”燕决也不遮掩,“这怎么了吗?” 按这样的轨迹,前世的燕决必然在皇帝夺权的道路上充当了重要角色。这样的人被皇帝杀掉,如果不是真的蓄意谋反,只有一个原因——他在某件很重要的、必须秘而不宣的事上忤逆了皇帝。 羽林卫司掌军防,即便皇帝有意提拔,他顶天了也只能做到羽林上将军。 羽林卫和禁军共同守卫宫城。 楚识夏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带倒了桌案上的茶杯,热水溅了她一身。 “楚小姐?!”燕决皱眉,“你怎么了?” “无妨,只是有些水土不服罢了。”楚识夏有些虚弱道,“燕小侯爷,您和我们云中有什么渊源么?” “我祖父受封勇毅候,正是跟随当年的镇北王征战。祖父常说自己流连功名利禄,不配再回云中。”燕决担忧道,“楚小姐,要不要我送您回去?” “不必了。”楚识夏有些恍然。 第14章 长安之死(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恍恍惚惚地出了勇毅侯府的门,从这里到人群熙熙攘攘的街上还要一段时间。就在这截窄窄的巷子里,几堵宽厚的骏马胸膛挡住了楚识夏的去路。 “三皇子,”楚识夏看着为首的娃娃脸少年,“您这是有何贵干?” 三皇子傲然立于马背上,手上扛着一柄带鞘的长刀,闲散地靠在肩上。他身后跟着脸上淤青未消的少年,弱弱地看楚识夏一眼又很快收回去。 楚识夏看他眼熟,却也懒得去想这人是谁。 “你果然喜欢燕决。”三皇子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嘻嘻地说,“你打了邓勉,就当没这回事发生吗?本皇子今天就是来替邓勉主持公道的。” “邓勉是谁,”楚识夏的目光落在三皇子身后的少年脸上,“你吗?” “大理寺卿之子,邓勉。你砸了人家半个书馆,也没记住苦主的名字?”三皇子装模作样地咂舌,“楚识夏,你也太过分了。这样吧,今天你在这里给我们唱一支云中的小曲,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怎么,三皇子也想享此殊荣?”楚识夏阴恻恻地瞟他一眼。 三皇子嘴硬,身体却很诚实的带马后退了一步,“你别以为你带剑了我就怕你!” “我说你怕我了吗?”楚识夏道,“我心情不好,你最好快滚。” 三皇子恼羞成怒,对着身后六个骑马的少年一挥手。六人策马而出,团团将楚识夏包围起来。他们的鞍上放着七尺长的枪,劈头盖脸地对着楚识夏砸下来。 一道身影忽地跃上墙头,自远处疾驰而来,远远地抛出了带鞘的剑。剑鞘砸在其中一名少年头上,当场将其砸得落下马来。 楚识夏抓住这个空隙,饮涧雪飒然出鞘,卡在一枚枪头间,生生将其挑飞。 掷出剑的那人身形一掠,鬼影般出现在少年落地的地方,抬手拔出了剑。巷子里碧绿的浓荫摇晃,细碎的阳光在他的剑锋上跳荡,刺得人眼睛生疼。 是沉舟。 慌乱的马匹踢踏着要挣脱缰绳,沉舟手腕拧转,长剑被他挥舞成一团缭乱的银光。 马匹柔软的腹部被无声地剖开,浓猩的马血像一场瓢泼大雨,飞溅到每个人脸上。马鞍上的人被狠狠摔下来,在翻滚着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他漆黑的眉、素白的颈间都是红色的血,像是被朱砂泼溅的黑白山水画。 众人都被他的狠厉惊到,一时间不敢动作。 沉舟侧过手腕,剑刃上一线寒光笔直地落进三皇子眼底。 沉舟看着这张纯然无害的脸,心里却浮现出他洋洋得意砸落镇北王府牌匾的模样,心中杀意横生。 “你、你是什么人?”三皇子难掩恐惧,“你别过来,我外公不会放过你的!” 沉舟的眼神冷冽而又熟悉,让三皇子胆战心惊。 楚识夏一拳将身侧的人砸落下来,一把扯住缰绳,飞身上马。沉舟领会到她的意思,抓住她的手坐到她身后。 “下次找我麻烦,别带这么多废物了。”楚识夏驱使马匹跑出小巷,没有人敢拦她。 “你们这群废物!”三皇子气急败坏道。 —— 楚识夏没能骑马走出去很远。 这里不是云中,她出不了帝都的大门。战马有些怕她,踱着步子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沉舟温热的呼吸拂动着她头顶的发丝,这才让她不至于沉溺在一脚踏空的惊慌中。 最后她勒马停在一座小小的桥边,沟渠上的酒肆里有人唱着缠绵的曲子。 夕阳西下,河水波光粼粼。 楚识夏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不可遏制地感到疲惫。 “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觉得安心。”楚识夏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沉舟,我不想做一个自私的人,我想让你走。可我又害怕,如果你不在,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你不会是一个人,再也不会是。沉舟在心里默默地说。 “如果我说,我是死而复生的人,你相信吗?”楚识夏没敢抬头看沉舟的手语,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但她感觉到沉舟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楚识夏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他杀了我哥哥,”楚识夏压低了声音,像是在痛哭,又像是在嘶吼,一切的声音都淹没在沉舟的颈窝里,“是他杀了我哥哥!” 前世,皇帝在夺权中落败,最后落得和楚明修一样的“暴毙”下场。他最讨厌的大儿子,也就是陈皇后的所生的太子登上皇位。 在这之前,他或许是威逼,或许是利诱楚明修替他做某件事。楚识夏猜测是要楚明修鼓动云中发兵勤王,亦或是其他,但楚明修最终没有答应。 皇帝穷途末路,失心疯地杀了楚明修。燕决看出这一点,生出恻隐之心要放走楚明修,但楚明修最终没能走得掉。 于是,祥符七年,云中楚氏明修因病暴毙帝都。 不要哭了。沉舟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哄孩子。 你给我一个名字,我去杀了他。 上天入地,就算是佛龛神明,我也至死不休。 —— 楚识夏打了三皇子,这个半真半假的消息不胫而走,当天晚上楚识夏就被宣召进宫。 隔着袅袅升起的檀香,楚识夏跪在阶下。皇帝在座上裁剪着一盆秋海棠的花枝,只有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屋子里反复响起。 楚识夏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 她跪得笔直,手指在宽大的袖子不断地抚摸着垂下来的佛珠。 “眼睛这样红,是哭过了?”皇帝叹了口气,“起来吧,朕不过是要给外人一个交代,并非真的一定要罚你。一定是老三先挑起的事端吧?” 皇帝去看过三皇子了,除了受了点惊吓哭闹不休,倒是没有什么外伤。只是那几个跟着他厮混的人,摔断腿的摔断腿,扭伤胳膊的扭伤胳膊。 “三皇子年幼,臣女言行无状,冲撞了三皇子。”楚识夏低声道,“是臣女的不对。” 皇帝一口一个外人,然而楚识夏知道,无论皇帝多么厌恶有着陈家血脉的太子和三皇子,他们才是一家人。 “别说气话了,还跪着干什么?”皇帝用眼神示意宦官扶她起来,“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云中尚武,帝都又实在无趣,太学不适合你。依朕看,不如你去羽林卫如何?” 来了。 楚识夏心中冷笑。 她早猜到会有这一天。 皇帝要掌权,就要有自己的人。楚识夏是最好的选择,只要把她和皇帝绑在一起,云中想不帮他都难。而皇帝也可以一点点从摄政王手里分走帝都兵权。 但在前世,她从未听闻楚明修在帝都担任任何官职的消息。 楚明修拒绝了,这是皇帝对他起杀心的第一步。 “墨雪,你意下如何?” 宦官在一旁劝解道,“云中的鹰,不该做笼子里的金丝雀,这也是楚小姐大展宏图的好机会。若楚家能在帝都出一位将领,楚氏的威名何止在云中啊!” 恩威并施,再不答应,大小姐的派头和任性就装得过分了。如果不答应的话……楚识夏会是前世的楚明修吗? “臣女,”楚识夏抬头,双手抱拳,目光笔直地看向皇帝无害的笑脸,佛珠碰撞出清脆的响声,“领命。” 天色已晚,楚识夏便休息在了宫中。 收拾出来的那间偏殿装饰素雅,楚识夏随手一翻,在桌案上翻到了几本兵书。 “您还未到帝都,这里便收拾出来了。”宦官谄媚道,“原以为是楚二公子来,便从藏书阁里取了这些兵书来,想来大小姐被兄长带大,巾帼不让须眉,应当也是爱看的吧?” “这里,原是要给我二哥住的?”楚识夏有些出神,“你先出去吧。” 楚识夏合衣躺在床上,望着金线刺绣的帐子顶,姿势板正得像是躺棺材。 慢慢地,她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争吵。 灯火影影绰绰,冕旒摇晃、珠玉碰撞的声音哗啦啦的,像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雨。 “陛下,恕臣不能答应。如今正是边关战事吃紧,我兄长进京述职时曾言北狄人来势汹汹。何况云中路途遥远,不可能奇袭帝都。”青年跪坐在案前,摇头道,“云中的兵不能离开拥雪关。” “什么叫云中的兵?!” 皇帝暴怒,拍着桌案道:“朕才是皇帝,你是朕的臣子,那是朕的兵!摄政王的铡刀都要砍到朕的脖子上来了,是朕重要,还是拥雪关重要!?” 青年声音艰涩:“拥雪关倚仗天险才守住关口,关隘之后一马平川。若是拥雪关破,北狄人如入无人之境,再无人能挡。那是流血千里、伏尸百万,陛下三思。” “好好好,倒是朕的不是了。摄政王迫不及待地要扶他的外孙登基,嫌朕碍事;你们楚家心怀鬼胎,手握兵权却不肯出兵勤王。”皇帝怒极反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他骂,“都是乱臣贼子!” “臣不敢。” “你不敢?楚明修,朕看你可敢得很呐!” 皇帝拂袖而去。 “楚明修”三个字雷霆般轰落在楚识夏的灵台上,震得她天灵盖发麻。楚识夏想坐起来,想借着眼皮上模糊的灯光去看一看那人的脸,却感到浑身无力。 她勉力睁开眼睛,只看见一个修长的侧影坐在书案边。 云中楚氏的二公子鲜有这样沉静的时候,飞鹰走狗、打架斗殴,什么混账的事他都做过。 宦官趾高气昂地站在他面前,声音尖细道,“楚二公子,陛下念在楚家劳苦功高,留您一具全尸。若您执意闯出去,羽林卫、禁军一人一匹马,把您踩成肉泥可就不好看了。” 楚明修低头看着面前的鸩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陛下的意思吗?” “是陛下的意思。” 不不不,楚识夏在心里尖叫,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楚明修端起鸩酒,长叹一声道,“埋我的时候,记得让我脚尖向北。” 这样我一坐起来,就面朝着云中的方向。 不要不要不要,楚识夏听见自己惨烈的哭声,求你了二哥你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我的剑,我的剑在哪里? “长乐,拥雪关以后要你来守了。” 酒杯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楚识夏眼前的光影散去了,她的手被人紧紧攥住。楚识夏哭得浑身僵硬,冷汗涔涔。那人身上带着她熟悉的气味,他一下一下地捏着她的后颈,安抚她。 她知道那是谁。 “我要杀了他……”楚识夏抓着沉舟胸前的衣服,泪水后的眼睛蒙昧不清,“我要杀了他!” 沉舟无声地应她,“好。” 第15章 羽林卫(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守夜的小宦官半夜里听见幽幽的哭声,强打起精神推门进来询问:“楚小姐,是您吗?”他将将踏进偏殿一步,后颈上一阵剧痛,当即昏厥过去。 沉舟无声地合上了门,把人拎到门后靠着。 层层金色纱帐垂落笼罩的床榻上,楚识夏已经没在哭了。她蜷缩着把自己抱成一团,睫毛湿漉漉的拧在一起。 一地清寒的月光泼洒进来,像是流动的银。沉舟踏碎月色,一步步走到窗边坐下,然后像刚才一样伸出一只手探进纱帐里,让楚识夏握住。 “你怎么进来的?” “藏在马车下面,这又不难。”沉舟轻描淡写地比划道,“你刚刚说,要杀谁?” 楚识夏从那段让人窒息的、真假难辨的梦境里醒来,神智慢慢清醒。如果是十五岁的楚识夏,恐怕真的会不顾一切杀了皇帝。但她已经是守过边关、领过兵的人了。 “不说?” 寂静的月光下,只有沉舟的手指起落飞舞,落在金色的纱帘上,像是蝴蝶起落的影子。 “这并不难猜,宫里难杀的人不算很多。我猜,是皇帝。” 楚识夏猛地攥住了他的手指。 “不让我杀吗?”沉舟很平静,“可你刚刚不是那么说的。” 帝都把人划作三六九等,皇族公卿以下都是蝼蚁,人命如草芥。相比起来,沉舟觉得自己相当一视同仁——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官宦权贵,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剑锋之上,人命都是一样的轻。 贵族的脖子并不会比平民的更硬一些。 “我们来帝都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往云中传信?”楚识夏声音沙哑,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干的问题。 沉舟皱着眉,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 “有,还是没有?”楚识夏又问了一遍。 沉舟感到指尖传来的痛楚和灼热的呼吸,于是照实点了点头。 楚识夏心痛如绞,像是无数刀枪剑戟戳刺着她的心脏,留下一捧千疮百孔的血肉,四处漏风。她背后的冷汗一层层冒出来,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楚识夏酸楚又痛苦地想。 前世她就觉得奇怪,帝都再远,摄政王再手眼通天,楚明彦也不是甘愿当瞎子的人,不可能放任楚明修一个人不管。一开始楚明彦就知道楚明修的处境和死因,但他没有说。 楚家不能做乱臣贼子,云中的兵不能出拥雪关。 所以楚明彦只是一个人坐在大雪纷飞的檐下,默默烧掉了那封写着弟弟死因的密报。他怕楚识夏恨,怕楚识夏不管不顾地刺杀皇帝,更怕无人镇守拥雪关。 与其恨一个人却无能为力,倒不如不知道恨谁。 沉浸在仇恨里的人,最后会毁了自己。 镇北王多方权衡,机关算尽,顾虑着拥雪关后的天下百姓,顾虑着楚家百年的清名,顾虑着妹妹的痛和恨,生生地把自己熬到油尽灯枯。 夜深人静的时候,楚明彦是不是也曾看见弟弟徘徊不去、找不到家门的魂魄?他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弟弟?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是我还没有长成你期望的、可以依靠的样子吗?你一个人扛着,不累吗? 楚识夏张口想问,却吐不出一个字,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恍恍惚惚地看见了那个病骨支离的背影,徒劳地伸手想要抓住,却冷不防滚下了床。 手腕上的佛珠被挣得断裂,四下散落。 沉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她。楚识夏在他的怀里抖成一团,额发被汗水浸得湿透。楚识夏脸色惨白,像是沉溺进了另一个沼泽里,沉舟从未见过她这样摇摇欲坠的模样。 沉舟想叫醒她,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他心急如焚,最后握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鲜血的味道没入沉舟的齿关,他抬头看向楚识夏逐渐清明的眼睛。 强烈的疼痛把短暂地唤醒了楚识夏,她怔怔地看着沉舟年轻的脸,恍如隔世。 “现在是……祥符四年。”楚识夏喃喃道,“对么?” 沉舟齿间带血,神色沉重的点头。 她还有机会,她不会是第二个楚明修。 —— 云中,镇北王府。 桌上的灯“噗嗤”一声响,灯花炸裂开来。楚明彦支着脑袋在桌上昏昏欲睡,却在这时被惊醒过来。 值夜的幕僚贴心地为其将披风往上拉了拉,“王爷回去休息吧,短时间内不会有拥雪关的军报了。不是说北狄人正在往北撤吗?” 楚明彦按着眉心,心有余悸道,“我方才忽然觉得心口很痛……有帝都的消息吗?” 是在惦念大小姐。幕僚心下叹气,如实道,“还没有,大小姐向来聪慧,应该不会出大事的。” “我哪里不知道她聪慧,可她就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孩子活得会很辛苦。”楚明彦摇摇头,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积雪将化,“她长这么大,最大的缺点就是感情用事,却总也改不掉……这不是将软肋送到人家手里,任人拿捏么?” “神机妙算如王爷,不也关心则乱吗?”幕僚调侃道,“有心软的地方,才像人啊。说明王爷将大小姐养得很好。” “帝都那个地方,哪里是人呆的。”楚明彦苦笑。 —— 次日清晨。 楚识夏才睁开眼睛,便摸到手腕上完整的一串佛珠——十四颗,一颗不多一颗也不少,仿佛昨夜那场梦魇只是她的臆想。可肩头的齿痕才结痂,动一动就要流血。 偏殿里只有她一个人。 “楚小姐,您醒了么?” 宦官捏着一把尖细的嗓子在门外喊,“陛下传您去用早膳。” “醒了。” 偏殿大门被人推开,宫女们鱼贯而入。楚识夏被宫女们围绕着更衣洗漱装扮,布娃娃似的任人摆布。她的眉眼在描摹下艳得有几分戾气,像是沾了胭脂的刀剑。 “帝都的千金们都是配玉石镯子,最近时兴的金丝绞枝缠花镯子也很衬姑娘这身衣服。”宫女吹捧道,“姑娘要不要试试?” 楚识夏垂眸扫了一眼手腕上色泽莹润的佛珠,轻描淡写道,“不必了,我生来煞气重,兄长特意求来佛珠为我镇压。随意摘下,恐伤了他人。” 宫女便悻悻地住了嘴。 镜子里的少女穿着一身艳色的织锦长裙,裙摆上点缀着金色的鸢尾花纹。盘起来的发髻上错落着珠钗,唇上点着一抹红色,映得她肌肤欺霜赛雪。 倒有几分像盛气凌人的帝都名媛。 楚识夏拎起裙摆,大步走出了偏殿。 还未走到正殿,楚识夏就听见了皇帝和某人交谈的声音。 “近来春日渐暖,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母后的意思是,不如在城中各处架棚施粥,广积善德,以求今年国运昌隆。” 皇帝共六个儿子,有资格清晨面圣的却不多。 楚识夏脚步略一迟疑,殿内的皇帝却已经发现了她,“墨雪,过来做。” 楚识夏转过门扉,映入眼帘的是一袭蟒袍,和一张素净而柔弱的脸,像是一支被雨水打湿的紫丁香。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楚识夏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白焕静静地端详着面前的少女,只觉得眼前微微地被她的容光所照亮。 昨天三皇子被打得鬼哭狼嚎,一路滚进了宫里,可他看着身上并未少了哪块肉,想来下手的人还是心中有数。 “不必拘礼。”白焕冷淡疏离道,“父皇若没有指教,儿子就先回去了。” “急什么?”皇帝抽出一双象牙箸在桌上点了一下,神色莫名,“云中雪灾频发,墨雪对于赈灾一事应当比你更清楚,你不如问问她的想法。” 白焕轻轻地拧起了眉。 他虽然不喜摄政王摆布,但也知道和楚识夏走得太近对自己没有好处。皇帝对他厌恶至极,此举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楚识夏轻轻地叹了口气,很为难似的,“陛下真的要让我说吗?” 皇帝来了兴致,“你说。” “赈灾和施粥并不一样,我恐怕帮不了太子殿下。”楚识夏神色肃然,“一个是为了让百姓们活命,一个是为了求神告佛,恕墨雪有心无力。”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皇帝夹枪带棍地讥讽了一句,摆手道,“也罢,随你母亲去吧。总归是为了做个样子给旁人看,别做得叫人看了笑话就好。” 白焕点头称是,压低的眼角捕捉到楚识夏唇边一缕难以觉察的笑意。 —— 楚识夏出宫的时候带走了一马车的赏赐,还有羽林卫的官印。那是一枚黄铜印章,背部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鹰。楚识夏把这枚沉甸甸的官印在手里抛来抛去的玩,马车却忽然停下了。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马车壁。 “谁?”楚识夏按住了饮涧雪的剑柄。 “我。”白焕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方才的事,谢谢姑娘了。” “没什么好谢的,殿下不怪我口出狂言就好。”楚识夏轻飘飘地放下了剑。 “那就这样吧,如此对我和姑娘都好。” 这句话说完,马车重又缓缓走动起来。楚识夏忍不住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白焕清隽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关闭的红色宫门后。 第16章 羽林卫(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陈府。 “你说,陛下授了楚识夏羽林卫三卫所卫长之职,”摄政王落下白子的手一顿,目光斜向对面的幕僚,“楚识夏接受了么?” “官印都领回去了,自然是接受了。”幕僚道,“算算日子,明日就要挂印上任。羽林卫可不是个好去处,若只是为了安抚楚家,何必如此。万一楚识夏在羽林卫出了什么事……” “陛下这是在楚家身上押宝,指着楚识夏能代表楚家跟我与首辅分庭抗礼。”摄政王嗤笑,“愚不可及。” “那我们就静观其变?” “随她去。”摄政王看着棋盘一笑,“你输了。” 幕僚叹息道,“王爷的棋艺冠绝帝都,属下叹服。” 摄政王想起了什么,把白子往棋壶里一扔,抱着双手,神色晦暗不明道,“可那孩子说,帝都之内,无她兄长敌手。” —— 群玉坊。 群玉坊是帝都艳色汇聚之地,而月中庭是群玉坊最大的销金窟。每逢夜色降临,群玉坊里叫得上名字的妓馆就会挂上写着花名的灯笼,帷幕后的豪客一掷千金,买春宵一夜。 沉舟板着一张脸,怀里抱着剑在那些纤纤玉手下躲来躲去,最后忍无可忍地贴在楚识夏后背上。他比楚识夏高出一个头,强行小鸟依人的样子有一种别扭的可怜。 “好了好了,姐姐们行行好,别逗我师弟了。”楚识夏笑眯眯地在沉舟手心里一捏,算作安抚。 “来我们月中庭的大小姐,可少有您这样好脸色的。”媚眼如丝的美人腰肢一扭,露出半个香肩,“您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要给您这小师弟开荤也使得。” 沉舟紧张地握住楚识夏的手,满脸惊恐地对她摇头。 楚识夏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必,我是想问羽林卫开的雅间在哪里。” “来找羽林卫的啊?”美人一愣,语重心长起来,“你可是与羽林卫里哪家公子结了亲?妹妹啊,羽林卫都是纵情声色的浪子,没一个好东西,你家里人怎么想的?” 来青楼找羽林卫不稀奇,羽林卫可以在任何地方,就是不在羽林军。可楚识夏看着就从某个尊贵世家溜出来的千金,一点也不像能跟骄狂的羽林卫扯上关系的人。 “羽林卫可配不上我。”楚识夏笑嘻嘻地说,“此番前来,乃是公务。” “还公务呢,你才多大?”美人被她逗乐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方才是来了一群羽林卫,要了最大的白鹤小筑那间雅间。” 楚识夏才松了手,沉舟就迫不及待地从这群莺莺燕燕中间穿梭出去,仿佛入水的鱼。 绕过曲折的长廊、堆叠的山石流水,楚识夏远远地就听见了一阵笛声。 这笛声悠远,隐隐有金铁的凛冽,像是穿过群山的风。 秦楼楚馆里培养女孩们唱歌跳舞,多半也是为了助兴,所以教的大多是些靡靡之音。这曲《凉州词》苍凉悲怆,倒让楚识夏有些意外。 “站住,你们不能进。”守在门口的少年穿着羽林卫的服饰,见二人靠近,毫不犹豫地呵斥道。 沉舟回头征求楚识夏意见。 楚识夏点了下头。 下一刻,羽林卫整个人倒飞出去,砸塌了半边门板。里头坐着的人纷纷拔刀跳起来,又惊又怒地看向门口的人。 “哪个不要命的?” “我。” 楚识夏一撩裙摆走进来,抬眼扫视被羽林卫层层叠叠护在身后的三皇子,眼角一弯,“又见面了,三皇子。” “楚识夏,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三皇子气得跳脚,但看见沉舟又有点怂。 “我可不是冲您来的,”楚识夏拎起一枚小小的铜印晃了晃,“我是来抓我的兵。可巧您就跟他们玩忽职守到一块儿了。” 三皇子噎了一下。 皇帝授予楚识夏羽林卫三卫所卫长一职他是知道的,虽然卫长不是多大的官,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其中混杂着微妙的嫉妒。他故意在楚识夏上任第一天把这群人叫出来,就是为了给楚识夏一个难堪。 “楚大小姐可能不懂羽林卫的规矩。” 有个声音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尾音带着颤。 “您还是别跟我们犟了,挂个名头该玩什么玩什么去吧。” 楚识夏转眼望过去,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比之前次,又多了些淤青。 “邓……”楚识夏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邓勉,”邓勉咬着牙自报家门,“大理寺卿之子。” “你也是三卫所的,我在花名册上看到你了。”楚识夏轻描淡写道,“你们的意思是,不跟我回去咯?” “一个云中来的小丫头片子,仗着父兄的战功威名,就想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一个羽林卫站了起来,愤愤不平地把酒杯摔在地上,“当我们帝都没有军武世家了吗?” “或者,楚大小姐可以用别的方式让我们乖乖听话。”油头粉面的少年目光猥琐,蛇一样从楚识夏的腰肢和胸口扫过,难耐地舔了舔唇。 沉舟的目光阴沉沉的。 他讨厌有男人这么看楚识夏,就像月中庭里那些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带着欲望和贪婪。 他想挖出那双眼。 “羽林卫什么规矩我不知道,我的规矩是能者居之。”楚识夏用一根红绳把官印系到脖子上,“若今天有人能从我手上抢走官印,我立刻进宫向陛下请辞。现在,你们一起上吧。”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但先动的人是沉舟。 没人看清沉舟是什么时候动的。他突然出现那满脸脂粉气的羽林卫身前,电光火石间,单手抬起那人的下巴——周围的人清晰地听见了牙齿碰撞、下颌骨开裂的声音。 等羽林卫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沉舟一掌切向他的颈侧,反握住他的脖子,把人砸进了人群中,扫倒了一片扑上来的羽林卫。 房间里一片尖叫,被召来的歌姬舞姬惊恐地拥作一团,挤在墙角里。 邓勉震惊地和沉舟对视一眼,连滚带爬地扑到沉重的屏风后瑟瑟发抖。 “楚识夏,你是要造反吗!”三皇子脖子上青筋直跳,拍着桌案怒吼。 楚识夏一脚踹在企图近身的羽林卫胸口,飞扑出去的羽林卫砸翻了一片桌案,酒杯茶盏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三皇子需要护驾么?” 楚识夏拧身抓住劈过来的刀,手上鲜血直流,另一只手反手拔出饮涧雪,毫不客气地捅进了那名羽林卫的腹部。 三皇子抱着头尖叫出声。 “恕在下自顾不暇。”楚识夏甩掉手上的血,啧了一声,“动真刀真枪怎么不打声招呼,这多冒昧啊——沉舟,不许拔剑!” 沉舟生生将剑按回鞘中,刀锋擦着剑鞘发出一声嘶吼。他鬼魅般躲过了那一刀,指尖点在刀主腕间。刀主只觉半条手臂都失去了直觉,随后自己的刀就落到了沉舟手中。 沉舟挥舞刀柄敲在他的头顶,将人敲得昏死过去。 没有人再敢上了。 楚识夏的手心鲜血滴滴答答。 沉舟又把最开始那个羽林卫拖了回来,抄起酒壶一个一个地在他头上砸碎。 “住手!”三皇子忍无可忍地吼了起来,“这里的都是世家子弟,楚识夏你要杀人吗!” 楚识夏悚然一惊,喝止道,“沉舟,不行!” 但沉舟已经抛弃了那个满脸肾虚相的羽林卫,走向了三皇子。三皇子肝胆欲裂,但皇子的尊严支撑着他死死地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沉舟。 但他还是怕了,沉舟的眼神根本不像人。或者说,不像他见过的每一个人。 “你要是敢……我哥哥和我外公都不会放过你的!”三皇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唇颤抖着。 沉舟一把将他从地上薅起来,冰冷锋利的目光刀锋似的从他身上游走过。三皇子感觉自己在沉舟的目光下赤身裸体,饱含杀意的视线仿佛下一刻就要割裂他的皮肤。 这个人,不能杀。沉舟胸腔里汹涌的杀意渐渐平息下去,却又不甘就这么放过他。 下一刻,沉舟将三皇子面朝下按在桌案上,抬手狠狠地对着他的屁股打了下去。 一室寂静。 那一声响声在每个人的耳边无限放大、回荡、萦绕不去,幽幽地回荡在死寂的白鹤小筑里。 楚识夏也愣住了。 三皇子重重的捶在桌案上,却挣脱不了分毫,他爆发出一声屈辱的哭号,“楚识夏,我跟你不共戴天!” —— 羽林卫三卫所是个纨绔子弟扎堆的地方,逼走了好些个卫长,这些人背后偏偏又是树大根深的家族,轻易动不得。三卫所的院子就此荒芜下来,无人值守。 “别哭了,我捅你那一剑还没我手上的刀口长。” 楚识夏咬着布条把手上的伤包扎起来,踢了哼哼唧唧的那人一脚。那人腰间被一层层裹起来,委屈又憋闷的闭了嘴。 羽林卫三所的院子里站满了人,门口还有几个——被麻绳捆了手吊起来,像是北地冬日风干的熏肉。 “楚识夏,你欺人太甚!”邓勉踢蹬着双腿,脸红脖子粗地喊道。 他怕楚识夏怕得要死,但此时此刻被挂在这里,颜面尽失,他也顾不得怕了。 “犯上不敬,杖五。”楚识夏轻飘飘地说。 “你敢绑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邓勉不甘心地挣扎道。 “玩忽职守,杖二十;身有官职狎妓者,杖三十;与同僚斗殴,杖二十。”楚识夏一一数来,对羽林卫的规矩如数家珍,“邓公子,你提令尊干什么,莫非令尊也同你一起去喝花酒了?” 邓勉技不如人,又被楚识夏捏在手里,只好闭嘴。 楚识夏一撩裙摆,大马金刀地坐在院中的椅子上,“既然你们都没有这个本事,那么从今以后,羽林卫三卫所,按我的规矩来。” “请诸位熟记羽林卫条例,否则后果自负。”楚识夏单手撑着额角,懒散地一笑,“下次问我知不知道令尊是谁之前,先想想我姓什么。” 第17章 羽林卫(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三皇子年纪尚小,还未出宫建府。按规矩他应该和皇后一起住,但皇后诚心礼佛,青灯古佛枯燥无趣,三皇子便日日往东宫跑,俨然已经住在了东宫。 日暮西沉,白焕坐在檐下翻过一页书,忽地听见偏殿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还有弟弟愤怒的咆哮。 白焕叹了口气,放下书走过去。 还未进偏殿的门,一只烟雨青的瓷瓶就在他面前粉身碎骨。宫女们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出什么事了?”白焕问。 他声音温和清淡,却轻而易举地浇灭了三皇子的怒火。三皇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委屈至极地扑到白焕怀里嚎啕大哭。 “我要去见外公,我要让外公杀了楚识夏!她居然,居然……”居然让人当众打我的屁股,我长这么大,连太子哥哥都没打过我的屁股!三皇子满心羞愤,恨不能一剑捅死楚识夏。 “她怎么了,伤到你哪里了?”白焕神色一变,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摸索起来,却没发现他少了半根头发。 三皇子咬牙切齿,脸涨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那就是小孩子拌嘴,别总是要打要杀的。”白焕责备地看着三皇子,“楚小姐是将门出身,性子难免烈一些。她一个人在帝都,你别总是欺负她。” 三皇子目瞪口呆,手指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我欺负她?” 天地良心,他哪次在楚识夏手底下讨到便宜过? 白焕思及那日早膳,楚识夏滴水不漏、恰到好处的言辞,又想到皇帝多疑,便叹起楚识夏在帝都如履薄冰的不易来。 他再一看无法无天的弟弟,更加生气,“对,就是你。从今日起,太学的布置的功课都要交由我先看一遍。你老老实实在东宫看书,不许再出去胡闹。” —— 羽林卫一卫所。 窗外人头攒动,燕决推开窗户,看见三五成群的同僚嘻嘻哈哈地往外面涌去。 “出什么事了吗?” 同僚们挤眉弄眼的,满脸幸灾乐祸,“三卫所的人让新卫长给吊起来了,不够挂的跪了一地。” “新卫长?”燕决一愣,三卫所都名存实亡多久了,怎么还来了个新卫长? “云中楚家的大小姐啊!” 燕决打了个激灵,翻窗而出,窜进了人流中。还没到三卫所的院子,就听见了邓勉喷出来的污言秽语。邓勉是个欺软怕硬的,被逼到这份上,实在是没办法往后缩了。 “你接着骂,”楚识夏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里,“正好让我领教一下帝都骂人的花样。” 邓勉骂累了,痛哭流涕道,“我错了,楚大小姐……不,楚卫长,从今天开始我唯您马首是瞻,您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您把我放下来吧……” 汇聚到三卫所前的人越来越多。 羽林卫三卫所是毒瘤中的毒瘤,其余羽林军中或许还有军户,即便闲散些也不敢太过轻慢,但三卫所不一样。 三卫所是个“三不管”的地方,皇帝不管,羽林上将军不管,连朝堂上的文官都不管——其中难免就有他们的子侄。这么多年,只有言官锲而不舍地写奏折弹劾三卫所,却没办法从他们身上刮下来一层皮毛。 说楚识夏这是太岁头上动土,也不为过了。 “好啊。” 楚识夏拈起一块碎瓷片弹射出去,割断了麻绳,邓勉“扑通”一声落到地上。邓勉重获自由,双腿却软得站不起来,恶狠狠地朝四周一瞪,“看什么看?” 挂着的人陆陆续续被楚识夏放下来,臊眉耷眼地跟她认错。 三卫所前的人也渐渐散了,只留下燕决站在原地。 “原来是燕小侯爷。”楚识夏一笑,“要不要到寒舍喝口茶?” —— 秋叶山居。 楚识夏煮茶的手艺是楚明彦教的,楚明彦的耐心出奇的好,点茶、咬盏样样有条不紊。楚识夏飞扬跳脱,总是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在炉子边,往往被他狠狠地敲额头。 “楚小姐今天这件事,做得过了。”燕决不大赞同地说。 “我曾拜访小侯爷的事,小侯爷会告诉陛下么?”楚识夏不接他的话,自顾自地问道。 燕决略一沉吟,坚定道,“不会。” “我以为小侯爷对陛下忠心不渝。”楚识夏含笑。 “陛下如今虎狼环伺,这件事只会使陛下徒增疑心罢了。何况楚小姐问的话,并没有什么要紧的。”燕决道。 “那前次加上此次,墨雪一并谢过。”楚识夏微微颔首,“现在我来回答小侯爷的问题,我并不指望今日之事就能收服三卫所,相反,他们也许还会记恨于我。” 燕决皱眉,“为什么?” 三卫所的“少爷兵”背后根深树大,楚识夏此举无异于在朝中树敌。 “小侯爷以为,羽林卫如何?” “羽林卫多为世家子弟,骄纵顽劣,不堪大用。” “禁军如何?” “与羽林卫相差无几。” “京畿卫又如何?” 燕决逐渐咂摸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京畿卫多为军户出身,训练有素,比之羽林卫和禁军,相差不止一星半点。” “禁军护卫宫禁,羽林卫管束世家子。然而无论禁军统领姓什么,羽林上将军是谁,在京畿卫面前,两军不过一张薄纸。”楚识夏的指节在桌上一扣,震人心弦,“而京畿卫,十年以内都还姓陈。” 燕决瞳孔一颤,震惊地看着她。 这话虽然大逆不道且诛心至极,却是帝都个个明眼人都回避的事实。 “陛下为什么能把你安排进羽林卫,又为什么能直接授我羽林卫三卫所官衔?”楚识夏一手撑在桌案上,微微俯身靠近燕决,轻声道,“并非陛下技高一筹,只是‘那位’不在乎。” 用两支一捅就穿的军队迷惑皇帝,让他以为自己尚有和摄政王一斗的实力,暂缓他对东宫的戒心,再划算不过。 然而燕决想的更直白——倘若摄政王逼宫,拥护太子继位,羽林卫和禁军根本没有抵挡的实力! 摄政王并非不能,只是还不想。 “羽林卫已经烂到了根里,除刮骨疗毒之外,再无他法。”楚识夏眼睫一掠,像是湖面惊鸿的影,婉转写意,睫毛下的眼瞳波光粼粼。 “虎口夺食,楚小姐好胆色。”燕决叹服。 “小侯爷不也一样吗?”楚识夏笑了笑,流露出几分真心实意来,“我于权位并无贪恋,只想家人安好……可身在帝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很多事由不得我。纵然前路刀山火海,我也只有闯一闯。” 燕决沉默了。 燕决又何尝不是如此,若他不争不抢,他和妹妹早就被那群居心叵测的亲戚生吞活剥了。他投诚皇帝,不止为酬报国之志,也是为求王权富贵。 “天色已晚,我就不留小侯爷了。”楚识夏摆出送客的手势,“日后就是同僚,劳烦小侯爷多多关照。” —— 晚饭,玉珠痛苦地坐在桌前,看两个祖宗隔着一张桌子对峙。 楚识夏抱着胳膊坐在一侧,头上繁复的珠翠都卸了下来,没有妆容修饰,英气勃勃的眉眼只有孩子气的嚣张,却没有锋利的戾气。沉舟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活像尊玉石菩萨,脸上每一根线条都透着冷硬。 “我说过,不管听到别人说什么,都不能下那么重的手。”楚识夏按捺住性子,打算先听沉舟解释,“你为什么要打三皇子的屁股?” 玉珠被这句话砸得几乎昏厥。 怎么又和三皇子扯上关系了? 沉舟撇开头不回答。 楚识夏不依不饶地绕到他面前,掐着他脸颊两侧的肉,笔直地望进他潭水般的眼睛里,“还是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得罪你了?” “我讨厌他。”沉舟被楚识夏捏得脸颊上的肉挤成一团,嘴巴嘟起来,像个赌气的小孩子,手语打得飞快,像是生怕楚识夏追问为什么。 “他就是个蠢货,对我们没有威胁。你为什么讨厌他?”楚识夏非要问个究竟,沉舟很少会主动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三皇子跟他连句话都没说上,怎么就记恨上了? 沉舟斜斜地觑她一眼,眼神微凉,像是要一点点挑开她的皮肉,把她的心肝脾肺剖出来看个分明。 “我为什么不能讨厌他,”沉舟咄咄逼人起来,“难道你喜欢他?” 楚识夏被他这反常的逼问惊得愣住。 落在沉舟眼里,这就是默认,他无理取闹地咬牙切齿起来,恼怒地挥掉了楚识夏的手。 “你胡说什么,我喜欢管家养的黄狗也不能喜欢他啊!”楚识夏震惊于沉舟的胡搅蛮缠,“我图他没断奶,还是图他脑子不好使?” 沉舟只听自己想听的,紧紧地抱着剑,像是抱着自己唯一的倚仗,重重地别开头去。 楚识夏一个头比两个头大,直觉今天自己要是哄不好他,这人马上就要抱着剑离家出走——像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猫,背着自己唯一的行囊流浪。 “我不喜欢三皇子——不对,你别想扯远了,你到底为什么要打三皇子的屁股?” 楚识夏在沉舟面前转来转去,像是叼着小猫尾巴打转的小狗。沉舟摆出一副“我不听我不听你就是喜欢三皇子”的样子,坐在原地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回答她。 玉珠心力交瘁,简直不敢相信如此孩子气的两个人,一个刚刚把羽林卫搅得天翻地覆,一个片刻前还在和没落侯门的后代剖析帝都军力局势。 她重重地捂住额头,在心里向远在云中的镇北王祷告——这俩人至少先把饭吃了吧! 第18章 羽林卫(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邓宅。 邓勉一下马车就被前呼后拥地推进了宅子里,早已备好的大夫关怀备至地挤上前来,为其诊断脉象。邓勉还沉浸在颜面扫地的耻辱中,一头扎进自己的衣服里不肯见人。 “都别看我!”邓勉哽咽着道,“让父亲来,快让父亲来!” 大理寺卿年近四十,老来就得了这么一个独子,捧在手心里长到这么大,一点委屈都没受过。 听闻独子被人打了一顿,还被吊在羽林卫门前示众,大理寺卿险些一口老血喷在桌案上,哆哆嗦嗦地被人搀扶着赶回了家。 邓勉哼哼唧唧地在房间里躺了许久,才见到姗姗来迟的老父亲,“嗷”的一嗓子就哭出来了,“父亲,那楚识夏欺人太甚,她她她、我我我……” 简直难以启齿。 “我儿莫哭,父亲都知道。”大理寺卿满脸沧桑,安抚地拍着儿子的后背。 “我跟她姓楚的不共戴天!” 大理寺卿面有苦色,“三卫所卫长一职乃陛下授予,你跟她不是不共戴天,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邓勉哽了一下,改口道,“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这羽林卫我不干了!” “不可。”大理寺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想想,若你们都离开三卫所,那空余出来的军籍岂不是她楚识夏想给谁就给谁?羽林卫三卫所就当真要姓楚了。” 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邓勉颤抖着问:“父亲,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在羽林卫当差?” 大理寺卿艰难地点头。 邓勉绝望地大哭起来。 —— 羽林卫。 羽林卫又被人叫做“烟花巷”。 只因跋扈的羽林卫常常将妓馆里的姑娘带回来过夜,有无名诗人愤愤在墙头上题诗一句“白马红衣醉香风,何日整兵出云中?”。一时间帝都百姓口口相传,直到羞恼的羽林卫打架砸了几家店铺才作罢。 楚识夏打马步入巷中,奇怪地瞥了那车辇一眼。那辆车辇没有挂任何标识,只有低垂的绣金菊花车帘随风飘动。 只见帘子一动,楚识夏心领神会地勒马停下。 素白的、没有一丝茧子的手撩起一角车帘,传来少年低低的声音,“楚小姐。” “太子殿下,恕末将不便行礼。”楚识夏在马背上微微躬身。 “他们不会离开羽林卫的,”白焕轻描淡写地说,“你不要再激怒帝都的公卿们了,没有用的。羽林卫三卫所只是一个养着无用世家子弟的地方,国库也无所谓这样的开支。” “殿下自以为好像很了解我的想法,”楚识夏一笑,“是否有些自负了?” 白焕沉默不语,仿佛已经从投在帘子的侧影上看出了那人的笑颜。 自在飞扬。 “我并不指望一顿打就能打服他们,或者,把他们扫地出门。”楚识夏懒懒地说,“殿下多虑了,我只是见不得有人拿着军饷不干活,毕竟我们云中最缺的就是钱和粮。” 白焕惊觉自己的失言,一时间哑然。 “殿下没有别的事就回去吧,羽林卫都是些纨绔,等会儿冲撞到您就不好了。” “御史台准备弹劾你。”白焕放下了帘子,“这句提醒,是还早膳那句话的情分。” “一句话换一句话,我们扯平了。”楚识夏伸了个懒腰,挽起的鞭子搭在肩头,“再会。” 楚识夏胯下的白马踩着闲适的步子走入巷道。 直到马蹄声消失,白焕才叹了口气,对外头的人道,“走吧。” —— 三卫所的羽林卫全被拉到了校场,老老实实地站在烈日底下。一群半大少年鼻青脸肿,神色半是不服气半是畏惧,站得稀松懒散,像是晒蔫儿了的葱。 楚识夏抬起鸦羽似的睫毛,对着一众羽林卫露出个温和无害,小羊羔般纯洁无辜的笑容,笑得他们两股战战,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诸位的武艺我已经见识过了,如今为我麾下,那就从扎马步开始学起吧。”楚识夏拍碎了一只瓷杯,指尖拈着碎瓷片道,“不会扎马步也要我教吧?” 羽林卫们磨磨蹭蹭地摆出来一个架子。 “咻”的一声,碎瓷片敲在邓勉的膝盖上,疼得他一声哀嚎,差点直接跪下去。 “若再要我来教,就不只是这样而已了。”楚识夏拎起水壶斟满茶水,慢悠悠地说。 邓勉忍气吞声地扎稳了马步。 楚识夏分明没有看他们几眼,但只要有人偷懒,便有瓷片飞出来,打得人抱着腿满地乱滚。 一天下来,邓勉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回到家便抱着水壶猛喝水。他一身细皮嫩肉被晒得发红发烫,小腿胳膊上青紫色连成了一片。 第二日,楚识夏让羽林卫们腿上绑着铁块绕校场跑步;第三日,楚识夏与他们一个一个地交手,打得众人人仰马翻;第四日,射箭射偏的人被勒令顶着苹果当靶子。 第五日,邓勉死活都不肯再去羽林卫了,直言父亲若再逼他,他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不去便不去了,今日,楚识夏也去不了羽林卫了。”大理寺卿志得意满地抱着官帽走出家门。 —— 宣政殿。 楚识夏穿着一身轻甲步入堂中,日光斜斜地照映进来,照得她甲片如雪。 两侧红紫色的官服林立,无数双浑浊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她。日光照不到的明堂尽头是一卷珠帘,皇帝垂手端坐,座下是安坐如山的摄政王。 “楚卿,有人弹劾你待下严苛,你可有什么要说的么?”皇帝的声音自高堂上传来,缥缈遥远。 凭羽林卫卫长的官阶,楚识夏本来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如今的局面,全仰仗她把帝朝权贵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个遍,外加摄政王推波助澜。 楚识夏的脊背未有半分弯曲,她拱手道,“没什么好说的。” 皇帝扬眉道,“你这是认了?” “敢问是羽林上将军弹劾臣么?” “不是。” “那是禁军统领弹劾臣吗?” “也不是。” “那想来应该也不是京畿卫指挥使。”楚识夏轻描淡写道,“恕臣直言不讳,没有领过兵的人,谈何‘待下严苛’?朝中臣子或许怜惜羽林卫年少,敌人可不会心慈手软。” “楚小姐恐怕是在云中呆久了。”唇上留着两撇细长胡子的老臣冷哼一声,“帝都乃天子脚下,何来战事,又何来敌人?” “羽林卫乃天子近卫,喝花酒打群架事小,置陛下安危于不顾事大。”楚识夏斜睨过去,“阁下以为,是或不是?” 这句话叫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摄政王权倾朝野,也要顾及天下人的口舌,不能动皇帝分毫。谁敢说这个挣扎着要逃脱控制的傀儡皇帝是死是活不重要? 皇帝唇角的笑意还未压下去,便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满头花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跪下,双手高高举起官帽,“楚少将军好舌头,令老臣羞愧欲死。老臣只一个不争气的孙儿,不能为陛下尽忠,还请陛下将他逐出羽林卫吧!” 堂上一片哗然。 那老臣看上去六十来岁,哭得肝肠寸断。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替他拍着后背。 倒显得楚识夏咄咄逼人了。 “楚少将军一腔报国之志,纵有不妥,也不必如此为难。”摄政王轻飘飘地说,“陛下,是否就此将楚少将军革职为好?” 皇帝猛地抓紧了扶手,隔着一张珠帘死死地盯着摄政王的眼睛。 跪地求饶的老臣是名望颇高的文臣,朝中不少年轻人是他的学生。他这一跪一哭,把楚识夏推到了满朝书生的对立面上,上不得,下不来。 “陛下,臣自请罚俸三月,禁足宅中。”楚识夏朗声道,“愿跪于宣政殿前,向老先生告罪。” 摄政王也愕然,“这可使不得,镇北王无儿无女,视一双弟妹为己出……” 楚识夏身在帝都,她跪了,就是楚家跪了。 谁敢让手握三十万精兵、打得北狄人屁滚尿流的楚明彦跪?!也不怕人戳断他的脊梁骨! 更何况她这一跪,便让人再找不到发作的由头,羽林卫三卫所此后任她拿捏。 “臣年少轻狂,惹得老先生垂暮之年还要为子孙奔波,该罚。”楚识夏寸步不让,“天地亲君师,便是我兄长,也得排在陛下后面。宣政殿前,臣跪得。” 皇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准。” —— 日光渐盛,明晃晃的日头高悬。 宣政殿中的声音忽远忽近,是朝臣在议事。 楚识夏跪在宣政殿前的台阶上,里衣被闷出的热汗浸得湿透。一滴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下来,勾勒过下颌,“啪”的一声打在肩甲上。但她的后背始终挺得笔直。 一片阴影凑过来笼罩住了她,细白肥腻的面孔对着她笑道,“楚小姐辛苦了,快来休息一会儿,吃块冰镇的水果……” 楚识夏惊讶于此人的愚蠢,若是皇帝授意,那皇帝比她想象的还要蠢。 她冷笑道,“不必了。” 若她此刻有丝毫松懈,便是前功尽弃。 “陛下并非有意降罪……” “陛下什么意思,还轮不到公公您来置喙。陛下让臣跪,臣便要老老实实地跪。”楚识夏推开他的伞,手腕坚硬得像是铁块,冷道,“还请公公移步。” 那宦官的脸色难看得跟吃了苍蝇似的,应了一声,赶紧离开了。 第19章 羽林卫(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天黑的时候开始落雨,纷乱的雨点打得灯笼乱晃。宫墙夹道狭窄幽深,灯火昏暗不明,影影绰绰的灯影像是乱舞的鬼魂。 楚识夏被宦官扶出宫门,玉珠便急吼吼地迎了上来。 那宦官只觉一道黑影覆过来,楚识夏便被人打横抱起,拥进了马车中。抱楚识夏的人全身笼罩在青灰色的斗篷中,头上戴着斗笠,宦官甚至没看清他的脸。 楚识夏被他严严实实地罩在怀里,玉珠撑着伞追在他身后。 “别别别,我没事!”楚识夏推拒着按到她膝盖上的手腕,连声道。 玉珠吓得魂飞魄散,“沉舟,你要脱小姐的裤子么!?二公子知道会杀了你的!” 沉舟猛地一顿。 “我真的没事。”楚识夏脱下靴子,卸下膝盖上的甲片,从里头掏出湿漉漉的护膝来,“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一遭,早有准备。” 马车里铺的是兽皮垫子,楚识夏莹白如玉的脚趾踩在垫子上,像是被野兽簇拥的珠玉。那只小腿修长纤细,浸了一层水色,被窗外淋漓的雨光一映,白得晃眼。 沉舟喉头滚动,别开了眼神。 玉珠赶紧扑上去用披风盖住了她的腿,“我的大小姐,就算沉舟跟你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也不能……要是让人知道了,你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楚识夏卸下一身轻甲,金蝉脱壳似的从那堆铁片里窜了出来。没有金铁加持,她也是个身量纤长的女孩,并不娇小。清水流瀑般的长发散下,从沉舟的耳边拂过。 “沉舟,转头。”楚识夏随口吩咐完,也不管他到底转没转,径直揭下被汗湿的里衣。 沉舟用一根布条蒙住眼睛,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衣物搓揉声,像是秋日坠落的叶片层层堆叠。恍恍惚惚的,沉舟听见自己的胸腔里传来如雷的心跳声。 楚识夏换上干爽的衣物,舒服得直想打盹。 “现在换了,下马车不也还是要淋湿。”玉珠叹气。 “有沉舟在,不会的。” 楚识夏笑嘻嘻地去捏沉舟的耳朵,摸到一手的滚烫。她一愣,沉舟却捂住她的手不放开。恰逢马车外传来轰鸣的雷声,楚识夏恍然大悟,捂住了他两只耳朵,几乎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 “不怕不怕,”楚识夏哄小孩子似的安慰道,“只是打雷。” 沉舟顺理成章地握拳放在她的后腰上,安心地享受这个若即若离的怀抱。 玉珠翻了个白眼。 —— 楚识夏记得沉舟是怕打雷的。 沉舟刚刚能看见的时候,是听不见的。 那时候楚识夏看他,就像是看一个冰雪雕琢出来的娃娃,安安静静坐在一堆猫猫狗狗中间,束手束脚得可爱又可怜。楚识夏自觉得到了一个很漂亮的玩具,于是捏着小狗的爪子搭到他的掌心里,算作示好。 沉舟不敢握。 手里的爪子温暖柔软,毛茸茸的。抱着小狗的女孩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明媚得刺痛沉舟的双眼。可女孩的脖颈也那样细,沉舟只要一只手就能折断。 美好的东西,在他手里都是要碎的。 沉舟没有牵过任何人的手,他每一次贴近名为“人”的同伴,都是为了割断他们的喉咙。 但眼前的女孩不是他的“猎物”,他没有收到“命令”。所以沉舟只能握着双拳按在膝盖上,低垂着睫毛观察这个蹦蹦跳跳的女孩。沉舟连呼吸都是均匀的,只有追随着楚识夏的目光才有些微拨动。 像是被飘落桃花拂动的寂静湖面。 —— 楚识夏得不到回应也不气馁,她把这一切归咎于沉舟听不见。 听不见的小孩,何必苛责。 何况他还长得那么好看,即便不说话,坐在那里也足够赏心悦目。 楚识夏就着沉舟那张脸,自己把自己哄得心花怒放,第二天照旧去逗弄玉石娃娃似的沉舟。 —— 沉舟的耳朵能听见声音的那天,是个罕见的暴风雨天气。 书房的幕僚说,是云中二十年一遇的大暴雨。雷声震得窗棂都在颤抖,庭院里的树哗啦啦的响。那雷声仿佛要撕破天地,苍白的闪电直插地面。 楚识夏天不怕地不怕,她本来要抱着枕头去楚明彦房里撒娇,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沉舟。 等她推开房门一看,卧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楚识夏还以为他又跑了,不等她喊人,整个房间被闪电照得明亮如白昼。她一眼就看见了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沉舟,像是被端了窝的小兽,慌乱又恐惧地挤在自认为安全的角落里。 “沉舟不怕,打雷没什么可怕的……”楚识夏学着兄长的样子,笨拙地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 —— 时至今日,楚识夏都不知道,沉舟并不是害怕打雷。 无声的世界忽然被打破,沉舟固然是惊慌失措的。但他被训练得没有喜怒哀乐,面对尸山血海、眼泪哭求也要无动于衷,即便是装也能装得镇定自若。 可风雨仿佛要撕裂这个小小的屋子,他手边空无一物。 这让他很害怕,只有手上有刀或者有血的时候,他才是安全的。 畸形的铁条在他的脑海中复苏,恍恍惚惚的,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铁锈味和血腥味交织的牢笼。 沉舟分不清雷雨声和野兽嘶吼声的区别,他本能地把这当做危险来临的前兆,将自己埋在了房间的角落里。 背靠着没有温度的墙,没有任何人接近,沉舟才能获得一丝慰藉。 从他记事以来,最危险的永远是人。 上一秒笑着给他递糖果的是人,下一秒一刀捅进他肚子里的也是人;把年龄相仿的小孩锁在一个屋子里三天三夜,用一瓢清水引诱他们自相残杀的是人;跪在家人的血泊里痛哭流涕,恳求一线生机的也是人。 沉舟从听力恢复的瞬间,就抓住了日日夜夜藏在怀里的碎瓷片。 女孩清脆的声音在风暴中是如此易碎,脆弱得令沉舟慌张。 他分明没有听见过楚识夏的声音,但还是在那道声音乍然出现时一颤。不待沉舟判断女孩在说什么,推开他房门的人给了他一个滚烫的拥抱。 抱他的人根本不知道杀机悬在她的咽喉之上,只要一寸,就能叫她血溅当场。 那个拥抱带着淡淡的馨香,轻而易举地抚平了他的战栗。 “沉舟,不怕。” 沉舟当时并不理解这段话的含义。 但这段音律是沉舟清晰的记忆里,听到的第一句来自人间的低喃。 于是他放开了手心里握住的碎瓷片,掌心鲜血淋漓。 —— 楚识夏在宣政殿前跪了一天的事,被众人心照不宣地按了下去,只有寥寥几人知道。 当日天降大雨,湍急的水流洗刷了台阶上的汗渍。 一连好几天,帝都阴雨连绵。 楚识夏贪凉,赤脚踩在花园青石子铺就的小径上,月白色的裙摆浸得湿透。她随手折下一枝海棠花,扔在碧绿的池水中,水下的鱼群一拥而上,又失望地散去。 “好无聊。”楚识夏趴在亭子的栏杆上,长叹一声。 一粒石子射进水中,敲在最肥美的一条锦鲤头上,锦鲤昏头转向地扎进同伴中间。 楚识夏忽然抚掌笑起来。 廊下经过的丫鬟被她吓了一跳。 “沉舟,你知道邓勉他们在干什么吗?”楚识夏问。 亭子顶上翻下来道影子,沉舟用剑柄顶高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斗笠,露出修长有力的眉宇来。他不知在雨里驻足了多久,带着一身寒凉的水气。 “喝花酒。”沉舟简单地概括道。 “真是个表里如一的草包。”楚识夏喟叹道。 楚识夏那一跪以退为进,彻底把羽林卫三卫所捏在了手里。若众世家不退,那便要将自家子弟拱手送给她拿捏;若他们退了,羽林卫三卫所中再无掣肘,此后便是楚识夏的天下。 局势焦灼,利害关系盘根错节,邓勉居然还在喝花酒。 “他在哪里喝花酒?我们也去看看。”楚识夏问。 沉舟没有回答,只是神色晦暗不明地比划着问:“你也要去喝花酒?” 芳满庭中不止有千娇百媚的美人,也有容貌清秀、温柔小意的男妓。帝都的街头巷尾没少流传不便透露姓名的千金小姐,为了某个兔儿爷私奔的故事。 沉舟的手指透着白瓷的色泽,指腹上带着层薄茧,状似无意地将一缕碎发拢到楚识夏耳后。楚识夏莫名从他的手语中读出了一点危险的意味。 “花酒有什么好喝的,这世上不会有比我们沉舟更好看的男子了。”楚识夏真心实意地哄他,捏着他的手指说,“我去看看邓勉他们到底有什么动静。” 沉舟被哄得身心舒畅,勉为其难地点头应了。 一旁的玉珠却一个劲地摇头,“大小姐,万万不可啊!即便是老王爷也没有去过那样的腌臜地,要是王爷知道了……” 楚识夏捏起一块点心塞进玉珠嘴里,拍着她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说:“我哥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我和沉舟一起去的,怕什么?” 玉珠转头看了看沉舟。 沉舟自小就皮相优越,不然也不能哄得上房揭瓦、下水摸鱼的楚识夏老老实实守在他身边逗他玩。 少年早已褪去颊边的婴儿肥,锋利坚硬的棱角一点点显露。黑如点漆的双瞳不含一点温度,被浓密的睫毛一掩,又生出几分薄凉的柔情来。 这比秦楼楚馆里那些男狐狸精勾人多了。 更担心了好吗!玉珠有苦说不出。 第20章 羽林卫(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芳满庭。 房间里烧着暖洋洋的炭火,隔绝了窗外湿冷的雨气。房间里少年们都喝得差不多了,三三两两地搂着歌姬舞姬,酒气逼人。 “我就说楚识夏不会有好下场。”邓勉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官道上跪了这么一遭,颜面扫地,我看她还有没有脸回羽林卫!都放开了喝,今晚都挂我邓某的账上。” “云中的土狗,也想在我们帝都称霸王不成?” 有人应和着,哄堂大笑。 有人喝多了,埋首在怀里的女子肩颈上,发出细细的吮吸声。 只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吹着笛子,笛音清澈,像是雨水中盘旋的蝶。 烟花之地养的女孩子,多半是教她们如何取悦恩客。 邓勉不由得抬眼望过去。 吹笛的少女坐在窗边,被雨水扑湿了裙摆和肩头的衣服,勾勒出紧致的肩头线条来。被雨水沾湿的头发黏在耳边,她素白的侧脸像是一幅水意淋漓的山水画。 她是被人排挤到那个地方的,但她像是浑不在意,自顾自地吹笛。 这些少年是青楼常客,偏爱成熟有风情的女子。 这样生涩的少女像是青色的梅子,美,但也酸牙。 “还是雏儿,”狐朋狗友注意到邓勉的目光,嘿嘿地笑着凑过去说,“老鸨说要等个小半年才挂牌。等着买她的客人可多了,就喜欢她那眼神。” 少女的眼瞳也像是一点墨,黑而沉,透着冷淡和傲气。 越是高不可攀,便越是惹得人攀折;越是冰清玉洁,越是惹人想要玷污。 越是冷情冷血的美人,就叫人越想要驯服,要她双瞳含泪,要她的矜持丧失、傲骨破碎。 邓勉心里却涌起一股怒火,那点下流心思一扫而空,这双眼睛让他想起楚识夏——楚识夏总是笑着的,但笑意浅淡地浮在表面上,眼底也是这样的冷傲。 “那个吹笛子的,过来。你叫什么名字?”邓勉问。 少女跪坐在邓勉面前道,低头露出一段洁白的颈,“婉儿。” 这样温婉缠绵的名字,一点都不适合她。 邓勉抬起她的下颌,凝视那双冷淡而美丽的眼睛,胸口的怒火越烧越旺,“这个名字不好,本公子给你改一个,就叫——” “墨雪。” 席上有人吓得连连咳嗽,震惊地看着突然长出十八个狗胆来的邓勉。 墨雪,这是楚识夏的字。 少女没有应好,也没有说不好。邓勉耐心耗尽,一巴掌抽在她脸上,把她打得扑在地上。 “你跟本公子拿什么乔?”邓勉从腰间解下一块玉,扔给旁边的人,“拿去给老鸨,这姑娘我要了。” 那块玉入手温润,雕刻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不冲这块玉,就冲邓勉是大理寺卿的儿子,这个“婉儿”即使不挂牌也得被邓勉带走。帝都有很多或清雅或娇媚的女孩,但只有一个大理寺卿。 雅间的门被人推开,冷风携着雨丝长驱直入。 “你刚刚说,要给她改名叫什么?” 楚识夏、沉舟和瑟瑟发抖的老鸨站在门口。沉舟的指尖从剑柄上拂过,视线恍若无意地从邓勉的喉间扫过。邓勉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脖子,后退两步。 “我也觉得婉儿这个名字不好,”楚识夏笑吟吟地转过去看老鸨,“您觉得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老鸨恨不得给这两位跪下,纵然她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精,也不敢接楚识夏的话——这位祖宗前日打砸坏的雅间还没修好! “邓公子,您觉得呢?”楚识夏挑眉,问道。 邓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拧过“婉儿”的脸,露出几分邪气,“不管她叫什么,等会儿都只能在我的床上叫了。” “我没记错的话,芳满庭的规矩是价高者得。”楚识夏摘下头上的簪子、珠钿,稀里哗啦地砸在桌案上,“我今天就要听这位婉儿姑娘吹笛。” 邓勉借着酒气,把身上的银子都砸在桌上,掷地有声,“好啊!” 楚识夏还要再加价,沉舟却按住她的肩膀,上前一步把剑扔在了桌上。那把剑看上去平平无奇,剑鞘漆黑,滑出半截雪亮的剑身来。 清亮的剑光刺得邓勉清醒了一瞬,呼吸骤停,抬眼瞪着二人。 就没见过一男一女结伴来喝花酒的! “哎哟,我的大少爷、大小姐们!”老鸨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就差给他俩跪下来磕头了,“多谢您几个抬爱我们婉儿了,可我们婉儿还没到挂牌的日子,听曲子可以,晚客就使不得了!邓公子若是有心,等几个月再来,她也跑不掉啊!” 邓勉的酒被吓醒了一半,就着台阶下了,冷哼一声,和楚识夏擦肩而过。 老鸨直呼作孽,吩咐“婉儿”好好招待楚识夏,连忙赶着去安抚邓勉去了。 楚识夏也不在意,抬手拉起地上的少女。 “多谢大小姐。”少女轻声道。 “不必谢我。”楚识夏指节擦过她脸上的红肿,“我们那日在芳满庭打架,也是你在雅间里吹笛吧?” “是。” “你笛子吹得很好,让我想起云中的雪……你叫什么名字?” “婉儿。” “我是说,真名。”楚识夏道。 少女抬起眼睫,像是要把楚识夏郑重的神色尽归眼底。这是楚识夏第一次看清她的眼,并不清澈也并不亮,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风雪的天穹。 良久,她道:“江乔。” “乔,高而曲也。” 楚识夏愣住了,这可是不算是个好名字。 沉舟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声响,是鞋履碾过砖瓦的声音。这么细小的声响,落在沉舟的耳中却被无限地放大了,像是那两人踩着他的耳膜走过。 他打断楚识夏的斟酌,比划道,“邓勉可以死吗?” 楚识夏不明所以,“现在最好不要,我还在禁足却突然出现在这里,如果他又恰好死了的话……” 这嫌疑一旦沾上,便再也甩不开了。 沉舟忽然纵身勾着檐角翻上房顶,楚识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转身疾步去追离开的邓勉。 留在原地的江乔静默半晌,绕回一地狼藉的屋子里,捡起了竹笛。 —— 邓勉大步往前走着,一半是因为被扫了面子的怒气,一半是怕楚识夏追上来跟他打一架。老鸨叽叽喳喳地追着他,被他带得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邓公子消消气,婉儿那死丫头没福分,我们院子里还有比她更懂事娇媚的姑娘。”老鸨生怕失了这位贵客,紧赶慢赶地哄道,“保管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滚开,本公子现在没兴致了。”邓勉一脚把老鸨踢得仰倒,撩起袍角迈出芳满庭的大门。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脖颈,死死地把他摁趴在了地上。邓勉一句叫骂断在喉咙里,两发弩箭钉进了门口的马车上,尾端震颤不休。 邓勉吓得呆住了。 “有刺客!”后知后觉的护卫大喊道。 邓勉还没反应过来,最先喊出声的护卫就朝他扑上来,手中寒光闪烁。邓勉有两招花拳绣腿傍身,虽然横行霸道,却从未杀过人、见过血,一时间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利剑出鞘,饮涧雪光寒如霜,毒蛇般捣进那护卫的心口。楚识夏拧动剑柄,鲜血从血槽喷射而出,滋滋作响。 “近身者视作刺客同党,格杀勿论。”楚识夏推开那具尸体,冷冷地说。 芳满庭前乱成了一锅粥,最怕刺客浑水摸鱼。杀人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巧,只要一寸刀锋割断喉咙、三寸利刃刺破心脏而已。一个近身,邓勉恐怕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届时楚识夏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有人要杀我?!”邓勉哆哆嗦嗦地在地上蠕动着,躲到楚识夏身边。可他一抬头就看见饮涧雪上淅淅沥沥落下的血水,脸色立时苍白下来,不敢靠近又不敢远离。 “是啊是啊,”楚识夏躬下身,端详那张恐惧茫然的脸,笑嘻嘻地说,“邓公子,你要不要问问那刺客,知不知道令尊是谁?” —— 暴雨冲刷在仅仅有婴儿一条手臂粗细的屋脊上,一个踩滑就会拧断脚腕摔下去。 沉舟并没有任何一次在屋脊上踩实,他的脚尖只是在屋脊上蜻蜓点水般一顿,随后腿上带着厉风扫向刺客的脖颈。 他攻得太快,刺客手上的弓弩来不及换上新的箭矢,只能用手腕格挡,硬挨了他这一下。弓弩咕噜咕噜滚下房顶,刺客脚下不稳,沉舟的剑却已经出鞘,雨水被挥出一道弧线,混着热血溅在瓦片上。 这一剑并没有伤到要害,却刁钻地从骨骼缝隙中切进去,几乎剜下来他整条胳膊。刺客腕下滑出短刀,挑飞了剑锋。但筋骨分离的痛苦还是让刺客惨叫出声,他勉强刹停了脚步,大口地喘息着。 刺客的同伴蛇一样在沉舟身后滑行,大雨遮盖了他的呼吸声。 他们根本没有察觉沉舟是什么时候靠近的,也许是借着嘈杂的雨声遮掩了呼吸声,也许是他们大意了。但暴雨不会只眷顾他一个人,这个角度,沉舟绝无发现的可能。 同伴袖中滑出刀锋,对着沉舟的后心刺去。 然而刺客的心跳声在沉舟耳中重如擂鼓。 他侧身躲过那路线诡异的一刀,掌心按在同伴的肩头。刺客只觉得酸麻的感觉侵袭了整条胳膊,肩胛骨发出一声爆裂的响声,随后整个人被沉舟拧着砸了出去。 两个刺客手缠手、脚缠脚地拥作一团,狼狈地砸到了地上,翻滚几圈,被人踩住了肩膀。 楚识夏像是踩着一只蹴鞠,逼停了两个刺客。她一脚踏在上面个刺客身上,好叫他手里的刀在同伴身上刺得更深。 第21章 羽林卫(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不、楚小姐……楚少将军,我再也不招惹你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楚家的狗。”邓勉被暴雨淋得湿透,裹着一床被子,哆哆嗦嗦地去握楚识夏的手,“这回是真心的。” 沉舟眼睛一眯,打苍蝇似的,“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 你算什么东西?沉舟很想把他拎起来扔到雨里,再打开他的天灵盖把水倒一倒。 “免了。”楚识夏笑得温良恭谨,“让令尊知道了多不好。” 邓勉被刺客吓得屁滚尿流,语无伦次,最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大理寺卿独子遇刺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大理寺的人赶来收拾残局,但邓勉不见到他父亲不肯走。 “你也别走!”邓勉慌不择路地抓住了沉舟的衣角,“万一有别的刺客怎么办?” “少爷,我们会护送您回家的。”邓府的老管家苦口婆心道,“您别拽着楚小姐的……”老管家实在没看出来沉舟是个什么人物,舌头打了十八个结,改口道,“跟我们回去吧!” “我不去!除了我爹我谁也不信!”邓勉嚎啕大哭。 “你也太能哭了。”楚识夏头疼道。 “我给你当狗还不行吗?你就送我回去吧。”邓勉眼泪汪汪地说。 沉舟额角青筋暴跳,一掌劈在邓勉后颈。邓勉软绵绵地昏过去,被沉舟拖着后领子扔进了马车。老管家本想斥责沉舟行为不妥,却被他饱含戾气的眼神一刺,讷讷地道谢。 “今晚,不会有别的刺客了,对吗?”楚识夏忽然说。 沉舟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老管家说的。 老管家茫然地和她对视。 楚识夏没再多说,只是挥挥手示意沉舟跟她走。 —— 夜深人静。 桌上只摆了一盏烛火,沉舟坐在灯下擦剑。 这把剑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送的,不知何人铸造,也不知是什么铁铸造的。炎炎夏日里只是碰一碰剑鞘,都觉有寒意顺着手臂攀升至心脏。 楚识夏披散着绸缎似的长发,只穿了一身里衣,蜷缩着坐在桌边。她欠欠地曲起指尖在剑身上一弹,清脆的剑鸣声响起。 “为什么,今晚不会再有别的刺客了?”沉舟打着手语问,“是因为我们走了吗?” “是,也不是。”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那两个刺客并不是在跟着邓勉,而是在跟着我们。我们的出现,就是他们动手的信号。”楚识夏说,“但幕后主使并不是真的想要邓勉死。” 否则伪装成芳满庭的姑娘,或者在酒水中下毒,诸如此类,够邓勉死个几百回。 “他只是……在警告大理寺卿。”楚识夏讳莫如深,“我不敢杀邓勉,但是他敢。这个帝都,还是他说了算。不要因为邓勉身在羽林卫,就向我低头。” 沉舟眉峰一跳,“摄政王?” 楚识夏盯着沉舟的手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握住沉舟的手,拉过来垫在下巴上,小猫亲昵般蹭了一下。沉舟感受着她下颌上温软的皮肉,心脏像是被戳了一下。 “摄政王,这个人实在是……” 不好对付。 帝都的世家、公卿乃至皇室,都被他死死地攥在手心里。要从他的手里替皇帝争夺到什么,实在是太难了。 —— 大理寺。 大理寺的监牢半沉在底下,潮湿阴暗。连日的大雨几乎要把监牢淹没,大理寺卿每一脚都踩在浅浅的水中。 大理寺卿对独子的溺爱众所周知。邓小公子险些在芳满庭遇刺,他却没有亲自去接人,反而来连夜审问刺客,不少人暗中诟病他装模作样。 两个刺客,一个被废了一条胳膊,伤口避开坚硬的骨头,从关节的缝隙中裁剪下去,近乎完美地剖开了皮肉,还被同伴一刀捅进肺里;另一个半扇肩胛骨碎裂,而且是脑袋着地,摔碎了半个天灵盖。 两人半死不活地被挂在刑架上,进气多、出气少。 下属自作聪明道,“这两人眼看着不行了,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吊着性命慢慢审问?” 毕竟死人不会说话。 大理寺卿没说话,身后的黑衣仵作心照不宣,上前掰开二人齿关,塞进去一粒药丸。 药丸甫一入喉,两人便剧烈地挣扎起来,挣得铁链一阵乱响。二人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五官变形、口吐白沫,最后眼神渐渐涣散,再也不动了。 “两名刺客畏罪自杀,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大理寺卿冷冷地吩咐道,“听明白了吗?” 狱卒连连称是。 大理寺卿转身走出监牢,随身的仆从为他撑伞。 “勉儿回家了吗?”大理寺卿的声音有些哑。 “回老爷,少爷本来哭闹不休,不见到您就不肯回家。”仆从斟酌道,“楚小姐身边的人就将少爷打晕,交给了管家。现下已经到家了。” “楚识夏……”大理寺卿苦笑着摇摇头。 他为人父,却阻止不了他人将儿子的生死玩弄于鼓掌之间。若不是楚识夏出手,邓勉今日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而他甚至无法向楚识夏表达些微的谢意,还要在帝都永无止境的斗争中与其博弈厮杀。 —— 春三月的雨总算停了。 枝头衔绿,归鸟报春。 秋叶山居大门紧闭,庭前冷落、空无一人。 唯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摸过来,把一张洒着金粉的名帖插进门缝里,小声道,“大理寺卿之子邓勉,前来拜访——我来看我大哥,劳烦通传一声。” —— 楚识夏悬腕提笔,宣纸上写着“中正平和”四个字。笔画转折刚硬不可摧折,笔锋锐利如开锋的刀剑——一点也看不出中正平和的意思。 “邓勉,他来干什么?”楚识夏把羊毫往砚台上一扔,暗道古怪,“帝都最近时兴上门找打么?” “您还在禁足中,要不就不见了?”玉珠只字不提这人禁足没两天就跑出去喝花酒的事,仿佛很把禁足当一回事似的。 “叫他进来吧。”楚识夏道,“他都不怕人家戳他脊梁骨说他勾结云中,我怕什么?” 邓勉穿着紫色缂金丝的袍子,腰上挂着块羊脂玉,手里捏着把折扇,倒是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模样。 但他左胳膊上挂着个食盒,右胳膊里搂着个锦绣盒子,满身累赘,恨不能把附庸风雅的扇子叼嘴上,怎么看怎么像个四肢伸展不开的王八。 “清明还没到,你上坟也走错地方了。”楚识夏挖苦道,“邓公子有何贵干?” 清风徐来,花园亭子里铺着张熟宣,上头是锋芒毕露的“中正平和”四个字。楚识夏端着杯热茶,垂眸吹去茶沫子的姿势婉约优雅,确有几分帝都的名媛的风度了。 然而邓勉想起她剑上滴滴答答落下的血,还不敢把她和那些娇弱的千金们相提并论。 “我言出必行,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老大。”邓勉晃着一身叮呤咣啷的礼物说,“以后我也不跟着三皇子了,就跟着你。” 楚识夏惊诧莫名,“邓公子,你看我像傻子么?” 有名有姓的文武百官不是摄政王走狗就是首辅麾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邓勉虽然是个草包,也没离经叛道到和楚识夏混在一起的地步。 这样的人,楚识夏不敢用,也不会用。 “我是真心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啊!” 邓勉最后一个字还含在嘴里,眼前坠下一个黑影。 寒意逼人的剑锋悬在邓勉喉间,逼得他步步倒退,一直抵到柱子上。沉舟反手握着剑,危险的目光从他身上梭巡而过,像是在观察他哪里比较好下刀。 “大哥,救我!”邓勉凄惨地喊道。 “沉舟,别闹。”楚识夏按按太阳穴,“还有你,别乱认亲戚。我们楚家没有草包。” 沉舟不满地把剑砸回鞘中,转过身打手语:“你同意他以身相许?”他转过去苛刻地审视了一番邓勉,看得邓勉身上凉飕飕的,“他没有我好看!” 委屈又怨怼。 楚识夏简直要气笑了,不知道这飞醋是怎么吃的,“谁能有你好看,你最好看——别吓唬他了。” 邓勉的眼珠子在两人中间来回打转,他看不懂沉舟的手语,只觉得沉舟刀子般的眼神从他身上剜过去剐过来。 片刻之后,邓勉恍然大悟。 沉舟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不无威胁地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漂亮的眼睛像猫一样眯成细长的形状。 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邓勉识趣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大哥,我真的是来投靠你的。”邓勉死死地捂着自己的眼睛,“我之前那么混蛋你都还愿意救我,你是个好人。我再也不跟你对着干了。” “多谢,我心领了。”楚识夏收起那张宣纸,在他肩头敲了敲,“虽然你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楚识夏的敌手从来就不是这群喝酒打架搂姑娘的少年。她不针对羽林卫三卫所的任何一个人,只是碰巧,他们挡了她的路。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啊!”邓勉从指缝里露出眼睛,眨眨眼道,“你在帝都一个人多无聊。” 楚识夏懒得驳斥他。 作为朋友,邓勉没有一点用处;作为敌人,邓勉也没有任何威胁;倒是作为一个乐子,邓勉算得上天赋异禀。 “跟我玩,你有几条命?”楚识夏轻笑一声,笑声里说不清是轻蔑还是嘲弄,眼睫斜飞,“你连上门拜访都不敢让你爹知道,认我做老大,不怕他打断你的腿?” 邓勉这样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出门不说奴仆成群,至少也该有车马随行。然而他一个人狼狈地抱着礼物上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可见是偷偷跑来的。 邓勉哑然片刻,楚识夏已经抬脚离开。 露水绿的裙摆扫过青石子铺就的小径,楚识夏的背影消失在春意盎然的花木深处。 第22章 羽林卫(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院子里的紫藤花开了,沉甸甸地压在架子上,像是一瀑倾泻而下的紫色云霞。 沉舟怀中抱剑,倚着花架沉沉睡去。低垂的睫毛在他脸上扫下一痕浓影,重重叠叠的花影落在他身上,旖旎的春光也不及他呼吸起伏时睫毛的一颤。 “恕我冒昧,沉舟到底是?”燕决困惑地问道。 燕决从未听说过楚家有这么一个人,楚家人丁单薄,镇北王府嫡系更是只有楚识夏兄妹三人。但沉舟言行举止自由随心,从不卑躬屈膝,不像是下人。 “是我师弟。”楚识夏含混地应道,“我要的东西,小侯爷带来了么?” 燕决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这是一份名册,里头细细地记载了羽林卫三卫所所有人的姓名、家世背景和朝中倚仗。 “楚小姐,你要这个做什么?”燕决忍不住问。 “明日我的禁足就结束了,但我至今还未收到任何辞呈。想来,三卫所的羽林卫们是要和我死磕到底了。”楚识夏笑道,“我自然也要做些对策。” “我想问很久了,”燕决苦笑道,“宣政殿前,楚小姐受辱,闹到这个不可开交的地步,仍在您的掌控范围之中吗?” “跪一跪罢了,算什么受辱?”楚识夏飞快地翻阅着名册,将上头重要的几个名字熟记于心,“天地亲君师,御前下跪算不得什么。人活着,多得是比尊严重要的东西。” 这番话不像是一个骄纵着长大的大小姐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尝遍了人间冷暖、世事无常的沧桑老人的口吻。 燕决被她干净利落的回答堵得愣住。 楚识夏在心中重复了几遍那几个名字,以及名字背后代表的显赫家族,随后将名册扔到了炭盆中。火焰转瞬间就将名册焚为灰烬,腾起一缕黑烟。 “如今的局面,楚小姐仍打算收服羽林卫么?”燕决换了一个问题。 “小侯爷觉得,军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楚识夏不答反问。 “银钱、粮食、马匹,”燕决一口气答了许多,“军功?” “是忠诚。”楚识夏道,“帝都很好,但帝都就是太好了。繁华梦、温柔乡,这样的地方是考验不出‘忠诚’的。铁打的忠诚,过命的交情,生长在边关的血里。” 楚识夏说到这里顿了顿。 她想起了云中的风和雪,铁马金戈、冰河万里。冰原上篝火燃起,士兵们的甲片上光辉闪烁,刀锋雪亮。 “好在,我不会带他们上战场,所以暂时还不需要这样的忠诚。我们的关系仅仅是‘有利可图’。”楚识夏娓娓道来,羽毛般的眼睫下是一双狡黠的眼,“但在帝都,这样的忠诚已经足够。” —— 群玉坊。 方才下过一场雨,湿漉漉的街面上倒映着破碎的月色。 “她不就是姓楚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邓勉喝得醉醺醺的,委屈巴巴地大喊起来,“我兰陵邓氏也是世家大族,少看不起人了!” 扶着邓勉的人被酒鬼振臂高呼的动作砸到了脸,头昏脑涨的。邓勉不依不饶地转过来抓着他的领子,问道,“本公子难道真的一无是处吗?” “哪能呢,是她楚识夏有眼不识泰山。”羽林卫嘿嘿地应道,被邓勉嘴里的酒气一喷,只想一拳把这人砸倒在地上。 但他不能。 邓勉是家中独子,又是大理寺卿的儿子,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要不是她救我一命,我早就——” 邓勉后半句话没说完,扶着羽林卫剧烈地呕吐起来。羽林卫躲闪不及,被他倒出来的秽物滚了一身。羽林卫“哎”了一声,暴怒之下还是按捺住了没把人推到地上。 喝醉的人沉得要命,昏昏沉沉地挂在羽林卫身上,嘴边的酸水又蹭了羽林卫一领子。 一只素白的手忽然从背后把邓勉拎了起来,扔在湿冷的地面上。羽林卫身上一轻,错愕地看着面前的沉舟——他认得这张容色摄人的脸,跟在楚识夏身边的那个人。 沉舟对着他撇了一下下巴,转身便走。 羽林卫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沉舟是叫自己跟他走。 “那……邓勉怎么办?”羽林卫赶紧叫停。 沉重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抓着他背后干净的衣服把人拖走了。 —— 楚识夏安安稳稳地坐在包间里喝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人形脸朝地地砸在了地面上。 楚识夏眉峰一跳,“哪里捡的?” 沉舟不答,自顾自地坐到了窗边。 一身狼狈的羽林卫走进来,楚识夏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了,递了一块手帕给他。羽林卫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抓着手帕用力地擦着鞋面。 “是你母亲给你做的鞋子么?”楚识夏认真地问。 羽林卫惊异地看她一眼,否认道,“是我姐姐。我母亲过世很久了。” 楚识夏改口道,“节哀。”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帝都的鞋铺子里早都不用这种布料了,虽然软和,但是太过厚重,不够轻巧灵便,纹路也不好看。”楚识夏抬抬下颌,目光落向他肩上的污渍,“你身上更脏更显眼的地方不管,却先擦鞋,可见这双鞋是你很重要的人做的。” 羽林卫用一种饱含好奇、惋惜的眼神端详她一遭,道:“楚大小姐倒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却还是要在这里跟他们浪费时间。 “你也不属于你说的‘我们’,”楚识夏道,“在邓勉之流面前,你也是个局外人。” 羽林卫沉默片刻,“那又怎样?” “你姓程,南阳程氏不算大家族,你的祖父因为马屁拍的好,所以攀得了一个校尉的官职。你的父亲只是一名小官,你在三卫所只是一个奴才。”楚识夏说得轻描淡写,既不鄙夷也不轻蔑,没有任何情绪地陈述这一事实。 “那又怎么样?!”程垣咬紧了牙关,凶狠地瞪着楚识夏。 “不怎么样。给谁做奴才都是做,为什么不给我做?”楚识夏递出去一杯酒,眼神冷定,“至少我楚家不以家世定夺人之贵贱,他日加官进爵,我也绝不弃你于不顾。” “加官进爵?你?”程垣冷嘲热讽,“这里是帝都,不是你的云中。” “你不信我,可信陛下么?这是帝都,是白家的帝都,纵然一时是陈家的,却不会一直是陈家的。” 楚识夏语气狂悖:“若你要一生做人马后的卒子,要你的姐姐被你的父亲嫁给高门子弟当玩物,换你做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官,苟且一生,那你就从这个房间滚出去。” “否则,接下我的酒。” 程垣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那杯酒,馥郁芬芳,是价值千金的“醉春浓”。 这是他喝不起的酒。 只有在过年的时候,父亲会带回来一小壶醉春浓,给他折一杯。每年父亲都要品着醉春浓,醉眼朦胧地看着腰肢逐渐窈窕的姐姐说,等她长大了,我们就可以享福了。 而姐姐和程垣都只有沉默。 程垣的母亲是跳井死的。 一个程垣至今不知道名字的、父亲的上司看上了风韵犹存的母亲,只是语焉不详地暗示了几句,父亲便双手把人奉上。 那也是个春天,没过多久,程垣听说了母亲跳井而死的消息。 那口井就在程垣家门外不远。 她是不是想过回来呢?可她回来又能怎么办,再被一心攀附权贵的丈夫送回去吗?她的儿子、她的女儿都无法依靠,她唯一能选的,也许只有那口井。 “我信你。”程垣接过楚识夏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杯摔在地上一声脆响,“王权富贵,我拿命跟你去搏。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云中楚氏门下走狗。” 程垣单膝跪地,解下腰间佩刀高举过头顶。 “我们楚家不养狗,这是真话。身家性命、权势富贵,皆系你手。”楚识夏接过佩刀,郑重道。 —— 翌日,帝都最大的赌坊。 青天白日,赌坊里却昏暗得紧。空气里弥漫着汗味,人声一阵高过一阵。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转动着摇晃的骰子,金银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油光。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 “再借我一点,我下一把一定能转运。” “老祖宗保佑,我这把一定翻盘!” 一道修长的影子挤到赌桌前,“啪”的一声按住了掷骨手下的骰盅。那只手莹白细长,腕上带着穿色泽温润的佛珠,轻而易举就能拨动男人的心弦。 “我猜,这一把是大。”斗篷下的人嫣然一笑,解开了骰盅。 六枚骰子,三个五三个六! 不等围绕着赌桌的赌徒们狂喜,桌子上一圈的少年羽林卫们慌乱地想要往外跑,却被一拥而上的赌徒们挤得动弹不得。 “慌什么?” 楚识夏揭下风帽,手指在骰盅的底部一扣,里头弹起一块小小的暗板。 一干人等都傻了眼。 “再赌两把,你们的裤子都要输给这群羽林卫了。”楚识夏冷笑道,“大周律,军官不得赌博,违者杖十五。你们不仅赌,还出老千,该说不愧是羽林卫吗?” “楚识夏,你来搅什么浑水!” 恼羞成怒的羽林卫一个虎扑上来,几乎越过半个赌桌要往楚识夏脸上砸一拳。楚识夏身边却窜出来一个人影,以刀柄砸在他后脖颈上,把人压在了赌桌上。 “程垣,你这个叛徒!”有人拍着桌子喊。 程垣无动于衷。 “嘴巴放干净点。”被人群挤得衣衫不整的邓勉也钻出来了,指着那人威胁道,“再指我老大一下,我让你今晚光着屁股回家!” “我就说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有人咬牙,“邓勉,你脑子让她打坏了么?” 楚识夏抬手把骰盅砸在那人脸上,声响清脆。 “羽林卫查封赌坊,无干人等退避。” 第23章 露华浓(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三卫所的羽林卫赌一次,楚识夏查一次赌坊;嫖一次,楚识夏抄一次青楼。 脂粉香阵阵的群玉坊被闹得鸡飞狗跳,帝都公卿们不约而同地收到了一封信——“羽林卫三卫所姓甚名谁,于某日嫖或赌”。 内容详实精确到赌博输赢几何,点的姑娘一夜入幕价值多少,一月眠花宿柳了几次,前缀还要带上其祖上官职、朝中在任的父兄官阶,长得人一眼看不完。 “广陵樊氏,前鸿胪寺卿樊壬之孙樊丹,月初三、初九、十四、十三、二十一、二十五于鸿顺赌坊共计赢一百三十九两纹银,输三百七十二两。” “陇西李氏,今御史台中丞李当次子李心恪,月初一宿溶月阁,花费十三两;月初四宿芳满庭,赏花魁金丝绞红宝石镯子一只,市价六十两……” “别念了。”摄政王落下一粒棋子,喝止了朗读书信的幕僚。 幕僚知情识趣地闭了嘴,转而问:“楚墨雪这是想威胁我们?” “是警告,不要再让她抓到这些人的小辫子。”摄政王哼笑一声,“否则明日,帝都的大街小巷就会贴满这些东西。” 三卫所的人大都出自某个显赫世家,即便他们已经渐渐和本家关系淡漠,读书、升官、做生意仍然要倚仗家族声威。骄横跋扈如楚识夏,也不得不忌惮这群纨绔的背景。 这拨人就是个烫手山芋,皇帝不允许她扔下,世家不允许她打杀。 哪怕仅仅想要他们安安分分的,也是一种奢望。 “大周世家百年,最看重的就是‘名声’。”摄政王捻着一枚棋子,迟迟没有落下,“楚识夏把这个烫手山芋,转头丢给了三卫所背后的底气。” 更何况,这一封封信件上触目惊心的数字,根本不是这些人家中俸禄所能承担的。吃喝嫖赌事小,若被人借机将“贪墨”二字捅到台面上,就不得了了。 “那三卫所,我们就不管了?” 摄政王无所谓地一哂,“一群少爷兵,给她又如何?正好让我们的陛下睡个好觉。” —— 城外,羽林卫校场。 天气炎热,羽林卫们打着赤膊,溪流般的汗水从未有肌肉轮廓的皮肉上滚下。他们每人一张牛角弓,艰难地重复着拉弓的动作,弓弦上却没有一根箭。 楚识夏的亲卫是从云中军队里挑选出来的,个个都是弓马好手,疾言厉色地指正羽林卫的姿势和动作。 羽林卫们都是横着走的少爷,哪里受过这种训斥,却不得不忍气吞声。 无他,家中父兄早已劈头盖脸地将他们训斥过了。 有人受不了了,自暴自弃地把弓往地上一摔,横眉冷对道,“楚大小姐除了仗着官威压人,还会什么?你懂什么弓箭?” 亲卫大怒,不顾这人是帝都贵胄,上前就要鞭打他,却被楚识夏拦了下来。 楚识夏脚尖挑起他扔下的弓,反手在武器架上摘下一枚羽箭,搭弓指向湛蓝的天穹。牛筋鞣制的弓弦被拉得发出一声轻响,随后“嘣”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 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天空中坠落,砸在校场中心,腾起小小一片烟尘。 那是一只途径校场上空的雁。 “服了吗?”楚识夏放下弓,淡淡地看着那人,“服了就滚回去站好,接着练。” 羽林卫们筋疲力尽,都站在原地不动,沉默地看着她。 “诸位要么祖上有功名,要么有军功,自然不甘愿屈居我之下。有骨气的,就把我从这个位置上踹下去,我还敬你是个人物。”楚识夏把弓扔回那人身上,负手而立。 “否则我在这里一日,你们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烈日高悬,烤得校场上的砂石“滋滋冒热气”。楚识夏围着他们转了几圈,远远看见高处那道身影,不由得一愣。那人却微笑着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 “你还会带兵,这倒是出乎朕的意料。云中楚氏果然英杰辈出,没想到这群骄狂的羽林卫能被你训得这样好。”青衫长袍的皇帝只带了一个随身伺候的宦官,看上去分外平易近人。 “陛下谬赞了,这还远远算不上好。”楚识夏顿了一下,俯视着稀稀拉拉站成一排,学习如何拉弓的羽林卫们。 人是很难改变的,十几年如一日的娇生惯养,让羽林卫失却了血性。就算楚识夏每日操练,也不足以让他们上战场,更遑论应对皇帝臆想中的宫变。 “强健体魄,只能让他们暂时不要出去鬼混、祸害老百姓而已。羽林卫比之京畿卫,不过是纸老虎,更不能和拥雪关的重兵相比。”楚识夏摇头道。 皇帝似听出她话里有话,“那楚卿有何见解?” “陛下若想要一支精兵强将,就要弃掉禁军和羽林卫。这些人靠着祖上的荫庇吃着军饷,却不能护卫宫禁,只是蛀虫罢了。”楚识夏压低了声音道。 大周的军户制,已经烂到了根里。 倚仗祖上军功的人占满了军籍,却不必各个都上战场。军队里不是这家的旧部,就是那家的友人,利害关系盘根错节,战斗力却微不足道。 寻常人没办法当兵,这让军户们更加有恃无恐。 大周除云中以外的军队,已经让这些人一点点蚕食空了。 “可云中也沿用军户制,楚卿此言偏颇了。”皇帝皱起眉,不满道。 “那是因为云中要打仗,不打仗,他们便会死。生死威慑下,云中的军户不至于懒怠。”楚识夏平静道,“可帝都是天子脚下,繁华宁静,没有仗要打。” 至少明面上没有。 皇帝还是摇头,“朕也厌恶这些纨绔。但墨雪,你要知道,他们不止是他们自己,一朝一国不过百年,世家门阀却活得更久。朕不能失了世家的心。” 楚识夏哑然。 羽林卫的问题根深蒂固,不是谁来领兵就能解决的。 楚识夏得罪了那么多人,是抱着不破不立、刮骨疗毒的决心。但皇帝却瞻前顾后,既想要楚识夏替他在刀尖上起舞,夺取兵权,又不肯自己承担哪怕一点点得罪世家的风险。 实在是外强中干,骨子里的懦弱惹人生厌。 楚识夏低垂羽睫,掩去眼底的厌恶,卑躬屈膝道,“是臣失言,陛下赎罪。” “无妨,你一腔报国之志,年少无知没轻重也是可以原谅的。”皇帝虚情假意道,“羽林卫一事你受了许多委屈,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楚识夏什么都不想要,她看见这狗皇帝就想起前世被赐死的楚明修,心烦意乱得想一拳砸掉他的门牙。 “臣没什么想要的。” “墨雪不要推辞。”皇帝想了一会儿,说,“你一个人独居帝都,煞是寂寞。之前朕遣人带到云中去的那只雀儿死了,不如朕再送你一只吧!” —— 秋叶山居里多了一只金丝笼子,里头的鸟儿拖着翠色渐变紫的尾羽,转着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珠子,观察屋子里的人。 楚识夏托着腮,目光像是落在雀儿胸口,要把它捅个对穿,又像是透过雀儿在看别的什么东西。楚明彦教导她,越是怒上心头就越要不动声色,让人捉摸不透。 她这道功夫修炼得炉火纯青,玉珠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把这玩意儿拎走,”楚识夏扭过头,神色恹恹,“明天抱一只狸奴回来养。” “是。” 玉珠心道就算抱只猫回来养,也不能把这御赐的鸟吃了啊!但她不敢说,只能抱着雀儿退出去。 “沉舟呢?”楚识夏在她身后问。 —— 夕阳西下。 沉舟枕着长剑躺在屋脊上,他闭着双眼,随着余晖一点点被夜色收走,眼前血海般的光晕也逐渐褪去。 这里是整个秋叶山居的中心,他能听见侍女的丝履擦过地面、盘子里的茶盏碰撞、宅子外的小贩叫卖。无数个纷乱嘈杂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汇聚成河流,轰隆隆地流淌过。 沉舟早已对远超常人的听力麻痹,心如止水。 “沉舟兄,沉舟兄!” “你别乱攀关系。” 沉舟睁开眼,看见邓勉和程垣两个人别别扭扭地顺着屋脊蹭过来。 他连手语都懒得打,只是一歪头,意思是:“有事?” 两人看不懂他的手语,更看不懂这个动作的含义。邓勉没心没肺地凑过来,献宝似的把手里厚厚一本书塞到他手上。 “我听秋叶山居的下人说,你是楚家养大的。”邓勉一脸沉痛道,“我料事如神,想必你是楚家为楚识夏养大的童养夫吧?” 无名无分的少年,成日里陪在楚识夏左右,言行举止、容貌风度又不似一般下人。邓勉自以为这个猜想天衣无缝。 童养夫,这说法倒是新奇。 沉舟掀起眼皮看他,要他解释。 “童养夫的意思是,楚家养你就是为了让你嫁给……哦不是,娶了大小姐。”程垣虽然觉得离谱,但又有一丝诡异的合理,这才来蹚这趟浑水。 沉舟心念一动,没有否认,反而点了点头。 “那这个东西,你要收好了。”邓勉大力拍了拍塞进沉舟手里的书,“这上面都是不外传的秘技,伺候好大小姐,你在楚家才有好日子过啊!” 沉舟随手翻开一页。 满目赤条条的人形,像是白色的蛇交缠在一起。画师精于工笔,把每一条肌肤的褶皱、画中人的丝丝入扣的眼神刻画得入木三分,鲜活得如同真人一般,叫人血脉贲张。 邓勉洋洋自得,以为自己这番马匹拍到了正途上,没看见沉舟苛刻冷厉的眼神从纸张上划过,几乎要刺破单薄的书页。 沉舟没有生出半分绮思,他只是注视着人体上的肌肤、肢体的关节,下意识地回想何处被刺破会流出最少的血却能一击致命,何处骨骼的缝隙能被轻薄的刃轻易插入。 程垣察觉到不对,立刻后退了几步。 下一秒,春情醺然的书册被沉舟倒扣在了邓勉脸上,“啪”的一声响。 沉舟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字——“龌龊”。 “这怎么能算是龌龊呢?”邓勉为自己辩解,“分明是两心相许、你情我愿的事。” 沉舟的眼神一低,落在他胯间。 邓勉感到胯下一凉,夹紧双腿,不敢说话了。 第24章 露华浓(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夜凉如水。 沉舟步入盈满月华的庭中,看见斜倚在石阶上自饮自酌的楚识夏。她卸了满头珠钗,长发流水般披散在肩上,赤着一双脚蜷缩在天水青的裙摆里。 沉舟走到她身边,馥郁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他打眼一扫,台阶上滚落两只酒瓶。 “怎么喝这么多?”沉舟比划着问。 “别打手语了,看不清。”楚识夏懒懒地说,“你挡着我看月亮了。” 沉舟侧开一步,清澈的月光洒进她的眼底,亮晶晶的。 “我居然跟一个一败涂地的人推心置腹。”楚识夏摇酒杯自言自语,“他能输一次就会输第二次,我在犯什么蠢?” 皇帝是靠不住的,过于相信他,要么再次败给摄政王,把整个楚家搭上去,要么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楚家需要的是一个明君,一个能力压群臣世家,又能体恤百姓疾苦的明君。这样的君主才能容忍刚直的臣子,才能抵抗北边强大的敌人。 而如今的皇帝多疑自负,今后的东宫优柔寡断,都不是这样的君主。 楚识夏很清楚,一旦走上这条路,便是九死一生。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楚家还会落得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日后史书之上,她就是罪人。 但不赌一把,等东宫登基,摄政王便会日日因为手握重兵的云中辗转反侧。以东宫那位的温软脾性,是不可能豁出去保住楚家的。 那便又同前世一般了。 楚识夏满腹沉甸甸的心事还没随着一杯酒落到肚子里,身子忽然一轻——沉舟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泄愤似的踢开台阶上的酒坛酒杯。楚识夏喝得醉醺醺的,只觉天旋地转,下意识地勾紧了沉舟的脖子。 沉舟磨着后槽牙想,一边说帝都步步危机,一边又放纵自己在无人的地方喝得不省人事。 万一有刺客摸进来怎么办?万一秋叶山居里有探子怎么办? 果然还是任性的大小姐。 “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楚识夏伸出一根手指头戳着他的心脏,“我听见了。” 沉舟低头看她凌乱的鬓发,一截线条柔美的脖颈没入堆叠的黑发中,素白的肌肤上有若隐若现的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她的动作绷出道令人心颤的弧度。 “你肯定在学大哥的样子,骂我不穿鞋。”楚识夏低喃着说,“我就是不穿,反正你们会来哄……” 沉舟无奈地把她抱进卧房里,整个埋进了柔软的榻上。楚识夏却抓着他的指尖不放,明明只是一小节手指,沉舟不需要用力就能挣开。 但他心怀鬼胎,温顺地就着她的力道俯下身去。 屋子里没点灯,清透明亮的月光洒满了床榻,榻边的轻纱随风起伏。 沉舟的半张脸浸在银色的月光里,描摹出他每一根向上翘起的睫毛、挺拔的鼻梁和一点圆润的唇珠。 他像是神话传说里沐浴月色降生的精魅,用美色诱惑闯入深林的人走进寒冷刺骨的水潭。 “你是十七岁的沉舟,还是二十七岁的沉舟?”楚识夏恍恍惚惚的,抬手摸着他的脸颊。 二十七岁的沉舟,被她一个吻封缄了所有疑问,义无反顾地冲出层层围困的拥雪关去求根本不会来的援军。 沉舟自小执拗,他回到尸山血海的拥雪关后,怎么样了呢?云中没了,镇北王府没了,他是不是自此同师父一样,漂泊四海、无以为家? 楚识夏没有得到回答,心痛如绞。 十七岁和二十七岁,都是你的。沉舟不明白这个问题症结所在,他的心脏狂跳,呼吸急促。 他半条腿搭在床沿,胳膊支撑着整个身子罩在楚识夏身上。 每日清晨,玉珠都要用鲜花炼制的精油为楚识夏梳头。此刻她长发散乱于玉枕上,丝丝缕缕的不知名花香像是云雾一般蒸腾,包裹住了沉舟,令他意乱神迷。 这个角度,沉舟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她散乱衣襟下露出的半截锁骨,线条脆弱单薄,像是诱人咬一口。少女日渐婀娜的曲线随着呼吸起伏。 沉舟无端地想起被他砸在邓勉脸上的书册。 纷纷扬扬洒落在素色人体上的海棠花,有一片落在女人低垂的眼睫上;从女人肘间垂落到男人小腿上的袍子,女人的足尖紧绷,脚踝上有细细的青筋迸起。 楚识夏的皮肤也是白的,却不是画上毫无生机的白,而是对着阳光的白玉,流淌着莹润的光。 一幕画面不合时宜地闪过。 是那个雷雨夜,楚识夏踩在兽皮上的小腿,浸了一层水光,湿淋淋的,像是被野兽含在嘴里亵玩过的玉。 他这才发现自己并非没有看进去那几页画,甚至只是一眼,就记住了上面的每个细节。 沉舟感到了一股燥热,从腹下一直窜到喉间。楚识夏的嘴唇一张一合,粉色的舌尖水光闪烁。 色之一字,是封喉利剑。 楚识夏手指拂过他的脸,捏了捏他的耳垂,一片滚烫。 猝不及防的,沉舟吻了下去。 他的手掌托在楚识夏的颈后,用力到攥出一条条红痕。这是免她费力支起身体,也是断绝她退缩闪躲,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承受这个吻。 楚识夏从小学剑,倔强不肯服输,从骨子里就是硬的。云中人人戏称镇北王的妹妹是匹驯不服的胭脂烈马,香却扎手的野蔷薇。 可这么坚硬的女孩,唇也是软的。 像是春日枝头尚未绽放的第一朵花苞,被沉舟一点点攻城略地、逼迫着袒露出柔弱的喉关。 水声凌乱,呼吸声破碎,纷乱得分不清谁是谁。 两人的气息交缠,滚烫的呼吸灼烧着楚识夏颈间的皮肤。楚识夏被亲得喘不过气,不住地推拒着沉舟的胸膛,却反被他攥着手按在心口——沉舟的心跳快得惊人。 被训练得足以无视虎狼环伺、磅礴杀机的人,却因为一个柔软的吻乱了心跳。 楚识夏惊恐地发现自己失却了力气,软得像是一滩春水,只能凭借沉舟的臂弯勉力撑起身体。她眼中氤氲开一片潮热的水雾,沉舟线条明晰的脸仿佛被蒙上一层柔光。 像是雾里看花,活色生香。 沉舟的手臂坚硬如铁,死死地拘着她的腰身,不容她挪动半分。 楚识夏抓着他胸口的衣服,在这个激烈的吻的间隙小小地喘息着,眼神迷离。 沉舟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抚慰,搂着她的身子,让她的耳侧贴在自己的胸膛。 心跳声轰鸣如雷,尚未平息。 楚识夏精疲力竭,困倦地垂下眼睫,沉沉睡去。 —— 程垣甫一踏进家门,就看见堂中摆着一地铺了红色锦缎的礼品。往日里守在堂中等他回家的姐姐不见踪影,灯下空无一人。程垣心脏狂跳,立刻喊了起来。 “人呢,人都在哪?”程垣扯下那些红色锦缎,暴露出下面一层侧的金银珠钿、精巧的摆件,流光溢彩,衬得这灯光黯淡的屋子都明亮了起来。 急匆匆赶来的侍女跪了一地,不住地发颤。 “这些东西都是怎么回事?”程垣一脚踹翻了礼盒,里头的珍宝滚落一地,“说话,我姐姐去哪了!” “你姐姐去享福了。”程父只披着件外袍,在娇美续弦的搀扶下走过来,看见这一幕也不禁火冒三丈,“你大晚上的在这里发什么疯?还不快把东西捡起来!” “你把她卖给谁了?”程垣拎起他的领子,咬牙切齿,双眼猩红,“你怎么能拿她去换你的荣华富贵,她是你的女儿啊!” “你这个逆子!”程父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痛心疾首道,“我这不还都是为了你的前程?你在羽林卫干得好好的,做什么要去和云中楚氏的丫头厮混?不过也好,陛下信重楚氏,为父我是在给你铺路……” “给我铺路?”程垣拧动脖颈,颈椎发出一串爆响,“是你自己没本事,又想往上爬,只好给人当狗吧?你恨不得跪下来舔人家的鞋,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 “你!”程父抬手还要打,却听“噌”的一声,程垣拔出了佩刀。 刀锋雪亮,那个年轻貌美的续弦尖叫一声,躲到了程父背后。 程母去世不过一年,程父就偷偷地把这个女人娶进来了,虽然不如程母貌美,却胜在温柔小意、百依百顺。程垣一直不喜欢她,他总觉得这个女人穿的金、戴的银都浸着他母亲的血。 “你要干什么,你还想弑父不成?”程父也有些发虚,忍不住往后退。 程垣拆下一缕头发,挥刀割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从今日起,我程垣割发以代己身,从此与你再无父子之情。” 他扔下那缕断发,大步踏出家门。 —— 楚识夏醉意渐淡时,被玉珠摇醒了。 卧房里青纱起伏,楚识夏衣衫齐整地躺在床上,甚至连头发都被人欲盖弥彰地拢到耳后,双手交叠放在腹上——躺棺材都没她的姿势板正。 “大小姐,羽林卫的程垣来了。” 程垣这段时间不是跟邓勉在赌场里蹲羽林卫,就是跟沉舟没日没夜地猫在群玉坊的犄角旮旯里,算羽林卫在烟花地里花了多少银子,回家回得晚也是有的。 但窗外月明星稀,离天亮还早。 楚识夏头脑昏沉,诧异道,“这个时辰?” “他说他姐姐丢了。”玉珠低声道,“要让他进来吗?” 楚识夏精神一振,迅速理了理自己的衣衫,“给我熬碗醒酒汤,让他到花厅里坐着,我马上到。” “是。”玉珠忍不住多嘴道,“小姐,你的嘴怎么了?” “嗯?”楚识夏抬手在唇上一抹,蹭到一道细小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困惑道,“兴许是喝多了磕到的。” 玉珠心有狐疑,她分明告诉了沉舟大小姐一个人在院子里喝酒,不许人靠近。以沉舟的身手,哪怕蒙着眼睛也不会把大小姐摔了,还摔得如此刁钻——哪里都好好的,只有嘴破了。 玉珠被若隐若现的答案吓得打了个寒颤,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沉舟应该没那个犯上作乱的狗胆,却心虚得不敢多看一眼楚识夏,忙不迭地跑出去熬醒酒汤了。 第25章 露华浓(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程父是七品官员,溜须拍马得颇为熟稔,每每引经据典、慷慨陈词,拍得人通体舒泰。这人没有左右逢源的本事,又要强作八面玲珑,攀附过首辅,也讨好过摄政王,却让人越发看不上他墙头草的德行。 “你姐姐是官眷,是断不可能从明路上给人做妾的。”楚识夏一碗醒酒汤灌下去,头脑清楚了不少,“否则官府文书一一落下来也要不少时日,你不可能到今天发现人不在了才反应过来。” 程垣心急如焚,达官显贵们是如何玩弄折辱下面人献上来的扬州瘦马的,他比谁都清楚。妾室虽然为奴为婢,是贱籍,但有官府文书在册,总强过死了都没人管的外室。 “你爹还说了什么,一字不落地再说一遍。” 程垣按捺住性子,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次。 皇帝信重的人很少,多半都是些没有权利地位的清流腐儒,应当入不了程父的眼。这些酸腐书生纵有万般的不是,总有一个刚正的好处,不至于收同僚的女儿不明不白地做妾。 楚识夏心念电转,皱眉道,“可能是……宦官。” 只有宦官,既是天子近臣,又荤素不忌——而且胆大包天,胆敢收受官眷为妾。 程垣如遭雷击,当场就给她跪下了,“大小姐,求你救我姐姐!” “每逢求人便下跪的习惯要改改,我没有给人当祖宗的喜好。”楚识夏把瓷碗往桌上一搁,轻飘飘道。 —— 太学。 三皇子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琥珀狮子镇纸,先生的念书声冗长拖沓,听得他昏昏欲睡。一道阴影覆来,遮蔽了窗口摇曳的玉兰花影,三皇子下意识转头看去,差点被吓得一个仰倒。 楚识夏拈着枝玉兰花,笑得满院春光黯淡,“三殿下好啊。” “你不去羽林卫狐假虎威,来太学干什么?”三皇子恶声恶气地问。 自打上次被沉舟按在桌上打了屁股以来,太子嫌三皇子惹是生非,把他关在东宫抄了许久的佛经,抄得他头昏眼花、看见字就想吐才罢休。 “三殿下这话就见外了吧,”楚识夏装模作样地嗔怪道,“我们好歹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连这点攀谈的情分都没有么?” 三皇子被她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娃娃脸皱成一团,“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跟你没交情,赶紧滚。” “三哥……”一道声音弱弱地喊。 “别叫我,谁是你三哥,你也配做我弟弟?”三皇子不耐烦道,连头也不回,指着楚识夏的鼻子说,“我不招惹你,你也别跟我作对,否则我外公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楚识夏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阿煜。”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像根针似的扎穿了三皇子的神经。 “哥……”三皇子战战兢兢地回头。 东宫太子白焕不知何时摆驾太学,书塾里一干先生、学子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三两个皇子公主。虽然同为皇帝的子女,但除三皇子以外的孩子都怕得紧,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 “这就是你抄佛经抄出来的感悟?”白焕一身素衣,面无表情地站在书塾门口,“轻贱臣子、辱没兄弟,那篇文章该不会是他人替你写的吧?” 楚识夏添油加醋道,“太子殿下真知灼见,想必字是三殿下自己写的。” 三皇子转过去瞪她一眼,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楚识夏趴在窗棂上,单手托着腮,颇为苦恼道,“我就是初来乍到,在帝都人生地不熟的,想借着大好春光到城外庄子里玩玩。不知道三殿下在城外可有庄子啊?” 三皇子惊讶于楚识夏的厚脸皮,深切地怀疑她是不是染上什么恶疾了。否则二人水火不容,她怎么敢提出要去他城外庄子上玩这种要求? “这不难,”白焕抢在弟弟呛声之前回答了,“楚姑娘喜欢什么样的庄子?” 楚识夏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臣对帝都风物也不甚了解,若托殿下替我讲解,是否太过逾越了?” “当然逾越了!”三皇子拍着桌子喊了起来,“楚识夏你好大的狗胆,居然敢使唤我哥!” “阿煜!” “不敢不敢,”楚识夏连连告罪,“臣谢过殿下好意,若殿下有闲暇,可否派一个人来替臣介绍?” 白焕语气和缓道,“当然可以。”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其实楚姑娘如果真的想出去游玩,何不找父皇?” 楚识夏自然而然道,“吃喝玩乐、荒废课业这种事,都是瞒着家中长辈干的。三皇子去群玉坊喝花酒,不也躲着太子殿下您吗?”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辜的池鱼三皇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 程垣深夜归家,一干聘礼却还未来得及收起来,说明人是趁着天刚擦黑走的。这也符合楚识夏的猜测,宦官青天白日地出入朝中官员家中,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但要将人藏在城中宅子里,却是很难的。 一方面,宦官私置房产极容易被人发现,不如城外庄子躺着数钱来得潇洒安逸;另一方面,宦官大多细眉白面,不同于一般男子,煞是引人注目。 遣走白焕派来的人以后,楚识夏立刻在桌上铺开纸,飞快地记录起来。 “皇庄共三十多处,帝都附近皇庄共六处、陈家四处、首辅庄松柏三处。”楚识夏写字极快,密密麻麻地写下一串庄子的位置、名字。 宦官私相授受、侵吞良田是死罪,但敢收受官眷为妾的人,必然是野心膨胀到了一定地步。所以这个不知名的宦官必然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几个内侍之一,控制不住的贪欲会促使他侵占更多土地。 “排除掉这些庄子,暗中查探面积大、主家出面少的庄子。”楚识夏吹干墨迹,把纸张递给程垣,“进来春暖,却还不是去庄子上围猎、纳凉的日子,往来的人并不多。你姐姐如果真的被送过去了,不会有人不留意。” “是!” 程垣捧着纸就要走,又被楚识夏叫住了。 “叫沉舟和你一起去。” 楚识夏摸着颈后的红痕,有些懊恼道。今晨玉珠替她梳头时,看见了颈子上凌虐的红痕,勃然大怒,抄起笤帚满院子找沉舟不得。 唇上那点隐秘暧昧的伤口,自然水落石出。 —— 沉舟那张脸实在是引人注目,好在天气炎热,斗笠聊作遮掩也还不算太招摇。程垣坐在路边茶摊上,如坐针毡,不住地摩挲袖子里一方帕子。 沉舟洞若观火,一眼看见了那条绣着金色桂花的手帕。他心情愉悦,难得好奇地敲了敲桌面。 程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沉舟沾了茶水在桌上写画道,“是你姐姐的吗?” “是我姐姐给我绣的。”程垣苦涩道,“她本盼着我蟾宫折桂,将来可以不依靠祖上荫庇谋个前程,她也不必……只可惜,我才疏学浅,没考上。” 沉舟略一思索楚明彦和楚识夏的关系,有些明白了,继续写道,“你姐姐把你养大的?” “算是吧。” 沉舟顿悟。 他被养成不知人情喜怒哀乐的怪物,也不知血脉亲人在何方,对“情”和“爱”的了解全来自于观察和模仿。若以楚家兄妹作对比,那沉舟就理解要救的这个人对程垣的重要程度了。 救下这个人,程垣必会为楚识夏肝脑涂地。 沉舟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卑鄙,他向来不为人目光所羞赧战栗。 “你会不会觉得,是因为墨雪,你姐姐才遭此厄难?”沉舟写下最后一个问题。 程垣愕然,他没想到沉舟问得如此直白。 良久,他摇头道,“不是这一个,也会是下一个。大小姐好歹会为我姐姐奔走,出手相救。若是我以前追随的那些人……不落井下石已是他们最大的恩赐。” 转手交换他们玩弄过的女人,是这些恶劣的贵族子弟一大爱好。说不好程垣的姐姐会不会辗转沦落到那些人身下,而程垣还要跪下来吻他们的鞋面。 想到这里,程垣攥紧了手帕,手背上青筋暴跳。 “热死杂家了,快来碗凉茶舒快舒快!” 尖细的男声。 沉舟和程垣纷纷凝神——真是意外之喜。 楚识夏身边的亲卫都是龙精虎猛的汉子,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好惹的主,所以没有派出来。他们人太少,所以选择从最大的这家庄子查起,没想到这宦官就这么撞上来了! 那阉人并未着宫内服饰,只穿着件青色锦缎裁剪的小袍,戴着顶镶嵌了一小块鸽血红的帽子。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强撑着一股老气横秋的作态,端茶碗时却还是不自觉地翘起尾指。 “呸!”小宦官一口喷出凉茶,劈手将茶碗砸在年迈店家脸上,“这是什么茶,也敢拿来糊弄你爷爷?” 老人家被砸得流下两行鼻血来,惶恐不已地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小宦官却不依不饶,他身后跟着的一干禁军也跟着起哄,要那老人家多磕几个响头。 沉舟的耐心一点点被消磨。 若是此时动手,他倒是好脱身,只怕这些人回过头来找店家麻烦;若是全杀了,事后店家难免不会将他们供出来。 沉舟在心中叹惋一声,墨雪说得对,杀人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程垣也看不下去了,急中生智,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胆大包天地一把薅下了沉舟的斗笠。沉舟眉峰一蹙,强拧着他的手腕将斗笠按了回去。 只是一瞬,沉舟玉色的下颌、鸦青色的睫毛在日光下一晃而过,随即又被黑色的斗笠遮住。 像是传说中楚王在水上得见神女风华,那种惊心动魄、不容亵渎的美洞穿了所有人的心脏。 偶然瞥见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这一刻幻梦般的美丽。 第26章 露华浓(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宦官名叫朱青,在宫里头认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做干爷爷。太监没根,自然也无儿无女。人大概就是越却什么就越渴望什么,宫里大大小小的宦官间,总有些干爹干爷爷的关系。 大太监好色,在庄子上养了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底下小的宦官们也处处为他留意着,程家那个有些烈性的小美人就是这么被他们挑中的。 沉舟穿着简单的黑衣,身上没有任何彰显身份的佩饰。为了掩人耳目,他甚至连剑都没露出来。 沉舟感受到小宦官的视线,不露痕迹地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你走。 程垣瞪大了眼睛,沉舟却不管他听没听进去,径直起身扶起了店家,然后稳稳当当地做回了桌边。 程垣知道不走不行了,这机会千载难逢,于是对着沉舟破口大骂道,“给脸不要脸,真以为自己多金贵呢?小爷什么货色没见过?”然后拂袖而去。 小宦官端详沉舟半晌,看着他拢住粗瓷茶杯的玉白手指心里发痒。 虽然是个男子,却也不要紧。这样绝顶的美人,便是宫里的贵人娘娘们也比不上,哪怕用铁链锁着放在屋子里把玩,看日月光影在他脸上变幻,也是赏心悦目的。 小宦官整理衣衫,装模作样地坐到沉舟面前,“方才是我唐突了。公子年岁几何,家住何方啊?” 沉舟没答,只是觑着他,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来。 这一笑,笑得小宦官心里似有江海翻涌,发春的小鹿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 “不如……我请公子喝一盏茶吧?”色令智昏,小宦官强按住心跳,道。 沉舟点头应允,假装没看到小宦官殷勤地从店家手里接过茶水时,在茶水中轻轻一点的尾指。 —— 程垣马不停蹄地去给城门口乔装打扮的亲卫报信。 程垣大概猜得到沉舟的打算,可要想潜入庄子,小宦官必定会给他用药。他不知道沉舟要用什么方法骗过去,若有个万一,楚识夏不得扒了他的皮——那可是楚家给她养的童养夫! “跑这么急干什么,找到人了带不回来,准备求我带人去火并么?”楚识夏做平民少女打扮,优哉游哉地端着碗糖水喝。 “大、大小姐?”程垣脚下一滑,差点跪倒。 “舌头捋直了说话。”楚识夏道,“不然就闭嘴。沉舟去哪了?” 程垣用最简短的语言概括了方才的情形,却见楚识夏岿然不动、泰然自若。 “你真是命大,上一个掀他斗笠的在床上躺了小半年,从此一条胳膊长,一条胳膊短。”楚识夏赞叹道,“你竟有如此胆色,我没看错你。” “您一点都不担心吗?”程垣脑子里有万马奔腾,楚识夏立刻变成了一个负心薄幸、利用完人就丢的薄情大小姐,沉舟变成了委屈巴巴的小媳妇,不免对沉舟同情起来。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还不快……算了,我跟你一起过去。” —— 这间庄子占地几百亩,涵盖了果林、鱼塘、良田,富庶程度不在皇庄之下。看守庄子的里长是大赦被放出来的罪奴,穷凶极恶,把地租抬到最高,乡里百姓交了租便吃不起饭,不交租便会招来一顿毒打。 程垣把这一路上的见闻如实告诉楚识夏,有些低落道,“那庄子里养的女子,有不少就是从乡里搜罗上来的。” 楚识夏单手支着额头,叹道,“是抢来的吧?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宦官阉人对权贵重臣毕恭毕敬,眼皮子底下的黎民百姓却得不到他们一个看“人”的眼神。 这里不远便是摄政王的庄子,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但摄政王不在乎乡里百姓的死活,只要这些宦官猖獗一日,他就能捏着皇帝的把柄一日。 若有可能,摄政王甚至很愿意在上面再添一把火。 权势纷争,于上位者只是轻飘飘一句话或者一张单薄的官文,被碾碎的人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活活饿死,还叹息只是命不好,乞求来世投个好胎。 程垣接不上话,只好闷不吭声地赶路。 —— 夜深人静,被小宦官带来的禁军三五成群地在门口喝酒。 “区区阉狗,居然也敢对我呼来喝去的!”一人拎着酒壶,狠狠地啐了一口,“我祖上可是封过侯爵的!” “得了吧,谁家祖上还没个爵位啊?”同伴嗤笑道,“时移世易咯,搭不上摄政王的船,又得不到首辅大人的青眼,我们这些人的前程啊,也就这样了!” “这庄子里千娇百媚的小美人看得爷心痒。”也有人跃跃欲试,“他一个没根的东西,享用得了么?不如我……” 一群人嘿嘿地笑起来。 “今天白天那个少年,才看得人心里有火在烧。可惜是个男人,”有人露出遗憾的神色,“若是个女人……” “若是个女人,怎么样呢?” 这道声音笑吟吟的,是个清脆的女声。 一群人慌乱起来,不待他们反应,雪亮的剑锋一闪,自那名禁军喉间穿过。 禁军们喝得开怀,佩刀都解下来扔到了一边——谁有胆子抢天子近臣的庄子? 可楚识夏袖手抽出饮涧雪,神色平静地振去剑上血珠,像是掸去花上晨露。 程垣惊得肝胆欲裂,楚识夏已经仗剑杀了进去,饮涧雪挥舞成一团银光,招招直取对方性命。 只是一瞬,程垣就意识到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他亲眼看见楚识夏杀了禁军,若不与她站在一条贼船上,楚识夏不可能放他活,更不可能放庄子里的姐姐活。 禁军被踹得倒飞出去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重的一声响,随即饮涧雪穿透他的心脏,剑锋拧转喷出一股血来。 楚识夏冷冷地将剑抽出,看向身后满脸是血的程垣,“是个聪明人,今后大小姐罩着你。” “得大小姐令。”程垣一抹脸上的血,孤注一掷道。 从今日起,他不能也不会再对楚识夏有二心了。 楚识夏垂眼看着地上还有一口气的禁军,剑尖挑起他的下巴,“今天那个被你们带回来的少年在哪?” 她正站在灯下,禁军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肝胆欲裂,“你是、是云中楚氏的……” 楚识夏不耐烦地挥剑,把他的后半句废话斩断在喉间。 程垣怔愣地看着她。 “怎么,怕了?”楚识夏勾唇一笑。 程垣用力摇头,下定决心以后坚决不多看沉舟一眼。 —— 金碧辉煌的屋内点着水沉香,屋子里暖意熏人,像是春日缱绻的阳光。 楚识夏从窗户翻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安然无恙坐在床前的沉舟。程垣见他波澜不惊,身上连根头发都没少,这才松了口气。 屋子里摆着张酸枝红木的龙凤床榻,半遮半掩的金色薄纱被人粗暴地扎成一团。沉舟转头看见楚识夏来了,立刻捂住她的眼睛,把散落在地上的一堆淫具踢到床底。 榻上的小宦官被一指粗的红绳绑住手脚,四肢分别捆在床的死角,被迫展开了身体。 “我都看见了,捂什么?”楚识夏推开他的手,面带薄怒,“他想用在你身上?” 程垣倒抽一口凉气,这小太监真是色胆包天。 沉舟摇头,比划道,“他给我下药,我装晕。等到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就动手了。” 这小宦官色欲熏心,竟想独享这要献给司礼监大太监的美人,没想到踢到了块铁板。 楚识夏知道沉舟百毒不侵,必然是平安无事,可她就是觉得心里拧巴,无名火起。 程垣迫不及待地上前去逼问小宦官,恨不能把这阉狗生吞活剥了,“翰林院修编程元安之女,是不是被你们绑过来的?她人在哪里?” 小宦官又惊又怒,他只看见楚识夏的背影,以为这是帮不知轻重的小崽子,恐吓道,“你们翻了天了!这可是我干爷爷的庄子,区区七品官敢来这里撒野——” 程垣怒火中烧,刚要狠狠给这小宦官两巴掌,就被人推开了。 沉舟那点稀薄的耐心消磨得一干二净,袖底滑出三寸刀锋,从小宦官膝盖的关节缝隙刺了进去。小宦官一声惨叫没叫出来,楚识夏一抬手卸了他的下巴,掐着他油光水滑的脸颊,生生把那声哀号掐断成一段呜咽。 这俩人心狠手辣得倒是般配,反倒显得程垣过分心慈手软。 “我说,你答。”楚识夏冷淡道,“否则我就把你全身上下的骨头一块块拆开了给你看。” 小宦官疼得两眼发黑,自然楚识夏说什么是什么。 “昨日,你们是不是从城中雨花巷程家抬出来一个姑娘?” 小宦官连连点头。 “她还活着吗?” 小宦官猛点头,生怕自己答慢了,楚识夏拧断他的脖子。 “她在哪?” 小宦官有些迟疑。 沉舟手上刀锋一挫,关节“噼啪”一声响。 “活着活着活着!” 楚识夏“啪”的一声复位他的下巴,“在哪?” “东边那个院子,她性子烈,伤了干爷爷。干爷爷说要好好磨磨她的性子,就把她关进去了。”小宦官痛哭流涕,满口流涎,“我没碰过她,真的不关我的事……” 程垣恨不得一刀捅死他,又急着去救人,又怕打草惊蛇众人不得脱身,气得浑身打颤。 “不关你的事?”楚识夏笑出了声,“可我就是想杀你,怎么办呢?”她握着小宦官的脸,逼迫他转头看着沉舟,“你觉得他好看吗,爱看吗?” 沉舟面色如常,心平气和——一如画像上无悲无喜的仙子美人。 小宦官恐惧地哭出了声,痛不欲生——却不是悔悟自己不该帮着干爷爷欺男霸女,而是悔恨自己有眼不识珠,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你不配看。” 有的美丽,只能被仰视。 楚识夏握着饮涧雪,剑锋指着地面,递给程垣,“你自己来,还是我代劳?” 程垣一把夺过饮涧雪,扑上去将小宦官捅了个对穿,剑锋直直透过了床板。他双眼发红,用力到脖子上跳起一条条青筋,拔出剑再次捅下去。 三次、四次、五次……小宦官渐渐没了声息,只有口鼻和伤口一股股地涌出鲜血。程垣扶着剑剧烈的喘息着,满身满脸的血。 他杀死的不止是轻侮他姐姐的帮凶,也是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 第27章 露华浓(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院子外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即整个宅子都震动了。有人发现了禁军们的尸体,庄子上仗着宦官权势横行乡里的里长慌了,连滚带爬地跑来找小宦官。 楚识夏把沉舟和程垣支出去救人,自己在这间屋子里搜寻起来。 这是宅子的主屋,死透了的小宦官不知道是胆大包天还是单纯的愚蠢,居然敢用这间屋子——这显然是属于庄子真正的主人,背后那个大太监的。 楚识夏掀开小宦官的尸体,在床板上一下下地叩击,摸索是否有暗格。床下某处居然真的传来了空洞的回响——楚识夏拔剑撬开暗格,从里头掏出来大把大把的房产地契和银票,上头沾了几滴血。 居然没有账本。楚识夏有些失望。 她草草一翻,地契上赫然写着“王贤福”三个字。楚识夏瞳孔骤缩。 门外传来里长惊慌失措的喊声,楚识夏不慌不忙地把东西都塞进怀里,随手拿起一盏灯起身开门。 叫门的里长恐惧到了极点,里头久久不回应,他紧张得浑身紧绷,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 可偏偏这个时候,门开了巴掌大的窄逢,容貌明丽的少女持灯站在里面。按那老太监的好色程度,这少女出现在这里是合理的,但里长没见过她,不由得心生疑窦。 “你是谁?朱大人呢?” 楚识夏温声细语道,“朱大人已经歇下了。” “快把大人叫醒,禁军遇害了,恐有贼人潜入!” 楚识夏面露难色,“要不,您还是先叫人救火吧?” 里长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被楚识夏的推三阻四气得直冒烟,“何处走水,救哪里的火?” “急什么?”楚识夏猛地敞开大门,单手拎起里长的领子,“我现在就放。” 里长大惊失色,楚识夏一身的血暴露在他眼前,正对着门口的床榻上,小宦官惨死的模样也大白于眼前。楚识夏一把将其掼倒在死不瞑目的小宦官身边,抬手把灯盏砸在了床榻上。 灯油泼洒而出,火舌瞬间攀着浸了血的被褥、聊作情调的纱幔席卷而上。这间宅子的房梁是用金丝楠木搭的,地板是精心打磨过的,摆设家具无一不彰显主人财力。 但这一切的一切,在暴力的烈火前是平等的。 就像自诩天子近臣的小宦官和对着宦官奴颜屈膝的里长,都得死在这场火里。 人或许会踩低捧高,但死亡一视同仁。 被火焰吞没的里长哀嚎着扑向楚识夏,饮涧雪飒然出鞘,一剑封喉。 楚识夏脱下带血的外袍扔进火中,转身跑出了屋子,一边跑一边大喊救火。夜色晦暗,她轻而易举地混进了赶来救火的下人中。 —— 东院。 东院前看守的下人不似禁军,里面的人似乎总是闹事,所以看守的人格外认真。 沉舟观察了一会儿,刚打算直接杀了了事,就听见主屋的方向有人喊“走水了”。他扭头看去,二人刚刚出来的方向亮如白昼,火势大得惊人。 “是大小姐放的么?”程垣精神一振。 沉舟了然了。 楚识夏杀了禁军和小宦官,不单纯是为了泄愤,更因为他们看清了沉舟的容貌;她一把火烧了主屋,看守东院的人就可以不死——她倒不是怜惜什么,只是这些人的死,多少会暴露他们的来意。 果然,火势根本控制不住,东院的守卫也赶去救火了,临走前又检查了一遍锁。 沉舟直接攀着围墙翻进了东院,程垣紧随其后。 东院三间厢房,每个房间都上了锁,窗户用木板封死。 沉舟拔剑斩断锁链,那是程垣未见过的剑术——他双手握剑,身子略微下沉,出剑的速度并不快,力道也不刚猛,只有一道清风拂面,锁链就“啪”的一声落了地。 程垣不敢再耽误,蒙住脸进了屋子。 每个屋子里都关着几个奄奄一息的姑娘,如出一辙的遍体鳞伤、衣衫褴褛。她们被忽然闯进的程垣吓得缩成一团,但眼神里是掩不住的愤恨。 没有他的姐姐。程垣愈发急了。 “外面走水了,要跑就趁现在。”程垣扔下这句话,拔腿奔向剩下的屋子。 房间里浑浑噩噩的女孩们看向了门外烧红的天空,身体不由得一震。她们本就是因为不愿屈服才被关在这里的,那把火像是点燃了她们心里某片废墟。 女孩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跑了出去。 找到最后一间屋子的时候,程垣终于看见了姐姐。 那间屋子简直是个屠宰场,里头只有一个十字型的铁架子,姐姐就被绑在上面。她只穿着一件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里衣,细如水葱的指甲下是殷殷血迹。 而她露出来的脖颈、手腕上遍是青紫的痕迹,充满亵玩的恶意。 程垣手脚发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 刑架上的人甚至看不出有呼吸的痕迹。 沉舟一把将他捞起来,把人从架子上放了下来,伸手试探鼻息。程垣浑身紧绷地看着他,见沉舟点了下头,三魂七魄才缓缓归位。 沉舟见他慌不择路的样子,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岔子,干脆自己抱着人离开。 —— 楚识夏在城外客栈里开了一间上房,沉舟抱着昏迷不醒的程家姐姐从屋顶上爬进来。程垣神经兮兮地在屏风外走来走去,屏风后楚识夏正在为他姐姐处理伤口。 沉舟被他绕得烦了,伸手按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坐下,差点把他按得跪在地上。 遭此大礼,沉舟也有些茫然。 “大小姐还学过医?”程垣的眼神空白而茫然。 没人回答他。 楚识夏从来没学过医,但前世她在拥雪关跟北狄打得你死我活,处理点皮外伤还是没问题的。 “沉舟,把你外袍给我。”楚识夏道。 沉舟也不问为什么,神色自若地宽衣解带,把外袍搭到了屏风上。片刻后,楚识夏束着宽大的外袍走出来,程垣急吼吼地就挤到床榻前去看他姐姐。 楚识夏微微叹了口气。 她本以为好色之徒多少有点怜香惜玉,没料到这老太监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把人往死里折腾。 程家姐姐的十指里被钉了竹签,不过一天的功夫,已经快和肉长在一起了。除此之外,她身上尤其是私密之处还有大大小小的没有愈合的伤痕。 沉舟不知道楚识夏为什么叹气,只是摸了摸她冰凉的指尖,又摸了摸她的头作安慰。 —— 小时候楚识夏被罚跪祠堂、抄家规,沉舟也是这样摸她的头。 楚识夏本来不理解他的举动,就连楚明彦也不大摸她的头。直到她有一次看见家里养的一对三花猫,小猫笨拙地从墙头上滚了下来,猫妈妈走过去亲昵地舔一下小猫的脑袋。 弄明白原委的楚识夏简直哭笑不得。 —— 屏风后传来程垣一声痛苦的低吼,随即是低低的啜泣声。程家姐姐清醒了一会儿,和程垣说了几句话又昏睡过去了。 程垣大步走上前来,撩起袍角单膝跪在了楚识夏面前,膝盖骨撞得“哐”的一声响。不同于在茶馆里那次的赌咒发誓,程垣这次跪得心甘情愿。 “站起来。”楚识夏冷声道。 程垣充耳不闻,抱着双拳低头,决绝道,“从今日起,我这条命就是大小姐的。若有一天大小姐要我去死,我程垣皱一下眉头,便不配为人。” “你这条命值多少钱?”楚识夏疾言厉色道,“站起来。” 程垣的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呆呆地仰头看着她。 楚识夏穿着沉舟的黑衣,太过宽大的衣衫把她笼罩起来,像是一只被黑布包裹起来的玉石娃娃,看上去没什么威势。但就是让人不敢直视她,就像没有人敢于直视刀剑的寒芒。 “你活着对我才有用,我要一个死人干什么?打仗不靠阴兵。”楚识夏冷定道,“我说第二次了,我没有给人当祖宗的习惯,我们楚家也不养狗——你听懂了吗?” 我们之间可以是杀人放火的同党,可以是各怀鬼胎的上下属,但你不是我的狗。 程垣自会说话以来就被教导要识时务,要逢迎讨好那些大人物,借着人家多看自己一眼的机会往上爬。即便是跪着往上爬,也不要紧,笑贫不笑娼么! 世道如此,这算不得卑鄙。 清流名士看不起他这样的人,视之如走狗;公卿贵胄也看不起他,拿他当使唤得顺手的奴才。 渐渐地,程垣也忘记了,他是官宦之后,也曾有报国之志。 罢了罢了,那就庸庸碌碌地过这一生,也不是无法忍受。程垣就要认命的时候,云中楚氏的狼崽闯进了帝都,把这片混沌之地搅得乱七八糟。 程垣仰头看着楚识夏仿佛映着雪光般的眼睛,想起了姐姐身上干净的衣衫——那是楚识夏的衣衫,她把自己的衣服脱给了姐姐,所以才要沉舟的外袍穿。 他终于明白了楚识夏和那些帝都那些人的不同。 楚识夏要带他去争一片新天地,不必攀附权贵、不必曲意逢迎,只要有才干有忠心就能得重用的朝堂——简直跟做梦一样的地方,仿佛只存在于史书上所记载的太平盛世。 程垣很愿意追随她,他受了楚识夏的好处,自然也要表一表忠心。 但楚识夏呵斥下跪的程垣,要他站起来,大声告诉他,他不是任何人的狗——楚识夏把他看作一个人,不论是同党、盟友或下属,但程垣终于不必再做狗。 他可以挺直腰板,去做一番事业。 “谨遵……大小姐教诲。” 在后世的记载中,武定侯程垣是个奇怪的人。 史官说他“家风有疑,其父乃真小人也”。 但歹竹出好笋,这位终日里为帝都当红贵族子弟鞍前马后的少年,在战场上居然勇武非凡。史书记载中,他在战场上曾身中三箭而不下马,誓死护卫楚氏王旗直冲北狄中军,最后斩下敌方上将首级。 他不爱权势,也不喜钱财,最擅长没事找事的御史也只能骂他“杀戮太多,无好生之德”。按他的家世背景、父兄师承而言,说他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武定侯程垣,是“明英五杰”中最后去世的人。 史官评他“韬光养晦,英武刚烈”。 史书没写的,是祥符四年春末,云中为帝都点燃的这粒火种。 第28章露华浓(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未央宫。 “贼子,贼子敢尔!” 一阵喊声中,殿门被年迈的内侍推开,一点如星的灯火被他捧在手心里,来到了床榻前。内侍已经六十多岁了,满头花白,疾走时不免喘息。 他恭谨地跪在床前,小声呼唤道,“陛下何故呼喊,可是要奴婢伺候?” 皇帝一身冷汗地醒来,神志不清,直到看见帷幔外的内侍才缓缓平静下来。 “王贤福,”皇帝平复了呼吸,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贤福早已不是那个人微言轻,陪着他长大的宦官了。皇帝登基后便把这个人提拔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从此荣华富贵,不必再做守夜这种活。 “回陛下,奴婢今晚心慌不已,挂念陛下,所以冒昧前来。”王贤福滴水不漏道。 王贤福当然心慌,就在昨天,他听说自己的庄子被人放火烧了。不仅跑了几个美人,折进去一个干孙子,甚至连床板暗格里的房产地契都丢了——那可是他和朝臣私相授受所得。 钱可以再贪,干孙子不是亲生的也不要紧,可房产地契被烧毁了最好,万一是落在旁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绝不相信这是一场意外,咬定了有人要借机拿他的把柄害他。可往日得罪人之多,王贤福一时间竟然有些拿不定是谁。 王贤福辗转反侧,差点把自己呕死,终于决定连夜赶来拍皇帝的马屁,加深感情,好叫皇帝在事发东窗那天放自己一马。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就在王贤福心惊肉跳的时候,他开口了:“朕被梦魇住了,无碍。你回去休息吧。” “陛下,可要叫容妃来伺候?”王贤福揣摩道。 “不必。”皇帝按揉着眉心,疲倦道。 王贤福喏喏退下,不一会儿又捧着一卷装在锦盒中的画卷倒回来。皇帝却没有因他的自作主张而动怒,反而展开画卷,凝视纸上那个倚窗的侧影。 画上的人只有半张脸,画师穷尽笔墨,也描摹不出她百分之一的美丽,只捕捉到她垂眸侧首间的一分流丽。 “这是画院新呈上来的,奴婢瞧着,有那位的些许神韵,便留下来以慰陛下相思之苦。”王贤福谄媚道。 “画的真好,险些叫朕以为,朕还是少年时。”皇帝听到自己胸腔里空洞的回响,叹息道,“赏。” —— 出了未央宫,王贤福在檐下一振袖子,立刻有小宦官捧着茶水迎上来。 王贤福并非一副奸诈狡猾的相貌,相反,他生得十分慈眉善目,不笑比笑时更添三分和蔼。 “陛下近来身子可安好?”王贤福抿了下茶沫子,斜着眼睛问道。 “回老祖宗,陛下一切都好。”小宦官殷勤道,“自楚小姐接手羽林卫三卫所以来,陛下睡觉比往日安稳了不少,饭也进得香。” “是吗?” 王贤福不置可否,抬手唤过另一个人,翻开了一本厚厚的册子。那册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年月日,一日晨昏皇帝进餐几何,偏爱何种菜品。 翻完册子,王贤福大怒,一巴掌把小宦官打得趴在地上。 “一餐才用两块芙蓉糕,这也叫进得香?”王贤福怒道,“陛下方才被梦惊着了,你们也不知道进去看看,耳朵都聋了不成?” “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小宦官吓得连连磕头,不住地哀求着。 王贤福平复了心绪,轻描淡写地饶过了小宦官,“起来吧。也不是老祖宗故意为难你,我们这样的人身子轻贱,荣华富贵皆系于陛下,所以不由得你不用心。不许有下次了,知道吗?” “是!孙子知道了!” “庄子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 白日里,程家。 程垣一踏进家门,就被七八个强壮的家仆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强行卸下了刀。他勉强从粗壮的臂膊间抬起头来,脸颊上就挨了程父狠狠一巴掌。 程父是文人,这一巴掌却也打得不轻,程垣半张脸肿胀起来。 “家中来信催我回来相见,声称程公病得快死了。如今看来却是好得很。”程垣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嘲讽道,“我有军职在身,劝程公还是不要放肆为妙。” “你这个狐假虎威的小畜生!”程父气得直打哆嗦,“那庄子是不是你烧的,你姐姐是不是在你手里?!” 程垣脸色一变,“什么庄子,我姐姐怎么了?” “你还装!”程父怒火中烧,又气又怕,“那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陛下面前大红人的庄子,你不要命了吗!帝都行事如此狂悖者,除了你那个好主子还有谁?” 程垣暴怒,几乎挣脱铁铐般的桎梏跳起来,“你把我姐姐卖给那个老太监了?!她可是你女儿,你这是要她死!你这个卖女求荣的小人!” 程父喋喋不休,“你快把人交出来,平了王公公的怒气,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程垣完全听不进去,像是被怒火烧懵的脑子,野兽般冲破了家仆的禁锢,一拳砸到程父脸上。家仆们惊呆了,被他满身蒸腾的杀气吓得不敢上前。 程垣红了眼,抓起程父的衣领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直打得程父一张白生生的面皮皮开肉绽、五颜六色,口鼻里都迸出血来。 听闻动静的续弦从屋子里出来,吓得惊叫一声,“要死人了!还不快报官!” 一场闹剧。 —— “那程家公子把他父亲打得半死,脸肿得如猪头一般。家仆按不住,最后去大理寺报了案,才把人拉开。”年轻宦官道,“至于进了大理寺,就不是我们的人能看到的了。” “姓程的那小子是楚小姐麾下,自有楚小姐操心。”王贤福哼笑一声,“在你看来,可会是楚家做的?” 年轻宦官斟酌道,“楚家亲卫具登名造册、记录在案,那日并未有人出城。楚家大小姐倒是颇擅弓马,可若她亲至,实在是……耸人听闻。” 程垣一无家世二无倚仗,跟羽林卫里邓勉之流比起来,说是一穷二白也不为过。楚识夏图他什么?就算是卖命,他也只有一条命可卖,在楚识夏面前尚算不了几两。 为了他开罪王贤福,明眼人都知道得不偿失。 王贤福抱着双手站在檐下,望着宫墙上渐渐亮起的一线天空,眯起了眼睛,“陛下信重楚小姐,这不代表她就可以在帝都横行无忌。人质,终究还是人质。她是个聪明人,犯不上为了个羽林卫和我大动干戈。” “那……再探?” “不必再探了。”王贤福目光阴鸷,“程垣和楚家大小姐的关系,是摄政王那边的人透露的吧?” 摄政王的庄子和王贤福着火的庄子也就相隔几里路,最先得知庄子起火的也是摄政王的人。 王贤福将袖子里的画卷摹本扔给年轻宦官,“陈家安稳日子过得太久了。去,照着画像上的人找。我们的陛下是时候再添一位皇子了。” 年轻宦官打开画卷一看,仅仅是一个侧脸,已经足够想象画中人的风华。宦官自小就在宫中伺候贵人,五湖四海的美人争奇斗艳,但这么多年来,要说最美的,还是容妃。 可容妃和画中人一比,也显得黯然失色。 “这样的人物,找得到吗?” “这样的人物,世间能有几个?”王贤福叹道,“有个四五分相像,足矣。我们的陛下,已经不是十七年前的陛下了,再来一回,定会与陈家争个鱼死网破。” —— 大理寺。 艳阳高照,邓勉却穿着件黑色的大氅,招摇过市地进了大理寺的监狱。狱卒们知道这是大理寺卿的心肝宝贝,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这只大黑耗子溜过去。 邓勉裹着一大氅的食物香气,停在了监牢前。 “哎,程兄!”邓勉拍着铁栏,小声喊道,“我来看你了!” 程垣无奈地睁开眼睛,看着邓勉母鸡展翅般张开双臂,左手拎着一坛黄酒,右手挂着一串又一串油纸包,香气扑鼻。 “蜜合斋的点心、醉烟楼的叫花鸡还有福寿楼的油炸猪耳朵!”邓勉报数似的把一堆吃的从铁栏杆里塞进去,只剩一坛黄酒无论如何卡不进缝隙里,只好作罢。 “你为什么不直接拎进来?”程垣撕下一只鸡腿,疑惑地问。 “那怎么行?大理寺监牢探监不许带吃的。”邓勉满脸“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表情,“我是偷偷带进来的。” 程垣沉默片刻,真心地问:“你知道有个词叫掩耳盗铃吗?” 邓勉:“?” “算了。”程垣很是无奈地摆了摆手。 邓勉:“大小姐已经替你付了赎金,明天你就可以出来了。我说,你为什么打你爹啊?” 王贤福和程父都碍于面子,没有把姐姐被送出去又失踪的消息透露半分,连大理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打人,只说以子打父,大逆不道。 “他已经不是我爹了。”程垣冷着脸道,“以后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这最多算殴打朝廷官员。” 把姐姐救出来之后,楚识夏勒令他迅速回城,如常当值。果不其然,程父急吼吼地叫人把他骗回家——如楚识夏所说,替王贤福那老太监试探他来了。 程垣那一顿打,把连日以来的怨愤都发泄了出来,打完以后身心舒畅,直接坐在地上等大理寺来拿人。 邓勉被他身上的杀气惊得往后瑟缩了一下,讷讷道,“好吧。” “大小姐如何了?”程垣这才想起来问。 第29章 露华浓(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一踏进未央宫,就看见默立在殿中的白焕。 楚识夏在心中暗叹一口气,这父子俩斗法又拉上她了。她乖觉地行过礼,脚下半分不含糊地站得离这位身份尊贵、又不受待见的太子殿下远远的。 “墨雪。” “臣在。”楚识夏拱手应道。 “朕听说你想到城外庄子里玩玩,为何不来问朕?”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像是困顿极了。一旁候着的宦官立刻奉上参茶,皇帝喝了两口才精神起来。 楚识夏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如释重负地笑道,“陛下原来要问这个,臣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皇帝来了兴致。 楚识夏在人前一向与太子泾渭分明,多一个眼神交流都不肯,此刻却觉得这不算大事。 “你以为朕要问什么?” “臣以为……”楚识夏不上不下地卡了半天,艰难地改口道,“陛下不如还是问臣为何要问太子殿下,而不是问陛下皇庄之事吧?” “说。”皇帝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子。 楚识夏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道,“那陛下保证此事不会传到云中,不会传到臣哥哥耳朵里?” “云中山高路远,纵然镇北王有心收拾你,快马加鞭赶过来火气也消了。”皇帝见她小孩子情态,顿觉可怜可爱,不由得笑道,“你做什么坏事了?” “臣在群玉坊有一知己……” 白焕忍不住在心中暗笑摇头。 “胡闹!” 群玉坊三个字一出口,皇帝就变了脸色,拍案训斥道:“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好往群玉坊那样的腌臜地去?云中楚氏的佳婿,家世相貌人品自然要万里挑一的好,你怎么、怎么能……简直胡闹!你哥哥若是知道了,不得打断你的腿!” 楚识夏震惊又无辜地瞪大了眼睛,“陛下,您说好不告诉臣哥哥的!而且臣的知己是个女子,臣不过听她吹吹笛子罢了,她又不能娶我,跟云中楚氏的佳婿有什么关系?” 皇帝被她天真单纯的眼神一噎,差点接不上话来,“那你和你那个什么……知己,要去城外庄子做什么?” “回陛下的话,婉儿姑娘吹笛功力深厚,臣只是想携她一同寄情山水,好写些佳曲出来。”楚识夏老老实实地说,“求陛下不要同臣的哥哥告状。” 这便顺理成章了。 连帝都里的纨绔都知道群玉坊这种地方要背着家中长辈去,更何况云中楚氏治家之严,楚识夏要带一个烟花女子去游山玩水,自然不好让皇帝知道。 想来楚识夏年少气盛,不拘身份礼节也是有的。何况帝都规矩繁琐,她不是在宣政殿跟一群老臣斗心眼,就是在羽林卫拉着一大帮子纨绔练兵,难免有骄狂之处。 皇帝不咸不淡地训了她两句,全然忘了白焕还站在旁边。皇帝训人训得口渴,喝了两口参茶,摆摆手示意二人滚出去。 —— 行至无人处,为二人送行的宦官离开了。 此处林荫深深,浓墨般的树影投在地面上,衬得一步之外的阳光灿烂刺眼。 楚识夏头也不回道,“太子殿下安好,臣先告退了。” “楚姑娘。”白焕却开口叫住了她。 楚识夏心里懊恼,却只能停下来等他。 “其实你问本宫皇庄的事,并非是要跟什么婉儿姑娘去写曲子吧?”白焕缓缓走到她身边,慢条斯理道,“你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太子殿下这话,说得跟臣已经去了似的。”楚识夏不动声色地顶了回去。 白焕比她高出一截来,微微俯身凝视她明媚的双眼,道:“你拖累了本宫,还不许本宫问一问么?” 楚识夏心道这太子看上去温温柔柔的,没想到却是少见的长了脑子的人。 她一歪头,笑得愉悦,“那太子殿下以为,臣是想要做什么?” 白焕的眼神从她微颤的睫毛扫过,只觉那一痕墨色浓郁,他收敛了神色道,“本宫不知。” “太子殿下心胸宽广,臣改日定会邀殿下一赏婉儿姑娘的笛声,聊作赔罪。”楚识夏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白焕哂笑不已,楚识夏明知二人须得保持距离,却还是说出了这个遥遥无期的邀约。 这是料定他不敢去。 他也确实不敢去。 —— 秋叶山居。 楚识夏双脚搭在桌子上,坐没坐相地靠在椅子里,一页页地翻过地契,另一只手忙里偷闲地拈起糖豆扔到嘴里。 沉舟横剑放在膝上,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热气蒸腾的绿豆沙。他从小就有一股非人的耐性,楚识夏非得扔到井水里湃冰的绿豆沙,他却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冷却下来。 瓷碗上滑落的水珠、云雾般的热气在他眼里仿佛分外生动可爱。 “沉舟,你看这个。”楚识夏晃着手里一沓地契,横躺在椅子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沉舟不知道,但沉舟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再看看摇摇欲坠的椅子,知道她马上就要摔下来。 楚识夏也不指望他回答,只是叹气道,“这都是钱啊,可惜不是真金白银,不能直接花出去。” 房产地契上黑白分明地写清楚了买卖双方的姓名、土地所处何处、宽窄几何,楚识夏翻了一天,在上头看见了许多声名显赫的姓氏。她都不用往下查,就知道这些人必然是某些朝臣的远方亲戚。 这是惯用的行贿手段。用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再假借一个八竿子打不着、仅仅有一个姓氏关联的亲戚的名义,将土地卖给想要贿赂的人。 楚识夏按市价算了算,约莫等于白送了那老太监一大片土地。 楚识夏越想越气,愤愤不平道,“我哥跟我说官场上的规矩,宰相门前三品官。从前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诚不欺我。这老太监过得比燕小侯爷都好了吧?” 更要命的是,这些用于收买王贤福的土地,未必是来自于那些朝臣自己。 多半还是从百姓手里搜刮来的。 百姓既无俸禄,又失了土地,只好给人当佃户。若再碰上刻薄贪心的租户,又是一场颠沛流离的惨剧。 楚识夏愤而将地契拍在桌上,吱呀吱呀叫唤的椅子不堪重负,“刺啦”一声四分五裂开。沉舟豹子般几乎贴地飞扑出去,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楚识夏。 没等云雾般轻盈的女孩在他怀里坐稳,针扎似的疼痛从头顶袭来,像是有刀锋要撬开他的天灵盖。沉舟控制不住地一晃,单手抓住了桌沿,勉强没把人摔出去。 “沉舟,你怎么了?”楚识夏察觉到不对,扳过他的下巴端详他脸色。 沉舟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性格,此刻他耳边一片尖锐的蜂鸣声,眼前如隔云端,模糊不清,他也能镇定地抓住楚识夏的手——他知道楚识夏一定会问他,何处不适。 沉舟摇摇头,凑上前去,和她樱色的唇只有一指之隔。 “沉舟?”楚识夏惊疑不定。 沉舟听不清。 沉舟在血里长成了人形,信奉握着刀锋才能活下去,却也不曾尝试“活着”是怎样一番滋味。 他自以为早就看淡生死,无论旁人还是自己。 但沉舟想起那个沾满了月光的吻,攀升的体温、交缠的呼吸,一时间竟然有些不舍。 这世上美好总是短暂。 向神佛许愿,终须归还。 但沉舟不后悔。 楚识夏没有后退半分,所以沉舟慢慢地覆上去,吻住了那瓣唇。女孩唇间清冽的香气沁人心脾,沉舟觉得自己要溺毙在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里了。 “沉舟,”楚识夏轻声问,“你是心悦我吗?” 耳边潮水般的噪声退去,沉舟听清了这句话。他抚摸着楚识夏温热的脸颊,很想要点头,却无法做出这段残忍的剖白。 何苦。 沉舟奇迹般地生出了怜惜,得到了又失去,是很痛苦的。他舍不得叫楚识夏人生里剩下的时间都反复回忆这个吻,以度过她漫长的下半生——沉舟笃信她会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楚识夏久久得不到回答,心烦意乱地抬起沉舟的下颌,“你知道什么人之间才能做这种事吗?” 我知道。沉舟在心里默默的说,两心相许、相濡以沫。 楚识夏对着他澄澈如湖水的双瞳,怒意更盛,“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你还这么亲过别人么?” 沉舟摇头,也不知道是回答前一个问题还是后一个。 “谁教你的?”楚识夏按捺着胸口的怒火,问。 —— 芳满庭。 邓勉正襟危坐于一桌酒水后,时不时瞥一眼主座上借酒浇愁的楚识夏。若是单纯的借酒浇愁,邓勉还可陪敬几杯,但楚识夏一边喝酒,一边翻着从沉舟房间里搜出来的春宫图。 邓勉号称“江湖绝迹、不看后悔”的春宫图。 楚识夏目光沉沉,像是两团幽深的火,几乎要烫穿那单薄的纸张。楚识夏和沉舟二人看这般叫人血脉贲张、情难自已的图册,都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两个真是出奇的相似。 “老、老大你别喝了。”邓勉嗫嚅着问,“是沉舟没把你伺候好吗?” 楚识夏“啪”的一声掷出酒杯,甩上春宫图,雪亮锐利的目光几乎要把邓勉一片一片活剐了,“你为什么给他看这个?” “他说他是你的童养夫……” “他说的?你看得懂他的手语?” 邓勉愣了一下,回忆道,“我问的,他没否认。” 没否认,却也不是默认。 楚识夏的心脏里涌出一股酸楚的液体,整颗心皱巴巴的拧在一起。 “是我错了。”楚识夏喃喃道。 前世拥雪关里那个孤注一掷的吻,也许沉舟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样也好。 楚识夏在心中劝慰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悲怆茫然。 原来你不是我的。 第30章 菩提子(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芳满庭里,江乔对着铜镜缓缓梳理长发。 江乔穿着宽大的袍子,里三层外三层地罩着繁复绮丽的裙装。可她的长发锦缎般披散下来,衬得她脖颈白皙如雪,绯红的眼角带着三分缱绻艳丽。 她有些怔然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像是不认识对方。 有位贵客买下了她的初夜,今夜就是她从一个女孩变成女人的日子。本来老鸨看她颇为炙手可热,还想再待价而沽几天。但那位贵客颇为急不可耐,给出的价钱又很可观,老鸨便顺水推舟了。 “是位大人物呢,若是恩客觉得你伺候得不错,把你赎出去做个小妾也好。”老鸨拍着她的手这样说。 江乔表面上应着是,心里却道,陪一个男人睡和陪不同的男人睡,有什么分别吗? “使不得使不得,楚小姐,蔚然今夜有客了!” 江乔听见门外传来老鸨急切的呼喊声,紧接着,门就被人推开了。 “她不是叫婉儿吗,怎么又改叫蔚然了?”楚识夏倚着门框,笑眯眯地同她问好。 老鸨急得直跺脚,“自然是今夜那位贵客不喜,说是婉儿的名字冲撞了他母亲的名讳,故而改了。楚小姐,您想听曲,我们改日可好?或者换个姑娘?” “不好。”楚识夏手里还拎着一壶酒,神智和眼神却还清醒,“哪家的好大儿,姑娘冲撞了母亲名讳还睡得下去?” “这话可不能乱说!”老鸨大惊失色。 “行吧,我不说。”楚识夏对屋子里的江乔一抬下巴,“姑娘,可愿同我游湖?” 她那样子,哪里像个名门贵女,分明是个欢场浪荡子,吓得身后看热闹的男人们仰倒。 江乔被她逗笑了,微微一点头。 “好姑娘。” 楚识夏扔了酒壶,上前牵起江乔的手。老鸨急得上来就要分开两个人,却被楚识夏环着江乔的腰,轻轻巧巧地躲过了。楚识夏打横抱起江乔,一脚挑开了轩窗。 窗下正是人来人往的大街。 “邓勉。”楚识夏喊道。 “我在!”邓勉在老鸨身后举起了手。 “结账。” 楚识夏抱着江乔一跃而下,脚尖在芳满庭前的树枝上一点,轻盈地落在了地面上。满口迎来送往的姑娘、喝得醉醺醺的客人都被她吓了一跳。 楚识夏不以为意,把江乔放到马背上,纵马离去。 —— 帝都里最大的池子乃是人工开凿,由太祖皇帝亲笔题字“洗镜”二字。洗镜湖种了上万株红莲,满湖碧色的荷叶间有一道朱色的桥梁,如绯色的刃破开这波涛般的绿。 湖中时常有画舫小舟漂泊,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王公贵族附庸风雅。 楚识夏扔给船夫一锭银子,拉着江乔踏上小舟,独自向着幽静的荷花深处驶去。 江乔坐在船尾,葱白般的十指握住竹笛按在膝头。她还穿着那身重工刺绣的华服,与这幽深寂静的莲海格格不入。 “大小姐想听什么曲子?”江乔问。 “江姑娘尽可率性而为。”楚识夏仰躺在船中,懒洋洋道,“我只是见芳满庭中尽是流连酒色的俗人,不衬姑娘的笛子。” “我也是在芳满庭学的笛子。”江乔摇摇头,“我的笛声和芳满庭中其他姑娘的,并无不同。” “你的笛子,让我想起云中的雪。”楚识夏抬起手,抓住洒落满船的星光,“你去过关外吗?” 江乔摇头。 “云中的雪是硬的,打在脸上像沙子一样,一层一层地覆盖起来,能埋进一个壮年男子。不像帝都,轻得像是羽绒。”楚识夏蜷起手指,像是握住了某个人的手。 清澈的笛音流淌过随风起伏的荷叶间,像是一场苍茫的大雪落下。 楚识夏缓缓闭上双眼,像是睡在一场没有尽头的雪中。 —— 楚识夏的记忆里,沉舟是冬日来到云中的。 那年下了很大的雪,北狄人的草场被盖得干干净净,又开始往南边打。二哥守在拥雪关堵住北狄人南下的马蹄,大哥忙碌于着手处理云中的雪灾。 楚识夏成了没人管的小野猫,蹲在雪地里团雪球,落了一身的雪。 “这是哪家的大小姐,怎么在雪里刨东西吃?” 楚识夏闻声抬头,只见一道青色的影子站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怀里抱着个小小的人形。楚识夏从低垂的风帽下看清了那张脸,不由得呼吸一滞。 那是个八九岁大的男孩,脸颊带着玉色的润,眉眼却像是一笔挥就的墨。他圆圆的指尖搭在男人肩头,长长的睫毛低垂,上头挂着层绒绒的霜花。 他漂亮得不似活人,像是话本戏文里饮风餐露长大的妖精。纤白的皮肤、玲珑的骨骼中看不出一丝烟火气,透着股不属于人世的纯然和冷淡。 两人隔着噼里啪啦的雪粒子相望。 那双眼沉静无波,像是无风眷顾的湖水。 楚识夏在他清澈的瞳孔里看见了呆呆的自己。 —— 突然造访的客人是名满江湖的剑圣,楚明彦为楚识夏延请的剑术老师。 至于剑圣怀中的孩子,是个无名无姓的小拖油瓶,听不见、看不见、尝不出味道、嗅不出香臭也说不出话。除了惊人的美貌,他近乎是个残废。 剑圣无可无不可,于是便由楚明彦做主,替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取名“沉舟”。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是刘梦德的诗,楚识夏囫囵背过。 她小声喊道:“沉舟。”然后握住了他冰冷的指尖,沉舟只是略受惊吓地反握了一瞬,又很快地收回。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却紧张地绷紧了身体。 剑圣安慰楚识夏:“他只是害怕。” 楚识夏不明白有什么好怕的,被人牵一下手都如临大敌。 剑圣拉开楚识夏的手,转而嘲笑楚明彦文绉绉的,“镇北王倒是满腹才学,若不生在云中楚氏,倒也可以考个状元。” 楚明彦浑不在意,“家里养了小孩,难免心软些。对这个孩子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把过往像江中沉舟那般抛下,无牵无挂地走完一一生。” 剑圣沉默片刻,抚掌道,“好名字。” 楚识夏听不懂大人们的哑谜,她悄悄地又握住了沉舟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团绒绒的雪。 楚识夏没有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早在她懂事之前,府中蠢蠢欲动的庶兄弟姐妹也被两个兄长料理得干干净净。她忽然得了这么个大玩具,每日兴致勃勃地摆弄沉舟的睫毛、手指。 她惊异地发现,这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男孩指腹和虎口上居然有茧。 那是握剑的人才会有的茧。 而无论楚识夏是拨弄沉舟浓密的睫毛,还是捏住他圆润的鼻头,亦或是拍打他的手掌,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那双美得叫人心里一颤的眼睛,只是冷冷地倒映着楚识夏笑起来时露出的小虎牙。 从始至终,沉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苦得发黑的药汁一碗碗给沉舟灌下去,赶在年前,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模糊的视力,能够看见光亮中模糊的人形。 沉舟在云中过的第一个除夕,楚明彦一视同仁地给楚明修、楚识夏和沉舟都发了压祟钱。守岁时,楚识夏悄悄地挪动屁股坐到沉舟身边,把自己的压祟钱也塞到了他手里。 那时候的楚识夏对毒、神佛和死亡都没有清晰的认知,她只是听楚明彦说压祟钱枕在枕下,可保安睡的孩子不受邪祟侵扰。楚明彦说什么她信什么,自然将这哄孩子的话语奉为圭臬。 全世界都是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沉舟这么可爱可口的小孩如果不看好,一定会被抓走。 楚识夏自负胆色过人、武艺超群,所以把自己那一份压岁钱慷慨地赠予了柔弱的沉舟。 沉舟握着两份压祟钱,无知无觉地眨了下眼睛。 剑圣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医治沉舟,他困难地恢复了五感,却还是无法回应楚识夏的动作和话语。 楚识夏笑,沉舟只是静默地注视;楚识夏哭,沉舟也只是远远地看着。楚识夏抱到他院子里养的小猫蹭他的手指,他不会怜爱地给予小猫抚摸;小猫跌到水塘里溺死了,沉舟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潜进王府的刺客被当场格杀,血溅三尺。 楚明彦抱着两个孩子,拍着他们的后背安慰。楚识夏却在兄长的怀抱里微微发抖,却看见了沉舟漠然的神情,像是无动于衷,又像是司空见惯。 他的胸腔里像是空的,谁都填不满,谁都留不下。 楚识夏恍恍惚惚地明白了,沉舟和她不一样的,不止身体。 沉舟残缺的,也不止五感。 无论是多出来一份的压祟钱,还是舔舐过他手心的小猫,沉舟都不理解这背后的关怀和温情。 他是捂不暖的冰。 沉舟再也不会惧怕楚识夏牵过来的手,却只是因为知道这个人不会杀他。 楚识夏失望至极。 直到有一次,楚明修负伤从战场上回来,楚识夏被他身上狰狞的伤口吓得直掉眼泪。可屋子里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忙了,侍女只能把她领出来,免得有人推搡到她。 “二哥怎么了,他是不是要死了?”楚识夏抹着眼泪,小声地哭泣。 原本站在一边的沉舟忽然抬手,摸了摸楚识夏的头。 这个小小的举动点燃了剑圣的希望,可不久之后,他发现沉舟只会对楚识夏做这个动作。 沉舟仍然不理解眼泪代表的痛苦,他只是模仿大人抚慰孩子、大猫照拂小猫的动作,寄希望于此,掩盖自己的异常。 沉舟注视着会因生离死别痛哭、会因两心相许而笑的人群,深切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同。于是他观察人们的笑,揣摩他们为什么笑,观察人们的哭,模仿他们垂泪的神情。 沉舟很聪明,也学得很快。 离他最近的楚识夏,就是他唾手可得的学习对象,也是他施予学习成果的对象。 剑圣痛苦地对楚识夏说:“他这一生,都无法懂得手足之情、男女之爱。即便偶有人情流露,也只是昙花一现的欺骗。” “长乐,师父治不好他。” 纵然世有神医,妙手回春,也治不好他心里的毒。 沉舟属于“人”的那一部分,早已被人用刀剑、毒药和死亡打得支离破碎,无法愈合。 活下来的只有一副美艳但空虚的皮囊,每当云中有风掠过,便可听见他皮下空洞的回响。 —— 长风盘旋,马蹄声阵阵。 楚识夏被湖边跑马的声音惊醒,身上还盖着江乔脱下来的外袍。江乔蜷缩着睡在船的另一头,脸上的妆被蹭去了大半,显露出少女的青涩稚气来。 湖上起了淡淡的雾气,隐约可见岸边有个纵马跑过的影子。马蹄声和人声同样缥缈遥远,岸上传来骑马人的呼喊,“云中楚氏大小姐可在?陛下宣召进宫!” 第31章 菩提子(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从宣武门到未央宫的路上会经过曲折迂回的巷道,以及无数被高大宫墙隔开的院子。 缭绕的云雾酝酿出一场细雨来,楚识夏被小宦官领着,忽然在一间院子前停下了脚步。 一支谢尽了的梨花从墙头攀援出来,在蒙蒙小雨中浸润出明晰的白。 院门大大地敞开着,兔毫笔细细勾勒出的仕女图、翎羽清晰可见的雀鸟图和舒畅写意的泼墨山水画被人掀翻在地上,滚满污水,恶狠狠地印上了几个脚印。 这是画院。 画院里传来少年震怒的骂声,震得梨花乱颤。 楚识夏挑眉,撇下小宦官走了进去。 —— “你们这群狗奴才,竟敢用这样的东西狐媚惑上,是谁画的,赶紧给本殿下滚出来!” 三皇子带着一群鸡鸣狗盗的羽林卫,把画院里晾画的架子统统推翻,文房四宝不要钱似的砸,朱红、靛青、樱粉的颜料被随手泼洒在地,将地上的雨水渲染得炫目迷离。 他一提袍角跳到了房间中央的桌子上,踢开赶上来认罪的老画师,娃娃脸凶相毕露。 老画师捂着胸口不住地呻吟,其余的画师、宦官惊恐地跪了一地,不住地发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再问最后一遍,这幅画是谁画的?”三皇子抖开了一卷画,画上是个面目不清却令人心旌动摇的侧影,“说不出来,你们今天谁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是我。” 里间走出一个瘦弱的少年,他穿着简朴的素袍,没有戴任何彰显身份的佩饰。少年生得细眉大眼,肤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比之气势凌人的三皇子,荏弱得像个女孩。 “这幅画出自我手。三哥,此事和旁人无关,你不要牵连他们。”少年略一俯首,平静地说。 三皇子险些想不起来这人的名字,听见“三哥”两个字,一脑门怒火立时燎上了天灵盖。 “白子澈,原来是你这个下贱的东西!我早该知道……” 三皇子愤怒地将画卷掷向少年脸上,却听见“咻”的一声,画卷被人打偏了。被打穿了的画卷娓娓飘落,一枚铜板滴溜溜地在地上打着转。 众人惊愕地看向出现在庭中的楚识夏。 “三殿下好大的火气。”楚识夏手里抛着枚铜板玩,要笑不笑道,“不知道陛下听见你这番高论作何感想?” “这不关你的事。”三皇子看见她,怒意更盛,“楚识夏,你最好滚远点,少拿父皇来压我!” “不提陛下,太子殿下又允许你这般欺辱兄弟了么?” “他也配做我的兄弟?!”三皇子火冒三丈。 他跳下桌子,一把抽出羽林卫的刀架到楚识夏脖子上。 满画院的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手足无措地想上去拦,又怕自己的脖子不够三皇子一刀砍的。就连无法无天的羽林卫也慌了,生怕楚识夏死在这里,他们也跟着送命。 楚识夏轻蔑地看向颈侧雪亮的刀锋,目光一寸寸扫到三皇子握刀的腕上。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手指雪白皮肤纤薄,握刀的姿势并不稳。 三皇子立刻就被她的眼神刺痛了,“你当真以为没人敢杀你们姓楚的?你立再大的军功,领再多的兵,也不过是我们的狗而已。区区犬类,怎敢与主人叫嚣?” 三皇子骂人的时候腕上抖动,刀锋立刻在楚识夏白皙的脖颈上擦出一道伤痕,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来。 “三殿下,不可啊!” “云中楚氏有功,殿下不可如此!” “殿下息怒,快将刀收回来!” 被刀抵着脖子的楚识夏却是最冷静的人。 “三殿下,多读点书吧。”楚识夏叹了口气,很无奈似的,“我朝开国以来,还从未有为帝者轻侮臣子。君君臣臣,岂是市井传说里一句‘走狗’可一言蔽之的?” 楚识夏忽然动了,手指飞快地点在三皇子腕上,三皇子只觉整条手臂一麻,根本提不动刀。腰刀稳稳当当地落到楚识夏手上,她反拧过三皇子的手臂,将人按得跪在了地上。 “楚家镇守云中,是守天下。三殿下自诩我的主人,是觉得这四海之内皆在你手么?你是陛下,还是东宫?” 这话说得诛心,三皇子被哽得接不上话,怎么接都是错。 一句话,他就被打成了觊觎皇位的乱臣贼子! “你少挑拨离间,”三皇子梗着脖子喊,“快放开我!” “臣可不敢放开殿下,万一殿下砍了我的脑袋怎么办?”楚识夏散漫道,“还是让太子殿下来放开您吧!” 楚识夏一抬手,刀柄重重地敲在三皇子颈后。 羽林卫大气都不敢出,震惊地看着她。楚识夏把晕过去的人扔到羽林卫怀里,顺手将腰刀插回鞘中。 “把三殿下送回东宫。”楚识夏斜觑那羽林卫一眼,“聪明点,要是让陛下知道了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三皇子说有人用一幅画惑上,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但若是让皇帝知道,三皇子在这里大放厥词,还意图殴打其他的皇子,跟着他的羽林卫都要受罚。 楚识夏也不想让人知道她打了三皇子,免得摄政王做文章。 羽林卫只是狂妄,并不蠢笨,连连点头。 —— “这位楚小姐,”被三皇子唤作“白子澈”的少年递给她一方柔软干净的手帕,“擦擦脖子上的血吧。” 楚识夏的脑海里涌起一点淡薄模糊的记忆。 四皇子白子澈,生母不详,由皇后抚养长大。前世,他一直平安无事地活到了新帝登基,最后出宫居住。在风云诡谲的帝都,他是个连呼吸都不会被注意到的人。 相貌不出众、弓马不出众、智谋读书也不出众,白子澈实在是个平庸得挑不出优点也挑不出错处的人,连皇帝本人都不大记得有这么个儿子。 楚识夏接过手帕按在颈间的伤口上,谨慎地退后两步和他保持了距离,道,“臣谢过殿下。” —— 皇帝病了。 未央宫里点着暖意熏人的香,层层叠叠的纱幔垂下来,楚识夏只能看见榻上躺着个孱弱的身形。皇帝背后垫着四五个软枕,勉强坐起来,对面挂着一幅画。 楚识夏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出画上是个人,至于画上的人是男是女、年岁几何、相貌如何,一概不知。 “朕有六个儿子,可朕一生病,除了你,谁也不敢见。”皇帝的口吻悠长平淡,把这桩秘辛剖开来摊给楚识夏看,“朕也会怕,怕朕的儿子们前脚出了未央宫,后脚就去吩咐礼部着手准备登基大典。” 旁人听了这话,恐怕已经诚惶诚恐地跪下去求他别说了,免得皇帝病好了想起这一回事,把人提回来砍头。 伴君如伴虎,与帝王推心置腹者,多半没有好下场。皇帝也是人,但皇帝本人总会在有些时候遗忘这一点,进而容不下自己有任何污点,也容不下任何知道他污点的人。 楚识夏心中直呼要命,恨不得把耳朵堵住。 “墨雪,朕知道你把这帝都当笼子,可对朕而言,宫墙之内又何尝不是笼子?”皇帝哀愁地叹息道,“我们都被困死在这里了。” 楚识夏心中讥笑道,你用金铲子给花卉松土,而云中尚有百姓因雪灾饿死的时候,可不觉得这里是牢笼。 世人皆如此,有了这个,又想要那个。 可哪有那么好的事? “陛下富有四海,区区宫墙,怎么会是陛下的囚笼?”楚识夏镇定道,“陛下只是身体有恙,才妄自菲薄罢了。” 皇帝痴痴地看着画像上的人,喃喃道,“太子和老三是陈家的儿子,老二是陇西李氏的儿子,老五是清河崔氏的儿子,老六是关中裴氏的儿子。朕的儿子,又在哪里?” 楚识夏暗自腹诽,即便是这种时候,皇帝也数落下了四皇子。不知是四皇子实在不起眼,还是因为生母微末之身,所以连被想起的资格都没有? “陛下,您累了。”宦官实在是听不下去,只好打断皇帝道,“楚小姐也累了,不如让她回家去吧?” 皇帝这才恍然惊醒似的,摆摆手道,“墨雪,朕无法起身相送,你从后院挑一盆喜欢的花带回家吧。” 楚识夏应下,退了出去。 —— 未央宫后院的架子上林林总总摆了将近上百种花卉,几乎将这一处小天地打造成浓荫蔽日的方外之境。宦官没敢把皇帝的话当病中胡言乱语,领了楚识夏到这里挑花。 “陛下不喜古董字画,平日里就爱栽种些花木。”小宦官跟楚识夏搭话道,“陛下上次不也赏赐了您许多么?” 楚识夏应了几句,随手一指,挑了一盆君子兰。 小宦官替楚识夏抱着君子兰,送她出宫去。 走到一半,小雨转大雨,雨点噼里啪啦地在地上砸开一地雪白的水沫。 小宦官和楚识夏只好到檐下避雨。 这时,幽深的宫墙那头却走出来一道淡色的身影,像是画卷上随时会被抹去的一缕灰。他撑着绘青竹的油纸伞,怀里搂着一堆画卷,仰头看雨时,眉眼疏朗。 “是四殿下!”小宦官惊喜地说,“楚小姐,不如让四殿下送您出宫去吧?” 楚识夏讶异地挑眉,“你还敢使唤皇子?” 小宦官连声道不敢,“四殿下好说话,换作其他几位皇子,奴婢可不敢。” “四殿下好说话,那三殿下为什么不喜欢他?”楚识夏反问。 三皇子是个只能顺毛摸的,按白子澈知情识趣的性格,三皇子就算打他左脸,他也会默不作声地把右脸递上去。可怎么一幅画就把三皇子得罪得如此彻底,像是积怨已久。 小宦官嗫嚅着,支支吾吾地说:“您可别说是奴婢说的。三殿下那么多兄弟,可除了太子殿下,谁也看不上。四殿下没有母亲照料,自然被他处处挤兑。” 楚识夏啼笑皆非,只觉得三皇子幼稚,又觉这人欺软怕硬。四皇子没有母亲,自然也就没有母族撑腰,更没有皇帝关爱,落在三皇子手里就是个任人拿捏的面团。 小宦官愤愤不平道,“四殿下可没少挨三殿下欺负,直到……”他欲言又止。 楚识夏顿悟。 直到楚识夏进了帝都,把三皇子得罪得透透的,三皇子忙着给楚识夏找麻烦、上眼药,这才解了四皇子的困境。 第32章 菩提子(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见过四殿下。” 楚识夏抬眼细细地打量白子澈,只觉得他眉眼确实像极了皇帝,湿润沉静。白子澈一身书生似的打扮,为了抱怀里的画,淋湿了大半个肩膀。 “楚姑娘这是要出宫吗?”白子澈道,“这雨越下越大,楚姑娘若不嫌弃,可到画院里坐坐。” 出了宫,无非就是去羽林卫或回秋叶山居。楚识夏想起梦中往事,又思及沉舟湖水般的眼,心中思绪万千,便起了逃避的心思。 “那就叨扰四殿下了。” 一地狼藉的画院里被草草地收拾了一通,侍奉的小宦官和画师们见了楚识夏,都心有戚戚,不敢多说。 白子澈大约是摔打着长大的,照顾自己和照顾别人都信手拈来。他妥帖地收拾了身上的水渍,又给楚识夏端了杯姜茶。白子澈的指腹上有洗不干净的颜料,五彩斑斓。 “四殿下折煞臣了。”楚识夏接过热姜茶,低声道。 “楚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本来就与其他皇子不同。楚姑娘救我一次,我却没有什么可以作谢礼的,是在惭愧。”白子澈语带恭谦,却不卑不亢。 楚识夏向来知好歹、懂进退,知道这种话说的人可以当真,听的人却万万不能得寸进尺,便道,“殿下言重了。” 画院的白墙上爬满了青苔,墙头上有爬山虎挂下,一片绿意盎然。 楚识夏捧着热姜茶暖手,坐在檐下看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地上。她背后的画院里,宦官们忍气吞声地整理清点被毁掉的画卷,白子澈竟然也纡尊降贵地去帮忙。 画院中珍藏众多,三皇子一番打砸,受损的不止有画师们的作品,也有不少大家名作。 “完了完了,”年少不经事的小宦官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抹泪道,“毁了这么多画,几条命够赔啊?” 这句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一众画师都沉默不语,有意无意看向白子澈的眼神都带了幽怨。 “若不是四殿下你画了那副画,惹得三殿下不快,也不会有今日的灾祸。” 不少人在心里这样想。 可他们不敢说出来。白子澈再落魄也是皇子,三皇子可以打骂,朝中权势正盛的世家子弟也可以轻慢,但身为下人的画师和宦官却不可以。 “四殿下画的那副画,究竟是什么?”楚识夏忽地插进来,问,“我瞧着,上面是个人。” “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白子澈摇摇头,“我只知道,那是个美人。画院的珍藏阁里有不少为她作的画像,但父皇说,难仿真人神韵一二。我揣摩旧作,画了那副画,故而得父皇赏赐。” 楚识夏装糊涂道,“可我看殿下穿着朴素,并不像得了赏赐的样子。” 白子澈犹豫片刻,才说:“父皇的赏赐,我都散给了画院的画师杂役了。我出不了宫,也不没有下人可打赏,留着没用。” 画师们闻言都不安地扭开了头,似要躲避楚识夏的目光。 楚识夏便笑开了,“我看大家伙神色,还以为好处都许了殿下一个人,惹来祸事却要众人一同担当呢!” 这话刁钻又刻薄,羞臊得还要脸面的人心下发虚。 年老些的画师在那小宦官头上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难道哭一哭便能将这些画哭好么?还不快起来干活!” —— 这场雨下了很久,楚识夏一杯热姜茶下肚,竟然坐在椅子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睡梦中察觉有人靠近,带得一阵风起,警觉地扣住了那人的手腕。 “谁?!” “是我。”白子澈不慌不忙地松开手指,替她盖上薄毯。 “抱歉,臣睡懵了,多有逾越。”楚识夏歉疚道。 “无碍。”白子澈在她身边坐下,“这雨下得很大,要不要派人出宫报信,叫楚姑娘的家人来接你?” “等雨停便好。”楚识夏正好落得个清净,无所谓道,“那些画,殿下打算怎么办?” “有的尚可补救,有的……我也没有办法。”白子澈摇头道,“回头向父皇请罪便是。” “三殿下打砸的画院,为何要四殿下你去请罪?”楚识夏脱口而出,才觉此话鲁莽。 “我虽为皇子,却自小就知道,我和其他兄弟姐妹是不一样的。”白子澈一笑,笑容洒脱,“即便我告了三皇兄的状也无济于事,反倒叫他记恨我。但我若不领了这罪名,受难的就是画院的画师杂役。” 白子澈眨眨眼,笑道,“受罚便受罚吧,总不能真的杀了我。” 楚识夏这回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四殿下,有件事臣要提醒你。”楚识夏若无其事道,“三殿下今后恐怕会锲而不舍地找你麻烦了。” 白子澈一愣。 三皇子没有那么闲,会关注每日有几幅画送到了未央宫,皇帝又钟情与哪副画。他暴跳如雷,定是因为此事触到了他的逆鳞——无非是东宫和皇后。 一个画中仙,怎么会得罪皇后呢? 必然是有人投机取巧,见皇帝迷恋画中人,便去民间寻找相似的女子。 宫中已经有了一个容妃,皇后已然门庭冷落,靠着陈家威势才没被人踩在头上为所欲为。 若再来一个,即便弄巧成拙,并不得皇帝宠爱,于皇后而言也是一件很恶心的事。 就算白子澈是无心的,三皇子也不会放过他。 更何况三皇子根本不是讲道理的人。 —— 秋叶山居。 楚识夏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玉珠为她端来姜茶,却被她推开了。 “我在宫中喝过了。”楚识夏道。 玉珠只当宫中伺候的下人仔细,便没有多想,只是将她带回来的君子兰安顿在房中。 “我的大小姐,您下回眠花宿柳,打发个人回来知会一声可好?”玉珠挖苦道,“今早宫里的人来,愣是没人敢接旨。还是羽林卫的邓勉公子来送信,说您抢了芳满庭的姑娘游湖,一夜未归。” “宫里出来的宦官细皮嫩肉的,哪里会骑马?”玉珠责怪地看她,“被您的亲卫带到马上一顿呼喊,下马的时候上吐下泻,您不会没看见吧?” 楚识夏心虚地摸了摸鼻头,企图狡辩,“我年少不懂事,总有借酒浇愁的时候。” “有什么愁也不能不回家啊!”玉珠提高了嗓门,“外头竟有如此逍遥么?二公子最混账的时候,也不敢抢了人家花楼的姑娘夜不归宿啊!” 玉珠说到这里又有些后悔,若是在云中,楚识夏绝对干不出这样轻狂浮浪的事来。可楚识夏偏偏就离了云中,这话恐勾起她思乡之苦。 楚识夏完全没被勾起思乡之苦,连连告饶,脚下立刻退出了卧房。 雨后空气清新,楚识夏慢悠悠地晃到湖边的亭子里,趴在栏杆上望着一池破碎的月色。四下里静悄悄的,然而楚识夏知道有个人一直跟着她。 沉舟就像是她的影子,前世今生加在一起,跟了她二十余年。 割舍一个影子,竟也有破皮断骨之痛。 楚识夏在心里笑自己自以为是,理所当然地把沉舟划作了自己的东西。 “沉舟,我有话要和你说。” 浓墨般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沉舟静默地站在她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三尺的距离,一伸手就可以够到对方。然而楚识夏却觉得,这是她一生都无法越过的沟壑。 沉舟固执地不肯靠近楚识夏,不知道是因为她在那个吻之后袖手离去,还是因为她一天一夜没有让他跟着。 别扭得有些可爱。 楚识夏笑出了声,抬手道,“你过来。” 沉舟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了一步,被楚识夏攥住衣领,带得躬下身来。楚识夏在他微凉的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两人之间呼吸可闻。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楚识夏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凝视沉舟的眼睛,像是在看一对墨色的冰晶,心脏不由自主地乱了节拍。 “这世上,只有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做这样的事,还有邓勉给你看的书上的事。”楚识夏一字一句,用尽了生平所有的耐心,教导沉舟情爱二字。 “两情相悦,就是你爱一个人,她也爱你。你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欺骗,你想和她过完这一生,无论家世、病痛或战乱的阻隔。她可以为了你拼命,你亦然。” “你会三茶六礼、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她进门。她会是你的妻子,你们会相濡以沫地过完这一生。” 楚识夏绞尽脑汁,搜寻着世间佳偶的典故,要为沉舟寻一个古今以来最好最好的爱情楷模,“就像……《凤求凰》和《白头吟》,就像兄长与我们说的那棵枇杷树。” 沉舟从恢复五感之后就和她一起读书认字,俨然是当世家小公子培养的,无怪乎邓勉会说他是楚识夏的童养夫。 他自然知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也知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年幼时学过的诗文沉舟并不理解其情深,其意切,却在楚识夏的颤动的唇间感受到了痛。 沉舟安静地听着,像是要穷尽这一生的智慧去理解她的每一个字,去领略世人甘之如饴的情爱。 “你……懂了吗?”楚识夏问出这句话,却不敢看沉舟的眼睛。 难以呼吸的痛苦攫取了沉舟的心脏,他俯视楚识夏蝶翼般颤抖的睫毛,想要伸手抚平,却又不敢。 他生平何以胆怯至此。 不要难过了。沉舟在心里说,你不要我亲你,我就再也不亲了。 你不要哭。 楚识夏只是察觉了沉舟点头的动作。 “以后不许再这么亲我,也不许亲别人了。”楚识夏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细小的刃,一遍遍凌迟她的心脏,“否则你将来的娘子会不高兴的。” 那样漂亮的唇,以后会是谁的私有? 第33章 菩提子(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月明星稀,宫墙之中灯影憧憧,宫女提着白纱小灯低头走过。 一队来势汹汹的宦官拍开了画院大门,前来开门的小杂役还没站稳,便兜头挨了一巴掌。小杂役被这一巴掌打得仰倒,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的大太监。 “管事的呢?叫你们画院侍诏给我滚出来!”大太监掐着一把尖细的嗓子,盛气凌人地将手里的画卷扔到了地上。 泛黄的卷轴流水似的在地上铺开,展露出上头慈眉善目的观音像来。画师精于工笔,观音悲悯的神情、一丝一缕的发、衣衫间堆叠的褶皱描绘得丝丝入扣,净水瓶中竹枝苍翠,自有一段风致。 这是前朝大家赵甫所作的名画《观音大士图》。 匆匆赶来的画侍诏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赶到,很有眼色地往宦官手里塞了两块碎银,“不知公公是哪位贵人宫里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宦官反手把碎银扔到他脸上,啐了一口道,“你们这帮墨虫大难临头了,居然敢拿赝品糊弄皇后娘娘!如此折损皇家颜面,该当何罪?” 画院侍诏已经六十多岁,满头花白,路都走不大稳。那日被三皇子当胸踹了一脚,差点直接厥过去,至今没好全。 他吓得不知所措,这才趴在地上细细地打量起那幅《观音大士图》来。 赵甫最擅禅画,又精通工笔,笔触圆滑细润,墨色线条从不多一分少一分。这幅《观音大士图》虽然也好,但依然可察细微处有锋利的折角,且最致命的是——观音唇上的朱砂过于艳,竹枝又过于翠了。 赵甫留下这幅传世之作已近七十年,真画虽然珍藏在画院中精心保养,却也不可能有这样明亮鲜艳的色泽。 这是一幅仿作! —— 大理寺。 “宫里丢了一幅画,前朝大家的名作。画院侍诏被责难玩忽职守,已经下了狱。”邓勉往桌上一样样地堆着桂花糖、糯米糕,甚至掏出来一串糖葫芦,这才抖抖空空如也的袖子作罢。 画院跟楚识夏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她倒霉透顶,偏巧最近去过画院,所以按惯例被叫过来问话。 楚识夏点头表示知道了,不客气地拈起桂花糖含在嘴里抿着,“什么画,这么兴师动众?” “赵甫的《观音大士图》。”邓勉表情夸张,“你知道赵甫吧?《涉水芙蓉图》和《两禅心》都是他画的,《观音大士图》是他的绝笔之作,价值千金。” 楚识夏不知道这个图那个图的,她虽通读诗书经略,音律也略知一二,却不懂丹青。不过赵甫的名字挂在前面,她就知道这幅画一定很值钱。 “画院八百年都没人去一次,怎么偏偏最近有人想起这幅画来了?”楚识夏好奇地问。 “好像是皇后娘娘请了雍州的青玄法师开坛讲经,所以特地点了这幅画来欣赏,结果发现送到长信宫里的是赝品。”邓勉兴致勃勃地说,“要我说,明显就是那画院侍诏监守自盗。” 楚识夏却觉得不一定。 皇后潜心礼佛,赵甫的《观音大士图》又名满天下,纵然一时明珠蒙尘,也总有想起这幅画的时候。一旦事发东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若要监守自盗,分明有更好的下手目标。 《观音大士图》又扎眼又烫手,傻子才偷出去卖。 一个危险的念头一闪而过,楚识夏抬眼看着邓勉,眼底绽出一线寒光,“你刚刚说,是皇后娘娘要看这幅画?” “是、是啊。”邓勉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寒意袭上心头,楚识夏心想,四皇子完了。 —— 大理寺监牢。 画院侍诏被关在这里三天两夜,水米未进。他被扒了官服,卸了发簪,尊严全无地被赶到这牢笼里。 白天,狭窄细长的天窗里透进来一点光,他就借着那点光看自己的手,回想那副画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晚上,他听着牢房里其他犯人的鼾声入眠,老鼠吱吱乱叫着从外头跑过。 这是他被关在这里的第四天。 起初,他只是饿,然后便是渴,咽下去的唾液里混杂着喉咙的血丝。 牢房的门终于被人打开了,有人喊了他两声,见他动弹不得,便取过一碗浑浊的水灌进他嘴里。 肮脏的水珠滚进白色的胡须里,画侍诏渐渐恢复了神智,站在他面前的是大理寺卿和几个凶神恶煞的狱卒。没等他求饶,狱卒们便七手八脚地将他拖出去,绑在了刑架上,挣得他一身老骨头乱响。 “大理寺卿,画不是我偷的。”画院侍诏摇着头,苦涩无比,“我无儿无女,既不赌也不嫖,要钱做什么呢?” 大理寺卿微微颔首,温声细语道,“我年少时就听说过先生神笔,这画必然不是先生盗的。” “对,对!”画院侍诏连连点头,狼狈不堪道,“不是我盗的!” “但这画从画院不翼而飞了,青玄法师不日抵达帝都,此事有损皇家颜面。所以须得快些破案才好。”大理寺卿端的是通情达理,“既然不是您盗的,那就是别人盗的。” 画院侍诏冥思苦想,在脑海里搜罗着一张张可疑的面孔,忽然听大理寺卿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是不是四皇子盗的呢?” 画院侍诏骇然失色,惊恐地瞪着大理寺卿。 他知道这幅画在哪了。 大理寺卿,是摄政王的人,板上钉钉的陈党。 “四皇子年幼丧母,说是跟在皇后娘娘身边长大,其实并无人教导。偶尔做错事,相信陛下不会责怪他的。”大理寺卿笑吟吟地对画院侍诏耳语,“您说是不是?” “不,不是。”画院侍诏慌乱却坚定地否认道,“不是四皇子盗的!” —— 大雨瓢泼。 油布蓬马车在大雨里艰难地出了宫门,一路沿着平直的官道行驶。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空无一人,铺天盖地的雨水席卷了整个帝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从马车上跳下,一头扎进了巷子里。 这样大的雨,蓑衣斗笠一点用都没有,那人顷刻间就被淋得湿透。 他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雨里,找到了挂着“秋叶山居”牌匾的宅子,奋力拍着大门。 “谁?”门房小心谨慎地问道。 “四皇子,白子澈。我要见你们家大小姐。”门缝里传来少年低哑的声音,“劳烦您开门。” —— 楚识夏匆匆赶到花厅,只见地上一串水迹斑斑的脚印。她抬头便见湿漉漉的白子澈坐在厅中,像一尊摇摇欲坠的瓷娃娃,碰一下就要碎成千百片。 “怎么伺候的,为何无人为殿下奉茶?”楚识夏呵斥道,“给殿下取一身干衣服来!” 侍女百口莫辩,白子澈一进门就怔怔地坐到花厅里,问什么都不说,只是恳求她们请楚识夏来。茶不肯要,衣服也不肯要,把侍女吓得心惊胆战。 “楚小姐,求你帮我!”白子澈一弯膝盖,竟然就要跪下去。 楚识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才没让后头跟来的邓勉、程垣看见这君臣颠倒的一出。楚识夏是习武之人,臂膀远比摆弄画笔的白子澈有力,白子澈在她的手上跪不下去。 “四殿下言重了,”楚识夏道,“不可如此。您要臣帮您做什么?” “求你,帮我进大理寺监牢。我要见画院侍诏一面。”白子澈被雨水浇淋了一遭,冷得嘴唇发白、浑身打颤,开口却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楚识夏沉吟片刻。 今日在大理寺,听邓勉说起这桩观音图案,她就知道幕后黑手是摄政王。 白子澈画的美人图勾得皇帝心神动摇,宦官们拿着图画四处寻觅相似之人,惹恼了陈家——摄政王就是外戚干政,说他由后宫得势也不为过,怎么可能任人染指后宫。 皇帝六个儿子,太子和三皇子是陈皇后所出;二皇子身有残疾,腿脚不便;五皇子蠢笨粗鄙,六皇子年幼看不出什么来。 至于四皇子白子澈,本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色,却误打误撞成了阉党挑衅摄政王的火引子。 对摄政王来说,铲除掉他只是顺手的事,谁知道那幅美人图是他无意为之还是有心之举? “大理寺牢狱,殿下自然去得。可殿下去干什么呢?”楚识半真半假地推辞道,“画院侍诏是否真的盗了那幅画,殿下可知道内情?” “老师……不,画院侍诏年过半百,无病无灾,无儿无女,除丹青外亦无所好,只等着大限到的那天,一抔黄土埋了自己。”白子澈声音艰涩,“他要钱做什么呢?” 所以,这是栽赃。 楚识夏对那画院侍诏也有些许印象,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被三皇子一脚踢翻在地上要好几个人扶才能起身。 楚识夏更加肯定了这是摄政王操刀的一场闹剧。 “画院侍诏,是在父皇登基之前进的宫,在民间时被誉为‘化神手’。人人都以为他日后才华不输前朝六大家。”白子澈低垂着睫毛,眼神晦暗不清,“他为求自保,求保画院中同僚,求保……我,跪过、谄媚过、挨打过,却没有偷过。” 笔墨丹青一道,是他此生不可摧折的脊梁。 “他也许不堪称为君子,却是个好人。好人该是这样的下场么?”白子澈眼神凄切,声音却哀痛沉重。 邓勉和程垣都有些动容。 “就算是这样,殿下见到他,又能做什么?”楚识夏冷静到冷血的地步,让白子澈看清现实,“您既不知道画在哪里,也不会断案,更加不可能劫囚。” “好人不该是这样的下场,可是殿下,恕臣直言,您也救不了他。”楚识夏残忍地说。 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忽然出现在花厅角落里的沉舟抱着剑,收回了冰白的指节,对着楚识夏打了一串手语。 邓勉读得磕磕绊绊,求助地问楚识夏,“老大,沉舟在说什么?” 楚识夏皱着眉,没说话。 沉舟耐着性子又打了一遍,却明显和之前打的不是一个手势。 楚识夏才有点烦躁地说:“有你什么事?滚回你的院子里去。” 沉舟不动声色,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转身欲走。 楚识夏气得牙痒痒,恨不能把人拎回来吊起来打一顿,“回来,我和你一起去。” 其余三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打哑谜。 楚识夏长舒出一口气,道,“邓勉,你带殿下去大理寺监牢,别让人发现殿下的身份。我去找画。” 邓勉懵懵懂懂的,点头道,“好。” 楚识夏对白子澈行了个礼,大步过去拎着沉舟的衣领子,连拖带拽地把人拖出去了。 白子澈有些愣地端详着沉舟的面容,良久才收回视线,跟着邓勉走了。 —— 沉舟第一段手语是说:“我可以救他,我去找画。” 第二段是说:“你不告诉他们,我也可以把画找回来。” 第三段则是:“那我去找画了。” 楚识夏把人推得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指着他的鼻子问:“给我个理由。” 沉舟慢条斯理地推开她的手指,比划道,“他会当皇帝。” 楚识夏心神一悚。 沉舟这句话没头没尾,而且传出去必然招来杀身之祸。但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让人不由得不信服。 沉舟并不是个多么复杂的人,心思简单,亦不懂朝堂之事。 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楚识夏有点犹疑。 “这位殿下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但这样的话不要再说。”楚识夏在他脑门上掴了一巴掌,“你不想活了?” 第34章 菩提子(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大理寺监牢。 雨水开闸似的倾泻下来,牢房里弥漫着湿冷的气息。千丝万缕的寒意一个劲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冷得人直打颤。 牢房里弥漫着犯人身上的酸臭味、被水冲刷过的血腥味和粪便未散去的臭味,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熏得人头昏脑涨。 白子澈跟在邓勉身后,目光不断地从路过的每一间牢房里扫过。 邓勉头一次和这位四皇子打交道,也有些紧张——历来搅和到皇家事务里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楚识夏不知是善心泛滥还是胆大包天,白子澈敢来求她,她居然就敢应承下来! 忽然间,白子澈扑到了一所牢房前,低声呼唤着里头蜷缩着的人形,“老师,老师!” 邓勉艰难地辨认出墙角里那一团黑色的阴影是个人,而且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邓勉天真地以为他没有受什么刑罚,毕竟是个年迈的老人了——直到老人困难地拖着无力的下半身,来到铁栏前。 “殿下,你怎么来这里了?”画院侍诏气息微弱,“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白子澈脱下身上的大氅,披到画院侍诏的身上,为他阻挡寒气。白子澈双手发颤地捧起老人血迹斑斑的十指,曾经握着他的手教导他写字、画画的十指,“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邓勉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后退一步——画院侍诏的每一根手指里都钉了竹签! “殿下,你不该画那幅画,惹怒了摄政王。”老人浑然不觉手指疼痛似的,“今后你一个人可要怎么办啊?” 一串泪珠从白子澈眼中滚落,砸在血迹干涸的指尖上,“你不会死的,只要你招供,画是我偷的。我去和父皇认罪,我伏法——再不济,我也是个皇子,他们还能为了一幅画杀我不成?” 不知为何,邓勉从这个柔弱哭泣的殿下身上看出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糊涂啊!”老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轻轻地在白子澈脸颊上落下一巴掌,“殿下,你既无母家撑腰,又无朝臣倚仗,更无圣宠眷顾。陛下若将你贬为庶人,摄政王要你死,你便也只能死了!” “那又怎么样!”白子澈低吼出声,哽咽道,“他不是要我的命吗,给他就是了。我这条命,本就是不值钱的。” 楚识夏说是去找画,可谁知道画在哪里?摄政王鹰犬无数,可以把画藏在帝都的任何一个角落。说不定真画早就被烧了,一了百了,死无对证! 老人定定地注视着白子澈,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的脸上滚落,他哭得好狼狈。 他从未见过白子澈哭 无论是皇后的冷待、皇帝的忽视还是兄长的欺凌,白子澈总是默默地忍受,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弱不禁风的人。 但白子澈还是为这个老画师流了眼泪,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在怕,怕失去这个唯一在乎他死活的老人。 “殿下……阿澈,你莫怕啊。” —— 十年前,民间颇负盛名的“化神手”奉诏入宫,为皇帝画一幅画。而无论工笔还是写意,终究画不出皇帝心中那人百分之一的样貌。画师就此在宫中耽搁下来,郁郁不得志。 一日,他奉命到皇后宫中教导皇子们绘画。 那天的雨出奇的大,几乎打折伞骨。 皇后在竹帘后敲着木鱼,低声念诵佛经。尚未步入东宫的大皇子、阴郁沉闷的二皇子和活泼好动的三皇子捏着毛笔,在纸上胡乱地涂画。画师虽然无奈,却别无他法。 他说是皇子们的老师,却知道自己只是陪孩子玩的而已。 画师应付着孩子们,百无聊赖时,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孩子,比三皇子个头还小些,白净秀气得像个女孩。 小孩子慢吞吞地读着佛经,他认不得那么多字,只能跟着太监一小段一小段地读。三皇子却忽然发作,强行抓过这个小孩子,用墨笔给他画了两个大黑眼圈,又抹了胡须。 小孩子不哭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被三皇子折腾。 大皇子呵斥了三皇子几句,才把这个孩子解救出来。 画师忍不住问伺候的宫女,“这是谁家的孩子?” 宫女轻蔑道,“自然是四殿下。” 四殿下白子澈,一未曾留下过姓名的宫女所出。宫女命薄福浅,受封后不久暴毙而亡,白子澈便由皇后抚养。 画师记住了白子澈安静的眼睛。 又一日,瓢泼大雨。 画师路过长信宫门口,看见这个孩子抱成一团,小猫似的蜷缩在屋檐下。画师才被人嘲弄过名不副实,满心惆怅,想着不如挂冠离去。 屋檐下被淋得湿透的孩子忽然抬头,弱弱地叫了他一声,“见过老师。” 画师吃了一惊,用伞遮住他,“殿下何故在此淋雨,伺候的人呢?” 白子澈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三哥说看了我就讨厌,不许我进门,也不许宫女开门。” 前朝有摄政王和庄首辅分庭抗礼,后宫容妃独得圣宠、皇后一心礼佛。 这个孩子的命运就像是暴风雨里的一片浮萍,生死不由己。 我们的命运都被人捏在手里。 小小的画师敢竟然跟一个皇子同病相怜。 画师心生怜悯,知道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这辈子都出不了这宫城了。 他长叹一声,把孩子抱在怀里,“殿下,臣教您画画吧。” 白子澈抱紧了他的脖子,用力点头,像是生怕点头慢了,画师就要后悔。 —— 要在偌大的帝都找一幅画,除非那幅画自己会发光发热,否则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这幅画极有可能是被摄政王派人偷走的。 楚识夏只有赌一把,赌摄政王头脑发昏没有把画烧掉,而是放在了某处,或者——把画偷出来的人贪图钱财,私自昧下了这幅价值连城的《观音大士图》。 群玉坊。 夜色昏沉。 酒席上的男人们都喝得醉醺醺的,窗外噼里啪啦的雨点声混合着屋内的丝竹之声,催得几人诗兴大发,以酒液作墨汁,写下了好几首诗。 江乔被旁边的男人捏着手,面不改色地给男人敬酒,男人喝完了就握着她的手摩挲,眼神色眯眯的。 “先生可是信佛?”江乔瞥着男人手上的佛珠,要笑不笑地问道。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男人越发觉得江乔冰肌玉骨,动人心弦,就要凑上去吻她的面颊,却被江乔轻轻地躲开了。 “先生博学,可见过真佛祖?”江乔笑道。 “神龛上都是泥塑金身,哪来的真佛祖。”男人一笑置之,只当江乔是在与他调情。 “先生没见过,我可见过。”江乔懒洋洋地支着下颌,指尖一点蔻丹艳得人心口发烫,“赵甫的《观音大士图》您听说过吗?我昨日有幸看了一眼,那观音菩萨跟活过来了似的。” 男人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旖旎暧昧一扫而空,露出两分凶相来,“你在哪里看到的?” 江乔佯作被吓到,抚着心口,支支吾吾地说:“昨日路过一间包厢,见里头两个客人,一人带着一盒金锭,一人带着那幅观音图……怎么了,先生?” 男人不再言语,匆匆起身离去。 陪的客人走了,江乔一扫警觉的其他歌姬、舞姬,并没有要抢人客人的意思,而是起身离开了水阁。 她转过几个回廊,撞见了男装的楚识夏。 楚识夏作少年侠客打扮,头上顶着个斗笠,怀里抱着饮涧雪,冲她微微一抬斗笠檐,权作打招呼,“话带到了?” “带到了。”江乔点头,并不问那人是谁、楚识夏要做什么,她知道的越少,对她越安全。 那人是摄政王府上的幕僚,喜好佛学,对丹青字画也颇有研究。楚识夏到大理寺去问话的时候,碰巧看见了他,托邓勉稍加打听便探出了虚实。 若摄政王要安排一人处理此事,他是最好的人选。 幸而,楚识夏赌赢了。 “多谢江姑娘,此地已经不安全了,我会安排人替你赎身。”楚识夏转身欲走,却听见江乔淡然的声音。 “谢楚小姐好意,不过,我是出不了这个地方的。”江乔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对着楚识夏的背影长拜,转身离去。 楚识夏愕然,待她再去看时,江乔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寻欢作乐的男人和花枝招展的女人中间,仿佛被十丈红尘淹没的一捧雪。 —— 男人撑着伞奔跑在巷子里,随从、护卫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最后他气急败坏地扔了伞,大力捶打着紧锁的院门。 “关老四,开门!”男人气势汹汹,恨不得一脚踢开院门,把里面的人生吞活剥了。 院门刚刚打开一条缝,男人便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一把薅起那寒酸画师的领子,低吼道,“你竟然敢昧下那幅画倒卖,愚弄摄政王,你不想活了不成?!” 关老四吓得魂飞魄散,他私藏起那幅画的时候,除了觊觎画院侍诏的位置,也存了贪财的心。但他尚未来得及联系买家,摄政王怎么知道他还没把画烧掉,莫非是天眼不成?!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关老四拼命求饶,“画就在屋子里,我这就去把它烧了。” “还不快去!”男人怒火未消,“偷盗宫中藏品,可是死罪!你慢一步,便让你替那老东西到大理寺里受刑!” 不等关老四连滚带爬地冲进屋子里,少年的身影悄然立于墙头的暴雨中,仿佛经由瀑布冲刷百年、不移不变的石像。 “什么人?!” “有刺客,保护大人!” 沉舟拇指微抬,推出三寸剑锋,清亮如雪,映出他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脸。 第35章 菩提子(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陈家。 “什么,那幅画没有被烧掉?!”摄政王吃了一惊,将手中的棋子都掷在了棋盘上,“下面的人是怎么办事的?” “欧阳兄得知此事,一边派人回来报信,一边赶去找那盗画的画师了。”幕僚安慰道,“王爷莫急,只要画还在我们手上就好,现在毁去也来得及。” 摄政王略略宽心,又觉得哪里不对,问:“欧阳从哪里赶去找那画师?” 幕僚干咳一声,有些尴尬道,“群玉坊。” 摄政王面色更冷,“倒卖赵甫绝笔这样的珍品,非名商富贾不可。交易之处要么在密室,要么在鬼市,你见过谁在灯火通明的青楼银货两讫的?!” 幕僚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出了一身冷汗,“王爷的意思是,我们被人诈了?” “速速命人带着‘家丁’去找欧阳,决不可让画落入旁人手中。” 陈家的‘家丁’乃是一拨亡命的江湖浪客,轻易不动用。上一次调动家丁里的人,还是帝都出使云中的时候。 摄政王意识到来者不善,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自己手底下这伙人来路不干净。 —— 沉舟飞身跃入院中,一脚踢上了门,反手栓上。院子里两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看着手持凶器的少年,忍不住两股战战。 “你是何人,竟敢行刺朝廷命官?”男人撑着一口气,疾言厉色道。 沉舟不言语,只是歪头看向他身旁瑟瑟发抖的画师。画师福至心灵,大喊道,“我把画给你,你别杀我!” 男人大怒,不待他抓住泥鳅一样滑进屋子里的画师,外头的侍卫破门而入。 沉舟一手抓住男人的脖颈,刹那间颈骨发出一串爆响,男人像断线风筝似的砸进了持刀的护卫中间。月黑风高,侍卫们只看见一团黑影袭来,不待收刀,刀锋被穿透了脆弱的人体。 “欧阳大人!” “先生!” 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中,沉舟转身掠进屋内,一把抓起了紧紧抱着画的画师。画师吓得屎尿齐出,双手把画捧过头顶,嘴里哀求着“别杀我别杀我”。 沉舟抽出画扫了一眼,确认上面是个观音,又草草的将画裹回油纸中塞进怀里。 身后的房门在愤怒又恐惧的侍卫们脚下化为残片,沉舟随手抓起砚台当脸砸向闯进来的人,推开窗滚进了屋外的夜色中。 大雨滂沱,一线银光无声斩落。 野兽般的敏锐救了沉舟,手中的剑滑出鞘,挡住了那封喉一剑。沉舟在雨水中起身,冷冷地凝视蝙蝠般倒挂在屋檐下的刺客。与其说他是在看刺客,不如说他在看刺客脸上的银色鬼面具。 沉舟年幼时的噩梦里,所有的鬼怪都长着银色的脸。 “好俊的身法。”刺客声音粗哑,“小子,把画交出来,留你全尸。” 暗淡的雨光里,另外两个戴着银色鬼面具的人出现,一人站在屋脊上,一人站在巷子口。他们以黑色的斗篷遮掩身形,远远看去,仿佛庞大的枭鸟。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沉舟无声地振去剑上雨水。 这是要打的意思。 檐下倒挂的刺客动了,他手中并未持刃,却在贴近沉舟四尺之内时,掌间炸开一团银光。那是一柄很怪的剑,白蛇般从他的袖子里弹出来,直扑沉舟面门。 沉舟下意识地用剑格挡,冷不防屋脊上站着的刺客抬起弩机,三发冷箭对着他后背射出,而他手中的剑被死死地缠住了。 电光火石间,沉舟脱手弃剑,腾空而起,身体在半空中弯作一道桥,脚尖狠狠地挑飞刺客下颌。持剑的刺客踢得脑中嗡鸣,同伴的弩箭射进他的肩头。 院子里的护卫们从窗户里爬出来,却被一地的血惊得后退两步。 “他杀了欧阳大人,抓不住他,我们都得死!”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侍卫们一拥而上,十几把刀齐刷刷地挥向沉舟。沉舟气沉腕间,挥出一道完美的圆弧,剑锋触碰到的刀都像瓷器那样碎开。 夜色本就昏暗,人多起来,屋脊上的刺客也找不准沉舟的身形。 巷子口屹立不动的刺客按捺不住,飞身踏着侍卫们的肩头,一道闪烁着寒光的鞭子挥向沉舟脖颈。那鞭子是铁索制成,上头遍布倒刺,能瞬间撕开人的喉咙。 沉舟重重地踹在一个侍卫胸口,那道铁鞭被脆弱的人体挡了一下,雨中绽开一串血花。 沉舟后退两步,却觉眼前一片模糊、发花,他下意识地摇头,却不见缓解——他体内的余毒加剧了。 刺客察觉了他细微的动作,“他身上有伤,抓住他!” 沉舟飞快割下一条衣角蒙住眼睛,视觉消失的瞬间,听觉达到了巅峰。巷子里每个人的心跳声、脚步踏过雨水的声音、鞭子破空的声音纤毫毕现。 沉舟按住一个侍卫的手腕,寸劲震得侍卫手腕发麻,他另一持剑柄敲在侍卫下颌,贯穿的力道几乎打穿侍卫的天灵盖。失去反抗能力的侍卫被砸进人群,暂时阻挡了涌上来的人。 但刺客的铁鞭毒蛇般扑击过来,沉舟脚下辗转腾挪,踏开一片混杂了鲜血的雨水,却明白不能再拖下去——否则摄政王的后手就要来了! 他孤注一掷地就要抓住迎面扫来的铁鞭,却听见巷子里多出来一个心跳声。 屋脊上那个刺客被人拧断了喉咙,踢飞下来,正正砸在挥舞铁鞭的刺客身上!强劲有力的铁鞭被人当腰踹得飞出去,砸在地面上。 侍卫们被汩汩涌出的鲜血浇淋了一脸,大惊失色,却见那人鹰一般掠下来,抓着沉舟的胳膊跳上墙头,消失在帝都茫茫的雨夜里。 —— 秋叶山居。 命途多舛的《观音大士图》被人随手扔在桌案上,观音半张慈眉善目的脸在灯火下映出柔美的光辉。 楚识夏把沉舟按在地毯上坐着,扒了人的衣服,仔细审视过每一块皮肉,“那刺客说你受伤了,哪里伤了——你蒙着眼睛干什么?” 沉舟这才后知后觉地扯下湿漉漉的布条,低垂着眼睛比划道,“雨水迷眼睛。” 楚识夏狐疑地看着他,心里隐隐不安。 她把程垣叫了进来,“去把四殿下和邓勉找来,就说画我已经找到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画交出去。” 《观音大士图》可以交出去,却不能从楚识夏手里交出去。 一来摄政王不是好惹的,二来她说不清这画的来历。既要洗脱画院侍诏偷盗的罪名,又要把楚识夏从这里面摘得干干净净,这画交出去的方式就值得思忖。 楚识夏用干帕子把沉舟的湿发擦成鸡窝,又对着架子上的《观音大士图》沉思。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程垣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对她低声道,“大小姐,画院侍诏畏罪自杀了。” “什么,”楚识夏愣了一下,“为什么会这么快?” 程垣艰涩地摇摇头,“您还是去看看四皇子吧。” —— 一炷香前,大理寺。 邓勉和白子澈刚从大理寺监牢里出来,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前。 邓勉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马车上的灯笼,有些不确定道,“那好像是……我家的马车。” 白子澈浑身一震,忽然不管不顾地掉头冲回去。 大理寺门口的护卫拦住他,大声呵斥道,“何人擅闯大理寺,不想活了么?” “我乃当今四皇子白子澈,谁敢拦我,给我让开!”白子澈罕见地爆发出皇子的威仪,将皇子玉牌狠狠地掷在二人脸上,竟然将护卫的气焰压了下去。 邓勉被吓傻了眼,没想到这个柔弱的殿下还有这般架子。他眼睁睁看着白子澈冲了进去,半天才想起来抬腿追。 —— 画没抢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摄政王手里,又很快递到了大理寺卿手上,同时传达的还有一条尽在不言中的命令——“画院侍诏必须死”。 只要画院侍诏认下了这个罪名,无论今后冒出来多少幅《观音大士图》,是真还是假,都和摄政王扯不上关系,更遑论扯出背后胎死腹中的阴谋。 大理寺卿静静地看着脚下狼狈的老人,左手边是一份供词,右手边是一杯鸩酒,温言道,“郑侍诏,您想清楚了吗,要不要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这是他给老人的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他承认是四皇子盗的画,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大理寺卿素有耳闻,画院侍诏年轻时有些才名,却风骨全无,在宫廷里消磨志气、对宦官卑躬屈膝。这样的人,无非是不敢沾染攀诬皇子的罪名罢了,生死关头,还是会露出真面目。 果然,老人点了点头。 狱卒将供词和蘸好了墨的笔递到他手边,老人举起被竹签钉过的手,颤颤巍巍地握住了笔。 可惜了,大理寺卿想,这双手,再也无法作画了。 老人却迸发出惊人的意志力来,挥笔间气势磅礴,笔走龙蛇,在供词上落下锋芒毕露的八个大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理寺卿脸色剧变。 老人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我郑某这一生,无儿无女,年轻时的几分名气早已消磨殆尽,年老时仍无传世之作。但他,会是我一生的功业。” “大理寺卿,你身为朝廷命官,不为民请命,却玩弄权术、诬陷皇子,该杀!” 大理寺卿怒了,挥手道,“把这盗取名画的小贼给我拿下!” 监牢门口传来少年歇斯底里的喊声,尖利愤怒,透着穷途末路的凶狠。 “你敢!邓远,你焉敢动他!画是我偷的,你来审我,别动他!老师……老师!” 白子澈被狱卒死死拦在牢房门口,拼命挣扎却不能上前一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狱卒逼近画院侍诏,目眦欲裂。 老人撞开上前来押他的狱卒,穷尽最后的气力,大喊道,“赵甫《观音大士图》为我一人所盗,与他人毫不相干。四皇子年少为我所惑,胡言乱语!” 他温和的目光穿过潮湿阴冷的牢房,落在满脸泪水的少年身上,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阿澈,你莫要怕……你莫怕啊。” 老人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深宫,眼前没有大理寺卿、没有狱卒,也没有帝都阴云,只有淋雨的孩子和撑伞的画师。他本该辞官离去,浪迹江湖,却被孩子柔软的手指牵绊在宫廷,蹉跎了一生。 他用他的命,最后为这个孩子撑一次伞。 老人一头撞在牢房墙壁凸起的尖石上,血溅当场、脑浆迸裂。 大周怀帝祥符年间画院侍诏,郑旬,湖州人士,少有才名,然庸碌一生,因偷盗畏罪自杀于大理寺狱中。 第36章 菩提子(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策马赶到大理寺前的时候,只看见半拖半拽着老人尸体的白子澈。 狱卒拦不住他,也不敢对他动粗,只能看着他把这具尸体从牢房里拖出来。但白子澈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能拖得动一个死人呢?只是堪堪停在大理寺门口。 白子澈脱了自己的衣服为死去的画院侍诏遮雨,大雨把他浇得湿透。他走不动了,只能半抱着尸体坐在雨里,被蹭了一身的血。 “四殿下,”楚识夏在他头顶撑开伞,低声道,“放手吧,您的老师已经走了。” 白子澈茫然地抬头看着她,苍白脆弱,“我还以为雨停了,原来是楚小姐。我知道老师已经去了,我只是想替他收尸……否则会被牢房里的老鼠吃掉的。” “他活着要背偷盗的骂名,死了难道还不得安生吗?”白子澈声音颤抖,不堪一击。 楚识夏一点点掰开他冷冰冰的手指,定然道,“您一个人搬不动。程垣,替画院侍诏收尸。” 程垣应声从马上翻身下来,还没等他从白子澈手里接过画院侍诏,长街上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席卷而来。 威风凛凛的马队急停在三人面前,雨水从兵士们的甲胄上流淌而过,旗帜高扬。为首的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稚气纯真的脸来,开口却叫人不寒而栗。 “我看谁敢替这个盗贼收尸。” 三皇子。 “三殿下,您怎么来了?” 楚识夏明明是在仰视三皇子,但三皇子莫名觉得他被轻视了。 “楚识夏,你闭嘴,本皇子还有账没跟你算。”三皇子用马鞭指着楚识夏,转而看向白子澈,“白子澈,你无令出宫、擅闯大理寺,现在又不顾皇家体统,要替偷盗宫中藏品的盗贼收尸,该当何罪啊?” 楚识夏还未说话,白子澈便握住她的手腕往后一带,微不可察地冲她摇了下头。 “三哥觉得,我应该是什么罪?”白子澈直视着高头大马上的皇兄,眼珠像是黑白分明的水银与墨滴。 三皇子露出一个包含恶意的笑容,“新账旧账一起算,其罪当诛。” “陛下还在病中,想必不愿看到兄弟阋墙之祸。”楚识夏淡淡道,“三殿下慎言。” “我忍你很久了,楚识夏。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叫我慎言?!” 三皇子扬起马鞭对着楚识夏的脸抽下去,却被楚识夏狠狠攥在手中。马鞭在楚识夏手心撕开一道伤口,鲜血滴滴答答地打在地面上。 “皇子犯错,有陛下定夺,次之有东宫管束。三皇子不止要谨言,也当慎行。”楚识夏抓着马鞭,岿然不动。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配管教我么?”三皇子怒斥道,“松手!” 他背后的禁军立刻抽出长刀,清清楚楚地映出楚识夏耳边飘扬的发丝,厉声道,“三殿下叫你松手!” 楚识夏身后的程垣也“唰”的一声抽出了刀,直指那名禁军,“把你的刀收回去。” 雨水在刀剑上支离破碎。 大理寺门前一时间剑拔弩张。 一道凝重的少年嗓音长风般穿过两拨人中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我呢,够不够资格管教你?” 三皇子被这道声音吓得差点从马上滚下来,一众禁军也按马俯首。 “参见太子殿下!” 白焕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三皇子,“你还有脸问罪四弟,你私调东宫禁军,欲施私刑于兄弟之身,刀架云中楚氏贵女颈侧,又该当何罪?!” 三皇子心虚地不敢说话。 “滚下马来!”白焕呵斥道。 三皇子才下马,便结结实实地挨了白焕一耳光。禁军们略有骚动,却不敢出声。白焕素来娇宠这个弟弟,此时是真的动了怒,谁也劝不得。 三皇子面皮红胀,一般是痛,一般是羞恼。白焕扯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也不给他打伞。 “哥,那盗贼的事总该有个说法吧!”三皇子尤不死心,一定要给白子澈不痛快,“死在大理寺的奸贼,都是拉到城外乱葬岗喂狗的,哪有皇子代为收尸的道理?” 白焕犹疑了一下。 白子澈猛地握紧了拳。 “白子澈可是放在母后身边养大的,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于母后的名声也不力。”三皇子轻声道,“母后的日子本就不好过,旁人会不会说她管教不严?” 这下算是捏住了白焕的软肋,他惊奇地看着忽然长出脑子来的弟弟,随口道,“那就依律处置。子澈年纪小,出宫的事就不予追究了,早点回宫去吧。” 楚识夏侧眸去看白子澈的神情,只见他死死地咬住了牙关,颊边绷起的肌肉坚硬如铁。 他缓缓地躬下腰,毕恭毕敬道,“臣弟深谢太子殿下。” 禁军囫囵一裹,将画院侍诏的尸体带上马,奔着城门的方向去了。白子澈站在原地许久,等到白焕兄弟二人和禁军都消失了,才回过神来似的往前走了一步。 就那么一步,他险些摔倒在地,被楚识夏扶了一把。 “四殿下?” 楚识夏震惊地看着软在她臂弯里的白子澈。他胸口剧烈起伏,生生地呕出一口黑血,昏死过去。 —— 秋叶山居。 气急攻心、血上冲胸的白子澈被带回秋叶山居安顿。 楚识夏在房中对着那幅烫手山芋般的《观音大士图》,长吁短叹。方才她去大理寺时,沉舟又回了一趟关老四家里,这偷盗名画的真凶早已没了踪影。 想来也是,摄政王能想到逼死画院侍诏,自然不会落下这个人。 如此一来,画院侍诏偷盗之名算是坐实了。 “这《观音大士图》上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却引起这般多的血光之灾。”楚识夏轻笑一声,抚摸着画卷,不无嘲讽道,“沉舟,你说这算不算是神佛对凡人的嘲弄?” 声称青灯古佛伴此生的陈皇后,却因一幅《观音大士图》问画院侍诏死罪;钻研佛学、随身佩戴佛珠的摄政王幕僚,指使他人盗取佛画、栽赃嫁祸。 神佛真的会回应这些人的跪拜吗? 楚识夏觉得腕上的佛珠也变得滚烫无比,仿佛刚刚亲手诛杀刺客沾上的血燃烧起来。 她也杀了人,神佛还会庇佑她此生不再重蹈前世覆辙吗? 沉舟默默地坐在窗边。 原先他只是视线模糊,尚可见光亮与隐隐约约的景物,现在眼前全然一片漆黑,仿佛永远不会亮起的夜。 沉舟只是对着楚识夏声音传来的方向,潦草地比划道,“神佛的眼里没有凡人。” 楚识夏心下喟叹,为自己方才的惴惴不安感到可笑。 若世有神明,前世楚家何以落到那般境地。 可若世上无鬼神,又怎么解释兵败拥雪关、死在大雪里的她,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沉舟,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些怪?”楚识夏忽然说。 沉舟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 东宫。 “你可知错?”白焕坐在书桌后,严厉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弟弟。 “我有什么错?”三皇子咬牙切齿道,“白子澈那个野种,若不是母亲,他根本活不到这么大。他不仅不感恩,还画出那种画蛊惑父皇,我就是一刀砍死他,他也不冤枉。” “画院里年年都在画那个人的画像,偏巧子澈画出来了而已!”白焕被他气得头疼,“欺上媚下,拿着画像去寻民间女子的是王贤福那帮太监,你找子澈的麻烦有什么用?” “那个人……大哥,你知道他们画的是谁?”三皇子瞪大了眼睛,“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他们画的是个死人,埋在地下十七年,红颜已成白骨。”白焕阴沉沉地说,“搜寻民间女子一事乃秘密进行的,是外公告诉你的吧?” 三皇子鼻观眼眼观心,装起了哑巴。 “那幅《观音大士图》就是那日你大闹画院时被偷出来的,若不是画院侍诏顶了这罪名,有朝一日把白子澈逼急了,攀咬起来,你脱得开关系吗?”白焕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你长没长脑子?” “白子澈敢攀咬我?”三皇子油盐不进,梗着脖子道,“我让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焕彻底被这个弟弟激怒,却还是不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只能稀里哗啦地扫落了一桌的文房四宝,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给我滚回自己的房间里反省!” —— 雨天之际,天光乍亮。 白子澈在大夫的汤药针灸之下悠悠转醒,不言不语地坐在窗边,望着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残雨。 楚识夏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 那个不争不抢、处处忍让的四殿下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四殿下。”楚识夏和他见礼。 “多谢楚姑娘搭救,我离宫一天一夜,是时候回去了。”白子澈道,“不过在我走之前,有几句话想和楚姑娘说。” “殿下请说。” 白子澈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平静地说:“如果想在帝都活得久一些,就不要相信太子。” 楚识夏心跳一紧。 未等她反驳开脱,白子澈便抬手制止了她,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知道在大部分人眼里,太子日后会是个不错的明主。他善良仁义、聪颖过人,但你们都不了解他。” “白焕是个有善心的人,但他不是个圣人,他的善是分先来后到、三六九等的。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他的血脉至亲。皇后、太后、三皇子、皇帝、摄政王,然后到他自己,最后才轮到朝臣、百姓。” 白焕聪慧,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白子澈受的欺压,也不可能不知道画院侍诏是被冤枉的。但正是因为他聪明,所以他才选择视而不见。 他不在乎真相。 在乎真相的,只有白子澈。 “人有远近亲疏,这没什么好苛责的。但楚姑娘,你永远不会是他的‘近’和‘亲’,所以不要在他身上寄托任何希望,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楚识夏心道,能在前世帝都权力中心漩涡里活到最后,白子澈果然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物。 楚识夏无奈地笑了笑,这一家子姓白的,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四殿下洞若观火,墨雪佩服。但这样的大不韪之言,殿下还是不要再说了。今后一人在宫中,殿下要珍重,不要辜负了……画院侍诏。” 白子澈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缓慢地点了下头。 第37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四年,六月初一。 青玄法师应皇后邀约至帝都开坛讲经,教化万民戒恶向善。 帝都有名有姓的贵女们鱼贯而出,日日在讲经坛上晒太阳、吃斋饭,也不全是皈依了佛门——多半还是为了在皇后面前搏个好眼缘,毕竟太子殿下已经到择亲的年纪了。 烈日高悬。 院子正中央放了两尊陶瓷投壶,里头七零八落地支着几支箭矢,影子在地面上汇成一点。 “青玄法师将将才从天竺取经回来,带回来了许多经书要献给陛下。”程垣站得笔直,一板一眼地汇报道,“他徒步跋涉到天竺,又平安无事地走了回来,现在民间都传他是‘圣僧’。” 楚识夏坐没坐相地瘫在椅子里,捡起一根箭矢漫不经心地往投壶里扔,“青玄法师嘛,我也听过的。” 程垣松了一口气。 他不如邓勉神通广大,打听到的消息寥寥无几,正愁怎么和楚识夏交差。 箭矢“砰”的一声飞进投壶里,碰出清脆的一声响。 “好几年前吧,我大哥到京城来述职,正碰上这秃驴给皇后讲经。”楚识夏懒洋洋地说,“他当着一众宾客的面,说我哥杀伐之气太过,非长寿之相,若不放下屠刀、日日跪经恳求佛祖原宥,定会不得好死。” 这话传到云中,把楚明修气得半死,追着梦机大师问了小半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不久之后,青玄往天竺取经的路上经过拥雪关,差点被楚明修一刀砍成两截。 程垣吓得把刚要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咳得差点站不住。 “这没口德的秃驴怎么还没死?”楚识夏真情实感地问。 不仅没死,还过得顺风顺水、名利双收。皇后本就礼重佛家,青玄不远万里取回佛经,嘉奖是少不了的了。 程垣斟酌道:“兴许是因为没到时候?” 楚识夏冷哼一声。 —— 长信宫。 宫女缓缓展开画轴,两个僧人在菩提树下相对而坐、散襟赤足。僧人眉须花白,但神态飞扬灵动,仿佛说到兴起处,面颊飞红;菩提树满树苍翠,仔细看去,连树叶上的每一条脉络都清晰可见。 “这是前些日子画院动乱,丢了好些画,赵甫的《两禅图》也没能保住。”白子澈拢起袖子,低头恭候在一边,“这是儿臣仿作,希望能于母后聊作慰藉,还望母后不要嫌弃。” “若你不说是仿作,本宫还以为这是赵甫真迹。”皇后抚摸着画卷,喟叹道。 “母后谬赞了。”白子澈依旧恭谨。 “说到画院动乱,本宫倒是想起来,那画院侍诏教你绘画多年,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白子澈咬着后槽牙,喉头那一块的肌肉紧绷得快要断裂,几乎要逼出口腔里酸楚的水来。 然而他只是缓和了语气,平静道,“儿臣识人不清罢了,画院侍诏……罪有应得。” 皇后叹了口气,说:“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跟在我身边诵经念佛,心性单纯了些也是有的。这样说来,宦官们寻觅民间女子那幅画,也是画院侍诏指使的?” 她说着便去拉白子澈的手,不料白子澈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白子澈面露无措,小心翼翼道:“母后莫怪,儿臣……身上有伤,恐惊扰了母后。那幅画无人指使,确实出自儿臣笔下,但儿臣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 白子澈微微抬起七分眼睫,他本就长得清秀文弱,这样一来反倒显出几分可怜。 “三哥已经教训过儿臣了。儿臣此次前来,就是向母后赔罪。” 皇后强硬地拉过他的手,卷起盖过他指尖的袖子,露出被白色布条自指节包裹到手腕的一只手来。白子澈从小担惊受怕,一直长不出几两肉来,手上骨节突出,另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这是煜儿打的?”皇后略有薄怒。 “不是,是儿臣连日伏案绘画所致筋肉挫伤,布条下是膏药。”白子澈轻声道,“是儿臣之错,母后别动怒。” “你这傻孩子……”皇后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叹道,“一幅画而已,怎么值得你如此为难。” —— 白子澈从长信宫出来,独自一人走在漫长的宫道上。 两侧宫墙后是被老嬷嬷用细竹条抽打手心的小宫女、百无聊赖地用绣金罗扇扑蝴蝶的嫔妃。 桃李谢尽,暑意匆匆。 白子澈忽然看见了一双眼,明媚流丽。 “殿下的手怎么了?”楚识夏站在他身前,眼眸一低,落在他裹着白布的手上,“一股薄荷味……还有青蒿味,殿下的手扭伤了?” “画画太累,筋肉挫伤。”白子澈舒心地一笑,“楚小姐怎么在这里?” “今日羽林卫,我当值。”楚识夏也笑,“殿下还好么?” “以我的处境,好像不能更坏了。”白子澈虽然这样说,却没有流露出半分苦涩,笑意融融。 白子澈身后的方向是长信宫,皇后的居所。 楚识夏听说白子澈是由皇后抚养长大的,而皇后喜好礼佛,待人疏离冷淡,连自己两个儿子都不大搭理,想必白子澈小时候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三殿下那日之后,没有再为难您吧?”楚识夏又问。 “楚小姐好像很关心我。”白子澈似笑非笑,“为什么?” “帝都那么多人,殿下那天却偏偏选了来找我,又是为什么?”楚识夏反问。 白子澈沉吟片刻,像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你是那个会在乎真相的人。你就当我在豪赌吧,幸而,我赌赢了。” 虽然画院侍诏最后还是死了。 “我关心殿下,是因为觉得不该如此。”楚识夏大逆不道地拍拍他的肩,漫不经心道,“因果缘起,一个人没有做过坏事,却要被人随意倾轧碾碎。” 楚识夏自嘲地笑着摇头,“这世上的事,本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白子澈笑出了声,不是嘲笑,却带着一点怜惜和困惑:“楚小姐才十五岁吧。镇北王那样疼你,你从小到大应该没吃过什么苦才是。怎么会有这种感悟?” “也许是臣少年老成。”楚识夏随意地笑笑。 白子澈微微低头看她片刻,忽然展开手心,里面躺着几颗松子糖,糖霜雪白。 “略作薄礼,谢楚小姐雨夜之恩。” —— 秋叶山居。 沉舟的院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一来是他不需要人伺候,二来是下人根本找不到他的影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的声音。 沉舟赤脚坐在凉席上,在自己的胳膊上摸索着穴位,用银针一根根地扎进去。 最后一根针点刺在眼角的瞳子髎,一滴鲜红的血珠立刻就冒出来了,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及至从沉舟眼角滑落,已经黑得像是年久黯淡的朱砂。 但沉舟的视力隐隐约约地恢复了一点,眼前有灰蒙蒙的光亮透进来。 院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响,沉舟飞快地拔掉银针,一股脑地踢到床下,薅下挽起的袖子,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 “沉舟,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楚识夏散漫的声音响起,门也不敲就走了进来,熟稔得仿佛进自己的院子。 她弯腰在沉舟面前打了个响指,“发什么呆?玉珠说一整天都没看到你。大小姐当值回来,路过朱雀大街,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还有四皇子给的松子糖。” 楚识夏拈起一颗松子糖塞到他嘴里,笑眯眯地问:“甜吧?” 沉舟含混地点头。 他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识夏在他眼里是一片模糊的天水青影子。 松子糖入口的瞬间,沉舟发现,他连味觉也失去了。 他抿着干巴巴的松子糖,等着楚识夏投喂。 “宫里的点心是真不错,下次陛下叫我去参加宴席,我给你再带一些回来。”楚识夏剥开糖葫芦的纸衣,絮絮叨叨地说着,喂了一颗山楂到沉舟嘴里。 沉舟眼睛都不眨地咬下去,糖衣“咔嚓”一声响。 “甜吗?”沉舟还是点头。 楚识夏自己也咬了一口糖葫芦,心神剧震。 甜蜜的糖衣掩不住腐烂山楂的霉味、酸味,一股恶心的酸臭味从舌尖直冲天灵盖。她定定地看着沉舟面不改色地吐出山楂核,把那颗糖葫芦嚼碎、吞了下去。 楚识夏默不作声地吃完了一整串糖葫芦,每一颗都是腐烂酸苦的。 如果不是沉舟运气好得不得了,吃到了唯一一颗甜的山楂。 那就是…… 沉舟仿佛发现了她的异常,抬头打手语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楚识夏若无其事道,“上次夺画,你受伤了没有?” “你问过好多次了。”沉舟有点无奈,“我没受伤。” 楚识夏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半真半假地调笑道,“我们沉舟这张脸啊,要是被哪个不知好歹的划伤了,岂不是暴殄天物?让我再好好看看。” 楚识夏的目光拂过沉舟眼角,那里残留着一点朱砂泪痣般的红。 瞳子髎穴,治眼疾。 楚识夏如堕冰窖,只觉得血管里流动着坚硬锋利的冰碴,就要争先恐后地撕开她的身体顶出来。 为什么……楚识夏头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明明知道余毒发作,却不肯说呢? 已经到味觉了,下一个是什么? 楚识夏这双手拈过棋子,握过刀剑,杀过人,却在抚摸沉舟眉眼时几乎颤抖起来。 沉舟忽然握着她的指尖,疑惑地询问:“这么热的天,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冷?” 第38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可能是夜晚风凉。”楚识夏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道,“我先回去了,你明天去找邓勉。切记,不要离开他半步。” 沉舟不解:“为什么?” 因为邓勉被他爹从大理寺狱中拎走之后,挨了狠狠一顿训,被关在家中面壁思过。跟邓勉呆在一起不会有危险,也不必动武——余毒走窜惊人,若是沉舟再动手,血气走行旺盛,恐怕等不到楚识夏搬救兵来的那一天。 楚识夏说起胡话来眼睛都不眨,意简言赅道,“对我有用。” 沉舟信服了。 —— 楚识夏出了沉舟的院子,跌跌撞撞地跑到书房。 书房里空无一人,她只能自己吹亮火折子点灯。但强压的惊悸与慌张此刻一齐涌上心头,楚识夏的手竟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等她点亮灯火,铺开信纸,却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楚识夏一低头,一串眼泪扑簌簌地打湿了信纸。 前世的祥符四年一直到祥符十三年,沉舟的余毒都从未发作过。 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变故,是因为她来了帝都,打乱了天神既定的“命数”吗? 楚识夏有些茫然,又不由自主地恐惧战栗起来。 良久,楚识夏收敛肆虐的情绪,撕掉那张沾染了泪水的信纸,悬腕提笔,一字一句地写道: “吾兄长生亲启: 今身在帝都,一切安好。唯有沉舟余毒发作一事,措手不及。余谨记师长教诲,熟记药方。然世事无常,恐病情有变,为余力所不能及。望兄长知会老师,速来帝都。 妹长乐敬上” 楚识夏匆匆将墨迹吹干,封入信封,唤来亲卫嘱咐道:“将此信秘密送回云中,要快。” 亲卫从未见她如此郑重的神色,立刻领命去了。 楚识夏又铺开一张纸,将年幼时被逼着背下的药方如数写下。 当年剑圣只是觉得她性子锋芒毕露,须得好好打磨,将来才不至于闯出大祸,将不断改良的药方子当字帖拿给她抄写。谁曾想,这张药方子却能在多年后吊住沉舟的命。 楚识夏想到沉舟又情不自禁地咬牙,这个犟种到底在盘算什么,连命都不顾了! —— 邓府。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邓勉吃饱喝足,便开始拍着门窗大喊大叫,“父亲为什么关着我?我又没有做错,错的是他!” 老管家听得唉声叹气,坐在台阶上语重心长地说:“小少爷啊,公务上的事你哪里懂?老爷自有老爷的考量,您跟他怄气就算了,成天和楚家那位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啊?” 邓勉越听越气,一拳砸在窗户上,“不是姓楚的,我早就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两个刺客死在大理寺的牢房里了。他们是摄政王派过来的吧?” 老管家被吓得魂飞魄散,“哎哟我的祖宗,您可别瞎说话!” 邓勉还要再骂,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不耐烦地拍开那只手,却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那只手冰得跟个死人似的,而是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邓勉瞪大了眼睛回过头去,看见那张容色摄人的脸,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老管家听见他不骂了,又开始啰啰嗦嗦地念起大理寺卿对邓勉的好来。 邓勉把沉舟拉到里间坐下,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沉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他。 邓勉狐疑地打开信,里头是一张药方,下一张纸上写着几句话。 “抓药熬给沉舟喝,一日三服。不要告诉他是我的意思,他现在也尝不出来酸甜苦辣。如果他问信上写了什么,你就说,我让你在家等我命令。” 果然,沉舟下一刻就打着手语问:“信上写了什么?” 邓勉心说这手段耍得有什么意思,沉舟把信抢过去一看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按楚识夏的话说:“老大让我在家等着。” 邓勉忽然想到了什么,楚识夏不怕沉舟偷看的原因可能是……沉舟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他抬手轻轻地在沉舟眼前挥了一下。 “干什么?”沉舟抓住了他的手。 “我以为你看不见了呢。”邓勉缺心眼地松了一口气,“信上写了什么,你自己看不就好了。”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邓勉不敢大口出气,险些把自己憋死。 沉舟才慢条斯理、云淡风轻地比划道:“我确实已经看不见了。” 邓勉惊得心跳都停止了。 “信里有两张纸,她绝不可能只说了一句话。里面是不是有一张药方?” 邓勉呆呆地点头,又想起沉舟看不见,便“嗯”了一声。 沉舟心里涌起一点酸软的无奈,楚识夏果然发现了,还用这样复杂的手段让他服药。 不直接来问他为何不吐露毒发真相,恐怕只是不想过多纠缠吧?毕竟沉舟如果想跑,天涯海角,楚识夏都找不到他。 “抓药吧。”沉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你认识太子吗?跟我说说他。” “太子……太子有什么好说的。”邓勉头疼欲裂,“不然还是先抓药吧,你这眼疾要不要紧?老大她在想什么,为什么把你支到我这里来喝药?” 沉舟敲了敲桌面,示意他看着自己。 “说一说,太子。” —— 宫中。 三皇子一脚踢在白子澈腹部,白子澈被迫弯下腰去,满怀的画卷滚落到青石小径上。三皇子得寸进尺地踩在白子澈肩头,逼得他跪在坎坷不平的石子路上。 “三哥,”白子澈低声道,“这是何意?” “何意?那幅画和大理寺的账我都还没跟你算,你居然敢去母后那里献殷勤。”三皇子冷笑着用匕首扫过他的面颊,“你当我是死了不成?” “那幅画的事,三哥教训得是。我并非献殷勤讨赏,只是向母后谢罪而已。” “一幅画就谢罪了?你的歉疚跟你一样下贱。”三皇子掐着他的下颌,直掐出两道深红的痕迹来,“不如我把你手上的筋脉挑断,再用针线缝合,这样你这双手再也不会惹出事端。我听说,画院侍诏在大理寺监牢里,十指被钉了竹签。你觉得哪个会比较疼?” 白子澈微微扬起头看着他,眼角猩红得像是有血要滴落。 三皇子自觉拿捏住了白子澈的七寸,得意地扬起笑容。 “你要挑断谁的手筋?” 三皇子一愣,旋即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绣金龙袍扫过地面,皇帝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走到了二人面前。三皇子身后的侍从呼啦啦地跪了一片,心里却不怎么害怕。白子澈一向不惹人注意,皇帝未必会为他出头。 低头行礼的白子澈却露出一缕不易察觉的笑容——此处正是皇帝下朝的必经之路。 “何故如此跋扈?”皇帝微微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儿子。 “是儿臣不对,惹了三哥生气。”白子澈抢先道。 皇帝有些惊奇,他对白子澈没什么印象。这个儿子一不惹是生非,二也没什么过人的才华,只有逢年过节家宴的时候才见上几次,端的是沉默寡言。 白子澈肯主动开口说话,倒是不常见。 “你怎么惹你三哥生气了?”皇帝斜睨一眼三皇子,却是在问白子澈。 “儿臣不该画那幅画,已经向母后赔过罪了。三哥不解气,这才截住儿臣教训。”白子澈低着头,声音四平八稳,“儿臣已经知错了。” 三皇子愣了一下,随即冷汗满身,却又无法开口反驳。 皇帝略略皱眉,很快反应过来白子澈说的是什么画。 他冷笑一声,不冷不热地说道:“朕以为皇后长伴青灯古佛,不欲理会这些杂事。没想到还是免不了像凡俗女子一样拈酸吃醋,看来皇后的佛经还须细细钻研。” 三皇子急了,抬头迫切道:“不是这样的,这是我自己的主张,和母后没有关系!” 白子澈也帮腔道:“对,跟母后没有关系。母后没有和儿臣计较。” 三皇子对他怒目而视,呵斥道:“你闭嘴!” “够了!”皇帝喝止了三皇子,冷淡道,“子澈是你弟弟,圣贤说兄友弟恭,兄友在前弟恭在后,你是怎么做的表率?看来太子也没把你教好。” 三皇子脑袋嗡嗡的,眼看着皇帝这把火又要发到太子身上,他简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话。 “父皇言重了,儿臣不碍事的。”白子澈拍拍肩上的鞋灰,云淡风轻道,“若父皇没有别的安排,儿臣就先回画院去了。如今没有画院侍诏坐镇,恐有小人兴风作浪。” “子澈可以回画院,至于三殿下,就在这里跪着吧。”皇帝袖手道,“跪到明白不可这样轻慢兄弟为止。” —— 秋叶山居。 屋子里七零八落地摆着一屉又一屉的药草,楚识夏挽着袖子,扎着裙摆,跟种地的村妇似的在其中穿梭来回。她一会儿抓起这个药草闻闻,一会儿趴到桌子上翻医书,抓耳挠腮的。 程垣推门进来,被这架势打得措手不及,无处下脚,斗鸡似的抬起一条腿,小心翼翼地问:“大小姐这是要弃剑改修医道?” “是啊,从杀人改救人,是不是功德无量?”楚识夏烦躁地翻过一页书,“我有一张药方子,其中有一味血莲,整个帝都都买不到。我在找能替代的药。” “那等会儿,属下再去医馆看看。”程垣一拍脑袋,想起了正事,“今天三皇子被罚跪了。” 楚识夏动作一滞,抬手把药扔回盒子里,问:“怎么回事?” “因为欺负四皇子的时候,正好被陛下撞见了。陛下还责怪太子教导无方,皇后善妒。”程垣心有戚戚,“三皇子被罚跪在宫道上,直到天黑太子才把他背回东宫。” 楚识夏听完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皇宫那么大,大到白子澈前十几年可以时时刻刻绕着皇帝走,怎么偏偏这次就被撞到了?就算撞到了,训斥两句就罢了,怎么又扯到皇后善妒上——其中必然有那幅画的原因。 “三皇子罚跪的地方,是陛下下朝的必经之路吧?” 程垣回忆片刻,肯定地点头。 “白子澈,”楚识夏笑了笑,“有点意思。” 第39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太子今年二十岁,年幼时曾与清河崔氏一女子指腹为婚,后来那女子病重去世,太子便至今没有婚配。其实以太子的身份地位、人品相貌来说,再寻一个相称的妻子并不难,但他仍未定亲。” 邓勉散着裤脚,乡野村妇似的光脚踩在凉席上,胳膊架在膝盖上扇扇子,侧头问沉舟:“你知道为什么吗?” 沉舟自然摇头。 沉舟横剑放在膝上,衣衫齐整,严丝合缝地遮住了身上每一分雪白的皮肉,像是不会热也不会流汗的玉菩萨。他端着苦得发黑的药汁,喝茶似的一口口抿着。 “因为陛下不许。”邓勉一拍膝盖,娓娓道来,“太子是摄政王的外孙,若再娶一个家族势大的女子,说不准下一朝又有一个摄政王。” 届时,天下名义上还是姓白,但再也不是白家的天下,而是世家门阀的天下。 沉舟想起一首诗,心中哂笑。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1] 皇帝的猜疑永无止境,而太子倚仗着摄政王,居然也不愿让父亲对自己生疑,生生将终身大事耽误到了现在。太子自己也认为,这个江山还是要姓白。 沉舟抬起手指敲了一下桌面,意思是继续。 邓勉便摇着扇子,接着说:“太子是个好人,每年都会帮着皇后在城里架棚施粥,安置流民。” 沉舟不置可否,只是吹皱了一碗药汁。 太子架棚施粥救的人,恐怕还没有被三皇子打死的人多。与其架棚施粥,不如管教好三皇子来得积善行德。 “哎,沉舟,你问那么多太子的事干什么?”邓勉凑近了,神秘兮兮地问,“我大哥不会要投太子党吧?” 沉舟没搭理他,邓勉却以为他默认了。 “太子党好啊,这样她就不用跟摄政王作对了。”邓勉嘴上这么说,兴致却并不高,“这帝都里,跟摄政王作对的有几个有好下场?” 沉舟喝完了药,不轻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放,慢慢地打着手语,力求让邓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 “我听说皇后要为一个和尚设宴,接风洗尘,太子会去吗?” 邓勉大喇喇的,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来临,“当然会去啦!你说的是青玄大师嘛,那个接风宴不就是在三天以后?” 沉舟点点头,握住了膝上的剑,闭目养神。 —— 三日后,秋叶山居。 楚识夏用一根簪子胡乱盘了头发,咬着毛笔头冥思苦想。 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大大小小十几碗药汤,都是与血莲药性相近的药配合药方熬制出来的。 但每一个效果都不理想,似乎总是差一点。 程垣愁眉苦脸地推门进来,有些沮丧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大小姐,城里城外的药铺医馆我都找遍了,每一家都说没有这个药,要么就是售罄。” 楚识夏这些日子以来为了这个药焦头烂额,乍一听到这句话,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了。 “血莲这种药材珍贵且罕见,说没有我信,说售罄就有点假了。”楚识夏阴沉沉地说,“能用上血莲的人,大都是阎王叫他三更死,大夫偏偏要留他到五更的。怎么可能这么巧,早不售罄,晚不售罄,我要买他们就售罄了?” 程垣瞠目结舌,有些惊讶地问:“您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下了命令,不许卖血莲给我们?” 楚识夏咬牙切齿,“啪”的一声折断了手里的毛笔,指腹被断裂的竹子刺得鲜血直流。 程垣吓了一跳,“大小姐,恕属下斗胆,府中是谁病重?” “不管是谁病重,阎王难道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晚一些收他么?”楚识夏苦笑。 也许是年幼时过得太过顺风顺水,所以上天从不眷顾她。 “您稍安勿躁,我再派人到帝都附近的城镇去问问。”程垣道,“您别忘了,今晚还要去赴皇后的宴。” 楚识夏越想越烦,拆了发簪砸进药碗里,“当”的一声砸得三四个药碗胡乱倾倒。 —— 缘觉寺是帝都香火最旺的寺庙。 不仅因为许愿灵验,更因为皇后礼佛,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寺庙中收留了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便被教养向善,若有意考取功名便虽寺中先生读书;若不愿则在寺中剃发受戒、皈依佛门。能做这么大的善事,自然逃不开两个字——“有钱”。 “你知道‘缘起’是什么意思吗?”楚识夏掀开马车帘子,探出半个头看着灯火辉煌的缘觉寺,喃喃自语般问道。 程垣不敢确定她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什么意思?” “佛说,世间一切都有缘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劝人向善。这就是‘缘起’。”楚识夏莫名地笑了一声,苍凉又无奈,“你信吗?” 程垣毫不犹豫地摇头,又点头——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被父亲出卖给阉宦是她的不幸,但楚识夏愿意出手相救,却又是她的幸。 也许这就是姐姐的好报。 楚识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哀哀地叹息一声。 如果真的有佛,那就保佑沉舟这次平安无事吧。 我愿为佛奉百年香火,愿此身常怀慈悲之心,愿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承担一切罪孽。 求你,让他活吧。 “大小姐和沉舟,都会有好报的。”程垣忽然道,“就算没有,程垣也愿意拿这条命替你们去搏。” 楚识夏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程垣眼神坚定。 —— 宴席设在缘觉寺正殿之前,进入佛寺不得佩刀剑血腥之物,以免冲撞佛祖,故而禁军和羽林卫都在外面等候。 楚识夏没有佩剑,只是着一身素锦长裙,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绘金竹的折扇。她发间没有戴繁复华丽的首饰,只是以银簪束发,长长的发带带着穗子点缀发间,自有凌雪梅花清冽寒澈的美。 帝后罕见地同时出现,但皇帝神色如坚冰,不苟言笑;皇后亦表情淡淡的,不曾多说一句。两人之间隔着两掌宽的距离,却犹如隔着楚河汉界。 席上坐着六位皇子,楚识夏的座位也仅次于六位皇子。 她头一次见这六兄弟一齐出现,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二皇子是陇西李氏之女所生,因为腿脚不便,鲜少在人前走动,被人注视时总是阴恻恻地盯回去。 五皇子是清河崔氏女所生,才刚过十岁,举手投足间却如三皇子一般骄矜自傲,折腾得伺候他的宫人满头大汗。 六皇子的母亲则是关中裴氏的贵女,才三四岁大,端端正正地坐在母亲身边,努力学着小大人的模样。 “楚姑娘别看了。”坐在楚识夏旁边的白子澈低声道,“六弟弟等会儿就要满身口水地过来要你抱了。” 那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果然咧嘴一笑,对着楚识夏张开了双臂。楚识夏惊骇地展开扇子掩住了脸,悄声道,“谢过四殿下提醒。” 青衣僧人慢悠悠地走进宴席,对着上头的帝后一拜,念了声佛。 这秃驴既不老也不丑,相反,隐约可见其年轻时眉眼的英挺。他衣着简朴,全身上下看上去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点也不像饱受国母敬重的“圣僧”。 宴席的主角青玄大师终于姗姗来迟。 皇帝早就不耐烦了,他本就不信鬼神,若不是青玄声称有天竺国礼献上,他是不会纡尊降贵前来的。 “陛下万安,娘娘万安。”青玄大师缓缓道。 “大师既然到了,那就开席吧。”皇帝抬手道。 佛寺的宴席自然是斋饭,楚识夏吃得没滋没味的,心里还在惦记那味血莲。 宴席吃到一半,青玄大师顺水推舟地提起天竺国礼。 楚识夏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武僧们推进来个两人高有余的庞然大物,上头盖着块飘飘扬扬的红布。 红布猛地被扯开,露出其下的玄机来——那是一尊青铜打造的明王像,三头六臂、背有烈焰,明王怒目而视、须发皆张,其眉目威严、其气势庄严,令人望而生畏。 “此乃天竺使者为我帝朝献上的明王相,护佑我帝朝国祚绵长、陛下千秋万代!” 青玄大师站在巍峨的明王像下,展开双臂,高呼道。 白子澈却抽抽鼻尖,低声道,“好像不对。” 楚识夏把视线从明王像上收回来,问:“什么不对?” “有颜料的味道,那好像不是青铜。” 楚识夏睁大了眼睛,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明王像制造之精美、工程之浩大的时候,猛地拍案而起,大喝道:“有刺客,护驾!” 几乎是同一瞬,明王像自内而外地爆裂开——那果然不是青铜,而是由颜料涂抹的陶瓷!五六个刺客以难以想象的柔韧藏身其中,手环腰、腿环颈,叠在了一起。 “陛下小心!” 楚识夏踢飞了沉重的桌案,汤汤水水一齐砸到了直扑皇帝而去的刺客身上。楚识夏飞身纵前而去,刺客正好爬起来,挥舞着短刀直取她的咽喉。 折扇竹骨的缝隙卡住短刀刀刃,楚识夏偏头躲过刀刃,被刺客逼得步步后退,一脚踩在了台阶上。 楚识夏身后,是大受惊吓抱成一团的帝后。 折扇在楚识夏手中刀剑一样旋转飞舞起来,刺客握刀不及,反被她绞了兵刃,窝心挨了楚识夏一脚,肋骨断裂、口吐鲜血,倒飞出去砸在同伴身上。 宴席上的宾客吓得惊慌失措,只有白子澈和白焕冷静地站起来,不约而同地站到了皇帝身前。 “青玄,你要谋反吗!”皇后撕心裂肺地喊。 “谋反?你是陈姓女,我即便要谋反,反的也是白家的天下,跟你有什么关系?”青玄冷笑一声,“都给我上!” 禁军和羽林卫破门而入,但刺客距离这群皇亲贵胄只有几步之遥,他们投鼠忌器,一时间竟然不敢动作,就此僵持。 一声孩童啼哭,众人这才惊觉,裴妃被刺客一剑贯心,六皇子生生被刺客抓在了手上。六皇子哭喊着母亲,软绵绵的手脚挥动着,脖颈被刺客的匕首擦破了皮。 白子澈听着那一声声母亲,眼角抽搐。 “放开我弟弟。”白子澈忽然说。 青玄大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四殿下,你这个弟弟叫得亲热。你母亲也姓裴?” “我母亲不姓裴,但他一个小孩子,很容易就会被弄死。”白子澈的声音冷得可怕,“我和他一样,我们的父亲都姓白,你是否愿意要一个活得长一些的人质?” “子澈!”皇帝出奇地急了,“你在胡说什么!” 第40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我听说四皇子出身卑贱,不得圣宠,看来也不全然是这样。”青玄大师抚掌而笑,“那好,四皇子,脱下你的外袍慢慢走过来,要是你的外袍下任何武器,我立刻送你和你弟弟永登极乐。” “子澈!”皇帝猛地往前探身,伸手却只抓到一片滑落的衣角。 “楚小姐,父皇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白子澈低声道。 楚识夏神色冷凝,微微点头。 白子澈解下腰带、宽下外袍,玉带、锦袍掉落一地。他举着双手,以示手中无物,一步一步地走进被刺客团团围住的青玄大师。 白子澈和刺客咫尺之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小姐,接剑!” 程垣一声暴喝,打破了死寂的气氛。 饮涧雪如一道黑夜流星,越过明王像头顶,落到楚识夏手中。 白子澈当机立断,拔下发簪狠狠地插进刺客的脖颈中,抢过六皇子就要跑。但他身后的刺客更快,拔刀就对着他背后劈下来。白子澈紧紧抱着六皇子扑倒在地,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饮涧雪锵然出鞘,楚识夏果断掷剑,洞穿了刺客的胸膛。半截带血的雪白剑身透过刺客的身体,剑尾犹自震颤。刺客动作僵硬,半晌才到底不起。 “杀!”程垣惊醒了没见过血的禁军和羽林军们,纵马直上。 “羽林卫,护卫陛下左右!” 楚识夏脚尖勾过一张小桌,挑起掷向意图再对白子澈下刀的刺客,刺客携带的多为短刃,难以劈开桌案,只好狼狈的闪避。程垣纵马挥刀,马腹却被刺客划破,不得不滚落在地,单刀斩向刺客脚腕。 刺客身子腾空躲过,程垣便趁机踩在白子澈腰间,将其踢向楚识夏。 “楚小姐,你的剑。”白子澈滚得满身尘土,狼狈将饮涧雪递给她。 这人手无缚鸡之力,疲于奔命之际竟然还敢将饮涧雪从刺客身上拔下来! 然而羽林卫和禁军都是花花架子,除程垣之外,竟渐渐落败在刺客手下。 楚识夏接过剑,振去剑上如珠的鲜血,进退两难——若刺客还有后手,她此时上前便是将皇帝的性命拱手他人。 就在这时,枭鸟般的黑影出现在月下。 黑衣黑斗笠的少年踩在明王像的残躯上,对着青玄大师的头顶直线坠落。刺客们惊觉不妙,但已经晚了,剑锋如快刀裁纸一般切开了青玄大师的头颅,直暴露出红红白白的脑浆与鲜血来。 来人遮住了样貌,连眼睛也一同遮住,但楚识夏一眼就看出来了——沉舟! 青玄大师一死,刺客们立刻乱了手脚,对着沉舟一拥而上。沉舟鬼魅般穿行在刺客们的剑锋下,一片衣角都没被碰到。他剑上的血滴滴答答,却再未挥起过一次。 沉舟旋身躲过两把同时刺过来的刀,剑锋在一人脖颈上擦过,如线的鲜血绽开;另一只手捏向他的脖子,接着旋身的力道直接拧断了他的喉骨。 程垣挥刀几乎劈开一名刺客的半个身体,气喘吁吁地看向沉舟。 他也认出来了,这诡异的身法与毫不拖泥带水的杀人风格。 然而不等程垣喊出声,沉舟忽然掠过他,直接扑向了皇帝。楚识夏一惊,但立刻发现,他的目标不是皇帝,而是皇帝身前的东宫太子——白焕! 白焕的眼瞳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跳荡着雪色的剑锋,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饮涧雪挑开那杀意磅礴的一剑,沉舟一剑落空,又再度挥向白焕咽喉。楚识夏拧转手腕,饮涧雪迎着剑锋直划向沉舟手腕,逼得他不得不退后。 但沉舟像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白焕死,手中的剑舞成一条银龙,无所不用其极地要挣开饮涧雪,把白焕一剑穿心。 两人缠斗至庭中,无人敢靠近。 楚识夏咬牙切齿,低声道:“刺杀东宫,是诛九族的大罪。” 沉舟不为所动。 “再不走,我就喊你名字了。大不了一起下地狱。”楚识夏磨着牙,恶狠狠地轻声道。 沉舟忽然撤了剑,楚识夏以为他就此罢手,他却猛地错手震向楚识夏手腕。饮涧雪斜飞出去,楚识夏手腕发麻,沉舟挥剑直逼白焕心口。 鲜血飞溅。 沉舟浑身一僵。 他已经看不见了,但鲜血混着楚识夏身上丝丝缕缕的暖香,沁入他的鼻尖。 “墨雪!” “大小姐!” 楚识夏握着三寸没入肩头的剑锋,嘴角流下一缕血来。 “你这无法无天的刺客,可知道刺杀东宫乃诛九族的大罪?”楚识夏假装蓄了全力,往沉舟心口一拍,大喝道,“此处天罗地网,你往哪里跑?” 沉舟心神巨震,几乎要扔下剑抱住她。但沉舟遏制住了本能的冲动,转身飞掠进夜色深沉的林中,消失不见。 楚识夏推开惊骇地想要上前扶她的白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提起饮涧雪对皇帝抱拳道:“陛下放心,臣定会将这刺客抓回来。” 皇帝被她一身的血吓得魂不守舍,“还抓什么刺客,你先把伤处理了!” 这一剑本是冲着白焕喉咙去的,没有那么深,但楚识夏自震心脉,立刻吐出一大口血来。先后被沉舟和楚识夏惊吓的程垣连滚带爬地扑上来,好险没让她直接幕天席地地躺在地上。 “大小姐!?”程垣震惊地看着她。 “抓捕刺客一事,不可耽误。”楚识夏躺在程垣怀里,一边吐血一边悄悄对他摇头,眼神清明,“那刺客中了我一掌,跑不远。陛下莫劝。” 程垣心念微动,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都已经这样了,还管什么刺客?”皇帝出离愤怒了,拍着桌子道,“你不用操心了,这名羽林卫杀敌骁勇,抓捕刺客一事就让他去。来人,宣太医!” 楚识夏这才松了一口气,昏昏沉沉地在程垣怀里松懈了心神。 —— 皇帝与东宫遇刺一事震惊朝野,皇后在宣政殿前长跪不起,请求皇帝废后。 楚识夏被太医汤汤药药地折腾了一番,不等天亮,强行从床上爬起来回了秋叶山居。玉珠哭天抹泪地把她从马车上扶起来,秋叶山居的大门一关,楚识夏立刻健步如飞地满宅子找人。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找什么啊?” 楚识夏一脚踢开寂静院子的门,沉舟不出意外地坐在树下,飘零的树叶落了他满肩。那双动人心弦的眼睛没有焦点地落在楚识夏身上,像是一对精美的黑琉璃。 他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然而就是这样,他也要刺杀太子。 恐惧、疑惑和愤怒席卷了楚识夏的脑海,她大步踏到沉舟面前,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玉珠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连大气都不敢出。从小到大,楚识夏总是把沉舟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里,生怕摔碎了他。 沉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情绪,木然地剥开她的衣领,触到到肩头伤口层层包裹的白布。他松了一口气,像是被抽走了几分精气神,更像是又凋零了几分的春花。 “摸到了?”楚识夏一把火烧到了天灵盖,咬紧的牙关咯吱咯吱响,“知道我没死,安心了?还是我死了,你会比较高兴?” 沉舟逃避似的扭开头,手指一动不动——这是连辩解的心思都没有了。 楚识夏却越发恼怒后怕,推着他直靠在树干上,撞落一树绿叶,大声道:“说话!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才高兴?余毒发作你不说,刺杀太子你也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刺杀太子是死罪,你不想活了吗!” 沉舟分明已经看不见了,却还是在她绝望的目光下遍体鳞伤,瑟缩着要将被她攥在手里的手抽回去。楚识夏却不许,她往沉舟手里塞了一根银簪,强硬地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既然你不想活了,那我们一起死吧!”楚识夏低吼道,“来啊,你不是很会杀人吗?只要往下推三寸,我就可以跟你一起下地狱!” 沉舟的手在发抖,仿佛楚识夏的血已经从银簪尖峰喷涌而出,直直地烫穿他的皮肉、咬蚀他的骨骼。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楚识夏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哽咽着问,“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懂,我看见你的时候有多害怕?如果你死了,我要怎么办?” 沉舟的唇微微颤抖,竟然吐出一个模糊的字节:“我……” 然而仅仅是一个字,就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血。下一刻,他只觉天旋地转,踉跄着栽倒在楚识夏肩上。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痛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遑论说话。 他想说,我什么都不会,除了杀人,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也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他想说,太子不堪托付,他若为帝,楚家满门难保; 他还想说,我其实……并不是完全不懂得。 可惜沉舟有心无力,千言万语,被缠身的毒素绞死在咽喉中,一字未能吐露。 昏昏沉沉间,沉舟想,我好像总是来迟。 “沉舟!” 楚识夏惊悸的喊声中,沉舟呕出一口浓黑的血,昏厥过去。 第41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前世,祥符十三年。 楚识夏的求援信加盖镇北王金印,揣在沉舟怀里,穿越冰雪和层层包围,送抵青州刺史的桌案上。 青州是拥雪关后第一道防线,青州刺史是楚明彦一手提拔的部下。眼下新帝磨刀霍霍向楚家,满朝文武作壁上观,青州刺史是唯一有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拥雪关增援的人。 然而当沉舟将信递上,这位林刺史却露出了痛苦难耐的神色,反手将求援信压在了镇纸下。 “来人,宣本刺史令!”林刺史掩面而泣之后,大声呼喊部下进屋,“北狄人不日将攻破拥雪关,全军从今日起开始戒备,严格搜查进出城人员,不得怠慢。” 沉舟猛地拔剑出鞘,只需一指的距离就能将林刺史斩于剑下,“为何不出兵拥雪关?” 一屋子的武将文人都惊了,刀剑锵然出鞘,齐刷刷地对着沉舟。 “说话!”沉舟声色俱厉,“你也要弃拥雪关于不顾吗?” 只要林刺史说一个是,沉舟马上就能宰了他,抢走兵符出兵拥雪关。 “沉舟公子,你还没有看过大小姐的信吧?”林刺史拿起那页纸,分明只有鸿羽之轻,却仿佛重如千钧,要坠断他的手腕,“陛下削去楚氏镇北王爵位,收回兵权,大小姐坐镇拥雪关已是叛逆之举——但老王爷对我有恩,云中楚氏亦对我有恩。只要大小姐一句话,林某赌上前程、人头和身家,也要出兵拥雪关。” 林刺史面有痛色,难以抑制地落下两行老泪来:“可大小姐她……” 沉舟一字一句地读过那封他信以为真的“求援信”,像是被巨石砸中了脑袋,脑中一片聒噪蜂鸣、惊涛骇浪、锣鼓喧天,唯一清晰的念头是——楚识夏要死了。 那个在雪天里仰头看他,在雷雨夜为他捂住耳朵,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会恐惧的女孩,要孤身一人去赴死局。 沉舟扔下那封信,夺门而出。 信纸娓娓飘落,在众人眼中,像是一片无依的树叶。 “青州林刺史亲启: 今上有疑,朝中奸佞各怀鬼胎。楚家遭受削爵之灾、问罪之难,未能守父兄之基业,乃墨雪之过。 墨雪三尺微命,难抵拥雪关后百万黎民万一。望林刺史持密信,严令同僚旧部不得出兵拥雪关,否则今上一怒,罢免楚氏旧部,轻则牵连诸位牢狱之灾,重则帝朝无可用之兵,生灵涂炭而已。 拥雪关上下一心,愿同北狄死战,为阕北四州争取时间。 墨雪孤家寡人,死而无憾。然送信之人,墨雪愧之、念之。此人乃我未完婚之夫婿,亦是往后几十年为我楚氏祭扫坟茔之人。望刺史周全其性命,与其一粥一饭,安然此生。 九泉之下,墨雪死而瞑目。 楚氏墨雪绝笔” —— 今生,祥符四年夏。 秋叶山居里乱成了一团,邓勉急急忙忙地带着大夫赶来的时候,正看见几个小丫鬟拥作一团、惊恐不已地从卧房里退出来。邓勉吓得魂飞魄散,三步并作一步冲进去,拽得年迈的大夫一个踉跄。 这间屋子是楚识夏的卧房,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屋子里挂着薄如蝉翼的青纱,随风荡漾间仿佛翻涌的碧波。灯火慌乱地摇曳,拂乱了一屋的花影。 细铁链一头被凿进墙壁里,另一头被楚识夏扯着死死地缠住了沉舟的手腕。沉舟的眼神混沌,不像是重病,倒像是失心疯了,被楚识夏不容抗拒地从身后抱住。 “出去!”楚识夏大声喝道。 闻到陌生人的气味,本就躁动不安的沉舟像是嗅到血食的饿狼,挣扎着要从楚识夏怀里扑出去。邓勉吓了一跳,两步退出去,“当”的一声关上了门。 屋子里丁零当啷的一阵乱响,铁链强弩之末的呻吟、沉舟野兽般从喉咙间发出的低吼、被殃及的妆奁花瓶粉身碎骨的声音混作一团。 唯一一个正常的活物楚识夏,反而一点声响都没有。 邓勉不知道自己该进还是不该进,急得在房门外来回踱步。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飞奔过来——是程垣。程垣拎着一个葫芦,一脚踹开房门,把葫芦扔了进去。 飞扬残破的青纱缓缓落下,如同一片碧色的云雾,笼罩住了相拥的两个人。 楚识夏扔开装了蒙汗药混水的葫芦,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道:“把大夫请进来吧。” 三人这才看清里头的情形。 卧房里的装潢被毁去了大半,酸枝木的美人榻拦腰断开、金钗银簪珠钿洒得满地都是,连屋子里悬挂的青纱都没能幸免,被撕扯得只剩下几缕,在风中飘荡。 楚识夏跪坐在地上,沉舟被缚住了双手,孩童般蜷缩在她怀里安睡。他雪白的齿粒间衔着楚识夏素色的手腕,下头渗出隐隐的血色来。 楚识夏另一只手揽着沉舟的后脖颈,是抚慰,也是防止蒙汗药药力消散他骤然醒来。她神色平静而哀伤,抚摸沉舟脑后发丝的动作又无比温柔。 像是神龛上的玉石神像,莹然生辉。 邓勉震惊了。 他接到楚识夏的口信,让他找个善治奇毒的大夫来。 可邓勉从未见过有人中毒是这样的。 “大小姐,你的手?”程垣担忧道。 “我自己割的,”楚识夏略感疲惫,“否则没办法把蒙汗药给他灌下去。” 沉舟最后一丝微弱的理智,消弭在他对鲜血疯狂的渴求下。 “这、这毒老朽解不了!”大夫膝盖一软,慌不择路地就要逃,“你们另请高明吧!” 邓勉勃然大怒,一把将人薅回来,“你看都没看,就知道这毒你解不了?” “他说的是实话。”楚识夏出奇的冷静,制止了邓勉。 大夫唉声叹气道:“此毒名为‘灼心’,若不按时服用解药,则会令人丧失视听味嗅触五感,最终沦为发狂嗜血的野兽,全身血液发黑凝固而死。一旦毒发,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啊!” 邓勉彻底愣住了,他从未听过如此阴险毒辣的毒。 “这样的毒,老夫从未遇到过,只在江湖杂书上有所耳闻。”大夫看向楚识夏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不解,“灼心难以炼制,早已绝迹多年,只用于控制豢养的刺客和死士……” 灼心是解不开的,只能暂时用所谓的“解药”遏制。刺客和死士本就是要死的,谁又会大费周章地去研制无药可解之毒,救本就该死之人? “你想说,是我家大小姐用灼心把人弄得半死不活,又找你来救命?”程垣冷冷地戳破了大夫的话术,长刀锵然出鞘架在他脖子上,“你好大的胆子。” 大夫“哐当”一声跪在地上,连声告饶:“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啊!” “好了。”楚识夏喝止了这场闹剧,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疲惫不堪地看着哆哆嗦嗦的大夫、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的程垣和满目忧心的邓勉,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如果是哥哥或者师父在这里,还会是这样吗? 如果我没有执意顶替二哥来帝都,沉舟是不是会如同前世一般安然无恙? 是我的错吗,楚识夏茫然又绝望,是我……害死了沉舟吗? 邓勉把软成一团的大夫提走了,程垣默然伫立在原地半晌,终于忍无可忍似的转身出去。 “去哪?”楚识夏在他身后问。 “去找血莲,”程垣咬牙道,“帝都售罄,我就不信其他地方也售罄。天下之大,难道还找不出一味血莲吗?大小姐,我一定会救沉舟的!” “没用了。” 楚识夏腕间的血迹已然干涸,像是一道红色的的伤疤,被沉舟以唇吻住。 “就算你能找回来血莲,沉舟也等不了了。”楚识夏按在沉舟发丝间的手指微微颤抖,像是难以承受沉舟生死的重量,“毒发嗜血,三日之后,患者全身血液浓黑如墨,死路一条。” 楚识夏睫毛一低,鸦羽般的浓密睫毛下滚出两粒珠玉般的泪水。 她曾听过、见过很多人死去,却还是难以对生死无动于衷。楚识夏轻轻地笑出了声,嘲笑自己的怯懦和无能——我能救得了谁呢? “小长乐,怎么不出来迎接师父大驾?” 楚识夏猛地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惚如同身在梦中。可程垣也惊骇不已地看向门外,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月色如华,青衫落拓的男人一手拎着酒葫芦,一手扛着缠绕着红色丝线的剑,闲庭信步而来。 男人难以分辨出年龄,说是四十有余有人信,说是二十出头倒也不突兀。他下巴上冒了一层青茬子,轮廓硬朗,却有一双纯净天真的眼。 楚识夏带来帝都的亲卫大多是军中人士,并不熟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小姐的师父”。男人猝然闯进秋叶山居,众亲卫竟然被他轻而易举地击溃了防线。 男人慢悠悠地走在雪亮的刀锋丛林中,仿佛踏月歌行。 自始至终,男人都没有拔剑。 “师父?”楚识夏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怎么弄得这样狼狈?”男人叹了口气,玩笑道,“还好当年没把沉舟许配给你,否则叫你小小年纪守活寡,你哥哥还不骂死我?” 楚识夏完全没领略到他的笑话,无助地哭出了声。 “师父,是我学艺不精,是我……没护住他。” 男人擦擦她的眼泪,叹息道,“别哭了,不还有一口气吗?就算人上了黄泉路,师父也能把人抢回来。” 何其狂妄。 这就是名满江湖的剑圣。 这就是,李卿白。 第42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沉舟只觉得自己全身陷进了黑色的泥潭中,楚识夏手上温暖柔软的触觉、楚识夏恍若隔着海水传来的声音、楚识夏渡到他唇齿间的血,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别哭了。沉舟想说。 有什么好哭的呢?刺客都是要死的。 能死在你的怀里,能有人为我的死流眼泪。沉舟不自觉地想笑,也许我是所有死于灼心的刺客里,最幸运的那一个。 可是楚识夏的眼泪掉到沉舟的脸上,像是一滴滚烫的铁水,烫得沉舟的皮肤灼烧般的疼,一直疼到那颗冷冰冰的心脏里,叫它不得不震颤着跳动。 别哭了,沉舟想说,以后会有别的人替我守着你,在每个寂静的月夜行走在你的屋脊上;会有别的人握着刀剑替你杀人,掠夺你想要的一切;会有别的人抱你……吻你。 他会比我,更懂你为什么哭、为什么笑。 那个人会不会像我们小时候读过的书上写的那样,同你赌书泼茶,同你当垆卖酒,同你在庭中种一棵枇杷树? 那个时候,你还会想起,你曾经为我哭过吗? 沉舟很想要落泪,他分明不懂什么叫悲伤,只是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我很想那个人是我,可这条命,是我祈求神明要付出的代价。 沉舟在黑暗里想象楚识夏的泪眼,透明温热的泪水,湿漉漉的睫毛,湿润的瞳。 他想抬手为她擦掉眼泪,学着王府中的三花猫一样,摸摸她的头,却不能了。 没有关系。沉舟想对她说,从我不能说话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是我要付给神明的报酬。 但我不后悔。 你不要怕啊,沉舟无声地说。 这一次,神站在你这一边。 —— 前世,祥符十三年。 沉舟折返回拥雪关的路上,遇到了无数拖家带口奔逃的流民。 一家人或是抱着小小的包袱,或是赶着驴车。在脸上涂抹泥土的女子、在怀中揣着菜刀的男人、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每个人都在往南逃,求生。 只有沉舟向北走,那里尸山血海、流血漂橹,只有那里才有他的生路。 “拥雪关破了,北狄人打进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流亡的百姓们顿时骚乱起来。 沉舟猛地勒马,寻找喊出声的人,却看见三两个北狄人策马而来,他们的兽皮铠甲上血迹未干,手上的大刀收割稻草般对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头上砍去。 “咻”的一声,一枚羽箭正中北狄人眉心,白羽震颤不休。 那人缓缓倒下,女人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地跑远了。沉舟放下勾弦的手指,冷冷地看向挥舞着铜盾和刀冲过来的北狄人。 北狄人以骑兵见长,根本没把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放在眼里。 但沉舟倏地从马鞍上腾起,没有重量似的踩在铜盾上,剑锋以刁钻狠辣的角度刺进北狄人的咽喉。另一人挥动长刀拦腰斩过来,沉舟一脚踢在死去的北狄人头颅上,那一刀劈进同伴的肩胛骨里,未等他将刀拔出,剑锋便穿透了他的心肺。 白雪皑皑,鲜血如火。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百姓们痛哭流涕,沉舟却心乱如麻。 “拥雪关……已经破了么?”沉舟抓过一个人,眼角发红,“那楚家大小姐呢?” 拥雪关全军覆没。 没有粮草、没有药材、没有援军的拥雪关驻军被数倍于自己的北狄军队围歼,却也拼死一击,消磨了北狄军队的主力精锐,为阕北四州赢得了喘息的机会。 北狄大军不日自北方开拔,即将卷土重来。 消息传回青州的那一日,沉舟终于抵达了死气沉沉的拥雪关。 白色的雪、黑色的城被鲜血浸染,楚氏王旗插在城头,随风哗然。一层又一层的大雪仍然覆盖不完堆积如山的尸身,枭鸟啄食着尸体,猝不及防地被来人惊动。 沉舟茫然地行走在腥气冲天的拥雪关内,良久,才动手用剑鞘刨开雪尘,一具又一具尸体地翻找起来。 七天七夜,他没能把整个战场的尸体翻找出来,也没能找到楚识夏的尸身。 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平等地从每个人身上碾过去,不会因为她是拥雪关的将领、是被褫夺封号的镇北王而手下留情。 筋疲力尽的沉舟靠在雪堆上,望着灰蒙蒙的风雪,忽然抬手在自己湿润的脸上摸了一把——温热的,不是雪水,是他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 “沉舟,回去吧。” 沉舟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空无一人。 “沉舟,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那个缥缈又悲伤的声音说。 然而他的眼前,只有风雪拂过。 —— 沉舟最终还是找到了楚识夏唯一的遗物,被她藏在拥雪关主将营帐中的佛珠。这串为主人挡过箭矢的佛珠早已伤痕累累,沉舟要带它回云中,为楚识夏立衣冠冢。 尘归尘,土归土。 死人的事完了,沉舟再去算活人的账。 可云中,早已不是当初的云中。 城中百姓聚集在昔日的镇北王府外,群情激愤、声浪如潮。王府门前驻守的是佩戴着皇家纹饰的羽林军,面对百姓扔来的石头和烂菜叶狼狈不堪,立刻就要拔刀动手。 沉舟一人一马出现在人前,生生按着那名羽林卫的手,将刀摁回鞘中。 “来者何人?”羽林卫憋红了脸,却无法从他手中挣脱分毫。 “楚家大小姐的未亡人。”沉舟冷冷道,“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也敢鸠占鹊巢?” “楚家早已被削去爵位,楚识夏不仅不进京待罪,还擅自拥兵不出,意图谋反。”羽林卫愤愤道,“你是她的未亡人,难道也要犯上作乱吗?楚家果然辈出乱臣贼子!” “你胡说!” “一定是有奸臣冤枉大小姐,绝不可能是这样!” “楚家就这么一个孤女,死在了拥雪关,你们帝都的大人物不要太过分!” 沉舟还没开口,门前的百姓怒吼出声。 “楚家满门忠烈,镇北王为了阕北四州殚精竭虑,楚家大小姐死守拥雪关,怎容你等小人诋毁!”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撸起袖子就要扑上来饱以老拳,却被沉舟轻轻巧巧地反手推回了人群中。 不待羽林卫得意,沉舟忽地暴起,剑鞘不偏不倚地抽在羽林卫腮边,直肿起两只高来。羽林卫被揍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剑鞘又霸道地捅进他口中,捣碎了他满嘴的牙。 沉舟一脚踹在他胸口,人飞出去砸在石狮子上,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剩下的羽林卫们都惊呆了,一时间竟然不敢动作。他们奉命护送钦差大臣到这里,路途上阕北的硬骨头们一反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对他们毕恭毕敬,这还是第一次踢到铁板。 “让开,”沉舟淡声道,“这不是你们能进的地方。” 羽林卫们不得不拔刀应对,却被他一个人逼得步步后退。 “公子……”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冲破了层层包围的羽林卫,扑到沉舟身前,抓着他的衣角痛哭流涕,“沉舟少爷,你快去看看吧,瑞王要烧楚家的祠堂!” 沉舟勉强辨认出这人是王府里的护卫,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小腿骨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拖在身后,不知道是怎么跑到这里的。 “瑞王?” 钦差大臣不是别人,正是先帝的三皇子,新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新敕封的瑞王。 白煜。 —— 楚家祠堂前种着一片梅树,每年深冬,楚识夏都会被拎到此处祭扫。 沉舟无名无分,本没有资格进楚家的祠堂,但楚明彦每每都牵着两个小团子来。后来两个人犯错,楚明彦也一视同仁地让他们到这里跪着抄家规,抄完了就现编一百条不重样的,接着抄。 是以,沉舟对这里非常熟悉。 火光映雪,梅树和祠堂都被付之一炬,泡在汪洋火海中。 这样大的火,像是要连同整片天幕都烧掉,却点不亮沉舟的眼瞳分毫。 娃娃脸的年轻人坐在大火前的太师椅上,脚下踩着昂贵的雪貂皮,指间转着一枚翠莹莹的翡翠环。他看上去才二十岁出头,眼睛圆圆的,像小猫小狗般可爱,却有一种天真的残忍。 “又来了一个。”瑞王轻蔑地说,“你就是楚识夏的未亡人?” 沉舟眼角一斜,视线落在被羽林卫扭着胳膊按着跪下的人身上。玉珠身上的罗裙被血浸透了,鬓发散乱,眼神却冷漠而疯狂。她看向沉舟,却没有求救。 “这侍女倒是杀了我不少人。”瑞王笑起来,“楚识夏死了,楚家竟然一个能问罪的都没有。好在还有你们两个可以交差。” “火是你放的?”沉舟的声音云淡风轻,却饱含杀意。 “是本王放的又如何?”瑞王嘲弄道,“本王不仅放了火,还砸了楚明彦和楚明修的牌位。楚识夏拒不入京认罪伏法,又兵败拥雪关,教出这样的妹妹,他们也配开宗立祠?” “拥雪关兵败,是因皇帝执意问楚家莫须有之罪,断粮断援兵。”沉舟不带一丝感情地阐述事实,“昏君教出你这样的弟弟,你们俩都该死。” 瑞王脸色骤变,拍着太师椅吼道,“你这个乱臣贼子!给本王拿下,押送帝都剁了喂狗!” 最后一个字还未飘散在风中,沉舟先发制人,杀手剑从鞘中游鱼般滑出,雪光泼溅。 一拥而上的羽林卫转眼间便分崩离析,大多数人都只是感觉喉间或心口一冷一热,随即失去了力气。没人能看清沉舟是如何出剑的,只能看见零星划出的银光,搅碎了迸溅的血色。 他出剑很少,但每一剑都是必杀。 亲卫见状不对,连忙护着瑞王逃跑。 但为时已晚,沉舟袖底飞出一枚袖箭,直没入护卫心口。摔倒的护卫撞到了瑞王,盛气凌人的小王爷狼狈地坐在地上往后退。 “你敢杀我?我哥哥可是皇帝!他会诛了你的九族!”瑞王色厉内荏道。 “我杀的就是皇帝。”沉舟冷漠地欣赏着他难以掩饰的恐惧,像是酒鬼终又尝到了美酒。 沉舟一剑刺进他的膝盖下,一点点挑开骨下的筋肉。瑞王发出非人的惨叫,竭尽全力地往前爬,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血印。沉舟挑得他翻过身,剜下了他的髌骨。 “啊!”瑞王尖叫着,双手深深地扣进雪地里,“你敢!你敢!你这个乱臣贼子!” 沉舟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回祠堂前,要以他的骨、他的血和他的项上人头做祭奠。 “我没有九族给你诛,除非九泉之下,也是你的皇帝哥哥做主。” “乱臣贼子?我做你的臣子,你也配么?” “除了姓楚的之外,今天不会有一个活人能走出这里。” 沉舟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沉舟话语里的每个字都透着血淋淋的杀机,这么多年,玉珠从未听过他一次说这么多话。楚识夏曾说沉舟是个心很深的人,他的喜怒哀乐都埋得很深很深,深到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现在,那些深埋的恨和怒喷薄而出,要如铁流般席卷过所有毁掉楚家的人。 瑞王除头颅外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沉舟拆了出来,这样的事他做来竟也得心应手,没有一刀是多余的。 人头、骨骼和皮肉都被沉舟扔进了未熄的火海。 “沉舟,你把大小姐带回来了么?”玉珠靠着梅树,虚弱地问。 沉舟侧立在火海前,沉默地摇摇头。 玉珠终于哭出了声,哭得手脚发软,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不是说,你一生都守着她吗……” 玉珠湮灭在哭声中的后半句未竟之言,沉舟竟然无师自通地听懂了。 你不是说,你一生都守着她吗?她死了,你连她的尸身都带不回来了,你又回来做什么? 沉舟仰头看着天空中飘落的雪,满天的雪像是都要落进他的眼中,就此埋葬他的一生。 是啊,沉舟想,我还回来做什么? 第43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拥雪关没了,镇北王府没了,楚家祠堂也没了。 沉舟将那串佛珠葬入楚家陵园,遣散了楚家所有的部下和仆从。玉珠固执地不肯离去,玩笑自己要守着这片墓地,从黄花大闺女慢慢变成老太婆。 “你要活着啊,沉舟少爷。”玉珠穿着白衣黑纱,是守孝的装束,她撩起一缕垂落的碎发,苦涩地笑道,“如果我也死了,这个世上就只有你记得大小姐了。” 沉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学会怎么安慰人。 “你是大小姐的未亡人,那她走的时候……你为她哭了吗?”玉珠的眼神摇摇欲坠,像是会被某一个否认的字眼击垮。 你为她哭了吗?你在她身上学会悲伤了吗,学会了人的情感吗,你明白你究竟……爱不爱她了吗? 他们都心知肚明,楚识夏和沉舟之间没有婚约。所谓“未亡人”,所谓“未完婚的夫婿”,只是楚识夏为求楚家旧识保全沉舟的措辞而已。 但玉珠知道,这其中包含着楚识夏小小的、隐秘的私心。 还是沉默。 “我不知道。”沉舟声音嘶哑,“我好像应该为她哭,是不是?” 玉珠哭出了声,她捂着脸,像是要为这两个阴阳相隔的人流尽一生的眼泪,“活着吧,沉舟少爷。如果你还能为大小姐做什么,那就是好好地活着。” 即便你不爱她,即便你不能理解她的感情,即便你暴虐地残杀瑞王的原因你自己也不明白——那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还活着,她就对得起她自己。 沉舟沉默着坐在楚识夏的墓前,抬手拂去石碑上的霜花。 “我小时候,曾经非常非常想活着。”沉舟低垂着睫毛,轻松写意地笑了,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玉珠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沉舟垂下眼睛的角度,像是在看一个矮他一头的人。他雪色的眼尾收束成一线,没入鸦青色的眼睫中,温婉流丽如画纸上旖旎的一痕墨色。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墓碑上,像是与另一个人额头相抵。 墓碑上刻着“云中楚氏识夏之墓,未亡人沉舟立”。 “等我死的那一天,可以把我埋在她旁边么?”沉舟轻声发问,不等玉珠回答,他又自顾自道,“算了,刺客都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那是玉珠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 —— 皇帝因为亲生弟弟死无全尸的噩耗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中给出指令,将凶手押解进京,处以极刑。 这封旨意不仅是要为他的好弟弟讨回公道,也是在暗中敲打阕北的官员——云中是帝朝的云中,不是楚家的云中。然而沉舟竟然也没有离开,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前来抓捕他的官兵。 负责押送沉舟的,正是青州的林刺史。 临到帝都前,林刺史见沉舟全无挣脱逃跑的意思,终于在深夜忍无可忍地打开了枷锁。 自打沉舟落入官兵手里,迫于钦差使团的压力,林刺史不得不将这套残忍的刑具用在沉舟身上。铁链穿透他的琵琶骨,另一头熔铸在铁栏上,双手双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住,皮肉被磨破得直露出白骨来。 “林刺史,你这是干什么?”沉舟掀起浸了一层血污的睫毛,没有任何语气起伏地问。 “沉舟公子,您走吧。”林刺史痛心疾首道,“在下答应了大小姐,要护您周全,就不能眼睁睁看着您送死。陛下极为疼爱瑞王,你此去断无生路。” 沉舟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握着他的手,又将刑具扣了回去。 “她还叫你守好青州,守好阕北。”沉舟淡淡道,“我现在走,死的人就是你。你若被问罪,必定给人发难阕北旧部的机会,届时北狄马踏中原,还有谁可以指望?” 林刺史呆呆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沉舟靠着铁笼坐下,闭目养神,“回去吧。” “可是楚家已经没有人了。”林刺史艰难开口,“沉舟公子,若是你也死了,来年清明,谁为楚家、为大小姐祭扫坟茔?” 沉舟只是闭着眼,说:“回去吧。” 他冷淡地拒绝了林刺史给他的生路。 祥符十三年,十一月十五。 帝都大雪。 黑色的囚车被押进诏狱,几乎是囚车进入帝都的第一刻,消息就传到了宫中。 沉舟一睁眼,就看见一袭明黄色的袍子从马车上扑下,弱不禁风得几乎要栽倒在雪地里。他单薄得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却急不可耐地冲到了囚笼前。 当今新帝,先皇长子,白焕。 “就是你,杀了朕的弟弟么?”白焕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开败了的芍药。 “是我。”沉舟直视他的眼睛,淡淡地说。 “云中楚氏,当真该死!”白焕咬牙切齿,抓着有他手臂粗细的铁栏,怒吼起来。 “该死不该死的,反正你弟弟已经死了。”沉舟忽地笑了起来,满怀恶意地说,“一百八十三块,跟楚家的祠堂一起烧成了一堆灰烬。” 白焕气急攻心,几乎要仰倒在雪地里,“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沉舟真情实感地感到了新奇,“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而已。怎么,只许你杀楚家如屠猪狗,不许我血债血偿么?你们诱杀楚明修,逼死楚明彦,困死楚识夏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天啊。” 白焕生来就是太子,有摄政王保驾护航,把贤德仁慈的面具描摹得栩栩如生,骗得他自己都相信了——其实在他眼里,亲弟弟的命就是比楚家人的命更贵。 他怎么会料到,真的有人一视同仁,敢叫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呢? 沉舟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没有自知之明的小人,难得以嘲弄的口吻道:“因果报应罢了,陛下。” 白焕被他气得呕出一口血来,当天夜里就不顾大臣阻拦,等不及来年秋天便要将沉舟当众处死。 祥符十三年,十一月十七,楚氏叛逆余孽于菜市口凌迟。 沉舟听到“楚氏叛逆余孽”这个字眼时,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百年之后,史官刀笔之下,史书字字如金铁,我们一同被指责成乱臣贼子、祸国罪人,但至少我们的名字写在一处了——你会觉得有些许慰藉吗? 沉舟走上刑场时,看见了端坐高台之上的白焕。 白焕面色冷硬苍白,看向他的眼神刻毒阴狠,恨不得将他一片一片活剐了。 “陛下,其实你弟弟的尸骨,我还留了一块。”沉舟毫无征兆地开口道,“你想知道在哪吗?” 白焕神情剧变,推开阻拦的宦官宫娥便冲了下来,死死攥着沉舟的衣领,“他在哪?你说出来,朕留你全尸!” “我喂猫了,”沉舟懒散地笑着说,“一窝三花猫。” 白焕心神巨震,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指着他颤颤巍巍地说:“行刑……行刑!别让他那么容易就死了,朕要他生不如死!” 变故发生了一瞬之间,沉舟如游鱼般滑出了兵士的禁锢,直扑白焕而去。众人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沉舟早就被搜过身,手无寸铁。 但有眼尖的宫娥瞥见沉舟齿间一线寒光,惊骇地尖叫出声来。 为时已晚。 沉舟唇齿间衔着的刀片轻而易举地割开了白焕的喉管,滚烫猩红的鲜血泼洒了一地。白焕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捂着喉间汩汩流出的血。 谁都想不到,从云中被捕到押送进帝都,沉舟一直含着这枚刀片。 只为了这一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皇帝。 “皇帝的脖子,也并不比贩夫走卒硬啊。”沉舟吐出那枚刀片,喟叹似的笑了。 刑场乱做了一团,护卫们簇拥着贵族公卿、王公大臣,惊慌失措地往后退。羽林卫和禁军手持长枪却不敢接近,弓弩手迅速登上高墙,天罗地网就此铺下。 “杀了这个贼子!”摄政王怒吼道。 沉舟的手腕忽然拧转到一个怪异的弧度,飞快地将手从枷锁中抽了出来。不等其他人反应,他另一只手“啪”的将骨骼复位,飞鹰般直掠到摄政王身前。 弩箭齐发,蝗雨般泼向沉舟,却被他一个拧身躲开。 护卫们拔出刀一拥而上,沉舟扯着手上的铁链死死绞住。金铁摩擦间发出尖锐的嘶吼,沉舟反手肘击在护卫太阳穴,力道透过护卫的头颅直击他身边人的下颌。 护卫那一瞬间头晕眼花,但只是一瞬就够了。 沉舟摆脱了护卫的纠缠,一把抓住要逃跑的摄政王,慢条斯理地用铁链缠住他的脖子。 “你、你想要什么?”摄政王艰难地发问。 铁链缓缓收紧,摄政王的颈椎发出一串折断的脆响,噼里啪啦的。 “要你们所有人都死。”沉舟冷淡地回答。 摄政王的脖子无力地歪倒,护卫们惊恐地看着沉舟松手,摄政王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布满血丝的眼珠仿佛要从眼眶中脱落。 权倾天下的皇帝、位极人臣的摄政王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了。 一个护卫壮着胆子,大吼一声冲上去砍了沉舟一刀。 沉舟没有动,以肩头生生挨下了这一刀。 他太累了,他知道自己回不到云中了。 如果人有魂魄的话,他还能慢慢走回拥雪关找楚识夏么? 护卫们士气大振,台下的王公贵族们叫嚣着要将沉舟乱刃分尸,得头颅者重重有赏。护卫们兽牙般的刀锋正要将沉舟撕个粉碎,一发羽箭落在沉舟身前的土地上。 像是划清界限,此箭之后,就是死。 沉舟恍然地回过头,看见高墙上扛着剑,仰头灌下一口酒的身影。 第44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还会做回刺客。” 沉舟醒来时,看见盘旋在飞扬雪花上的月光,纯净祥和得不似人间。他呆呆地凝视那轮玉扣般的月,像是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沉舟听见这句话,转过头去,目光落在衣衫不整的剑客身上。 剑圣李卿白,楚识夏和他的师父。 “我还活着吗?”沉舟喃喃地问。 李卿白眯起眼睛,微微拱起身子,凑近了端详他眼角眉梢的起伏,从中分辨他淡薄到几乎不存在的情绪,“你好像很不希望自己还活着,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是啊,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沉舟点点头,慢慢地用大氅将自己笼罩起来,像是难以承受这人间的寒冷,“那个时候,我们几百个孩子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学杀人。每个人都很想活下去,为了活着,我们要提防身边的每一个人。” “最后我活下来了,因为我把他们都杀了。”沉舟轻轻地笑出声来,像是在嘲讽命运无常,“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李卿白沉默地听着。 “我曾经非常非常想活着,也许人就是贪心不足,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活着是最奢侈的东西。等我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活着了,我又想要别的。” 李卿白忍不住开口追问:“现在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胜过想要活着? “守在她身边。” 李卿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长叹一声,重重地坐倒在榻上。 “让你明白为什么活着,又让你失去这个理由。”李卿白摇着头,叹息道,“我确实不该救你,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那么沉舟,你现在懂得我想让你懂的了,是吗?” “我不知道。” 沉舟低着头,素白的皮肤下凸出一截线条清晰的骨骼来,脆弱又易碎。他痛得难以呼吸,蜷缩着身子,颤抖不止,凌乱垂落的发丝遮住了他半张脸。 沉舟的手指曲起,叩着自己的心口,像是在叩一块中空的枯木,能听见其中传来空洞的回响。 “我只是这里好痛。师父,是灼心又发作了吗?我要死了吗?” —— 灼心没有发作,沉舟也没有死。 北狄人兵临城下,沉舟又回到了云中,刺杀敌军将领。 他一击得手,但终究难以力挽狂澜。失去了将领的北狄人迅速整装,竟然由大可汗亲自上马,撕破了青州军队的防线。 云中郡还是破了。 是日,祥符十三年,除夕。 沉舟踉踉跄跄地行走在兵荒马乱的云中街道上,遍体鳞伤。他身上深深浅浅,都是北狄人的刀伤,皮肉下折断了不知多少骨骼,强撑着一口气,却不知道自己该死在哪。 林刺史死了,死在两军阵前,身先士卒。 玉珠还守在楚家的陵园里,她会离开那里逃命么? 沉舟不知道。 一片温暖明亮的光线照亮了他的眼睛,沉舟静静地看着残破的寺庙大门,还有上面悬挂的“护国寺”三个字。 护国寺早已被洗劫一空,佛寺里但凡值钱的都被抠下来带走,连佛祖涂抹了金粉的泥塑金身也不能幸免。佛寺里仅仅燃烧着一根烛,烛前坐着年迈的老禅师。 沉舟记得他,与楚家熟识的梦机大师。 “大师,你怎么不走?”沉舟靠在寺庙大门上,艰难地喘息着问。 “真佛就在此处,我往何处走?”梦机大师闭着眼,气定神闲地敲了一下木鱼。 沉舟抬头看向神龛上破碎的神像,自言自语道,“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心诚则灵。”梦机大师念了声佛,“沉舟,云中兵败,你不去逃命却来佛寺,是要求什么吗?” 沉舟不言不语,放下手中的剑,双手合十,虔诚地跪拜在雪地里。他周身断了十多处骨骼,能走到这里已经殊为不易,每一次跪拜,断裂的骨骼就裂开更多,戳刺撕扯着他的血肉。 他三叩九拜,一步一步,带着血腥跪到佛殿前。 他从懂事起便学会握刀杀人,但血从他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他才知道人原来有这么多血,一路蜿蜒着从门口到佛殿前,绵延不绝。 “施主,你求什么?” 梦机大师站在他身前,身后烛光晕染,仿佛神话中佛祖座下莲海光芒闪烁。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 沉舟肩头的伤口再次挣裂,鲜血溪流般涌出,从他合起的手掌间滴滴答答地落下,溅成一片血花。 “施主,人死如灯灭。”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沉舟固执地说。 “施主,有的事,神佛亦不可为。”梦机大师道,“你还是回去吧。” 沉舟感受到刺入肺部的肋骨又深入了几分,他按着胸口,为自己换取一点喘息的时间,仰头看着梦机大师,眼瞳清亮如雪,一如跪坐佛前祈祷的稚子。 “若神佛有眼,就该知道楚家和她不应该是这个下场。他们为民战,为国战,难道不配有一个好的结局吗?佛不是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吗?” 梦机大师哑然。 沉舟猛地伏地叩拜,唇齿间血沫流淌,字字泣血、声声决绝,说给九天之上的神佛听。 “我自知杀人如麻,罪无可赦,不堪入佛寺半步。我愿为佛守百年青灯,于地狱受十世业火煎熬,赎我一生罪孽,只求神佛降垂怜于她。” 沉舟声嘶力竭,赌咒发誓,像是走投无路的赌徒,把一切都押在了赌桌上。他以自己的命和神明做交换,换一个希望渺茫的机会,却不知道会不会得到回应。 “求她,活着。” 沉舟俯首在地,身下晕染开一片秾艳的血色,渐渐地没了声息。 佛殿前一片死寂。 良久,梦机大师抚着他的头顶,叹道:“痴儿。” 烛光摇曳之下,照亮了梦机大师被刀锋撕裂的袈裟和腹部发黑的伤口。 北狄人闯入这里劫掠的时候,寺中大大小小的僧人已经跑得干净。梦机大师为护着寺中经书,被一刀捅穿腹部,本就命不久矣。 可沉舟像一缕茫然不知归于天地何处的游魂,恍恍惚惚地走了进来。 梦机大师推倒烛台,火舌舔上佛寺中的帷幔、神龛,整个护国寺渐渐被大火吞没,在云中郡无休无止的大雪中静默地燃烧。老人安然地在死去的年轻人身边坐下,盘腿打坐,诵经念佛。 倒塌的房梁撞得青铜大钟轰然作响,钟声穿过残破不堪的云中,仿佛盘旋高天之上的孤鸟。 火光中,梦机大师的身体渐渐化为一堆焦炭,随着席卷而来的风飘散。 原地只留下几枚舍利子。 —— 你活着,我就赌赢了。 —— 今生,祥符四年。 床榻上的沉舟猛地曲身弹起,像是被人一拳砸碎了肋骨,痛苦不堪地蜷缩成一团。楚识夏臂力惊人,生生地扣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身体展开。 李卿白从他的胸口取下几枚歪歪斜斜的银针,嘱咐楚识夏道:“去找血莲。” 程垣在一边听着,刚想插嘴说帝都里找不到血莲,却倏地被楚识夏打断了。 “好。”楚识夏毫不犹豫地说。 “灼心之毒如跗骨之蛆,难以拔除,且因其蚕食之势,等到毒发之际已是积重难返。”李卿白多说了两句,“唯有血莲凝滞血脉之效,可减缓毒素蔓延的速度,人才有救。” 这些东西楚识夏都知道,李卿白这番话很没有必要。楚识夏听出他话里有话,示意程垣先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一个神志不清的沉舟,和楚识夏师徒。 “师父,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离开云中的那天,你哥哥就给我传信,说沉舟余毒有异。”李卿白老神在在,“否则寻常人想要找我,没有三年五载,难寻踪迹,沉舟的尸骨都凉透了。” 楚识夏心中歉疚,道:“是我疏忽。” “不,长乐,你们家对沉舟已经仁至义尽。”李卿白否认道,“纵然他这次救不回来,也不是你的错。” 楚识夏被这句话震得天灵盖发颤,扶着桌子才没有倒下,“师父,你的意思是……很可能你也无力回天,是吗?” “他体内的灼心之毒如同残灰余烬,本不该再发作。卷土重来,便如燎原烈火,势不可挡。”李卿白摇摇头,“即使这次他活下来了,终究不是长寿之相。” 巨大的茫然之后,袭上楚识夏心头的只有无措。 为什么会这样? 楚识夏毫无预兆地想起那日闲谈,沉舟忽然与她说起,若有一天他死了,就在石碑上落字“楚识夏立”。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来的路上,听说帝都百里之内的血莲都被人收购了。”李卿白忽然道,“你要找,必然很难,也有可能九死一生。” 李卿白看向楚识夏,带着犀利的探究,“长乐,你心悦沉舟,便如同心悦一卷永远读不懂的书,一盏捂不暖的瓷器,一只永远不会为你回首的飞鸟。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救他吗?” 楚识夏从方才的失神中回过味来,轻笑一声,带着少年人的狂悖:“我若是喜欢一只飞鸟,何必困其于笼中?我思慕他,是我的事。管他是奔逐天地,还是画地为牢。” “沉舟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楚识夏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如果我都不能为他豁出命去,还有谁会救他?他说要陪我去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不能看着他去死。” 楚识夏拎起饮涧雪,推门离去。 房中久久地静默。 李卿白在沉舟的鼻尖上刮了一下,道:“你都听见了?小没良心的,要是你还顾念着她对你的好,就听我的,平息你的呼吸和心跳,为师为你护法。” 第45章 念念(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大小姐,我们去哪里找血莲?” 程垣牵着马停在秋叶山居门前。 楚识夏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长衫,头发束成男子的样式,抱着饮涧雪低头凝视地上如水的月光。门前经年累月踩踏出的水洼里积了小小一滩月光,明亮得像是一面镜子,照着她的眼。 她垂眸思索的模样有几分冷冽,让人不敢多看。 “去陈家。”楚识夏说。 程垣愣了一下,向她确认:“去找摄政王?” 在帝都,不请自去陈家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入了陈家盘根错节的势力,上门拜码头,志得意满、春风得意,昭示着在帝都从此步步高升;另一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上门以死谢罪,换家人一条生路。 说陈家是帝都头号虎狼窝,也不遑多让。 “对,”楚识夏翻身上马,说,“我一个人去。陛下不是让你去查刺客吗?你去大理寺调人查案,不要呆在这里引人注目。” 程垣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不行,万一您一个人出了什么事……”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一定和摄政王脱不开关系。”楚识夏打断他的话,果决道,“你要把这个消息送出帝都,到云中去,这样你才能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程垣没料到她居然真的要以身涉险,瞠目结舌。 “如果我死了,没把血莲带回来。你就把我和沉舟送回云中,跟我哥哥说,我对不起他。” —— 陈家。 皇帝和东宫遇刺,虽然有惊无险,但摄政王还是进宫装模作样了一番。 楚识夏赶到陈家的时候,不偏不倚地在正门堵住了他。陈家的府兵纷纷拔刀,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怒目而视。摄政王抬手拦下了他们,饶有兴致地向她回礼。 “听说楚小姐护驾有功,身负重伤,这是唱的哪一出?”摄政王上下打量她,“我看你也不像受伤的样子。” “陈太师,我们谈一谈,如何?”楚识夏颇有几分晚辈的谦恭,叫的却是摄政王在朝中的虚职。 “好啊,如果你有胆子进来的话。”摄政王笑笑,自顾自地走进了宅邸中。 陈宅的大门敞开着,披甲带刀的侍卫在两侧默立。灯笼一路蔓延着点亮,却照不透这宅子浓重的夜色。厚重木材削凿而成的大门,仿佛巨兽锋利的齿关。 楚识夏泰然自若地跟着摄政王走了进去。 两人在亭中围炉点茶,聋哑侍女乖顺地替二人斟好茶水,自觉地退了下去。 亭子里只余一老一小两人,风中纱帘起伏,茶香袅袅。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摄政王抚摸着瓷杯,神色晦暗不明。 “不是不敢,只是现在杀我,还不划算。”楚识夏端详着杯中茶水的颜色,处变不惊,“这么重要的砝码,可要好好利用才是。” 摄政王借着烛光观察楚识夏的眉眼,他只见过楚明彦短短几次,唯一的印象就是此人身体不太好。 楚识夏和楚明彦并不十分相像,楚识夏的眉眼更艳、更凶,浓而华丽得如同重锦织就的牡丹。但她侧首的模样、低眉的神情,却偏偏与记忆中孱弱的楚明彦一一吻合。 深藏的、内敛的杀机,藏在这对兄妹眉眼间转折的纹路中。 “你来找我,是想要血莲?”摄政王调转了话题。 “果然在你这里。”楚识夏的眼神冷了几分。 “当然在我这里,”摄政王笑得很愉悦,“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我一直派人在监视你。” 他语气如此之坦荡,不过是拿准了楚识夏明知如此,也无可奈何。 楚识夏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地怀疑,毕竟需要用到血莲、用得起血莲的人少之又少,帝都医馆中找不到也是意料之中。 但其中有一家医馆,每月必进一批血莲,且从不对外出售。这种情况只有一种,那便是有人预订,且是个非富即贵之人,医治的还是不能见光的人。 “即便是医家,一生之中可能也没有机会用到血莲。这味药,杀人之效胜过救人。” 楚识夏条分缕析道:“你监视我,知道我让邓勉去找血莲,却立刻就知道我要救人而非杀人——那是因为你也知道灼心的存在,或者说,你养着九幽司的刺客。” 所以摄政王才对血莲如此敏感。那是他驯服烈马的鞭子、掣肘野兽的笼头,是他暗地里饮血的刀刃。 九幽司,举世罕见的刺客组织,人人皆戴银色鬼魅面具,千金可换人头,从不失手。 人人都称九幽司的刺客为“银面鬼”,刺客们只有死了,才能摘下那张面具。据说面具里混合着毒药,在面具摘下的瞬间就能将整张脸腐蚀殆尽,只剩白骨。 刺客的脸是不能被看见的。 十几年前,这个组织忽然从江湖上销声匿迹,连带着那味可恨可怖的“灼心之毒”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抢夺《观音大士图》的那个晚上,沉舟遭遇的正是九幽司残存的刺客。 “没错,这些刺客实在是很好用。”摄政王大笑出声,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说,“可惜不如你身边的那个。” 他意有所指,模糊透露出危险的讯息来。 摄政王知道沉舟的存在,知道沉舟的来历,那么他是否会怀疑缘觉寺的刺杀和沉舟有关?就算沉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凭摄政王买空帝都血莲的本事,想要什么证据没有? 楚识夏猛地抓紧了剑鞘,死死地盯着他,“你想要什么?” “本来我没有想好,”摄政王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太阳穴,故作苦恼道,“既然你在缘觉寺救了东宫和陛下,又主动找上门来,我很乐意给你一个机会。不如一命换一命——” “你杀了四皇子,我给你血莲。” 楚识夏周身抽紧的筋脉缓缓松懈下来,被他这笔大逆不道、光明正大的“交易”气得笑出了声。 不愧是手眼通天、把持朝政的摄政王。 只怕这番话流传出去,也没有人敢写奏折弹劾他。 “你是不是摄政王做久了,当真以为人人如你,皆为乱臣?”楚识夏按着桌面,俯身直视那双锐利的鹰眼,“谋杀皇嗣,是诛九族之大罪。你不怕我告诉陛下么?” “你以为,我没有杀过吗?”摄政王浅淡地回敬她的眼神,含笑道,“我是大发慈悲,才给你这个机会。” “四皇子只不过在陛下面前小小地露了一下脸,你就惊惧至此。”楚识夏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毫无倚仗,你又在怕什么?难道你那位身份尊贵的外孙,东宫之位并不那么稳妥么?” 摄政王含笑不语,握着茶杯的手指却无声地收紧了。 楚识夏捕捉到他小小的动作,紧巴巴的心中有了些许愉悦。 “我不会杀他的,即便他最后可能不是赢的那个人。”楚识夏的目光收束成一线,锋利得如同割喉利剑,“但是赢的,也绝对不会是你。” 摄政王举杯道,“拭目以待。” —— 未央宫。 白子澈趴在美人榻上,后背上鲜血淋漓的皮肉被太医小心翼翼地刮去。他嘴里咬着块白布,疼得满头冷汗,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得硬邦邦的。 帷幔外,有小孩子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四殿下,您别把身子绷得这么紧啊!”太医急得药都拿不稳了,“绷得越紧,出血越多啊!” 白子澈痛得神思恍惚,小孩子的哭声一时远一时近。眼前的帷幔忽然被人掀开了,宽厚温暖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拍着他的肩膀督促他放松。 “父皇?”白子澈张嘴,白布直直地掉了下来。 “是朕。”皇帝转头叮嘱太医,“下手轻一些。” “六弟还在哭吗?”白子澈趴在美人榻上,有气无力地问。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问:“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你倒是不怕死。平日里也不见你跟你六弟有什么往来,怎么会奋不顾身地救他?” 白子澈摇摇头,下巴蹭着美人榻上冰凉的金线,“哪有人不想活着?儿臣也怕死的。只是看着六弟被刺客抱着,身上都是裴娘娘的血,就想到了儿臣自己。” “没有母亲的孩子,大概会过得很辛苦吧。” 白子澈最后一句话太轻,如同他浮萍一般随波逐流的命,说不清是怜悯多一些,还是幽怨多一些。他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昏昏沉沉的,仿佛就要这样睡着。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皇帝脆弱的思绪,他慢慢地伸手,抚摸着白子澈的头发,头一次展露出为人父的深沉温柔来。 “是朕疏忽了你。”皇帝叹气道。 白子澈却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惶恐道:“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看着他束手无策、不知该拣哪句话说的模样,有些好笑。 “你护驾有功,又救了自己的亲弟弟,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皇帝温和地问。 “子澈不敢讨赏。”后背上的伤口疼得白子澈直抽冷气,“论功行赏,应当是楚姑娘头功。父皇还是先赏她吧?” “墨雪要赏,你也要赏。”皇帝摆手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白子澈沉思片刻,开口道:“画院。” 皇帝有些失望,“金银财宝、官职权位,你都可以开口,不必过多担心。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要画院么?” “谢父皇垂爱,儿臣只要画院。” 第46章 念念(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陛下对您显然有所期待,四殿下就算无心仕途,又何必扫陛下的兴呢?” 王贤福送白子澈回住所,身后跟着一溜的宫人内臣,灯笼将小径照得明亮如昼。王贤福语带谦恭,但白子澈始终有意无意地落后他半步,不太说话。 “我不想令父皇为难罢了。”白子澈笑得人畜无害,“护驾固然有功,又将我安插到何处才好呢?无非是给父皇添麻烦而已。我只会画画,还是在画院呆着吧。” 王贤福吹捧道:“四殿下拳拳孝心,陛下定会领略的。” 白子澈但笑不语。 现在听从皇帝的安排进入朝臣视野,无异于站出来当靶子。就算他白子澈三头六臂九条命,都不够摄政王一根手指头折腾的。 “那幅画,殿下画得很好。”王贤福低声道,“其实殿下比之其他皇子,并不差在哪里。” 这哪里是拿白子澈和“其他皇子”比,分明是在鼓动他和太子比。 王贤福脸上的白肉将眼睛挤成细长的一条,狡黠的光芒闪烁其中。白子澈只是听着,不置一词,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听了个屁。 —— 邓家。 大理寺卿刚刚踏进院子里,就见整个房间灯火通明,老管家在院子里急得直跺脚。 敞开的大门里一会儿扔出来个拳头大的夜明珠,一会儿掷出来两本古籍。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珠宝,流光溢彩的珠光比之月色更甚,迷人眼睛。 “你在干什么?”大理寺卿愠怒道。 邓勉坐在高高的楼梯上,底下围了一圈被急哭的小厮和侍女。他翻箱倒柜的,恨不得把地板砖都刨开看看。 邓勉一低头,看见父亲来了,头一回不急也不怕,冷静得不像他自己。 他扔下刚刚翻出来的冬虫夏草,红着眼睛问:“回父亲,我在找血莲。” “哪有什么血莲,胡闹!”大理寺卿呵斥道,“还不快给我滚下来。” “你应该有的,不是吗?”邓勉咬着牙,“我派人出去抓药,不就是你截下来,把药方誊抄给摄政王的吗?帝都里的血莲,不是你命人买空的吗?” 邓家是摄政王一党,自家有没有人生病,大理寺卿再清楚不过。这副药显然是替人抓的,邓勉最近和谁厮混在一起,不言而喻。 “你在外面把心玩野了,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是吗?”大理寺卿冷脸道。 “我没忘,是你忘了吧,父亲?”邓勉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坐不稳,“我被摄政王刺杀你可以视而不见;画院侍诏被人诬陷、含恨而死你可以装聋作哑;你教我读圣贤书,你的圣贤书又读到哪里去了?这就是你做人、做官的道理吗?” “秋叶山居里躺着的那个人,曾经救过我啊!”邓勉指着自己的心口,又像是在戳他父亲的良心,“他比我大不了两岁,连话都不会说的一个哑巴,能耽误你们什么宏图伟业,你要这么处心积虑地要他死?!” 大理寺卿被他的话刺到了痛点,顿时暴跳如雷起来。 “你指责我?你吃穿住行,哪样不是最好的?没有我,你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大理寺卿怒不可遏,挥手叫进来呼啦啦一片侍卫,“把公子带下来,面壁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门!” 邓勉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弄了下来,扭着胳膊往外推。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邓勉冷笑道,“原来圣贤君子,不过沽名钓誉的利器;圣贤著作,是换取功名利禄的敲门砖。” 大理寺卿怒火上头,抬手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邓勉被这一巴掌抽得踉踉跄跄的,差点从侍卫手上瘫倒在地。他耳边蜂鸣不止,半天才恍恍惚惚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 大理寺卿立刻就后悔了,扶着他想要看看伤口,却被邓勉固执地躲开了。 “我再也不会跟人说,我爹是大理寺卿了。”邓勉抬眼看着懊悔的父亲,眼神锐利明亮。 —— 秋叶山居。 玉珠刚刚打发走宫里来赏赐药材的人,转头就对上楚识夏苍白得如同水鬼一般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好险才用力抚着胸口,没有尖叫出声。 “大小姐,你不是出去找药了吗?”玉珠小声问,“没有找到吗?” 楚识夏摇摇头,“我回来看看他,知道他还有气,我才不至于魂不守舍。” 玉珠小心翼翼地问:“剑圣大人说,还有多少时间?” “十二个时辰。”楚识夏看向渐渐亮起的天际线,低声道,“如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还没有找到血莲,沉舟就没命了。” 玉珠看着她落寞狼狈的模样,有些不忍,“那您打算怎么办?” 楚识夏没说话。 都知道在摄政王那里了,无非就是偷或者抢。至于怎么偷,怎么抢,能不能偷得到或者抢得到,就不好说了。毕竟摄政王连九幽司的刺客都敢养,难说有什么陷阱等着她。 就在这时,蔷薇花掩映的侧门被人轻轻地拍了拍。楚识夏机警地将玉珠推到身后,看见门缝里插了一张名帖。她抽过那张单薄的纸,上面只写了“白子澈”三个字。 楚识夏猛地拉开侧门,看着笼罩在青灰色斗篷里的人。 “四殿下,你来干什么?”楚识夏盯着他。 “我想,你也许需要我。”白子澈说,“缘觉寺里要杀太子的那个刺客,是你的人,对吗?” 楚识夏神色不变,“殿下莫要玩笑。” “我没有玩笑。”白子澈面色如常,“我见过他,我记得他叫沉舟。我当时离你们很近,他身上的檀香味和你一模一样——而且,我记得他的眼睛。” 楚识夏没说话,只是以凉薄锋利的目光一寸寸地审视他。 “前段时间,广陵富商江氏进了帝都,由大理寺卿引荐,投入摄政王门下。”白子澈从袖底抽出一张誊抄的账单,递到楚识夏眼前,“投名状是足足一百两血莲,搜刮了整个帝都的医馆而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楚识夏没接那张烫手的账单。 “我假托他人姓名,低价卖出了一幅以假乱真的赝品,买主正是广陵江氏的一个掌柜。”白子澈气定神闲,“我还知道,邓家的小公子也在找这味药。其实,是你要的吧?” “我真是小看你了,殿下。”楚识夏抱着剑,是一个防备的姿势,“说吧,你想和我做什么交易?” “不是交易,是同谋。”白子澈对她伸出手,“我也姓白,不是吗?” 楚识夏看着这只手,这显然不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因为严寒、握笔和不知怎样的苦楚,手上有细微的伤痕和单薄的茧子。手指细长白皙,羸弱得没有任何气力。 “殿下谋求什么?”楚识夏掀起长长的眼睫,注视着他。 “你求什么,我就求什么。”白子澈定定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过得太多。你是云中的鹰,走进这金丝笼里来,不是为了被拔掉爪牙的,对吧?” 楚识夏抬手拍在他的掌心,握住了那只手,疼痛穿透了两只手掌。 “殿下,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你可想好了。” “什么都不做,也未必能活。” —— 小舟上挤满了人,肮脏腥臭的气味直冲透人的头颅,河水黑亮得能清晰地映出人脸上的纹路。头顶上是爬满青苔的桥洞,遮蔽了炽热的日光,脚下是无根的流水,卷走了微薄的人气。 这条沟渠傍依着群玉坊最深处的河流,每逢雨季便有尸体顺流而下。 楚识夏从未想过,帝都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船到了码头,还要走一段路才到鬼市。”白子澈低声道。 “殿下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楚识夏轻声问。 白子澈再不济也是个养在深宫里的皇子,总不至于流落到这种地方来讨生活。即使偶然在奇闻异志中得知,也不可能连从哪里进、怎么进都清清楚楚。 “我老师和我说的。”白子澈道,“他年轻的时候跑江湖,去过很多地方。这也是我第一次来。” 白子澈略下了一节没说。 那时候他诚惶诚恐,每天费力地讨好皇后,换取一点喘息的空隙,生生地把自己逼病了。老师就跟他说了这个地方,告诉他,鬼市鱼龙混杂、地形深不可测,即使把帝都翻过来,也不一定能找到藏身其中的人。 天上地下,总有能容得下他的地方。 “沉舟,对你很重要吗?”白子澈忽然问。 楚识夏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不由得发笑:“很多人都这么问我。你们是觉得,我要什么都有,没了一个沉舟,还有千千万万个沉默又温柔的男子可以替代,是吗?” “你有疼爱你的兄长,云中有你珍视的人,我以为你会忍耐着,直到回到云中的那一天。”白子澈巧妙地避开了那些残忍的字眼。 楚识夏没有办法解释。 在噩梦般的前世记忆中,沉舟是陪她走到最后的人。楚明修去了帝都,楚明彦死守在云中,能握住楚识夏手的人越来越少,她孑然一身,她无枝可依。 到最后,只剩下沉舟。 楚识夏只有在看着沉舟的时候,才能从坚硬冰冷的盔甲里找到一点属于人的温度,想起来那一连串染血的头衔下,是一具名为“楚识夏”的血肉凡胎。 她在沉舟的眼睛里,寻找自己的影子。 雨后嫩芽般脆弱的情愫,被刀剑下的鲜血、痛苦的眼泪、深夜里的拥抱所浇灌,在漫长的相依为命的日子里疯长,酿成一场遮天蔽日的浓荫,根系深植入血肉。 若要拔出,便是剔骨割肉之痛。 沉舟践行了他的诺言,守了楚识夏一辈子。沉舟不知诺言、诚信和道德为何物,但他对楚识夏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做到。 所以他在云中大雪纷飞的屋顶说:“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也陪你去”,楚识夏是信的。 沉舟从不对她食言,不论前世今生。 “沉舟只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哑巴,呆呆的,又闷又无趣,什么都不懂。除了当个摆设看着赏心悦目,好像也没什么用,是不是?这世上美人千千万,何苦为这样一个人冒险。” 楚识夏转开头,目光落在远处泻下一缕天光的裂隙处,一缕淡金色纤细单薄,“可他也是我的影子。只有低头看见影子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站在人间,还是站在地狱。” “一个人,是不会有两个影子的。” 第47章 念念(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小船停靠在码头,结实的麻绳一头系在船上,另一头抛到岸上扣在木桩上。船上的客人攀着麻绳,陆陆续续地上岸。 岸边站着一排人,带着惨白的面具,腮帮子上涂着两团艳艳的腮红,手里捧着铜锣。每一个上岸的人都自觉的掏出一枚铜钱,扔进铜锣里发出“当”的一声。 白子澈把一枚铜钱塞到楚识夏手上。 楚识夏用指腹一摸就明白了,这是一枚两面刻印相同的铜钱。 熔铸错误的铜钱,应该被一同销毁的,却在鬼市作为进出的钥匙。 “你看那个台阶,”白子澈悄声道,“寻常人是踩不稳的,必须借助绳子爬上去。如果有人用了假铜钱,绳子就会被砍断,人会被扔进水里。” 那台阶是倾斜的,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上头涂抹了一层不知道什么东西,油光水亮的。台阶两侧没有任何扶手栏杆,只有一条绳子通往岸上的黑暗中。 “假铜钱在这里是真的,真铜钱在这里是假的。”楚识夏哼笑一声,“阴阳颠倒,黑白混淆,鬼市果真名副其实。” 话音刚落,前头就发出一声惨叫。 断开的麻绳“扑通”一声落进水里,一同滚进去的还有一个人形。 面具人尖尖细细的手指抓起那枚铜钱扔进实力,尖刻的声音高声宣布:“手持活人钱,不入黄泉路!不入黄泉路!” “糟了。”白子澈皱眉道,“这艘船上有一个人不对,整条船的人都不能靠岸。” 可若是等下一条船,不是又要等多少时间。 “殿下抓好我。”楚识夏道。 “什么——” 白子澈话音未落,便被楚识夏抓着胳膊,飞掠到了岸上。脚下的小舟只是在水中轻轻一荡,二人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面具人身后。 面具人瞪圆了眼睛,刚要尖叫出声,楚识夏手指一弹,两枚铜钱丁零当啷地打在铜锣中。 “嘘,闭嘴。”楚识夏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眼角含笑,语气却全是威胁,“否则大小姐割了你的舌头。” 面具人硬生生地把叫声吞进了肚子里,转着眼珠子检查完铜钱无误,乖巧地递上一盏灯火,让开了路。 这是一盏青铜质地的小灯,做成怀抱鲤鱼的白胖孩童模样,鱼肚子里盛着一勺灯油。楚识夏拿着灯火,只觉得腥臭扑鼻,灯盏上也是黏糊糊的。 面具人直勾勾地看着她,机械道:“无灯引路,难出鬼市。” 楚识夏对这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东西露出一个客套的微笑,抓着白子澈转身走向那条狭窄的楼梯。 “这灯油好臭。”白子澈忍不住说。 “是动物尸身炼制的。”楚识夏按捺着没说真话,“殿下不要离我太远,此处昏暗,若是走丢了,恐怕找不到你。” 黯淡的灯火蜿蜒着折入狭窄幽深的砖石缝隙之间,狭窄得只能容一人走过。楚识夏捧着那盏灯火,低头从逼仄的过道中一点点挪出去,前头飘荡着一排蚁群般的人。 走了很久,眼前才开阔起来。 街道两侧的房屋并不低矮,相反,高得令人难以窥见日光,却歪歪扭扭的。楼房之间垂下颜色可疑的帷幔,仿佛层层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密密麻麻的窗户像是千万只眼睛,睁的多闭的少,窥伺着这座妖异的庞然大物内部。 街边摆着不少摊子,摊主无一例外全部躲在厚重的风帽底下,不肯露出哪怕一根手指头。他们佝偻着身子蜷缩在摊子后,仿佛被油火烹炸的虾,小心谨慎地审视每一个路过的人。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从驴车上卸下来的一具具辨不清面目的尸体,被拖拽着进了街边的小作坊。 小作坊的牌匾上写着:“灯油炼制,概不出售”。 白子澈脚底一个踉跄,惊恐地看着楚识夏手里的灯。 楚识夏了然道:“看来画院侍诏没跟你说这里的全貌。” 她亡羊补牢地跟上一句:“殿下莫怕,不会让你端着灯的。” 白子澈困难地平复了心情,艰涩道:“这里面我也不熟,我们怎么找血莲?” “问路嘛,能有多难?”楚识夏歪头,一指那座炼灯油的小作坊,“我去那里问问。” —— 小作坊门前洒满了大把大把的纸钱,阴冷潮湿的空气被深处的炉火烧得滚烫。铁链悬挂起来的棺材,正正当当地摆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升‘棺’发财,老板好兆头啊!”楚识夏自来熟地夸赞了一句,自然而然地在棺材上拍了一把。 “你是谁?”只到楚识夏腰那么高的侏儒仰头看她,黑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问路的。”楚识夏道,“你们老板呢?” “问什么路?闲杂人等不能进这里。”侏儒恶声恶气地说,“还不快滚出去!” “这鬼市里,可有卖药的地方?”楚识夏堪称礼节周到地问。 侏儒冷冰冰地顶道:“你见过给鬼开药治病的吗?” 随着侏儒的话音落下,作坊里忙碌的人都抬起了头。这些人各有高矮胖瘦,却有一点相同——他们的鼻子都被割掉了。炉子里的火光照得他们的眼睛熠熠生辉,仿佛烧红的炭。 楚识夏一手按在白子澈胸口上,不容拒绝地将他推出门外。 就在白子澈退出作坊的一刹那,烧红了的烙铁隔空飞过来。饮涧雪轻描淡写地一拨,烙铁没着没落地栽进了油缸里,整坛油轰然烧了起来。 侏儒气得一蹦三尺高,指着楚识夏喊道:“抓住她!” 楚识夏转手将手中的灯盏抛给白子澈,纵跃而起,抓着棺材上的铁链飞身踢翻两个作坊伙计。更多的人如同被开水灌了窝的蚂蚁般涌出,攀爬着用烧火棍、铁锹打她。 楚识夏反手拔剑,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棺材上的铁链。 底下的人立刻一哄而散,连滚带爬地躲闪。棺材重重坠地,掀起一人高的烟尘,居然很坚强地没有散架。 “你们都给我回来!你们居然敢跑!”侏儒小孩子脾气般破口大骂,“我要把你们的脑子都挖出来雕花,送给鬼市主!” “你才给几个钱,也想让我给你卖命?”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险些把侏儒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楚识夏缓缓在棺材上站起身,侏儒嗅到危险的味道,连忙想要开溜,却被楚识夏拎着后衣领提起来。 “我再问最后一次,鬼市什么地方有血莲?”楚识夏问。 “不知道!”侏儒气鼓鼓地抱起胳膊,大有一种“你能奈我何”的强横在里面。 楚识夏莞尔一笑,勾起脚尖踢开了棺材的盖子。侏儒意识到什么,挣扎着要从她手里跳下来,却被她狠狠地掼进了棺材里。侏儒在棺材里摔得七荤八素,还没回过神来,棺材盖就被人从外面砸上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侏儒尖叫道。 “你不是鬼吗,还怕睡棺材?”楚识夏倚着棺材,手里一把铁钉声音清脆,“我脾气很差,既然你不知道鬼市哪里有药买,我只好让你做鬼了。” 侏儒听到铁钉敲进棺木的声音,又气又急,躺在棺材里用最肮脏污秽地话语问候了楚识夏的祖宗十八代,男女皆未幸免。 “你猜猜,你那个炼灯油的炉子,塞得进这么大的棺材吗?”楚识夏懒洋洋地问。 “我说,我说!”侏儒被她连吓带气地弄哭了,哭天抹泪地说,“鬼市里的人都是烂命一条,得病了就等死,根本没有人卖药。但你说的那个血莲,鬼市有!” “在哪?” “十八楼。” 楚识夏和白子澈面面相觑,好脾气地敲着棺材问:“十八楼是什么?” 侏儒又骂了一声:“你连十八楼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敢来鬼市撒野,不怕死吗?”他骂完又怕楚识夏把他连人带棺材烧了,急忙道,“十八楼就是鬼市主的地盘,取‘十八层地狱’的意思,那里什么都有卖,血莲当然也不在话下。” “行,知道了,多谢老板指路。”楚识夏拍了两下棺材,聊作感谢,抬脚就要走。 侏儒喊了起来,“你倒是放我出来啊!” “我可不能放你出来,万一你骗我,我回来找谁算账?”楚识夏摆摆手,“你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吧。” 侏儒爆发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在棺材里又踢又打。 —— 十八楼倒也不难找,鬼市中心最高、最华丽的那栋楼就是。楼阁上垂下白底红字的对联,上联是“无日无月无天之地”,下联是“不死不活不笑之人”。 在昏暗的鬼市里,十八楼周身悬挂着灯笼,不像地狱,反而明亮得如同坠落此间的太阳。 “楚小姐,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侏儒是老板的?”白子澈好奇地问。 “他和其他人穿得差不多,但他的鞋是丝履的。”楚识夏漫不经心道,“寻常人是穿不起这样的鞋子的,又昂贵又容易磨坏,除非他不缺钱而且不用干重活。” 白子澈用力地在手帕上擦着方才拿灯的手,又问:“那你怎么肯定,他一定知道血莲的下落?” “鬼市以灯引路,如果整个鬼市用的都是他的灯油,那他一定和鬼市的主人熟识。”楚识夏把自己握过灯盏的手递到白子澈面前,纤细白皙的手指间带着淡淡的异味。 “而且,这灯油里有薄荷的气味。试想,一个每天要炼制大量灯油的作坊,又要用到多少薄荷,怎么可能不知道鬼市哪里有药材?” 第48章 念念(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秋叶山居。 “我再也不回家了!” 邓勉一边悲愤地哭泣,一边大口咬着桂花糕。他脸上白嫩的皮肉肿起半指高,红得滴血。玉珠直呼作孽,招呼小丫鬟取了冰块来给他敷着。 “都气成这样了,还知道那是你家。邓公子,别说气话了。”玉珠慈爱地说,“我们大小姐就从来不说这种傻话,每次跪完祠堂、抄完家规,还是屁颠屁颠地凑到王爷跟前现眼。” “这怎么能一样呢?”邓勉心虚又担忧地瞥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屋子,“如果沉舟他……你家大小姐不杀了我,都算我命大。” “大小姐不会迁怒你的。”玉珠无奈地笑笑。 如果沉舟这次没救回来,楚识夏最恨的会是她自己。 门板后忽然传来一声惊怒的呼喊:“沉舟!” 玉珠吓了一跳,拎起裙摆急匆匆地推门而入。 满地的黑色的脓血。 沉舟半趴在李卿白的臂弯里,浓黑的长发散乱,露出半截没入衣领中素色脖颈。但这样的白并不赏心悦目,透着沉甸甸的死气,皮肤青黑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低垂的睫毛犹如干枯焦黑的蝴蝶,沉舟沾染了血迹的唇轻轻开合,仿佛在呢喃着什么。 玉珠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血,像是擦拭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不由得凑近了,听他在说什么。 沉舟梦魇般重复着一个名字:“长……乐。” “他没事,吐出来的都是带毒的血。”李卿白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按理来说,沉舟体内的灼心之毒本不该如此炽烈迅猛——比当年他捡到沉舟的时候还要险峻,也许等不到十二个时辰,沉舟的每一滴血里都会流淌着致命的毒素。 李卿白方才不得已,死马当活马医,以内力生生逼出来这一口血,沉舟才有这转瞬即逝的清明。 “奴婢还以为,剑圣大人行走江湖,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不至于如此。”玉珠困难地开了个玩笑。 “剑是杀人术,我自幼修习剑道,杀过人也救过人。但学医救人,只是救他而已。”李卿白抬手捏了一把沉舟脸颊上的肉,“这是我欠他的。” —— 鬼市。 十八楼前迎来送往的童子也带着面具,惨白的一张脸、咧到耳边的血红笑容和憨态可掬的腮红。每个童子都穿得花红柳绿的,脑袋上支棱着两根麻花辫,十分伤眼。 楚识夏混在人群中,忽然感到心口坠坠的疼痛,忍不住伸手按了按。 “怎么了?”白子澈关切地问。 “没事。”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来扶着侏儒的肩,亲亲热热地说,“带我们进去,我拿到了血莲,一定跟你赔礼道歉,嗯?” 方才楚识夏在这十八楼前转了两圈,愣是被那死心眼的面具童子给拦了下来。她有求于人,不欲闹事,只好捏着鼻子倒回去找被关在棺材里的侏儒。 “谁稀罕你道歉!”侏儒重重地把脸撇到一边,眼珠子转着落到白子澈身上,“除非你把这小子拿给我炼灯油。” “那我现在就宰了你,拎着你的人头闯进去。”楚识夏笑眯眯的,饮涧雪无声滑出三寸,压在侏儒的后脖颈上,“鬼市鬼市,市通买卖,我本想银货两讫,你偏要逼我抢。” “我带我带我带!”牙尖嘴利的侏儒立刻改口,高举双手抱怨道,“你这个小丫头,一点也不幽默!” “我精通掷剑杀人之术,”楚识夏凑在他耳边警告道,“你要是想跑,我抬手就能取你性命。” “知道了!你这个闯到阴曹地府里来抢东西的强盗,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侏儒恼恨地瞪她一眼,大摇大摆地走进十八楼,楚识夏和白子澈紧随其后。 十八楼中所用灯油似乎掺杂了别的香料,灯火辉煌的楼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甜香,仿佛一场醉梦。高台上的舞姬抛起披帛,仿佛洒开一片朝霞,腰肢轻挪间一片玉色。 但台下空无一人,那些摇摇晃晃走进十八楼的客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识夏立刻扣紧了剑镡,不等她动手,侏儒连滚带爬地窜进角落里,抱头大喊:“鬼市主,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快救我快救我,这小丫头是个杀神!” 十八层楼间纷纷,无数面带笑脸面具的童子探出头来,像是倾巢出动的马蜂。 最顶层的楼阁上坐着个怪人,身披毛茸茸的黑色披风,脸上戴着个牛骨面具,一身鸡零狗碎的彩色金石。 他从乱七八糟的座位上跳起来,指着楚识夏,愤怒地喊道:“李卿白那个老匹夫的徒弟是吧?你在岸边那一下我就看出来了!居然敢到我的鬼市里来撒野,给我扒了她的皮,做成灯笼当回礼!” “殿下躲好。” 楚识夏一推白子澈,饮涧雪如白龙般腾出。台上旋转的舞姬赤脚飞扑下来,纤纤玉手从腰间抽出软剑,围住了楚识夏。柔软的剑刃被她们抛出,毒蛇般从四面八方咬向楚识夏。 像是踏着一朵莲花,楚识夏脚尖点地,裙摆飞旋间腾空而起。软剑本就难以驾驭,一击落空,说不清道不明地缠绕在一起,金铁之声怆然。 楚识夏小腿骨狠狠鞭击在舞姬脖颈上,骨骼迸裂的声音清脆响亮。严丝合缝的包围裂开一道口子,楚识夏却并不急着突围,饮涧雪回绕身后,挡住了直指后心的软剑。 左右都有软剑袭来,眼看她就要血溅当场,饮涧雪一顿一挫,仿佛撕开一匹单薄的丝绢,撕裂了软剑的剑刃。楚识夏握剑回身,一剑挑开舞姬的脖颈,另一手持剑鞘挡住了白练般的软剑。 “这么次的水平,也学人家搞刺杀?”楚识夏叹息过后,一剑斩断了缠在剑鞘上的软剑,劈手将舞姬打得昏死过去。 鬼市主暴跳如雷,手舞足蹈地指挥着手下:“上!都给我上!谁杀了李卿白的徒弟,我赏赐他一个愿望!” 越来越多的人从楼上涌下来,密密麻麻地围住了楚识夏。 “我说,你是我师父哪路冤家,”楚识夏抹去颊边的血,懒散道,“怎么没听他提过?” “李卿白这个王八蛋,怎么敢在你这种小辈面前提我的名字?只怕吓破了你的胆!”鬼市主越说越激动,抓起手边的金银珠宝撒下楼,“都愣着干什么?杀了她!” 珠玉迸溅,金银挥洒。 世间富贵,不外乎此。 带刺的流星锤从楚识夏头边擦过,深深地扎进朱红的柱子上,铁链骤然绷紧,另一头攥在八尺有余的大汉手中。 楚识夏左手轻轻巧巧地借着铁链一翻,躲过刺来的双刀,饮涧雪笔直地推出,从大汉的口腔直刺透他的后脑。两发飞镖见缝插针地射出,楚识夏按着大汉的头猛地一推,飞镖没入大汉背心。 楚识夏转身按住一人握枪的手腕,剑柄直直地自下而上砸在他的下巴上,带得他颈椎一串爆响。更多的人扑过来,楚识夏抓着他的头翻身飞掠上高台。 台上垂落着许多丝绸,另一头系在顶楼的房梁上。 楚识夏抓着丝绸,腾跃而上。 楼上的人方才纷纷跳下来追杀楚识夏,此刻楼上防备正是空虚之时。 鬼市主鬼叫一声,慌不择路地就要逃。 楚识夏抛却了丝绸,用力一荡,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九楼,顺着楼梯一路追上去,正好堵住了被一群面具童子簇拥的鬼市主。 “你别过来!”鬼市主又跑回了十八楼,高高举起一个木匣子,“不然我就把全鬼市唯一的血莲扔下楼,这玩意儿金贵得很,砸坏了就不管用了。” “我怎么知道里面是不是血莲?”楚识夏逼近一步。 鬼市主乱叫着,手忙脚乱地打开了木匣子,露出里头秾艳如血的莲花,“看见了吧!满意了吗?快退回去!” 楚识夏举起双手,也停下了往前走的步伐。鬼市主就站在栏杆边,只要松开一根手指头,血莲就要葬送于此。 “我可以出钱买,给你一个你满意的价钱,”楚识夏道,“你绝不吃亏。” “我亏死了!”鬼市主宝贝地抱着血莲,不客气地说,“我不缺钱,但你很需要这朵血莲。李卿白把我得罪透了,我还要被他的徒弟欺负,传出去我在江湖上还要不要混了?” “那你想要什么?” 楚识夏努力平心静气地和他谈判,心里盘算着,即便鬼市主要她把李卿白的脑袋割下来,也一口答应,先把东西骗到手了再说——只听过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没听过师父倒坑徒弟一把的! 鬼市主仔仔细细地揣摩着她脸上的神色,眼珠子一转,嬉皮笑脸道:“你听过寒髓钉吗?” 楚识夏脸色一变。 鬼市主得意洋洋地说:“寒髓钉由寒玉磨制而成,打入人后背的穴位九枚,这个人就废了。只要你自愿打进寒髓钉,我就把血莲给你。” “你当我傻么?”楚识夏冷道,“九枚寒髓钉打下去,我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你把血莲给我我也走不出鬼市。” “不用九枚,”鬼市主道,“七枚,打进去七枚我就把血莲给你。” 漫长的沉默。 “怎么样?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把血莲扔下去,你杀了我我也不怕。”鬼市主威胁道,“反正我死了,你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一言为定。” 楚识夏答应得干脆,鬼市主反而愣住了。 楚识夏脱下外袍,解下腰间的玉带,将后背的衣服垂落直腰间,露出光洁如玉的后背。楚识夏将饮涧雪插进脚下的楼板上,扶着剑柄坐下,仿佛要进行一场冥想。 她撩开垂落在后背上的头发,淡淡道:“来吧。” “你当真愿意?回去以后也不跟李卿白告状,让他来找我的晦气?”鬼市主瞪大了眼睛,惊奇地问。 “你若是不打,我就硬抢了。”楚识夏眼睫含霜,道。 鬼市主啧啧称奇,一挥手,面具童子捧上来黄花梨木的盘子。红锦上托着七枚素白如冰的钉子,细细长长,触手生凉。 “李卿白居然教出来一个……情种。” —— 昏迷不醒的沉舟忽然发出一声闷哼。 李卿白急急地掀开帘子,只见他紧绷着脊背,双手死死地攥破了丝绸的被褥。 沉舟像是痛极了,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又白下去两分,透白如雪。冷汗开闸似的冒出来,划过他墨色的眉宇,滴落在枕上。他湿漉漉的睫毛拧成一绺一绺的,颤抖不止。 “沉舟?”李卿白惊骇地唤他。 “不要,”沉舟在噩梦中低喃,指甲穿透被褥,刺得他自己的掌心鲜血淋漓,“长乐不要……” —— 镶金戴玉的小巧锤子敲在寒髓钉上,轻而易举地破开皮肉。肌肉被撕裂推挤的声音如此清晰,仿佛丝帛开裂、纸扇破碎。一滴鲜血从伤口涌出,染红了白色钉子,划过白而软的后背。 楚识夏死死地咬着牙关,竭力掐灭每一声呻吟,冷汗划过脖颈上条条暴起的青筋。 寒髓钉入体,楚识夏能感受到体内奔涌的血气渐渐凝滞。她冷得仿佛赤身裸体躺在雪地之中,然而比冷更剧烈的感受是痛,剔骨割肉的痛。 贯穿心肺、锤击脊骨的磅礴力量,几乎要把她的三魂七魄连同肉身一起震碎。 “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陪你去。”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立碑吗?” “墓碑上就写:‘楚识夏立’。” 真是奇怪,这个小哑巴分明没发出一个字的音节,可楚识夏就是记得那复杂的手语。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曾经挽过她的发,抚摸过她的耳垂,也曾接过伪装成求援信号的绝笔信。 “不要!” 一个陌生的声音拉回了楚识夏的思绪,她恍恍惚惚地侧首,看向被面具童子拦住按在地上的白子澈。白子澈眼中,楚识夏摇摇欲坠,黑色的瞳子几乎要融化在眼白之中。 “快停下来,不能再继续了!”白子澈竭力喊道,“楚识夏,你会死的!” “还剩两根。可是你的朋友说,不能再继续了。”鬼市主把玩着寒髓钉,装模作样道,“我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你还要继续吗?” “继续。”楚识夏的声音轻而坚定。 “你疯了?!”白子澈不敢置信。 “我叫你,继续。”楚识夏抬眼望着鬼市主,咬字清晰,神色清明冷彻。 —— 沉舟像是一条被扔进热油里的活鱼,拼命地扑腾起身,却无能为力地摔下床榻。他仿佛感受到了另一具身体上传来的痛苦,痛得他心脏缓缓开裂、全身肌肉紧绷。 “把他按住!灼心发作,他要失控了!” 沉舟痉挛着伸出五指,想要触碰虚空中那个一触即溃的、染血的白色背影。 “不要,”沉舟从喉咙中发出低而细弱的、非人的嘶哑声响,“别碰她……” 混乱之中,没有人听清。 第49章 念念(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第七枚寒髓钉入体,楚识夏仿佛被那根细长的钉子穿透了心脏,扶着剑坐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来。 电光火石间,捧着寒髓钉的面具童子突然握着一把匕首捣向她的心窝。楚识夏坐在原地,饮涧雪被她猛地拔出来,挑飞面具童子手中的匕首,一线划开他的胳膊,贯穿心口。 楚识夏抬眼,眼角猩红,宛若修罗。 鬼市主吓了一跳,搂着血莲连连后退。 楚识夏站起身,振去剑上的血珠,朝他伸出手:“血莲。” 鬼市主上下扫视她一番,惊奇地发现这人看上去就跟完全没事一样,心生挫败,恼恨地把血莲拍到她手里:“快滚,看见和李卿白有关系的人我就烦!” 楚识夏检查完血莲没有任何问题,这才把木匣子合上,转身拎着白子澈大步离开十八楼。 —— 小船驶离鬼市码头,摇摇晃晃地靠岸。月光乍泄,清白的光辉洒在台阶上。 “你身体里的钉子必须马上拔出来,否则深入肺腑,一定会出事的。”白子澈解开自己的外袍披到楚识夏身上,偶然触碰到她冷得透骨的手指,心急如焚。 “我必须现在把血莲送回去。”楚识夏冷地齿关打颤,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外袍,却否决了白子澈的提议。 “你不要命了吗?”白子澈震惊地看着她。 “生死只在一线,沉舟等不及了。”楚识夏摇摇头,撑着小船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上岸。 “还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把钉子取出来……” “让开!” 楚识夏推开白子澈,翻身上马,怀里搂着那朵血莲。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策马奔跑在夜色下的帝都街头,却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霜雪。 不知过了多久,楚识夏终于看到了秋叶山居的门。楚识夏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手脚发软地在地上跪了一下,印出个清晰的血印子来。 楚识夏艰难地站起身,抄着饮涧雪一下一下地拍门。 门房很快赶来,打开门就被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撞了满怀。 “把这个给师父。”楚识夏抓着门房的胳膊,周身的剧痛像是要把她撕裂。 门房连声应是,被她这一出吓得肝胆欲裂,大声呼唤府中的下人。不等其他人来搭把手,楚识夏苦苦压制的那口血,被体内肆虐的寒气顶得吐了出来。 “大小姐!” 楚识夏脱力地昏死过去。 —— 前世,祥符十三年。 拥雪关。 拥雪关中仅剩的所有粮食、酒水都被端了出来,堆积在雪地上。篝火熊熊燃烧,在密密实实的雪粒子里照亮了每个人的脸。披甲带刀的士兵林立雪中,默然无声。 楚识夏站在军队前,仿佛开在黑色铁石间的梅花。 “祥符七年,我二哥楚明修暴毙于帝都;祥符九年,我大哥楚明彦因过度操劳,病逝于云中。”楚识夏字字句句,并不悲怆愤怒,只有极致的平静,“祥符十三年,今上削我楚家爵位,断拥雪关军粮,逼我入帝都请罪。” “今上昏聩,不过一由摄政王铁腕把持的无知小儿。”副将神色狰狞,转身对着楚识夏单膝跪下,铿锵有力道,“大小姐一声令下,拥雪关将领便冲入帝都,清君侧、杀国贼!” “即便如此,拥雪关全军上下仍不能退。”楚识夏轻描淡写地否了他。 “大小姐!”副将悲愤道,“今上逼迫至此,大小姐何苦啊!”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粗粝寒冷的空气刺得她肺部生疼,“天下,非白氏一家私产。拥雪关守的不是帝都宣政殿上的皇帝,是关后无数黎民百姓,有你们的父母妻儿,亦有我楚家先人之亡灵。” “拥雪关破,则北狄人直捣中原腹地,我军再无天险可守。”楚识夏语气冷定,“阕北四州,螳臂当车而已。我们只能在此拖住北狄人的步伐,用刀剑……或者用我们的尸体,为拥雪关后的军民换取准备的时间。” 全军死寂,只有篝火燃烧发出的“噼啪”爆响。 “我楚识夏是楚家最后一个人,就算死,也要把我的骨头埋在拥雪关下。此战胜后,既无功名加身,亦无千金可赏,”楚识夏高高举起酒碗,字句迸溅如刀剑出鞘,“若战败,楚识夏与诸君同死而已。” 她饮下烈酒,将瓷碗在地上掷得粉碎。 一位文质彬彬的参军将酒水一饮而尽,同样摔碎酒碗,赫然出列,跪伏在地,拱手道:“叶谦听凭大小姐差遣,死不足惜。” 先前义愤填膺的副将亦然,用力抱拳道:“愿随大小姐死战!” “愿随大小姐死战!” 军士的喊声如山海呼啸,席卷过纯白色的天地,直上云霄。 二哥,我就要带着曾经与你并肩作战的同袍去死了。楚识夏望着被风卷上天穹的雪花,在心里默默道,你会怪我吗? 还有沉舟,现在应该已经到青州了吧?知道那封信是什么之后,你会赶回来,还是会按信上所说,飘零江湖呢? 对不起啊,最后还是骗了你。 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楚识夏握住银枪,飒然翻身上马。 她的身后是猎猎飘扬的楚氏王旗,和拥雪关仅剩的一万三千五百二十六人。 兵士出关之后,身后的关隘大门立刻用滚烫的铜水浇铸封死。留守城中的伤兵文官竭力死守,不容一人逃脱。 这场血战持续了六天,拥雪关的将领士兵就着雪水、敌军落下的干粮亦或是雪下刨出来的草根,竟然一度奇迹般地将北狄人退回渡雪河前,北狄人精锐折损大半。 渡雪河的河水被染红。 然而还是败了。 拥雪关守军战至最后一人,副将至死,手中还握着楚氏王旗。 重伤的楚识夏跪坐在旗下,身边有她二哥的旧部,也有她的袍泽。她心口中了一箭,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佛珠为她挡下。楚识夏拔出饮涧雪,削去箭尾,抬首望着缓步走近的北狄人。 “楚识夏,我知道你。”这个年轻的北狄人穿着铁甲,手腕上缠着动物皮毛。他的中原官话还很生涩,发音有些扭曲。 对北狄人而言,铁是很珍贵难得的东西。他们的盔甲多是用层层叠叠的兽皮胶着而成,能用得起铁甲的北狄人非富即贵。 楚识夏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也知道你,尔丹可汗。” “你们大周的皇帝不值得你们这么做。”尔丹可汗摇摇头,“也许你愿意来我麾下?我会给你不亚于镇北王的荣誉。你哥哥不是被皇帝害死了吗?我也愿意慷慨地赠予你手刃仇人的机会。” “好啊。”楚识夏轻声应道。 尔丹可汗意外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近身问:“你是答应了么?” “可汗小心!” 电光火石间,奄奄一息的楚识夏忽然暴起,饮涧雪毒龙般推出,刁钻的从铁甲缝隙刺入。尔丹可汗大惊失色,挥舞刀柄砸在楚识夏胸口,但他的肩颈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流不止。 只差一寸,楚识夏就能砍断他的脖子。 “狡猾的中原人!”部下暴怒,提刀就要砍死她,却愕然道,“可汗,她死了。” 楚家最后一个拥雪关将领,战死。 可汗被人卸下铁甲,用沾上药粉的白布按住伤口,脸色发白:“楚家之忠勇武烈,不外乎此。” “不如将她枭首示众,向青州叫阵。” “不,葬了她。” —— 今生,祥符四年。 夏。 “老子是剑圣,知道什么叫剑圣吗?我不是大夫!你们两个作天作地的小东西,折腾楚明彦那个王八蛋去吧!” “剑圣大人您快别说气话了,这都三天了,大小姐怎么还不醒啊?大小姐要是出了什么事,奴婢可怎么活啊?” “玉珠姐姐你别哭了,我这就回家以死相逼,让我爹把那根百年人参交出来。” 楚识夏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吵嚷声中醒来,床头上悬挂的小小风铃摇摇晃晃。五脏六腑的痛觉同时苏醒,锣鼓喧天地发作起来,楚识夏差点丢脸地喊出声。 一同清晰起来的,还有手上的触觉。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心,蹭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大小姐醒了!”玉珠最先发现楚识夏睁开眼睛,喜极而泣,关切地嘘寒问暖,“大小姐,你身上还有没有哪里痛?” “哪里都痛。”楚识夏龇牙咧嘴的,“你们都挤在这儿干嘛,奔丧都用不着这么多人。” “七枚寒髓钉,打下去你还有命在就不错了。”李卿白抱着胳膊,哼哼唧唧的,“我白教你那么多年。” “师父,你还真好意思说。”楚识夏抽着冷气,不客气地揶揄他,“要不是你到处得罪人,我最多花钱了事,至于遭这种罪?” 邓勉挤开两个人,凑上前来,哭得眼睛都红了,“老大,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几个人闹了一通,确定楚识夏命还在,就默契地离开了。 窗外阳光明媚,清风徐来,床头的风铃浅唱低吟。 从始至终没有开口的沉舟保持着坐在床边的姿势,微微躬身抓着她的手指,仿佛剑客抚摸剑鞘。他的指尖慢慢地搭在她的脉搏上,生怕一用力就把她揉碎了似的。 “对不起。”沉舟说。 灼心之毒已解,沉舟又能开口说话了。 “现在说对不起完了,”楚识夏闭着眼睛,嘴硬道,“等回云中了,上祠堂里跪着说去。” 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楚识夏的眼皮上。 楚识夏猛地睁开眼,看见沉舟的眼泪如珠般滴落,洗濯得一双眼墨色深深。 他哭了。 沉舟趴在她的颈窝里,泪水涟涟,像是要把前十七年没有流过的泪一次性流完。他哭得身子微微颤抖,哽咽着重复“对不起”三个字,泪水把楚识夏的颈子浸得湿淋淋的。 “小哑巴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了,不说两句好听的,只知道哭。”楚识夏从“沉舟哭了”的震惊里回过神来,故作老成地拍着他的后背,“别哭了。” “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第50章 拈花笑(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画院。 “四哥哥,四哥哥!”被梦魇惊醒的孩子大哭着,几个内侍都哄不住,扑腾着就要从床上滚下来。 白子澈急匆匆地从外头一打帘子钻进来,脸上手上都还蹭着点颜料,一张脸红的红绿的绿。他来不及捯饬自己,就被圆滚滚的小团子扑了个正着。 “阿琰啊,四哥哥现在手上脏,不能抱你。”白子澈举着双手哄他,“先让飞白帮你把鞋子穿上好不好?” 六皇子完全听不进去,光脚踩在地上一个劲地哭,抓着白子澈的袍角不放手。白子澈没法子,只好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六皇子慢慢地睡着了。 一个小内侍凑过来,谄媚地说:“裴妃去了,六殿下现在还真是黏着您。” 白子澈斜睨他一眼,八风不动道:“阿琰年纪小,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有的。” “奴婢听说,裴家要把裴妃的妹妹送进宫里来。”小内侍唏嘘道,“小裴妃才十九岁,解了婚约进宫多半是为了照拂六殿下。” 白子澈默然。 没了裴妃,还有小裴妃。 宫里的女人看着尊贵,其实不过是裹在锦绣珠玉里的一枝花罢了,花朵枯萎了,换一枝便是。只要花上挂着世家的姓氏就好,至于这枝花叫什么,有怎样的生平都不重要。 有的女人,甚至连名字都留不下来。 想到这里,白子澈眼神晦暗。 —— 秋叶山居。 楚识夏罩着件白狐裘,病恹恹地窝在太师椅里。 她背后七根寒髓钉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四肢百骸寒气的余韵尚未消散,成日里拢着汤婆子、披着大氅。 面前五个小宫女在年长宫人的指挥下,将那件华贵的衣裙从匣子里取出。小宫女豆蔻年华,精细地养着,手上没有一丝茧子,细嫩得像是白葱,却只是为了不碰伤这条裙子。 “这条雀翎裙由织造局十八个绣娘做了两年,用孔雀羽织就的裙摆,再用金线暗绣出流云纹来,上头细细地嵌了南海珍珠。”宫人侃侃而谈,满脸骄傲,“都是天然的珍珠,未经打磨,挑拣出上百颗一样大小,有一丝损耗都不成。” 青蓝色的长裙被小宫女们托在手中,仿佛黛色远山上被晕染的流云雾气。乳白色的珍珠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用银线穿了缝合在衣裙褶皱间,看不出丝毫缝隙,宛若星河坠落山谷。 楚识夏听着就觉得这裙子死沉,咳嗽两声,道:“臣谢过陛下赏赐。” 她又好奇地问:“这样贵重的衣裙,想必尺寸很不好改。我两年前尚在云中,这雀翎裙大抵是宫中哪位娘娘割爱吧?” 宫人赞叹她的敏锐,道:“是容妃娘娘。” 原来是皇帝的头号宠妃。 楚识夏心中颇为了然,这样工程漫长琐碎的衣裙,除了皇后,也只有她消受得起了。 “娘娘听闻小姐护驾有功,特意提出将这件刚刚做好的雀翎裙改成小姐的身量尺寸,赠予小姐。” “墨雪愧不敢当。”楚识夏没什么兴趣地和宫人打机锋。 楚识夏这些日子养病,愈发养得身子骨懒怠,跟人说着话就觉得累,于是摆手送客。 宫人满腹炫耀的话语被迫打断,不甘不愿地带着人离开了。 楚识夏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在雀翎裙的靡丽的裙摆上抚弄了一下,发出一声嗤笑。 阳光找不到的角落里,沉舟缓步走出。 “你不喜欢,为什么要收?”沉舟不解。 沉舟穿着鸦青色的长袍,眉眼低垂间像是一张不世传的工笔画,精巧得令人赞叹。他从阴影中走出,像是被拂去浮尘的青玉,猝然暴露在阳光下,苍青色的华丽流转。 “这裙子听着就贵,我为什么不收?”楚识夏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手下的皮肉细润,“大小姐如今养着一大家子人,你的药、师父的酒、府上下人的月例,哪个不要钱?” 楚识夏语气沉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你很缺钱?”沉舟语气平淡地问,“我可以……” 楚识夏变了脸色,严厉地瞪着他:“你不可以。” “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比人家说了的还吓人。”楚识夏警告他,“你想都别想,老实在家里呆着。” —— 晚间,暮色四合。 程垣火急火燎地从外头冲进来,抄起桌上的水壶就灌。 邓勉咬着筷子头,瞪圆了眼睛看他把一整壶水一饮而尽;李卿白自顾自地捞了酒坛子,靠在窗户上喝酒。 沉舟乍然恢复味觉,这个也要尝一点,那个也要吃一口。一向节俭的楚识夏竟然也肯惯着他,一张桌子上的菜各给他夹了一筷子,托腮观察他眼睛里细微的神色变化,好像能下饭似的。 四个人齐刷刷地看着程垣,面带同情。 程垣缓过一口气来,中气十足地骂道:“青玄这个没事找事干的孙子,别让我找到他家祖坟。” 楚识夏称病不出,又护驾有功在前,无人敢来叨扰;摄政王唯恐言官此时攻讦他意图谋反,推他的太子外孙登基,亦装死,不肯多说半个字。 内阁虽然跃跃欲试,但一群文官,才进大理寺血腥气冲天的敛尸房,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皇帝精挑细选,最后觉得缘觉寺刺杀当天,拔刀力搏的程垣颇合眼缘,大笔一挥,命他便宜行事,破获此案。 楚识夏躺在床上养伤的这些天,程垣在外奔波,受尽了各路官员的白眼和推诿。 “你都查出什么来了?”楚识夏又给沉舟夹了一筷子炖得软烂的排骨,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老实吃饭,不该听的别听,不该想的别想,别操多余的心。 沉舟刚刚抬起几分的头又低下去,乖乖地吃饭。 程垣摇头,晃得脑浆子丁零当啷地响。 “青玄,这个人是缘觉寺住持捡来的孤儿。他从小就在寺里长大,无父无母无亲友,平日里也不跟人来往,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一辈子都贡献给佛祖。” 楚识夏点头表示赞同,“这人看着跟个哑巴没两样,说话确实很不中听。” 程垣大口大口地刨饭,风卷残云,把邓勉筷子底下的肉也顺走了,声音含混。 “他自请西去天竺取经,名为取经,其实和使者也差不多。陛下原本也没有指望他能带点什么回来,只是顾及皇后面子,随手准允而已。” 程垣腮帮子鼓鼓的,敲着饭碗,不满道:“我想破了头,也不明白青玄为什么要造反。出家人不是不能杀生吗,莫非他还俗了?而且他一个和尚,怎么会和刺客有牵扯?” 楚识夏思忖半晌,端起茶杯道:“我劝你,从那尊明王青铜像查起。” 程垣眨眨眼,没听明白。 “青铜明王像是写在天竺国书上的,国书加盖天竺国印,青铜像倾天竺国力铸成。人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不得而知,但一定有一尊真的青铜明王像。” 楚识夏幽幽地说:“缘觉寺里的是假的,那真的在哪里?” “那么大一尊青铜像,里面能装五六个刺客,就算熔,也得有这么大的炉子。” —— 东宫。 白焕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只有面前的金色兽首香炉两点眼瞳中有红光忽明忽灭。他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强迫自己的心跳平息下来。 房门被人敲响。 白焕猛地睁开眼睛,怒道:“我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吗?” 门外的三皇子声音弱弱的,有些可怜,“哥,是楚识夏来了。” 白焕粗重地喘息两下,站起身打开房门,俯视可怜巴巴的弟弟,“她来干什么?” “她没说。”三皇子没料到他真会开门,喜出望外地把身后的食盒递上来,“哥你先吃点东西吧,你都好几天没吃……” 白焕打断他:“楚识夏在哪?” —— 楚识夏是光明正大来的,规规矩矩地递了名帖,便坐在正厅里喝茶。 程垣头一次来东宫,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坐着,还是该站在楚识夏身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你长痱子了么?”楚识夏斜他一眼,“坐下。” 语气自然而不容拒绝,好似她是此间主人一般。 程垣的屁股刚刚挨到椅子,又“腾”的一下弹起来,绷得笔直端正,恭敬地对着跨进门来的白焕行礼,扯得腰间“咔”的一声响。 “臣羽林卫程垣,见过太子殿下。” 白焕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我知道你,父皇命你查办缘觉寺一案。”白焕转向楚识夏,“楚姑娘前来,也是为了此案?” “殿下有所不知,程垣虽得陛下令便宜行事,但总有人偷奸耍滑,他吃了好些苦头,也没能查出个眉目来。”楚识夏笑眯眯地说,“臣这才领他来殿下此处,讨教一二。” 白焕坐在椅子里,不复平日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模样,疲惫地摆手道:“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说的最多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楚识夏知道,但楚识夏不敢说。 白焕定定道:“他们说父皇早有废黜东宫之意,我唯恐屠刀落下,于是忙不迭地策划刺杀父皇,谋夺帝位。” “那殿下是吗?”楚识夏慢条斯理地问。 “自然不是!”白焕按捺不住,将茶盏扫落在地。 “臣知道殿下不是,陛下也知道。”楚识夏说,“而且,陛下并无废黜东宫之意。” 谋逆犯上,是多大的罪名?若是皇帝执意废掉白焕这个太子,只需将这个罪名死死扣在白焕身上,将人下狱即可,何必大费周章地选人查案。 皇帝并不是不厌恶白焕,但他更厌恶被人愚弄。缘觉寺刺杀,是在挑衅他的智慧和权威,这是他不能忍受的。白焕的太子之位可以被废,但皇帝必须知道真相。 白焕深吸一口气,知道眼下只有楚识夏可以指望。 他望向楚识夏,“你想问什么?” “殿下与青玄大师可熟悉么?” 第51章 拈花笑(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你问错人了。”白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苦笑道,“青玄大师年少成名,十来岁便入宫讲经。但我与他并不熟悉,甚至有意避着他,私下从不与他交谈。” 皇后热衷于吃斋念佛,白焕却避之如蛇蝎。 “只是因为,父皇不喜怪力乱神之事罢了。”白焕垂下眼睛,自嘲道。 皇家只有君臣,没有父子。白焕处处小心,温顺恭谨,却还是不得皇帝青眼。甚至皇帝在病中,只愿见楚识夏,不愿见自己任何一个儿子。 “我只知道,青玄是个灵慧但沉默的人。”白焕思考了很久,说,“你可以去问问四弟,他对青玄比我熟悉得多。” “四殿下,这又是从何说起?”楚识夏有些意外。 “四弟从小就很懂得……如何讨母后欢心,”白焕斟酌着言辞,“他小时候研读佛经就比别人用功,应该很熟悉青玄大师才对。” 楚识夏心中顿觉不妙。 —— 翌日,朝会之上。 刑部给事中攻讦四皇子白子澈同青玄大师熟识,又曾因画院侍诏一案,擅闯大理寺,难免怀恨在心,有同谋逆党、诬蔑兄长之嫌,言之凿凿、用词激烈,几乎当场就要给白子澈定罪。 内阁次辅暴跳如雷,痛骂刑部给事中“人未老,眼先花,为博前程,攀诬皇子,有此书生,误我帝朝也”。内阁次辅年过半百,不顾同僚阻拦,就要撸袖子用玉笏砸他。 “大小姐,你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情况有多危急。”程垣后怕地吞着口水,“内阁次辅冲我吼,叫我赶紧滚,不然连我一起打;刑部给事中一个劲往我背后钻,把我裤腰带都要扯下来了。” 楚识夏握着的瓜子笑得抖落一膝盖。 “陛下也不叫人拉一拉,就知道问我:‘程卿,你怎么看’。”程垣一拍手掌,无奈道,“刑部给事中从四品,内阁次辅从一品,我小小一个羽林卫,我能怎么看,敢怎么看?” 楚识夏笑得停不下来,扶着沉舟的肩膀才能坐稳,“你肯定是恨不得自己瞎了。” “最恐怖的是,摄政王就坐在前面看着我,”程垣指着不说话的沉舟,说,“对,就是沉舟那个德行。光看,一个字也不说,看得我浑身冒冷汗。” 沉舟:“?” 程垣叹了一口气,“我只好说,‘臣无能,还未查到刺客踪迹’。” 楚识夏笑够了,想起正事来,“内阁有三位次辅,为四皇子说话的是哪一位?” 程垣讳莫如深道:“姓裴。” 楚识夏挑眉。 —— 画院。 夏日渐深,庭院里浓荫苍翠。 白子澈挽着袖子洗笔,背后的画师和内侍窃窃私语。 今日小裴妃入宫,六皇子被宫人先行抱走,画院里没了小孩子哭闹的声音,反而显得冷清寂静不少。白子澈并未流露出半分不适,只是自顾自地洗去手上的颜料。 “殿下,”小内侍飞白按捺不住,率先悄声问他,“今日小裴妃入宫,您为什么不陪着六殿下一起去见见呢?” “裴小姐是阿琰姨母,若入了宫封妃,才是阿琰庶母。”白子澈淡淡地说,“于情于理,跟我都没什么关系,我去做什么?” 飞白心里唾弃这个四皇子烂泥扶不上墙,嘴上却还不肯放弃,“殿下孤身一人在宫里,独木难支,若能得小裴妃甚至裴家照料,岂不是两全其美?奴婢前几天听说,裴次辅还在朝堂上为您说话呢!” “你这句话,我权当没听见。日后再说,让人抓住把柄,别说我没提醒过你。”白子澈斜他一眼,“今日天气好,把阁楼里的画拿出来吹一吹。” 飞白在心里把白子澈翻来覆去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不得不照他说的做。 画院里珍藏的许多佳作所用是白缯,前段时间大雨连绵,难免受潮变色。 画院里架起木架,几十幅泼洒了墨色或青蓝色的丝绢搭在架子上,随着穿堂风起伏。白子澈搬了把椅子坐在其间,微微闭着眼,仿佛身处云霄,身侧万千白色羽翼迎风展开。 “四殿下好雅兴。” 白子澈倏地睁眼,看着广袖长袍的年轻人站在身前。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关中裴氏,裴璋。”裴璋笑起来平易近人,“今日前来,是为送我四妹妹入宫。裴某并无官职在身,唯独钟情丹青笔墨,特来画院一观。” “裴公子想看什么画?”白子澈起身,抚平衣上褶皱。 裴璋站在他身后,意有所指道:“裴某此番前来,不是为观赏,是为求一佳作。听闻四殿下得化神手真传,裴某厚着脸皮,恳求四殿下为草民画一幅画。” “什么画?”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殿下知道这个典故吗?”裴璋笑着问。 白子澈站在台阶上回头,午后斜斜的阳光被屋檐切碎,最后一线阴影不偏不倚地落在裴璋脚下。裴璋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浅棕色的瞳仁像是盈满光的琥珀。 “我知道。” “那就有劳殿下了。”裴璋微微欠身,道谢。 —— 白子澈走进屋里,警告地盯了飞白一眼。飞白悻悻地抱着画卷离开了,白子澈这才推开自己的房门。 皇帝任命了新的画院侍诏,也同意白子澈继续留在这里。这些日子以来,白子澈把自己关在画院里,寸步不出。但凡出现在人前,便是一无所知、波澜不惊的模样。 白子澈合上房门,靠在门板上,吐出一口气:“你说的没错,裴家人来找我了。” 楚识夏从房梁上翻下来,轻盈盈地落在地上,“关中裴氏是世家大族,树大根深。裴璋是这一代的裴家少主,颇负家族期望,身无官职并非不能,只是不想而已。殿下知道为什么吗?” 楚识夏一张脸冰白,没有一丝血色。她昨夜潜进宫里便没有走,窝在白子澈的房间里将就了一夜。 “因为摄政王?”白子澈猜测。 楚识夏摇头,“因为陛下。” “裴妃已经入宫,且诞有皇子。以裴璋才干,若是入朝为官,多年之后难免又是一个摄政王。裴璋为全姐姐性命、外甥前程,不惜久居关中,避免陛下猜忌,不能说是不聪明。” 留在云中最后的十几天里,楚识夏被迫背下了很长的一串名单,其中一个名字就是裴璋。那份名单是楚明彦亲手所写,背后跟着家世背景,和一行小小的批注。 楚明彦给裴璋的批注是:“假君子,真谋士。” “那他来找我干什么?”白子澈不解。 “聪明人是不好猜的,”楚识夏叹气,“臣有很多猜测,但眼下还不能确定。他不是向殿下求画吗?殿下就画一幅给他好了。” 白子澈一顿,思忖道:“‘佛祖拈花,迦叶一笑’出自禅宗传说。说释迦在灵山会上拈花不语,众弟子不解其意,唯有摩诃迦叶大笑出声。裴公子以此语求画,倒是有几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了。” 只是不知道,裴璋想让白子澈会的“意”是什么。 “看起来裴公子倒是对殿下你心怀期待。”楚识夏拍拍白子澈的肩,不见外道,“臣今日要查缘觉寺一案,关于青玄大师,殿下可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白子澈深思熟虑后才说:“我与青玄大师只有几句话的交情。他是个看似冷淡,但实则心怀慈悲之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刺杀陛下,又怎么会与刺客有牵扯。” 在白子澈的记忆里,青玄和只知道念经诵佛的僧人不同。 青玄真正地渡每一个身在苦难的世人,他曾为被乱棍打死的小宦官超度,也曾对卖身葬父的女子慷慨解囊。青玄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平等地对待所有人。 楚识夏点点头,还要说什么,忽然竖起手指放在唇前,示意白子澈噤声。白子澈皱眉,楚识夏手下毫不容情地抄起花瓶砸在门窗上,门外立刻响起一阵仓促慌乱的脚步声。 “他刚靠近我就发现了,殿下不必忧心。”楚识夏安抚他,“这内侍叫飞白是么?倒是挺不老实的,要不要臣替您收拾了?” “算了。”白子澈拒绝了。 —— 大理寺。 被各路官员推来推去的程垣忍无可忍,向皇帝请了羽林上将军金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大理寺停尸房。 停尸房里恶臭熏天,骤然踏入,脑子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程垣几乎想要立刻转身逃走。 仵作低眉顺眼的,不住地拿轻蔑的眼光悄悄打量程垣和他身后斗笠遮面的随从。仵作来之前就收到了指示,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做。程垣这样外强中干的世家子弟他见多了,最多看一眼就会屁滚尿流地从停尸房爬出去。 “你先出去吧,”程垣捏着鼻子说,“别碍手碍脚的。” 仵作愣了一下,才知道程垣说的是自己,不敢置信地离开了。 一直跟在程垣身后不出声的沉舟揭下斗笠,从怀里掏出一方滴了薄荷精油的手帕给他。 程垣如蒙大赦,飞快地接过来捂住口鼻。 沉舟面不改色,用剑柄挑开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 青玄大师的尸体已经开始渐渐腐烂,伤口里蠕动着肥而白的蛆。沉舟伸手在他的脸上按了几下,皮下软化腐烂的血肉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 “你别按了,我求你了。”程垣听着就想吐,“那是什么东西啊,你就上手摸。” “死人。”沉舟如实回答,“你没摸过吗?” 程垣胃里翻江倒海,连连摆手,表示自己见识浅短,确实没摸过。 “这个人没有易过容,除非缘觉寺僧人全都眼瞎,否则他就是真正的青玄无疑。” 第52章 拈花笑(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经过缘觉寺刺杀一事,寺中门庭冷落。 楚识夏到的时候,门口只有几个小沙弥在扫地,一墙之隔传来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小沙弥呆头呆脑的,上前来和她见礼,脑门上顶着一片飘落的树叶。 “女施主,寺中最近不便上香。”小沙弥实诚地说,“寺里出了事,难免牵连施主,施主还是以后再来吧。” 楚识夏没佩剑也没骑马,宽袍缓带,手里握着一把黑金色的折扇,倒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模样。 “我是特来祭扫青玄大师的。”楚识夏张嘴就来,连个磕绊都不打,“我曾受大师一饭之恩,听闻大师误入歧途,已经圆寂,于心不忍。” 青玄一夜之间从普度世人的圣僧变成了居心叵测、人人喊打的逆贼,居然还有人敢来祭拜他。小沙弥听得呆住了,疑心这位女施主身患恶疾,活得不耐烦了。 “女施主莫要诓骗孩童。” 年迈沙哑的声音传来,老僧人站在绿荫涌动之处,念了声佛。 “你珠圆玉润,一看便是高门大户里娇养的千金,怎么会喝过青玄施的粥呢?”老僧人不紧不慢地揭穿了楚识夏粗糙的谎言。 楚识夏微微颔首,但笑不语。 小沙弥这才反应过来,慌乱地退后。 “青玄行刺当夜,施主英勇护驾,老衲有些印象。”老僧人道,“施主有什么事吗?” “羽林卫奉命查案。”楚识夏道。 —— 大雄宝殿上木鱼声阵阵,檀香袅袅。 楚识夏和老僧人并肩站在廊下,远远地看着散学的孩童们帮着小沙弥洒扫。 “青玄大师犯下大错,寺中香火远不如前,这些孩子以后怎么办?”楚识夏状似无意地问。 “就算香客们肯回来上香,寺里也请不起先生教书了。”老僧人幽幽地叹气,“寺中一应用度供给,皆由皇后娘娘捐赠。如今……这些孩子以后只能在寺中出家,草草一生。” “我听说,青玄大师是被人扔在寺庙外的弃婴。”楚识夏意味深长道,“这是何年何月的事?” “灵帝十六年。” 老僧人目光怅然若失:“那是个雪夜,老衲在缘觉寺门前捡到了他,他瘦得跟小猫一样,只比男人巴掌长一点。寺里的人都说,这孩子活不成。” 灵帝,正是先帝谥号。 灵帝十六年,距今已经过去了快四十年。灵帝追求长生不老之道,荒废朝政,轻信江湖术士。朝中世家大族同宦官、文官一党斗得你死我活,无人在意饥荒蔓延。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尚存人性的父母会把孩子扔到寺庙、道观前,好歹有孩子一口饭吃,不至于活活饿死。然而更多的孩子在死在腹中满是观音土、榆树叶的母亲怀里;死在大红灯笼照耀的雪堆里;死在浮满花魁口脂金粉的水渠里。 “青玄不爱说话,老衲亦不知他为何刺杀陛下。施主还有什么要问的?”老僧人面露沧桑,疲惫至极似的。 “他为什么忽然自请去天竺取经?”楚识夏突兀地问。 青玄的盛名为缘觉寺带来了源源不断的香火,更为寺中数不清的孤儿换来生机。从大周往天竺,一路艰难险阻数不胜数,若仅仅是为了讨好皇后,实在是有些勉强。 也有一种可能,青玄是个醉心佛学的痴人。 但楚识夏敏锐地觉得,不是这样的。 果不其然,老僧人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 “他说,他想追寻救世之道。” —— 秋叶山居。 玉珠打发走了邓家来的人,转头无奈地看着缩在花厅角落装鹌鹑的邓勉。 “邓公子,你真的不回家吗?”玉珠好言相劝,“大理寺卿已经派人来了好多次了,上门催债也没这么勤快的。” 邓勉别别扭扭地不说话。 “行了,你别问他了。”楚识夏咬一口汁水淋漓的果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书,“等他跟我小时候一样,被收拾一顿厉害的,他就不扭捏了。” 邓勉委屈地说:“老大,我可是为了你才和我爹吵架的。” 楚识夏纡尊降贵地扫他一眼,嫌弃道,“跟个兔子似的。那要不然我教你武艺,你也还你爹一巴掌?” 邓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不就结了。父子没有隔夜仇,你还是快回家去吧。”楚识夏云淡风轻道。 邓勉嗅出一丝奇怪的气氛,不说话。 “要不你回太学读书也成。”楚识夏把手上的书扣在桌面上,坦诚道,“你知道外面现在说的有多难听吗?他们说云中楚氏的女儿身怀异术,把大理寺卿的独子拐了当面首养。” 邓勉被吓得连连咳嗽,“不是我说的!” “所以你赶紧回家吧。”楚识夏真情实感地说,“免得我大哥人在云中,还要被言官弹劾教导无方。” “好吧。”邓勉恹恹地应了。 “回家以后好好念书,别老掺和你爹的事。”楚识夏谆谆教导,“你那二两脑子,够干什么使的?” 邓勉也没反驳。 院子里一前一后忽然闯进来两个人,程垣一路怪叫着急奔进来,屁股着火似的在院子里乱蹿。沉舟淡定地穿过院子走进来,衬得程垣像个失心疯。 “大小姐你别碰他!”程垣躲在柱子后面,吞了口唾沫,“沉舟刚刚摸了青玄和那六个刺客的尸体,上下其手!” 楚识夏立刻后退一步,沉舟的手落了空。 沉舟呆滞地看了楚识夏片刻,眼睛里出奇鲜活地写着“不敢置信”四个字,看得人心里发酸发软。 “我洗过手了。”沉舟小声说,有点失落似的,抬起胳膊放到鼻子下用力地闻了闻。 像一条被暴雨劈头盖脸淋得找不着北的小狗。 楚识夏当即就后悔了。 玉珠很有眼色地说:“我去让人烧热水,给沉舟少爷沐浴。”说完转身就跑。 —— 夜色深深。 楚识夏坐在灯下翻书,房门忽然被人打开又合上。 不请自来的沉舟急不可耐地跑到楚识夏面前,按下她的书,目光殷切地自下而上凝视她的眼。 沉舟身上散发着皂荚的清香,有几根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他雪白的腮边,有种潮湿凌乱的美。他领口大大敞开,直露出线条分明的胸口和诱人的锁骨来,腰带松松垮垮地挎在腰间,要掉不掉的。 直白的男色险些把楚识夏的鼻血冲出来,她忍不住掩着鼻子,故作神色如常问:“你做什么?” 沉舟被她的动作打击到了,失魂落魄地就要起身离开。 “闹什么别扭?”楚识夏抓着他的手腕问。 “我身上是不是还有味道?”沉舟问。 楚识夏干咳一声,心虚地说:“是有味道,香喷喷的。” 香得楚识夏想咬一口。 沉舟怀疑地看着她:“可是你捂鼻子了。” “天干物燥。”楚识夏摸摸鼻尖,只觉得自己龌龊,“你一点也不臭,真的。今天不是去大理寺了吗,有什么收获?” 沉舟这才安安分分地坐在她面前,开始交代:“死的人没有易容,如果认尸的人没有问题,那他就是青玄无疑。” “看来和尚确实是真和尚。”楚识夏点点头,按下不表。 “但是那些刺客有问题。”沉舟又说。 楚识夏翻书的动作一顿,“什么问题?” “江湖上的刺客多是拿钱买命,银货两讫,互不相欠。除了九幽司、红莲楼这样的刺客门派,大部分刺客都是单打独斗,很少有成群结队的。” 楚识夏思考片刻,反驳道:“也许青玄雇佣了多个刺客。” “有钱赚也要有命花。”沉舟说,“那么多刺客,不可能对自己刺杀的人一无所知。众目睽睽之下行刺,想也知道他们跑不掉。” 楚识夏忽然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你也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行刺皇帝,是跑不掉的啊?” 沉舟哑然。 楚识夏哼了一声,让他继续说:“那你觉得,那些刺客是什么人?” “死士。” “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楚识夏懒懒地说。 青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要杀皇帝,跟某个有能力豢养死士的人一拍即合,从自请去天竺取经开始谋划至今——如果不是楚识夏搅局,沉舟横插一脚要刺杀太子,皇帝的尸骨都凉透了。 沉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他左看右看,目光落在楚识夏手里的书上。楚识夏一整晚都在看书,没几次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你在看什么?”沉舟问。 “青玄从天竺取回来的经书。”楚识夏捏捏眉心,语重心长,“他和缘觉寺的住持说,取经是为了追寻救世之道。我想看看这些书里有没有他说的‘救世之道’。” “好看吗?”沉舟毫无波澜地问。 “都是梵文,看得我烦死了。”楚识夏烦躁地说。 “既然书不好看,那你为什么只看书,不看我?” 沉舟忽然逼近,楚识夏猝不及防地抬眼,对上他湿漉漉的双瞳,像是浸水的墨玉。 楚识夏想后退,后腰却抵在桌子边缘。沉舟双臂按在桌上困住了她,目光一寸寸地从楚识夏脸上、耳边、颈边擦过,楚识夏的皮肤上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潮热。 “你以前说过我最好看。”沉舟咄咄逼人,湿发垂落到楚识夏颈边,带着淡淡的香气,“你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楚识夏被他逼得无可奈何、目光闪躲,好笑地说,“你刚刚的语气,特别像我爹那些姨娘争风吃醋,问他‘是别的女人好看还是我好看’。好幽怨啊,沉舟少爷。” 你骗过。沉舟目光沉沉地从她艳色的唇上掠过。 楚识夏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沉舟不依不饶的,又低声恳求,“我以后每天都会洗得香香的,你不要躲我。” 楚识夏拿他可怜小心的语气没法子,沉舟总有办法叫她心软。沉舟远比前世要缠人得多,隐隐约约地给了楚识夏一些希望。 楚识夏终于还是转头看他,眼神温柔地描摹过他被水汽氤氲湿的睫毛。 紧接着楚识夏目光一落,沉舟的领口已经开到腰间了,肩头、胸口和腹部一览无遗。他自己还无知无觉,执着地盯着楚识夏,誓要和那卷经书较个高低。 粉色的。 楚识夏脑子里轰鸣作响,鼻下涌出两股热流,下意识地抬手捂住。 沉舟茫然地愣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干物燥。”楚识夏狼狈地为自己开脱。 第53章拈花笑(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日光从破败的房顶刺进来,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几具尸体被粗麻绳吊在房梁上,情形诡异,神似海边渔民晾晒咸鱼。 程垣指挥着捕快将尸体放下来,又拎过哆哆嗦嗦的里长,凶神恶煞地逼问:“你可看清楚了,这几个人是你村子里的吗?” “是,是!”里长只是看了一眼青青紫紫的尸体面容就扭过头去,胡乱地认下来,“小将军,您别为难我了,这一家子确实是我们村子里有名的烧瓷好手。” 程垣眼睛一闭,心里直呼晦气。 他依着楚识夏的思路,先行调查那尊假青铜明王像。明王像足有两三人高,用陶瓷烧制,再用神乎其神的画技假造青铜色泽与质感,寻常瓷窑做不到,也不敢做。 陶瓷易碎,而且青玄一行人从天竺返回,层层关卡盘查,所以明王像一定是在帝都附近被掉包的。 程垣破天荒地指使起羽林卫三卫所里的少爷兵,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这个村子坐落在帝都外,全村的人都靠烧制瓷器为生,有许多瓷窑。程垣带人来打听,得知有一家人发了笔横财,不久前雇主刚刚付清尾款。 但还是来晚了一步。 “你可知道雇他们的是什么人,烧的是什么东西?”程垣问。 “行了,他要是知道,这儿躺着的就不止这么几个人了。” 穿着便装的楚识夏蹲在地上,低头拨弄着死人软绵绵的脖颈。她神情认真,仿佛仕女拈花,看得程垣寒毛直立。 “麻绳留下的痕迹从喉管延伸到颈侧甚至颈后,这是为他人所绞杀的证据。”楚识夏轻描淡写地吩咐程垣,“就这么回报大理寺,免得下次陛下再问,你还是一问三不知。” 程垣脸热,点头称是。 手下的羽林卫在这间堪堪可以遮蔽风雨的屋子里搜罗起来,不多时从灶台下搜出一个精美的木盒子。 楚识夏用手帕擦去盒子上的灰尘,“哒”的一声打开了锁扣。盒子里静静地躺着四枚金铤和一沓图纸。 四枚金铤,已经是这户人家好几十年的开销。 只可惜,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为谁做事,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断送了性命。 “果真是有命赚,没命花。”楚识夏幽幽地叹气。 —— 返回帝都的马车上,楚识夏手里翻来覆去地观察着那四枚金铤。 大周发行的货币分别是铜板、银两、黄金和银票,金铤却用的不多。 金铤背后铸有官印,一枚金铤可抵十两黄金。但商贾出行多携带银票,只因银票必须到钱庄兑换,可防止被偷盗强抢,金铤却贵重又无从查起。 楚识夏闭眼沉思。 幕后主使命青玄携带假明王像,借献礼之虚,行刺杀之实。青玄之名天下皆闻,且时时有人跟随,那么来制备假明王像的人必然是幕后主使自己的人。 金铤,也是幕后主使的。 一来可以防止工匠兑换银票,进而追查到他;二来这么大一笔钱,这些穷苦惯了的工匠不会轻易花出去,也给他观察皇帝反应的时间。 “程垣。”楚识夏忽然唤了一声。 程垣勒马退到马车窗边,低声问:“大小姐,怎么了?” “把知道我们来此查案的人整理出一份名单给我。”楚识夏闭着眼,金铤放在一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 程垣愣了一下,“是我们的人有问题?” “白日里人多眼杂,我就没说。”楚识夏道,“那几个工匠身上还有余温,如果我们来早一点,说不定刚好撞上。” 可哪有那么巧的事,不偏不倚,刺客就早了他们一步? “大小姐,你是怀疑——”程垣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身躯一震。 他们今天带的都是三卫所的羽林卫,家中不是朝廷大员就是门生无数,牵连甚广。楚识夏怀疑那个意图刺杀之人,还藏身在朝中,冷眼旁观。 “若我们没有追查到此处,为免引人注目,他们不一定动手,那些工匠或许还有活路。”楚识夏又叹气,“是我们来晚了。” 程垣静默片刻,道:“大小姐,这两天你总是叹气。” “有吗?”楚识夏拈着佛珠,看他。 “您还是刚来帝都那段时间开心些。”程垣认真道,“无法无天、飞扬跋扈的,看着才像云中楚氏的女儿。” 楚识夏淡笑道:“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她沉默半晌,说:“我以前只道阕北四州是抵挡北狄之要塞,连年战火,所以人命不值钱。没想到这煌煌帝都,天子脚下,人命竟也如此轻贱。四十两黄金,就买了一家六口人的性命。” 天潢贵胄、谋权篡位,这些词说出来都能吓死一辈子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他们只知道四十两黄金无论如何都花不完,却轻易地被暗处掀起的风暴粉身碎骨。 程垣嗤笑一声,嘲弄道:“帝都的人命是值钱的,只是在那些达官贵人看来,如我,如工匠这般的,并不能算做人罢了。” 楚识夏听出他话语里的愤愤不平和怨气,玩笑道:“你是官宦子弟,怎么也说出这种话来?” “大小姐,我早已和程家断绝关系,不是官宦子弟。如今的程垣只是一介布衣,大小姐按时给我发饷银,我就心满意足了。”程垣挤眉弄眼道。 楚识夏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一线细细的破风声划过。 楚识夏略微侧首,耳边垂落的发丝起伏,她抬起的两指间挟着一枚长针,针尖泛着幽深的绿色。 程垣脸色骤变,“有刺客!” “程垣闪开!” 楚识夏厉喝出声,程垣不假思索地从马背上扑落在地。一柄尖刀劈开了马车,木板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从天而降的铜柄铁伞砸碎了程垣的马头,鲜血狂喷。 前头摇头晃脑往帝都走的羽林卫们大惊失色,有的被吓傻了,有的拔腿就跑,没有一个掉头多看楚识夏和程垣二人一眼的。 楚识夏反手抄起腿边的饮涧雪,倒退着从马车后窗翻出去。被惊吓的马匹撒蹄子狂奔,带着半截马车横冲直撞。 劈开马车的男子站起身来,高壮得犹如铁塔一般。他拎着环首大刀,赤膊的模样倒像是屠夫,肩背上爬着一头白狐,随其贲凸的肌肉欺负,像是白狐活过来了一般。 另一个女子施施然拎起铜伞,慢条斯理地撑开伞,黏稠的马血如春雨般从伞上滑落,滴滴答答地打在她的裙摆上。女子用黑紫色的胭脂描了唇眼,看上去不人不鬼的。 “来杀我的?”楚识夏倒不意外,“看来我果然踩到你们主子的尾巴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姑娘莫怪。”大汉开口,却是婉转痴缠的女人声音。 “费那么多话干什么,都杀了就是。”撑伞的女人声音粗粝凶狠,雄浑低沉。 “还是双簧。”楚识夏笑意更浓,手指拂过饮涧雪的剑鞘,“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出你主子的名字,我留你们活到宣政殿上认罪。” 男子女子脸色顿变,同时发作起来。 女子手上的铜伞哗然张开,对着楚识夏喷出一口毒针。男子紧随其后,拎着一刀能砍断楚识夏半个身子的大刀直扑而上。 楚识夏挥舞饮涧雪尽数荡开毒针,男子的大刀已到身前。她面露微笑,不躲不闪地看着阴影彻底将她笼罩的男子。 男子心生不妙,下一刻,他的膝盖弯仿佛被蚊虫叮咬了一口似的。这点疼痛并不能阻止他这一刀,但他下半身忽然失去了支撑,一个踉跄扑倒在楚识夏面前,大刀随之落空。 男子的双腿齐膝断开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沉舟反拧住他的手臂,强烈的抗拒挣断了他的关节。沉舟对着他手上的刀一震,刀刃飞出去,直刺与程垣缠斗的女子。 女子反应神速地挥伞挡开刀,伞面上留下深深的划痕。 “听到宣政殿那么激动,怎么,你们也跟青玄一样,与朝廷有仇?”楚识夏微笑道,“不如说给我听听。” “云中楚氏护佑一方,造福百姓,你却助纣为虐,实在是丢你祖宗的脸!”扑倒在自己血泊里的男子,操着一口尖细的嗓子怒骂道。 “云中楚氏镇守边关,你们还不是对我照杀不误。现在想起来我姓楚了?”楚识夏条分缕析,丝毫不为所动,“要么交代谁派你们来的,要么我让他生不如死。” “五郎,你别管我,快跑!” 男子大吼一声,随后牙关狠狠咬下,却被沉舟捏住了双腮,强硬地攥开了他的齿关,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涎水从男子口中流下,沉舟从他嘴里拈出来一个小小的东西。 “是毒蛇的胆。”沉舟淡淡地说,“又是死士。” 那头的女子痛苦地嘶吼一声,抛出一枚铜针,转头奔逃进无边的夜色中。 男子闭着眼,引颈就戮似的。 楚识夏指尖一弹,铜板打飞了那枚冲着男子喉咙去的毒针。 “我真的很好奇。”楚识夏蹲在男子面前,认真地问,“你们说我助纣为虐,那么你们必然认为自己效忠的人贤德英明,仁慈善良。可是这样的主君,下令杀死那一家工匠的时候,在想什么?” 沉舟抬手“啪”的一声,复原了他脱臼的下巴。 “如果不是你们找到了那个村子,他们本来不用死。”男子血红着眼道。 “又蠢又天真。”楚识夏摇头道,“就算我们不来,那一家工匠也死定了。即便你的主子登上皇位,也不敢背这种悖逆人伦、弑父杀兄的罪名。” 男子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慌乱。 “猜对了?”楚识夏一笑,“让我猜猜,是哪位皇子。” 第54章 拈花笑(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铁匠巷边上紧挨着一条沟渠,上通纸醉金迷的群玉坊,下出帝都城墙。铁匠巷又叫“鬼哭巷”,只因此处房屋多有破败,晚来风急穿过裂隙时呼呼风声犹如鬼哭。 “此处夜间阴气甚重,又有酒鬼时时走窜,却有一个好处——”庄宅牙人装神弄鬼地转过身来,目光刁钻地在客人身上打量了一遭,“便宜得骇人听闻。帝都可再没有比这儿租金更低廉的屋子了,公子真是好眼光。” 白子澈低头笑笑,他穿一身素色的长袍,怀里抱着装画具的匣子,怎么看怎么像穷困潦倒的画师。 他掏出两块碎银递给牙人,拿了钥匙便漫不经心地打发人离开。 院门后荒草丛生,破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洞的屋顶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房屋前摆了套石桌椅,尚可落脚。 楚识夏拎着一壶好酒并几两猪头肉和樱桃脯,言笑晏晏地向他招手。 “你倒是会挑地方。”白子澈笑。 这间院子是楚识夏挑的,让他付钱租下来,并未说明缘由,白子澈却一听位置就懂了。 这条沟渠往下,正是鬼市入口。 “改日买个聋哑的老仆,将房屋打理一番,也是个好去处。”楚识夏道,“臣不能总往画院里去,殿下也不好常往秋叶山居跑。” 白子澈点头表示应允,又问她:“我假托考校画师之名才出宫,你急着叫我来,是缘觉寺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楚识夏斟了两杯酒,才说:“昨日羽林卫查探到了烧制陶瓷明王像的地方,但我们去晚了一步,工匠被杀了。那刺客连我也不想放过,被抓了个活口。” “审问出来了?” “不必审问,此人是个死士,什么也不会招。”楚识夏摇头,“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摄政王的人。” 摄政王已经探出沉舟身手的高低,若想取她性命,不会派这样的二流货色来。况且缘觉寺刺杀看似来势汹汹,实则破绽百出,不是摄政王下得出的昏招。 “直说吧,你怀疑谁?”白子澈直白地问。 楚识夏略一沉吟,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拎起酒杯碰了一下白子澈的杯子,讳莫如深道:“殿下只身一人在宫中,要多多小心二皇子。” —— 月上中天。 楚识夏牵着马走进羽林卫,还未看见卫所大门,便被一顶华丽马车前的人拦了下来。马车帘轻飘飘地一扑,里头的人恍若被药材腌入了味,一股清苦的药香迎面扑来。 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撩开窗帘,楚识夏看见一张眼窝深邃、眼神阴鸷的脸。 陇西李氏女之子,皇帝身有腿疾的二儿子,白熠。 “臣楚识夏,见过二殿下。”楚识夏拱手道。 “楚三姑娘客气了。”白熠微微颔首道,“那日缘觉寺刺杀时,三姑娘身受重伤,怎么如此辛劳勤勉,又回羽林卫来当值了?” “殿下受了惊吓,不也勤勉地来羽林卫堵我了?”楚识夏浑似油盐不进,笑道,“殿下可有要事?若没有,臣要去当值了,玩忽职守可是大罪。” “羽林卫今非昔比,你当论首功,父皇爱重楚家,谁敢降你的罪?”白熠冷冷道,“急什么,跟我来个地方。” “殿下,这不合规矩。容臣先到卫所告假如何?”楚识夏有商有量道。 窗帘一扑,一叠名录被扔到楚识夏怀里。 “你急着去羽林卫,不就是想看这个吗?不随我去也无妨,你的好狗还有没有命在就不好说了。”白熠阴冷地一笑,“小小的羽林卫,居然敢攀诬世家子弟,皇亲国戚,你说他死一百次够不够?” “殿下说笑了,区区羽林卫,何须殿下动手。”楚识夏眼神微沉,好声好气道,“劳烦殿下带路。” 侍卫又横刀立在楚识夏身前,“小姐勿怪,殿下千金之躯,不容有失,小姐不宜带着兵刃近殿下的身。” 楚识夏依言将饮涧雪交到侍卫手中。 “走吧。”白熠总算安心地下令。 —— 画院。 白子澈才回到画院,便见里头灯火通明如白昼,又寂静无声,针尖落地可闻。这个时间,画院里的画师早就回家去了,学生也早早下学,本不该有这么多人。 但白子澈脚步未有迟疑,镇定地推开了大门。 正厅里乌泱泱地站着一片人,画师、内侍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皇帝被左右的宦官簇拥着,背后一盏明灯犹如旭日,照得他神色威严。 “子澈,你去哪了?”皇帝貌似平和地问。 “回父皇,儿臣出宫考校民间画师。”白子澈平静地说,“画院可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侧首,身侧的大太监便将一叠书信捧了上来,信封上赫然写着“青玄大师亲启”。 最为致命的是,上头是白子澈的字迹。 “恕儿臣愚钝,这是什么?” “从你房中搜出来的。”皇帝按捺着怒气,说,“为免冤枉你,朕特意看尽了你留在画院中的书画,这确实是你的笔迹无疑,也是你惯用的青棉纸。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白子澈看上去不惊不怒,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出。 “这确是儿臣字迹无疑,但画院中善于描摹画作者比比皆是,模仿几个字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白子澈看皇帝还要说什么,又罕见冷硬地往下说,“幕后之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为保证万无一失,还特意挑了青棉纸。” “父皇在这里坐了许久,想必已经有人说过了,画院中多用熟宣生宣,青棉纸不适于作画练字,却胜在廉价,只有儿臣一人临摹帖子才用。” 白子澈缓步走到一个低头跪伏的小宦官面前,说:“可青玄大师两年前往天竺取经,这信封上的墨迹是否太鲜明了一些?” “作假,也作得这样漏洞百出。实在是愚钝。” 小宦官飞白抬起头来,慌乱地与白子澈对视。 “前几日,儿臣不慎将萤石粉洒在了青棉纸上。萤石粉质地细腻,一旦沾染,不易祛除,白日难以察觉,但夜间对光可见闪烁如星。佛窟壁画多用此粉墨,千年不朽。” 白子澈俯身抓起飞白的手,对着莹莹灯火伸去。 飞白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惊慌失措地向后退去,“奴婢只是前几日替殿下打扫屋子时,不慎碰到了殿下的纸!” “真的吗?” 白子澈站在原地俯视飞白,他背对着皇帝的视线、满堂星河般的灯光,整张脸都蒙在淡淡的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的眼。 “这些纸束之高阁,你如何‘不慎碰到’?” 飞白脑子转得飞快,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大声道:“你胡说,这些纸明明是我在桌上拿的……” 他的喊声戛然而止,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分明是细白的皮肉,哪有什么闪闪发光的萤石粉。 白子澈拢着袖子,淡淡地看着他,无悲无喜。 “来人,将这诬陷皇子的狗奴才给朕押到大理寺!”皇帝醍醐灌顶,猛地一拍桌面,怒道。 “四殿下,四殿下你救救奴婢!”飞白连滚带爬地从内侍手里挣脱出来,抓着白子澈的袍角不松手,哀求道,“我陪着你长大,和你一起挨过欺负受过苦,你都忘了吗?你就饶了我这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白子澈眼帘低垂,明亮的灯火在他深色的眼瞳中跳荡,竟然像是泪光闪烁。 飞白自以为白子澈心软了,毕竟白子澈向来就是个心慈手软、得过且过的性子。 这宫里人人利欲熏心,拼了命地想往上爬,只有白子澈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寡淡得像是一杯清水。即便白子澈自身多有坎坷,他也不曾拿任何下人撒气。 “我猪油蒙了心,我鬼迷心窍!”飞白用力地在白子澈脚边磕头,撞得脑门血肉模糊,“我还有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要赡养,求殿下大发慈悲!” “是啊,你和我一起长大,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白子澈温柔却冷淡地说,“但你却要置我于死地,拿我去换你的荣华富贵,你说这是为什么呢,飞白?” 飞白被内侍拖了下去,十指在地上犁出深深的血痕。 白子澈神色淡淡的,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 济善堂是个修整得井井有条的宅院,十几个寡妇在这里照料百来个孤儿。 正是晚间,几个孩子趴在女人腿上小睡,女人哼着歌谣,轻轻地摇着蒲扇。 “缘觉寺收容不下的孩子,都送到这里来了。”白熠坐在椅子里,宽大的白袍盖住了无力萎缩的双腿,手上拈着串菩提子手珠,“多半是从北边逃荒时和家人走散的,也有身体残缺被遗弃的。” 楚识夏眼皮子都不抬,张口就夸:“殿下宅心仁厚。” 她并不相信白熠真的是个冷面活菩萨。 “我并非生来就有腿疾,你可知我的腿是怎么废的?”白熠忽然转头看她,眼神锐利如针。 “臣不敢知道。”楚识夏坦率道。 皇家秘辛,谁知道得多,谁死得快。 更何况白熠性格阴郁,最忌讳别人谈论他的腿脚,想来其中颇有一番曲折。 “我年长白煜那个小崽子三岁,太子骄纵他,即便他欺凌自己的兄弟如猪狗,太子也不舍得苛责他。” 陇西李氏世代豪门望族,李贵妃性情贤淑又不失坚韧,白熠小时候定然是没有吃亏的道理。 楚识夏便知道,白熠说的人是白子澈。 白熠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听得人遍体生寒,“我知道有的人生来就是太子,本来不欲与他争夺什么。白煜偏以为天下都是他亲哥哥的,竟然偷偷磨细了我秋千的绳子。” 楚识夏眼角一跳。 “从此以后,宫里就没有秋千了。”白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若不是那个小畜生,若不是这双腿!”白熠恨恨地在毫无知觉的双腿上重重一捶,“他白焕的东宫之位,当真坐得这样稳吗?!我年幼时也才思敏捷,颇受老师夸赞、父皇宠爱。” 「墨雪:我就静静地看着你演」 第55章 拈花笑(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白熠激烈地剖白了自己的内心,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楚识夏,像是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楚识夏无奈道:“殿下想说什么只管说就是,臣洗耳恭听。” “我知你同白煜素有仇怨。” “不算仇怨,三殿下孩童心性,多有顽劣之处,为人臣子理应包容。”楚识夏大大方方的,一副很明是非的模样。 三皇子每次挑事,手段心机都不高明,吃亏的都是他自己。楚识夏自觉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权当猴子耍把戏,看个热闹而已,这有什么难包容的? “你入帝都为人质,一切计谋归根结底出自陈家。你若退让一步,让那刺客无声无息地死在大理寺狱中,我许诺来日放你归云中。”白熠道。 “来日方长,以后的事,现在说太远了。”楚识夏叹气,微笑着摇摇头。 白熠见她油盐不进,才戴上的菩萨面具又撕了下来,冷眼道:“莫非你也觉得,太子良善仁厚之辈,将来必为明主?” “东宫的事,臣怎么敢妄言。” 楚识夏轻飘飘道,“其实殿下这番计谋如果成了,臣说不定真的会动摇,要不要站在殿下这边。只可惜殿下技不如人,臣也是有心无力。” 白熠本就暗恨她搅局,闻言更是冷笑:“若不是你,今日便是国丧,太子沦为众矢之的,要背上弑父夺位的骂名千年万年,然后灰溜溜地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 楚识夏无可无不可,目光漫漫的扫过院中乘凉的孩童。 “殿下就是用这些孩子,说服青玄大师和那些死士,你是个值得报效的主子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收留这些孩童,并非出于计谋。”白熠哼笑道,“自从双腿残疾后,我颇受冷眼,更为同情这些因自身残缺被抛弃的孩子。” “原来如此,倒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楚识夏话音一转,笑意不减,“那二殿下可曾怜惜过,身无倚仗、被朝臣攻讦诬蔑的四殿下?” 白熠脸色一变。 原先楚识夏以为,白子澈无端在朝会上遭此责难,是摄政王沉不住气。 现在看来,不过是白熠狗急跳墙,忙于栽赃嫁祸罢了。 “又或者更远些,二殿下因三皇子双腿残缺后,可曾对备受兄长欺辱、艰难求生的四皇子有过半分怜悯,甚至纡尊降贵,与他同病相怜?” “若是时间太远了想不起来,”楚识夏轻笑着点点太阳穴,道,“殿下下令灭口那一家工匠时,心中可曾有过懊悔,要行此九死一生的谋划,进而搭进去无数的人命?” “楚识夏,你放肆。”白熠咬牙,训斥道。 “臣不敢。可殿下收留这些孤儿到底是不是别有用心,殿下自己心中明了。”楚识夏后退一步,冷淡道,“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如何,这些孩子终究是因为殿下得了一条活路。” “但在臣面前演活佛,也未免太过了些。” 白熠知道这是谈崩了,不动声色地掷下手珠,示意四周的侍卫靠过来。 “你是执意要同我作对了?” 楚识夏惊讶于他的雷厉风行的手段和格格不入的天真,“难道殿下还想杀我吗?” “楚家大小姐死于楚家政敌刺客手下,与我何干?”白熠淡笑着将手串戴回腕上,“镇北王得罪的人,并不比陈家少。” 楚识夏摇摇头,笑道:“我是想说,殿下果真不长记性,这么快就忘了那个刺客是怎么落到我手里的。” “我知道你身边有暗卫,但我手下刺客已经尽数去拦截他。就算他有以一当十之勇武,也难救你性命。”白熠势在必得道,“今夜,你就带着这个秘密死在这里。” 白熠身边那个铁塔般的刀客猝然发难,一刀劈过来,有劈山裂海之势。 楚识夏赤手空拳,只得侧身躲过,右手抢到他身前,两指重重点在鸠尾穴上。酸麻之感从鸠尾穴如闪电般走窜全身,楚识夏肘尖上扫到他下颌,强硬地拧断了他的颈椎。 刀客像个沙袋一样被她抛了出去,沉甸甸的大刀落在楚识夏手中。 白熠大惊失色,身边的侍卫便如铁桶一般将他围了起来。 济善堂后院忽然火光冲天,后院门板被人重重撞开。 遍体鳞伤的程垣被眼前的一地狼藉惊到,转而看见楚识夏,惊愕转为恐惧和担忧。 “大小姐,快走,二皇子密谋造反!” “一个活口都不留。”白熠推开侍卫的胳膊,铁青着脸道。 楚识夏抬手将刀掷了出去,一刀贯穿了追在程垣身后的人。程垣看起来伤得不轻,踉踉跄跄地扑过来要保护楚识夏。 千钧一发之际,前院的门也被踢开。 裹着着腥风血雨的铜伞首当其冲,劈头盖脸地对着白熠一行人砸过来。侍卫以刀竖斩接之,反被震得手腕发麻,刀刃裂开一个缺口,结结实实地被伞砸到了胸口。 飞鹰般的影子紧跟着踩在伞上,一剑割断了侍卫的喉咙。 沉舟狼视鹰顾,一抹脸颊上的血点子,只留下淡淡的红痕。只看他这张脸,已经足够叫人失魂落魄。 可他身后扔着那持伞女刺客的尸体。 楚识夏冲过去一把搀起程垣,嘴上吹了个口哨,便带着程垣翻过院墙逃之夭夭。 沉舟持剑挑飞侍卫手上的刀,刀尖插进白熠身前两寸的地上,震颤不休。沉舟不带温度地扫他一眼,明明是轻描淡写的一眼,却让人不寒而栗。 白熠眼角微微抽搐。 沉舟踩着口哨尾音疾步后退,一个纵身翻上屋檐,消失不见。 “殿下,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白熠死死地盯着身前那把刀,表情凶狠到五官扭曲,“现在若不动手,等到天亮,我们的脑袋还能在脖子上吗?调兵,一路去乾德门,另一路去东宫。” “那楚家?” “楚识夏身边只有一百亲卫,够干什么用的?”二皇子啪的一声拍在扶手上,道,“今夜之后,诸位都是从龙之臣!” —— 程垣被楚识夏架在肩上,一边奔逃一边吐血。 “我才写好名录,就被二殿下派人叫去了。他们在水中下药放倒了我,又刑讯逼供,拷问我,那刺客到底说了什么。”程垣吐音模糊道,“那名录上,确实有陇西李氏的子弟。” 所以他们查找到工匠一行人的消息,就此走漏。 “行了,别说了。”楚识夏有点暴躁。 “二殿下有两手准备,若大小姐顺从他,将那刺客灭口,宫中便有人陷害四皇子替其顶罪。”程垣艰难道,“若大小姐不肯,他便效仿前朝太宗皇帝,起兵谋反。” 楚识夏恍然想起,“今日宫城值守将领,是……” “姓李,陇西李氏旁支的李德正。” 程垣断了好几根肋骨,疼得喘气都撕心裂肺。 “大小姐,你快去吧,别管我了。”程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试图缓解胸口的疼痛,“若二皇子得逞,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闭嘴,”楚识夏有点凶地说,“吐我一身血。” “现在还来得及……” “来不及。”楚识夏冷定道,“二皇子既然要造反,必然是做了周全的准备。谁开宫城门、谁擒杀太子、谁领兵逼宫,环环相扣,一呼百应。” “而我手上,只有一百亲卫。” 程垣呆住了,赤裸裸的绝境震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清风拂面而来。 程垣意识昏沉间,被楚识夏交到了赶来汇合的沉舟手上。 沉舟囫囵扫了她一眼,确认她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才重重坠回胸口。沉舟把程垣扛在肩上,另一只手从背后抽出饮涧雪递给楚识夏。 “我抢回来了。”沉舟说。 “你带程垣回秋叶山居,调集所有人手闭门不出,我去借兵。”楚识夏当机立断道。 沉舟没来由的眉峰一跳,“借兵”“求援”这样的字眼就像埋在他心脏里的刺,一旦拨动就挑动起他四肢百骸里深埋的痛楚,“你去和谁借兵?” “摄政王。” 这三个字一出,就连奄奄一息的程垣都扑腾起来了。 “不行!”沉舟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咬紧的牙关直打颤。 “大小姐,你别是急疯了。”程垣用力地吞下一口唾沫,“你哪怕让沉舟刺杀二皇子,都比跟摄政王借兵强。” 沉舟一听这话,冷着脸立刻就要把程垣丢回楚识夏怀里,“你回秋叶山居,我去杀了他。” 楚识夏一个头比两个大,不容抗拒地用剑柄压在沉舟肩头,口吻冷硬,“听我的,我有把握说服摄政王。太子要是死了,下一个东宫就可能是三皇子——” 三皇子白煜,这个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做起坏事来毫不犹豫且不自认为恶毒的少年,才是帝都里最危险的人。 摄政王要讲利益得失,要顾家族荣辱;首辅要保全自身权势地位,要顾及官声名望;太子要求皇帝眷顾,博取朝臣跟随。 人有所求,就有弱点。 而三皇子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怕,做事随心所欲、毫无顾忌。这样的人若是登上东宫之位,不仅是楚家一门一族的灾难,更是天下万民的祸殃。 “二皇子可以死,但绝不能死在你手上。”楚识夏对沉舟说,“否则在将来,这就是我死的理由。” 沉舟狠狠地皱眉。 第56章 拈花笑(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东宫。 白焕披着外衣从屋子里走出来,远远地听见马蹄声如雷霆暴雨。他一时间以为自己不是在繁华安宁的帝都,而是在马革裹尸的边疆要塞。 “大哥,你别出来。”三皇子穿着整齐,手里拎着一把装饰典雅的宝剑,神色警惕,“外面兵变了。” 白焕吃了一惊,“兵变?” 东宫守军都是禁军中一等一的好手,不似羽林卫那群花拳绣腿的样子货。 帝都是权利裹挟席卷之地,每一块砖石下都有积年累月的血迹,每一级登往高位的台阶下皆是累累白骨。但由不得白焕不心惊,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面对史书上一笔带过的“兵乱”。 “守军将领在哪,是何人要谋反,可与缘觉寺一案有关?”白焕匆匆地往外走,转头看见小尾巴似的三皇子,气得笑出声,“你这副模样是要做什么?” “我当然是要保护你啊!”三皇子理所当然道。 “你手上拿的是个没开刃的样子货。”白焕温和道,“若轮到你来保护我,恐怕我身边的人已经尽数战死,届时只有以身殉国,以免辱没我白氏的名声。” 三皇子下意识地要出言反驳,忽见一身鳞甲的东宫守军副将步履匆忙地赶来。 “二皇子反了,还请殿下到书房暂避,以免刀剑无眼。”副将神色谨慎道。 “是白熠反了,”白焕神色莫名,“那宫城可有异样?” 副将避而不答,只是重复道:“还请殿下到书房暂避。” 白焕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 —— 秋叶山居。 “我明日就要走了,老大也不说回来给我践行。”邓勉守着个小包袱,眼巴巴地望着蔷薇花丛掩映的侧门。 楚识夏每次当值回来,不欲惊动下人,都是从这扇门悄悄进来。 “邓公子,秋叶山居离邓宅也就两个坊的那么远啊。”玉珠被他的孩子气逗笑。 楚家三兄妹中,楚明彦打小就沉着冷静,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楚明修是个笑面虎,一笑准没好事,也是个人精;楚识夏就更不用说了,好勇斗狠,最爱逞英雄装大人。 玉珠多年未见这样稚气的少年,不由得心生柔软。 宅院侧门忽然被人撞开,一身淋漓的血扑到粉白的蔷薇花上,平添几分艳色。 玉珠一个激灵,险些将手中的灯笼扔到地上。 沉舟本想把程垣往玉珠怀里塞,又见玉珠颤巍巍的模样,还是把人架进了屋内。 “这是怎么回事?” “他骨头断了。”沉舟语速飞快,“传令下去,府中亲卫死守秋叶山居,若见行迹鬼祟者格杀勿论。” 玉珠听得云里雾里的,沉舟扔下这两句话,扭头又要冲出去,被玉珠急切地抓住了袖子。 “你去哪,大小姐呢?外头是有人要造反吗?”玉珠神色慌乱,“大小姐今夜在宫城当值,只怕……” “二皇子反了,长乐去陈家借兵。”沉舟不欲多说,推开她的手道,“放手,我不能让她一个人。” 邓勉听得呆住了,“去陈家借兵?” 若说谁最希望当今皇帝驾崩,当属摄政王。皇帝一死,皇位无可争议地落到太子——也就是摄政王的亲外孙手里,陈家即可权倾两朝,尊荣无上。 邓勉发自内心地觉得楚识夏是疯了。 —— 陈家。 楚识夏在聋哑侍女的带领下走进厅堂时,堂上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眉眼低垂,看不出喜怒的摄政王;另一个是白衣翩翩的贵公子,正是那日到画院求白子澈以“佛祖拈花,迦叶一笑”为题作画的裴璋。 裴璋似乎并不意外楚识夏的造访,转头对着楚识夏微微一笑,权作打招呼。 “墨雪来了。”摄政王颔首道,“不必客气,坐。” “我来的路上,二皇子的叛军已经快到宫门了。”楚识夏定定地注视着摄政王,“太师倒是坐得住。” “你找错人了。” 摄政王淡笑道,“皇子谋反,自有羽林卫和禁军护卫,若是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也有京畿卫镇压。墨雪来我陈家,我陈家自有庇护的道理,但更多的,老夫无能为力。” “羽林卫和禁军什么货色,我清楚,你也清楚。”楚识夏打断他,“宫城防御不过自欺欺人的薄纸,一捅就穿。何况二皇子还有内应,时刻准备打开城门。” 摄政王把玩着手上小小的一个匣子,不动声色道:“那老夫只能略表哀思,代尽国丧了。” 皇帝不喜欢摄政王,摄政王也同样不喜欢这个脱离掌控、试图独立行走,并且跃跃欲试要砍掉舅舅脑袋的外甥。 皇位换谁坐都是坐,那何不换个更听话的? 京畿卫尽可借口调兵困难、救驾来迟,来日新帝登基皆得益于此,难道还要降罪他们不成? “太师想清楚了,非要这么做不可吗?”楚识夏竟然笑了,颇有几分睥睨之色。 摄政王略一眯眼,静静地看着她。 “太师寄大希望于太子殿下,太师一身荣辱,陈氏一族兴衰,皆系于太子殿下之手。您前不择手段,后作壁上观,不过都是在为殿下铺路罢了。” “可是太师想过没有?太子殿下身上即使有陈家的血脉,他也终究姓白。”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垂目望着脚下石砖的裴璋,也聚精会神地看向楚识夏。 太子如今是太子,摄政王权盛之下,胆大包天的人尚可称“陈太师的外孙”。 但有朝一日,太子得登大宝,他便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皇帝,“白焕”这个名字会彻底沦为冰冷的符号,连带着斩断其所有牵系的血脉感情。 皇家无父子,何况祖孙。 白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眼睁睁地看着摄政王是如何把持朝政、笼络朝臣,将皇帝压得喘不上气来。当他亲身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以后,还甘心像他的父亲一样吗? 届时,摄政王今日自以为聪明的举动,就会彻底将其送上断头台。纵容叛军杀进宫城、将帝后置于死地,这是个绝妙的借口——就和今日二皇子谋反,京畿卫救驾来迟一样妙。 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他终究会是皇帝。”楚识夏道,“而你,太师,你不可能永远是他的外祖父。就像你曾是今上的舅舅,却不会永远是他的舅舅。” 所谓血脉亲情,所谓祖孙之情、从龙之功,都是上位者愿意想起时才想起。倘若皇帝觉得这个人威胁到了皇权,过往种种皆是不臣之心的佐证。 “现在,太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老夫无话可说。”摄政王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赞赏,“只有一句话想问,兵变之事与你无关,你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劝我,是为了谁?” “我今日本该在宫城当值,却被二皇子诓骗,没能值守宫中。”楚识夏半真半假地说,“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我万死难辞其咎。” 冷不防的,楚识夏被一道的目光刺痛,转头淡淡地看着那人。 裴璋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里,冲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楚识夏略略皱眉。 —— 未央宫。 皇帝疲惫地支着额头,看向身前低头不语的四儿子时,心里难免生出几分怜悯。 他是太后嫡出,母家势大,又有摄政王保驾护航、悉心教导,从未遭遇过这般的戕害。 皇帝知道后妃之间、皇子之中定不会风平浪静。但当他回想起自己方才汹涌澎湃的杀心时,才回过神来,原来白子澈刚刚只要稍有差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受委屈了。”皇帝思考良久,才不咸不淡地憋出这么一句。 白子澈摇摇头,沉默寡言的。 “那内侍定是被青玄余党收买了。”皇帝说,“等大理寺审问出个结果,朕会还你一个公道。” “儿臣可以求父皇一件事吗?”白子澈说。 皇帝有些稀奇。 这个四儿子平日里连话都跟他说不上两句,拼死护驾、刺客利刃之下护佑兄弟这样大的功劳,他也只是讨了画院这么个轻飘飘的赏,更是从来没求过皇帝什么。 “你要求朕什么?”皇帝来了兴致,问。 “儿臣听说,大理寺酷刑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辈多如牛毛。若是飞白挺不住审讯死了,请容儿臣遣人替他收敛尸身。” “他被人收买,伪造谋反密信要置你于死地,你还要替他收尸?”皇帝不喜欢他的优柔寡断,皱眉道,“妇人之仁。” “飞白只是一个小宦官。”白子澈像是丝毫没有领会到皇帝的眼色,自然而然地往下说。 “他害儿臣,也为此付出了性命,我们两不相欠。但儿臣年幼时,他也曾在没有炭火的冬夜用肚皮为儿臣暖脚;去厨房为儿臣偷饼子充饥,被厨子打得走路一瘸一拐;儿臣被三哥罚跪,他也跟着跪在太阳地里,自己抽自己的耳光求三哥消气。” 灯火晦暗处,皇帝看不清白子澈的眼神。 白子澈有些怔怔地想,这样一个小宦官,怎么就要为了别人许诺的荣华富贵、似锦前程,伪造信件坑害他呢? 是满眼的金银财宝迷晕了飞白的眼,还是权势诱惑腐蚀了那颗真挚的心,暴露出其下嶙峋的白骨? “所以,他欠儿臣的,已经用他的命还了。就请父皇容许儿臣,为其收尸,还了他过去的恩情吧。” 皇帝不为所动,指节叩着桌面,警告他道:“子澈,你在说什么胡话。奴才为主子尽忠是应该的,你谈何亏欠?这奴才是逆党同谋,罪该万死。” 一番话语,好比三九天当头泼下的冷水,浇得白子澈脊背发凉。 白子澈看着自己冷酷的父亲,虽则早有预料,还是忍不住心寒。 皇帝否认的不止是飞白的所作所为,也是白子澈经年忍受的苦难折磨。 皇帝道:“你年纪小,又疏于管教,朕就不同你计较了。你择日到太学读书,学些道理,免得又说出这样的昏话来!” 白子澈乖巧地回答:“是。儿臣糊涂了,求父皇宽恕。” 皇帝满意了,还要接着教导他,便见皇后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后头跟着年幼的六皇子和宫中盛传但还未册封的“小裴妃”。 “皇后何事深夜前来?”皇帝看到皇后便下意识地皱眉。 “陛下,二皇子造反了!” 第57章 拈花笑(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你说什么?”皇帝霍的起身,带得一桌茶盏震颤不休、兰花花枝乱颤。 “乾德门守备李德正伙同叛逆,打开宫城大门,二皇子所率禁军三分之二已过宣政殿,正往后宫来!”皇后吐字清晰,全然不见平日沉静冷漠的模样,“请陛下命人紧锁宫门,等待援军。” “朕的禁军都反了,还会有援军吗?”皇帝冷笑,“今夜当值的羽林卫卫长是谁?” 白子澈心下一紧,今夜的当值的羽林卫正是楚识夏,但楚识夏从始至终都没出现。 如果楚识夏不是叛逆之一,那她就是被二皇子设计扣住了。无论是哪个原因,楚识夏都难逃皇帝的诘责。 “启禀陛下,燕决在此。” 白子澈愕然地注视着单膝跪在皇帝面前的少年将军,他记得这个人,勇毅候燕家这一代的家主。 燕决。 “锁上未央宫宫门。”皇帝无奈下令。 “臣定当护卫陛下、娘娘左右,万死不辞。”燕决猛地起身,转身对殿中慌乱的宦官宫人喝令道,“二十岁以上年长者,随我守卫宫门,擅自进出者格杀勿论。” 杀气腾腾的一拨人冲出殿门,死死地关上了未央宫大门。 皇帝疲惫不堪,重重地坐倒在美人榻上。 白子澈冷眼看着,手指忽然被温软的小手握住了。 “四哥,四哥不怕。”六皇子白琰努力踮起脚尖要抱他的脖子,“阿琰保护你。” 驻足在白琰背后的“小裴妃”从踏进未央宫起就不言不语,只是抬起一双秀美的眼,坦荡温柔地迎上白子澈的目光。 “阿琰乖,不要吵。”白子澈把他抱起来,轻声道。 —— 东宫。 “本宫让你把人派出去,到宫城前剿灭叛军、勤王护驾。你是哪一句话听不懂?” 白焕锦衣素袍,难得疾言厉色地对人说话。他面前的副将只是低着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活像个杵在地上的铁架子。 “臣必须护卫太子殿下周全,恕臣难从命。” “本宫跟你一起去。” “殿下恕罪。”副将直接跪在了他面前。 白焕怒极,“唰”的一声拔出副将腰间佩刀,架在他脖子上。副将一动不动,像是随便白焕怎么砍,东宫的兵就是不能去宫城护驾。 “你当真不怕死。”白焕气极反笑,不禁嘲讽道,“你们都不怕死,也不怕本宫,你们怕的,只有……罢了。” 被略去不能提及的人,才是东宫守军、京畿卫真正效忠的人。 “你们不去,本宫自己去。”白焕扔下佩刀,转身就朝火光冲天的东宫大门走去。 副将大惊失色,连忙道:“殿下千金之躯,万万不可啊!” “滚。”白焕冷道。 —— 乾德门已被叛军里应外合占领,城门反过来阻挡住了勤王救驾的京畿卫。而京畿卫重守不重攻,攻城器械更是无稽之谈,双方一时之间只有依着一堵宫墙,你架云梯、我掀梯子,你来我往、战况胶着。 “这样拖下去,够二皇子把宫城翻个底朝天了,几个陛下找不出来?”楚识夏一条胳膊倚在桌面上,冷眼扫视手下的宫城守备图。 摄政王神色淡淡地喝了口茶,“你待如何?” “火攻。”楚识夏当机立断。 裴璋为她的无法无天所叹服,“宫城重地,其中贵人无数,连二皇子夺门都不敢用火攻。楚小姐当真是……” “裴公子也知道宫中贵人无数,我没记错的话,您的外甥和妹妹可都还在宫里。”楚识夏掀起眼皮,阴阳怪气地一笑,“宫城没了可以再修,命没了,谁有本事跟阎王说理?况且宫墙与后宫相隔甚远,我们只要破门,有的是办法灭火。” 楚识夏疾言厉色,修长的眉宇在灯火下晕染出一抹深红色来,仿佛寒芒上抹开的胭脂。 裴璋从善如流地改口:“有勇有谋。只是宫城之上既无粮草,也无草垛,多为石砖堆砌,不知你要如何火攻?” 楚识夏转而看着摄政王。 摄政王跟她对视片刻,招手叫来人,“带楚小姐去京畿卫,命京畿卫统领听其调遣。” “太师深明大义,乃我朝之幸。”楚识夏起身行礼道。 “我信你楚家与北狄人斡旋多年,拿下小小一个乾德门自然不在话下。”摄政王含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只是此事,你赌得大了些。火烧宫城,若仍未能救出陛下,又或者是陛下有个闪失,你就是众矢之的。” “我自是有必胜的把握。”楚识夏坦然一笑。 摄政王掌心向上抬了抬,意思是拭目以待。 —— 未央宫。 白熠坐在步辇上,手上慢悠悠地拈着手珠,闭目养神。 他面前的禁军人叠人地试图翻越宫墙,将将落地又与墙那头的羽林卫缠斗,一时间难以攻下。剩下的人则费力地撞击着宫门,沉闷的响声在悠长曲折地宫巷中回荡。 白熠“啪”的一声攥紧了琉璃手珠,目光灼灼地落在宫门上,扬声道:“父皇,贼人在火烧乾德门,儿子是来护驾的。还请父皇开门。” 这多少有点把人当傻子了。 门那头只有羽林卫的厮杀声聊作回应。 “父皇若是不开门,儿子只有火攻了。”白熠眼中隐隐流露出疯狂,“虽然没有继位诏书会有点难办,但父皇如此慷慨,儿臣也不介意自己写。” 朱色宫墙之后。 燕决肘间捣在叛军面门,将彻底昏死过去的人扔在墙脚。手脚麻利的宦官立刻把人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燕决在金甲上狠狠一抹刀刃上的血,犹疑不定地看着消停下来的宫墙。 白熠似乎真的在考虑烧了未央宫。 未央宫前后宫门皆有叛军把守,若是这场火烧起来,燕决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带皇帝全身而退。 “燕决,把门打开。”皇帝缓步从未央宫中走出,一半眉眼掩映在灯火阴暗处。 “陛下,不可。”燕决下意识地拒绝。 “朕叫你,把宫门打开。”皇帝加重了语气,“你是有移山倒海之能,可叫他的火烧不起来;还是你能以一敌百,可带朕杀出重围?若是都不能,就把门打开。” 燕决这才看清,皇帝手里拿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 宫门缓缓打开,明亮刺眼的灯光瀑溅如河海,淹没了被叛军簇拥的白熠。 白熠微微眯起眼睛,灯火辉煌的未央宫前,满身鲜血的羽林卫林立两侧,拱卫着皇帝。高大英俊的少年将军按刀站在皇帝身前三尺之地,仿佛蓄势待发的猛虎。 “我说怎么久攻不下,原来是燕小侯爷在这里。”白熠叹了口气,假模假样地遗憾道,“弄走了楚家的,还有燕家的,你们这些将门出身的泥腿子真会给我找麻烦。” “白熠,你这个逆子。”皇帝冷冷地呵斥道,“你就不怕世人戳你的脊梁骨吗?” “怕?”白熠大笑起来,“史书是胜者写的,百年之后,我写的就是真相!而我今日已立于不败之地,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可怕的!” 白熠按着扶手,眼神疯狂,“而你,父皇,你被摄政王踩在头上多年,你的皇后你说了不算,你的太子你说了不算,你的孩子在后宫的死活你说了也不算,你敢对摄政王说一个不字吗?你也配做皇帝,也配为人父?!” 皇帝的眼角抽搐,眼神凶狠,恨不能一片一片把白熠活剐了。 白子澈站在皇帝身后,冷淡而漠然地凝视皇帝的背影。 “带太上皇去宣政殿,宣读继位诏书。”白熠骂够了,渐渐平静下来,懒洋洋地一扬手指道,“乾德门再打下去,修缮宫门也是要一大笔钱的。” 一名叛军神色匆匆而来,附在白熠耳边说了几句话。 白熠脸色剧变。 叛军说:“乾德门破了。” —— “云梯架不上去,宫门也撞不开。”京畿卫统领一拍掌心,大有无可奈何的意思,“您要人马,我可以调,但宫里可实在是拖不起了。” “我只要五十弓箭手,和一百盏孔明灯。”楚识夏扣上银色的护腕,拎起桌上的水壶摇了摇道,“一炷香内,你的云梯就可以架上乾德门。” 统领目瞪口呆,“就这些?” “就这些,快去办。” 楚识夏翻身上马,目不转睛地看着长街尽头被鲜血层层涂抹的宫墙。 二皇子已经闯进了宫里,以白子澈的聪慧,想必足以自保。只是这种时候若是畏畏缩缩,只怕失却皇帝好不容易对他滋生出的单薄亲情。 这是一场豪赌,楚识夏有些期待白子澈的选择。 不多时,五十个弓箭手整整齐齐地站在楚识夏面前,连带着一百盏没点亮的孔明灯。 “这些孔明灯下都系着一个小小的猪尿泡,里面装着火油。”楚识夏坐在马鞍上,俯视面带不虞的弓箭手们,“桐油装得太多,则灯飞不起来,装得太少,烧不了宫墙。” “所以,我们并不是要火烧连营。我们的目标,是守城的叛军。” “灯飞到叛军头上之时,立刻将灯射落。”楚识夏看着他们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严肃,心中波澜不惊,“成败在此一举,望诸位全力以赴。” —— 乾德门宫墙之上,叛军坐在城垛之后互相包扎伤口。 李德正也不例外,他给二皇子打开宫门之后不久就遭到了京畿卫的围堵,幸而有宫门可以退守。他没料到京畿卫会来得这么快,按理说摄政王应该很乐意坐山观虎斗才对。 他出身陇西李氏的旁支,辛辛苦苦几十年才坐上宫城守备的位置,还是依靠了家族提点。 如今二皇子谋划天下,别说要他开城门,就算要他摘下自己的脑袋,他也只有顺从。 李德正累得无力思考,呆呆地仰头看着夜空。 萤火般的明亮浮上墨色天穹,李德正有些出神,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忽然,那一点亮色熄灭了,随之有浓猩刺鼻的雨水打在他脸上。 怎么会有雨?李德正抹着脸,有些茫然,但很快就清醒过来——这不是雨,这是火油! 坠落的孔明灯砸在他脚下,那么一点微弱的火苗迅速攀着他沾了火油的袍角蔓延,宫墙上燃起一道炽烈的火焰。 “敌军攻城,戒备!”李德正惨呼出声。 第58章 拈花笑(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乾德门宫墙上乱做了一团,京畿卫趁机攀着云梯一拥而上。城门上厮杀声不绝于耳,不时有沾着一身火焰滚落下城墙的人影,像是满身火焰坠落的飞蛾,化为灰烬。 人间炼狱。 京畿卫统领看向楚识夏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佩服,“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1]云中楚氏,名不虚传。” “小把戏罢了,多亏统领的弓箭手精锐,今夜又有东风相助,否则我也难以为继。”楚识夏谦虚地回应他的吹捧,“马上不宜用短兵,统领可有长枪相借?” 统领二话不说,摘下鞍边的银枪递给她。 一炷香燃尽,乾德门开了。 强弩之末的叛军和打开城门的京畿卫混战作一处,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 楚识夏一夹马腹,竟然直冲阵中而去,看得京畿卫统领头皮一炸——这云中楚氏的大小姐要是在他手里出了事,莫说镇北王不会放过他,大周军界闻名遐迩的活阎王楚明修更不可能罢休! “京畿卫听我号令,杀国贼,勤王护驾!” 统领一马当先,随楚识夏身后而去。 宫门下都是步卒,骑兵过境犹如疾风割劲草。 楚识夏挥舞长枪扫开试图近身砍断马腿的叛军,目光四下梭巡。她的眼神最终落在一个狼狈不堪的人身上,大火烧得他一身焦黑,辨认不出服饰,但几个叛军仍然护着他。 正是这惜命的举动暴露了他。 乾德门守备,李德正。 楚识夏纵马前冲,轻而易举地撕破了人群包围,骨骼断裂破碎的震动从马蹄上传到楚识夏身上。楚识夏握枪的手微微战栗,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拥雪关,金戈铁马、腥风血雨。 楚家人身上天生就流着好战的血。 缰绳狠狠一扯,马声嘶鸣、铁蹄高扬,楚识夏手中银枪有如毒龙出海,贯穿李德正胸口。骏马疾驰,磅礴的力量无可收回,银枪将其高高挑至半空中。 李正德难以置信地看着楚识夏冰冷的眼睛,难以吐露半个字。 “叛军将领已死,降者不杀!” 淋漓鲜血顺着银枪流到楚识夏手上,滚烫直透心肺。 一枚流矢穿过人群,在京畿卫统领的眼皮子底下射向楚识夏后心。 楚识夏在京畿卫统领喊出声之前已经察觉,冷静地弃了长枪便要拔剑回身挡住。但另一枚羽箭破空而出,箭簇不偏不倚地打碎流矢中空的木杆,四分五裂。 楚识夏心下些微愕然,转头看向无边的夜色。 楚识夏看不见,但她知道有一双掩映在黑夜中的眼睛在注视着她。 —— 乾德门城墙上,一扇窗户悄声推开。 一门之隔外,便是兵荒马乱。 沉舟置身寂静的黑暗中,面无表情地勾弦搭箭。他视野所及,人海泱泱,楚识夏在白马上回身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雪白的脸颊上溅了一串血点。 沉舟无声地扯开唇笑笑。 勾弦的手指一松,射穿了一个试图逼近楚识夏马匹的步卒。白羽震颤,这一箭力道极深,从后背的皮肉透出。 这并非传自刺客组织“九幽司”的武艺,而是楚家在铁马冰河上世代历练又精进的弓马之术。 —— 宣政殿。 遥远的人声从灯火沸腾处传来,宣政殿中却寂静如死水,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出气。 皇帝的脸黑得能滴下水来,愤恨地将加盖国玺的继位诏书扔到白熠怀里。白熠像是大梦初醒似的,捧着那封诏书看了又看,兴奋得五官扭曲。 “现在你满意了?”皇帝冷冷地问。 “还不够。”白熠摇摇头,凶狠的眼神落到了皇后身上,“皇后伙同缘觉寺僧人刺杀陛下,其罪当诛九族。父皇,你说对不对?” 缘觉寺一案出自谁手,此刻不言而喻。但皇帝只有暗自咬牙,没有丝毫办法。 “父皇,不会到了现在,你反而要告诉我,你对这位发妻情谊深重,不忍苛责吧?”白熠阴鸷地一扫立在明灯旁的皇后,挥手示意手下把她抓过来。 皇后长年礼佛,不问世事,肤色透出一股不健康的苍白。世传皇帝盛宠容妃,疏远冷落皇后,只因皇后容色寡淡。但没有丝毫粉黛点缀,皇后也有一股从容冷淡的气度撑着,不落下风。 “白熠,你无非是恨阿煜害你断腿罢了。”皇后抬手一捋鬓发,风平浪静道,“莫要为难陛下,令自己背上弑父杀兄的千古骂名。你要做什么,冲我来便好。” “罢了?”白熠喉结抽动,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什么叫罢了,怎么能罢了?若断腿的是你那天之骄子的长子,是你千娇万宠的小儿子,你还会轻飘飘一句‘罢了’吗?” 皇后被粗鲁的侍卫推搡倒地,凤冠倾倒、云鬓散乱。 “你以为你躲在佛堂里当缩头乌龟,旁人就要陪你演无事发生吗?”白熠眼角发红,脖颈上条条青筋绽起,“就算你在佛堂里跪到死,也赎不清你儿子的罪孽,你父亲仍是万古不易的贼子,你陈家是世世受人指摘唾骂的弄臣!” 皇后的脊背颤抖了一下,像是被他的话语戳刺得遍体鳞伤。 “是,你说得对。”皇后从袖子里拔出锋利的匕首,白熠不由得后退了一些。 “我的罪孽是赎不清的,今日刀架颈侧,乃因果轮回。”皇后低着头,泪珠打在绣金的凤袍上,“我愿自裁谢罪,还请你放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兄弟。” 刀锋重重地捣向心口,不带丝毫犹疑。 “四哥哥!”孩童稚嫩的惊呼猝然被人打断,小裴妃抱着白琰,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刀锋堪堪停在皇后心口一寸之上,白子澈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刀刃,鲜血滴滴答答地染红了金色的凤纹。白子澈像是不知道痛,死死地握着匕首不放开,反而一点点将其从皇后手上挪下来。 “母后,当心伤到自己。”白子澈低声道,“把刀放下。” 不远处的皇帝松了一口气。 白熠眯起了眼睛,“小贱种,这里有你什么事?死到临头了,还跟人摇尾巴献殷勤呢?” “二哥,你没发现乾德门方向很久没传来厮杀声了吗?”白子澈不动声色地将皇后往自己身后推,直面白熠戾气深重的眼神,“其实还在未央宫的时候你应该就知道了吧?京畿卫前来勤王,已破乾德门。” 在未央宫看见燕决的时候,白熠说燕决麻烦,“弄走了楚家的,又来一个燕家的”。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观察白熠和皇帝的争执时,白子澈悄悄推开了一扇窗户,看见孔明灯坠落在乾德门的城墙上,以及乾德门破开,白马银枪的少女纵马而出。 “楚家的对手是草原上逐水草为生的北狄人,李正德不是她的对手。” 白子澈轻声道,“这一局,你输了。” 白熠目露凶光,身后的侍卫立刻拔刀便要将白子澈捅个对穿。一直静默在皇帝身侧的燕决突然扑出,抓住白子澈的后领将人往后掷去,抽刀迎上对方的刀锋。 白子澈摔了个狠的,眼冒金星地抓着皇帝和皇后的手便推:“父皇母后,快从大殿后面走,楚姑娘来救驾了!” “我看谁敢走。”白熠重重地摔了杯子,狠道,“取四皇子人头者,赏百金;取六皇子人头者,赏千金。” 白子澈罕见露出了慌乱的神色,望向被小裴妃抱着的白琰。白琰还不知道这命令代表着什么,两只圆圆的眼睛含着眼泪看他,“四哥四哥”地喊着。 “若是只有我一个儿子,父皇,你便再没有能传位的人了。”白熠扯开嘴角一笑,竟有几分癫狂的模样。 “楚家大小姐已率京畿卫破乾德门,现在放下武器,陛下可饶诸位不死。”白子澈强自镇定道,“诸位追随的不是明日的新帝,乃一痴人说梦的阶下囚而已,莫要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 逼近白琰和皇帝一行人的士兵都犹豫了片刻。 “杀了他。”白熠将手珠摔得粉碎,“你们都聋了吗?” “你们可想清楚了,白熠已是必败之局。”白子澈提高了声音,响彻整个宣政殿,“就算侥幸不死在勤王之军刀下,白氏皇族、关中裴氏、太原陈氏也会追杀你们到天涯海角。” 宣政殿大门突然被大力撞开,满身是血的士兵踉跄道,“二殿下快走,京畿卫来了,我们挡不住!” “父皇,与我一同到宣政殿前,宣读继位诏书如何?”白熠仿佛真的疯魔了,满怀期待地看着皇帝。 燕决挥肘打在对手小腹上,一刀抹了他的脖子,带着一脸血嘶吼道:“四殿下,快带着陛下走!”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燕决像是被蛛网层层包裹起来的虫子,提刀四顾。然而他双拳难敌四手,手臂、腰间很快都负伤,皇帝也被白熠的人抓到手里。 马蹄声接踵而至,紧接着是三声间隙短促的箭鸣。 第一箭射中了抓着皇帝的那人后脑,第二箭穿透了挥刀砍向燕决的人肩膀,第三箭落在白熠脚边。 连珠箭。 马背上的人一身银甲被血洗濯出殷殷血色,长枪势不可挡,转眼间横扫便打碎了敌手肋骨。她出枪迅疾如风,又有雷霆席卷之势,竟然一人破开了几十人的包围圈。 滴血的枪尖抵在白熠喉间,楚识夏一掀面甲,露出少女英气又不失明媚的脸庞。 “臣楚识夏,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楚识夏,我早该杀了你。”白熠咬牙切齿道。 “别吹牛了,殿下。”楚识夏轻描淡写道,“你不杀我是因为不想吗?” 第59章 拈花笑(十) - 将门权宠 - 薄须 乾德门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次日天降大雨,把烈火、血腥洗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未有过这场叛乱。朝中乱作一团,有推诿责任的、有互相攻讦的,一时间热闹非凡。 二皇子白熠被废为庶人,赐鸩酒。 金樽放在桌案上,楚识夏和白熠隔着这杯鸩酒对坐,双方出奇平静。 白熠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体面,囚衣齐整,冠发一丝不苟。他不发狠发疯的时候,竟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只是腿疾折磨,面色失血而苍白。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白熠掀起眼皮看她。 “我是来为你送行的。”楚识夏诚恳道,“听说陛下原本要赐你车裂之刑,是皇后求情,才换来一杯鸩酒。” “难道我还要谢谢她么?”白熠冷笑。 “李贵妃自缢了。”楚识夏又说。 白熠这次久久的沉默,半晌开口,声音沙哑,“成王败寇,我不后悔。只求来世,她不要再做我这个不孝子的母亲。既不能为她争得荣耀富贵,也不能保全她的性命。” “我有一个问题。”楚识夏问,“你究竟和青玄大师说了什么,才让他不惜以死相助?” 白熠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不由得一笑,露出几分凉薄的嘲讽。不知是在嘲讽青玄大师,还是他自己。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宫中一位‘贵人’在并州老家的亲戚仗着权势,强占了乡里土地。这样的事本来屡见不鲜,但那年收成不好,被抢了土地的农户沦为佃户,交不上租子。一对老夫妻就这么被活活逼死了。” 楚识夏听得皱眉。 仿佛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白熠心平气和地说了下去:“那对老夫妻有个儿子,是个读书人,也被那群狗仗人势的东西打得半死不活。他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帝都,却是求告无门。” “然后,他遇到了青玄。” 青玄大师震惊愤怒之余,承诺他一定会倾力相助。 他带着满心的希冀找到了皇后,皇后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掏出金银,命他好生安置那位书生,别的不要再提。青玄不解又不甘,追问之下,皇后才说“后宫不得干政”。 青玄又找到皇帝,皇帝却不愿意听他多说,便将人赶了出去。 就在这时,那名书生悄无声息地死了。 青玄彻底失望,他这才明白,手中握着的经书救不了众生。 楚识夏心里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了大概的猜测,问道:“那位宫中的‘贵人’,是陛下身边亲近之人?” 皇帝虽然多疑又天真,却不至于昏聩至此,会有这样的反应,很可能是被人蛊惑。青玄大师受皇后尊敬,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也绝非易事。 想来这位“贵人”身份不一般。 “什么贵人,王贤福一条阉狗,狗仗人势罢了。”白熠难掩厌恶,坦白道,“青玄觉得父皇……陛下醉心权术,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太子又受摄政王荼毒,必然也不是个好东西。” 而白熠深居简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总归是切切实实地资助了济善堂,又在青玄愤慨无力之际出钱出力料理了那书生后事,装得好一副活菩萨的面孔。 青玄便和他一起谋划了缘觉寺刺杀。 救世之道,不在佛经之中,菩提之下。 不远千里被带回大周的青铜明王像被弃若敝履,梵文写就的冗长经书平白蒙尘。 神佛没有给出青玄想要的答案。 青玄弃了他的道,义无反顾地扑进席卷众生的洪流之中。 虽万死,仍不辞。 “我确实不是个好人。那日你问我,可曾怜悯过被白煜欺凌的白子澈,我实话告诉你,没有。”白熠摇摇头,苦笑道,“若青玄知道,大概也就不会帮我了。” “他死得……可惜。” 楚识夏不忍地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抑制心脏中翻涌的疼痛。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这场笼罩在帝都天空上的腥风血雨,起源居然是一个书生的死,一个僧人舍弃的禅心,一个帝王被蒙蔽的双眼。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白熠不卑不亢道,“楚大小姐,予我最后一点体面吧。” 楚识夏缓缓起身,对着白熠深深一拜。 她转身离去。 “我欲快马慰平生,奈何残躯不得付。我欲诗书酬壮志,却见圣贤蒙作尘。” 白熠忽然笑起来,他高高举起流光溢彩的金樽,投入监牢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一个站立起来的成年男子。 “我也曾想做一个贤王,辅佐兄长,庇佑百姓。可是父皇,为什么我站不起来之后,你就不肯再看我一眼?我当真比顽劣恶毒的白煜,身份卑贱的白子澈,更令你不堪么?” 白熠苦涩地笑着摇摇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楚识夏,你赢了。但我不是输给你。”白熠嘴角流下一行鲜血,声音微弱嘶哑,“我是输给我自己。” 金樽“当”的一声落地,白熠重重地倒下,掀起一片浮尘。 楚识夏没有回头。 —— 惠帝次子熠,性情阴鸷,桀骜不恭,以生不臣之心,欲弑父杀兄。于祥符四年夏,鸩酒赐死狱中。 白熠一生的不甘、偏执和骄傲,轻飘飘地被史书上的只言片语埋葬。野心家曾因僧人执着而生出的那一点淡薄的救国之心,也随之湮灭在牢狱飞扬的尘埃中。 —— 画院。 “四哥哥,四哥哥,姨母给我做了糕点,我们一起去吃吧。”白琰抓着白子澈的手指,一个劲地把他往门外拽。 “阿琰啊,四哥哥不是小孩子了,不吃糕点。”白子澈耐心地哄他,“四哥哥命宫人抱你去可好?” “四哥哥,你好像总是躲着姨母。”白琰嫩声嫩气地戳破他,“为什么啊?” 白子澈只有苦笑。 虽然宫里都默认裴妃的妹妹会顶替裴妃的位置,可皇帝却迟迟没有册封。“小裴妃”名不正言不顺,于白子澈而言,仍是身份敏感的裴家女,轻易不好靠近。 但这些复杂的弯弯绕绕,白琰是不懂的。 白子澈只好说:“那是阿琰的姨母,不是四哥哥的姨母。” 白琰睁大了眼睛,更加费解,笃定地更正他道,“我的姨母,就是四哥哥的姨母;我的舅舅,也是四哥哥的舅舅。四哥哥和我是一样的。” 白子澈无奈地摇摇头,他和这小孩子是说不通了。 鸦青色的靴子停在几步之外,头顶上碧绿的树叶哗啦啦的响,拂乱一地浓荫。 白子澈抬头,看见一身素衣的裴璋站在不远处,礼仪周全地向他问好。 “问殿下安好,裴某前来取画。”裴璋笑意盈盈道。 —— 白子澈将白琰交给宫人,抱去小裴妃处,自己则领着裴璋去了阁楼。他常在阁楼作画,阁楼内只有一张桌子和悬挂画卷的架子,一眼望去甚是空旷。 “我听说缘觉寺刺杀之时,家姐不幸殒命,是殿下舍命相护,阿琰才平安无事。”裴璋轻声说,“还未向殿下道谢。” “裴公子不必客气,我也有我自己的理由。”白子澈从架子上取下一副画卷,递给裴璋,并不与他眼神接触。 “裴某可以问问,是什么理由吗?”裴璋亦不伸手去接。 白子澈抬起眼睛,对上裴璋充满探究的视线,自嘲地一笑,“我可怜他。” 白子澈过惯了没有母亲庇佑的日子,纵然知道白琰有裴家护持,绝不可能落入他当年一般的处境。可那孩子痛苦的哭声,仿佛令他看见了大雨滂沱中,挣扎着要去握白布下女人冷硬手指的自己。 裴璋略有动容,却不置可否。他展开画卷,看着空白的纸张,挑起一边眉毛。 “殿下这是何意?”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众人不解其意,其中深意只有师徒二人知晓。”白子澈缓缓道,“我亦不解裴公子的来意,故而无法作画,只好赤诚相待。” “好一个赤诚相待。”裴璋笑笑,“我若不还以坦诚,倒显得遮遮掩掩、小人姿态了。” 白子澈静待他的下文。 “我一直未入仕途,不过是怕惹陛下猜忌,进而连累家姐与阿琰。可姐姐还是没了,我才知道一昧龟缩,只是自取灭亡。” 裴璋芝兰玉树之姿,接人待物温和有礼,从不流露半分倨傲冷漠。说到死去的裴妃时,裴璋才流露出几分森森寒意。温文尔雅的面具撕下,裴璋才有了几分裴氏少主的威仪。 这是要诗书教导、血腥磨砺才能教养出来的锋芒。 帝都这张鲜血淋漓的棋盘上,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既然如此,裴璋愿意押上家族兴衰与自身性命,在这棋局上搏一条出路。 这个人,和楚识夏有些相似。 白子澈神色微动,却仍然不置一词。 “殿下救了阿琰,我自然不会害你。”裴璋仔细地收起那张画,认真地说,“今后我与殿下是何种关系,相信不久之后,殿下自有分晓。” —— 羽林卫和禁军折损得所剩无几,不计其数的将领被牵连下狱。皇帝有意重组羽林卫和禁军,要从各地驻军中选拔人才,也有意提点一批自己的人。 被人冲破宫禁的噩梦,皇帝不想再有第二次。 皇帝提拔了一拨少年军官,燕决擢升为羽林卫中郎将兼任殿前行走,程垣调任四卫所卫长。 是日,燕决做东,私下宴请楚识夏等人。 “我听人说,宫变那日,陛下问起谁人当值,幸好小侯爷挺身而出,否则我难逃其咎。”楚识夏笑盈盈地递上贺礼,“此礼既贺小侯爷高升,也略表我谢意。” “若不是楚小姐那日来得及时,燕某一人恐怕难以招架逆贼。”燕决苦笑着摇摇头,“陛下若在我眼前出了事,燕决九泉之下简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楚识夏笑而不语,示意他打开盒子看看。 浮金雕的盒子,红色锦缎上托着一枚莹润的羊脂玉平安扣,触手温润。 “我记得小侯爷有个妹妹,当哥哥的都少不了给妹妹操心。”楚识夏道,“送给燕小姐,当个玩意儿。” 这平安扣一看就知绝非凡品,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燕决吃了一惊,但楚识夏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推辞。 楚识夏一个翻身坐在窗户上,长发漫漫披下,在月色下洗濯出柔润的墨色。她抓着个青玉瓶子自顾自地喝着,闻言举起酒瓶,隔空与燕决示意。 窗外是宁静的院子,一架葡萄藤长得郁郁葱葱,蝉鸣不休。燕家难得清静,围墙树梢之上可见星星点点的银白色星光。 楚识夏白日里见过白熠的怨愤略微平息了一些。 邓勉和程垣都有些尴尬,他们从前没少找过燕决的晦气,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邓勉鼻观眼眼观心,只知道夹桌上的菜填肚子,不一会儿把自己肚皮吃得圆滚滚。程垣一见燕决便笑,笑得脸都要僵了,时不时把脸低到桌子底下拍拍酸痛的肌肉。 燕决想了想,决定缓和一下气氛,便说:“这些天,我听京畿卫里盛传一则关于楚小姐的趣闻。” “京畿卫里能传我什么好话?”楚识夏懒洋洋的,“小侯爷不妨说来听听。” “都说兵乱那日,叛军如丧家之犬,四下溃散。你只身一人直闯阵中,七进七出,竟然没有掉一根头发。”燕决笑得神秘兮兮的,“现在帝都里通晓军事的人,都在传楚家世代功勋,有天神庇佑。” 楚识夏也笑了起来,心中踊跃着隐秘的愉悦。她举杯和燕决一碰,几乎被心里胀满的欢愉冲昏头脑。 楚识夏唇边含着一点抹不去的笑意,喃喃道:“不是天神。” 是我的影子。 —— 月光洒在漆黑的屋脊上,沉舟膝上枕剑,低头看着楼阁连云的帝都。他听力绝佳,房间内两人一字一句都清晰地落入他耳中。楚识夏的笑声像是砸进空罐子里的碎银,震得他心脏发麻。 他一身黑衣,衣襟上绣着一枝银白色的山茶花,斜斜地横过胸口。 仿佛一道被月光洞穿心脏的浓重黑影。 沉舟垂着纤长的睫毛,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她为什么笑。 然后他听见楚识夏说:“不是天神。” 是我啊。沉舟有点期待起来,告诉他,是我。 可楚识夏没有再说,只是喝酒。 沉舟有些失望地握紧了剑鞘,无端有些委屈,用力地跺了一脚瓦片,踩碎的几块瓦砾咕噜噜的滚下去。 第60章 命门(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未央宫。 楚识夏穿着那条一丝一线价格不菲的雀翎裙,跪坐在棋盘旁。青蓝色的裙子将她柔韧纤细的腰线掐得恰到好处,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白皙的颈,仿佛饮水的天鹅。 棋盘上黑白错落。 皇帝抓起两枚棋子扔到棋盘上,兴致缺缺道:“不下了。” 楚识夏微微一笑,掩不住的得意。 “你这小丫头,谁跟朕下棋不是战战兢兢拿捏分寸,输赢都有度量。”皇帝看见她的笑容,又恼又好笑地一指她,“你偏偏毫不留情,杀得朕片甲不留。” “陛下富有四海,何愁一局棋的输赢。”楚识夏振振有词,“何况臣的棋艺尚未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连陛下都能蒙骗过去。” 楚识夏露出狡黠的笑容,“能输棋给陛下的人很多,但能赢陛下棋的人可不多。臣经此一役,又多了可以吹嘘的资本,倍感荣幸。” 她脆生生地说:“多谢陛下。” 皇帝彻底被她气笑了,点点她的鼻子不说话。 半晌,皇帝说:“那日看你纵马杀贼、八面威风的样子,朕还以为你长大了。没想到还是这个孩子脾气。” 楚识夏嘿嘿地笑着,不欲多说。 “朕赏了许多人,唯独你的赏赐迟迟没有赐下来,你心中可有怨愤?” 楚识夏心知肚明。 她来帝都是当人质的,皇帝要用她,却又不敢太用她。楚家是边关重臣,有钱、有兵、有名望,朝中不知多少人盯着楚家,所以万万没有她在帝都仍然步步高升、官运亨通的道理。 此谓制衡。 “臣有什么好怨愤的。”楚识夏一粒粒地捡着棋子,漫不经心地说,“臣已经好几天没去羽林卫操练那帮少爷啦,在家里躺着就有俸禄可以拿,别提多舒坦。” 皇帝一肚子阴谋算计被她插科打诨搅了个稀碎,没好气地用书卷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胸无大志。” 楚识夏真假难辨地恭维道:“天塌下来,有陛下撑着,臣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干什么?” 楚识夏三言两语把皇帝哄得眉开眼笑,一片其乐融融。 “你曾与朕提议改革军制,你记得吗?” 楚识夏不动声色地收好棋子,“臣记得。” 当时皇帝告诉她,此事事关重大,牵扯颇深,不要再提。但二皇子的谋逆就像一记耳光,抽得皇帝五迷三道、找不着北。他意识到,掌握在世家手中的军队就像横在他脖子上的刀。 “朕现在觉得,你说的有道理。”皇帝吐出一口气,悠悠道,“朕已命内阁起草改革军制之案,策论还未写出来,反对声已是沸反盈天。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楚识夏退后两步,深深地跪伏在地,“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 太学。 白子澈不比其余皇子,没人管没人问,读的书除了画册就是佛经,跟太学里教导的君子之道、治国之策相去甚远。他头一天走进这里,就撞上了白煜冷厉的眼神。 “见过三哥。”白子澈侧退一步,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我知道你在宫变那日救了母后,暂且就不计较你在父皇面前献殷勤的事。”白煜冷冷地说,“但你若在画院里招惹是非,我也不会放过你。” 白熠造反的时候口口声声都是白煜害得他双腿残缺,皇帝坐视不理,无数宫人、内侍和羽林卫都听见了。皇帝一连许多天,对白煜没个好脸色。 也不知道是谁惹的是非比较多。 白子澈垂下眼帘,道:“谨记三哥教诲。” 白煜哼了一声,大步走进太学。 小宫女吹云忍不住抱怨道:“三殿下简直……” “慎言。”白子澈打断她,“我们进去吧。” 书塾里的少爷小姐们打着哈欠,三三两两地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白子澈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慢慢地整理笔墨纸砚,一言不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讲台上的铃铛忽然被人摇响,含着几分笑意的声音道:“诸位安静,杨先生今日告病,由在下为诸位代这一堂课。” 白子澈难掩惊讶地抬头。 裴璋。 裴璋穿着一身青衫,手上拈着把折扇,翻阅书卷的样子颇有几分落拓书生的模样。他似是不经意地一抬眼,不露痕迹地对着白子澈笑笑。 —— 秋叶山居。 楚识夏扒了那身严丝合缝的裙子,穿着宽大的白袍躺在美人榻上,赤裸着双脚,坐没坐相。她摇晃着一杯茶,漫不经心地扫视过朱色房梁。 “大理寺先我们一步找到了那尊青铜明王像。”程垣隔着一道屏风,向她汇报。 “果真在白熠的济善堂?” “大小姐所料不错,就在那里。”程垣纳罕道,“青铜明王像被切割成几块,藏在一口水井之中。可是那地方并不在白熠名下,大理寺怎么这么快查到那边去的?” 清算白熠留下的烂摊子还要些时日,首先要查抄的理应是他名下的田产、铺子、宅子,再是与他有利益往来的人。济善堂所藏甚深,如果不是白熠主动暴露,楚识夏要找到也得费一番功夫。 楚识夏没吭声,她想到了一个人。 宫变那日,出现在陈家的裴璋。 内阁裴次辅在朝堂上仗义执言,楚识夏尚可认为是这老臣良心未泯,还有一丝公理正义在心。 但若白熠没有彻底败露,急赤白脸地发动宫变,那么大理寺顺理成章地找到青铜明王像,白熠的罪责就是板上钉钉的。表面上看,太子的危机迎刃而解,但同时转危为安的,还有白子澈。 毕竟白熠一直计划将此事栽赃嫁祸给白子澈,且已经付诸行动。 裴璋吗? 楚识夏来了点兴致。 前世,这位裴家少主并没有步入仕途,楚识夏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帝都里的大人物斗得鸡飞狗跳时,裴家一直独善其身。 楚识夏很好奇,他这次会怎么走这一步棋。 —— 黑色。 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 黑暗中亮起一点光,微弱渺小,被银面的鬼魅持在掌中,一点点照亮了深不见底的水潭。 只有鬼来的时候,这里才有光。 水潭中间是一个巨大的铁笼,一双双蒙昧的眼从铁笼中仰起,看向头顶银面的鬼。鬼魅似乎在冷笑,又或者只是孩子们的幻觉。他举起一只银色的瓶子,抛入笼中。 “这是今次灼心的解药,这次只有一颗……也就是说,你们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鬼的笑声飘散在头顶。 铁笼里的孩子们都震动了,争先恐后地去抢那个银瓶。这些瘦小的孩子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用牙齿、指甲作为武器,凶狠地攻击同为囚徒的其他孩子。 有人被扣了眼珠子,有人被咬掉了耳朵,有人被按着头一下下地撞着铁栏,脑袋上凹下去深深的一条痕迹。那个银瓶在铁笼里滚来滚去,最后落在了最安静的那个孩子脚边。 被关在这里的孩子脸上蹭得脏兮兮的,但仍然可以看出,这个孩子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黯淡无光,灰蒙蒙的,没有一丝人气。 有人伸手去抓他脚边的银瓶,被他踩住手掌,脚跟狠狠地一碾。骨骼碎裂的声音刺激了所有人,那个安静的孩子立刻遭到了围攻。他不为所动,用手肘、膝盖猛烈地击打扑上来的人。 和着血,他吃下了银瓶里的解药。 “这就是最后活下来的种子吗?” 头顶上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这道声音难辨雌雄,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那孩子的大脑。水潭边不知何时亮起了火把,他惊恐地低头一看,囚笼里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血染红了水潭。 无数黑影伫立在水潭上方,他们低头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小孩子恐惧得几乎要叫出声来,他们每个人都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银色脸庞。 “作为一个刺客来说,这张脸长得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扎眼。”有人叹惋道,“不过,谁让他是种子呢?” 那些鬼影说着什么,落在他的耳朵里混沌不清,窸窸窣窣的响成一片。他们越靠越近,身上腐烂的血腥味翻涌,小孩子忍不住步步后退,被逼得呕吐不止。 剑,我的剑在哪?小孩子思绪混乱,下意识地往手边摸。 “噌”的一声,剑刃出鞘七寸,清亮的剑光割裂了黑色梦魇。 沉舟额发上淋漓的冷汗凝成圆珠,“啪”的一声打在剑刃上,四分五裂。沉舟原本是抱剑睡在房间的角落,此刻从怀中抽剑前逼,只要再前进几寸就能切断对方的咽喉。 楚识夏一动不动地跪在他面前,眼中忧虑、探究,唯独没有恐惧。 “对不起。”沉舟近乎慌乱地放下剑,他还未完全从那场噩梦中醒来,神志不清,伸手在楚识夏脖子上摸索着不存在的伤口,“我弄伤你了吗?” “你流了很多汗。”楚识夏拂去他睫毛上的汗珠,“做噩梦了?” 沉舟闭上眼,艰难地点点头。 沉舟鲜少露出这样脆弱的样子,像是雨中任人攀折的蔷薇花,湿淋淋的艳。 楚识夏有些心疼地擦去他额上的冷汗。沉舟没在她脖子上摸到滚烫的血,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令沉舟悬浮在空中的灵魂重重一坠,踏踏实实地落回了肉身中。 他还在人间,人间是没有鬼的。 沉舟如释重负,慢慢地将额头抵在楚识夏的肩窝里。 “没事了,我在这里,”楚识夏拍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捏着他的掌心,“你怕什么?” 第61章 命门(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司礼监。 王贤福窝在宽大的黄花梨木太师椅里,手边的瑞金兽首中盛着冰湃的水果,凉气袭人。屋外夏日炎炎,蝉一个劲地叫,此处却倚仗真金白银开辟出一片清凉来。 小宦官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谄媚道:“老祖宗,您说的事,孙子查到了。” “说说吧。” “城外庄子被火烧那天白天,朱青一行人在路上与人起过冲突。那人乃是个开茶摊子的老叟。”小宦官道。 “一个老叟,有何能耐烧我的庄子?” “这都不打紧,可有人在那茶摊子上看见了一个少年,端的是惊为天人。朱青给他下了药,把那人带走了,可庄子被火烧之后,并未寻见那少年的踪迹。” 王贤福睁开了眼睛,直起身子看向小宦官。他已经老了,眼珠子发黄,视力欠佳,看人的时候总是眯起眼睛,紧窄的眼缝里透出一股阴狠。 “说下去。” “孙子得贵人提点,找到了那个少年。” “是谁家的?” 小宦官知道自己飞黄腾达的日子来了,他兴奋得浑身战栗,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有人在秋叶山居见过他,秋叶山居的下人称他‘沉舟少爷’。” 王贤福“哗”的一声掀翻了桌上的兽首,冰块、水果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一地狼藉。 “竟然是楚家那个小丫头!”王贤福咬牙切齿,“我险些让她骗了!” —— 祥符四年,七月初三。 “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师父受不了了,明日就回江南去。”李卿白懒散地靠在柱子上,敞开衣襟散热,“有一故人埋的杏花醉快开坛了,师父赶回去尝个鲜。” 楚识夏没穿鞋,以一模一样的没骨头姿势歪在另一边柱子上,手里来回捻转着佛珠,心事重重的模样。 “师父,九幽司的人真的都死绝了吗?”楚识夏忽然问。 李卿白那把松松散散的骨头这才搂紧了一点,换过头神色莫名地看向楚识夏:“怎么忽然问这个?” “陈家那个摄政王豢养了两个九幽司的刺客,或许更多,之前与我和沉舟交过手。”楚识夏坐正了,盘着腿,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不是说灼心之毒和九幽司一起灰飞烟灭很多年了吗?” 李卿白曲起手指在她额上一弹,“江湖人称九幽司的刺客为‘鬼’。寻常刺客拿钱买命,还要讲究个你情我愿。九幽司,那个地方很不是人待的,那些刺客干的也都不是人事。” 楚识夏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九幽司的杀人术极其挑剔,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习的,对修习者的筋骨、心跳速度、呼吸频率都有苛刻的要求。 除去九幽司中刺客通婚所生下的孩子,更多的刺客是幼时被偷来抢来或买来的。孩子们被关在一个地方,只有掺了灼心的饭菜可以吃,一百个人为一份解药搏命厮杀,丧失人性、失去记忆,逐渐沦为只知道杀人的傀儡。 “当年我年轻气盛,第一次碰上这群人,便将他们的总堂剿得干干净净。” 九幽司的刺客遍布大江南北,以寻常人的身份藏匿在市井乡野。剑圣捣毁九幽司的消息一出,其余人便埋头蛰伏至今,不再冒头。 “可我没想到啊,那群刺客里,还有个沉舟。”李卿白说起往事,有些灰心丧气。 九幽司总堂的刺客死得干干净净,连带着灼心之毒的解药也一同消散。沉舟没了一月一供的解药,渐渐变成小哑巴、小瞎子,命格轻如草芥。 “我害了他一辈子。”李卿白惆怅道。 楚识夏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目光落在李卿白身后。李卿白顿觉不对,猛地转头看向倚着门框站立的沉舟。 沉舟没有对他的悔恨表达任何意见,那张漂亮得叫人失魂落魄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沉舟看看忍俊不禁的楚识夏,似乎觉得自己此时该笑,便学着楚识夏平时的样子挑起一边眉毛。 李卿白大窘。 楚识夏大笑出声,拍着膝盖笑得倒在柱子上。 “我觉得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沉舟人模人样地安慰他,“谢谢师父。” “滚!”李卿白恼羞成怒,拎起剑就走,“我今天就走,你们两个小崽子自己在这个鬼地方滚泥潭吧!” 沉舟不解地问楚识夏:“师父怎么生气了?” 被安慰了,难道不该哭着拥抱,再用鼻涕眼泪糊对方一身吗? “感动的。”楚识夏曲起手指在胸口比了颗心,挤眉弄眼道。 —— 月明星稀。 铁匠巷。 白子澈推门而入,看见两个并肩坐在屋脊上的身影。 楚识夏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发髻上两根发带黏黏糊糊地缠在沉舟的发丝上。沉舟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闷不吭声地戳在她旁边,耐心地把女孩勾缠到他发冠上的头发解下来。 体贴周到得不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殿下来了。”楚识夏坐在屋脊上冲他招手,“梯子给您架好了。” 白子澈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你们坐在这儿干什么?”白子澈问。 “打水漂。”楚识夏得意洋洋地指着水渠说,“我刚刚打了七个。殿下要不要来试试?” “我不会。”白子澈诚实道。 “沉舟也不会。”楚识夏摇头,遗憾地叹息道,“没有敌手果真寂寞。” 白子澈笑出了声。 “殿下叫我来有什么事?”楚识夏问起正事。 “今日宫中出了两件事。”白子澈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件,陛下封裴氏女为宫中织造司三品尚仪。” 楚识夏愣了一下。 生育六皇子的裴妃遇刺身亡,所有人都以为裴家火急火燎地解除了小女儿的婚约,是要将其送入宫中巩固地位。宫中的下人背地里亦称那裴氏女为“小裴妃”。 公主和亲、世家女入宫,为的都是家族利益,两族或两姓结盟。身处其中的人是何意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棋盘上的得失输赢。 但裴氏女并未封妃,这就有些微妙了。 楚识夏前后一联想,有了猜测。 “裴璋至今未返回关中,也许是要入仕了。”楚识夏道,“裴氏女不封妃,就是裴氏对陛下的承诺。” 裴家在后宫再无后妃,裴氏女任女官滞留宫中,只是为了照顾幼的六皇子,裴氏无疑彻底失去后宫助力。 “什么承诺?” “绝不染指储君废立,绝不行弄权之事。” 封妃还是封女官,此事的定夺之权不在裴璋,而在皇帝。裴璋定是私下里与皇帝密谈过,做出了皇帝无法拒绝的退让,彻底打消了皇帝的疑虑。 裴璋久负才名,眼下又是用人之际,不出意外的话,主持军制改革的人十有八九是裴璋。 裴家,会做皇帝的马前卒,承受利益受损的世家的怒火。 入局的人越来越多了。楚识夏在心中暗叹。 “殿下给为裴璋画的画如何了?”楚识夏问。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白子澈伸出第二根手指,说,“裴璋如今在太学,暂代杨先生讲课。” 楚识夏皱起了眉。 权力的风云在这破旧的房屋顶汇聚,所酝酿的风暴能在一夜之间改写许多人的命运。 沉舟像是丝毫不受两人干扰,军制改革、裴氏子入仕、六皇子绝迹储君之路,桩桩件件都是能够轰动帝都的大事。 沉舟却看着两人越说凑得越近,不客气地抓着楚识夏的后颈,把她拎回来了一点。 楚识夏奇怪地看他一眼。 沉舟拈起石头掷向水面,石子乒乒乓乓的在水上跳了七下,漂出去很远。 —— 帝都夜晚的街头热闹非凡。 四方云集的杂耍戏团在路边卖艺,铜钿打在瓷碗里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穿着彩衣的猴子走在细细的钢丝上,活蹦乱跳地捧着铜锣讨赏。 楚识夏和沉舟从铁匠巷里拐出来,没入帝都夜色下的人流。 沉舟戴着斗笠跟在楚识夏背后,压低了斗笠檐遮住面容,手里牵着缰绳。楚识夏双手背在身后,惬意闲适得像是方才谈论的事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云中入夜便要宵禁,可没有这么热闹。”楚识夏感叹道,“走,带你好好玩玩,今天晚上就不会做噩梦了。” 她自然而然地去牵沉舟的手,两人慢慢地走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 楚识夏慷慨解囊,买了一黑一白两个糖人,黏糊糊的糖渍黏在沉舟唇边。沉舟抿着唇想去舔,无意间触到楚识夏为他擦拭的手指。沉舟呆呆地一僵,无措地看着她。 楚识夏不动声色地按住加速的心跳,淡然收起手帕道:“跟个小孩子一样。” “还想要什么?”楚识夏转过头去,不与他对视。 “想要甜的。”沉舟老老实实地说。 楚识夏啼笑皆非,却也很愿意纵着他。楚识夏领着他走到点心铺子里,一口气点了十几个蜜饯果子和各种各样的糖块。小厮眉开眼笑地替她打包,一连串地说着吉祥话。 沉舟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忽地被拨动了,他察觉到有人正在背后看他。他不露脸的时候,跟在楚识夏身边就是大户人家的侍卫马夫,极不起眼。 会注意他的人,必然来者不善。 沉舟拇指一挑,手上的铜板高高抛起。他头也不回地屈指一弹,铜板如箭般射了出去。 楚识夏发觉了他的动静,侧首问:“出什么事了?” 沉舟摇摇头。 —— 铜板嵌入支撑雨棚的竹竿一指之深。 头发花白的老头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被乔装打扮的宦官拖到了雨蓬里。 王贤福被小宦官们包围着,悠闲地闭目养神,纡尊降贵地开口问:“如何?” “是他,那天在我茶摊里被下药的人就是他!这个背影我不会认错的!求大人饶草民一命!”老头一个劲地在地上磕头。 “你可知道他身边的少女是什么人?咱家警告你,莫要因为害怕胡乱攀扯。”王贤福眯起眼睛,威胁道。 “真的是他,他长得太扎眼了,草民还多看了几眼。”老头哀求道,“大人,草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大人放过我吧!” 王贤福一腔怒火立刻烧了起来,懒得再听他说什么,挥手示意人把他带走。 第62章 命门(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有眼色的年轻宦官适时递上一杯茶,毕恭毕敬道:“这楚家大小姐定是为了她手下那个姓程的小子才做出此事。她未免也太骄狂了些,老祖宗要不要给她个教训?” 王贤福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愚弄过了,气得两手发抖,茶杯都端不稳。 “放肆。”王贤福竭力平静下来,呵斥他,“楚家大小姐何等尊贵,便是要打杀了咱家这条命也是使得的,谈何教训?” 年轻宦官喏喏地一俯首,抽了自己两记响亮的耳光。 “回宫吧,陛下这几日都睡不好,咱家去陪陛下消磨消磨时间。” —— 楚识夏给沉舟买了个百宝匣,贵族女子用于盛放小巧的首饰,里头分成一格一格的。 沉舟认认真真地把桂花糖、松子糖、蜜渍果子、糖渍樱桃一干甜食放在里面,香气扑鼻、甜意袭人。雪白的糖霜沾了他满手,他想到街头上那一幕,便期待地将手递到楚识夏眼前。 他坐在地上的凉席上,楚识夏坐在窗户上,一高一低。月光洒在他的眼瞳里,照得他一双深潭般的眼亮晶晶的。 楚识夏愣住片刻,随即哭笑不得地用手帕给他擦干净。 玉珠目瞪口呆,简直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又在干什么,“沉舟,你如今都使唤起大小姐来了,越发有本事了。” 沉舟不以为然,还转头郑重地对楚识夏说:“你不许这么给别人擦。” 霸道得毫无道理。 “我十几年来,也就这么伺候过你一个人。”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沉舟满意地抱着他的百宝匣,埋头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玉珠一边做刺绣,一边挤眉弄眼道:“我们沉舟少爷以前像从月亮上来的谪仙,如今是越来越像人间的小公子了。” 楚识夏一哂。 —— 太学。 抱病告假的杨先生仿佛打定主意一病不起,裴璋连着给众人上了小半个月的课。 他说话和风细雨,绝不咄咄逼人,但总能在春风化雨间逼得人狼狈败退。骄纵惯了的学生们叫苦不迭,背地里把裴璋骂得狗血淋头,又不敢触他的霉头,只好老老实实地上课。 “诸位的考卷,裴某都看过了。”裴璋走进书塾里,说。 懒散的学生们都挺直了脊背,白子澈亦规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答得一塌糊涂,令人发指。”裴璋轻叹道。 众人敢怒不敢言。 裴璋按着名录宣读名字和成绩,书童挨个把卷子送回主人手上。 “白煜,丁等下。” “邓勉,丙等中。” “陈舒然,乙等。” 一溜名字被喊过去,白子澈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终于,裴璋喊道:“白子澈,乙等中。” 白子澈抬起头,对上裴璋含笑的眼睛。 “四殿下的答卷虽则平庸,却多亏各位同窗衬托,竟然是书塾里考得最好的。”裴璋意味不明道,“望诸位多多努力,莫要再拿这般丑陋的答卷给裴某看了。” 前方的白煜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哼笑。 “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他一个画院里厮混到十几岁才来太学听课的人,能把字认全就不错了。”白煜大声道,“裴先生莫要因为可怜他,暗渡陈仓。” “三哥说的是。”白子澈顺着他的话往下认,极尽恭顺,“多谢先生怜悯。” “好一个纸上谈兵,那不如三殿下向裴某展示一番真才实学好了。”裴璋展开折扇,半掩笑容。 白子澈心中顿生不妙,坐回位置上一言不发。 “陛下如今要兴军制改革,却遭内阁阻挠,群臣反对。依三殿下高见,该如何是好?” —— 一墙之隔,院中的玉兰花谢得干干净净。 楚识夏站在浓荫如墨的树下,听着书塾中传来白煜不屑的嗤笑声。 她受了裴璋的邀请而来,却没想到裴璋让她在这里站着,听他在里头拱三皇子的火。 太学里听学的不止皇子公主,也有陈家女,崔家子。帝都显贵的子女只要品行端正、才识过人,亦可伴读于侧。几门几姓错综复杂,并不全是一个派系。 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谁,在课上说了什么,只要传出去,少不了要起一番风波。 —— 三皇子将眉头一拧,振振有词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要做什么只管做就是了,何须腐儒书生置喙。” “大刀阔斧虽然酣畅淋漓,却少不了伤筋动骨。”裴璋并不批驳他,只是说,“三殿下行事雷厉风行,却失于仁慈,一意孤行容易误入歧途,不是君子之道。” 白煜被太子耳提面命,裴璋有惊世之才,对这个先生要恭顺要谦逊,不可以耍脾气。他忍了裴璋多时,前脚一张丁等的卷子,后脚又说他没有君子之道,实在是忍无可忍。 白煜把矛头指向白子澈,冷笑道:“我没有君子之相,不知道裴先生爱重的四弟,可有何高见?” 裴璋也不阻止,笑眯眯地看着白子澈。 白子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管他回答什么,今天白煜都不会放过他了。 白子澈叹了口气,说:“学生愚钝,不知从何作答。” “看来先生你的得意门生,比我这横行霸道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白煜轻蔑地说,“白子澈,裴先生不远千里从关中过来,你就如此敷衍他?” “学生确实不知如何作答。” 白子澈拱手道,“如何与内阁周旋,如何说服朝臣,这是陛下应当考虑的事。若臣子一心钻研如何排除异己,如何结党营私,谁来为帝朝办事,谁来为百姓谋福祉?” 白煜十分不齿于他这番伪君子的发言,刚要出言讥讽,便听见低低的抚掌声。 “若我朝中都是这样的臣子,何愁天下四海不入囊中?” 皇帝一身便服,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有个楚识夏退后几步缀在身后。 白子澈微不可察地与楚识夏对了个眼神。 “参见陛下!” —— 书塾中的人都被遣散了。 皇帝坐在裴璋的位置上,细细地翻过那一沓惨不忍睹的答卷。裴璋和楚识夏分别站在他两侧,皇帝低头时,二人的眼神一个冷一个热,相互交锋。 白子澈规规矩矩地站在皇帝面前。 “你有这番见识,不应当只得个乙等。”皇帝弹了一下答卷的边角,“这答卷写得稀松平常,不似你方才那番话。究竟是你在藏拙,还是有人刻意教你这么说?” 皇帝的眼神充满了探究。 白子澈深吸一口气,道:“三哥自小要强,儿臣不欲抢他的风头。总归学成与不成,个人心中有数便好。何须在意纸上甲乙丙丁,儿臣又不用到科场上考取功名。” “可你没料到,你这哥哥如此不成器。”皇帝哼了一声,将白煜的答卷撕作两半,“便是你刻意相让,他也无法独占鳌头。” “儿臣不敢。” 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朕知道你小时候没有母亲庇佑,谨小慎微惯了,生怕受人欺负。以后不必如此,有什么事,尽管来告诉朕。” 白子澈和楚识夏心底同时发出一声冷淡的嘲讽。 皇帝沉睡了十余年的“白子澈的父亲”这一血脉,似乎一夜之间惊醒,跃跃欲试地要弥补他。 还是看准了他有用,又无后顾之忧。 “谢父皇。”白子澈毕恭毕敬道。 “朕与裴先生和楚姑娘有话要说,你在一旁听着就好。”皇帝伸手一指,白子澈便乖乖地站到了一边。 —— 夕阳斜照,稀疏花影投进书塾内的地板上。 楚识夏和裴璋对坐,皇帝坐在正中间。 “陛下说,楚姑娘曾私下提议军制改革。裴某才疏学浅,不及楚氏家学渊源,还请楚姑娘不吝赐教。”裴璋客客气气的给她倒了杯茶。 “赐教谈不上。”楚识夏谦虚道,“只是一点浅薄的见解。” “敢问楚姑娘,羽林卫与禁军的症结在何处?” 裴璋问得大胆,特意挑出羽林卫与禁军来问,无疑意指不久前发生的谋逆案。 “羽林卫与禁军本是天子近臣,从世家子弟中选拔出众者编成。世家子弟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更有身怀绝技之人。但也正是因出身世家,易成一家一姓之兵。” 这个制度源自大周开国之时。 追随太祖皇帝建功立业的人都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虎父无犬子,羽林卫和禁军的能力无人质疑。 但如今,羽林卫和禁军已经成了世家纨绔们镀金的地方。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兵丁羸弱,如燕决这般的人才更是凤毛麟角。 “裴某不才,与楚姑娘所见略同。”裴璋点头道,“至于朝臣为何不同意,裴某愿为陛下分解一二。” 楚识夏这才正眼看着裴璋,倒是要听听裴璋能说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来。 “世家子弟受家族荫庇,入羽林卫与禁军。若陛下从他处选人,则宫禁之中,无他们耳目。”裴璋伸出一根手指,“这是其一。” 皇帝皱起了眉。 “若不能凭门第入宫谋职,要么只能上前线搏命换取军功,要么只能在家无所事事,败光门楣。”裴璋悠悠道,“这是其二。” 其三,军户制依托军屯。 但仰赖拥雪关将北狄阻挡于渡雪河北方,中原久无战事。军屯田地被豪绅官宦巧立名目侵占,若要动摇军户制根基,势必要清算田亩。届时不知触及多少人的利益,必然一发不可收拾。 楚识夏心里跟明镜似的,听到裴璋一字一句说出来时,不由得钦佩他的胆识。 “那依你之见,朕当如何?”皇帝面色凝重。 裴璋笑而不语,看向楚识夏。 楚识夏知道裴璋不肯一人做这得罪人的事,大局当前,容不得她当缩头乌龟。 她无奈道:“三皇子方才所言,虽然有所偏颇,但有一句话说的不错。” “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楚识夏掷地有声道,“陛下要行此利天下万民之国策,谁阻拦,谁就是乱臣贼子。” “杀鸡儆猴即可。” 「求收藏评论好评~~~」 第63章 命门(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夏末闷雷滚滚,一场瓢泼大雨,将暑气冲得干干净净。 李卿白于月色明朗的夜晚出城,顺走了楚识夏买回来的好酒,挥挥手示意两个徒弟不必送。他来得随意,走得也洒脱,次日开饭时,玉珠还习惯性地摆了他的碗筷。 楚识夏知道,约莫要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 与此同时,内阁裴次辅上书《军制改革十奏疏》,轰动朝野。 “……其九,各地开设讲武堂,祖上有军功者可入其读书练武,参与武试;其十,清算丈量各地军屯田亩,若发现侵占田亩、假报军户者严惩不贷。” 邓勉一口气读完了十条奏疏,不由得咂舌,“裴次辅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楚识夏在棋盘上和沉舟摆棋子玩。沉舟执黑,她执白,胡乱摆了一棋盘,满满当当的。 “你不是回太学读书了吗,怎么又来了?”楚识夏漫不经心的,一点也没把这石破天惊的十条奏疏放在心上。 “裴先生今天告假了。” 邓勉一屁股坐到沉舟旁边,说:“裴先生今天去裴次辅家里吃饭,出门的时候让石头给砸了。听说原本是要砸裴次辅的,裴先生真是无妄之灾。裴次辅摸老虎屁股,遭殃的却是他。” 楚识夏心知肚明,裴璋这一脑袋血流得不亏。那十奏疏必然出自裴璋之手,裴次辅只是个传声筒。 “他这不是摸老虎屁股。”楚识夏掂着手心里的棋子,幸灾乐祸道,“这是骑在老虎头上,噼里啪啦地甩了老虎屁股几十个巴掌,不打肿不罢休。” 邓勉越想越离奇,真情实感地问:“你说裴次辅是不是疯了?” 楚识夏嘴上应付他:“年纪大了是这样的。” 邓勉又在秋叶山居赖了一会儿,就被楚识夏三言两语搪塞走了。 “你好像在疏远他。”沉舟慢吞吞地说。 “没办法,邓勉本性不坏,奈何他姓邓。”楚识夏耸耸肩。 经血莲一事,楚识夏明白大理寺卿是个连儿子都能利用的人,偏巧邓勉又有种缺心眼的天真。纵然邓勉无心,却也切切实实地差点害死沉舟。 楚识夏不会犯第二次同样的错。 “我的底线是,不动他的小命。” 楚识夏伸手去接屋檐下淋漓的冷雨,如是说。 —— 羽林卫。 程垣自高升以来,便兢兢业业操练卫所中的兵士,不敢有一日松懈。他知道底下不少人说他是仰仗楚识夏,才格外得皇帝青眼。但这些闲言碎语比起他前些年卑躬屈膝受的辱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 这日雨下得很大,程垣便多留了一会儿,打算等雨停了再走。 房门轻轻被人叩响。 “阿垣,我来给你送伞。”婉约清丽的女子站在门口,浅笑道。 “这么大的雨,姐姐你跑过来做什么?”程垣嘴上抱怨,心里却开心得不得了,“着凉了怎么办?” “程小将军果然是个大人了,都开始教训阿姐了。”程家姐姐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着说,“旁人都有人来接,唯独你没有,姐姐怕你一个人躲起来哭鼻子。” 程垣匆忙了解了公事,搭了件披风到姐姐肩上,跟她打着伞往外走。 羽林卫十几个卫所都在一处,密密匝匝的房屋中间留出一条宽阔的大道来,背后是巍峨的宫城,面前是热闹的长街。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油纸伞上。 程垣忽然看到与宫城完全相反的方向站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 程垣面色一白。 那是个宦官。 宦官也看见了他,微笑着对他一拜,径直走向他们。程垣握紧了姐姐的手,发现她掌心一片冰凉。程垣扭头一望,姐姐面色惨白,浑身僵硬。 宦官直直地与他们擦肩而过,朝着宫城的方向去了。 —— 铁匠巷。 “那日从太学回去,三殿下没有找您的麻烦吧?” 这间破败院子被修缮得七七八八,屋顶却仍然在漏水。堂屋里烧着一炉茶,陶瓷水盆放在屋子正中间接渗漏的雨水。天光明亮,雨声飒然。 楚识夏往炭火里塞了两个红薯,熟练地用树枝掏弄。沉舟像是睡着了,抱着剑靠在她背后,有时又会忽然睁开眼睛,从随身的香囊里掏出一块糖放在嘴里。 白子澈看了一眼挨得极近的两个人,慢慢地说:“他倒是想,可惜没机会。陛下让我住到未央宫的偏殿,出入必有心腹宦官跟着。” “殿下还是离那些宦官远一些为妙。” 楚识夏道:“王贤福仗着伺候陛下多年的情分,扰乱陛下视听,为非作歹了好些年。宫中大大小小的宦官皆要称他一声‘老祖宗’,都是他的耳目。” “我知道。”白子澈点头。 “陛下此举虽然暂时保护了殿下,但时间一长,陈家难免视殿下为眼中钉、肉中刺。”楚识夏掰开烤得熟透的红薯,拍拍睡眼惺忪的沉舟,递给他一半,又递给白子澈一半。 “我会多加小心,有皇后在,只要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陈家都不至于置我于死地。”白子澈胸有成竹,咬了一口滚烫香甜的红薯,看向沉舟的眼神有些惊讶,“我以为他只是在假寐。” 沉舟看着便是枕戈待旦的冷血动物,即便睡着了也不会露出如此柔软无害的样子,睡梦中也时刻准备着拔剑杀人。 楚识夏笑而不语。 自从那一夜楚识夏心神不宁,跑到沉舟房间里,发现他深陷梦魇,便着意带他在身边尝试好吃的好玩的。只有在阳光下站得久一些,才能逼出骨子里根植的寒冷。 沉舟已经好几天没做噩梦了,睡在楚识夏卧房外间里,呼吸匀净,一梦天明。 沉舟不置一词,只是虎视眈眈地盯着白子澈手里的另一半红薯。 白子澈试探地问:“你没吃饱吗?” “嗯。”沉舟用力点头。 楚识夏无奈道:“沉舟,不可以这样。” 白子澈大方地把红薯递过去,“无妨,给他吧。炭火里不是还有吗?” 楚识夏却不好解释,沉舟哪里是没吃饱,分明是小孩子脾气发作,不肯和旁人分而食之。 “谢谢四殿下。” 沉舟人模人样地道谢,飞快地接过红薯,背过身去,生怕楚识夏抢回去给白子澈。他倔强地只肯留一个背影给楚识夏。 楚识夏又好气又好笑,在他后脑上轻轻地掴了一巴掌。 “我听说,裴璋被石头砸了?”白子澈笑够了,说起正事。 “恐怕背地里不止如此。”楚识夏唏嘘道,“历来明面上办不了的事,背地里都少不了别的手段。私相授受、权色交易、刺客暗杀,凡涉利益,必有纷争。” “所以,殿下千万不要在此事中露面。”楚识夏郑重道,“这是对殿下的保护。” 白子澈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那天陛下去太学,表面上是考校皇子功课,实际上是……” “实际上,是掩人耳目,让我与裴璋探讨策论。”楚识夏肯定了他的猜测,“也就是裴次辅那封《军制改革十奏疏》的草稿。” 开讲武堂、举行武试纳寒门子弟、清算丈量军屯田亩、重录军户皇册、严查吃空饷等等十条策论,皆是那日太学中,楚识夏与裴璋定夺之论。 “裴璋这个人做事当真是滴水不漏。”白子澈感叹,又说,“即便如此,你也要小心。” 楚识夏还没应声,沉舟吃完了红薯,又摸出两颗松子糖含在嘴里。牙齿咬得硬糖“咯嘣”一声响,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楚识夏震惊地转身,掐着他的双颊。 “张嘴。”楚识夏道,“牙是不是咬坏了?” 沉舟乖乖地张嘴,不显山不露水地瞥了白子澈一眼。 白子澈莫名其妙地觉得沉舟也许是有点不高兴,可沉舟那张脸没有一点表情,看不出任何不高兴的样子来。 —— 外头的风雨渐渐小了,楚识夏同白子澈告别,撑伞与沉舟一同离去。 路上大大小小的水洼盈着明亮的月色,被并肩的两人踩得支离破碎。 “你今天又在闹什么脾气,”楚识夏问,“四殿下怎么你了?你跟讨厌三皇子一样讨厌他?” 楚识夏还记得沉舟对三皇子突如其来又根深蒂固的厌恶。 “我没有。”沉舟嘴硬。 “你没有,那你抢人家吃的,肚子都吃圆了。”楚识夏戳穿他的小心思,“不让我跟人家说话,吃个糖把牙都要咬碎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细雨微凉。 楚识夏挽着沉舟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熨在他的胳膊上。沉舟撑着伞,伸手搂着她的腰,带她绕过水坑。 “我这样是不是很讨厌?”沉舟小小声地问,“可是我不喜欢你做东西给别人吃,不喜欢你关心别人,对别人笑。” 不喜欢。 楚识夏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沉舟第二次表达自己的喜恶。 她回过神来,耐心地向他解释:“我关心四殿下,是因为我们是同盟,他的安危与我息息相关。他若是出了什么事,那我必然满盘皆输。” “这和我关心你,是不一样的。”楚识夏说。 沉舟很快学会了举一反三,追问道:“那你为什么关心我?” 为什么决心赴死,也要用未亡人的名头保护我? 楚识夏沉默了片刻,故作轻松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对我来说当然是最重要的,最特别的。你和四殿下,我当然还是选你。” 沉舟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心里空荡荡的,却又胆怯地不敢追问下去。 「求收藏评论和票票~」 第64章命门(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秋叶山居。 楚识夏刚踏进门,便有个影子重重地跪在她面前。膝盖骨撞在地上“砰”的一声响,楚识夏险些以为这人膝盖跪碎了。 她无可奈何地捂着头:“你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出什么事了?” “我姐姐去羽林卫给我送伞,被一个宦官看见了。”程垣喉咙干涩,紧张地说,“那宦官一言不发,但我姐姐说,那人曾去过城外桩子,见过她。” “哦,起来吧。”楚识夏平淡地说。 “大小姐,属下……” 楚识夏自顾自地往前走,浑然不在意,“宦官跟羽林卫那帮纨绔不对付很久了,不会到那个地方去闲逛。王贤福就是冲着我来的,他等我上门求饶呢。” 她本也没想着这件事能瞒天过海,早早就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打算。 沉舟在门口抖落一伞的雨水,似乎也不觉得得罪了皇帝面前第一红人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但沉舟对楚识夏上门求饶有些微的不快,淡薄得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王贤福算什么东西? “杀了他就行了。”沉舟淡淡地说。 程垣已经习惯了沉舟打打杀杀的说话风格,他是认真地觉得杀人是最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而非信口戏言。 程垣本以为楚识夏会劝阻他。 不料楚识夏一笑,笑声压抑在喉咙里,低而沉闷,捶在心脏上一阵颤抖。 “说得对,杀了他就行了。”楚识夏头也不回道。 程垣目瞪口呆,只觉得街头巷尾传诵的的“烽火戏诸侯”“比干挖心”“妺喜裂帛”等等一串色令智昏、红颜祸水的惨痛前例从他眼前呼啸而过。 不过是出了趟门,他给你下降头了吗大小姐?! 沉舟被肯定了,有点开心地跟上去,在她身后殷切地地问:“我去杀吗?” “你不可以去。”楚识夏看他一眼,“你要呆在秋叶山居里,不许乱跑,不许杀人。” “为什么?”沉舟有点不甘心。 “不为什么,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楚识夏在他的脸上掐了一下,触感细润微凉,“别跟我耍花招,听我的。” —— 皇帝力排众议,非要执行《军制改革十奏疏》不可,闹得朝野上下一片鸡飞狗跳。 有人梗着脖子极力反对,恨不得撸袖子跟提出此事的裴次辅打起来;有人嗅到了腥风血雨来临的气息,悄悄处理手下的田地账目,抹平账面。 雪片般的奏折飞到皇帝案头,话里话外指责裴次辅以权谋私,引经据典、长篇大论,把裴次辅打成了居心不良的国贼、以权谋私的小人。 朝会上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裴次辅当庭被人指摘辱骂,声声震耳,听得皇帝脑瓜子嗡嗡响。 未央宫。 “朕听说,裴璋被人砸破了头。” 皇帝于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圆滚滚的落花砸到棋盘上。 “臣也听说了,据说原本是要砸裴次辅的。”楚识夏托着腮,跟着落下一枚黑子,百无聊赖道,“裴公子一文人,要是被砸坏了脑袋,陛下又折损一名干将。” “不仅如此,昨夜,裴家进了刺客。” 楚识夏手指一僵,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竟然嚣张至此?” “裴璋没有声张,此事被瞒在裴家宅子里,只有朕一人知道。” 皇帝犹豫道:“裴家根基远在关中,朕想着,你府中亲卫既然能在驿馆刺客包围中杀出来,必然身怀绝技。如今是多事之秋,若裴璋和裴次辅出了事,怕是无人敢再为新政出头。” “不如让他们到你府上暂住。” 楚识夏心中暗笑。 若幕后之人知道楚识夏亦是策动新军政的人之一,见此必然大喜过望。 一杀杀一双,再没有比这更好做的买卖了。 “臣自当为陛下殚精竭虑。”楚识夏爽快地答应了。 至少现在来说,她不希望裴璋死。 皇帝眉头松了几分,对楚识夏的言听计从很是满意。两人又下了十几手,皇帝的黑子彻底被围杀。楚识夏嬉皮笑脸地捡起棋子,跟愠怒而无奈的皇帝道别。 楚识夏出了未央宫,便有一个青年宦官上前,恭谨地说:“大小姐,我们老祖宗有请。” “不知是哪位老祖宗,”楚识夏装傻,“找我何事?”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贤福。”青年宦官不恼不怒,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倨傲,“大小姐身份尊贵,咱家不敢冒犯,但此事大小姐理亏,还是莫要闹大的好。” “我做了什么理亏的事,老祖宗不妨找陛下断个公道。”楚识夏要笑不笑道,“老祖宗看着陛下长大,与陛下情谊深厚,难道还怕陛下偏私我不成吗?” 楚识夏逼近一步,吓得宦官后退着撞上柱子,“还是说,老祖宗觉得陛下没有明察秋毫的本事?” 未央宫大门前说这样的话,宦官被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讷讷地说不出话。 “带路吧。” 楚识夏拍拍袖子上的尘埃,淡道:“请人要有请人的礼数,我楚家世代埋骨边关,他算我哪门子的老祖宗,他也配?” —— 从八十年前的仁帝开始,后宫中开始教导太监读书。国事繁杂冗长,皇帝一人难以批复所有奏折,于是先后设内阁、司礼监,前者分担国事,后者代为批红。 然而当今皇帝登基之时,主少国疑。弄权的摄政王与企图独揽大权的内阁斗得死去活来,宦官则润物细无声地侵占了皇帝身边的位置,以至于形成了如今的荒谬局面。 这不是楚识夏第一次见王贤福。 前几次,这个朽木般干枯的老人总是默默地站在皇帝身后,或者温声向人传达皇帝的意思。 不显山,不露水。 —— “大小姐来了。” 王贤福作势要对她行礼,楚识夏便也虚情假意地跟他推辞,两人你来我往了一番才坐下。 “王公公这是要请我吃饭么?” 楚识夏扫了一眼桌上的菜,不同于宫中御膳的精巧,几盘菜都用浓烈的香辛料腌制烹饪,放在仲夏时节难免有些格格不入。楚识夏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云中的菜式。 云中菜口味重、分量大,帝都中没有几个会做的厨子,嫌上不了档次。 比这几道菜更显眼的,是镶金的象牙箸、禹州海棠红的钧瓷,件件均是贡品。 皇恩不可谓不深厚。 “大小姐独在异乡,咱家无能,只能为大小姐聊慰相思之情。”王贤福笑眯眯地说,“还望大小姐不要嫌弃。” “嫌弃谈不上。”楚识夏和他绕够了弯子,说,“王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大小姐这般言语,想必程卫长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您了。”王贤福依然笑呵呵的,“程家那姑娘,咱家很喜欢,程修编赏脸,就将她送来伺候咱家。” 楚识夏把玩着酒杯,唇边衔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等着他的下文。 “前些日子,有贼人将咱家在城外的庄子烧了,程家姑娘也不知所踪。前两天,却又有人碰巧在羽林卫见到了她。”王贤福一拍手,颇为遗憾的样子。 “若是程卫长心有不忿,大可以与咱家说说,咱家把人送回来便是,何必闹得如此难看。大小姐,你说是不是?” 按理说,话到此处,只要楚识夏不是个棒槌,便该就坡下驴了。若是知情识趣些的,少不得要将程家姑娘再送回来,再将程垣责骂一番,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楚识夏过不去。 她只要一想到牢房里被折磨得没了人样的姑娘,一想到挺着一口气远赴帝都却客死他乡的并州书生,一想到心甘情愿被骗也要叫这日月换新天的青玄大师——她就过不去。 “那王公公想怎么办呢?”楚识夏佯作痴傻,温声软语地问。 王贤福的心里舒坦了。 楚识夏再飞扬跋扈,楚家也远在云中,她在这帝都里唯一可以仰仗的也只有皇帝。 到底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又被镇北王教得识大体、懂利害,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与皇帝的知心人结梁子。不知多少人往王贤福手里送金银财宝、美人娈童、房屋地契,不外乎看重他在皇帝面前的那几句话。 而程父七品修编,程垣摸爬滚打这几年,勉强混得个羽林卫卫长的位置,也是皇帝赏的。 楚识夏犯不着为了这些人跟王贤福闹得不死不休。 “咱家就知道,此事必是那些下人自作主张。”王贤福情难自禁,眉飞色舞起来,立刻招呼宦官为楚识夏斟酒。 “还好咱家料定大小姐不是这般为人,否则不不就白白和大小姐生了间隙吗?”王贤福笑着说,“程卫长国之栋梁,年少气盛,一时走错路也是有的。咱家还念着那姑娘,不如将她送进宫来如何?” 楚识夏眼睫低垂,掩去瞳中积蓄的怒意,浅笑道:“好说。” “还有个叫沉舟的,武功高强,必是此事的祸首。”王贤福言之凿凿,“咱家庄子里丢了些东西,大小姐可否将此人交给咱家处置?” 王贤福还心心念念着那本不翼而飞的账簿。眼下楚识夏一副任凭他处置的样子,显然没有他任何把柄,但王贤福也不敢大意,一定要将所有的风险扼杀。 “沉舟?” 屋内本就昏暗,楚识夏身后是日光朗朗的庭院,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她整张脸都浸在淡淡的暗色中。楚识夏一掀眼皮,王贤福莫名觉得有一线锐利的光从她瞳中划过,似要割裂他的咽喉。 “此人身份非同一般,公公是如何得知这件事有他的参与的?” “如何不一般?”王贤福没有轻易被她的话带过去。 “公公应当先回答我的问题。”楚识夏不卑不亢道,“我以为公共方才说的已经太多。” 楚识夏显然是不满了,王贤福向来进退有度,便说:“是我一名干孙子探得。” “原来如此。” 楚识夏笑开了,那笑容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王贤福愣了一瞬,电光火石间,楚识夏瞬间暴起,抄起价值不菲的象牙箸穿透了为她斟酒的宦官手掌。 鲜血浸透了细软的桌布,血点子喷溅到王贤福手指上。宦官哀嚎着跪倒在地,手掌被死死地钉在桌面上,动弹不得。 “大小姐这是何意?” “我不会把任何人交给你。”楚识夏掀起桌布擦手,在桌布上晕染开一道道血痕。 “你大可以动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试试。”楚识夏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这把老骨头险些被她捏得噼里啪啦地响。 「没有票票给个评论也好吖~」 第65章 命门(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大小姐如此,不怕那阉狗将此事告知陛下吗?”程垣策马在马车旁,犹豫着问。 皇帝信重王贤福,无非是仰人鼻息的日子过久了,便顾念起王贤福同他一起吃苦的日子。楚识夏杀人放火在先,王贤福若是到皇帝面前添油加醋一番,楚识夏免不了要惹一身骚。 “他不敢。” 楚识夏慢条斯理地说:“如今新政推新势在必行,侵占土地是大罪。他若到陛下面前告状,说得清那些田地是从哪来的吗?” 更何况一天不能确认那些账簿是否尚存于世,王贤福就一天睡不安稳。 “那此事就这么了了?”程垣仍旧不安。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当你的差,领你的俸禄。”楚识夏低头擦着手指,“既然叫我一声大小姐,这点事大小姐还是能办的。”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沉舟的?”程垣一头雾水,“王贤福还有这本事?” 沉舟昼伏夜出,鲜少出现在人前。王贤福一个宦官,知道他的存在,还能叫破他的名字,难道真的手眼通天至此?若是真的这样,又怎么会现在在来找楚识夏? 楚识夏在王贤福说出“沉舟”二字时就有了底。 王贤福的富贵权势都仰仗着皇帝,顶天了往秋叶山居里安插两个眼线,知道沉舟的名字还说得过去,知道沉舟参与火烧庄子一事就值得深究了。 毕竟这件事做得周密,只有楚识夏三人知道。 “是摄政王。” 摄政王白白被楚识夏摆了一道,闹出画中仙一事来。洞悉沉舟身手之后,火烧庄子一事是查明真相也好,栽赃嫁祸也罢,只要王贤福信了就好。 楚识夏拨弄着佛珠,“哒”的一声。 清透入耳。 “此事因属下而起,若是……陛下怪罪,属下愿一力承担。” “有你什么事?”楚识夏声音平静,不似做伪,“三日之内,我会杀了他。” —— 秋叶山居。 清风徐来,水阁中凉意袭人。 沉舟抱剑坐在水阁的栏杆上小憩,白色轻纱拂过他的脸,有几分雾里看花的朦胧美感。 “裴公子的院子还未收拾出来,屋里热,公子可以在水阁中休息片刻。”玉珠井井有条地安顿完裴家两人,领着裴璋上了水阁。 “这位是?”裴璋饶有兴趣地审视着沉舟。 玉珠乍一看见沉舟,舌头险些打结。沉舟平日里行踪不定,只有楚识夏找他的时候才会自己跳出来,玉珠也不知道这人怎么跑水阁里吹风来了。 “是我们楚家旁支的少爷,”玉珠面色不变,道,“今年十七岁。沉舟少爷,这位是从关中来的裴公子,要在秋叶山居暂住几天。” 沉舟无可无不可,没什么表情地扫了裴璋一眼,又扭过头去。他的眼睛里像是完全没有映出这个人的模样,轻描淡写地将人忽略了过去。 玉珠不知道这人又在闹什么别扭,只好给裴璋赔礼道歉,“裴公子莫怪,我们沉舟少爷有些孤僻。” “客随主便,无妨。”裴璋宽容道,“只是裴某见识浅薄,从没听说过楚家还有这么一位一表人才的少爷。” 沉舟没理他,目光落在玉珠身上,“她同意的?” 玉珠拼命点头,生怕这位祖宗一个不高兴闹出事来。 裴璋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忽视也不生气,反而打量起沉舟来。裴璋见过许许多多目中无人的高门子弟,他们之中有人狠厉有余智谋不足,有人满腹坏水、低俗卑劣。 但沉舟和他们都不同。 裴璋看得出来,自己不入沉舟的眼,不是因为沉舟倚仗财富、权力和地位而自居了不起。 相反,他平视所有人,王侯将相、贩夫走卒。 “再看就扔你下去喂鱼。”沉舟闭着眼睛说。 “这池子里有鱼吗?” “上个月都死了。”沉舟没有起伏地说,“有个刺客身上带毒,掉池子里把鱼毒死了。你要是想下去喂,我可以出去买。” 玉珠自暴自弃地不再替沉舟找补。 “沉舟公子客气了。”裴璋心中好笑,觉得沉舟和普通少年有所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沉舟忽然一睁眼睛,不由分说地把裴璋往栏杆上掼。裴璋虽然不是文弱书生,却也被这一下摔得差点背过气去。没等他眼前冒的金星散个干净,沉舟手中的剑舞成一团,叮叮当当弹开十几枚弩箭,摔在裴璋脚边。 裴璋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玉珠后知后觉地尖叫出声,连忙查看裴璋身上有无伤口。 “原来还是个麻烦。”沉舟按剑回鞘,不咸不淡地评价,“不仅麻烦,还聒噪。” —— 楚识夏很晚才回到秋叶山居,玉珠拉着她的袖子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焦虑急迫溢于言表,总结下来就是——“姓裴的绝不是个省油的灯,赶紧扔出去为妙。” “寻常人哪里受得了沉舟的性子,他竟然面不改色,陪沉舟说了一下午的话。”玉珠有些抓狂,“这难道不是心思深沉的表现吗?此人定有图谋。” 楚识夏纳罕地看着她:“关中裴氏名门望族,裴璋年纪轻轻就坐稳了少主之位。他若没有图谋,难道来帝都陪我们的陛下过家家吗?” 玉珠炸毛:“大小姐慎言!” 楚识夏不以为然,“他们俩在哪说话呢?” “水阁。” —— “水阁这东西,还得是江南为妙。” 裴璋摇晃着扇子,侃侃而谈,“北方太过严寒,若是冬日池水结冰,便过于冷硬。江南冬日落雪而水面依然,枯荷支离,白雪霏霏,别有一番风味。” 沉舟只是听着,一声不吭,却也没有离开。 他和裴璋就在这里坐了一天,期间拢共有三拨刺客来送死,或弩箭远攻,或近身刺杀,或投以毒药。沉舟像是有未卜先知之能,屡屡化解危机。 裴璋像滴落入海水的血,吸引得群鲨前仆后继地撕咬。 沉舟在心里又给裴璋添了一笔,这人的命看上去很贵。 “楚小姐回来了。”裴璋看向踏上桥面的楚识夏,语带笑意。 “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杀我吗?”裴璋忽然扶上沉舟的肩膀,说。 沉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救裴璋,仅仅是因为秋叶山居死人了,楚识夏会很麻烦。 沉舟正要拧着裴璋的手把人砸在地上,让他知道跟人自来熟是有代价的,就听见裴璋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楚氏的少爷。守好你家大小姐,否则今日之我,就是明日之她。” 沉舟瞳孔一震,转头看着裴璋。 “她没告诉你吗?”裴璋笑盈盈地说,“我暗中拟定了《军制改革十奏疏》,现在有许多人想我死。这十条奏疏也有她的份,若是让他们知道了……” 楚识夏何止没有告诉沉舟,她把这件事瞒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一点风声。 “她当真珍重你。”裴璋感慨道。 沉舟的身份不知道是楚家豢养的刺客还是暗卫,却能自由行走,得楚识夏贴身侍女尊重维护。楚识夏又不曾将眼下局势如实相告,分明是不想对方以身涉险。 爱护之心昭然若揭。 “你们在说什么?”楚识夏走到两人跟前,却只看着裴璋。 裴璋两手一摊,极为无辜道:“我与沉舟公子聊得投机,多说了两句各地风物而已。楚小姐莫不是怕沉舟公子心性单纯,被我欺瞒哄骗吧?” 沉舟修的是闭口禅,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是个小哑巴。他才认识裴璋不到一天,断不可能对他推心置腹。 “哪里的话,裴公子为人我信得过。”楚识夏笑着一抬手,是个“请”的姿势,“陛下赏了我一些雨前龙井,裴公子可愿赏脸?” 闹脾气的人只是盯着她,不说话。 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 一壶好茶煮就,屋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穿林打叶声,就着这壶好茶,也是上天作美了。”裴璋浅尝一口茶水,称赞道。 “裴公子有话想跟我说,有千百种方法,何须劳动陛下?”楚识夏将滚水泼在阶下,玩笑般说。 “陛下多疑,我不得不防。”裴璋拢着袖子,长叹一口气道,“拟定策论之时,我与楚小姐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这才想借秋叶山居屋檐躲雨,顺带和楚小姐一叙。” “裴公子还请有话直说。”楚识夏看着他,眼神明亮锋利,“我们云中一马平川,不似关中胸有沟壑,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的话术。” “可你在陈家诓骗摄政王出兵时,可不像不精于此道的样子。”裴璋撇去茶沫,微笑道。 楚识夏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我当时便很奇怪。” 裴璋叹气道,“你是个人质,无论谁做皇帝,摄政王倒台与否,对你而言都没有差别。朝中这些人,个个忌惮北狄兵强马壮,才捏着鼻子忍了楚家这么多年,又不敢全然放任楚家势大。你最好的做法就是置身事外,莫要引火烧身。” 楚识夏越跋扈越不可理喻,捏在朝臣手中的把柄就越多,他们就越放心。她本应在帝都中醉生梦死,荒唐度日,糟践楚家的名声换取喘息之机。 “但你居然要救皇帝。”裴璋笑笑,指尖被滚烫的茶杯烫得微红。 “裴公子慎言,”楚识夏冷淡地说,“勤王救驾乃臣子本分。” “你是他白家的臣吗?”裴璋反问,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像是看不见楚识夏冷凝的神色,“楚小姐当时那个样子,倒像是宫里有你不得不救的人。” 兵乱之际,人人都在权衡利弊,显得楚识夏一腔热血的模样像个莽夫。 “你勤王救驾,还可以解释为陛下倚重楚家,若太子继位,楚家境况更加艰难,你不得已而为之。” “但,《观音大士图》被窃一案中,你为四皇子出头,又是为何?他一个生母不知姓名的皇子,在陛下跟前连句话也说不上,你图谋他什么?” 裴璋举起茶杯,像是杯中满载美酒,“你又为什么非进宫救他不可?” 楚识夏端起茶水一碰他的杯子,冒着热气的茶水溅了裴璋一手,人五人六地说:“裴公子喝茶喝醉了吧?” 裴璋岿然不动,笑道:“你我不妨再坦诚一些。” “你就不怕我让你死在这里?”楚识夏对着窗外一抬头,“我只要把沉舟撤走,你小命难保。我最多落个陛下的埋怨,伤不了筋动不了骨。” “你不会。” 第66章 命门(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秋叶山居外。 大雨滂沱。 巷子里是黑的,只有刀剑的银色光亮如同蝴蝶般上下翻飞。 空中有低低的金铁呼啸声划过,细长得如同裂帛之声。秋叶山居的几个亲卫提着灯笼追出来,在雨中呼喊沉舟的名字。那点微弱的喊声被刀剑声彻底掩盖,一个呼吸的时间二人已经交手十几次。 却难分胜负。 他们的招数都很相似。 嘈杂的雨声中,对方和自己的心跳声被放大了无数倍,在沉舟耳边不断回响。那个刺客的心跳声与他如出一辙的规律、***静,稳稳当当得不像一个正在打斗的人。 沉舟挥剑打开那人袍下飞出来的蜂群般的毒针,瞬间逼近了他。刺客袖下滑出削铁如泥的匕首,直取沉舟咽喉。 沉舟不躲不闪,剑柄和手腕形成的钩子反过去格住了他的腕子。刺客一惊,来不及弃刃逃走,沉舟飞身踏上巷子的窄墙,重重地将刺客的臂膀一拧! 噼啪声清晰可闻,刺客的肩背整个被卸了下来。 然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叫,刺客的呼吸声甚至没有乱掉片刻。他另一只手抓着什么东西往沉舟脸上挥去,沉舟曲肘劈在他胸口,借力滚出去几丈。 急流的雨水冲刷掉了沉舟脖颈沾的薄薄一点粉末,仅仅是片刻的停留,沉舟的脖颈发热发烫,像是被刮了一层皮。 沉舟抬手抹去脖颈上蜷缩着皱成一团的皮肤,冷冷地看向在雨中站立起来的刺客。 那刺客的风帽在刚才两人贴身的瞬间被沉舟打掉了,露出一张银色的狰狞面容来。 刺客按着自己脱臼的肩膀,没有丝毫颤抖地将其正骨归位,仿佛那不是他的身体。 “你不是来杀裴璋的。”沉舟的声音沙哑冷厉,“你是谁?” 刺客没有回答他。 正逢此时,巷子那头传来亲卫们的呼声。 “沉舟,沉舟少爷!” “沉舟,”刺客机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恶意,“这是你的名字吗?” “刺客也有名字吗?” 沉舟瞳孔骤然放大,那刺客却已经飞身掠上屋檐,奔跑着消失在大雨中。 雨水打在沉舟的剑上,白茫茫的水花。 —— 炭火熏暖了屋子里的空气,烧滚了的水咕噜噜地响。 楚识夏的指节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转头看向屋外连绵的雨。裴璋并不介意她的无礼,自顾自地往下说。 “如果是我,我也选四皇子。”裴璋说。 楚识夏哼笑了一声,不予置评。 “比起阴鸷偏激的二殿下,目中无人的三殿下,飞扬跋扈的五殿下……我那小外甥就不必说了,阿琰性格柔顺,可守成,却不可做这摧枯拉朽之人。”裴璋点头,像是在赞许楚识夏的选择。 “四殿下吃过苦,有同情怜悯的德行;被人践踏过,所以更不能容忍不公之事;”裴璋娓娓道来,“他知晓审时度势,会隐忍会等待。他见过所有肮脏卑劣的计谋,却仍然有一丝善在心中。” “这些话你何不说给四殿下听?”楚识夏一笑,颇有几分揶揄,“说不定殿下一高兴,愿意跟你多说两句。” “他缺少助力,但他若能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一定会是个明主。”裴璋笃定地说。 “你说了这么多,太子殿下,你怎么不说?”楚识夏挑起眉梢,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裴璋不慌不忙地放下烫手的茶杯,将空空如也的杯盏推到楚识夏面前。 “我相信你不选太子殿下的原因,和我一样。” 楚识夏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他说。 “太原陈氏本就是名门望族,陈邦摄政掌权,更是令陈家的威势空前绝后,世家无不对其俯首称臣。这些下去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挟天子以令诸侯’,要么一朝被连根铲除、永绝后患。” 摄政王通过深宫中的姐姐掌握了彼时年幼的皇帝外甥,又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皇帝,姻亲结盟、铁腕掌权,朝野上下莫不宾服。但若是摄政王失势,陈家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裴璋将杯盏放在茶壶上,蒸腾的水汽把杯盏顶得震颤不休。 “陈家,便如同这热水壶上的杯子,随时都会被震下来摔碎。” “但太子是白家的太子,”楚识夏反驳道,“即便他身上流着陈家一半的血脉,这天下终究也还是会姓白。” 只要不是谋反这样的大罪,太子继位顺理成章。 “可现如今,朝中不是摄政王的人便是庄首辅的人,陛下若要亲政掌权,世家是指望不上的,只有从外部获取助力。” 楚识夏懂了。 寒门。 开武试、推行讲武堂广纳***民子弟,将军队换个芯子,只是裴璋计谋中的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剪除朝中不肯归顺的世家羽翼,彻底将全力握在皇帝手中。 若要长久推行此策,储君非得是个与世家关系不深的人不可。否则血缘利益哪怕沾了一样,世家便会卷土重来。 六个皇子,除白子澈外,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你真是不要命。”楚识夏感叹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你也不怕哪天走在路上被人一刀捅死?” 莫说世家门阀,就算是朝中那些官宦都不可能坐以待毙。或是朝堂上弹劾攻讦,或是私下里行刺谋害,或是罗织罪名,只要能达到目的,没有他们不敢用的手段。 “届时就要求楚大小姐庇护了。”裴璋笑着说。 “《军制改革十奏疏》彻底推行成功之前,我会保你不死。”楚识夏把茶壶上滚地噼里啪啦乱响的杯子拿下来,扣在桌面上,“但是裴璋,你最好真的如你所说的那般为国为民。” 雪白的茶盏边缘泛起裂纹,飞快地走窜到楚识夏指尖。 世家门阀、皇权官宦、黎民百姓互为掣肘,若是一方极其强盛、失去控制,必然有一方会被敲骨吸髓。 裴璋这样多智近妖的人,若是铁了心要为世家敛财谋权,做第二个摄政王,这天下定然永无宁日。 “否则论杀人越货,我们楚家可谓是家学渊源。” 楚识夏抬起手,茶盏默立片刻,随即四分五裂。 裴璋处变不惊地点点头。 楚识夏盯着他看了两眼,高声喊玉珠拿凉水进来。 “滚水冲的茶你也喝,不烫嘴么?” 裴璋的嘴里已经起了一串血泡,满嘴铁锈味,苦笑道:“大小姐端的茶,不敢不喝,否则怎好表达我的诚意?” 楚识夏陪着他喝了两盏凉水,有一搭没一搭的扯了会儿淡,便听亲卫来敲门。 亲卫附耳道:“大小姐,沉舟刚刚追着一个刺客出去,我们找不到他了。” —— 鲫鱼巷。 鲫鱼巷里住的人家,十户有八户是屠夫,整条巷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闷热的夏日里尤甚。突如其来的大雨把腥臭味冲去了一半,夜里却也有刀刃砍在骨头上的闷响。 灯影摇曳,一泼鲜血溅在白色的窗户纸上,血腥渗了出来。 沉舟两指重重地顶在那名刺客的喉咙上,生生地撞碎了他的喉骨。身后弩箭齐发,沉舟头也不回地拎起那具尸体挡住,却见手下失去呼吸的人突然颤抖起来。 沉舟猛地扔开了尸体,就地翻滚出去。 门扉碎裂,沉舟被大雨淋得湿透。 方才那刺客的尸体爆裂开来,七窍喷出诡异的绿色毒粉。 直到死去,那刺客脸上的银色面具才脱落下来。面具下却难以辨认出五官的脸,那张脸充斥着被烫伤的痕迹,瘢痕纵横,皮肤却又出人意料的光滑,像是被细细打磨过。 提着弓弩的刺客隔着瓢泼大雨和他遥遥相望。 这间院子里已经死了十几个人,浓稠的血被大雨冲淡,随着流水淌入沟渠中。 “没有解药还能活这么多年,真是个奇迹。” 最后活下来的是最开始在秋叶山居外和沉舟交手的刺客,沉舟认得他的声音。 刺客歪歪头,好奇地看着他,“可你明明该死才对。” “你在说什么鬼话。鬼才不该在人间活着,”沉舟侧过剑锋,一线雪亮的光自下而上照亮他的眼,“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个,而我已经不是九幽司的银面鬼了。” “这话骗骗你自己就够了。”刺客嘲讽地笑出声来,“我们都是杀了所有同伴才活下来的种子,你以为自己还能干干净净地做人?鬼见了太阳,就是要灰飞烟灭的。” 沉舟不想跟他废话,刚要踏步上前,却被对方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你追着我过来,没想过你那位大小姐会怎么样吗?”刺客阴恻恻地说,“这次来的,可不是摄政王手下那种虾兵蟹将。” —— 秋叶山居。 沉舟翻过院墙,在蔷薇花丛上留下一串血点。他捂着手臂上的伤口急匆匆地跑进楚识夏的院子,险些迎面将玉珠撞个踉跄。 “哎哟我的祖宗,”玉珠好不容易站稳,没来得及怪他,就被他手上的伤口吓得魂飞天外,“你怎么受伤了,这次的刺客那么扎手吗?中毒了吗?” “长乐呢?”沉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黑亮亮的眼睛直盯着玉珠。 “在你院子里,你……” 玉珠话还没说完,沉舟就飞檐走壁地跑了,远远地把人撂在身后。 —— 沉舟冒冒失失地闯进灯火通明的屋子,桌边的人用银簪拨亮了烛火,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怎么受伤了?”楚识夏看向他流血的胳膊,面色不虞,“过来。” “他们人多。” 沉舟乖乖地走到桌边坐下,满身雨水的寒气。楚识夏用金疮药和细布给他包扎了伤口,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去换身干爽的衣服。 沉舟走到屏风后脱下湿衣,楚识夏就坐在桌前听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是什么刺客?”楚识夏忽然问。 “就是……普通的刺客。”沉舟话到嘴边,敷衍地说。 楚识夏低下眼帘,“嗯”了一声。 楚识夏知道他在说谎。 若是普通的刺客,沉舟根本不会追出去那么远。如果刺客还有后手,引他走开只是调虎离山,秋叶山居就不再安全。沉舟不是会置楚识夏于危机中的性格。 除非有什么事冲昏了他的头。 第67章 命门(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未央宫偏殿。 小宫女吹云拨亮了烛火,悄悄地低下头打了个哈欠,眼瞳含泪。 “你先下去歇息吧,不用陪着我。” 白子澈坐在桌案前,一手拿着书卷,另一只手捏着兔毫笔,在面前的纸张上写写画画,间或腾出手来拨两下算盘。他分明头也没抬,活像是脑门上长了眼睛,把吹云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不不不,奴婢不困。”吹云连连摆手。 哪里有主子挑灯夜读,奴才呼呼大睡的道理?吹云年纪小,嘴笨又不机灵,有一股子呆傻气,却偏偏命好,被白子澈挑来伺候。其他宫人都嘲笑她眼皮子浅,跟着白子澈能有什么好出路?无非是从小宫女熬成老太婆罢了。 可吹云觉得,白子澈不拿下人撒气,不草菅人命,不克扣月钱,已经是顶好的主子了。 白子澈便不再管她。 “殿下,您在看什么啊?”吹云不识字,好奇地问。 “算术和账簿。”白子澈意简言赅道。 吹云更不解了,白子澈要做裴璋留下的课业依然是精疲力竭,怎么还算起账来了? “是宫里的账吗?”吹云问。 这样的问题难免失了分寸,白子澈却是微微抬起眼睫,望向默默竖起耳朵的一名小宦官。 “不是。”白子澈掩了账簿,一一将其收好锁进匣子里,交给吹云道,“这是楚大小姐托我算的,我已经算明白了,你且将它收好,莫要弄丢了。” 吹云***时就是帮白子澈端茶倒水,偶尔跑腿取个东西,头次被委以重任,便抱紧了匣子,用力点头。她过于紧绷,圆润的小脸皱得苦巴巴的。 白子澈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头,余光扫到那小宦官摸着门出去了。 —— 三日之后。 楚识夏撑伞走在狭窄悠长的宫巷中,雨点噼里啪啦的在伞面上砸得粉碎,溅出一片雪白的水花。楚识夏微微抬起伞檐,和迎面走来的裴璋打了个照面。 “裴先生今日早起,原来是为了入宫。”楚识夏一瞥他身后的书童,“来给哪位殿下讲课?” “刚从未央宫出来。”裴璋实话实说。 楚识夏不见外地拍着他的肩膀,硬生生地将他身子扳了回去,“我带了一盒子好糕点献给陛下,裴先生不妨同去?” 裴璋知道楚识夏这人一肚子坏水,从不做没用的事,说没用的话,此行必然有诈,少不得要被她当刀使。但他前头言之凿凿,心肝脾肺都剖出来让她看了分明,便不好再推辞,只好苦笑着应了。 两人一同进了未央宫。 “陛下好生小气,有这样的好东西,竟然还要将裴公子支走。”楚识夏玩笑着勾着裴璋的肩膀,俨然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皇帝无奈地放下修剪花叶的金剪刀,道:“朕是怕你手艺不佳,未曾与文若结下情谊,倒先结下梁子。” 文若,是裴璋的字。 亲密到称呼表字的地步,看来裴璋确实很得皇帝的心。 裴璋这才听了个明白,“楚大小姐亲手做的糕点?” “你不信啊?”楚识夏斜眼看他。 “不敢。”裴璋被她勒得喘不上气,“只是没想到楚小姐上得沙场,下得厨房,果真文武双全,有些意外罢了。” “实不相瞒,楚某也是第一次。”楚识夏谦逊道,“这不是上赶着到陛下面前现眼来了么?” 皇帝哈哈大笑。 亦步亦趋跟在楚识夏身后的玉珠有眼色地奉上食盒,打开一看,里头盛着一碟七八个绿豆糕。 试毒的内侍用银筷子夹绿豆糕,刚一离了盘子,绿豆糕就松松散散地裂成了几块。 楚识夏尴尬地咳嗽两声。 裴璋用力憋笑。 “墨雪,你这厨艺可不如你的身手漂亮啊!”皇帝调笑道,“罢了,也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把子澈叫过来一起吃饭吧。” 像是为了嘲笑楚识夏,一桌子美味珍馐里偏偏夹了一盘绿豆糕。绿豆糕颜色鲜绿,花纹漂亮,最重要是不会一碰就散。 白子澈规规矩矩地坐在皇帝身边,用手拈了块绿豆糕吃。 “臣前几日托殿下算的一笔账目,不知殿下算得如何了?”楚识夏毫无征兆地开口。 皇帝耐人寻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探究道,“你们何时如此相熟了?” 白子澈慢条斯理地擦掉唇边的残渣,先回答了楚识夏,“已经算得差不多了。”又看向皇帝,“父皇,这件事……” 一句话没说完,白子澈忽然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捂住了胸口。皇帝“霍”的起身,带得一桌子青瓷碟盏碎响。白子澈面色发青,嘴唇乌紫,分明是中毒的模样! 玉珠下意识地要把楚识夏护到身后,楚识夏却抢先一步踏上去,封住了白子澈身上的穴位。白子澈重重地跌倒在楚识夏怀里,“哗”的吐出一口血。 “传太医!” —— 不知是因为思虑过甚,还是饮食不佳,白子澈很瘦。一点伶仃的骨骼从腕间凸起,小小的一个鼓包,总是惹人摩挲。他睡在低垂的帷幔后,只有一只手搭在脉枕上。 楚识夏顺着那截手腕望进去,白子澈安静地睡着。 一碗又一碗的汤药灌下去,白子澈将胃袋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却仍然没有醒来。 “此毒名为‘鬼拍门’,是江湖人用的肮脏毒药,极为凶险。”须发皆白的太医跪在地上,颤巍巍道,“只要服下一星半点,毒药就可以走窜到四肢百骸,令人当场暴毙而亡。” 如果不是楚识夏当机立断,封住了白子澈身上的穴位,怕是太医还没赶到,白子澈就没了。 “可四殿下吃的东西,我们都吃了。”楚识夏最先提出异议,“为何我们没有中毒?” 太医又惊又俱地看着皇帝,不敢说话。 皇帝冷着脸道:“但说无妨。” “老臣方才,从四殿下的拇指和食指上验出了鬼拍门。想来正是因此,陛下才幸免于难。” “宫禁之中,如何会有此阴毒之物?!”皇帝怒得拍案而起,“子澈又是如何沾染到此毒的,他身边伺候的下人都死了么?” “陛下稍安勿躁。” 裴璋说:“下毒之人想方设法将毒药下在了殿下手上,想必是不想伤到陛下的。臣看此事必有隐情,不如将四殿下身边伺候的下人叫来问个话。” 楚识夏袖手站在一旁,像是不打算管这件事的样子。 —— 吹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地上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殿里坐着皇帝、云中楚家的大小姐、关中裴家的少主,而唯一一个对她宽容温和的白子澈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别哭了,陛下有话要问你。”裴璋道,“你若多浪费一点时间,谋害四殿下的人就会越猖獗。我听闻四殿下待人宽厚,你若有点良心,便好好回话。” “是。”吹云抹着眼泪回答。 “四殿下所用的笔墨纸砚,都是从哪里来的?”裴璋问。 方才太医已经从白子澈所用的兔毫笔上验出了鬼拍门。 “殿下所用,具是宫中供给。” “你没有说谎?”裴璋眼神严厉。 吹云打了个哆嗦,有些害怕,却还是坚持道:“殿下只有宫中给的月钱可用,一无店面二无田地,有时还要掏钱救济穷困潦倒的画师,家中新丧的宫人,自己过得紧巴巴的,哪来的银钱添置这些东西。” 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 皇子惯例的吃穿用度是由二十四衙门中的内官监掌管。虽然明面上不说,但宫中太监无疑是以司礼监王贤福为首。 “王贤福人呢,死了吗?”皇帝“啪”的一声将茶盏摔到地上,“让他给朕滚过来!” “陛下,不急着叫王公公过来。” 自吹云走进来便一言不发的楚识夏忽然出声,一掀裙摆跪在皇帝面前。 “请陛下治臣死罪。”楚识夏俯首道。 “这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皇帝眯起眼睛。 “四殿下乃是被臣所牵连,臣罪无可赦。” 楚识夏满脸沉痛懊悔,道:“臣曾于春末得知一官眷女子被囚禁于城外庄子折磨亵玩,情急之下放火救人,得到一份账簿。账簿上来往的均是朝中大员,臣不敢擅作主张,便将账簿给了四殿下,求他理清之后再向陛下禀报。” 账簿。 吹云含着眼泪,猛地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殿下这些日子挑灯夜读,确实是在算账。前天晚上,殿下还在画院被小太监拦下来,殿下发了好大的火。” 事已至此,裴璋算是弄明白楚识夏打的什么算盘,且由不得他姓裴的作壁上观。 裴璋火上浇油道:“你可听见殿下说了什么?” “殿下说什么国本、田产,奴婢没听懂。”吹云带着哭腔道,“陛下,殿下是个好人啊!您一定要救救殿下啊!” 在吹云眼里,白子澈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秧子,王贤福是个张牙舞爪的老太监,浸淫权势多年,白子澈断然不是王贤福的对手。 再听不懂是怎么回事,皇帝就是个傻子了。 王贤福强抢民女官眷,又私掠田产,被楚识夏莽莽撞撞地揭了老底,命根子辗转落在白子澈手里。白子澈居然不肯像那些软骨头一样依附于他,王贤福便痛下杀手。 由此,便可以解释为什么只对白子澈一人用毒。 皇帝是王贤福的倚仗,朝中不知多少人想把王贤福扒皮抽筋,没有人比王贤福更盼着皇帝长命百岁、福泽绵延。 这些日子以来,白子澈和皇帝同吃同住,随时有可能将此事捅到皇帝面前。这毒必须下得精巧,不至于伤到皇帝,又必须下得快,以免夜长梦多。 “子澈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会救他。”皇帝被吹云哭得头疼,指着脑门磕出一片血色的吹云道,“你先下去吧。” 楚识夏还跪在地上没起来。 “墨雪,你拿了账簿,为何不直接交给朕?” “回陛下,臣也怕。” 楚识夏不卑不亢道,“臣怕是有心之人栽赃,惹得陛下与身边人生了嫌隙;臣也怕陛下与王公公多年情谊,疑心臣所说的话,四殿下的话总比臣可信些。” “是啊,朕与他多年的情谊,终究是让他昏了头,花了眼。”皇帝的眼神狠厉起来,“连朕的儿子都敢杀。” 楚识夏知道,王贤福这次死定了。 皇帝并非完全不知道王贤福的所作所为,只是不在乎罢了。玩女人也好,祸害百姓也罢,只要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皇帝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就算把这本账簿交给皇帝,王贤福很可能就是落个不轻不重的处置,再将这批田地处理掉罢了。 但事及皇子,便不一样了。 白子澈死不死,皇帝喜不喜欢他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白子澈是皇帝的儿子,是他的“私产”之一。王贤福竟敢将脏手伸到皇帝头上,这是皇帝不能忍的。 第68章 命门(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裴璋难以察觉地吐出一口气,目光穿过昏沉的屋内光线落到楚识夏身上。楚识夏跪得笔直,像是一把戳在地上的剑,她既不求饶也不告罪,安静地低着头,仿佛引颈就戮。 但裴璋明白,死的不会是她。 裴璋怎么也想不明白,楚识夏哪来那么大的胆子?万一一个失手,白子澈真的死了怎么办?他有一个更为恐怖惊悚的猜测——白子澈是自愿加入这场骗局的。 殿内一片死寂中,楚识夏微微抬起眼睫,不动声色地触动了裴璋的眼神。 裴璋心下苦涩,知道自己是被她彻底拉上了贼船。 裴璋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应当慎重解决。” 王贤福谋害皇嗣,按规矩应该移交大理寺查办。但王贤福向来是个奴颜屈膝的小人,若是趁机倒戈偏向摄政王,借此苟活也说不定。 楚识夏对他动了杀心,定要他活不过今日太阳落山。 “文若如何处理?”皇帝有些疲倦地问。 “现下正是推行军制改革新政的时候,清算田亩一事闹得轰轰烈烈。在外人看来,王贤福是陛下的人,若是这份账簿大白于天下,于陛下名声亦有损,新政推行不利。” 裴璋站在皇帝面前,长长地一拜,“臣斗胆,请陛下严惩王贤福,削去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再命人带着账簿上门,令官员臣服,配合新政推行。” “就这么办吧。”皇帝伸手握住白子澈冰凉瘦削的手腕,发了狠似的说,“传朕的旨意下去,王贤福谋害皇嗣,罪该万死,夺去掌印太监一职,赐鸩酒。” 楚识夏有些意外,她本以为皇帝还要犹豫再三,至少也该把王贤福叫过来问问话——毕竟白子澈在皇帝心中无关紧要,而王贤福是皇帝制衡摄政王的一环。 她满腹周全的算盘和谋划,统统在皇帝的杀伐决断下落了空。 “朕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不能再失去第二个。”皇帝颤抖着伸手抚摸上白子澈的脸庞,低声说。 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楚识夏心头。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说的“失去的儿子”是被贬为庶人赐死的白熠。但据燕决所说,白熠谋反当日对皇帝怨怼极深,屡次出言冒犯,皇帝下令赐其死罪时毫不犹豫。 皇帝对白熠,确实再也没有一丝父子之情。 可皇帝方才流露出的愧疚、痛苦和怜爱,不像是对着白子澈,倒像是对着虚空中某个俯首凝视的鬼魂忏悔——就好像皇帝真的有那么一个,疼爱得恨不能将一切都给他的儿子。 可是皇帝只有六个儿子,如果说的不是白熠,那又是谁呢? —— 暴雨不歇。 楚识夏和裴璋走出宫禁,沉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仿佛一场寒潮被阻断。 “你知道拔除阉宦,非一日之功吧?”裴璋忽然问。 “我自然知道,没了王贤福,也会有李贤福、冯贤福。”楚识夏漫不经心道,“除非司礼监再无批红之权,或者内阁能完全压制司礼监,否则阉祸永没有断绝的那天。” “那你为何还要冒这样的险,非要杀他不可?” 王贤福作威作福多年,根系庞杂,门路颇广,要对付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楚识夏这一计是剑走偏锋,若是对皇帝的性情不够了解,又或者是白子澈的分量不够重,不但杀不了王贤福,还会引起他的警觉和反击。 “王贤福是个地道的小人,他总要依附于陛下,依附于陛下心仪的储君人选。陛下眼下看重四殿下,王贤福并不是不能为四殿下所用。” 楚识夏出声打断他,“裴公子,你要记住,四殿下是永远不可能用王贤福这样的人的。” 裴璋觉得她天真幼稚得可笑,“因为他是阉宦?” “因为王贤福做错了事,他要为他手上枉死的人命付出代价。”楚识夏冷道,“或许这些人的命在裴公子看来无关紧要,不值得撼动你的‘大局’。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轻视一人性命者,来日必轻贱天下人性命。这样的主子,你敢侍奉吗?” “清白、公理、法度,这些被腐儒奉为圭臬的陈词滥调,如今挂在嘴上会被人耻笑的吧?”楚识夏逼近一步,竟然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直视着裴璋的眼睛,不容他躲闪。 “百姓可以不信,阉狗可以不信,利欲熏心的官员可以不信,但你要信。你是裴氏的少主,未来会是国之栋梁、从龙之臣,如果连你都不屑不齿,我帝朝的气数就到头了。” 白子澈信,所以楚识夏选了他。 在谋划此事之前,楚识夏曾经试探他,要不要将那幅引起画院侍诏之死的《观音大士图》混入王贤福的赃物之中。一来可以处理掉这个烫手山芋,二来又给王贤福的罪名添一笔。 白子澈拒绝了。 “一定会有给老师昭雪的那天的。”白子澈抚摸着那幅画,指节分明、声音低哑而痛苦,“我知道很远,但一定有那天的。他不能死了都背着这个骂名,这本不是他的错。” 伞檐上飞溅的雨水打在裴璋的脸上,凉凉的水沫。楚识夏眼神清冽明亮,像是匣中刀剑见了日月,一泓明澈的光直刺人的心脏。 “我说多了,裴公子莫见怪。”楚识夏后退一步,方才逼人的锋芒尽数收敛起来,若无其事地邀请,“要不要一同去看看王贤福如今的模样?” —— 破旧昏暗的门扉被人从外面推开,掀起地上一层浮尘飞腾。 王贤福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门槛外两双雪白的靴子。 “是你,”王贤福嘶哑着声音道,“你竟敢谋害皇嗣,栽赃嫁祸给我!” 皇帝的命令一发出,王贤福便被扒了掌印太监的服饰、收了印章,关到这个地方来。 一同被送进来的,还有一杯毒酒。 “王公公别胡乱攀咬,”楚识夏不怀好意地笑道,“这天大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王贤福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你徇私舞弊,你烧了我的庄子杀了我的人,怕我告状才毒害四殿下嫁祸给我!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那是你的庄子吗?”楚识夏抓着他的领子,一把将他薅了回来,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陛下已经下令,还地于民,你手上那些地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王贤福惯会审时度势,猛地跪在楚识夏面前,一个劲地给她磕头,“楚大小姐,我们冰释前嫌……不,你大人有大量,庄子你烧了便烧了,人你要杀就杀,以后你说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见陛下一面吧!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不会杀我的!” 楚识夏抬起他的头,笑得温文尔雅,“你的命值几个钱啊?” “我何时将你得罪得这样狠,你非要置我于死地?!”王贤福震惊地看着她,“四殿下清算账目的消息,也是你……你和白子澈是一伙的!” 王贤福遣人去试探白子澈那日,原本想着此事不会太难。白子澈是个不与人交恶的性子,近来又得皇帝宠爱,王贤福自觉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没想到白子澈将他驳斥一通,让他好下不来台。 王贤福还没想好要怎么在皇帝面前给白子澈上眼药,毒酒就递到眼前了! “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那个羽林卫的姐姐吗?”王贤福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那只是个护卫!” “你还记得,那个从并州远赴帝都的书生吗?” 楚识夏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冷峻,神色也并不严厉,几乎给了裴璋一种她没有生气的错觉。 “什么书生?”王贤福茫然了。 楚识夏嗤笑出声。 她早该想到,处理一个又一个因土地被侵占而流离失所、上京告御状的人,对王贤福而言是家常便饭,也许根本就轮不到王贤福亲自来处理。 那个并州的书生只是沧海一粟,并不特别。 “大理寺卷宗记载,那书生双腿残缺、手指磨破得能看见骨头。他几乎是从并州爬来帝都的,身上背着他双亲的性命。”楚识夏一字一句说来,越说语气越冷,“他寄住在福来客栈,由青玄大师代为缴纳租金。” “他死于五年前,被人毒杀在客栈中,大理寺以江湖流寇作乱之名草草结案,青玄大师一手操办了他的后事。” “我这么说,你想起来了吗?” 王贤福大张着嘴,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那个书生和你们楚氏是什么关系?” “他和我们楚家并无干系。” “那他可是与哪位大人物有旧?” “没有。” “那便是他祖上出过了不得的人物了。” “他家中三代农民,只出了他这么一个读书人,还是在乡里不收钱的书塾上的学。” 楚识夏的耐心彻底耗尽,掐着王贤福的脖子将他提起来,抵到墙上。王贤福生得圆润有余,肥胖臃肿,却跟个小鸡仔似的被楚识夏捏在手心里。 “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没有看走眼。并州那书生确实是个一文不名的穷苦人,既无功名傍身,也无权势富贵。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贵人,就是替他付了客栈钱的青玄大师。” 王贤福惊恐又不解。 在王贤福眼里,程家姐姐是小官家的女儿,并州书生是一介布衣,他们的命不过是王贤福脚下的蚂蚁,碾过去甚至不需要施舍一个眼神。 楚识夏眼神阴鸷地收紧手指,王贤福白胖的脸上浮起一股青紫,“你何必如此惊讶,难道只有达官贵人才配有人报仇雪恨?只因他既非权贵,没有倚仗,更无金银打通关系,你就可以轻易践踏他吗?!” “楚大小姐,陛下赐了他毒酒。”门外的裴璋连忙开口道,“你莫要僭越了,让陛下知道了,恐怕不好。” 楚识夏猛地松开了手,王贤福瘫倒在地上,吐出大滩大滩的秽物。王贤福吐得不能自已,又被楚识夏提了起来。 “裴公子倒是提醒我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王公公好生受着吧。” 楚识夏一手捏着王贤福的两颊,另一手端着他迟迟不肯喝下的鸩酒。王贤福拼命挣扎后退,他拖着不喝这杯酒,就是怀着最后一丝希冀,等待皇帝回心转意。 楚识夏指尖发力,王贤福的下颌关节整个被卸了下来,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楚识夏将一整杯鸩酒倒进他的嘴里,重重地将瓷杯摔碎在地。 “上路吧,王公公。我送你最后一程。” 「墨雪怒气值mAx」 第69章 命门(十)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松开手,口吐白沫的王贤福顺着墙根坐倒在地,眼神涣散,渐渐没了气息。昔日呼风唤雨的掌印太监就这么不体面地死了,既没有天塌地陷,也没有兵荒马乱,瘫倒在那里的也不过是一坨失去温度的肥肉。 裴璋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看的不是王贤福,而是楚识夏。 楚识夏冷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恐惧、不安,像是习以为常。 “楚大小姐果然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裴璋叹气,他彻底意识到楚识夏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裴公子谬赞了,”楚识夏淡淡地擦干净手,“我们云中女儿一向如此。” 阕北四州连年受北狄侵扰,人能活着就不错了,谁管你怎么活。是以阕北历来多出巾帼英豪,楚家亦是辈出女将。阕北女子不拘繁文缛节,烈性率真。 裴璋以往只是听说,如今得见,方知所言非虚。 “走吧,家里还有人在等。”楚识夏说。 —— 群玉坊,点秋阁。 点秋阁以异域舞姬着称,据说每一个身披轻纱作胡旋舞的舞姬都有一把细腰,丰臀上可放一杯酒盏。点秋阁正堂上修了个莲花形状的高台,每每入夜便有红花自上而下抛洒,舞姬在莲花台上翩翩起舞。 今夜雨急,点秋阁中更显暖意袭人。 一个黑影猛地从三楼包间里滚了下来,正砸在莲花台中间,溅开一片血色。 舞姬被吓得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从莲花台上蹿了下去。 那人披着黑色的袍子,喉咙上横亘的伤口几乎穿透了半条脖子,深可见骨。他竟是全然分不出男女,只有一张狰狞的银色面具死死扣在脸上。 等掌柜的回过神来赶去查看,三楼的包厢门大大敞开着,满地都是血。屋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有的被细长的刃钉在墙上,有的被整个贯穿了胸膛,还有的脖子软绵绵地扭曲成诡异的角度。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戴着银色的鬼面具。 掌柜的心惊胆战,看向窗台上那个被冷雨打湿模糊的血脚印——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人从这里跑出去了。 —— 提着灯笼的官差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人声鼎沸,互相询问着有没有找到械斗的江湖浪人踪迹。 沉舟猫一样行走在黑暗的巷子里,脚下无声无息,暴雨冲刷着他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沉舟冷静地蹲守在墙角的阴影里,等待着两拨官差错身而过的空隙,脱离了这张大网。 沉舟从僻静之处翻进了秋叶山居,被惊动的亲卫看见是他,便也不再多问。 “公子,你的伤……” “大小姐回来了吗?”沉舟捂着伤口问。 “晚饭前回来的。” “不要告诉她。”沉舟叮嘱完,转身便摸回自己的房间。 沉舟的院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自然也无人为他掌灯。 沉舟进门便反手合上了门板,脱力地靠着门坐倒在地。 他眼前开始发昏发花,这还有赖于他身上的灼心余毒——毒物相克,这世上没有比灼心更狠的毒药,是以九幽司刺客百毒不侵,唯独受制于灼心。 沉舟放任伤口被大雨冲洗,大大减轻了药性,这才没有失去意识。他疼得厉害,耳边几乎一阵一阵地涌起蜂鸣。他挣扎着翻出一粒药丸含在唇间,方才近乎沦丧的视力、听力和味觉这才重新复苏。 那些人刀上淬的不是毒,而是诱发灼心的药。 沉舟的呼吸心跳逐渐平稳下来,神经又猛地抽紧了——这间屋子里不止一个心跳声。 就在他拔剑暴起的前一瞬,屋子里亮起了一点光亮。 楚识夏面无表情地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灯盏。 沉舟有些紧张,在点秋阁与九幽司刺客拔剑生死时都没有过的紧张。 楚识夏端着灯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你干什么去了?” 沉舟喉头滚动,没说话。 楚识夏又气又心疼,身子轻轻打着寒颤,伸手扳过沉舟的下巴,令他直面自己的目光,“我在这里等了你两个时辰,你去哪了,去做什么了?我让你留在家里哪都别去,为什么不听话?” “对不起。”沉舟脱口而出。 “对不起不是灵丹妙药,”楚识夏咬牙,“为什么道歉?” “我杀人了。” 沉舟轻声说:“是九幽司的刺客,他们来找我了。我不想告诉你,反正我找得到他们,来多少我杀多少,杀到他们不敢来,杀到他们不敢找。” 九幽司的种子只能种在九幽司,就算死了烧成灰,也得是九幽司来挫骨扬灰。九幽司的暗杀术决不能流落在外,更何况沉舟是当年最优秀的一批种子,那些不传之秘以非人能够忍受的残忍灌输进他的脑海,不死不灭。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平心静气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记得我说过,杀人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沉舟的眼皮颤了颤。 “说话,别装小哑巴。”楚识夏带了点严厉道。 “我怕你讨厌我。”沉舟小声说。 我怕你不再喜欢我。 怕你不要我。 沉舟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和楚识夏不一样,和其他人也不一样。他们无论好坏,都是活生生的人,不会畏惧阳光。只有沉舟,他的肉体血魂都被那个地狱淬了毒,即便刮骨剥皮也无法抹除。 银面鬼前来拍门,沉舟最怕的不是死,而是楚识夏知道他曾是怎样的一个人。沉舟生怕楚识夏一点点剥开他这具美艳的皮囊,洞悉其下千疮百孔、肮脏狼狈的魂魄后,心生厌弃。 “起来吧,伤口没事吗?”楚识夏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摸着他冰凉的指尖说,“我去让他们打热水给你洗澡。” 沉舟未发一言,楚识夏已经走了出去。 —— 屋子里哗哗的水声,扰得楚识夏心烦意乱。 她站在檐下抛着枚铜板,目光来来回回地跟着铜板起落。 九幽司的刺客很棘手,但楚识夏更怕沉舟只身犯险。热水还没烧好,就有官差挨家挨户上门提醒,今夜城中有江湖剑客械斗,致五人死亡、无一活口,看家护院的亲卫要多加防范。 师父走得不是时候。楚识夏暗自摇头。 屋子里的人忽然闷声闷气地开口:“识夏,你能进来一下么?” 楚识夏装聋作哑。 “墨雪,长乐……大小姐。”沉舟声音沙哑,像是笃定她没有走,“求求你了。我的伤口好疼。” 前言不搭后语的,楚识夏既非华佗在世,又不是扁鹊传人,难道她看一眼伤口就不疼了吗? 楚识夏知道这人是在撒娇卖痴,可她向来拿沉舟没有办法。楚识夏无可奈何地推门进去,被潮湿温暖的水汽扑了一脸。地上积了一层明亮的水光,带血的衣物散落在地。 楚识夏几乎可以想象,这人是如何将自己从湿冷的黑衣中剥出来,露出白玉般的身体,走进热水中。 “干什么?”楚识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可能冷漠。 隔着一面屏风,楚识夏能听见摇晃的水声。 “我伤口好像裂开了,没力气。”沉舟虚弱地说。 楚识夏知道九幽司素来狠毒,心头一跳,快步绕到屏风后。 “哗啦”一阵水声作响,半个地面都被水扑湿了。 楚识夏被抓着手腕拽进了木桶里,泡着栀子花的热水扑了她一脸。她半跨在沉舟身上,半个身子埋在水下,直面着沉舟赤裸的胸膛。沉舟滚烫急促的呼吸扑到她脸上、颈间,心跳紊乱剧烈。 “没力气?”楚识夏被他死死攥着手腕,挣脱不得,只能掀了眼睫直勾勾地盯着他,“伤口裂开了?” 沉舟苍白的脸色被热水浸得粉扑扑的,浓密的睫毛更显墨色深沉,更显眉眼奢华。他心虚地低着头,不敢直视楚识夏的眼睛,但该抓的手腕该搂的腰一样不落——这样的动作不带男女间的旖旎情味,只是以免她挣脱逃跑。 “你现在真是有出息,都学会说谎了。”楚识夏本就烦躁,目光触及沉舟水下利落精壮的线条,气血上涌之下更加暴躁,“松手,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吗?” “我不知道。”沉舟小声狡辩,头却越来越低,鼻尖恨不得抵到楚识夏肩上,“我只知道你生气了,不要我了。” 楚识夏忽然意识到沉舟的患得患失,试探着问:“为什么你会觉得,九幽司找上门来,我会生气?” “我给你添麻烦了。” 楚识夏气得一巴掌甩在他脑门上,她本想说“我是怕你到时候死在外面,连个能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可楚识夏一想到这话不吉利,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楚识夏生硬地说,“不过就是九幽司,你怕什么?” “我怕你讨厌我,不要我。”沉舟的声音越来越小,“你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曾经……杀过很多人,为了我自己能活下去。我是个坏人。” 沉舟清晰地记得那些和他关在一个笼子里的孩子,记得每一个人的脸,记得他们的血溅在脸上、流在手上是什么样的感受。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些魂魄站在他的床头,低头看着他。 一开始他也怕过,也哭过,可是慢慢地就麻木了,心里再也不会因为杀人掀起一丝波澜。为了活着,沉舟亲手泯灭了自己的人性,尽管他也不知道这还能不能算活着。 从那天开始,沉舟知道自己彻底成为九幽司的恶鬼了。 “沉舟,永远只是沉舟。” 楚识夏轻声说:“不会变的。” 沉舟僵立片刻,怔怔地看着她。 我不会不要你,不会讨厌你,不会不喜欢你——这些都不会变的。 你不要怕。 楚识夏的手指抚摸着沉舟湿漉漉的发,一点点从鬓角抹到脑后。楚识夏扣住沉舟的后颈,逼迫他仰起头来,嘴唇轻轻地吻在他温热的、轻颤的眼皮上。 沉舟的长睫下滚落一滴泪珠。 这个吻太沉重了,重得仿佛整个夏日的暴雨同时倾泻,而他是唯一不撑伞的人。 他几乎要被这个吻击溃。 「小剧场 表面上的墨雪:凶巴巴 实际上的墨雪:闭眼不然流鼻血」 第70章 命门(十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穿的是件露水绿的襦裙,雪白的抹胸与皮肤几乎分不出界限。这身轻薄透气的裙子被热水浸得湿透,紧紧地贴在她的皮肉上,已经很难受,沉舟却紧紧地搂着她的腰,不让她起身。 水面上晃荡的栀子花扑到两人身上,黏在楚识夏的颈窝里,被沉舟伸出舌头舔去,含在唇间。 好香。沉舟的鼻尖凑在她湿淋淋的脖颈上,想。 “你亲我了。”沉舟闷声说,“你说过,这是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做的事。” “我说的。”楚识夏脸红心跳,浴桶狭窄,沉舟的长腿不得不曲起。她坐在他腿上,低头俯视他红得滴血的耳朵,心中玩味。 “那你心悦我吗?”沉舟紧张地问。 楚识夏笑出了声,“你觉得呢?” 沉舟眼神慌乱,像被人打懵了的小鹿,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只是紧紧地握着楚识夏柔韧纤细的腰线,小声说:“我喜欢你,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愿意被你亲。” 沉舟对她,从来都是予取予求。 楚识夏心里无端的酸涩起来,她挠着沉舟的下巴,挠小猫似的迫他抬起头来。 “那如果我亲了你,又不喜欢你,以后我成婚了,我要怎么对我的夫君介绍你,又把你安排到哪里去呢?” 沉舟张了张嘴,失魂落魄起来,心里一阵绞痛。 “我、我可以躲起来,你不要赶我走。”沉舟难过地低下眼睛,“我不会被他发现的。” “你要和我偷情吗?”楚识夏眼神晦暗不明。 沉舟不说话,握着她腰的手紧绷起来,小臂上绽起一条条青筋。他从没想过楚识夏会嫁给别人,会和那个人牵手、亲吻、养育儿女。他心中竟然一时恶念顿起,想要杀死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 可是那样的话,楚识夏会很恨他吧? 楚识夏长叹一口气,像是对这个榆木脑袋彻底没了法子。 “沉舟,我不会和你偷情的。” 沉舟眼神黯淡,连躲起来都不可以吗? “我只要很小的地方……”沉舟小声争取。 “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喜欢了很多年。”楚识夏吐字清晰有力,打断了他的争辩。 怎么会不心动呢? 沉舟是她在雪天里遇到的小雪人,是她大方赠予压祟钱的小哑巴,是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庇佑她的影子。拥雪关的尸山血海,人心间的波云诡谲,他们手牵着手,一同蹚过,是这地狱里唯一的活人。 他们是两株长在一处的榕树,根系深深交缠,牵一发而动全身。 沉舟呆呆地看着她。 “咚”的一声响,半个浴桶里的水都被撞了出来。 沉舟忽然起身把她压在了浴桶边上,手中护着她的后脑,不管不顾地含住她的双唇。沉舟吻得很急促,唇齿间都是栀子馥郁的香气,热水氤氲的细密水汽。 楚识夏鬓发散乱,几缕湿漉漉的发贴在腮边,被他吻的慌乱,有几分可怜可爱的春情。 “我好高兴。” 沉舟声音沙哑,拉着她的手抵在自己的胸口上。 “它跳得好快。” 楚识夏笑出了声,轻轻地蹭了一下他的耳尖,“傻子。” 沉舟的脑子“轰”的一下被点着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看向似笑非笑的楚识夏。他鬼使神差地把要从水里站起身的楚识夏抓回来,抱在腿上咬她的脖子,齿关厮磨。 —— 祥符四年,七月末。 司礼监掌印太监之死,在这新军政推行之际仅仅掀起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浪花,便被彻底翻了过去。羽林卫隔天便将其名下资产尽数抄查,竟然抄出无数古董字画、金银器皿来,更多的是房屋地契,折合成白银不下千万两。 朝中与王贤福有过利益输送往来的,均在夜间被羽林四卫秘密拜访,隔日便在朝中大力支持新政。 他们都明白,程垣这个新官上任的羽林卫长算不得什么,但他代表的是皇帝。 命根子都让皇帝捏在手里了,再不识相,按这份账簿上的贿赂数额算来,他们便只有将家产和人头一并奉上。 “那些田地都怎么处理了?” 楚识夏翻过账簿摹本,吹去杯中茶沫。 “归于皇庄。”程垣无奈地回答,“这是陛下的意思。” 楚识夏叹气。 这些田地本是乡里百姓的,捏在王贤福手里还是捏在皇帝手里,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 活不下去的人还是活不下去。 “得劝劝陛下,还地于民。”楚识夏思忖道。 “大小姐,此事还是缓一缓吧。”程垣干咳一声,“陛下最近心情不太好,您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楚识夏抬眼看着他,“怎么说?” “王贤福不是死了么?”程垣道,“掌印太监一职空悬,许多事便落到了陛下自己身上,公务繁忙。偏偏内阁此时又站出来说话,说是为陛下身体着想,要暂代此职。” 内阁草拟国策,司礼监代皇帝盖章批复,两者向来互相制衡、两不相干。内阁此举无异于大权独揽,不能不说是野心勃勃。 “我看庄首辅是老糊涂了,找死呢。”楚识夏扔下账簿,拍拍手道,“这老东西倒是狡猾,账簿上没他的名字,他门下学生倒是不少,从不自己出面。” 程垣没接话。 自从楚识夏说三日之后杀了王贤福,王贤福果真没活到第四天,他就知道自己跟对了主子。楚识夏说的话,他只需要服从就好。 “走,我们进宫去看望四殿下。”楚识夏说。 “大小姐,陛下他……”程垣有些犹豫。 “没事,我不说。”楚识夏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我们带着裴公子一起去。” —— 尚不知道大难临头的裴公子正坐在水阁中抚琴。 裴璋手下的琴是家中所传,琴身以百年梧桐木所制,其上是一对相随的凤凰。他一身白衣,拨弄着琴弦,清冽的琴声低回婉转,恍若白鸟飞旋。 伴着他的琴声,一个刺客重重地从头顶的水阁上摔了下来,砸在莲花中染红了一片水。 沉舟轻盈地从顶上翻下来,削下裴璋的衣袖,抹去琴上的一粒水珠。 “沉舟公子这是何意?”裴璋笑眯眯的,也不生气。 “此毒名为‘溶骨散’,触之者三日以内七窍流血、肝脏消融。”沉舟抖开那片衣袖,拿出火折子烧成一缕灰,又将火折子抛向裴璋头顶,一根随风飘摇的细丝燃烧着坠落。 这样凶狠的毒在他嘴里说来也轻飘飘的,浑然不放在心上,仿佛裴璋不是和黑白无常擦肩而过,只是险些被鸟屎砸中脑门。 裴璋吐出一口气,笑着说:“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毒,沉舟公子果真不是凡人。” 沉舟没吭声。 溶骨散的炼制极其复杂,配方更是九幽司不传之秘。朝堂中有人想杀裴璋并不稀奇,但眼下九幽司先行拍门,后又掺和到针对裴璋的刺杀中,很难不让他心生疑虑。 难道九幽司和朝中什么人搅和到一起去了吗? 沉舟想起抢夺《观音大士图》时,那两个不入流的九幽司刺客。 “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些别的。”裴璋忽然说。 沉舟没搭理他,想着要把这件事告诉楚识夏。 “勇毅侯府的燕小侯爷昨夜上门示警,说有几个江湖人士死在了群玉坊。”裴璋慢悠悠地说,“那些人倒是和方才被你杀掉的那个刺客一样,戴着银面具。” 沉重这才纡尊降贵地扫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我曾听说一则江湖传闻。大概是四十多年前,灵帝当政时,民间多有孩童走失。有人说,那些孩子是被灵帝抓到了宫里炼丹,也有人说,他们是被亲生父母卖给了一个江湖组织,豢养为刺客。” 裴璋并不是听说,而是特意托人调查了一番沉舟的身手。 他知道楚识夏师承剑圣李卿白,又杂糅了楚家传下来的刀马功夫。但沉舟野兽般的直觉和诡谲的招式显然与她不同,他更加毒辣、阴狠,不惜自损八百也要取对方性命。 武学一脉,讲究进退得当,而非孤注一掷。不是完全没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打法,但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自己活着,毕竟没有任何一个师父愿意看着自己的弟子去死。 沉舟的打法,更像是不择手段、不计生死的刺客和死士。 没有人在意刺客的生死,自然也就不会教他们保全自身。 “有个以黄金买人命的刺客组织,叫九幽司。九幽司的匪徒,正是以银面遮掩容貌。”裴璋探究道,“九幽司的刺客颇为狠毒,武艺高超,沉舟公子竟然能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就跟左手打右手一样……” “不是以银面具遮掩容貌。”沉舟忽然打断了他。 裴璋愣了一下。 沉舟用竹竿把那具浮在水面上的尸体拨了回来,拖到水阁中。那刺客死沉死沉的,几乎被割开了半截脖子,深可见骨。 浓重的血腥味冲得裴璋胃里翻江倒海。 裴璋掩住口鼻,按捺住恶心端详这具尸体。这刺客看上去身材并不高大,亦辨不出男女,脸上的银面具花纹反复华丽,竟然是张狰狞的鬼脸。 沉舟习以为常地伸出手,按在银面具的边缘。他手下微微发力,裴璋便听到了血肉撕裂的声响,绵密得叫人头皮发麻。 裴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震惊地看着沉舟将那张银面具从刺客脸上撕了下来。确确实实是“撕”,那面具不知是什么缘故,竟然与刺客的脸长在了一起,血肉相连。 沉舟玉白的指尖上浸了层血色,没什么表情地看向裴璋,“九幽司的低阶刺客,自成年之日,身形容貌不再变化,便会用滚烫的银水浇在脸上,铸成鬼面具。” 低阶刺客的烙印在脸上,高阶刺客的烙印在心里。 裴璋头皮发麻,舌头僵硬得吐不出一个字,良久才磕磕绊绊地问:“低阶刺客?” “就是没有资格学习九幽司秘传的刺客,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买卖。”沉舟瞥他一眼,“比如,杀你。” 裴璋被他一番挖苦,仍没有从方才残酷冷厉的话语中回过神来。他怔怔地看了沉舟片刻,“你,你真的是……” “很多年前就不是了。” 沉舟淡淡地说:“我知道你能帮大小姐很多,所以不介意保护你活着。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但你要是想害她,我杀你甚至不用沾血。懂吗?” 第71章 命门(十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未央宫。 外面疾风骤雨,花房里却温暖如春。 说是花房,其实是个四面挖了方正孔洞的屋子,屋顶更是用了巧妙的机关,晴时便可像天窗一般打开,雨时又可以收起。屋子里烧了炭火,暖洋洋地熏着娇弱的兰花。 “这些可都是朕的得意之作。” 皇帝挽着袖子和裤脚,像个田野里劳作的农夫,抬手示意他人看向偌大花房中摇曳的花草,“圣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朕看来,治一国便与打理这些花草是一样的。” 楚识夏不好这些风雅之物,说不上个一二三来,只好应和着裴璋引经据典的吹捧。裴璋把皇帝哄得心花怒放的,眉宇间的阴翳散去不少。 “你们两个怎么一起进宫来了?”皇帝心情好了,才想起来问。 “臣是进宫陪陛下下棋的,”楚识夏嬉皮笑脸道,“顺路把裴公子捎上了而已。” “什么陪朕下棋,”皇帝哼笑一声,戳穿她,“你是看朕有没有因为王贤福之事迁怒你吧?” 楚识夏“嘿嘿”的笑。 “文若呢,干嘛来了?”皇帝看向裴璋。 裴璋想起出门前,楚识夏的威逼利诱,心中不由得叹气。 他面上春风和煦,道:“臣是听说内阁意欲干涉批红掌印一事,特来为陛下解忧。” 皇帝说起这事就烦,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道,“庄松柏这个老东西闷不吭声的,朕还以为他老实了,不料他还是这般作态。文若有什么好办法?” “臣以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不应再空悬,以免大权旁落。” 这话说得危险,一个不慎就会落个“结党营私、安插心腹”的罪名,无异于刀尖上舔血。 皇帝眯起眼睛,有几分危险地问:“文若是有人才要向朕举荐了?” “没有,臣对宫中内侍一无所知。”裴璋恭谨道,“只是王贤福前车之鉴,臣盼望陛下能牢记,劝谏一二。新的掌印太监,不能再如王贤福一般。” “细说。”皇帝抬起下巴,道。 “王贤福与官宦私相授受,陛下是知道的。”裴璋娓娓道来,“那王贤福的土地田庄,陛下可知道是怎么来的?” “自然是那些向他行贿,想让他向朕美言的官吏低价买给他的。”皇帝皱眉,不解裴璋为什么说这个。 裴璋也是进宫之前,才被楚识夏提点的。 官吏所有俸禄,顶天了也就千百两银子,若得赐田庄已是很了不得,哪来那么多地贿赂王贤福?官吏的田庄都是从百姓手里掠来的,或强权威逼,或巧设名目,以一个很低的价格买进,再视情况留下或转给更高位的人。 然而天下土地就那么多,官吏贵人所占田庄多了,百姓所耕耘之地就少了。朝廷每年赋税之重,大人物们打通了个中关节,自然不必再缴纳赋税,朝廷钱袋子多出来的空隙,便由百姓们的血汗钱填补。 裴璋身居高位久了,对这些事不甚通透,一听才觉出满身冷汗。 王贤福死不足惜,但那些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仍然生不如死。他们并不在乎谁是皇帝,谁是掌印太监,他们眼下只有勉强能活的今天,和活不下去的明天。 楚识夏在马车和裴璋反复推演了皇帝可能会有的反应,寻找一个自然的切入点,编排了这番说辞。 “此时正是新政推行之际,若陛下的身边人出了岔子,难免让人对陛下的爱民之心生疑,下面的小官小吏便不以为意,阳奉阴违,新政或许败于此。这是其一。” “其二,若掌印太监买卖官职、蛊惑今上成为一种人人默认的生意,便是绝了忠臣良将的路。陛下的天下,陛下的臣子,竟然由一个阉宦添油加醋而动摇,这简直荒谬。” “其三么,若私掠田地一事不止,恐怕百姓没了生路,良籍落为草寇,引起流民暴乱也未可知。朝中或有心怀鬼胎之人借题发挥,陛下的宏图伟业便遥遥无期。” 裴璋一口气说完,抿了口温热的茶,“所以,掌印太监一职虽然不能再空悬,陛下也不可病急乱投医。土地乃百姓立命之本,再经不起波折了。” 皇帝听完裴璋所言,心中甚是宽慰。他眼珠子一转,便见楚识夏捧着热茶,脑袋一点一点,像是困极了的模样。 皇帝好笑地抬手在她头上一敲,“回神了——也不知你哥哥是怎么教你的,面圣也能睡着?” “陛下见谅,实在是裴公子的项上人头太金贵。”楚识夏打了个哈欠,半真半假道,“这几天造访臣府上的刺客,都能从乾德门排到宣政殿了。” 这是又一记敲打,提醒皇帝朝中人虎视眈眈,对阻挠新政一事不择手段。 皇帝神色凝重,思忖片刻,便唤来内侍。 “王贤福名下田庄既是劫掠乡里,便归还给乡里百姓吧。他倚仗朕祸害百姓,这也是朕的过失。” —— 楚识夏的马车才出宫城,便被燕决拦住了。 “中郎将别来无恙。”楚识夏舒心一笑。 “楚大小姐,燕某有事所托,可否一叙?”燕决一身蓑衣斗笠,底下还是中郎将的金甲红袍,少年风流得意。 “小侯爷但说无妨。” 燕决便翻下马来,走进了马车中。裴璋往里坐了一点,给燕决腾出个位置来。燕决从自己怀里抽出一大捆卷宗,被他的体温煨得温热。 “这是?” “大小姐可还记得,昨夜群玉坊点香阁内有江湖人士械斗?”燕决飞快地铺开卷宗,没有看见楚识夏淡下去的表情。 “点香阁死的一共六个人,没有通关文牒,没有路引,什么都没有,不知是怎么进的帝都。” 也就是说,官府完全查不出他们的姓名、籍贯、身份,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帝都。 燕决自顾自地说道:“这些人像孤魂野鬼一样,凭空出现在群玉坊,包了雅间七天,却在昨夜——也就是第六天的时候全部被人杀死了。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仵作检验尸体后发现,那些死者身上的伤口甚至是他们自己的武器造成的。” 一间雅间,六个人。 有人死于心脏破裂,有人死于咽喉断裂,有人死于颈骨扭断,死法千姿百态,不一而足。唯一相同的点是,但凡刀剑造成的伤口都极细、极深、极长,仿佛热刀割蜡。 人的身体非常复杂,筋骨血肉都是阻隔。要做到这样的伤口,非得避开坚硬的骨头、强韧的筋脉,直取最脆弱的部位不可,换言之,要对人体非常熟悉。 燕决习武多年,扪心自问,达不到此人的水平。 “这似乎是京兆尹管辖之事,怎么是小侯爷在查?”楚识夏漫不经心地问。 “因为同一天晚上,还死了别人。从江南调来的新任礼部侍郎,同夜死在驿馆中,伤口与点香阁一名死者的一模一样,一剑割喉,长短深浅如出一辙。” 楚识夏瞳孔骤缩。 伤口的深浅、大小、走向取决于武器的形制、材质,下刀者的角度、力道、速度甚至于招式。 楚识夏知道点香阁的人是死在谁手里,但沉舟绝不可能、也没有理由和时间杀那位新任礼部侍郎。 唯一的解释是,九幽司故意卖出破绽。沉舟下手之后,他们回到现场观摩了点香阁中诱饵的死相,再对新任礼部侍郎行刺。沉舟一身绝学传自九幽司,那些人要模仿他的手段再简单不过。 你如果不和我们走,我们就杀到所有人都发现你是谁。 众口铄黄金,一个黄泉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谁会相信你是无辜的? 你或许可以脱身,但你心心念念的大小姐只有死无葬身之地。 私自豢养兵士,刺杀朝廷命官,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我想请楚小姐随我去看看,再确认一番,两次行刺是否为一人所为。”燕决毫无察觉地说,“又或者,楚小姐武艺精湛,可以认出行凶者的师承流派。” 日暮西沉,最后一缕淡金色的光辉破碎消散在暴雨之中,恍若被流沙掩埋的黄金。乌云滚滚而来,席卷过宫城琉璃色的房顶,连云般的楼阁。 不见天日。 楚识夏一张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冰白得不似活人。她只觉得四肢手脚都凉了,像是赤身裸体依偎着刀锋,寒意直逼骨髓。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楚识夏问。 沉舟知道吗? 沉舟只是不谙世事,并不是傻子。他对九幽司的行事作风再熟悉不过,一听就知道那些人在打什么算盘。假如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自己解决。 刺客的事,非生死不能决断。 燕决想了想,说:“事发突然,此事只有陛下、我和几个心腹仵作知道。方才我去秋叶山居寻你,遇上沉舟,他问我何事,我便和他说了。” 还是逃不掉。 楚识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说:“小侯爷,这件事恕我无能为力。” 燕决有些意外,“为何?” “点香阁里死的那些人,戴着银面具对吧?他们出自名为‘九幽司’的江湖刺客组织,拿钱买命,凶狠异常,远非羽林卫能够对付。我劝小侯爷莫要以身涉险。” 楚识夏按着他的肩膀,低声道:“你还有妹妹要照顾,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或死或残,或前程断绝,你家里那些亲戚还不把她生吞活剥了?” 燕决浑身一震,不再言语。 “小侯爷请回吧,我家中还有要事。” 第72章 命门(十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松涛汹涌,雨声滂沱。 狭窄幽暗的客栈里,只有一盏灯亮着,桌前坐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老人穿着干净松软的白袍,看上去是那种会给邻家孩子偷偷塞饴糖的和蔼老爷爷。 客栈大门被人推开,雨水的凉气扑面而来。 “现在叫沉舟,是么?”老人啜了口热茶,慢悠悠地说,“这是夏季的最后一场雨了,这场雨下完,就是秋天。天气凉了,进来坐吧。” “我以为,你们是来杀我的。”沉舟抬起斗笠檐,目光穿过空荡荡的客栈,落在老人身上,“为什么要牵扯不相干的人?” 老人的指尖上弹出两枚花生,把敞开的大门打得合上,白花花的果仁碎了一地。 “这是下策。我知道那些人杀不了你,连当你的磨刀石都不配。至于不相干的人,你和朝廷的人纠缠不清,那位新任礼部侍郎怎么回事不相干的人?”老人慢条斯理道。 “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他语气温和,神色慈祥,仿佛那不是纠缠沉舟多年的梦魇,而是一段温馨快乐的童年时光。 “很多。” 或者说,从未遗忘过。 沉舟摩挲着剑柄,雨水滴滴答答的从他的剑鞘、蓑衣滑落,打在地板上积起一片又一片明亮的水洼。他并不感觉到冷,他对冷热早已习以为常,寒冷让他和他的剑融为一体。 沉舟在心里计算着距离,又不确定这里是否只有这个老者一人。若这是九幽司计划的最后一环,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先别想着杀我了。” 老人道:“你那个时候还太小,应当不知道,九幽司中分为两家。一家为洛氏,在江南一带,就是你小时候待过的地方;另一家以山鬼为姓,盘踞在北方。” 李卿白捣毁洛氏总堂之后,洛氏一度式微,几度险些被山鬼氏吞并。两家相互斗争多年,洛氏节节败退,洛氏家主病中下达指令,收回当年流落的所有种子,与山鬼氏殊死一搏。 “我并不想杀你,洛氏绝学对经脉骨骼要求之严苛,常人难以想象。带你回去,比杀了你更值得。”老人说,“李卿白的事我们可以既往不咎,楚家的大小姐我们也可以不动,但你必须和我走。” “如果我说不呢?” 老人凝视他半晌,幽幽的说:“我记得你的脸,你是那批种子里长得最扎眼的一个,也是最快见血的一个。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没有发现你和别人不一样么?” 沉舟微微皱眉。 老人指着心口,说:“不是身体,不是武学,是这里。” “所有的种子都是一样的,当你们拔刀捅进同龄孩子胸口的那一刻开始,你们的心就不属于‘人’了。看见血从人的脖子里喷出来,你们不会害怕也不会兴奋,对于你们来说,解决问题方便的办法就是杀人,生命也就不再珍贵。” 沉舟咬紧了牙关,颊边线条锋利。 他知道老人说的没有错,他就是这样的人。九幽司的刺客杀人不眨眼,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沉舟最恨的就是就是他们,可是最了解沉舟的也是他们。 “野兽也好,恶鬼也罢,总之你不再是人。就算楚家那位大小姐能容你,忍你,也只是一时,她治不好你心上的伤痕。难道她还能给你换一颗心吗?” “只有我们才是同类。” 老人站起身,走到沉舟身边,像一个真正关爱晚辈的长者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养在镇北王府许多年,就算养一条小猫小狗,要割舍掉也是不忍的。可是你现在不走,等到她厌弃你的冷血无情的那天,你能忍住不割开她的喉咙吗?我们这样的人,一旦抓住一个向我们施舍怜悯的活人,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你只会把她和你一起害死。” 老人循循善诱道,“不如放过她,留着这么个念想,就好像你真的活过。” 利剑无声出鞘,极快地削向老人的喉咙。这行将就木的老人却轻飘飘地向后一仰,脚下天鹅踏水般向后滑去。白袍猎猎飞扬,沉舟掷出去的飞镖像是没入湖水,被老者飘扬的白袍轻易化解了。 飞镖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沉舟不肯后退,踏步将剑锋推了出去。 头顶忽然有风,沉舟一脚踩在桌上,后仰翻身倒了回去。 黑袍银面的少女自屋顶上落下,她先前如同蝙蝠一样倒挂在灯光照不到的房梁间,屏住了呼吸和心跳,沉舟这才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她一双泛着寒光的手本是直取沉舟头顶,一击落空,便撑着地面轻盈翻过身,豹子般半伏在地面上。 沉舟视线一低,落在她双手方才触碰过的地面上。发潮发软的模板上留下了五道深深的刻痕,仿佛刀剑犁过。如果那双手落在人的头顶,想必会将头皮整块撕开,露出白花花的头骨来。 老人从少女身后缓步走出,按着她的肩头,颇为遗憾道:“看来你是不愿意和我们回去了?” 老人方才长篇大论,沉舟听进去一半没听进去一半。这个老人似乎有看透人心的魔力,剖开了沉舟的内心,尽管从进门到现在,他都没怎么说话。 我会失控吗?有朝一日,我会……杀了她吗? 沉舟心乱如麻。 “九幽司秘传决不可流失于外,若你执意如此,我就只有杀了你。” 沉舟冷冷地注视着一老一小二人,一言不发。但他全身上下的神经瞬间抽紧,像是濒临极限的琴弦一般,再多一分压力便会全盘绷断。 随着老人的声音落下,客栈里陆陆续续响起了第四个、第五个、第六甚至第七个心跳声,像是古墓中的死尸起死回生,生机勃勃的心跳声间升腾而起的却是锋利的杀机。 隐匿呼吸心跳的藏在客栈中,不止那铁手少女一人! —— 秋叶山居。 裴璋拎着湿透的袍角,一路追着楚识夏逼问:“你方才对燕小侯爷所说,几分真几分假?他说的案子是否和沉舟有关?九幽司的匪徒到底想……” 楚识夏撑着伞疾步走在秋叶山居的回廊上,一头扎进屋子里,拔出架子上的饮涧雪。 这把剑不知道是楚明修从哪里弄来的,丝毫不会挂住血腥,像是剑脊上自有一股清水将血冲洗下来似的。 裴璋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结结实实地把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问那么多干什么?跟你又没关系。”楚识夏翻脸不认人,不客气地说,“裴公子还是好好留在这里,保住你自己的小命,莫要让新政功亏一篑。” 两人方才一同算计撺掇皇帝的微薄情分烟消云散,裴璋自知自己身上那点三脚猫功夫在这件事上还算不上一碟子菜,只好闭嘴。 裴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问:“你这是要去杀谁灭口?” 楚识夏懒得跟他解释,似笑非笑道:“裴公子明天坐在家里喝喝茶,找个笑死打听打听街头巷尾死了谁,不就知道了?” 裴璋倒吸一口凉气,想起楚识夏的神通来,自觉地靠边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楚识夏披上蓑衣斗笠,大步走出秋叶山居,从亲卫手中接过缰绳。她转头看了一眼挑起风灯的秋叶山居,对亲卫说:“小心今夜,乌鸦啄眼。” 乌鸦啄眼是云中军队的黑话,意思是有刺客上门。但楚识夏就是这宅子里性命顶金贵的人物了,她要出门去,却令亲卫守家。亲卫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府上如今住着裴次辅和裴家少主。 江湖中人一向很少与朝廷勾结,但前有保护使团出使云中的李正西,后有抢夺《观音大士图》的九幽司刺客,楚识夏不得不防有人调虎离山,趁虚而入取裴璋的小命。 亲卫铿锵有力地答应了,楚识夏沉默片刻,又说:“如果程垣回来了,让他带着武器和马匹去铁匠巷等我。” 九幽司的刺客也不是个个都在青天白日戴着银色鬼面具招摇过市,刺客是最擅长隐匿行踪的人之一,沉舟可以凭借同类的嗅觉找到他们所在,楚识夏却不行。 但楚识夏有她自己的办法。 暴雨之下,沟渠水面上涨,小船在狂放的水流中晃荡不休,几次险些昏头转向地撞上河岸。狂乱的流水没有淹没桥洞,像是有一张不见底的巨口将这些水都吞了进去。 划船的船家是个被割了舌头的哑巴,虽然一路波折,但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到了鬼市。 楚识夏抛给他一枚碎银,头也不回地说:“在这里等我,我回去的时候会给你十两银子。” 船家本就是干这一行的,自然没有意见。 码头上白面红腮的童子一见楚识夏,立刻手忙脚乱起来,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砍绳子还是先尖叫出声警告。楚识夏在缆绳上借力一点,飞跃到岸上,无视童子直接进了鬼市。 船家看得啧啧称奇。 一回生二回熟,楚识夏这次没跟上次一样先抓个向导,而是直奔十八楼而去。路过那灯油坊时,里头的侏儒老板正甩着鞭子,趾高气昂地指挥仆从拉尸体进去,猛一看见楚识夏,吓得一个仰倒。 楚识夏径直进了十八楼,这一次,楼中歌舞升平、人声鼎沸。 高台上载歌载舞的美人又换了一批,脚下踏出一朵又一朵金色的莲花,随着裙裾飞旋绽放,可谓是步步生莲。底下的看客们或作江湖浪客打扮,或是锦衣华服,又或是描绿眉、画红须,千奇百怪。 楚识夏随手抓了一个小厮,说:“我要见鬼市主。” “鬼市主岂是你相见就能……” “我是李卿白的徒弟。”楚识夏打断他,“你要是不去告诉他,我要见他,等会我把这里砸得乱七八糟,你猜他会不会怪你知情不报,把你的骨头拆了做傀儡?” 小厮识时务地改口:“好的客官,我马上就去,客官。” 第73章 命门(十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李卿白的名字就是敲门砖、三板斧、悬在脖子上面闪闪发光的狗头铡刀。混江湖的没拿他的名字吹过牛,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江湖上混过。但在鬼市拿“李卿白”三个字出来现眼,除非本事够硬,否则就是找死。 谁不知道,鬼市主和李卿白有仇? 鬼市主比上次见面更像鬼了,他摘了牛骨面具,改用两片墨晶磨成的圆片遮眼,露出半个瘦削苍白的下巴。他还是披着一身麻布披风,上头鸡零狗碎地缀着一堆丁零当啷的东西。 “小丫头,上次七枚寒髓钉没把你弄死,你得寸进尺是吧?”鬼市主呲着白花花的牙齿,不无威胁道,“敢来我的地盘上撒野,这是仗着李卿白?” “哪能呢?”楚识夏低眉顺眼的,“我这是跟您做生意来了。” “你跟我做什么生意……”鬼市主话音陡然一转,拔高了调子,兴奋地说,“你要杀了李卿白那个老匹夫?” “倒也不是。”楚识夏哑然失笑,“我想跟您买一个消息,九幽司的人进了帝都,您知道他们在哪吗?” “那些刺客神出鬼没的,我哪知道。”鬼市主没了兴趣,懒洋洋地靠回自己狗窝似的座椅里,“你没重要的事就走吧,我看你是个情种才放你一马,你别不识好歹。” 楚识夏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鬼市主手眼通天,无所不知。上次我人还没到十八楼,您就把我的底细来意摸得清清楚楚。看来帝都地下皇帝之称,徒有虚名啊。” 鬼市主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嗷”的一声从座椅上跳了起来,“胡说八道。九幽司洛氏本家的‘十鬼’来了五个,个个都是怪物,一般人哪能摸得到他们的影子?” 洛氏本家、十鬼都是楚识夏从未听过的词汇,九幽司庞大狰狞的面孔似乎正从深邃的水面下浮出,连带着李卿白只言片语中透露的,沉舟的过去。 楚识夏吹捧道:“我看您就不像一般人。” 鬼市主喉咙咔咔地响了一会儿,转头看着她,“小丫头,你激我也没用,我真不知道他们在哪。我跟九幽司无冤无仇,摸他们的位置干什么?惹毛了那群银面鬼,我也要伤筋动骨。” 楚识夏心里焦躁起来,面上却按捺着没有显露。她知道鬼市主一定有办法,只是待价而沽,如果她露了怯,鬼市主便会狮子大开口。 “您直说吧,想要什么?”楚识夏摆出气定神闲的姿态,“天地亲君师在上,只要不让我杀我师父,其他的都好商量。” “直爽。” 鬼市主一拍手,“那我就直说了,我可以帮你算出他们的位置,但你要给我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楚识夏已经心急如焚,却不得不谨慎。 “总之不会违背你那什么天地君亲师。”鬼市主道。 “好。” 鬼市主便立刻招来自己的傀儡,傀儡捧上来一把摩挲得油亮的算筹。 楚识夏眼皮子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胸中一股戾气几乎要压抑不住,生出自己被戏耍了的恼怒来。 “你打算这么找?” “当年我算出自己二十三岁时命中有一大劫,果然就遇上了你师父这个畜生。”鬼市主枯瘦的手指铺开算筹,“放心吧,我若是算错了,你再回来杀了我也不迟。” 一炷香还未燃尽,鬼市主算出来一列数字。他拉过一只巨大的沙盘,沙盘上井井有条地陈列着帝都的街道坊市,栩栩如生,仿佛从天空中俯视帝都。 鬼市主的手指在沙盘上的一角,道:“陈年血债、杀机磅礴,正是此处。” —— 铁匠巷。 程垣站在水浪滚滚的沟渠边,雨水的寒意顺着甲胄的缝隙渗入,冷得他牙关直打颤。他刚当值回秋叶山居,便被亲卫递了话,在这里等着。 他一到铁匠巷,便在这附近发现了楚识夏的马匹,故而在此等候。 马匹上挂着一盏琉璃风灯,在这瓢泼大雨里微弱得像是随时会熄灭。 程垣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等了多久,只见灰蒙蒙的水上竟然有一叶小舟,摇摇晃晃地靠了岸。程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小船是从一个半坍塌的桥洞底下出来的,而船上的人跳上岸来,赫然就是楚识夏! “大小姐!”程垣惊讶之余,更是一头雾水。 楚识夏掏出银子扔给船家,对程垣说:“立刻赶去勇毅侯府,告诉燕小侯爷,九幽司的匪徒就在宏福坊云来客栈,即刻带火油、弓箭手来。” 程垣还未应声,楚识夏便打马消失在了雨中。 “不要进去,否则只是徒增伤亡,直接以火油火箭把它烧了。” —— 宏福坊,云来客栈。 这间客栈在七日以前忽然挂了牌子,声称不再对外做生意。街坊邻居都知道客栈老板是个异乡客,客栈位置偏僻,生意也冷清,兴许是回乡了也不一定,便也没有在意。 白衣的老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动手,只是坐在桌边慢悠悠地喝茶。 黑暗中,仍然只有他面前一盏灯。 “像你这样被眼前情意所迷的刺客,以前也不是没有。几十年前就有一位,那是本堂最杰出的刺客,出逃前甚至想办法解了灼心的毒,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一个男人。” 老人的声音中充满了嘲讽。 沉舟整个身子弯作一道拱桥,躲过腰斩他的一刀一剑,手心顺势往一人脑后一拍。那人拼着被同伴软剑刺伤身体的风险,也要躲过他那一掌。 持刀者被收敛不及的软剑划伤了腹部,一肚肠子都要流了出来。 沉舟落地转身,剑鞘格住掏向他心口的铁手,剑鞘发出难以承受的咯吱响声。 他左手掌心里的银针闪闪发光。 “好一手鬼门针,若是他方才不躲,被此针拍进后脑风府,此刻必死。”老人津津有味地评价道,“你说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果然不假。” 沉舟没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反应,指尖一瞬便将银针弹向铁手少女的眼睛。这少女指力惊人,哪怕不借助铁爪也不容小觑,身上难免还有其他异常,但眼睛是直白暴露在沉舟眼前的。 铁手少女果然下意识地闪避,就在这个空档里,沉舟飞快地踢在她腰间、肩头,少女下意识地抬起手握挡住脖颈,以沉舟的速度和力道,直接被踢断脖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沉舟却转变方向,一记窝心脚将她踹飞出去砸穿了客栈大门。 银光如蛇般逼近了沉舟的咽喉。 他还未落地,持软剑的那人毫不留情地推开被开膛破肚的同伴,抖直了软剑朝他攻来。沉舟左手扣住她的脉门,剑鞘滑落,剑刃斜挑向她颈侧的血管。 这人的骨头却像是软的一样,在沉舟手上软绵绵地向后躬下。疾如雷电的锁链自黑暗中扫来,眼看就要绞上沉舟的剑,沉舟却将手上的人抛了出去。 那锁链极细极长,边缘带着毒牙般的锯齿,以使用者的力道,把人绞成两段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那刺客却弃了软剑,蛇一般缠绕在沉舟身上,锁住沉舟周身关节,企图拧断沉舟的脖子。沉舟当机立断,带着她在地上翻滚一圈,狠狠地将她的脖颈掼向地面。 这一滚躲开了锁喉的铁链,刺客展现出了惊人的柔韧性,周身龟缩起来,却也错失了关键时机。沉舟袖底滑出三寸铁刺,没入刺客腰间的脊骨,她立刻丧失了全部力气,软绵绵地被沉舟提在手里。 其他人却完全不在意她的死活,刀、锁链、铁手从三个方向攻了过来。 沉舟猛然惊觉不对——这里除他和老人之外还有五个人,也就是说,还有一个人没有动手。 一根亮晶晶的琴弦从房梁上垂了下来,悚然一颤。 沉舟翻身躲开三个人的攻击,后退时却感到后颈一凉一热,随即一缕鲜血缓缓流了出来。沉舟反手握剑向身后挑去,一道细细的响声在黑暗中划过。 琴弦上的血滴落地面。 “你还真是好难杀,自己人果然不好对付。”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洛老,熄灯。” 整个客栈都陷入了黑暗,只有被铁手少女砸开的客栈门有幽暗的光线透入。 人失去视觉的时候,其余四感会放大,而像他们这样经受过训练的人,在黑暗中有另一双“眼睛”。 沉舟听见了风声,闪避时肩头却好似被蚊虫叮咬了一口,温热的血液流淌过手臂。他不确定这根危险的琴弦会不会整条切开他的胳膊,却不得不挥剑格挡直劈面门的刀。 巨大的力量整个把他推了出去,沉舟砸碎了客栈剩下的半扇门,艰难地从雨里坐了起来。他肩头上的伤口很深,几乎可以看见骨头,雨水带着鲜血染红了地面。 沉舟捂着伤口,看向斜插进地面的半截铁。 他的剑断了。 “其实只有两根弦。”最开始那个声音戏谑道,“你死定了。” 老人重新点起灯,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讲完了那个故事的结尾。 “那个成功出逃的刺客没有死在灼心手里,她死在了她的爱人手里。男人厌烦她的冷血,唯恐他们孩子也和她一般,便在她生产的时候,将刀刺进了她的心口。当世最强的刺客,却是这样的死法,是不是很可笑?” “害死她的,明明是你们。”沉舟一抹嘴角的血,冷淡地说。 如果没有九幽司,很多人本不必过这样的人生。 老人没有理会他,只是对刀客挥了一下手。 刀客提刀跃起,一刀斩向沉舟头顶。 电光火石间,一道飞旋的银光正正劈在刀上。刀客震惊地后退两步,站回原位摆出防御的姿态,那把剑斜飞着插进院门中,震颤不休。 九幽司刺客夜视能力极强,刀客眯起眼睛,隐约辨认出剑镡上“饮涧雪”三个古字。 一人踏着飞雨跃进院中,始终未动手的白袍老人忽然发难,一掌推向沉舟头颅。飞来横客落在沉舟面前,毫不犹豫转身以掌相接,汹涌的气流掀飞了雨点和她头上的斗笠。 楚识夏唇角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抬起另一只手晃了晃。 老人撤回掌力,后退几步,震惊地看向自己发黑的手心,“灼心无毒可克,你在掌上下了什么毒?” 楚识夏扔开蓑衣,拔下院门上的饮涧雪,振去剑上水珠,没什么表情道,“你猜?” 老人调动体内气机,却未发现任何异常,这毒难道如此不易察觉么?他心下一惊,又听见远处有马蹄声雷鸣般逼近,火光如游龙般蜿蜒而来。 “刺杀朝廷命官,真是好大的狗胆。”楚识夏不着四六地说了这么一句,完全听不出她有半分震怒和威严,倒有几分漫不经心,高声道,“小侯爷,你还在等什么?” —— 一墙之隔外,程垣正与燕决争论。 “楚小姐还在贼窝里,贸然动手,伤了她怎么办?”燕决疾言厉色地驳回了程垣的话,不肯下令火攻。 程垣争不过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也怕楚识夏在里面出事。两人眼珠子一转,正打算冲进去帮楚识夏,就听楚识夏在里面嘹亮清脆的一声“小侯爷,你还在等什么”。 事已至此,燕决咬牙信了楚识夏,对身后的属下道:“泼油!” 牛皮囊装着的火油被臂力惊人的好手扔进院中,七零八落地砸在客栈的木制房屋上。弓箭手箭簇带火,蝗雨般射进了客栈中,一片汪洋火海顿时在雨夜中烧了起来。 眼见一场火烧了起来,羽林卫再也按捺不住,纵马冲了进来。 客栈孤零零地在大雨中燃烧着,院子里半跪着一个沉舟,站着一个楚识夏。客栈大门敞开着,里头只有零星的几点血迹,却没有一个人影。 “人呢?”燕决低头问楚识夏。 “跑了。”楚识夏勉强回他,喉咙中压抑的甜腥再也憋不住,扶着赶上来的程垣,吐了一地血。 程垣手忙脚乱地架着她,一瞥她发黑的手心,吓得魂飞魄散,“大小姐,你中毒了?” 沉舟本来半跪在地上,逃避似的不肯抬头看任何人,闻言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挣扎着要站起来,挣得肩头上的伤口又深了几分,鲜血汩汩。 “白痴,是锅灰。”楚识夏有气无力道。 第74章 命门(十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那些人我们没抓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决坐在秋叶山居的花厅里,楚识夏半倚靠着桌案喝药。她被老头子那一掌震伤了心脉,旧疾未愈又添新伤,昏天黑地地吐了一回血,反而清爽了许多。 “九幽司是个拿钱买命的刺客组织,是谁要杀他,我不知道。沉舟找到他们是个意外,我只是给你通风报信罢了。”楚识夏在漆黑的药汁里看见自己眼睛的倒影,冷而锋利。 燕决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沉舟的身手他略有耳闻,如果仅仅是为了杀礼部侍郎,这些刺客似乎太兴师动众了一些。礼部侍郎一个文弱书生,身边既无高手也无侍卫,若是仇家买他的命,为何远赴帝都一路上荒郊野岭的不动手,偏偏要在帝都里取他的命? 但楚识夏伤得厉害,燕决也不好咄咄逼人,只好告辞。 “燕小侯爷真是个正人君子。”楚识夏一口气闷了药,又吐出两口瘀血来,“我都有点愧疚了。” 玉珠听得直叹气,自从来了帝都,她叹的气比过去十九年加起来还要多。 玉珠轻轻地给她拍着后背,有点埋怨地说:“我的大小姐啊,你消停消停,少说两句话吧。你看看你吐的血,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楚识夏心里一哂,心说这算什么?前世我在拥雪关的时候,带兵趴在雪里埋伏北狄人,窝在雪地里太久,身上的皮肤一搓就掉下来一层层的,差点把手指头都冻掉。 话在舌尖绕了一圈,药汁的苦味慢慢消散,楚识夏什么都没说。 玉珠有些惴惴不安。 从回到秋叶山居到现在,楚识夏一句话也没有问过沉舟。 —— 沉舟伤到了肩膀,那根诡异的琴弦锋利得难以想象,再往下两寸就可以触及他的骨骼。他赤裸着上半身坐在窗台上,从肩头到胸口缠绕着一层又一层布带,眺望永无止境的大雨和深不见底的夜。 溅开的水花泼洒到他的脸上、睫毛上,湿润、寒凉。 “沉舟,你把门打开,至少把药喝了行吗?” 程垣在外头拍着门喊。 沉舟装聋作哑。 “把门撞开。”是裴璋的声音。 沉舟不知道他这个外人,为什么非得掺和到秋叶山居的事里来。他抬手挑飞一个茶杯,砸碎在门板上,警告外面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外面的动作静了片刻,随即门板被人砸得稀烂。 沉舟扭头,皱眉看着他们。 “楚大小姐受伤了,你如果不想她吐着血还要爬起来哄你喝药,就别闹小孩子脾气。”裴璋把药碗放在桌上,不怎么客气地说,“快来喝药。” “少这一碗药我也死不了,”沉舟道,“出去。” “你不想知道今晚的事会引发什么后果吗?”裴璋的折扇点在药碗边缘,“喝了我就告诉你。” 程垣紧张地看着沉舟,如果沉舟打算拎着裴璋丢出去,他至少能保证裴璋落地的姿势不那么难看。沉舟眉间的痕迹没有松开,但他一探身,握住药碗一饮而尽。 程垣松了一口气。 沉舟盯着裴璋,示意他说。 “新任朝廷命官横死,这件事可大可小。关键在于燕决是陛下提拔的人,如果有人趁机攻讦,燕决少不了要吃亏。”裴璋慢条斯理地说,“加上今夜,楚大小姐也被牵扯进来,难免会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比如说,摄政王的鹰犬。 “怎么解决?”沉舟直截了当地问。 “抓到凶手,如果抓不到凶手,就造一个给他们,堵住他们的嘴。”这话很不光明磊落,可裴璋信手拈来,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合适,“问题在于,这会不会是他们杀的最后一个朝廷命官。” 楚识夏当时出门之急迫,显然知道九幽司是冲着沉舟来的。裴璋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他对沉舟的兴趣越来越浓烈,他隐隐觉得沉舟身上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管九幽司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还是声名狼藉,终究是匪徒。沉舟和九幽司关系匪浅,怎么会和楚识夏从小一起长大,甚至有个“楚家表少爷”的假身份? 沉舟思考着裴璋的话。 他知道九幽司的人不会善罢甘休,这只是一个开始。 如果接二连三有朝廷命官遇害,而身为羽林卫中郎将的燕决迟迟无法将凶手缉拿归案,今夜调动羽林卫又扑空的事必然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燕决难逃责难。 摄政王若是在其中稍加动作,楚识夏也脱不开关系。 到时候会是什么后果,谁也不知道。 “其实我很好奇,你和九幽司究竟是什么关系?”裴璋图穷匕见。 沉舟没跟他多说,只是挑挑拣拣地把九幽司的现状说了,着重说了山鬼氏和洛氏的纷争,以及这些人的目的。沉舟知道裴璋是个聪明人,也许真的能帮楚识夏。 裴璋听完一切,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一切都可以化险为夷。”裴璋收拢扇子,拍在掌心里,“你为什么不回到九幽司,把九幽司掌控在自己手里?” 沉舟愣了一下。 “九幽司带走了你,达到了目的,就不会再谋害朝廷命官,此事不闹大,陛下大可以保全燕小侯爷。”裴璋谆谆教导,道,“九幽司若是落到你手里,你还怕护不住你的大小姐吗?” 沉舟的心失速地跳起来,那份深埋的恐惧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回到九幽司吗? —— “这场雨下得真烦。” 楚识夏感叹道,她眼角一撇,趁玉珠不注意的时候把药倒进了花盆。皇帝御赐的娇贵名花被她养得蔫头耷脑的,被迫灌了一碗药,更没精神了。 “大小姐,这才第二顿药,你就不老实了?”玉珠跑过来在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训斥道,“这药的味道太冲,花都要被你浇死了!” 楚识夏还要狡辩,就见沉舟踏进屋来。 外头下着雨,他头上顶着斗笠,手里提着断剑,俨然是要远行的模样。楚识夏心里隐隐的不安,盯着他不说话。玉珠被这两个人的沉默逼得要发疯,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九幽司的事,你怎么处理?”沉舟问。 “我跟小侯爷说了,你是寻到了线索追过去的,九幽司就是冲那个礼部侍郎去的,这不关你的事。”楚识夏直勾勾地看着他后背上行囊,“你要去哪?” “只要我跟他们走,一切就解决了。”沉舟说,“他们不会再回到帝都杀人,趁现在还没有闹大,没有拖累其他人。” 楚识夏皮笑肉不笑道,“我以为你会说,你要把帝都里九幽司的刺客都杀干净。” 沉舟的思维是笔直不带拐弯的,撞了南墙就一直把南墙撞塌为止,不知道回头两个字怎么写。什么拖累,什么闹大,根本不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词。 “晚上做噩梦都冷汗淋漓的人,去九幽司?你去九幽司干什么,杀人吗,不怕哪一天就死在别人手里吗?”楚识夏一下子跳起来,抓着他的领子,逼近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谁给你出的主意?” “如果以后我成了九幽司的主人,你就再也不会有危险了,不好吗?” “好个屁!”楚识夏彻彻底底的怒了,口出秽语,“你不准去。” 沉舟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他对着楚识夏愤怒的眼睛,想起来了,楚识夏说要来帝都的时候,楚明彦就是这样的表情。 沉舟无声地笑了笑。 其实你心里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不愿做,不想做。 “那个人和我说,人鬼殊途。如果我不走,迟早有一天,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沉舟颤抖着,握住她抓着自己领口的手,忽而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的剑断了。” “剑断了,我再给你打一把。”楚识夏毫不犹豫道。 “那我的心被蛀空了,你也能给我再挖一颗吗?”沉舟轻声说,“其实你也治不好我,那就让我替你杀人,做你的刀,不好吗?” “我问你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楚识夏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的话,脑子里把秋叶山居里的人筛了一遍,就得出了答案,“是不是裴璋?” 除了裴璋,谁还有这个脑子,有这个胆子给沉舟出这种主意? 沉舟没说话,落在楚识夏眼里就是默认。她反手抽了饮涧雪,夺门而去。 玉珠看得目瞪口呆,一跺脚,急道:“快去追啊,大小姐真把裴公子砍了,可怎么收场?” —— 裴璋稳稳当当地坐在屋子里煮茶,就听外头一阵人仰马翻的声音。随即房门被人拉开,楚识夏一身雨水,提着剑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剑滴落在地上,像是血。 “楚小姐,你这是……”裴璋挑了下眉,“你不会真的要杀我吧?” 楚识夏一把把他从地上薅起来,“你为什么要给他出那种主意?” “这是最好的办法,你做不出这个决定,我替你来做。怎么说你也受益了,这么对我不好吧?”裴璋被她捏得喘不过气,一个劲地拍她的手。 “他本来就是刺客,刺客不就是用来杀人的吗,”裴璋艰难地说,“你用得着这么生气吗?你深陷此局中,若有九幽司这样的助力,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不懂你在气什么!” 裴璋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手上却松了力道,再接再厉道:“你既入帝都,又决心博弈天下,就是将自己、亲人和家族都押在了赌桌上。你把自己的命都赌上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楚识夏松了手,裴璋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兵行险着,是为了求我楚家生路。”楚识夏的声音低而清冽,“我把我的一切都押上了,因为我姓楚。可是沉舟,他不姓楚,他也不是我们楚家的人,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唯独他,只有他,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楚识夏心中近乎哽咽。 至少,至少保全一个沉舟。 她像是被人抓住了不肯一掷千金的豪客,死死地抓住手里最后的筹码。 裴璋喘息着,觉得她突然幼稚得像个孩子,“牵扯不牵扯的,你说了算吗?你之前可没这么天真。” 楚识夏深吸两口气,仿佛平静下来了,“你说得对,是我天真了。” 裴璋松了口气,爬起来说:“你也不必担心,沉舟公子虽然心性单纯,但身手还是……” “还是”后面的话被结结实实的一拳砸得滚回了肚子里,裴璋脑子里一声蜂鸣,滚倒在桌上,扑翻了一桌茶盏。楚识夏沉默地暴怒着,没落下第二拳,就被身后的人抱着腰拖了出去。 “松手,”楚识夏瞬间就反应过来背后的人是沉舟,磨着后槽牙说,“不然连你一块揍。” “我回九幽司,对我们都好。”沉舟在她头顶说,“我保证,我会活着回来的。” “你拿什么保证?”楚识夏肘间捣在他腰眼,猛地把人推开,转身看着他,“你不清楚九幽司是什么地方,还是我不清楚九幽司是什么地方?你梦到小时候的事,在梦里都发抖拔刀,你真的敢回那个地方吗?什么叫对大家都好,对你也好吗?” “至少,你不会有麻烦了。”沉舟轻轻地说,“我回九幽司,跟你安排程垣做卫长是一样的。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楚识夏感到一股心酸从眼底冲上来,她不知道为什么,重活一次好像一点用都没有。她太怕了,太怕这是一场梦,太怕一败涂地,太怕云中再次被血洗。 也怕沉舟就那么死了。 也许他哪天死在九幽司的某次任务中,躺在雨水里流干了血,而远隔着千山万水的楚识夏什么都不知道,仍然在盼望着他会在某个月色明亮的夜晚,行走在屋脊上守夜。 “只有你不可以。”楚识夏几乎要落泪,字句有力道,“只有你不可以,你懂吗?” “这是我的事,你又不姓楚,你跟我们楚家没有关系,你也不是我什么人。你要替我担当,你要替我扛,凭什么?你没有这个资格。”楚识夏决绝地说,“这些事,我一个人来做就够了。” 沉舟没有退步的意思。 沉舟不理解,我对你而言分明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为什么程垣可以,我不可以? 楚识夏闭了闭眼,残忍地说:“如果你今天从这扇门走出去,就再也别回来了。” 屋里照顾着裴璋的玉珠听见这句话,像是被一道雷打在灵台上,惊得傻住了。 怎么就要说这么重的话呢? 玉珠看看楚识夏,又看看沉舟,急得不行。可这两个人硬得像雨里的石头,谁也不肯让一步,就这么僵持着。 沉舟的眼神在一瞬间枯萎下去,像是冰川融化轰然倒塌,沉寂到深深的海中。 “你不是……喜欢我吗,”沉舟有点崩溃,求证般问,“你不要我了吗?” 楚识夏只是坚硬地重复道,“你今天要是从这个门走出去,就别再回来了。” 沉舟像是不敢相信,眼圈一点点红了,却还是不改口。 就算你不要我了吧。沉舟想,至少我可以向他们证明,即便你厌弃我,我也不会杀你。 如果有一天你要杀我,我也不会躲。 他握着那半截断剑转身离去,像是握住自己的最后的支撑,以免膝盖一软跪下去,再也踏不出半步。 —— 沉舟背影消失的瞬间,楚识夏跪倒在地。 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在她的肩头,把她周身的骨骼都压断了、碾碎了,只剩下这么一身空荡荡的白袍,从空中坠落着、坠落着,落到地上。 他还是走了。 楚识夏脑海中一片空白,混乱地想,我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么重的话呢?分明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中秋了啊……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开始,我们的每一个中秋都是一起过的。你一个人在外面,有没有人给你包月饼吃啊?人家会不会看你不懂,欺负你啊? 怎么就要走了呢,怎么就要把命卖给九幽司了呢? 楚识夏思绪混乱,直到玉珠来搀扶她,她才在地面上水洼的倒影中看见自己脸上凌乱的泪痕。 「小情侣现在都还很固执,也对彼此的感情没有那么深的信任。 等舟舟开发完自己的事业线回归就好啦。」 第75章 乔姬(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沉舟离开的第一天,玉珠收拾他的屋子,发现什么都没少,唯独不见了那只百宝匣。 那是楚识夏在夜市上买来的,小叶紫檀的料子,给贵族女子装珠钿玉簪用的。百宝匣里铺了一层糖纸,塞满各种各样的糖,晶莹剔透得像是一粒粒宝石。 沉舟对这只百宝匣爱不释手,经常含着一粒糖,安安静静地坐在楚识夏身边看雨。 那段时间沉舟总是被噩梦惊醒,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唯有楚识夏的身边能让他安心。 楚识夏听玉珠说了这件事,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再买一只放回去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淡,口吻很轻,像是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然后就低头研究手上的账簿去了。玉珠不敢再多说,只好原样买了百宝匣,放到原本的位置上。 —— 祥符四年,中秋节。 楚识夏推了宫中宴席没去,独自一人到芳满庭买醉。邓勉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消息,眼巴巴地就跟着来了,追在她身后买单。楚识夏乐得有这个么散财童子,也就没撵他。 “老大,要是让人知道你推了宫中宴席不去,跑到烟花地来。”邓勉咽了咽口水,有点紧张,“陛下不得收拾你啊?” “你呢,不跟你爹进宫,跑来这儿干什么,不怕他打断你的腿?”楚识夏一杯又一杯地喝,却猛地被邓勉手脚并用地按住了杯子,一挑眉,“胆子肥了?” “玉珠姐姐说你身上伤还没好。”邓勉不敢放手,也不敢直视她,“不能喝那么多。” “我不喝那么多,就会止不住地想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中秋节有没有地方落脚,有没有月饼吃,伤有没有好。”楚识夏低下眼睛,有点忧伤地一笑,“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其实很难养的,喜欢吃的不说,不喜欢吃的也不说,你给他块石头,他都会嚼碎了咽下去。他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人关心他,迁就他,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沉舟在镇北王府,也是个小公子呢。 邓勉知道沉舟离开的事,却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听得一头雾水,有点不安地问:“是因为之前的事吗?” 楚识夏摇摇头,“这次真的跟你没关系。”她实在不想再去想沉舟了,便问:“你最近怎么样?” “跟着太学的先生念书呢。”邓勉有点懊恼地挠挠后脑勺,说,“但是我太笨了,以前落下的功课又太多,肯定是赶不上后年的科考了,只能再等等。不过我爹挺高兴的。” 如今朝中局势如火如荼,往吏部塞银子谋求前程的人数不胜数,不少官衔暗中明码标价,又叫做“斜封官”。邓勉是大理寺卿的儿子,又是摄政王一派的能人,即便在科考卷子上画个王八,也不愁没有好前程。 然而邓勉十几年来,一贯如此,并不觉得不妥。楚识夏自问没有给人当爹的喜好,也就不多嘴。 楚识夏哼笑一声,道:“今晚过去恐怕就不高兴了。” 邓勉嘿嘿地笑。 楚识夏心里有数,并没有把自己往死里灌,始终保持着清醒。 恰逢此时,熙熙攘攘的人声忽然炸开,像是一滴水落进热油锅里,一片嘈杂喧嚣。 楚识夏厌烦地按了按耳朵,邓勉有眼色地起身,推门便责问匆匆跑过去的老鸨,“你们怎么做生意的,这是开青楼还是开全武行啊?” 老鸨急得一身白腻的肉直抖,唉声叹气道,“老奴改日再来给邓公子赔罪,我这就去收拾蔚然那死丫头!” 屋子里的楚识夏忽然抬起头来,拎着酒壶走了出去。 “蔚然,可是先前改名的那个婉儿姑娘?”楚识夏问。 老鸨下意识地点头,下一瞬又呆住了。 楚识夏一头长发高高束成马尾,耳垂上缀着亮晶晶的水晶坠子,晃得人眼花缭乱。她穿的是一身窄袖的素色锦袍,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俊俏的世家子。 老鸨看清楚识夏是谁,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这事我替你管了。”楚识夏一手拎着酒壶,另一手按在栏杆上,转眼间就翻到了人流聚集的三楼走廊。 他们的雅间在五楼,居高临风,颇有几分雅意,另辟了一条楼梯上来,离那些肮脏的生意也远。邓勉还没反应过来,楚识夏身影一闪,已经不见了。 “这么高,你疯了!” 邓勉按着栏杆探身,震惊地看见楚识夏稳稳当当地落在人堆里,砸开了一片空地。周遭围上来的小厮、打手和看客,被她从天而降吓得够呛,犹疑不定地让开了她。 这间显然是姑娘的屋子,敞开的门可见里头的珊瑚珠帘子、粉色的云雾般的纱幔。房间门口有个少年被半扶着,肩头上一片血色。楚识夏越过他,看见地上凌乱地散落着被撕裂的罗袜、襦裙和一串从床榻延伸到门槛的血迹。 “你是什么人?”那少年恼怒地看着她。 “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跟你很熟么?” 楚识夏推开他,大步踏进屋子里。她目光一扫,就瞥见了床榻上蜷缩的那个身影。最开始的“婉儿”、如今的“蔚然”,仅仅楚识夏一人知其真名的江乔用床上的锦缎遮掩着身体,楚识夏只能看见纱幔后一团小小的身影。 “婉儿姑娘,还好么?”楚识夏问。 “可以借我一件衣服吗?”江乔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 楚识夏慷慨地解开外袍扔给她。 “她的初夜是老子花了重金买的!”外头那少年叫嚣起来,指着楚识夏的背影破口大骂,“她今晚是我的人,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截胡?” 楚识夏不耐烦地出去,反手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人好奇的目光。 “你在狗叫什么?看你衣衫不整、满身是血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兔儿爷被开苞了。”楚识夏居高临下道,“强买强卖没意思,你花了多少钱买她,我赔给你就是了。” 恰逢此时,邓勉从对面匆匆赶来,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拨开一条缝挤进来。邓勉跟那少年对了下视线,楚识夏领悟了,这两人同为帝都里醉心声色犬马的纨绔,应当是认识。 邓勉的脸色有点难看。 “邓勉,”少年看看邓勉,又转过来看看楚识夏,轻慢道,“那你一定就是楚家那个小娘子了。” 楚识夏眯起了眼睛。 “我对这贱人本来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楚大小姐和她有点交情,这人我今晚还就是要定了。”少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楚大小姐要是有兴趣,也可以一起。” “陈季洵,你慎言!”邓勉低吼道,又拼命给楚识夏使眼色。 姓陈的,能在这帝都里这么嚣张的不多。然而楚识夏就跟瞎了聋了一样,不为所动。 “我有什么可慎言的?不过就是个婊子!爷肯睡她,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敢跟我耍横?”陈季洵语焉不详,不知道这句婊子是在骂楚识夏还是在骂江乔。 “你要人,那来抢吧。”楚识夏淡淡道,“抢到了,就是你的。” “使不得使不得,楚大小姐,陈公子是付了钱的!”老鸨急赤白脸地挤进来,急得直拍大腿,“先来后到的道理您也懂的吧?我们小本生意不……” “我喝多了,你跟醉鬼讲什么道理?” 楚识夏话音刚落,陈季洵身边的侍卫得了示意,便团团将楚识夏围了起来。那些侍卫是贴身保护陈季洵安全的,各个龙精虎猛,佩着刀剑,凶神恶煞。 邓勉见势不妙,连忙找了个角落抱头蹲下。 楚识夏出手很快也很少,她几乎都是在躲闪,飞鸟一般灵敏地在侍卫的刀剑下穿行。她手里甚至还拎着那壶酒。旁人看来,楚识夏躲来躲去好不狼狈,只有那些侍卫知道她身法惊人,他们根本就碰不到她。 局势扭转发生在瞬息之间。 楚识夏忽然格住了一个侍卫的小臂,另一只手以掌推出,震得那个侍卫手中长刀飞出去没入红色的柱子中。其余人毫不犹豫地攻上来,楚识夏掐着手上那人的脖子,把他整个掷了出去。 扑上来的一群人猝不及防被砸了个仰倒,这又不是危急存亡的关头,他们不敢伤了自己人,只好被砸得从栏杆边上滚下去。 芳满庭楼下是个新修的莲花池,流水涟涟,金纸裁剪做莲花妆点。几个人七零八落地砸了一池子,掀起来一人高的水浪,淋了周遭的客人一身。 陈季洵见自己的人都失了手,这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大喝一声拎着没开刃的佩剑就对着楚识夏冲了过去。 楚识夏只是略微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收不住步伐的陈季洵往前猛冲,被楚识夏抓着后脖领子拎了回来,掼倒在地。陈季洵仰面被她按在地上,他方才狼狈地从房间里退出来的时候,裤子没穿好,此刻便凉爽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了个面。 楚识夏一只手压着他的脖子,陈季洵连抬头都不能。 “你找死!”陈季洵憋得满脸通红,大声辱骂道,“你们镇北王府爹娘早死的,果真就是这样的家教!居然跟一个下贱的婊子混在一起,我看你也是个荡妇!” 邓勉刚刚站起来,听见这句话又忙不迭地蹲了回去,生怕被楚识夏的怒火波及。 老镇北王妃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女子,并没有美貌、才学或是家世流传于世。唯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就是她的三个儿女,以及她军功显赫又风流成性的丈夫。 她是个被隐去了姓名的女子。 楚识夏拎起手里的酒壶,对着他的眼睛浇了下去。这不是她之前喝的果酒,而是邓勉胡乱点的一堆酒里最烈的烧刀子,北狄人在冬日御寒喝的,辛辣得像是小刀一样刮着人的嗓子。 “啊!”陈季洵杀猪似的惨叫起来,像一条蛆似的在地上扭来扭去,却半分挣扎不得。 “她是婊子,你是嫖客。”楚识夏话里听不出喜怒,“你比她高贵在哪?” 周遭的看客大气都不敢喘,已经有认出了陈季洵的,连忙派人给陈家报信。 一壶酒浇了个干干净净,楚识夏顺手把酒壶在地上砸碎了,捡起一块碎片,从陈季洵的喉咙一路下行,挑开他的衣衫。楚识夏动作轻蔑,像是在扒开肉猪的皮。 “难道高贵在,你比她多了二两肉么?” 陈季洵感到一丝凉意停留在自己胯下,心中充满了恐惧,“楚识夏,你敢!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没事,我爹早死了。”楚识夏善解人意道,“你要是想找我爹说理,我给你一条绳子,你吊死了去阴曹地府与他理论,如何?” 紧闭的房门一下子被人从里面拉开,江乔有些慌乱的声音道:“楚小姐,别……” 说时迟那时快,楚识夏站起身来,踢蹴鞠似的一脚踢在陈季洵胯下。陈季洵贴着地面飞了出去,从楼梯上一路滚落,砸在刚刚从莲花池里爬起来冲上楼的侍卫们身上。 第76章 乔姬(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陈家长房幼孙被抬着回了陈家,颜面扫地。闻讯而来的捕快将芳满庭包围起来,只逮到一个无辜的邓勉。 楚识夏则当场抱着抢来的人从芳满庭里翻窗而下,骑着马一路狂奔,消失在夜色的帝都中。 这场景何其相似。 楚识夏也实在是无处可去,现在回秋叶山居肯定会被人堵个正着。还是江乔指路,两人沿着人迹罕至的路走,走到码头边上的一条巷子里,才慢慢停了下来。 码头上的苦力还在干活,巷子里灯火通明。整夜整夜做生意的铺子亮着灯,辛辣滚烫的香味传来。楚识夏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两碗辛香的鱼汤,和江乔坐在江边小口喝里起来。 暖洋洋的鱼汤下肚,凉风一吹,楚识夏的酒意散了一半。 “楚姑娘,其实你不必如此。”江乔低着头,细细长长的发丝垂落下来,掩住了她纤细的脖颈,“我这样的人,也就是这样的命罢了。为我得罪陈公子那样的人,不值得。” “千金难买我乐意。”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如果她没记错,陈季洵应该是摄政王的孙子,算起来还是太子三皇子的表兄弟。楚识夏心里憋着一股火,正好泻在了他身上,也不全是为了江乔。 江乔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上次说要给你赎身,不是说着玩玩的。”楚识夏忽然道,“我后来在芳满庭里问过,别的姑娘要不就是从小在那里养着,要不就是家里遭了难被卖进去的,总归有个清清楚楚的来历。” 江乔知道她要说什么,静静地等着质问。 “只有你,你像是凭空出现在芳满庭的一样。籍贯、姓名、父母一概不知,”楚识夏玩笑道,“说得好像你是个孤魂野鬼似的。” 楚识夏当然知道,江乔不是孤魂野鬼。她应当是被迫入了芳满庭,而且送她进来的人非同寻常,使得无人敢过问她的来历,也没办法赎她出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乔摇摇头,“知道了对你没好处的。” 江乔端起鱼汤又喝了一口,宽大的袖子落到肘间,露出雪白手臂上累累的伤痕。那是新伤叠旧伤,才有这么一层又一层的深深浅浅的殷红血色。 楚识夏眼皮子一跳,她对女儿家素来多有宽容爱护,家里的小侍女很少被打骂,更别说凌虐至此。 江乔注意到她的眼神,连忙将袖子捋回去,用发带将袖口扎紧。 “其实你若有求于我,不妨直说。”楚识夏忽然道,“不用这样。” 楚识夏不是傻子,前后一想就能发现异常。 江乔虽然身陷烟花柳巷,可是素来淡然处之,有种心如死灰的冷静,不知是破罐子破摔还是真的不在乎。 她怎么就至于拼死反抗起陈季洵来呢?江乔早就知道自己出不了芳满庭,楚识夏能护她一次,却不能次次护着她,陈季洵若是存心报复,江乔说不好还有没有命在。 除非她想引起某个人的注意,比如楚识夏。 卖惨、装可怜,这些手段伎俩,楚识夏见得太多,却也不愿意苛责江乔。不仅仅是因为江乔帮过她,也因为楚识夏知道她的身不由己,也许连命都保不住。 “你帮过我,记得吗?我欠你一个人情。”楚识夏道,“你可以对我提一个要求,就算把你从芳满庭弄出来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我也能给你办成。” “您……去过江南广陵城吗?” 江乔艰难道,“广陵城青安里积雪巷,一户种着凤凰花的民居,里面住着个姓乔的女子。您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她还活着吗?” 楚识夏愣了愣,倒不是因为她寸步不得出帝都,而是被江乔脸上焦急、紧张的神情惊讶到了。江乔一直都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即便被欺辱被践踏,也像个雪堆的美人像,没什么温度。 这句恳求一出口,江乔才像是活了过来。 “需要些时日,你得等等我。”楚识夏说。 —— 次日,未央宫。 “你真是越来越肆意妄为!” 楚识夏端正地在堂下跪着,一卷书劈头盖脸地对着她砸过来。楚识夏没敢躲,老实地挨了砸。 “中秋宫宴你不来,说身子不舒服,不舒服你跑到那种腌臜地去跟人争风吃醋抢粉头!还把人给打成那个样子,现在全帝都都知道……”皇帝难以启齿,恨恨地拍了两把桌子,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楚识夏。 知道陈家长房的小公子中秋节被人一顿毒打,光着鸟从群玉坊穿过半个帝都回了家。 “臣喝醉了,一时热血上头失了分寸,还请陛下赎罪。” 楚识夏面上乖巧,心中腹诽道,要不是喝多了,等他从芳满庭出来,找个巷子麻袋往他头上一套,把他打成猪头扒光了扔在群玉坊人最多的地方。 皇帝冷笑一声,“你让朕恕罪有什么用?” 楚识夏见他脸色难看,心道不会吧?小心地问道:“臣把他给打死了?” 皇帝一口气差点顺不上来,怒道:“你还嫌把人打得不够惨?” 那就是没死。 楚识夏了然于胸,下意识地点点头,被皇帝怒目而视,又赶紧摇头。 楚识夏长叹一口气,在袖子底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逼出两滴眼泪来,“臣也不是全为了那粉头。陈家小公子口口声声说臣爹娘早死没人教,臣才一时被冲昏了头脑。还请陛下责罚。” 都是借口,楚识夏对她那没见过几面的爹娘没多少感情。陈季洵骂的要是楚明彦楚明修,楚识夏或许真的会找机会让他结结实实吃顿苦头,让他知道什么叫嘴上积德。 楚识夏生了一张好皮囊,平日里明丽飞扬,轻易不肯示弱,一旦含泪便有寒梅摧折、玉石碎裂之令人叹惋的美感,由不得人不心软。 楚识夏轻轻地啜泣着,头也不抬地给皇帝跪着,也不求饶,口口声声叫皇帝罚她。 老镇北王是为国捐躯、力竭而死,现如今的楚明彦更是对他的母亲敬重有加。 皇帝听闻此言,不禁皱起了眉头,又被楚识夏泪水涟涟的样子哭得生出了怜意。 怎么样也是拼着刺客刀剑挡在皇帝面前,横穿叛军包围救过他的小姑娘。就算顽劣了些,也不过是因为年纪小。皇帝难免心生不忍,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权衡过后,还是叫楚识夏起了身。 楚识夏执意不肯,硬要给陈家长房的小公子赔罪。 一来二去,皇帝终于拍桌子火了,“他陈家的屁股就很干净吗?朕说不准追究了,他敢怎么样?谁敢问你的罪?” —— 楚识夏溜溜达达地回了秋叶山居,路上还买了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玉珠很是看不惯她这副吊儿郎当的德行,总觉得她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闯个大祸出来,眼皮子直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楚识夏指着她的眼睛说,“玉珠,你要飞黄腾达了。” 玉珠按下她的手,冲她深深地作了两个揖,“我只求大小姐平平安安的才好,我穷点也就穷点了,无所谓。” “你是想叫我老老实实的吧。”楚识夏捏捏她的脸。 玉珠叹气,“您老老实实,不就平安了么?这次又是为什么打陈家的公子?” 楚识夏撩起袍角,往水阁的栏杆上一坐,随口道:“看他不顺眼。” 玉珠看了看桌子上一堆蜜饯果子和糖,心里知道,楚识夏这是拿陈家人撒气。 “诶,玉珠,你帮我找个去江南的商队。”楚识夏说,“我有事要办。” “买东西去商行就好了,”玉珠不解,“找商队干什么?” “我的好姐姐,这绝不是为了闯祸。”楚识夏竖起三根手指头发誓,“我闯祸是不会事先知会你的。” 玉珠翻了个白眼,无奈地去了。 楚识夏独自在水阁里趴了一会儿,睡意昏沉。一个人忽然缓步步入水阁中,站在她身后给她扇了一会儿扇子。 “裴公子,有话就说。”楚识夏头也不回地推开他的扇子,道。 裴璋那日被她打了一拳,脸上肿了好几天才能见人。楚识夏没跟他道歉,裴璋也没怒而翻脸搬出去,两人之间不冷不热的。 “陈季洵这个人么,是个不争气的纨绔,陈家倒是不怎么看重他,但你所作所为,不似平日深思熟虑。”裴璋道,“你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没什么打算,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楚识夏闭着眼睛,说,“这种一事无成的男人,唯一可以引以为豪的不过胯下二两肉,我偏要废了他,又如何?” 裴璋皱着眉,他感受到楚识夏说的不是实话。 楚识夏绝不缺阴招损招,要对付陈季洵一个草包,绝不至于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她就是故意的。 但是为什么?惹恼了陈家,虽然不至于血光之灾,但言官口诛笔伐、训斥和猜忌仇怨是躲不了的。 裴璋压根就不相信民间众说纷纭的“为了群玉阁花魁争风吃醋”的说辞,那牵扯其中的女孩不过是个在笛子上有几分造诣的少女,远未美到蛊惑人心的地步,更谈不上什么花魁。 “你还在因为沉舟的事记恨我?”裴璋迟疑道。 “你再提他,我就把你埋这池子里。”楚识夏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 第77章 乔姬(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名叫许得禄。 不同于作威作福的王贤福,许得禄对皇帝言听计从、对下人温和宽容,和他大行鸡鸣狗盗、狐假虎威的前任们一比,许得禄简直像个活菩萨。 新掌印太监走马上任、军制改革来势汹汹,这般鸡飞狗跳中,楚识夏在群玉坊一打多、把人打得下不来床的丰功伟绩显然是不够看。 但仍然有不放过一丝一毫弹劾机会的言官上奏,本就焦头烂额的皇帝连把楚识夏叫进宫骂一顿的力气都没有,依言撤去了她无足轻重的羽林卫三卫长一职,又命宦官“奉旨申斥”,总算堵住了言官的嘴。 奉旨申斥的宦官是许得禄的干儿子,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板着脸转述完皇帝的怒吼后,一抹脸又挂上了笑容。 “楚大小姐别见怪,陛下实在是忧心国事,心里还是记挂楚小姐的。”小宦官恭敬地说,“此举也是为了平息言官的怒火,还希望楚小姐不要和陛下生了嫌隙。” 自从王贤福死后,宫里的太监似乎都夹起了尾巴做人。以往宫里来人,都是趾高气昂的,恨不得叫官吏给他们跪下来才好。许得禄却不露锋芒,低调行事,丝毫看不出来天子近臣的跋扈。 楚识夏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稀奇地多看了这能说会道的小太监一眼,说:“此事我有错在先,陛下仅仅申斥而已,已是对我多有宽容。墨雪不能为国建功立业,还给陛下添麻烦,实在是惭愧。” 小太监一连声地应了,又和楚识夏寒暄了几句才走。 屏风后的裴璋绕出来,耐人寻味地多看了楚识夏几眼。 “我赋闲在家,无事可做,总不好又去烟花柳巷寻欢,落人口舌。”楚识夏掸去衣衫上的折痕,要笑不笑地看向裴璋,“裴公子还缺书童么,不如带我去太学上课?我虽不通圣人笔墨,兵法军政却略知一二。” “可不敢劳楚小姐大驾。” 裴璋反应过来了,摇着扇子笑,“你趁朝中大乱,浑水摸鱼,不就是想从羽林卫退出来么?若再沾染上太学,搞不好又要出招把自己摘出来。太学里的公子千金们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你操练。” 楚识夏不置可否,假模假样地遗憾了一番,便溜溜达达地走出了正厅。 厅前是一片宽阔的天井,庭中摆着一口大水缸,里头漂着一朵开得细瘦的莲花。已经入了秋,这朵莲花的寿数却出奇地长,一直没有凋谢。 天光洒在水缸中,一尾红色的锦鲤在莲花的影子下一闪而过。 “还要多谢裴公子,一力将众怒揽下。否则让那些人知道新政与我有关,我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楚识夏倚靠在门框上,老头子似的将双手笼在衣袖里。 “以楚家兵权之重,你确实不宜再染指朝事。”裴璋不咸不淡地说。 楚识夏笑笑,没说话。 皇帝要用她,既是借楚家的势,也是拿她当挡箭牌。一旦皇帝输了,楚家便要将百年基业连同家中所有人的性命一同给他陪葬。楚识夏要转到暗处去,此时是最不引人注意的。 “裴公子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楚识夏懒洋洋地说,“裴氏处在风口浪尖上,新政一事,不成功便成仁。家族、姐妹、外甥,你赌上的,比我只多不少。” “你这口气,是要帮我?”裴璋转过去看着她。 楚识夏一笑。 “你输了,对我也没好处啊。”楚识夏一副冰释前嫌的口吻,轻声道,“至少这一次,我希望你赢。”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个名字。 时过一月有余,故人应已至江南。 —— 江南。 临近码头的水边,总有那么一两艘挂着红布的乌篷船。那红布上绣着潦草的鸳鸯,在风雨中浸润出了沧桑的色泽。船头上不约而同地坐着干瘦而两眼炯炯有神的男人,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和同伴们交换着眼神。 这是水上的暗娼。 常光顾这里的水手要么是穷困潦倒,要么是一年到头都在水上奔波卖命,上岸的机会寥寥无几。 阿大是守着暗娼船的人之一,负责收钱和防止暗娼逃跑。 这些女人有的是守船人的妻女,以嫖客银两换作一家人的活命钱;有的则来历不明,日夜被锁在船上,不见天日。 今夜有雨。 江南的夜晚总是多雨,不大,但淅淅沥沥的也很烦人。 阿大裹紧了蓑衣,后背靠在桩子上,离背后的船又近了几分。背后的船上亮着灯,阿大幻想着灯下那人梳理长发的模样,似乎隔着寒凉的雨感受到了她身上香甜的气息。 阿大是被人雇来看守这艘船的,船上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有一双粗糙但白皙的手,像是丝绢。阿大第一次见她,便被纤细嫩白的手腕吸引了,白得叫人口干舌燥。 但阿大睡不起她,他一个月的工钱也付不起她一夜的花钱。 一双黑色的靴子踩在阿大面前的地上,阿大顺着那双鞋往上看,一身毫无特点的黑袍,和一顶黑色的斗笠。斗笠阻断了阿大的目光,使他看不清来人的脸。 “一夜三十钱。” 阿大机械地说,他没想到雨夜也有客人,本以为今晚只有他和他背后的女人。这个价钱在暗娼中算很贵的,但船上的女人值得这个价钱,也不止一次有人来买她。 来人没出声,连点头都欠奉,从怀中掏出一串钱扔在阿大怀里。阿大吃了一惊,震惊地看向来人,他却已经掀开帘子踏上了船。 小船吃水,在水中飘飘悠悠地一荡,又稳住了。 船上的灯被拍灭了。 阿大沉浸在飞来横财的喜悦中,心想着这笔价格不菲的小费是否可以私自昧下一些,反正雇主也不知道他得了这样好的运气。如果有了这笔钱,也许就可以…… 阿大咽了口口水,想着那女人柔软的腰肢和手臂,浑身都热了起来。 船上忽然传来一声闷响,随即是什么东西被刺穿的声音。 阿大一愣,忽然惊觉这船上是否太安静了一些。 这一片都是做暗娼生意的,入夜便有高高低低的呻吟缠绵起伏,野猫叫春似的挠着人的心肝。但这出手阔绰的客人上船以后,船上连脱衣服的窸窣声都没有——简直像是没有活人。 阿大的心脏砰砰乱跳,吹亮风灯,小心地凑近了船,“客人,灯怎么灭了,要再点一盏吗?” 船上没有声音,没有女人软绵绵的呻吟,也没有男人野兽似的粗喘。若是寻常客人被打搅了好事,劈头盖脸一顿斥骂都是轻的,但船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股血腥味冲进了阿大的鼻腔。 阿大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必揭开船帘,风灯已经照亮了缓缓从船舱中流出来的血。 一个人要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流这么多的血?想必是像畜牲一样被人割开了喉管或者捅破心脏,再被挤压全身血管,从而将血全部挤出来。 阿大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船帘便被人从里面掀开了。 一柄带血的断剑挑开了船帘,赤裸着上半身的女人躺在地上,雪白的胸口整片被血染红,眼睛直直地瞪着船舱顶。站在她身上的是个少年,斗笠被打翻在地上,露出了他的脸。 阿大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男人,肌肤远山新雪般的白,眉眼浓墨重彩。阿大一时间被他的美貌震住了,连恐惧都忘却。 “还有一个?”少年有些困惑似的,自言自语道。 阿大惨叫一声,转身便跑。 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叫声也被掐断了。阿大只觉得手脚都不属于自己,无力地倒在了雨里。 风灯随之扑灭在雨中。 少年踏出船舱,从阿大的后脑里拔出了一根钢针,带着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钢针细细长长的,比他的手指短不了多少,整根没入阿大后脑,只露出半寸来。 少年捡回自己的斗笠戴上,离开了岸边。 潜伏在附近的影子一拥而上,将阿大和女人的尸体拖入船中,将火油倾倒在船上,一把火点燃。 火中一对男女交叠,他们从未如此亲密,死后却赤裸相对。只待明日天亮,市井中只会传说一个守船人强迫暗娼不成,恼怒之下杀死暗娼,争斗中推倒烛台以致船只被烧,沉入水中。 少年压低了斗笠遮雨,波澜不惊地跋涉在雨中。 —— 沉舟回到那处暂时落脚的寻常院落,便从井中打上来一桶凉水。他脱去上身的衣衫,露出素白的身体,用整桶的凉水浇下,搓洗脖颈、胸口和手上的血迹。 天气转凉,又是深更半夜,冷水浇下去,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牙关打战。 但沉舟大气都没出,冷硬得像是一块玉石。 “你是最快回来的。”白袍的老者坐在檐下,不无赞赏道,“那个搜集情报的山鬼氏刺客并不好对付。” 沉舟没接他的话。 “你的剑,需要换一把么?”老者又问。 “杀人,一寸的刀刃就够了。”沉舟淡声道。 “你是不愿意用李卿白的剑法替九幽司杀人吧?”老者看穿了他,却不在意,“也好,剑圣跟我们这些刺客本来就沾不上关系。” 沉舟又陷入了沉默,洗干净身上的血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从严丝合缝的墙中抽出来一块砖石,里面藏着一只百宝匣。沉舟像是收集漂亮石头的孩子那样,在满满一匣子糖果中挑挑拣拣,最后吝啬地拣起一粒松子糖,含在唇舌间。 糖霜的甜蜜在舌尖化开,很快转为淡淡的酸涩。 一墙之隔,有马匹在雨中打了个响鼻。 沉舟站在敞开的房门处,呆呆地看着雨落中庭。他睡不着,索性便坐在这里看雨。 沉舟虽然也是诗书教养长大的,却并没有文人墨客的喜好,自然没有听雨穿林打叶的雅兴。风霜雨雪、四季阴晴对他来说大同小异,只有在那个人身边才被赋予不一样的、浅淡的情绪。 上一次这么大的雨,他抢了那个人给四皇子的烤红薯,然后两个人肩并着肩踩着雨水回家。 她说,四皇子才是外人。 老者却误会了沉舟的意思,解释道:“隔壁是从帝都来的商队。” 沉舟有些恍惚。 第78章 乔姬(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邓勉是这声色场的豪客,出手阔绰又好哄,比起癖好恶劣、喜怒无常的客人来说,好了不知道多少。他才过十四岁就跟着帝都里的纨绔们鬼混,姑娘们嘴上的胭脂吃了不少,极少有这样局促的时候。 邓勉板正地坐在桌案后,眼睛时不时瞟一眼对面的江乔。 江乔坐在窗边,穿一件水墨色的裙子,领口开得很低,露出胸口一片白软的肌肤和肩颈精致的线条来。她倒不似邓勉那般束手束脚,自顾自地在琴弦上拨弄了一下,手下流淌出春雨滴落般的琴音。 “公子想听什么曲子?”江乔问。 邓勉捏着手里的杯子,掌心里熨出一层汗,“你不是吹笛子的吗?” “群玉坊的姑娘,什么都会一点。”江乔平静地说,“客人如果想听笛子,我也可以回去取笛子。” 邓勉猛摇头,他不通音律,琴和笛子他都听不出什么名堂来。 邓勉还记得第一次见江乔,她低着头混在一群千娇百媚的姑娘中间,孤寒得像一枝梅花,冷冽的眼一下子就刺痛了他。邓勉那时候恼恨楚识夏,便想借她折辱楚识夏,还要给人家改名字。 结果楚识夏居然有几分欣赏江乔的模样。 “婉儿姑娘……”邓勉犹豫着开口。 “现在叫蔚然。”江乔纠正他,“婉儿这个名字,犯了一位贵客母亲的名讳。” 邓勉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蔚然姑娘,你和楚大小姐很熟吗?” 江乔泛起几分莫名的笑意。 邓勉这样的贵公子她见得多了。 有的自负矜持,借着赏玩歌舞、怜香惜玉的名头,将一副禽兽心肠藏得滴水不漏,扒了一身皮囊便暴露无遗;有的连遮掩都懒得遮掩,赤裸裸地露着色欲熏心。 江乔知道自己沦落此地,邓勉之流怎么践踏她都是不为过的,就算她死了,也不过是一卷草席的事。邓勉能在这里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没动她一根手指头,全是仗着楚识夏的面子。 “见过几次,大小姐夸我的笛子好。”江乔保守地说。 邓勉点了点头,还是拉不下脸来和她道歉。他干咳一声,说:“是楚大小姐叫我来的,免得陈季洵又来找你的麻烦。” 陈季洵在床上躺了十几天,终于能下床了,想找楚识夏的麻烦却敲不开秋叶山居的门。楚识夏足不出户,嘱咐邓勉没事就去芳满庭坐坐。 邓勉就当江乔长得合楚识夏眼缘了,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过几天把人赎身了送到秋叶山居去。总归江乔也没正经接过客,到秋叶山居去做个侍女也不算什么。 江乔闲闲地拨弄琴弦,映衬着雅间外的歌舞声,倒像是笼罩在夜夜笙歌销金窟上的一层寒雨。 寂寥,苦寒。 这不是烟花柳巷里会教姑娘们弹的曲子。 在群玉坊里,琴棋书画都是手段,是哄抬身价的伎俩,最后都得把客人往床榻上带。所以这里的姑娘们学的曲子,大多是缠绵的曲调,勾着客人上火。 邓勉听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愣头愣脑地说:“我算是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听你吹笛子弹琴了。” 江乔停下手,好奇地看着他。 “你这调子,听着就像云中那种能冷死人的地方出来的。” 江乔笑了一下,不带什么含义地说:“我家住江南。” 邓勉更不解了,“那么远,怎么跑帝都来了?” 江乔沉默下去,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雅间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听便知人数不少。邓勉还没反应过来,雅间的门被人大力拽开,乌泱泱的一群人堵在门口。 邓勉一打眼就看见了站在前头的陈季洵,有点紧张地站了起来。 “邓公子好雅兴,来群玉阁不睡姑娘,跟人对坐着含情脉脉地干什么?”陈季洵嬉皮笑脸的,完全看不出来之前的狼狈。 “做买卖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吧?”邓勉不动声色地把江乔挡在身后。 “讲不讲先来后到的,你跟我说不着。”陈季洵侧开身子后退半步,身后走出来一个娃娃脸的少年。 邓勉的脸瞬间褪去血色。 “见过三殿下。”邓勉抓着江乔跪了下去。 “邓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三皇子一脚踩在邓勉肩头,用力地碾了碾,目光却落在江乔的身上,像是一捧火炭,要在她羔羊似的肌肤上灼烧出一层层血泡来。 “这就是楚识夏跟你抢的人?” 三皇子掐着江乔的脸颊,强迫她抬起头,笑开了,“这不是我之前买下初夜,又被楚识夏截胡了的那个‘婉儿’么?本殿下给你的新名字,可还喜欢?现在叫什么来着?” “回殿下,民女蔚然。” “随便你叫什么吧。”三皇子不耐烦道,转而对着邓勉说,“这个人,本殿下今天带走了,你要与我讲先来后到么?” 邓勉僵硬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三皇子便扯着江乔往外走,江乔踉踉跄跄地从邓勉身边扑过去,像是一只被折断双翼的白鸟。 —— 江乔很容易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楚识夏的背景她不清楚,但三皇子是楚识夏绝对得罪不起的人。 如果江乔像对待陈季洵一样对三皇子,死的不止是她,还有楚识夏。陈季洵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定要在楚识夏手里把场子找回来。三皇子言行之中也对楚识夏多有不满,未必不是这么想的。 这一次,没有人来救她了。 江乔怔怔地想着,居然低头笑了。 还是不要这么天真吧?怎么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呢? 她哪里有这样的好运气。 “脱。”三皇子抬起下巴,倨傲地对她说。 江乔解开腰带,一点点从衣衫中剥离出自己的身体。 外袍、下裙、抹胸……脖颈、手肘、腰肢和小腿。 江乔冷漠而坚硬地从三皇子的眼瞳中审视自己的倒影,全无屈辱和求饶的意思。仿佛站在屋子正中央,被当做畜牲一样扒皮凝视的人,不是她。 门忽然被人敲响,有人在外面说:“殿下,邓勉要往秋叶山居跑,被我们抓回来了。” 三皇子懒洋洋地说:“把他绑好了,扔进来。” 江乔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不给三皇子发难的机会。 房门一开一合,五花大绑的邓勉被推了进来,身后的房门死死锁住。邓勉震惊地看着面前一丝不挂的江乔,还有勾起一抹恶劣笑容的三皇子,紧张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这么急着去给楚识夏通风报信,她是个很重要的人么?”三皇子问。 邓勉下意识地摇头,“殿下,她只是一个妓女,这不关她的事……” 三皇子点点头,全然没有把邓勉的话放在心上,“我看她确实有几分姿色,我从你手上抢了她,总要给你喝口汤吧……不如,你就这么看着,可好?” 邓勉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他下意识地摇头,急得满头大汗。 “她什么都不知道,楚识夏只是听她吹吹笛子!” “你紧张什么?她一个妓女,得我垂青是她的荣幸。”三皇子抚摸着江乔的肩膀,把她按得跪在地上,“说不定今夜过后,她名声大噪,从此春宵一刻价值千金,她还得谢谢我,是不是?” 江乔轻声道:“是。” 她分明是这风尘场里混生计的女子,赚的就是皮肉钱。什么贞洁什么凌辱,都是与她不相干的词。可是邓勉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江乔清冽的眼,想起她淡淡的笑容和寒凉的曲子。 这枝梅花,还是被人折下来了。 零落成泥,碾作尘。 邓勉死死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 —— 秋叶山居。 天井中的那朵莲花还是凋谢了。 楚识夏把枯死的莲花连根拔起,看得玉珠直呼作孽。楚识夏没所谓地绕到院子后门,把莲花扔到墙根的沟渠里。她坐在后门,望着巷子里细细窄窄的天发了会儿呆。 巷子里时不时有流浪的乞儿,小心警惕地看着她。 楚识夏便笑笑,招呼侍女拿饭团和水出来给他们。成群结队的乞儿们狼吞虎咽,他们讨饭的经验丰富,被饭团噎得直打嗝,也不忘嘴甜地夸她女菩萨。 “女菩萨可不敢当。”楚识夏叹了口气,“我杀人如麻,只盼死后不下地狱就好。”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楚识夏问。 这一群乞儿有十几个,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见着天气冷下来了,他们脏兮兮的破衣服底下,胸口肋骨凸出,一根一根清晰可见。 楚识夏不是没有见过行乞的人,可这么多、这么小的孩子密集地出现,还是头一次见。 “兖州。”小乞儿吃得肚皮圆滚滚,小心地打量着楚识夏的脸色,看她不像是小气的人,才放心大胆地揣了两个饭团到怀里。 “兖州是有天灾么?”楚识夏心头一紧。 济水自兖州入海,若有天灾,必然是洪水无疑。洪水决堤在历朝历代都是大事,一个料理不好,便是饿殍遍野、瘟疫横行的人祸。夏季多雨,再看这些孩子的年纪,若要从兖州走到帝都,必然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可帝都中没有丝毫风声。 小乞儿点点头,落寞地说:“堤坝被洪水冲垮,淹了农田。家里交不上赋税,连饭都吃不上。我爹娘都饿死了,只剩我和妹妹,走到了帝都,开春的时候吃过太子殿下施的粥。” 楚识夏皱着眉,拉过小乞儿的手。小乞儿吓了一跳,却不敢挣扎,咬着饭团给自己壮胆。楚识夏看见他掌心中一层又一层覆盖起来的茧子和伤疤,一低头,又瞥见他溃烂的脚趾。 若是帝都中的乞儿,手脚上多的是冻疮和茧子,但不会走这样长的路,自然不会有血泡一次次被磨出来,又一次次被碾破而结下的疤痕。 这些孩子十有八九就是从兖州逃难来的。 “女菩萨,明日还有饭团吗?”小孩子低声问,怯怯的。 “有。”楚识夏转头吩咐侍女,“明日依旧在这里放下水和饭团。” 侍女点头应下。 楚识夏起身回到秋叶山居中,迎面撞上拎着裙摆急切赶来的玉珠。 “大小姐,去江南的那支商队有消息了。”玉珠面色不虞,“您怎么会和这种人有牵扯?” 第79章 乔姬(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三皇子从床榻上那具温软的身体上爬起来,哼着小曲穿上衣服鞋袜,慢悠悠地往外走。他在门板下的邓勉跟前站定,往他脸上拍了两巴掌,“把眼睛睁开。” 邓勉发着抖,一双眼睛里迸满了红血丝,睫毛湿淋淋的。 “去告诉楚识夏,这帝都,她翻不了天。陈季洵就算是个废物,也是本殿下的表兄弟,轮不到她造次。”三皇子漫不经心地说,“她要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别怪我给她剁下来。” 邓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被紧紧捆住的手脚因为血液不通而发麻。他的目光茫然地落在层层纱幔垂落的床榻上,一截布满了青红色痕迹的白色手腕从榻上探出,一动不动。 像是已经死了。 邓勉的喉咙里还没滚出一个音节,房门便被人拍响了,力气之大,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抖落。三皇子被吓了一跳,恼怒地踢开邓勉,一把拉开门。 “谁这么放肆,不想活了?——哥!” 三皇子愣在原地,惊得嗓音变了个调。 白焕穿着书生的青袍站在门口,不断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面沉如水。那是白焕最近新得的小玩意儿,是西北上好的炕头玉,他烦躁时便忍不住拨弄。 “三殿下好福气。”白焕冷冷地说,“你要剁谁的手?” 三皇子舌头打了十八个结,一个屁也憋不出来,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起来。 “别看了,就算楚小姐在这里,还能替你背黑锅不成?”白焕勾出一个冷漠的笑容,“狎妓淫乱,逼迫官宦子弟旁观,这是宗室子弟该做的事吗?白煜啊白煜,你真是出息大了。我看这东宫之位,不如拱手让你来坐吧。” 三皇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着白焕的袍角求饶,“我错了,哥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 “你不敢,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吗?”白焕怒极反笑,招手示意人把陈季洵拖上来。 陈季洵口不择言地向三皇子求救,三皇子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敢给他,诚惶诚恐地抓着白焕的衣角。 “陈季洵蛊惑皇子行不齿之事,打断他的腿,把人拖回陈家去。”白焕捏着翠色欲滴的扳指,冷道,“一条腿都不许留。” “太子哥哥,我错了太子哥哥!”陈季洵喊破了嗓子,痛哭流涕道,“都是三殿下的主意,我只是给他带路啊!” “还不拖下去,要让人都围过来,看我白氏如何教子么?”白焕勃然大怒,东宫守卫立刻堵住陈季洵的嘴,不顾他的挣扎,将人拖进了包厢之中行刑。 三皇子胆战心惊地伏在地面上,不敢说话。 “你,跟我回东宫。” 白焕冷厉的眼神从三皇子头顶划过。 —— 邓勉用力地想要挣脱手腕上的绳子,却根本动弹不得。他被三皇子那一脚踹得躺在地上,像一条笨拙的毛毛虫似的蠕动着,急得满头热汗。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急着去看江乔是不是还活着,这当中有几分是怕楚识夏责怪。如果放在从前,江乔分明是他看不上、也看不见的那种人。 可那是一条命啊。邓勉的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清晰得割裂了他的良心,痛得他恨不能蜷缩成一团。 手腕上忽然一松,邓勉怔愣地回头,看着不知何时走进来的楚识夏。楚识夏没多看他一眼,割断了他脚上的绳子,便朝床上的江乔走去。 楚识夏撩开纱幔,呼吸一滞。 她知道江乔落在三皇子手上,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没料到能惨烈到如此地步。 江乔身上能看见的肌肤都布满了齿痕,血迹尚未干涸,处处都是青紫色的掐痕,脖子上的尤其深,雪白的腮边重叠着几个通红的巴掌印。她淡色的唇上是一列深红色的血迹,是不愿出声时自己咬的。 她的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 楚识夏伸手按在她的脖颈上,触及了微弱的脉搏。 “她还活着吗?”邓勉站在门口,一步不肯上前,沙哑着声音问。 “还活着。”楚识夏扫了一眼肮脏的绣被,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人裹起来,抱着往外走,“你去找个大夫。” 老鸨适时赶来,一反之前唯唯诺诺的姿态,带着十几个小厮堵住了门。 “楚小姐,人是我们芳满庭的,你可不能带走。”老鸨出人意料地硬气了起来,“她跟我们可是签了卖身契的,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我们这里。” 邓勉心急火燎的,一巴掌就要打在老鸨脸上,“滚开!” “邓勉,退后。”楚识夏淡声道,“这芳满庭背后的老板,你可惹不起。我说的对不对,妈妈?” 楚识夏居然笑了起来,这一笑却绝非什么冰雪消融、春风拂面的好兆头,反而叫人止不住地起鸡皮疙瘩。 老鸨有几分得意,又不敢表露出来,不知道楚识夏究竟摸清楚了芳满庭多少底细。在群玉坊里能把生意做大的,多多少少和朝中官员有些勾结,否则这一院子的莺莺燕燕早让人剥皮拆骨吃干净了。 “你真的知道,她是谁吗?”楚识夏凑近了老鸨,吐气如兰,“你背后的老板恐怕只告诉你,折辱得她生不如死便好,却全然未告知你,她姓甚名谁,对吧?” 老鸨呆愣在原地,惊疑不定地看着楚识夏。 “你到底有没有她的卖身契?” 楚识夏道,“不巧,我与羽林卫中郎将燕小侯爷相熟,不如就让他来断个公道。若你拿不出她的卖身契,逼良为娼的罪名,你有几颗脑袋给我砍?” 老鸨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几十年,断不可能让楚识夏轻易唬住。 不待老鸨开口辩驳,楚识夏又接着说:“知道方才出去的那两位是什么人物么?那位兄长疼惜弟弟的名声,少不了要栽你们一个居心叵测、勾引皇子的罪名。这姑娘留在这儿,已经没用了,只会给你们招来祸患。她的笛子我很喜欢,不介意留她一条命,你若再推三阻四,我保你明日开不了门。” 老鸨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却是一等一的准,帝都高门大户里弯弯绕绕的关系,心里更是有一笔账。方才闹得鸡飞狗跳,那位兄长来势汹汹却又不肯张扬,再加上陈季洵的关系,要猜出他们是谁并不难。 老鸨被楚识夏连哄带吓,已经有了些怯意。 楚识夏径直撞开她,抱着江乔离开。 邓勉紧随其后。 —— 秋叶山居。 楚识夏把江乔安顿好,出门便看见邓勉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庭院。楚识夏走过去拍了他一下,他僵硬转着眼珠子看了楚识夏两眼,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声嚎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吓得路过的玉珠差点把碟子摔了。 “行了别哭了,”楚识夏捂着耳朵,嫌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三皇子睡的是你。” 邓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搭搭地说:“她没有卖身契,笛子吹得好,琴也弹得好……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对不对?她是怎么落到芳满庭的啊,被三皇子凌辱至此,以后可怎么活?” “闭嘴。”楚识夏烦躁地在他脑门上糊了一巴掌,“怎么就不能活了?” 邓勉挂着两滴眼泪看她。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否则杀死她的不是三皇子,反倒会是你。”楚识夏说,“贞洁是什么东西,是脖子上的铡刀么?没了贞洁的女人便是下等人,千人睡万人枕,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除了死没有别的选择?” 楚识夏铿锵有力地斥骂:“都是放屁。” 邓勉被她吓到了,支支吾吾地说:“可是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出了这样的事,她以后还能嫁给谁呢?” 楚识夏无语地按着邓勉的肩膀,说:“别把女子的归宿想得如此狭隘。一个女子最好的结局,绝不是嫁人。能不能嫁,嫁给什么样的人,都不是评判她是不是个好女子的标准。” 邓勉又要哭了,“我没保护好她,我本来想给你报信的,可是三皇子他……” 楚识夏被邓勉哭得脑仁疼,抓过玉珠端来的芙蓉糕,塞住了他的嘴。 “你哪来那么多眼泪啊,”楚识夏很无奈,“你跟她关系很好么?” 邓勉摇着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楚识夏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放心吧,她会活着的,而且会好好活。” —— 东宫。 白焕大发雷霆,命人把三皇子按在庭院中杖责十五,并下令“着实打”。杖刑猫腻极多,但既然是兄长责罚弟弟,又下了这样狠的命令,东宫守卫也不敢留力气,结结实实地把三皇子的屁股打开了花。 三皇子又是疼又是气。 他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挨过这么重的罚,白焕对他有求必应,细心呵护,如今却为了一个低贱的风尘女子打他。 三皇子被打得鬼哭狼嚎,下不了地,却仍旧不知悔改。 白焕被气得魂飞天外,砸了两方徽墨,道:“不知道错在哪里,便打到他知道为止!” 副将只道他被气昏了头,劝道:“太子殿下,再这么打,是会出人命的。三殿下年幼,臣看此事不如就算了吧。” “本宫今日若跟他算了,明日言官可会跟本宫、跟皇后、跟陈家算了?”白焕的眼神冷而锋利,像是一把刀,从副将的脸上划过去,“今日若到芳满庭的不是本宫,若陈季洵没有被本宫打断腿,你猜明日父皇案头有几封奏折弹劾他?” 白焕一拍桌子,显然是震怒。 “皇子自懂事起便有教习嬷嬷和宫女教导房中术,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是贪图美色,只是为了和楚识夏斗气?纵然他有千般不该,却只有一件事做得蠢。那是个风尘女子!若是留下血脉,是留还是不留?若是有人与那女子同榻,与皇室而言又是何等侮辱?” “我朝自开国起,便没有宗室子与风尘女厮混的前例。”白焕这次是狠了心,一定要给三皇子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他不认错,便打到他认,明日我亲自抬着他进宫向父皇谢罪!” 第80章 乔姬(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江乔醒来的时候,正值东方熹微。 楚识夏坐在桌边即将熄灭的灯火前,伸手捻灭了灯芯上跳动的火苗,转头看着她:“醒了,要吃早饭么?” 江乔摸索着自己身上干爽的衣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并不在芳满庭,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江乔想向楚识夏道谢,一扭头看着楚识夏手下压着一叠书信,僵住了。 “是江南来的书信。江南之大,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我托一队走南闯北的商队打听你所说的那个乔姓女子,昨日才收到回信。”楚识夏捋平了纸张褶皱,递给她,“你要亲自看看么?” 江乔近乎狼狈地抢过那几张纸,草草扫过之后,却露出不解的神色:“大小姐何意?这并不是打探那女子消息的回信。” “你识字。”楚识夏的指节叩了一下桌面,不轻不重。 “我第一次见你,你说你不叫婉儿,叫江乔,我并不意外。青楼女子多用花名,一是曲意逢迎,吸引客人;二是遮掩来路,以免来日亲人相见,徒增羞辱。” 江乔捏皱了一叠纸张,沉默着。 “我听你笛音中有冰雪凛然之意,虽然不是寻常妓馆调教姑娘的手段,却也没有多想。只当你有天分,妓馆也愿意另辟蹊径罢了。” 楚识夏自顾自地往下说:“一个青楼里的姑娘,长得漂亮,通晓音律,又能识文断字,即便不是花魁苗子,也得是楼中当红。否则这样多的心力,不能自抬身价,岂非白费?” 可是很奇怪。 芳满庭不舍得放江乔走,又不愿意捧她,而是遮遮掩掩地找人买下她入幕之宾的席位。像是恐惧江乔被人认出来,又忍不住想要折磨她至死。 “你姓江,广陵江氏的江。” 江乔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的笛子,是我阿娘教的。” —— 乔姬是江南有名的美人。 江南富庶之地,风水养人,千娇百媚的美人更是层出不穷。乔姬在其中能拔得头筹,除去她自身天生丽质,也少不了文人墨客的推波助澜。 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将她比作“二乔”再世,为她写下传世诗篇;也有人在浮梁河上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更有人愿意为她付天价的赎身银两,抬她进门。 可是乔姬谁也没看,谁也没选。 她攒够了赎身钱,便买下一处种满凤凰花的小院,住了进去。本以为乔姬的艳名和美貌会随着春去秋来,被埋葬在凋落的凤凰花下,彻底化为一堆白骨。 但好景不长,广陵江氏的家主巧立名目、勾结当地官员,夺了那个院子,也强占了乔姬。 广陵江氏的主母是位高门大户的千金,虽则忍受不了乔姬低微的身份,却也拗不过丈夫色迷心窍,只能忍气吞声。乔姬在江家的身份十分难堪,既不是妻,也不是妾,没名没分地被江氏家主锁在深宅大院中。 乔姬对那位家主十分冷淡,只想等着色衰爱弛,他好放自己离开。 —— “我阿娘说,男人的话是不能信的。他们赌咒发誓的时候能将自己一生的功名利禄和祖宗十八代都押上去,可要是誓言有用的话,世上就没有杜十娘。” 名满江南的乔姬被很多男人爱着,但她并不爱其中任何一个。 “也许在这个世上,唯一被她爱过的人,是我。”江乔轻轻地按着自己的心口,低声说。 乔姬有了江乔,便愈发激烈地要求住回那间小院。她不愿意女儿和自己一样受人白眼,也不愿意那些污言秽语填塞江乔的人生。她宁愿清清静静地死在凤凰花下,也不要在这深深庭院中做一尊美人像。 江氏家主对她尚有几分留恋,便准许了。 反正乔姬名义上也不是江家什么人。 在那间小院中,乔姬教江乔吹笛、弹琴、认字和算术。别的都可以搁置,唯独读书和算术不可以。彼时的江乔很不解,乔姬的歌舞颇负盛名,为何偏要女儿往另一条路走? “歌舞音律,在我们这样的人手里,并不是彰显自身的,而是取悦旁人的。但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非得有真本事不可。”乔姬抚摸着她的发顶,说,“明理义、懂是非、善谋略,才能活得久。” “乔乔,不要做攀援乔木的菟丝花。你要做乔木本身,倘若有朝一日,灭顶的浪潮当头打来,你亦能救自己于万千水火之中。” 江乔在凤凰花下度过了她安宁的十六岁。 然后那个毁掉乔姬宁静生活的江氏家主死了。 他死了不要紧,可乔姬却从一个魔窟落入另一个魔窟。身份尊贵的江夫人本就对乔姬心怀怨恨,一条白绫勒死乔姬,远不能解她心头之恨。 何况那男人在世时,对江乔多有爱屋及乌之意,加之江乔聪慧远胜江氏子弟,便将江乔记在江夫人名下,入了江氏族谱。江夫人日日咬牙切齿,暗中庆幸江乔不是个男儿。 “他嘴上说着爱我阿娘,爱得死去活来,却从来没替我阿娘想过,他死了,谁都能要我阿娘的命。”江乔自嘲地笑笑,“也许让我阿娘给他陪葬,也是他的盘算吧。” 但江氏的长公子并没有动江乔和乔姬一根手指头。 他慢条斯理地对江夫人说:“婊子的女儿,也该是婊子,您说对不对?” 对乔姬而言,死亡是解脱的一种。折磨乔姬寄托了全部纯洁情感的江乔,对乔姬来说,才是最残忍的刑罚。 江氏长公子以乔姬性命相迫,带着江乔北上。江氏在江南商界毕竟有头有脸,若江氏女儿在烟花地厮混,江氏也颜面扫地。但在山高水远的帝都便不同,江乔不仅要听话地顺从他的安排,还要懂事地遮掩自己的身份。 否则远在江南的乔姬便是死路一条。 —— “芳满庭是江氏的产业,江伯陵带我北上只是顺道,他真正的目的是攀附陈氏。”江乔略一停顿,看向楚识夏,“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利用你,我知道你跟他们不同,若还有谁能救我,只能是你。” “我看起来很像活菩萨么?”楚识夏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可以和你交换,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帮过你一次,你知道我做得到。”江乔定定地说,“我不用你救我出来,我自己有办法。我只是想知道,我阿娘她……还活着么?” 楚识夏看着那双眼睛,清冽寒凉。 她听过不止一个人说,江乔的眼睛和她很像。楚识夏有些出神地想,我的眼睛是这样的么?像是冰湖上被凿开的潭水,冷得刺骨。 “其实你问出口的时候,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楚识夏无端地有些不忍。 江乔下意识地抓住了手下的锦被,绷紧了身子,死死地盯着她。江乔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又或者说,她对乔姬的生死满怀侥幸,总想着万一呢? 万一,上天真的肯垂怜她一次呢? 万一,乔姬还愿意等她呢? 楚识夏叹了口气,从怀里抽出一张单薄的信纸,走到床前递给她。 “那间院子,早就被烧了。乔姬很早之前就自焚了,院子里什么都没剩。” “她死了。”楚识夏轻声说。 楚识夏的手握过剑,拉过弓,稳如磐石。江乔呆呆地看着她手上那张纸,仅仅只有一页,轻飘飘地被她捏在手里。一个人的生死,这样沉重的东西,却只要轻如鸿羽的一张纸就能写明。 乔姬何等通透豁达,她做花魁的时候不在意来来去去的恩客和流水般的富贵;她做母亲的时候托举着江乔往上走,却不愿做拉扯江乔沉入泥潭的手。 她要江乔做一株乔木,要江乔无惧无畏地活着,又怎么会愿意缠绕在这株乔木上,做一根菟丝子? 江乔颤巍巍地从楚识夏手中接过那封信,难以置信地一字一句看过去,像是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商队拿了楚识夏的钱,却没找到人,钱来得容易便烫手,忍不住多写了几句。 “广陵城青安里积雪巷,乔氏女,于祥符四年大年初一自焚而死。乔女于七岁被卖入乐坊为妓,二十又七岁,赎己出。此后至死,生平不详。” 江乔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到心口被一团湿透的棉花堵住了,塞得满满当当的,喘不上气。她觉得自己就要窒息,喉头一片麻木,失去了抽动的力气。 楚识夏叹了口气,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江乔抓皱了信纸,发出一声低而长的呜咽,良久,她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嘶哑的哭声,像是要把血呕出来。 江乔抓着这张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纸,素白的指尖揉碎了上面每一个字。这分明是她母亲的讣告,她却抓得那样用力,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 这是她母亲的死,也是她的生。只有记住乔姬已经死了,江乔才活得下去——她要活着,要亲手送该下地狱的人下地狱。 楚识夏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地抱着她。 —— 江乔哭够了,便静静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像是一尊泥偶。江乔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和艳名颇盛的乔姬没什么关系,只是个小女孩而已。 “你知道我利用你,为什么要帮我呢?”江乔低声问,声音沙哑。 “你利用我,却没有害我。我不也利用过你么?”楚识夏坐在她身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道,“更何况,我早猜到乔姬是你的母亲。我可怜你。” 楚识夏和江乔挨得很近,能闻到她身上清苦的草药味。 “我都没见过我母亲。” 楚识夏比划着说:“我是我哥哥养大的,我两个哥哥,一个病秧子,一个二百五。他们都不觉得女儿家没有母亲带是多大的事,过年的时候带着我到祠堂里一跪,指着个木头牌位说‘叫母亲’,然后按着我磕头,就算是我母亲在天之灵保佑我了。” 江乔博闻强记,勉强附和道:“听说老王妃是个性情坚韧的人。” “不坚韧也没办法,谁让我爹混蛋呢?”楚识夏一挑眉,说,“我大哥又当爹又当娘,我便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可看见人家有娘亲的,还是有些羡慕。” 江乔沉默了。 “别怕,江乔。”楚识夏终于说了句人话,“你母亲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 第81章 乔姬(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回到卧房里睡了一会儿,模模糊糊的总是看见一个在雨夜里独自跋涉的影子。前路一片昏暗,只有满地飞溅的雨水反射月光,泠泠地照亮那人走过的路。 一把大火在那人背后燃烧起来,火龙般蜿蜒着就要追逐上他的衣角,他却依然不慌不忙。 楚识夏又气又急,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巴掌,把人拖回来好好管教。 就在这时,楚识夏被人推醒了。 她枕戈待旦惯了,即便睡着了也是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差点一个激灵跳起来锁住对方的喉咙。 玉珠被她半途夭折的动作吓了一跳,手上还维持着给她盖毯子的动作。 “大小姐,做噩梦了吗?”玉珠有些担心地摸了一把她汗湿的额头。 楚识夏脱力地躺回榻上,胡说八道:“梦见我带着八十个美男子回云中,我哥问我到底要给哪个上族谱。然后那群美男子就打起来了,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很是伤眼。” 玉珠轻笑一声,习惯了她用胡言乱语掩饰不想说的话。 “什么时辰了?” “辰时。” 早朝结束了。楚识夏想。 她随手用生青色的发带束起长发,说:“裴公子今日是不是要去宫里给四殿下讲课?我们跟裴公子去蹭陛下一顿饭。” “那江姑娘?” “先别送她回芳满庭。”楚识夏顿了一下,说,“太子会要她的命。” —— 裴璋用过茶水,抬起眼睫不动声色地觑了楚识夏一眼。 楚识夏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车软垫上,姿势说不上优雅,但也不粗俗,却有点说不上来的怪。裴璋端详许久,知道看见她缓缓拨动的佛珠,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像老僧入定。 “我听说,你从芳满庭抱回来一个姑娘。”裴璋委婉地说。 “怎么,你也想抱?”楚识夏手上的动作不停,眼睛也没睁开。 “我们裴家管得严,我可不敢。”裴璋唏嘘道,“昨天的消息,三皇子被太子殿下打了十五杖,地都下不了;陈季洵是被抬回陈家的,他的腿算是废了。” 楚识夏“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是你的离间计么?”裴璋直截了当地问。 楚识夏微微睁开眼睛,看向他,不说话。 “太子殿下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弟弟,三皇子虽然向来跋扈,但太子管束得严,从未荒唐至此。”裴璋一顿,道,“陈季洵为了下你的面子,居然带三皇子狎妓,算是把太子得罪透了。” 大周律令中,官员公卿是严令不许狎妓的。 时移世易,这条律令渐渐被人淡忘,众人对烟花地里那点事心照不宣。三皇子行径虽然孟浪,可天下乌鸦一般黑,便衬得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问题在于皇帝并不喜欢这两个儿子,此番只怕是更加厌恶。 太子如履薄冰这么多年,甚至一度有意与陈氏划清界限,就是为了博得皇帝的眷顾。 陈季洵坑了三皇子的名声,也坑了太子。很难说太子下令打断陈季洵的腿,到底有几分是做戏给御史看,有几分是真情流露。 “这不是我的计策,你想多了。我是真的没料到,三皇子这么没脑子,一点就炸,一哄就走。”楚识夏说,“不过他既然做了,我不介意给太子殿下添一把火。” 裴璋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芳满庭背后的老板是广陵江氏,你知道么?” 裴璋脸色一变。 广陵江氏是江南两岸有名的富商,手握盐引与贡品丝绸两道,富得流油。广陵江氏的长公子一年前北上入帝都,裴璋是知道的,也无可厚非。 人有了钱,还要守住钱,无非是靠权和兵。世道尚且没有乱到可以豢养私兵的地步,那么江长公子进帝都只为一件事——勾结朝中大员,寻求庇护和经商便利。 “这江长公子倒是个有胆色的,”裴璋哼了一声,很是看不上官商勾结的行径,“不知道这尊活财神选了谁?” “陈家。”楚识夏拨动佛珠的动作一滞,菩提子发出清脆的“哒”声。 裴璋皱起了眉,“如果太子知道……” “太子肯定会怀疑,这是一场针对三皇子的局,目的就是把太子和陈家绑在一起。他的怀疑有多强烈,就看今天有多少御史弹劾三皇子了。” 楚识夏很想笑,又觉得缺德,“摄政王子女众多,陈季洵他是看不上的。可太子一点情面都不留,摄政王的内心必定也很丰富,想来也是觉得这个外孙如同外甥一般不听话,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动杀心?” 二皇子宫变前夜,楚识夏已经在摄政王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只要太子想挣脱陈家的控制,早晚有一天彻底将他血脉中姓陈的部分彻底遗忘和抹杀。 陈季洵血淋淋的断腿,有没有给摄政王敲响警钟? 一个满腹怨怼的外孙,一个满心疑窦的外祖,还不知道要唱怎样一出好戏。 一起一落的窗帘将纯白色的光洒进来,照在楚识夏的侧脸上,白得几乎透明,像是一块被光穿透的莹白玉石。只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让她看上去分外孩子气。 她随手拨动的佛珠间,流转着一场腥风血雨。 “我看你照料那青楼女子的模样,还以为你是真的怜惜她。”裴璋意味不明地说。 “这话听得人牙都要酸倒了。” 楚识夏无所谓他的揶揄,慢条斯理道:“我是真的怜惜她,可那又怎样?我的怜悯救不了她,也救不了天下人。如果慈悲为怀就有用的话,要我这种人来干什么?” 裴璋只能以沉默认可了她的话。 —— 未央宫前。 楚识夏和裴璋被白善拦了下来,没能往里走。瓷器摔碎的声音越过宫墙,声声入耳。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看来弹劾的御史很不怕死,皇帝气得恨不得把未央宫的房梁都拆了。 白善陪着笑,说:“陛下在里头和太子殿下说话,二位还是不要进去了。” “劳烦公公,”裴璋客气地说,“不知四殿下今日的课还上不上?” “四殿下早些时候出门了,现下应当在画院里。”白善说,“裴公子不如去画院找找?” 裴璋便给楚识夏使眼色,示意她别在这里碍眼。万一皇帝脑子转过弯来,想起来这件事里头还有楚识夏一份,她吃不了兜着走,下场比太子好不到哪里去。 楚识夏只想兢兢业业地当一根搅屎棍,并不想自讨苦吃。于是她往白善手里塞了点银子,便跟着裴璋去画院找白子澈了。 自打一瓶鬼拍门葬送王贤福性命之后,楚识夏便不怎么进宫来看白子澈了。 一来是怕皇帝回过味来,怀疑这出戏是楚识夏和白子澈串通好的;二来王贤福徒子徒孙众多,不知道哪个就在暗地里盯着白子澈,没有罪证也编造出罪证来。 二人到画院的时候,白子澈挽起袖子在水缸里洗毛笔。六皇子有样学样,露着肉肉的小胳膊,趴在水缸边上用毛笔划来划去,小短腿努力地踮起来。 “舅舅!”六皇子看见裴璋,眼睛一亮,扑过去抱住裴璋的大腿。 “四殿下怎么养的你?这么胖了,差点给舅舅撞散架。”裴璋笑着把六皇子抱在臂弯里,捏了一把他的脸蛋。 “裴先生,楚姑娘。”白子澈苦笑着和他们见礼,把袖子撸到肩膀上,伸手到水缸里把沉底的毛笔捞出来。 楚识夏调笑道,“四殿下是准备在画院里躲着裴先生,好逃课么?” 白子澈摇摇头,示意他们进屋说。 楚识夏四下看了看,屋子里几乎看不见宦官的踪迹,偶尔有几个也只是在院子的角落里洒扫,离堂中和主屋远远的。 画院中的画师大都是身体健康的青年男子,宫中男女大防,宫女是万万不能在画院里伺候的。不知白子澈用了什么手段,把宦官都驱逐到了角落,不沾手画院中的事务。 白子澈看出她的疑惑,抬手示意贴身伺候的小宫女吹云把六皇子抱出去,才开口道:“王贤福死后,父皇便准我不用宦官伺候了。” 楚识夏恍然大悟,原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们是为今日早朝上的事来的吗?”白子澈问。 裴璋点头,“虽然回去问裴次辅也是一样的,不过既然来了,先听殿下说说也无妨。” “陛下很生气。”白子澈说。 楚识夏和裴璋都点头。 “没有一个御史弹劾三皇子。” 楚识夏和裴璋都愣住了,随即满身冷汗。 没有一个御史弹劾三皇子,比所有御史指着三皇子的鼻子骂娘还严重。这意味着太子或者陈家将整个御史台甚至朝中所有的言官都握在了手心里,想让他们骂谁就骂谁,不想让他们骂谁,他们只能闭嘴。 往小了说,这是结党营私;往大了说,这是蒙蔽圣上视听。 楚识夏最先冷静下来,“陛下生气的前提是,他知道这件事。” 宫墙深深,皇帝怎么知道远在群玉坊里发生的闹剧? 白子澈优哉游哉地说:“这也没什么,就是三皇子被打了十五杖,太子殿下心疼得进宫请太医。东宫深夜请太医,我关心兄长身体,多问了一嘴,陛下就自己派人去打听了。” 皇帝的怒气酝酿了一夜,结果第二天根本没有御史说这件事。愤怒转为惊惧和疑心,劈头盖脸地砸了太子一脸。 楚识夏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御史台就这么配合?” “你还是不懂我们的太子殿下。” 白子澈轻轻地笑了一下,眼睫低垂,看不出来是嘲弄还是恶意,“我五岁的时候被三皇子推到水池里,差点死了。他为了让三皇子免于受罚,对我威逼利诱,让我说是自己掉下去的。只要是为了白煜,太子什么都能做。” 不管是陈季洵的腿还是三皇子的十五杖,都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杀了那个无足轻重的芳满庭女子,堵住御史的嘴,便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要皇帝不知道,那就可以当做全天下都不知道。 太子反应迅速、心狠手辣,却败在了对三皇子的疼爱上。 “攻心之计,不在一朝一夕。”裴璋倒是不急,“此刻还是不要有别的动作了,免得惹人生疑。无论是陛下和太子,还是太子和陈家,都得慢慢来。” “还有一事。” 楚识夏抬手合上茶盏,说:“那个女子,我想她活。” 白子澈倒是没有反对,仿佛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是人之常情,“你要怎么做?若是执意保她,恐怕会引起太子的不满或者怀疑。” “救她是我的私心,却也不全是私心。我会给她一个机会,若她这次能活下来,就证明她是可用之人。” 不是坏人,却也不是活菩萨,这才是楚识夏一贯的作风。 裴璋微微颔首,道:“可。” 三个人凑在一起,算盘打得震天响。 外头院子里,吹云抱着六皇子伸手抓水里的影子,六皇子开心得咯咯笑。 一窗之隔,恍若两个世界。 第82章 乔姬(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白焕捂着流血的额角走出未央宫,瞥见他模样的宦官都害怕地低下头去,不敢上前。这里是皇帝的寝宫,没有皇帝的示意,谁也不敢跟他多说一句话。 鲜血顺着手指流下,染红了织金袖口。 白焕神色平静地走出未央宫,却在狭长的巷道间与楚识夏狭路相逢。 “殿下擦一擦吧。”楚识夏递给他一方手帕。 白焕接过来按住伤口,明白自己的狼狈无从遮掩,干脆自暴自弃地迎上楚识夏的目光,“楚姑娘总是出现得很及时。” 楚识夏坦荡道:“臣就是来找殿下的,并非路过。” 白焕心烦意乱。 三皇子被他一顿毒打,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了半夜,一百句话里有十句是骂白焕,有九十句是骂楚识夏。白焕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也给三皇子长长记性,偏偏皇帝得了消息。 一子错,满盘皆输。 白焕还没捋清楚其中关窍,不知此事是遭人算计还是机缘巧合,对楚识夏多有防备。 “何事?”白焕皱着眉问。 “臣想为一个人,讨殿下的恩典。” 白焕疑惑地看着她,“你要救谁,去找父皇就好,何须来求我?” “这个人,只有殿下能救。”楚识夏笃定道。 “谁?” “芳满庭的蔚然。” 白焕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一挥袖子,冷淡地呵斥道:“楚识夏,你昏了头了!这风尘女究竟有什么本事,把你们一个两个迷得神魂颠倒?我看这样的祸害,就不必留了。” “殿下是觉得,此事都是旁人的错?”楚识夏的表情也淡了下来,透着点冷冽的嘲讽,“错在祸水东引的陈季洵,错在无力反抗的风尘女,甚至错在从头到尾没有和三殿下沾半点关系的我。” 楚识夏逼上前一步,白焕竟然为她的气势所迫,有几分心虚。 “总归,错的永远不是三殿下,是么?” 白焕短暂的怯意和心虚褪去之后,涌上心头的是被拆穿的恼羞成怒,呵斥道:“楚识夏,你放肆。” “是,臣不得不放肆。”楚识夏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今日之祸事,难道三殿下真的全然清白无辜吗?如果是这样,殿下何苦为他奔波。您能救他一次,能救他千千万万次么?” 白焕忽然抬手打了楚识夏一耳光,下手不重,但楚识夏的脸颊仍旧翻起了一层红色。楚识夏料到了他的动作,却没有躲,也不能躲,直挺挺地站着受了,只是眼睫下意识地颤了颤。 “你僭越了。”白焕冷厉道,“你以为你是谁,也配对我白氏的家事指指点点?” “白氏为天下皇族,这不仅仅是您的家事而已。”楚识夏感受着颊边火辣辣的触感,不疾不徐地说,“殿下贵血亲之性命,而轻贱黎民百姓之性命,这是我大周的不幸。” “那只是一个妓女而已!”白焕彻底火了,压抑着没有再打楚识夏一巴掌。 “而已?”楚识夏眉尖抽动,像是不敢相信这句话是白焕说出来的。 她忽然抓住白焕的手腕往外走,“那殿下随臣来。” “你干什么?”白焕忽然有些心慌。 “殿下不是要杀她吗?何必假手于人,不如您亲自来。” —— 秋叶山居。 玉珠带着一群小侍女在庭院里侍弄花草,有的是皇帝赏下来的名贵兰花,有的是南方运来的幼苗,还有入秋之后渐渐凋零的娇贵品种。小侍女们嘻嘻哈哈地推搡作一团,把剪落的花枝别在对方的头上。 玉珠看得直摇头,只能由着她们去。 不远处的花架下,紫藤花已经开得败了,只剩一片颓靡的枯黄色和干瘪的枝条。 楚识夏和白焕站在花架前,望着嬉闹的小姑娘们,没有惊动任何人。 “你带本宫来这里干什么?”白焕不明所以地问。 “殿下不看看自己要杀的人吗?”楚识夏云淡风轻地反问。 “那个风尘女子在里面?”白焕更加困惑了。 白焕从未涉足烟花柳巷,偶尔在酒桌上听旁人说起,只觉得是个乌烟瘴气、群魔乱舞的地方。 那里的女子都用粉黛修饰自己的脸,在身上涂抹奇异的香料,勾得每一个路过的男人心旌动摇。她们的身体和眼神一样软,脉脉的犹如远春流水,只要碰一碰她们的柔软的指尖,就会不可自拔地沦陷下去,心甘情愿地把钱袋子掏空。 “她就在那里。”楚识夏肯定道。 “你莫要欺瞒我。”白焕有点不耐烦了。 楚识夏指着女孩子当中最沉默寡言、游离于同伴之外的那个人,说:“她就是蔚然。她那天受了伤,我把她带回来了。我认识她,她的笛子吹得很好,我不愿意看她就这么死了。” 白焕顺着楚识夏的指尖看过去。 那女孩并没有穿秋叶山居侍女的衣服,仅仅着一身素净的白袍。她的脸色苍白,眉眼是一色的浓墨挥就,眼睛很圆,眼瞳颜色很深。她静静地坐在人群之外,像是一幅遗世独立的工笔画,不染一丝尘埃。 她并不妖艳也不妩媚,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修饰的颜色,和白焕想象的蛊惑人心的模样完全不同。 看上去,她甚至比三皇子还要小一些。 白焕的呼吸慢了两拍。 “殿下,你的弟弟是弟弟,别人的女儿也是女儿。三殿下要什么,她一个连自己来去说了都不算的女孩,能左右什么?”楚识夏轻声道,“这不是她的错,却要她去死,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道理么?” 白焕心中煎熬。 若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杀一个身份低微的风尘女子,本就是白焕一句话的事。下面的人不管是鸩酒也好,白绫也罢,最后递到白焕眼前只有一句“办妥了”的答复。 这件事闹到如今的地步,究竟是谁的错?白焕心知肚明。 真的要让这个女孩为他弟弟的名声,去填了乱葬岗么? 白焕咬着牙,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她死得冤枉,本宫自会派人补贴她家中亲人。她落到芳满庭,不也是为了她家里人么,也算是求仁得仁。” 楚识夏平静道:“她家里没人了。您若是不信,可以去问芳满庭的东家。听说江氏长公子有意与陈家结亲,想必不敢与殿下说假话。” 最后一条退路让楚识夏堵死,白焕有些气结。 白焕猛地转头瞪着楚识夏,牙齿咬得咯咯响,“你究竟想怎么样?” “殿下,让她活着,对您来说就这么难吗?”楚识夏也很困惑似的与他对视,“她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妓女而已,天下之大,竟然没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 “她活着,煜儿的名声就毁了。”白焕深吸一口气,道,“这件事是煜儿的过错,我身为兄长,要替他弥补。他总有浪子回头的一天,届时这个污点无法抹除,他要怎么办?” 楚识夏低下眼睛,嘲弄地轻笑,“还是为了三殿下。” 三皇子一个人犯错,太子便要用旁人的命来填。 真是感天动地。 “那殿下就亲自动手吧。” 楚识夏拽着白焕走到侍女们面前,小姑娘们都被吓了一跳,赶紧向二人行礼。江乔也跪在人群里,发间簪着一朵白山茶,像是一捧雪落在她鬓边。 “玉珠,取我的剑来。”楚识夏道,“其他人可以走了,蔚然留下来。” 白焕想挣脱楚识夏的手,却丝毫挪动不得。他拉不下脸来和楚识夏扭打,只好眼睁睁地等着玉珠将饮涧雪捧出来。楚识夏抽出长剑,塞到白焕手中。 剑光从江乔下垂的颈,扫到她黑色的眼。 “这位,是太子殿下。”楚识夏说,“你辱没了三殿下的名声,如今太子殿下要亲自取你性命,你可有遗言?” 江乔缓缓抬起头来,白焕看清了她的脸,心里一酸。 那是一张年轻、干净的脸庞,还带着未褪去的孩子气。 江乔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如果可以,能把我葬在我阿娘身边么?” 楚识夏点点头,按在白焕肩头的手往前推了一下,“殿下,你不是要杀她么?动手啊。” 白焕看着江乔低垂的后颈,白皙、柔软。她仰头看向白焕,眼睛里干干净净的,没有怨恨、悲愤、恐惧,像是一盏清水——又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白焕犹豫狰狞的脸。 “我……” 白焕迟疑之间,江乔忽然抓住锋利的剑刃,猛地刺向了自己的胸口。白焕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将饮涧雪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带着一串血点子滴滴答答地飞溅在地面上。 但还是完了,饮涧雪刺进江乔心口半寸,已有血色在她白色的心口晕染开。 白山茶花从发间坠落,砸在红豆般的血点中。 “你……为何?”白焕又惊诧又不解,“你不想活了吗?” “想和不想,我自己说了又不算。总归是我命不好。殿下的动作若是不够果断,我还要多疼一会儿。”江乔抓着胸口涌出的血,低声道,“至少我可以选择死得干脆一些……即便命贱如我,也是怕疼的啊。” 江乔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下一刻就要烟消云散。不断往外渗的鲜血浸透了她的指尖、白衣,她看起来像是一只随时会分崩离析的瓷器,不堪一击。 白焕重重地掷下饮涧雪,转身离去。 等到白焕的身影彻底消失,楚识夏才伸手把江乔拉起来,“恭喜你,你活下来了。” “那么,我向大小姐证明,我有被利用的价值了吗?”江乔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脚尖踩过沾血的白山茶。 “先看大夫吧。”楚识夏用手帕捂住她胸前的伤口,道。 「怎么没人给我写评论啊,想要评论求求了。」 第83章 兆丰年(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铁匠巷。 白子澈用勺子把锅底翻滚的鸡蛋捞起来,仔细地剥干净蛋壳,递给楚识夏。楚识夏手上翻着一本册子,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愣了片刻之后咬了一口。 白子澈被她的动作看呆了,无奈地一笑,“这是给你敷脸用的。” 楚识夏“啊”了一声,有点窘迫地笑笑。 两人隔着火炉对坐,锅里的热水烧得咕噜咕噜的响。这间破院子修修补补,总算不漏风,推开的天窗里有月光洒落。两人坐在兽皮铺的椅子里,柔软得一坐下就不想站起来,温暖的红光洒在两个人脸上,仿佛夕阳余晖。 “你的脸是谁打的,”白子澈指着她脸上的红痕,眉尖微微拧起,“太子么?” “总不能是陛下。”楚识夏无所谓道,“我连陛下的影子都没看见。” 白子澈有些不悦,又有些不解,“沉舟不在么?” 沉舟在的时候,绝不可能让这个巴掌落在楚识夏脸上,即便对方是太子。 楚识夏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走了。” 白子澈眉心一跳,没有理解这个“走了”是什么意思。 但楚识夏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转而说:“那个女孩救下来了。” “只要太子不动她,陈家和江家猜不准太子的意思,就不会对她动手。”楚识夏捻去指尖的蛋黄,松了一口气。 白子澈点点头,认可她的说法。 “殿下的身体可大好了?”楚识夏问。 “已经无碍了。”白子澈摇摇头。 “让殿下受苦了。”楚识夏诚恳道。 扳倒王贤福的计策过于凶险,也就是白子澈才有胆色答应,还做得滴水不漏。 “王贤福的势力过于庞大,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要打倒他,不铤而走险是做不到的。”白子澈摇摇头,“你无须自责,这是我自己答应下来的。我远比你更恨他。” 楚识夏没有追问。 白子澈在宫里这么多年,要说没受过王贤福的磋磨,她是不信的。除去画院侍诏之死,也许二人之间还有更深的宿怨——往狠毒里猜,也许白子澈身份不明的母亲也死于王贤福之手。 毕竟王贤福以为皇帝分忧为己任,是条忠心尽责的好狗腿。而皇帝对白子澈生母的感情很寡淡,更遑论当时的白子澈对皇帝而言是个麻烦。 “要深秋了。”白子澈靠在椅子里,慵懒闲适道,“陛下推行新政之决心前所未有,据说要开设独立于太学之外的讲武堂,为皇子们讲授兵法。” “我有所耳闻,殿下要去么?” “你觉得呢?”白子澈询问她的意见。 楚识夏沉吟片刻,道:“若陛下开口,不必推辞。” 白子澈在人前就是谨小慎微的模样,如果违逆皇帝的意思,不仅惹恼了皇帝,也显得刻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过段时间便是军中演武,皇子们都要随行,挑选讲武堂伴读。你觉得我选谁比较好?”白子澈把白白净净的鸡蛋往楚识夏脸上敷。 楚识夏一偏头,躲开了,自己接过按在红肿上,“殿下有属意的人选么?” 白子澈指节不自然地收拢,摇了摇头,面上不动声色,“我和军武世家的子弟们都不太熟。” —— 群玉坊,芳满庭。 江乔住的院子偏僻狭窄,院墙上爬了一层厚而腻的青苔。前后有十几个人看守,却没有一个人杀她。江乔知道她那位长兄在忌惮什么。太子没杀她,楚识夏也要她活,局势扑朔迷离,江乔若是在此时死了,只怕后患无穷。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江乔关到老死。 江乔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江乔坐在铜镜前,细细梳理了发髻,然后便坐在院门前听四个小厮打马吊牌。院门被锁死了,只能推开很窄的一条缝,小厮们看着她,有些犹疑不定。 但江乔既不求饶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的牌,几个小厮也就放心下来,重新洗牌。 打到焦灼时,离江乔最近的那个小厮有些犹豫,急得满头是汗。 “别怕,下一张牌是‘十字’,”江乔说,“摸牌吧。” “十字”是马吊牌中最大的花色,马吊牌以大击小,若下一张牌摸到十字,这个小厮就赢了。 小厮一愣,半信半疑地摸牌,果然是一张十字!几个小厮都有些惊讶地看着江乔。 江乔后知后觉回过神似的,看着他们都不动作了,“嗯,怎么了,你们不打了吗?” 江乔会记牌算牌的事很快在芳满庭的下人中间传开了,赌红眼的下人会在暗地里求教,江乔也不吝啬,但学到几分便看各人本事。就这么过了十几天,老鸨推开了江乔的院门。 “我听人说,你算牌用的是算术。”老鸨死死地盯着江乔,像是要从她身上勾下一块肉。 “是。”江乔温顺地回答。 “那你可会做账?”老鸨急切地问。 “那就要看您想做到什么程度了。”江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姑娘,你想要什么?”老鸨急切地抓住她的手,恨不得跟她跪下来,“珠宝、首饰、胭脂水粉?我可以给你引荐出手最阔绰的客人!” “我确实有一位想见的客人。”江乔莞尔一笑。 —— 燕决和楚识夏约在街边的酒肆。 云中的寒梅酿,江南的杏花醉,帝都的醉春浓并称天下三绝。醉春浓在春季酿下,秋季开封,醇厚的酒香沉淀得恰到好处,不至于太淡薄,也不至于太浓郁。 “这是今年的新酿,不知和云中的寒梅酿比起来如何?”燕决给楚识夏斟了满满一杯,推到她面前。 “说实话么?”楚识夏喝了一口,甜、香、也醉人。 楚识夏摇晃着半满的酒杯,笑着说:“我没喝过那玩意儿。我大哥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一点酒都不沾;我二哥是个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滚刀肉,又扣门又乱来,每次带我喝酒都只舍得买烧刀子。” 楚识夏顿了顿,有几分幽怨,“这玩意儿便宜,劲儿大。我二哥从小就嫌我吵,灌醉了省事,好跟他的狐朋狗友出去鬼混。” 燕决大笑出声。 “也幸亏他,我酒量甚好,轻易不会醉。”楚识夏无奈至极。 “约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燕决想起正事。 “我来是提醒小侯爷一句,七日后的演武,注意分寸。”楚识夏晦暗不明地说。 燕决愣了一下,没有听明白。 “陈季洵的事,小侯爷可有所耳闻?”楚识夏点拨道,“我听说陈家子弟也报名了演武,但太子殿下现在对陈氏颇有微词。若是三殿下再挑选了陈家的男子做伴读,恐怕太子殿下不会高兴。小侯爷虽然效忠陛下,却也最好不要得罪太子。” 燕决皱眉思索片刻,道:“我知道了。” “小侯爷也不必为难,此事并不需你从中作梗。否则得罪陈家,也是难事一桩。”楚识夏循循善诱道,“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 “演武当日,向陛下进言。”楚识夏将一封书信推过去。 燕决拆开那封信,细细看过,皱起的眉心却没有松开。 “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可是楚小姐,你为什么要管这件事呢?你不怕引火烧身吗?燕某自问和楚小姐的情分没有到这个份上。”燕决静静地看着她。 “我无事可做,闲啊。”楚识夏用夹了一筷子油炸的猪头肉,要笑不笑道,“演武多有意思啊,何必看小公子们花拳绣腿。热热闹闹地打一场,好为冬天添点暖气。” 燕决哑然一笑。 楚识夏当然不是闲的。 白子澈要进演武堂,要博取皇帝的喜爱,势必要展露锋芒。皇帝的怜爱是有限的,天长日久,白子澈又会变成他可有可无的一个儿子。所以白子澈必须向皇帝证明他的价值——足以抗衡太子和陈家的价值。 但这对白子澈来说并不安全,宫中有皇后和太后,还有一个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发疯的三皇子;宫外有虎视眈眈的陈家门生,他们都等着太子登基,好做从龙之臣、平步青云。 所以楚识夏要挑起太子和陈家的矛盾。 外祖忙着收拾外孙,外孙惦记反抗外祖,就没有人会注意白子澈了。 “更何况,演武一事事关军政。小侯爷不想陈家彻底掌控帝都军备,我也不想。”楚识夏难得憋出一句正经话,带了三分真心,“又是酒囊饭袋,又是狼子野心,都是我大周军队的毒瘤。” 燕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默认了楚识夏的意思,用力点头。 楚识夏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燕决很快就走了,带着那封信。 楚识夏一个人坐在酒肆就着咸菜和猪头肉喝完了一整壶酒,慢慢地看着夕阳沉入巍峨的城墙。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灯笼被高高挑起,投下朦胧的光晕。 她付了钱,牵着马往秋叶山居走,不期然撞上了一个人。 气喘吁吁的邓勉站在秋叶山居门前,眼圈一片血红。 “怎么了?”楚识夏怔住。 “你、她……蔚然在绯玉馆挂牌了,现在叫‘乔姬’,你知道吗?”邓勉急得眼睛红了脸也红了,看上去是一路跑过来的。 “我现在知道了。”楚识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那是个无关的人。 邓勉有点呆地问:“你不管她了吗?” “你打算怎么管?”楚识夏转头看着他,“她是太子曾经要杀的人,你把她赎回去放在家里,杀还是不杀?她在你家里是奴婢还是侍妾,你想过吗?” 邓勉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楚识夏对他的耐心空前地好,拍着他的肩膀说:“回家去吧,邓勉,好好读你的书。她和你本来就没关系。” “她是被一个叫‘董宪’的人买走的,他好像和芳满庭的东家有仇,人跟硬抢过去的也没什么区别。如果你去看她,她过得不好……能不能把她买回来?我不知道怎么安顿她,但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我可以出钱。” 楚识夏已经走上了台阶好几步,闻言不由得回头,纳罕地看着他:“为什么?” 楚识夏只道邓勉天真又愚蠢,父亲效忠摄政王,他就跟着三皇子鬼混;被她救了一次,就死心塌地地跟着她。邓勉娇生惯养长大,比起三皇子,只有一个心软的好处,尚能分辨一点黑白,所以楚识夏愿意和他多说两句话。 能为几面之缘的江乔做到这个份上,能看见江乔之流身不由己的苦难,会为其悲、为其痛,这是把他从小到大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习惯打了个粉碎。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承认自己是个坏人,像邓勉这样不纯熟的坏人,是惯会将自己做的恶粉饰、掩埋起来的。 “我不知道。”邓勉擦擦湿润的眼角,说,“我只知道她被三皇子欺负的那天,我闭着眼睛,她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我当时以为她就要死了,特别害怕。” 那是邓勉第一次知道,原来从前他看不见的那些人,也是人。 第84章 兆丰年(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群玉坊,绯玉馆。 群玉坊的秦楼楚馆各有特色,点香阁以舞称着,芳满庭以色冠绝。 绯玉馆则与众不同,以赌一道独占鳌头。绯玉馆的姑娘们都有一手好赌技,赢多少、输多少胸有成竹,保证让客人赢得舒舒坦坦、输得心甘情愿,下不了赌桌也出不了绯玉馆的门。 楚识夏作男装打扮,玉面小郎君的模样勾得一群姑娘痴笑,香酥玉手往她身上摸。楚识夏笑嘻嘻地用折扇推开她们的手,灵活地逃脱了脂粉香的包围。 绯玉馆内里装潢多用红色,织金的红色锦缎结成绣球悬在半空中,墙角瓷瓶里插着数枝红山茶,楼梯亦是朱木搭建。这样一片浓艳的红色中,楼上倚着栏杆的黛青色身影尤为瞩目。 楚识夏抬头与那人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小厮将楚识夏引到包间里,江乔才姗姗来迟。 楚识夏端详着江乔。 江乔穿一身远山黛色的宽大衣裙,抬手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莹润藕白的手臂。墨色长发挽起,斜斜地插着一枚碧玉簪子,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佩饰。 “大小姐肯屈尊前来,那么想必我已证明我的价值。”江乔动作娴熟地点茶,慢条斯理。 楚识夏点头认可。 太子放过江乔,只是第一步。 倘若江乔能凭自己从芳满庭脱身,才有资格上楚识夏的贼船。楚识夏不需要一个除了美貌什么都没有的花瓶,毫无自保之力的美貌只会招来祸患。 楚识夏的指节一下又一下地叩着桌面,从容不迫道:“可是你还没有和我说,你想要什么。血海深仇也分好几种,倘若你只是想要江家人的命,今年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我就能让他们的人头挂在绯玉馆门口。” “死,是最简单不过的。”江乔将茶香恬淡的茶水推到楚识夏面前,眼神宁静,“我要的是江家。” 死算什么?江乔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江夫人、目下无尘的江长公子最在乎也最害怕失去的是什么。江乔偏要争,偏要抢,要把江氏一门捏在手心里,看他们生不如死。 楚识夏不甚意外地笑了笑,“江家?” 江家产业甚广,在富商如云的江南亦是榜上有名。 “从《观音大士图》那场局开始,我就知道大小姐图谋不小。若要成就千秋大业,怎么能没有钱呢?”江乔的指尖按着茶盏边缘,似乎楚识夏不接下她就不松手,即便她的指尖被茶水烫得通红。 “若我执掌江家,不论是云中还是帝都,大小姐心之所向,江氏倾囊相授。” 楚识夏颇有些心动。 朝中多有弹劾云中穷兵黩武之辈,楚明彦每年来帝都述职其实都是为了要钱。 粮草、马匹、辎重、军饷,桩桩件件都非真金白银不可,云中苦寒之地,不宜种粮,税收更是寥寥无几。楚明彦穷得叮当响,每年都为了军费要病上好长一段时间。一年收获最丰厚的时候,是抄贪官污吏的家产。 太平年间也就罢了,若是遇上战时……楚识夏想起前世祥符十四年那场大战,心下发紧。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楚识夏从江乔手下接过那盏热茶,慢悠悠地说,“江姑娘以重金相诱,我不得不上钩。此后数十年,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江乔粲然一笑。 “这地方不错,”楚识夏又好奇道,“你是怎么从江长公子手下逃出来的?” “芳满庭的老鸨挪用公款养姘头,账面上的亏空太大,遮掩不下。我替她把账面做平,她为我引荐了一个客人。”江乔举起手,腕上一串通透的玉色臂钏叮当作响。 楚识夏想起邓勉的话,接道:“董宪?” “董宪是他的假名,此人真名严如海,在江南以赌坊发家,醉心赌技一道,和江氏很是不对付。不巧的是,他曾因我母亲的缘故,见过我一面。”江乔淡淡说,“严如海本不欲参与江氏的内斗,但我在赌桌上赢空了他的钱袋子,他便将我带走了。” 楚识夏闻言不由得一笑。 江长公子以乔姬胁迫江乔就范,江乔反过来以自己的身份逼迫他放人。若是太子此时得知江乔是江家女,定会笃信三皇子一事是江氏讨好陈家设计,江氏吃不了兜着走。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我就告辞了,你若有要事,可派人到秋叶山居通禀。”楚识夏起身道。 江乔也起来送她。 “江小姐,你是好女子。”楚识夏忽然说。 江乔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你的兄长、你的嫡母合该千刀万剐,但你莫要被仇恨蒙了眼,误入迷途。” 楚识夏轻声道,“我知道恨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都拔出来,一根根磨利了,捅死他们。可是江小姐,你挣扎着逃出来,要为你的母亲报仇,是为了活,不是为了死。” 江乔平静的眼神忽地一颤,像是石子投进沉寂的死水。 “怎样才不算迷途?” “我兄长和我说‘合掌念佛免灾厄,心正无欺多吉祥’。”楚识夏把一串菩提子放到她的手心里,又指指自己的心口说,“无愧己心,便不在迷途。” 江乔摩挲着那串菩提子,惊愕又茫然。 “这是我从缘觉寺求的。江小姐,祝你此后通途坦荡,得偿所愿。” —— 祥符四年,十月初一。 军中演武大比是一年一度的大事,参与者多为帝都军官,亦有自告奋勇的军武世家子弟。往年夺得魁首者,除去皇帝赏赐的彩头,还有军衔晋升,在军中也会多得长官照料,实在是一桩不可多得的美事。 皇帝、皇子、朝中大员的位置在视野最好也最高的塔楼上,其余小官或没那么强盛的世家屈居其下。校场上的薄雪被人扫去,二十多个擂台星罗棋布,军官们陆续入场。 楚识夏的位置在皇子公主们之间,不知安排位置的人是有意还是无心,她就坐在六皇子和白子澈旁边。新政一事,人人都知道皇帝要重用裴家,裴璋自然也坐在楚识夏身侧。 天上还飘着雪,楚识夏缩了缩脖子,把怀里的汤婆子又搂紧了些。 “都说云中严寒之地,没想到楚大小姐如此不经冻。” 楚识夏懒洋洋地一眼扫过去,三皇子趾高气昂地探出一颗脑袋,隔着三四个人觑她。 “见过三殿下,三殿下的屁股可大好了?”楚识夏漫不经心道,“若是不适,我可以将自己的位置让出来,供殿下趴着。” “你!” 三皇子恼羞成怒,还没跳起来,就被白焕拎着耳朵抓回了座位上。 白焕见他老实坐下,才施施然收回了手,淡然道:“你若再惹是生非,今日演武就不必再看。伴读本宫替你选好。” 三皇子委屈地“哦”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坐着,不再招惹楚识夏。 校场上金锣一敲,只余满场落雪细微如蚕食的声响。 演武开始。 “演武一事,便是军官们各自比较武艺。分组对决,胜者晋级,共计五轮,战至最后一组分出胜负。”裴璋贴心地为楚识夏解说,“不知云中演武可有不同?” “云中从来不搞军中大比。”楚识夏托着腮,心不在焉地一笑。 在云中,军功是拿命换的。世家大族但凡有别的出路,是断然不会让自家子弟上战场的。没有真才实学,出了拥雪关就是拿脖子给北狄人磨刀。 裴璋咂舌。 六皇子从自己的位置爬到白子澈身上,坐在他怀里玩他的袖子。小孩子惯会自娱自乐,抓着袖子上织金的纹路也能玩得不亦乐乎,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楚识夏认真地看了演武片刻,不禁摇了摇头。 “满场少年军官,就没有入得了楚小姐慧眼的吗?”裴璋调笑。 “花拳绣腿,不堪大用。”楚识夏刻薄地点评道。 想来也是情理之中。 科考尚需读几本圣贤书,就算考得不好,有权有势的人家也多得是手段可以运作,但入朝为官总有露馅的那一天。但军队就不同了,帝都无战事,武学、用兵无从考校。 演武对于镀金的世家子而言,实在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只要在选人的时候稍有些手腕,再对对手威逼利诱一番,不愁拿不到好名次。 三皇子憋了一肚子火,却碍着白焕坐在旁边无从发作,听了楚识夏一番话,愈发火冒三丈。 “四哥,花拳绣腿是什么意思啊?”六皇子仰起脸,不解地问白子澈。 白子澈只是笑笑,用糕点搪塞他。 “花拳绣腿,意思就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楚识夏拢着袖子,笑眯眯地刮了一下六皇子的鼻子,“六殿下也不喜欢绣花枕头吧?针线太硬,睡觉都硌得人不舒服。” 六皇子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的位置离皇帝不远,挎刀守在皇帝身边的燕决听见这番充满童趣的对话,不禁莞尔。 皇帝听了楚识夏的话,笑得直摇头。 “燕决,你亦是军武传家,可有兄弟参加演武?”皇帝笑着说,“若有的话,便赶紧指出来让我们看看,免得让云中看扁了我们帝都的军官。” 怎么可能没有。 燕决心中苦笑。 自从他升任羽林卫中郎将,家中不老实的亲戚依旧贼心不死。此次演武,更有人刻意给燕家的儿郎安排弱势对手,借机向燕决献媚。燕决严词拒绝了家中长辈的要求,其余不好再管。 “回陛下,臣家中确有兄弟参与演武。只是他们武学稀松平常,不堪陛下费心一观。”燕决不欲多说,将话头抛还给皇帝,“依陛下看,场上可有堪为皇子伴读之人?” 第85章 兆丰年(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三皇子竖起了耳朵。 讲武堂开设在即,三皇子早就背着白焕和陈家的几个表兄弟说好了,要选他们做伴读。陈家的子弟演武排名绝不会差,又是贴心忠诚的自家人,三皇子自认为面子里子都有了,心里美滋滋的。 白焕一边留心皇帝说了什么,一边审视三皇子的神色。 白焕一手带大的弟弟,眨眨眼睛就知道三皇子在打什么算盘,心里烦得要命。 “朕尚未看出什么名堂。”皇帝叹气道,“此次演武多为少年军官,一是为皇子们挑选讲武堂伴读,二也是为了充实军中人才。可比试终究看不出什么来。” “无论是讲武堂还是演武,终究都是为了领兵打仗。既然陛下觉得擂台比试只是纸上谈兵,何不换个比法?”燕决道。 白焕眼角微微一跳。 燕决接着往下道:“校场场地开阔,又有马匹军备。眼下演武过半,剩下一百人,何不以五十人对五十人,阵前比试兵法演绎,两军对阵,观其胜负定输赢?” 三皇子急得就要大喊起来,若是如此,陈家为那几个表兄弟打通的关系就没用了,胜负还真不好说。但白焕重重地一拉三皇子手腕,把他按在了座位上。 “会不会太危险了?”皇帝有些犹豫。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陛下怜惜帝朝将才,可将武器换做木刀,摘去枪尖,如此便不至于伤人。” “那谁来领兵呢?”皇帝又问。 这是个大问题,谁敢在演武上夺了世家大族到嘴的肥肉,谁就会成为下一根眼中钉、肉中刺。被挑选上来做世族子弟对手的,有真本事的拿钱放水,没真本事的全是垫脚石,都做不了那块试金石。 白焕眼神微动,看向逗弄六皇子的楚识夏。 楚识夏察觉到他的眼神,挑了挑眉。 白焕有了几分哀求的意思。 如果再让陈家的人渗透三皇子,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片刻的僵持后,楚识夏无奈地笑笑,整理衣衫站起身来,对着皇帝作揖,“臣愿为陛下分忧。” —— 演武过半,场中却忽然鸣金。 宦官宣读了新的演武规则,场中一片鸦雀无声,众人即便算盘落空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抽签,分作两军。场边临时扎起帐篷,供作两军休憩整备。 程垣一打帘子钻进帐篷,对楚识夏行了个礼。 楚识夏坐在帐篷正中,连轻甲都没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衣,正在用手帕擦拭手中的长枪。楚识夏随剑圣李卿白学习剑术,但马上不宜用短兵,她兼修弓箭与长枪,均是楚明修传授。 “如何?”楚识夏摘去枪尖,问。 “私下有人互换抽到的签,对面领兵的是陈家长房长孙,陈季洵的哥哥陈伯言。”程垣道,“我赢了两轮便下场,据属下观察,陈伯言挑的人对半开,一半是收了钱作假的军中好手,另一半是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 “倒是有谋略,好手用来冲锋,打不得的废物用来牵制我们的人。”楚识夏哼笑一声道,“依你所见,我们这边都是虾兵蟹将、一盘散沙咯?” 程垣点头默认。 “说的不错。”楚识夏拍拍他的肩膀,道。 程垣更加意外了,“大小姐是不准备赢吗?” “我从来都不喜欢输。” 程垣惊愕地问:“那我们便是要以两人对冲五十人?” 楚识夏笑道:“怕吗?” 程垣丝毫不犹豫地低头,铿锵有力道:“愿为大小姐鞍前马后。” “手下良莠不齐,人心各异,既无血性也无默契,是没有什么‘阵法’、‘兵法’可言的。”楚识夏谆谆教导,“此战唯有一条计策。” 程垣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擒贼先擒王。” —— “算起来,陈伯言还是太子殿下的表弟。” 裴璋和白焕一同凭栏而立,场下兵马齐备,湿淋淋的雪水反射着寒光。皇帝站在更高处,身边陪着几个武官,七嘴八舌地商讨着双方可能会用的计策。 白焕转头看了裴璋一眼,没说话。 “太子殿下希望谁赢?”裴璋温和地问。 “本宫有很多表弟。”白焕扭头看向场下渐渐聚集起来的人群,淡淡地说,“云中楚氏世代镇守阕北四州,楚明修兵道鬼才闻名天下,楚小姐没有输的道理。” 一旁的三皇子看向白焕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怨愤。 裴璋将一切尽收眼底,但笑不语。 金锣被猛地敲响,嘹亮的人声响彻云霄。 “将旗被夺者,败!” “将帅落马者,败!” “落马人数过半者,败!” “演武开始!” —— 程垣从己方中精心挑选出来九个人,九个精壮的少年默默观察着楚识夏。楚识夏牵着白马走到他们面前,也在观察他们。这些少年手上都有一层鲜红色的冻疮,显然是家境拮据。 “我姓楚,云中楚氏的楚。场上不必留手,天塌下来,我担着。演武胜后,我会为各位上表陛下,求一个前程。”楚识夏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们,翻身上马,“若信我,便随我冲锋。” 五六个宦官抬着沉重的将旗走过来,楚识夏示意程垣将旗扛起。她不敢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不认识的人,要是信错了人,把旗子往地上一扔,她也只有束手就擒。 程垣扛起红色将旗,策马立到楚识夏身边。 锣声响起,贯穿全场。 演武开始。 红方除了楚识夏和程垣,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战术,即便是被挑选出来的九个人,也只知道随她冲锋而已。一群人糊里糊涂地坐在马背上,眼看着演武开始,陈伯言的黑色队伍便冲了过来。 陈伯言抛弃了盾兵,他手下兵强马壮,绝不会乌龟似的缩在壳子里。楚识夏毒打他弟弟在前,截胡他手到擒来的演武魁首在后,新仇旧恨累积到一起,他非得亲手挫挫楚识夏的锐气不可。 这一来,楚识夏便纵马直闯进了他的阵中。 楚识夏身后四十个人的队伍慌里慌张地满场逃窜,若是被扫落下马,马蹄踏到身上轻则骨骼断裂,重则脑浆迸裂。陈伯言的队伍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场面一时间滑稽非常。 围在陈伯言身边的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好手,当下便挥舞长枪长刀去扫楚识夏的马腿。楚识夏胯下的白马猛地扬起前蹄,立起来有一人多高,嘶鸣声轰鸣如雷。 楚识夏手上长枪扫出一道弧线,正中围攻的一人胸口,直接将人扫落下马。 即使摘去了枪尖,长枪枪身仍然是精钢炼就。这一记横扫,犹如疾风过境,身边的人几乎听到了同伴肋骨断裂的声音。那人翻滚着从马上落下来,周围的人下意识地带着马匹后退,给了楚识夏逞凶的机会。 楚识夏策马从那人身上飞跨过去,直冲着陈伯言而去。 陈伯言回过味来了,立即调动人马护住自己。 楚识夏和手下十人陷入包围,居然也不落下风。 程垣死死地护住将旗,靠近他的人都被他挥舞木刀砸中脑袋,直接撂下马去。他臂力惊人,攥着将旗的手虎口开裂,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也不松手,另一只胳膊还能夹着对手的脑袋,把人抡晕过去扔下马。 陈伯言的脸近在眼前,程垣余光一闪,竟然有一人直扑楚识夏身后。 “大小姐!”程垣出声提醒,已经晚了。 楚识夏忽然调转马头,手中长枪疾如闪电,不偏不倚地刺中了袭击她的人胸口。那人喉咙中一阵猩甜翻涌,满身力气被卸了个干净,直直地向后倒下马去。 —— 高台上,有一武将忍不住喝了声彩。 “好漂亮的回马枪!” 皇帝唇边含笑,显然也很满意。 燕决解释道:“回马枪极少在阵中所用,乃是一对一时才用的技艺。而且回马枪若是一击不中,很容易兵器脱手。想来楚小姐是有十足的把握。” “以十人冲五十人,还是莽撞了些。”皇帝嘴上这么说,眼中的赞许之意却都要溢满,“不过楚明修曾以五百人奇袭五千北狄人,想来是家学渊源。” “是。”燕决难以掩饰的有些不满,“只是不知道那人为何临阵倒戈,莫非是不想在演武中获胜?” 这理由听起来荒谬,燕决对此心知肚明,定是陈伯言事先买通了他。 皇帝闻言,也是不甚愉悦地冷哼一声。 —— 楚识夏离陈伯言只有几步之遥,但陈伯言已经不再上她的当,往后退去。几把木刀刺向白马马腹,其他人则围上去攻击程垣,程垣且战且退至楚识夏身边,颇有几分狼狈。 “大小姐可是要擒拿敌将?”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楚识夏用余光扫了他一眼,那是个麦色皮肤的少年,手里提着木刀。这是程垣选出来的九个人之一,一直护卫在她左后方,额头上已经流了血。 “是。”楚识夏道。 “愿为大小姐开道。” “一马之遥足矣。”楚识夏冷声道,“若你开道成功,我荐你入羽林卫。” “好!” 少年纵马突进,手中木刀霸道地打在敌人胸口。他挥刀时将手掩在身后,叫人看不清他出刀的角度,出刀的力道却狠烈,中刀的人吐着血倒下去。 失去主人驾驭的马匹立刻惊慌地乱跑,少年为楚识夏挤开了一条路。 陈伯言离楚识夏只有一个人的距离,楚识夏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惊慌的神色。陈伯言身边的人立刻就来攻击楚识夏,木刀、长枪、摘了箭簇的箭矢虎视眈眈。 但楚识夏的动作太快了。 摘了枪尖的长枪跟烧火棍的区别也就是长了一些,但握在楚识夏手上依旧叫人胆寒。她挥枪的瞬间也逼退了所有攻击,没人有胆色敢去接那一枪的威势。 推山、劈海。 一枪既出,再无后悔的余地。 挡在陈伯言面前的那个人几乎是挨上枪的瞬间就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陈伯言身上,两个人一起滚下马,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红方,胜!” —— “是霸王枪,楚明修的霸王枪!” 皇帝身边的武官都沸腾了,却只有一个人叫出了那枪法的名字。连素来刻苦用功的燕决都被震住了,沉浸在那一枪无坚不摧的气魄中无法自拔。 “霸王枪?”皇帝从震惊中回过神,疑惑地问。 “回陛下,枪乃百兵之王,枪术流派更是不知凡几。北狄人马上功夫精深,体格更是强悍,楚将军便博采众家之长,自创了霸王枪。霸王枪以强悍勇烈着称,无不可破之盾,无不可杀之敌。民间传闻,挥出此枪的瞬间,就好像破军将星握着自己的手。” 说出这话的武官激动不已,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也顾不得陈家的人还在边上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臣竟然能得见霸王枪的风姿,也算是死而无憾!” 「霸王枪是我胡编的嗷」 第86章 兆丰年(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校场上一片欢欣鼓舞,程垣兴奋得差点把将旗抛出去,好险才继续握在手里。他激动地看向楚识夏,楚识夏却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大小姐,怎么了?”程垣有点疑惑。 “扶我下马。”楚识夏冷静地说,“我手腕扭了。” 霸王枪在云中军队之中,只有最精锐的部队才会学。倒不是楚明修藏私,而是霸王枪之刚猛凶狠,寻常人的体格根本驾驭不住。 前世,楚明修只是草草和楚识夏讲过整套枪法,还没来得及正儿八经地教她,就去帝都当人质了。楚识夏是在拥雪关中跟随楚明修的旧部钻研学习,彼时楚识夏已经二十来岁,筋骨长成,体魄又经过剑术磨炼捶打,不必担心误伤自己。 但现在,楚识夏只有十五岁。 霸王枪一击,差点把她半条胳膊卸下来。 程垣连滚带爬地下马,小心地把她搀扶下来。楚识夏右手软绵绵地耷拉着,确实是受了伤,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 楚识夏疼得直抽冷气,脚步一顿,看向身后靠着马匹饮水的少年。那替她开道的少年也是精疲力竭,但仍旧眼瞳亮亮地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京畿卫,孙盐。” 楚识夏对程垣道:“记好他的名字,把他的军籍从京畿卫调到羽林卫来。” 孙盐在她身后道:“谢大小姐。” —— 这简直是帝都二十年来最热闹的演武。 陈家初出茅庐的长房长孙首战告败,一败涂地,还受了重伤。 因为楚识夏并未以正式身份参与演武,所以皇帝决定将魁首的名头给守旗的程垣,榜眼则是为楚识夏开道的孙盐。已经多年未有这般景象,世族子弟竟无一在演武榜单上。 礼部的名单尚未整理出来,外头伸长了脖子的世家满肚子怨气。 “二十年了,演武榜单头一次干干净净。”皇帝舒出一口气,痛快地饮下一盏热酒,道,“那程垣朕有印象,缘觉寺护卫有功,孙盐亦是骁勇,都是可用之才。” “恭喜陛下。”燕决道。 “墨雪去哪了?”皇帝问,“朕还没有赏她。” “楚小姐受了伤,正在太医院正骨。” 皇帝一愣,“这般严重么?” 燕决点点头,试探道:“其实陈家子为皇子伴读都是小事,若是再染指羽林卫,后果不堪设想。楚小姐年纪小,求胜心切才强用了霸王枪,伤了自己。” 皇帝默然思考片刻,又问:“你觉得,朕如何赏她才好?” 燕决不敢乱说话,只是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赏赐楚小姐什么,她都是高兴的。” “你很向着她。”皇帝觑燕决一眼。 燕决冷汗都下来了,拱手道:“臣不敢,臣只是实话实说。” “罢了,你说的也对。墨雪的赏赐朕再想想,朕不会亏待她的。”皇帝挥手道,“下去吧。” —— 东宫。 “大哥,楚识夏赢了,你很高兴是不是?”三皇子冷不丁地出声,阴恻恻地看向白焕。 白焕为三皇子挑的几个伴读,都是演武中有出色表现的,并不全是楚识夏那一方的少年军官,却也没有陈家的人。楚识夏把陈伯言打下马时,白焕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神色显然缓和了许多。 “你能不能闭嘴,让我安生地吃一顿饭?”白焕很头疼,夹菜的筷子也停下了。 “为什么要我闭嘴?还是说,听我捅破你和楚识夏的阴谋,你心虚了?”三皇子大声嚷了出来,“你为什么要给她使眼色,让她上场演武?她把伯言表哥打成那个样子!” 白焕知道这顿饭是吃不好了,重重地把筷子一放,疾言厉色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谁胜谁负各凭本事。陈伯言对楚识夏没有手软,楚识夏又凭什么让着他?凭他姓陈,凭他是摄政王的孙子就了不起吗?陈伯言输,是他技不如人,你替他叫什么屈?” “就算陈伯言是个草包,他也是我们自家人。陈伯言给我做伴读,进羽林卫,不好吗?你就这么讨厌他——”三皇子话音一转,尖锐道,“我知道了,你是怕父皇猜忌,是不是?” 白焕铁青着脸看他。 三皇子前所未有的暴戾,口不择言道:“你以为这样你就能撇的干净吗?就算你不愿意承认,你身上也有陈家一半的血,只要你活一天,不管你做什么,做得多好,父皇他都不会喜欢你的!” 白焕感到力竭,一句话也不想说,起身往外走去。三皇子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一句又一句话往白焕心窝子里戳,戳得白焕一颗心脏千疮百孔地漏着风。 “你至今不婚配,就是怕父皇疑心你结党营私,笼络朝臣。二十岁的太子还没有太子妃,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就算是这样,父皇多给你一个好眼色看了吗?白焕,你醒醒吧,只有外祖会帮你,你今日的地位、尊荣都是外祖为你赢得的,你就应该帮着陈家,只有陈家人才会选你!” 白焕停下脚步,猝不及防地打了三皇子一耳光。三皇子被打得懵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白焕。 他长到这么大,白焕从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 “这天下,是白氏的天下,我是白氏的太子。”白焕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我跟你,才是自家人。陈氏选我又如何,不选我又如何,你以为这江山社稷是陈氏说了算,陈氏只手遮天吗!” “既然你不满意我为你选的伴读,那讲武堂你也不必去了,就留在东宫禁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去。” 白焕拂袖而去,不顾三皇子的鬼哭狼嚎。 —— 秋叶山居。 小厨房熬了一锅香浓的骨头汤,摆在桌子正中。楚识夏咬着筷子头,焦虑地看着玉珠一边掉眼泪,一边用勺子搅弄着骨头汤,吹凉了递到她嘴边。 楚识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七岁以后就没这么娇气过了。 “玉珠姐姐,我的手只是扭伤了,不是断了。”楚识夏小心地说,“不用喂我。” 玉珠深吸一口气,眼泪噼里啪啦地砸进汤碗里,“玉珠没用,让大小姐受苦了。” 就算是家里最粗糙的楚明修,也没叫楚识夏吃过这种苦。不过就是一场演武,还能把手腕扭伤,又是正骨又是贴膏药,月余不得操劳,把玉珠心疼得不行。 “真的没事,养两天就好了。”楚识夏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要不然我出去给你舞个剑?” 楚识夏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只是玉珠哭得她心烦意乱,又不知道怎么哄。楚识夏想,玉珠要是知道她前世在拥雪关受的伤、流的血,怕是眼睛都要哭瞎。 玉珠摇着头,重新给她盛了一碗汤,下定决心要写信回云中跟楚明彦告状——楚明修这个缺心眼的,居然把背着人把霸王枪教给楚识夏了! 楚识夏无知无觉,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骨头汤。 程垣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肩头上一层细雪慢慢融化。楚识夏盯着他肩头消失的雪花一阵愣神,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年第一场雪落下来了。 已经入冬了。 江南下雪了吗? 那个人在外面,有没有新的冬衣穿呢? “大小姐?”程垣狐疑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楚识夏回过神来,看着他腋下的卷宗,“那是什么?” “是大小姐要提拔的那个孙盐的户籍,我调出来看了一下。”程垣道。 “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程垣道,“孙盐是个苦出身,他家是军户,但是因为穷,没钱贿赂上司,所以一直没能出头。他跟着他爹学了一手好刀法,在军营里是个孤僻被排挤的性子。” 楚识夏咂摸过味儿来了,“这人听着不像是能参加演武的。” 一个连晋升都遥不可及的小军官,只可能是收了谁家的钱,保证在演武上输掉,才能挤进演武名单。但孙盐若是前脚收了人家的钱,后脚就帮着楚识夏砸了陈家的馆子,少不了要被秋后算账。 “这小子穷疯了,收了好几家的钱。”程垣摇头道,“如今的局面,明日演武榜单公布若是没有他的名字,陛下没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在京畿卫是什么职位?”楚识夏问。 京畿卫包揽帝都守卫,上至京畿卫统领,下至守城门的,都可以称自己是京畿卫。 “是个守门的小卒。”程垣说,“大小姐,还要把他的军籍从京畿卫调走吗?” 一个守门的小卒,偏偏有一身好武艺,答应了弄虚作假才能参加演武,还要看着那些花拳绣腿的少爷们轻易摘得他遥不可及的军衔、军职,想必很痛苦。 这样郁郁不得志的人会抓住一切往上爬的机会,敢豁出命去在校场上和楚识夏讨价还价也不稀奇了。 “先不急,明日陛下会把他调进羽林卫的。”楚识夏慢条斯理道,“好勇斗狠,有几分血气,又和世家没有牵扯,只怕他以后会比我们的小侯爷还得陛下信赖。” 玉珠听不得楚识夏在吃饭的时候还盘算这些有的没的,剥了满满一盏虾肉堵住她的嘴,又给楚识夏添了一碗汤。楚识夏喝汤喝得直打嗝,磨磨蹭蹭地和程垣说话,就是不动那碗汤。 来了帝都,连饭都不好好吃了。玉珠在心里埋怨。 「小剧场 墨雪:打算盘、打人、坑二哥 玉珠:又不好好吃饭(幽怨.jpg)」 第87章 兆丰年(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程垣官拜羽林卫四卫长,再往上便是参将、副将和中郎将,中郎将直接听命于羽林上将军。皇帝再三权衡,给了他副将的职称,命其统领羽林卫四个卫所。 孙盐被点为演武榜眼,擢升羽林卫一卫长。 程垣的俸禄水涨船高,也不再借住秋叶山居,便在秋叶山居附近租了间宅子。他仍旧不敢把他姐姐带出去,程家姐姐便留在秋叶山居做侍女。 官印下来的那天,程垣在新居里请客。 雪夜寂静,绵绵细雪落在枯草上,掩去了荒凉的枯黄。 燕决一身便装,敲开院门。 程垣喜气洋洋地跑过来给他开门,接过他手里大包小包的贺礼,才看见燕决手上还牵着个木讷的小美人。小姑娘怕生,也不敢叫人,只是躲在燕决身边探出半个头。 “小姝,叫程大哥。”燕决在她的背上拍了拍。 “程大哥。”燕姝嗓音细细地喊。 “不叫我也不碍事,记得叫大小姐就好。”程垣开玩笑道,“快进来吧,小侯爷来迟了,要不要自罚三杯?” 燕姝眼神怯怯的,脖子上挂着一枚白玉平安扣——那是燕决升任羽林卫中郎将时,楚识夏送的贺礼。 屋子里烧得很暖和,雪白的鱼肉浸泡在红色汤汁里,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香味。细密的白色水汽升腾起来,锅里的香味越煮越浓,花椒、辣椒和不知道什么香料的味道交缠在一起,香得人想咬舌头。 这是阕北的吃法,用香味浓重的佐料来配一条鱼,把鱼本身的气味全部盖过去。帝都的达官贵人们喜欢江南的吃法,用最少的调料去腥,保留鱼原本的鲜香。 楚识夏支起一条腿,从盘子里又抓了一把辣椒扔下锅,振振有词道:“我们云中都是这么吃的,驱寒又扛饿。裴璋你一个南方人,少跟我指手画脚的。” “关中不是南方。”裴璋用折扇遮着鼻子,往后退了一点,“你这么个吃法,跟直接煮辣椒吃有什么区别?” “比云中南的地方,都是南方。”楚识夏强词夺理道。 玉珠把她扔下去的红椒又夹出来,被楚识夏瞪了一眼。玉珠无辜无害地冲她笑笑,下手依旧不惯着她。 “小侯爷,你来评评理。”楚识夏余光瞥见燕决进门,招手道,“冬天吃鱼哪有不放辣椒的?” 裴璋从容不迫地看向燕决。 燕决后退一步,把程垣推了出来,果断祸水东引,笑得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客随主便,我吃什么都行。要不还是看程副将口味吧?” 程垣僵在原地,一脸笑容像是被雪冻住了似的。 最后还是燕姝尝了一口汤,被辣得直掉眼泪,楚识夏才罢休。楚识夏歉疚地给燕姝倒水漱口,一个劲地给小姑娘道歉,反倒把燕姝吓得磕磕绊绊地说没关系。 一群人哄堂大笑,震落屋顶上的积雪。 —— 云中。 云中的冬天来得更早一些,积雪厚厚的一层,霜花冻住了檐下的铜铃。 楚明彦站在窗前,仰头望着被霜白色覆盖的黄铜铃铛,低头在合起的手掌间呵了一口气。屋子里炭火熏出来的暖意被冷风一吹,所剩无几,楚明彦的倦意也褪去了一些。 “身体不好还老是吹风醒神,你比长乐还不让人省心。” 楚明修抱怨着,把一件厚重的大氅压在他肩上。 “什么时候回来的?”楚明彦头也不抬地问。 “刚刚下马。”楚明修蹲在炭火边上烤干衣衫上的雪水,冻僵的身体缓缓恢复知觉,“我听你的幕僚说你要见我,下马就飞快地跑过来了。” 楚明修扬起一边眉毛,求夸奖似的。 “你什么时候把霸王枪教给长乐的?”楚明彦没什么表情地问。 “什么?”楚明修有点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楚明彦从桌上抽出一封密信拍在他的胸口上,皱着眉说:“长乐在帝都演武上用了霸王枪,一枪打翻两个人,陈家长房长孙落败,于今年演武无缘。” 楚明彦指着胸口说:“帮陈家孙子挡了一枪的那个人,断了四根肋骨,差点直接捅进肺脏,人好悬才救下来。陈家孙子摔断了腿,至今没能下床。你楚明彦霸王枪的威名算是响彻大周,从军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楚明修真情实感地困惑了,“帝都演武一帮水货,长乐打他们还用得着霸王枪?” 楚明彦冷冷地瞪着他。 楚明修抹了把脸,改口道:“啊不是,我没教过她!我教她霸王枪干什么,她个子都没长完,我教她霸王枪不是找死么?她怎么样,断了几根骨头?” “扭了手腕,正骨扳回来了,要休养一段时间。”楚明彦撩起袍角坐下,语气微沉。 “那也不是很严重嘛。”楚明修大喇喇地说。 刚刚坐下去的楚明彦差点站起来,撸袖子给他两巴掌。 “我真的没教她,她又不用跟北狄人打仗,我教她这个干什么?”楚明修竖起三根手指,自证清白道,“她从剑圣那里学的本事还不够她惹是生非的吗,我教她霸王枪,好让她打遍云中无敌手,回来把祠堂的地砖跪穿?” 楚明彦觉得也是,但始终放心不下。 “陈家从来没人参加过演武,这次下定决心要把人安插进去,”楚明彦揉着眉心,把一片冰白的皮肤都揉红了,“长乐又挡了他们的路……” “挡了他们的路又怎么样?”楚明修语气阴冷,狠厉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长乐要是出什么事,他们陈家从祖坟到狗,一个都别想留。” 楚明彦一个头比两个头大,道:“你快闭嘴吧。我这辈子的寿都是为你们两个折的。” —— 楚识夏又被言官骂了。 还是因为演武,言官职责楚识夏不懂得点到为止,重伤他人,性情狠毒暴戾。 言官以骂人为生,自然不可能骂得如此意简言赅、平铺直叙。据燕决转述,骂得那叫一个引经据典、花团锦簇。他这辈子都没见识过骂人还有这么多花样,根本没记住几个词,都听傻了。 皇帝要给楚识夏的赏赐也就这么搁置下来。 “挺好的,要骂就骂吧。”楚识夏用一根细细长长的干草逗弄笼子里的雀儿,无所谓道,“他们也就能骂骂我出气了,正好给陛下不封赏我的借口。” 皇帝赏赐下来的这只雀儿屡次从猫的爪下死里逃生,吃得圆滚滚的,完全看不出当初优雅的体态。 裴璋倒是也不在意言官的口水,哪个当官的没被言官骂过,只能说他还没入言官的眼。 “讲武堂就要开了,陛下想从民间广纳贤才,为皇子授课。”裴璋说,“陛下命我代为探寻,楚大小姐可有人选推荐?” “我连个伴读都选不出来,你让我选先生。”楚识夏歪着头一笑,“裴公子,你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白子澈的伴读最后还是他自己做主,挑走了孙盐和另外两个寒门出身的军官。 “我就是想知道,你下一步还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裴璋笑眯眯地提起笔,墨水在纸上落下一个小黑点,“听说三皇子被禁足东宫,太子殿下头一次把陈家的人拒之门外,还清理了一批东宫的官员。太子这是要和他的好外祖决裂啊,楚小姐下得一手好棋。” “没那么容易。” 楚识夏懒散地说,“血脉亲情,哪里是那么好斩断的。我们这位太子殿下格外的优柔寡断,又念着他的母亲,要彻底清算陈家,为时尚早。” 但是做到这个地步,为白子澈吸引目光,已经够了。 裴璋只有赞许。 裴璋自小读圣贤书,学的是如何治理田地、百姓、军政,如何结盟、衡量和纵横捭阖。阴谋诡计、挑拨离间,他听过,却没有亲手做过,如今亲眼看着楚识夏一步步落子,才知道人心幽微,是如何的不堪托付。 “所以,真的没有人推荐给我吗?”裴璋有点为难,“我对兵道当真一窍不通。” 楚识夏想了一会儿,说:“我建议你,找个上过战场的。不论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能活下来的总归有点运气或者本事。” 楚识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那笑容说不出来的惆怅。 “而且,习武之人,杀过人和没杀过人,是不一样的。” 裴璋放下笔,“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楚识夏摆摆手,“想起我二哥了。” —— 楚识夏刚开始学武的时候,楚明修非常缺德地抱了一只小兔子给她养。等楚识夏把兔子养得白白胖胖,几乎抱着不肯撒手的地步时,楚明修便要她亲手把兔子掐死。 楚识夏当然不愿意,指着他的鼻子又哭又骂,哭得鼻涕直吹泡泡,抱着楚明彦的大腿告状。 但是那一次,楚明彦没站在她那一边。 —— “我二哥对我说,剑术、枪术,世上所有的武艺都是杀人术。如果我没有做好见血的准备,就不要再学武了,免得以后见了真刀真枪犹犹豫豫,反倒被人家抓住破绽弄死,丢他的脸。” 裴璋听得直皱眉,“你开始学武的时候才多大,他就对你说这种话?” 楚识夏举起手,笑着比划道:“八岁。” 裴璋不赞同也不好反对,摇头叹气道:“楚将军当真是……” 楚识夏没有再往下说。 最后那只兔子也不是她杀的,沉舟趁着楚明修不注意,捏断兔子的颈椎,替她瞒了过去。一而再再而三,楚明修还是发现了,楚识夏杀死第一只小兔子之后,抱着沉舟嚎啕大哭。 沉舟很不高兴地问楚明修:“她不想杀,我就替她杀,反正都是死,这样也不行吗?” 楚明修冷笑一声,把两个弄虚作假的小崽子在祠堂关了一夜。 「打个商量,要是大家觉得这一章写得还行,就给我评论个“嗷嗷嗷嗷”,要是觉得作者菌超常发挥,写得特别戳各位又不知道评论个啥,就评论个“嗷嗷嗷嗷嗷嗷嗷”,要是觉得写得不咋地,也可以大胆开麦,我就不提供模板了哈。」 第88章 兆丰年(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陈家。 摄政王坐在桌案前品茶,窗外的枯枝被积雪压断,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一帘又一帘的风雪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房门被人重重推开,寒气长驱直入。 “父亲,太子放话给三皇子,说只要他再敢和我们陈家的子弟厮混,就打断他的腿,您知道吗?”长子攥着一封密报,恨得咬牙切齿,近乎咄咄逼人地问。 “我不是让你把东宫的眼线都撤了吗?”摄政王的眼神轻飘飘地从长子的身上掠过。 “太子已经有了二心,再把眼线撤了,他背着您阳奉阴违怎么办?”长子又气又急,口不择言道。 “你这个外甥不是傻子,东宫有没有眼线他能不知道吗?这句话不是说给三皇子听的,是说给你听的。” 摄政王冷淡地说:“凡事过犹不及,你的好儿子们贴不到太子身边,便去勾搭三皇子,来来去去惹出这么些事来,你觉得太子还能忍你多久?把人都撤回来。” 这是以退为进之计。 以太子的性格,此时适当地退让,摄政王百年之后,太子仍然会保陈家富贵平安。 但长子不懂,也不想懂。 他看着父亲从国舅一步步走到如今,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眼看大半个白氏江山就要改姓陈,膨胀的野心早已让他看不清自己。他要做的不是什么安稳守成的家主,而是下一个摄政王,陈家的尊贵荣耀要世世代代地延续下去。 也许有朝一日,这个江山真的姓陈了呢? “太子,他也不想想他凭什么能当上这个太子!” “当啷”一声,摄政王将一盏热茶连同茶盏都砸在了长子身上。长子被滚烫的茶水一泼,冷风当头一棒,清醒了几分,惶恐地跪倒在摄政王脚下。 “管好你的舌头和儿子,”摄政王慢条斯理地斟了另一杯茶,道,“把你安插在东宫的人都撤回来。” “否则后果你知道——我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长子喏喏点头,头也不敢抬。 “父亲,那楚家的小丫头……” “滚出去。”摄政王云淡风轻道。 —— 楚识夏听见檐下的风铃一响,推开窗便看见一个黑影掠过。 她下意识地去摸剑,秋叶山居四下里却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亲卫发现异常。楚识夏有点疑惑,她本以为秋叶山居里最贵的就是自己的命,有刺客潜进来,不杀她——那就是杀裴璋? 楚识夏翻窗追了出去,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 整个秋叶山居里的人好像都不见了,雪片落在瓦楞上的声音清晰可闻,楚识夏的脚步声回荡在曲折的长廊里。随风摇晃的红色灯笼鲜艳如血。 楚识夏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先去推了玉珠的房门。房间里的被褥整齐,地板干燥,没有人闯入的痕迹。玉珠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太阳蒸发的雪水。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楚识夏又往裴璋的院子跑,路上经过了水池。 池子里的荷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毒死,好不容易清理干净,又入了冬。无数林立的黑色花梗支棱在水面上,把倒映的天幕戳得支离破碎。 池子里躺着一个人。 那人身量修长,面朝下倒扣在浅浅的水边,身下不断渗出鲜血,几乎染红了半个水池。这么大的出血量,是被割喉还是捅穿了心脏——又怎么会有人无声无息地死在秋叶山居? 栽赃嫁祸和刺杀不成,种种阴谋从楚识夏脑子里飞快地掠过。她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先到水边把这个人抓上了案。 这人的面目被淤泥糊住了,只露出一截被割开了伤口的玉白色脖颈。 楚识夏冷静地判断道,出手的人动作很快,刃口两指宽,一刀割下去直接看见了白森森的喉骨。这么深的伤口,必然不是从背后袭击,而是正面冲突对拼的时候,一刀砍落,没被直接斩首都算是祖上积德,才留了个全尸。 难道刚刚那个黑影只是为了把这具尸体抛到秋叶山居?这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秋叶山居里的其他人又去哪里了? 楚识夏确认自己没听到任何动静,不可能有人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把整个秋叶山居的人都处理掉。 楚识夏抬手抹去这具尸体脸上的淤泥。 那双闭合的眼暴露出来,楚识夏愣了一下。楚识夏难以置信地抹去了整张脸上的淤泥,清晰有力的眉宇、笔挺的鼻梁、发青发紫的唇熟悉得令她战栗。 这是沉舟。 沉舟……死了? 楚识夏颤抖着伸手去扣他的脉搏,只摸到一片僵硬冰冷的肉体。 “大小姐……大小姐?!” 有人喊她。 —— 明亮温暖的烛光瀑溅,刺得楚识夏眼睛生疼。她全身僵硬,艰难地挣扎着抬起手递到眼前。她的手上既没有池水也没有淤泥,只有一片涔涔冷汗,不住地发颤。 玉珠披着外袍坐在她床边,担忧地看着她。 “大小姐,你是不是被梦魇住了?你在梦里一直喊,怎么都叫不醒。”玉珠探手去摸她的额头,有点发烫。 楚识夏的眼珠涩涩地转动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似的,掀开被子跑了出去。玉珠吃了一惊,抱着鞋和大氅在她身后追,却追不上。玉珠气喘吁吁地追着楚识夏跑到了水池边,看见她站在池边的浅水中。 今晚月色明亮。 楚识夏披散着浓墨般的长发,里衣素白如雪,像是就要被这场大雪,又像是要融化在清澈的月光中,单薄得不堪大风一吹。楚识夏赤脚踩在冷得刺骨的池水中,呆呆地看着脚下的池水。 没有血。 也没有人。 沉舟没有死在秋叶山居。 楚识夏站在浓重得足以把她压垮的寒冷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玉珠扑上来用大氅把她裹住,焦急地催促她上来,“大小姐,这样会生病的,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您快上来穿鞋啊!” 楚识夏抓着大氅慢慢地踩到岸上,说:“明天找工匠来,把这个池子填了。” “什么?”玉珠困惑不已。 整个秋叶山居里,楚识夏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水阁。夏日时无论晴雨,总是在这里煮茶下棋,偶尔就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午睡。 “把这个池子填了。”楚识夏在长廊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头也不回地说。 她的发间,还带着颗粒分明的白雪。 像是顷刻之间,苍苍老去。 —— 江南。 脚步声靠近门的时候,沉舟立刻从昏沉的睡意中醒来,睁开了眼睛。来人谨慎地敲了敲门,沉舟往门上掷了两枚铜钱,落在地上乱响,意思是“滚”。 外面的人不仅没滚,还很不怕死地推开了门。 白袍老者把药碗放在桌上,对他招手,“过来喝药。” 沉舟靠在床榻角落里,抱着剑,没动。 “如果你想以后做个货真价实的哑巴,我也可以不管你。”老者说。 沉舟的指尖拂上脖颈间层层缠绕的白布,一点很淡的血色从白布下洇了出来。他在两天前的一场刺杀中受了伤,只差一点点的距离就要被整个切断气管。 “真的不喝?听说你可是好不容易才能重新开口说话。”老者慢条斯理地问。 沉舟忽地起身,走到桌前,看着那碗药汤。 老人也在观察沉舟,他手下带着十鬼中的五个,外加一个沉舟,负责清理侵入江南的山鬼氏势力。九幽司的刺客大都是木头,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沉舟却能清晰地表达不耐烦和厌恶。 比起其他刺客,总算有那么一点鲜活的气息。 虽然单薄,聊胜于无。 据老者的观察,沉舟并不那么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格外抗拒吃药。 沉舟从怀里摸出来一颗糖。 老人挑了挑眉,他记得沉舟离开帝都的时候带着个百宝匣,匣子里装着满满当当亮晶晶的糖。每次杀完人回来,沉舟都要吃一颗糖,像是某种奇怪的仪式。 百宝匣已经空了,沉舟把剩下的糖取出来,随身带着。 沉舟握着那颗糖,像是在看某个人的眼睛。 老者从未见过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情绪,说不完的千言万语。过了很久,沉舟像是在假想里自己把自己哄好了,才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飞快地把糖含进嘴里。 “你,是不是很想回帝都?”老者皱起眉,端详着沉舟。 沉舟直眉楞眼地看回去,一声不吭。 “就算山鬼氏的人都死光了,你也回不去,懂吗?”老者耐心地跟他说,“人鬼殊途。你要是总想着逃跑,只会害死你和你的大小姐。你的手洗不干净了,你杀的人,你的仇家,这些都是斩不断的。” 沉舟没搭理他,转身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上装睡。 油盐不进。 —— 帝都。 楚识夏病恹恹地坐在檐下的太师椅里,脚边放着个炭盆。她抱着汤婆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工匠把池子填平。玉珠忧心忡忡地往她膝盖上压了件白狐裘,想劝她回去,又开不了口。 “楚大小姐,病好些了么?”裴璋撑着伞走过来,抖落一身雪绒。 “暂时还死不了。”楚识夏有气无力地说。 楚识夏发了三天的热,把玉珠急得差点撞墙。 楚识夏在病中也保持着惊人的清醒,没让人往外漏一点消息,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所有事——叮嘱得最多的就是把水池填了。玉珠看她烧得两颊绯红还惦记着池子,不敢怠慢,立刻就着手找人。 “看上去倒是不发热了。”裴璋笑了笑,说,“很快就到除夕夜,大臣官员们都要休沐,暂时没人递折子骂你。等年关一过,新政即可推行全国——高兴么?” 楚识夏淡淡地说:“高兴啊。” “感觉还是不怎么高兴。”裴璋无奈地笑笑,说,“不过,明年会是个好年。” 第89章 血海棠(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在年关前,帝都出了一则趣闻。 镇国将军府叶家的秋海棠居然迎着大雪盛开,胭脂红的花朵经雪尤艳,美得让人心生诧异。好事之徒称此是凌寒报春之意,乃苦尽甘来之祥瑞。 叶家是陈氏走狗,京畿卫统领正是叶家长子。楚识夏在平定二皇子叛乱时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没留下什么印象。是以,那张诗会帖子递到秋叶山居来时,楚识夏的第一反应是——事出无常必有妖。 帝都里的马球会、诗会、赏花游园踏青,千金小姐们的消遣和聚会是从来不带楚识夏的。楚识夏初入帝都便将陈家的六小姐得罪了个干净,又有凶煞之名在外,无怪乎娇滴滴的名媛们不喜与她往来。 楚识夏倒是无所谓。 她一只手捂着口鼻,另一只手持丝绸手帕捏起那张考究的请帖,拎起来抖了抖。请帖里抖落出细细的金粉,洒在桌面上,一片靡丽之色。 “楚大小姐,你在干什么?”裴璋前脚刚踏进来就看见这么一出,犹豫着后脚要不要踩进去。 “我在看是不是有人要暗杀我。”楚识夏神色如常,伸手在请帖上扇了一下,把气味扇过来。 金粉、墨水和纸张自带的棉花香气。 没有毒。 楚识夏纡尊降贵地打开请帖,顶头规规矩矩地写着楚识夏的籍贯姓氏和爵位,后面则是平平无奇的客套话,落款是叶家某位千金。楚识夏短暂地思索片刻,确认自己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叶家请你去赏花?”裴璋一看就明白了。 “嗯。”楚识夏没了兴趣,只当叶家人做戏爱做全套,把请帖撂在一边不再管。 “不打算去吗?” “我宁愿去绯玉馆推牌九。”楚识夏吊儿郎当地说。 楚识夏在江乔那里学了一手好牌技,在绯玉馆的牌桌上呼风唤雨,一桌子老油子输得裤子都要保不住。 裴璋看了她一会儿,说:“官宦公卿家的儿女,到了订婚的年纪便要相看。但是又不好大张旗鼓,以免互相看不上闹得面子上过不去。所以一般就借各种各样的名头,什么诗会啊,马球会啊,把帝都里身份尊贵的男男女女聚到一起,好打掩护。” 楚识夏倒了一杯白酒,把整个白瓷杯子放到盛着热水的银盆里装着。热气蒸腾得酒香很快弥漫开,楚识夏还是懒洋洋的,“你的意思是,这次赏花其实也是为了给某个官宦的儿女相亲搞的噱头?” 裴璋点点头。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姓叶的。” “叶家男子均已婚配,但此次相邀的,却是适龄女子。有清流人家的女儿,也有累世勋贵的千金,还有家世清白、性情贤淑的平民女子。”裴璋慢条斯理道,“要相看这些女子的,不是叶家人——是太子殿下。” 楚识夏眼皮一跳。 皇子的婚配人选一般由内廷挑选,再由皇后、皇帝一一挑拣,最后择定的女子送入东宫,供太子选择。其中牵扯颇多,关节繁多复杂,但借由臣子之手做这件事,楚识夏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一想又觉得不奇怪。 皇帝不待见太子,皇后长年礼佛不问世事,太子之前两门婚事均不得善终。太子犹豫于皇帝的猜忌,一直没有动作,现如今不得不如此——实在是因为到了年纪。 “这事多少人知道?”楚识夏按着眼角突突直跳的青筋,问。 “不超过五个。”裴璋笑道,“你以为我弄到这份名单很容易么?” 楚识夏两指夹起那张请帖,无奈道:“太子相看婚配之人,叶家人请我干什么?活够了,要拉我们楚家陪葬是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份名单上,原本是没有你的。”裴璋气定神闲道,“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去一趟比较好。你大可以放心,以太子的心计,是不会选你的。” 楚识夏冷哼一声,没做应答。 她握着那盏温热的白酒喝了一口,身体慢慢地热起来,半晌才想起来问:“他们家那个秋海棠是怎么回事?” —— 腊月二十。 宴席当天,楚识夏到得不早不晚,正好混在一群莺莺燕燕中间。 楚识夏在生青色长裙外罩了一件白狐裘,风帽上一圈白色绒毛,长发用一根露水绿的络子竖起。她这身装扮寻常得有些寒酸,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千金们中间并不显眼。 谁料叶夫人一眼就看见了她,亲亲热热地迎上来,牵住她的手。 楚识夏被牵得一僵,立在原地躲也不是,迎也不是,一口牙都要咬碎了,生硬地绷出来一个笑容。要是皇帝知道楚识夏在叶家大门口跟叶夫人拉拉扯扯,说不好要怎么想她。 “这就是窈娘的女儿吧?长得真像她。”叶夫人摸着楚识夏的脸颊,万分怜爱道。 楚识夏愣住了。 “窈娘”正是楚识夏母亲的闺名,这位隐匿在老镇北王风流和功名之下的女子,本命叫做“沈妩”,乳名“窈窈”。沈妩这个名字并不是个秘密,但“窈窈”二字,楚识夏也只是偶然听楚明彦提起。 沈妩的籍贯不明,家世不明,是否尚有家人在世亦不明。世人对她知之甚少,楚识夏亦然。楚识夏小时候每每问起母亲,楚明彦都沉默不语。 就在楚识夏茫然地以为,叶夫人下一刻会说出那句烂俗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时,叶夫人两瓣丰唇一张一合,笑盈盈地说:“你哥哥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 楚识夏喉咙里的连珠妙语卡了个壳,迟钝地问:“您是云中人氏?” “说什么傻话呢?伯母我啊,是土生土长的帝都人。”叶夫人拢起楚识夏散落在肩头的发丝拢到耳后,动作亲昵熟稔,像是照顾自己的小女儿。 叶夫人牵着她的手从一众淑女们或嫉恨或不屑的目光下,走进了镇国将军府。 楚识夏回过神来,轻巧地把手从叶夫人的臂弯中抽出,后退半步道:“墨雪不敢与叶夫人同行,此为不敬长辈,墨雪担不起。还请叶夫人先行一步。” 叶夫人浑不在意地一笑,拎着裙角走进叶宅,楚识夏松了一口气,落后半步跟在她身后。 楚识夏从方才的震惊中冷静下来,条分缕析地思考。叶夫人口中的“哥哥”,必然是楚明彦而非楚明修。楚明修是在镇北王府出生的,府中还留着他那时的襁褓。 楚识夏忽然发现自己对大哥的了解很少。 她从没听说过楚明彦是在帝都出生的——可楚明彦怎么会是在帝都出生的呢? 楚识夏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前头的叶夫人便停下了脚步。 天上还飘着雪,白茫茫的大雪中有一片胭脂红沉甸甸地燃烧着。楚识夏的眼睛骤然被火红的秋海棠点亮,像是看见了无声流淌的赤色晚霞。 花园周遭的庭院里早早布下宴席,不少人已经入座。 叶夫人自然而然地领着她到主桌旁坐下,楚识夏头皮发麻,又推拒不得,心里把裴璋骂得狗血淋头。 于理,云中楚氏有王侯之位,楚识夏是楚家唯一的女儿,堪封县主身份尊贵;于情,叶夫人左一口“窈娘的女儿”,右一声“我曾抱过你哥哥”,俨然和楚氏亲厚非常。 楚识夏心里明白这葫芦里卖的肯定没什么好药,但既来之则安之,除了和叶夫人入座,也没有别的办法。 楚识夏转过屏风,看见坐在桌边的老人,这才恍然大悟。 坐在主位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摄政王。 年过半百的叶将军陪坐一边,二人神色淡淡地推杯换盏,并不像是很熟络的样子。两个糟老头子看见楚识夏来了,便示意她坐下。楚识夏一看桌边空荡荡的座位,便拣了最末位坐下。 “怎么此时如此谦逊?”摄政王瞥她一眼,“你在群玉坊对我的孙儿饱以老拳时,可不是这般。” “太师玩笑了。”楚识夏皮笑肉不笑道,“长辈在此,墨雪不敢逾越。” 叶夫人半真半假地打圆场道:“太师莫要说重话,吓到窈娘的囡囡可怎么好?墨雪长得有窈娘七八分像,看得我心里生疼,恨不得认做干女儿才好。” 楚识夏礼貌客气道:“叶夫人更是拿我开玩笑。我虽未曾见过我母亲,不知母亲在帝都亦有故人。但我兄长却说过,我的长相并不肖似母亲——就是您曾抱过的那位兄长。” 楚明彦当然不可能说过这种话。 镇北王府没有一张老王妃的画像,楚明彦也从来没有提过母亲的事。楚识夏知道为数不多与母亲有关的事,便是正月三十,母亲的冥诞。楚明彦会在这一天闭门谢客,独自一人给母亲烧纸。 这叶夫人话里话外都在明示暗示楚识夏——我认识你母亲,我与你母亲关系极好,你快来问我。 楚识夏才不吃这一套。 虽然“母亲”在楚识夏的脑海里是个模糊的、没有面目的影子,但楚识夏根本不相信母亲会与叶夫人这样八面玲珑、一门心思坑害“故友”的旧人。 她在帝都是人质,小命能被很多人拿捏,包括皇帝。皇帝要是怀疑楚识夏勾结叶家,也就是怀疑楚识夏上了摄政王的贼船,楚家不会有好下场。 叶夫人如果真是母亲的好友,就该离楚识夏远远的,一辈子都别挑破这层关系。而不是大庭广众地演绎“慈爱姨母乖侄女”,惹得旁人风言风语。 楚识夏笑吟吟地问:“您当真认识我母亲么?莫非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天长日久,您连我母亲的模样都忘了。” 叶夫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你大哥胡说的。” 这次开口的是摄政王。 摄政王抬起那双纹路深邃如刀刻的鹰眼,对楚识夏道:“你长得确实很像你母亲。你难道没发现,你父亲一直不喜欢你吗?那是因为他一看见你,就想起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第90章 血海棠(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摄政王抬起手又落下,叶夫人和叶将军便退了下去,屏风后只剩下楚识夏和摄政王二人。 隔着一扇屏风,渐渐入座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遥远得像是隔着远山。 楚识夏坐在末席,摄政王坐在主席,二人之间隔着一整张餐桌默默对视。 楚识夏没开口,这时候先开口就显得她迫不及待似的,很被动。楚明彦教她,就算心里急得抓耳挠腮也不能显露人前,宁愿当个哑巴也不要把短处露出来。 你不动,别人就看不出你有几张底牌;你不急,急的就是别人。 “你哥当真那么说,还是你知道叶夫人并不认识你母亲,你诈她的?”摄政王率先问。 “这不重要吧?”楚识夏笑笑,说,“您怎么在这里,叶家请我,不会是替您请的吧?” 摄政王没什么表情地说:“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过段时间会和陛下告假。此后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出来了,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摄政王道。 楚识夏端详着手里的青瓷花纹,举重若轻地说:“恐怕是您有话想告诉我吧?” “你倒是沉得住气。”摄政王叹道。 “年纪轻,等得起,有什么可沉不住气的?”楚识夏微笑道。 “你现在住的秋叶山居,知道是先帝什么时候赏下来的吗?”摄政王问。 楚识夏回忆片刻,说:“家父三十年前北征大捷,先帝赏下来的。” “事实上,更早。” —— 云中。 楚明彦亲自下厨房煮了一碗面条,葱花翠绿,面条金黄。在灵前点上三炷香,恭恭敬敬地对着灵位拜下,才拿出一双筷子放在碗上。楚明修站在他身后,见他穿得单薄,又为他添了一件大氅。 楚明彦挡开他的手,双手合十,对着灵位说:“阿娘,快到除夕了。今年也要保佑长乐平安顺遂,长安无病无伤。今冬,云中又是大雪天。” 楚明修忍不住道:“大哥,怎么不替你自己求一求?” “我有什么好求的?”楚明彦淡淡道,“我能活到今天,已经是母亲在天之灵庇佑了。” 楚明彦的乳名“长生”是沈妩亲自取的。 据乳娘说,楚明彦生下来的时候面色青紫,被秽物堵住了口鼻,险些活不下来。是沈妩强撑着从稳婆手里把楚明彦抢过来,用手指把他口中的秽物勾出来,楚明彦才发出第一声哭啼。 大夫说这个孩子养不活,就算是用最好的药材吊着命,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么多年,虽然艰辛,但也磕磕绊绊地活到了三十岁。 而为他赐名长生的人,早早不在人世。 楚明修扑通一声跪下,对着沈妩的牌位嗑了三个惊天动地的响头,响得楚明彦忍不住皱眉。楚明彦略有嫌弃地说:“你干什么?本来就没二两脑浆,再晃出来了怎么办?” 楚明修充耳不闻,虔诚地对着沈妩的灵位说:“阿娘,求你保佑大哥今年既不头疼也不脑热,再也不用拿药当饭吃,一顿能吃三大碗,结结实实地活到一百岁。” 楚明彦听笑了,在他后脑勺掴了一巴掌,“你在这儿跟阿娘许愿呢?” “我十六岁上战场,踏踏实实地活到今天,定是阿娘庇护。你病到现在还不好,一准是你没求。”楚明修大喇喇地把他从湿冷的地上拉起来,“别跪了,阿娘还能因为你少跪了一会儿,就不保佑你了么?明天你又膝盖疼。” 一截香灰落到渐渐冷下来的面碗里。 楚明彦站起来,把那面灵位擦了又擦,似是眷恋。楚明彦很少会流露出依恋什么的表情,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但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喜好,便会有无数人逢迎着讨好,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是镇北王府的石碑,亘古不变地守着楚家,不需要像一个人,也不需要像一个孩子。 “这么想念,当初烧掉画像的时候,为什么不留一张呢?”楚明修有点酸涩地问。 镇北王府从前有很多沈妩的画像,只是从楚识夏懂事的那天起,就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楚明彦亲自收起那些画像,雪夜里一张张烧掉,一边烧一边看,像是要在最后把母亲的样子留在记忆里。 “留一张,然后长乐天天追着你问‘这就是阿娘吗,阿娘去哪里了’,你忍得住几天不把她关起来?”楚明彦淡淡地反问。 楚明修忍不住为自己申辩道:“我也很疼她好不好!哪里有小孩子不聒噪的,我对她已经很忍耐了!” 楚明修的手指拂过“沈氏妩”三个字,指尖被灵位锋利的边缘硌得生疼。 “反正长乐都是得不到的,干什么要让她一直记着呢?与其让长乐知道,她有一个很好、很爱她的母亲,只是她抱不到也摸不到,不如让母亲变得对她不重要。” 这样就不会在十几年如一日的思念中痛苦煎熬。 不会像他一样。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大哥你很偏心。”楚明修小声抱怨。 楚明修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 北征开始于灵帝二十一年,也就是二十五年前。 今上在那时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摄政王的野心还未暴露。 大周修史书的、写折子的、说演义的,对这场北征褒贬不一。 有人说这一仗打断了北狄人的脊梁骨,让他们的部落变成一盘散沙,再不敢南下侵袭;也有人说,云中穷兵黩武,这一仗为楚氏荣誉加身,却也劳民伤财。 楚识夏心里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楚明彦正是灵帝二十一年出生的,他降生时镇北王在拥雪关外抗敌,并没能亲自守着嫡长子出生。 “灵帝登基时,已经年老力衰。他还是个闲散王爷时,便喜好求仙问道,一心妄图长生,宫中豢养了不少方士。人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就难以自拔,灵帝也一样。他舍不得这样的权柄,于是便更加狂热地追求长生。” 摄政王的话音里带着轻蔑,他对于灵帝显然是不屑的。灵帝对这位智慧与手腕兼备的摄政王而言,唯一的作用就是给他生了个外甥,以便他登堂入室。 灵帝最后也死于他渴求的长生,不知道是哪一次的丹药出了问题,又或许是他体内丹药累积的毒素终于压垮了他。灵帝终于在今上十二岁,也就是北征大捷后一年驾崩。 “你以为北征是我们打北狄人,但其实当时的北狄十三个部落早已联合起来,拥护青鹰部的可汗为‘大可汗’,要一举南下。北征是先下手为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楚明修给楚识夏讲兵法时曾说过这一段,当年的云中探子埋尸草原之下,费尽心机手段也没能阻止十三个部落联合。父亲是个狠绝果断的人,当即决定北征,在北狄人的信任尚未牢固之前先声夺人,用人命和血债击碎这场结盟。 “但北征是件大事,举阕北四州之力,可以直接攻打到帝都。” 摄政王的指节在桌面上一叩,楚识夏心中一颤。 楚识夏萌生出一个令她咬牙切齿的猜想。 “于是灵帝勒令你的父亲,将身怀六甲的你母亲送到帝都来。名为照顾,实为人质。” “秋叶山居住的第一个人,是你母亲。” 楚识夏抬头看着摄政王,眼球上迸出一根一根的血丝。她意识到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如果仅仅只是在帝都做过人质,楚明彦不至于缄口不言多年,摄政王不必大费周章把她诓过来。 “你母亲故去多年,很多人说他们夫妻感情淡薄,你父亲风流薄幸,你母亲身无所依。都是后来太过不堪,他们才把从前一并遗忘。其实你的父母堪称伉俪情深,镇北王做出这个决定,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镇北王迎娶沈妩的时候,已经承袭王位。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怎么可能以正妃之位嫁进楚家呢?所能倚仗的,也不过是爱罢了。 所以楚明彦是带着镇北王和王妃的期待降生的,是镇北王府的嫡长子,是王侯之位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后院里那么多的庶子,楚明彦从来没有放在眼里,镇北王也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识夏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种想法,也许母亲在怀着大哥的时候受了伤,所以大哥身体不好;也许是秋叶山居为质的日子太过漫长难熬,大哥才会娘胎里不足。 但摄政王残酷地撕开了她堪称天真的想象,一字一句道:“你大哥刚刚出生时,钦天监便声称他的命格‘贵不可言’。宫中方士研制不出长生不老药,便假托关窍在你大哥身上。方士以为灵帝会有所忌惮,不料灵帝疯得彻底,当真将还在襁褓中的楚明彦抱进了宫。” 楚识夏猛地攥碎了瓷杯,碎瓷片扎得她满手鲜血。 “你哥根本不是先天不足,他还没断奶便被宫中方士折磨,能吞咽开始就给灵帝试药。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五年,直到灵帝二十六年,你父亲北征大捷。” “他本来,活不到今天。” 摄政王说得轻巧,一字一句却如千钧重锤在楚识夏头颅上。 疼痛从楚识夏的掌心蔓延到心脏,仿佛千刀万剐。她抬头死死地盯着摄政王,一言不发,牙关咬得咯咯响。 摄政王说这种谎没有意义,楚识夏只需要联系楚明彦就能知道事情原委。而此事如果是假的,楚明彦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撒一个注定会被戳穿的谎言,有什么用呢? 除非他说的都是真的。 “现在,你懂了?”摄政王起身,拍着她的肩膀幽幽道,“白氏欠你们楚家的,姓白的,不值得你效忠。” “我家的事,您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楚识夏呼吸粗重,眼角血红。 摄政王便笑了,“你以为灵帝怎么死的,你的好爹爹没有份吗?” 这句话说得很清晰,也很致命。弑君是什么罪名,楚识夏还没有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 楚识夏没有应。 摄政王满意地欣赏着楚识夏眼中压抑不住的怒与恨,他知道楚明彦是个好哥哥——也幸好楚明彦是个好哥哥。倘若如今换作那位被军中称为“活阎王”的楚明修在这里,也是一样。 楚家人,终究是要死在楚家人手上。 第91章 血海棠(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摄政王拂袖而去,楚识夏独自在桌边坐了一会儿,舌尖发麻。叶夫人拎着裙摆款款走进来,带着点女性长辈的温柔慈爱看她,贴心地问她要不要添点茶水。 叶夫人的目光中有种看好戏的戏谑。 “我坐这里不合适吧,”楚识夏回过神来,含笑道,“下面有我的位置吗?” 叶夫人一愣,当然不可能说没有,命侍女领着楚识夏到闺阁千金小姐们中间坐着。 席面上的炭火烧得很暖,年轻娇艳的女孩们穿的都是极轻薄的裙子,花样百出,踮起脚尖行走时轻盈得仿佛蝴蝶。相熟的女孩子们凑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聊天,时不时偷偷打量自己不认识的人。 楚识夏一走进来,席面上顿时安静了片刻。 楚识夏谁也不认识,自顾自地坐到空位上。她全然不在意旁人挤兑或探究的目光,兀自沉思着摄政王的目的——他当然不可能闲的没事干和楚识夏话家常。这一出挑拨离间虽然明显,但确实有用,至少楚识夏有一瞬间压抑不住心里翻涌的戾气。 冷静下来之后,楚识夏很快就想明白了。 她在演武上出了好大一场风头,陈家子弟入主羽林卫的谋划竹篮打水一场空,太子顺理成章地驱逐了三皇子身边的陈家人。 摄政王误以为楚识夏是太子身边的人。 这误会倒是来得恰逢其时。 楚识夏默默地喝了一口茶水,心想,这祖孙俩最好斗得你死我活。 席面上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喧哗,女孩子们不自觉地整理裙摆和发丝,凹出最好看的角度对着外头。十六七岁的女孩正是好年纪,各有各的妍丽,楚识夏险些看花了眼。 她抬眼望去,大雪中站着三个人。 —— 白焕首当其冲,在月白色的锦袍外罩着件深蓝色的大氅,身形高挑、脊背笔直,颇有芝兰玉树之姿。他手上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神情温和地对身边人讲着什么,唇角流露出自然的笑意。 白子澈落后半步站在白子澈身边,微微颔首,谦逊但不显卑微。他穿着件青灰色的袍子,盐粒般的雪花落了他一身,睫毛上都是凝结的冰晶,姿容清秀峻拔。 三皇子则面露不耐之色,听见白焕跟白子澈说话,不高兴得一张脸皱巴巴的,时不时出声打断,被白焕曲起手指敲额头。 三个人被女宾席面上的动静吸引,不约而同地看过来,目光落在人群后的楚识夏身上。 楚识夏举起茶杯冲他们示意。 三皇子跟打了鸡血似的,抬脚就要冲过来,被白焕一把拎着领子逮住。 “出来之前答应过我什么?”白焕不无警告地问。 三皇子看见楚识夏就想起那十五杖,屁股上刚刚长回来的肉隐隐作痛,恨得牙根痒痒。但白焕的声音一出,他纵然有火也没办法发,只能忍气吞声。 “绝不飞扬跋扈,惹是生非。”三皇子憋屈道。 “知道就好。”白焕不咸不淡道,“那边是女宾席位,你过去作甚?不知礼数。” 楚识夏火上浇油地冲他们笑了一下。 三皇子刚刚压下去的火“噌”的又蹿了上来。 “年后,讲武堂就要开了。”白子澈适时插话道,“三哥的伴读可选好了?” “关你什么事?”三皇子怒气冲冲道。 “不想出门就滚回东宫。”白焕冷道。 三皇子果断闭嘴,忍耐道:“都是皇兄选的。” “子澈深居简出,和军武世家的子弟们不熟悉。演武那天,可有看得上眼的?”白焕以兄长关怀的姿态问。 “尚未选好,我看着都比我强些。”白子澈微微笑道,“我看被选进羽林卫的那个孙盐很不错,但尚未做决断。” 选伴读是有讲究的。如果仅仅是为了陪皇子读书好使唤,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归根结底,这是皇子们培养心腹势力、笼络世家朝臣的好机会。 白子澈如此坦诚,又只说了孙盐一个人的名字,全无城府心机的模样,想来是在画院里呆得傻了,不知道其中关窍。白焕心中微微叹气,又有一丝庆幸。 就算皇帝现在多白子澈偏爱一些,又如何呢? “出身低也有出身低的好处。”白焕笑着说,“慢慢选吧。” 白子澈在三皇子誓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目光下,沉着地微笑点头称是。 —— 宴席开始,却没有几个人的心思花在吃上。 楚识夏便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踏踏实实地坐在位置上吃饭,夹了好几筷子炙羊肉,引得身旁的人频频侧目。楚识夏安之若素,被看得烦了便笑眯眯地看回去,笑得人家头皮发麻,不敢多看她一眼。 叶家的小姐们在席间张罗着,谈笑风生,时不时带楚识夏一句,不至于冷落了她,对人情世故很是通达。 楚识夏一边吃一边竖起耳朵听。 “这秋海棠种在我家院子里几十年了,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奇景。”叶家二小姐温温柔柔地说,“偏生就是三天前的夜里,下人巡夜的时候,眼看着这一院子的秋海棠全开了,以为是自己做梦呢。” “海棠花反季而开,这是什么兆头?”有人好奇地问。 “什么兆头不兆头的,家父不信鬼神之说。”叶二小姐笑着说,“只当是个奇景,邀诸位姐妹来看个新鲜罢了。” 楚识夏嘴角浮现一丝微妙的笑意。 秋海棠种在叶家的院子里,墙高院深的,别说是冬季开花,就算结出个仙女来,只要叶家不想让人知道,就不会传得大街小巷都是。 叶家玩的什么花样?楚识夏心生疑窦,太子相看个未婚妻人选,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就算皇帝再不讲道理,也不至于不让儿子娶媳妇吧? “好雪好光景,瑞雪兆丰年,不说这个了。”叶二小姐抬手唤来侍女捧上笔墨纸砚,“我早就技痒难耐,不如借天公美意,以此秋海棠为题,一抒诗兴如何?” 侍女懂事地说:“男宾席那边也正有此意。” 这是重头戏要开始了。 楚识夏知道这种弯弯绕绕,若是两家男女情投意合,郎有情妾有意,借着这种场合以诗歌相和,暗表心有灵犀,进而定下婚约也是顺理成章、一桩佳话。 只是不知道白焕看上了谁,要如此周折迂回地求娶。 楚识夏读过前朝文学大家的诗词歌赋,也拜读过当代文豪的笔墨,勉强熏陶出几分品味,写诗却是敬谢不敏。 她本是等着看热闹,谁料叶二小姐眼波流转,捏着兔毫笔递到她眼前,笑盈盈地看着她。 “我就不必了,”楚识夏婉拒道,“我不通文墨的。” “只是玩闹而已,”叶二小姐柔和又令人无法拒绝道,“楚大小姐莫不是不屑与我等以文会友?” 楚识夏只道这叶家一个比一个心眼子多,马蜂窝似的。她微微叹气道,“岂敢。那墨雪就献丑了。” 席面上每个小姐面前都摆了笔墨纸砚,纷纷苦思如何展现自己的才情。外头的雪一层层堆叠,纷纷扬扬像是永远也下不完,席中炭火发出轻微的爆响。 楚识夏就着羊肉的香味,提笔凝神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便自信地下笔。 坐在楚识夏身旁的女孩倍感压力,偷偷去瞄她的纸张。只见楚识夏笔走龙蛇、龙飞凤舞地——画了一幅画,星星点点的墨迹充作一簇簇花团,高墙下人影纷纷。 画技不能说是高超,只能说一般,甚至透着点潦草。 女孩忍不住笑出了声。 楚识夏泰然自若地将画扔到侍女捧着的盘子上,连个名字都没落。 叶二小姐一番算盘落了空,心中略有微词,却不好说什么。她只道楚识夏粗鄙无文,却仗着楚家军功在帝都横行无忌,还要在叶家为宾客,心中很是看不上。本想借此让楚识夏出个丑,一抒心中恶意,却一拳打空。 “男宾那边,四殿下也画了一幅画呢。”嘴快的侍女说。 “我与四殿下如何能比,”楚识夏笑道,“略为诸位尽兴罢了。” 女孩们的诗作陆陆续续写好,侍女誊抄一份送到男宾席上,叶二小姐则亲自为众人朗诵了一番。帝都的高门贵女自小熟读诗书,便是愚笨也不至于胸无点墨。就算是那几位出身平平的民间女子,也颇有几分才学。 “朱门皆叹胭脂泪,金枝不怜冻死骨。” 此言甚利,此气甚凶。 肃杀之意力透纸背,令人闻而生寒。 饶是楚识夏听了,也不由得抬头。 “霍小姐不负才女之名,倒是把我们这些富贵闲人都骂进去了。”叶二小姐脸色僵硬片刻,笑着打岔想把话题带过去。 楚识夏顺着众人的五彩缤纷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独自坐在人群之外,静默地喝茶,面对叶二小姐递的台阶也不假辞色。她并非绝色,容颜甚至称得上寡淡,却有一股别样的凛冽美感。 帝都中并没有大富大贵的霍姓人家,楚识夏听都没听过这位才女的声名。 “是江南的霍家吗?” “如此心高气傲,还能是哪个霍家?” “看她目下无尘的样子,纵然她父亲享誉江南,不也是个下野的闲散人吗?” 楚识夏猛地想起来了。 江南霍家,一代三笔头,无一居高位。霍家人若是参加科考,这一年的春闱便不会是别的姓氏。但霍家人又偏偏没什么官运,这一代三个考上进士的人都在上任不久后挂冠离去。 纵然才名远扬,却无一人居庙堂之高。霍家在野之人,或多或少都在民间有些名声。 楚识夏小时候被按着抄过霍家家主霍建安的青词,抄得头晕眼花、昏头转向,一度对姓霍的深恶痛绝。 “叶二小姐谬赞了。”那少女冷冰冰地说,“文卿乡野之人,还看不习惯这帝都满眼的繁华。只道叶家张灯结彩办诗会,路边乞儿脚底一层层冻疮,不解也不愿解而已。” 叶二小姐再漂亮的笑脸也挂不下去了。 “秋海棠也看了,宴席也吃了,多谢叶小姐款待。”霍文卿起身道,“告辞。” 「嗷」 第92章 血海棠(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叶二小姐一肚子人情练达吃了瘪,脸色难看得像是随时会晕过去。 霍文卿却冷硬得像是一块冰,不顾她的神情便要抬脚离开。宴席尚未结束,此时离去,丢脸的还是叶家。楚识夏不言不语地坐在角落里看叶二小姐手忙脚乱,又忍不下这口气又辩驳不过霍文卿,憋笑憋得辛苦。 霍文卿回头瞥了楚识夏一眼,楚识夏莫名觉得这眼神神似楚明彦,硬生生把笑压了回去,不自觉坐得端正几分。 就是这么一眼的功夫,那边席位上有一内侍走来,眉开眼笑道:“敢问哪位是江南霍氏四小姐?” 带着内侍的必然是皇子,霍文卿不得不回答:“我就是。” “恭喜霍小姐,太子殿下夸您诗中颇有风骨,果然不负霍家诗书传家之名。殿下将您的佳作点为魁首,有一彩头相赠,还请霍小姐移步。” 席上众人脸色变了又变,牙都要咬碎了。 太子身份尊贵,容貌品性均佳,纵然眼下是多事之秋,也不妨碍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们对他心动。霍文卿一个乡野丫头,自恃才名便目中无人,阴阳怪气又刻薄,姿容只能算是中下,何德何能得太子殿下青眼? “男女分席,邀霍小姐一人前去,怕是不妥吧?”楚识夏破天荒地开口道,“不知太子殿下是否介意我们也沾沾光,看看殿下有什么好彩头给霍小姐?也好勉励诸位回家好好读书,下次莫要落于人后。” 这话说得不知好歹又孩子气,内侍下意识地想呵斥,看清是楚识夏又硬生生地把话憋回去了——王贤福是怎么死的,宫里的宦官都还没忘,谁敢对这位祖宗大声说话? “楚大小姐说的是,奴婢这就去问问太子殿下。”内侍低眉顺眼道。 —— 白焕给的彩头是他随身带的青玉双鱼玉佩,取自西北荒漠的玉矿,有“荒漠甘霖”之名,对着日光时犹如亲眼见碧波流动,有“黄沙碧水”之名,又称“碧水玉”。 双鱼玉佩鳞片宛然,雕刻之人显然功力极深,线条灵动鲜活。 “我少时体弱多病,母后听闻玉石辟邪,爱子心切,故而以此玉随身十余年。”白焕道,“好玉配君子,霍小姐虽为女流,亦有扶贫惜弱之心,这块玉跟了你才不算委屈。” 碧水玉再金贵,也抵不过“太子所赠”的噱头。又是不吝盛赞,又是以贴身之物相赠,太子的嘉许之情溢于言表——或许还有别的更多。 霍文卿却微微蹙眉,双手接过那块双鱼玉佩,面上未露半分喜色。 是真的不耐,不喜,而非装腔作势,只是碍于白焕的身份不好拒绝。 楚识夏撺掇着一众娇小姐过来看热闹,又是最后进来,悄悄地在袖子里抹去了指尖的泥土,正好赶上这一幕。 “民女谢过太子殿下。”霍文卿不卑不亢道,“只是民女不通金石之妙,只怕折辱殿下美意。既然殿下不吝慷慨解囊,可否容民女僭越,提一个请求?” 白焕没料想到她会婉拒,愣了一下,道:“霍小姐请说。” “民女素来听闻皇后娘娘慈悲之名,瑞雪兆丰年,但于穷苦人而言,这场大雪太久也太冷。殿下割爱,民女承受不起,还请殿下在城中施粥半月,以昭皇天好生之德。” 这话恭维也有了,谦卑也有了,天衣无缝,说得白焕没有理由拒绝。若再强赠双鱼佩,便显得蛮横霸道,不通情理了。 三皇子面色一变,就要开口驳斥霍文卿不识好歹。白焕对这个弟弟的动静十分熟悉,当即按住他的肩膀,令他闭嘴。 “好。”白焕答应了。 霍文卿便将双鱼佩奉还。 楚识夏在人群背后与太子身边的白子澈对视一眼。 —— 铁匠巷。 白子澈买了个聋哑的老仆看守铁匠巷的小院,老仆佝偻着背,牙也不剩几颗。白子澈月中会给他一些碎银,供他吃穿,老仆有吃有住,不至于流落街头冻死。 老头子年纪太大,自己也记不清了,时不时放一些吃食在后门给路边乞讨的孩童。 白子澈掀开帘子,暖意熏人的空气便扑了上来。楚识夏坐在炭盆边,发丝松松散散地垂落下来,掩去她眉眼间几分盛气凌人的凶,显得缱绻温柔。 “殿下来了。”楚识夏拢起发丝,潦草地用络子一扎。 “我听说叶二小姐命你作诗,却没等到念你的大作。”白子澈笑着说。 “小姑娘的狭促心思罢了,不值一提。”楚识夏懒洋洋道,“叶家的这出戏好生热闹。” “依你看,太子是冲着霍文卿去的么?”白子澈很敏锐。 对太子而言,霍文卿是门再好不过的亲事。霍家是清流命门,在读书人之中颇有名望,又因性格刚直,于官场并没有立足之地,故而不必担心皇帝疑心太子笼络朝臣。 “我趁着人都去看太子殿下赏彩头,翻了翻那秋海棠的土。”楚识夏淡淡道,“是新土。” 白子澈神色凝重。 “秋海棠生于南方,喜欢温暖湿润的地方。这些秋海棠想必是用炭火暖着,等到花开的时候就移植到院子里。这场大雪里开的秋海棠,等的只有霍文卿一个人。”楚识夏微微一笑,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太子殿下的棋子罢了。” 太子要娶霍文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霍家向来不屑攀附权贵,自恃清正,太子即便求娶,也可能被婉拒。偏偏霍家人又是最强求不得的,稍有不慎,即便是太子也要被朝野上下的读书人戳脊梁骨。 霍氏虽无权,胜似有权。 “只是赏赐贴身玉佩还不够,”白子澈摇摇头,“太子必有后手。” “那秋海棠就是他的后手。” 一缕清白的天光自天窗斜斜落下,在燃烧的炭火中煎熬,发出“啪”的一声爆响,像是烛花爆裂。楚识夏的瞳孔中映出星子便明亮又转瞬即逝的火花,深邃幽暗。 楚识夏幽幽地说:“叶家的秋海棠是三天前开的,霍文卿也是三天前到的帝都。殿下信不信,明日天一亮,这秋海棠便会与霍文卿绑在一起,又与太子殿下绑在一起。” 至于流言传成什么样,就看太子手下的人有几分真本事了。 白子澈叹气道:“此事我们无能为力。” 霍文卿来帝都不过三天,秋海棠不是一两天能开得出来的,太子筹谋已久,有备而来。如今箭在弦上,只待时间促成一切,霍文卿不嫁也不行。 楚识夏没说话。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霍文卿不是眷恋荣华富贵的女子,亦不是任人摆布的弱质女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太子示好,霍文卿除却傲骨之外,也有聪慧。 “殿下觉得霍文卿小姐如何?”楚识夏忽然问。 “什么?” 白子澈险些舌头打结,看着楚识夏清澈明亮的眼睛,思考片刻后克制且谨慎地说,“霍小姐既有真才实学,又不惧权贵,最难能可贵的是,她虽然养在深闺、家境优渥,却不是眼高于顶之人,能怜惜贫苦百姓。霍小姐是当之无愧的君子。” “对殿下来说,霍小姐也是一门好亲事。”楚识夏认真地说,“殿下考没考虑过娶她呢?” “不行。”白子澈断然拒绝道。 楚识夏微微一愣,不解道:“为什么?霍小姐品行端正,霍家门庭亦是清贵。”她凝滞片刻,犹疑道,“殿下该不会同那些庸俗的男人一样,嫌霍小姐不够好颜色吧?” 白子澈叹气,略带酸楚道:“霍小姐高洁,我何尝配对她品头论足。是我配不上她。你不要再说这件事了,这件事绝对不行。” “好吧。”楚识夏深表遗憾。 —— 回到秋叶山居,楚识夏便把秋叶山居里上了年纪的老仆都召集起来。 楚识夏对摄政王的话耿耿于怀,虽然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还是想要求证。 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楚识夏有一次生出下一脚便会踩空的惶恐和茫然。 这是楚识夏入帝都以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召集仆役,底下的老人都有些忐忑。他们不是云中伺候惯了的人,对楚识夏的性子拿捏不准,只知道这位大小姐平过宫变,杀过刺客,手上过过人命。 玉珠也不知道楚识夏要干什么,只好给她倒热茶捧着暖手。 “诸位都是宅子里的老人了,我来帝都许久,还没有好好和诸位打过招呼。”楚识夏客客气气的,却让人不寒而栗,“我听闻这间宅子在灵帝二十一年,便有我母亲住过。可有那时就在宅子里伺候的老人?” 鸦雀无声,甚至有人轻轻地发起了抖。 “说话。”楚识夏冷漠道,“是我声音不够大,还是诸位年纪大了耳朵不好?” “回大小姐的话。”有个老太太颤巍巍地说,“宅中并没有灵帝二十一年伺候的下人。奴婢资格最老,也是灵帝二十六年才进来的。” “大小姐。”玉珠握住楚识夏的手,她掌心上的伤口没有包扎,被热茶一捂,又开始隐隐作痛。 楚识夏抬眼与玉珠对视,眼角发红。 “让奴婢来问吧。”玉珠说,“这里风大,您才痊愈,回屋子里休息吧。” “灵帝二十一年,对么?”玉珠握着她的手,温柔地问。 “是。”楚识夏咬字清晰道,“灵帝二十一年,秋叶山居里发生的所有事,我都要知道。” “好。” 「嗷嗷」 第93章 血海棠(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独自坐在灯下,心里急躁得不行,却只能坐在灯下用银簪一点点拨亮烛光。她烦得要命,一想到楚明彦的样子,就恨不得一把火烧了白家的祖坟。 这么多年,楚识夏竟然没听他说过半点帝都的事。 楚明彦向来隐忍,也许他过得太苦太累,所以那五年懵懂无知的生死一线,反倒不放在眼里。又或者,他的肩膀上要挑起阕北军防、楚家兴衰、天下安定,所以无法弯下腰诉说。 楚识夏恨摄政王,恨灵帝,最恨的却是自己。 她恨自己过得太没心没肺。 半晌,玉珠推门进来,轻轻抬起她的手。 楚识夏挣扎了一下,反倒被玉珠握得更紧,一点点掰开了手指。楚识夏都不知道玉珠哪来的力气。她掌心被瓷杯碎片割出来的伤口并不深,只是太多太杂乱,显得有点可怜。 “前段时间脸上被人一巴掌扇肿了,今天不过是去赏花,又弄伤了手。”玉珠皱着眉,心疼地说,“是那些千金小姐为难您吗?” “不是,是我自己弄的。谁能为难我?”楚识夏抽回手,问,“询问得怎么样了?” “府中确实没有灵帝二十一年伺候的下人,资历最老的也是灵帝二十六年进来的。”玉珠缓缓道,“所以奴婢找了那年将仆役卖进来的人牙子。” 灵帝二十六年,秋叶山居共买进来二十三名仆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这么多?”楚识夏拧眉。 “当时做这笔生意的人牙子已经老了,但她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当年老王爷班师回朝,朝野上下莫不欢欣鼓舞。能做楚家的生意,她求之不得。但很奇怪的是,宅子里明明一直有人住,却过了这么久才买仆役。” 玉珠顿了顿,说:“简直像是府里的下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 不是消失了。楚识夏想,是死了。 镇北王凯旋归来,迎接他的却是奄奄一息的妻儿。楚识夏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父亲并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但是为人并不苛刻。他能杀了秋叶山居所有监视囚禁沈妩和楚明彦的人,可想而知当年的楚明彦是何等光景。 楚识夏觉得很冷,很难过。 “大小姐?”玉珠担心地俯下身看她。 “我想回云中了。”楚识夏声音沙哑,眼睫湿润,委屈地说,“我想大哥和二哥,我想回家。” 什么东宫,什么夺嫡,什么圣眷、荣辱、清流显贵,楚识夏什么都不想管、不想要了。她只想抱着病骨支离的楚明彦大哭一场,好好问问他,这么多年,痛不痛、恨不恨? 玉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惊愕过后又平静下来,指节抹去楚识夏的泪珠,温声道:“大小姐来帝都,玉珠就来帝都。大小姐回云中,玉珠就回云中。” “玉珠守着大小姐一辈子。” 楚识夏靠在她肩头低低地啜泣,像是受伤的小兽。玉珠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哄孩子似的。 —— 腊月二十一。 离年关又近了一天。 楚识夏起床之后就懒懒的,神情恹恹地蹲在侧门分小乞丐饭团吃。她用竹竿临时搭了个棚子,烧了一盆炭,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凑在火盆便啃饭团。 楚识夏蹲在一群脏兮兮的小孩身边,嘴里也咬着个饭团。 “女菩萨,你家不会被我们吃穷了吧?”小乞儿委婉地问。 “我看上去很穷吗?”楚识夏瞥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小乞儿已经不怕她了,直言不讳道,“那你怎么陪我们吃饭团?” “我贱得慌,不行吗?”楚识夏犯孩子脾气,跟小乞儿呛了起来。 “听说今天,太子殿下在城门口施粥呢。”小乞儿咽了咽口水,三两下把饭团塞怀里,“我要去讨粥喝了。” 一头吃一头拿,这小孩倒是精明,两头都不落下。 楚识夏喊住他,“你还听说什么了?” 小乞儿没来得及回她,一溜烟跑没影了。其他小乞儿也跑得差不多了,剩下楚识夏一个人蹲在棚子里,有点凄凉。楚识夏摸摸鼻尖,在心里暗骂他们没良心。 楚识夏蹲得腿脚发麻,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昨日去叶家,收获如何?”裴璋站在她身边,风度翩翩,跟她那副随时能上城墙根底下要饭的德行截然不同。 “太子要娶霍文卿。”楚识夏意简言赅道,心里补充,摄政王离间计使错了劲,惹得我一肚子火。 “怪不得。”裴璋了然。 今天一早,太子与霍文卿在叶家宴席上一问一答就同施粥的消息一并传遍大街小巷。太子施粥的善举得益于霍文卿,霍文卿婉拒碧水玉之富贵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更有好事之徒声称,霍家女腊月十七进帝都,秋海棠腊月十七凌雪而开,此花为她而开。有个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嚷嚷霍文卿有“贵人之命”,非位高权重者无福消受。 楚识夏好笑道,“这话谁编的?胆大包天,直接说她是未来的皇后好了。” 这么一番话,把霍文卿架在高处上下不来。太子的示好再明显不过,谁再去招惹霍文卿,就是跟太子抢。霍文卿即便有想嫁的人,那人也不一定敢娶。 “你知道那霍家小姐怎么做的吗?”裴璋也笑。 “怎么做的?” “霍小姐砸了那算命先生的摊子,大庭广众之下,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裴璋挤眉弄眼,都能想象东宫里的太子听见这句话时的表情。 楚识夏大笑出声,“不愧是霍文卿。” 裴璋笑够了,停下来说:“太子不能娶霍文卿。”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就罢了,既然霍小姐不愿,那我们不妨搭把手。”楚识夏说得虚情假意,就算霍文卿对太子芳心暗许,楚识夏也要从中作梗,把这桩婚事搅黄。 裴璋看她,“你已经有办法了?” 楚识夏摇头,“我先见见霍文卿。” —— 驿馆朴素偏僻,门前积雪厚厚一层也没人扫。 楚识夏牵着马匹,戴着斗笠,仿佛远行的江湖浪客,叩响了驿馆的门。亲自来开门的居然是霍文卿,她挽着袖子,手上沾着一层面粉,神色淡淡地和楚识夏打了声招呼。 “进来坐。” 霍文卿扭头就回到了驿馆中。楚识夏尾随她进门,这才看清,驿馆里只有一个驿卒和一个侍女,一人烧火一人揉面,忙得不可开交。灶上的蒸笼里散发出一阵阵麦子的香气。 “这是在干什么?”楚识夏问。 “太子施粥也就半个月,或许他没耐心玩这种把戏了,更短也说不定。这饼可以放很久,充饥尚可。”霍文卿吝啬地掰下一小块递给楚识夏,“尝尝吗?” 刚刚出炉的饼子还带着浓烈的香气,但掩不住粗糙的口感,像是生嚼麦子壳。 “如何?”霍文卿问。 “充饥没问题。”楚识夏中肯地点评道。 前世,楚识夏每每急行军或者打伏击战,带的干粮比这好不了多少。最惨的时候甚至会刨开冰雪,挖草根填肚子,只要胃里有东西,就还有力气上马。 “足够一部分乞儿过冬了。”霍文卿道。 楚识夏在她清冽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索性挽起袖子帮忙揉面。她虽然没下过厨房,但习武之人臂力了得,分去了霍文卿身上不少担子。几个人忙碌到天黑,勉强做完了活。 “没想到霍小姐还会下厨。”楚识夏胳膊酸痛,捧着杯热茶靠在柱子上,闲闲地说。 “家中父兄并无官职,仰赖祖上留下的产业,加之教书育人以补贴家用。为了做这些饼子,已经花去了我身上不少盘缠,怎么回江南还是个问题。”霍文卿说是这么说,却不见窘迫为难,颇为安之若素。 楚识夏漫无边际地说:“霍小姐的诗很好。” 霍文卿也不问她为什么来,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仿佛这帝都满城风雨不是因她而起。 “‘国家不幸诗家兴,赋到沧桑句便工’,若是海晏河清、天下无战事,也就没有那么多流传百世的诗词了。我倒宁愿大周永无诗才,也不愿哀鸿遍野。”霍文卿说,“那日我不过是逞一时意气,却给自己招来这样大的麻烦,早知道就学楚小姐安心吃饭。” “就算你那天吃成个哑巴,太子殿下也不会放过你的。”楚识夏话里带着机锋,“霍小姐当真以为那秋海棠开得巧吗?” 霍文卿沉默片刻,忽然歪头笑了起来。 “我在帝都不过四天,倒是听了楚小姐不少传闻。演武之上,楚小姐力挫世家子弟,血洗演武排名,太子殿下随即与陈家划清界限,东宫逐出不少人。”霍文卿的眼神里带着探究,“我还以为你是太子的说客。” “你既然以为我是太子的说客,为何给我开门?”楚识夏挑眉。 “你看上去就很会干活,我一个人做太累了。”霍文卿理直气壮道,“送上门的苦力不要白不要。” “若是太子殿下与霍小姐喜结连理,帝都里架棚施粥,施多少粥,施多久粥,于霍小姐而言轻而易举。”楚识夏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霍小姐当真不心动么?” 能在帝都施粥,要钱、要权、要人力,这不是一两件善举、积多少阴德那么简单的。其背后蕴含的是这桩婚事背后带来的滔天富贵、无上权势,甚至囊括了霍氏一门的兴衰。 “圣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霍文卿身无长物,偏偏好多管闲事,但我不愿做过江的泥菩萨。” 霍文卿微微一笑,坦诚且胆大包天道:“阉宦猖獗、权臣当道,百姓水深火热,外敌虎视眈眈。既然身居高位,就该革除旧弊、肃正朝纲,而不是用这些心思算计一个女子的婚嫁,巩固手上那点权势。” 楚识夏眼皮子一跳,接下来的话不太想听。 “此非一国储君所为,我霍文卿看不起他。”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出自赵翼《题遗山诗》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出自《孟子》」 第94章 血海棠(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读书人都清高,楚识夏是知道的。 清高也分假清高和真清高,如程垣那卖女求荣的老爹,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父慈子孝,却是个实打实的伪君子;霍文卿对王公贵族、贩夫走卒一视同仁,虽然锋芒毕露得令人想要退避,却贵在表里如一。 “我不是个君子,也不是个好人。”楚识夏想了想,说,“如果你无意太子殿下这门亲事,我可以帮你。” “凭云中楚氏镇守边关的功德,只要你不杀父弑君,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翻脸。”霍文卿抬手道,“愿闻其详。” “太子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要娶你,但他能不能娶还得看一个人。”楚识夏竖起一根手指,镇定自若地说。 “谁?” 楚识夏指了指天。 “陛下?”霍文卿有些疑虑,“可是太子终究要娶亲,与其让他在陈氏根系的女儿中挑一个,陛下或许更愿意让太子娶我,毕竟霍氏空有名声,无权无势。” “那是以前。”楚识夏道,“如果霍家有人入仕呢?” 霍家人一入朝堂,太子求娶霍文卿的举动立刻就会变味。从民间流传的情投意合、天生一对,变成迫不及待地要拉拢霍氏这满门清名的读书种子。 “说得容易,楚大小姐以为入仕是什么简单的事吗?”霍文卿叹气。 “《军制改革十奏疏》,霍小姐听说过吗?” 霍文卿点头。 这十条奏疏闹得朝野上下鸡飞狗跳,销毁账目的销毁账目,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撞南墙,饶是霍文卿远在江南也有所耳闻。提出这十条奏疏的裴次辅好些日子没踏踏实实地上朝,至今仍和裴璋住在秋叶山居。 “十条奏疏中至关重要的其中一条是清丈田亩,这件事不好办。主持此事的人必须事必躬亲,若是愚蠢,便会被手下人蒙蔽;若是品行不端,便会蛇鼠一窝,祸害百姓。”楚识夏两手一摊,图穷匕见,“霍家人既有才智,又有德行,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你无须向陛下直言回绝这桩婚事,我记得你的两位哥哥都曾考中进士,只要他们向陛下毛遂自荐,陛下没有拒绝的道理。太子必会知难而退。” 霍文卿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深思片刻,看向楚识夏,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楚大小姐在帝都里成日飞鹰走狗喝花酒,没想到你对新政如此熟悉。” 楚识夏感到一点危险的气息,果然便听霍文卿说:“这十奏疏不会和你有关系吧?” “和我能有什么关系?”楚识夏若无其事道,“我一个动辄打打杀杀的草莽而已。” “你的计策很不错,可我不知道能不能用的上。”霍文卿摇头,“我两位兄长前后挂冠离去,就是忍受不了官场的腌臜气。我们霍家人心气太高,莫说毛遂自荐,就算陛下亲自下旨,他们也不见得会领受。” “霍小姐,你刚刚说‘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举是救你于太子权势之下,又何尝不是救天下百姓?你兄长这样清正的人做官,是我大周百姓的福祉。” 楚识夏在粗麦子饼上咬出来一个牙印,郑重地说:“你长在民间,应该知道土地兼并给百姓带来的苦难有多深。你的兄长未必不想救他们,只是当时有心无力。如今新政即将推行,正是他们兼济天下的时候。” 霍文卿定定地注视着楚识夏,忽然整理衣衫,庄重地对着她深深一拜。楚识夏莫名其妙之际,背后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走出来,与她见礼。 楚识夏有点意外,她没有沉舟那样过人的耳力,能够隔着门板听清人的心跳、呼吸。更何况这二人在屋子里一动不动,楚识夏压根没想到里面有人。 “霍氏文松。” “霍氏文柏。” 两个成年男人不拿楚识夏当小女孩看,一丝不苟地与她行读书人之间的大礼,充满了敬重和钦佩。 “云中楚氏,墨雪。”楚识夏狼狈的抹去脸颊上的面粉,回礼道。 “云中楚氏无愧英勇豪烈之名,楚大小姐年纪虽小,却洞察朝政、心怀黎民,是我大周之幸。”霍文松道。 “您谬赞了,”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是我班门弄斧。既然二位早就在帝都,为何迟迟不现身?” 霍家有一个远房的叔伯,是个书痴,酷爱古籍帖子,因而流连与帝都,做个抄书匠糊口。这位叔伯家中无父母,膝下无子弟,是个孑然一身的人。 不久之前,他病逝帝都,霍家兄弟便北上替他收尸扶棺。 霍文卿原本有一桩指腹为婚的婚事,是霍家祖上的交情。但缔结婚约的那人不知为何忽然提出退亲,霍文卿便也趁此次北上,来帝都与那人退亲。 当时霍家兄妹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自从他们兄弟二人辞官离去之后,虽然有人赞颂他们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但也有不少趋炎附势之辈落井下石。 他们只当那家人见霍氏不得势,心生嫌隙而已。 “那家人频频催促,文卿又是个孤傲的性子,便撇下我们兄弟二人先行到了帝都。”霍文松沉吟道,“没想到就一天的功夫,便出了事。” 霍家兄妹压根没想到有这么一出等着他们,只以为是两桩普通的红白事,故而没有隐匿行踪。 “不对,”楚识夏皱着眉,矢口否认,“那些秋海棠至少提前了两个月准备。” 太子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自然不可能知道霍文卿会在两个月后会被毁去婚约,不得不亲自北上退亲。这起“退亲”当真是那个婚约对象临时起意吗? 如果那个霍家人没有撒手人寰,霍文卿一个人在帝都,纵然霍家兄弟想要借入仕一事破坏这桩婚事,也是鞭长莫及。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 “是这样。”霍文松吐出一口白气,神色深沉,“所以我们兄弟二人一直没有露面。” “退亲的那个人在哪里?”楚识夏问。 “他没见我,只让人送还了庚帖和婚书。”霍文卿摇头,“我连他家大门都没进得去。” 那个人是被威逼还是利诱,又或者已经死了,家人都在太子的控制之下,他们一概不知。 楚识夏果断道:“明日是朝会最后一天,裴次辅会为陛下引荐二位。还望二位不要推辞。” 霍文松与霍文柏一齐对她作揖。 “今日大恩,霍氏将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 楚识夏回到秋叶山居,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裴璋。 裴璋听完频频摇头,“我当初果然没看错人。” “你说太子?” “我说你。” 裴璋慢条斯理地说:“你虽然吃喝嫖赌五毒俱全,阴谋诡计信手拈来,实在称不上什么君子,但还算有点良知。否则你那百八十个心眼子,但凡抖落一个在认死理的霍家人面前,今天这事都成不了。” 楚识夏被他一顿挤兑,冷笑道:“我当然比不上裴公子光风霁月。不过脏活总是要有人干的,你做不来,我总不能让四殿下去做。我命硬,这黄泉地狱的血水,我先替诸位蹚一趟,也无妨。” 裴璋拎起茶杯在她的杯子上一碰。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楚识夏的眉心莫名突突直跳,“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你不是命硬吗?” “裴公子以为,我是怎么知道自己命硬的?”楚识夏翻了个白眼,“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地过着,那叫运气好。出门有十个人想捅你一刀,刀刀命中要害但是你没死,这才叫命硬。” 裴璋被她形象生动又血淋淋的比喻打动,无言以对,只有微笑着叹气。 楚识夏捏着手指,认真地问裴璋:“如果你是太子,霍文卿在你表态之后直接翻脸,什么规矩啊、风雪啊、除夕啊都不管了,直接连夜赶回江南。你怎么办?” 裴璋严肃地思考起来。 “其实以霍文卿的性格,我要是没有找上门,她很有可能直接就走了啊!山高水远的,就算太子请了圣旨,他也找不到霍文卿人在哪。若是逼婚,他的名声也毁了。” 楚识夏一拍手,“你觉得太子蠢吗?” “或许伪善,但绝不愚蠢。”裴璋果断道。 “那他为什么没想到……”楚识夏猛地打住了。 如果太子想到了呢? 诗会赠玉佩、海棠造祥瑞、市井传诵命格诗之后,太子还有后手吗?霍文卿要是软硬不吃、抵死不从呢,要是直接回江南呢? “从明面上看,是没办法的。”裴璋说,“霍家轻易不能动,流言杀人不是说说而已,读书人更是不好招惹。太子要娶霍文卿,是求名声,不是自取灭亡。” “但背地里的手段就不一定了,对吧?”楚识夏心生不安。 楚识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个荒谬又疯狂的想法浮现,“如果太子把霍文卿关进东宫,再向皇帝请旨赐婚呢?” “怎么关……”裴璋一咬舌尖,震惊地看着她。 “霍家人住在驿馆,只有一个侍女和一个驿卒,连个开门的都没有。太子要在帝都动点什么手脚,不是再容易不过了?”楚识夏的心脏砰砰跳,她希望自己猜错了。 但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发出一声冷漠的嘲讽。 两个人对视半晌,楚识夏忽然从座位上弹起来,急匆匆地往外头冲。房门刚好被人打开,楚识夏结结实实地一头撞在玉珠身上。玉珠被她撞得差点飞出去,一把拉住她。 “大小姐,你干什么去?外面出事了。”玉珠说。 “出什么事了?”楚识夏拧起眉。 “有个驿馆走水了,好大的火。” 「怎么才能骗到读者们的评论呢?(认真思考)」 第95章 血海棠(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和裴璋纵马在雪夜中飞驰,鹅毛大雪黑压压地黯淡了红灯笼的光影。驿馆前聚集了救火的人,乱七八糟地踩得地上雪水脏兮兮的。一辆马车突兀地停在不远处,火场中的人被抬出来后,马车上的人纡尊降贵地跳下来,将幸存者抬上了马车。 首当其冲的,便是霍文卿。 楚识夏目力极佳,学习弓箭时便能在极限距离射落枝头上的画眉鸟,一眼就看见了昏迷不醒的霍文卿。 霍家兄弟显然伤得更重,被安置在后面的马车里。 “来晚了。”裴璋语气沉重。 “还不晚。”楚识夏用面巾遮住脸,摘下鞍边的弓箭和饮涧雪,翻身下马。 裴璋惊愕不已,不敢相信自己脑海里那个疯狂的念头,“你要干什么?” “跟我玩脏的,他还太嫩了。” —— 霍文卿伤得不重,只是被烟雾呛得晕了过去。她昏迷的时候倒不似在诗会上咄咄逼人,娴静婉约了不少。白焕在心里叹了口气,用手帕沾温水擦去她脸上的烟尘,给她盖上了一件大氅御寒。 如果霍文卿肯配合的话,本不必如此。 明日一早,霍文卿得罪市井小人,惨遭陷害,太子殿下情深义重、亲自将人接到东宫照料的消息便会不胫而走。白焕届时只需顺水推舟,向皇帝请旨赐婚即可。 外头忽然传来骏马嘶鸣的声音,一阵剧烈的颠簸之后,马车被迫停了下来。 白焕还没来得及发怒,便听见侍卫的吼声:“有刺客!” 三发羽箭破开车帘射进来,钉在马车壁上,箭簇深深没入。白焕惊得愣住,背后一层冷汗直流而下。昏迷不醒的霍文卿却在此时睁开眼睛,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掀开车帘扑了出去。 白焕大惊失色,连忙跟着抓住她的手腕。两个人从马车里翻了出去,侍卫团团将两个人围住。白焕把霍文卿压在身下,抬头看了一眼那踩在墙头的刺客。 霍文松和霍文柏在后面的马车上,侍卫们情急之中都来保护白焕和霍文卿,后面的马车守备瞬间空虚。 刺客手上的羽箭偏离目标,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后面的侍卫。白焕看出刺客来意,再要开口提醒已经来不及。 刺客枭鸟般扑落,膝盖顶在一个侍卫喉头,生生将人撞飞出去栽进雪堆里。她反手握着羽箭扎进另一人心窝,左手拔剑挑开又一人心口皮肉,生生在这片雪地里铺陈开一条血路,轻而易举地落在马背上,御马横冲直撞而去。 “追!”白焕一耳光把侍卫长打得跪在地上,咬牙切齿道,“没用的东西!” 地上的霍文卿气喘吁吁,抬头看了白焕一眼,眼神冷漠。 “你故意的是不是?你知道那个刺客是来救你们的,替她转移侍卫的注意。”白焕脸色阴沉,顾不得精心营造的名声,掐着霍文卿的双颊道,“那是谁?” “殿下是不是得罪的人太多了,自己也猜不准是哪一个?”霍文卿冷笑。 —— 楚识夏在马屁股上噼里啪啦地抽了十几下,趁着它们狂奔,一扭头钻进了马车里。一看见马车里的光景,楚识夏的心就凉了半截。浓重的烟尘味、血腥味扑面而来,霍文松从头到脚被一块白布蒙起来。 楚识夏飞快地去探他的脉搏,只摸到一片死寂。 霍文松一张脸被黑灰和鲜血糊满了,脖颈不自然地歪着,满身狼狈,全然不见之前风度翩翩的模样。 马车狂奔的动静太大,东宫侍卫追上来只是时间问题。楚识夏当机立断,架起还有一口气的霍文松从马车里翻了出去,钻进暗无天日的小巷。 秋叶山居是不能回的。 楚识夏直奔绯玉馆而去,于雪地中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马蹄声渐渐远去,像是一场落在山谷中的春雷。 —— 翌日,东宫。 白焕一只脚刚刚踏进偏殿,就听见瓷碗被扫落在地的声音。满脸病容的霍文卿冷冷地看向他,惊恐的侍女们跪了一地,药汁苦涩的气味在偏殿中蔓延开。 “不要拿自己的身体赌气。”白焕和煦地说。 霍文卿只觉得他恶心,“我大哥呢?” “昨日的刺客……” “驿馆的房梁被烧断了,我大哥替我们挡了一下,被砸到了脖子和头。”霍文卿毫不留情地戳破他,“他当时就没了,我知道。你连这个都要利用吗?你是不是还想说,我二哥也被那个刺客杀了,只有你是真心对我们霍家的?” 白焕噎了一下,只好说:“我带你去见他。” 霍文松的尸身被停在一个闲置的房间里。 他那身穿得起毛的青衫被烧得看不清本来面目,在春闱时执笔夺得魁首的十指血肉模糊。霍文卿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砸在霍文松手背上,划开一道道白痕。 “我大哥,是景泰六年的进士,蟾宫折桂、力压群雄的状元郎。”霍文卿声音嘶哑,“他也是打马游过街,殿试上受过嘉奖,为百姓慷慨陈词过的。只因他无官职在身,一文不名,你便可以如此轻贱他么?” “这并非本宫本意,本宫也没想过会这样。”白焕生硬地说,“如果你不做出那些事,本不至于此。” 霍文卿闭着眼,将眼睛抵在霍文松的手指上,脊背犹如一条绷紧到极致的弦,不住地颤抖着。她的眼泪洗去了霍文松手上的污秽,露出一片破破烂烂的血肉来。 “是,殿下说得对,是我害死了我大哥。” 白焕后退半步,长长地叹气,说:“我会对你好的。” 霍文卿一言不发,兀自打了清水,仔仔细细地擦去霍文松脸上、手上的厚厚的烟尘和血迹。她做得极其入神,连指甲缝里都不落下,像是她的一生里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寄托。 —— 绯玉馆。 霍文柏挣扎着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绣着金色合欢花的帐顶,挽起帐子的流苏细细缀下,络子里掺了金丝。他喉咙里干得能渗血,下意识地想找水喝,边上的人被他惊动,立刻按住了他。 那双手细、白、莹润,指尖含粉,像是一片桃花。 “别动,你的骨头断了。” 是个和霍文卿年纪相仿的少女。 “要喝水对么?”少女接了温热的水递到他唇边,冷静地吩咐侍女,“去叫楚大小姐,就说二公子已经醒了。” 霍文柏狼狈地吞咽了几口温水,神智清醒了一些,这才看清了少女的脸。 这少女眉眼如远山黛影,清丽得不染烟火气,简单地以玉簪挽发,手腕上玉色的臂钏叮叮当当。她分明还稚嫩,却生生地拗出与年纪不相符的女人风韵。 “我在哪里?”霍文柏问。 “群玉坊。”少女回答,“剩下的我也不知道了,等楚大小姐来了,你亲自问她吧。” 霍文柏点点头,忽而惊慌地攥住自己的裤管,“我的腿怎么了?” 少女沉默着低下了头,像是不忍开口。 “断了。” 门扉一开一合,楚识夏扣着门锁,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那间驿馆年久失修,他们本就是为了节省盘缠在在那里落脚。一场大火燃起,霍文松把两个弟妹按在身下,被房梁砸断了脖子,霍文柏被砸断了腿。 霍文柏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容,几欲翻身呕血,却明白现在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 “楚小姐,我妹妹和我大哥呢?” “文卿小姐被太子带走了,长公子昨夜就没了。”楚识夏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不给他消化的时间,这种时候脑子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被痛苦淹没。 “太子对外声称是那个被文卿小姐砸了摊子的市井流氓报复,纵火烧了驿馆。那人今早便被羽林卫发现畏罪自杀,自缢于家中。我装作刺客劫走了你,太子请旨全城搜捕刺客,你要是死了,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他想要的。” 楚识夏看着霍文柏慢慢地眨了下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打湿了鬓发。 “就算生不如死,也要活着。”楚识夏说。 “好。”霍文柏用力点头。 “江乔,二公子交给你了。”楚识夏又对江乔说。 江乔点点头,“是。” —— 楚识夏坐在霍文柏隔壁的房间,拎了一瓦罐的清水洗剑。饮涧雪向来不挂一丝血腥,她多此一举,只是为了平复心绪,打发时间。剑上的水珠被她振去,打湿了脚下厚实的地毯。 江乔推门进来,坐在她对面。 “二公子喝了汤药,睡着了。”江乔说。 楚识夏闷闷地点头。 霍文柏的存在很尴尬,他们都知道那场火是谁放的,却没有证据,太子身份尊贵,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指控的。他们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但太子宣扬霍文柏是被“劫走”,而非“救走”的,霍文柏若是安然无恙地回去,太子也会很尴尬。 如果她是太子,现在就会派人杀了霍文柏,自圆其说。若是霍文卿此时答应和太子的婚事,太子也许还会放过霍文柏。毕竟已经死了一个霍文松,霍文柏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霍氏与他便不是结亲,而是结怨。 楚识夏一夜没睡,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困顿不已,于是用力地伸手用力地抹了两下脸。 “大小姐,”江乔忽然问,“那位二公子,是江南霍氏的二公子吗?” “你认识他?” 江乔摇头,说:“谈不上认识,只是他中了探花郎的那年,阿娘给我念过他的诗。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断了腿,他还有机会入仕吗?” “会有的。”楚识夏说,“那么多脑子不好使的官员天天在朝会上吹牛放屁,霍二公子才高八斗,只是腿不好使,比他们差哪里了?” 江乔的惆怅烟消云散,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第96章 血海棠(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未央宫。 宣纸上的朱色星星点点地泼洒开,浓淡自有相宜,衔在墨色的枝头倒像是一树烛火跳动。白子澈深吸一口气,缓缓收笔,笔尖在纸上回转、收拢回花蕊中。 六皇子抓了满手的墨水,在另一张纸上乱七八糟地盖了好几个手印,小花猫似的蹭了自己一脸。他得意地捧着这张画跑进殿中,在小憩的皇帝面前炫耀。 “阿琰倒是很黏你。”皇帝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刀,把六皇子抱起来逗弄。 “阿琰年纪还小,等他大了,觉得我这个哥哥无趣,大概也就不愿意和我玩了。”白子澈笑笑,装作没有听出皇帝话音里的机锋,轻描淡写地带过。 内侍在这个时候进来通报,太子前来请安。 除夕迫近,早朝已休,白焕却每日晨昏定省从不落下,风雨无阻。皇帝跟白焕平静无波地说了几句话,白焕也端正谦恭地回答,两父子之间冷淡得只有君臣情分。 “听说驿馆走水,你把江南霍家的女儿接到东宫去了?”皇帝毫无征兆地开口问。 皇帝日日坐在未央宫中,消息来源除了大臣们的折子,就只有身边的宦官。但白子澈住进来之后就不同了,白子澈每日要去太学听学,进出宫闱也自由,时常和皇帝单纯地“话家常”。 “是,霍长公子不幸遇难,二公子下落不明,霍小姐孤身一人在帝都,臣担心她一个人应付不来。”白焕看似平和地回答。 “可她毕竟是个女儿家,”皇帝凝视着白焕平静的脸,微微拧眉,“你有心照应,托个贵女搭把手便是,无缘无故将人接进东宫,怕是坏了人家闺中名誉。霍家毕竟是清流世家,最在乎名节。” 白焕轻轻地在舌尖咬了一下,眼界低垂,避开皇帝的目光,“儿臣关心则乱,请父皇恕罪。” 白子澈冷眼旁观,心里发出一声嗤笑。 不管太子娶谁,皇帝心里都会有忌惮,他战战兢兢的日子过久了,难免草木皆兵,连自己的儿子都要防备。娶霍文卿比起娶陈氏门下的女儿,也只是疑心轻重的分别而已。 更何况这场火来得那么巧,简直有如神助,太子是走投无路,只能出此下策了。 “皇兄也是好意,加上又快过年了,”白子澈温声劝道,“当务之急还是找到二公子,好让霍家安心,父皇你说是不是?” “朕已经命燕决去查了。”皇帝有点烦躁地摆摆手,“霍家无钱无权,故纸堆倒是不少,这匪徒劫走他干什么呢?” 白焕袖子底下的手指微微僵硬。 白子澈给白焕倒茶,状似不经意地说:“中郎将年少有为,一定能把二公子平安无事地救回来。眼下快过年了,霍家遭此无妄之灾,霍小姐孑然一身,也不知道这个年要怎么过。” 白焕抬起眼睛,头一次正儿八经地端详这个便宜弟弟。然而白子澈只是略微垂着眼睛,对着手上的茶水,带着一点真情实感的惆怅叹了口气,像是真的怜惜这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霍小姐似的。 皇帝果然开口说:“既然你对霍小姐有意,霍家门庭也清贵,除夕夜宴你便将人带进宫中,让朕掌掌眼。” 白焕知道皇帝已经生疑,这件事做得确实不能算天衣无缝,他如果再借口推脱霍文卿尚未痊愈云云,皇帝可能会直接将人接到宫中。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你已经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朕如你这般大时,已经……”皇帝仿佛动了恻隐之心,短暂地回想起了一点为人父的责任,又很快打住了话头。 “除夕宫宴,朕会为你二人赐婚。” —— 驿馆被烧得只剩下一副黑漆漆的架子,仿佛巨人被雷火焚烧后的骨骼,突兀地支棱在雪地里。空气中浓重的烟尘气味散去后,只有淡淡的焦臭味残留。 “这驿馆修建的年份很早了,当时没有考虑走水的问题,所以全部用木头搭建的。”燕决说,“驿馆有三层,火是从楼下烧起来的,楼梯被烧断了,他们应该是跳下来的。” 楚识夏蹲下身,揭开白布,露出被烧成焦炭的尸体。 浓烈的恶臭味冲得周围的羽林卫们后退一步,楚识夏的神色却平静得令人胆寒。楚识夏没撑伞,雪花一层层落在她的发间,她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下去。 “这两个人,一个是驿馆的驿卒,一个是霍家的侍女。”燕决道。 “我知道。”楚识夏说。 楚识夏记得这个侍女圆圆的苹果脸,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缩着肩膀,做起粗活来也干净利落;驿卒是个抠抠搜搜的人,却肯不收钱替霍文卿烧火,只因为这些饼子是做给城中无家可归的乞儿的。 楚识夏忽然拔出饮涧雪,撬开了尸身的嘴,招手示意燕决过来看。 燕决的眼神一震,惊愕地看着楚识夏。 “请个仵作来吧。”楚识夏在雪里抹干净饮涧雪的剑刃,说,“这两个人口中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黑灰烟尘,在火烧起来之前,他们就死了。” 地痞流氓或许会一时热血上头,顺手纵火,却万万没有杀人的胆子。如果火烧起来的时候,住在楼下的侍女和驿卒及时发现,也许本不至于伤亡如此惨重。 “我会把这件事禀告给陛下。”燕决突然坚定地说。 楚识夏看了他一眼,说:“这件事水很深,未必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小侯爷前途无量,确定要蹚这潭浑水吗?” “这是我的职责。”燕决攥紧了拳头,说,“不管这个人是谁,我一定会把他抓出来的。” 楚识夏心头沉甸甸的石头骤然一松。帝都的雪下得太久,白日与黑夜分不真切,此刻她却看见了一缕天光。燕决并非莽夫,不可能对幕后黑手毫无察觉,或者说,正因为他猜到了,他才更加难以忍受。 “明知是南墙,也要撞?” “撞。” 楚识夏抬手拍上他的掌心,清脆响亮。 燕决被她拍得一愣,楚识夏却转头走向自己的马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隐晦地说:“有小侯爷这样的人,这帝都的天才不会一直黑下去。” —— 绯玉馆新进了一株半人高的红色珊瑚,放在大堂正中,蒙着一层轻薄如蝉翼的金色轻纱,有挂着细细的金色铃铛,有种华丽到腐烂的朦胧美丽。 江乔送走了客人,在热水中洗去身上的汗水,披着干净的衣衫起身。 “乔姬”的名声越来越大,每个造访群玉坊的人都知道绯玉馆有个手段和脸蛋一样漂亮的美人。龌龊的男人带着猥亵的语气互相挤兑,如果不能在赌桌上胜过乔姬,那就在床榻上胜过。 江乔在绯玉馆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有了自己独立的院子,轻易不敢有人进来。 霍文柏就被她藏在这里。 江乔带着一身皂荚清香推开门,霍文柏正坐在灯下修理一把古琴。这把琴是某个附庸风雅的客人送给江乔的,又被另一个争风吃醋的客人砸坏了。霍文柏修整古琴的动作很熟练,也很认真,好像这不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而是什么值得他郑重对待的珍贵物件。 “要是修不好就算了吧。”江乔把煎好的药放在桌上,说,“二公子还没痊愈,别把自己累倒了,不值得。” “要是修不好,会被他们找借口为难你吧?”霍文柏说,“没事的,能修好。” 霍文柏的脸色很憔悴,脸色青白、眼窝深陷,灯光落在他脸上,显得他愈发形销骨立,残废的双腿上压着一件厚实的毯子。那双握笔折桂的手却极稳,井井有条地更换上新的琴弦,一下一下地试音。 “为难不为难的,都是调戏女人,徒增浓情蜜意的把戏罢了。”江乔只觉得好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二公子别修了,早些喝药休息吧。” “我为江姑娘所救,此刻性命垂危,无立锥之地。”霍文柏嘴唇干裂,每说一个字,唇上便渗出一丝血,“为姑娘修一把琴而已,难报救命之恩,请姑娘不要推辞了。” “就算姑娘已经习惯了被为难,霍某所做不过杯水车薪,可苦头总是少吃一点比多吃一点强。”霍文柏认真地说。 霍文柏身上纯澈的文人气让江乔有些发愣,只好笑着摇摇头,随他去了。 小舍的窗户忽然被人拍响,三长一短,是楚识夏约定的暗号。江乔起身开窗,一身风雪的楚识夏便钻了进来,抖落满地冰晶。 “宫里的消息,陛下要在除夕宫宴上为太子和文卿小姐赐婚。”楚识夏神色凝重,对霍文柏说,“二公子有什么打算?” 即便霍文卿愿意在东宫做楚识夏的内应,但两姓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来太子和陈家大厦倾倒,霍文卿难逃一死,霍氏也很难不被牵连。 “我想进宫面见陛下。”霍文柏吹去古琴上的木屑,看着楚识夏一字一句道,“我愿以性命指控太子玩弄鬼神之说,草菅人命、强娶舍妹。” 这是破釜沉舟了。 如果皇帝铁了心要拔除陈氏根基,那么这也许是一举罢黜太子的好机会。摄政王手眼通天,但桃李满天下的霍家也不是软柿子,书生们一人一口唾沫,淹都能把太子淹死。 “纵火案疑点重重,人证、物证都被销毁了。陛下就算心生疑虑,也没有铁证拿下太子。”楚识夏摇头,“这件事没办法从明面上,或冤魂一个真相。” 霍文柏却说:“没有关系。陛下会信我的。” 楚识夏心觉不妙,“你想怎么做?” “我愿以霍氏满门性命担保。”霍文柏拨动琴弦,一缕清亮如金铁的琴声荡开。 “不行。”楚识夏矢口否决,“我不会帮你。” “楚大小姐,你没有别的办法。”霍文柏说,“我已经是一个废人,谁也救不了,好歹有一条命为我的兄长沉冤昭雪,为我的妹妹蹚出一条回家的路。” “不行。”楚识夏咬着牙,“离除夕宫宴还有三天,会有别的办法的。” “我和大小姐素昧平生,你何必如此。”霍文松的口气忽然冷淡下来,“你阻止这桩亲事,想必有自己的考量。如今虽然绕了个圈子,但我若以性命向陛下陈情,你也能得偿所愿。这样不好吗?” 这番话称得上冒犯。 “我们行军打仗的,只有踩着死人往前走的血气,没有砍活人当垫脚石的习惯。”楚识夏强硬地说,“就算要说,也是我去和陛下说。我和燕小侯爷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只要能把赐婚的旨意往后拖一拖……” “能拖多久呢?”霍文松沉静地问。 “车到山前必有路,二公子别再说了,我不会带你进宫见陛下的。”楚识夏对着他深深一拜,“我这样的人,只会杀人。公子这样的人,才能救人。还请公子珍重自身,我必全力以赴。” 霍文松幽幽地叹了口气。 「霍家人是我想象中的儒家君子,非常理想化的人格。」 第97章 血海棠(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东宫。 霍文松的灵柩停在一处偏房,霍文卿身着素色孝衣,在这里不吃不喝地跪了两天。她比霍文松更像鬼,脸色苍白,不哭不笑,只是跪在湿冷的地面上烧纸。 纸钱腾起的金色火焰照着她的眼睛,像是在照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 白焕走进偏房,注视着霍文卿清瘦但笔直的背影。 “我找到你二哥了。”白焕撒谎也面不改色,说,“他很好,有专门的人照料。但你现在不能见他。” 霍文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角带着血迹似的一抹绯红,“殿下想要什么?” “除夕宫宴,父皇会为你我二人赐婚。” 白焕诱哄似的说:“等宫宴风平浪静地结束,本宫就让你见你二哥。本宫以结发妻子的礼仪迎娶你,日后也一心一意地对你,必不会让你吃苦受累。你想施粥也好,读书也好,本宫都不会阻拦你。你的哥哥若要成就一番事业,振兴霍家,本宫也会从中助力。” 霍文卿的神色似有松动,仿佛坚冰消融,眼波微微颤动。 白焕再接再厉道:“霍小姐,你大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斯人已逝,人都要往前看不是吗?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 霍文卿苍白尖削的下巴一起一落,声音沙哑道:“那就如殿下所说吧。” —— “大小姐的脸色好难看。”玉珠给楚识夏梳头,一丝丝一缕缕地挽起她的发丝,从铜镜里端详楚识夏不见血色的脸,忧心忡忡地说,“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捂着脸摇摇头。 今夜便是除夕宫宴,她没想出任何办法。 太子把事情做得很绝,或者说,做得很干净,虽然查验出来驿卒和侍女都是在走水之前被人杀害的,却找不到凶手的线索,更无法将此事指向太子。 纵然太子疑点重重,却找不出可以指控他的证据。 唯一的好消息是,燕决把案件疑点告知皇帝以后,皇帝摔了杯子。 也许告发太子的人换作楚识夏,这件事也有一线转机。 “自从来了帝都,大小姐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玉珠为她簪上一朵绒花,抚平她眉间的褶皱,摸着她的脸说,“离了王爷和二公子,大小姐像个大人了。” “大人就该皱眉么?”楚识夏强打精神和她开玩笑。 “大人有心事都憋着,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扛,就像大小姐现在这样。”玉珠给她披上鹤羽大氅,拍拍她的后背说,“走吧。” —— 东宫。 霍文卿像一具彩衣布偶,随身后的侍女摆布。她家中新丧,不宜穿着大红大绿,今夜又是除夕宫宴,不好太过素白晦气,便折中选了件淡紫色近白的裙子,裙摆上绣着大片大片的莲花。 侍女为她簪好头发,白焕正好进门。侍女们知情识趣地退了下去,霍文卿从铜镜的倒影中迎上白焕的目光。白焕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金凤凰步摇,簪在她的发间。 “这是我母后送给你的,喜欢吗?”白焕扶着她的肩头,问。 “民女谢过皇后娘娘。” “很漂亮。”白焕称赞她。 “文卿自知中人之姿,殿下抬爱了。”霍文卿轻描淡写地说。 “再美的美人也有老去的那一天,我并不在意这个。”白焕的指节收拢,紧紧地握着霍文卿的肩头,“我是真的想和你共度一生。” “文卿相信。”霍文卿藏在层层锦衣下的手指用力地掐进掌心,指甲在手心里留下深深的刻痕,几乎见血。 “叶家海棠宴上,你的诗写得很好,你和那些轻浮薄鄙的女子都不一样。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的上东宫太子妃,大周皇后的位置。本宫会用天下最好的东西来弥补你。” 霍文卿哑然失笑。 白焕皱眉,有些不悦地问:“你笑什么?” 今夜至关重要,霍文卿的风吹草动他都看在眼里,不由得他不紧张。霍文卿与寻常女子很不同,他欣赏这份不同,也畏惧这份不同。这意味着霍文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他拿捏的。 “我记得,殿下当时夸赞我虽为女流,亦堪配君子之名。”霍文卿刻薄地反问,“难道在殿下眼中,‘君子’天生就该是男子,‘小人’天生就该是女子吗?殿下眼中的女人何其无用,何其不堪,可殿下又非要踩着女子的尸骨往前走,还要这女子心甘情愿,简直荒谬。” 白焕怒火攻心,正要发作,霍文卿却很快又说:“文卿僭越了,请殿下责罚。” 宫宴很快就要开始了,一两句冒犯,白焕不想节外生枝。白焕瞪了她两眼,冷冷地拂袖而去。霍文卿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步摇上黄金凤凰的眼眶中,红色宝石微微闪烁。 —— 琉璃瓦上积了一层又一层雪,被压实了的雪融化之后又凝固成冰,雪花坠落下来发出细细的声响。宫人将道路上的雪扫开,来来去去的红色灯笼照亮了风雪中的路。 宫宴上除了帝后、妃嫔、皇子公主,还有亲王及其家眷,重臣和世家大族。宴席尚未开始,金盏银杯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炭火将殿中熏得暖如晚春。 楚识夏站在檐下,远远地看见东宫的马车停下。白焕率先跳下车,纡尊降贵地把慢一步的霍文卿扶下来。 “霍文卿真是好福气,一首诗就让太子殿下如此死心塌地。听说驿馆大火那日,殿下马上得了消息赶过去救人呢!” 是救人还是灭口,只有白焕自己知道。楚识夏冷漠地想。 “人人都称赞叶家秋海棠冬日盛开的景象,偏偏她要讥讽两句。哗众取宠罢了,否则以她的相貌,太子殿下如何看得上她霍文卿?” 这酸溜溜的语气,听得楚识夏牙都要酸倒了。没等楚识夏转过去看明白是谁家的千金,便听见一声冷而矜贵的呵斥。 “放肆。霍家清贵门第,家中子弟进士无数,便是状元郎也多得数不清。文卿小姐在江南两岸素有才名,又是今日宫宴贵客,岂容你们诋毁?” 楚识夏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人。 正是陈皇后胞妹,摄政王幼女,陈家那位心高气傲的陈六小姐。楚识夏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按辈分而言,和她年纪相仿的陈六小姐是太子小姨,霍文卿要是嫁入东宫,就是她侄媳妇。 倒还挺护短的。楚识夏想。 可她言语之间字句不提太子,倒像是真心维护霍文卿。楚识夏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 陈六小姐三言两语把那几个人轰走了,转头对上楚识夏的目光,刚刚放下去的眉毛又竖了起来,“你看什么?” 楚识夏摊开手,无辜地反问:“不能看么?” 白焕牵着霍文卿走过来,两人默契地打住,一个字也不多说了。陈六小姐自认为和楚识夏相看两相厌,楚识夏却不把小女孩斗嘴的矛盾放在心上。 “楚大小姐,久违了。”霍文卿忽然说。 白焕抓着霍文卿的手紧了一些,偏偏大庭广众,他又不能强横地阻止两个人交谈。 “霍小姐,节哀顺变。”楚识夏说,“霍氏祖上积善行德,必有神佛庇佑。令兄会平安无事的。” 霍文卿的睫毛微不可察地一颤。 “听闻楚大小姐时时佩戴着一串佛珠,没想到楚家杀伐好战,还有人皈依佛门。”陈六小姐一瞥楚识夏手腕上的佛珠,讥讽道,“佛祖会保佑造了杀业的人吗?” 楚识夏皮笑肉不笑道,“这佛珠不是保佑我的,是镇我的。陈六小姐想试试吗?” “好了,文卿尚未痊愈,这里风大,有什么话进去说吧。”白焕打断两个人道。 —— 一尾男子小臂长短的鱼被整条片开,鱼片收拢起来维持着原本的样子,鱼肉鲜嫩得筷子一戳就散开,放在嘴里有自然的清香甜美;白瓷小盅里盛着热汤,看不见一丝油腻荤腥,清亮亮的像是清水,却有干贝、时蔬和鸡肉的香味满溢。 一桌子的珍馐,楚识夏却没怎么动。 她听着身边女眷的动静,借着观赏歌舞的由头观察霍文卿。白焕把霍文卿看得很紧,甚至在还没有名分的时候就把霍文卿的席位安排在他身边,贴身伺候的侍女也是东宫的人。 霍文卿瘦了很多,像是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破风灯。她身子微微地向白焕倾过去,像是在听他说话,有几分逾越的亲昵。 如今帝都里都传遍了,太子对霍家小姐一见倾心,衣不解带地照顾被噩耗打击得一蹶不振的霍小姐。他们说这是佳话,是美谈,是天造地设、金玉良缘。 “陛下、娘娘到——” 众人伏地行大礼,帝后坐到最尊贵的位置上,命众人起身。楚识夏和皇帝身边的燕决交换了一个眼神,燕决对她微微摇头,下巴的线条冷硬得像是石头。楚识夏又将目光偏移向白子澈,白子澈也对她轻轻地摇头。 出变故了。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皇帝却先开口:“太子身边的,就是霍家的女儿吗?” “回陛下,民女江南霍氏,霍文卿。”霍文卿挣开太子的手,走到大殿中间跪伏。 “朕年幼时,还学过你家祖父的《晚亭赋》。”皇帝道,“好孩子,今后有什么难处,跟朕说。” 这是要把婚事定下来了。 霍文卿却像是突然失了声,没有接话。 白焕刚刚松了一口气,又提心吊胆起来,“文卿,父皇在同你说话。还不快谢恩?” “回陛下,民女……” 电光火石间,楚识夏瞳孔骤缩,飞快地掷出一只银杯。但已经晚了,霍文卿飞快地拔下发间的凤凰步摇,狠狠地扎进自己心口。女眷的惊呼声、杯盏的倾倒声乱作一片,楚识夏翻过桌子扑到她身边,按住了她要把步摇往外拔的手。 这时候把步摇拔出来,鲜血如泉涌,大罗金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怎么回事?传太医!”皇帝拍着桌子喊。 “来不及了,谁来带路?”楚识夏把霍文卿打横抱起,大步踏出宫殿往太医院冲。 白子澈最快反应过来,从宫女手中夺过伞,紧跟着楚识夏,撑伞遮住了她怀里的霍文卿。 白焕僵硬地站在原地。 皇帝神色阴沉。 “文卿小姐,你坚持住。”楚识夏甩开了大氅,天寒地冻的,她却流了一身的汗。 “我二哥……还活着吗?”霍文卿的带血的手指抓着楚识夏的衣襟,断断续续地问。 “他还活着,你坚持一下,等你挺过去了,我带你去见他。”楚识夏只觉得怀里的霍文卿太轻,轻得像是一张纸,像是一只干枯的蝴蝶,任凭她如何在武学上逞勇斗狠,也抓不住、握不住。 “那就好。”霍文卿吐出一口口的血,染红了她素白的脖颈,“我父母年纪大了,我们都没了,他们受不了……” “别说了,别说了。”楚识夏的眼泪不受控制,一滴滴地砸在霍文卿的睫毛上。 “我、我大哥说过,当日之恩,我霍氏必结草衔环以报。”霍文卿声音微弱道,“楚大小姐,我信你,我信你选的人。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闻讯赶来的太医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霍文卿从楚识夏怀里接过去。 “我要见陛下,”霍文卿低垂的睫毛忽地扬起,眼睛像是燃烧到尽头的烛火,亮得摄人,“我要见陛下!” 内侍被她吓得不清,下意识地看向楚识夏和白子澈。 “去禀告陛下,霍小姐求见。”白子澈果断道,“还不快去,耽误了霍小姐,你有几条命赔?” 内侍连滚带爬地往宫宴那边去了。 白子澈看着楚识夏垂下的手,被鲜血浸透了,无力地蜷缩着。白子澈克制地碰了一下她的手背,冰凉得像是死人。 楚识夏脸色苍白,仿佛流的血不是霍文卿的,而是她的。 “把门开着。”楚识夏突然暴起,一把抓住了要合上的门,恶狠狠地说,“我就在这里看着,要是谁敢动手脚,我砍了他的脑袋送给他家里当年货。我楚识夏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 第98章 血海棠(十) - 将门权宠 - 薄须 霍文卿下手非常狠,也非常准,没有给自己留丝毫余地。根本不用谁动手脚,太医们救不了她。楚识夏拄着一把刀守在门口,死死地盯着每一个人的动作。 皇帝来得很快。 他知道霍文卿有话对他说,而且只能对他说。一旦这些话流传出去,可能会波及更多人。皇帝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却还是想要霍文卿亲自对他说。 那扇门还是合上了。 楚识夏几乎倒地,白子澈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不是你的错。”白子澈说。 楚识夏伸手捂住了脸,痛苦得肺部好似被揉成一团,把身体里的空气一丝不留的挤出来。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滴落,在雪地里砸开一个个小坑。 今天白天,皇后突然从佛堂出来,带着一件东西去见了皇帝。那是太子出生时,皇帝命工匠打造的黄金项圈。没人知道皇后对皇帝说了什么,但那场对话之后,皇帝的态度就变了。 也许是舐犊之情忽然复苏,也许是皇帝突然想起,这个嫡长子也是在他的期待中降生的。皇帝相信了太子和霍文卿是真的两情相悦,决定“成全”他和霍文卿。 “都是我的错。”楚识夏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如果……” 如果驿馆被烧的那天,她再快一点就好了;如果劫走霍文柏的时候,做得更狠一些就好了;如果没有瞻前顾后,不顾一切向皇帝告发太子就好了。 楚识夏忽然想起来,前世的太子没有和摄政王离心离德,太子也没有求娶霍文卿。霍文卿平平安安地在江南吟诗弄词,楚识夏远在云中也偶尔听得她的才名。 霍文卿在江南的诗会上驳斥那些说楚识夏“彪悍勇烈,并非贤妻”的酸腐书生;楚识夏在云中的大雪里,听街头巷尾的人传唱霍文卿的诗词。 原来前世,她们隔着千山万水,听过对方的名字。 可她害死了霍文卿。 “不是你的错。”白子澈罕见强硬地抓着她的手说,“是太子的错,是皇后的错,是放火烧驿馆害死霍文松的人的错。但不是你的错,墨雪,你听明白了吗?” 楚识夏摇着头,泪痕斑驳。 很快,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皇帝的脸掩映在阴影中,冷着声音道:“来人,把太子拿下,禁足未央宫中。” 楚识夏的目光穿过皇帝的身体,落在房屋伸出的霍文卿身上。 霍文卿宁静安详地躺在榻上,床榻边散落着凌乱的药材。小火炉上的水烧得咕噜噜的响,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声响。霍文卿的心口还插着那只步摇,裙摆上的莲花被染得血红。 楚识夏险些跪倒在雪地里。 江南霍氏文卿,非贞静贤淑之辈,却通晓诗词、博览群书,父云:“假以时日,才学不输父兄”。性情贞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有怜贫惜弱之心,屡屡散尽财物救济灾民。 卒于祥符四年,除夕。 年十七。 —— 霍文卿把步摇刺进心口的那一刻,白焕就知道这一局他输了。 若是霍文卿在众目睽睽下直接告发他,皇帝为了皇家颜面,也许还会维护他,驳斥霍文卿攀诬皇子。但霍文卿没有,她好像就是单纯地不想活了。 内侍跑来禀告皇帝,霍文卿想面圣的时候,白焕垂死挣扎,还想阻拦一番拖延时间。但皇帝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坚定又强硬地推开了他的肩膀。 很快,大宦官许得禄回到殿中,屏退一众宫宴宾客,宣读了皇帝的旨意:“太子白焕,禁足未央宫中,无令不得出。” 白焕恭顺地接受了这个旨意,没有直接剥去太子冠服,说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宫人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敢苛待他,白焕便安静地跪坐在偏殿中,闭目养神。 他一幕幕地回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怎么就演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呢? 最开始,是霍文卿当众拒绝他赏赐的双鱼佩,他不得不采取第二步计划;霍文松意外在驿馆大火中身亡,突然冒出来的刺客又劫走了他唯一可以掣肘霍文卿的霍文柏;最后就是皇帝提出要霍文卿出席宫宴,为他和霍文卿赐婚——白焕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当时又惊又喜,所以忽略了一个人。 白子澈。 白子澈从始至终都只是温顺地不去反驳任何人的话,好似游离在外,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但也正是他若无其事的三言两语,提醒了皇帝亲自见见霍文卿。 白焕一肚子的疑心酝酿成了怒火,心里恨不得把白子澈这个两面三刀的贱种扒皮抽筋。 身后的殿门忽地被人推开,一线风雪晃晃悠悠地落到地面上。 白焕转身看着皇帝,僵硬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霍文卿死了。” 许得禄搬来一把椅子,皇帝坐在白焕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心狠手辣有余,周密果决不足的儿子。 “白天的时候,皇后来找朕。她说你和霍文卿是两情相悦,这么多年,你考虑着陈氏狼子野心,所以一直没有娶妻,求我怜惜你。朕信了,所以下面的人告诉朕,驿馆失火一案或许有隐情时,朕也决定装聋作哑。” 白焕跪在皇帝面前,深深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太子,你能不能告诉朕,和你‘两情相悦、天作之合’的霍文卿为什么会在大殿上自戕?”皇帝的声音越来越沉,像是要压断白焕的颈椎。 “现在怎么不说话了?”皇帝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殿中伺候的宫人惶恐地跪了一地,瑟瑟发抖,连白焕也忍不住身子摇晃。 “秋海棠只为一人开的祥瑞,照拂孤女的一腔深情,桩桩件件,你不是会说得很吗?现在装什么哑巴?!” 皇帝怒极反笑,“白焕,你好得很。外有民间风声,内有皇后枕头风,里应外合算是被你玩明白了。你现在怎么不狡辩了?你的爪牙,你的党羽都上哪里去了?” 白焕脑子发麻发木,呆滞地答:“儿臣无话可说。” “叶家院子里的秋海棠早就冻死了,连根带土被挖到未央宫,根下面的土分明是新土!霍文松连中三元,纵然不在庙堂,名声亦高,现在他的灵柩就停在你的东宫,他的妹妹在后宫里自戕!” 皇帝气得几欲昏厥,一口气接不上来,不得不扶着椅子起身,指着白焕恨恨地说:“你是昏了头了,就那么急着要经营你自己的势力吗?你就不怕读书人世世代代唾骂,把你钉在耻辱柱上吗!” “父皇真的在意我这个儿子吗?”白焕忽然抬起头,眼睛里一层朦胧的泪水映着烛光,像是河面上破碎的流光。 “如果不是因为外祖逼迫,父亲真的想立我为储君吗?这么多年,父亲真的没有一刻,不想废了我吗?我为什么非霍家不可,为什么不择手段也要娶霍文卿,父皇心里真的不明白吗?” 皇帝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 “儿臣只是为了自保罢了。这次儿臣输了,是儿臣技不如人。但再来一次,儿臣也还是会这么做。” 皇帝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冥顽不灵。” —— 祥符五年,正月初一。 阳光明媚。 连日以来的雪停了,天气难得的好。 霍文柏被江乔推到院子里晒太阳,不知道哪里跑来的白猫亲昵地蹭他的腿。霍文柏双腿无力,也没有赶走它,白猫便得寸进尺,跳上他的膝头,滚了霍文柏一杯子毛。 院门被人推开,楚识夏走了进来。 霍文柏本想和她打招呼,却看见她脸色灰败,摇摇欲坠。霍文柏心生不安,警惕地问:“是文卿出什么事了吗?” 楚识夏嘴唇开合,艰难地吐出“对不起”三个字。 滚烫的茶水尽数打翻在霍文柏腿上。 白猫“喵呜”一声跑远了。 —— 霍文卿的死讯和太子被废的消息一同传来,比之前的谣言更加声势浩荡。 有人说,太子与霍文卿的婚事本是皇帝笼络霍家的手段,结果霍文卿突发恶疾去世,皇帝便迁怒了太子;也有人说霍文卿神志不清,在宫宴上意图行刺,为羽林卫所击杀,太子带霍文卿进宫,故而被连累。 更有甚者,将霍文卿描绘成了红颜祸水,乱国妖孽。 人声鼎沸的酒楼中,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落在楚识夏耳朵里却全是令她坐立难安的狗屁。 楚识夏灌下一壶酒,怒火却越烧越旺。她单手撑在二楼栏杆上往下跳,稳稳当当地落在说书先生面前,吓得台下的听众连连惊呼。楚识夏拎起说书先生的领子,提黄鼠狼似的把他从桌案后面拽起来。 “你收的是谁家的钱,”楚识夏眯起眼睛逼视他,“陈家,还是东宫?” “这、这位客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说书先生抖得像筛子,两撇胡子直颤。 楚识夏一拳砸在说书先生脸上,直接把他掀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我把话放在这里了,今后哪家说书的再敢攀诬霍文卿,我砸了他的点。这帝都天子脚下,他再也别想做成一笔生意。”楚识夏一脚踩在他吐出的两颗带血门牙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从乱成一锅粥的酒楼里出来,楚识夏站在一片霜白的长街尽头,深深地从肺里吐出一口气。 “不过是些贩夫走卒,什么都不知道,讨口饭吃罢了。大小姐何必跟他们置气。”玉珠从酒楼里追出来,把大氅压在楚识夏肩上。 楚识夏凄凉地笑笑,说:“贩夫走卒混迹市井,难道没有听说过霍小姐接济乞儿的善名吗?她那样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死了还要受人侮辱。白焕垂死挣扎,把脏水都泼到她身上,我忍不了。” 玉珠只有沉默。 一匹骏马从街上飞驰而来,急停在楚识夏面前。那是个羽林卫,滚身下马跪在楚识夏面前,说:“大小姐,四殿下奉命去东宫抬出霍长公子灵柩,但三殿下强加阻拦,程卫长不敢用强。” 楚识夏烦躁地“啧”了一声。 「写这一部分真的很心累。」 第99章 春婉娩(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东宫。 “今天这东宫里,谁都别想带走一件东西。” 东宫侍卫和羽林卫分列两侧,一色银白轻铠,一色黑金色轻甲。中间横着一具黑色的棺椁,三皇子一只手压在棺盖上,拍得砰砰作响。白子澈穿着素净的长袍,落雪纷纷洒了他满身。 “三哥,霍氏的人已经北上,不日即将抵达帝都。霍长公子的灵柩停在东宫,本就不合规矩,将灵柩安置在外头,这也是父皇的意思。”白子澈拢着袖子,淡淡地说,“你不要为难我。” “你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为难?”三皇子眯起眼睛,指着白子澈的鼻子说,“你就是个贱人生的贱种,居然妄想在我哥哥的东宫里指手画脚。这棺材我就是烧了,你也抬不走。” 三皇子傲然扫视雪地里伫立的所有人,铿锵有力道:“这东宫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哥的。没有我大哥的话,谁也不许动,否则我砍了他的头!” 所有人都知道白焕被废黜了东宫之位,幽禁在宫外的宅邸。但三皇子就是不离开东宫,不仅自己不走,也不许任何人走,要把一切都维持在白焕还在时候的样子。 好像这样就能保住白焕扫地的尊严和他的储君之位。 “三哥,东宫是谁的,你说了不算。”白子澈罕见强硬地说。 白子澈抬起眼睛,手掌同样按在棺木上,浑身上下紧绷着,像是绷紧的弓箭。他那双眼睛总是低垂着不看人,偶尔和人对视,也是朦朦胧胧的,看上去分外柔弱。 此刻藏在云雾里的锋芒乍然刺出,寒芒毕露。 “霍长公子有功名在身,大周律令在上,他的灵柩不是你说烧就能烧的。”白子澈掷地有声道,“松手。” “白子澈,你终于装不下去了是吧?”三皇子眯起眼睛,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当年我就该把你按在莲花池里淹死。” “霍长公子当年连中三元,是民间盛传的文曲星,容不得三哥轻慢羞辱。”白子澈沉着冷定道,“放手。” 三皇子被他一套又一套气得发疯,当即拔出身边侍卫的佩刀,挥向白子澈的脖子。一道血花飞溅,星星点点的朱红色洒到白子澈雪白的腮边,白子澈的睫毛扇动,却分毫未动。 程垣握着刀刃,鲜血从他的掌心点点滴滴打在棺木上,色泽深沉。 “三殿下,不要胡闹了。”程垣说,“你也不想给大殿下惹麻烦吧?如果陛下知道今天的事,也不会高兴的。” “程垣,你不是楚识夏的好狗吗?”三皇子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扯出一抹戾气深重的笑容,“原来你们两个早就狼狈为奸,合起伙来算计我哥。” “三哥慎言。”白子澈沉下眉眼。 一枚铜板横空飞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三皇子手腕上。三皇子吃痛,手腕脱力握不住刀,被程垣将刀夺了下来。 “有刺客,还不保护三殿下回屋子里去?”白子澈当机立断,大喝一声。 羽林卫们一拥而上,挤着东宫侍卫和三皇子离开棺椁往屋子里推。三皇子破口大骂,却抵不过羽林卫人多,推搡得他动弹不得。白子澈一挥手,剩下的人便将霍文松的灵柩抬起,飞快地离开了东宫。 白子澈顺着铜板飞来的方向看去,一道生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含雪的梅花后。 —— 铁匠巷。 白子澈用一根铁签子拨动着石灶里的炭火,飞迸的火星子在半空中明灭。楚识夏坐在一边,出神地望着窗外屋檐下的冰溜子。她裹着件鹤羽大氅,很疲惫似的佝偻着脊背。 “霍家人就要来了,霍二公子怎么办?”白子澈找了个话头。 楚识夏当然不可能承认她就是那个劫走霍文柏的刺客,但只要霍文柏咬死了他没见过刺客的脸,也不知道刺客为什么抓他,这件事也能瞒过去。毕竟霍文柏是受害的一方,霍家又是新丧,谁也不会抓着他不放。 “我本想做个局,送燕小侯爷一记功劳,顺理成章地让二公子出现在人前。”楚识夏低着头苦笑,“可是霍二公子不同意。” 白子澈很意外,“他不想回去?” 可霍文柏终究是霍家人,霍氏家主膝下只有他们兄妹三人。一儿一女死于非命,剩下一个儿子生死不知,他们怎么承受得住?如果错过这次机会,霍文柏就要过一辈子东藏西躲的日子。 “他说,他不想做霍文柏了。”楚识夏看向白子澈,“殿下,他想见你。” “见我?” “霍文柏说,他要做帝师。” —— 绯玉馆。 江乔在牌桌上赢了一圈,又不动声色地将赢来的钱输了回去,惹得桌边的客人心花怒放。一张桌子上谁手里有什么牌,江乔记得清清楚楚,想怎么赢怎么输,都在她一念之间。 江乔推开客人揉捏她手指上小窝的手,笑着拢上肩头的纱衣,转身走出了小楼。侍女为江乔递上大氅,她裹紧了,独自撑着伞往自己的小舍走去。 她眼角的金粉和胭脂还没有擦去,表情骤然冷淡下来,却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江乔推开院门,看见楚识夏在廊下对她招手。 “看来今天有贵客。”江乔笑。 楚识夏也笑笑,只是说不出来的疲倦,“不要让人进来。” 江乔点头。 楚识夏转身进了屋子。 这间偏屋用来安置霍文柏,江乔对外说这是她请来护养古琴乐器的琴师。屋子里干净整洁得不像活人住的地方,只有一盆炭火添了点暖气。 霍文柏把自己收拾得很妥帖,头发丝都一丝不苟地梳理好。他穿着书生的青衫,膝上盖着一件兽皮毯子,清瘦的十指上缠着白色的细布带——那是他帮江乔修琴的时候被琴弦勒的。 白子澈坐在他对面,有些拘谨,求救般看向楚识夏。 楚识夏干咳一声,站在白子澈背后。 “四殿下,对么?”霍文柏率先开口,声音嘶哑,“我记得四殿下是宫女所出,不到十岁就丧母,被抱到皇后膝下抚养。但皇后对自己的儿子都不上心,所以殿下是跟着宫中一位画师长大的。” 白子澈放在膝盖上手指蜷曲起来,抓皱了衣摆。 “那位画师年前好像畏罪自杀了,罪名是监守自盗?” “他没有监守自盗。”白子澈生硬地说。 “世人都这么说。”霍文柏的眼神清澈冷冽,像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兀自要破开白子澈的心肝脾肺,“一件事就算是假的,只要世人相信他是真的,那他就是真的。” “假的东西,永远都是假的。”白子澈喉结滚动,掐得自己掌心生疼,“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人重复谎言,但只要有一个人记得真相,那他就永远不会是真的。” “四殿下觉得,自己是那个永远记得真相的人?” 霍文柏摇头,“漂亮话谁都会说。居高临下久了的人,会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譬如那位废太子,一开始也并不是虎狼之辈,但他享受久了杀伐决断的特权,知道杀人是何等容易的一件事以后,他就不拿人命当人命看了。” 霍文柏的目光像是要洞穿白子澈的皮囊,直透他的心脏,“殿下怎么敢保证,自己不会变?” “二公子说得不对。”白子澈反驳道。 “哪里不对?” “云中楚氏世代从军,手上的人命再多不过。但云中楚氏难道个个都是冷血的杀人机器吗?”白子澈声音不高却坚定,“正是因为知道人命的脆弱,才更要克制自己手上的利剑。” 楚识夏神色微动,再看向霍文柏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确信。霍文柏显然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居高位者,若执剑而无鞘,乃天下之劫难。”霍文柏总算流露出一点淡薄的笑意,点了点头。 “四殿下,你若当了皇帝,就决不能只是皇帝。”霍文柏忽然说,“皇帝的眼中要有利益得失,却也不能只有利益得失。若是连皇帝都不在意清白和真相,这世道将何其黑暗?” “子澈领教。” 霍文柏整理衣袖,他的双腿已经残废,坐直便只能依靠半残的腰。尽管很辛苦,霍文柏仍旧不放松一丝一毫。他气度从容优雅,仿佛置身书声琅琅的书堂。 “我乃江南霍氏文柏,字仲安。景泰九年连中三元,是灵帝一朝的最后一个状元。曾于翰林院任修编,因拒绝向宦官行贿被罢黜,自请辞官回江南教书十年。” “我有从龙之术,欲扶殿下上青云,殿下可愿拜我为师?” 白子澈双手放在额前,重重地叩首在地。 “子澈,拜见先生。” 霍文柏欣慰地笑笑。 —— 白子澈走了。 楚识夏陪霍文柏坐在檐下,细雪绵绵。 “真的不回江南了吗?”楚识夏轻声问。 “不回了。” “也不见见你的父母?” “我没脸见他们。”霍文柏摇摇头,“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吧。家中叔伯都是亲厚的人,会代我照顾他们的。” “二公子,你想清楚了。若是要走这条路,这世上从此没有霍文柏,只有藏身妓院的无名琴师。”楚识夏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后悔了,我可以去和殿下说。殿下会理解你的。” “大小姐,你为什么要搅进帝都的事里来?”霍文柏没头没脑地问,“你家里掌着边疆几十万精兵,别说陛下,摄政王也轻易不会动你。你又为什么要以身涉险?” 楚识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气逸散在冷空气中。 “这天下是不是看着还算太平?” 楚识夏笑笑,“斗得死去活来的,好像只有朝堂上的那些大人物。可是还有很多人,被侵占了田地,不得不典儿卖女换条活路;也有人被亲生父母卖进烟花地,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还有人连口饭都吃不上,从这个城流落到那个城,死在路边给野狗充饥。” 楚识夏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轻声道:“这其实,是个乱世。” “生逢乱世,今天明天的,谁又说得准?也许明天皇帝就要弄死我,削了我家王位和兵权,要我一家人死无葬身之地呢?”楚识夏的唇角在笑,眼神却很冷。 “生逢乱世,谁又能独善其身?”霍文柏也笑,说:“我今日回了江南,只能守着我的父母了此残生,看他们为我痛苦。但我若留在帝都,有朝一日这天下海晏河清,我的父母才能颐养天年。” “我和你,是一样的。”霍文柏道。 第100章 春婉娩(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五年,正月十五。 霍建安抵达帝都的消息不胫而走,平平无奇的驿馆门前聚集了无数青衫书生。这位当朝最负盛名的大文豪没有见任何人,在接到儿女棺木的时候便开始着手折返江南的事宜。 他的近乎冷血的平静和朝堂上的暗潮汹涌相得益彰,让这一起血案愈发讳莫如深。 霍建安不管朝堂上谁和谁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只是冷静地等候着。 直到一天,风雪停息,阳光晴好。 一个小乞儿在驿馆后门乞食,霍建安便命驿卒给他一碗稀粥。小乞儿却叫住了霍建安,递给他一封信笺。那信笺描着金色的云纹,字迹遒劲有力,锋锐之气力透纸背。 “这是谁让你给我的?”霍建安没有立刻接。 “一个大小姐。”小乞儿说。 霍建安打开信笺,里面只有简明扼要的一句话:“今日国子监哗变,要求彻查霍文卿之死。” 霍建安一哂。 坊间传闻称,霍文卿是在宫宴上突发恶疾暴毙。霍建安却深知女儿没有宿疾,心口的创口更是无可辩驳。她是自戕而亡,至于为什么自戕,没有任何人站出来给霍建安一个解释。 霍建安将女儿身体康健这一消息私下透露出去之后,朝堂上众说纷纭。 “带我去见那位大小姐。”霍建安道。 —— 庭院中的老树枝叶凋零,枯黄的叶子晃晃悠悠地飘落。一粒小石子破空而来,打碎干枯的落叶射在墙上。一层浅浅的墙灰震落,墙上深深浅浅的一片小坑。 楚识夏抛着手心里的石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下一片落叶将将从枝头坠落,石子便飞了出去。 投掷铜钱和石子都是暗器法门,李卿白教得敷衍,楚识夏学得也随便,不如沉舟精通。楚识夏很是看不上这种小伎俩,乍一捡起来练习,才深觉其中不易。 “那个伯伯叫我带他来见你,我没答应。”小乞儿摇头晃脑地说,“驿馆前面跪了好多人,哭声把瓦片都震下来了,地上有好多好多纸钱。大小姐,是谁死了?” “是个女菩萨,”楚识夏说,“还有一个状元郎。” 小乞儿睁大了眼睛,“他们为什么死了?” 楚识夏喉中酸涩,一时间竟然答不上来。 他们是为什么死的? 是为了抵抗强权的倾轧,是为了保护身下的弟妹,是为了保全远在江南的家人不被权力的旋涡卷进来。 楚识夏说不出来,皇权更迭、世家联姻对这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她只好说:“人都是要死的。你管别人怎么死的,你今天吃饱了吗,家里弟弟妹妹吃饱了吗?” 小乞儿摇头。 楚识夏说:“去厨房拿吃的,这次算我谢谢你。” 小乞儿蹦蹦跳跳地跟着侍女走了,楚识夏手里的石子一粒也不剩。楚识夏呼出一口白气,身上的热汗开闸似的涌出来。她掉头回到廊下,看着院子里碎了一地的小石子发呆。 霍文卿疑似自戕而亡的消息在私底下传得很广,白焕之前精心设计的种种尽数反噬。 国子监的书生们一口咬定是废太子强求不成,霍文卿性情刚烈最终自戕。义愤填膺的读书人要求彻查驿馆失火和霍文卿之死,严惩凶手。 上百个书生聚集在国子监前,喊声如山呼海啸。 楚识夏有些头疼地靠在柱子上。 玉珠忽然来报:“大小姐,有客人。” “谁?” 玉珠也颇感狐疑,“是霍建安,霍老先生。” 楚识夏立刻反应过来,是小乞儿回信的时候被霍建安跟踪了。她本不至于犯如此大的疏漏,但连日以来发生的事让她筋疲力尽,也就没有防备这种小事。 “请人进来吧。” —— 楚识夏对霍建安的印象来自于年幼时临摹的帖子,府上幕僚口口相传的诗文。镇北王府上有许多幕僚,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对霍建安的评价却出奇一致。 “生不逢时。” 若是在太平盛世,霍建安的才学或许会成为大周最珍贵的明珠;但他偏偏遇上这个混乱的时代,他的诗,他的文,救不了任何人,只是为他平添了读书人的酸腐气而已。 楚识夏踏进正厅,便看见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在喝茶。男人一抬头,楚识夏的心脏便忍不住一颤,他两鬓的头发全白了,容貌分别不算老,眼神却很疲惫,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云中楚氏,楚识夏见过霍老先生。” “我知道你,你是楚明彦的妹妹。”霍建安扣着茶盏,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给我送信?” “因为霍家不能再出事了。”楚识夏实话实说。 霍建安眉峰不动,冷定地注视她。 “我知道是您把文卿小姐自戕的消息透露出去的,您身为人父,想为儿女讨一个公道,我理解。可是您想过没有,就算文卿小姐真的死于非命,其中牵扯废太子,陛下真的会给您这个‘公道’吗?” 楚识夏摇摇头,说:“他不会的。我们这位陛下在意权势,在意皇家颜面,最不在意的就是真相。废了太子是顺水推舟,也是唯一能给你们霍家的交代了。” 霍建安苍凉一笑,说:“文松小时候刚开始读书,便立志要匡扶天下,后来草草辞官回江南教书,他说他做不到的,也许后世有人能做到。他的学生里,必有能挽救这个国家的人。” 霍建安失望地看着楚识夏,问:“如今的孩子,都是你这样的吗?” 以楚识夏的身份,宫宴那天她一定在场。霍文卿是怎么死的,楚识夏比霍建安自己更清楚。云中楚氏素有刚直之名,如果连楚识夏都来劝他息事宁人,霍建安怕是难偿夙愿。 不等楚识夏回答,霍建安便难以抑制怒气地按着桌角,几乎要站起来,“杀人偿命,是律法铁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都是大周律法上一条条写着的!他害死我儿子,逼死我女儿,区区东宫之位、区区禁足就足以偿还?难道就因为他是太子,他的命就贵,我的儿女性命就贱吗!” 霍建安越说越悲愤,一扫袖子把茶盏挥到地面砸得粉碎。 楚识夏平静地承受了他的怒气,等待着霍建安平复情绪。霍建安抹了一把脸,一直笔直的脊背忽然弯了下来,像是难以背负儿女两条性命的重量。 “长公子和文卿小姐都走了,可是您还要活着。”楚识夏轻声说,“您会得到这份公道的,只是要再等等。” 霍建安艰难地从掌心里抬起头,看着这个比小女儿还小上两岁的孩子。 楚识夏为他倒了一杯茶,礼数周全地奉到他面前,“您远在江南,想必也听说过,先前无恶不作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贤福已经死了。” 霍建安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先是一愣,随即点头。 “废太子也一样。” 楚识夏盯着他哀痛的眼睛承诺:“废太子会死,摄政王会死,庄松柏也会死。您要活着,活着等到那一天,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告慰英灵。” 霍建安酸楚道:“等得到吗?” “等得到。”楚识夏笃定地说。 “陛下如今对霍氏尚有愧疚之心,国子监不能再闹下去了。否则不仅您得不到您想要的,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遭殃的也只有霍氏。”楚识夏道,“帝都太冷了,您回江南吧。” “回江南,等二公子归家。” 霍建安坚冰般的眼神终于在此刻被击溃,失态地痛哭出声。 —— 绯玉馆。 江南依山傍水,对于烹饪鱼脍一道非常精通。霍文柏不知用了什么酱料,把鱼十分的鲜美滋味烘出来十分。鱼锅子鲜香的气味把房间里旖旎暧昧的熏香冲得七零八落,热闹得像个酒肆。 楚识夏推门进来,白子澈坐在江乔和霍文柏对面,吃得满头大汗。白子澈见她来了,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她坐。 楚识夏坐下的瞬间,霍文柏便放下了筷子,知道她有话要说。 “你父亲今日启程回江南。”楚识夏说,“我派了亲卫暗中跟随。” 霍文柏神色黯然,说:“多谢大小姐。” “真的不去见一面吗?” “不见了。”霍文柏叹息道,“我断了双腿苟延残喘,对父亲而言也是另一种折磨。就让他以为我还逍遥自在、没心没肺地活在这世上某个角落吧。” 楚识夏并不强求:“也好。” 饭桌上一时沉默下来,只有鱼汤翻滚的声音。 “怎么都不说话了?”霍文柏强颜欢笑。 “想起我父亲了。”江乔释然地笑笑,“他是个贪色短命,管生不管养的王八蛋。” 白子澈云淡风轻地说:“家父不提也罢。很多年里,他都想不起还有我这么个儿子。” 三个人的目光汇聚到楚识夏身上。 楚识夏把玩着佛珠,靠在椅子里坐没坐相,流里流气地说:“看我干什么,镇北王谁不认识?北征横扫北狄十三个部落,威震天下;后院的女人比花还多,艳福之深厚叫天下男人羡煞,撒手人寰了还给我大哥留下十几个搅屎棍的庶弟。” 楚识夏想起摄政王放的“你父母堪称伉俪情深”那个屁,全然不当一回事。 第101章 春婉娩(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冬日的最后一场雪落下,沉舟在江畔的小楼里听曲。 丝竹弦歌的雅致并不在沉舟的思量范围内,他游离于这场热闹红尘之外,从每一次气息的顿挫、每一根丝弦的震颤中审视着乐师的思绪,进而捕捉他们隐藏在乐声下的呼吸和心跳。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挽着篮子,登上楼来,篮子里梅枝宛然。她身边跟着个老头子,小姑娘殷勤地向客人兜售梅花,老头子便跟在后面收钱。 这两个人来到沉舟面前,沉舟掏出三枚铜板放在桌上,手指划了两下。 “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叫蔡句的商人,他明晚会入住白云驿东厢房。”小姑娘眼神一变,轻声说。 沉舟抬起眼睫多看了两人一眼。 九幽司的刺客从不独自行动,总是一个负责杀人,另一个在刺客失手后负责杀死前一个人。后者往往比前者更像个正常人,在九幽司中资历更老、暗杀术更高超。 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小女孩,竟然在两个人之中占主导地位。 “这个人是谁?”沉舟单手扣住桌面的铜板,隔开了老头子的手。 小姑娘眯起眼睛,不无警告道:“你不需要过问杀人的原因。” “你不愿意说,可以自己一个人去。”沉舟慢条斯理道,“我需要知道对方是不是个普通的商人,有多难杀。” “蔡句是他的假名,他本命叫山鬼硕,是山鬼氏在江南的暗桩头子。他这次来江南是为了布置对我们的反击。”小姑娘飞快地说,面上仍然带着春花般的笑意。 “本堂出动了十鬼和你,明天要一举拿下他。” 沉舟不置可否,将三枚铜板叠成一摞,拍进老头子手里。他头也不回地走下人声鼎沸的酒楼,青碧色的江水割裂了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远处几页孤帆化作点点墨色的影子,淡得几乎被抹去。 沉舟在雪地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想着帝都的冬天是否更漫长、更寒冷。他发呆的时间太久,以至于细细的雪绒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是被霜花覆盖的石像。 良久,沉舟抖落一身雪尘,撑伞离去。 —— 沉舟回到了租住的民宅。 这是一间极小极小的院子,狭窄阴暗,憋屈地挤在又脏又乱的巷子里,随处可以闻到可疑的腥臊气味。唯一可以称道的是,屋子里有一扇向东开的窗,可以看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灶上放着一锅煮得半糊的豆子粥,稀稀拉拉地掺了一点米,散发着诡异的苦味。 沉舟推开门的时候,瘦小的白猫正蹲在炉灶上,伸长了脖子舔锅里的粥。 小猫瘦得皮毛色泽黯淡,身子细细小小的,显得脑袋和眼睛格外的大。不知道它是胆子大,还是饿得实在没有力气跑了,偷吃被主人抓了个正着也不畏惧,反而转过来盯着沉舟看。 小猫的舌头一囫囵,把黑乎乎的豆粥吐出来了。 在沉舟杀了第四十九个山鬼氏刺客的之后,老者便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了这里,表示对他的信任。每月双数的日子他会到那座酒楼去,有不同的人给他传达信息,告诉他下一个要杀的人。 沉舟并不缺钱,但也实在没有什么欲望,便日复一日地在这肮脏的巷子里厮混,糊弄地对付着饮食。 他在太阳落山之后出门杀人,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用冷水洗去身上的血腥,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上一整天。 沉舟和这丑兮兮的小东西对视半晌,走到灶台前把那锅不知放了多久的粥倒了,重新烧了一锅热水。小猫胆大包天地扒着他的胳膊,抗议似的用爪子刨他的手腕,阻止他往锅里倒豆子。 沉舟本想拎着它的脖子把它扔到一边,但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镇北王府的三花猫一家。那窝三花猫不知是谁养的,在镇北王府里混吃混喝,吃得油光水滑,楚识夏最爱抱着小猫蘸了墨水的爪子按他的脸。 沉舟手上的劲道一拐,生硬地在小猫头上抚摸了一把。小猫得寸进尺地蹭着他的掌心,自以为找到了依靠,喵喵直叫。 沉舟反手把豆子和米哗啦啦地倒进了锅里,很是死不悔改。一锅粥煮得不尽如人意,沉舟弥补似的往里面放了两块冰糖,自己盛了一碗,又给小猫盛了一碗。 “别跟着我了,”沉舟看着小猫光秃秃的头顶,捧着粥碗说,“跟着我活不长的。” 小猫埋头苦干,发出一阵西里呼噜的响声。 沉舟犹豫片刻,又在小猫的脖子上薅了一把,想要回味年幼时被迫搂着三花猫的感觉。他半点温情的回忆没想起来,手上反落了几根毛。 —— 无星无月的夜晚,好几个影子在行走在烛光的阴影下,把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压抑到最低的频率,靠近白云驿。远处可听见几声零星的犬吠,衬得巷子里的风格外寂静。 叩门声惊落屋檐上的雪。 “有人吗?在下行脚商蔡句,前来投宿!” 蔡句一行零零散散十余人,被驿卒迎进了驿馆。 “客官,需要喂马吗?”驿卒殷勤地问。 “多谢这位小哥。”“蔡句”一张慈眉善目的圆脸,给驿卒塞了几枚铜钱,乐呵呵地招呼同伴进屋取暖。 驿卒接手过这群人的行囊和货物,却感到有一丝怪异。 通关文牒上写着,他们是在南北往返倒卖生丝的行脚商,但南北之间的商道本就不太平,时常有劫道的山贼。行脚商雇佣镖局或者豢养习武之人是常有的事,但这一行人里全是瘦弱的青年,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是会被山贼一锅端的货色。 到底是缺心眼还是运气好?驿卒想不明白。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忽然递到驿卒面前,掌心里是几枚碎银。 “去徐记买一斤炸得酥脆的猪头肉,平安酒楼买六两刚出锅的樱桃煎,李家打一壶黄酒。” 驿卒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只见一张被黑斗笠遮住的脸,只有一弧下巴露出来。声音的主人很年轻,听上去十七八岁左右,带着少年人的沙哑,提出的要求却很无理。 白云驿偏远,这几家铺子不仅不在一个方向,买完要绕城一圈,而且生意火爆,即便是等也要等上许久。 不等驿卒开口拒绝,少年便说:“剩下的钱都是你的。” 驿卒快到嘴边的话打了个弯,点头哈腰道:“好嘞,我马上就去,一定让您吃上热乎的。” 少年的回答却怪异:“不用急着回来。” —— 驿卒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沉舟才用剑柄顶起斗笠边缘,打量着这间驿馆。 驿馆里一切与寻常无异,柴房前堆着新劈的柴火,为免被雪打湿,还用稻草盖了一层。马棚里的马匹咀嚼着粮草,不时打两个舒适的响鼻。房屋里时不时传来两声谈笑,似乎非常温馨。 沉舟伸手在押运生丝的货车里摸了一把,摸到被一丝不苟保护起来的生丝。 他转身走向房屋,推开了房门。 “蔡句”和几个正在说笑的行脚商皆是一愣,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屋子里炭火温暖,酒水香醇,宾主尽欢,沉舟的到来像是一柄斩断了一切的利剑,坚硬、冰冷。 但沉舟知道,除了那个驿卒,这里的除开蔡句商队之外的人都是洛氏的刺客。洛氏和山鬼氏师出同门,要无声无息地靠近白云驿是不可能的,所以洛氏的刺客们一早便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埋伏在了这里。 “别演了,这一整支商队都是山鬼氏的刺客。”沉舟面无表情地说,“南北生丝贸易,历来只有从南边往北边倒卖的,没见过南归的商人车上还有这么多生丝。” “你们不需要镖局,因为你们一整个商队里都是杀人的‘鬼’。山贼怎么会是你们的对手?” “蔡句”撕下了平易近人的面具,冷冰冰地笑道:“没想到洛氏的傀儡刺客里还有通晓世事的人,真是出人意料,你叫什么?” “死人没必要知道。” 方才还相谈尽欢的两方忽然凶相毕露,每个人都从不同的地方抽出了兵刃,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银光在灯下乱闪。 方才默默憨笑的伙计撕裂了手上缠绕的绷带,声称被开水烫伤的双手莹白如玉,甚至流动着金属般的光泽。她出手的速度太快,在瞬间就洞穿了身旁山鬼氏刺客的咽喉,整条扯出了他的喉管。 如果是混迹书馆茶肆的老江湖此刻便能认出来,这便是近年来被戏称为“截脉手”的刺客。江湖上口口相传,截脉手一击致命,且从不用兵刃,一双手便有破皮分骨之能,令人胆寒。 在传言中,截脉手是个性情阴鸷的男人,茹毛饮血、能止小儿夜啼。 山鬼氏刺客手腕下滑出的细长刀刃只来得及划开她脸上的人皮面具,人皮面具自中间裂开、坠落,露出的分明是一张少女的脸,眉心一线细细的血痕流下。 灯火猛地被人扑灭了,灯光熄灭的前一瞬,沉舟看见无数条亮晶晶如同琴弦般的丝线从梁间垂落。 十鬼现身了两个,还有一个不在情报之内的沉舟。蔡句这才惊觉洛氏对这场剿灭的决心,惊呼出声道:“是鬼刀,都小心!” 沉舟深呼吸,大拇指推剑出鞘两寸。 沉舟的耳中响起无数纷乱如鼓声的心跳,以及凌乱交缠的呼吸声。 第102章 春婉娩(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偌大的驿馆里安静下来,一点灯光亮起。 洛红叶转动手指上的戒指,将垂落蔓延到房屋四面八方的长长琴弦收了回来。乳白色的琴弦浸透了血色,黏糊糊的有点恶心。洛红叶低头看着脚下死不瞑目的山鬼氏刺客,嬉笑着冲对方比了个鬼脸。 “死得好惨啊。”洛红叶大惊小怪道。 这个刺客死得确实惨,他腕间用机括绑缚着一根细长锋利的铁刺,这根铁刺从穿透了他的下巴,没进去将近一尺。 “洛沉舟,你下次下手能不能不要把死相弄得那么丑?”洛红叶一看就知道是沉舟动的手,因为这十一个人里只有沉舟用断剑,不利于刺,杀人要么是割喉,要么是用对方的武器。 执灯的人将灯光转向一边,照亮了靠在墙角里的沉舟。沉舟没戴银色鬼面具,灯光扫过来他便厌恶地偏过头,从腰带里挑出一颗糖放进嘴里。 “我不叫‘洛沉舟’。”沉舟不咸不淡地强调。 洛红叶表情浮夸道:“行行行,那沉舟公子,你刚刚多此一举支走那个驿卒干什么?万一他看见了你的脸怎么办?” 沉舟含着那颗糖,冰冷的目光扫到洛红叶脸上。 “要不我替你斩草除根,杀了他。”洛红叶嬉皮笑脸地说。 “别做多余的事,不然我杀了你。”沉舟淡淡地说。 “我好害怕。”洛红叶收束好琴弦,面色不善地靠近沉舟。 沉舟右手拇指按在剑镡上,余光斜斜地扫向她。始终沉默不语的“截脉手”——洛霜衣按住了洛红叶的肩膀,不让她再逼近。 “他说的对,别做多余的事。” “你才是不要多管闲事,不然我连你一起杀。”洛红叶眯起眼睛看着洛霜衣,“我倒要看看剑圣传人和我们九幽司的种子区别在哪里,你给我滚开。” 屋外忽然响起嘹亮的笛声,除沉舟之外还活着的刺客都愣住了。那是急召洛氏刺客集中的笛声,每个人都熟记的旋律,分毫不差。 —— 祥符五年,正月三十。 鬼市。 “拿尸体炼灯油怎么了?反正这些人要么被淹死在水沟里,要么被冻死在城墙底下。捡尸人把他们捞起来刨出来也能挣个辛苦钱,好歹养活一大家子。”鬼市主桀骜地翻了个白眼,不屑道,“活着的时候没人管,死了倒数落起人伦纲常来了?你们这些贵族没一个好东西。” 楚识夏丝毫不惯着他,抬手把满满一杯茶水浇在灯盏上,扑灭了灯火。 “你随便点,只要你高兴,用尸灯油洗澡都没问题。但你能挑我不在的时候点吗?”楚识夏掩着鼻子直白地说,“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恶心。” “就你事多。”鬼市主叼起黄铜烟斗猛吸了一口,吐出几个烟圈,带着几分惬意说,“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 “反正不是拜年。” 鬼市主冲她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点。楚识夏很是受不了他身上那股烟土的臭味,十八楼顶层除了他们两个会喘气的,就剩下十几具木偶,不知道他搞什么神秘。 但楚识夏欠了人情,不得不配合他,耐着性子凑过去。 “我拿尸体炼灯油呢,其实是为了沟通阴阳。” 楚识夏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但是我差了一味材料。” 楚识夏扫视这间昏暗的屋子,顶到屋顶的架子上塞得满满当当的,被琉璃管子一个个装起来,像是什么博物架。 有鎏了一层银的人头骨,银子的纹路从每个角度看过去都不一样,有时像蜘蛛有时像蝎子;也有树杈子似的鹿角,仔细看去却是用青铜雕刻的,上面挂着细小的铃铛;还有色泽绚丽的蘑菇,五彩斑斓的,叫人目眩神迷。 楚识夏委婉地表示:“你这儿什么邪门儿材料没有啊?我是许给了你一个承诺,可我不能离开帝都,你都搜罗不到的材料,我能找得到?您别太看得起我了。” “不不不,这味材料会自己跑来帝都。”鬼市主兴奋地用两根手指比了一个“跑”的动作。 楚识夏心生不妙。 “你知道青眼蛇吗?青眼蛇生活在苗疆最深的沼泽里,据说能开口人言,苗疆有的寨子里把它奉为神明。青眼蛇的蛇胆有延年益寿之效,甚至传说能把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拉回来!” 楚识夏头皮发麻:“你和苗疆人打过交道吗?” 苗疆泛指南蛮一带,瘴气、毒蛇、蛊虫、能歌善舞但阴沉无比的苗疆人是中原人对他们的唯一印象。 苗疆人极少出现在中原地带,或者说,他们很少踏足寨子以外的土地。他们不受朝廷管束,也极少和外人发生冲突。但苗疆人对于闯入寨子的外人和冒犯神明的人绝不留情,折磨人的手段花样百出。 楚识夏听楚明修说过,有一个苗疆人外出时,一家老小都被另一个寨子的人灭了。这个人回来之后只身杀入仇人家中,自然也被杀死了。但仇家家中的每个人都在当夜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五六岁的楚识夏被这个鬼故事吓得睡不着。楚明彦安慰她,那只是一种蛊术而已,那个苗疆人把自己做成了蛊,在自己毙命的时候,也将蛊种进了仇家身体里。 楚识夏听完更睡不着了。 苗疆人每个寨子直接隔得很远,信奉的图腾和神都不一样。但他们对于冒犯神明的不容忍,却是一样的。 杀了人家的蛇再取胆,一听就会被苗疆人记恨到死,还得是死无全尸的那种死法。 “我知道啊!”鬼市主毫不犹豫。 楚识夏转身就要走,被鬼市主死死拉住,“我又不是要你去杀!” “谁去杀也不行,这不是送死吗?”楚识夏怒了,“你就当我是背信弃义的伪君子,天天扎小人诅咒我好了。我不可能让我手下人去送死!” “那条蛇已经死了!”鬼市主大声喊。 楚识夏这才停下来听他继续说。 半年前,一支商队从江南出发深入南蛮,明面上是贩卖布匹和盐,其实就是为了找青眼蛇。那支商队里有走江湖的马帮,也有军旅中人,经验丰富、装备精良。足足四十个人,全部死了,一个不剩。他们死的时候连人带马,身上的血肉全被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骨头。 鬼市主冷血地说:“青眼的蛇胆就挂在马匹的骨架上,被接应商队的人取下来带回了帝都。” “那支商队不是你的人?”楚识夏皱眉,“死了这么多人,就为了一枚蛇胆?” “就为了一枚蛇胆。”鬼市主点头,“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这支商队属于江南某个富商,这富商大限将至,怕死得很,便相信了这个传言。但他没能挺到青眼蛇胆被带出深林就撒手人寰,蛇胆就落到了他儿子手里。 这老头为了活着,干过很多缺德事,只有楚识夏想不到的,没有他没干过的。组织那支商队花了天价,毕竟是玩儿命的买卖。家里的产业也被老头子祸害得差不多了,他儿子看着那枚蛇胆晦气,就决定卖个高价,好为家里的产业周转。 但江南的人都知道这枚蛇胆的来历,生怕被苗疆人的怨毒沾上,即便这枚蛇胆举世无双,也不愿意犯这个忌讳。 “帝都的人,有钱,有权,也怕死。”楚识夏表示理解,“他想待价而沽,算是选对了地方。” “所以这枚蛇胆要送来帝都拍卖。”鬼市主一拍手,兴致勃勃地说,“这是个好机会啊!否则我这辈子哪还有机会再得一枚青眼蛇胆?” 楚识夏指着自己,“你不会指望我帮你把那枚蛇胆拍下来吧?” 楚识夏有点小钱,救济乞儿、打赏坟头、养活一宅院的人还不成问题,加上宫中时时有赏赐,倒也不至于捉襟见肘。但要她和帝都里英豪们一掷千金,她是没这个本事的。 “不指望你买。” 楚识夏松了口气。 “但你可以抢啊。” “你当我是山贼土匪啊?”楚识夏没好气地噎他。 “你不是,我是啊。”鬼市主理直气壮。 楚识夏指着金光闪闪的十八楼,十分困惑:“这么大的鬼市都是你的,你会买不起一枚蛇胆?” 鬼市做的不止是穷苦人的生意,王公贵族们见不得人的交易都要从这里过,其中流水高得难以想象。就算青眼蛇胆比黄金还贵,鬼市主要是铁了心要买,也未必没有一争的资本。 鬼市主狡诈地说:“能白拿的东西,为什么要买?反正你欠我一个人情,不用白不用。” 楚识夏服气地对他竖起大拇指。 “你别觉得你亏了。”鬼市主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这种连奇门秘术的门都不知道往哪里开的朽木,肯定不知道我上次帮你算九幽司刺客方位用的太乙神数是什么吧?用这个是要折寿的,我的命比你值钱多了,你别不识好歹。” 楚识夏微笑:“你跟我师父结仇,不会是因为嘴贱而不自知吧?” 鬼市主罕见地没有暴跳如雷,而是对她吐了下舌头,“因为你师父跟你一样,都是无可救药的蠢人,跟我这种天纵奇才当然不是一路人。” 楚识夏哼笑一声。 “小丫头,你别不信。”鬼市主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说,“你不是想知道李卿白为什么跟我结仇吗?就是因为我当年给他起了一卦,算出来的结果他不满意,说我算的不准。” “你算出来什么了?”楚识夏顺口问。 “他这一生,无后。”鬼市主神神秘秘地说。 楚识夏觉得牙疼,“咒人家断子绝孙,我师父没打死你都得感谢大周律法严苛。” “这不是咒,是算出来的。太乙神数是奇门三大秘术之一,算无遗策,绝不会有错。”鬼市主纠正她,“无后,也不仅仅是指血缘。李卿白就长了一张鳏夫脸,断子绝孙很稀奇吗?那个卦象的意思是,他的剑术会断了传承。” 这下换做楚识夏不高兴了,“你当我死了吗?” 鬼市主一摊手,“不好说啊。” 第103章 春婉娩(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愣了一下,抬手拍在鬼市主掌心。她手劲惊人,一巴掌抽得鬼市主手心发麻,一个劲地甩手。 “青眼蛇胆我给你取。”楚识夏说,“嘴巴放干净点,别咒我师父。” 鬼市主不高兴地撇撇嘴,“这不是咒,是占卜。” 楚识夏瞪他。 鬼市主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楚识夏踌躇片刻,又问:“最近江南有没有出什么事?” 鬼市主翻着眼睛想了想,说:“都是些不值钱的消息。江南最近死了不少人,都是身份不明的小人物,有外地来的书生,也有船妓和贩夫走卒……其实就是九幽司的刺客。” 九幽司以钱买命,自然需要收集消息。 各地都有九幽司的刺客蛰伏,白天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就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一旦夜晚降临,他们就会撕下脸上的伪装,带上银色鬼面具杀人。 楚识夏眼皮一跳。 “河边每天都有新的尸体被冲上岸。”鬼市主耸耸肩,“但你要问我具体死了谁,我答不上来。九幽司的鬼,有可能一辈子都没用自己的名字活过,他们自己也许都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 “楚识夏,你受了七枚寒髓钉才拿走血莲救了的那个刺客,你不会放他跑回九幽司了吧?”鬼市主怪声怪气地尖叫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什么叫我‘放他跑回九幽司’?”楚识夏半是不满半是怅然地低下眼睛,“他有手有脚,既无卖身契在我手上,又不欠我钱银,天大地大,他想去哪去哪。” “你拼了命救了他,难道你不喜欢他?九幽司的人敢来抢,你难道就不敢杀了他们?那个人要跑,你难道就不敢打断他的腿,把他锁起来?”鬼市主震惊地问,“你也太没出息了!你是不是李卿白的徒弟!” 楚识夏揉揉太阳穴,脑中轰鸣的疼痛舒缓片刻,才说:“他本来就不是我的。” 那个水汽氤氲中乱情的吻,好不容易披露片刻的情愫,化作一捧泡影,碎在月亮坠落的黎明。说不清是在哪一刻开始碎裂的,也许是在沉舟一意孤行要去九幽司搏命的时候,也许是在楚识夏决绝地说“走出这扇门,就再也别回来了”的时候。 沉舟不是她孤注一掷的绝笔信便能认下的“未亡人”,也不再是寸步不离她身侧的影子,更加不是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和她共度余生的爱人。 那么,该以何种言辞形容沉舟? 楚识夏也不知道。 李卿白说,沉舟是不知何处可依的飞鸟,这意味着他不会永远在某个地方羁留。 楚识夏本以为最难的,是焐热沉舟伤痕累累的心,却不料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这生死骤变的风云。瞬息之间,她失去了自己的影子,再无资格可以问询他的来去。 楚识夏沉默很久,说:“我梦见那个小哑巴死了。” 她填了那片开满莲花的池塘,希望就此封闭沉舟死亡的大门。 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 但人总是寄希望于一些没用的东西。 —— 鬼市主这个人,楚识夏听李卿白说过一点。 鬼市主早年的时候在西北走街串巷地算命赚糊口钱,因为不会说漂亮话,被人砸了很多次摊子。他那个时候还没学会这诡异的机关傀儡术,也没有成为鬼市之主,只能任人欺负。 没人见过他的脸,也没人知道他的真名。 那个时候,江湖上的人都叫他鬼童子,也有人说其实是“鬼瞳子”,这个人有一双能看透阴阳的鬼眼。 “鬼眼不鬼眼的,我不知道,不过这个人确实很邪性。当时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找他帮忙。”楚识夏摩挲着黑色棋子,慢悠悠地说,“青眼蛇胆要进帝都的消息确实不假,但我心里总有点不安。” “他和我师父有深仇大恨,第一次见面就要置我于死地,突然慈眉善目起来,我有些害怕。”楚识夏笑笑,说。 楚识夏和白子澈两个人坐在铁匠巷的小院子里,檐下烧着一盆银丝炭,空气却依然冷冽。聋哑的老头子在屋子里烧火做饭,时不时传出风箱鼓动的响声,饭香阵阵。 白子澈却摇头,“我觉得,你不妨一试。” “殿下觉得他可信?” “只是之前随你去取红莲的时候见过他一次,谈不上可信。”白子澈举着白子,犹疑不定,嘴上却顺顺当当地说了下去,“我在宫里长大,总是从人家的言行举止、眼角眉梢里揣测他们的想法。依我看,这位鬼市主很有些痴气。” 白子澈只在很少的人身上看见过这种痴气,比如已故的画院侍诏,比如太学里某些行将就木的老先生。这种人一生痴迷于自己钻研的东西,奉之为神明,且将其置于生死性命、荣华富贵之前。 “至少,那枚青眼蛇胆不是托词。”白子澈捏着白子,嘴上拖长了声音,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 楚识夏看穿他的窘迫,伸出手在棋盘上敲了敲,歪着头笑道:“殿下?” 黑子已尽合围之势,白子被绞杀殆尽,零零散散地被挤在黑子中间,显得有几分落魄可怜。 白子澈苦笑,投子认负。 “青眼蛇胆么,我也打听了。你猜那位江南新贵委托了谁来拍卖这枚举世罕见的青眼蛇胆?” 白子澈想了一会儿,说:“帝都天高路远,这样的珍宝必然不会轻易委托给不熟悉的人,否则稍有遗漏不慎,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青眼蛇胆的主人是江南人士……莫不是委托给了江长公子?” 楚识夏轻轻地鼓掌。 楚识夏跟江家人没什么交情,只是偶尔听江乔说起,江家似乎是个虎狼窝。那位把江乔逼到如今地步,一手逼死乔姬的江长公子至今仍在帝都,似乎是渴望在帝都攀附上摄政王的大船。 抛开其他不谈,光这一点,楚识夏便颇为认可这位江长公子的手腕。 民间土地兼并隐患多年,富庶者逃脱赋税的手段花样百出,穷困者身无分文又无立锥之地,却要背上令其喘不过气的赋税。每年赋税征收的命令自帝都传达下去,层层加码,收上来时又人人盘剥,以致于国库经年损耗。 士农工商,商最末之。 江氏想长长久久地守住家业,必须得背靠大树。 摄政王就是江长公子选中的那棵树。 “据说江长公子想把自己的嫡亲妹妹嫁给摄政王的孙子,摄政王没同意。”白子澈说。 “一个妹妹而已,摄政王看不上。”楚识夏拢起棋盘上的棋子放回棋壶里,漫不经心道,“江氏家财万贯,不拿出真正的诚意,摄政王是不会多看他们一眼的。” “你是觉得,江氏会买下那枚青眼蛇胆,献给摄政王?”白子澈很快又反驳了自己的观点,“不,如果江氏要买,这枚蛇胆应该直接送到江家的宅子里才对,怎么会流出来拍卖?” “因为他们买不起。” 白子澈看着楚识夏拢着棋子的手。天气还是很冷,楚识夏的手骨节修长,关节处白皙细薄的皮肤被冻出一层桃花般的粉色,可怜可爱。白子澈把暖手炉往她手边推了推。 楚识夏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往下说:“青眼蛇胆来之不易,且不说背后沾着的四十多条人命,光是‘苗疆秘宝’这个噱头就够哄抬价格的了。这枚青眼蛇胆定然开出了天价,而江长公子,买不起。” 白子澈注意到她的用词,“要攀附摄政王的,是江长公子,而不是整个江家?” 江家买不起的东西太少,其中绝不包括青眼蛇胆。如果连江家都买不起,这枚蛇胆也就砸手里了。但如果是江长公子本人财力窘迫,还算说得通。 “江长公子有许多兄弟,嫡亲的,庶出的,数不胜数。”楚识夏道,“江家窝里斗得厉害,这也是他不远万里北上的原因之一。如果获得了摄政王的支持,他就能扫清家里的阻碍,一揽大权。” “你想怎么做?”白子澈低着头和她一起收拾棋盘,不经意间看见她被捂暖的指尖划过棋盘,留下一点汗湿的痕迹。 “我每个月就宫里发的那点月例,一穷二白。”白子澈摊手笑笑,“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出钱出力一样都不行。你要偷要抢,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楚识夏抬手将垂落的发丝拢到耳后,仰起脸对他笑。白子澈被这个明媚而纯粹的笑容撞得心里一酥,麻麻的说不上什么感觉。好似看见春日里第一朵花苞炸开,心里胀胀的欢喜雀跃。 “殿下想到哪里去了?”楚识夏笑着说,“当个新鲜事说给殿下听罢了,也好长长见识,看看手底下的人是怎么私相授受的。杀人越货这种勾当,我可不敢劳动殿下。” 白子澈收敛心绪,说:“我还以为至少能帮上你,像铲除王贤福那次一样。” 楚识夏动作一滞,扬起睫毛,看着白子澈道:“不会再让殿下吃那样的苦头了。” “殿下现在只需要安安心心地跟着霍二公子读书,等讲武堂开了以后课业会更重。至于旁的,我来做就好,殿下不需要染指。”楚识夏说,“这些和治国之道无关。” 白子澈心中有点难言的酸涩。 “好。” 第104章 春婉娩(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江南。 一艘画舫靠在岸边,相比起张灯结彩、时时传来乐声的巨大船只,这艘船显得太寒酸,并不引人注目。沉舟戴着鎏银面具,全身笼罩在斗篷里,跟在十鬼身后踏上了船。 甫一进入船舱,沉舟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船舱里燃烧着浓烈馨香的香料,香得有些令人恶心。沉舟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却发现只是普通香料,而不是什么迷香。这品味令人作呕,也不知道召集他们的是谁。 在洛氏,十鬼凌驾于普通刺客和分舵舵主之上,有权召集十鬼的只有七老,再往上便是阁主。把沉舟从帝都带走的白衣老者便是七老之一,但沉舟并没有接到他的任何消息。 十一个人跪在垂落的珠帘外,等候着命令。 珠帘后的人声线诡异,像是风声从细而曲折的金属管子那头吹进来。 “谁是洛沉舟?” 沉舟抬起了头,“我不姓洛。” 珠帘后的人却不理,“你就是那颗遗落在外的种子。是你杀了山鬼硕?” 十一个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惊讶,方才那场搏斗厮杀中,屋子里一片漆黑。会不会误伤同伴、每一次挥手会不会正好把自己的胳膊送到敌人的刀锋下,都要靠呼吸、心跳和动作带起的风声判断。 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谁是谁杀的。 这个人能准确地说出沉舟杀了山鬼硕,难道他一直在注意屋子里的战况? “在询问别人之前,是否应该先报上自己的身份?”沉舟不答,按着腰间的断剑,出鞘两寸。 洛红叶呵斥道:“不要放肆。” 沉舟动作如风,飞快地挑开了珠帘。洛红叶手上的戒指微转,锋利的丝线立刻割开了沉舟肩头的衣服,只差分毫便能切进他的筋骨。但沉舟的动作不停,直直地捣碎了珠帘后的那只木偶! 那是个假人! 十鬼纷纷起身按住了武器。 沉舟却冷声道:“蠢货,快跑!” 假人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小小的侏儒从木偶肚子里钻出来,哈哈大笑地拍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腹。十鬼要不要动手的犹豫只有瞬息,沉舟野兽般的直觉疯狂尖叫起来,他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洛霜衣,按着她从舷窗里跳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一声仿佛要夷平天地的巨响轰然炸开,画舫瞬间化为一片在水面上熊熊燃烧的树叶。 那些香料不是用来制服他们的,而是用来掩盖船舱底的火药气味! 隔着幽蓝色的湖水,沉舟看见自己吐出的一串泡泡,逐一破裂在涌动的湖水中。他向着无力地湖底坠落,湖面上金色的火光仿佛太阳,燃烧的残片射入水中,像是划落又熄灭的流星。 沉舟把洛霜衣推出了船舱,爆炸的余波便轰在了他身上。沉舟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肺里灌进一大口冷水,再也没有往上游的力气。 一切声响湮灭在他的耳边。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这原来是一场骗局。 来势汹汹的山鬼硕一行人是诱饵,引诱十鬼集结,再用盗取的洛氏乐谱将十鬼引到船上,一网打尽。 我要死了吗?沉舟想。 死在这里,楚识夏要怎么找啊?沉舟有点为难地想,可是她说过不要我回去了,应该不会来找我了吧……那,屋子里那只蹭吃蹭喝的小猫,能活到春天吗? 沉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股大力托着他往上浮去。 —— 帝都。 楚识夏盯着那盏渐渐沉没到水中的河灯,脸色非常难看。河灯上簪头小楷写的“沉舟”两个字被晕染开来,没入深邃的黑暗中。玉珠连忙掏钱又买了几盏灯,堆到楚识夏手边。 “不用了。”楚识夏起身道,“鬼神之说而已。” 玉珠愣愣地看着她远未缓和下来的脸色,只有点头。 “我自己走走,你先回去吧。”楚识夏说。 帝都的夜市热闹非常,空气中弥漫着暖暖的甜香。 吹糖人的小贩逗得孩子捧腹大笑,穿着彩衣的猴子抄起大锅铲翻炒糖炒栗子,稻草头上插着鲜红而亮盈盈的冰糖葫芦。楚识夏听见身后那个熟悉的脚步声远去了,低头在合起的掌心里哈了一口气。 小贩问她:“小姐,要买个糖人吗?” 楚识夏摇头。 “上次那位公子怎么没跟您一起来啊?”小贩也不气馁,兴致勃勃地和她寒暄。 “你见过我?”楚识夏有点奇怪。 走街串巷的商贩一天见到的人海了去了,她都不记得在这个人手里做过买卖,这个人却记得她。 “见过,您给那公子买了个糖人不是吗?你们俩还在路边看猴子杂耍。”小贩爽朗地笑着,“我还是头一次见小姐掏钱给公子买东西的,那位公子又长得跟天仙似的,我怎么能不记得?” 楚识夏流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现在不爱吃糖人了?” 楚识夏买了两个糖人,堵住小贩给人添堵的嘴。楚识夏捏着两个糖人,坐进了一家偏僻的酒肆里。楚识夏把糖人插在窗户缝隙里,糖人很快被冷空气冻硬了。 小二给她端上来两斤切得薄薄的羊肉,又有眼色地温热了黄酒。不多时,卸了羽林卫服制的程垣掀开帘子走进来。 “怎么样?”楚识夏用筷子点着黄酒,问。 “那只商队已经进城了。按照路引所说,队伍里有十个经验丰富的镖师,其余的都是老马帮,押送的东西除了一批流云锦、一批雨过天青瓷,还有一枚蛇胆。” “江家在帝都里购置了不少产业,青楼、赌坊、酒楼、布庄都有,他们要在哪里拍卖?”楚识夏散漫地问。 程垣心有成算,道:“这一行人安置在江家的望月楼。” 楚识夏“嗯”了一声。 “大小姐,要偷吗?怕是不容易。”程垣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虽然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但偷鸡摸狗确实是头一次干,觉得有些刺激。 “偷是要偷的,但不是现在偷。”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这东西金贵得很,江家人一刻都等不得,明日就要拍卖。今日不偷,难道明日硬抢吗?”程垣更加紧张了,“大小姐,你不会想让羽林卫直接冲进去把他们的东西都抄了吧?” 楚识夏翻了个白眼,“我看着像是那种欺男霸女的人吗?” 程垣想点头,但是不敢。 “镖师走镖是要作保的,你猜他们接这趟镖,有没有把自己的家底押上去?”楚识夏摇头道,“我只是想要蛇胆,不想要不相干的人的性命。” 程垣老老实实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偷?” “不是我们,是我。”楚识夏慢条斯理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里面有你的事了?” 程垣不甘心道:“大小姐,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你不用跟我去偷,明日你和我一同去望月楼看热闹。”楚识夏眨眨眼,笑着说。 程垣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他忙碌奔波了大晚上,早就饥肠辘辘,便埋头吃起桌上的羊肉来。这些食物原本就是为他准备的,楚识夏便转头望着窗外。 程垣安顿了要造反的五脏庙,发现楚识夏的动作,便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程垣以为楚识夏在观察路人,但细看才发现不是。楚识夏在看那两只丑兮兮的糖人,出神而认真。 程垣发现楚识夏的脸色其实很不好看,眼底有淡淡的乌青。 “我昨天晚上,又梦见他死了。”楚识夏闭着眼睛,眼皮微微颤抖,“在一艘烧起来的船上。” 程垣心头一震,筷子“当啷”一声摔在盘子里。 —— “春婉娩,客飘零,残花浅酒片时清。一杯且贾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1]漫漫如潮水般的歌声从小楼推开的轩窗流淌出来,年轻妩媚的女子对着窗户梳妆。 沉舟睁开了眼睛。 这歌声遥远又熟悉,仿佛是在大雾弥漫的梦境中听过,声音尾调带着亲切的软软话音,好像唱歌的人不大开口说话,所以不太熟稔似的。 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断过了一遍似的疼,沉舟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手边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沉舟冷冷地看着这只反复蹭着他手指的小白猫,还有手上乱七八糟的毛。 “你醒了。”洛霜衣坐在窗口,回头看他。 “刚刚是你在唱歌吗?”沉舟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问,心里又很快给出了否认的答案。 “没有人唱歌。”洛霜衣果然说。 “其他人呢?”沉舟转而问。 “不知道,可能是死了吧。”洛霜衣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离我最近。”沉舟一点弯都不打地说。 “我的意思是,那种情况下,十鬼不会救任何人。如果他们发现了端倪,会用手边的人挡住致命的攻击。九幽司从来不教刺客救人,你是跟谁学的,你那位大小姐吗?” 沉舟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沉舟本能地抗拒九幽司的任何人提起楚识夏,就好像这些人惦记着她的名字,她就永远出于某种危险之中一样。 “我救你或者救别人,目的都是一样的。我不想洛氏输,洛氏要是输了,我也不会赢。我是洛氏的种子,山鬼氏不可能接受我。”沉舟低着头重新整理身上的伤口,淡漠地说。 “那你又为什么想洛氏赢?”洛霜衣问,“你看上去不像是对洛氏有感情的样子。” “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像有感情的样子。”沉舟刻薄地说,“洛红叶演得最烂。” “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吧,因为除了九幽司,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洛霜衣并不反驳他。 沉舟没有再理会她,只是从床铺底下摸出一小袋糖,喂了小猫一颗。 「【1】“春婉娩,客飘零,残花浅酒片时清。”一句引自范成大《鹧鸪天》 明天请假一天,后天晚点更。么么哒。」 第105章 春婉娩(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望月楼。 望月楼倚着洗镜湖而建,仿若通透翡翠上的小小一点红痕。飞檐斗拱的高楼悬挂满了八角灯笼,每一面灯笼上都用极漂亮的字写着婉约的小诗,掺了金粉的墨水一笔一划都透出旖旎靡丽。 “在帝都做这样的生意,这位江长公子真是艺高人胆大。”楚识夏挽起车帘,淡淡地评价。 江南富庶之地,云集天下奇珍异宝,以江家的财力要笼络什么珍玩都不成问题。但在帝都,太过于招摇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越是绝世无双的宝物越是会被按上“僭越”的名头。 而望月楼能够落成,至今平安无事,江氏背后少不得打点。若是给得少了,定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多了,又会叫人生出多余的贪念。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也是一种学问。 “他有没有本事我不知道。”邓勉窘迫地捂住了自己的钱包,说,“但我知道我没那么多钱。老大你别逗我了,我们还是去绯玉馆找乔姑娘推牌九吧——你要是嫌麻烦,我可以直接把钱放你兜里。” “你知道这里今天卖的是什么?”楚识夏反问。 “我知道啊,不就是西北新出的一块血玉,几个前朝大家的旷古之作,还有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吗?”邓勉抓抓头发,有点为难,“今天来了好多显贵,要是被我爹同僚看到我,他还不打死我。” “今天望月楼最值钱的不是这个。” 楚识夏笑笑,在他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背挺直,拿出你纨绔的款儿来。” 邓勉下意识地抬头挺胸,板正得像个呆子。楚识夏率先下了马车,毕恭毕敬地抬起手臂供他扶着走下来。邓勉被她反常的举动震得两股战战,恨不得直接给她跪下来。 “老老老老大……” “下来,”楚识夏微笑着轻声威胁他,“怎么嚣张怎么来。” 楚识夏穿着男装,窄袖高领,身姿修长,引人注目。她没有做多余的修饰,眉眼间带着盈盈的笑意,少女的容光不容错认,明媚得叫人眼前一晃,邓勉迟疑地咽了口唾沫,用扇子拨开她的手,自己笨手笨脚地跳了下来。 前头披挂银铠、骑跨枣红色烈马的程垣也被人群看得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标新立异的愣货。他站定在楚识夏身边,按着刀、冷着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楚识夏上前一步,站在程垣身侧,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着邓勉。 望月楼的小厮、客人都有意无意地看着他们,邓勉不知道楚识夏肚子里又在转什么坏水,但他知道要是坏了楚识夏的事,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于是硬着头皮往里走。 二楼用水墨屏风隔断出一排排的雅座来。三楼的包间微微用帘子掩着窗户,没有点灯,只有里面的人能看见外面的情景,外面的人却无法窥探里面分毫。雅座和包间都对着一楼水池中间的高台,高台周围点着树枝状的灯,一盏盏灯火闪烁如渐次开放的花。 进了不甚宽敞的雅座,邓勉习惯性地要给楚识夏让出最好的位置,却被楚识夏按着肩膀坐在了椅子上。 “老大你……”邓勉哭丧着脸,讨饶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楚识夏“嘘”了一声。 “听见了?”楚识夏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问程垣。 程垣一脸茫然。 “刀鞘打在甲片上的声音。”楚识夏轻声说,“那个台子周围都是披甲带刀的人,至少有五十个。” 程垣脸色猛地变了,“甲胄金刀是军队配置,平民怎可私豢兵士?” 楚识夏见怪不怪地笑笑,“你怎么知道他是私豢?” 只要摄政王默许,江氏就不是蓄养私兵。摄政王虽然看不上江长公子,却不介意从他身上捞点油水、占点便宜,借他的脑袋干一些会丢命的买卖。 程垣却是忧心忡忡,“若是冲突起来……我现在就回秋叶山居调亲卫!” “不会打起来的,我今日来不为打架。”楚识夏摊开空空如也的两手,“你没看我连剑都没带吗?” 邓勉听得云里雾里,隐约猜到楚识夏是看上了望月楼的什么东西,越发坐立不安,急得热汗直流。 楚识夏瞥他一眼,给他倒了杯茶,安慰他,“别着急,听我的就好。” 她眼角一斜,有个脚步轻盈的影子飞快而无声地从雅座外掠过。 —— 流水般的宝贝被轮流奉到台上,雅座里多是看热闹的,叫出天价数字的多半是三楼那些没点灯的包间。 莹润得没有一丝瑕疵、仿佛传说中鲛人落泪而成的珍珠;用红布盖着的人参,每一根根须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无一丝断裂;轻薄柔软得像是一叠垂落流动的烟雾般的纱衣,对着烛光折射出繁复美丽的花纹。 邓勉坐立不安地等着,楚识夏却在掰花生米,把白白胖胖的花生米从红色的胞衣里剥出来。 “邓勉,你知道买这个雅座花了多少钱吗?”楚识夏忽然神神秘秘地问。 邓勉猜测:“五十两?” 望月楼它以江氏名声担保,倒手处理这些珍稀但扎手的货物,来这里的人都不缺钱,自然也不在意那点三瓜两枣的茶水钱。但凡事都需有门槛,若是望月楼的座位买个贱价,拉低江氏名声不说,也让出不起货物价格的人挤占了贵客的空间。 楚识夏伸出一根手指头。 邓勉咂舌,“一百两啊?” 花一百两来剥花生,什么情趣。 “十两。”楚识夏说。 邓勉瞠目结舌,“江氏现在真是什么钱都赚了。” “非也非也,只是今天有一件江氏不想让人拍走的东西罢了。”楚识夏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江长公子是个商人,商人惯会以最低的代价赚取最高的利润。他既要讨好摄政王,又不愿意强取豪夺赔了自己在江南的名声,更拿不出青眼蛇胆主人心中期许的银两来。但他还有最后一个动手脚的机会,就是今夜的拍卖。 他不需要做调换货物这种愚蠢浅薄的手段,只要巧妙地遮掩一些关键信息就好。 比如今日开场和压轴的货物,一个是久负盛名的传世佳作,一个是世间罕见的奇珍异玩,青眼蛇胆夹杂其中便显得灰头土脸。三楼包间的客人是为了维持流水,二楼的雅间贱卖则是滥竽充数、混淆视听。 须知帝都这些大人物都是朝堂或世家里说得上话的人,经历过灵帝当朝二十余年的浩劫,最忌讳的就是鬼神之说、巫蛊之术,更别说苗疆来的污秽之物了。 青眼蛇胆一旦流拍,江长公子便可顺水推舟地以“行情不好”的理由将蛇胆截在手中,再假惺惺地低价将蛇胆收下,卖蛇胆主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下一件珍宝,是产自苗疆之地的青眼蛇胆,百年未有一遇。”鳌头清冽的嗓音道,“据传此物可通阴阳,乃不传世之秘宝。十万两起拍!” “现在,叫价吧。”楚识夏无视隔壁雅座传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用眼神示意察觉异样动静的程垣坐下。他们左右的雅座从拍卖开始就换了人,而且都是习武之人,呼吸绵长。 邓勉犹豫着问:“叫多少?” “翻倍叫。” —— 三楼包间。 从二楼折返的侍卫悄声通报了雅座里的情况,几个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那个叫价的孩子是谁?十万两买一条畜牲的胆,倒是大手笔。”男人声音粗粝,带着大漠风沙般的沧桑。 “是大理寺邓家的独子。”有人道。 “我倒是觉得那个女孩子更有趣,虽然三个人里看起来邓小公子地位最高,但那个羽林卫和邓小公子,明显都听她的。他们从一下马车就开始装模作样,是想让人以为想要这枚蛇胆的,是邓家?” 横插进来的女声曼妙婉转,像是这片黑暗里开出来的一朵芍药,几欲滴落的艳。她指尖的蔻丹轻轻扫过白皙的下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雅间里按着邓勉肩膀的楚识夏。 “这蛇胆究竟是什么东西?价格已经抬到六十万两白银了!”最先开口的男人皱起眉,“他们真的有那么多钱吗,还是孩子气单纯来搅局的?” “江家没说,应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下人答道。 “要想知道是什么东西,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买它不就行了。”女人轻飘飘地开口,“那个女孩是什么人?” “是云中楚氏的大小姐。她旁边那个披甲的是羽林卫,今年去年帝都演武的状元。” 女人笑出声来,轻轻地抚掌,“我知道了。” 男人一滞,毕恭毕敬地问:“贵客有何高见?” 男人也隐约琢磨出来不对劲,六十万两白银对他们来说虽然不是个天文数字,但要知道,大周一年的税收也不过两千多万两白银。若是几个孩子拿这么一笔钱出来打闹,也太过了。 “你可知道镇北王?”女人问。 “云中楚氏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镇北王楚明彦能谋善断,我虽不识,心向往之。”男人有片刻踌躇,“难道是镇北王指使他妹妹来买这枚蛇胆?” “云中要是有那个钱,那小姑娘何必拉着邓家的公子来。”女人轻描淡写道,“苗疆素有能人异士,传闻亦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术,而镇北王素来身体羸弱,每隔几年帝都便有传闻他要不久于人世。” “这枚青眼蛇胆,想必有什么奇效,能救他的命,才引得这在帝都举步维艰的小姑娘孤注一掷。” 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这蛇胆真有延年益寿之伟力,六十万两白银又算什么?要知道,楚明彦的病药石无医,只是一日拖着一日罢了。” 说话间,邓勉又将价格翻上了一番,青眼蛇胆的价格攀升至一百二十万两白银! 男人沉吟片刻,叫来下人,“与邓家公子叫价的是什么人?” “是江氏自己的门客。” 男人识破了这出诡计,冷笑一声道:“江长公子倒是慧眼识珠,打得一手好算盘,把我们都骗了!”他摘下窗前悬挂的朱红色牌子,猛地掷到台上。 —— 雅座里,邓勉出了一身的冷汗,怔怔地看着那块朱红色木牌落地才松了一口气。 “一百二十万两白银,我爹会宰了我的……”邓勉喃喃自语道。 “醒神。”楚识夏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有人‘买断’了。” 邓勉恨不能给那个丢牌子买断的恩人跪下来磕几个响头。 “买断”的意思是,无论今天谁出了什么价格,掷牌子的主人都会翻倍出价。 二百四十万两白银,江长公子这一次算是踢掉铁板了。 楚识夏满意地吹了声口哨,通知邓勉:“你不用再叫价了。” 「我捡垃圾回来了!有小宝贝欢迎我吗!」 第106章 春婉娩(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她用拙劣的伪装手段把邓勉推到台前,制造出楚氏心悦此物但不得不遮遮掩掩的假象。混迹在望月楼里的客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总有人能察觉她的身份和“用心”。 无论江长公子是一掷千金和人争夺还是拱手作罢,楚识夏都乐见其成。 楚识夏多看了两眼楼上,却只见一片猩红的帷幔低垂。 高台上处变不惊的鳌头依然维持着最完美的笑容,短短片刻之后,她往楚识夏三人的雅间看了一眼。一个黑衣仆从上台和她说了几句话,她便高声宣布道:“各位尊贵的客人们,请稍等片刻,容望月楼核实二楼雅座客人的资产。” 望月楼来往的人要么有权要么有钱,老板对这些人的家底都有数,轻易不会冒犯自己的客人。但今天这场买卖双方各怀鬼胎的拍卖,二楼雅座里都是充数的瘪三,楼上的人不清楚,楼下的人心里门儿清。 邓勉闻言急得立刻站起来就要跑,被楚识夏一把按住。 “你知道望月楼老板的靠山是谁吗?”邓勉急得直跺脚。 “知道,摄政王么。”楚识夏漫不经心道。 邓勉傻眼了,“知道你还站着不动?你是不是傻了?” “我想说的是,他们已经上来了。”楚识夏推开雅座的门,指着提刀匆匆上楼来的护卫说。 他们三个人,一个是寄人篱下的人质,一个是穷困潦倒的羽林卫,一个是身家性命被亲爹手拿把掐的纨绔,怎么可能拿得出一百二十万两白银来?江长公子想必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将了一军,连核实的机会都不愿意给,铁了心搅浑这潭水,然后浑水摸鱼把青眼蛇胆据为己有。 邓勉当场傻眼,他混迹帝都声色场所许久,从未见过这样凶狠的把式,一时间不知道是要叉腰大喊“你知道我爹是谁吗”,还是抱头蹲下大喊别打脸。 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楚识夏一把抓过邓勉塞到程垣怀里,顺手拎走了他的扇子。 “从窗户跳出去,别管我。”楚识夏说。 楚识夏扔下这句话,左手手腕一震,以及其精妙的力道和角度敲在扑上来的护卫胸口。那人呼吸停滞般一顿,下一刻便被楚识夏连人带刀掀翻在地,砸在桌子上掼得粉碎。 程垣识相地闭上劝她一起走的嘴,头也不回地扛着邓勉跳窗跑了。 身后一道凌厉的风割来,楚识夏猛地弯腰,顺势抱着持刀者的腰砸向山水画的绵纸屏风。雅座里的客人闻风而动,早就四下慌乱地逃窜,一排排白纸黑墨的山水画如山崩地裂般倾倒。 折扇被楚识夏反握在手里,扇骨收拢成一点,捅在另一个护卫胸口。楚识夏反手一掌劈在他脑后,拎着他的脖子把他当做一件器物丢掷出去,逼退了一大片人。 “我说,就算我胡乱喊价,最后价高者得,你们也该去查三楼那位贵客吧?”楚识夏趁着暂时无人敢上前,跳到栏杆外大喊道,“你们这哪是查资产,是想灭口才对。” 她故作恍然大悟,高声在兵荒马乱中道:“你们东家该不会想借口有人胡乱抬价,好把这已经喊出天价的青眼蛇胆收入囊中吧?啧啧啧,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忍无可忍的护卫一刀削向楚识夏抓着栏杆的手指,楚识夏行云流水的松开手,背对着地面坠落,一抬手抛出了折扇。望月楼本就有意保护贵客的身份,二三楼最明亮的便是楼顶吊下来的一盏千手灯,雅座里都是些昏暗的烛火。楚识夏这一抛,扇子却是冲着高台周围的青铜树枝灯去的! 那急匆匆收了蛇胆就要退走的鳌头一只脚还没踏上台阶,折扇以惊人的力道砸翻了细长的灯盏。一人高的青铜树枝灯带着几十簇赤金色的火焰扑灭在地面上,楚识夏在空中拧身、落地! 楼下的护卫陷入了黑暗和混乱中,只听见甲片叮叮当当作响的乱声和刀剑撞击的声音。那手无缚鸡之力,却怀揣青眼蛇胆这样稀世珍宝的鳌头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性急的护卫赶下楼去支援,机智些的立刻挑了一盏灯扔下去。火光转瞬即逝的瞬间,地上尽是甲胄反射的冷冽光泽,甲士们慌乱无措地挤在一起,反而不见那眉眼英气明丽的少女分毫踪迹。 鳌头昏倒在甲士们中间,身上被踩出来好些个脚印。 —— 秋叶山居。 楚识夏在清水里猛搓手,把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搓得泛红。 “苗疆人的东西太邪性了,我刚刚一把抓过来都怕有毒。”楚识夏神神叨叨地洗手,仔细用手帕擦过,又放到鼻尖下嗅了嗅有没有蛇胆的腥味。 “您打家劫舍还嫌弃人东西不干净?”玉珠翻了个白眼,转头用沾了温水的帕子去擦邓勉的伤口。 程垣带着邓勉从窗户翻下去的时候,不小心蹭出来一条伤口,有三指那么长,细细的跟头发丝一样。再晚到家片刻,血都凝固得七七八八,伤口长得都看不见了。但邓勉哭得天崩地裂,直喊破相了破相了,吓得玉珠一哆嗦,端着烛火找了半天的伤痕。 “明抢是不是不太好,”程垣犹豫着说,“明天望月楼报官怎么办?” “士农工商,商最末之。他一个做生意的,养了几十个凶徒拿着刀剑,追着一个羽林卫、一个官宦子弟和一个世族小姐满地爬,他还敢报官?”楚识夏大喇喇地说,“我不过是唆使人喊了几次价而已。黑灯瞎火的,谁看见我抢他东西了?我不过是从一楼逃窜出去罢了。” 程垣从未见过如此强词夺理之人,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了。 邓勉举起手,弱弱地问:“所以,我是肉票吗?” 楚识夏对他的知情识趣表示嘉许:“你是。” 邓勉委屈地瘪起嘴。 “大小姐,您要这蛇胆干什么?”程垣忍不住问,“镇北王千金之躯,苗疆的东西虽然偶有奇效却过于阴毒,还是不要轻易……” “不是给我大哥的。”楚识夏摆摆手,玩笑道,“我馋了,想生吃。” 玉珠听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今天刚到家,短小。明天二更补偿~」 第107章 春婉娩(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青眼蛇胆被保存得很完好,连日以来的颠簸居然没有丝毫萎缩,保持着莹润光滑的模样,仿佛刚刚从蛇腹中剖出来。整枚蛇胆呈青碧色,对着烛光隐隐有种玉石的半透明质感,细小的血管仿佛有意为之的纹路。 “大小姐,门房来报,广陵江长公子来访。” 楚识夏把青眼蛇胆放回匣子里,漫不经心地问:“他一个人来的?” “不,他带着好些手下。”亲卫皱着眉说,“要赶他走吗?” “赶他走干什么?”楚识夏道,“我出去见他。” 玉珠却不同意,伸手拦了一下,“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大小姐亲自出门见他?” “我的玉珠姐姐,就是要我亲自出门去见,才能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啊!”楚识夏笑着捧起她的脸,哄道。 以青眼蛇胆之珍惜,那位主人敢把它托付给江长公子,而江长公子迟迟没有掉包或强占,二人之间想必签订了类似于押镖的条款。若是这枚蛇胆在江氏手上出了什么闪失,江长公子必然要赔付一笔巨款。 江长公子虽然狠毒又贪心,但并不愚蠢。就算不能使小把戏昧下青眼蛇胆,也不能白白地让银子从自己手里流走。 楚识夏擦干手上的水珠,慢悠悠地走到了大门前。 两列亲卫齐刷刷地站在门前,甲光森寒,面甲中露出的眼睛带着苍然的杀意。他们像是一堵铜墙铁壁,强硬地截断了外人窥伺的目光,直到楚识夏现身,这道铁流才缓缓分开,露出其后的少女来。 “不过哄抬价格,难道望月楼老板还要亲自捉我去见官不成?”楚识夏负手而立,笑盈盈地问。 人前那个披着黑色貂皮的青年转过身来。他的容貌不可谓不英俊,却总带着点阴鸷的邪气,眼窝十分深邃,显得眼珠尤其凸出,盯着人看的时候总显得直勾勾的。 这是楚识夏第一次见到江乔口中的“长兄”,那个以乔姬性命胁迫江乔堕入烟花地的江氏现任家主。 “楚大小姐肯屈尊光临寒舍,江某人蓬荜生辉。”江长公子略一屈身,不卑不亢道,“只是青眼蛇胆贵重,还请大小姐不要和江某玩笑,将东西还回来。” “你丢了东西,找我做什么?”楚识夏故作不解,“你的意思是,我偷你东西?” 江长公子皱眉看着她。 他对楚识夏的认识来自于那些荒谬的传闻,其中有几次还牵扯到了江乔。但在三皇子、陈家子和云中楚氏后人的冲突之中,江乔显得微不足道,仿佛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 但楚家若是想要这枚蛇胆,出此计策又太下作了些。江长公子想不通,只以为楚识夏是挨个找麻烦,今日轮到他了而已。 “楚小姐若对苗疆之物感兴趣,江某那里还有些别的玩意儿,但青眼蛇胆还是……” “江公子,你口口声声说我家大小姐偷了你的东西,可有凭据?”匆匆赶来的玉珠冷着脸打断了他,把楚识夏拉到自己的身后。 江长公子一愣。 “大小姐在望月楼闹事,是我们理亏在先,在你的地盘,你放纵手下打人也好,撵我们出来也罢,我们都认。”玉珠两手交叠放在小腹前,昂首挺胸,面若寒霜,“但你空口白牙便找上门来,是以为我们大小姐孤身一人在帝都,既无宗族长辈护持,又无父兄疼爱,好欺负么?” 江长公子直接被气笑了,“我欺负她?她一个人打得望月楼的护卫人仰马翻,我欺负她什么了?楚大小姐还是莫要仗着身份高贵,欺负我等做小本买卖的商贾才是!” “丢了东西,那就去报官,来我秋叶山居作甚?”玉珠柳眉倒竖,“还带着如此多的打手护卫,是要抄家么?真当我云中楚氏无人,任你拿捏了不成!” 楚识夏被玉珠一番颠倒黑白、理直气壮的言辞震惊了。她记忆里的玉珠总是温温柔柔的,训斥她不肯好好吃饭也是温声细语,打做错事的小侍女手心也轻飘飘的,蹭不破一层油皮。 玉珠此言一出,伫立宅门前的亲卫们都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不约而同地凝视着江长公子。 “大小姐,不必与这泼才费口舌。”亲卫长从阴影中走出来,和玉珠并肩而立,把楚识夏彻底遮在身后。他穿着黑铁鱼鳞甲,面甲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沉而冷。 “在王爷身边的时候,大小姐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今日这般,是我等护卫不力。上门讹诈钱财的地痞而已,打出去便是。”亲卫长扣着手甲的指节扫过刀柄,透着股杀机。 楚识夏拨开着杀气腾腾的两人,对着脸色发白的江长公子一笑:“公子不必介怀,我又岂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江长公子若是想搜,那便进来搜,要是搜出来一枚青眼蛇胆,我是被奉还。” 玉珠和亲卫长还要说什么,却被楚识夏一抬手打断。 江长公子狐疑地看着她,“大小姐此言当真?” “当真。”楚识夏笑意不减,点头道。 “大小姐,不必如此委曲求全!”亲卫长牙都要咬碎,震怒不已。 楚识夏却示意他们让开一条路,让江家的人进去。 江长公子又是疑惑又是急不可耐,不知道这性情乖张的大小姐怎么突然改了性子,难道青眼蛇胆已经被她转移了?可是手下的人说她出了望月楼直奔秋叶山居,并没有去过别的什么地方。 还是说她交给邓勉了?但邓勉不也进了秋叶山居的门吗? 江长公子忍不住直冲几步上前去,疾如雷电的马蹄声却忽然响彻长街街头。 墨色旗帜在夜色街头席卷而过,十人的马队急停在秋叶山居前。旗帜上狂草的一个“京”字在风中起落。首当其冲的少年军官翻下马来,摘下面甲和楚识夏打了个招呼。 楚识夏记得那张脸。 在演武上和她对阵的陈家子弟,陈伯言。 “陈公子别来无恙。”楚识夏微笑道。 看来演武挫败并没有给陈伯言的仕途带来太大打击,陈伯言依然依靠家中势力进了更好掌控的京畿卫。陈伯言比起前次演武沉稳了许多,客客气气和楚识夏见礼,一笑泯恩仇似的。 反倒是传闻中和陈家走得很近的江长公子被冷落一旁。 “今日我夜巡,听说有人带着大队人马来了秋叶山居,担心楚大小姐安危,特来查看。”陈伯言说话滴水不漏,面色不虞地看向江家的手下,“这是要干什么?未曾听闻大小姐今日宴请客人。” “未曾宴客。”楚识夏皮笑肉不笑道,“只是江长公子丢了东西,疑心在我手上,我让他进去搜一搜,求个清白安心而已。” “原来是这样。”陈伯言慢悠悠地说。 江长公子松了一口气,陈伯言是摄政王最喜欢的孙子,若是陈伯言来了,今日就算楚识夏有再多的诡计也不怕。不了下一刻,陈伯言却摘了手甲,一巴掌将江长公子打抽翻在地。 陈伯言是习武之人,虽然摘了手甲,这一巴掌的力道却不可小觑,打得江长公子脑子嗡嗡作响,口角流血。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搜楚大小姐的住处?”陈伯言面若寒冰,冷冷地看着茫然的江长公子道,“秋叶山居,乃是老镇北王北征大捷时先帝赏赐下来的,早些年便是先帝也曾在此小住!楚氏累世功勋,秋叶山居岂是你想搜就能搜的?” 江长公子被打懵了,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简直是不知死活!” 陈伯言一巴掌打出去,怒火和紧张都泄了一半。若是他晚来片刻,真让江家这个蠢货带人气势汹汹地进了秋叶山居,明日便会有风言风语传到陛下甚至云中面前。江氏想巴结陈家人尽皆知,旁人看来便是江氏狗仗人势,连镇北王和陛下都不放在眼里。 “陈公子莫气。” 楚识夏要笑不笑的,杀人诛心道,“我本来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只是听闻江氏和陈家快有姻亲,还以为江长公子是仗的陈家的势,才礼让三分。” 陈伯言知道这人就是故意的,又不好撕破了脸,只能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客套:“大小姐玩笑了。” “确实玩笑。”楚识夏敲打似的看着江长公子,意有所指道,“陈家时代清流勋贵,江氏虽则富裕,却是商贾之家,怎堪配陈家的儿郎?” 江长公子恼恨地瞪着楚识夏。 楚识夏却觉得好笑。 江长公子称呼江乔的时候,左一个“贱人”,右一个“婊子”。就因为乔姬沦落风尘,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江乔是血脉相承的肮脏下贱,合该一辈子被人蹂躏践踏、抬不起头。可轮到他的时候,他却天真地认为自己的妹妹可以高攀世家大族的公子,自己也不比他们卑贱在哪里。 他把比自己弱势的人分出个三六九等,高高在上地摆布他们的前路和性命,还认为那些人是罪有应得。但当比他更强势的楚识夏站在他面前,用他对待江乔的方式对待他时,他却受不了了。 他不觉得这是自己活该。 楚识夏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啧”了一声,“陈公子下手真重。” 陈伯言没说话。 楚识夏掸去江长公子肩上的尘埃,笑着说:“你刚才不是说我仗势欺人吗?现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仗势欺人了?” 楚识夏轻飘飘地说:“秋叶山居就在这里,什么时候你拿到了陛下的圣旨,再来抄我的宅子吧。” 「一更!」 第108章 春婉娩(十) - 将门权宠 - 薄须 陈家。 “如何了?”摄政王在棋盘上落下一字,看着进门的孙子,目光波澜不惊。 陈伯言急匆匆赶回来,急赶慢赶在爷爷入睡之前回了家,怕身上的汗臭味冲撞到他老人家,还争分夺秒地洗了个澡。他带着点微弱的喘息坐下,收敛地一点头道:“拦下来。” 摄政王点点头,没说什么。 陈伯言思忖片刻,道:“爷爷,江家那个是个蠢的。楚识夏给他挖个坑,他还真就顺着往下跳。今日若是孙子去晚了,明日陛下就会知道有个商人扯着爷爷的旗子,便敢抄秋叶山居。这样的人,还是早早割舍为妙。” “他要是个精明的,我就不会让他进这个门了。”摄政王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说,“他若和楚识夏一般狡诈,你岂知他会不会今日登我陈氏的门槛,明日就饮楚氏的茶?正因为他蠢,才会被利用。” 陈伯言挺直了后背,凝神听着摄政王教导。 “广陵江氏偌大的产业,富甲江南。这样的富贵,一个蠢人是守不住的。既然他守不住,你何妨取而用之?”摄政王声线唯有丝毫欺起伏,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陈伯言的身体一震,先恭维道:“孙儿领教了。” “演武时受的伤可好些了?”摄政王又问。 “已经大好了。”陈伯言顿了一下又说,“当时那一枪并未直接打到我身上。” 否则断了肋骨躺在床上要死要活的,就是他陈伯言了。 “修习武艺,只是为了强健身体,顺带自保而已。演武输给她不要紧,当今又不是马上博天下的乱世。你在京畿卫虽然辛苦,但慢慢积累名望和本事,不愁将来没有还回这一枪的机会。” 摄政王拈起一枚棋子放到他的手心里,盯着他的眼睛说:“爷爷老了,可你还年轻,你等得起。一时之辱,算不得什么。等到我陈氏再登无上尊荣之位,楚氏也不过是我们的一条狗而已。” “韬光养晦,孙子懂得。”陈伯言俯首道。 摄政王满意了。 —— 绯玉馆。 “大小姐是说,陈伯言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他?”江乔目瞪口呆,茶水满溢出了茶杯都毫无察觉。 楚识夏眼疾手快地抢过茶壶放下,说:“陈伯言自幼习武,那一耳光下去,他半张脸都肿了。”她又摇头,尤嫌不够道,“陈伯言没吃饭吗?打那么轻,换做我二哥,脑浆子都打飞出来溅一地。” 江乔低头看着桌上没吃完的豆腐脑,表情复杂。 “江大公子这个人,非常刚愎自用。”江乔的面色却有些冷凝,“他小时候常被他父亲指责冷落,所以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他这次丢了那么大的脸,一定会找机会报复回来的。” 江乔小时候没少因此吃苦。江氏家主对江乔越是爱屋及乌,江长公子越是要在暗地里给她使绊子。又是把她推下水井,又是在她的卧房里放污秽的图册,又是指使手脚不干净的小厮对她动手动脚。 后来江乔就不肯跟江氏家主亲近了,家主也嫌这个漂亮女儿不够亲昵乖顺,渐渐冷落了她。 “他要是忍气吞声,吃了这个哑巴亏,那我才要苦恼。”楚识夏冲她抬了抬下巴,道,“不提这个晦气的东西,跟我说说你的生意。” 江乔攒了一点钱。 东家把她的身价挂得极高,令人可望而不可求,营造了不小的噱头。江乔点茶、推牌、弹琴吹笛的价位都不是寻常公子哥能消受得起的,客人们随手赏赐的物件也价值不菲,江乔也在节节攀升的价格里变成了绯玉馆最昂贵的“商品”。 她不添置首饰,也不购置脂粉,统统折算成了银两存在手上。 “银两再多,握在手上也是无用。以我今日之功,若是想凭借攒钱撼动江氏这棵大树是不可能的。”江乔平心静气地陈述道,“所以我想做一笔生意。” 楚识夏先问:“你有多少钱?” “三千两。”江乔一顿,道,“这点钱做不了什么大买卖,但可以从小的先开始。” 楚识夏点头表示认可,又问:“你想做什么?” “大小姐知道流云锦吗?”江乔问。 “广陵特产,以流云纹路内含而不外露闻名,镇北王府有十匹帝都赏赐下来的。”楚识夏耸耸肩,“我大哥要拿给我裁衣裳,二哥说过两年长个子穿不上了浪费,然后就扔那儿落灰了。” 江乔笑笑,接着说:“流云锦在帝都售价昂贵,但即便算上所用的生丝,也远远高不到如今这般与黄金同等价位的地步。走到今日这一步,一方面是江氏把控了流云锦的织工,另一方面是江氏刻意哄抬价格。” 流云锦的价格越高,越能凸显所穿之人的身份地位。 买卖双方都乐见其成。 “江氏把控了流云锦的织工是什么意思?”楚识夏皱眉。 “流云锦的织造工艺是不传之秘,织工世代以其为生计。但江长公子太过贪婪,提高售价不说,还打压收购流云锦的价格。织工们生存不下去,要么缩衣节食,要么放弃了这门手艺,改修他途。”江乔一顿,说,“我想找一支商队,去江南找那些织工。” “若是有了织工的手艺,在帝都附近织造流云锦,不仅节省了漕运费用,还能给江家搅个局。”江乔怀揣着私心说,“大富大贵的人家自然看不上来路不明的流云锦,但更次一些的人家就说不准了。” 届时,流云锦不再贵如黄金,江氏便会折损一条暴利的财路。江家那些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的人,定然会把这笔账一并算在她那个眼高于顶的“长兄”头上。江长公子失了青眼蛇胆,本就焦头烂额,江乔迫不及待地要给他添一把火。 楚识夏听到“江南”二字,不由得有些心旌动摇。 “江南……如今已是春天了吧?” 江乔一怔,思考片刻后点了点头。 楚识夏陷入了沉默,随后说:“挺好的。商队我帮你找,有消息了告诉你。” 江乔没想到事情如此轻易,笑逐颜开道:“谢过大小姐。” —— 离开绯玉馆,楚识夏便去了鬼市。 楚识夏有些心不在焉的,小舟随波漂流时,她仰头数着头上的青砖缝隙。楚识夏把一枚鬼钱弹飞进鬼童子嘴里,自顾自踏舟飞上了岸。楚识夏刚刚转进鬼市入口,便被一双枯瘦如鸡爪的手抓住了。 楚识夏一个激灵,差点把对方的手扭断。 “你怎么在这儿?”楚识夏瞪着神出鬼没的鬼市主,好歹按住了自己的手。 “我算到你今日要来给我送东西。”鬼市主摩拳擦掌,兴奋地说,“你拿到了是不是,快点给我!” 楚识夏被他孩子气的样子逗笑了,故意道:“我没拿到,我是来求你换一个愿望的。” 鬼市主一愣,随即说:“不可能,我算无遗策,从来没算错过。你快把青眼蛇胆拿出来!” “你真的从来没算错过?”楚识夏调笑道,“你不是说我师父会绝后么?” 鬼市主反应过来了,龇牙咧嘴道:“小丫头,这么记仇?可你师父的命不是我定的,我只是告诉他这个结果,你记恨我有何用?要恨,就去恨老天爷。” 楚识夏听不得他一口一个老天,一口一个命定的,听得她直起鸡皮疙瘩。也许是死过一回又活过一回,楚识夏对鬼神之说有了些忌惮,不再像从前一般百无禁忌。 “蛇胆给了你,我们可就两清了。”楚识夏从怀里掏出放着青眼蛇胆的小盒子,说。 “多少人想和我沾亲带故,还高攀不上呢。”鬼市主猴急地抢过盒子,闻言不屑地冷哼一声。 楚识夏不以为意,笑笑说:“东西给你了,那我走了。” “你等等,我这里有一条江南来的消息。你不是牵挂九幽司的某个人吗?这消息白送你了。”鬼市主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截细细的竹管,扔给楚识夏。 楚识夏一把接过那截轻易就能被她捏碎的竹管,竟然有些罕见地忐忑,“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又没看,我怎么知道?”鬼市主摆摆手,不耐烦道,“我要回去炼丹了,你拿着消息快滚,我们以后两清了,你别来烦我。” 楚识夏想起那个不祥的梦境,竟然有些不敢打开这封信。 犹豫许久,楚识夏还是拧开了竹管。 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二月十八,山鬼氏以火药于画舫炸死洛氏十鬼及第十一刺客。” 楚识夏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竭力地寻找着借口——虽然沉舟是被十鬼中的五个和九幽司长老带走的,但这第十一个不知名的刺客也未必就是沉舟。也许是别的什么刺客,也许是十鬼俘虏的人,也许是打探消息的人看错了,上船的只有十鬼。 可冥冥之中就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她耳边重复,上船的人就是沉舟。 二月十八。 正是楚识夏梦见沉舟死于湖中的那天。 梦里,沉舟在一片幽蓝色的湖水中下坠,水面上爆炸的船只像是坠落的太阳,向着幽深的湖底抛洒金色流火。沉舟徒然地伸出手,却只能无依无凭地下沉。 他在梦里问楚识夏:“你还要我吗?”却只是枉然地吐出一串气泡。 楚识夏冷汗淋漓地醒来,又是惊恐又是崩溃,为什么又是水,为什么又是这种梦? 楚识夏于巨大的震惊中拔出心神,却连鬼市主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她浑浑噩噩地往回走,不断地在心里否认第十一个上船的刺客就是沉舟,却又有另一个冷笑声浮现,嘲笑她的自欺欺人。 —— 不知道什么时候,楚识夏走回了秋叶山居。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玉珠焦急地在门口转来转去,好不容易看见楚识夏的身影,便迎上去抱怨道:“大小姐说回家吃饭,又一直不见人影,菜都送回小厨房热了好几次……大小姐,出什么事了?” 楚识夏抬起头,睫毛湿淋淋的,掌心里的一纸情报被汗水浸得墨迹模糊。 “我……” 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应该拦住他,我是不是……把沉舟害死了?我重活一次,没能救得了画院侍诏,没能救得了霍文卿,现在连沉舟也没了。 我到底还能救谁? 可是楚识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的身体颤抖着,忽然向前栽倒,扑在玉珠肩上。 玉珠三魂七魄吓得飞出了天灵盖,连忙搀扶住她,不待玉珠问出“怎么了”,楚识夏郁结在胸肺中的话语化作一口鲜血,不管不顾地呕了出来。 “大小姐!” 玉珠惊慌失措的声音化作一线蜂鸣,在楚识夏的耳边消散殆尽。 「二更!」 第109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昏昏沉沉间,楚识夏看见帐顶用五彩丝线挂着的铜铃,小小的一只,精巧地刻满了梵文佛经。 铜铃是楚识夏小时候从护国寺请回来的,那时候她夜夜睡不安稳,总是被噩梦惊醒,梦机大师说是楚泽修身上杀伐气太重,惊扰到幼童,便有了这只安魂铃。 一只手温温柔柔地抚摸着楚识夏的额头,袖间仿佛有水沉香。 楚识夏颤抖着抚上那只手,眼睛一眨,泪水就打湿了对方的手心。楚识夏虚虚地握着那只手,哽咽着说:“大哥,对不起……”她像小猫一样蜷缩起来,哭得脊背震颤,像是随着心脏跳跃而撼动。 —— 帐顶空空荡荡。 玉珠任凭楚识夏抓着她的手流眼泪,心疼不已。等楚识夏哭过一场渐渐睡去后,玉珠感受到她额头上的热意仍未消散。玉珠拧了一条湿手帕盖在她的额头上,又往香料即将燃尽的香炉里添了一点水沉香。 玉珠从小照顾楚识夏,知道什么味道才能令她安心。 做完这些,玉珠才轻手轻脚地合上门离开。 门外,黑虎一般的亲卫长默立。 “大小姐如何了?”亲卫长问。 “好歹把药喝下去了,热还没退。”玉珠沉甸甸地吐出一口气,“怎么也不肯说出了什么事,一直在叫哥哥。” “也许是想家了。”亲卫长直白地猜测。 玉珠一哂,“也许吧。” 玉珠总是不自觉地想起还在云中的那个雪夜,楚识夏握住剑刃割破手心之后清明得近乎破碎的眼神。好像一梦醒来,楚识夏就变了许多,一肚子谁也看不透的心事。 “要是沉舟少爷还在就好了。”亲卫长叹气。 楚识夏的高热起得毫无征兆,一直退不下去,在睡梦中昏昏沉沉地叫大哥、二哥,有时候也叫沉舟……零星地喊过几次霍文卿。已死之人的名字忽然和熟悉的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听得玉珠皱眉。 第三天,宫里来了人。 “实在不是大小姐不敬,只是大小姐一个人在帝都,又病得起不来身,还望公公和太后娘娘恕罪。” 玉珠微微俯身行礼,不动声色地端详着面前白面无须的阉人。宫里的大宦官,玉珠认得几个。皇帝身边用惯了的白善,司礼监正得势的许得禄,皇后身边的海松。 眼前这一位,正是太后宫里的陈世福。 太后是个奇女子,在灵帝乱七八糟的后宫里稳住了一席之地,又借着娘家弟弟的势把唯一的儿子推上皇位,让母族荣光之至,胞弟位极人臣。 就连皇后的位置,也挂了陈家女的名字。 自楚识夏入帝都以来,太后只是在最开始时表露了要接楚识夏入宫居住的意思,被皇帝驳斥之后再也没有动静。但玉珠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以为太后和陈家会就此放过楚识夏。 “岂敢岂敢?镇北王和大将军在关外征战,大小姐暂居帝都,本应得好生照料,此刻生了病,是咱家照顾不周。”陈世福装模作样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笑眯眯地说,“太后娘娘听闻大小姐生病,急得好几个晚上没睡好,已经狠狠地责骂了咱家这些个没眼力见的。” 玉珠眼皮子一跳,和屋檐下站着的亲卫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楚识夏生病的消息严密封锁,就连上门看病的大夫也没能走出秋叶山居的大门,这几天一直住在宅子里。 太后远居深宫却对秋叶山居的情况了如指掌,说明府里有内鬼。 “秋叶山居虽好,却没个长辈照料。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把大小姐接到宫里,亲自照料。”陈世福图穷匕见,微笑着看向玉珠。 玉珠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谢太后娘娘好意。只是大小姐病得厉害,唯恐将病气过给太后娘娘。此事还是……” “玉珠姑娘虽然陪伴大小姐良久,却只是一个奴婢,居然敢替主子拒绝太后娘娘的懿旨?”陈世福不无威胁道,“云中楚氏名门望族,当真是好规矩,好奴才。” 门槛外的亲卫长听得脸色一变,这话可轻可重,此番俨然是要治楚氏大不敬之罪的架势了。 “不敢。” 玉珠深吸一口气,镇定自若道:“还请公公容我陪伴大小姐进宫。公公也说了,我陪伴大小姐良久,她才会走路时我便已经入了镇北王府。若大小姐醒来不见我,恐怕心中不安。” 陈世福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要是把背后那群豺狼虎豹惹急了,今日人带不走不说,还会惹一身麻烦。陈世福连声说着当然,玉珠便着手准备楚识夏要用的东西去了。 路过亲卫长身边时,玉珠轻声嘱咐他:“去找裴公子。” —— 画院。 吹云抱着六皇子在台阶上玩耍,六皇子左手一把果子,右手一把蜜饯,黏黏糊糊的就跑过去撞在白子澈腿上,伸手要喂他。白子澈握着书卷和墨笔,正在逐字逐句地琢磨文章,无奈地摸摸他的头,要他安分一点。 “哥哥,你在看什么啊?”六皇子好奇地问。 “《盐铁论》。”白子澈哄他,“阿琰乖一点,哥哥看完了就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六皇子乖巧地点头。 “阿琰,不要吵哥哥看书。”清朗的男声响起,几个人都是一愣。 “来舅舅这里。” 裴璋掸去肩上的雪尘,对着地上的小孩伸出手。 “舅舅!”六皇子笑着扑进他怀里,蜜渍糊了裴璋一身。 “裴先生。”白子澈立刻起身和他见礼。 今日并不是裴璋入宫给白子澈讲课的日子,白子澈心里无端地有些慌乱。裴璋借住在秋叶山居,鲜少有裴璋单独来找他的机会,每次都有楚识夏在旁。 “桓宽的《盐铁论》,乃集前人大智慧之文章。四殿下看得如何?”裴璋温和地问。 “一知半解而已。”白子澈苦笑。 《盐铁论》是霍文柏要他看的,这篇文章本应早早就学过,可白子澈被忽略多年,至今才捧起来磕磕绊绊地读,很是吃力。 “不急于一时。”裴璋没有指责他,反而说,“今日来找殿下,是为另一件事。” 裴璋给了六皇子一只竹蜻蜓,六皇子便抓着竹蜻蜓跑到雪地里蹦蹦跳跳起来。 “楚大小姐病了。”裴璋说。 “什么病?”白子澈僵住了,“严重吗?是需要什么药吗?” 若是寻常的病,用不着裴璋专门往宫里跑一趟。除非是这病非常棘手,秋叶山居找不到合适的大夫或药材,又或者是更加危急的情况。 “不清楚是什么病,只知道她外出一趟回来,便重病不起,神志不清。听大夫说,是气急攻心。”裴璋面沉如水,“最难的并不是病,而是太后借此将她强行接进了宫里。” 白子澈心里狠狠一坠,强自冷静下来思考道:“太后应该暂时不会动她。毕竟大皇子如今式微,需要助力……若是墨雪此时在太后宫里出了什么事,楚家不会善罢甘休,对他们没有好处。” 裴璋却摇头。 “殿下,你搞错了一点。楚家肱股之臣,素来不参与帝都的权力争夺,眼里除拥雪关和北狄外患之外再无其他。摄政王比你更清楚这一点,所以无论楚大小姐生死与否,楚家都不会站在陈氏和大皇子那一边。” “陈氏惧怕楚氏,是怕楚氏的兵马,楚氏的名望。数十万精兵强将,能够抵挡北狄人于拥雪关外,也能在乱臣贼子试图改朝换代之际,横扫中原。” 就算摄政王能够玩弄权术、颠倒风云,也抵不过拥雪关铁骑踏破城墙之伟力。任何阴谋诡计在绝对的武力下都是不堪一击的。 裴璋冷定道:“摄政王根本不打算拉拢楚氏,他是要灭了楚氏。楚氏之祸,当从今日始。” 白子澈已经彻底镇静下来,“裴先生,你来这里,不会只是告诉我楚氏的危机到来吧?” “四殿下,我只能告诉你,你要把楚大小姐从太后宫里救出来。”裴璋说,“否则你我自身难保。” “我知道了。” 白子澈垂下眼睛,意味不明地说:“这一次,我不会再迟到了。” —— 露和殿。 玉珠用金汤匙小心翼翼地舀起蜂蜜水,从楚识夏的唇缝间喂进去。楚识夏无意识地吞咽进去一些,更多的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玉珠急得不行,那边太医却慢吞吞地诊完脉,开药更是开了大半宿。 “大小姐病情复杂,身份尊贵,太医须得仔细斟酌,玉珠姑娘莫急。”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温声细语道。 玉珠的火气却被撩拨得更旺盛,强压着怒火说:“还行姑姑命人打一盆清水来,为大小姐镇热。” 大宫女却故作为难道:“大小姐千金之躯,丝毫马虎不得,还是等太医开完药再做打算吧。” 玉珠看一眼楚识夏烧得通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眉眼沉了下来,语气反而更加四平八稳:“还请姑姑命人打一盆清水来。” 大宫女八风不动,剩下的宫人也只是挂着虚伪而规矩的笑容,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玉珠袖子底下的指甲掐破了手心,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来。 “玉珠姑娘累了吧,还不快请姑娘下去休息?”大宫女对着身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两个宫人便站到玉珠左右,半是搀扶半是胁迫地要把玉珠从床边拖走。 “我劝姑姑还是莫要如此。”玉珠冷着声音道。 这一瞬间,玉珠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不再是个柔弱可欺的年轻侍女,反倒有几分像演武场上杀伐决断的楚识夏,眼睛里流露出森寒的杀意。 “须知云中楚氏世代簪缨,家中仆从亦多有随军,手上过过无数人命。我卑贱之躯,不想伤了宫里的贵人们,还请姑姑自重。”玉珠后退一步,抓着太医的领子把他拎起来,像拎一只长须的老鼠,“看不好就别看了,滚出去。” “玉珠姑娘,你这是何意?耽误了大小姐的病情可怎么办?”大宫女假惺惺地问。 “大小姐若有任何闪失,我自当以死向王爷和二公子谢罪。”玉珠冷冷地说。 但在此之前,我会让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 第110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玉珠砸了两个青瓷茶盏并红釉花瓶,才把这一屋子心怀不轨的人撵出去。浅金色的纱幔低垂,楚识夏在梦中不安地合着双眼,眉头微微拧起,呼吸灼热。 后窗忽然传来一声响动,玉珠眼神一凛,无声且迅速地扑了过去,却意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穿着宦官服侍的白子澈狼狈地趴在地上,冻得耳朵尖都红了。他翻窗的动作不甚熟练,好在玉珠方才摔摔打打的动静过于骇人,屋外蹲守的宫人才没有发觉异常。 “四殿下?”玉珠呆了。 白子澈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低声些,“我在外面守了许久,都听见了。你小声些。” 玉珠连连点头。 “汤药味道重,我带不进来,但我知道有的穴位针刺可镇热。让我看看她。”白子澈一边说一边来到床边,被雪水浸湿的鞋袜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他从怀里摸出来几根银针,在楚识夏的指尖轻轻戳刺,挤压出血珠来。玉珠端详着白子澈的动作,心提得老高,也不由得疑虑,白子澈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怎么还会医术。 白子澈看出她的疑惑,笑笑说:“我跟三皇子他们可不一样,生了病有人捧着哄着伺候着。就算病得快死了,也不会有人多看我一眼,更别说侍奉汤药了。没有药也想活着,就得想别的办法。” 白子澈低着头看向楚识夏的指尖,脸色却忽然变了。 那滴鲜红的血珠,竟然微微发黑。白子澈以针尖挑起血珠,拉出细长黏稠的一根血丝来。他把沾血的针尖往烛火上一燎,一缕细细的青烟升腾而起,伴着一丝酸臭的腥味。 玉珠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这是……中毒了?”白子澈神色严峻,“什么时候的事?” “大小姐并未用过露和殿的汤药,家中所用的也经过层层查验……”玉珠飞快地回忆着,却猛地卡了壳。 不,不是汤药,而是更早。 是那枚青眼蛇胆。 楚识夏为她的手欠付出了代价。 “别急,如果真的是很迅猛的毒药,就拖不到今天了。也许中毒还不是很严重。”白子澈理清了思绪,轻声对玉珠说,“你照顾好你家大小姐,我回去想办法。” 玉珠却突然叫住他:“四殿下,此事绝不能让陛下知道。” 白子澈一愣,回头看着这个从前他并未过多留意的侍女。 若是寻常的病也就罢了,但蛇毒之凶险莫测,楚识夏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断送了性命。皇帝要是知道楚识夏危在旦夕,相信他很乐意让楚识夏顺理成章地死在太后宫里,以换取楚氏和陈氏的彻底反目成仇。 其中关窍,白子澈心中自然有数,却不想玉珠也有所思量。 白子澈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她在楚识夏身边耳濡目染,便点点头,要她放心,又从后窗翻了出去。 —— 夜深人静。 烛花“啪”的一声炸开,惊散了白子澈浅薄的睡意。他强撑着精神又翻过一页医书,眼睛酸痛不已。 关于苗疆蛇毒的记载极少,且多年代久远、言辞模糊,青眼蛇胆更是虚无缥缈之说,连真假都未可知。白子澈翻找了大半宿,也没个头绪。 “四哥,你怎么还不睡觉啊?”六皇子揉着眼睛被吹云抱在怀里,懵懵懂懂地问。 “六殿下被吵醒了,一醒来就闹着要见殿下,奴婢实在哄不住。”吹云向他谢罪。 “外面出什么事了?”白子澈接过六皇子抱在怀里,心不在焉地问。 “露和殿有个太监跌进湖水里溺死了,可骇人呢。”吹云惊魂未定,又神神秘秘地说,“听人说,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一位老人。说来也怪,那湖不远处便住着不少小太监,却没有一个人听到呼救声。” 白子澈没放在心上,“也许是呛了水,没喊出声。” 六皇子缩在白子澈怀里,转着眼珠子看了两眼医书,一个字也看不懂,“四哥,这是什么书?” “是医书。”白子澈耐心地回答他。 “四哥生病了吗?”六皇子很忧虑。 “是四哥一个很重要的人生病了。” “为什么不看大夫呢?”六皇子天真地问。 白子澈只有苦笑。 太医院上到太医,下到学徒,个个都被太后的人盯得死死的,没有一个人能平平安安地进露和殿的大门。若白子澈此时去过问蛇毒之事,怕是会同时引起皇帝和太后的注意,弄巧成拙。 六皇子还在纠缠不休,拽着白子澈的袖子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白子澈点着他的额头,说:“哥哥在学画画之前,是想做一个大夫的。” 六皇子安静了。 “四哥的母亲是病死的。”白子澈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说,“那是个很热很热的夏天,外面下着大雨,一眼望过去看不见大雨对面的人。她躺在床上反复地咳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咳出一口又一口带着血块的血。” “连血都是黑的。” 其实那场病并不严重,只要吃一点药就好了。可是白子澈就那么和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直到她病入膏肓。 然后那个女人就死了,皇后宫里的人潦草地在她身上盖了一块白布。 她没有名分,所以连下葬也那么敷衍随意。白子澈甚至至今都不知道她被埋在哪里,也许一卷草席一裹,扔到城外乱葬岗去了吧。 六皇子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脸,没有摸到他的眼泪,却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件悲伤的事,“我不问了,哥哥不要哭。” “哥哥没有哭。”白子澈握着他的手,说,“阿琰去睡觉好不好?哥哥还要想办法救那个朋友,不想她和哥哥的母亲一样病死了。” 六皇子用力点头。 —— 翌日。 天气晴好。 织造司的女官们成群结队地进了画院,带着流水般的绫罗绸缎和软尺。女官们手脚轻柔地为六皇子量身高腰围,轻声细语地夸赞他长得又高了一些。 昔日宫中盛传将承袭姐姐妃位的“小裴妃”,如今的裴掌司,则慢条斯理地和白子澈同坐饮茶。 裴掌司是裴璋一母同胞的妹妹,眉眼间却更肖似故去的裴妃一些。她挽着高高的发髻,轻扫蛾眉,自有一股世家贵女的恬淡从容。 “江南新进贡的上等流云锦,宫中仅有十匹,五匹留在了未央宫中,一匹送与容妃娘娘,一匹送与皇后娘娘,一匹稍后送到太后宫中。剩下的便是大殿下和三殿下也没有,陛下亲自吩咐给四殿下和六殿下裁一身春衣。” “是父皇多有抬爱,子澈却不敢位居两位兄长之前。”白子澈克制地回答。 “救下阿琰一事,还未向殿下致谢。” “裴公子已经谢过了。”白子澈微微笑道。 “殿下宅心仁厚,必有苦尽甘来的一日。”裴掌司望着忙碌的女官和咯咯笑的六皇子,目不斜视道。 白子澈没有接话。 他忽然起身走到画院中那片宽阔的天井下,女官们本要替他量体,却见他摆摆手,独自站在檐下。女官们也不敢造次,只好接着逗哄六皇子配合。 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 六皇子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要白子澈抱,白子澈却神色突变,一把将他按在怀里。一条翠青色的小蛇闪电般弹射出来,狠狠地咬在白子澈小臂上。 女官们尖叫出声,白子澈的动作却更快,一把拽住小蛇的七寸,将其狠狠砸在地上,一脚踩烂了它的头。 “快叫太医!”裴掌司喝止了画院中慌乱的人群。 —— 宣政殿。 隔着一帘流珠,皇帝撑着下颌,懒洋洋地听着下头的臣子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来吵去。皇帝知道并不是没有大事发生,只是重要的人、重要的事没有被搬上宣政殿的机会罢了。 唯一让他舒心的是,他那位好舅舅,有实无名的摄政王已经许多天不曾上朝了。 也许摄政王真的老了,有心无力了。 白氏的江山,终于要回到白氏的皇帝手里了! 皇帝正琢磨着要用什么法子把这群摄政王的走狗好生料理一番,忽然听闻一阵跑马声直逼宣政殿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翻下来,声音中是遏制不住的狂喜。 “报!拥雪关大捷!楚明修将军大捷!” 宣政殿中纷纷扬扬的人声一时间寂静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传令兵身上。 自灵帝二十一年北征以来,楚家一直固守拥雪关,与北狄仅仅是数次流兵摩擦而已。能称得上“大捷”的战役屈指可数,楚明彦病弱之名亦是为人所津津乐道,以至于朝臣们都淡忘了云中楚氏的威名。 “一月前,楚明修将军率五千人奇袭北狄白沙部王庭,亲手诛杀白沙部可汗!随后拥雪关出兵一万人,白沙部成年男子皆战死,老幼妇孺被俘三千两百人!” 白沙部在北狄十三部中是人口、骑兵、领地排行第四的大部落,因为靠近南方,水草丰美,所以兵强马壮,屡屡侵袭大周边境。但白沙部骑兵神速,往往拥雪关还没出兵,他们已经烧杀抢掠完,拍拍马屁股回帐篷了。 这裹挟着腥风血雨的捷报席卷了死气沉沉的朝堂。 “好,好啊!”皇帝龙心大悦,抚掌称赞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宣楚明修择日入帝都,论功行赏!” 一道细碎的脚步声步入帘后,小太监在皇帝耳边轻语了几句。皇帝脸上的喜悦之色一扫而空。 「二哥要来了!」 第111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未央宫偏殿。 白子澈被一条从百兽园里溜出来的竹叶青咬了,太医院上上下下人仰马翻,精通蛇虫毒伤的太医紧赶慢赶地奔赴未央宫。与皇帝同吃同住对皇子而言是无上的荣宠,任谁也不敢拿昔日轻慢的态度对待这位殿下。 裴掌司却在焦急中生出一点疑虑来。 白子澈当时坐在厅中,毒蛇本是咬不到他的。他当时的动作却像是早就知道那里有一条蛇……可是为什么? 她自诩长在深宅大院,什么恶毒的阴私手段都见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白子澈故意让蛇咬自己的用意。若是为了栽赃嫁祸,代价也太大了些,且其余皇子并不在场。 兵荒马乱间,裴掌司留意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是白子澈的贴身侍女,吹云。 裴掌司吩咐自己的心腹守在白子澈身边,不得有片刻怠慢疏忽,以免有人从中作梗,才暗中跟上了吹云的脚步。吹云从未央宫的偏门里偷偷摸摸地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抹眼泪,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 眼看着她就要撞上下朝回来的皇帝一行人,裴掌司立刻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捂着她的嘴躲进了宫墙的阴影中。 等皇帝的仪仗走远了,裴掌司才松开手,问:“吹云姑娘,四殿下性命垂危,你不在跟前伺候,跑出来干什么?” 吹云一听是她的声音,立刻跪在她面前,带着微弱的哭腔说:“是我家殿下让我这么做的。” “你手里是什么?”裴掌司微微抬起下颌,问。 吹云松开手里抓着的瓷瓶,说:“是解蛇毒的百毒丹,我从太医的药箱子里偷的……” “四殿下安排毒蛇咬自己,是为了这瓶百毒丹?”裴掌司愣了一下,不可思议道,“是谁中了蛇毒,要费这么大的周章?” “奴婢也不知道。”吹云咬着嘴唇,回忆着白子澈嘱咐,一字一句地说,“殿下只让我趁乱把这瓶百毒丹偷出来,悄悄送到露和殿的东偏殿。里面有一位贵人,急需这瓶药。” 白子澈还说,若是裴家小姐跟了出来,便设法让她代劳。白子澈有十足的把握,吹云会被裴掌司发现。在那样混乱又恐慌的情景下,若是有谁能够留意到一个宫女的异常,怕是也只有在宫乱中仍然处变不惊的“小裴妃”了。 果然,裴掌司问:“太医那里,可还有这样的药?” 吹云点头道:“有的,我只拿了这一瓶。” “既然不会因此耽误四殿下的病情,那你便回殿下跟前侍奉汤药吧。总归我也要去露和殿,此物便由我交给那位‘贵人’。”裴掌司对她伸出手,吹云没有丝毫犹豫便交给了她。 裴掌司心里有点被人算计了的恼怒。 吹云如此爽快,想来定然是白子澈吩咐过的。 露和殿有人中了蛇毒,太医院却不闻不问,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只能是太后不想让那个人继续活着。吹云虽然忠心,但毕竟年幼,怎么可能进得去重重看守的露和殿? 白子澈分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吹云去送药。 他选中的人一直都是裴掌司这位身份尊贵又特殊的女官。 —— 露和殿。 门外的宦官宫女还在议论昨夜溺水身亡的大太监陈世福。 昨夜,陈世福前去太医院为太后取安神药。这等小事本不应由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去做,但他在太后面前鞍前马后伺候久了,人人都知道他是太后的一条好狗,亲力亲为已经养成了习惯。 本是一次普通的献殷勤,谁料就此断送了性命。 “听说不是失足掉到水里的,不然怎么会连呼救声都没听见呢?” “人捞上来的时候,脖子歪到了半边,有人说是被拧断了脖子扔下去的,所以连喊都喊不出来!” “宫里竟有这等凶徒?” 玉珠静静地听着门外人的窃窃私语,伸手拧干湿帕子放到楚识夏额头上。她捧了窗台上的积雪和屋檐下的冰溜子化水,折腾大半夜将将得了这么半盆,仔细地为楚识夏擦拭身体。 雪水冰凉,把玉珠的手冻得通红。 “大小姐,快点醒过来吧。”玉珠握着她的手,轻声祈求。 门外忽然传来了些别的动静。 “二位公公辛苦了,殿前来了织造司的女官,要为太后娘娘宫里的宫人们裁春衣,还请二位移步。” 玉珠愣了片刻,随即便听见外头的人不失喜悦地推辞几番,便急匆匆地走了。殿门被人推开一条缝,一只小小的瓷瓶被塞进来,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很远。 玉珠跑过去捡起来,就听门外的人说:“我姓裴,是四殿下让我来的。瓶子里是太医院的百毒丹,给你家贵人试试吧。” “是,谢过裴小姐!”玉珠连声道。 门外的裴掌司却皱起了眉,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你家小姐是……” 玉珠低下眉眼,语气晦暗不清道:“我家小姐姓楚。” 裴掌司骇然。 皇帝刚刚下朝,楚明修凯旋归来的消息便传遍了宫内上上下下。太后的耳目只多不少,不可能不知道。此等紧要关头,太后却仍然将楚识夏囚禁于此,是要彻底和楚家撕破脸吗? “你多多小心,楚将军不日便要入帝都,你家小姐很快会没事的。”裴掌司犹豫片刻,又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忍辱负重,只要活着便好。只等楚将军一来,便平安无事了。” 裴掌司说完这句话,立刻快步离开了。 —— 晚间,帝都中一酒楼。 裴璋坐在二楼临街的窗边,低头望着脚下游人如织,小雪绵绵不尽。裴璋手边放着一壶温热的樱桃酿,滋味甘甜,回味无穷,酒气却淡薄。 世家大族品酒品茶都讲究一个度,太少则显浅薄粗鄙,太过则成瘾成痴,都不是什么好事。裴璋自幼便是关中世家子弟的楷模规范,从小到大未有丝毫行差踏错,方方面面都周到圆满。 身披紫衣的女官踏上楼来,在他对面坐下。 “好些时日不见,怎么都不叫兄长了?”裴璋慢悠悠地把目光移到妹妹身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哥哥忙着家族兴衰的大计,进宫不是给皇子讲课,就是与陛下对弈,哪里有空见我?”裴掌司挤兑他。 “你这是怪我了。”裴璋无奈地笑笑,“你在宫里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从前人家私下里个个以‘小裴妃’称呼我,数着日子等我飞上枝头变凤凰,对我尊敬有加;如今虽然只是一个地位微末的女官,但看在哥哥和阿琰的面子上,还未曾有人敢对我不敬。宫里的日子,除了憋闷一些,也没什么。” 裴掌司握着杯子里温热的樱桃酒,有些出神,“不知道阿姐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在宫里这些时日,无人不称赞裴妃的温柔贤淑。与皇后吃斋念佛、与世隔绝的冷清清慈悲不同,裴妃的善良在这宫里显得突兀而无用,只照亮了区区几个人而已。 “四殿下把阿琰照顾得很好。”裴璋淡淡地说,“你不必忧心。” “我来不是要和你说这个。”裴掌司抬起头,道,“你知道太后在露和殿的偏殿里关了什么人吗?” 裴璋沉默片刻,说:“我知道。” 裴掌司险些打翻酒杯,“你知道?那你知道直到今晚我出宫之前,仍未有一个太医进过露和殿,仍未有任何人离开露和殿吗?甚至都没有人知道,楚家的大小姐被关在里面!” 裴掌司耐心地等待了一整天,私下里派人盯着那间偏殿,却没看见任何人从那扇门里走出来。楚明修大获全胜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帝都的大街小巷,楚氏英武豪烈的名声得到重振,太后却不为所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除非太后、陈家和废太子这一次,是真的不打算再和任何人周旋了。 楚明修这一次入帝都,是福是祸难说得很。 “我知道。”裴璋望着她,定定地说。 “哥,楚家要大祸临头了。”裴掌司难以置信道,“你住在秋叶山居名为避祸,但旁人看来却不是这样,若是楚家树倒猢狲散,难免会波及到你,甚至裴氏,你……” 新政一事已经令朝中许多人对裴氏颇有微词,楚家的火一旦烧起来,裴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死无葬身之地。太后代表的是陈家,是摄政王,一个把控朝政多年的人,能是什么信男善女? “我住在秋叶山居,不是避祸。”裴璋打断她,“我和楚大小姐志同道合,要为这大周肃清旧弊,救万千黎民于危难之中。我与她是盟友,是知己,楚家有难,我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掌司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压抑不住颤抖的哭腔,“你最看重的,不就是裴氏的荣辱兴衰么?为此,姐姐可以摈弃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嫁进皇宫,甚至在刺杀中丢了性命,留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阿琰。这个时候,你倒是可以赴汤蹈火了?!裴璋,你对得起谁?!” 裴璋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跳,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正是因为如此,正是因为……姐姐。” 裴璋抬起头,眼睫不住地发颤,“姐姐的事,是我的错。所以我不能在你身上再犯一次错了。若是一直忍让,一直躲避,直到这大厦将倾,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废太子私心用甚,优柔寡断;陈氏狼子野心,不择手段。这样的人高居庙堂之上,人间的惨剧只会越来越多。无辜惨死的,何止一个裴琼;困于深宫的,又何止你一个裴瑶?” “小裴妃”、“裴掌司”、“裴小姐”,久不被人唤起姓名的裴瑶险些被击溃。裴瑶捂着脸,深深地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 “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九岁就会背了。”裴璋轻声道,“今天死的是楚家,明天就会是裴家。你以为阿琰年纪小,摄政王就会放过他吗?只要他姓一天白,就永远被写在陈氏暗卫的刺杀名单上。” 裴瑶冷静下来,问:“我要做什么?” “等,等楚明修来。在此之前,要保住楚识夏的性命。” 第112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帝都三十里之外,三叠泉驿馆。 一行百人的马队停在驿馆外,马队中人个个身材精壮,即便披着黑色大氅也掩盖不住强悍的身体线条。这群人在杂乱热闹的驿馆里显得格格不入,沉默而快速地大口吞吃食物,发出节律一致的咀嚼声。 周围人被他们如出一辙的动作震慑到,议论声也不由自主地小了许多。 “云中的楚明修打退了北狄人,看来这镇北王府又要加封咯!你说,云中楚氏以军功传家,何以让那病恹恹的楚明彦当了王爷,冲锋陷阵的弟弟只做了个将军?” “还不是老王爷偏心?云中全靠楚明修给镇着,要不就靠楚明彦一个病秧子,哪能让那些兵痞子心悦诚服?” “自古高位能者居之,要我说,楚明修就该推翻他这个什么都干不了的哥哥,自己做王爷,岂不快哉?说到底,还是怕千夫所指,怕人家说他颠倒长幼尊卑。” “连北狄人的刀都不怕,却怕言官的口水,何尝不是一种孬货?”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又是一阵推杯换盏。黑色鸦群般的男人们中间,有几个人忍不住放下碗筷,去握桌面上的刀,却被一个男子按住了手腕,微微摇头,示意他们不要生事。 “云中楚氏,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前段时间废太子和霍文卿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男子在低垂的帽檐下眯起了眼,静静地听着那桌子人侃大山。 “听说叶家秋海棠宴的那天,楚家那个女儿也在。这霍文卿貌若无盐,废太子都只看上了霍文卿,而没看上楚家的,可想楚家这个长得跟个夜叉似的。” “分明是楚家那个跟好些个男子不清不楚。成日里往群玉坊厮混的,又是什么大理寺卿的儿子,又是什么羽林卫,又是什么裴家的少主,谁知道摸过几次手,颠倒过几次鸳鸯被?” 有人嘿嘿地笑起来,说:“云中的姑娘骑马射箭,长相先不提,吹了灯,那腰身、那小腿,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们能比的。那叫一个……” 先前制止部下的男人松开了手,干净利落的一个字:“打。” 忍耐多时的男人们抄起带鞘的长刀,大刀阔斧地走到那群人中间,一把掀飞了桌子。桌上的牛羊肉、烧刀酒和锅碗瓢盆摔得乱七八糟,虎狼般的男人们提起这些侃侃而谈的人,劈头盖脸地打了一串巴掌。 驿馆里过路休憩的多半是往来的大小官员,或是有些功名傍身赶考的书生。驿卒被这番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一盘子白滚滚的馒头砸了一地,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他们别打了。 “好好的粮食,别糟蹋了。”泰然自若坐在桌边的男子捡起馒头,拍去上头的尘土,慢悠悠地说。 “军爷,军爷您快让他们别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驿卒看出来他是话事人,连忙恳求他,“您撂挑子就走了,我们这些养家糊口的可怎么办啊!” “是啊,那可怎么办?”男人恍然大悟似的,转头对那边胖揍嘴贱之人的部下轻描淡写地说,“打。打死了,算我的。” 驿卒感到一阵眩晕。 男子掀开垂落的风帽,露出底下的精钢盔甲,和一张俊朗得有几分杀气的面孔来。他咬了一口白胖的满头,漫不经心道:“要讨个说法的,就去拥雪关报我楚明修的名字。” —— 露和殿。 陈伯言站在露和殿中,对着檀香袅袅的珠帘后一拜。太后斜倚在榻上,指节轻轻地揉按着太阳穴,缓解头痛。旁边的大宫女想搭把手,又怕揉得太后不舒服,迟迟不敢动作。 这些事,以往都是陈世福来做的。 “爷爷听闻陈公公卒了,特派孙子前来问问姑奶奶,要不要选几个称心的人进宫伺候。”陈伯言恭谨地站在阶下,说。 “他倒是有心,不过陈世福是我用了多年的人了,旁人再乖巧,也比不上他懂哀家的心意。”太后烦闷地说。 “是。”陈伯言抿了下嘴唇,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道,“爷爷还说,楚将军不日抵达帝都。楚大小姐的病可好些了?” 太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眼望着珠帘外的人。 “楚大小姐久病未愈,也许是被什么脏东西魇着了。楚将军凯旋归来,班师回朝,是大功臣,若是让他看见自己的妹妹被照顾得不好,恐怕不妥。”陈伯言道,“爷爷的意思是,请姑奶奶做主,为她驱邪。” 这话说得遮遮掩掩,旁人听了自然是一头雾水。但太后心里却明白,这是摄政王在提点她,楚明修就要来了,若是届时楚识夏还不死,便是功亏一篑,白白与楚家结仇。 须得逼死楚识夏,叫楚明修震怒之下口不择言,或者干出一些更荒唐的事来,才好借口居功自傲,治他大不敬的罪名——甚至治楚氏满门不臣之心的罪。 “甚好,哀家也甚是为楚家这姑娘的身体忧心。那就去请钦天监来吧。” —— 玉珠守在楚识夏身边,摸着她额头上滚烫的温度渐渐散去,这才安下心来打了个盹。没等她睡熟,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便像鞭子似的将她抽醒。 玉珠猛地起身,看向被霍然推开的殿门。 寒气滚滚而来,被宫人簇拥着的太后傲然立于其间,像是昂首挺胸的孔雀。 她年纪已经很大了,皮肤发黄发皱,眉眼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动人风采。黄金凤凰冠冕衬得她愈发雍容华贵,明珠微微摇晃,像是传说中鲛人的眼泪。 “墨雪如何了?”太后和颜悦色地问,“让哀家看看这孩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关在这里好几天不给汤药,分明是想让楚识夏病死,玉珠就算当场一头把自己撞傻了,也不会从楚识夏榻前让开半步。 “谢太后娘娘关心。”玉珠一动不动地杵在床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涌向楚识夏的目光和冷风。 “你一个小小的奴婢,主子说话的时候,有你什么事?”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面露睥睨之色,挥手示意宦官把玉珠拉开。 玉珠却狠狠地将两人推倒在地,分毫不让,“恕奴婢不敬。太后娘娘若是要治奴婢的罪,就等我家大小姐醒来后,再将奴婢千刀万剐吧。但大小姐一刻不醒,奴婢便不能离开须臾。” “你这奴婢倒是忠心。”太后开口,语气幽深道,“可哀家若是要杀你,还用得着请你主子的意见么?” 大宫女会意,高声道:“把她按住!” 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妇硬生生地把玉珠按倒在榻前,门外钦天监的方士们立刻鱼贯而入。 屋子里被炭火熏出来的微薄暖意烟消云散,带着傩面的方士们又唱又跳,用枯黄的柳枝蘸着露水洒在楚识夏身上。锣鼓喧天,方士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用五彩纸片缠着的棒子打在楚识夏身上,焚烧后的艾草香灰洒在她的皮肤上,烫出一片又一片的红肿来。 “你们要干什么?!”玉珠尖叫起来,“住手!” “这是驱邪。墨雪久病不愈,定是被妖邪缠身,不得解脱。当然,也有可能是你这个好奴才照顾不周。容哀家之后再治你的罪。”太后掩着鼻子,淡淡地说。 方士的动作停歇下来,从腰带上的葫芦里掏出一粒黑金色的药丸,塞进楚识夏嘴里。 玉珠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按着她的仆妇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太后吃了一惊,看着那仆妇腿上插着的簪子,惊恐地躲到了宫女们的包围之中。玉珠拔出那根簪子,直扑给楚识夏喂药的方士。 方士被她披头散发、不要命的架势吓得一哆嗦,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玉珠不理他,伸手从楚识夏嘴里把那粒药丸抠了出来,扔在地上。 “你要造反吗?”太后勃然大怒,尖着嗓子问。 玉珠心中的愤怒、悲哀几乎要胀破心脏。 这就是楚明修浴血厮杀要保护的大周,这就是楚明彦殚精竭虑要维护的中原,这就是楚识夏如履薄冰要谋划的天下。 这些人都想要他们死。 而他们若是不愿意死,便是造反,便是谋逆。 “奴婢不敢。”玉珠不卑不亢道,“但若一定要奴婢从大小姐身前让开,奴婢愿担此罪责,死不足惜。” “把这个以下犯上的奴婢给哀家拖出去,杖毙!”太后怒道。 “不怕死的,尽管过来。”玉珠攥着那根簪子,冷道。 大宫女虽然压根不相信玉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有杀人的本事,却还是不由得胆战心惊。但太后此时此刻就在看着,饶是她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你这个——” 大宫女一巴掌抽向玉珠的脸,手却在半空中被截停。玉珠被身后的人按着肩膀摁得向后坐去,那人拧着大宫女的手腕把她推开,又是一巴掌原封不动地落在她脸上。 这一耳光手劲极大,直把大宫女打得钗发散乱,耳边嗡嗡作响,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是在干什么?”楚识夏按着玉珠的肩膀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眼神凛冽地扫视众人,“我一病而已,陛下已经下旨要将云中楚氏抄家灭族么?” 玉珠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第113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未央宫。 白子澈靠在床上,低眉垂目喝着一碗药汤,腕上裹着一层白纱。皇帝坐在他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好端端的,竹叶青怎么会从百兽园跑到画院里去?”皇帝像是在质问宫女内侍,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白子澈温和无害地笑笑,说:“也许是意外,父皇不必挂怀。” 皇帝却有些出神似的,怔怔道:“不,不是意外。” 这宫里,原本不止六个皇子的。 “只是在太学读书,只是在画院偏安一隅而已。就连这样,他们也容不下你吗?”皇帝紧紧地握着拳头,咬牙切齿,“朕的后宫,朕的儿子,难道都由他们说了算?” 白子澈假装没有听到后面一句话,宽慰他道:“儿臣听说,楚明修将军凯旋归来,恭喜父皇又添一名肱股之臣。” 皇帝略略松了一口气,说:“幸而还有楚家。” “说起来,楚将军此次进京听封,少不得要见一见楚小姐。上次裴先生进宫为儿臣讲课,倒是说起楚小姐生了病,被太后接到露和殿照顾了。不知如今可好了?” 皇帝脸色突变,问:“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好几天了。”白子澈故作疑惑,“没有内侍告诉父皇吗?” 楚识夏生了病,皇帝却不知道,太后先知道了。不仅如此,人被接到宫里好些天,皇帝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后宫里宦官内侍无数,居然没有一个人来通禀皇帝。 本以为经过废太子一事之后,皇后安分下来,继续吃斋礼佛不问世事,没想到太后对后宫仍有如此强大的把控。 皇帝神色凝重。 就在这时,面带喜色的宦官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 “启禀陛下,拥雪关楚明修将军到了。” 皇帝惊愕道:“宣他进京的旨意昨天才发出去,今天就到了?” “回陛下,云中的军报发到帝都已经花了大半个月,楚明修将军应是得胜后直接往帝都来的,正好在帝都几十里外遇上了宣旨的钦差。”内侍讨好地问,“陛下若是乏了,奴婢便去回绝楚将军。” “父皇,儿臣觉得,楚将军不是为了封赏来的。”白子澈适时插话道,“楚将军来帝都,应先去秋叶山居。他应当是在秋叶山居没见到楚小姐,才……” 那就不得不见了。 皇帝本能地觉得太后不安好心,若是楚识夏有个三长两短,楚明修很有可能认为皇帝和陈氏沆瀣一气。皇帝要和摄政王抗衡,楚氏的助力必不可少。 “宣。” —— 传闻中的北狄人茹毛饮血,站起来像黑熊那么高,拿人的头颅当杯子盛酒喝。楚明修能抵御北狄人数年,在市井传说中更是犹如恶鬼夜叉般的人物。 楚明修卸了铠甲,没佩刀也没带兵,身边只有一个副官,直入未央宫。楚明修身上咄咄逼人的戾气因此内敛起来,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纨绔相。 “楚将军何故急着入京啊?朕的圣旨还没降到云中,楚将军倒是与朕心有灵犀。”皇帝慢悠悠地命人布茶赐座。 他身边的内侍已经往露和殿去了,只要拖住楚明修,事情还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回陛下,臣实在是不得已。” 楚明修一顿,道:“兄长病了。” 皇帝一愣,不知道怎么扯到楚明彦身上去了。 “陛下应当有所耳闻,墨雪是兄长抚养长大的。兄长连日以来梦魇缠身,实在是放心墨雪不下,忧思郁结,旧病复发。臣不敢怠慢,只有快些往帝都来,好让兄长安心。” 皇帝听得一脑门官司,只盼着楚识夏平安无事。但说来也怪,楚识夏习武之人,何曾有过头疼脑热的毛病? 楚明修图穷匕见,直白道:“秋叶山居的下人说,太后娘娘忧心墨雪一人在帝都,无长辈照料,便将人接来宫中。臣想着,既然臣已经来了,就不劳烦娘娘了。陛下觉得呢?” 皇帝吐出一口气,道“朕觉得如此甚好。” “那臣何时能见臣妹?”楚明修步步紧逼。 “你……” “陛下!不好了陛下!”派去太后宫中的白善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一头磕在地上,连声道,“您快去露和殿救命吧,陈伯言公子称楚小姐大不敬,已经动了刀了!” 楚明修霍然起身。 —— 露和殿。 “放肆!” 太后柳眉倒竖,呵斥楚识夏道,“嘴里大逆不道地在说些什么?哀家怜惜你孤家寡人地在帝都,才分神照料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莫要仗着你哥哥有几分军功在身,便可以不顾尊卑有别。” “恕墨雪病得不清醒了,实在是看不懂,这算哪门子照料。”楚识夏冷笑,“墨雪领教太后娘娘好意,就不逗留了,免得将病气过给太后娘娘。” “你以为这露和殿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吗?” 一群翠绿月白的霓裳衣衫分开,陈伯言自人群后款步而出。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虚弱的楚识夏,只觉得天赐良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楚大小姐,你动手打人在前,出言不敬在后,是仗着云中楚氏的势,还是仗着你哥哥的功名?太后娘娘乃陛下生母,身份何等尊贵,岂容你冒犯。”陈伯言振振有词道。 “陈公子言重了,不知道还以为在这露和殿里要死不活的人不是我呢。”楚识夏皮把玉珠挡在自己身后,皮笑肉不笑道,“我这侍女也是在王府里娇养长大的,手无缚鸡之力,你们这么多人,我要是不醒,谁打谁还不一定。” “你这是诬蔑太后娘娘以多欺少?” “我什么都没说,”楚识夏冷道,“滚开。” 太后指着楚识夏,狠厉道:“把这个欺君罔上的东西给哀家拿下!就地正法!” “不怕死的就过来。”楚识夏扯动嘴角,却只看着陈伯言,笑道,“你以为我没杀过人吗?” 楚识夏说得轻巧,实则她体内现下一丝力气也无,只要稍一运转气机,毒素便在体内走窜,一阵头晕目眩。她在心里把鬼市主那个狗东西骂得祖坟冒烟,却难解此时的困境。 就算她平安无事,又能怎么样呢?挟持太后出宫么? 楚识夏在心中叹气,实在是没办法的事。太后明摆着要她的命,她却要瞻前顾后,不可反抗得太过,否则便是不敬。 真是荒唐。 “你这是要抗旨吗?”太后怒地拍了一把宫女的手,珠钗乱颤。 “臣不敢。”楚识夏从玉珠手里夺过簪子,沉着有力地说,“臣只是不愿再劳烦太后。” “伯言,把她拿下!” 陈伯言虎踏上去,手下金刀流转如飞,直划向楚识夏咽喉。楚识夏往侧边躲开半步,却猛地逼近几步,手掌做刀横切向陈伯言脖颈。陈伯言见识过楚识夏的身手,只怕这一下喉咙都被她打碎,情急之间竟然忘了楚识夏还在病中。 陈伯言有意躲闪,脚下步伐便虚浮起来。楚识夏手上做了个假动作,水蛇般绕过去反握住他的后脖颈,脚下忽地扫向他的腿。陈伯言一个站立不稳,就被她拧着脖子按在了柱子上,颧骨撞在柱子上“啪”的一声响。 “还打吗?”楚识夏不怀好意地问,“就你这样,还京畿卫?随便来个侍女都能把你放倒。” 其实陈伯言身手不错,但不及楚识夏招招命中要害,虚虚实实来得犀利。但楚识夏知道这样的贵公子最受不了激将,一肚子坏水咕噜噜的冒泡,有意羞辱他几句。 陈伯言察觉她气息微弱,猛地一振身体,想要反打。楚识夏顺手用簪子扎透了他的掌心,将其死死钉在柱子上。 陈伯言爆发出一声惨叫,连不远处的太后都吓地后退了几步。 楚识夏拍着他的脸颊,说:“叫你别乱动。” 她又转过头看着太后,“我奉劝娘娘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陈太师是聪明人,可也别把别人当傻子了。” 楚识夏说完这句话,只觉得心口一阵气血上涌,冲得她头晕眼花。楚识夏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在地,玉珠及时扑上来搀扶住她。楚识夏心里却道不好,此时露了怯,陈伯言这顿打算是白挨了。 “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哀家看你分明是见你哥哥立下大功,便目中无人,连哀家也不放在眼里了。”太后不依不饶地往楚识夏和楚家头上扣帽子,用词精准又恶毒。 楚识夏头昏脑涨的,简直不知道太后在胡言乱语什么。怎么又跟远在云中的楚明彦和楚明修扯上关系了? 陈伯言咬着牙把簪子拔出来,另一只手摸到落在地上的金刀,气势汹汹地往楚识夏那边挥去。 一粒碎银子打在陈伯言手腕上,震飞了他手上的刀。 “长乐!” 楚识夏怀疑自己病入膏肓了,不然怎么会听见楚明修的声音?但玉珠紧跟着一声泪中带笑的“二公子”,结结实实地一巴掌把楚识夏打醒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飞奔过来的楚明修,恍如隔世。 “二哥?” 楚明修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青紫色的嘴唇,几乎不敢伸手碰她,生怕一碰她就碎了。楚明修小心翼翼地摸着她苍白的脸颊,滚烫。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生病了吗?这分明是中毒……这是要大哥的命啊。” 楚明修飞快地摘下大氅把她裹起来打横抱起,就要大步往外走。陈伯言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有寄希望于太后。他捂着流血的手掌,高声道:“楚将军就打算这样一走了之吗?” “那不然,我杀了你再走?”楚明修眯起眼睛盯着他。 副官立刻上前一步,强硬地隔开了陈伯言和楚明修的距离。 “楚明修,你想干什么?”太后怒了。 “这话该臣问太后才是。臣从未听过,哪个将军打了胜仗,太后要赏赐其亲妹妹的尸身给他的。”楚明修面沉如水,“臣以为,臣的妹妹来帝都是做客的,不是做任人宰割的畜牲的。” “太后说秋叶山居没有长辈,所以接墨雪进宫。既然臣来了,那楚家人就还没有死绝,便不叨扰太后了。”楚明修直直地向门口走去,太后没有让开的意思,楚明修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像是会直接把他面前所有挡路的人都碾碎。 太后用力到脖颈上条条青筋暴跳,“你擅闯太后寝宫,还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一道威严生硬的嗓音插进来。 “是朕让他来的,母后何不将朕与楚将军一同治罪?” 姗姗来迟的皇帝踱步到太后面前,直视着母亲苍老但仍然美丽的脸,说不出的痛心疾首,“母后,意欲何为?” —— 一行人急匆匆地出了露和殿。 皇帝道:“快带墨雪回未央宫,朕让太医给她看看。” “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楚明修脚步未停,说,“但还是不必了,免得太后娘娘看到墨雪心中不快。臣还是带她回秋叶山居吧,府中有可靠的大夫,陛下不必挂怀。” 皇帝心里却有点憋闷。 “你是在怪朕?” “臣不敢。” 楚明修低着头,看向怀里昏昏沉沉的人,沉声道,“可是陛下,墨雪出生的时候,臣和兄长都还只是个孩子。兄长爱惜墨雪,胜过爱惜他自己。墨雪就是他的命,他一辈子的指望。臣不敢想,要是今天晚来一步,墨雪没了,臣的兄长会不会也……” 郁结于心,听上去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可那是楚明彦,一出生就被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的楚明彦。一点点的风寒都会要了他的命,更何况是至亲至爱的妹妹受到伤害? “臣是个胸无大志的庸人,此生不求大富大贵,亦不求留名青史。臣阵前厮杀,不过是为了兄长和妹妹能有立锥之地,不必为人鱼肉。臣可为大周赴汤蹈火,可为陛下粉身碎骨,纵然万死,在所不辞。” 冬雪飘落。 宫城的琉璃瓦又覆了一层华重的霜。 楚明修的大氅把楚识夏遮得严严实实,却仍有一粒雪花随风打着转,落在她的眉心,化作一滴水珠。 “但,臣的兄长,臣的妹妹,不可以。” 第114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秋叶山居里里外外的进出口,连墙根底下有个狗洞都被人堵得严严实实。自宫城驶出的马车停在宅门前,楚明修抱着人飞快地从马车上跳下来,门口鸦群般的下属立刻围上来,用伞遮住了他怀里的人。 “把军医叫过来。”楚明修头也不回地吩咐。 出宫的一路上,楚明修断断续续地听玉珠讲了楚识夏生病这段时间的事。楚明修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更怕楚明彦知道了受不了。 楚识夏被安置在锦绣床榻间,屋子被炭火捂得暖烘烘的。她苍白尖削的脸在金色绣花的映衬下显得尤为脆弱,手腕上青紫色的血管犹如蔓延的枝条,触目惊心。 楚明修身边的军医最擅刀伤虫毒,从军旅之前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物。他一听玉珠说是青眼蛇毒,便当机立断要给楚识夏放血清毒。 “百毒丹只是对付普通蛇毒而已,怎么能解青眼蛇胆的毒?不过是略作缓兵之计。”军医把银色的小刀放在烛火上炙烤,烧得刀刃银亮如雪。 “可那只是一枚蛇胆而已。”玉珠忍不住道。 正因为只是一枚蛇胆,玉珠才放松警惕,让楚识夏碰了它。若是知道会是这样的后果,玉珠死也不会让楚识夏碰青眼蛇胆一下。 “青眼蛇毒,由皮肤渗入,只是一点微末的毒素而已。但大小姐自由习武,血气比常人旺盛,又突然遭遇变故,气血攻心,才导致蛇毒走窜心脉。”军医头也不抬地把银刀没入清酒中,面无表情地说,“将军应该庆幸只是一枚蛇胆而已,否则此刻只能给大小姐收尸了。” 楚明修听不得这个,不轻不重地呵斥道:“闭嘴。” 军医偏不,“去准备一碗补益气血的药来,效果越强越好,否则大小姐恐怕挺不过去。” 玉珠连忙点头,提着裙摆就往外跑——秋叶山居里的细作还没抓出来,她必须亲自去盯着,片刻不得假手于人。玉珠慌里慌张的,出门便撞到了一个人怀里,扑鼻的水沉香。 那人稳稳地站住了,握着她的手腕让她站好,手指素白如冰,是常年虚弱畏寒所致。 玉珠僵在原地。 “不认识我了?” “王爷……”玉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楚明彦揭开遮掩容貌的青灰色风帽,露出一张憔悴清瘦却仍不失俊秀的脸来。比起离开云中的时候,楚明彦瘦了许多,又有一股风尘仆仆的疲倦感。 楚明修听见动静,合上门退出来,挡住了楚明彦往里走的动作。 “别看了,哥。”楚明修轻声劝慰,“你受不了的。” 小时候,楚识夏学走路,院子里那些莺莺燕燕的故意不看着她,让她摔得下巴破了皮,楚明彦罕见地发了火;她初初开始和李卿白学剑,身上亦是少不了摔摔打打,楚识夏和楚明彦撒娇,他白天装作若无其事,晚上却心疼得偷偷给她揉药油。 要他看着楚识夏被切开血管放出毒血,他怎么受得了。 楚明彦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在门上,终究是被胆怯扼制住了动作。他黑沉沉的眼珠在枯涩地转动分毫,僵硬地抬头纹:“怎么回事?” “是蛇毒,被困在宫里耽误了。”楚明修拣着他能接受的话说。 “好端端的,怎么会中蛇毒?”楚明彦有些喘息,“才一年而已……长安,才一年。” 楚明修安慰他,“不会有事的,军医说不是很严重。” 楚明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屋子里忽然传来水盆被打翻的声音。楚明彦一口气没吐出来,慌神得咳嗽起来。楚明修吃了一惊,赶紧替他理顺呼吸,他却不管不顾地推开了房门。 乌黑的血混着水洒了一地,军医手足无措地从床边站起来。楚识夏半个身子从床上俯下来,皮肤近乎透明的手腕垂落,腕上细细长长的一条血痕,正往下滴滴答答地渗血。 像是一条垂死的白蛇。 楚明彦一阵头晕目眩,像是被一锤打碎了天灵盖。 怎么会这个样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的妹妹,才不满十六岁,何以要吃这样的苦头。 楚明修一句脏话没骂出口,军医先发制人道:“血还没放完,将军快按住她。” “我来。” 昏迷中的楚识夏像是在睡梦中剧烈地挣扎了一下,身体不安地痉挛着,连带着打翻了水盆。楚明彦阔步走到床边,把楚识夏捞了起来。楚识夏的后背靠着他的胸口,发顶挨着他的下巴,像是她小时候被抱在怀里认字。 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楚明彦鼻尖,像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楚明彦握着她往外流血的手腕,轻轻地用下颌蹭着楚识夏细软的发丝。不知是因为熟悉的怀抱,还是因为水沉香的气味令她安心,楚识夏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长乐不怕,哥哥来了。” “哥接你回家,我们回云中,这帝都,再也不呆了。让二哥带你回拥雪关跑马,春暖花开的时候,去猎场上打猎。” “快点好起来吧,别吓唬哥。哥身体不好,你不是知道吗?” 楚明彦的指尖蹭到了滚烫的血,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睫下滚落晶莹的泪珠。 —— 青眼蛇胆,食之可沟通阴阳。 楚识夏昏昏沉沉间,想起这句话,不由得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是误食蛇胆之人濒死之际的幻觉。幻觉是这世上最美丽最恶毒的东西,令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 楚识夏回想起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在云中的冰天雪地。 那是一个除夕,白日天光,镇北王府的每个下人都能领一份红纸封的岁钱。清清冷冷的府里悬挂起红灯笼来,添了一点喜气。白雪压松顶,清寒的空气里混进了爆竹燃烧后的气味。 小楚识夏蹦蹦跳跳地捏了个雪球砸在楚明修头上,笑嘻嘻地躲在灌木后。 小孩子的眼睛干净透亮,眼白微微发蓝,像是一碧如洗的晴空。小楚识夏一点也不怕这个混不吝的二哥,手里又攥了一团雪球准备塞他脖子里。 楚明修一点也没生气,他蹲到小楚识夏面前,笑眯眯地把雪球扔了。 “长乐,大哥忙着公务又没吃饭,你去催催他好不好?今晚是除夕夜,大哥要是又睡在书房里多可怜。”楚明修穿着可笑的大红色袍子,嘴里叼着截素白的草茎,一脸痞痞的样子,活像是拐带小孩的地痞流氓。 小楚识夏手里一滩冷冰冰的雪水,大声说:“好!” “二哥就知道小长乐最听话了,走!”楚明修把她抱在臂弯里,蹦蹦跳跳地往书房跑。小楚识夏被癫得爆发出一阵大笑,抓着楚明修的头发不放手。 两个人跑到书房门口,楚识夏趴在门板上,冻红的小手拍着门大声喊:“哥哥,吃饭啦!” 楚明修也趴在门板上,捏着嗓子说:“哥哥,吃饭啦!”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书房里满是血腥气。 楚明彦坐在黄花梨木的书案后,用一方干净的丝帕擦干净手上的血。他面前的石砖上趴着几个不成人形的人,皮开肉绽、鲜血横飞,地上的霜花都被染红。 稚嫩的童声在门外响起,和书房里的杀戮格格不入。 “这就是此次泄密的所有叛徒?”楚明彦面无表情地问。 “是。” “拖下去吧,将此处处理干净,不要让大小姐发现了。”楚明彦低垂着眼帘说,“她喜欢在地上画棋盘下棋。” 被一层又一层血糊住的,是用石子刻出来的浅浅划痕。如果楚明彦不说,手下们甚至看不出来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是棋盘。 下属们沉默着将气息断绝的叛徒从后门拖出去,又拎出一桶桶的清水卖力地洗刷着地面。外头一大一小的声音锲而不舍,楚识夏软绵绵地喊哥哥,越喊越委屈,手指头扣着窗户纸,几乎要哭出来。 楚明彦心头一跳,站起身来拉开了门。 “大哥,你怎么不理我?”小女孩眼睛湿漉漉地看他。 “大哥睡着了,没听见小长乐喊我。”楚明彦把她接过来,轻声道,“对不起。” “你吃饭了吗?” “没有,大哥陪小长乐一起吃。”楚明彦瞪了一眼嬉皮笑脸的楚明修,知道一定是他出的馊主意。他握着小楚识夏冷冰冰的小手,三兄妹一起往外走。 “大哥,怎么这么冷的天还让人擦地啊?”楚识夏趴在他的肩膀上,回头看。她知道哥哥不是苛刻的人,觉得有点奇怪,却因为太小了想不明白。 “因为大哥不小心把朱砂打翻了,弄脏了地面。”楚明彦眼皮子也不眨地说谎。 “可是天气好冷,屋檐下结了好长好长的冰溜子。大哥不要让他们擦地了吧,不然手上会长冻疮的。”小楚识夏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说,“大哥,我求求你啦。” 楚明修抢先开了口,说:“既然是除夕,那大哥稍微休息几天不处理公务也是可以的。书房的地面暂时就不擦了,等天气暖和一点再说,怎么样?” 楚明彦没发话,小楚识夏先发制人,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大哥,我好想你,你好几天没有陪我吃饭了。我学了新的文章,等下背给你听好不好?” 楚明彦妥协道:“好吧。” 楚明修称心如意了,打起一把伞,遮住了三兄妹。小楚识夏挣扎着把手从楚明彦手中抽出来,怕冻到他。她眼珠子一转,坏笑着把手塞进了楚明修的脖子里。 “楚识夏!” —— “楚识夏……醒来吧。” “难道你要就这么死去吗?” “你哥哥们的命运还没有改变,楚家的命运还没有改变。祥符十四年初,拥雪关破,大周灭亡,流血漂橹、生灵涂炭。你是拥雪关将领,你有拯救他们的责任。” “还有一个人……他还在等你。” 一片死水般的黑暗中,佛寺古钟长鸣,在她混沌不堪的灵台上劈出一道清明来。舍利子从烧焦的僧人尸身上坠落,噼里啪啦的,如同春雨一般砸落在火海中。 楚识夏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帐顶,喘息不已。 “长乐,你醒了?” 眼前出现了一张楚识夏又熟悉又陌生的脸,恍如隔世。 楚识夏喃喃道:“……大哥?” 没等楚明彦答应,楚识夏便一把捂住了眼睛,虚弱地自言自语道:“一定是我醒得太突然了,大哥怎么会在帝都呢?让我再酝酿一会儿,重新醒一次。” 楚明彦见她还有余裕思考,知道这人是平安无事了,又端起长兄如父的架子,道:“你再醒一百次,你面前站着的也是你大哥,不是你爹。” 楚识夏咳嗽一声,放下裹着纱布的手腕,心虚地看着他,“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飞过来的。”楚明彦面不改色道。 “云中的军务不用处理吗?”楚识夏弱弱道。 “有幕僚在,用得着你操心?”楚明彦斜她一眼,“你离开云中的时候我怎么说的?珍重自身。你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楚识夏还在回味方才的梦境,那梦太真实了,真实得一草一木、一言一行都和她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严丝合缝地吻合在一起,合成了她最怀念的模样。 楚识夏静静地端详着楚明彦,他鬓角多出来的银丝,他眼底深沉了几分的乌青,他眼睛里浓重的疲倦不堪。 “大哥,对不起。”楚识夏轻声说,“让你担心了。”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楚明彦的脸色冷透了,似乎想责骂她,又开不了口,他重重地抬起手,却只是落在她发边,曲起的指节蹭了一下。 楚明彦本来有许多话要问。 无师自通的霸王枪,四殿下舍生忘死暗中送来的百毒丹,连带着如今门庭冷落的废太子。楚识夏在其中到底参与了多少,参与了多深,又为什么要搅和到这些事里来。 她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一向以大局为重,以楚氏为先。 又是什么逼着她非得参与到帝都的勾心斗角里不可? 可是楚明彦什么也问不出来。 他竟然荒谬地生出一丝庆幸,觉得只要楚识夏还活着就好。 楚明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掌盖住她的眼睛,掩住窗外刺眼的日光。 “睡吧,大哥守着你。” 第115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晴空一碧如洗,白鸟翼梢在流云间划过浅浅的痕迹。楚识夏拢着件轻而暖和的狐皮大氅,缩在檐下的桌案旁喝茶。楚明彦慢条斯理地煮着一壶陈茶,眉眼恬静安和。 楚识夏呆呆地看着云层被划开的样子出神。 楚明修擦着手从影壁后绕过来,楚识夏识相地抬起半边屁股给他让位置。楚明修白她一眼,蹭到楚明彦身边坐下,拿起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如何?”楚明彦问。 “泄露消息的是宅子里采买胭脂水粉的老婆子,她家里有个好吃懒做的儿子,身无长物,全靠她那点微薄的工钱养活。她眼见着长乐重病不起,以为秋叶山居就此闲置,便把这个消息卖给了一个阉人,打算最后赚一笔。” 楚明修娓娓道来,却掩不住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你过来点,熏到大哥了。”楚识夏忍不住说。 在楚识夏心里,楚明彦就是一尊琉璃烧的神像,哪怕只是摸一摸也会留下不洁的指印,稍有不慎便会四分五裂。她尤为见不惯楚明修往楚明彦身边凑的样子,头狼硬生生伏低做小,装成温顺忠心的犬。 令人发指。楚识夏想,谁不知道你似的,装个什么东西? 楚明修瞥她一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沾了几个血指印的袍角,连忙拎着袍角往边上挪了点,为自己开脱道,“她方才抓着我求饶的时候沾上的。” 那老婆子五六十岁了,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情真意切的。她字字句句都是自己拳拳爱子之心,听者落泪闻者伤心,连久经沙场的下属们都略有些动容。 楚明修却软硬不吃,呲着一口雪白的牙说:“你疼你儿子,为此不惜出卖主子,饶是我也要称赞你一声有勇有谋。可你既然敢拿我妹妹的命去填,就别跟我求饶。我们姓楚的,没有一个是冤大头。” 楚明修在军队里摸爬滚打久了折磨人的手段数不胜数,明明知道哥哥和妹妹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却还是习惯性地要装一装。 其间种种,楚明修按下不提,意简言赅道:“都处理干净了。” 楚识夏知道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缩缩脖子,有点怂地说:“哦。”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楚明彦用麻布擦净茶壶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楚识夏摸摸鼻尖,谨慎道:“大哥,你想听什么?” “本来只是想问你,哪里偷学的霸王枪;后来觉得比起霸王枪,更要紧的是那位四殿下;现在更让我奇怪的是,沉舟上哪去了?”楚明彦盯着她。 从小到大,沉舟就像是楚识夏身边的影子,从未有片刻稍离。 楚识夏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低垂着眼睛,心里泛起空寂的疼痛,“沉舟上哪去了……我也不知道。” 也许已经死在某个楚识夏找不到的角落。 楚明彦默然,只有叹息。 “那四殿下呢?我听说他被毒蛇咬了,然后就有人偷偷给你送百毒丹。你别拿我当傻子。”楚明彦转而问。 楚识夏有点紧张地反问:“你知道东宫被废了么?” 楚明彦一点就通,冷冷地看着她:“你找死么?” 楚识夏反而不怕了,直白道:“白焕此人,绝非明君。何况他若是继位,陈氏权势滔天,绵延三代,朝政再无重振的可能。难道让他这样的人夺得天下,会比四殿下更好吗?” “你知道历来夺嫡都是一场豪赌么?君心难测,世事无常。赌赢了,便是从龙之臣;赌输了,就是万劫不复。你有几条命?”楚明彦在她脑门上轻轻地掴了一巴掌,“简直是不知死活。” “我必须赌,也必须赢。”楚识夏咬着牙说,“大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的。” 楚明彦很少被她这么硬邦邦地顶撞,不由得怔住,微微地皱起眉。楚明修却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被他们忽略的鸡毛蒜皮才是楚识夏改变的关键。 “长乐,我从来没教过你霸王枪。”楚明修抬了抬下巴,说,“你从哪偷的师?” 楚识夏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没编出好的措辞,呆呆地看了他片刻,下意识地说:“梦到的。” 楚明彦反应过来,乘胜追击道:“你说过,你梦见你二哥在帝都死了。所以才非要替他来帝都不可。那么,你一力扶持四殿下,也是因为那个梦吗?” 半晌,楚识夏轻轻地点头,艰涩道:“是。” 楚明彦意识到她不是闹小孩子脾气胡说八道,慎重地问:“是什么梦?” “很长很长的……噩梦。” 楚识夏慢慢地回忆着那段血迹斑斑的经历,从楚明修身亡于帝都,到楚明彦油尽灯枯,到楚家被“莫须有”之罪名削爵罢权,再到北狄十三部联合起来兵临拥雪关。 她说得很慢,很细致,时间、地点、人物严丝合缝,动机充足、逻辑完整,让楚明彦怀疑这不是一场梦,而是她的切身经历。 楚明彦握着她的手腕,摩挲着上面一颗一颗莹润的佛珠。佛珠下是一层又一层的纱布,楚识夏的手是握剑的,容不得丝毫不稳当,军医下刀时刻意避开了筋骨。 但这道疤消散不了。 楚明彦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独善其身是否正确。 也许一时的忍让退避能换来风平浪静,但自己总有离开长安和长乐的一天。或许,只有彻底肃清这朝中试图翻云覆雨之辈,才能让他们长长久久地平安下去。 “至少有一点是对的。”楚明修听出来一身冷汗,深呼吸道,“白焕东宫之位被罢黜,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件好事。摄政王火急火燎地把长乐捏在手心里,不就是怕云中起兵勤王么?” “狼子野心,可诛。”楚识夏轻而坚定道。 楚明彦口风松动,问她:“那你怎么知道,这位四殿下可靠?” 不惜以身涉险也要救楚识夏,也许正是为了笼络他身边唯一可以倚仗的势力。楚明彦审时度势一贯谨慎,极少被一时的温情义气蒙蔽双眼,尤其是对突如其来的好意。 “他和白焕最不同的是,他曾切切实实地被上位者轻视、践踏过,甚至一度为此失去性命。白子澈比白焕更加知道,上位者若是随心所欲,轻易便能碾碎普通人的命运。” 白子澈在等级森严的宫里战战兢兢许多年,躲在别人注意不到的角落才苟延残喘长大。但权势对他的玩弄不止于此,摄政王轻而易举便让他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 他比养尊处优的皇子们更加明白,人是很容易死的。 “四殿下比废太子更懂得克制。”楚识夏条分缕析道,“对权欲的克制,对愤怒悲伤的克制。这对他个人而言或许是一种悲哀,但一个懂得克制使用权力的帝王对天下而言,是一种幸运。” 楚明彦勉强认可,点头道:“那长安想办法见四殿下一面吧。” 楚识夏一愣。 “就当是感谢四殿下救了长乐。滴水之恩,楚氏必然涌泉相报。”楚明彦云淡风轻地敲定了这间足以撼动朝政局势的事。 「您的天使投资人【镇北王】已就位」 第116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明彦久久悬着的心一时放了下来,说不出的困倦乏力,于是撇下两兄妹回房休息了。楚识夏和楚明修隔着一张桌案大眼瞪小眼,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 “我有事想问你。”楚识夏说。 “没大没小,叫哥。”楚明修嘴贫道。 “长安哥哥,”楚识夏按着他的手,没等楚明修被恶心得甩开手,急忙问,“大哥在替谁守孝?” 吃饭时楚识夏就注意到了,楚明彦虽然不近荤腥油腻,但也不至于一点都不沾。 楚明修在心里叹息这人终究还是长大了,知道察言观色了,不知道在帝都吃了多少苦头。他在楚识夏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梦机大师圆寂了。” 楚识夏呆住了。 在她的前世的记忆里,直到北狄人兵临城下,梦机大师也仍然活着。虽然自从她来了帝都,已经冥冥之中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梦机大师不是霍文卿,似乎没有必须死的理由。 “算算日子,应该是你和沉舟抵达帝都的那天。僧人们没有看见早起领着小沙弥读经书的梦机大师,便到禅房里去请,却发现梦机大师已经坐在蒲团上没有了呼吸。” 楚明修有点惆怅道:“没有恶疾,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他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和尚,不会有谁害他。所以,应该是寿终正寝。” 楚识夏却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楚明修长长地叹息一声,望着楚明彦离开的方向,说:“这世上最后一个可以叫他‘长生’的人也没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把楚明彦当小孩。 楚识夏莫名地觉得眼睛有点酸涩,她还想接着问楚明修知不知道灵帝拿楚明彦试药的事,却难以启齿。以楚明彦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这件事必然不会声张。 若是楚明修知道了,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沉舟,不回来了吗?”楚明修忽然问。 楚识夏只有摇头,说:“我不知道。” 楚明修摸着她的头,安慰她道:“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他本来也不是我们家的什么人,没理由守着你一辈子。他这样的孩子,能找到自己要做的事,也好过浑浑噩噩一生。” 楚识夏心里的酸楚几乎要溢满。 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 日光渐斜。 楚明彦自昏沉的睡梦中醒来,口干舌燥。他大半神志还陷在方才黑沉沉的梦中,眼前一时模糊不清,徒劳地伸着手。一盏清茶送到他唇边,慢慢地渡了进去。 楚明彦渐渐清醒过来,看见坐在床边垂眼看他的楚识夏。楚识夏好似在这里守了他很久,久违地让他想起已经模糊的幼年记忆——他身体太弱,入睡难,醒来更难,但每次醒来时,母亲总在他身边轻轻地为他打着扇子驱蚊。 “怎么守在这里?”楚明彦艰难地问。 “大哥,你是在秋叶山居出生的吗?”楚识夏轻声问。 她问得突然,没头没尾的。 楚明彦避而不谈,“问这个干什么?反正你不是在秋叶山居出生的。” “是因为灵帝把你抱到宫里试长生不老药,所以你身体才这么差的吗?”楚识夏不管不顾地往下问。 太阳落下去了,房间里没有点灯,陷入一片晦暗。楚识夏背对着窗户,亮晶晶的眼失却了光芒,像是一对浑浊的萤石。她的语气在询问,却笃定得像是早已知道了答案。 楚明彦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太阳穴。 “谁和你说的?” “是因为试长生不老药,所以大夫说你活不过二十五岁吗?”楚识夏的眼睛里湿漉漉的,像是下着一场暴雨,随时会冲垮堤岸。她不接楚明彦的话,仿佛已经在他的逃避中洞悉了真相。 楚明彦叹了口气,坦白说:“母亲怀着我的时候情志不舒,担惊受怕,我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根。或许也有一些吃过术士丹药的原因吧,我不清楚。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也活过二十五岁了不是吗?别乱想。” 房间里响起控制不住的抽噎声,楚识夏的心脏被撞得生疼,几乎要裂开。 “哭什么?都过去了。”楚明彦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淋漓的水痕。 楚识夏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打在楚明彦手背上。她咬着唇不肯抬头,生怕楚明彦看见她疼痛的样子。 “为什么……凭什么?”楚识夏哽咽着问,“楚氏不是功臣吗,不是世代镇守拥雪关吗,老爹当时不是在北征吗,守的不是他们白氏的江山吗?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楚识夏失控地砸碎了茶盏,身体颤抖不止。 刚生下来甚至没人相信他能活下来的婴儿,却因为术士的胡言乱语就要送到宫里试药。 “没关系的,”楚明彦轻轻地搂着她,摸着她的头,哄她,“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我都没哭呢……哥哥这一辈子的眼泪,你都替我流完了是不是?” 楚识夏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浸透了楚明彦心口的衣衫。 “哥哥,梦机大师没了……可是我会保护你的。”楚识夏埋首在楚明彦胸口流眼泪,赌咒发誓般说,“我读过书,学过武,我也能替你分担家族的兴衰存亡,我也能守拥雪关,你不要有那么多心事……你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小的时候,楚明彦教她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跟她说文人墨客总喜欢打造“祸水”来为昏聩暴虐之君开脱。 楚明彦说,在这个世道,女子不似男子可以读书习武、出将入相,所以也不必为天下兴亡承担责任,更不必担“红颜祸水”这样沉重的罪名。大多数女子被当做货物,而不是一个人,这是世道的悲哀,而非女子的过错。 我读过书,学过武,我可以去守拥雪关,我也可以守着楚氏的兴衰,守着你和二哥。 我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楚识夏太恐惧了。 她怕楚明彦再像上一次一样,活生生地把自己熬死。这盏生来微弱的灯不停地被添着灯油,却像是永远也填不满,早晚要连油带灯为云中、为楚识夏和楚明修烧得干干净净。 楚明彦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小时候哄夜哭的婴孩入睡,轻声道:“可是大哥怎么舍得。” 我知道你可以做到,可是我怎么舍得你去出生入死? 隔着一扇门。 楚明修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中,另一只拿着烛火的手稳得像是石头。直到滚烫的烛油落到他手上,他也没有动作分毫。 “灵帝”、“试药”两个词像是刀枪剑戟,把他的心脏戳成了个四面漏风的马蜂窝。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出自李山甫《代崇徽公主意》」 第117章 一文钱(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雪停了。 楚明修倚着廊下的柱子,看着满庭青白的颜色,沉默得像是一尊石像。楚识夏从远处慢慢走来,眼角还带着湿润的红痕,不解地看着楚明修。 楚明修从小就精力过剩,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发呆。一旦他的院子里静悄悄,必然是要作妖。 “二哥?”楚识夏戳了他一下,“楚长安?” “你知道大哥曾经有一门婚事吗?”楚明修毫无征兆地问。 楚识夏茫然地看着他。 “对方是云中一个清流世家的女儿,清扬婉约,才学过人。她在一年花朝节偶然遇见大哥之后,一见钟情。那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为了大哥钻研医术,那时候你才——”楚明修伸手在膝盖处比划了一下,“那么高。她还抱过你。父亲也很中意那位千金,于是做主定下了婚事。” “我从来没听大哥说过这件事。”楚识夏拧着眉,意识到有点不对。 阕北不似中原腹地,因为地处边陲,反而民风开放。一嫁二嫁、一娶二娶的事再多不过,退婚更加不算什么大事。但楚明彦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楚识夏很难想象出了什么变故,他才会退亲。 “因为大哥后来退婚了。”楚明修吐出一口白气,半是叹息半是沉痛地说,“那一年,他十八岁,父亲去世,他承袭了镇北王之位,同一天就去退了婚约。” 楚明彦也许真的心仪过那个女孩,却终究不愿意以此残躯耽误她的一生。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若是留下一儿半女,只会为局势严峻的云中雪上加霜。楚明彦要把王位留给楚明修,所以不会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隐患。 那位千金为此情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久病不起。她家里很快为她说了另一门亲事,是一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她迟迟拖着没有答应,直到有一年花朝节,她仿佛突然间释然了,往镇北王府送来一封诀别诗,毅然决然地签下了崭新的婚书。 楚明彦当时很忙,那封诀别诗压在案头,直到女孩出嫁那日才被他看见。 云中的长街上十里红妆,锣鼓喧天。楚明彦坐在廊下静静地看了一夜的雪,直到天亮才把那封诀别诗放到将熄的烛火上焚烧,像是烧掉了他此生最后的私心。 “大哥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他这一辈子,好像就是为我们活的一样。”楚明修笑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而我甚至连为他讨回公道都做不到。” 楚识夏浑身一颤,震惊地看着他:“你听见了……” “我听见了又怎么样,你还怕我去掘灵帝的陵墓么?”楚明修冷笑,“这老不死的东西,晚死几年,我亲手取他性命。” “他已经死了。”楚识夏无言以对,只好坐在栏杆上,脑门靠着冷冰冰的柱子。 “是不是我们太没用了,大哥才那么累?”楚识夏喃喃道。 楚明修话头一转,盯着楚识夏的眼睛说:“所以帝都这场仗,你一定要赢。我看好了广陵的一处院子,有湖有枣林,背后就是青山流水,山上的寺庙种满了桃花,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带着大哥去养病。” 楚识夏愣愣地看着他,“哈?” “云中就交给你了,”楚明修大力拍着她的肩膀说,“这才不枉费你读了多年的书。我们楚家祖上也有不少从军的女子,女王爷也不是没有,你可要争气。” 楚识夏一巴掌抽开他的手。 —— 楚明彦的军功摞起来比人都高,实在是封无可封,六部官员抓耳挠腮。 兵部的说我们只管打仗不管封赏,要不给他加官进爵吧,便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吏部;吏部说楚明修十七岁就官拜一品龙骧将军,你还想怎么封,要不你把他哥王位给他吧,还是意思意思得了,遂把皮球踢给了礼部;礼部说我哪管得了这事啊,他上次封赏就是我主持的,你们吃空饷的么每次都让我冲第一个? 帝都里各怀鬼胎的巴不得把这尊杀神赶紧送走,偏偏如何论功行赏一直定不下来,楚明修在帝都一留再留。六部你来我往地推辞了好几天,最后一封折子上报内阁,让阁老们自己得罪这个人。 没等内阁捋出个头绪来,楚明修自己上了折子,请求把封赏散给在此战役中牺牲的士兵遗孀。 给钱嘛,给钱就好说了。 内阁松了口气,大手一挥,准了。 这件最要紧的事尘埃落定之后,楚明修的返程也提上日程。 —— 未央宫。 皇帝用挽着袖子给一盆兰花松土,宦官在一旁捧着内阁呈上来的奏折读给他听。容妃温顺地侍候在一旁,时不时为皇帝递上工具,倒有几分心有灵犀的模样。 自从楚明修从露和殿里强把楚识夏抢出来,皇帝便愈发冷落皇后,宠爱容妃。如今东宫之位空悬,若是容妃在此时诞下一名皇子,这帝都的权力争夺又要激烈几分。 念到给楚明修的封赏时,皇帝若有所思地放下了小铲子。 许得禄适时开口,人畜无害地笑道:“难怪云中楚氏麾下精兵强将无数,楚将军当真体恤下属,慷慨大方,换做是谁都会为云中楚氏舍生忘死。” 这话说得刻薄又狠毒,无异于暗指楚明修借国库的钱收买人心,拥雪关士兵全是楚氏一门的私产,忠于楚氏而非皇帝。 皇帝惯来多心,又想起楚明修前几日的桀骜不驯,闻言不由得皱眉。 “那依你看,这封赏,朕给多少合适?” 许得禄眉眼低垂,似是沉思,嘴角却掠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楚将军万万没有嫌少的道理。只是此笔款项是拨给战死士兵抚恤亲人,怕有心之人诬蔑楚将军借抚恤之名,行中饱私囊之实。奴婢见识浅陋,以为应该克制才是。” 皇帝略一点头表示应允,洗干净手从许得禄手里接过朱笔,在内阁拟定的一连串封赏中犹疑不定,最后全部划掉,写下了一个远低于内阁思考范围的数字。 “就这么办吧。文死谏,武死战,这是他们该做的,本不该请功邀赏。” 皇帝淡淡道。 第118章 一文钱(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拨给拥雪关将士的抚恤金数目下达的那日,举朝鸦雀无声。暗中无数人揣度着这眼高于顶的楚大将军终究是得罪了皇帝,封赏一再缩水,才到达了如今这个不堪的数字。 “二十万两白银,”楚明彦掸了一下被折起一个角的信纸,心平气和道,“云中半年的军费的一半,也不错了。我本以为他们会一毛不拔。” “从帝都到阕北,一路上又要过多少人的手,被盘剥多少层?等送到将士遗孀手上,不知还有多少。”楚明修冷淡道,“我听说内阁最初拟定的不是这个数字。” 楚识夏从外面走来,神色不大好看。 “如何?”楚明彦抬眼问她。 “宫中女官说,拟定抚恤金数目的那一日,未央宫中只有容妃和掌印太监许得禄。”楚识夏没什么表情地说,“容妃我见过几次,她是平民女子出身,倚仗陛下的宠爱活着,不会嫌命长地干涉朝政。” “许得禄。”楚明彦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似乎觉得有点稀奇。 楚识夏道出他心中的疑惑:“历来阉宦猖獗时,也有不少笼络朝中大臣谋取私利的,甚少有这样直白地得罪朝臣的。更何况二哥的风评一向很……嗯,那个。我连面都没见过他几次,应该没有开罪过他。” 被明褒暗贬的楚明修呲着牙笑了一下,又突然变了脸色说:“二十万两白银,若是能足斤足两地运到云中,也够了。” “那就先这样吧,我本是遮掩身份前来,不宜久留,若是被人发现,又要惹出事端。” 楚明彦掩上书卷,看着楚识夏说,“有的人,你可能没有直接地接触过,但世上的人和事本就是千丝万缕。你也许没有打过许得禄的脸,但你某一次在空气里挥下的巴掌,都有可能曾落在他脸上。” 楚识夏一顿,点头道:“是。” “当然,也不排除他就是想往上爬,拿我们楚氏开刀。”楚明彦淡淡地说。 楚明修冷笑:“也不看看他有没有那个牙口。” 楚明彦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让他闭嘴,又问楚识夏:“宫里的消息,是四殿下送来的吗?” “嗯。” 楚明彦思考片刻,说:“我听说容妃没有孩子。” 楚识夏一愣。 “后宫的女子,不比外头逍遥自在。有个孩子,才能保全她一生的荣华富贵,不至于在将来的某一天进皇陵殉葬,或是像戚夫人一般沦为人彘。不知道四殿下怎么想?” —— 本以为楚明修会大闹一场,没想到他只是接过了嘉奖的诏书,不见一丝一毫的愠怒。朝堂上早早写好了弹劾诏书的御史们大失所望,像是逛青楼连衣服都脱了,却一头撞进大理寺。 土包子就是土包子,二十万两白银就心满意足了。算盘落空的众人在心中怒骂,不争气的东西!说好的云中楚氏,血性勇烈呢! 楚明修麾下最骁勇的军队名“虎豹骑”,也是他此次带来帝都的随从下属。楚明修启程返回云中的那天,满城都是来瞻仰楚大将军风采的人,男女老少皆有。女子仰慕军士的魁梧英勇,男子向往打马过长街的气势如虹。 打赢了北狄人在他们看来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功绩,百年的平安无事已经让他们忘却了北狄铁骑的残酷。令他们动容甚至嫉恨的,是楚氏王旗背后的荣华富贵。 一个羽林卫抱着长枪站在人群里,漫不经心地靠在路边的茶摊上,看向被人群簇拥着出城的楚氏军队,眼神却透着炽热。 一个身影忽然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很羡慕?” 羽林卫猛地弹了起来,恭敬道:“大小姐。” 这羽林卫不是别人,正是演武上临时从陈伯言阵营反水,替楚识夏开道的孙盐。楚识夏兑现自己的承诺,把他的军籍从京畿卫调到了羽林卫,可孙盐在羽林卫也混得不太好的样子。 “程垣和我说,羽林卫里要混得如鱼得水,要么给顶头上司送钱,要么请兄弟们喝花酒。我想你是没有这个钱的,混得不好也是理所当然。”楚识夏喝着苦涩粗糙的茶水,漫不经心道,“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大小姐仁至义尽,孙盐无话可说。”孙盐梗着脖子道。 楚识夏笑笑,“我以为你会求我把你调到程垣的管辖范围里去。好歹程垣没有仗势欺人的习性,也从不苛待下属。” “把我的军籍调到羽林卫,是因为我替大小姐开路。明码标价的买卖,若是要把我调到程卫长手下,那是另外的价格。”孙盐说。 楚识夏勉强点了下头,问:“我听说你在演武之前收了陈家的钱,怎么敢临阵倒戈?拿钱不办事,你不怕陈家人弄死你?” 孙盐肤色黝黑,虎口留着一层层的伤痕,是积年累月练武所致。可能是刀,最有可能是枪。楚识夏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不得法门,大半是凭着蛮力而已。 “像我这样的人,留在京畿卫里一辈子也没有出路,哪怕有幸上了战场挣下一份军功,也不过是少爷公子们的垫脚石。反正都是死,为什么不替自己搏一条生路?”孙盐云淡风轻地说,“我不收他们的钱,连站上演武场的资格都没有。” 楚识夏没有义愤填膺,也没有冷嘲热讽,她像是认真地品味了一番孙盐的话,才缓缓开口:“你刚刚在看虎豹骑?” 孙盐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迟疑地点点头。 “虎豹骑是云中精锐中的精锐,在编永远不超过五千人,每个人的盔甲、刀枪都是量身定做,按时维护打磨,战马也是他们亲自挑选喂养。虎豹骑的军费是云中最高昂的开支之一。” “虎豹骑每战死一个人,再补上这个位置要花很长的时间。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百里挑一,军衔、俸禄一样不少。”楚识夏拎着茶杯,话锋急转直下,问,“知道你为什么能活到今天吗?” 孙盐猝不及防,迟钝地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因为陛下把你点做了演武的榜眼。”楚识夏道,“演武榜上前三甲没有一个世家大族的子弟,这是五十年来都没有的事。若是你死了,陛下很快就会知道是谁做的。” 收买作假本就理亏,若是孙盐无人问津也就罢了,偏偏他在皇帝面前留了个名字。从皇帝亲笔写下孙盐的名字开始,他就不再是个无足轻重的少年军官。 动他,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孙盐懵懵懂懂的,没有琢磨过来她的意思。 “如果你一直是个无名小卒,根本没有人会在乎你的死活。为了给少爷们争功名而死,还是垂垂老矣、寿终正寝,都不重要。如果你想像虎豹骑一样,就跟我来。” 楚识夏在桌上放下一杯茶,起身离去。 第119章 一文钱(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孙盐追着楚识夏的脚步来到了一条破旧的巷子,院子里支起的竹架子上晾晒着粗麻布褐衣。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拂过树梢的声音,太阳炙烤得地面的砂石发烫。 楚识夏在空地里站定了,随手从墙角的竹竿里抽出一根握在手上,缓慢地拉开架势,竹竿另一头虚虚地点在地上。 “攻过来。”楚识夏淡声道。 孙盐迟疑了片刻。 他手上的枪是羽林卫军备,羽林卫虽然武艺稀松平常,但盔甲兵器却很舍得花钱。七尺七寸的长枪,用实心的木杆制作,兼备柔韧和坚硬,枪头用精钢磨制,锋利无比。楚识夏拎着根竹竿和他打,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知道霸王枪么?”楚识夏见他不动,便说,“用你的全力攻过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孙盐起手便是一记挑刺。 这并不是枪术里最迅猛的一招,却胜在灵活有度,万一楚识夏接不住,他也不至于伤人。但楚识夏手腕一翻,竹竿划出一道弧线,在转瞬即逝的空隙中直刺他的心口。 孙盐一惊,拧转身子要逃脱这一击,却被狠狠地点在胸口,心脏狂跳。 “再来。”楚识夏对他的“谦让”不置一词,云淡风轻地说。 孙盐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观察楚识夏的姿势、神色。两个人像是在草原上相逢又对峙的豹子,缓慢而谨慎地审视对方,绕着这块空地踏出一个圈。 一个呼吸的瞬间,孙盐全身的肌肉暴起,枪缨像是一簇拔地而起的火焰,掠过扬起的沙尘直扑楚识夏。楚识夏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漫天飞腾的烟沙中洞悉了孙盐的一举一动。 她忽然后撤一步,竹竿在地上划过,重重地砸在孙盐心口。竹竿不堪重负,猛地断裂开来,孙盐也被砸翻在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他摔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不断地咳嗽。 “在云中,不是什么人都能学霸王枪的。” 楚识夏扔下断竹竿,拍拍发红的手心说,“必须得是自幼学习枪术,成年后身高八尺、身强体壮的人才能修习。这样的人才能深谙枪术的发力姿势、气息,他们强健的体魄也能将霸王枪的威力发挥到极致。阕北四州每年都会遴选合适的孩童学习枪术,待到年纪合适便送入军营考核。” “虎豹骑里的每一个人,都熟练掌握霸王枪。他们熟悉这套枪法远胜于呼吸和睡眠。” 孙盐趴在地上喘息着,他意识到一个莫大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但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了,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只好拼命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我刚才用的第一招,叫‘破甲’。” 楚识夏慢条斯理地解释,没有一点要扶孙盐起来的意思,“北狄人不擅长锻造和冶炼,他们的盔甲大部分是皮甲,用一层又一层晒干的兽皮胶合在一起,胜在轻便和坚韧。所以北狄人的骑兵能跑得更快,动作也更敏捷。” “这样的盔甲唯一的弱点就在于连接处,‘破甲’更像是刺杀,只要一瞬间的破绽就够了。” 但是对于学习枪术多年的老手来说,刺并不是一个很难的动作。但如何捕捉转瞬即逝的破绽,如何用最恰当的方式发力才能一击必杀,正是霸王枪的精髓所在。 “那……第二招呢?” 第二招无限接近楚识夏在演武场上将陈伯言扫落下马的招式,但马上和马下差别很大,发力所用部位也不同。孙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楚识夏收了力,他的肋骨还完好无损。 “等你学会了第一招,我再告诉你。”楚识夏蹲下来,拍着他的肩膀说。 孙盐从满地的尘土里抬起头,呆头呆脑地看着她,像是没转过弯来。 “您要教我霸王枪?”孙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觉得,什么样的价码才配得上这天下第一的枪术?”楚识夏不答反问。 孙盐眼神炽热道:“任凭大小姐驱策。” “千刀万剐,在所不辞?”楚识夏笑眯眯地问。 “千刀万剐,在所不辞!”孙盐笃定道。 “讲武堂要开课了。”楚识夏从腰带里摸出一枚金菊花印,放在他脑袋旁边的地上,“你去做四殿下的伴读,如何?” “只是伴读么?”孙盐不敢相信。 “嫌我开价高?”楚识夏作势要收回印记。 孙盐一把捂住,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只是……大小姐可还有别的指示?” “是伴读,也是护卫。”楚识夏在他的脑门上戳了一下,像是警告,“四殿下平平安安,自有你的高官厚禄、锦绣前程等着你。四殿下掉一根头发,我拿你的人头下酒,听明白了?” —— 夜深人静。 孙盐扛着长枪,枪上挑着一壶米粥,手里拎着刚买的菜蹦蹦跳跳地远离了光辉亮丽的大街。蛛网似的小巷里弥漫着诡异的酸臭味和尿骚味,没有一盏灯等着归家的人。 灯油和蜡烛在这里是很昂贵的东西。 孙盐脚步轻快地推开了吱呀作响的院门,大声喊道:“我回来了!” 屋顶上化了的积雪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缺了个角的陶盆放在屋子正中接水。双目失明的老妪在他兴高采烈的喊声中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答应他:“回来啦?” “婆婆,你今天是不是又没有吃饭?”孙盐唠唠叨叨地把混了肉糜和菜叶的米粥倒在碗里,认真地说,“我发了俸禄,每个月付了房子的租金以后,还可以买一些米和菜。你不用忍饥挨饿了。” “省下来的钱,给阿盐买兵书。”老妪灰蒙蒙的双瞳对着孙盐,每一条褶皱都是温柔的弧度,“我们阿盐是羽林卫了,是天子近臣,以后是要做大将军的人,没读过兵书怎么行?” 婆婆是个没读过书的女人。 但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在军队里混饭吃,因而数起这些武官的头衔来头头是道,心里最大的官就是将军。婆婆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孙盐可以依靠。 她年轻的时候被连夜赶制织工,赚钱养家糊口,被劣质的灯油熏瞎了眼睛。 所以孙盐回家的时候总是没有灯等他。 “我以后就有兵书可以读了,还有大将军讲兵法。”孙盐安慰她,“有一位贵人举荐我去陪皇子读书。等我当了大将军,就买一个大大的宅子,每个晚上都点满蜡烛,像白天一样。” 婆婆笑得合不拢嘴,又有点担忧,“可是他们说,贵族子弟都很爱欺负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皇子会不会欺负你?” “不会的。”孙盐握着她皱巴巴的手,一勺一勺地给她喂粥,“我听说那位皇子是个很好的人。” 第120章 一文钱(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秋叶山居。 “演武榜眼那个孙盐,我也有所耳闻。一个唯利是图之辈,你当真敢用他?” 裴璋束手站在院子里。 楚识夏打了一桶凉水,挽起裙摆和袖子,用瓦罐舀起清水淋过饮涧雪的剑身。流水淋漓不尽,竟然很快就从剑身上倾泻而下,丝毫不拖泥带水。被清水洗濯过的饮涧雪银亮如满月,照着楚识夏的眼睛。 “唯利是图之辈不可怕,知道他想要什么就能拿捏他。孙盐知道他在世家大族那边没有出路,除了我,没人能给他他想要的。”楚识夏举起饮涧雪,对着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挥剑,震落一地清辉。 “更何况,不能光凭天下大义、太平长安这些东西驱策人。这也太悬浮了。”楚识夏道,“只要他能保护好四殿下,是为了钱权利益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我们四殿下的命,自然是金贵的,值得我威逼利诱。”楚识夏推剑回鞘,洒脱自然道。 裴璋对此无话可说,只能信任她的眼光,于是转而说:“现在朝野上下都在轰轰烈烈地推行新政,你却还在操心这个花架子的讲武堂。你是不是对帝朝官吏太过信任了?” “恰恰相反,我正是因为知道新政必有波折,才先解决讲武堂的事宜。”楚识夏眨眨眼,调侃道,“你又有什么坏消息带给我?” “暂时还没有,正是因为没有,才让我感到不安。”裴璋轻轻地叹了口气。 楚识夏也感到一丝不同寻常。 新政落地之前,朝野上下一片反对声,明面上出头的裴次辅出门上朝都要小心自己的脑袋。狗急跳墙,现在新政开展势不可挡,他们反倒静悄悄的。这些人混迹官场多年,深谙肮脏的交易,绝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除夕休沐一过,新政即刻推行。现下已经是三月了。” 楚识夏望着月亮说,“裴少主若是方便,可派几个仆从到乡野间查探一番。乡绅是否从中作梗,官吏是否私相授受,也许很难看出。但有没有人流离失所,有没有人食不果腹,一目了然。” “《军政十奏疏》首当其冲的,便是重新核算军户田亩。若是连耕者有其田都做不到,想必有人欺上媚下、阳奉阴违,新政也必然变味。” —— 讲武堂设在太祖皇帝练武的澜苑,枝头衔绿的梨花枝越过墙头,依依低垂。澜苑年久失修,打扫过了这么久,仍然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尘气息,唯有梨树枝条间投下来的阳光令人心旷神怡。 “我大周马上夺得天下,陛下下令将讲武堂设在澜苑,是勉励各位皇子效仿太祖皇帝之英武豪烈,振兴帝朝。”山羊胡的老臣说话一唱三叹,一个字恨不得掰成六瓣,声音拉得老长。 底下统共坐了三个皇子。 三皇子白煜,四皇子白子澈和才学会认字不久的五皇子。其余都是演武榜上有名,又经皇子们自己挑选上来的伴读。 孙盐穿着全新的制服,抱着把不衬手的刀,腰间别着代表皇子伴读的金菊花印记。他后背像是插了根擀面杖,脊背笔直到僵硬的,脸上的肌肉绷得像是石头。 白子澈一身素衣,收拾得干净利落,提笔悬在纸上,等着先生发话,笔尖一滴墨水打在纸上,晕染开来。 白子澈看似乖巧得呆板,实则整个讲武堂里,三皇子打了多少个哈欠、伴读不耐地扭动了几下屁股、孙盐认真得像是要用力地把先生说的每个字都刻进脑子里的神色,都尽收眼底。 先生是老臣子,三十年前参加过镇北王率领的北征,是帝都里为数不多亲眼见证楚氏风头无两之景的人。他在前头侃侃而谈,言辞间都是赞叹草原泼辣娇媚的女人,咬一口滋滋冒油的烤羊腿和风吹草地见牛羊的风光。 老先生便侃大山便喝茶,喝到一半便拎着裤子去出恭,这一出便拖到了结课也没回来。 三皇子早就不耐烦了,要不是白焕嘱托,他根本不会来这个劳什子的讲武堂。他使唤着伴读收拾东西离开,等待间隙又眼神不善地打量了白子澈一会儿。 白子澈随他看,还礼数周全地冲他笑笑。 “听说你被蛇咬了。”三皇子冷笑道,“你怎么还不死?” “三哥说笑了,自然是陛下天恩护佑。”白子澈滴水不漏道。 “早晚的事。”三皇子倨傲地抬起下巴,大步走出讲武堂。 白子澈镇定自若地在桌案上写着什么,孙盐便耐心地等他。讲武堂里很快只剩下白子澈和孙盐两个人,风过林梢的声音沙沙如蚕食。白子澈拎起他写的纸张吹干,递给孙盐。 孙盐迷茫地接过来,“殿下?” 白子澈也愣了愣,反问:“你不看看么?” 孙盐诚恳道:“殿下,属下不识字。” 白子澈愣了片刻,笑出声来,“原来如此。” 孙盐被他笑得窘迫,尴尬地挠挠头。 他来之前只听说白子澈是个很随和的人,喜欢画画,倒是没什么打杀下人的恶名。孙盐看白子澈长相,本以为白子澈是个柔柔弱弱的小殿下,怪不得楚识夏要让他来保护这个人。 可白子澈一笑,仿佛又不是这么一回事,洒脱得像世外高人似的。谁能欺负得了他?恐怕连入他的眼都很难。 “墨雪和我说,羽林卫的俸禄不高,你又要赡养家人,恐怕没钱买兵书。”白子澈如实说,“这是我在宫中书阁看见的一本兵书,启蒙用的,便默写来给你。” 孙盐有点困惑,为何不能直接拿出来。但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得寸进尺,问不出口。 白子澈却好似看穿了他,负手道:“三哥不许我从书阁带书出来。” 孙盐有点难以置信,自以为很小声道:“原来殿下也如此艰难。” “这世上谁不难?”白子澈不以为意,笑笑说。 “不过你既然不认字,就有些麻烦了。”白子澈想了一会儿,说,“要不我教你认字吧,你和阿琰一起学。” “阿琰?” “我弟弟,六殿下。”白子澈随手拨弄着书页,说,“你是羽林卫,虽然不用冲锋陷阵,但熟读兵法也有利于为人处世,免得有朝一日被人坑害——不过我只会背,读不懂这些。” 孙盐笨拙地拍马屁,“殿下聪慧……” 白子澈笑着伸手制止他,“我真的读不懂。不过墨雪说,我是没有带兵打仗的机会了,不懂也没关系。我这样的人,爆发战事的时候只要做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孙盐莽撞地往下问。 “给粮草。” 两个人一下子都笑了。 第121章 一文钱(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瓦楞上的积雪一点点化干净,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 帝都的名门贵女们开始裁剪春衣,要用轻薄的料子做最繁复的花样,能勾勒出柔美的线条,衬出她们白得耀眼的肤色。洗镜湖上游湖的少女们站在船头,被风吹起的裙摆一层层荡开,像是五彩斑斓的涟漪。 每年开春,各地都要举行春祭,告祭四方神明,祈求这一年风调雨顺,无病无灾。春祭最重要的环节便是“射春”,由当地有名望有德行的少年射下高台上的藤球,藤球落下后引燃爆竹,取“报春”之意。 在帝都,这个射春之人毫无疑问便是皇子。 “东宫那位没被废之前,每年射春的人选都非他莫属。他从十四岁能拉开弓开始,就是这个不容置疑的人选。” 楚识夏在桌案后翻账本,是江乔派小厮打探的帝都如今各家布庄流云锦的价格。从颜色到层次,分门别类,清清楚楚。楚识夏在云中抠抠搜搜惯了,乍一看这账目,只觉得帝都里这些人真有钱。 裴璋站在她面前侃侃而谈,见她不为所动,便伸手按在账本上,指节敲着桌面示意她抬头。 “是裴某声音太小了吗?”裴璋微笑着问,咬紧了后槽牙。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楚识夏拍开他的手,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不会是想让四殿下去争取这个射春的人选吧?别说东宫被废,被废了他也是嫡长子,就算陛下记着霍文卿那事,也还有三皇子。怎么都轮不到我们四殿下头上。” “退一万步来说,落到四殿下头上他也只能婉拒。” 裴璋不大认可地摇摇头,“春祭不只有朝廷大员,还有翰林书生,这是个崭露头角的好机会。靠我们三五个地笼络势力,太过零散。韬光养晦可以,过于束手束脚却不妥。” 楚识夏也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四殿下从小就被养在画院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细皮嫩肉的。你别说射春,我站在他面前让他射,他都不一定拉得开弓。”楚识夏摊开手,无奈道,“束手束脚是不妥,丢人现眼我看也大可不必。” 世家子弟从小就要被教习君子六艺,裴璋理所当然地认为白子澈精通此道,却忘了白子澈从小过的什么日子。 “好吧。”裴璋幽幽叹气,“那就只能让殿下努努力,争取明年了。” 楚识夏留神一数,白子澈每日要去讲武堂点卯,要去太学听先生念经,还要隔三差五偷偷潜进绯玉馆听霍文柏讲书、考校功课,现下裴璋又给他加了个砝码。 楚识夏不由得想起自己搬个小桌子坐楚明彦旁边学认字的日子,只觉一阵胆寒,顿时怜悯起白子澈来。 —— 绯玉馆。 “派去江南的商队有了回信,织工们不愿意背井离乡。但他们愿意高价将流云锦的工艺出售给我。”江乔动作娴熟地点茶,白如霜雪的腕子上带着一串红麝手串,细腻得叫人心里发热。 “多高?”楚识夏问。 江乔比了个数。 楚识夏连忙喝了口茶压惊。 “这工艺如此值钱?” “其实流云锦的工艺在于生丝材质、织工手艺,最重要的,是织机。流云锦所用的织机与寻常织机很是不同,但具体的我也不懂。若是能知道织机构造,能仿出七成像的流云锦。”江乔很沉得住气,“没事,我再攒一段时间……” “不,不能等了。”楚识夏打断她,“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流云锦的价格在持续走高。” 流云锦从制造到售卖全被江氏一手垄断,旁人根本没有染指的机会。 流云锦的价格被炒到如今这个居高不下的地步,可能是帝都中人的狂人追捧,更有可能是江氏在疯狂敛财——毕竟青眼蛇胆的保价只高不低,江氏长公子又要应付咄咄逼人的债主,又要地方自己虎视眈眈的亲戚,要想付清这一大笔赔款,提高流云锦售价是最快的方法。 “等他筹集够了这笔钱,流云锦的价格就会下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楚识夏道。 “可是这么多钱,我们去哪里弄?” 楚识夏沉吟片刻,想出来一个馊主意。但富贵险中求,她们又捉襟见肘,不得不兵行险着。楚识夏小声跟江乔说了,江乔虽然惊讶,但思考过后也肯定地点了点头。 楚识夏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别害怕,我去找邓勉。” “我不怕的。”江乔温温柔柔地笑笑,说。 楚识夏也笑,转而问:“春祭你打算怎么过?” 春季有许多讲究,比如射春之人必须是少年,取承上启下、继往开来之意;比如一家人一定要聚在一起吃一顿饭,这是一年的开头,若是开头不吉利,结果便也不好。 “总不过就是守着这里,还能怎么过?”江乔望着琥珀色的茶水,映出她妩媚多情的眼睛,陌生得她自己都不认识,一时间有些恍惚。 “大小姐不用担心,我和霍二公子两个人,总不会太冷清。”江乔眨眨眼睛,笑着说。 霍文柏虽然不爱说话,但总是把江乔的琴、瑟、箜篌和笛子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好像他真的是个乐师一般。没有客人的夜晚,江乔就在檐下吹一整晚的笛子,霍文柏默默地听。 她吹的是江南的小调,帝都的客人嫌不够大气,太过缠绵讨好。只有霍文柏知道,这是两个人都回不去的故乡。 楚识夏忽然伸手薅了一把江乔的头发,把她精心抹过蔷薇花油的头发薅得乱糟糟的。 “对着我的时候,不想笑可以不笑。”楚识夏道。 江乔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我想起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抱着你从芳满庭的窗户跳下去,一整条街的行人都躲避我们的马。我们在洗镜湖上睡了一整晚,你把你的外衣脱给我盖上。” “那个时候,你开心吗?”楚识夏问。 “开心的。”江乔轻声回答,“那是我离开江南以后,最开心的日子。” 楚识夏的骤然出现,把强权、金钱和重重威胁的枷锁踩得粉碎。虽然只有一夜,美好得像是幻梦般的一夜,但江乔也是开心的。 “以后一辈子都会这么开心的,我保证。”楚识夏说。 楚识夏走后,江乔从妆奁最底层里翻出一串佛珠。那是楚识夏第一次来绯玉馆见她的时候送给她的。江乔轻轻地拂去佛珠上的尘埃,像是不敢触碰。 第122章 一文钱(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霍文柏是个很严格的老师。 白子澈交上去的功课被批驳得一文不值,他灰头土脸地从霍文柏手里接过被圈圈画画的文章,端正地坐着等霍文柏发话。霍文柏年长他许多,病中愈发不苟言笑,像是一尊白石雕刻的人像,线条锋利得能割开人的手心。 “殿下以为,何为商?”“殿下”两个字分明是尊称,被他用冷冰冰的口气说出来,却像是一种辱骂。 白子澈心平气和地回答:“低价买,高价卖,是为商。” 霍文柏淡淡道:“这是奸。” 白子澈认输:“先生请指教。” “有人买,有人卖,为民便利,是为商。商人重税,耕者轻税,可为何商人愈来愈富,耕者愈来愈穷?”霍文柏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 白子澈思考过这个问题,于是如实回答道:“一是商业暴利,而农民所种粮食缴纳赋税后所剩,多半还是被商人低价买入,如今更有甚者,连田地都要租来重。” 霍文柏面色稍霁,略一点头。 “二是商人赋税虽重,可是他们缴纳的税款也并没有给到农民身上。所以商人重税,和农民贫穷无关,农民的贫穷不会因为商人多缴纳了税款而减轻。” “三,是如今许多商人买通官员,将多征农税而少征商税,将多出来的农税充作商税。”霍文柏轻描淡写地补充,“今天就到这里吧,臣的身体受不住了。” 白子澈点头,推着他回到卧房中。 霍文柏的住所在江乔院子里的一间小屋,收拾得很干净,有一扇朝南的窗户,光线很好。霍文柏双腿残废以后不能久坐,时不时便要卧床。白子澈亲自将他抱到床上安顿好。 “殿下是不是觉得,臣对你太严苛了?”霍文柏望着房梁,毫无征兆地问。 白子澈拧干帕子给他擦额头上的汗,故作轻松道:“我以前的老师,总担心我有朝一日得罪了我哪个身份尊贵的哥哥,被贬为庶人赶出宫去。所以我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稍有一点不认真,他就打我手心,打得都快出血了又给我上药。他总是怕,怕我以后一个人没有活路,要是能学得他的画技,就算流落街头也能混一口饭吃。” 白子澈说得轻巧,好像叙述一段无关紧要的往事。他已经学会用平淡的语气说起自己最沉痛的往事,用笑容掩盖最深层的情绪。他从前也会演,也会装,却没有如今装得好。 “所以啊,先生只是语气严厉了些,训斥我几句,算不得什么的。”白子澈笑笑,说。 “他的年纪一定很大了。”霍文柏罕见地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说,“他怕自己陪不了你多久,所以迫切地要把一切教给你。” “是。”白子澈低下头,没有否认。 “我也一样,殿下。”霍文柏轻轻地闭上眼睛,说,“你不要记恨我。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长时间,也许我看不到你成就千秋大业的那一天,所以我要把我会的,我懂的,全部教给你。” —— 白子澈心事重重地从霍文柏房间里出来,迎面便撞上楚识夏和江乔。 江乔罕见地素面无妆,素白的一张脸,瞳色如墨。楚识夏按着饮涧雪,不耐烦地冲屋子里的人喊了一声。两个人都披着斗篷,斗笠遮面,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白子澈脚步一顿,看见从房间里跟出来的第三个人,像一只招摇过市的花孔雀。 大理寺卿之子,邓勉。 白子澈没来得及躲开,邓勉便直直地看了过来。 “那个人,那是……”邓勉指着白子澈,一脸不可置信。 “是江乔的小厮。”楚识夏面不改色道。 “怎么可能,那明明是——”邓勉转头对上楚识夏一脸笃定的神色,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怀疑,“你难道不觉得他长得像一个人吗?” “谁?”楚识夏镇定地反问。 白子澈适时压低了嗓音向二人行礼,“姑娘,乐师休息了。” 江乔忍着笑,板着脸说:“我知道了,你记好我要买的胭脂水粉,别买错了。” “是。”白子澈头也不回地推开后门离去。 邓勉开始质疑自己:“真的不像吗?难道我久不见四殿下,记错了?” “赶紧走。”楚识夏拉着他的领子往外走。 —— 古往今来,能开赌场的都不是什么善茬。日进斗金的生意总会惹人眼红,如何摆平闹事的客人、虎视眈眈的同行、撒泼耍赖的地痞,除了有手腕,还得有靠山。 如今帝都里最有靠山的商人,非江氏长公子莫属。 自从秋叶山居前,江长公子气势汹汹要“抄家”,反被陈伯言一耳光打得颜面扫地后,看客们一度以为江氏就此要灰溜溜地滚出帝都。但陈伯言事后私下登门道歉,言明当时事态紧急严重,大家都是中了楚识夏的圈套,同病相怜。 不仅如此,陈伯言还动用陈氏的鹰犬,替江长公子见不得光的生意开路。 其中便包括青楼和赌场。 江氏一门富甲江南,很惜名声,本不大沾这些肮脏的生意。但青眼蛇胆一事之后,江长公子焦头烂额地筹集赔款,便不得不将这些生意做得更脏一些。 邓勉被楚识夏叫来赌场,总感觉眼皮子在跳。等来到“三福赌场”前,恨不得掉头就跑,却被楚识夏一把拽住领子。 “跑什么?” “你上次问我这句话,然后程垣就扛着我跳窗了!二楼!”邓勉声嘶力竭,“这也是江家的产业,你是不是跟姓江的有仇……我们套个麻袋打他一顿,这个赌场去不得!” “我打他还用套麻袋?”楚识夏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莫名有些瘆人。 邓勉更惊恐了,“老大我跟你说,这个赌坊真的去不得。他出老千,不仅出老千,还没有人敢管。你知道江家背后……” “我知道啊。”楚识夏清脆有力地说,“他敢把我怎么样?” 邓勉无语凝噎,“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陈伯言都要给江长公子道歉,我爹要是知道我来江家闹事,他会打断我的腿的!” “他舍不得。”楚识夏笑眯眯地捏他的脸,“走,让你看看大小姐我的赌技。” 邓勉心说我劝不住你,但有江乔在我们还不至于把裤子都输在赌桌上。 但他一转头,江乔不见了! 「邓勉:双杀。」 第123章 一文钱(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帝都里从前也有赌场,但江长公子来了之后,俨然要砸所有人的饭碗。三福赌场的场地、人数、赔率和流水当之无愧地冠绝帝都,以绝对的优势搅黄了所有赌场的生意,叫人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又碰他不得。 楚识夏拎着挣扎不休的邓勉大步走进赌场,敏锐的小厮立刻将这个消息送到了江长公子府上。江长公子忙碌得嘴上起了两个泡,刚刚在家里坐下喝了口茶,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搅得一肚子火。 “楚识夏?她来干什么?”江长公子脑门上的筋突突跳,恨不得马上晕过去。 小厮战战兢兢地回答:“赌钱。” 江长公子表示绝对不可能。 自从上次吃了个哑巴亏,江长公子到现在还没补上赔款的缺,便打定主意要绕着姓楚的走,并在心里狠狠地给她记了一笔,誓要云中楚氏血债血偿。没想到他不找楚识夏算青眼蛇胆的账,楚识夏反而得寸进尺踩他脸上找麻烦来了。 “公子,这位大小姐不好招惹,而且她还带着大理寺卿的儿子。要是博头出千的手法被她看出来了,搞不好……” 江长公子心烦地摆摆手,道:“罢了,也不缺这一两天的。让人盯着她,凡是她插手的赌局都别动手脚。” “是。” 小厮连忙往外跑,但江长公子越想越不放心,又把人叫住了。 “叫上府上最好的护卫,我们去赌场楼上坐着。”江长公子道。 ?—— 赌场里充斥着呼喊声,好像声音越大运气越好。 赌桌边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高矮胖瘦都有,分明长相各不相同,但他们用力将钱拍在桌上、捶着桌面大吼时面红耳赤、青筋暴跳的模样让他们看起来像是长着同一张脸。 楚识夏零星几次在赌场里的经历,不是蹲人就是查抄,没有当赌棍的经验。她逛街似的,溜溜达达地在每张桌子前都看一眼,被热血上头的赌徒推搡了也不生气,看得邓勉心惊胆战。 碎银、铜板甚至银锭蒙上一层油腻的热汗,砸在桌上砰砰作响。楚识夏和邓勉在赌场里晃悠了好几圈,跟踪他们的人都累出一身汗。 “三福赌场现在是帝都最大、赌博种类最多的赌场,大小、单双、双陆、叶子牌,什么都有。”邓勉近乎贴在楚识夏耳边说话,稍有不慎就会被浪潮般的人声淹没,“在这之前,几家赌场都是互不干涉、各自为营的。” 邓勉怀揣着最后一丝期待问:“你不是真的想赌对吧?” “为什么不赌?”楚识夏反问。 “赌博这种事很可怕的!”邓勉无力道,“你输一次,就一定会想着赢回来,你赢了一次,就想一直赢下去,永无止境。赚钱的只有赌场老板!” 楚识夏神秘地冲他笑笑,勾着他的脖子,指着面前赌桌前的一个人。那人是个瘦弱苍白的年轻人,像是只有一副骨头架子扎在地上,风吹就倒。他佝偻着身子,虾米一样蜷缩在赌桌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上被划分开的金银。 “看见这个人了吗?”楚识夏问。 “我没瞎。”邓勉如实道,“但是多的我也看不出来。” “从刚刚进门我就在注意他。”楚识夏说,“你看他的手上的动作,他的拇指和食指一直在不停地搓,这是打叶子牌的人的习惯。可是一个打叶子牌的人,为什么要来赌骰子呢?” “也许他只是想换个口味?” “可是他一直在输啊,”楚识夏反驳道,“而且他一点也不着急。你发现没有,他押的一直是赔率高的那一边,所以他一直输。但是他下一次仍然会押那一边,好像他知道他一定会翻盘。” 他在等某个时间,或者说,某个节点。 而这张赌桌上的赔率已经来到了可怕的一比十七,也就是说,如果下一把他赢了,他可以拿走桌上所有的钱。 邓勉还有点迷茫,“他是输傻了么?” “不,傻了的是桌上的这些人。”楚识夏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个人是赌场的托。” 赌桌上的这些人,有的是用自己的血汗钱来赌,有的是用家里人的救命钱来赌,还有的人去偷、去抢也要赌这一把,期待走出赌场便一步登天,过上神仙日子。却不知道从他们站到赌桌边的第一刻起,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了。 “走,我们也去赌一把。” “你疯了?你知道他们出老千,还去跟他们赌?”邓勉赶紧拉住她,“你哥哥的封赏被扣了你不知道吗?你们镇北王府还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你充什么大头?” 楚识夏挑起一边眉毛看他。 邓勉憋屈道:“我来。” “你出钱,我来赌。放心,不会让你输的。”楚识夏欣慰地摸摸他的头,说,“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出千,我让羽林卫抄了他的场子。” 她说的这句话刚好被沸腾的人声盖了过去,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监视她的赌场伙计耳朵里。伙计听到“羽林卫”立刻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地给江长公子通风报信去了。 楚识夏回头看了一眼落荒而逃的人,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邓勉不明所以,楚识夏虽然带着他招摇过市地闯祸,但从没害过他。他咬咬牙,还是挤开了赌桌边的人群,让楚识夏站进来。 “新客啊,”博头微笑着说,“懂赌场的规矩么?” “不管什么地方,有钱不就是规矩?”楚识夏笑笑,有股子混不吝的气质。 邓勉头一次觉得自己是飞鹰走狗的那个鹰和狗、帮少爷强抢民女或民男的恶仆、一言不合就上前给人两个大嘴巴子的老嬷嬷,随时会指着人的鼻子骂“知道我们家主子是谁吗”。但他忍住了抬手的冲动,非常纨绔地解下腰间的钱袋子,拉开抽绳把里头的东西慢慢地倒在桌上。 表情一定要讨打,眼神一定要愚蠢。邓勉羞耻地回忆自己以前的样子。 从绣玉钱袋里倒出来的不是铜板,也不是碎银,甚至不是银锭,而是一粒粒的金豆子。 楚识夏也愣住了,她勉强端住冷漠嚣张的表情,贴着邓勉的耳朵问:“你怎么带这么多钱?”眼神却凶狠得像是在吩咐邓勉把博头的脑袋砍下来摇骰子。 邓勉微微一笑,同样小声回答:“你说要来赌场,我就带了这么多。你要是早说是江家的赌场,我光着腚过来。” 楚识夏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还有一章。不是家人们谁懂啊,被淋成了狗,所以今天又要比前两天晚一点了,报一丝啊报一丝。」 第124章 一文钱(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赌场楼上的账房里,江长公子表面悠闲地喝着茶翻看账本,实际上心里已经急得能烧一壶冒泡的开水。账房先生和赌场老板战战兢兢地陪坐末席,等着他发难。 江长公子脾气不好,最恨别人忤逆他,轻则一顿斥骂,重则掌嘴或赶出江氏。每次他来查账,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仿佛这不是他的摇钱树,而是他的催命符。 “最近利润很不错,安插在赌坊里的托也做得很好。”江长公子眉心略微舒展,底下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再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江长公子就能偿还上那笔要他命的赔款。 “是,那些声称我们设套的闹事之徒,都被应天府的人抓走了。”老板拍马屁道,“公子神通广大,实在是高妙。”心里却狠狠啐了一声,不就是投胎投得好,否则早让人打死了。 江长公子很是受用,刚要装模作样地谦逊几句,伙计便来汇报。 “长公子,楚家那个说、说……”伙计紧张得手心发汗,哆哆嗦嗦地说,“说要是她看出来谁出千,就让羽林卫抄了咱们的场子。” 江长公子刚刚舒展开的五官又皱在了一起,“她现在在哪?” “在贰号场的十三号桌,正好是咱们下套的那张桌子。”伙计又是一阵忐忑,“要不要提醒博头,手脚放干净点?” “她一个丫头片子,来过赌场么?看得懂人家出千?”江长公子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掉以轻心,还是说,“让博头手脚放干净点。” 一众下属在心里猛翻白眼。 —— 刚开始那几把,楚识夏只是随大流地押,押什么的人多她就押什么。输钱的那个年轻人源源不断地从身上摸出钱来,或多或少,但永不间断。 楚识夏的入局让这张赌桌上的赔率迅速攀升,一直来到了一比三十的离谱赔率。 刚开始因为楚识夏和邓勉的豪气干云而多看了他们两眼的人都失去了兴趣,赌徒最爱的就是解开骰盅那一瞬间的血脉贲张,这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金钱有余,赌性不足,让他们很是失望。 神色匆匆的某个人走到那倒霉催的年轻人身边耳语几句,他脸色一变,即可草草收手。邓勉意识到情况有变,急得拽了一下楚识夏的衣角,楚识夏却不为所动,直直地看着博头。 “客人,该下注了。”博头看着她,虽然疑惑,却仍然微笑着说。 “这么玩没意思,我们玩个大的。”楚识夏从腰带里摸出来一枚玉佩,按在桌面上推了出去。 那块玉像是一汪凝固了的春水,莹莹的碧色。即便赌场昏暗的灯光和赌徒们狂热的眼神加诸于此,也焐热不了它分毫。 楚识夏又把手下剩下的所有金豆子推了出去。 “包场,我和你赌。” “包场”的意思是沿用此时的赔率,就在这张桌子上,就这两个人对赌。赢的人可以拿走所有的钱,输的人不仅输给赢家,还输给桌上的所有客人。 “小姑娘,这可是三福赌场的博头,在这帝都的销金窝里厮混了多年的。你确定你和他赌赢得了?”有人调笑着问。 “谁输谁赢,就要看神站在谁那一边。”楚识夏轻轻地笑着,盈盈的像是春日枝头的第一朵花,看得人目眩神迷。 看热闹的众人这才留意到楚识夏腕间坠下的佛珠。 “佛祖可不管赌场!”有人哄笑开了。 只有邓勉出了一身冷汗,他认出来了那块玉。那是缘觉寺刺杀后,皇帝为嘉奖楚识夏护驾有功赏下来的水衔玉!御赐之物拿来赌博,要是被人告发出去,楚识夏就惨了。御史口诛笔伐都是轻的,要是皇帝有意怪罪,她有的是苦头吃。 邓勉惊恐之余,也感受到了楚识夏必胜的决心和信心。楚识夏虽然胡来,却从不越雷池一步,她敢把水衔玉拿出来,就有本事让赌场的人拿不走它,绝不落人口实。 “可是你的钱不够。”博头还是笑笑,拒绝了。 “那加上这枚龙血玉,够不够?”邓勉忽然出声,楚识夏也有点意外。 他勾着脖子上的红绳,一点点拽出来一条龙血玉环。 纯白的玉石里,偏偏掺杂了烟雾缭绕似的红色,千丝万缕的,像是滴入水中升腾而起的血。 邓勉颤抖着手,把玉环按在桌上。 “邓勉?”楚识夏皱眉,她没料到这一出。 “这是我娘的遗物,你可千万不能输啊。”邓勉小声对她说。 龙血玉价值连城,饶是博头有意刁难也不得不点头,“够了。” 博头身经百战,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不动声色道:“请容我下去换一身衣服。” “请便。”楚识夏抬手。 不多时,博头便回来了,他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衫,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腕上的银色蛇形手钏。博头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肌肉纤薄,蛇形手钏上缀着精巧的银链子和铜片,动起来颇有一番美感。 “他这是什么意思?”邓勉紧张地问。 “一定是江长公子告诉他,我是习武之人,怕我听骰盅里的声音分辨大小。”楚识夏道,“那手钏动起来响得稀里哗啦的,很能干扰人。” “那你能听得出来吗?”邓勉更紧张了。 “听不出来,”楚识夏摇头,“我又不是刺客。” 邓勉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他盲目地相信楚识夏能赢。 “客人想玩什么?”博头彬彬有礼地问。 “就按这张桌子上的玩法,猜大小吧。我们一人一副骰子,谁的点数大谁赢,如何?”楚识夏简明扼要地提出了要求。 博头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补充道:“按赌场上的规矩,点数相同者,先手胜。小姐想先手还是后手?” “客随主便,你先吧。”楚识夏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说。 邓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博头被这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的轻蔑之色逼出一声不甚明显的冷笑,抬手摇起了骰盅。他靠这一行混饭吃,摇骰子也摇出来学问,手上的动作干净漂亮,手钏上的银链子飞舞得如同银色蝶群。 “砰”的一声,博头将骰盅按在桌上。他吊足了胃口,慢慢地揭开骰盅。 三个六,大到不能再大。 邓勉一下子就急了,楚识夏却按住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博头施施然地一笑,说:“抱歉,让客人破费了。” “别急着道歉,我还没摇呢。”楚识夏笑着捡起桌上的三粒骰子,在手里掂了掂,心中便有数了。她把骰子一粒粒地扔进骰盅里,动作慢条斯理,誓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她的一举一动。 最后一粒骰子“咚”的一声落进骰盅里,像是石子砸进波澜不惊的湖面。 “邓勉,你来摇。”楚识夏突然说。 「邓勉:你不赌你就不会输是吧!!!你最好不是!!!」 第125章 一文钱(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邓勉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楚识夏却肯定地对他点了下头。邓勉自从长成了少年就在纨绔堆里厮混,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对着这个小小的骰盅却罕见地紧张起来。 邓勉强作镇定地从楚识夏手里接过骰盅,听着自己鼓点般乱响的心跳摇了起来。赌桌边除楚识夏之外的所有人都在看他,楚识夏却漫不经心地用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 邓勉只觉得骰子不是在骰盅里晃,而是在他的脑子里晃。他的灵魂和肉体像是一分为二,肉体还在机械地摇骰子,灵魂却已经蹦到赌场屋顶上疯狂旋转、踩踏。 楚识夏盯着赌桌对面的博头,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博头本来胸有成竹,却不由得手心冒汗。邓勉摇骰子的手一顿,就要拍在桌上,为这场心血来潮的赌局划下句号。 楚识夏却突然动了,她连站都没站起来,一把扣住邓勉的手,重重地把骰盅按在桌上。力量的余韵从骰盅传到邓勉手上,震得他半边胳膊都麻了。他呆呆地转头看着楚识夏,楚识夏抽回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邓勉猛咽唾沫,揭开了骰盅。 一个三,一个四,一个一。 邓勉的脑子一下子就空了,博头心下释然,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邓勉慌乱地想要去抓桌上的龙血玉环,楚识夏却拉住了他的手。 “别急,这东西还是你的。”楚识夏说。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桌上的骰子四分五裂,裂隙里缓缓地流出水银来。 老赌徒们一下子喊了出来:“他出千!他输了!” 骰子灌水银是赌场里常用的手段,并不高明,但胜在好用。普通人根本没有接触到骰子的机会,水银改变骰子重量之后,掷出多少点数就不可控了。 而楚识夏什么都没做,她只是在接过骰子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了骰子重量不对,然后在最后一下震碎了骰子。 “按照赌场的规矩,假一赔十,现在的赔率是一比三百。我押在这张桌子上的龙血玉环、水衔玉、满满一袋金豆子和桌上我拖着一起玩的所有人的钱,你要三百倍付给我。” 楚识夏率先抓起龙血玉环拍在邓勉怀里,双手按着桌面,身子微微前倾。这是个充满压迫感的姿势,博头从通风报信的伙计那里隐约听说了这个棘手的客人背景深不可测,却仍被她逼得喘不上气来。 “怎么,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楚识夏抛起一枚金豆子,笑得不怀好意,“你这样,我可要找羽林卫评评理了。” 水衔玉自不必说,龙血玉环更是有市无价。这张桌子上的赌金硬生生被抬到了两三千两白银,按赔率折算,三福赌场至少要赔给楚识夏六十万两白银!别说江长公子正是用钱的时候,就算是平时他也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白银来。 博头想起江长公子的脾气,急得后背一层层冒冷汗,强撑着对楚识夏微笑:“客人说笑了,请随我上二楼与东家详谈。” “让你家东家下来和我谈,否则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这场赌局就这么摆着吧。”楚识夏拉开椅子坐下,流氓似的不依不饶,“你们今天一桩生意也别想做成。” 有人被这边精彩刺激的赌局吸引,热闹没看成,倒是把赌场东家的阴私看了个干净。机灵点的客人悄悄地往出口退,却发现出口已经被凶神恶煞的打手堵住了。这副杀人灭口的架势把赌徒们心底欺软怕硬的本性逼得爆发出来,推搡着要往外冲。 楚识夏安坐如山,添油加醋道:“跑什么,别跑啊!不知道还以为赌场东家被撞破了出老千、赖账,要灭今天晚上所有人的口呢。” 博头喉头一哽,刚要反驳,楚识夏又笑着说:“江长公子,我给你出个主意。这么多人一个一个杀起来太麻烦了,你干脆放一把火,连人带物证全烧没了算了。” 这话犹如火星撞木炭,一下子把本就惶恐的人群撞得沸腾起来。人群不管不顾地往外冲,甚至就近薅过赌桌上的金银、铜钱往兜里揣,抄起秤杆砸伙计的头,边砸边鬼哭狼嚎。 双方一时混战起来,邓勉险些被疯狂的人群冲个踉跄,楚识夏一把抓着他跳上了赌桌。邓勉没反应过来,下一瞬就看见一个鬼魅般的人形站在他们方才坐的地方。椅子原地裂成两半,那人缓缓站直身体,拎着双刀。 “姓江的,你晚饭吃的天麻炖猪脑吗?”楚识夏讥讽道,“六十万两白银,你就要杀大理寺卿的儿子。那猪脑是陈伯言亲手给你炖的?” 江长公子站在二楼走廊上,双手死死地捏着栏杆,被楚识夏满口污言秽语气得脸色涨红,“他今天死在这里,是三福赌场监管不力,赌徒混乱之下打翻火烛。可带他来赌场的是你,大理寺卿怎么能恨到我头上来?” 楚识夏听笑了,“你当大理寺卿和你一个脑子?” 邓勉莫名觉得有点怪怪的。 “杀了她,两个人都不要放过!”江长公子怒道。 楚识夏一把抓着邓勉倒退着飞出去,她反手在邓勉按在墙壁上,一脚踩在墙上借力踹在窜过来的双刀客胸口。双刀客心肺震荡,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血沫子来,抬头阴毒地看着楚识夏。 楚识夏拔出饮涧雪站在邓勉面前,拧转手腕,调整呼吸。 “我说,你们是不知道大理寺卿是个什么官么?”楚识夏觉得好笑,“不要命了?” 双刀客一言不发地冲过来,双腿微屈,爆发出惊人的弹跳力,双刀架成十字凌空对着楚识夏劈了下来!楚识夏按着邓勉把他掀滚到赌桌下,自己却来不及躲这一刀——她剑尖向下,轻轻地点在地面上,在刀锋逼近颅顶的瞬间向前突去,撞在了双刀客怀里。 带着自身体重劈下来的一刀,楚识夏若是横剑格挡,会被连人带剑劈成两半。但双刀客最接近楚识夏的时候,就是他空门逼近的时候,生死只在一瞬间。 饮涧雪穿透双刀客的腹部,贯穿了他的脊梁。楚识夏控制不住力道,抵着他一直冲到赌桌边。鲜血顺着伤口如涌泉般打在地面上,邓勉躺在桌子底下瞪大了眼睛,不住地颤抖。 双刀客的眼睛却猛地一亮,呲着一口浸满了血的白牙,反手一掌推在楚识夏肩上。楚识夏下意识地躲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双刀客握着饮涧雪,硬生生地把剑刃从身体里拔了出来。他反手一刀捅进赌桌里,森寒雪亮的刀锋直直的扎透了赌桌。 邓勉只觉得呼吸、心跳都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明晃晃的刀尖悬在他眼睛上一寸的地方,被一股蛮横的力道扼制,不得再进分毫。 楚识夏一脚踢翻了赌桌,将失魂落魄的邓勉提了出来。邓勉麻木地转头看了一眼,那个舍生忘死也要带走他们两个之中其中一个的刀客已经死了,无头的尸体跪在血泊中。 “没伤到吧?”楚识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啊?没伤到。”邓勉僵硬地扭过头来看她。 楚识夏皱着眉打量了他一番,确认他身上连根头发丝似的伤口都没有,才放下心来。赌场二楼却有数十个罐子砸下来,刺鼻的气味蔓延开来。 “真放火?”楚识夏骂了句脏到人神共愤的脏话,抓着邓勉往赌场边缘跑。 但赌场太大了,慌张的人群拼命往外挤,楚识夏带着邓勉跑得也不容易。邓勉魂不守舍的,像是乖乖的木偶被她拽着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火很快烧了起来,到处都是刺鼻的气味和火光。 楚识夏找到一扇窗户,已经被从外面封死了。楚识夏用饮涧雪凿着木板,最后直接把窗户踹破了,扯着邓勉翻出去。 两个人逃出来后一直跑,跑到了洗镜湖边。 眼前波光粼粼的洗镜湖,月色铺陈在湖水上,风过涟漪荡,像是阳光下蝴蝶翅膀上闪动的磷粉。 邓勉软软地从楚识夏手里滑了出去,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楚识夏这才注意到邓勉脸上被烟火熏得黑一块白一块,还有零星的几点血迹,衣衫不整,狼狈得像是逃难回来的。 邓勉想起鲜血打在地面上飞溅的形状,想起脑袋咕噜噜滚到人群中被踩了好几脚的情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才缓过来一点,楚识夏担忧地递过来一方湿手帕,他闻到楚识夏身上的血腥味,恶心得又吐了起来。 楚识夏这次不敢碰他了,退了三步离他远远的,把湿手帕放在他脚边干净的石头上。 “你不是没事吗?”楚识夏有点不忍心,“对不起啊,这次连累你了。我没想到他能狗急跳墙成这样。” 邓勉虚弱地摆摆手。他猛地想起来什么,惊恐地看着楚识夏,“江乔呢?你不管她了吗,你把她留在赌场里了?” 楚识夏像是听了什么鬼话,“她在你背后。” 邓勉一回头,吓得一个激灵。 江乔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抬手摘下了风帽。远处楼阁上的灯火映着江乔素色的面庞,纯净得像是月下的白芍。 “邓公子怎么了?”江乔问。 “被我吓着了。”楚识夏耸耸肩,震去剑上的血珠,收剑入鞘。 邓勉觉得不对劲,“你不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你不在三福赌场?” “我在另一个赌场。” 江乔没有多说,将手里的钱袋子扔到楚识夏手上。楚识夏抬手接过,先在手里掂了掂,又打开看了一眼。袋子里都是金子,实打实的金锭。 邓勉目瞪口呆:“你去抢钱啦?” “本钱多,赢得自然也多。”江乔不以为意。 “不对啊,江家的赌场没有不出千作假的。他们出千你也能赢?”邓勉更加疑惑。 “只有他们能出千么?”江乔淡淡地反问。 如果只是江乔一个人去江家的赌场,赢得太多必然会引起注意和怀疑,加之江乔的特殊身份,少不得要牵扯出许多麻烦来。所以楚识夏带着邓勉招摇过市,把江长公子的注意力死死地锁在三福赌场。 大额赌金下桌,东家自然做不了主。但江长公子刚愎自用,又视楚识夏为心腹大患,东家必然不敢贸然上报。江乔便能顺顺利利地带着赢来的钱下桌。 “现在钱够了?”楚识夏把钱袋子还给江乔,随口问。 “够了。” 不仅够了,又在砸了江长公子一棵摇钱树。 楚识夏和江乔望着远处火光冲天的三福赌场,不约而同地想。 第126章 流云锦(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春祭当天,也是三皇子的生辰。 按规矩,楚识夏应该备一份礼送到三皇子住处去。楚识夏倒不是不想送,只是三皇子看她横挑鼻子竖挑眼,恐怕他只想楚识夏滚远点,并不想要她的贺礼。 但楚识夏兴致勃勃地选了一盆姹紫嫣红的芍药,点名要送给三皇子。 玉珠忍耐着问:“大小姐,送给皇子的礼物切不可铺张浪费,否则有攀附之嫌;但也不可太过敷衍随意,否则会被驳斥不敬。您选这盆花是有什么说法吗?” “我没有敷衍啊,”楚识夏掸了一下芍药的叶片,“你不觉得这花开得很喜庆么?大红大绿的。” 玉珠咬着牙说:“可是这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送给旁人尚可,送给身份尊贵的皇子恐怕不妥。 “谁说不是名贵的品种?”楚识夏说,“这是用陛下赏赐的芍药培育出来的,不够贵重,不够有面子吗?” 玉珠猛地噎住了,这话她可不敢说。 就算是送给了三皇子,把来龙去脉这么一说,他捏着鼻子也要收了,还得日日供起来,浇足了水、晒足了阳光,免得把花养死了落人口舌。好比楚识夏烦透了皇帝赏的那只雀儿,泄愤似的把它和猫养在一起,下人也不敢真的让猫把雀儿给扑了。 楚识夏不由得赞叹,再找不到比这还让三皇子恶心的生辰贺礼了。 玉珠受不了她的孩子气,按着脑门连连叹气。 “听说四殿下和三殿下其实是一天生辰。”楚识夏说。 玉珠恨不得缝上她的嘴,“皇子们的生辰,大小姐还是不要妄议吧?” 楚识夏拍着她的肩膀,火上浇油,“但是三殿下不愿意和四殿下一起过,所以四殿下被迫晚出生了一个月。不过也没差,宫里一次也没为四殿下庆贺过生辰。” 也许那位早已故去的画院侍诏为白子澈悄悄庆贺过,因为白子澈连活着都见不得光,更别说庆祝他又在诡谲阴森的后宫里又熬过了一年。 但那个人已经死了。 玉珠一巴掌拍开楚识夏的手,手指头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 —— 未央宫。 “春射的人选,礼部定下了大皇子。” 皇帝的声音落下,白子澈悬在宣纸上的兔毫笔没有片刻停顿,笔下柳叶纤纤。 “大皇兄德才兼备,又是嫡长子,春射的人选他当之无愧。”白子澈略略抬起头,无辜地看着皇帝,“父皇是心中另有心仪的人选么?” 皇帝静默片刻,说:“不,朕也觉得大皇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白子澈坦荡地笑笑,继续低头作画。 “子澈,今后不要再画画了。”皇帝毫无征兆地开口说。 白子澈停下手中的笔,状似茫然地和皇帝对视。白子澈有一种清水般的气质,像是很容易被打碎,又像是温和无害,叫人生不起杀心。皇帝在他的眉眼里搜寻某个影子支离破碎的痕迹,却找不出分毫。 “眼下正是需要有识之士肃正朝纲的时候,你贵为皇子,不应玩物丧志。”皇帝倚在榻上,闲散地说,“裴璋是裴氏少主,堪为大用,你今后就随他读书,那个装装样子的讲武堂也不必再去了。” 白子澈温顺地回答:“是。” “还有,你的生辰是在春祭后一个月对吧?” 白子澈没有片刻停顿,回道:“是。” “你十七岁的生辰过后,就出宫建府吧。”皇帝道。 皇子出宫建府,是个很微妙的节点。一方面,皇子一旦出宫建府便会敕封,然后半放逐地到地方去做个闲散王爷;另一方面,明面上三皇子比白子澈,白子澈却抢先出宫建府,还不必到封地去,皇帝偏爱之心不言而喻——这简直是默许白子澈加入争夺东宫之位,乃至皇位的角逐中。 “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无忧无虑。”皇帝怅然道,“那时候舅舅把持着朝政,旁人都说有先有太师,再有陛下。朕整日活在随时会被夺权篡位的恐惧中。” 白子澈心里响起一声冷笑,面上却滴水不漏地安抚皇帝。 —— 春祭前夕。 “镇国将军府叶氏,赠南海上等明珠‘鲛人泪’一斛;关中裴氏,赠陆犀大师所作琥珀狮子镇纸一对;陈太师府,赠龙血玉九连环一副。”宦官清脆流利地报着礼单,却猛地一个磕绊。 把玩着九连环的三皇子疑惑地抬头,“接着念啊!” 整个房间里堆着不计其数的珍宝、字画,朦胧柔美的珠光像是月下清辉。三皇子一张天真稚嫩的娃娃脸,比这些奇珍异玩更加如珠似玉。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却把宦官吓得一个激灵。 “云、云中楚氏,楚三姑娘,赠大红芍药一株。” 三皇子惊疑不定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东西?” “大红芍药……”宦官弱弱地回答。 三皇子怒得笑出声来,“楚识夏好大的胆子,什么鸡零狗碎的玩意儿也往我这儿送。她不想活了么?把她送来的破烂都给我扔出去,扔到秋叶山居门口!” “殿下,楚三小姐特意嘱咐过,”宦官硬着头皮道,“这株芍药是用陛下赏赐的芍药培育出来的。” 三皇子猛地咬住舌尖,口腔里泛起猩甜的味道。 “留下。”三皇子咬牙切齿道,“明日春祭,我定要好好谢谢她。” —— “殿下不必谢,都是臣该做的。” 春祭在承天门前举行,整个帝都的百姓都会来围观,人山人海。承天门前的空地早早架起了高台,缠绕着五彩丝线的藤球挂在台上,摇摇晃晃的。藤球上挂着一串爆竹,高台下的青铜大鼎装着烧得正旺的炭火。 皇帝并后妃和一众大臣站在承天门上,楚识夏也穿着沉重的礼服低头站在人群中。被一盆芍药气得脸色青白的三皇子和楚识夏中间隔着一个白子澈,三皇子言辞激烈、声音压低着辱骂了楚识夏几句。 楚识夏笑眯眯地让他不用客气。 三皇子气得一个仰倒。他刚要推开挡在两人之间的白子澈,站在城头的皇帝恰逢其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三皇子气结,只有忍了。 白子澈面上装得风平浪静,其实心里早就笑得停不住。楚识夏看上去又沉稳又靠谱,该狠的时候狠,该毒的时候毒,却还保留着这样的孩子气,让人啼笑皆非。她平日里步步为营,走一步给人挖三个坑,此举却像是单纯地要捉弄三皇子而已。 一盆芍药而已,对三皇子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少不了要结结实实地膈应他几天。三皇子又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自然要起一番争执。 春祭大典,何等庄重的场合。三皇子要么忍,要么被皇帝训斥一顿。这个哑巴亏,他不吃也得吃。 楚识夏穿着绯红的礼服,层层叠叠的锦绣把她包裹起来,头上的黄金步摇随着她笑时的颤动一点一点。像是雏鸟幼嫩的喙在心头一啄一啄,直把白子澈心里花苞似的隐秘喜悦炸开。 承天门下,白焕穿着大红色的猎装打马而出。他纵马环绕人群一圈,额头上佩戴的红色飘带飞扬。跑完一圈,白焕勒马停住,摘下马鞍上的白羽雕弓引弦指向空中摇摇晃晃的藤球。 何等春风得意,何等少年意气。 楚识夏嘲讽地想,他午夜梦回时,会想起霍文卿血淋淋的眼吗? “嘣”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去,稳准狠地射中藤球。藤球笔直地坠落在鼎中,高高燎起的火焰舔上爆竹引线。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仿佛惊雷,乌泱泱的人群在爆竹声中高举双手跪下去。 “恭请春时,佑我大周;风调雨顺,驱疫去灾;国祚绵长,千秋万代!” 大臣和后妃们也跪了下去,喊声如远山风雨般席卷而来。楚识夏跪在群臣中,偷偷起眼睛窥伺皇帝的背影。皇帝抬起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臣民,像是沉醉于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幻梦。 没有人能不为这样的感觉上瘾。 “国祚绵长,千秋万代。”皇帝振臂高呼。 无数烟花同一时间冲上夜空,白色、金色、绿色的烟火宛如一场五彩斑斓的光焰流雨,向着这座巍峨城池坠落。 楚识夏在关外曾见过流星,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天空低得像是随时会坍塌下来。银白色的星辰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漆黑的夜空,像是要落进观星者的眼底。 她曾和沉舟彻夜埋伏在草原上的沟壑中,仰头看着流星划过。 逐水草而居的北狄人说,每一颗陨落的星辰都是先人陨灭的魂魄。那时的楚识夏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流星的出现是北狄人祖先的鬼魂在凝视潜伏的拥雪关军队。 “你看这些烟花,像不像五颜六色的流星?”楚识夏低声喃喃道。 白子澈一愣,刚想说他没见过流星,便被楚识夏出神的表情击中。楚识夏身边人潮汹涌,她却没有在问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她真正想问的人,恐怕和那些转瞬即逝的烟花一样遥远。 第127章 流云锦(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春祭大典一散,三皇子扭头便想找楚识夏算账。但楚识夏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木头一样站在他旁边的白子澈也不见了。三皇子火急火燎地抓着内侍,要他找到楚识夏,肩膀便被人轻轻地按住了。 “哥?”三皇子有点困惑地看着来人。 白焕还未解下射春的吉服,一脸疲惫地问他:“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还不是楚识夏,给我送了盆芍药,还非得说是父皇亲手种植的芍药培育出来的。”三皇子心虚地嘟嘟囔囔,“这次是她先来招惹我的,她就是拿准了我不敢不要,故意恶心我!” 三皇子本是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却不料白焕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哥,你不训我吗?你不护着楚识夏了?”三皇子有点不习惯地问。 “忘恩负义之徒而已,我又何曾护着她,不过是怕你惹是生非而已。”白焕擦着汗,淡淡地说,“薄礼赠皇子,云中楚氏果真轻慢,是该给她个教训。” 被废黜东宫之位,在宅邸里面壁思过的时候,白焕忽然想起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 比如白子澈进了大理寺牢房,亲眼见到画院侍诏惨死,他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是怎么进去的?众所周知,楚识夏在帝都飞鹰走狗,大理寺卿之子必然鞍前马后。 比如秋海棠宴上,霍文卿本是一人听诏,却因为楚识夏咋咋呼呼而引来一大群人,霍文卿当众谢绝赏赐,白焕才不得不祭出下策。她当真对太子威仪如此好奇么? 当白焕从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端里,捋出楚识夏的影子,才发现那些丝丝缕缕的最微末之处导致了他今天的结果。 楚识夏选了谁? 一无所有的白子澈,还是年幼无知却背靠裴氏的六皇子? 不管是谁,云中楚氏总归不会站在白焕这一边了。所以太后接楚识夏进宫变相软禁,白焕装聋作哑。 既然不能用,那就杀。 —— 今日春祭,群玉坊里的生意明显落寞了许多。但楼里的姑娘们不甘寂寞,纷纷笑着用红纸裁剪迎春花,给侍女、小厮们发春钱,不多,几个铜板,却很值得开心一下。 “殿下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楚识夏轻飘飘地问。 两个人一坐一站,默然伫立在没有点灯的窗边。楼下游人如织,灯笼像是深海里的萤火虫般来去。头顶挂着的黄铜风铃摇摇晃晃,像是在唱一首清脆的小调。 “我?”白子澈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我听说殿下和三皇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三皇子不喜此事,所以殿下的生辰被迫往后挪了一个月。” 楚识夏慢条斯理道,“不过在我们云中,孩童少年的生日本就忌讳大肆庆贺,害怕鬼神知晓此事,夺走孩童的性命。所以殿下不必为此事挂怀,权当避灾罢了。” “但生辰贺礼,还是要的。”楚识夏笑着说。 城中的烟花还没放完,震耳欲聋的响声中,楚识夏拎着一壶酒倚在朱红色的栏杆上,裙裾飞扬。她背后的夜空升起无数光焰交织的花朵,细细勾勒出她每一根发丝的模样。 “我?我没什么想要的。” 白子澈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竭力放松下来,一字一句地剖陈,“你知道我小时候,三哥是怎么和我说的吗?他说我身份卑贱,不该和他同一天生辰,更不配和他同一个姓氏。我的命,不过是他捏在手里的一个玩意儿罢了。那个时候每年春祭,我都要给皇后奉上我手抄的许多佛经,装作很亲近她的样子,这样三哥才不会某天心血来潮就弄死我。” “可能是那样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我竟然觉得,只要活到下一次过生辰就好。所以,我没什么想要的。” 楚识夏微微皱着眉。 也许对于白子澈来说,生辰礼不过是一种奢求,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殿下的心思何必这样重。”楚识夏曲起手指在白子澈光滑的脑门上一弹,吐字间带着馥郁的酒香,白子澈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殿下身边现在有孙盐,有程垣,有裴先生和裴女官,还有霍二公子。你早就不是那个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小皇子了,三殿下现在就算想动你,也要顾忌陛下,顾忌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楚识夏收回手,笑起来容光粲然。 她看着呆愣的白子澈说:“时移世易,朝不保夕的日子,殿下再也不必过了。生辰当然有的是机会过,这个礼物殿下今日不想要,便留待来日吧。” “那……你呢?”白子澈小心翼翼的声音淹没在烟花炸开的轰鸣声中。 我的身边,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或许为求功名利禄,或许为求家国大业,或许为求清白真相。那你求我什么,你又想要什么,你又会不会……一直在我身边? “什么?”楚识夏只看见他嘴唇开合,没听清,故而反问。 白子澈摇摇头,笑着说:“没什么。” 终究是我太贪心。 —— 江南。 这是座深山里的宅院,白墙黛瓦,潮湿的墙根爬了一层青苔。圆月滑入中天,浓绿色的深林在风中如波涛般起伏。月光洒在墙头,沉舟猫一般踏着月色,轻盈地行走在墙头上,向着北方坐下。 他沐浴着银白色的月光,手里拨弄着细细长长的草茎。 “你在看什么?”无声靠近的洛霜衣问。 “北方的月亮。”沉舟轻声说。 柔韧的青草被折叠、缠绕在他的指间。 自从江南湖上画舫爆炸之后,沉舟和洛霜衣在山鬼氏的捕杀下躲躲藏藏,舍弃了那个破旧潮湿的院子,一路逃亡。他们住在这个深山老林里的宅院,已经整整三个月。 洛霜衣并不是多话的人,沉舟却更为沉默,除了呼吸和心跳,简直像个死人。 “今天是春祭。”洛霜衣说。 “你别告诉我,刺客也射春。”沉舟淡淡地说。 洛霜衣摇头,指着身后的宅院说:“有客人来了,点名要见你。” 想要从九幽司刺客的脸上看出“表情”这种东西,还不如去窥探她心跳速度的改变。沉舟只是扫了她一眼,就直直地从墙头跳下去,他坐着的地方留下来一只青草编的蛐蛐。 沉舟绕过杂草丛生的院子,向着宅子里唯一点灯的厅中走去。然而他却堪堪停在庭院正中,没有再进一步。沉舟低眼看着悬在地面上三尺来高的琴弦,像是一根蛛丝阻拦了他的去路。 这是洛红叶用的那种武器,乍看柔弱无害,却能在无声之中取人性命。 厅门前的门板早就坏了,现在只垂着一张薄薄的竹帘。里头人的影子被灯光投在竹帘上,单薄得像是一张皮影。 “是叫沉舟,对吗?” “你是谁?”沉舟不客气地问。 “九幽司,洛氏家主。”竹帘后的人温声细语地回答,“不必对我抱那么大的敌意,九幽司的每个刺客都是我的孩子,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会承认你。” 沉舟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人真是不要脸。 “你救了霜衣,我应该感谢你。” “只是顺手。”沉舟不咸不淡地说。 “你本来已经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是不愿意回来为九幽司杀人的,为什么后来又同意了?”家主有点疑惑地问,“以你的身手,如果不想被找到,我们是没有办法的。” “你们还在乎刺客的想法吗?”沉舟反问。 “刺客不应该有想法,但你似乎不一样。终究是没有长在九幽司。”家主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我也不准备杀掉你。” 沉舟抿了抿唇,没说话。 “九幽司的刺客,要么是如你一般却远不如你的种子,要么是霜衣一样从出生开始就被教养的孩子。你这样的人,对九幽司来说是个变数。”家主的影子微微扬起头,像是在仰望空中的月亮,“变数,意味着危险,也意味着……新的可能。” “你想要什么新的可能?”沉舟察觉了一丝微妙。 家主神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说:“你可以下山了。画舫爆炸一事之后,十鬼折损过半。这次下山,霜衣及品阶在她之下的刺客听你调遣。” 沉舟有点厌烦:“又要杀谁?” “找到山鬼氏的刺客,不择手段,血债血偿。”家主淡声道,“你不必抗拒,反正山下现在每天都在死人。多一个,少一个,黑白无常也不会说什么。” “山下现在每天都在死人……是什么意思?” —— 帝都,绯玉馆。 霍文柏拨亮了烛火,眼前的字迹更清晰了一些。他搂着件大氅盖腿,春寒料峭,一阵阵的冷风刮进来,掀得书页哗啦啦的响。 江乔推门进来,把一碟热腾腾的春饼放到桌上,又绕过去关了窗。 “二公子的身体,不宜吹风。”江乔坐在他对面,说,“今日春祭,按江南习俗,应该吃春饼。” 霍文柏轻声和她道谢,拿起一块春饼慢慢地咀嚼。 “故乡路远,在我这种地方躲躲藏藏,委屈公子了。”江乔忽然说。 霍文柏一愣,问:“是我冒犯姑娘了么?” 冒犯是远远说不上的,霍文柏对江乔尊敬克制,不因她沦落风尘而有半分轻浮,更不曾自恃皇子的老师作威作福,乐师的假身份他也做得滴水不漏。江乔的各色乐器,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是。”江乔否认,低垂着眼帘,“是我自觉此处不配公子清修。” 霍文柏忽然想起来,日前一位难缠的客人一路追着江乔到小院门口。江乔强硬拒绝不得,只有百般温柔小意地劝解,衣衫半推半就地被剥去了大半,直露出莹白的肩。 江乔回首间,在门缝里看见了霍文柏一闪而过的眼。 “那日我并非有意窥探……”霍文柏觉得难以启齿。 “我既然做了这一行,还怕人看么?”江乔无所谓地拢了一下垂落的发丝,道,“只是公子是读书人,四殿下亦是身份贵重,此处风尘风月,实在不宜沾染太多。” “江姑娘,你可以因为厌烦了我而赶我走。但你很好,不必自扰。”霍文柏坚定地说,“你救了我,收留我,我若有不敬之心,自该不得好死,永无宁日。” 霍文柏低头看了看自己无力的双腿,半开玩笑道:“当然,我现在这样还不如死了。” 江乔觉得离谱,竟然笑出了声。 窗外,烟火如昼。 第128章 流云锦(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五年,六月中。 帝都。 “江家的赌场被抄了。” 楚识夏见怪不怪地摆弄桌上的杯盏,把用夹子将每个杯子都在浮着冰块的水中过了一遍,眉毛也没抬一下,平淡地问:“哪一家?” “每一家。”程垣在她对面坐下,热得满头是汗。 一步之外的庭院中,阳光毒辣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蝉藏在树叶底下拼命地叫。冰水中的杯盏被湃得冰凉凉的,楚识夏才把杯子捞出来倒上酒。醇香的酒液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沁人心脾。 “春祭之前,江家的三福赌场起了一场大火,死了不少人。本来在此之前,大理寺对江家的生意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从那次之后,大理寺居然陆陆续续查出来许多江家赌场草菅人命、逃避赋税的证据。” 程垣口干舌燥的,饮下满满一大杯冰镇过的酒才缓过来一些。 “嗯。”楚识夏并不意外。 江氏有意攀附摄政王,但摄政王的胃口却远比他想象的大。楚识夏菜不相信江长公子送上门去的三瓜两枣能喂饱摄政王。陈氏一门上上下下对江长公子狐假虎威行为的默许,更像是捧杀——郑伯克段于鄢,不外如是。 楚识夏敢做这种动作,也是拿准了陈家人打的小算盘,知道他们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这些抄没的赌场,其中条条款款的金银流水,进了谁的口袋,楚识夏再清楚不过。而接下来,就是通过江长公子渐渐蚕食整个江氏的产业,把这位自负骄矜的长公子变成一个傀儡,源源不断地充实陈氏的金库。 而背负青眼蛇胆赔偿巨款的江长公子,必将压榨他手里最值钱的一棵摇钱树。 流云锦。 “大小姐,你好像一点也不吃惊。”程垣看着她,“先前我们都以为,江家有陈氏做靠山,必然是风生水起。只有大小姐你,三番四次找江家的麻烦,你是不是早就……” 楚识夏抿了一口冰镇果酒,摇着头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幸好江家这个是个蠢的,否则陈家人还不好得手。” 程垣僵住了,“大小姐的意思是,这是陈家人下的套?” “去办件事,找几个写诗写曲儿的,把这一出编成话本子。帝都就不必唱了,去广陵唱吧。”楚识夏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就叫,《新编郑伯克段于鄢》好了。” —— 邓勉小心翼翼地拎着鞋、猫着腰往外走,聚精会神地屏住了呼吸。他脚尖还没跨出大门,背后就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去哪啊?”大理寺卿慢吞吞地问。 邓勉一个激灵,乖巧地转身叫了声爹,低眉顺眼地靠墙角站好。 “又去找楚识夏?”大理寺卿从鼻孔里哼出两道冷气,“上次跟她去一回赌场,回来吐得昏天黑地的。她就是在利用你,你还上赶着,你没长脑子吗?” “长不长的,反正那个书我也读不明白。”邓勉小声说。 大理寺卿吹胡子瞪眼的。 “我就是去喝个酒。”邓勉为自己辩解,“燕小侯爷也在的。” 大理寺卿倍感头痛,“你要搞清楚,你是我的儿子。你整天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搅在一起,你让大殿下和摄政王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邓家?” 邓勉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道:“我就算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我能干嘛?” 大理寺卿气结。 “不许出去,就在家里看书,看不明白就抄!”大理寺卿大怒,拂袖而去,“我当年科考好歹也是榜上有名的,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邓勉郁闷地回到自己房间里,老老实实地铺开纸抄书。他抄着抄着,只觉得那些墨色的线条像是扭曲的小虫,在他眼前爬来爬去,变成他不认识的模样。他思绪恍惚地不知道抄了多久,纸上也没几个字,再抬头,天已经快黑了。 侍女进门给他点了一盏灯,又退了出去。 邓勉撑着腮帮子,盯着窗户格子发呆。 一粒石子忽然打在了窗户上。 邓勉愣了一下。 又一粒石子砸在了窗台上。 邓勉站起身来,推开了窗。 夕阳在这一刻沉底,月牙攀上树梢。楚识夏一身干净利落的猎装坐在墙头上,手里抛着几枚石子,正掂起一枚准备投掷出去。邓勉眼睛一亮,兴奋地要和她打招呼,却猛地咬住了话音。 楚识夏动作敏捷地翻下来,几步从窗户蹿进了邓勉的房间。 “你怎么来了?”邓勉问。 “我约的中午喝酒,结果太阳快落山也没人来。我可不得来看看,万一谁把大理寺卿的宝贝公子拐走了,大理寺卿不得和我拼命么?”楚识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个皮水壶递给他。 邓勉拿起来喝了一口,捏着里面化得差不多的冰块,感动得几乎要冒鼻涕泡。 “我爹不让我去。”邓勉闷闷地说。 “你爹是对的。”楚识夏却说。 邓勉抬头看着她。 楚识夏在他的书案前坐下,示意他也别站着,自来熟得仿佛这是她家。邓勉乖乖地坐下,抱着那个皮水壶不撒手,像是抱着什么宝贝。 “邓勉,我救过你,但我也利用过你,我们扯平了,你不用觉得欠我的。当然,你要是觉得被我利用了,要恨我,也无所谓。”楚识夏难得正经地跟邓勉说话。 楚识夏对邓勉,一直都像是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跟孩子是不用讲道理,因为他听不懂。孩子只知道谁对他好,谁就是好人。 “大理寺卿,是陈氏的门生,被陈氏提拔,得陈氏援手。他的官途、名声都和陈氏死死地绑在一起。而陈氏视我云中楚氏为心腹大患,我亦不会坐以待毙。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不该再和我走近。否则有朝一日,这就是你父亲必死的理由。” 邓勉呆呆地看着楚识夏,像是忽然就不认识她了。 “你……会杀我吗?”邓勉轻声问。 邓勉回想起三福赌场里,楚识夏一剑斩断双刀客的脖子,喷溅的血淋了楚识夏半身。邓勉战战兢兢地被她拖出来,害怕得双腿发软。到底是在畏惧近在咫尺的死亡,还是在恐惧楚识夏?邓勉自己也不知道。 楚识夏是杀过人的。 所有挡她路的,要么让路,要么死。 楚识夏沉默片刻,说:“我不想杀你。” 第129章 流云锦(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邓家,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路过热闹的坊市时,却见一家布庄前围满了人,人声嘈杂。 “你家的流云锦比之市价便宜了不知几何,又没有江氏的商印,不是赝品又是什么?帝都天子脚下,竟敢行此蝇营狗苟之事,也不怕我叫应天府来抄了你的铺子!” 扯着嗓子大喊的是个模样粗俗的妇人,气沉丹田,一嗓子恨不得把半条街的人都吹过来。她凶神恶煞地扯着一幅雪白掺灰的锦缎,锦缎绵柔如水,从她指间垂坠下去,折痕柔美。 “这位夫人,且不说流云锦分三六九等,价格亦是高低有别。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的流云锦没有江氏商印,难道全天下的流云锦都要姓江不成?”布庄老板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女子,刻薄地扫视了那妇人一遭,“流云锦贵如黄金,您看上去可不像是对流云锦熟得左手摸右手的人。” 妇人脸色涨得通红,叉腰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什么意思?” “你在我家店门口闹事,还问我什么意思?”布庄老板破口大骂,“江家家大业大,还要从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苦命人嘴里抢食吃!你以为你装傻充愣,江家就会赏你口饭吃了?我呸!自家赚黑心钱,还要砸别家的锅,真不要脸!” 两边越骂越激烈,竟然行将扭打起来。人群里有拍手叫好的,有拉扯劝架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就地聊起江家近日以来的破事,热闹得好似酒楼说书。 楚识夏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转头去了绯玉馆。 —— 江宅。 “公子,江南那边的催款又来了。” “公子,应天府说赌场的案子已经移交大理寺,不归他们管了。” “公子,有广陵来的信。族中老人催公子快些回去,要重新商议家主之位……” 一顿晚饭,江长公子吃得鸡飞狗跳,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听得他怒火中烧。江长公子听着铺子掌柜和下属汇报消息,咀嚼得分外用力,像是在嚼楚识夏的骨头。 要不是楚识夏,他早就通过赌场敛财凑够欠款,又何必将名下所有的赌场都搭进去? “派去陈家请陈伯言公子的人呢?”江长公子无意间咬到一粒砂石,愤怒地把嘴里的饭吐到手帕上,一巴掌将身边的下人打翻在地,“怎么做事的?我使唤不动你们了是吗?” “江长公子好大的气性,看来陈某来的不是时候了。”陈伯言笑盈盈地出现在院门口。 江长公子心头一梗。 自从江家在帝都的产业陆陆续续地出事,江长公子就拼命地想要寻求陈氏的帮助。只要陈家一句话,大理寺便可将此事轻拿轻放。但暂代陈家出面的陈伯言却始终不见他,不是今日忙,就是明日有约。 江长公子暗中咬牙,他往陈家送银票的时候,陈家可不是这个态度! “陈公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江长公子谦卑道。 “你找我所为何事,我大概也知道了。”陈伯言自顾自地在堂中坐下,熟稔得刺眼。 江长公子心里浮起一丝希望。 “不过公事公办,此事是你江氏为非作歹在先,我帮不了你。”陈伯言轻飘飘地打碎了他的希望,“更何况,三福赌场失火的那天,大理寺卿的公子也在里面。虽说最后是有惊无险吧,不过邓公子回去和他父亲说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江长公子咬牙道:“若不是那楚识夏从中作梗……” “嘘——”陈伯言示意他噤声,笑眯眯地说,“楚明修现在是朝中风头无两的大红人,便是史官也要为他那精彩绝伦的一仗记上一笔。你不要命了?敢这么说楚家的人。” 江长公子谄媚地说:“楚家再风光,不也得低您一头吗?” 陈伯言却摇头,说:“事已至此,我只能劝你,算了。” 算了?江家在帝都大大小小加起来二十多个赌场,房屋地契流水利润加起来是一比巨款,这让他怎么算了?更何况他此次北上,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让他怎么回广陵?! 江长公子眼睛都红了。 他自然知道陈伯言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般推脱,不过是筹码不够令其心动罢了。 “陈公子,开价吧。”江长公子竭力维持住最后一丝体面,道。 “江长公子果真痛快。” 陈伯言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写好的借条,抵到他眼前,“大理寺那边,对于江氏赌场那几条人命可以糊弄过去。但赎回赌场的赎金,却一分不能少。这赎金,我借给你,你只需要按个手印,就能拿回你的产业,如何?” 大理寺分明就是陈家的走狗,要什么赎金?陈伯言一句话,江家却要莫名欠他这许多钱。江长公子再一看这借条上的利率,更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按这张借条上写的利率和本金,要是半年之内江长公子还不上钱,半个江家都得赔给陈伯言。 “陈公子,你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江长公子咬牙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你可以选择不签。但你可得想好了,你在帝都亏得血本无归,回了广陵,你的家主之位还坐得稳吗?签了这借条,至少你还可以保住你的位置。从此我们陈氏就是你的助力,毕竟我们也不想这成为一笔烂账。你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陈伯言循循善诱道,“还是说,大名鼎鼎的江长公子愿意夹着尾巴回广陵,苟且偷生一辈子?” 江长公子一口牙几乎要咬碎。 他终于明白了,陈伯言晾着他这么多天,就是在等这一刻。陈伯言要的,远远超过他的想象。搞不好楚识夏在三福赌场里掀起的腥风血雨,就有陈家的授意。 官是官,商是商。 泾渭分明,他早就知道,不该寄希望于陈家人。 “我……签。” 陈伯言笑着感叹:“你是个聪明人。” —— 绯玉馆。 江乔对着账本拨动算盘,速度很快,房间里只有算珠碰撞的哒哒声。楚识夏坐在她旁边,百无聊赖地翻着书,摇头晃脑的。 “扣除造织机的费用、织工的工钱和租赁作坊的租金,我们是赚的。虽然不是暴利,但流云锦的仿制品流入坊市,对江家来说是雪上加霜。”江乔停下打算盘的动作,对楚识夏说。 楚识夏摊手道:“做生意的事,我不懂。但我来的路上,有人在为江家的流云锦和低价流云锦争执。最近我也有听说,流云锦的价格提得太高,公卿的夫人小姐们已经开始不满了。” 愿意用流云锦的昂贵彰显身份是一回事,但被人当傻子一样薅又是另一回事。 江乔点点头:“我会命人赶制一批质量上乘的流云锦,以流云锦最初的正常价格售卖,挤压江氏流云锦的生存空间。” “你做主就好。”楚识夏点点头,又说,“江长公子现在想必焦头烂额——你最近要注意安全,我会让程垣保护你。” “我?”江乔呆了一下。 “你。”楚识夏道,“陈家派人抄没了江家的赌场,下一步想必会逼江长公子赎回。帝都他是混不下去了,肯定要回广陵的。在他走之前,可能会对你下手。” 第130章 流云锦(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房间地面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大大小小的酒壶,房门被人推开,一线晨曦微光透进来。下人胆战心惊地看着江长公子坐在榻上,仰头倒尽壶里最后一滴酒,手底下压着一张借条。 “公子,赌场都赎回来了,要照旧开张吗?”下人放轻了声音问。 “开张?要开几天的张才能还得起这些钱?”江长公子大声嗤笑,重重地拍了两下借条。 陈伯言的借条利率奇高不说,还是按天计数的。 下人不敢接话。 “三福赌场被烧的那天,江乔从聚福赌场赢走了三百金,对吧?”江长公子偏过头来看着下人,“为什么没人抓住她?” “她……已经是绯玉馆的人了,我们不好轻举妄动。” 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立刻派人去找东家,有东家放话,才好处置送上门来的江乔。但江长公子彼时麻烦缠身,谁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算了,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江长公子摆摆手,说,“吩咐下去,将手底下的产业尽快脱手处理了,能换现银的换现银,能拿银票的拿银票。只要不是贱价,能卖的都卖,动作隐秘些,不要让陈家的人发现了。” “公子?” “还愣着干什么?多一天的拖延,本公子就多一分的利息。”江长公子冷道,“月底,我们回广陵。” 当时签下这张借条,实属无奈之举。若是不签,陈伯言定会继续让大理寺施压,他最后能不能活着走出帝都都难说。纵然知道这是个深不见底的坑,他也只有闭着眼睛跳了。 喝了一天一夜的酒,江长公子决定断尾求生。将手上能脱手的产业都脱手,把借条上莫须有的借款还给陈伯言。虽然这样回到广陵有些许狼狈,但总好过把整个江家都拱手让给陈伯言。 “走之前,把江乔的命留下。三百金,我就当是她的买命钱了。” —— 绯玉馆。 清澈的阳光从窗户的菱格透进来,一束一束的光线中,尘埃飞扬。江乔坐在妆奁前,阳光像是一道刻痕,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眼角,明亮得刺眼。江乔慢慢地梳理着长发,一一用金钗玉簪、胭脂水粉把自己妆点成千娇百媚的花魁。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对着镜子里多情妩媚的女子沉默了许久。 “江姑娘,你在想什么?”屏风外的霍文柏问。 “我在想,我才十八岁啊。”江乔轻轻地笑出声来,“已经像是二十八岁的女人了。” “无论有没有粉黛钗环,江姑娘都是十八岁的样子。世人以皮肉假象苛待,姑娘不必耿耿于怀。”霍文柏说。 江乔却笑得更亮了一些,镜子里的人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不,我没有不高兴。二公子,你不懂,对我这样一无所有的女子来说,好皮囊会害我,也能帮我。也许一个回眸,一个笑容,就能得到我想要的。手段固然不光彩,我却并不介意。” 江乔想起自己的母亲,艳名远播的江南乔姬。乔姬曾对她说,青楼里养大的女孩子要日复一日地对着镜子观摩自己的容貌,最美的表情和角度,时刻控制脸上的每一丝神情流露。 美貌,就是这些命运轻浮的女孩子们唯一可以倚仗的东西。 “你会不会觉得,很卑鄙、很下流?”江乔不知道是在问霍文柏,还是在问已经故去的乔姬。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一个世道,能把人逼到如此地步,当真是读书人的悲哀。”霍文柏轻声回答。 江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低下头整理裙摆,没再说话。 —— 小作坊管事的是个矮胖的妇人,十根手指短粗如萝卜,织布的动作却敏捷利落。楚识夏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她才忙完了手上的活,端起清水一饮而尽,窘迫而热情地和楚识夏打招呼。 “我只是过来看看,不必紧张。”楚识夏笑着说。 “哎,东家说过了,小姐您是她的东家,东家的东家,自然也是东家。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妇人见楚识夏并不端着高门大小姐的款儿,也渐渐地没那么紧张了。 “东家给你们开多少工钱?”楚识夏随口问。 妇人不好意思地比了个数,比外面的织工多出一倍来,红光满面地说:“若是有干得多的,东家还给加钱呢!再找不到比这还好的活计了。” 江乔砸在流云锦织机、技术上的钱,再算上堪称慷慨的织工工钱,凭这个薄利多销的路子,自然不是短期内可以扭转亏损的。但江乔的流云锦比之江氏,价格更低,质量却相差无几,商户们都很乐意用此充作次等的江氏流云锦售卖。 而高等的江氏流云锦,又因价格频频水涨船高,惹了高门贵女们的埋怨。门户高些的,自然看不上江氏的吃相,转而购进其他锦绣绸缎;门户低些的,却也筹措不起这贵如黄金的流云锦。 江氏流云锦上下两条路子,都被挤压,已经滞销多日。 楚识夏伸手拿起一幅流云锦,流云锦并不是雪白的,反而带着一点淡淡的珠灰色。流云锦像是一叠被楚识夏攥在手中的流水般,褶皱线条流畅优美,轻盈得如同云雾。 江氏,便是凭借流云锦敲开了帝都的大门。 “近日,便停工吧。”楚识夏拍拍手,说。 妇人有些惴惴不安,“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你们的工钱会按东家的规矩照样结给你们。日后若再有活计,也会优先用你们。”楚识夏若无其事道,“只是休息一段时日。” 作坊里咿咿呀呀的织布声停下慢慢停下,织工们领了工钱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楚识夏遣走账房,细心地锁好房门,便坐在作坊门口等。 夕阳西沉。 程垣匆匆赶来时,楚识夏已经用细细长长的草编了一排蛐蛐,排兵布阵般列在院门前的台阶上。 “大小姐,属下的心腹已经在绯玉馆布防。”程垣拱手道。 “江家呢?”楚识夏懒洋洋地问。 “江家在大理寺的案子已经销了,具体的原因属下还没查出来。但江家的赌场没有重新营业,甚至连小厮博头都没回去。”程垣一五一十地汇报道。 “他这是要釜底抽薪,断尾求生了。”楚识夏用草拨动一只蛐蛐,笑着说,“陈伯言料定这位长公子是个蠢的,才做成了如今的局。依我看,他只是格外天真恶毒,却并不完全愚蠢。你看,他这不是还知道跑吗?” 程垣一顿,试探着问:“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陈伯言吗?” “不,这个人的命,我想亲自取。” 「今晚还有一章。」 第131章 流云锦(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六年,七月初。 入夜。 空气中的暑意随着夕阳余晖的消散一点点被风吹散,楚识夏坐在院子里磨剑。小小的一块魔石在她手里,来回磨砺饮涧雪的剑锋,留下灰蒙蒙的一层残渣。 楚识夏拎起一罐水,拎在剑身上。 玉珠从长廊那头转过来,远远地唤她:“大小姐,该用晚饭了。” 楚识夏却说:“再等一等。” 楚识夏在等,等江家今晚连夜坐船回广陵的确切消息。就在今天之前,江长公子出手了能出手的所有产业,将款项全部折算成银票,托钱庄在明天转给陈伯言。 陈伯言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今天是江长公子逃脱的最后时机。 他怀揣着勃勃野心走进富丽堂皇的帝都,企图为家族摆脱“士农工商”的歧视,摇身一变,和公卿朝臣平起平坐,却被玩弄于鼓掌之间,不得不落荒而逃。 楚识夏要为他的暴虐、残忍和阴谋诡计做最后的收尾。 她要杀了江长公子,在江氏和陈氏之间建起第一道隔阂。 而秋叶山居的亲卫虽然久经沙场,个个都是杀人的好手,但对于暗杀一事却不甚精通。这件事要做得滴水不漏,必须得楚识夏亲自出手。 “大小姐在等什么?菜要凉了。”玉珠温声道,“天大的事也要先吃饭啊,今天有大小姐爱吃的椒麻鱼。” 楚识夏却摇摇头。 很快,院子的侧门被人扣响,三长一短。 楚识夏起身开门,经常来秋叶山居乞食的小乞儿仰头看她,说:“大小姐,江家的那个公子已经坐着马车往码头去了。” “知道了,”楚识夏摸出一粒碎银给他,“去玩吧。” 小乞儿清脆地应了一声,攥着银子跑开了。楚识夏剥去复杂的外衫,里头穿着件夜行衣,勾勒出她紧致矫健的身体线条来。楚识夏熟门熟路地戴上黑色斗笠遮面,一个纵身便翻上墙头。 “大小姐不吃饭了吗?”玉珠站在院子里看她,面色担忧。 “不吃了,留着吃夜宵吧。”楚识夏道。 —— 群玉坊。 邓勉百无聊赖地在街上乱逛,楼上的莺莺燕燕甩着手帕呼唤他。姑娘们都认得这个出手阔绰的小公子,也分外想念他——谁能不挂念送钱的冤大头? 邓勉晃来晃去,想,楚识夏不让我找她,那我找江乔总可以吧?他做了一番微弱的心理斗争,便转头往绯玉馆走去。 就在这时,天空中淡淡的玫瑰色骤然明亮燃烧起来——起火了。 邓勉愣了片刻,便见浓烟升起,惊慌失措的客人们从绯玉馆里跑出来。邓勉想都没想,他没想过万一江乔已经跑出来了,没想过绯玉馆那么大,没想过他有可能会被烧死在里面,便直接冲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不是所有人都在往外逃,还有好几个佩刀的人往绯玉馆的后院跑。 邓勉的心脏一阵乱跳,他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某个巨大的阴谋中心。但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跟着他们的脚步跑到了那个他很熟悉的地方,江乔的院子。 院子里都是火和血,邓勉又想吐了,但他看见了程垣。 “你怎么在这儿?”满脸是血的程垣看见邓勉,先是一愣,随即把手边的人推了过去,“快跑!” 那几个佩刀的少年跟着程垣返回了院子里,程垣重重地把门关上。门板合拢的瞬间,血腥气也被隔断,邓勉看见了从血泊里站起来的人。他们之中有人提着刀,有人提着两柄短刺,眼睛里是杀人惯手的冷血。 “别发呆了,快跑。”背着霍文柏的江乔用力一扯邓勉的手,恶狠狠地说。 霍文柏被烟尘呛到,晕了过去,不省人事地趴在江乔背上。邓勉用力地喘息着,压下胃里翻涌的恶心,从她身上接过霍文柏背上,连人的脸都没看清。 两个人一边跑,邓勉一边试图从混乱的思绪里捋出个头绪来。 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还认识程垣?” 江乔如实反问:“他叫程垣?” 邓勉无语,又气喘吁吁地问:“谁要杀你?” 江乔冷笑,没有回答。 “我背上这个人是谁?”邓勉锲而不舍地问。 江乔沉默片刻,说:“琴师。” 邓勉不敢置信地反问:“你看我像傻子吗?” 火是从绯玉馆的大堂里烧起来的,那边已经沦为一片火海,没有下脚的地方。江乔领着邓勉跑过黑漆漆的院子,慌不择路地撞开了侧门,门打在墙上“咚”的一声响。 门外是一条偏僻的巷子,就算跑出去了,街上也没有多少行人。 更要命的人,一阵浓重的血腥气逼近了他们。 江乔把哆哆嗦嗦的邓勉挡在身后,轻声对他说:“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你等下只管跑。这条巷子外面的大街,朝北跑就是群玉坊最热闹的区域。” 江乔感受到他的战栗,安慰他:“别怕,你是大理寺卿的儿子,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那你呢?”邓勉恐惧得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愣愣地问。 江乔怔住片刻,说:“你背上的人,他的命比我贵。他这样的人活着,能救天下人。所以你一定要把他带出去,交给楚大小姐,知道吗?” 邓勉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不行,你会死的。” “没关系,我会把他交给太子的。这也许会成为江家新的转机也说不定。”持双刺的杀手笑声狰狞,“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寻不见踪影的霍二公子,居然在你这里。江乔,你好大的胆子啊。” 邓勉的脑子已经麻木了,反应不过来“霍二公子”这个称谓的分量。 “你敢动他吗?”江乔死死地盯着男人,“这个人,是大理寺卿的独子。你要是动了他,大理寺卿就算和摄政王翻脸也要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你在威胁我?你好歹也是吃江家的米长大的,居然吃里扒外,联合外人一起坑害家主。”男人语气阴沉,“你死一百次,都抵不上这次江家的损失。” “他活该。” 江乔冷冷地说:“江晁,你的好主人,你的家主,他是个懦夫。他恨他的父亲薄待他的母亲,恨他的父亲不对他上心,但他却不敢反抗分毫,只能对我和我娘亲这样没有还手之力的女子下手。” “我不仅要坑他,害他,还要杀他。让他亲眼看着他最引以为傲的江氏,落到他最看不起的女子手里,让他在黄泉地狱里受尽煎熬,不得好死。” 江乔咬着牙根说出每一个字,带着浓烈的恨意。 第132章 流云锦(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我先让你去死!” 杀手脸色突变,动作迅捷地冲向江乔。江乔攥紧了袖子里的匕首,身子微微地颤抖。杀手的动作在她的眼里一帧帧地慢放,江乔甚至恍惚地听见了远处长风卷着火焰冲上天空的声音。 “你快跑啊!” 邓勉忽然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直接扑进杀手怀里,死死地抱住他的腰。杀手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潜意识里还是不敢得罪大理寺卿,身体比脑子快一步收了刺。 江乔却知道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当机立断握着匕首狠狠地捅进杀手心口。但杀手毕竟身经百战,一抬腿直接把邓勉踹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墙上。他闪避极快,江乔一刀扎在他的肋骨上,没能推进分毫。 邓勉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大口大口地咳出血沫。他眼睁睁地看着江乔被杀手攥着脖子提起来,纤细的脖颈像是轻轻一拧就会断。杀手举起手里的刺,对准江乔的胸口。 邓勉看见了落在地上的匕首,忍着心里翻涌的血气,抓起匕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捅了出去,连捅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感受到刀下喷涌出来的血溅到手上。 杀手腰眼一麻,手上顿时失了力气,江乔像一张破抹布一样落到地上,咳得喘不过气。邓勉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刀,杀手比他还震惊,完全没想到这个小绵羊似的纨绔真的敢动刀子。 “真是小看你了。”杀手戾气横生,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两个人都杀了扔火场里。 他一步步地逼近,邓勉忍不住发抖。 “我爹是大理寺卿,你敢杀我,他不会放过你的……”邓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杀手手上的铁刺,锋利、坚硬,见血封喉。 杀手不为所动,冷漠地举起铁刺。邓勉看见他动作,下意识地想保护江乔。但江乔却猛地扑了过来,动作比他更快,视死如归似的挡在邓勉身上。 江乔闭着眼睛,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我答应大小姐的事,还没有做到。 一道细细的风声割破了夜色。 从远处屋脊上夜奔而来的人如雨燕般扑落,落地的瞬间剑出如流水。一线热血喷薄而出,飞溅在江乔白皙的后颈、邓勉灰扑扑的脸颊上。 楚识夏从跪地的姿势缓缓站起来,平复呼吸,随手振去饮涧雪上的血水,合剑入鞘。 “老大……”邓勉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 “楚大小姐。”江乔回头看着她,也有些没缓过神来。 “没受伤吧?”楚识夏伸手把两人拉了起来,“我来晚了,抱歉。” 江乔摇摇头。 “江长公子今日下广陵。”楚识夏意简言赅道,“坏消息是,我见群玉坊起火便中途赶来,他还得再活几天。” “好消息呢?”江乔愣愣地反问。 “好消息是,你还有亲手杀他的机会。”楚识夏轻飘飘地说。 那边“扑通”一声,邓勉手脚发软地瘫坐在地上,一脸懵懂茫然的表情。 “江乔姓江,广陵江氏的江,她是江长公子的妹妹;”邓勉抱着头喃喃自语,“绯玉馆里的乐师是江南的霍文柏;所以……那天我看到的长得四皇子的小厮,是真的四皇子。” 楚识夏很想叹气,“没受伤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邓勉的眼睛里绽开一条条血丝,“你不是要和陈家作对,你是要扶持四皇子夺嫡。” 楚识夏没有否认,“走吧,我送你回家。” “你不怕我告诉我爹吗,”邓勉颤抖地看着她银白的剑刃,心里莫名恐惧,“你不杀了我吗?” “我杀你干什么?”楚识夏一个头比两个头大,“你爱告诉他就告诉他吧,已经没有意义了。” —— 码头。 江长公子披着大氅站在船头。 巨大的帆如同云海般倾泻而下,船只向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漆黑江面滑下,渐渐远离帝都明亮得如同白昼一般的夜。 帝都云集天下权力与富贵,再泼天的富贵、再显赫的家世,在这里都显得渺小。不甘心的人不得不仰望巍峨的宫城,期盼有朝一日平步青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个姓范的佃户,家里供着文财神,声称自己是陶朱公的后代。我爹总是乐呵呵地抱着我去看那尊泥巴烧的文财神像,给我讲陶朱公的传说。” 江长公子搂着大氅,冷漠地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不会跟江乔说这些的。他既不严格要求江乔学习经商之道,也不让她吃人情世故的苦,更不会借口事务繁忙而不给她过生辰。他每年都用陶朱公的事迹勉励我,却连编一套新的说辞也懒得想。” 被迫聆听主人家阴私的下属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 “好在他终于死了。” 江长公子笑出声来,他笑得太得意、太放肆,五官狰狞扭曲起来,“他死的第一天,我就砸了那个文财神像。他最爱的女人,自焚而死;他最宠的女儿,沦落风尘。你说他死得甘不甘心?” “他们都活该,他们都该死!”江长公子控制不住地大吼出声,嘶哑而疯狂。 “江乔、楚识夏,这些贱女人,我早晚把她们一个一个都杀了!”江长公子低吼出声,“我还会再回来的,到时候,我要楚识夏跪下来求我,要她像条狗一样从帝都滚出去!” 下人“扑通”一声跪在甲板上,强压着恐惧恭维道:“公子必定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江长公子发够了脾气,尖利的风声卷着他的咆哮消失在茫茫江面。他深吸一口气,望着渐渐远处的帝都一眼,才丢下下人转身回到房间。江长公子在房间里坐了片刻,口干舌燥,才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怒道:“伺候的人呢?茶水呢?” “咻”的一声,一枚飞针射灭了烛火,直直透过窗纸飞出去落进了江水中。房间陷入黑暗的刹那,一线几乎能割裂皮肤的寒气无声无息地贴在江长公子喉间。 “你、你是谁?”江长公子绷紧了身体,分毫不敢动弹,他能感受到锋利的刀刃紧紧地贴在他的喉咙上,哪怕他说话的声音再大一些,对方都能切断他的喉管。 “你想要什么?钱吗?我是广陵江氏的家主,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你放过我。谁派你来杀我的?陈伯言吗?你告诉他,他要多少钱都可以——” “给你一个忠告。” 轻柔的、微凉的声音打断了江长公子的求饶。 “不要直呼大小姐的名讳。” 仿佛丝帛被撕裂的一声响后,江长公子死不瞑目的尸体倒在地板上,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染红了地面。门外的人见灯火骤然熄灭,连忙推开门闯进来,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背影推窗跳进了江水中。 —— 秋叶山居。 “玉珠!玉珠?” 楚识夏连着喊了好几声,都没看见人,只好自己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房间里七倒八歪地坐了一圈人,江乔裹着宽宽大大的外袍小口抿着热水,睫毛纤长、神情恬静;苏醒过来的霍文柏被安置在榻上,慢慢地擦干净糊了一层黑灰的脸;吐到脱水的邓勉趴在霍文柏旁边,疲惫到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程垣拼命拦住了大部分刺客,偏偏让这一个逃了出来追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三人。其他刺客被楚识夏料理打包,一个不留,全部扔在了绯玉馆的火海里。 楚识夏终于翻出来一瓶金疮药,扔给坐在门槛上门神似的程垣。 “我师父配的药,除了疼点,没什么毛病。”楚识夏说。 程垣让人砍了好几刀,所幸有功夫傍身,没有伤到筋骨肺腑。程垣没敢回家,怕姐姐看到了哭,便谎称有公务,躲到秋叶山居来了。程垣没轻没重地倒了小半瓶在伤口上,疼得他差点蹦起来跳一段舞。 楚识夏事不关己道:“我说了有点疼。” 榻上的邓勉翻起眼睛看看楚识夏,又看看脸色苍白的霍文柏,试探着开口问:“那些杀手都死了吗?” 邓勉死活不肯回家,把大理寺卿脸都气白了。然而他在楚识夏这里罕见地沉默,像是把话和胃里的东西一起吐干净了。 楚识夏没有直接回答,揶揄道:“他们差点把你这个送上门的一起宰了,难道你还要给他们收尸?” 邓勉却难得聪明了一次,“按规矩,纵火杀人的事归应天府判,然后大理寺下狱,择日行刑。你急着把他们都杀了,是怕他们落到我爹手里,泄漏霍文柏的身份吗?”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 楚识夏掀起眼皮看着他,没带什么情绪地反问:“是又怎么样?你第一天见我杀人?我可没跟你说过,我是个活佛。就算人不来杀我,我也要杀别人的。” 邓勉紧张地看着她:“那你会杀我吗?”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霍文柏带着点审视的意味端详邓勉。江乔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给任何人眼神,甚至回避了邓勉求救的表情。 玉珠突然出现,打破了这份僵持。她身上带着温暖湿润的气息,头发散发着皂荚的香气,潮湿的发披在肩上。 “大小姐找我?”玉珠问。 “你洗澡了?”楚识夏皱起鼻尖闻了闻她身上的气味,指着屋子里一地的人说,“让人把房间收拾出来,江乔和霍二公子和我住一个院子。程垣就住他之前住过的地方,邓勉你看着办。” 玉珠应了一声,就要找人来帮忙。 邓勉却突兀地喊出了声,“我不会告诉我爹今天发生了什么,我又看到了什么。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你赢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杀我爹?” 楚识夏没理他。 「请给江长公子评论一个:下辈子一定。 以及,下一章开始写沉舟。」 第133章 飘零客(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五年,四月。 江南。 天上下着小雨,凉嗖嗖的风灌进屋子里,哗啦啦的响。窗户那边传来细细的摩擦声,像是什么东西刮着窗户。李二拉开窗户,看见一只干瘦的白猫收回爪子,瞪着一双很圆的眼睛看他。 若是往年,李二也许还会喂猫一点饭。但如今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李二只好轻轻地赶它:“去、去,这里没东西给你吃。” 白猫一点都不怕人,舔着爪子斜眼看他,也不像别的讨食的猫似的会把头送到人手底下蹭。李二好奇地观察着这只怪异的白猫,就在这时,一滴浓稠的液体打在他的鼻尖上。 李二还以为是客栈二楼的房间地板漏水了,但鼻尖上的味道泛着淡淡的铁锈味。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鼻尖,看见一抹红色。 李二愣住了,他抬头往头顶看去,一滴一滴的血正从楼板缝隙里渗下来。 白猫“喵呜”一声跳进了雨中,灵活地翻过院墙消失了。李二战战兢兢地上楼去,在门外鼓足勇气喊了好几声,屋子里都毫无动静。他胆战心惊地推开房门,却在目睹房间内情形的瞬间爆发出一声尖叫。 这间屋子住的是三个行脚商打扮的男人,来的时候有说有笑,接人待物颇为周到。此刻,三个人统统被绳索吊死在梁上,无一不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流了一地。 血腥残忍得像是屠宰场。 —— 细雨中,白猫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奔跑,追上了那个少年的黑色背影。白猫从他的小腿攀上他的肩头,趴在他肩膀上聒噪地“喵喵喵”个不停,爪子上的泥水沾了他一身。 他头上戴着的斗笠正好遮住一人一猫,白猫卷起尾巴捂住他被风刮得发凉的后颈。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少年在一条溪流边停下,洗去了手上尚未干涸的血。他慢慢地搓揉着手上白皙的皮肤,直搓出一点惹人怜爱的绯红来,关节泛起淡粉色。 良久,他从溪中掬起一碰水淋在脸上,洗去脸颊上血迹的同时,也映出了他的脸。 即便苍白、没有表情,也依然美得令人呼吸停滞的脸。 沉舟甩干手上的水珠,一把将肩上的白猫薅了下来。白猫被他抓在手里,撒娇地扭来扭去,翻出肚皮让他摸。沉舟却不领情,只是审视了一番猫没滚上血,便放开了手。 白猫滚在地上,亲昵地蹭着他的小腿。 沉舟蹲在溪水边,从腰带里摸出一颗糖含在嘴里,又摸出另一颗喂给白猫。 不远处,青柳镇三个字在渐渐淡去的雨幕中越发清晰。 —— 沉舟离开那座不知名的山以后,便源源不断地接收到洛霜衣的消息。洛霜衣作为他和洛氏探子的枢纽,告诉他下一个目标是谁,山鬼氏的势力在哪,这些人用的是什么假身份。 沉舟带着断剑和白猫行走在江南早春的细雨中,杀人。 这只从窄巷破屋子里带出来的猫格外黏人,不管沉舟去哪,它都能找过来,格外不离不弃。没有收到洛霜衣消息的时候,沉舟就漫无目的地流浪在镇子里。 青柳镇,沉舟对这个地名没什么印象,想必是什么穷乡僻壤。沉舟只想找个能躲雨的地方休息一下,不间断地杀人让他觉得自己身上属于“人”的一部分慢慢流失。 他有点怕,怕重逢的时候,楚识夏用陌生的目光看他。 但一踏进这座镇子,沉舟就感受到了诡异的气息。 到处都是田地里作物焚烧又被小雨浇灭的气味,镇子里却安静得可怕。现在正是翻土播种的时节,江南一带作物一年两熟,于耕作更是勤勉。就算有一两家偷懒,也不至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事出反常必有妖,沉舟刚打算退出去,便听见吱呀一声响。 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小女孩站在篱笆后看着他,头发乱糟糟的。她的眼睛很黑很亮,一点也不怕生地看着沉舟。她看上去才五六岁的样子,身后的茅屋空空荡荡。 “哥哥,你有吃的吗?”小女孩问。 沉舟犹豫了一下,他身上没什么吃的,只有几颗糖和一块干巴巴的面饼,是在上一个城镇买的。但小女孩的眼神渴望又警惕,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小心翼翼地从巢穴中探出第一步。 沉舟靠近她,从怀里掏出那块干硬的面饼递给她。小女孩几乎是抢过了面饼,狼吞虎咽地嚼起来,费力地吞咽着。 “你家里人呢,”沉舟问,“镇子里怎么没人?” “爹爹、教书的杨先生,隔壁的叔叔和伯伯们都被抓起来了。”两口干面饼子下肚,小女孩似乎才缓过气来,艰难地回答。 “镇子里所有人都被抓起来了?”这听起来很奇怪。 “员外们没有被抓起来。”小女孩回答。 “他们为什么会被抓起来?”沉舟又问。 “官府说,皇帝让他们重新丈量土地。官差算过之后,说我们家的土地原先算少了,缴税也少了,占了员外们的便宜,把家里的粮食都搜走了,要填补以前的亏空。爹爹和好多人都不服,被官府抓到了大牢里。杨先生和他们讲道理,也被抓起来了。” 小女孩小声问:“哥哥,你还有吃的吗?” 沉舟摇摇头。 “那你认识刺史大人吗?教书先生和哥哥说,官差这是徇私舞弊,只要告诉刺史大人,爹爹就会被放出来了,抢走的粮食也会还给我们。” 由内阁裴次辅推出,陛下鼎力支持的《军政十奏疏》,沉舟流连繁华城镇时偶尔也听过书生商人议论。沉舟知道这是楚识夏和裴璋的手笔,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青柳镇上的男人无法忍受赖以生存的田地被剥削,背上的赋税被层层加码,所以合起伙来去官府讨公道,却全部被下狱。储存的粮食被搜刮得一干二净,老弱妇孺们惶惶不可终日地躲在家中。 沉舟问:“你家里还有多少人?” “我和我阿娘,我阿娘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小女孩显然没吃饱,却只咬了几口饼子,剩下的紧紧攥在手里,生怕沉舟抢似的。 “带我去看看。” 茅屋四面漏风,墙角深深的痕迹应该是常年堆放农具留下的。对农民来说重要程度仅次于田地的农具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应该是家里的男人去和官差“讲道理”时拿走的。 沉舟一眼就看见了冷冰冰的床上躺着的女人,她的肚子高高鼓起,手却无力地耷拉下来。她面颊消瘦,颧骨高高地凸起,像是被腹中的孩子榨干了养分。 小女孩跑过去轻轻地推她的肩膀,喊着“阿娘阿娘,有吃的了”,把面饼掰碎了喂到她嘴边。 但女人沉沉地睡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沉舟心头一动,伸手去摸女人的脉搏,没有得到理想的结果后又一一试探呼吸、心跳。她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意味着她刚刚死去不久。 小女孩还在一声又一声地喊着“阿娘”,摇晃着不会醒来的女人。 “别喊了,你自己吃吧。” 沉舟突兀地说:“你阿娘死了。” 小女孩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带着哭腔说:“哥哥,你不要这么说我阿娘。你摸摸她,我阿娘的身子还是暖的,她怎么会死了呢?”她紧紧地抓着女人软绵绵的手指,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沉舟没再说话,他从茅屋里找到一只干净的破瓷碗,接了点干净的水。沉舟拿过小女孩手里的面饼,用水泡软了喂她。 “吃,吃完了我带你去找你哥哥。”沉舟说,“你哥哥是什么时候去找刺史的?” “六天前。”小女孩哽咽着回答。 沉舟皱起了眉。 六天足够发生很多事,父亲被下狱,妹妹年幼,母亲身怀六甲,作为家里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小女孩的哥哥怎么会抛下没有自理能力的母亲和妹妹一去不回?就算赶路来不及,也应该就近去找更高一级的官员才对,找刺史实在是舍近求远了。 沉舟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吃饱了在这里等我,我出去看看。”沉舟嘱咐她,“不要乱跑,不要哭,安安静静地找个地方躲起来。除了我,谁来你都不要出来。” 小姑娘脸上还挂着眼泪,呆呆地点头。 —— 青柳镇衙门。 黑暗潮湿的牢房里,恶臭味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在每一条砖石的缝隙中。挂在刑架上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更像是一具装了血肉的皮囊,被割开一条又一条的口子,露出内里斑斑的血色来。 昏暗的天光从铁窗缝隙漏进来,落在他被干涸的鲜血和稀碎的血肉糊住的眼睛上。 “还想去找刺史?你倒是爬着去啊!”衙役恶狠狠地一鞭子打在他身上,啐了一口道,“还没看见刺史府的大门就让人扭送回来了吧?天生贱命的东西,给你一条活路,非要找死!” “黄大哥,歇一会儿吧。”另一个衙役说,“你看他那个样子,都没几天好活了。放着不管他也是个死。” 黄大哥虚胖,一身油腻腻的肥肉,简单的动作就气喘吁吁,提着腰带坐了下来。 “这小子跟那杨老头一样,就想着断员外老爷们的财路,这不是找死吗?”黄大哥呸道,“他以为告到刺史府去,就有用了吗?真金白银流水似的送到刺史府,他以为刺史是什么好人呢?” “啪”的一声,靴子踩在水泊里的声音惊动了他们。 两个衙役又惊又怒地看向无声无息站在牢房门口的人,手不自觉地按上刀柄。然而在看清来人的一刻,恼怒盖过了惊讶。那是个俊秀得过分的少年,看上去沉静而弱不禁风,黑斗笠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 外面的雨那么大吗?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黄大哥大声呵斥道。 “门开着,我就进来了。”沉舟摘下黑斗笠扔在地上,手指染上一层蔻丹似的红。 两个衙役这才惊悚地反应过来,斗笠上的不是雨水,而是血。 “我本来想把她交给她哥哥,你们这样,真的给我添了很多麻烦。”沉舟按到刑架上少年静止的心跳,微微偏着头说,“无所谓了,反正看到我的脸,你们都得死。” 第134章 飘零客(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洛霜衣赶到血迹斑斑的青柳镇官府时,沉舟抱着一个熟睡过去的女孩坐在檐下。白猫趴在沉舟的身边小憩,缩成一个雪团子。 穿着官服的县令被一箭钉死在堂上,牌匾“明镜高悬”四个字摔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地面上到处都是血,被早春的细雨晕染成浅淡的色泽,像是遇水的朱砂。 整个官府里都没有活人了。 沉舟胁迫最后一个衙役打开牢房大门,放走被关押的镇民以后,把他也杀了。镇民们感觉到官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敢多看多问,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家中。 “你做了很多多余的事,”洛霜衣顿了一下,又问,“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小孩。”沉舟没什么起伏地说。 小女孩的父亲作为第一个反抗官府欺上媚下、信口雌黄的人,在入狱的第一天就被拷打致死。沉舟硬邦邦地把这个事实告诉小女孩之后,她哭得睡了过去。 “我知道这是个小孩。”洛霜衣上前想要触摸小女孩的四肢、筋骨,却被沉舟往边上一偏,躲开了。 洛霜衣困惑地看着他:“你难道不是要抱她回九幽司养吗?资质太差的孩子,在九幽司连第一关都活不下去。” “我不会抱她回九幽司。”沉舟面无表情地说。 “那你难道要带着这个孩子一起去杀人?”洛霜衣反问。 “跟你有什么关系?”沉舟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你很会养孩子,还是九幽司很会养孩子?” 洛霜衣皱着眉看他:“你不会是想让楚家养这个孩子吧?” 沉舟沉默了。 “你看清楚了,你杀的是朝廷的官。楚大小姐,是世家大族的千金,她是官,你是匪。你还期盼着能回去吗?”洛霜衣犀利地戳破了沉舟的侥幸,“说不定有一天,家主就会让你杀她。” “闭嘴。”沉舟冷冷地说。 —— 小女孩姓莫,单名一个“媛”字,沉舟便叫她媛娘。媛娘乖巧而沉默,每日乖乖地吃饭,从不哭闹。沉舟出门杀人的夜晚,她宁静安恬地抱着白猫在客栈中熟睡。 洛霜衣没有再提起把媛娘送到九幽司养育的事,媛娘的根骨并不好,她也不想和沉舟起无谓的争执。沉舟带着媛娘流浪在江南的小城小镇上,一一拔除山鬼氏的势力。 沉舟杀的人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焦躁。那些刺客的血仿佛滚烫的铁水烙在他的手上,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沉舟沉溺在日复一日的杀戮中,媛娘偶尔和他对视,会被吓得发颤。 沉舟也开始怕。 他怕将来回帝都的时候,楚识夏不肯认他。 祥符五年,七月。 酒馆里生意惨淡,零零星星地坐着几桌人。每张桌子上都是一碟盐水花生,一壶黄酒,再多便是一碟咸菜。小二虽然不满客人的拮据,却也只有笑脸相迎。 “听说了吗?六月的时候,广陵江氏的长公子在帝都被人杀了!” “江家的灵幡都要挂到海边去了,哪能没听说呢?据说他是在帝都欠了官家子弟一大笔钱,狼狈逃回广陵的。帝都里掉块板砖都能砸死三个王爷,人家哪肯,这不就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杀了吗?” “我怎么听说,是那个纨绔公子摆了江氏长公子一道,才诓得了一张能叫广陵江氏肉疼的欠条?” “别听说啦,江家人要上帝都告御状去啦!江夫人受不了先丧夫后丧子,要去帝都跟人家拼命呢!” “江氏何等大的产业,在帝都也铩羽而归,看来我等草民是去不得的,否则反倒白白断送了性命啊!” 一酒馆的人聊得热闹,天南海北地胡吹起来,潦草的盐水花生也变得美味起来。 “哎,小兄弟,你怎么不说话?”有人嬉笑着推了一把坐在窗边的少年。 沉舟微微抬起一点斗笠檐,大半张脸被遮得严严实实。他猝不及防地被推了一把,不带温度地说:“想着接下来带我妹妹去哪里讨生活。” 其实沉舟在想,群玉坊里吹笛子的那个叫江乔的女孩跟江家有没有关系。换做别人,自然不会把烟花地里的名伶和巨贾人家联系起来,可沉舟觉得江乔跟群玉坊格格不入,有些蹊跷。 沉舟沉默寡言,极少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行脚商交谈,偶尔蹦出来一两个字,便有人接茬。 “如今怕是乱的很,这新政一出,民不聊生,帝都的裴次辅都吃了挂落。恐怕还得等上一段时间,等陛下回心转意,这日子才能好过点。” 有人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骂道:“这些官老爷们,每天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不说,还变着花样地吸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狗官都不得好死!” 沉舟有些出神,没坐多久,便从厨房拿着今日的饭食上楼。 媛娘坐在凳子上给白猫梳毛,动作笨拙而认真。沉舟不会梳头发,媛娘的头发是她自己摸索着梳的,不是太紧就是太松,但总算勉强有个样子。 媛娘抬起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沉舟。白猫也睁着圆圆的、晶蓝剔透的眼睛看他。沉舟被两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无端地有些紧张。 “来吃饭。”沉舟说。 媛娘乖巧地坐在桌边,捏着筷子吃饭。新政的推行不仅没有让田地回到应得的人手中,反而让农户原本的天地缩水,还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如今米粮价贵,客栈里只有简单的稀粥和菜包供应。 不过对媛娘来说,有吃的就很好了。 “哥哥,”媛娘小声说,“我爹娘是因为大官提出来的话死的吗?” 媛娘太瘦了,尽管沉舟没有让她落下一顿饭,她也没有长多少肉。她消瘦的脸颊衬得她的眼睛更大、更亮,像是一面镜子,照着默然的沉舟。 沉舟没有敷衍她,而是认真地思考后,才对她说:“不是。” 媛娘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可是官差说,皇帝听了大官的话,他们又听大官的话,才把我爹抓进去的。” 沉舟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擦着媛娘的眼泪,本想替楚识夏辩解,本想说新政本意并非如此,是底层勾心斗角、利欲熏心……他们只是被误伤,是被轰轰烈烈的风暴扫到的一角。百年之后,史书之上,也不会为《军政十奏疏》的碾压下,青柳镇白白葬送的人命付诸一星半点的笔墨。 轻飘飘的一句误伤,便是黄土白骨,血淋淋的人命。 沉舟说不出口。 “这世上总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沉舟说,“你想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的父母,就自己去想,自己去看。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 祥符五年,中秋。 宫宴。 自从春祭后,皇帝提出命四皇子白子澈出宫建府后,这件事就不断受到阻挠。一时说四皇子年纪不小了,应当去封地为宜;一时说三皇子尚未出宫建府,四皇子身为弟弟怎么好赶在哥哥前头。前朝多方势力吵得不可开交,这件事一拖再拖,终于在今天尘埃落定。 “四皇子白子澈,年过十七。克己守礼、恭顺温良,今特赐尔出宫建府,参朝议政,为国效力。封四皇子白子澈为‘齐王’,食千金,邑万户。钦此。” 众目睽睽下,白子澈双手高举过头顶接下了这封圣旨。 “晋、秦、齐、楚”是一字王中最为尊贵的四个封号。太子白焕被废后便恢复了原先的封号“秦”,皇帝不仅顶着陈氏党羽的压力让白子澈出宫建府留在帝都,还为他争取了“齐王”的尊贵封号。 封王之后,白子澈的仪仗位同白焕,仅次于皇帝,朝臣须行君臣大礼。 自此以后,白子澈再也不是人微言轻,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小皇子。 坐在皇帝身边的皇后神色淡淡的,似乎这一切都和她无关。三皇子恨得咬牙切齿,看向白子澈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白焕的笑脸挂得严严实实的,举杯向白子澈贺喜。 楚识夏混在人群里高呼“恭喜”,远远地对上白子澈微微弯起的眼角,笑了一下。 宫宴渐渐地散了,皇帝挽着容妃的手回了未央宫,把皇后一个人撂在宫宴上。楚识夏默默地坐在席位上看了一会儿,拎着半壶果酒溜溜达达地往外走。 宫殿飞檐斗拱、红柱绿漆,金粉描绘的瑞兽祥云像是活了过来,在月色盈盈的中秋夜张牙舞爪。 楚识夏独自坐在栏杆上,喝着酒看月亮。 “真圆啊。”楚识夏轻声说。 不知道没回家的那个人,吃月饼了没有? “楚识夏。”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楚识夏的沉思。 “秦王殿下。”楚识夏转身和白焕见礼。 “不去和四皇弟庆祝吗?”白焕竭力想要压住愤怒的表情,却还是忍不住嘴角抽动。 楚识夏懒散地靠在柱子上,乌云般的鬓发微微散乱,眼角的妆也微微淡去,“这很值得庆祝吗?” 她这话说得不算客气,也是因为没有再装的必要。白焕不是傻子,事已至此,不可能看不出来二人的联盟。 “你很得意吧?瞒天过海,悄无声息地就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把一个畏畏缩缩连头都不敢抬的废物扶持成如今的模样。齐王、齐王……好一个齐王,父皇这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白焕“啪”的一声砸了手上的酒杯,胸口剧烈起伏,抬头恶狠狠地盯着楚识夏。 酒杯里溅出的残液打湿了楚识夏的裙摆,楚识夏却不为所动。 楚识夏忽然笑了,笑得白焕心生疑惑,怒火更盛。 “你笑什么?” “我笑世人愚蠢,竟然错把沽名钓誉的手腕当真相。秦王殿下,百姓称赞你生性良善,普度众生的时候,可曾想过你把和三皇子年纪相仿的白子澈的性命当玩意儿?” 楚识夏逼近他一步,“当年的他,对你可全无威胁,是个连活下去都要小心谨慎的小可怜。你拿他当什么?三殿下的玩具、卑贱不如的猪狗……还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白焕咬着牙,“至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我帮过你不是吗?而你,楚识夏,你居然联合霍文卿……” “不要提霍文卿。”楚识夏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淡漠地看着白焕道,“太子殿下……不,秦王殿下,你这个人,你的一言一行,本就会害死许多人。” “你对此不是毫无察觉,甚至乐在其中。这就是你和四殿下的区别。” 第135章 飘零客(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满庭碧色匆匆凋谢,金黄般胭脂红粉墨登场。夕阳斜照时,枝头金色的树叶被无数光束穿透,仿佛另一场盛大的阳光冉冉升起——却终究无法长久,随着夕阳的沉沦彻底熄灭。 很快又要再次入冬了。 祥符五年,十月。 江南,庆州。 少年撑着伞从斜飞的雨丝中走过,苦寒孤寂的夜晚一望无际,唯有秦楼楚馆萤火般的灯盏彻夜长明。老鸨本来甩着手绢,殷勤地迎上去,却在看清少年江湖浪人的穿着时后退半步,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两分。 “客人,听曲还是过夜啊?”老鸨苛刻地审视着他,期盼着能从他的口袋里抠出两个子来。 “过夜,”少年从腰间摸出一锭金子扔到她手里,“我找璇玑。” 老鸨本想矜持片刻,但少年有意无意地露出腰间挂着的断剑,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些江湖人都是刀尖上舔血,有一天过一天的,近来世道又乱,老鸨不好再多生事端,便立刻着人带他去见璇玑。 璇玑的闺房在顶楼,推开窗便能看见庆州城广袤的夜色。少年推门进去时,她正坐在绣床上,给熟睡的小女孩掖被子。白猫嗅到主人的味道,拖着尾巴就眼巴巴地跑过去了。 “少主。”璇玑收敛了懒散的神色,微微躬身道。 沉舟没有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白猫疑惑于主人的味道出现在一个陌生人身上,着急得原地叼着尾巴打转。 “庆州的钉子已经拔干净了,”沉舟将一枚沾血的金色骷髅头放在桌上,淡淡地说,“把消息送回本堂吧。” 九幽司本以银色为尊,又以银色修罗面具做辨别身份的标识。山鬼氏决心吞并洛氏以后,另以金色为尊,将金色骷髅头作为信物。 璇玑也杀过人,对庆州城里潜伏的山鬼氏刺客也有一星半点的了解。这些人比之洛氏的“种子”更甚,就算比起已经支离破碎的“十鬼”也丝毫不落下风。 而这位从不在同门之中露面的“少主”居然单枪匹马杀了他们所有人,璇玑只要帮他看着孩子和猫就好。 九幽司所有的刺客都知道,洛氏有一位“公子舟”,不称洛姓,却为洛氏杀人,暗杀术神乎其神,无往而不利。山鬼氏的人都在找他,想要他的忠心或者他的性命。但关于他的消息非常少,只知道他的名字里有一个“舟”字,身边带着一只白猫。 “出去吧,我想休息了。”沉舟说。 璇玑唯唯诺诺地退到外间的小榻上,听着里间匀净的呼吸。 沉舟合衣躺在房间靠窗的美人榻上,姿势板正得像是躺棺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漆黑的屋顶。清澈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像是一地的霜花。 沉舟已经很久没有做噩梦了。 偶尔,沉舟在梦中看见年幼时的自己在笼子里杀死了所有同伴,却并不感到惊恐,他只是漠然地看着手上的血,心里无波无澜。沉舟再也不会惧怕梦中的恶鬼,他好像渐渐变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沉舟觉得有点冷。 喉咙上苍白的伤疤被颜料遮掩起来,却像是一线闪烁着寒芒的刀锋,一点点收紧,绞断他的喉骨。 湿润的、温热的东西忽然舔了一下他的指尖。沉舟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握住剑柄,却猛地按住了。他半撑起身子,看着被他突然动作吓得后退出去好几步的猫。 “哥哥。” 不知何时醒来的媛娘抱着受惊的白猫,担心地看着他,“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回去睡觉吧。”沉舟说。 “哥哥,你的手好凉。”媛娘摸着他的手,小声说。 “去睡觉。”沉舟强硬地说。 媛娘却皱起鼻尖在空气里嗅了嗅,抓着他的袖子,轻声问:“哥哥,你去杀人了吗?” 沉舟的身体变得僵硬,他看着媛娘扬起的小脸,一字一顿道:“是。害怕吗?” 媛娘摇摇头,抱着被子和猫蹭到沉舟旁边,安慰似的拍着他的后背说:“我不害怕,哥哥也不要怕。你杀的都是坏人,都是像害死我爹我娘的人一样的坏人。老天爷不会怪你的。” 沉舟无声地扯动嘴角,笑容苦涩。 媛娘的眼睛亮闪闪的,“媛娘陪你睡,哥哥不要怕。” “如果我会怕就好了。”沉舟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 会怕,会不忍心,会犹豫才是正常人。 “哥哥,你的家里人也不在了吗?他们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媛娘小声问,声音软软的,像是怕戳痛了他。 “我的家里人……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家里人。也许是的,她曾说,她死了,我就是她的未亡人。但是她现在不要我了,我走的时候,她让我再也不要回去。” “这是气话呀!”媛娘有点着急地说,“她肯定也在找你,在想你。她要是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吃这么多苦,她肯定很伤心的。” 沉舟安静地笑笑,这个笑容是真心流露,像是冷硬的心脏被撬开一个角,露出内里温暖柔软的东西。沉舟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你怎么懂这么多啊?” “因为我阿娘就是这样的啊!”媛娘眼神黯淡地说,“每次她和我阿爹吵架,阿爹摔门出去,阿娘就会说‘有本事你就再也别回来了’。到吃晚饭的时候,阿爹摘了花回来,阿娘就又开心了。” “对不起。”沉舟说。 媛娘摇摇头,捧着沉舟的脸说:“哥哥,你是好人,你要开开心心的。媛娘会听话的,不会给你惹麻烦,你也不要再难过了好吗?” 沉舟乖乖地被这个小豆丁似的女孩摸着脸,袒露心声道:“我只是想回家。” —— 帝都,秋叶山居。 书房桌案上堆着雪片般的纸张,窗户没关,风一吹便呼啦啦地扑了进门的人满脸。裴璋手忙脚乱地关上窗户,把一股子邪风拍在了窗外。楚识夏从脸上薅下来一大把写满了字的纸,密密麻麻、字字犀利毒辣。 “这是什么?”楚识夏反手关上门,问。 “从内阁抄来的折子,各地刺史上书陈情,《军政十奏疏》违背祖训、民间怨声载道,恳求陛下不要再一意孤行,否则祸国殃民。”裴璋意简言赅地总结道,“只怕再过几日,裴次辅就要顶不住弹劾,引咎下野了。” “民怨沸腾,是该好好查。不过不是查新政。” 楚识夏和裴璋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一丝玩味。 “我曾派人到民间打探,鱼鳞图册自然是碰不到的,但有一点很值得注意。”裴璋在桌面上轻轻地一敲,“多地重新丈量土地时,官府和百姓爆发冲突。” 鱼鳞图册是官府用于登记房屋、山林、土地、湖泊的记录,国家税收也要以鱼鳞图册为依据。换而言之,这是国之根本所在,民之性命所系。 楚识夏略略偏着头,发丝摇晃,“这些年土地兼并、强买强卖的事太多了,在农户眼里,官府和乡绅蛇鼠一窝——实际上也确实可能是蛇鼠一窝,所以新政在他们眼里就是变着花样剥削他们的土地,他们反应激烈也是理所当然的。” 楚识夏缓慢地抬起眼睫,眼神锐利,“不过也有另一种可能。” “愿闻其详。”裴璋颔首道。 “裴公子知道帝朝地方权力划分么?”楚识夏娓娓道来,“州、郡、县、镇、乡、村,一层又一层,像是垒砌起来的塔。所谓上行下效,其实下面不坍塌,上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村里的人,想要离开村子,到州里揭发乡绅恶行,要走多久的路,撞多少次南墙?裴公子长在深墙大院里,恐怕很难想象。太祖皇帝在午门外设登闻鼓,含冤者可击鼓鸣冤,但有的人终其一生也走不完这条路。” 裴璋听得皱起了眉。 “虽然撰写新政的人是你、是我,推行新政的人是裴次辅和陛下,但真正将新政落到实处的,是我们看不见的无数小官小吏。他们要是想在丈量土地的事情上动手脚,是轻而易举的。”楚识夏耸耸肩,无奈的笑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任由裴公子你神通广大,又能捏死每一只蚂蚁么?” 裴璋被这番沉甸甸的话压得喘不过气,深呼吸道:“积重难返。大周数十年贪官污吏的积弊已经至此。” 楚识夏默认了他的话,低头喝茶。 “楚小姐,没有别的要说的话了么?” 楚识夏笑了笑。 她不是个严肃刻板的人,笑起来也有千姿百态。三皇子和她素来不对付,常常被她一个笑容勾得大为光火。这一刻她的笑容灿烂又锋利,像是正午高悬的日光,刀剑似的。 “病入膏肓,就刮骨疗毒。” 楚识夏不轻不重地把空空如也的茶杯放在桌面上,定定地看着裴璋说:“没办法一个一个地宰了所有贪墨的官吏,就杀鸡儆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人之本性,可钱这种东西,有命赚也得有命花是不是?” 裴璋飞快地搜寻起合适“杀鸡儆猴”的目标来,但大周疆土辽阔,他最近零零散散地看了无数弹劾的奏折,一时之间难以理清。裴璋头痛不已,按着太阳穴道:“你想拿谁先开刀?” 楚识夏却神神秘秘地说:“再等等。” 第136章 飘零客(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五年,十月。 江南,滨州。 大雪纷飞的夜晚,土地庙的屋顶破了一个洞,月光和细雪飞旋而下,落在陈旧残破的神像上。沉舟把身上最厚的衣服裹在媛娘和白猫的身上,抱着剑靠着柱子小憩。 宁静的夜里忽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沉舟猛地睁开眼睛,捂住媛娘的嘴。媛娘被惊醒了,却乖乖地没有出声,任凭沉舟把她抱到土地公空空的肚子里。沉舟犹豫了一下,割下一角袍子,蒙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出声。”沉舟嘱咐道。 凌乱的脚步声冲进了土地庙,一个瘦削的人形猛地扑倒在地上,烙下一片血色。紧随其后的杀手高高的举起刀对准他的头顶劈下,动作却凝滞在了空中。杀手只觉胸口一凉、一热,随即全身的血液都从那道裂隙里喷出去了似的。 沉舟一脚蹬在他的肩头拔出了断剑,转身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人。 那人穿着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好几件单薄的、打着补丁的长衫,双手和脸颊冻出一层烂柿子似的红,皮肤皲裂。他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子,像是还没有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追杀中回过神来。 “后面还有人吗?”沉舟面无表情地问。 那人艰难地吞了下口水,说:“没有。” 沉舟点点头,准备抱着媛娘离开。他本以为是山鬼氏的人闻着味儿追来了,没想到是个误会。 那人看着沉舟的背影欲言又止,仿佛想开口恳求沉舟什么,又像是不敢信任他,最终眼睁睁地看着沉舟从神像里抱着媛娘离开了。 —— 祥符五年,十一月。 江乔开了个布庄,专做富贵人家的生意。 江长公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返回广陵的船上以后,广陵江氏也彻底失去了江乔的下落。绯玉馆一场大火把“花魁乔姬”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江乔便顺理成章地做起生意来。她笼络了一大群南来北往的商客打探各地生丝价格差异,左手倒右手的生意做得很顺当。 因为害怕遇到从前群玉坊的客人,江乔从不露面,只委托掌柜出面处理一切事宜,她在背后操纵全局。 “现在各地粮价都在涨,都说‘谷贱伤农’,但粮价飞升反而让农户们吃不上饭,他们手上的钱没有多一星半点。”江乔飞快地打着算盘,“低价买从农户手里买,高价从乡绅手里卖。明年怕是又要死不少人。” 楚识夏背对着她坐在炭盆前取暖,忧心忡忡的。 “新政之难,难在下而不在上。陛下虽然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推行新政,可明里暗里阻挠的人还是不死心。”楚识夏摇头,“此难一日不解,死的人就一天不会少。” “杀鸡儆猴,为何要等这么久?”江乔困惑道。 “不是谁都能当这只‘鸡’的。”楚识夏仰起头,有些出神地说。 这起案子一定要闹足够大,大到陛下、文武百官都无法忽视、无法坐视不理;冤情一定要够触目惊心,才能激起寒门读书人物伤其类之情——最重要的是,必须让白子澈来办这起案子。 白子澈既无显赫的母族,也没有世家大族的支撑。他唯一所能倚仗的,就是皇帝的宠信和同他一样一穷二白的读书人。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放在白子澈身上同样适用。 而楚识夏在等一个人。 前世的祥符五年,曾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滨州侵地案”。滨州淳县县令难以忍受乡绅伙同郡守的压迫,怒而上京告御状,却死在了上京的路上。一个乞丐无意间从他的尸身上捡到了官印,送到当铺换钱花,才揭露了这场血迹斑斑的官商勾结。 楚识夏已经派人前往滨州寻找这位县令,还往鬼市递了消息,希望鬼市主鼎力相助,却迟迟没有消息。 淳县上下饿死何止百余人,农户典儿卖女,不知能否换得今冬过活的粮食——这是楚识夏收到的第一条消息。最后一条,则是有人在暗中追杀这位县令,而楚识夏的人在滨州一处土地庙里发现了杀手的尸体,却也同时失去了县令的踪迹。 楚识夏只好命人在帝都城门口蹲守。 如果那位县令真的命大地逃脱了杀手的追踪抵达帝都,帝都里那些希望他死的人一定会守好最后的防线。帝都城门每日开启关闭必有士兵把守,只要上面的人不想,他就一定进不来。 江乔默然片刻,又问:“二公子近来还好么?” 霍文柏双腿残废之后便不大走动,身体虚弱,时时咳嗽。他除了给白子澈上课之外,唯一的消遣就是写曲谱,流到群玉坊间,惹得乐师们争相演奏。 “还不错,整天督促齐王殿下读书写字、撰写策论,把殿下批得狗血淋头的。”楚识夏笑笑,说。 江乔也笑,莹白的手指按着算珠。她如今已经不大戴做花魁时的那些华丽首饰,素净的乌木簪子,腕上戴着一串佛珠,倒是和楚识夏的打扮相得益彰。 “我先走了,祝江老板生意兴隆。”楚识夏站起身,对她拱了拱手。 江乔还没回应,大门忽然被人撞开。 “东家,不好了,掌柜出城去接运来的生丝,被应天府扣下了!”伙计急得快哭了,“是不是城东的袁家干的?好端端的凭什么扣我们?!” 楚识夏连日以来枕戈待旦,这则消息扯动了她蛛网般脆弱的神经,她抬手示意伙计冷静下来,问:“是只扣了我们一家,还是连同旁人也扣了?” 伙计愣了愣,回想片刻道:“城门口的人都被扣了!” 楚识夏立刻拎起饮涧雪推门出去,不忘叮嘱江乔道:“这件事你不必管,你的掌柜不会有事。天亮之前我若没有回来,便去秋叶山居请裴璋。” 江乔愣在原地,冷静地对伙计说:“天气冷,恐怕掌柜这一趟辛苦,受了寒。让厨房煮一锅浓浓的姜汤备着,再去请个大夫。” —— 冬夜的雪片层层堆叠在墙头,像是一场苍白静默的大雨。 京兆尹带着几个心腹点头哈腰地落后那位宫里来的“贵人”半步,从应天府大牢湿漉漉的过道上走过去。应天府统管帝都治安,大牢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关得有,腥臭味从鼻孔直冲人的天灵盖。 “这人啊在城门口鬼鬼祟祟的,士兵一下子就把他拿下了。竟然从他身上搜出来官印。”京兆尹盯着贵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谄媚道,“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分明是个叫花子,怎么可能是朝廷命官呢?下官想起老祖宗他老人家的教诲,赶紧请您来了。” “做的不错。”贵人在风帽下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哼。 京兆尹殷勤地为他开路。 牢房深处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丁零当啷的响声过后,一扇扇铁门打开了。京兆尹还在发愣,便见里头凶神恶煞的犯人冲出牢房,恶狠狠地盯着他们,过道上横着昏过去的狱卒。 蒙面的人扔下沉甸甸的钥匙,压低了声音说:“别踩到地上的人。” “你们要造反吗!”京兆尹大喊一声,丢下那位身系他加官进爵希望的贵人,扭头就往外跑。 —— 应天府牢房暴乱的消息送到宫里,没有先落到皇帝耳朵里,却是先送到了司礼监桌上。 “什么?!”掌印太监许得禄一巴掌拍碎了酒杯,瞪圆了眼睛低吼道,“暴乱了?犯人都跑了?那个县令呢?!” “跑、跑了。”小宦官战战兢兢地说。 许得禄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怒道:“那还不快去找?等着他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把天捅出个窟窿来吗?” —— 应天府大牢暴乱,羽林卫协防。 燕决在家中收到消息,正准备披甲出门,却被人率先叩响了大门。 他神色凝重地看着忽然出现的楚识夏,楚识夏肩上还架着一个人。那人形销骨立,瘦得只剩一层皮,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不住地打着寒颤。 “这是谁?”燕决问。 “滨州淳县县令,曹节。” 楚识夏扔给燕决一件东西,燕决打开浸染了血迹和雪水的包袱,发现里面是一枚官印。 “我需要热水、姜汤和褥子。” 楚识夏不见外地往里走,“整个帝都的公卿贵人都在找他,要他的命。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小侯爷。把你的羽林卫散出去严加搜查,挨家挨户、大张旗鼓地搜才能安他们的心。” 燕决一头雾水,却也明白这背后巨大的阴谋。他不是第一次被卷进这种事里来,见怪不怪地服从楚识夏。他正要出门去整顿羽林卫,却见楚识夏肩上的人突然痉挛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咳出一口掺着血沫的痰来。 楚识夏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面色冷峻地问:“现在请大夫是不是有点引人注目?” —— 天快亮的时候,曹节才艰难地从高热中睁开了眼睛。他的口腔里还残留着姜汤浓烈的气味,喉咙疼得像是用小刀一遍又一遍地刮过。 京兆尹根本无须对他用刑,只要把他扔在应天府的大牢里不管,他就会无声无息地冻死在牢狱深处。谁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位卑言轻的县令千里迢迢从滨州走到帝都,要求一个公道。 “你醒了?”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我去叫楚姐姐。” “不……” 曹节刚想说“不要惊动任何人”,他从淳县一路走到帝都,或者说逃到帝都,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人。他小心翼翼地混迹在流民或乞丐之间,躲避杀手的追踪,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和意图,却还是在城门口被人抓了个正着。 但曹节一个字都来不及完整地吐露,便猛地咯出一大口血。他胸口剧痛,却觉得好似有一股风从他的胸腔间穿过,寒冷而空旷。女孩被他骤然发病惊得尖叫出声。 第137章 飘零客(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从滨州到帝都,长途跋涉何止上百里。楚识夏难以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在冰天雪地里一步步走到帝都,甚至不敢泄露一丝一毫自己的身份,一言一行都要提防暗中伺机而动的杀手。 “大夫说,他是凭着一口气吊着才走到如今。”燕决深吸一口气,神情莫测地注视着楚识夏,“他身上有很多伤,冻疮、血泡、关节上磨破又结痂的血肉,还有长时间饥饿所致的胃伤。” 楚识夏闭了闭眼,示意燕决不必再说。 “你要让这样一个人去掀起帝都的腥风血雨吗?”燕决图穷匕见,失望地说,“他都快死了。” “新政的推行,需要这样一场腥风血雨。”楚识夏冷漠而坚定地说,“还有很多人在贪官污吏的统治下水深火热,如果不能敲山震虎,就只能看着更多的人白白死去。” “可曹县令是个好人,或许让他好好地养着,他的性命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这样的人活着难道不比死了对大周有价值吗?”燕决咄咄逼人道。 “燕小侯爷,你别天真了!他真的治得好吗?”楚识夏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燕决,“我难道就不想救他吗?我不知道他是好人吗?可是来不及了,再拖下去,让他无声无息地病死在床榻上,他苦苦支撑走到帝都便都是徒劳!他白死了,淳县那些百姓也白死了!” 两人僵持不下间,身后的房屋内爆发出一声尖叫。楚识夏和燕决同时转身推门闯进去,只看见惊慌失措的燕姝,以及伏在床榻上不断往外呕血的曹节。 燕决一把拉过燕姝,捂住她的眼睛安抚她,又轻声让她去找大夫来。 楚识夏在曹节背部的大穴点了几下,曹节才慢慢地缓过来,涨红到不正常的脸色逐渐平复。他颤抖着抓着自己的衣领,气若游丝地和楚识夏道谢。 楚识夏却抱着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曹节昏迷之中也死死地抓着衣衫不放手。曹节显然不信任楚识夏和燕决,眼神在二人之间游移不定,也迟迟没有开口询问他们的身份。 “你身上有什么?”楚识夏直截了当地问。 “没什么,畏寒而已。”曹节回避着她的目光,不大自然地问,“敢问姑娘姓名?” “云中楚氏,镇北王府,楚识夏。” 曹节恍若身在梦中的人猝然惊醒,怔怔地反问:“所以……我真的到帝都了。” 他毫无预兆地抓着楚识夏的手臂,急切地问,“我的官印呢?” 楚识夏偏头,目光落在曹节的枕边。曹节这才反应过来,像是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抱着被包裹起来的官印,警惕地端详楚识夏和燕决。 “曹县令,你千里迢迢北上入京,只带了官印么?” 官印只能证明曹节的身份,而且现如今帝都里手眼通天的人各怀鬼胎,即便曹节身怀官印,只要他们咬死了曹节手里的官印是偷盗来的,曹节也无可奈何。 若要指证淳县官吏勾结帝都中位高权重之人作威作福,吞并百姓耕地,只有他的身份是无法佐证的。 曹节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睛映出楚识夏锐利的眼神,他缓慢而镇定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鱼鳞图册,你没有带来吗?” 楚识夏一字一句道,“没有鱼鳞图册,你就算一头撞死在宣政殿上也没有用。曹县令,我在吏部看过你的告身文书,你是景泰六年的举人,你不会天真到以为凭自己一个人就能撼动树大根深的利益集团吧?” 曹节仍是摇头,一边细细地咳出血沫,一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在淳县为官近二十年的经历,一路逃亡的苦楚让曹节失去了对人的信任。即便这个人刚刚将他从应天府冰冷的牢房中救出来,他也仍然怀疑这是阴谋的一环。 燕姝领着大夫奔进门来,楚识夏只好就此打住,对曹节说:“曹先生,我救你,不是为了和你浪费时间互相猜忌的。如果说帝都里还有谁希望你能做成这件事,我是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曹节扶着床沿粗重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双颊泛起病态的潮红,无法回答楚识夏半个字。 —— 楚识夏一夜未睡,在燕决家里临时收拾出来的小院子里小憩。她连躺都不敢躺,只是支着脑袋靠在桌上浅眠。 闭眼时,烛花爆裂的声响尤为清晰,霜花凝结的细小声音尤在耳边。被层层风雪遮掩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处在蒙昧之中的帝都渐渐褪去灰色。 模模糊糊的,楚识夏听见宫城的方向传来幽幽的钟声。 这是晨起的宫人在撞钟,白沙般聚集在宫城前的朝臣即将脱去厚重的大氅,步入宣政殿中开始早朝。皇帝应该正在从未央宫启程前往宣政殿的路上,整个帝都都在缓缓苏醒。 “不好了,楚姐姐,不好了!”燕姝推门闯进来,哭着说,“曹先生不见了!” 楚识夏猛地睁开眼。 燕姝一边哭一边说:“大夫说吃药之前要先吃点东西,厨房的粥刚刚熬好,我端进屋里就不见他人了。楚姐姐,他会去哪啊?” 整个帝都暗地里都在搜索曹节的踪迹,他能去的只有一个地方——天子面前,宣政殿。 楚识夏一言不发地拎起饮涧雪冲出门去。 —— 午门前。 步履蹒跚的人影佝偻着身子不住地咳嗽,像是每走一步路都踩着千万把尖刀。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包袱,看向层层风雪笼罩的午门,午门前停着一架又一架马车,等待早朝的臣子们互相寒暄。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这个孱弱的、孤身一人的可疑人物,臣子们的护卫纷纷按住刀柄挡在自家主子面前。 如果是一个乞丐,他应该就地跪下乞求达官贵人们的怜悯,而不是直愣愣地走向午门;如果是一个官员,有资格上殿议政的官员远不至于如此寒酸。他裹着一件打满补丁的长衫,刺骨的寒风直透他的脊背,像是嘲讽他的落魄。 “你是何人?宫城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值守的羽林卫大声呵斥道:“再不退下,我们就要动手了!” 羽林卫们的好奇大于警惕,这个弱不禁风的“可疑人物”甚至不需要动刀,伸手一推就会倒地不起。他夹杂在大红色的官袍与金色的甲胄间,一抹无足轻重的灰色而已,渺小得仿佛一粒尘埃,抬手就能拭去,不留一点痕迹。 “我是……滨州淳县县令曹节,我有冤情要禀告陛下。”曹节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结了,僵硬的舌头机械地吐出这句在心中无数次演练的话来。 他的声音在风中转瞬即逝,羽林卫没有听清,只看见他不断地往前走,于是脸色一沉准备把他拿下。 就在这时,黛青色的烈马驰骋而来,仿佛一道疾而烈的闪电急停在曹节背后,掀起一人高的雪尘。 “退下,别动他。”楚识夏攥着缰绳,面无表情地说。 羽林卫愣了一下,他被楚识夏上位者的姿态压迫得喘不上气。羽林卫刚要答应下来,便听旁边的人不轻不重道:“宫城重地,关乎陛下安危,楚大小姐好大的威风,竟然耍到午门前来了。” 羽林卫悚然一惊,看向出声的白焕。 白焕没看羽林卫,只是盯着楚识夏,面色不善。人群中的白子澈震惊地看着楚识夏,试图和她对上眼神,楚识夏却无暇顾及他。白子澈飞快地思索解围的话,另一匹马落后几步赶来。 燕决亮出羽林卫金印,掷地有声道:“此人乃滨州淳县县令曹节,是官印加身的朝廷命官,不是什么闲杂人等。谁敢无礼?都给我退下!” 羽林卫仿佛有了主心骨,铿锵有力道:“是!中郎将!” 楚识夏翻身下马,在曹节颤抖的小臂下扶了一把,低声道:“我带你去见陛下。” “多谢楚小姐。”曹节虚虚地推开了楚识夏的手,同样轻声道,“你和燕小侯爷都还是少年,有你们这样的孩子,大周的未来才有希望。不必为我这样的将死之人得罪这满朝的达官贵人,不值得。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 朱红色的午门缓缓推开,巍峨森严的宣政殿伫立在层层叠叠的宫墙后,像是点缀在漫长甬道尽头的明珠。两行提着灯笼的宦官排众而出,为首的人挂着一张笑眯眯的脸,面白无须。 那是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干儿子,孙厦。 许得禄不似他的前任王贤福一般嚣张跋扈,惯会用软刀子。孙厦把许得禄那一身软硬不吃反扎人的本事学了个通透,即便挨了耳光也能笑脸迎人。 “老远就听见羽林卫的动静了,这是怎么了?”孙厦明知故问,亲亲热热地迎上来,“楚大小姐说,这是朝廷命官?怎的如此狼狈?还不快给大人披件衣裳。” 曹节却冷冷地挥落孙厦的手,“下官有冤要在陛下面前陈情,请公公让路。” “曹大人这话说得见外,有冤情上大理寺,要不就上御史台,来宣政殿作甚?”孙厦眼珠子一转,皮笑肉不笑道,“宣政殿可不是谁都能上的,淳县县令几品官?若是宣政殿谁都能上,也太不成体统了。” 楚识夏冷冷地看着孙厦,孙厦被她刀剑般的目光剐得血肉生疼,强自镇定地往下说:“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朝廷命官,是用伪造官印蒙骗楚大小姐和燕小侯爷的居心叵测之辈!” “孙公公,”楚识夏盯着他,字字用力,仿佛铁打火淬,“慎言。” “楚大小姐年幼,恐怕不知道这些刺客的手段。依小人看,还是先将此人拿下,验明正身为要。若真是朝廷命官,小人再向曹大人赔罪就是。”孙厦笑盈盈地对楚识夏说完,一转头对身后的宦官道,“将这位大人请进去。” 曹节下意识地往后退,怀里死死地搂着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官印。三两个宦官涌上来拉扯他,曹节捂住口鼻的手一松,冷空气蹿进他的肺里,他猛地咳嗽起来,雪地溅上星星点点的红。宦官狠狠地折起曹节的胳膊,官印“砰”的一声砸在雪堆里。 众人冷眼旁观,只想着楚家这小丫头少年意气不知道轻重,却还知晓要给许得禄三分薄面,不算太蠢。 电光火石间,楚识夏一掌劈在宦官颈后,宦官连叫都叫不出声便滚在雪地里。另两个人大惊失色,他们养在深宫虽然也做过粗活,却还没见过敢在朝会上动粗的。二人战战兢兢,愣在原地不敢动,楚识夏一人一耳光,直把人扇得跪在地上。 楚识夏甩了下手腕,看向震惊得连笑容都忘记维持的孙厦。 “楚大小姐,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是大不敬——” 孙厦的喊声被扼死在喉咙中。 饮涧雪忽地出鞘,流利得仿佛一泓清水,削铁如泥的剑锋抵在孙厦颈侧。孙厦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饮涧雪的寒意仿佛透喉而入,贯穿了他的气管。 “朝廷命官,国之栋梁,岂容你拉拉扯扯?”楚识夏冷冷地说,“我今日就是要让他登宣政殿面见陛下,你又待如何?” “阉狗,滚开。”楚识夏咬字清晰道。 「夏夏:给你脸了是吧?」 第138章 飘零客(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曹节只觉一股热血从胸口直冲脑髓,撞得他五脏六腑震颤,脑海中一片空白。火烧般的炽热褪去后,席卷过全身的是仿佛赤身裸体于冰原中跋涉的寒冷。 他踉踉跄跄地扑在地上抱起那枚官印,勉强站起身时,听见楚识夏剥去了人情练达后,锋芒毕露、恶意刻骨地说出一句“阉狗”。这句话背后不是一个十几岁少女的盛气凌人,而是大周几十年来为阉宦所祸的文人武将直不起来的脊梁。 多少年了?曹节自己都记不清了。 皇帝重用阉宦与内阁争权,却酿造了如今这样荒诞的局面。十年寒窗苦读的书生要向谄媚惑主的宦官讨好,换取加官进爵的机会,纵有不平者,亦不敢言。更有厚颜无耻之人,向位高权重的阉宦卑躬屈膝。 曹节眼前蜂群飞舞般的黑暗散去,他看见楚识夏握着雪痕般的饮涧雪,一步步逼得大惊失色的孙厦后退。少女披着一身浓烈的红衣,像是冰天雪地里冉冉升起的一轮初日。 “大小姐……何苦啊?”曹节听见自己喃喃地说。 从他离开淳县,在滨州刺史府求告无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曹节是个读书人,一个除了微不足道的骨气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读书人。可是楚识夏不一样,她背后是镇北王府,是偌大的云中楚氏,是阕北四州和拥雪关。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得罪皇帝面前当红的大太监,不值得。 所以曹节孤身前来,除了不信任,也是不想连累楚识夏。 楚识夏却把曹节的话听得真切,她一字一句道:“我们云中楚氏的家教,绝不向卑劣之人奴颜屈膝。蒙蔽圣上视听,戕害忠良之臣,孙厦,你这是仗着许得禄么?你是不是当真以为,你们的老祖宗可以一手遮天?你看看清楚,这大周,不是阉人的大周!” 孙厦刚想开口狡辩,却在楚识夏刀剑般的目光下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楚识夏像一块坚硬的磐石,一步步地往前走,孙厦也不敢不后退——他要是慢上一瞬,饮涧雪瞬间就会划开他的喉咙。 孙厦在内心里一遍遍地尖叫,楚识夏不敢在午门前动手杀人,这是藐视皇权,是大不敬的罪名。可楚识夏的目光冷漠而锋利,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具尸体。于是孙厦就怂了,他不敢赌,只能随着楚识夏前进的脚步后退。 楚识夏和孙厦的身影没入了午门的阴影中。 曹节踉踉跄跄地跟在楚识夏身后,竭力高呼:“下官乃景泰六年举人,滨州淳县县令曹节,意欲御前状告司礼监掌印太监许得禄勾结滨州刺史,借新政之名,行贪墨之实!害死淳县上下百余条人命!几次三番追杀,意图抹杀人证物证!官印、鱼鳞图册俱在,均可验明正身!” 曹节的声音嘶哑而嘹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淋漓的血。他捧着官印脚步虚浮地走在雪地里,对着宣政殿的方向深深叩拜——那是每年高中的学子们首次面圣时要行的礼。 曹节对着缥缈风雪中的宣政殿行大礼,像是在膜拜他心里纯洁无瑕的神圣之所。渺渺长风卷着曹节的呼喊声直上云霄,仿佛深深云间传来的白鹤悲泣。 楚识夏没有再进半步。 曹节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呼喊,喉咙里泛起铁锈味的猩甜。 早朝开始了。 文臣武将从曹节、楚识夏和孙厦身侧无动于衷地走过。不知过了多久,宣政殿里匆匆走出的人对着楚识夏和曹节一拜。 是皇帝身边伺候的白善。 “陛下宣淳县县令曹节觐见,”白善尖着嗓子说,“楚小姐也一并来吧。” 曹节艰难地从雪地里站起来,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楚识夏稳稳当当地扶住他,像是一株不可摧折的竹。曹节粗重地喘息着,眼前一片夹杂着金星的黑色闪烁。 “曹县令,还能走吗?”楚识夏低声问他。 曹节点点头。 —— 宣政殿。 曹节礼数周全地向高坐明堂之上的皇帝行君臣大礼,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楚识夏被白善领到皇帝身后站着,皇帝轻描淡写地扫她一眼,没有要为她在午门前大动干戈而降罪的意思。 “曹卿,何以弄成了今日的样子?”皇帝皱眉问。 “臣,位卑人轻,欲求公道而不得,长途跋涉至帝都。所以弄成了今日的样子,君前有失体统,望陛下恕罪。”曹节缓慢地呼吸着,鼻腔里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你说你要告许得禄与滨州刺史勾结,以新政之名,行贪墨之实,可有凭据?”皇帝慢条斯理地问。 曹节微微挺直了脊背,说:“滨州,是许得禄的故乡。许得禄为在滨州弄权,勾结滨州刺史,表面上听从新政重新丈量土地,实际上伙同乡绅疯狂敛财,篡改鱼鳞图册,剥削农户田地,加重农户赋税。淳县除臣之外,都是淳县当地人,臣早已被架空,官吏受乡绅指使,要求农户补缴赋税,横征暴敛,活活逼死了淳县百余口人。” 皇帝听得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他一摆手,问身边的白善:“许得禄人呢?” “回陛下,奴婢在。”许得禄乖巧地回应。 “你有什么想说的?”皇帝神色莫测地问。 “奴婢冤枉啊!”许得禄“扑通”一声跪下,大喊道,“奴婢兢兢业业地侍奉陛下,不敢有半点不敬不端,更是深知陛下对新政寄予厚望,怎么会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那你说,曹县令所言是怎么一回事?”皇帝摩挲着下巴,抬眼盯着许得禄。 “曹县令一心为民,说不定是被人蒙骗了。若有鱼鳞图册,何不呈上来供陛下一阅?”许得禄道,“奴婢万死不惜,却万万不敢因此耽误了陛下的大业。还请陛下明察。” “许掌印说得没错。” 曹节的脸色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白,黯淡无光的眼珠转动着,映出珠帘后许得禄卑躬屈膝的身影,“在臣动身前往滨州状告此事无果之后,淳县架阁库走水,所有的鱼鳞图册都被付之一炬。” 楚识夏看见许得禄嘴角不易察觉地翘起,心头狠狠一坠。 “但,臣仍有凭据。”曹节缓缓解开衣带,露出他孱弱的、伤痕累累的身体来,“臣,就是淳县枉死的一百零三口人命的物证。” 破旧的衣衫褪下,轻若无物地坠地。 曹节太瘦了,瘦得肋骨一根根凸起,皮肤像是打湿又晒干的纸张一样皱起,单薄得一碰就要碎成粉末。他背上、手臂上密密麻麻地纹着青黑色的文字,细密如蚁头。 朝臣们难以抑制地发出阵阵抽气声。曹节背上深红色的冻伤、青青紫紫的淤伤还有尚未痊愈的刀剑伤疤,让这具身体显得尤为触目惊心。曹节一路进京,遭遇了什么不言而喻。 “臣身上的鱼鳞图册只是冰山一角,阉宦之罪,罄竹难书!还望陛下明察!”曹节重重地叩首在地,金砖与头骨相撞,“砰”的一声响。 楚识夏忍不住上前半步,若不是曹节的脊背还在随着呼吸起伏,她险些以为曹节已经支撑不住昏厥过去了。 “陛下,奴婢冤枉啊!”许得禄慌张了一瞬,立刻跪在皇帝脚边磕头,“就算滨州新政有隐情,也不能证明这件事和奴婢有关啊!奴婢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来?” “许公公。” 楚识夏冷不丁地开口,直视许得禄细长的眼,“方才午门前,您的好儿子孙公公可是要拉曹县令下去验明正身。怎么您一到宣政殿上,对此事只字不提?若此事和你无关,你为何确认这个人就是曹县令?还是说,你故土难离,时时关切故乡近况,连一个小小县令的相貌身份都了如指掌?” 楚识夏游刃有余,许得禄牙都要咬碎了,强撑着说:“奴婢一时急于自证清白,忘记了……” 曹节扶着地面想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白子澈顶着身后白焕针刺般的目光上前一步,搀扶起了曹节。曹节干瘦的身体在白子澈手上微微发颤,仿佛孤零零的竹架子。 “许掌印,你进宫之前叫许多禄,你有个弟弟,叫许多寿,是或不是?”曹节眼前阵阵发黑,高堂上的皇帝、楚识夏只是朦朦胧胧的一个影子。 许得禄不敢在这种事上撒谎,咬牙说:“是。” “许多寿本是乡间一个地痞流氓,许掌印还未位及掌印太监的之时,他便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地方官看在他‘宫里有人’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掌印得势之后,短短半年,许多寿低价强买良田百顷。” 曹节说着说着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掩住口唇,却触到温热的血污。楚识夏在袖底握紧了拳头,白子澈盯着自己袖子上星星点点的血色,岿然不动,仿佛曹节手上一根静默的拐杖。 “没有这回事……”许得禄微弱地反驳。 曹节的声音更高地盖了过去,“有没有这回事,陛下在滨州官府的地契买卖文书上一看便知。那么多的田地啊,却连一家人一年的口粮都买不起,就卖给了许多寿。” “没有了田地,他们便要花钱租来田地耕种,交上租金和赋税以后,连来年的种子都留不下,遑论一家人过冬的口粮。典儿卖女的典儿卖女,悬梁自尽的悬梁自尽,难道他们是自愿贱卖土地的吗?” 曹节声嘶力竭,攥着白子澈的手犹如枯竹,“不是,但他们不敢不卖!因为许多寿有一个御前当差的哥哥,地方官都不敢不卖他的面子!若是不卖,那户人家便没有活路可以走。可他们哪里知道,就算卖了田地,也不过是换一种死法!” 压抑在曹节心中的悲痛、愤怒喷薄而出,他捶胸顿足,指着许得禄颤颤巍巍地说:“许得禄,你尽管妖言惑众,尽管威逼利诱!我曹节食君禄,忠君事,九死不悔!亦没有九族给你算计、报复了!我曹家满门,已经死于你手,我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曹节说完这句话,忽地沉寂下去。白子澈心头一震,就见曹节猛地从喉中吐出一口带着血块的血污,重重地栽倒在地。白子澈感到掌心里一轻,他茫然地抬头看向皇帝——和皇帝身后的楚识夏。 楚识夏的脸上一片空白。 她在想燕姝煮好的那碗粥。 曹节甚至没有吃饱最后一顿饭。 第139章 飘零客(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曹节死了。 曹节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痛斥许得禄之后,压在他肩上沉甸甸的人命仿佛忽地升到高天之上,残留在躯体中苦苦支撑的灵魂轰然崩塌。他从白子澈的手中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皇帝在宣政殿的后殿单独召见了楚识夏。 “你在午门前动剑了?”皇帝面色不虞地问。 “是。”楚识夏还半沉浸在曹节的突然死亡之中,四肢百骸僵硬冰冷。 “你认识曹节?” “臣生在云中,长在云中,生平出过最远的一次门,就是来帝都。所以臣和曹县令素昧平生,更谈不上认识。”楚识夏像是料到了皇帝要问什么,微微昂首,道,“祸国乱贼,人人得而诛之。” “祸国乱贼?好一个祸国乱贼!”皇帝冷笑道,“你们个个都忠肝义胆,倒是朕昏聩无知了?” 楚识夏的心脏重重地一沉,“臣不敢。” “许得禄是什么样的人,朕还能不知道吗?他温良恭顺,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不过是他坐在掌印太监这个位置上,替朕办事得罪了人而已。朕还没有老糊涂,这些人休想用这种手段把他拉下来!” 楚识夏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皇帝,目光近乎僭越冒犯。 “陛下,淳县百余条人命……” “朕看你也糊涂了!”皇帝训斥道,“你羽林卫卫长一职早就被削去了,要不是看在你哥哥劳苦功高的份上,朕早就治你的罪了。午门动剑,你哥哥就是这么管教你的,你是要谋反吗?!”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楚识夏“扑通”一声跪下来,低头道:“臣不敢。” 白善不知是劝解还是火上浇油道:“陛下,楚小姐也是一心为国为民,只是年少意气冲动了些。陛下就念在楚小姐忠君爱国的份上,饶恕她一回吧。” 这话一出,皇帝立刻想起楚识夏以前干的那些荒唐事来,怒火浇油,烧得噼里啪啦的响,“朕饶恕她的时候还少吗?朕就是太放纵她了,才让她三番两次做出这些不敬的事来!” 楚识夏心里又是悲凉,又是嘲讽。她默默地想着,曹节啊曹节,若是在天有灵,看见这样的君主,这样的国家,你会不会也觉得自己死得不值呢? 臣子血溅三尺,仍撞不醒帝王一颗蒙昧的心。 “臣任凭陛下处置。” “你可知错?”皇帝盯着楚识夏。 楚识夏不言。 “墨雪,你可知错?”皇帝加重了声音,严厉地问。 楚识夏仍旧不言。 “好好好,”皇帝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愠怒道,“既然不知错,就到外面跪着吧。天寒地冻,也叫你好好清醒清醒,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起来。” “臣领旨。” 楚识夏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气得皇帝在她身后砸碎了一个砚台。 —— 宣政殿前的积雪日日有宫人清扫,但雪太大了,很快又在湿冷的地面上积起厚厚的一层。 楚识夏直直地跪在宣政殿前,面无表情,脊背笔直。来来往往洒扫的宫人噤若寒蝉,私下里议论纷纷。楚识夏娓娓垂落的发丝、纤长浓密的睫毛凝结了一层银白的霜,她却像是不知道冷似的,石像般立在雪地中。 一把伞像流云似的遮住了楚识夏,隔绝了绵绵不断的细雪。 “齐王殿下不必如此,回去吧。”楚识夏轻声说,“别让陛下迁怒于你。” 白子澈站在她身边,垂眸看着她覆上一层霜华的发,“审时度势,曲意逢迎,我以为你比我更熟练。父皇为什么罚你?” “因为陛下不相信曹节说的是真的,认为这是许得禄的政敌构陷。而我是构陷的一环,还死不悔改。”楚识夏轻描淡写地说,“其实许得禄的破绽很多,归根结底,是陛下觉得这条好狗比淳县枉死的百姓更重要,所以自欺欺人罢了。” 楚识夏一字一句,像是在剖自己的心,让自己把皇帝的冷血无情、利欲熏心看得更清晰一些。而她看得越清晰,就对眼前的局势越绝望。许得禄最大的靠山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就算如此,父皇要罚你,你有有机会避开才是。只要你认个错……” 楚识夏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认错。” 白子澈一愣。 “至少今天不能。”楚识夏苦笑道,“曹县令就这么死在我眼前,字字泣血、声嘶力竭。曹县令尸骨未寒,淳县的百姓尚未沉冤得雪,我怎么能、怎么敢说我错了?” “殿下,你记得吗?”楚识夏微微昂首,看向朦胧风雪中的宣政殿,“清白很重要。如果连我都不能坚持,曹县令的死就会成为一场政治阴谋,再也没有人会记住这背后的血案。” “我……记得。”白子澈有些急促地说,“我去和父皇求情。” “不必去了。”楚识夏道,“你走吧。” —— 楚识夏在雪地里跪了很久。 刚开始只是冷,然后就是痛,从皮肉痛到骨骼,最后便失去了知觉,只有冷冰冰的麻木。楚识夏肩上的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她整个人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白色,只有一双墨色的眼清澈如初,像是山水画间隐去的一笔。 期间皇帝不断遣小宦官来问她:“知错了吗?” 楚识夏均不答。 不答,便是不认。 —— 从天亮到天黑,皇帝的愤怒逐渐平静。但他罚楚识夏在雪地里跪了这么久,给楚识夏递了无数个台阶,她就是不下,皇帝也有些微微地恼怒起来。 就在这时,容妃姗姗来迟。 “外头好大的雪,臣妾怎么看着墨雪在外头跪着呢?”容妃温声软语的,一边问一边指使宫人把皇帝爱吃的菜都摆上,笑着说,“都是臣妾亲手做的,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可有退步?” 皇帝夹起一块马蹄糕,面色稍霁,冷哼一声道:“墨雪这个孩子,固执得很,又被她哥哥惯坏了。朕要是不严加管教,以后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墨雪背井离乡,陛下作为长辈,管教她是应该的。前朝的事,臣妾也听多嘴的下人说了几句。”容妃蹙眉,担忧道,“墨雪虽然冲动,但心是好的,若是跪出个三长两短来,岂不是寒了有志之士的心?” 皇帝有些犹豫。 容妃紧接着道:“墨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罢了,就算犯了天大的错,跪这么久也该够了。陛下难不成还想要她的命吗?” 皇帝不满道:“哪里就要她的命了?” 容妃便笑开了,给皇帝倒上一杯温热的酒,柔柔地说:“墨雪小孩子脾气,陛下宽宏大量,何苦与她计较。放过她这次,楚氏必定感念陛下的恩情,也是勉励有识之士为国尽忠,岂不是两全其美?” 皇帝点点头,对白善道:“去让墨雪起来吧。” —— “楚大小姐,楚大小姐?” 楚识夏缓缓睁开眼睛,四肢九窍的知觉缓缓归位。她看着半蹲下来要搀扶她的白善,白善指使小宦官往她怀里塞了个汤婆子,又往她身上盖了件大氅。 “陛下让您起来。” 楚识夏缓慢地推开大氅和汤婆子,动作僵硬而标准地向着宣政殿的方向行叩拜大礼,“臣领旨谢恩。” 她扶着僵而冷的膝盖起身,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白善“哎哟”一声,赶紧扶了她一把。楚识夏借着白善的手站稳了,眼前昏昏沉沉的黑暗散去,才慢慢放开他的手。 “多谢白公公。”楚识夏周全地道谢。 “大小姐这是何苦啊!”白善半真半假道,“陛下也并非真心要惩戒你,你只需服个软、认个错,何至于吃这种苦头?陛下九五之尊,你向陛下认个错又能怎么样?”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部,让她清醒过来,“白公公是几岁进宫的?” 白善一愣,很快接道:“七岁。” “年幼送进宫里做宦官的孩子,要么是家中有人被降罪,要么是家境苦寒。白公公离家几十年,还记得那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吗?”楚识夏看着他,目光澄澈得令人自惭形秽,“今日的曹节,救的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的你。” 白善哑口无言。 楚识夏又问:“曹县令的身后事怎么办呢?” 白善说:“由礼部代为处理。” 楚识夏点点头,说:“公公不必送了。” 楚识夏谢绝了宫人的搀扶,一瘸一拐地往宫门外走去。一路点亮的灯笼像是散落的珍珠,照不透这深沉的夜色,楚识夏的身影像是一簇渐行渐远的灯火,渐渐湮灭在黑夜中。 “把许得禄送来的东西原样还给他吧。”白善突然说。 小宦官有些惊讶道:“师父,许掌印这些年来不知道明里暗里救了多少小宦官的命呢!楚大小姐这样的人,恨不能将我们杀之而后快,师父这是要帮着她了?” “你不懂。”白善拢着袖子,语重心长道,“楚大小姐这样的人,若是你安安分分的,她自然不会动你。最难得的是,就算我们把自己当奴婢,她也能拿我们当个人看。可许得禄要走的是条必死的路,就算你不挡他的路,也会被他踩着上位。” “古往今来那么多想要干政摄权的宦官,哪个有好下场?”白善幽幽道,“云中楚氏,杀伐过甚。记得王贤福怎么死的吗?许得禄活不了多久了。” 第140章 飘零客(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二月二,龙抬头。” 仲春时节,苍龙抬头。 各地陆陆续续地开始祭祀龙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江南依山傍水,是富庶繁华之地,对龙神的崇敬尤甚。龙抬头这天,乡间会抬着泥塑的彩色飞龙踩过湿润的土地,供奉瓜果和活牲。 越是富有的地方,祭祀就越盛大。有名望的乡绅甚至会争抢为龙神供奉祭品,将此视为荣耀。 —— 江南,常州。 红绸缠绕在青色的龙身上,两侧民众夹道欢呼。高楼上有人抛洒大把大把的彩色纸花,纷纷扬扬仿佛一场五光十色的大雨。迎接龙神的队伍吹吹打打,锣鼓喧天。 车轮忽地碾过一块青石,车辇上的苍龙摇晃一瞬,红绸突然断裂,苍龙便如山陵崩塌一般砸了下来。人群慌乱地躲闪惊呼,泥塑的苍龙摔得粉碎。 “那是什么?” 有人看见一地碎裂的苍龙中滚出一个长条形状的东西来,胆子大的上前拨弄了一下,尖叫着连滚带爬地躲进了人群中。 “是死人,龙神肚子里有个死人!” —— 常州最大的青楼,醉金楼。 祭祀龙神的神像里藏了个死人,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买欢的客人搂着女子细软的腰肢时也忍不住要高谈阔论几句,言语间带着恶毒的揣测和诅咒。 严六游走在人群的边缘中,趁人不注意闪进了一间卧房。 这间卧房属于醉金楼一个人老珠黄的舞姬,此刻这间装饰得暧昧温情的房间里坐着六个人,每个人都在长袍下穿着贴身的软甲,带着细细长长的刃。 舞姬穿着一袭薄纱的舞衣,在人群中间起舞。 严六走进屋里,舞姬便停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坐进一个男人怀里,叼起酒杯喂他。 “确认了,青龙塑像里的人就是山鬼奎。”严六面无表情地说,“全身上下没几块好的骨头了,筋脉全断。身上只有一道伤口,从痕迹判断,应该是公子舟。” 舞姬痴痴的,像是不知道屋子里的人在说什么,只是含着笑搂着男人的脖子和他亲昵。其他人也丝毫不避讳她,自顾自地激烈讨论起来。 “公子舟有这个本事不稀奇,可他把尸体塞进青龙像里干什么?向我们示威吗?” “山鬼奎死了,他有没有把我们的行踪泄露?他失踪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们应该撤出去!” “往哪里撤?撤到北方还是南蛮,再撤我们就要撤出江南了!” 一群人横眉冷对,几乎要拔剑相向。舞姬痴笑的呓语显得格外突兀。 “公子舟”在山鬼氏的情报里是一个很神秘的人,这个称呼来源于一个死于他手的刺客。那名刺客死后的尸体没有处理干净,他通过手指的姿势向山鬼氏传达了一个信息——这个人神出鬼没,令山鬼氏损失惨重的人,名字里有一个“舟”字。 至于公子舟是男是女,山鬼氏偏向于他是个男性,也有少部分刺客认为他是个长相阴柔魅惑的女性,因为有相当一部分男刺客死的时候身上带着淡淡的香味。 公子舟三个字早已上了山鬼氏悬赏的榜单,他的人头价值千金。 “好了。”抱着舞姬的男人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躲不能解决问题。”男人慢悠悠地说,“既然公子舟找上门来了,那就杀了他。公子舟没什么可怕的,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死。但这个人已经成为家族的心魔,杀死你们的是你们心里的恐惧。” 男人的声音沉稳有力,其他人很快平静下来。 坐在男人腿上的舞姬忽地“咯咯”笑出了声,笑声清脆仿佛银铃。所有人的神经都像是骤然被扯紧的蛛丝,警惕而充满杀机地盯着她。这个舞姬被他们下了药,对下药人言听计从,不久之后便会暴毙身亡。 按理说,她不是什么危险的人。 可是舞姬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柔情万种地搂着男人的脖子不松手,“阎王唤,鬼差走;血封喉,公子舟。” 被她搂着的男人神色忽然一紧,猛地攥住她的脖颈想要把她拎起来。可舞姬的动作更快,她的手像是利刃,轻易地没进男人的后颈,剥离骨肉。 其他人一拥而上,想要撕碎忽然暴起的舞姬。却有一只猫从不知何时被推开一条缝隙的窗户跳了进来,坐在舞姬和众人之间,无知地舔了舔爪子。 只是一瞬间的迟疑,舞姬轻盈地从僵硬的男人身上跳起来,素白的手上带着淋漓的血。 “她不是那个舞姬,她是十鬼之一的‘截脉手’。” 不知是谁出声道。 戴着人皮面具的洛霜衣甩去手上的血,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还不动手吗?大名鼎鼎的公子舟。” 众人脸色突变,警惕地扫视身边的同伴。第一个被严重怀疑的就是最后进门的严六。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这么拙劣的离间计都看不出来吗?!”严六恼怒道,“谁是公子舟,抓住截脉手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都拿下!” 有人果断一声令下道。 严六不出意料地激烈反抗,本就对他心怀疑虑的山鬼氏刺客愈发笃定,下手不留情面。洛霜衣左右躲闪着攻击,动作流利优美,游刃有余,慢慢地向严六逼近。 洛霜衣脸色肃然地对严六道:“快滚!” 严六气得要吐血,刚要破口大骂,一柄细长的剑刃洞穿了他的心脏。严六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心口带血的银白剑刃,又顺着剑刃看向持剑者。 那个人确确实实长着一张他熟悉的脸。 “嫌我碍事?那你可就要一打四了。” 长时间伪装别人的声音,沉舟嗓音略带沙哑地说。他抬手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环视众人。 “闻名不如见面,区区在下不才,正是公子舟。”沉舟皮肤苍白,眉眼秾丽,微微一笑道,“想要我命的,可以开始排队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两人攻向沉舟,一人攻向洛霜衣,最后一人猝不及防地往窗户扑去——即便今天所有人都死在了这里也没关系,公子舟已经露脸,只要把他的相貌传出去,权当拿这六条命买了他的情报,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随着窗户被撞开,木头、窗纸和刺客的身体在一瞬间开裂,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刃把他拦腰劈开!落地只在须臾,刺客死不瞑目地回头,看见自己断开的下半身——还有窗前绷紧的一根如琴弦般的东西,滴滴答答的血滴落。 屋子里,血战已经结束。 沉舟反手握剑,死死地将手下按着的刺客钉死在桌面上,剑锋微微透出桌面。洛霜衣在那身薄如蝉翼的舞裙上抹干了手,略带不满地端详沉舟:“为什么那么晚才动手?” “不然他们怎么狗咬狗?”沉舟一点也不歉疚,戴上银色鬼面具,转头在屋子里找猫。 山鬼氏用的杀手剑细而长,杀人甚至不必自己沾血。沉舟身上干干净净的,只有衣袖边缘浸了一层血迹。他在桌子底下找到了竖起耳朵的白猫,白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沉舟冲它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颗糖。 白猫凑上来舔了一口糖,像是通过这个熟悉的动作确认了投喂者的身份,安心地被沉舟抱起来塞到衣服里。 “收拾干净,走了。”沉舟拆下窗户上那根杀人利器扔给洛霜衣,翻窗户走了,靴子无动于衷地踩在血泊里。 “喂,帝都那边的情报通道打通了。”洛霜衣忽然说。 沉舟停下了脚步。 “我们收到的第一条消息是,皇帝因为一个宦官的死,把云中楚氏的大小姐禁足在秋叶山居,已经三个月了。” 沉舟骤然攥紧了拳头。 —— 帝都,秋叶山居。 楚识夏坐在檐下的太师椅里,仰头望着融化的积雪如泉水般流淌、滴落。晴空一碧如洗,白鸟的翼梢在流云间刻下划痕;手边的金丝鸟笼里,翠色的雀儿悠闲自在地梳理翎羽。 这是楚识夏被禁足的第三个月,从禁足开始的第一天,裴璋就迫于压力搬出了秋叶山居。 楚识夏被罚跪宣政殿前的第三天,孙厦莫名其妙地被人溺死在湖中。皇帝勃然大怒,虽然没有证据,却仍然怀疑是楚识夏心存报复所为,下令将她禁足。 楚识夏没有辩解,坦然接受。 金丝鸟笼边放着一摞厚厚的信笺,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不知所云的文字。那是用云中探子所用的暗语,需要用特定的秘钥对应解开。情报讲究精简干练,这些纸上的暗语却过于长了,读起来过于晦涩。 最上面一张纸写的是:“祥符十四年初,拥雪关破。”往前数则是:“尔丹可汗,横空出世、身份不明的青鹰部首领。”再往前是:“陈氏弑君篡位,白焕为虎作伥。” “大小姐。”玉珠走到楚识夏身后,轻声唤她。 “怎么了?”楚识夏心平气和地问。 “齐王殿下来了,”玉珠神情复杂地说,“带着圣旨来的。他说,陛下下令解除了您的禁足。” 楚识夏回头看着玉珠并不好看的脸色,开玩笑道:“你好像比较希望我一直被关着。” 玉珠摇摇头,说:“齐王殿下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滨州瘟疫横行,饿殍遍野,死伤无数;庆州吴光揭竿起义,号称大周无德,借背离新政之名,行反叛之实。” 楚识夏点点头,平淡地表示知道了。 “大小姐,陛下此时解除你的禁足,莫非是想让二公子率兵平叛?”玉珠有些急促道,“又或者,他深知云中楚氏麾下不出阕北,是想让你……” “好了。”楚识夏打断她,平静地说,“就算他让我去平叛、赈灾,我能不去吗,我敢不去吗?” “可是——” “帝都这些花拳绣腿的草包,哪个能打赢叛军?”楚识夏起身,抚平衣上的褶皱,轻描淡写道,“我不去,难道看着叛军打到帝都来,再让二哥千里驰援、起兵勤王?” “你猜他更忌惮叛军,还是拥雪关三十万精兵?” 玉珠低下头,眼中带泪,低头哽咽道:“大小姐十八岁生日还没过呢。” 楚识夏曲起手指擦掉她的眼泪,轻声哄道:“好了,有什么可哭的。云中楚氏,哪有不上战场的。” “这不一样,二公子上战场的时候比你还小,可他身边有大公子,有老王爷。”玉珠泪眼汪汪地说,“可是你呢?” 第141章 箜篌引(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六年,二月末。 讲武堂。 满庭春色尚未苏醒,空气中残留着悄然远去的冬日凛冽寒意。堂中年迈的老臣子拈起细长的教鞭,身后是一张悬挂起来的大周地形图。大周疆域辽阔,共十六州四十八郡,又因方位、历史风俗等种种原因各有划分总称。 “江南一带,依山傍水,通俗来说,扬州、常州、滨州、庆州、岳州都被称作江南,只是殊远殊近的区别而已。”老臣子力有不逮,低低地咳嗽几声,扫视座下懵懂无知的皇子们,叹道,“诸位殿下可有谁知晓为何庆州先举叛旗?” 三皇子拖着腮帮子,用唇和鼻尖夹着毛笔,来回审视他的兄弟们。五皇子太小,皱着脸冥思苦想。白子澈一如既往地安静淡然,仿佛置身事外。六皇子甚至没有到可以听课的年纪,干脆地没有来。 “要我说,都是新政惹的祸。” 三皇子不屑地开口,“撺掇父皇推行新政的那个裴次辅不是好几天没来上朝了么?大周百年祖制,平平安安地到如今,什么事都没有,偏偏他为了沽名钓誉瞎折腾,惹出来一堆的麻烦事。” “喂,白子澈。”三皇子冲着白子澈一扬下巴,“裴璋不是单独给你讲过课吗?裴氏少主没对他们家这个不肖子弟造的孽赎罪忏悔吗?” 白子澈放下手里的笔,浅淡地扫他一眼,“皇兄,慎言。” 三皇子来劲了,拧着脖子就要和白子澈争执起来。 “先生,我可以回答吗?”木头桩子似的戳在白子澈身后的孙盐呆呆地举起手。 老臣疲惫不堪,很乐意有这么个愣头青化解皇子间的矛盾,抬手示意他说。 “因为穷。”孙盐简洁有力地说。 三皇子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 白子澈却不看任何人,道:“说是因为穷,倒也没错。” “荒唐,我大周泱泱大国,还能让人吃不饱饭么?”三皇子挑起眉毛,驳斥道,“分明就是居心叵测之徒的借口!” “庆州和滨州虽然同属江南,但紧挨着南蛮之地,山地崎岖、瘴气横生,不易耕种,更别说采桑养蚕、铸铁晒盐。”白子澈气定神闲道,“偏远之地,藐视王法之事数不胜数,吃不饱又算什么稀奇的事?” “白子澈,你是在暗指父皇治国不严吗?”三皇子盯着他。 “并非是陛下治国有误,而是三殿下过于天真。” 这句话横空出世,清凌凌的声音像是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抽在三皇子脸上。他眼角微微抽搐,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堂下的楚识夏。 楚识夏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袍,负手款款走入讲武堂中,昂首挺胸地扫视座下的皇子,略略躬身。她不施粉黛,脸上是纯然匀净的光晕,仿佛透光的玉石。 “陛下命我为诸位皇子讲解吴光之乱。”楚识夏扶着老臣子坐下,以朱砂在滨州和庆州之间落下一个红色的圈。 三皇子回头看去,皇帝和众臣不远不近地站在讲武堂外。白子澈兀自低头沉思,良久才抬头看向楚识夏。 吴光,是庆州与滨州交界处一个名叫‘渔庄’的小村庄里的居民。渔庄名不副实,物产匮乏,耕地稀少又被乡绅所占,当地百姓多租赁田地耕种过活。 乡绅勾结官吏在鱼鳞册上动手脚,将赋税转移到贫苦的百姓身上。吴光忍无可忍,持刀刺死乡绅后揭竿而起,渔庄百姓纷纷响应。燎原之势顿时席卷庆州,现下庆州已是一片乱局。 “孙盐说的很对,庆州造反,确实是因为穷。”楚识夏缓缓道,“但也不只是因为穷。” “庆州毗邻滨州,滨州大疫,渔庄也被波及,当地本就多有逃避瘟疫的流民。吴光已经见过滨州瘟疫的惨状,前有狼后有虎,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死,所以干脆就反了。”楚识夏眨眨眼睛,说,“就这么简单。” 三皇子轻蔑道:“怎么可能,他不想活了吗?定是有人指使。” “淳县曹节才死在宣政殿上,三殿下这么快就忘了吗?”楚识夏提起这个名字,众人心中都是一颤,明里暗里地去看皇帝的脸色,楚识夏却镇静得可怕。 “吴光造反,不是想死,恰恰相反,他很想活着。但他看不到活下去的路。”楚识夏曲起指节叩在那个红色的圆圈上,盯着三皇子说,“所以庆州多地百姓拥护吴光,也是一样的。” 三皇子被她雪亮锋利的眼神一刺,有点结巴地反驳:“荒谬!不就是几个乱民吗?出兵镇压便是,莫非你云中楚氏打得了关外的蛮子,打不了吃不上饭的流民吗?” 他分明比楚识夏还大一岁,却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气,桀骜地瞪着楚识夏。 “吴光扯的不是称王称霸的旗子,追随他的人都是吃不饱饭、活不下去的流民。若以强兵镇压,反而激起穷途末路之辈求生之心,谁也不敢轻易说能赢。” 就算吴光打的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主意,但至少在庆州的百姓看来,他是反抗暴政的救世主。吴光的底气不是别的,正是庆州无数渴望活下去的百姓。 楚识夏不再搭理三皇子,反而直直地看向堂下的皇帝:“欲靖庆州之乱,先平滨州之疫,再断贪官污吏掳掠百姓之祸。如此,方可完全瓦解吴光的势力,彰显帝朝好生之德,巩固我朝社稷千秋万代。” 皇帝缓缓走入讲武堂中,红袍官员们静静地伫立在讲武堂下,像是一片浓烈的火烧云。皇帝站到巨大的地图前,又低头看向楚识夏:“领兵打仗,是云中楚氏家学渊源。此番见解,亦非常人可得。墨雪觉得,此难何人可平?” 又是疫病,又是流民叛军,又是贪官污吏。这些事哪个单独拎出来都是烫手的山芋,一个闹不好就是满头包。太软了镇不住,太硬了又会被指责凶残无道。 没有人敢应承的。 白子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按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几乎要站起身来。 楚识夏拎起袍角,单膝跪在皇帝身前,伏首道:“臣不才,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帝故作不忍道:“你尚年幼。” 楚识夏维持着武将的礼仪,不疾不徐、铿锵有力道:“云中楚氏,当为天下止杀伐之乱。父兄征战在外尚不畏惧,墨雪也没有贪生怕死、临阵退却的理由。” “望陛下恩准。” 白子澈微微阖上眼,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楚识夏今天来讲武堂,要说服的不是皇帝,而是文武百官——乃至于远在云中的镇北王。 这不过是皇帝和楚识夏编排好的一场戏码,其他人都是穿红戴绿坐在台下鼓掌的傀儡观众。 “父皇。” 白子澈忽然起身,对着皇帝长长一拜,“儿臣景仰楚小姐深明大义,愿随其前往,为帝朝分忧解难。恳请父皇准许。” 楚识夏垂下的长长睫毛不由得一震,眉心微蹙。 皇帝的脸色微微扭曲,看向白子澈的眼神有几分古怪。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帝若是驳回了白子澈的请求,这出戏就演得磕磕绊绊了。 皇帝只好说:“准。” —— 讲武堂里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光了。 楚识夏背靠在栏杆上,歪着头问:“齐王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在楚识夏被禁足的日子里,白子澈被白焕打压得节节败退,虽然有了参朝议政的资格,却始终说不上一句话。白子澈便像是全然放弃了似的,多和翰林院那些穷苦书生交际,修编策论诗集。 连赶科考的考生们都有所耳闻,若是穷困潦倒吃不上饭,难以支撑到开考,便可以凭文书到齐王宅领一份钱,勉强度日。 “现在正是白焕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时候,你不应该离开帝都。”楚识夏摇头道,“帝都的局势瞬息万变,你若不在,恐生变故。” 比如说,皇帝突然驾崩,白焕作为嫡长子顺理成章地继位。届时就算庆州叛乱已平,白子澈的命也仍是白焕手里的一件玩意儿。楚识夏从来不忌惮以最恶毒的想法猜测陈氏一门。 “有裴先生和燕小侯爷在。”白子澈知道她在想什么,“至少不会是最坏的情况。” 楚识夏微笑着叹了口气,又问:“若你想借此行笼络忠臣良将,也实在过于冒险。莫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便是瘟疫,也不好招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还是寻个机会,和陛下推脱了这件事吧。” 白子澈也摇头,坚定地说:“霍先生和我说,居高位者最忌耳聋眼盲,困于一隅之内而难见乾坤之大。国泰民安、山河壮丽是天下,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也是天下。” “我想亲眼看一看,这偌大的人间。” 楚识夏怔怔的,忽然一笑,释然道:“也是,是我把殿下想得太易碎了。” 白子澈要走的是夺权之路,注定要弑父杀兄,他本就不是个软弱的人。只是楚识夏常常为他逆来顺受的外表所迷惑,而忘记了他本质上是个在缘觉寺刺杀中都能细心察觉出沉舟身份的人。 “不见众生之苦,何解众生之苦啊。” 楚识夏悠悠地看向远处的宫墙,像是山一程水一程的层层关隘,又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道路曲折迂回,关着一无所知、奋力向外挣扎的小虫。 “那你呢,你明知这件差事凶多吉少,为什么又要一力包揽下来?”白子澈看着她的侧颜,认真地问。 “陛下告诉我,岳州率先平叛,败了。” 楚识夏轻飘飘地说,“只是为了稳定朝中人心,还没有声张而已。奏折压在内阁的桌案上,秘而不发。今天没有人阻止我,想来也是知道再拖延下去,局面快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所以他们不反对你去,你若平了,功劳不全是你的;你若败了,这笔账就要算到楚家头上。”白子澈语带怨怼,“这就是我大周的文武群臣、国之柱石。” “我自会认字以来,读的就是兵书,学的就是靖国平难四个字。”楚识夏转过头和他对视,眼神恬淡,“战乱,是国之祸,也是民之祸。虽未授勋,我仍是大周将领。” 白子澈哑然,随即一笑,“你这么自信你能赢?” 楚识夏拍着他的肩膀,半是轻佻半是少年意气道:“我生平只打过一次败仗。”随后束手走向深深的宫廷。 白子澈先是一愣,然后跟在她身后追问:“你来帝都之前还打过仗?” 楚识夏只是笑,并不回答。 楚识夏的一生里,只有拥雪关那一次败了。她败给了北狄青鹰部的尔丹可汗,又或者说,败给了猜忌有余、谋略不足的君主。她只输了那一次,便输掉了拥雪关,输掉了云中和关后数百万黎民百姓的性命。 但是楚识夏再也不会输了。 第142章 箜篌引(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庆州暴乱,御史疯狂弹劾提出《军政十奏疏》的裴次辅,言之凿凿“此次兵乱乃人祸,乃新政不得人心之祸”,俨然要把裴次辅钉死在祸国殃民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裴次辅闲居家中,已经半月未去上朝。 楚识夏登门拜访的时候,裴璋和裴次辅在庭中投壶。裴次辅和楚识夏互相行过礼,便借口看茶水离开了。 “好久不见,”裴璋笑着和她打招呼,“你清减了。” 楚识夏也笑:“你看上去倒是很好。” “听说你要去庆州了。”裴璋说,“内阁压下了消息,临近庆州的州郡频频出兵,屡战告败,陛下等着这件事了了把人押回来问罪。你来帝都时才十五岁,可有学到你二哥领兵打仗的本领?” “你没听过坊间说书吗?”楚识夏挑起一边眉毛,有点得意又有点戏谑地说,“在说书先生嘴里,我们姓楚的生下来就会杀人。云中旧俗是给没满月的婴儿喂北狄人的血,长大后都是杀人如麻的恶魔。” 裴璋放声大笑。 楚识夏小老头似的拢着袖子,靠在他身后的柱子上,笑意轻松明亮。 “这不是件好差事。”裴璋摇摇头,正色道,“你若没有万全的把握,实在是不该揽下。尤其是还带着齐王殿下,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的谋划就全落空了。” “在帝都也未必安全,我们的秦王殿下不是早就磨刀霍霍了么?”楚识夏耸耸肩,道,“帝王见百姓之不幸,才会是家国之幸。我会保护好他的。” 裴璋说不过她,无奈的笑了,转而说:“我听说陛下赐你先斩后奏之权,又有号令江南六州军队之权。你现下可是再风光不过了,你两个哥哥可都没这个待遇。” “你说错了,这道圣旨压在内阁没有发出来。”楚识夏说,“陛下赐齐王殿下钦差大臣的身份,有先斩后奏之权;赐我金鼓令,有号令江南六州军队之权。” 裴璋却说:“这并不全然是件好事。陛下对此事势在必得,你可想过战败的后果?” 楚识夏倚在柱子上,歪头端详着裴璋道:“裴公子,战前说这种话,是会被定扰乱军心之罪的。” 裴璋失笑,从手边抽出一支白羽箭,双手奉给楚识夏:“那我就预祝楚大将军,战无不胜。” 楚识夏洒脱一笑,接过羽箭在手指间转了一圈,远远地投向庭中箭壶。羽箭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当”的一声落入壶中。 “我会守好帝都,楚大小姐不必担心。”裴璋温声说。 “那就活到我凯旋归来吧,裴少主。”楚识夏拍拍他的肩膀,说。 —— 马场。 行军打仗,粮草是最重要的,马匹次之。 北狄人以骑兵见长,楚氏以步卒起家,为了克制北狄人,也多年潜心钻研骑兵。楚明修麾下的虎豹骑便是楚氏百年累积的产物,马匹从选种到饲养、训练无一不精心。战马和主人情谊深厚,常有一匹战马一生只被一个主人驯服的佳话流传。 “现在让你们慢慢养马已经来不及了,就自己挑一匹吧。” 楚识夏领着程垣、孙盐和一干羽林卫、讲武堂选拔上来的人,井井有条地叙述道,“宛北马产自阕北宛州,耐力强,最善长途跋涉,严寒酷暑亦不畏惧;青骓用北狄马配种,性情暴烈,匹马可与独狼争斗,难以驯服。” 马场里粪便堆积如山,恶臭熏天。这些和楚识夏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却浑然不觉,兴奋地左顾右盼。马厩里一双双黑色的圆眼睛或温润或冷漠地映出他们的身影。 楚识夏简单说了两句,就有负责养马的官员接过了这个差使。楚识夏干脆闲在一边,看着这些不知前路为何物的少年人亮闪闪的眼。 这些人都是程垣精心挑选的,家世清白、心性纯良、性格坚韧。 楚识夏带着白子澈南下,最怕的就是队伍里有害群之马,耽误大事又或是加害白子澈。这些少年一辈子习武,就是为了在军队里混一口饭吃,敢想些的期盼着立下大功,加官进爵——但他们之中,很多人连血都没见过。 楚识夏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青骓性烈,不似其他温顺的马匹,一有人接近就凶狠地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示威。大多数人都选了宛北马,跃跃欲试想选青骓的孙盐也有些退却。 谁也不想让这匹烈马把自己摔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席卷过马场。众人纷纷好奇地望过去,只看见一排穿着囚服的人被压着跪在地上。 几个人都在讶然这是要做什么,程垣和孙盐已经看向了楚识夏。楚识夏提着饮涧雪缓缓走上前,步履从容。程垣一看见那把剑就眼皮子乱跳,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些人,是滨州侵地案被问罪的官员。”楚识夏简洁有力地解释道,“本是要秋后问斩,左右都是将死之人,所以我特向陛下陈情,借来与诸位上一课。” 几百个少年站直了,有点紧张地看着这位声名赫赫的楚家大小姐。楚识夏在帝都的名声很不好,有的人说她桀骜荒唐,也有人说她除了姓楚一无是处。 这些少年第一次见她,小小地被她的容貌所惊艳,也忍不住怀疑这样的少女真的能领兵打仗么?她看上去甚至还没有某几个人年纪大。但楚识夏真正开口说话的时候,反而没有人敢置喙,甚至没有几个人敢直视她的眼睛。 楚识夏手腕一振,饮涧雪从鞘中滑出,宛若一泓清亮的雪水。跪在地上的人瑟瑟发抖,却仍撑着一口气盯着楚识夏。 “看什么,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楚识夏单手提剑,温文尔雅地笑着问。 “你没有权力——” 饮涧雪划开皮肤的声音丝滑流利,许多人甚至来不及看清楚识夏的动作,便见一线鲜血喷薄而出。楚识夏侧过剑锋,血水顺着银白色的线条流下,没入黑色的土地中。 “看清楚了吗?”楚识夏振去剑上的血珠,侧首看向噤若寒蝉的少年们。 “此次南下,不是玩耍,也不是平平安安地到江南走一遭就能打道回府。你们是选出来护卫齐王殿下的,若遇山贼盗匪、流民叛军袭击,当如此。” 楚识夏冷冷地审视众人,说:“若有怕的,现在就可以走了。莫要临到阵前瞻前顾后,白白葬送自己一条不值钱的命就算了,还要连累袍泽。届时我亲手了结你。” 孙盐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站直了没有动。人群里有零星几个人伏地呕吐起来,有的吐完强撑着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楚识夏;有的吐完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都不怕?”楚识夏语带轻笑,反手握剑退到一边,“那就一个一个来吧。” —— 楚识夏把饮涧雪放在一边,用一条白丝帕擦着手上的血。人血黏腻,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楚识夏半坐在稻草堆上,程垣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 “怎么了?”楚识夏头也不抬地问。 “有人又吐了。”程垣感叹道,“大小姐这一招真是……” “连人都不敢杀,带出去也只是送死罢了,够干什么使的?”楚识夏把沾血的丝帕扔到一边,自然而然地说,“我会把秋叶山居的亲卫一起带走。” 程垣点头,“属下还要做什么吗?” 楚识夏还没说话,一片巨大的影子就笼罩住了他们。白得不掺一丝杂质的马匹踱着步子走来,垂下的鬃毛仿佛一捧洒然的雪。它体态修长,四肢有力,健美的肌肉如流水般颤动。 “雪骢?”楚识夏愣住了。 雪骢俯下身,伸出温热的舌头舔干净了楚识夏手上的血。 雪鬃马是云中特产的马匹,世人谣传为汗血宝马的血裔,有一日千里之能。但是楚识夏知道这只是噱头,雪鬃马产自云中天霭山下的草原,幼崽极难存活,也很难驯服,却兼具宛北马和青骓的优点。 雪鬃马极其珍贵,雪骢更是其中极品,整个云中都找不出几匹。 马监竭力忽视远处少年们手刃罪臣的血腥场面,强撑着对楚识夏微笑:“正是雪骢。整个帝都也只有一匹雪骢,刚刚送来时,三皇子吵着闹着要,陛下都没有准许。” 楚识夏抬手抚摸着雪骢的头,看着马监问:“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是去年,楚大将军奇袭北狄白沙部立下战功时送来的。”马监恭敬地回答,“楚大将军说,您终有用到的那一日。所以我们精心喂养着,直到今天才牵出来给您看。” 楚识夏哑然失笑。 原来楚明彦和楚明修在见到她之前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打算,甚至不远千里带来了这匹驯服过的雪骢,等着有朝一日她骑着这匹马征战或归家。 楚识夏忍不住想象,楚明修在闲暇时于天霭山下骑着雪骢飞驰而过,对着这匹颇具灵性的马匹耳提面命:“好马儿,你可要把我妹妹平安带回家。” 然后他会不厌其烦地拿楚识夏穿过的衣服给雪骢嗅,助它熟悉将来主人的味道。远处的帐篷里,楚明彦在棋盘上反复演练帝都风云诡谲的局势。 就好像楚识夏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楚识夏轻轻地把面颊贴在雪骢脸上,低声道:“我一定会赢的。” 第143章 箜篌引(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六年,六月。 由齐王白子澈和云中楚氏女领衔的钦差大臣团即将踏上南下的路,朝中各方势力翘首以盼。这支队伍中除了新编的羽林卫,还有白子澈亲自挑选的医师、翰林,均是朝中藉藉无名之辈。 “江氏的长公子,江晁就死在这条江上。”楚识夏忽然说。 江乔握着一支竹笛吹奏,渺渺的笛音随着长风盘旋直上,忽地断了一瞬。 江乔放下笛子,淡淡地说:“听说刺客当场跳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广陵江氏一口咬定是陈伯言杀的,托了人在帝都找御史弹劾,却始终没有音讯。” 江乔在市井间做生意,对这些旁门左道的消息倒是头头是道。 楚识夏无所谓地一笑,说:“广陵江氏觉得是陈伯言杀的,陈伯言觉得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杀的。不过广陵最近流传着一个话本子,讲的是志得意满的富家公子在帝都做生意,被豺狼虎豹连蒙带骗地坑得人财两失,是不是很应景?” 江乔望着楚识夏弯弯的笑眼,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也不由得舒心一笑。 “江乔,你和我们一起南下。”楚识夏毫无预兆地说,“等到了广陵,你就下船。” 江乔愣愣地看着楚识夏。 “做生意的事我不懂,帝都的铺子,你是交给掌柜打理还是干脆卖掉,你自己盘算。你和你母亲从前在积雪巷住的那间院子我买下来了,不过凤凰树已经没了,你要自己重新种一株。” 楚识夏一字一句说得温柔缓慢,“今后你有什么打算,需要什么助力,便写信来秋叶山居。” 她看着江乔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刮了一下江乔的鼻子,笑着说:“不是你自己说的,要替我拿下广陵江氏吗?打仗最不能缺的就是粮草和军饷,我对你可是寄予厚望。” 江乔深深地拜伏下去,“定不辱命。” “我会派几个亲卫保护你,直到你安定下来。” 楚识夏说:“江乔,回家吧。” —— 齐王宅。 白子澈嘱咐着下人对应名册准备东西,来来回回地走,步履匆匆。六皇子抱着个布偶老虎,闷闷不乐地坐在门槛上,盯着白子澈翻飞的衣角。 孙盐坐到六皇子身边,好声好气地问:“六殿下,齐王殿下很忙,属下送你回宫好不好?” 六皇子搂着布偶老虎摇头。 孙盐对小孩子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干巴巴地陪他坐着,生怕他磕了碰了。 六皇子忽然问:“哥哥一定要去江南吗?不去不行吗?” 孙盐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斟酌着回答:“南下平叛赈灾,是齐王殿下主动请缨。现在万事俱备,只待启程,怎么能不去呢?” 别说眼下正是人心惶惶之际,皇帝绝不会朝令夕改,就是虎视眈眈的白焕也要扒掉白子澈一层皮。 他谨慎地问:“六殿下是听说了什么吗?” 六皇子摇摇头,闷闷地说:“我害怕。要是哥哥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孙盐只好说:“属下会保护好齐王殿下的。” “孙将军——”六皇子喊。 “属下还不是将军。”孙盐赶紧说,“殿下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孙盐,你要保护好我哥哥。”六皇子郑重地伸出小指,说:“我知道,大哥和三哥都希望四哥死在江南。虽然我不像他们一样有很多钱,能让人做大官,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保证。” 孙盐被他的庄重感染,严肃地说:“这是我为臣子的本分,六殿下不必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另一间院子里。 裴璋揭开兜帽,震惊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霍文柏。白子澈细心地为霍文柏铺平膝盖上的毯子,转身定定地看着裴家兄妹俩。霍文柏平静地向他们问好。 裴璋一时间感到难以呼吸,不知道该先看白子澈还是先看霍文柏,最后他颤抖着握住霍文柏的手,叹息道:“竟然是如此,还好是如此。霍二公子还活着,是大周之幸。” “全倚仗楚大小姐垂怜。”霍文柏笑笑,眼底是褪不去的苍白病气。 裴瑶感到不可置信,霍文松、霍文卿的死震惊朝野,所有人都以为下落不明的霍文柏也已经死了。却没人想到霍文柏被楚识夏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了起来,更加不可能想到,他竟然在白子澈身边。 “先生的身份敏感,现下还不宜露面。”白子澈说,“我和墨雪离京的这段日子,先生就交给裴公子了。” 裴璋神情肃穆地点头,又拍了拍裴瑶的手,说:“你去接阿琰吧,这里交给我。” —— 群玉坊。 燕决在临近水边的一个小亭子里找到了楚识夏。 灯笼将烛光切成一片一片朦胧的光影,落在她瓷白的肌肤上,像是不会褪色的夕阳光晕。楚识夏低垂眼睫,信手拨弄桌上的杯盏酒壶,像是一幅蒙尘的仕女画。 “倚红偎翠的群玉坊,居然还有这样清净的地方。”燕决随口说,“你怎么找到的?” “我有一次,从芳满庭抢了个小美人出来,一路纵马到洗镜湖,无意间路过此地。亭子坐着几个下了晚课的学生谈天说地,被马蹄声惊得破口大骂。”楚识夏笑笑,替他斟上半杯温热的青梅酒。 青梅酒入口甘甜,回味无穷。 燕决浅饮一盏后,说:“那日我因曹县令之事,对你出言不逊。我很抱歉。” “小侯爷是正直坦率的人,情急而已,不必感到抱歉。”楚识夏淡然处之。 “许得禄一度装模作样,属意礼部将曹县令的后事料理得很好。你被禁足的日子,他一直谨言慎行。”燕决摇摇头,“我知道他该死,却抓不住他的破绽。如今你和齐王要到江南去,我唯恐他在陛下蒙蔽圣听。” 早在楚识夏被解除禁足之前,皇帝就迫于压力,严令滨州彻查淳县侵地案。查来查去,杳无音信,最后草草绑了几个沾边的人送到帝都来“伏法认罪”,统统做了羽林卫的磨刀石。 滨州侵地案就此草草了结,一如被潦草掩盖的百十条人命。 “小侯爷御前当差,何须惧怕他区区一个阉人。”楚识夏勾起一个浅淡、冷漠的笑容,“该死的人迟早都会死,小侯爷只需保重自身和陛下的安危即可。” 燕决低下眉眼,说:“你是觉得,有人会在此期间对陛下不利?” 楚识夏不肯直说:“陛下龙体贵重,多加小心总是没错的。” 燕决忧心忡忡,苦笑道:“三皇子对齐王先行出宫建府一事颇为不满,又因为不肯去封地,所以迟迟不愿受封。三皇子桀骜,秦王从前贵为太子时还稍加阻拦,如今却像是想借他之手给齐王找麻烦似的。” 楚识夏但笑不语。 燕决只是正直,并不愚蠢。燕决既不站在白焕那边,也不看好白子澈,谁是君主他就侍奉谁,换而言之,他是个纯臣。所以许多事燕决看得更为明白,只是不愿点破。 “陛下不喜秦王,但秦王树大根深,也不能草草立齐王为储。若是此番齐王平叛有功,不仅声名鹊起,将来也多一分助力。”燕决盯着楚识夏,目光灼灼,“可你又图什么呢,楚大小姐?”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楚识夏拎起酒杯,轻佻地在燕决杯上一碰。 —— 陈家。 白焕气势汹汹地穿过中堂,直入正厅。陈伯言正在厅中与摄政王交谈,转身愣愣地看向怒不可遏地白焕。白焕连兜帽都来不及揭开,重重一拳砸在陈伯言脸上。 摄政王冷淡地看着两个孙辈。 “为什么让人在钦差使团南下的船只龙骨上动手脚?”白焕一把将陈伯言从地上拎起来,咬牙切齿道,“陈伯言,你知不知道庆州之乱,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内阁压下了多少讨伐失败的战报?多少国难起于微末之时,你是想要动摇我大周国本吗!” 陈伯言是习武之人,本不至于如此狼狈,只是介于身份不便还手,只有推着白焕的手道:“不然呢?等到你那个好弟弟借楚家大小姐的光凯旋归来,一脚把你踩进泥里吗!秦王殿下,别天真了!白子澈做了太子,陈家不会有好下场,你又有活路吗?” 陈伯言嘴里一股血腥味,毫不退让地看着白焕:“你下不去手,我来替你杀。恶名你不必承担,利益你一点没少占,还要对我兴师问罪,是否太过贪婪?” 白焕瞪红了眼,盯着陈伯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伯言,”摄政王纡尊降贵地开口道,“怎么对秦王殿下说话的?” 摄政王上前拉开他们两个人,各执一手,像个真正渴望家和万事兴的长辈一般,说:“你们二人从血缘上来说,是表兄弟,是亲人。伯言帮你,就算用错了方法,你也不必如此激进。” 白焕眼角微微抽搐。 “这个钦差使团没了,换下一个就是。难道大周只有他们姓楚的会领兵打仗吗?何至于动摇国本。”摄政王轻描淡写道,“阿焕,回去睡一觉,别再管这件事了。” “楚识夏要是死了,楚家能善罢甘休吗?”白焕冷笑,“你们别太天真了,怕是都忘了楚明修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从露和殿里把人抢出来的事吧?” 陈伯言听见“露和殿”这个词,便觉手心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楚识夏平叛是主动请缨,没有人逼她。使团沉船是天灾,与人祸无关。楚家固然不甘,又能怎样?云中铁骑师出无名,楚明彦敢让后世子孙背上叛国逆贼的骂名吗?”摄政王平静地说。 白焕想要用力地将手抽回来,摄政王却重重地将他的手和陈伯言的手交叠在一起。 “阿焕,陛下是你唯一的父亲,你却不是陛下唯一的儿子。真心实意帮你的,只有我们。”摄政王的眼睛像鹰隼似的盯着白焕。 白焕放弃了挣扎。 第144章 箜篌引(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使团临南下前,楚识夏忽然下令将药材、银两等物资另装一船,由程垣亲自押送。楚识夏和白子澈等人令坐一艘小船顺着运河直下南方,船小、载重轻,速度极快。 “这条史无前例的运河是前朝皇帝下令开凿的,几乎耗空了国库与人力。顺着这条河,可以从扬州直接北上,通过层层关隘抵达帝都。当年武帝南征百越,便是由此运输兵马粮草,无往而不利。” 楚识夏的指尖从用墨水、朱砂、靛蓝细细描绘出的大周堪舆图上划过,娓娓道来。白子澈坐在她对面,听得入神。 “父皇一向不会顾及太多,为何这次不直接从帝都出兵平叛?”白子澈问。 按皇帝的性子,吴光指责他昏庸无道,揭竿而起,皇帝应该先是暴怒,再是发兵扫平庆州。庆州百姓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叛军乱民,死有余辜。 皇帝根本不会,也不屑于分析吴光为何叛乱。 “帝都守备军以京畿卫为首,又由周围郡县守备军拱卫,累计二十余万人。庆州之乱,仅凭一时激愤,就算只抽调帝都一半兵力,也能踏平庆州。”楚识夏素白的指节在桌面上一叩,“但是殿下,你别忘了,滨州还有瘟疫。” “自古以来,疫病一起,必有好事之徒声称此乃上天谴责、君王无道。吴光高举叛旗,本就是控诉帝朝横征暴敛、官吏鱼肉百姓。庆州城百姓拥护他,若是届时一个个尽数算作叛军,格杀勿论,陛下‘暴虐’的罪名又要添上一笔。古往今来,那个明君屠自己的城池?” 楚识夏说的轻巧平淡,眼睫将晦暗的灯火尽数敛入,只在白净的皮肤上留下一痕浓墨重彩的阴影。她说起这样如履薄冰的局势来,也信手拈来似的。 庆州之乱,不是烫手的山芋,而是一只一触即溃的鸡蛋。下手硬了,鸡飞蛋打,蛋清蛋黄糊人一手,一辈子洗不干净;下手软了,又奈何庆州城不得,平白给皇帝的怒火添油加柴。 “所以,先平滨州瘟疫,是为了争取民心。”白子澈顿悟,道,“不仅如此,滨州与庆州相邻,唇齿相依,欲取庆州,先夺滨州。否则军队若是染上瘟疫,便是未战先败。” “吴光防着呢。” 楚识夏转身摘下那副堪舆图,用油纸细细包裹好,不留一丝缝隙,“滨州不仅瘟疫横行,更是缺食少粮。吴光不肯开城门让滨州流民入境,一是怕官府混入其中,二是怕战事又来,粮草后继无力。” 白子澈不解地看着她的动作,“你这是干什么?离下船还有两三天。” “殿下对水文可熟悉?”楚识夏问。 白子澈茫然。 楚识夏耐心道:“运河并不全是人工开凿,也有一些是接续天然河流。运河中间有一段,名叫‘猿啼峡’,两岸山壁陡峭、河床走势险峻,水流湍急。” “你晕船?” 楚识夏摇头:“还有一天,我们就到猿啼峡了,这是我们在此之前最后一段平缓的河流。现在,船要沉了。” “什么?!” 白子澈犹自震惊,楚识夏却催促他:“殿下快将信物、诏书都收好,其他的都不必了。” 白子澈来不及问她为什么,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打包好捆在身上,船只果然摇晃起来。这艘船不似随后的货船,船身大、吃水深、行得稳,小船时有摇晃,白子澈却头一次在这脚踩云朵般的摇晃中觉出心惊肉跳来。 楚识夏拽着他的手跑到甲板上,正撞上孙盐急匆匆地从船舱底跑上来。 “殿下,大小姐,船上的水手说底舱进水。虽然船主说问题不大,不过我觉得还是小心为妙。”孙盐神色冷峻,“船上备用的小船,我们可以先到小船上去,靠岸之后再想办法。” 楚识夏并不惊讶,反手把白子澈推给他,“会水吗?” 孙盐点点头。 “你们先上船,保护好殿下。”楚识夏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说不清是鼓励还是威胁,“殿下在,你就在,懂吗?” 孙盐用力点头,楚识夏拎着饮涧雪已经钻到了船舱里。白子澈已经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甩开孙盐的手就要去追楚识夏。 孙盐赶紧抓住白子澈,半是劝慰半是强迫地把他往船舷边带,“殿下,我先保护你上船,随后再来帮大小姐。” 白子澈的手肘撞在孙盐胸口上,“放开!这是个阴谋,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不能让楚识夏一个人下去!” —— 船舱底非常之闷热、混乱,来来去去的水手忙着修补漏水的底舱。每个人都打着赤膊,热汗却像是奔流的溪水一般滑下。船上的人都认得楚识夏,看见她下来便有些紧张。 “漏水了?”楚识夏抱着饮涧雪,站没站相地倚在一根柱子上,似笑非笑地俯视下方的船主。 船主一头一脸的汗水,对着她赔笑,“大小姐不用担心,修补好就是,不会有问题的。” “光是船舱漏水,对你这样身经百战的船老大来说,当然不算是什么大问题。”楚识夏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五指悄无声息地扣住饮涧雪,“但是龙骨已经出问题了,若是船舱再漏水,这条船撑不到猿啼峡就会沉没。你那位好主子的如意算盘岂不是要打空了?” 船老大的脸色一变。 “这艘船不必再修了,不想死的现在就去甲板上登小船。若有忠心耿耿想为你们船老大陪葬的,我也很乐意送你们一程。” 水手们先是发愣,为数不多的几个反应过来想跑,便被身边的人一棒子砸晕。楚识夏挑眉,饶有兴味地审视这群忽然凶神恶煞起来的水手。 “陈伯言还真舍得开价钱。” 楚识夏推剑出鞘三寸,泠泠的剑光如雪般泼溅在闷热的船舱里。 —— 甲板上。 孙盐和白子澈纠缠不休,忽地眼神一凛,不由分说地把白子澈的脑袋往下一按。白子澈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下直接摁趴在了地上,孙盐右手却已经握枪横扫出去。 鬼鬼祟祟靠近二人的水手被这一枪砸中胸口,肋骨断裂,靠在堆积的缆绳上半天起不来,手里的弯刀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被惊动的羽林卫从船舱里冲出来,孙盐大喝道:“还不快去把小船放下!” 更多的水手从船舱下涌了出来,赤裸的上半身带着伤口和血迹。每个人手上都拎着剖鱼的弯刀,虎视眈眈地盯着白子澈。羽林卫们都傻了,不明白眼前的局势。 “保护殿下。”孙盐这么说着,却是握紧了长枪,寸步不挪地挡在白子澈身前。 冷汗打湿了白子澈的手心。 —— 闪着寒光的斧头贴着楚识夏的脸,“咚”的一声砍进墙壁上,深陷在木头里拔不出来。船主一脸横肉绷得死死的,楚识夏的手肘重重砸在他脸上,船主头昏脑涨地吐出一口血沫,趴在地上。 没有人补船,源源不断的江水倒灌进船。地上到处都是水,地面微微倾斜,杂物漂浮在水面上,逐渐没过楚识夏的脚踝。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船舱墙壁、地板上到处都是血和剑、斧头、弯刀砍出来的痕迹。有的深有的浅,整个船舱像是被疯牛犁过的地似的,伤痕累累。 一个倒地不起的水手忽地暴起,横扑出来抱住楚识夏的腰。楚识夏毫不留情地一个抱摔,水手后背硬生生地被地板上凸起的铁条撞的“哐”的一声巨响,仿佛脊柱断裂。 他还抓着楚识夏不松手,饮涧雪带鞘掼在他胸口,水手心肺剧震,一口气接不上来,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楚识夏一脚踩在他肩头,把人踢到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船老大。 “我是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出卖陈伯言,也不会指认他。”楚识夏打断了他,“承认自己被人收买,刺杀皇子,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与其如此,还不如攀咬我一口,死不承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船主怔愣地看着她。 “你别误会,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上岸,对于收买你这种废物也毫无兴趣。”楚识夏淡淡地说。 —— 甲板上乱做了一团,经过严格训练的羽林卫节节败退,反而是在江上讨饭吃的水手手起刀落,干净利落。羽林卫仗着人多,手握长枪堵住水手前进的道路,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在船舷边放下小船。 孙盐顶在最前面,已经杀红了眼。 霸王枪的精髓就是借助身体各个关节的巧劲,爆发出最大的力量,攻击对手最薄弱的位置。楚识夏演练的一招一式在他眼前反复跳荡,比血更深的颜色蒙住了孙盐的眼。 孙盐一枪捅穿了水手的心脏,滚烫的血顺着枪杆喷到他手上。脚底下忽然重重地一晃,像是天塌地陷,整个地面都往下沉了好几寸。 船要沉了。 “船放好了吗?!”孙盐怒吼道。 失去控制的船只在江中飘摇不定,孙盐又是一记挑刺,他已经精疲力竭,只有借助脚下冲锋的力道才能贯穿对手。那名水手被他死死地抵在枪尖,两人一同撞进了船舱里。 水手攥着不断深入的枪尖,抓住孙盐回神的空隙,一脚踹在他肩头。孙盐整个人弹飞出去,后背撞碎了某个东西。孙盐龇牙咧嘴地站起来,那名水手已经死透了,他回头一看,脚下支离破碎的正是船舵。 船只一头撞在了山壁上。 第145章 箜篌引(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滚烫浓猩的血像是雨水一样泼溅在白子澈脸上,他被恐惧的羽林卫们挡在身后,看着一具又一具尸体倒下。白子澈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也一点点变凉。 冲在最前面的孙盐顶着一个水手闯进了船舱,随后脚下的船只重重一晃。白子澈一把抓住船舷,那头两个放下小船的羽林卫被这一晃直接扔下了江水。 白子澈一抬头,不受控制的船只仿佛脱缰野马,头也不回地朝岸边山壁撞去。 “别管我,快跑!”白子澈瞳孔骤缩。 下一刻,山岳如同倾倒的乌云般袭来。整条船轰然被撕碎,从甲板一直碎到龙骨,像是被整条剖开的鱼。白子澈脚下忽地空了,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冲他扑过来的孙盐。 冰冷的江水从鼻孔直冲入肺,白子澈感受到窒息的痛苦。幽蓝色的江水紧紧地包裹着白子澈,然而他越是挣扎就越是下沉。 就在这时,一条胳膊从他身后绕过来,环住他的脖颈,强硬地把他带上了水。白子澈冒出水面的一瞬间便呛咳不止,趴在那人的手臂里大口喘息。 楚识夏一只手紧紧地箍着白子澈,一只手凫水往岸边游去。 —— 东方既明。 岸边生起了火堆,浑身湿透的白子澈坐在篝火边瑟瑟发抖。落水的羽林卫陆陆续续地被救上来,一上岸便趴在地上疯狂往外吐水。还有好几个抱着木板在水上漂来漂去。 雪骢自己从水里游了上来,闲庭信步地在岸边踱步。 孙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楚识夏拧了一把湿漉漉的长发,抬起眼皮觑他一眼。孙盐脱了铠甲,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暴露无遗,低着头不敢直视楚识夏。 楚识夏把长发甩到颈后,捞起马鞭凌空摔了一下,爆响在岸边寂静的空气里回荡。 “属下有罪!”孙盐猛地伏在地上。 “你做错什么了?”楚识夏抬脚踩在他肩上,粗粝的马鞭划过孙盐背后的伤口。 “属下没能保护好殿下……” 楚识夏一鞭抽在孙盐后背,几乎立刻就撕出一条渗血的伤口。孙盐身子一颤,绷紧了肌肉,噤若寒蝉。 “你也知道你没有保护好殿下。”楚识夏冷冷地说,“你是羽林卫,也是殿下的讲武堂伴读,更是贴身护卫,当以殿下安危为第一而远胜其他。我让你带着殿下换船,轻重缓急你分不清吗,轮得到你逞勇斗狠?” 孙盐到抽冷气,低声道:“听凭大小姐处置。” “我没有资格处置你,容后你再去向殿下请罪吧。”楚识夏冷淡道,“去帮他们救人。” 孙盐领命去了,岸边休息得差不多的羽林卫联系上了附近的官府,借来小船救人。 楚识夏走到篝火边,扔下沾血的马鞭,一层层往下剥衣服。她脱得只剩一两件内裳,便坐在火边烘衣服。白子澈清瘦的脸在火光下更显苍白,像是一揉就要碎了似的。 “你把药材、银两和医师另作安排,不是要先行一步,而是料到了陈伯言会下手?”白子澈问。 “陛下对你偏爱至此,傻子才不动手。”楚识夏感受到火光的温暖,脸色略略好看了些,漫不经心道,“此番南下,天高皇帝远,沉船、瘟疫、山贼盗匪,哪一个都能称得上是天灾人祸。即便有证据处理不干净,也进不了帝都的大门。” 楚识夏一肚子杀人放火的坏水,她以己度人,料到了陈伯言有这么一招。药材泡水便作废,白银打捞亦是费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楚识夏为了让损失降到最小,特意为陈伯言缩小了目标。运输重要物资的船监管严格,他们先行的船监管却稀松懒散。 陈伯言原本的打算是让船沉在水流湍急、地势险峻的猿啼峡,落水之人绝无活路。楚识夏一早便发现龙骨有问题,将计就计让船沉得更快。 “此处水流平缓,也并无险要。”楚识夏解释道,“我只是没想到孙盐能离开你身边不管,抱歉。” 白子澈摇摇头,把烘干的披风递给楚识夏。楚识夏自然而然地接过去,把自己笼罩起来,遮住了刺骨的寒风。白子澈这才抬头看楚识夏一眼,她莹白的耳垂被冻得透红,像是一粒红珊瑚。 披风将她的身材曲线遮掩起来,只留一截线条柔韧的脖颈,像是触手生凉的白玉。楚识夏摘了一捧野果,雪骢便低头凑去她的掌心里叼起野果啃食。楚识夏笑着摸了摸它的鬃毛,低头把火烧得更旺,玫瑰色的火光蒙在她脸上,有种幻梦般的美丽。 白马,白玉般的少女。 远处救人的呼和声缥缈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 此间此境,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白子澈放轻了呼吸,像是不忍打碎这一刻易碎的时光。 “接下来的路,我们走官道。”楚识夏忽然说,“六天之内,我们就能进入扬州境内。” —— 钦差一行人尚未抵达扬州,使团沉船遇险、船主并水手意图刺杀谋害的事先一步快马加鞭送达了帝都。 秦王宅。 白焕把一纸檄文扔在陈伯言脸上,指着他道:“我当你有什么天衣无缝的妙计,现在好了,人没死,反而踩了国子监那群穷书生的尾巴。他们都快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戕害兄弟了!” 白焕从未把那群书生放在眼里,听闻白子澈时不时接济几位穷苦读书人,也是嗤之以鼻。收买这些人微言轻,不知道有没有出头之日的书生一点用也没有。白焕私下里嘲讽白子澈果然是出身低贱,做什么都上不得台面。 没想到书生一怒,险些把他撞得头破血流。 国子监两百多个学生联名上书,质疑使团沉船一事乃是有心之人从中作梗,强烈要求彻查。一群青衫书生浩浩荡荡地在午门外跪了好几天,跪得焦头烂额的皇帝怒火更甚,又不能在这个关头随便砍人。 “殿下莫急。”陈伯言慢条斯理地把那一页檄文从脸上揭下来,“为何齐王遇险,就一定是你做的呢?” “装什么傻,”白焕冷笑一声,“你以为陛下真的相信我们兄友弟恭的那出戏码吗?” 况且自从霍文卿一事以后,读书人没少在背地里戳白焕脊梁骨。 “陛下偏爱齐王是不假,但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又不止你一个,凭什么就说是你干的?”陈伯言微笑,“你别忘了,滨州那位暴毙在宣政殿上的曹县令,告的可是许得禄。” 白焕思忖过后,凝视陈伯言得意洋洋的嘴脸,亦不动声色,“祸水东引,这是外祖教你的吧?就算此番事成,这口黑锅也要扣到许得禄头上,你们一早就盘算好了是不是?” 陈伯言没有否认。 “我更好奇的是,如果白子澈和楚识夏死了,你们打算让谁去平叛赈灾?”白焕一巴掌打飞陈伯言手里的茶水,冷厉道,“看着我,回答问题。” “镇国将军府叶家,亦是骁勇啊。”陈伯言如实道。 “叶家家主年近六十,叶家男儿无一征战沙场。你们打算让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去平叛吗?” “有何不可啊?” “荒唐。”白焕蹙眉。 “要是白子澈大胜归来,你想过你的处境吗,秦王殿下?”陈伯言笑笑,说,“这个功劳谁领都可以,唯独他白子澈不行,也不配。你说是不是,表弟?” 白焕的五官微微扭曲。 —— 扬州是江南最富庶的州,四通八达、贸易繁荣,云集天下之昂贵华丽。而广陵便是这顶冠冕上最明亮的珠玉,广陵每年缴纳赋税之高,令广陵成为诸多外放帝都官员之桃源乡。 “我听说大小姐她们的船沉了?”江乔掩去账目,神色忧虑地问。 程垣点点头,说:“不过人没事,放心好了。” 江乔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看着庭中明朗的月色。她离开绯玉馆后,穿着简朴素雅,很少描眉画眼,更少珠玉佩饰,常伴身侧的只有一串佛珠。 “我已想好去处,既然大小姐平安无事,我就先行一步了。”江乔摩挲着腕上的佛珠,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说。 程垣一愣,“你不和大小姐告别吗?” 江乔笑起来像是一朵含露的白山茶,盈盈欲坠的霜白,“我们终有再见的一日。替我向大小姐道谢,再见面时,江乔定不负所托。” 江乔对着程垣拜谢,程垣亦肃然回应。江乔只带走了随身装钱的一个匣子,账目印信和楚识夏派给她的亲卫。她谢绝了程垣相送的提议,拢起风帽从驿馆侧门离去。 她转身走入扬州城繁华热闹的夜,像是一捧天山寒雪坠入人间灯火。 —— 扬州城,刺史府。 “钦差一行要从扬州过境,诸位意下如何啊?” 扬州刺史是个相貌憨厚的中老年男人,留着两捋细长的胡须,细眉、细眼,笑起来分外和蔼可亲。 “钦差此行,一为庆州叛乱,二为滨州瘟疫,关我们扬州什么事?”扬州参军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皱起浓眉,不以为意。 刺史和长史对了下眼神,彼此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意。 “参军,自古以来,有几个官员从扬州走过是空手回去的?”刺史笑着摇摇头,“何况又是赈灾这样的事。齐王殿下和楚大小姐都是年少气盛的年纪,又手握大权,难免出些岔子。我们年纪大了,怕是招架不来啊。” 参军一巴掌拍在桌上,冷笑道:“你们都怕,我不怕。我倒要会会这两位是什么角色,钦差大驾光临,参军随行保护,亦是情理之中。” 「乔乔要下线一段时间咯(挥小手绢.jpg)」 第146章 箜篌引(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于参军在驿馆门口蹲了五六天,也没等到白子澈和楚识夏。连程垣也不大出门,只是在院子里反复操练羽林卫,偶尔两人在门口碰上,程垣也是不显山不露水地点头、笑笑便过去了。 等到第十天的时候,于参军终于忍不住拦下了程垣,“敢问程将军,齐王殿下已经前往滨州了么?” 程垣故作惊讶道:“齐王殿下和大小姐的行踪,岂是我等能过问的?” 于参军憋着一肚子火来,又憋着一肚子火走。程垣“砰”的一声把院门一关,扭头回房间里给楚识夏写密信。 —— 扬州城,红梁坊。 楚识夏用一根簪子把头发盘到头顶,咬着根蘸朱砂的毛笔,手里抄着支兔毫,下笔飞快地在册子上誊抄粮价。白子澈坐在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算盘,眼睛也不眨一下,便打边记录数字。 不知过了多久,白子澈轻轻吐出一口气,说:“算出来了。” 楚识夏抬眼看他。 “扬州城的粮食均价是一百七十钱一石。” “这是今天的价格。”楚识夏用朱砂笔在册子上一圈,道,“上个月的价格是一百二十钱一石,周边城镇被扬州城所带动,价格也从一百钱一石上浮至一百二十以上。” 自从灵帝驾崩后,大周正常的粮价常在七十钱到一百钱一石之间。 阳光从窗户菱格投进来,一束一束纤毫毕现,地板上堆满了演算的纸张、粮价记录的纸页。外间几个羽林卫相互依偎着打盹,雀儿在枝头蹦蹦跳跳的。 这是楚识夏和白子澈到达扬州城的第三天,他们已经在这间客栈里窝了足足三天。 扬州熟,天下足。扬州物产丰饶之名天下皆知,这也是此次楚识夏不直接从帝都调粮,而多携带银两南下的原因之一。 “一般而言,粮价上涨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战乱或天灾,粮食减产,粮价自然上浮。”楚识夏竖起第二根手指,“二是恶意囤积粮食,卖弄恐慌。” “哄抬粮价,有违大周律令,”白子澈意简言赅道,“应天府可以直接拿人。” 楚识夏扔下两支笔,摊开双手道:“滨州瘟疫,大半原因在于饿殍遍野,尸体堆积而滋生疫毒。既缺医药,也少吃穿。即便拿人下狱,他们肯拿钱了事,也不会把粮食卖给我们。” 白子澈细细咀嚼着她说的每个字眼,察觉了一丝不妙,“我们?” “帝都来的钦差和扬州官吏,对这些商人来说可不是一回事。” 楚识夏把一个杯子倒扣在桌面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扣在杯底,娓娓道来,“扬州商业繁荣,商贾和高官不可能丝毫不沾染。在他们眼里,扬州官吏和商人才是一伙的。就算我们以哄抬粮价之名把人抓起来,转头我们一走,扬州刺史立马就能把人放出来。” 白子澈认真思考后,说:“即便我们下令从扬州官仓里调粮,扬州刺史也会百般推脱,最后能要出来的粮食十不存一,根本不够用。最后还是得从市面上买。” “倘若我们提及扬州粮价之事,扬州刺史一定会说,官商泾渭分明,不可以官威强压百姓,否则有失帝朝脸面。帝都虎狼环伺,个个都盯着我们,搞不好殿下还会吃个弹劾。”楚识夏又扣下一个杯子,缓声道。 “用钱的地方还有许多,不可全部砸在扬州。”白子澈摇头。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楚识夏扣下第三个杯子,“江南六州,唯独扬州粮价飙升,又是为何?” 白子澈想了想,说:“因为有恃无恐。” 扬州粮仓颇丰,以一己之力养活整个江南不成问题。扬州每年的赋税都是交得又快又足,扬州商人将上上下下的关系打点得再妥当不过,不负其八面玲珑之名。 “就是因为有恃无恐,”楚识夏沉声道,“是因为钱,也是因为权。才让他们在此危机之时,也不忘作壁上观,大肆敛财。” “若解此题,当先从这里下手。”楚识夏抬手点了点第一个杯子。 “离间扬州高官和商人的关系?”白子澈挑眉。 “殿下天潢贵胄,何须这么麻烦。”楚识夏笑笑,说。 —— 扬州刺史府。 于参军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高声道:“这都多少天了,便是走也该走到扬州城了。陛下怎么会让这种孩子来办此等大事,这不是置百姓于水深火热而不顾吗?” 刺史给他倒了杯茶,安抚他道:“兴许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还没到扬州,就先在江上沉了船,走旱路又出了事,莫非这殿下与扬州八字不合么?”于参军气疯了,口不择言道。 “哎,慎言!”刺史拢着袖子,一脸老好人、受气包的模样,“殿下和大小姐久居帝都,也许是被扬州风物所吸引,在路上耽搁了时辰也说不定。” 于参军怒火更旺,更难听的话还没喷出来,便见长史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说:“钦差到了。” 刺史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到哪了?” “门口。”长史在于参军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紧张道,“坐那么稳干什么?还不快出门迎接!” 刺史被他大惊小怪的样子整得眼皮子乱跳,不安地问:“你慌什么?” “我能不慌吗?那个楚家大小姐先去拿了鱼鳞册再过来的!” —— 楚识夏戴着顶斗笠,靴子沾了一圈泥点,怀里抱着饮涧雪,嘴里叼着截细白的草茎。她牵着白马站在刺史府门口,乍一看像个江湖浪客,仔细看还是个江湖浪客。 白子澈站在她旁边,连日的计算和抄录让他筋疲力尽,顶着对青黑的眼圈,像个头悬梁、锥刺股的穷酸读书人。 程垣从驿馆赶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他翻身下马向二人行礼,楚识夏没精打采地冲他一摆手,示意他起来。 刺史、长史和于参军三人整整齐齐地迎出来,均是脸带笑容,却笑得各有滋味。 刺史一张肥胖的圆脸上堆满了笑,诚意不足、笑意有余;于参军笑得阴阳怪气,面部肌肉像死了三天的人一样僵硬;长史一边笑一边多,像是生怕楚识夏多看他两眼似的。 “不知殿下和楚大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刺史拱手告罪,一迭声地说,“还请二位贵客恕罪。” 楚识夏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刺史大人言重了。” 刺史刚要客套回去,就听见楚识夏说:“你的罪状何止这一桩。” 笑容僵在了刺史脸上。 “程垣,把他拿下。” “不是,这是干什么?!”刺史震惊地看着她,又向一脸好说话的白子澈求救,“齐王殿下,您快评评理啊!” 白子澈深以为然,饱含歉疚同情地看着他,又用谴责的目光看向楚识夏:“下手轻点。” 于参军大义凛然地拔刀挡在刺史面前,横眉冷对,瞪着程垣道,“我看谁敢动手?即便是钦差,也不能无缘无故缉拿朝廷官员!楚大小姐莫要放肆!” 楚识夏一掌拨开程垣,饮涧雪剑柄强硬地按在于参军腕上,逼迫他收刀回鞘。她动作迅速敏捷,于参军没反应过来,直觉腕上一麻,下一刻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于参军被她打得懵了。 饮涧雪一格、一拧,轻而易举地缴了他的械。楚识夏踹在他膝盖上,于参军猛地跪在地上,饮涧雪压在他的颈后,沉甸甸的像是铡刀。 “敢在殿下面前动刀,我看没有人比你更放肆。” 楚识夏的声音轻而脆,居高临下道,“扬州刺史李禹,涉嫌徇私舞弊、伪造鱼鳞册,借新政之名兼并土地。现着羽林卫缉拿审讯,谁有异议?” 长史抓着涨红了脸的于参军跪下,连忙说:“我等没有异议。” 程垣一挥手,训练有素的羽林卫立刻把刺史架了下去。刺史府门前人来人往,不少人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 天还没黑,李刺史被钦差大臣问罪下狱、容后审讯的消息便飞遍了扬州城。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砸得扬州商会人心惶惶、疑窦丛生,数钱的手都发抖。 “钦差南下,不是平庆州、滨州之事吗?怎么先修理起扬州的官吏来了?” “依我看,不过是这两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孩子想给个下马威罢了。”扬州城最大的粮栈老板在桌上磕了下烟斗,不以为然道,“不过做得过了,传到帝都去,他俩没好果子吃。” “我看未必。历来从扬州过想带点什么走的,都做得悄无声息。即便后面李刺史服软,闹这么大一出,他俩能讨到什么好?” 有人深吸一口气,怀疑道,“该不会钦差大臣狮子大开口,被李刺史拒绝了,恼羞成怒吧?我听说这位齐王殿下出身可不好。” 商会一屋子人愁眉苦脸的,他们迎来送往的,对和官员打交道倒是熟稔。可眼下钦差大臣住在刺史府,闭门谢客,羽林卫对李刺史严加看管,俨然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令人摸不着头脑。 「提醒大家,不要喝过夜冰牛奶,真的会恶心呕吐〣(oΔo)〣 作者已经快嘎了。」 第147章 箜篌引(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六年,七月中。 扬州刺史府。 羽林卫神色严肃地游走在宅子的每个角落里,妻妾、下人惊恐地拥作一团。几大个樟木箱子、金丝檀木匣子被堆在堂中,偶尔有一两个没关严,缝隙中珠光乍泄。 俨然是抄家的架势。 楚识夏咬着果子,一脚踩在翻倒的椅子上,在膝盖上摊开一本账目。程垣疾步走来,递给楚识夏一沓拆封后又密封上的信件。楚识夏随手撕开一两封,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敢问贵客,我家老爷是犯了哪条王法,竟要彻查府邸、抄没家产?”刺史夫人搂着幼童,强压着恐惧问。 “他犯了哪条王法?你不清楚的话,自己去大牢里问问不就好了。”楚识夏头也不抬,挥手示意程垣把灯挑亮些,“夫人若不认路,我派羽林卫带你去。” “我家老爷有官在身!”刺史夫人又惊又怒,“岂能容你随意折辱!” 楚识夏不耐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嘘——官职而已,很快就没有了。” 楚识夏把手上的账目、密信一并拍在程垣胸口,对着刺史夫人露出一个毒蛇般的笑容,一字一句敲打在她的天灵盖上,“把东西送给殿下,他一看就明白了。扬州刺史李禹勾结商贾,哄抬粮价,意欲阻挠钦差赈灾平叛。” 楚识夏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穿金戴银、周身珠光宝气的刺史夫人,伸手掸去装着满满当当的珠玉的金丝檀木匣子,“扬州果真富庶。刺史大人兴许还有些说不清的收入,您说是吧?刺史夫人。” “去信帝都,如实禀告。”楚识夏袖手走到堂中安稳坐下,施施然道,“听凭陛下发落。” 一名羽林卫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对着楚识夏说:“大小姐,于参军带兵把刺史府围住了。” —— 长史跌跌撞撞地从兵卒包围圈挤进来,看见一脸倔强的于参军便拍着大腿长吁短叹。 “于参军,你这是干什么?”长史连连叹气,“这刺史府里的可是齐王殿下和楚家大小姐,你不要命了?赶紧把人都撤了!你还真想发落他们不成?”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于参军梗着脖子说,“齐王又如何,云中楚氏又如何?她无凭无据便羁押三品官员,有违大周律令!今日若是不把刺史放出来,我是不会撤兵的。” 长史被这个榆木脑袋气得心口疼,指着他半天骂不出一个字来。就在这时,刺史府的大门缓缓推开。 程垣穿着一身金甲开道,腰间别着金错刀,手上提着平平无奇的灯笼。他恭谨地站在一边,像是一尊石俑。 楚识夏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走出来,耳边扣着珍珠明月珰。她像个踏月夜行的千金闺秀,对着众人浅浅一笑,与先前那个江湖浪客的模样大相庭径。 “这是做什么,”楚识夏笑意不减,“扬州有晚间阅兵的习惯么?” 长史刚想顺着这个台阶下了,一个没拉住,于参军虎头虎脑地说:“还请楚大小姐把刺史大人放了。无故羁押朝廷官员,是为大罪。” “我以为,我说的是人话。”楚识夏声线冷淡,“伪造鱼鳞册、兼并土地、官商勾结,桩桩件件我说得清楚明白。刚刚又查出了新的来,于参军要不要听听?” “你没有实证。”于参军义正言辞道,“怎可借钦差权势,欺压地方官员?” 楚识夏脸上那点温度彻底散了。她对着身后一抬手,羽林卫有眼色地奉上来雕弓羽箭。长史震惊地看了楚识夏两眼,又看了僵在原地、为了面子不得不强撑的于参军两眼。 直到楚识夏眼睛都不眨,动作流利漂亮地开弓引弦,长史才意识到这位大小姐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连滚带爬地躲到了边上。于参军想说的话淹没在那一箭掀起的风声里。 “当”的一声,羽箭射落了于参军头顶束发的簪子。他披头散发地站在原地,回味着方才须臾的失声,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脖子。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企图一拥而上擒住楚识夏。 “不得放肆!”长史怒吼一声,嗓子都喊劈了。 楚识夏拎着弓箭径直走到于参军面前,程垣按着刀走在她身边,冷冷地扫视靠过来的人。两人所到之处,士兵们像是遇水的蚁群般纷纷避开。 “让他们杀我啊,怎么,不敢吗?”楚识夏在于参军面前站定,甜甜地一笑,笑得人心里直发毛,“不敢杀人,你调什么兵啊?” “你——” 没人看清是谁先动的手。 眨眼间,楚识夏抬腿踹在于参军提起的膝盖上,小臂快而准地挡住了他的鹰爪。楚识夏的手贴着他的小臂滑出去,直取其咽喉,于参军慌乱回手格挡,脚下一时不防,被楚识夏扫翻倒地。 楚识夏抬脚踩在他的胸口,几乎踩断他的肋骨。于参军猛喘两口气,不得要领地躺平在地。楚识夏眯起一只眼,拉弓对着他,箭簇闪动着寒光。 “打啊,怎么不打了?”楚识夏冷笑。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于参军摔得鼻青脸肿,一拳捶在地上,怒吼道,“御史会弹劾你的!” 长史见这边乌烟瘴气,本想偷偷溜走,可楚识夏料理了刺史、参军,想必下一个就是他,何苦费劲迁坟。又恰好程垣抬头看了他一眼,长史便规规矩矩地走过来劝说。 “大小姐,算了吧。”长史苦口婆心道。 楚识夏猛地松了弦。 长史心头一紧,箭簇贴着于参军的脑袋没入地面三寸之深,箭羽震颤。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挺正直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楚识夏轻佻地用弓拍了拍于参军肿起来的脸颊,藐视道,“我见过很多坏人,有的坏得高明,有的坏得愚蠢。你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废物。” 于参军咬紧牙关,涨红了脸。 “你既然一心为国为民,为何对扬州短日内飙升的粮价视而不见?身为参军,不能平定叛乱就算了,竟连百姓吃不吃得上饭都不清楚,还敢在这里跟我大言不惭。”楚识夏居高临下道,“我请问你于参军,知不知道李刺史侵吞了多少田地,又伙同扬州商会散布虚假朝廷政令敛财?” 于参军在她怜悯又不耐的眼光下无所遁形,竟然连一句“胡说八道”也说不出来。 “我就当你格外天真无邪,什么都不知道吧。”楚识夏笑笑,说,“扬州刺史是什么俸禄,刺史府里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你也看不见、看不懂吗?你竟然真当他是个清清白白的好人,当着叫我叹为观止。” 楚识夏转头看向头皮发麻的长史,“长史大人你呢,你又知道多少?” 长史嗫嚅着“下官、下官”了两声,程垣警告道:“若是虚言诓骗,当罪加一等。” 长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下官有罪。” 楚识夏看回于参军,说:“你浑身上下扒干净了,也就那二两‘正直’值点钱。但这世上最是一文不值的,也是蠢人的‘正直’。你身为朝廷命官,上不能劝谏同僚,下不能体恤百姓。若无这点正直傍身,我早就废了你了。还留你到如今,跟我叫嚣?” 楚识夏把弓扔给程垣,拍拍手上的灰尘,说:“带着你的同僚和你的兵,都给我滚。” —— 扬州商会。 圆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桌边的人却愁眉苦脸,面面相觑。桌上坐的都是扬州商会里鼎鼎有名、家财万贯的粮商或药商,今日齐聚此处,皆因昨夜里的变故。 “这李刺史该不会是要——了吧?”头号粮商立着根筷子,做了个倒下的动作。 “帝都那边的消息说,裴氏少主曾任齐王讲师,新政又是裴次辅一手拟定。这齐王该不会是发现了李刺史在新政一事上做的猫腻了吧?”二号粮商脸色亦不好看。 “那帝都那边有没有说,这李刺史到底靠不靠得住?”头号药商暴躁地拍了下桌子,“要我们提高价格赚大钱的是他,被钦差一巴掌打得找不着北的也是他!要是那钦差恼羞成怒,把我们也抄了怎么办?” 二号药商忧心忡忡地喝了口茶,“白日里,有羽林卫过来铺子里问价格了,都是寻常瘟疫要用的药材。” 众人的视线汇聚到他身上。 “我卖了,以平常价格三分之二卖的,只要是他们要的药材,仓库里有的,全给他们搬空了。”二号药商深吸一口气,说。 “你这个叛徒、软骨头!你开了这个头,可叫我们如何是好?”头号粮商大怒,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齐王和楚家女虽然年幼,但并不好糊弄,也不好拿捏。” 二号药商抬手对着天上拱了拱,“诸位想明白了,李刺史的靠山再大,能大得过天、大得过陛下吗?齐王赈灾、楚家女平叛,可是陛下钦点的差事。” 房间里一片沉默。 “胳膊拧不过大腿,李刺史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你们还信他的话?” 二号药商摇摇头,无奈地说,“各位在这江南做了多年的生意,家底丰厚。这么些货物,莫说三分之二的价格,就算是白送,也不会伤筋动骨。” 头号药商深吸一口气,赞同地点了点头,说:“说得有道理,就当是积善行德了。我们家也不差这几个钱,花钱能买太平,是再便宜不过的买卖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第148章 箜篌引(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扬州,八月初一。 太阳缓缓从地平线下升起,浓烈的金色和红色如潮水般涌出。庭院里的枇杷树亭亭如盖,一捧清澈的露水滑落,打在雪骢的脊背上。 楚识夏挽着袖子,用力地洗刷着雪骢的皮毛。雪骢任她磋磨,好脾气得不似一匹烈马。楚识夏刷马刷出来一身热汗,鼻尖上一滴晶莹的汗珠滚落。 “拿下李刺史,给全扬州倚仗他作威作福的商人一个下马威。你的计策成功了。”白子澈披着外袍站在檐下,长发披散,俨然是刚刚起床,“你怎么知道他贪墨?” “李禹虽然姓李,却和大名鼎鼎的陇西李氏没有半点关系。”楚识夏朗声道,“他出身微寒,读书用功又精通人情世故,是攀上了内阁首辅庄松柏的‘学生’名头,才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楚识夏放下马刷,转头对着白子澈无奈地一笑,“他贪没贪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每年送进首辅宅邸的拜礼,绝不是一个刺史能给得起的。” 楚识夏含混地说:“这种东西,经不起查的。区别只在于贪得多和贪得少,是私相授受还是挪用公款。殿下以后就知道了。” 白子澈想说其实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单纯,但他沉默片刻,只是问:“你要出门吗?” “我要去滨州。”楚识夏正色道,“扬州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药有粮。羽林卫留三分之二下来,程垣和其他人我带走,护送医师。殿下就留在扬州筹备药材和粮食,不必前往瘟疫横行的滨州了。” 白子澈知道这是最妥帖的安排,楚识夏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谁也挑不出错来,也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白子澈在廊下坐下来,默默地看着楚识夏洗马。 “我知道,就像你以前说的,我不必冲锋陷阵,只要负责给粮草就好。对吧?”白子澈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却并不欢愉,反倒带着一点轻如云雾的惆怅。 他和楚识夏之间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是檐下寄居的雨燕和翱翔草原的鹰隼的距离。 楚识夏毫无察觉,随口应了一声“是啊”。雪骢忽地发作,抖落一身的水珠,溅了楚识夏一脸。楚识夏抓着雪骢的鬃发,不轻不重地在它背上掴了一巴掌——于是自然而然地忽略了白子澈那句思绪万千的“平安归来”。 —— 滨州。 八月初三,暴雨倾盆。 沉舟甩下蓑衣和斗笠,走进摆满了盆盆罐罐、几乎无处下脚的茅草屋。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器皿里,和屋外嘈杂的雨声混作一片。潮湿的雨水气味里混合着艾草焚烧的辛烈气息,呛得人几欲留下眼泪。 “我找到草药了。” 沉舟在脸上蒙上一块黑巾,把手里浸得湿透的布袋递给洛霜衣。床上的媛娘烧得小脸通红,白猫焦急地在床上踩来踩去,时不时在她脸上舔一口,让她不至于彻底昏沉地睡过去。 “找到草药也没用了,你看这屋子里有地方生火吗?”洛霜衣无可奈何地说,“而且这点草药只够一副药的量,喝下去也不一定能退热。” “先煎给她喝,”沉舟伸出冰凉的手在媛娘滚烫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明天我送她去扬州。” “你疯了?”洛霜衣一愣,不假思索道,“山鬼氏的人已经接下了一笔生意,就在扬州城等着你。你回去送死吗?” “不然让我看着媛娘死吗?”沉舟的手指被睡梦中的媛娘抓住,细细小小的一只手,柔弱无力。 洛霜衣低头看向媛娘,眼神充满杀意。 “我要留着她。我离开家太久了,有她活着,我才觉得我像个人。”沉舟察觉了洛霜衣的眼神,却只是用浸了冷水的湿手帕盖在媛娘的额头上,动作笨拙。 洛霜衣无言,扭头在屋子里寻找能够生火的地方来。 “有一个新的情报。”洛霜衣忽然说,“帝都的钦差大臣来江南了,是如今的齐王和云中楚氏的大小姐。也许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她说完这句话,不顾沉舟怔愣的神情,直接离开了。 —— 八月初六。 乌云压城。 苍白的枝状闪电在山岳般的黑云间闪烁,雷声贯穿了整个山谷。豆大的雨点打在人的脸上生疼,分明是白昼,但雨水完全阻隔了光线,天地间黑沉沉的一片。 马队穿行在崎岖的山路上。 “滨州地形陡峭,泥土疏松。若是大雨把滚石和泥土冲下来,阻断了山路就糟了。”楚识夏在雨中高喊,猛地一勒缰绳,从鞍边抽出浸透了火油的火把,在漆黑的雨幕中点燃。 “大小姐,此地不宜休整。”程垣策马上来,说。 “我知道。” 楚识夏抬起斗笠的一角,指着山脚下,高声说:“通过这条路,山下有个废弃的驿馆。我们加快速度,在驿馆里等雨停。我领路,你断后,别的不要紧,药材和粮食不能泡水。” “是!”程垣一夹马腹,将此命令告知所有人,随后也点燃了浸满火油的火把赶到队伍末尾。 天光彻底被暴雨吞没之前,一行人赶到了废弃的驿馆。驿馆大门挂着的铜锁生锈蒙尘,楚识夏轻而易举地拧断了锁扣,里头却传来愤怒警惕的人声:“什么人?” 驿馆大门缓缓推开,撞在墙上“砰”的一声响。驿馆最大的屋子里烧着火,火光微弱,再远两步就彻底看不见了。 楚识夏捻着手上的灰尘,审视提刀走到门前、凶神恶煞的矮壮男子,脸上不忘挂住八面玲珑的笑容,“我们是到滨州兜售药材的商队,想到此地避雨,没曾想这废弃驿馆里有人。冒犯了。” “谁不知道滨州闹瘟疫,到这里兜售药材?”男子狐疑道。 “我家在扬州得罪了人,只好到这险境里求富贵。”楚识夏飒爽一笑,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塞到男子手里,“还望大哥帮我说说好话,我这几大车的货要是泡了水,可就糟蹋了。” 男子被那锭银子晃花了眼,挑起车上的油布看了一眼,浓烈的药草味扑鼻而来。他这才点点头,往驿馆里跑去。 队伍末尾的程垣悄悄策马上来,有点不安地看着楚识夏,“大小姐,这些人好像有问题。” 楚识夏示意他噤声。 楚识夏此次南下,秋叶山居里只留了玉珠和几个亲卫,剩下的亲卫全部带走。眼下这些人就有一半在押送药材的队伍中,打散了编入羽林卫,个个都是杀人越货的好手。 “进来吧。”收了楚识夏银子的男子远远地招呼了一声。 —— 驿馆虽然外表看上去破旧,却并不漏雨。屋子里干燥温暖,烧着一堆篝火,火上煮着喷香的肉汤。十几个龙精虎猛的汉子围着篝火坐着,裸露着上身擦刀,角落里散落着弓箭,驿馆最深处堆积着干草。 “还是个姑娘。”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 程垣拧眉,不快地看着他。 楚识夏抬手挡在他面前,客气地问:“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我姓赵,叫赵虎。”坐在最中间的汉子对着楚识夏一抬头,轻蔑道,“我们几个都是周边的猎户,不用怕。小姑娘,你家里没人了么,怎么让你一个人来跑生意?” “如今生意不好做,赚钱养家糊口的买卖,还分男女么?”楚识夏自顾自地在火堆前的空位坐下来,烤着湿冷的手。 北地女子饱受风寒摧残,虽然颜色并不娇艳,但肤色白皙。楚识夏不着粉墨时,更是有一种冰雪剔透般的白。她对着火光伸出手,腕上的佛珠沁出莹润的深紫色,衬得骨骼明晰的手腕宛若霜雪。 好几个人的眼神黏在她的手腕上撕不下来。 “滨州的生意更不好做。”赵虎勉强定住心神,递给她一个水壶,说,“死人比活人还多,有门路的都跑了,剩下的都等死。你去滨州卖药,不如卖棺材。” “卖棺材,”楚识夏抬起眼睛,轻轻巧巧地一笑,潭水般的眼底泛起波纹,“卖给你么?” 赵虎脸色一变,“我好心收留你避雨,你什么意思?” 楚识夏抬手把水壶里的酒尽数倒在地上。火边十几个汉子抄刀跳了起来,程垣率先拔刀挡在楚识夏身前,楚识夏安坐如山。 “稻草底下的血腥味都压不住了,装什么猎户。”楚识夏淡声道,“滨州天灾人祸遇了个齐全,水里游鱼不足一指长,山里野兔长不到大就病死,哪来的猎物可猎?” 赵虎恍然惊觉,这并不是一支商队。 驿馆的门被人踢开,潮湿的风裹挟着新鲜血液的味道直灌进来。亲卫大步走进来,雨水顺着铠甲滴滴答答地打在地上。他对着楚识夏下跪行礼,随后将手上硕大的布袋扔了出去。 布袋里滚出几个死不瞑目的人头。 屋子里一片到抽冷气的声音。 “回禀大小姐,这些人意图杀人抢药,被我们处理了。”亲卫恭敬道。 “做得好。”楚识夏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对赵虎道,“认识一下,在下云中楚氏,楚识夏。你是哪个山头的?” 赵虎看着地上血淋淋的人头,登时红了眼。他后退两步,又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楚识夏,高举大刀怒吼道:“给兄弟们报仇!” 第149章 悬壶(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大雨滂沱。 楚识夏坐在火堆前擦剑,驿馆内一片鲜血淋漓。几个汉子被五花大绑按得跪在地上,鼻青脸肿的。羽林卫们在角落里互相包扎伤口,眼中腥红的杀意尚未褪干净。 “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俘虏,毕竟养俘虏也是要粮草的。”楚识夏推剑回鞘,笑容温和友善,“所以要么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要么死。听懂了吗?” 几个人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楚识夏,脖颈上绽开一条条青筋。程垣拎着刀走到驿馆深处,挑开了堆叠得高高的稻草。雨水泡过的稻草酝酿出一股霉味,其下尚存余温的尸体暴露无遗。 “这些是什么人?”楚识夏问。 跪在中间的男子大吼一声,“我们绝不会出卖大当家的,你死了这条心吧!识相的赶紧把我们——” 他的吼声断在喉中,亲卫按住他的脑袋,干净利落地手起刀落,他便瞪着眼睛倒了下去。楚识夏挥挥手,示意下一个接着说。亲卫在那人肩头擦刀,血腥味像是无数根针戳刺着他紧张的神经。 “这些人是一队医师,从兖州谈家来的。”那人一头磕在地上,颤抖着说,“他们本在山下荒村义诊治病,被大当家的知道了消息。山寨里也有患病的兄弟,大当家就派人把他们掳了上去。” “既然有求于人,为何要杀人?”楚识夏的眼珠仿佛浸在冰水中的墨玉,微微凝出一层薄霜。 “那些医师里有个小娘子,跟我们的兄弟起了点冲突,其他医师见状便激烈反抗,弟兄们一时失手,就……”那人疯狂地吞咽口水,一个劲地在地上磕头,“我有罪,我是畜牲,求求你不要杀我,我能给你们带路!” 尸体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走了,他们腰间挂着的药壶也被掏空,只余淡淡的药香。程垣看见一具瘦小的尸体,翻过来一看,是具衣衫不整的女尸,腹部血肉模糊,像是被捅了十几刀。 程垣对着楚识夏点点头,扭头掏出一块手帕盖在女尸脸上,叹了口气。 其他人见状也来不及痛骂叛徒,唯恐他一个人把能说的都说了,自己半个字也抖落不出来,最后落个身首分离的下场。一群吓破胆的山贼七嘴八舌地往外倒情报,是谁杀了那个小娘子、山寨哪里可以悄无声息地潜进去,恨不得把山寨大当家的祖宗八代底裤都扒干净。 此处是滨州边境,名为百重山,属安阳郡。离这里最近的大城镇人口众多,感染瘟疫的速度也迅速,死的死、跑的跑,已经不剩什么人了,只有零星的几个村落里还有人苟延残喘。 山寨是个几百人的山贼窝,老大叫王彪,是个读过几天书的莽夫。他最爱干的事就是在读书人面前拔刀子、耍流氓,在武夫面前掉书袋子、讲大道理。 程垣听了半天,压低声音问楚识夏:“大小姐,要去最近的大城镇调兵吗?” “人是刚死的,山贼恐怕才走不久,现在去还能追得上。”楚识夏同样轻声道,“等我们调兵回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掳掠医师是为了救山寨里感染瘟疫的人,应该不会那么快下手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兖州只有一个谈家。”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说,“谈家往上数两代,曾有人官至六部尚书。在杏林中颇有名望的,是谈尚书的孙女,谈蕴。” 程垣重重一振,“方才那个姑娘……” “那应该不是谈蕴。” 楚识夏说,“谈蕴的身份一旦叫破,不会有人真的敢动她。这伙山贼既然连他们是从哪来的、谁家的人都那么清楚,轻易不会对谈蕴下手。谈家虽已无人在朝,却也不容小觑。” 若是真的杀了谈蕴,说不好会惹来什么大麻烦。 程垣更加想不通,“滨州形势如此混乱,谈家不一定会放任她来。” “兖州不似云中,男女大防颇为严峻。谈蕴抛头露面、治病救人,本属离经叛道之辈。”楚识夏摇摇头,“谈蕴这个人,本就不能以常理揣测。” 楚识夏当机立断,对程垣说:“你带着我的手信和印信去通知安阳郡守,顺便把药材和医师安顿好。我带人去追山贼。” —— 山寨。 外面的雨太大了,铺天盖地的雨声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王彪提着一盏灯笼推开房门,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坐在床上的少女。她被细绳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转头冷冷地看向来者。 “是谈姑娘吧?王某久仰大名了。”王彪不似他的名字,相貌并不粗犷,言行举止彬彬有礼,装模作样地向谈蕴鞠了一躬。 “手底下的人办事不周,怠慢了。”王彪笑呵呵地给谈蕴松绑,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个耳光。王彪被打得笑容差点碎一地,拧着僵硬的脖子看向谈蕴。 “我的人呢?”谈蕴丝毫不畏惧,眼神凌厉地看着他。 “都好好的呢,”王彪摸摸红肿的脸,好声好气地说,“都是悬壶济世的大夫,我下令了不许他们胡来。谈姑娘只管放心就好。” “你到底想做什么?”谈蕴怒了,“若是想求我们治病救人,为何又要动手杀人!人命当前,无关三六九等。难道我们会因为你们是山贼,就不救人吗?” 王彪嬉皮笑脸地诱哄道:“我已经狠狠地责罚了那个人,谈姑娘莫要气坏了身体。” 谈蕴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来,后退两步,警惕地看着他。谈蕴方才太过崩溃,才没有察觉出王彪言语间的腻歪和狎昵。 “我对谈姑娘景仰已久,”王彪一把抓住谈蕴的手,状似真诚道,“如今得见,方知天下还有这样的女子。” 谈蕴猛地把手抽回来,反而冷静了,“你想娶我?” 王彪不料她如此直接,大喜过望地点点头。 谈蕴冷笑一声,“你也配?” 王彪的脸微微扭曲了一瞬,居高临下道:“谈姑娘,我知你在兖州已有婚约。可你家风清白,兖州亦重女子贞洁。你在我这山贼窝里走了一遭,还会有人信你冰清玉洁么?” 谈蕴真情实感地笑了,她觉得这个人可笑又可悲,“就算我被你侮辱,又如何?该死的人是你,而不是我,难道我要哭天抹泪地跳河自尽,以证清白吗?” 谈蕴目光如剑,铿锵有力道:“我幼年学医,治病救人无数,问心无愧。若世人要以区区贞洁二字,以口舌杀我,我亦不会将世人放在眼里。我不会死,亦不会寻死,我活着能救千百人于病痛。而你,一个滥杀无辜的山贼,才是最该死的人。” 谈蕴微微昂首,不屈之意溢于言表,大有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架势。 王彪却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深陷于她的高不可攀,难以自拔。 王彪于读书一道天赋稀松,生平最恨人卖弄文才,又忍不住在目不识丁的下属面前卖弄。他自视甚高,将自己落草为寇归结为怀才不遇,痛恨一切权贵。他瞧不上那些秦楼楚馆里的烟花女子,一厢情愿地认为非得是家世、才学、相貌、人品一流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而现在,他认为谈蕴就是那个女子。 在谈蕴眼里,王彪像是失心疯了,被劈头盖脸地痛骂一堆之后,反而痴迷地笑了起来。 “谈姑娘,我对你的爱慕之情真是越来越深了。”王彪痴痴地盯着谈蕴,像是赌徒看他此生摇出来的最大的点数,“不如我们今晚就拜堂成亲吧?” —— “大当家……啊不,王彪,他原先是个读书人。” 山贼被反捆着双手,哆哆嗦嗦地说,“他平日就爱装腔作势,乡试没考过,被邻居讥笑之后,提刀杀了人。官府上门拿人时,他早已抛下家中老父老母,上山落草为寇。” 雨水打在斗笠檐上,溅开一片纯白的水花。楚识夏带着一队人蹲伏在山寨附近的灌木里,雨水的寒意无孔不入。山寨的篝火在远处若隐若现,像是萤火。 “接着说。” “他脑子好使,又识字,上山以后很受器重。当时的二当家伙同他夺了大当家的位置,他后来又夺了二当家的位置,做了老大。”山贼献宝似的说,“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三当家,三当家和王彪不对付,你们可以联手……” 楚识夏神色淡淡地抬手,亲卫便堵住山贼的嘴将他拖了下去。 “大小姐,怎么办?”亲卫低声问,“若是直接杀进去,恐有伤亡。” 亲卫并不怕死,但山高水远,楚识夏身边能用的人就这么多。楚识夏打小就跟着楚明修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说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若是亲卫们一并葬在滨州,将来楚识夏无人相护,有个三长两短,亲卫们死也难瞑目。 “我先进去。”楚识夏按住急眼的亲卫,不容拒绝道,“我一人脱身轻而易举,不必担心。若我得手,便纵火示意,你们带着人冲进来接应。” 亲卫虽然不赞同,但楚家兄妹都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他也只有点头。雪骢亲昵地在楚识夏掌心里蹭了蹭,楚识夏拍拍它的脖子,将缰绳递到亲卫手里。 第150章 悬壶(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摸进山寨里,便见一间亮着灯火的屋子。这里是山寨的边缘,本应偏僻寂静,偏偏瓢泼大雨也盖不住痛苦的呻吟声。楚识夏贴着墙根摸到窗边,听见绵延不绝的咳嗽声,立刻用黑巾蒙住了口鼻。 “我可以给你们开药,但我必须先见到我家小姐。” 听见这句话,楚识夏悄无声息地用剑柄推开了一线窗户,让屋子里的声音更加清晰地透出来。 说话的是个女人,咬字清晰、坚定,不容拒绝。 “你们的小命都在我们手上,还敢讨价还价?你家小姐马上就是我们大当家的压寨夫人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劝你别给脸不要脸!”山贼啐了口唾沫,轻蔑地说。 楚识夏默默地听着。 这里显然是山贼安置感染瘟疫之人的地方。王彪碍于所谓的“兄弟情谊”,不敢直接把患病的人扔出去自生自灭,又借口医治众人,将谈蕴掳掠上山。他并不是真心想救人,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谈蕴一人。 里头的山贼显然是惧怕瘟疫的,骂骂咧咧地推搡着女医师走出来。他将将踏出大门,便听见自己的颈椎传来折断的声音,随即失去了知觉。楚识夏扶着他的头将他放倒在地,飞快而轻巧地合上了门,转头对惊讶的女人竖起一根手指。 “我姓楚。”楚识夏轻声道,“你说的‘小姐’,可是前礼部尚书的孙女,谈蕴?” 女人用力点头,紧张地说:“阁下认识我家老爷?” “不算认识,只是有所耳闻。”楚识夏道,“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有多少人,被关在何处?” 女人细细地对楚识夏讲述了一众医师被关押的地点,有多少人看管,以及谈蕴被单独关押的事。楚识夏讶异地发现,她虽然恐惧,但并不慌乱,而且把走过的路讲得明明白白。 楚识夏嘱咐道:“你先回去,若有人问起带你来的人去哪了,你只用说不知道。等到山寨中起火,你设法带着人冲到大门前,会有人接应你们的。” —— 王彪一厢情愿地宣称谈蕴即将成为他的压寨夫人,死气沉沉的山寨里甚至急不可待地开始张灯结彩,以至于没有任何人发现带着医师去看病人的人没有回来。 泥泞的地面上积水明亮,水花跳跃仿佛成百上千条银色小鱼翻腾。 楚识夏躲在暗处,看见成群结队的婆子捧着花冠和嫁衣涌进一间屋子。楚识夏心下有数,耐着性子等那群婆子灰头土脸地退出来,才从窗户翻了进去。 屋内红帐暖香,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色衣裙被撇在地上,点缀着珍珠玉石的花冠也被砸得乱七八糟。素衣散发的少女站在屋子里,看见闯进来的楚识夏也丝毫不畏惧,抬起尖尖的下颌审视她。 楚识夏摘下斗笠,捋起湿漉漉的额发,让她看清自己的脸,同时问道:“兖州谈蕴?” 谈蕴和她对视,警惕得像只竖起耳朵的小动物,“你是谁?” “云中楚氏,楚识夏。”楚识夏的脸被冰冷的雨水浸得生白,露出一个略带赞赏的笑容,才问,“谈小姐可安然无恙?” 谈蕴略一回想,回道:“你是云中楚氏送到帝都的那个女儿,我记得你。我没事。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留在山下料理善后的山贼被我们一锅端了,我才知道你在这里。”楚识夏将窗户打开,扑进来的大雨将她湿漉漉的脚印彻底掩埋。 “你有多少兵马?”谈蕴眼底亮起一点火光。 “不足一百人。”楚识夏道,“我已命人去当地郡守处调兵,来回最少一夜。” 谈蕴有点灰心,“此处山贼最少四百人。” “我可以直接杀了王彪带你走,但我只能带走一个人。”楚识夏近乎冷血地说,“只要谈小姐舍得下你的那些家仆和医师。” 谈蕴摇摇头,“他们本就是追随我而来,我不能舍弃他们。我可以和王彪周旋,拖到你的兵马来。” “他要娶你,你不怕?”楚识夏玩味地看着她。 “要娶我,又不是要杀我。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余地。”谈蕴深吸一口气,微微挺起胸膛,说。 楚识夏赞叹道:“好姑娘。”她想到了什么,又问:“谈小姐此行,有多少人知晓你们的行踪?” 谈蕴想了想,说:“滨州一行并未刻意隐瞒,从招募医师到筹备药草,兖州的人稍加打听都能知道。怎么了吗?” 楚识夏觉得有点微妙的不对劲。 王彪只是一个山贼,若是得知谈蕴有心来滨州救治感染瘟疫之人也就罢了,怎么会对她的行踪如此清楚?若说是巧合,也太牵强了些。况且滨州如此形势,但凡脑子里装的不是二两猪脑,都该知道医者的贵重,即便心怀不轨,也不会暴露得这么快。 除非他有把握,在强娶谈蕴这种得罪全兖州权贵的事后,能从滨州全身而退。 楚识夏隐隐约约地猜到真相,罕见地觉得有些荒谬。 “保护好自己,恐怕有人想借你给齐王下绊子。”楚识夏拍拍她的肩,问,“你需要匕首什么的么?” 谈蕴皱皱鼻尖,婉拒道:“不必。” 她自幼研读医书,即便楚识夏给了她刀,她也不会用。 —— 楚识夏藏身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上,谈蕴一开窗便能看见茂密的树冠。楚识夏拨开一束枝叶,看着王彪喜笑颜开地从谈蕴的屋子离开,去而复返的婆子为谈蕴梳起云鬓。 雨渐渐地停了,黑暗却如潮水般涌来。 天黑了。 谈蕴推开窗户,半靠在窗边。她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有种清绝脱尘的气质,仿佛世间万物皆是她眼底尘埃。楚识夏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恍惚间竟然觉得谈蕴有点像霍文卿。 楚识夏深深地呼吸,这三个字总让她痛彻心扉。 谈蕴盯着楚识夏的方向看了许久,久到楚识夏以为自己的隐藏露了破绽。但楚识夏很快就反应过来,谈蕴是在看树下的花。这种开在灌木丛里的紫色花朵一簇一簇,与丁香极其神似。 谈蕴忽地跳起来,拉开大门。门口守着的婆子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好不容易想通的官家小姐反悔了,紧张地盯着她。 “山寨里可有丁香?”谈蕴问。 “山寨里哪有丁香,夫人若是想要,明日派人下山买就是了。”婆子唯唯诺诺地回答。 “不行。”谈蕴柳眉倒竖,近乎恃宠而骄地说,“我家中习俗,婚庆必以丁香入酒。你们大当家的要娶我,却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告诉他,这喜酒中若无丁香,我绝不拜堂。” 婆子为难道:“方才下了这样大的雨,现在又天黑了,实在没法下山。” 谈蕴冷笑一声,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同我讨价还价?叫王彪滚过来,他方才指着天、对着地,山盟海誓、天打五雷轰的话都说出了口,现在为了一点丁香就推三阻四。” 谈蕴摘下头顶的花冠猛地砸在地上,怒道:“莫不是以为我谈蕴身陷此地,任他轻贱了不成?”谈蕴作势便要拔簪子自戕,把一众婆子吓得魂不附体,一连串地答应了给她找丁香。 山寨里人人都知道,王彪急着生米煮成熟饭。若是再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拖延了婚事,王彪自然不敢为难谈蕴,受苦受难的都是办事的下人。 楚识夏摸不清谈蕴想做什么,只见那群婆子蹲在门口叽里咕噜的一合计,便搂了篮子到灌木丛前摘花。这样的花在山寨里并不少见,处处都是,但没人知道这是什么花,更没人关心。 楚识夏的心脏突突跳,谈蕴显然是算准了这些婆子不会如实禀告给王彪,而会选择用这些花充作丁香敷衍她。 这些花有什么特别的? —— 这场赶鸭子上架的婚事终于还是开始了。 谈蕴被婆子搀扶着走到临时布置的现场拜堂,王彪笑得牙不见牙、眼不见眼。 缀着流苏的红盖头一盖,谁也看不见谈蕴是什么表情。人人都在议论,王彪有胆色有魄力,把谈家小姐手底下的人命都捏住了,她不从也得从。以后王彪就是鼎鼎有名的兖州谈家的乘龙快婿了。 只有谈蕴知道,她牵着红绸的手心一片冷汗。 谈蕴强作镇定地拜完堂,又被牵回了婚房。 堂上的山贼们说着下流的笑话,碰撞的酒碗里漂浮着淡紫色的细小花瓣,如同米粒。 谈蕴在房间里坐立难安,王彪被两个人扶了进来。谈蕴后背紧紧地靠着窗户,浑身僵硬地盯着王彪。王彪喝得有些醉了,甚至有些恶心,但一看见谈蕴,他便觉神清气爽。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世上读书人说的清高,不也都是为了封侯拜相,抱得美娇娘么?”王彪笑呵呵地靠近谈蕴,狎昵地摸着她的手,“娘子,白天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害怕了?” 谈蕴的冷汗一层一层地打湿了里衣。 “你看,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了,连你要丁香我都命人搜罗来了,婆子们在山寨里摘了好久。”王彪凑上去想亲她,却被谈蕴伸手挡住,清冷的目光刺得他往后一缩。 “喝过合卺酒,才是真夫妻。”谈蕴的鼻尖尽是王彪吞吐的酒气,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震耳欲聋。 “好,但你别想着一杯酒就能灌倒我。”王彪流里流气地一笑,“你夫君我,可是千杯不醉。” 谈蕴没说话,倒酒的手微微发颤。 琥珀色的酒液里漂浮着细细的紫花。 王彪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方才便起了端倪的呕吐欲愈发猖獗。他有点神志不清地抬头,看见谈蕴笔直地站在原地,缓缓将酒倒在地上。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杀人,”谈蕴慢慢地远离挣扎的王彪,轻声说,“你足以感到荣幸。” 「谈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顺便说一下更新的问题,由于防盗机制,所以七猫这边会比纵横慢一天的进度。然后就是我想尝试着一天更两章(4k),先试行四天看看,如果后面比较忙,就还是一天3k的进度。 感谢大家支持,么么哒。」 第151章 悬壶(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王彪目露凶光,抓起房间里放置的刀便朝谈蕴扑过去。他手软脚软,头晕目眩,还没碰到谈蕴的衣角,便有个影子破窗而入,轻而易举地卸下刀,反手劈在他颈后。 楚识夏把昏迷过去的王彪扔在地上,看向惊魂未定的谈蕴。谈蕴却直勾勾地盯着王彪,像是还没回过神来。 “那是什么花?”楚识夏问,“外面的山贼都倒了。” “芫花。”谈蕴咽了口唾沫,冷汗涔涔,僵硬地回答,“芫花与甘草同用,是为剧毒。他们的酒里放了甘草。” 楚识夏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说:“别怕,人还没死。” 谈蕴直觉手脚一片冰凉,慌乱地点点头。楚识夏把王彪手脚绑起来,拖着他离开屋子,转头拾起烛火扔到红色的帐幔上。喜庆的婚房瞬间沦为火海,蒸发了整场夜雨的寒凉。 —— 安阳郡。 “百重山山贼均已落网,择日处斩。” 布告张贴在城门前,却没有几个人看。人流稀疏得不值一提,城里处处弥漫着沉重的病气。楚识夏牵着雪骢站在城门口,慌张赶来的安阳郡守对着她深深地作揖。 楚识夏客气地回礼,道:“郡守大人,山贼可全部收押?” “已经全部收押完毕了,就等择日处斩,以儆效尤。”郡守点头哈腰道,“就是谈小姐受了惊吓,兖州墨守成规惯了,下官以为此事不宜传回谈家。” 谈家的千金小姐在安阳郡的地盘上出了事,虽然一根头发没少地回来了,但说出去,安阳郡守也难免落个尸位素餐的罪名。他揣度着谈蕴恐怕也不愿张扬,又来请求楚识夏的意见。 “看谈小姐的意思吧。”楚识夏并不关心这个,抬起马鞭直指布告说,“郡守打算何时处斩山贼?” “按大周律,当抄查完山寨、禀明罪状后,上书刑部,秋后处斩。”郡守哗啦啦地掉书袋子,不住地觑楚识夏的脸色,圆滑道,“不过滨州今时不同往日,楚小姐以为该怎么办?” “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滨州如今正是瘟疫横行的时候,杀害义诊医师,更为灾情雪上加霜。”楚识夏一笑,仿佛是在征求意见,却没给任何拒绝的机会,“依我看,应当即刻斩首示众,以安民心。” 郡守没料到楚识夏清清淡淡的一个笑容,能说出这番杀气腾腾的话来。他想起某些关窍,结巴了一下,说:“此事恐怕不符合大周律令……” 楚识夏打断道:“齐王殿下有先斩后奏之权,若郡守不放心,我立刻去信扬州,求齐王殿下首肯。”她微微歪头,不动声色地审视郡守根面部肌肉拧动的动作,“还是说,这位山贼首领有什么不可杀的理由?” 郡守勉强笑道:“一介山贼,哪有什么不可杀的理由。按大周律,斩首示众已是仁慈。只是下官怕此事处置激进,拖累齐王殿下和大小姐被弹劾。” “无妨。”楚识夏牵着雪骢慢悠悠地走进城门,挥挥马鞭道,“万千罪名加我身,一如轻风过流云。齐王殿下一心为民,岂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郡守呆在原地,一身冷汗。 —— 安阳郡驿馆。 羽林卫们围着桌子坐成一圈,个个埋头吃饭,房间里一片沉默的咀嚼声。楚识夏推门进来,好些个人绷直了身体,僵硬地看着她。程垣也站起来看着她,不自觉地放下了筷子。 “看我干什么?吃饭。”楚识夏一抬下巴,轻飘飘地问程垣,“可有人受伤?” 程垣摇摇头,“只是收押山贼而已,羽林卫并无伤亡。倒是谈家有好几个医师有点跌打扭伤,还有几个山贼灌了药也没救回来,当场就死了。” 楚识夏有点意外,“芫花配甘草,还真是剧毒?” 程垣表示一介武夫,能认得字已经了不得,完全不懂药。程垣想了想,说:“谈家那边好像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楚识夏随口问。 “那些医师好像想回兖州,不愿意再留在滨州了。里面也不全是谈家的人,好些是用钱雇来的,经此一役,有些被吓到了。谈小姐毕竟年轻,有些压不住。” 楚识夏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继续吃饭,调头去找谈蕴了。 —— 谈家一行人被安置在驿馆的另一间院子里。 医师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互相上药包扎。院子一处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下停着几张草席,盖着白布,隐约可见是人形。棚子下放着焚烧艾草的铜盆,辛烈的气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谈蕴蹲在棚子底下发呆。 楚识夏踱步到她身后,谈蕴回头看她一眼,抬手揭开了一张白布。 楚识夏认得那张失血苍白的脸,是废弃驿馆那堆尸体里唯一的女尸。上次匆匆一瞥,楚识夏没注意到,这竟然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约莫只比谈蕴大两岁,长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 “我家里有个很大的书阁,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书。我小的时候最爱躲在书阁里看书,家里人一整天都找不到我。”谈蕴轻而缓慢地述说道,“父亲不喜欢我把时间浪费在看书上,他说女子不必考取功名,只要能识字明理就好。” 谈蕴微微低头,发丝垂落,有点落寞地说:“我七岁开始读医书,兖州杏林妙手夸赞我有天赋,父亲却不以为然。在兖州乃至整个大周,都没有女子坐诊医馆的先例。是祖母鼎力支持,我才有机会学习医术、治病救人。” 楚识夏静静地听着,不忍出声打断这漫长而寂静的回忆。谈蕴的声音像是檐下滚落的雨水,粒粒分明地敲打在楚识夏的心脏上。 “后来我出师,冒天下之大不韪开设学堂,收女子学医。此事太过离经叛道,没能成行。”谈蕴伸手摸了摸女孩圆润却冰凉的脸颊,“可她主动找到我,说希望可以拜我为师。” “她是我第一个学生。” 楚识夏叹息一声,说:“节哀。” 谈蕴想洒脱地笑笑,说没有关系,医者看惯生死,也当看淡生死。可是她只是翘起嘴角,便有泪珠滚滚而下,砸在满是褶皱的白布上。谈蕴抓着那一角裹尸布,哭得声嘶力竭。 “我都不知道,到底是谁的错。她没有害过任何人,她只是一个学生,她当时只是在给村民煎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谈蕴颤抖着牵起女孩僵直的手,那片猩红的颜色已经褪去,像是淡淡的血迹,“药罐打翻在她手上,烫出来这么大一个疤。他们看不见吗,难道治病救人也是错吗?” 楚识夏不知如何安慰她,唯有沉默。 “楚大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被山贼劫走,是否有隐情?” 第152章 悬壶(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安阳郡大牢。 王彪被枷锁锁住手脚,中毒残留的恶心感还卡在喉间。他仰躺着盯着漆黑的屋顶,回忆着谈蕴清冷的相貌、居高临下的话语,只觉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她撕碎。 他还是太小看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女了。 王彪一边恨得牙根痒痒,一边担惊受怕地等待着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想,那位将谈蕴行踪透露给他的贵人肯定不愿意他落在旁人手上,要么会将他一直关在这里,直到抓他进来的人也把他遗忘,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要么……杀了他灭口。 王彪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这些大人物不会留着一个没用,又握着自己把柄的人。他觉得自己被灭口的可能性远远大于被放走,毕竟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 如果有一个足够位高权重的人需要他这个人证,他就有活下来的机会。 王彪紧张地期盼着。 一串脚步声忽然响起,王彪艰难地坐起身来,看着那个全身上下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掏出钥匙,打开了牢房大门。那人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是抬手将一枚钥匙扔到他面前。 王彪赶紧捡起来,打开了身上的枷锁。 “走吧。”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道。 “你是……那位大人派来救我的吗?”王彪谨慎地问。 “抓你的人,是云中楚氏的大小姐,帝都里有名的混不吝。她要是今天想杀你,你的脑袋就留不到明天。还不快走,等她领着羽林卫把你踩成肉泥吗?” 那人头也不回地离开,王彪不敢再多问,连忙跟上。 —— 驿馆。 “我能肯定的是,这群山贼就是冲着你来的。你们的行踪,王彪了如指掌。”楚识夏如实说。 谈蕴悲愤又不解,“我祖父致仕多年,含饴弄孙,与朝中利益并无牵扯。家父也只是一介教书育人的儒生,更无入朝为官之意。是谁恨我们谈家至此?” 楚识夏摇摇头,说:“幕后黑手不是针对谈家,只是谈小姐你恰好在此时来了滨州。滨州,如今是个是非之地。表面上看着死气沉沉,实际上暗潮汹涌,不知多少人在暗地里扳手腕。” 谈蕴呆住了,“你的意思是,那个人只是想针对远赴滨州、庆州平叛赈灾的齐王。” 楚识夏点点头,默认了。 早已回乡养老的谈尚书虽然不涉党争,大有闲云野鹤的架势。但他为官时的官声极高,大周书生中最为称道的人,一是江南霍氏的霍建安,二就是他。 如果谈蕴在滨州以一个惨烈又肮脏的结局收场,言官口诛笔伐间,必定会攻讦白子澈办事不力。届时究竟是引咎谢罪,还是换一个钦差,便不得而知了。 但这个人究竟是失去储君之位的白焕,还是心怀鬼胎的许得禄,楚识夏还没有眉目。 “这样的关头,这样大的瘟疫,竟还在为此私利斗得你死我活,而不顾黎民水深火热。”谈蕴失望至极,心痛不已,“大周已然到了如此地步么?” 楚识夏没有接话,反而说:“我听说,你雇佣的医师想走。” 谈蕴打起精神回答她:“是的,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年前兖州许多地方遭了洪水,幸好官府及时组织人手,才没有让瘟疫扩散开。我雇佣的都是有经验的医师,他们也是被吓到了,我晚点稍作安抚即可。” 楚识夏却坚定道:“不,我即刻派羽林卫护送你回兖州。” 谈蕴怔住了。 “这里不安全。我既担心有人利用你给齐王捅刀子,也不想你葬身于此。”楚识夏坦诚地说,“明天天一亮,被擒获的山贼就会被推到菜市口斩首。你就在那时出城,我会让我的心腹送你走,没有人会注意。” 谈蕴立刻拒绝道:“不,我不能走。” 楚识夏皱起眉。她不愿意嬉皮笑脸的时候,脸上总带着和楚明修如出一辙的戾气。 谈蕴却没有被吓到,坚持道:“我留在这里能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我若死,也定不会拖累旁人。我会写下生死状,言明滞留滨州乃我一人所愿,绝不牵连齐王殿下。” 楚识夏拧着的眉尖缓缓松开,无可奈何地一笑,“你真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驿馆外忽然响起一片汹涌的呼喝声,羽林卫大喝道:“什么人?”被惊吓的马匹爆发出嘶鸣声,外头顷刻间变得乱糟糟的。楚识夏脸色一变,扔下谈蕴往外跑去。 安阳郡的驿馆虽然修得简陋,却胜在宽阔。楚识夏跑了好一会儿才冲到大门前,一人半高的门大敞开,严阵以待的羽林卫往外追去。程垣架着弓站在门前,看见她来才方向弓箭。 “怎么回事?”楚识夏问。 “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接近驿馆,被发现立刻跑了。”程垣说,“其中有一个人是百重山的山贼头子,已经命人去追了。” 楚识夏的神色冷了下来,从他手里拿过弓,说:“去牵雪骢来。” —— 王彪狂奔在狭窄漫长的巷子里,心脏狂跳。领着他的那个人轻盈得像是燕子,不远不近地缀在王彪身前。王彪隐隐约约地察觉了不对劲,为什么这个人要特意领着他到驿馆前转一圈? 他的脚步略微迟疑,面前那人便转过头来看他。 那人奔跑间,垂落的风帽略略上扬,露出他的脸来。这人长得平头正脸的,乍一看是扔进人堆里转眼就会被淹没的相貌,可王彪不知为何有些悚然——这张脸有点不自然,像是画在他脸上似的。 “愣着干什么,跑啊。”那人拉下风帽,说。 “你真的是来救我的?”王彪停下脚步,身后羽林卫的马蹄声仿若雷鸣,“那间驿馆里住的是谁?” “自然是云中楚氏的大小姐。”那人一笑,露出森森白牙,“用这样的方法杀你,实在是太麻烦了。不过雇主要求做得不留痕迹,我也没有办法。” 王彪惊恐地往回跑。 巷子口出现的火光像是浓重黑暗里乍现的火星。 高大雪白的烈马如同闪电一般劈进巷子里,马上的楚识夏拉弓引弦,豹筋鞣制的弓弦发出濒临崩溃的呻吟声。王彪恐惧地停了下来,就在这短短的一瞬迟疑中,箭簇撕裂空气,发出一声尖啸。 羽箭射中了那人的左眼,他翻滚着向后躲避,飞快地拔下箭扔到地上,躲进黑暗中。 王彪停滞的心跳才重新复苏,死里逃生的欣喜让他泪流满面。他冲着楚识夏狂奔而去,涕泗横流。 楚识夏面无表情地搭上第二支箭。 “别杀我,都是——” 箭簇没入王彪的眉心,楚识夏缓缓放下手,弓弦震颤不止。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楚识夏看也不看倒地的王彪,调转马头,看向领着乌泱泱一大片官差赶来的郡守,望着他震惊的表情微微一笑,“郡守大人以为呢?” 郡守被她身上压抑不住的杀伐之气震住了,磕磕绊绊地说:“啊,是、是,天经地义,死有余辜。” 楚识夏稳稳当当地坐在雪骢背上,装模作样地对他伏了下身,打马离去。 「今天两章!」 第153章 悬壶(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百重山作恶多端的山贼因残害义诊医师被钦差大臣一锅端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山贼即日斩首示众。消息传遍了死气沉沉的安阳城,但凡还能动弹的人无不翘首以盼。 几百个山贼,从喽啰到匪首一个个地砍,足以把刽子手的刀砍钝,却不能在一天之内全部砍完。 楚识夏表示非常理解,然后大手一挥,下令将行刑地分散在安阳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头目斩首、喽啰吊死。城门口一时间悬挂满了面目狰狞的尸体,仿佛北地烟熏的腊肉,目眦欲裂的脑袋排排坐,像是地里歪七扭八的冬瓜。 郡守是个文人,被云中楚氏往上数十八代,全是杀人如麻的血手人屠作风吓得差点站不起身,完全不能听人提起和头相关的字眼,否则腿肚子立刻开始转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楚识夏抵达滨州的消息如燎原之火,以安阳郡为中心横扫了整个滨州。 —— 八月十六。 郡守府。 “蛮夷,蛮夷啊!” 郡守一手捂心,不住地跺脚,面对着众多同僚道,“诸位可都看见城门口挂着的尸身了?那一个个脑袋跟血葫芦似的,简直有伤德行!云中楚氏虽是名门,却也难改边地蛮夷的恶习,我们中原何尝有过曝尸街头示众的先例?那是穷凶极恶之徒才用的手段!” 底下的一应大小官员耷拉着脑袋,像是地里的蔫萝卜,一声不吭地看着郡守大人表演,等着看他葫芦里能倒腾出什么药来。 郡守毫不气馁,说:“在下以为,钦差代表陛下,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天家威严,万不可随心所欲,令人妄议陛下。” 同僚们还是沉默地盯着他。 郡守再接再厉道:“所以,在下打算上书帝都,向陛下弹劾云中楚氏楚识夏言行无状、行事暴戾,有伤人伦。诸位可愿与我联名上书,以表安阳郡民心?” 一片令人尴尬不已的沉默后,心软的司马怜悯地看着郡守,说:“郡守大人,您可知道齐王殿下现下就在扬州,力除贪腐之风?扬州现下人仰马翻,拿钱买命都来不及。” 楚识夏和白子澈一同南下,俨然是皇帝伸到江南的左右手。白子澈办事雷厉风行,令扬州心怀愧怍的官商闻风丧胆,又不至于把人逼到绝境,狗急跳墙。 若是在此时捋楚识夏的胡须,说不好先死在楚识夏的手上,还是先死在白子澈手上。 郡守心惊肉跳之际,小厮进来通报:“大人,楚大小姐来了。” —— 楚识夏是空手来的。 但跟在她身后的程垣捧着沉重繁复的文书卷宗,看得郡守直咽口水。毕竟楚识夏到扬州的第一天,就用鱼鳞册把扬州刺史砸得永世不能翻身,牢底坐穿、脑袋不稳。 楚识夏溜溜达达的,仿佛是个听曲遛鸟的纨绔,完全看不出城门前乌鸦连着好几天的饱餐是她的馈赠。 “郡守大人身体安康。”楚识夏客客气气地说。 郡守连忙赔笑,“大小姐别来无恙。” “山贼曝尸城头,着实有伤人伦。”楚识夏装模作样地说。 郡守被这几个字呛得喉头一哽。 楚识夏奇怪地看他一眼,见他无碍便往下说:“尸体放下来之后,就地架火焚烧吧。” 郡守一把山羊胡都要炸开了,“焚烧?” “焚烧。”楚识夏抬手示意,程垣便将手上转头似的卷宗文书悉数放在郡守怀中,险些压断他的老腰。 “不仅是山贼的尸身,从今日起,滨州境内死的每一个人都要集中焚烧。尸身不得暴露荒野,不得私自土葬。” 楚识夏微笑着,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堆积的尸体会加剧瘟疫蔓延,这场疫病的起因便是饿殍遍野,所以必须断其根本。这则命令和你手上的文书已经送往滨州全境,违者严惩不贷。” 郡守头晕眼花地翻开手上的文书,密密麻麻的条款和策论。 首先要从官府拨钱,募集壮丁修建专门的医馆,将患病者运往此处;其次要从官府拨钱,从周边州郡购置粮食药材以作后备;最后要从官府拨钱,赈济因土地流失而食不果腹的灾民,避免流民规模进一步扩大。 郡守一个头比两个大,通篇看下来,钱字最刺眼,从眼刺到心肝脾肺。 他试探着说:“大小姐可能有所不知,滨州不比其他地方,苦寒得紧,怕是拿不出那么多钱。不如上书帝都,恳请拨款吧?” “滨州疫病初起的时候,朝廷拨过多少钱,郡守大人若是忘记了,我倒是可以帮你想想。”楚识夏心平气和地说,“这不是个好年月,没钱,我们都理解。” “毕竟我刚到扬州的时候,扬州也和我说他们没钱。”楚识夏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阳光明媚的。 郡守悬着的心差点直接从喉咙眼吐出来。 “您只须告诉我,这事儿,安阳郡官吏能不能办?”楚识夏骨节分明的手虚虚地按在茶盏上,细釉白瓷的茶盏像是下一刻就会在她手下粉身碎骨。 郡守艰难地说:“能办,能办。” 楚识夏善解人意道:“若不能办,也不必勉强。羽林卫虽然不堪大用,但也可为郡守分忧一二。” 郡守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羽林卫的“分忧”是帮他们修建新的医馆、到各州郡打借条借粮草和药材。 —— 出了郡守府的大门,程垣顿觉神清气爽,恨不得就着郡守的苦瓜脸打一套拳。但楚识夏没什么表情,爱答不理地沿着摸着雪骢的鬃发,从鞍边的袋子里掏了个野果给雪骢吃。 “大小姐,不高兴吗?”程垣小心翼翼地问,“郡守那个样子,不是同意出钱了吗?”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出钱吗?”楚识夏问。 “因为扬州城前车之鉴,他怕了?”程垣从楚识夏表情里察觉自己可能说了蠢话。 “他们这种混迹多年的老油子,想要糊弄我有很多办法,不到图穷匕见的地步舍不得花钱放血。”楚识夏慢悠悠地说,“他之所以没有跟我耍心眼子,是因为我杀了王彪。” 王彪如果活着,就是指证戕害谈蕴一行人的唯一人证,只要皇帝愿意追究,甚至可以拔出萝卜带起泥,端掉不知多少利益网。与其费尽心思把他从安阳郡大牢里捞出来,不如让他干脆利落地死了,死得毫无争议、理所应当。 那夜王彪越狱,郡守带人根本不是要生擒他,而是要将他当场格杀。 不管幕后黑手究竟是白焕还是许得禄,都不会把楚识夏划分在“自己人”的阵营里。 楚识夏杀了王彪,杀得干净利落,除了幕后黑手的心腹之患,反倒让郡守迟疑起来——楚识夏到底是谁的人?“那位”究竟有什么打算? “为什么王彪能轻易逃出大牢,为什么逃出来以后又要多此一举地从驿馆前经过,惊动了羽林卫?” 楚识夏条分缕析道,“就算王彪和狱卒都是草包吧。但自滨州瘟疫以来,城门天黑即刻关闭。王彪不知道,想让他逃出生天的人也不知道?只有一种可能,救王彪的人没想过让他活到天亮。” 程垣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所以,那天晚上,如果大小姐你没有追出去亲手格杀王彪,那么最后……” “最后我只会得到一具一文不值的尸体,还有‘山贼对谈小姐怀恨在心,意图潜入驿馆行刺,反被官差擒杀’的通告。”楚识夏摊开手,嘲讽一笑。 “可是,王彪是人证啊!大小姐为什么不救下他,送往帝都审讯?”程垣有点懊恼地说,“难怪这几天谈小姐对你没有好脸色,原来是误会大小姐跟那群人是一伙的。” 楚识夏长叹一声,道:“你还记得曹县令吗?” 于宣政殿上暴毙身亡,让楚识夏在午门前拔剑相护,最后被禁足好几个月的曹节。 程垣当然记得,连忙点头。 “曹节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为民请命的朝廷命官。他以死控诉许得禄以权谋私,为祸百姓,尚不能令陛下动摇分毫。王彪区区一个山贼,要用他的证词为许得禄甚至白焕定罪,陛下怎么会相信?”楚识夏摇摇头,道,“你们太不了解陛下了。” 程垣哑口无言,孤寂的怆然涌上心头,“所以,大小姐兴致不高……” “这场病,病的不是滨州,是整个帝朝。”楚识夏低垂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雪白的马鬃,“刮骨疗毒,非一日之功。” —— 八月初六。 扬州城,大雨。 孙盐在雨地里练枪,冰冷的雨水混着热汗滚落。霸王枪刚猛勇烈,孙盐只学了两式,每次演练完都觉肌肉酸痛。他拖着长枪往长廊底下走,忽而看见了一条黑色的影子。 那是个默立在灯下的人,全身笼罩在斗笠和披风里,像是温暖灯光下的一抹浓墨。 孙盐脑袋里的警钟撞得哐哐响,但来人似乎并无恶意,安静地等着他先开口。 黑衣人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你的霸王枪是楚识夏教的?” 孙盐警惕道:“你是谁?” 黑衣人仿佛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道:“她很忙吧?否则看见你练成这个样子,一定会骂你。你握枪的位置有点靠下了,你对着空气戳刺,只会觉得手腕酸软。但如果遇上皮甲坚硬的北狄人,很容易把枪杆折断。” 孙盐愣住了,酸胀的手腕似乎在应和黑衣人的话。 “我要见四殿下。”黑衣人说,“他在哪?” 自从白子澈出宫建府,被敕封“齐王”后,就很少有人称他“四殿下”了。孙盐觉得有点怪异,这人似乎和白子澈熟识,又像是远离人世已久,连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 “阁下尊姓大名?我去向殿下请示。”孙盐还是决定客气一点,毕竟黑衣人对霸王枪头头是道,说不定和楚家有牵扯。 黑衣人沉默片刻,说:“沉舟。” 「重逢倒计时! 以及今天有点事,所以鸽了一章,报一丝啊报一丝。」 第154章 悬壶(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白子澈没有想到会在扬州城见到沉舟。 这个影子一样的少年离开帝都后,被磨砺出一股凛冽寒凉的气质,让人看一眼便会被割伤。沉舟全身上下都笼罩在黑衣里,唯有一张霜雪般的脸暴露出来。 “好久不见。”白子澈披着长衣,手里捧着杯浓茶,把桌案对面堆叠的账目搬开,腾出一个座位给沉舟。 沉舟却没有坐下,简明扼要地说:“我想向你借一个大夫,随我出城去为一个孩子诊治。” 扬州城现在不允许感染瘟疫的人进城,即便进城也没有医馆敢接诊,生怕瘟疫蔓延进来。 白子澈许久不见他,本就被繁琐狡猾的账目搅得焦头烂额,乍一被灌了一耳朵的要求,有点反应不过来。 “什么孩子,哪来的孩子?”白子澈迷糊地看了沉舟两眼,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你才离开帝都不到两年……你的孩子?” “捡的。”沉舟说,“能不能借?” “可以借给你,这是小事。”白子澈点点头,试探着问,“这两年来,你都在江南么?” 沉舟轻轻地点头。 “你来找我,只是为了借大夫吗?”白子澈忍不住问。 沉舟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眼,看着白子澈。他的眼睛不似中原人的深棕色,反而黑得发蓝,仿佛一潭千年的寒水。没有人能被这样的眼睛看着能不心动,然而眼睛的主人却鲜少有情绪流露,这双眼便如同枯死的宝石。 “我以为你是来见楚识夏的。”白子澈轻叹一声,说,“这两年她过得很辛苦。” “她不会想见我的。”沉舟只是说。 “怎么会?”白子澈有点疑惑。 他对二人的争执一无所知,楚识夏又对沉舟离开的原因讳莫如深。在旁人眼里,沉舟就像是烈日底下的一滴露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在帝都留下一丝痕迹。 “等她回来了再说吧。”白子澈不欲和他探讨这个问题,心里有点酸涩地提起笔写手谕,给沉舟调大夫。扬州虽无瘟疫,但人人自危,药材和大夫一跃成为紧俏的货品。 “她不在扬州?”沉舟愣了一下。 “她前两天去滨州了,”白子澈吹干纸上的墨迹,有点担心地说,“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沉舟忽地伸手一把抓过了白子澈,将他整个人从桌案那头拽了过来,扑落满桌账目。门外的孙盐被惊动,撞门闯了进来。白子澈惊魂未定地被沉舟抓在手上,沉舟却不看他,而是用剑鞘拨开了翻飞堆叠的纸张。 纸堆下卧着一只绿色花纹蜘蛛,约莫有指甲盖那么大。 “这是什么?”饶是白子澈手无缚鸡之力,也看得出来这不是寻常的蜘蛛。 “九幽司山鬼氏养的‘绿满背’。” 沉舟一脚踩在蜘蛛上,碧绿的汁水爆裂开来,“毒素虽弱,但胜在游走迅速。一般不会只放一只,被叮咬三次之后,毒素缓慢入侵五脏六腑,中毒者会高热不退,就像染上了瘟疫一样。” 沉舟盯着白子澈说:“有人要杀你,还是花了大价钱。” 比起让白子澈死于乱匪刀下,死于瘟疫似乎更加合理,且找不到证据。 “你们来江南是做什么的,”沉舟追问,“楚识夏去滨州做什么?” 沉舟的目光太过锋利,几乎像是抵在白子澈喉头的刀刃,逼迫得他难以呼吸。白子澈便将楚识夏和皇帝串通起来,在讲武堂前唱的一出大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沉舟。 “所以这一次下江南,除了皇帝,没人想你们活着回去。”沉舟的脸色非常难看,他飞快写下一张纸条塞给白子澈,“派人去这个地方接一个叫莫媛的小女孩。” “你要去哪?” 沉舟戴上斗笠掠入滂沱大雨中,头也不回地说:“滨州。” —— 八月十七。 滨州,安阳郡。 修建专用的医馆花费时间太长,郡守和楚识夏讨价还价以后,决定在城中角落隔出一片民居,用以收容病患。其余郡县依例效仿,医师签下生死状,若此行一去不回,便由官府赡养其父母妻儿。 彻底封闭该片区域以前,楚识夏在栅栏前见了谈蕴一面。 满街都是石灰的气味、艾草焚烧的气味,蒙蒙细雨浇不灭呛鼻的辛烈气息。 谈蕴在脸上蒙着一块方巾,只露出一双矜贵自持的眼,流露出淡淡的傲气。楚识夏看着这样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睛,有些恍神,不由得抬手捂住额头。 “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办法,这里被封闭以后,抬出来的死人都要就地焚烧。你确定不回兖州吗?”楚识夏抬头看着谈蕴,像是要永远把这双眼睛留在记忆里。 “我父亲曾对我说,女子应当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我不服气,屡次被他罚跪祠堂。如果死在这里,是我谈蕴的归宿;如果我活着走出来,于天下女子而言,又是一个新的归宿。”谈蕴笑了笑,豁达又坚定,“我求仁得仁,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也当含笑九泉。” 这样的固执,这样的清正,才会像名满江南的霍文卿。她们那么相似,相似的聪慧,相似的执念,相似的……视死如归。 楚识夏努力地回忆,前世的祥符六年,滨州瘟疫的下场是什么结果,谈蕴又是什么结局。可那时楚识夏刚刚接过楚明修的担子,这样惨烈的一场灾难,与她而言不过是案上的一纸情报——“滨州大疫,伤亡过万”。以及紧随其后的党争之中,或倾轧沉沦,或牵连拖累的一连串名单。 谈蕴太渺小,小到难以撼动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小到不足以被帝都的腥风血雨所记录。所以楚识夏没有听过她的名字,也无从得知她的结局。 “你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谈蕴挑起眉梢,说,“能这么快筹备出人手、场地和药材,是因为你杀了王彪吧?我现在理解你了,哪怕最后抓不出幕后黑手,我也原谅你。” “抓得住。”楚识夏忽然一笑,容光粲然,“只要你活着出来,就能看得见。” 谈蕴也笑了,说:“我能看得出来,你在做一件会得罪很多人的事。你在外面,未必比我在里面更安全。所以楚大小姐,你也要好好活着。” 第155章 悬壶(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牵着雪骢从荒无人烟的街头走过,街头巷尾充斥着低低的哭泣声,黄色的纸钱和白色的灵幡纷纷扬扬。饮涧雪挂在马鞍上,敲出当当的响声,是这漫长单调的哭声里唯一的变奏。 楚识夏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人在背后看着她,却没有恶意。那种熟悉令楚识夏全身战栗,她猛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漫天飞扬的雨丝,一只雪白的猫跳跃过水坑,站定了转过来歪头看她。 “是我的错觉吗?”楚识夏喃喃自语道。 她转身打马离去。 细小的雨丝落在水洼里,泛起阵阵涟漪。沉舟背靠着爬满青苔的墙角,略微矮身向地上的白猫伸出手。白猫敏捷地顺着沉舟的手爬到他的肩头,躲在他的斗笠下。 “要是被她发现,我就不要你了。”沉舟摸着猫的脊背,威胁道。 白猫哼哼了两声。 —— 郡守战战兢兢地观察了楚识夏好几天,试图从她身上揣摩出一点对白子澈的反意,或者对自己主子的倾向。但楚识夏这出了名的桀骜性格,居然没兴风作浪,不给郡守洞察真相的机会。 等郡守反应过来的时候,楚识夏已经完全接手了安阳郡的鱼鳞册及其他卷宗。 “阳奉阴违,欺上媚下。”楚识夏拾起一卷鱼鳞册,在郡守脸上拍了拍,不无轻蔑道,“你说陛下要是知道,他顶着文武百官的唾沫才推出的新政酿成今日恶果,皆因你等私欲而起,会赐你个什么死法?凌迟、枭首……还是诛九族?” 郡守手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发颤地抬头看着楚识夏,“下官只是一时糊涂……求大小姐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滨州百姓无地可耕,负债累累的时候,你们可曾网开一面?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的时候,你们可曾网开一面?如今事发东窗,铡刀要砍到你们的脖子上来了,倒是知道求我网开一面了!”楚识夏挥手将桌上的茶盏扫落,稀里哗啦地砸在郡守背上。 郡守拼命磕头,脑门鲜血横流,“下官知罪,下官罪该万死!可是我的家里人不知情啊!大小姐要杀,就杀我一人平息陛下怒火,放过我一家老小吧!” 楚识夏心里的戾气翻涌不休,霍然拔剑劈向郡守头顶。饮涧雪剑光凛然,郡守头上的乌纱帽一分为二,他呆呆地跪坐在地,衣摆下散发出一阵尿骚味。 “郡守大人,你可曾想过,那些枉死的百姓,也有他们的妻儿父母?” 楚识夏的剑锋悬在他眉心,憎恶而狠厉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办成了,我便留你一条命,百年后亲自到地下向滨州百姓谢罪;你若办不成,我的奏折什么时候到帝都,你就什么时候给你的九族掘坟。” 郡守疯狂点头,“大小姐请说,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滨州瘟疫,起于人祸,而非天灾。若再有人死于饥荒,我拿你的头回帝都复命。”楚识夏缓声道,“新政该如何施行,你现在应当清楚了。” “下官一定,宵衣旰食,披肝沥胆,绝不让该拿的人少拿一毫,不该拿的人多拿一厘。”郡守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 “你最好是。”楚识夏冷笑,“羽林卫会在各郡县驻守,直到瘟疫消散。别想着瞒天过海。” “下官不敢。”郡守涕泗横流道。 楚识夏撩起衣摆,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郡守,露出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笑容,“那么,我们现在来谈谈王彪吧。” 郡守的表情僵住了。 “不想说?”楚识夏推剑回鞘,剑柄抬起郡守的下巴,逼着他到处转的眼睛定在她身上,“还是说,你想亲自和陛下说?” “不不不,下官只是在思索该如何向您请罪。”郡守把脑袋摇得呼呼响,“王彪是受下官指使,下官则是得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许得禄的密信。下官罪该万死!” 楚识夏的表情很冷淡。 掌印太监是天子近臣,地方官想擢升却又没有背景的,便会搜刮民脂民膏,送进宫里讨好掌印太监,换得在皇帝面前几句轻飘飘的话语。然而许得禄也知道这件事若被皇帝知晓,定然是死无全尸,所以郡守不敢声张。 “又是这条阉狗。”楚识夏磨着牙,危险的气息四溢。 “下官有密信可以佐证,日后陛下怪罪时,还请大小姐替下官美言几句。”郡守哆哆嗦嗦地说。 楚识夏偏头看着他,胸腔里响动着嘲讽的声音,嘴上却说:“好啊。” —— 夜深了。 雨还在下。 楚识夏躺在床上,饮涧雪放在枕边。她盯着漆黑的帐顶,毫无睡意。楚识夏白天把郡守吓得魂不附体,出门的时候差点一头栽在门槛上,安阳郡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她身上沉甸甸的人命卸下来了一些,却仍然睡不着。 楚识夏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自从梦见湖上画舫爆炸,沉舟落水身亡后,楚识夏再也没有梦见过他。那个不祥的梦境像是某种结局,把楚识夏的心脏扎得鲜血淋漓。楚识夏反复地告诫自己,那只是个梦而已。 但另一个声音却冷冷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再梦见他了?” 楚识夏抬起小臂遮住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到底在哪啊? 窗外的风声忽地被撕裂。 楚识夏浑身一震,抄起饮涧雪便从床上翻身而过,撞开窗户跳进了长廊下。巡逻的程垣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楚识夏没说话,拧眉看向传来细微脚步声的屋顶。 下一瞬,一个黑色的长条物体从屋顶上滚落,砸在一地雨水里,洇开一片血色。 那是一具尸体。 程垣震惊地看看楚识夏,又看看雨地里的尸体。楚识夏提剑走出去,用剑鞘拨开尸身的黑衣,一枚金色的骷髅头从尸体怀里滚了出来。程垣在她头上撑开一把伞,一头雾水地问:“这是刺客?” “嗯。”楚识夏点点头,用衣角包起那枚骷髅头,放在手心里端详,道,“他踩在屋顶上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然后有另一个人杀了他,脚步更轻,动手更快。” 程垣看着尸体脖子上见骨的伤口,严肃道:“是敌是友,大小姐有头绪吗?” 楚识夏抬头看向落雨的屋顶,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极快被踩碎的瓦片。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证明来人身份的凭证。 楚识夏想了很久,久到程垣以为她睡着了,才轻声说:“没有。” 第156章 悬壶(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六年,九月初。 滨州,淳县。 大街上洒满了石灰,早晨焚烧过艾草的气味散去了一些,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灼烧味。官府前张贴着布告,却无人驻足观看。戴着斗笠的少女牵着白马停留,不多时便有衙役上前询问。 “官府重地,闲杂人等不要逗留。”衙役呵斥道。 “这布告是新贴的。” 少女伸手蹭了下未干的墨迹,看向门庭冷落的衙门,“乡间多有目不识丁者,官府告示应当敲锣进午,待到人群聚集再由专人宣读。贴一张告示在这里,却不召人来看,淳县新任县令倒是个掩耳盗铃的人才。” “你是什么人?别在这儿信口雌黄!”衙役本以为她是个路过的江湖剑客,没想到她对这些东西轻车熟路,声音愈发地高了起来。 楚识夏拨了下斗笠,抬眼看着衙役,面无表情地说:“曹节暴毙宣政殿后,吏部尚未收到滨州新县令上任的调令。这张告示是在谁的指示下发的?” —— 一炷香后。 楚识夏拖了张椅子坐在庭院正中,斗笠挂在马鞍上,大马金刀地坐着。知县、县尉、县丞急匆匆地从门外跑进来,一边跑一边整理衣冠。三人对着楚识夏抱歉地笑笑,楚识夏也不怀好意地回了一个笑容。 “不知钦差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钦差大人恕罪。”知县俨然是三人之首,笑容满面地迎上来,“钦差大人何不进去坐?在下已经命人布下宴席,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 楚识夏手里捏着一把花生,指腹搓揉开花生红色的果衣,舌尖衔起饱满的花生米,笑着摇摇头说:“这里地方大,里面恐怕站不下。” 知县一愣,八面玲珑的心思一转,便笑问:“淳县虽然地方小,这点地界还是有的。便是齐王殿下来了,也坐得下。” 楚识夏还是摇头,指指大门外宽阔的街面。 知县想起方才衙役通报的情况,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倒是不好糊弄,好在他早有准备。 知县又说:“钦差大人可是要问敲锣进午的事?实不相瞒,这场瘟疫来势汹汹,县里已经不剩多少人了。您来之前,已经宣读过告示了,只是人太少,钦差大人没看见。” 楚识夏仍然不说话,只是盯着敞开的大门剥花生吃。 知县硬着头皮问:“钦差大人可要查看鱼鳞册?” 楚识夏这才纡尊降贵道:“不必了。你们做事,我清楚。” 这话说得暧昧不清,知县想起年前的帝都传回来的消息。曹节本没有踏足宣政殿的资格,是楚识夏拔剑抵在拦路的宦官脖子上,才送他进了午门,将这犄角旮旯的破事捅到了皇帝面前。 知县觉得后脖子一层白毛汗,对自己的准备也有些不自信起来。 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死气沉沉的淳县在这一瞬间震动起来。 羽林卫的金羽黑旗高扬,羽林卫簇拥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缓缓地向官府走来。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蓬头垢面,像是见不得光的鼹鼠忽然被人从土里刨了出来,畏畏缩缩的。 知县看见这副架势,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去。 “滨州全境,自县开始设立专门的区域,许进不许出,收容感染瘟疫的病患。这是告示所写,也是齐王殿下和我的命令不假。但哪一个字写了,要把自家的百姓关进大牢里?”楚识夏偏头看了一眼知县,“知县大人,何不好好与我讲讲,他们犯了哪条王法?” “自然是证据确凿,才将人下狱。”知县强撑着说。 楚识夏指着人群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问:“七岁小儿,所犯何罪?” “下官、下官得查一下卷宗……” “不必查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楚识夏站起身,笔直地与知县对视。知县在她雪亮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连呼吸都磕磕绊绊起来,忍不住后退了好几步。 楚识夏轻蔑的目光从他鼓起的腰间扫到头顶的乌纱帽,伸手掸去他肩上的灰尘,状似寒暄道:“你把他们藏起来,到底是怕我知道什么?曹节已经死在宣政殿上,你当真以为,此地天高皇帝远,便可以目无王法么?” 知县见她图穷匕见,也不再掩饰,嘴硬道:“此案已有定论,陛下并未怪罪其他人,滨州侵地案抓了多少人上去,钦差大人不曾见过吗?曹节所言,又非全部真相。” 楚识夏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又忽然笑了。 “你说得对,”楚识夏说,“我应该找个知道真相的人来。” 知县一口气没松下去,楚识夏便对门外的羽林卫高声道:“程垣,许多寿在何处?” 知县不敢置信地瞪着楚识夏。 —— 许多寿,当今位高权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许得禄的弟弟。仗着这层关系,许多寿在淳县可以横着走,淳县上下无人不敢不卖他的面子,除了曹节——但是曹节死了。 曹节死后,淳县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虎狼窝,无人敢在这风起云涌的局势下接任县令,淳县便由知县一干人等治理。有了曹节的前车之鉴,许多寿越发肆无忌惮——告上宣政殿都无人敢动他,可想而知许得禄的权势。 —— “不可不可,无凭无据,怎么能胡乱抓人?”知县不管不顾地拦在楚识夏马前,大喊道,“钦差代行天子命令,曾可如此霸道蛮横,有损陛下声誉!” 沉默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谁说无凭无据?许多寿逼死曹县令的妻女,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都是人证!” 楚识夏握着马缰的手一紧,低头看着怒斥人群的知县。这些人或是被许多寿强买过土地,或是被其他乡绅迫害过,又或是被掳走了女儿。知县生怕走漏了风声,才将他们关在大牢中。 “我朝知县,是由帝都任命。你才离开故土多少年,就对这阉狗如此死心塌地?”楚识夏从马背上俯身,拍了拍他的脸,寒着声音说,“那你知不知道,钦差有先斩后奏之权?” 知县没料到楚识夏一上来就撕破了脸,当场僵住。程垣立刻命人将他拖到一边,五花大绑扔在官府门口。 楚识夏拍拍雪骢的脖子,漫不经心地说:“别着急,我收拾了许多寿,下一个就是你。” 第157章 悬壶(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许多寿家中,多豢养疯狗恶仆。他看上了谁家的女儿,又或是看上了谁家的土地,若有不从的,便让这些疯狗恶仆去对付。”程垣听到这些的时候便忍不住皱眉,再说起还是觉得恶心。 楚识夏策马走在羽林卫前方,远远地便看见了一幢雕梁画栋的大宅子。朱红大门前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里头隐隐约约地传来犬吠声。 “我们方才从大牢里把人抢出来,他恐怕早就收到了消息。”程垣道,“大小姐,要先礼后兵吗?” “他是什么东西,我跟他先礼后兵?”楚识夏抽出一支羽箭,沾过火油点起火后,对着宅子高耸的屋脊射了出去。 中秋已过,淳县又不如江南其他地方多雨,天干物燥的。屋顶瓦片缝隙间丛生的杂草瞬间被点燃,宅子里掀起一片喧哗。没过多久,大门开了一条缝,几十条摘了铁链的疯狗滴着口水,从门缝里涌了出来。 程垣一声令下道:“上前,列阵!” 羽林卫齐刷刷地上前,与楚识夏和程垣并肩。面对潮水般的疯狗,战马嘶鸣着冲锋,铁蹄或踩碎疯狗的脑袋,或踢中疯狗柔软的腹部。羽林卫提枪戳刺,狂吠声和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撕咬羽林卫小腿的狗一嘴尖牙被铁甲磕断,又转而去扑战马的长腿、马腹。有的羽林卫来不及防卫,便被挣扎的战马摔下马背。 雪骢无愧于云中烈马之名,一只马蹄踢碎一条狗的脑袋,速度之快,疯狗难以靠近。楚识夏坐在马背上拉弓引弦,指向狗群中最凶狠、强壮的狗王。 两声短促的箭鸣,连珠箭先后射进狗王的双眼,贯穿它整个脑袋。失去狗王的疯狗也有些慌神,落下马的羽林卫趁机拔刀反击。 战局瞬间扭转。 楚识夏看向偷偷摸摸敞开一条缝隙的大门,第三支箭射了出去。 门后的恶仆应声倒地,楚识夏策马冲向大门。门后的人已经吓傻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扑过去关门的时候,雪骢已经踢开了大门。门后的铁笼子、血食乱七八糟地倒了一片,惊慌失措的仆人连滚带爬。 一个穿金戴银的胖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楚识夏。 “你就是许多寿?”楚识夏皱眉,这人过于年轻了。 “许多寿是我爹!”胖子大喊道,“你敢踢我家的门,我让我爹把你剁了喂狗!” 楚识夏还以为许多寿被许得禄的权势熏花了眼,不知死活地想和羽林卫掰手腕。原来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自作主张,倒是为楚识夏省了不少事。 楚识夏冷笑一声,偏头问跟上来的程垣,“许多寿有几个儿子?” 程垣一抹脸上的血,不明所以地回答:“一个。” 胖子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楚识夏拉弓指向他的胯下。 胖子惨叫着爬起来,哭天喊地地冲向了宅子后头。 “把这宅子里姓许的都抓起来,绑在衙门前示众。”楚识夏想了想,说,“罪名是,侵吞土地、鱼肉乡里,再加一条刺杀钦差。” —— 及至许多寿一家被绳之以法,同知县一起绑在衙门前示众,沉默的淳县百姓才开始怒吼。 他们绝望了太久,唯一一个为民请命的曹节死在遥远的帝都,便再也不敢轻信任何人回来拯救他们,再也没有人敢于在苦难下呻吟——即便他们知道,死亡也未必不是另一种解脱。 羽林卫里选出了个文笔好的人,坐在衙门前听人诉说,将许多寿经年累月犯下的罪状尽数记录在册。羽林卫们都是帝都出身,以为一辈子在军队里熬不到头便是最痛苦的事,从未见过这样的连活着都需要勇气的人间。 几个羽林卫先是在疯狗堆里滚了一身伤,后又是看着干瘦的小孩子向他们道谢,心里涌起怒火,便明里暗里地给许家人上刑——或是故意不给水喝,或是故作遗忘了给干粮。 许多寿从一开始的求饶到辱骂云中楚氏满门,忍无可忍的羽林卫直接塞了他满嘴的米糠。 —— 淳县鱼鳞册清算完毕的那一天,楚识夏在曹节妻女的墓前上香。 曹节只有一个四岁的女儿,许多寿强抢曹节妻子不成之后,二人便结下了梁子。新政颁布后,许多寿联合一众乡绅,伙同知县等人掠夺田地、转移赋税。曹节首当其冲被要求追缴赋税——或者拿他的妻子来换。 曹夫人当夜悬梁自尽,没过多久,曹节的小女儿在惊恐交加之下病逝。后来淳县被逼死的人越来越多,曹节逃出滨州,北上帝都告御状。曹家母女的坟墓一度被许多寿掘开,是淳县百姓趁天黑偷偷重新掩埋。 “曹夫人,曹县令葬在帝都近郊。待到瘟疫平定、海晏河清之时,我再命人迁坟,让你们一家人团聚。”楚识夏在坟前拜了拜,轻声说,“抱歉。” 楚识夏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 也许是为被有心之人利用的新政,也许是为宣政殿上没有救下的曹节,也许是为至今仍在帝都搅弄风云的许得禄。古往今来,变法革新无有不流血者,楚识夏深知新政推行不会一帆风顺,但在亲眼目睹被庞大的时代车轮碾过的芸芸众生时,还是忍不住战栗。 她不是没有愧疚过。 “对不起。”楚识夏又说。 程垣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说:“大小姐,我们该启程了。”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点头表示知道了。 程垣忍不住问:“大小姐,许多寿真的要送往帝都吗?” 不止许多寿,许家上下几十口人,连同羽林卫搜集的证据、伪造的鱼鳞图册、淳县百姓按手印的口供,都要一同送到帝都,听从皇帝发落。 “我先抓人,再搜证,已经不符国法。再一意孤行,只怕拖累齐王殿下。” “可是如果许多寿这次,还是不死呢?”程垣忧心忡忡道。 “陛下确实不会因为兼并土地杀他。”楚识夏道。 当日曹节死得惨烈,楚识夏至今咬牙不肯认错。若是皇帝以兼并土地、草菅人命的罪名处死许多寿,便是承认自己看错了许得禄,让大周官员枉死。 程垣闻言,心下一沉。 “但不代表陛下不想杀他。” 楚识夏转头看着他,说,“刺杀钦差是多大的罪名?许家人就算三头六臂,也不够陛下砍的。这是个绝顶的好机会,杀一个许多寿,比杀十个安阳郡守更能震慑作奸犯科之人。” “可许多寿刺杀大小姐,说出去简直是个笑话,有谁会相信?”程垣难以置信道,“旁人定会议论大小姐捏造罪名,口诛笔伐。” “不重要。” 楚识夏看向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 清澈的金色光线自山岚间缓缓升起,雾散云开。苍青色的林海在风下起伏,蜿蜒着攀上山顶的小道旁站满了人。扶老携幼的淳县百姓远远地眺望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年轻小姐,还有曹节妻女坟前燃烧的香。他们默默地朝楚识夏的方向跪下。 楚识夏看着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孩子咬着手指,对楚识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楚识夏也笑了,这是个不掺杂任何复杂感情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都不重要。” 楚识夏说:“我问心无愧。” 「今天也两章。 求夸。」 第158章 悬壶(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沉舟坐在田垄间,压低的斗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双手向后撑着地面,微微仰头看着云间洒下的金光,姿势舒展惬意。白猫蹲在他旁边咬着一条小鱼,远处的田地里,恢复土地所有权的淳县百姓在田间劳作。 一群小孩躲在不远处偷偷地打量沉舟,沉舟也视而不见。良久,有个小女孩磨磨蹭蹭地走上前,轻声问他:“大哥哥,你也没有饭吃吗?” 沉舟波澜不惊地看她一眼。 这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长了一双很纯真的圆眼睛,小鹿似的,肩膀上挎着一个黄色的蝴蝶布包。 小女孩鼓起勇气,说:“钦差大人带着羽林卫来主持公道了,坏人都被抓起来了。大哥哥你要是没有地种,没有饭吃,一定要去和羽林卫说。” 沉舟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我不是淳县人。” 小女孩瞪圆了眼睛,更加怜悯他了,“那你是因为没有饭吃才流浪到这里的吗?好可怜。” 沉舟无奈地笑笑,说:“我吃得很饱,谢谢你。” 小女孩认真端详了他一会儿,像是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半晌过后,她从兜里掏出一把剥得干干净净的花生递给沉舟,扭头跑开了。 —— 楚识夏牵着雪骢走在开阔的官道上,官道两侧都是慕名而来的淳县居民。她在此地逗留许久,连上三道奏折陈情,直到新任知县快马加鞭赶来上任才离开。 新知县是个年轻儒生,办事公正严明。他早年因为打不通帝都的门路而备受冷眼,淳县对他而言不是个苦差事,反而是个桃花源。楚识夏要走,他相送几里地,仍不愿离去。 “就到这里吧。”楚识夏回头委婉地说,“再远,知县大人就不好回去了。” 知县对她拱手行礼,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识夏自问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无所谓地一抬手,示意他说。 “下官离开帝都的时候,帝都局势并不好。”知县观察着楚识夏的神色,缓缓说,“许多寿尚未押回帝都,朝中已经议论纷纷。有人说楚家和许得禄有过节,此举不过公报私仇。御史台接二连三地上奏弹劾,要求陛下撤除大小姐钦差大臣一职,回帝都待罪。” 楚识夏握着马缰,没说话。 她不过十七岁出头,知县看她如同看一个晚辈,难免心生不忍。 知县急急忙忙地说:“但是我们都是支持您和齐王殿下的!” 楚识夏这才有点讶异地反问:“你们?” “我们这些在帝都备考的举子,翰林院的书生,帝朝千千万万的年轻读书人。一个弄权的阉宦,怎么配、怎么敢指责簪缨世家、为国为民的云中楚氏,还有不吝惜己身,奔赴江南平叛赈灾的齐王殿下?”知县激动地说。 楚识夏释然一笑,摆摆手说:“没有关系,御史要骂,就随他们骂吧。” “但是——” “没有但是。”楚识夏示意他噤声,道,“这样的话不要再说。如果被有心之人听见,就不是书生们义愤填膺,而是云中楚氏和齐王殿下结党营私。” 知县重重地叹了口气,长拜道:“下官送钦差大人,祝大人一路顺风。” 楚识夏翻身上马,在羽林卫的簇拥下踏上前往滨州城的路。百姓夹道欢送,呼唤声和祝福声不绝于耳。 一个捧着花生的小女孩急急忙忙地挤到了人前,却够不到被羽林卫包围的楚识夏,急得直跺脚,布包上的黄色蝴蝶翻飞。 楚识夏潦草地扫她一眼,确认她没有被人群挤到,才打马离去。 —— 帝都。 未央宫。 裴璋穿着一身青衣,羽扇轻轻地扇动,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棋盘上黑子步步为营,把白子逼得左右掣肘。皇帝愁眉苦脸地看看棋盘,又看看裴璋,长叹一口气,投子认负。 “陛下,承让了。”裴璋拱手道。 “裴卿你啊,已经胜券在握了,却比朕这个走投无路的人还要认真。”皇帝笑笑,说,“你和墨雪下棋都很较真。” “陛下有心博弈,臣自然不敢虚与委蛇,枉费陛下雅兴。”裴璋滴水不漏道。 “墨雪去江南也有些日子了,朕让她去平叛,她倒先跑滨州赈灾去了。别的倒也罢了,若是染上瘟疫,有个三长两短,朕可如何跟镇北王交代?”皇帝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觑着裴璋的脸色说,“裴卿可知道,墨雪把许得禄的弟弟抓起来了?” “御史台闹得满城风雨,即便臣足不出户,也略有耳闻。”裴璋不动声色道,“听说这许多寿仗着许得禄的关系,在地方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勾结官员,俨然是个‘土太岁’。” 皇帝的脸色变了变。 裴璋八风不动地往下说:“臣不由得想起来,王贤福还在的时候。臣故去的姐姐,也就是六皇子生母裴妃曾话家常埋怨,王贤福在宫里恩威并施,宫里的太监、宫女无不是他的徒子徒孙。” 皇帝的脸色愈加难看。 裴璋给皇帝上足了眼药,才恍如隔世般问道:“陛下想问什么?” “有人说,墨雪是公报私仇,你怎么看?”皇帝沉着脸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问。 “楚大小姐的确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裴璋也很无奈似的一笑:“但她绝不是个黑白不分的人。她可能会因为和许得禄有过节,所以彻查滨州侵地案。但她绝不会因为和许得禄有过节,所以捏造莫须有的罪名,戕害一家几十条人命。” 皇帝紧缩的眉心略微松了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自古以来,钦差大臣都有先斩后奏之权。”裴璋故作不解地感慨,“楚大小姐得了陛下首肯行事,只不过抓了区区一个掌印太监的家眷而已——还有铁证,居然有这么多人为他叫屈。这位掌印太监的人缘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皇帝磨着后槽牙,阴恻恻地应和,“是啊,真是交游甚广。” 裴璋低头喝茶,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 —— 滨州。 又是一夜狂风暴雨。 “此处叫做牢山,旁边有一条河水,直通瀑布深潭。”程垣好不容易烧起一堆火,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还要和楚识夏唠嗑。他刚要叫楚识夏来烤干身上的衣服,便见楚识夏仰头看着神龛上的山神像。 他们离开淳县后,便将许多寿一行人交给了前来接应的羽林卫,一路从安阳郡送到扬州,再经由运河北上至帝都。然而滨州暴雨倾盆,楚识夏一队人马也是走走停停许多日,尚未看见滨州城的大门。 “大小姐,快过来暖暖身子吧。”程垣道,“别染了风寒。” 楚识夏手持火折子端详石雕的神像,有些困惑地说:“这间山神庙修葺得很好。” 不仅屋顶没有漏雨,就连地面上也没有多少灰尘,只是杂乱地堆了一些被水浸湿的干草。神像却出人意料地被冷落了,背后爬满了厚厚的青苔。 “是啊,不然我们就要在外面淋雨了。”程垣感叹道,“真是运气不错。” 楚识夏的脸色微微变了,“可是滨州这两年民不聊生,闹饥荒的闹饥荒,闹瘟疫的闹瘟疫,谁还有功夫来修山神庙?如果信仰虔诚,又为什么独独遗漏了神像没有清理?” 程垣被她问得愣住了。 “你当时为什么选这里躲雨?”楚识夏问。 “因为这方圆十几里,这里最宽敞,而且屋顶完好……” 这间山神庙很是气派,修了四进院子,足以容纳他们不小的人马。其他羽林卫和马匹都在外面的院子里休息。 楚识夏“呼”地吹灭了火折子,拎起饮涧雪道:“这里是个陷阱,快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烈马嘶鸣的声音。 楚识夏一脚踢开门,苍白的闪电从天穹直插地面,照亮了厢房门缝下流出来的血。 十几个影子站在雨中,有的站在屋脊上,有的靠在大门前,有的伫立在庭中。站在最中间的少年发出一声阴森的笑,拎起金色骷髅头咬在齿间,炫耀似的仰了下头。 “初次见面,楚大小姐。”少年说,“有人花黄金万两向九幽司买你的命。要不是公子舟跟了你一路,我们实在不好下手,也不会大费周章引你到这里。” “什么公子舟,”楚识夏冷冷地盯着他,“哪个舟?” “我也不知道是哪个舟,但我们都这么叫他。”少年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说,“他和你一样,是个难缠又短命的家伙。今天你们俩就要一起死了。” 电光火石间,程垣突然扑灭了山神庙正殿里的火堆。唯一的光源熄灭,正对火光的一众刺客都有些没反应过来。黑暗中只听见三声箭鸣,刺客们一惊,下意识地躲闪。 一声响亮的呼哨同时响起,马蹄声疾驰而来。少年狼狈地就地翻滚躲开,同时打亮了一支火折子。微弱的火光转瞬即逝,雪白的骏马几乎踩裂老旧的地板。楚识夏搂着马脖子翻身上马,一手将程垣拉上马,直冲大门而去。 “拦住她!” 楚识夏矮身贴着雪骢的背,两发连珠箭逼退了刺客,雪骢冲破大门疾驰而去。 「今天弟弟升学宴。有点忙。一章。」 第159章 我心归处(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沉舟一只手按着刺客的颅顶,反握着剑割开了他的喉咙。不远处横着七八具尸体,雷光乍明乍暗,倒地的马匹被刺破了腹部,汩汩往外流血。 洛霜衣勒马停下,扔给沉舟一个竹筒。 “你怎么在这,”沉舟接过竹筒,并没有打开,“家主又要我杀谁?我现在有别的事。” “这不是本家的秘令,是我们截获的山鬼氏秘令。有人和山鬼氏做了一笔大生意,买云中楚氏楚识夏的项上人头,开价十万两黄金。山鬼氏布置在江南的人手倾巢出动。”洛霜衣面无表情地说。 沉舟瞳孔骤缩,夺过洛霜衣的马,吩咐道:“召集我们的人过来。” 出乎意料的,洛霜衣没有和他纠缠,而是干净利落地答应了下来。也许是因为这是铲除山鬼氏的好时机,也许是因为这是家主的另一道命令。但沉舟心乱如麻,没有闲暇思考,急急忙忙地追着楚识夏等人避雨的方向而去。 —— 暴雨如注。 雪骢狂奔在漆黑的山路间。这匹楚明修亲自训练出来的战马嗅觉敏锐,竟然在一众羽林卫殒命的情况下出声示警,挣脱了马缰冲进山神庙救人。 楚识夏被大雨淋得湿透,在几乎淹没所有声音的暴雨中对程垣道:“他们是来杀我的,你不必跟我一起送命。如果我回不来,你一定要把今夜的消息送回云中。” 程垣来不及开口,眼前迅速出现一条岔路。楚识夏直接把他掀下了马,策马往另一条路奔去。 楚识夏骑着雪骢在山林里疾驰,过了不知多久,干脆下马割断了缰绳。雪骢湿润的眼睛注视着她,楚识夏摸摸它潮湿的鬃发,微笑着叹息一声,“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回天霭山的路。” 雪骢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走吧,别跟着我。”楚识夏贴着它的脸,闭着眼睛轻声道,“这次是我二哥做错了,他本就不该把你送来陪我。云中的马,云中才是你的家……” 楚识夏转身便走,雪骢习惯性地跟上来,焦躁地用头拱她的肩膀,要她上马逃命。楚识夏目露凶光,在它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雪骢吃痛,这才跑开了。 楚识夏往和它相反的方向跋涉而去。 一线银光无声无息地坠落,割裂了楚识夏头顶的树枝和树叶,雨水无遮无拦地打下来。楚识夏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向后翻滚躲去,抬手一抹脸颊上渗血的细小伤口。 五六个黑衣刺客像是凭空从雨水中站起来的鬼魅,借着苍白的雷光打量楚识夏。 楚识夏很容易就辨认出来,这些人和山神庙里的不是一队。 “这是派了多少人来杀我啊?”楚识夏扣住剑镡,笑笑说,“我怎么不知道我的人头这么值钱。” 寂静的氛围顷刻间被打破,正对着楚识夏的刺客忽地动了,像是扑击飞虫的鸟。他握着一柄蛇形长剑直斩向楚识夏的头颅,楚识夏压低身子贴着地面滑过,饮涧雪刁钻地挑断了他的手筋。 楚识夏一脚抵住盘踞的树根才刹住,精钢护腕被细如琴弦的丝线勒出划痕。更多的丝线在她移动的时候割破了她的肩膀、脚踝,割断了她的发丝。楚识夏反用手腕绞住了丝线,刀锋般的丝线在精钢护腕上发出叫人牙酸的声音。楚识夏用力一拽,生生地将藏在树上的刺客扯了下来,一剑切断了他的喉管。 周遭的丝线如蛛网般分崩离析。 —— 山神庙。 沉舟一脚踢开山神庙的大门,正对上庭院中那个纤细高挑的影子。她全身笼罩在黑色的软甲中,身体线条挺拔矫健,只露出一双温温柔柔的眼睛。沉舟和她对视了一瞬,她便摘下了黑色的面甲。 是玉珠。 本该留守在帝都秋叶山居里的玉珠。 沉舟愣住了。 玉珠那双纤细柔软的手握着细长的剑,缓慢地从刺客胸膛中抽出来。在秋叶山居所有人眼里,玉珠总是唠唠叨叨的,楚识夏吃不吃饭对她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事。 没有人能想象她这个样子。 “大小姐呢?”玉珠对沉舟出现在这里毫不意外,直截了当地问。 “我在路上被人缠住了。”沉舟摇头,心急如焚道,“九幽司山鬼氏的人接了这笔生意,派出了他们在江南能调动的所有人手。可能不止两队。” 玉珠沉着脸,思索片刻便往外走,“这座山上有一条河水,山顶是一座瀑布。大小姐那匹雪骢是二公子驯过的战马,在野外会本能地寻找水源。我们顺着河水找。” 沉舟没有问玉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玉珠也没有问沉舟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两个人很快就遇到了脱力倒在血泊里的程垣,他身边横着三四具尸体。玉珠粗略扫了一眼,当时从山神庙里追出去的人不止这些。 雪骢徘徊在他身边,不住地往另一条路上瞥。 “是你们……” 程垣拄着刀,几次想站起来都失败了。他身上到处都是细小而深的伤口,关节处更是不少。刺客杀人讲究精准,论蛮力是拼不过程垣的,所以想让他失去行动能力。 程垣干脆一屁股坐倒在血里,扯下喉间的护甲,气喘吁吁地说:“大小姐往另一条路去了,那些刺客人很多,根本不想和我缠斗。我拖不住他们,我对不起大小姐……” 程垣的话还没说完,沉舟就把他绑在了雪骢背上,冲向了雨中的山林。 —— 沉舟一度对血的味道感到恶心,后来闻到血腥味会变得兴奋,最后渐渐麻木。 这是九幽司对刺客的要求,只有以命换命的死士才需要像野兽一样嗜血,而拉着刺杀对象一起死的刺客都是学艺不精。只有对自己和他人的死都无所谓,才是最好的刺客。 树林里被雪骢撞断的树枝形成了一条小路,沉舟顺着那条路一直找,很轻易地就闻到了雨水中的血腥味。 但林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沉舟心脏狂跳,推开一丛遮挡视线的树枝,看见了一地的血和尸体,都是佩着金色骷髅头的山鬼氏刺客。玉珠紧随其后,见状不由得呼吸一滞,随即往丛林更深处寻觅而去。 这片林子长得太密,想要往前走不可能留不下痕迹。两人顺着被踩塌的灌木,被撞断的树枝一路找去,一直到了山顶。山顶是一片开阔的悬崖,河水湍急,瀑布飞流直下。 尸体、断剑凌乱地躺在地面上,没有楚识夏的身影。 沉舟觉得自己心跳漏了好几拍,他眼角余光扫到一个微微抽动的人形,立刻将人提了起来。那是个半死不活的山鬼氏刺客,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两个装束和他们相差无几的人。 “楚识夏人呢?”沉舟捏着他的喉骨,问。 刺客没说话,沉舟下一秒便将他的下巴捏脱臼了。本要咬舌自尽的刺客脱了力,直勾勾地看着沉舟。沉舟随手捡起一把断剑刺进了他的髌骨,刺客爆发出一阵痛呼。 “我问你,她在哪?” “沉舟,不用问了。”玉珠从河边捡起一把剑鞘,低声说,“这是饮涧雪的剑鞘,大小姐掉下去了。” 沉舟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跪倒在地。 “就算掉下去了,也不一定、不一定就是……”沉舟捏断了那个刺客的脖子,跌跌撞撞地去摸索下山的路,“我去找她,我下去找她。” 玉珠一把搀住了他,声音里带着颤,“沉舟,你冷静点。” 沉舟摇摇头,他根本哭不出来,心口痛得像是肋骨一根根裂开了,“都是我的错……早知道我就不走了,早知道我就不和她说那种话了。我总是做错,我总是让她伤心。” —— 楚识夏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被打碎了又被拼起来似的疼。她默默地盯着茅草屋顶,一点点摸索回身体的控制权。房门“吱呀”一声响,轻快的脚步声靠近了她。 楚识夏几乎是立刻翻身而起,手肘抵着对方的喉咙,把她按在了柱子上。 脸上长着雀斑的少女被她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她。楚识夏也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地和她对视。 良久,少女怯怯地问:“你醒啦?” 楚识夏骤然松懈,才觉得疼痛和疲乏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方才动作太大,牵扯得肋骨一阵阵地疼,便顺势往床上一坐,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问:“我这是在哪?” “你在罗家村。”少女丝毫不见怪地把手上的稀粥递给她,“我爹三天前去牢山打猎,被大雨困在了山下,然后就在瀑布边捡到了你。” 少女感叹一声,“你是从悬崖顶掉下来的吗?命真大,要是落在瀑布底的石头上,可就活不成了。” 楚识夏笑笑,说:“多谢。请问姑娘,有没有看到我的剑?” 少女说:“叫我小圆就好。你是个江湖人吗?那把剑看着确实值不少钱,我替你收起来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楚识夏靠在床上休息,检查自己身上的伤。九幽司派出来的刺客确实不少,她一边打一边跑,居然被逼到了悬崖边。最后她是被一个刺客撞下瀑布的。 肋骨应该是断了,不过好在手还是完好的。 楚识夏莫名其妙地觉得乏力,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有点烫,也许是受凉发热了。 小圆不久便抱着个草席子走进来了,唠唠叨叨地说:“你们这些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我是弄不明白了。你身上这些伤,我们家没钱给你抓药,你可别见怪——要不是近来日子好过,我爹也不敢捡你回来。” 楚识夏接过饮涧雪端详了一番,微笑着说:“身份不明的江湖人,以后确实别再多管闲事了,容易招惹祸端。” 小圆被她说得怔住。 “近来日子为什么好过?”楚识夏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和她闲聊。 “你不是滨州人吧?前段时间那些大官和富商联合起来坑害百姓,从耕地的百姓手里抢饭吃,逼死了不少人。听说帝都来了个更大的官,抓了一个大恶霸,现在那些贪官都夹着尾巴做人。” 楚识夏略感释怀,说:“是么?那真是件大好事。” 小圆连连点头,看着整装待发的楚识夏,有点犯迷糊,“你干什么?” “不要和任何人说你爹去过牢山。”楚识夏背着剑,推开门道,“如果真的有不速之客追问我的下落,只管实话实说。我不想拖累你们一家人。” “你的伤还没好呢!”小圆急了。 楚识夏头也不回地离去。 第160章 我心归处(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最开始只是感到忽冷忽热,然后便是乏力与恶心。等到她自觉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如岩浆般滚烫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患上瘟疫了。 九幽司作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刺客窝点,耳目遍及大大小小的城镇。楚识夏不敢轻举妄动,便沿着荒无人烟的山村旧址往滨州城走。如果程垣侥幸不死,必然会先回滨州城找人搜寻她的下落,但刺客和救兵谁先找到她,都得看命。 楚识夏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长衫,被小圆洗得褪色发白,带着柔软的毛边。楚识夏晚间赶路,白天则在荒废的民屋中小憩。 乡间多有新掘的坟茔,吊丧的人不计其数,哭声断断续续的。楚识夏借着坟前微薄的供品果腹,小心地掩藏着行踪。然而天气总是阴雨连绵,她不得不在停尸的义庄中避雨。 高热、疼痛和乏力几乎剥夺了楚识夏其他的所有感官,她时常连剑都握不稳。 楚识夏离开罗家村的第三天,外面又在下雨。空气潮湿而阴冷,楚识夏背靠着一具棺材,看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点。她的五脏六腑、全身上下的骨骼无不疼痛,像是被放在油锅中大火烹炸。 “喂,你好手好脚的的,怎么也来要饭?”一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踢了楚识夏一脚,趾高气昂地说,“这是我的地盘,你要是再不滚出去,就别怪我不客气。” 楚识夏拄着剑,有气无力地一笑,“这里是义庄,是死人的地盘,怎么能是你的地盘?小小年纪,活得不耐烦了咒自己玩儿呢?” 小叫花子恼羞成怒,扑上来就要挠楚识夏,被楚识夏揪着后脖颈皮扔到了雨里,摔了个狗吃屎。 “离我远点,”楚识夏说,“别怪我没提醒你。” 小叫花子破罐子破摔地翻了个身坐在雨地里,拍着地上的雨水又哭又骂。他话语间夹杂着滨州本地的方言,楚识夏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从表情就能看得出来他骂得很脏。 楚识夏正琢磨着要不要抽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顿,便见有人撑着伞走了进来。那人戴着顶黑色斗笠,像个寻常的雨中赶路人。但楚识夏一眼就看出他姿势的不对——他的手肘间仿佛贴着什么东西。 小叫花子眼见一个没走又来一个,彻底崩溃,指着来人便破口大骂。楚识夏一个箭步冲进雨中,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向后推去,饮涧雪同时滑出,结结实实地撞上了细长的剑锋。 那人在衣袖下藏着剑,自手腕到手肘上两寸。若不是刻意地关注他的姿势,根本看不出来。 “楚大小姐,别来无恙。”刺客的声音沙哑,“公子舟跟疯狗一样追着我们不放,杀了我们不少人。这笔账是算在他头上,还是算在你头上?” 楚识夏面色苍白,颧骨却泛起病态的潮红。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嘶哑道:“想和我算账的人多了去了。你爹贵姓啊?你得往后排。” 刺客浑不在意,抬脚重重地踹在她的心窝。那一脚在楚识夏眼里分解成无数个破绽百出的慢动作,但她的关节仿佛生锈了一般,动弹不得,生生挨了下来。楚识夏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灵龛上,神像、瓜果、香炉七倒八歪地砸了一地。 楚识夏一口气没憋住,吐出一口猩红色的血来。 刺客倒有些意外,他仔细打量了楚识夏片刻,肯定道:“你患上瘟疫了?” 楚识夏抬起手背抹去嘴角的血,看了一眼躲在棺材背后哆哆嗦嗦的小叫花子,恨铁不成钢道:“看什么?还不快跑!” “早知如此,何必大费周章。”刺客开怀地笑出声来,“这笔钱,我们山鬼氏赚得轻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刺客提着剑逼近,楚识夏靠着神龛缓缓调息,但连日的高烧让她止不住地眼前发花。 风中忽然传来羽箭破空的声响。 楚识夏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在云中的演武场上。那箭鸣声连着四发,是云中楚氏传授的连珠箭,四发羽箭一支叠一支,落在同一个黄豆大的点上才算出师。 四枚羽箭直指刺客眉心,刺客挥剑横扫挡开,被逼退至义庄门口。一柄细细长长的杀手剑从他身后推来,他矮身躲开,那人正正从他身上翻过去,隔开了他和楚识夏。 楚识夏已经看不清挡在她和刺客中间的人是谁,从屋顶上拿着弓跳下来的人又是谁。楚识夏只觉得口鼻间的血腥味萦绕不去,烫得她四肢百骸都不住地发颤。她略一偏头,看向愣在原地没有动的小叫花,有点疑虑,但脑子已经烧成了一团浆糊,没有思考的余地。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小叫花子忽然扑了上来,楚识夏因为四肢乏力,往下滑了两寸。那柄冲着楚识夏心脏去的小刀便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肩胛骨,剧烈的疼痛让楚识夏有一瞬间的清醒——比如她在这里歇了小半天,为什么偏偏雨要停了,这凭空出现的小叫花子便来胡搅蛮缠;比如为什么九幽司神通广大至此,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 这个小叫花子,是九幽司尚未成熟的“种子”,是拖延楚识夏离开的诱饵。 “第一次杀人吧?”楚识夏握着半寸刀刃,露出一个带着野兽嗜血般的笑,“下辈子再精进一下。” 楚识夏右手反握住饮涧雪,以一道飘忽的弧线擦过他的咽喉。小叫花子来不及发声便捂着脖颈倒了下去。楚识夏拔出那把小刀扔了出去,抬眼看着冲上前的人。 “大小姐!” 楚识夏恍惚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玉珠,高高竖起的长发,凌厉的黑色便装,以及手上滴血的剑。唯一让楚识夏感到熟悉和温暖的,是玉珠温热的涟涟泪水。 楚识夏擦干净她的眼泪,虚弱地说:“离我远点,我患上瘟疫了。” 玉珠握着她的手,一个劲地摇头。 楚识夏心想真是一个比一个诀,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玉珠的肩头,看向庭院中的人。 那人身形清俊挺拔,着一身黑色的袍子。他抓着跪地刺客的头发,另一只手握着弓,用弓弦缓缓地绞紧刺客的脖子,直到满脸是血的刺客半截脖子都被切开,软软地伏地倒下。 楚识夏觉得那个背影很熟悉,又很陌生,像是在梦里看了几千年。 但他转过身来,却不是那张不愿入楚识夏睡梦的脸——那人的脸上扣着一张鎏银的鬼魅面具,华丽而冰冷。 楚识夏在升腾的高热中昏厥过去。 —— “灵帝驾崩,皇太子登基,改年号为景泰。你二哥便是景泰元年出生的,王爷亲自为他取名‘修’。修乃少昊后裔之姓,而少昊是黄帝长子。” “传位给你大哥,只是碍着嫡长子的名头。但你大哥活不了多久,这王位仍然是楚明修的!” 小小的楚识夏坐在台阶上,抱着个缠着五彩丝线的藤球,平心静气地听对面的小胖墩放完这通狗屁。她年纪尚小,但桀骜之性已现,楚明彦没少教导她修身养性。 楚识夏脑子里把那通大道理过了个遍,在小胖墩语重心长地指导她:“你还是要多和你二哥亲近,否则有朝一日,北狄人打过来了,你二哥把你送去和亲,有的你哭的。” 楚识夏忍无可忍,扔开藤球便扑到小胖墩身上,提起拳头砸在他刚长出来的门牙上。 “等北狄人打过来,我就把你这身油刮下来点烽火台!” 这一架打得惊天动地,前厅议事的大人们都被惊动了。楚识夏揍得小胖墩鬼哭狼嚎,侍女们都不敢上去拉架。刚刚练兵回来的楚明修一个箭步冲过来,提小鸡仔似的把她拎起来,按着她的脖子跟小胖墩的父母道歉。 楚识夏牙尖嘴利,却不屑于告状,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小胖墩。小胖墩本来哭哭啼啼地被母亲擦着眼泪,被她一瞪,便胆怯地收敛了哭声。 “小孩子打闹而已,王爷不必在意。”小胖墩的父亲脸色铁青,却仍然对楚明彦说,“我们一家人就先告辞了。” 楚识夏这才意识到她坏了楚明彦的事,不安地看向晚春仍然裹着大氅的楚明彦。楚明彦神色淡淡地擦掉楚识夏脸上的污渍,吩咐侍女送他们一家人出去。 阳光明媚的正午,楚识夏在祠堂罚跪。 “你干什么要揍那个小猪?”楚明修卸了铠甲,还是个将将长成的少年,从窗户探进来半个身子,手里拈着一只草编的蝴蝶。 “父亲是不是偏心你?”楚识夏捶着酸痛的膝盖,闷声闷气地问。 “谁跟你说的?”楚明修反问。 “不然他为什么用皇帝长子后裔的姓给你取名?”楚识夏闷闷不乐道,“他们都想欺负大哥,你要是也欺负大哥,我就不要你了。” 楚明修挤眉弄眼地冲她笑,“你有这番心意,刚刚怎么不对着大哥说?” “我本来就把那家人的儿子给揍了,他回家一问为什么被揍,自然心虚。我要是当场喊破,他面子里子都没了,搞不好狗急跳墙呢?”楚识夏更生气了,“不是我在问你吗,怎么你一直问我?” 楚明修只是看着她背后一个劲地笑,笑得楚识夏头皮发麻。楚识夏转头看去,楚明彦站在祠堂门口,盈盈的春光镀在他的每一根发丝上,仿佛瓷器华美的釉光。 楚识夏别扭地转过身去,把自己整个人埋在蒲团里,一声不吭。 “旁人言语挑拨几句,你就要动手。世人口舌千千万,你一个一个地揍,揍得过来么?”楚明彦拍着她的后背,叹气道,“分明是我养大的孩子,怎么跟长安一个狗脾气。” 楚明修在一旁叫屈。 楚识夏只觉得羞赧,从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就是不肯抬头。 楚明修便说,哥你别管她,她要跪就让她跪,正好长长记性。楚明彦说,你就是小时候被罚多了,偶尔一次也不愿意让她逃过去。 楚明修又说那家人不怀好意,要翻脸就翻脸,他家那个小肥猪怎么配得上我妹妹。楚明彦说,我没想过同意这门婚约,你能不能闭嘴,吵得我头疼。 昏昏沉沉间,楚识夏就这么睡着了。 楚识夏竭力想睁开眼睛,那些声音却如同随着流水逝去的远春一样渐渐淡去,最后消失。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点力气也溃散得无影无踪。 那个春日的午后,落在她眼皮上发烫的阳光、飘在楚明修甲胄上的桃花、在楚明彦指尖翻过的书页坍塌成灰,随风飘散。 —— 滨州城。 玉珠端着药碗走进房间。 收容瘟疫病人所需的房间必须通风,房间内早晚焚烧艾草,周围洒满石灰。房间里充斥着各种味道,辛烈滚烫。沉舟像是一尊石像坐在床前,握着楚识夏的手。 楚识夏肩头的伤已经包扎好了,然而对她来说最致命的不是那一刀,也不是刺客踹在她心窝的一脚,而是瘟疫。 从沉舟和玉珠找到楚识夏到如今,已经是第四天。 楚识夏没有一瞬清醒过。 沉舟也没有一瞬合过眼。 “她做梦了。”沉舟握着楚识夏的手,抵在他的额头,声音里带着一触即溃的脆弱,“她在梦里叫哥哥,叫楚长安,有时候也叫我……但她就是醒不过来。” 一根根的血丝缠上沉舟的眼球,他近乎绝望地问道:“我要怎么办?” 玉珠端着药碗,心脏被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填满。 “我也不知道。” 「今天略长,所以晚了一点。」 第161章 我心归处(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滨州城驿馆内鸡飞狗跳,皆因那位身份尊贵的钦差病重。疫病来势汹汹,轻者反复咳嗽发热,重者高热不休、难以呼吸。滨州名医纷纷慕名而来,却对此束手无策,只能以寻常方药延缓症状。 是夜,大雨倾盆。 程垣领着一个人匆匆穿过回廊,正撞上坐在檐下的玉珠。房间外刚洒过石灰,玉珠湿漉漉的脚印落在石灰上,仿佛在雪中跋涉。玉珠仍然挽发髻、穿侍女的衣衫,看上去温柔无害。 程垣客气地和玉珠见礼。 玉珠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的人,“这位是?” 来人揭下蓑衣和斗笠,只着一身清丽的青衫,微微点头道:“兖州,谈蕴。” —— 楚识夏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暴雨如注的早晨。窗外光线晦暗如黄昏,天地间黑沉沉的一片。浓烈的药味和雨水潮湿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楚识夏只觉周身湿漉漉的,像是在水里泡了一遭。 “你醒了?”谈蕴从她的胳膊上取下银针,微微一笑,“临别前,我说你在外面未必比我在里面安全,居然一语成谶。楚大小姐,别来无恙。” 楚识夏勉强对她笑笑,“你怎么会在这里,谁把你从安阳郡找过来的?” “我自己找过来的。”谈蕴从随身的药囊里掏出一张泛黄的书页,道,“我翻阅医书时找到了一张方子,对治疗此种疫病有奇效。安阳郡的瘟疫已经差不多快结束了。” “那很好。”楚识夏勉力支撑着坐起来,摆手拒绝了谈蕴递过来的动作,“我不懂医术。倘若这张方子有奇效,便交由刺史通传至滨州全境,早日结束这场灾难。” “你真的不看看吗?”谈蕴却有点固执,“留下这张方子的人和你有关。” 楚识夏一怔,接过那张字迹隽秀的药方,细细往下看——药方落款处写着“沈妩”二字。 “‘沈妩’可是令堂名讳?”谈蕴再次向她确认。 楚识夏莫名觉得头疼欲裂,像是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在她面前缓缓揭开。她按着头,耐心地回答谈蕴:“也许只是重名而已,沈并不是个罕见的姓氏。” “镇北王妃不同于王爷,是个十分神秘低调的人。莫说她的籍贯名讳,就连见过她的人也很少。但,大小姐可知我为何笃定这药方是令堂留下的?” 楚识夏摇头。 谈蕴说:“那一卷医书编得粗糙,是四十年前由云中的书局编撰发行的。而云中的医师大多精通外伤,于内伤杂病并没有太高的造诣。这张药方在里面非常的突兀,其精巧程度远胜其他。” “时间、地点都对得上,四十年前,令堂应该刚和令尊成婚不久。这一卷书几乎流通到了大周的每个地方,卖书都为盈利,但这卷书却是花钱使其远播。”谈蕴一顿,自己都觉得荒谬,“简直像……” “简直像是,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所以刻意保留下这张药方,以拯救天下苍生。”楚识夏不紧不慢地替谈蕴说完,轻描淡写地说,“就算这张药方是我母亲留下的,我没有办法回答你任何问题。我对她知之甚少。” 谈蕴愣住了。 —— 寒意袭人,红灯笼在雨中飘飘荡荡,水洼里的光忽明忽灭。楚识夏裹着一张白狐裘,趴在窗边看雨。玉珠站在她身后替她梳头,梳齿穿过发丝,细细的声响在二人之间蔓延。 “大小姐没有什么想问的吗?”玉珠握着她流水般的长发,轻声道。 “江长公子是你杀的吗?”楚识夏直截了当地问。 玉珠点了下头,承认道:“是。” 广陵江氏把江长公子的死算在了陈伯言头上,楚识夏这起人命官司一直保留着疑虑——当时她提剑出门要刺杀江长公子,却在半路折返回群玉坊救江乔,失去了最后杀他的机会。 但江长公子还是死了。 楚识夏无声地笑笑,闭着眼睛轻糗雨中清苦的草木气息,“我就说你那天怎么偏巧沐浴,杀人之后直接跳进江水里了是吧?” “是。” “从我记事起,你就在我身边了。”楚识夏的脸颊贴着胳膊,伸手去接窗外的雨水,“你是从小就养在府里的死士吗?” 镇北王府里有许多死士,卧底、暗杀、刺探消息无往而不利。但这些人有多少,都在哪,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都是云中的机密。前世直到楚明彦撒手人寰,这份册子才落到楚识夏手里。 但楚识夏从未在上面见过玉珠的名字。 “不是。”玉珠否定了。 楚识夏转头看她一眼。 “我本姓虞,虞美人的虞。我的老家在拥雪关附近一个名为‘三泉’的村落。我五岁那年,北狄人南下侵袭,屠了整个村子。”玉珠平心静气道,“二公子率兵赶来时,村子里只有我一个活人了。” “救命之恩、养育之情,玉珠无以为报。隐姓埋名、修习武艺是为了保护大小姐,我心甘情愿。”玉珠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又倔强地说。 楚识夏捏了捏她的手,说:“你傻不傻?” 玉珠摇头,说:“大小姐昏迷的这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要不要喝点粳米粥?我去吩咐小厨房。” —— 沉舟坐在廊下的栏杆上小憩,白猫趴在他旁边抱着尾巴睡觉,时不时发出轻轻的鼾声。这个位置离楚识夏的屋子很近,他只需要翻过墙就能跳进她的院子里。 隔着一堵墙,沉舟知道她已经醒了,没有性命之忧。 沉舟去扬州接媛娘也好,跟洛霜衣去剿灭山鬼氏刺客也罢,都比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好。沉舟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抓耳挠腮想不出一个好的,便就在此处荒废时间。 沉舟听见脚步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离他很近了。沉舟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绷紧了,抓着剑回头,不期然撞见了撑伞前来的人。 楚识夏撑着烟雨青的伞,踩在满地的雨水里,裙裾湿透。沉舟心头一阵慌乱,但楚识夏迟迟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铺天盖地的雨水中。沉舟这才想起来,他脸上戴着九幽司的鎏银面具。 “我听鬼市主说,九幽司如今一分为二,洛氏仍旧以银色鬼面具为信物,山鬼氏另认金色骷髅头为标志。”楚识夏缓步走上长廊,和沉舟咫尺之遥,“你是洛氏的人?” 沉舟有一瞬间,竟然萌生了逃跑的想法。 “站住。”楚识夏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 沉舟定在原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楚识夏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无疑是一双极漂亮的眼,仿若月下云雾缭绕的水潭,动人心弦,“九幽司的刺客,也学连珠箭么?” 沉舟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奇怪的、令人窒息的氛围,他欲盖弥彰地去抱地上一无所知的白猫,扭头就要走。楚识夏却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她常年握剑,臂力惊人,狠狠地将沉舟掼在长廊的柱子上。沉舟背靠着柱子,低头注视着楚识夏。 楚识夏大病未愈便冒雨前来,脸色已经冰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沉舟心里有点后悔,又有点难过。 楚识夏忽然颤抖着抬手抚上沉舟喉间发白的伤痕,那一道险些葬送了沉舟性命的伤口早已愈合,不会再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可楚识夏冰凉的指尖拂过时,却仿佛火炭吻过,痛楚中带着炽烈的疼痛。 “不会说话……是因为受伤了吗?”楚识夏的声音嘶哑,眼角绯红。 沉舟轻轻地摇头。 楚识夏扯动嘴角想笑。 她想说,这么长的时间,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人给你买糖,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她想说,你整夜整夜做噩梦睡不着的时候,没有人握着你的手哄你入睡,你是怎么捱过去的? 明明是提起九幽司都会下意识恐惧的人,明明是楚识夏七枚寒髓钉换来生机的人,偏要向着虎穴狼窝去,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你有没有怕过,有没有想过要回家? 可是楚识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枉然地落下眼泪。 沉舟全身僵硬,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捏紧、揉碎,心脏碎片顺着血管流到四肢百骸。沉舟松开了抱猫的手,轻轻地曲起指节擦掉楚识夏的眼泪。 “我还能说话,你别哭。”沉舟轻声说,“其实一点也不疼。” 楚识夏当然不可能信这种低级的谎话,那一道苍白的伤疤像是利刃,划在她的心口,时间的长风贯穿而过。楚识夏轻轻地握住那道伤疤,像是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沉舟生机勃勃的血液在她手下流淌而过。 “为什么躲着我?” “我走的时候,你叫我再也别进那个门。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沉舟有点酸楚、委屈地说。 “对不起,”楚识夏掂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湿漉漉的睫毛从他的颈侧扫过,像是蝴蝶沾着雨水的翅膀,心脏一阵阵的绞痛,“对不起。我梦见你死了——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但我连你在哪里都不知道。我骗自己梦都是相反的,可我找不到你。” 楚识夏的眼泪像是滚烫的铁水,落在沉舟的脖颈上,烙穿皮肉、深刻进骨骼,痛得沉舟摇摇欲坠。 眼泪比刀剑更能杀死一个人。 “我又没有怪过你,”沉舟反抱住她,宽慰道,“是我自己要走的。梦里的都是假的。” 楚识夏却摇头,“跟我走,跟我回家。再也不要回九幽司。” 「突然想起来一句话“离开我谁把你当小孩”(沧桑点烟.jpg)」 第162章 我心归处(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沉舟半跪下来,拧干了楚识夏浸满雨水的裙摆。楚识夏想对他说什么,被冷风一呛,剧烈地咳嗽起来。沉舟被她咳得心头发紧,摘下披风把她裹起来,抱着她走回卧房。 楚识夏撑着伞,伞下像是另一个小小的天地,雨声闷闷的。 “那只猫是你养的?”楚识夏趴在他的肩头往回看,白猫跃跃欲试地踩了一下水坑,敏捷地越过两人蹿到了屋檐下。 “捡的,特别馋。”沉舟简洁有力地说。 “我给你买了一个新的百宝匣,每个月文心斋出新的糖果、蜜饯,我都遣人买回家,用琉璃罐子装着,已经有满满一架子了。”楚识夏的额头贴着他的咽喉,话家常似的说,“我托二哥打了一把新的剑,仿的是你从前用的那一把。” “跟我回家吧。” 沉舟没有说话,楚识夏便扔下了伞。沉舟一个箭步冲进檐下,有点生气地看着她。楚识夏一把薅下他的面具扔在雨里,一巴掌拍在他胸口跳到地上,失望又疲惫地和他对视。 “你还是不肯跟我走,”楚识夏说,“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种事。” “在我成为家主之前,九幽司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沉舟摇头道,“我不能走。我不要拖累你。” “那你呢?”楚识夏难以置信道,“你想过你自己会怎么样吗?九幽司内乱,让你杀的都不是什么善茬。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你就不怕哪一天失手,死在别人手里吗!” 沉舟看着她的眼睛,胸腔深处传来开裂般的疼痛,但嘴上仍说:“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自己愿意的。” 楚识夏像是被这一句“是我自己愿意的”扎在原地,动弹不得。李卿白曾经不止一次对楚识夏说,沉舟的毒不在身体,而在心里。一个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的人,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哪怕楚氏待他如亲生,楚氏也不是他的家,他永远没有归属。 等沉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那一天,他才算是真正痊愈了。 前世二十七年,楚识夏都没有等到沉舟说表达过任何“意愿”。所以楚识夏自作主张地替沉舟安排一切,安排国破家亡的退路,安排一封绝笔信的骗局。 楚识夏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听沉舟决绝地将她等了二十七年都没等到的话说出口。李卿白为沉舟划下的生机,却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死路。 “好,”楚识夏缓慢地点头,一步步地往后退,“好得很。” 沉舟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牵住她的手,楚识夏却已经拂袖而去。 —— 祥符六年,十月。 “滨州多雨,潮湿阴冷的地方最易传播疫病。滨州房屋多是离地三尺而建,但最近雨太大了,很多地方的房屋地基被泡烂,导致房屋倒塌。” 楚识夏坐在书案后听刺史汇报灾情,碗里的药汁苦得她愁眉苦脸的。楚识夏听刺史东拉西扯了半天,就是不肯直接说明来意,便抬手示意他闭嘴,替他开口道:“缺钱了是吧?” 刺史期期艾艾地一笑,点头道,“房屋修缮、灾民赈济和平定瘟疫所需的药材,都得花钱。滨州本不富裕,自从瘟疫蔓延开以来,下官殚精竭虑,甚至掏家私贴补,也还是不够。” 楚识夏了然,“你想让我上书帝都,恳请陛下拨款赈济。” 刺史道:“若非钦差亲自在此,下官便自己厚着脸皮去了。钦差大人年纪轻轻,颇得陛下重用,滨州百姓生计皆系于钦差大人一身啊。” 楚识夏笑笑,说:“要钱可以,别给我戴高帽。但奏折上达天听要时间,银两粮食送达滨州也需要时间,在此期间,滨州百姓可要怎么办?” 刺史没料到要钱这事还能有后续,被她问得一愣。 “云中山高水远,爱莫能助。”楚识夏半条胳膊搭在书案上,认真严肃、痛心疾首道,“天灾人祸,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死去。刺史大人爱民如子,想必不会坐等银两送达,什么都不做吧?” “那是自然。”刺史硬着头皮回答。 楚识夏满意地点点头,“我一定在奏折里褒扬大人大公无私、为国为民的高尚人品。大人如此,当为帝朝官员楷模。” 刺史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能就坡下驴道:“都是下官该做的。” 楚识夏打发走了后知后觉的刺史,伸手从衣袍底下捞出来一只白花花的猫。这猫生了一对碧瞳,盈盈动人,萎靡不振地被楚识夏拎着后脖颈。 “养的什么东西,长得乱七八糟的。”楚识夏皱眉盯着猫看了一会儿,白猫凶凶地对她呲牙。 “大小姐,您找我?”玉珠走进来问。 “叫沉舟过来把他的猫领回去。”楚识夏语气不大好地说。 两人昨天才大吵一架,玉珠有点迟疑道:“不如我顺路给他送过去吧?” 楚识夏不爽地说:“他摆的什么架子?让他自己过来领。” 玉珠哭笑不得地去了,楚识夏又抛给她一个用布包起来的长条包裹。玉珠打开看了一眼,愣住了。楚识夏却不肯和她对视,转头去看窗外阴沉的天色。 —— “你知道你的猫在哪吗?”玉珠找到沉舟,委婉地问。 沉舟奇怪地看她一眼,说:“在长乐那里。” “这你都知道?” “今天早上我看见她把猫拎走的。”沉舟说,“怎么了?” 玉珠在心中暗叹一声,大小姐的心思真是九曲十八弯,说:“大小姐让你自己去把猫领回来。” 沉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这个多余的举动里包含的意味,直眉楞眼地应了一声,便往楚识夏的院子走。 玉珠又叫住他,把手上的包裹递过去。粗布一层层解开,露出被包裹着的长剑,黑得发蓝的鲨鱼皮胶合的剑鞘,线条凝练流畅。 “这把剑大小姐一直带在身边,她一直期盼着哪天就能与你重逢。”玉珠说,“真的不和我们回去吗?” 沉舟摇摇头,手指在冰凉的剑鞘上拂过,慢慢地握紧,像是感受这把剑的心跳——又或者是另一个人的心跳。 天边炸响一声闷雷,乌云翻滚。 又下雨了。 第163章 我心归处(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玉珠和沉舟走回书房,却没见到楚识夏人影,只见白猫被一条粉色缎带绕在脖子上打了个圈,系在桌脚上。这猫跟着沉舟野惯了,哪能受得了这个,连扑带咬地撕扯缎带,却无功而返。 玉珠无奈地苦笑,“有时候觉得大小姐成熟得不像十七岁,有时候又觉得她还是那么孩子气。” 沉舟割断了缎带,白猫立刻凑到他手边蹭他,喵喵喵地叫嚷起来,像是告状。玉珠关上书房的窗户,雨前的风带着泥土的腥味,吹乱桌案上的书。 沉舟却看向铜盆里的灰烬——纸张焚烧后的灰烬,被风吹散得差不多了。 “长乐去哪了?”沉舟脑中某根神经无端扯紧了。 “不知道,兴许是在闹别扭吧。” 玉珠整理着桌案上的书信,絮絮叨叨地说:“你既然铁了心不回去,就让让她吧,好叫她安心。你不知道她这一年多,觉都睡不安稳。有此梦见你被人割了喉咙扔在水塘里,隔天就叫人把秋叶山居的莲花池填平了。” “你过得辛苦,她过得也不好。”玉珠顿了下,说,“你们两个这又是何苦呢?” 沉舟没说话,对着铜盆里的灰烬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他起身在书房的门窗上摸索起来,不多时便在窗棂上摸到一点痕迹,很深,是飞镖扎出来的,颜色尚新。 楚识夏指使玉珠把他叫过来,却在此期间收到了一封密信,出门赴约——不对,铜盆没有余温,猫也是楚识夏早上抱走的,书信不是临时收到的。 楚识夏是故意把两个人支开。 什么人是沉舟和玉珠都会激烈反对她拜访的? 沉舟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要撞碎肋骨。 他猛地起身,冲出门去。 —— 满街寥落的商户纷纷关门掩窗,以躲避接下来的狂风暴雨。滨州的屋檐往往比其他地方长出一截,以免雨水被风吹进屋内。楚识夏敲响了一家落魄茶馆的门,房门应声而开。 茶馆里点满了灯,明亮如白昼。楚识夏轻易便可看清二楼栏杆上的三个人,还有楼下正中间端坐的白衣中年男子。男子对着她微微一笑,招手示意她坐。 “久仰大名了,楚大小姐。”男子道,“我姓洛,单名一个‘释’是九幽司洛氏的家主。黑暗是刺客最好的武器,我以明灯待客,还望楚小姐能领会我的诚意。” 楚识夏不置可否,心平气和地在他对面坐下,闻到一阵清淡的茶香,“好茶。我以为江湖人很少喝茶,都是喝酒居多。” “是因为剑圣吧?”洛释提起这个九幽司人人闻之色变的名字也波澜不惊,“李卿白剑术独步天下,他爱酒和他的剑术一样出名。” “找我来有什么事?”楚识夏不愿和他打机锋,直截了当地问,“山鬼氏要杀我,你们却肯救我,别告诉我是因为沉舟,你们才起了恻隐之心。我知道你们刺客不长这玩意儿。” “你似乎对我们很有敌意,因为沉舟?”洛释拢着袖子,笑得令人如沐春风,“那是个不错的孩子,就是太叛逆。若不是李卿白和你,他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些。” 楚识夏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当我是傻子么”。 洛释却不为所动,自然地往下说:“在九幽司,沉舟这样有天资的孩子会活下来。杀人对他们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痛苦、恐惧和求不得。如果不是李卿白把他带走,沉舟根本不会为自己的冷血而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更加不会为谁畏惧死亡。活着,有的时候本身就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不愧是当家主的人,说话跟唱曲儿一样。”楚识夏皮笑肉不笑道,“这种好事,你自己怎么不先上?说白了,就是缺心眼的木偶,你管这样叫活着?” 洛释颇为遗憾地叹息,“你不认可,我可以理解。儿时种下的观念会伴随人的一生,如你,如沉舟。” “如果你今天叫我来,只是为了和我讨论沉舟,那就不必了。”楚识夏冷冷地说。 “确实是为了和你讨论沉舟,也不止是沉舟。”洛释话锋一转,“你已经见过山鬼氏的人了吧?” 楚识夏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刻薄地点评道:“阴损有余,勇猛不足。我以为只有打仗的人才会用车轮战,刺客都讲究一击必杀,没想到还有这么简单粗暴的刺客。” 洛释对这番精准的挖苦表示赞同,欣慰地说:“九幽司本分南北两部,山鬼氏统领北方,洛氏统御南方。但更久之前,我们其实是一家人。在李卿白捣毁洛氏多个据点之后,我们不得不休养生息。” 楚识夏不置可否,心想我师父当时怎么没把你们一锅端了。 “如今山鬼氏想要统一九幽司,首要任务就是剿灭洛氏的势力。十鬼陨落,只剩下一个霜衣和沉舟,却依然让山鬼氏在江南不得寸进。为了破除当下的局面,山鬼氏找到了新的倚仗。” 楚识夏眼皮一跳,无端地想起夺取《观音大士图》的那个夜晚,从陈家追出来的九幽司刺客——那时洛氏和山鬼氏尚未撕破脸,双方仍然共用银色鬼面具,但既然在北方,多半是山鬼氏的人。 在安阳郡,曾有一个人将山贼王彪劫出监牢,被楚识夏射瞎了一只眼。指使安阳郡守杀人灭口的人是许得禄,而许得禄和摄政王都想楚识夏和白子澈死在南方——很难说那个来历不明的人不是山鬼氏的刺客,毕竟他的身法诡异至极,甚至王彪之死也只是他们的投名状。 洛释和楚识夏对视,了然地笑笑,“看来你已经想到了。不久的将来,朝廷会介入我们的争斗,洛氏无法选择像上次一样蛰伏,因为这次的对手是最了解我们的人。” “你想要什么?”楚识夏双手按着桌面,身子微微后倾,打量着人畜无害的洛释。 “别这么警惕,山鬼氏不仁,也别怪我不义。山鬼氏选秦王,我选齐王——或者说,选你。”洛释微笑道。 楚识夏没完全相信,洛释绝不是个乐善好施的活菩萨。每句看似能占大便宜的话后面,都缀着一个令人抓心挠肺的附加条件。而楚识夏已经隐约猜到了他的条件是什么。 “让沉舟和我走。” “不可能。”楚识夏不假思索地回答。 洛释却不为所动,接着往下说:“三年,只要三年的时间,也许滨州的瘟疫还没结束他就回来了。虽然我很不喜欢李卿白插手洛氏的孩子,但不能否认沉舟确实是个心智健全的孩子。无知无畏的孩子只能是刺客,但一个纯粹的刺客无法带着九幽司长久地走下去。” “洛氏家主,代代如此。” 「看到书上榜单了,好感动,感谢读者们的支持!」 第164章 我心归处(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洛霜衣坐在露台上往外看,浓重的雨幕笼罩了整个滨州城。她斜倚着栏杆,衣衫下摆被飞溅的雨沫打湿也浑然不在意。房门毫无预兆地被人推开,沉舟带着潮湿的雨水气息直入。 “家主来滨州了?”沉舟直截了当地问。 “嗯。”洛霜衣懒洋洋地点头,“和山鬼氏角逐,比谁更快找到楚大小姐是要调动很多人的,你的级别还不够。这件事是家主亲自应允的。” “他在哪?”沉舟疾言厉色道。 洛霜衣淡淡地看他一眼,“你在怕什么?家主不会杀她的,如果一开始就想杀她,也不必救她。” 然而九幽司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洛氏家主单独约见某个九幽司以外的人,本身就足以令人不安。沉舟深知九幽司的本性以及洛释的嘴脸,他不想也不愿九幽司更加丑恶真实的一面暴露在楚识夏面前。 “我问你,她在哪。” 洛霜衣很烦躁似的叹了口气,说:“跟我来。” —— 茶馆。 “其实我很不能理解你的固执。” 洛释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过是个刺客而已,哪怕李卿白真的收他为徒,对你而言也就是个便宜师弟。云中楚氏从不缺为其卖命的人,总归是卖给你了,放他在我身边,牟取更大的利益不好吗?” “首先,我并不信任你。侠者,以武犯禁。让江湖门派参与到朝廷的权力斗争当中来,本身就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楚识夏微微后仰,拉开了一点距离,刁钻地打量对方,“其次,九幽司实在是没有让我相信的资本。一群拿钱买命,价高者得的刺客。倘若我出不起你们要的价码,下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就是我。” 洛释微微一笑,摊开双手道:“所以,我向你要走了沉舟啊。我把九幽司交到他的手上,还有比这更大的诚意吗?他为谁舍生忘死,为谁知人心冷暖,你真的不知道吗?” 楚识夏咬紧了后槽牙,死死地盯着他。 洛释的理由似乎很充分,自古民不与官斗,山鬼氏找了摄政王做靠山,洛氏自然也要与之抗衡。他貌似也足够诚恳,甚至只要楚识夏点头,沉舟就是下一任洛氏家主——将来山鬼氏被吞并,沉舟掌控的就是整个九幽司。 楚识夏像是忽地释然了,她长呼一口气,问:“那你本人,又想要什么呢?” 洛释像是没料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所有的争斗都有落幕的一天,到了那一天,九幽司该如何自处?自古以来,招安的人都是两种下场,要么一生不得重用,要么‘狡兔死、走狗烹’。” 楚识夏道:“你要在朝廷中寻找依靠,为什么不选声名显赫的世家大族,为什么不选位高权重的首辅?他们比我的赢面更大,你甚至不需要交出家主之位这般的筹码。” 洛释豁达地笑开,“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不正是说明我没有选错人吗?” 楚识夏挑起眉梢,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答案。 “空手套白狼是每个人都会做的美梦。我做的是人头买卖,也算是个生意人,低投入、高收益是生意人梦寐以求的。我不和他们合作,当然是因为他们给不了我想要的。”洛释盯着楚识夏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无论是内阁首辅,还是皇帝的舅舅,他们都不能平定这个王朝的灾难。我想要的,是一个平安的时代。” 楚识夏面色不变,完全没相信他一套又一套的鬼话。 九幽司里没有信男善女,不仅九幽司没有,整个江湖都没有。这些人混迹在不服律法礼教管理的人堆里,除去极少部分天生强运的幸运儿,可以活得天真单纯,没有心眼子的坟头草早已三尺高。 人多的地方,就有机遇,也有危机。 这是李卿白给楚识夏上的第一课。 “我知道你不相信,这样的话从刺客头领嘴里说出来没有信服力。”洛释耸耸肩,“没办法,我们刺客的名声就是这样。” “知道我不相信,你还说?” “我还没说完。”洛释紧接着道,“在乱世,人命是不值钱的。” 楚识夏静静地注视着他,这一次,楚识夏没有反驳他。 “人命都不值钱了,谁找我做生意?”洛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当然,如果有朝一日,刺客不必杀人也能活下去,当然也很好。” 没等楚识夏开口,洛释紧接着说:“后半句话,是沉舟对我说的。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如果刺客的剑也会有生锈机会,那么我在江南守着我的花圃慢慢变老,也好过在血泊里活一生。” 良久,楚识夏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楚大小姐但说无妨。” “你们到底是在哪里找到沉舟的?”楚识夏问,“江南、阕北、辽东还是……” “我不知道。” 洛释诚实地说:“被九幽司带走的孩子,我们都会洗脑他忘记他的来处,九幽司便是他唯一的归宿。同一年和沉舟进入九幽司的孩子有一百个。我唯一能确认的是,他是景泰七年生人。” 楚识夏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他被刺客抱回来的时候,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 沉舟和洛霜衣打起来了。 洛霜衣嘴上说着领沉舟去找楚识夏,实际上带着他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楚识夏下榻的驿馆。沉舟怒不可遏,洛霜衣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当即动手,打得天昏地暗。 洛霜衣号称截脉手,暗杀时手覆铁甲可剖取活人心脏,就算手无寸铁,也能拿捏人体各路关窍穴位。沉舟的剑法杂糅九幽司的暗杀术和李卿白的沧流剑,变化多端、神鬼莫测。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玉珠立刻意识到出事了。没等玉珠出门寻觅楚识夏的踪迹,楚识夏已经一脚踢开大门走了进来。 饮涧雪飞旋着横插入两人中间,犹如一道雪光劈开了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沉舟和洛霜衣不约而同地看向楚识夏。洛霜衣没什么表情,整整衣衫准备走人,沉舟欲言又止,想上前又有几分踌躇。 “这里是驿馆,不是荒郊野外。撒野也不挑地方?”楚识夏冷冷地说。 “领家主令,楚大小姐和家主的谈话是九幽司机密,任何人不得强加干涉。”洛霜衣直眉楞眼地顶了回去,“霜衣只有出此下策。” 楚识夏摆摆手,示意她赶紧滚,别在这里碍眼。洛霜衣干净利落地走了,沉舟却犹豫不决。 “你要是不和她走,就跟我来。”楚识夏拔出地上的剑,淡淡道,“我有话和你说。” 第165章 我心归处(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屋外狂风暴雨,风从门窗缝隙里涌进来,低低的像是呜咽声。 楚识夏吹亮火折子点燃灯盏,坐在灯下看着沉舟。沉舟和洛霜衣在雨里打了一架,浑身被淋得湿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衫,头发却仍是湿漉漉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呢?楚识夏在心里叹了口气,招手示意沉舟过来。楚识夏把沉舟按在脚边坐下,用帕子揉着他往下滴水的发丝。 “洛氏家主找过我了。山鬼氏勾结摄政王,他说,让你跟他到洛家本部。三年为期,将洛氏交给你,我和洛氏合作。”楚识夏心平气和地问,“你愿意吗?” 沉舟闷闷地点头,做好了楚识夏生气的准备。 “那你跟他走吧。”楚识夏说,“我会在江南滞留很久,滨州的瘟疫、庆州的叛军不是那么容易清剿的。三年,也不是很长,也许你回来了,我还在江南。” 沉舟回头看着她,灯盏微弱的光线从背后铺天盖地地汹涌而来,沉舟的眼睛仿佛夕阳下的海潮。楚识夏心念一动,只差一点点,就要丢盔弃甲。 “你不生气吗?”沉舟轻声问。 楚识夏拈起他的一缕发丝,笑笑,说:“师父以前和我说,什么时候你不再是我的影子,你就‘活了’。是我刚愎自用,才忘了他老人家的话。” 沉舟下意识地摇头,反驳她自嘲的话。 “你走之后,我总是做噩梦。”楚识夏低声说,“梦见你遇险,梦见你死了……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阻止你。” “沉舟,你本是天边的飞鸟,不要为我画地为牢。” 沉舟的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他转身面对着楚识夏,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词穷。最后的最后,沉舟只是握着她的指尖,从地上撑起身子,在楚识夏的眼角落下一个炽热的吻。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笼子。我心甘情愿就这么被关上一生,对我而言,已经是命运的恩赐。” —— 祥符六年十月的暴雨,沉舟随洛释离开滨州,就此消失了整整三年。九幽司那时还是一介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草莽门派,干最脏的活,拿最高的赏金。 而在许多年后,九幽司死守着大周仅存的荣耀。 —— 滨州的劫难远远没有结束。 首先是帝都有人弹劾楚识夏。 楚识夏从进帝都第一天开始就被骂,只要不骂到楚明彦和楚明修身上,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楚明彦是个办事滴水不漏的,楚明修又是个血债累累的活阎王,言官轻易不敢招惹,也只有拿楚识夏开刀。 这一次,言官弹劾楚识夏焚烧尸体,滨州遍野可见尸体被投入烈火升起的浓烟,实在是有伤人伦。言官骂人向来是引经据典,一来二去,就差指着楚识夏的鼻子说她不配为楚氏子孙。 滨州的瘟疫,本就起于尸体堆积、滋生尸气。活人自己尚且顾不过来,还管得着死人是埋了还是烧了么?楚识夏本来不想搭理那些言官,奈何他们大有蹬鼻子上脸的架势,坐镇帝都的裴璋也有些招架不住。 楚识夏提笔一挥,上奏帝都,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在尸体堆里出生入死,你们戳我脊梁骨。你那么能干,龟缩在帝都,是心中未存报国志么?” 言官们义愤填膺,撸起袖子就去砸秋叶山居的大门,最后还是皇帝亲自训斥了砸门的言官才了事。然而言官们骂够了,准备消停几天,楚识夏却不干了。 楚识夏又上了一封奏折,委屈地向皇帝哭诉,既然有人怀疑她在滨州中饱私囊、浑水摸鱼,那不如派个监军来好了。 皇帝一个头比两个大,因为楚识夏点名要的,还是个远近闻名的刺头——都察院佥都御史张圭。 —— “张圭,我知道这个人。”程垣听见这个名字,也不由得虎躯一震,有点紧张。 “帝都里,谁不知道他?” 楚识夏哼哼两声,一口闷了药,说,“油盐不进,荆楚乌龟。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愣货,王贤福在的时候就敢状告他结党营私,谁的面子也不给。能活到今天,全靠他不怕死。做官的,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才走到上宣政殿的地步,谁想和他拼命?” 程垣更震惊了,“大小姐,你都知道,还找他来做什么?那你知不知道,他以前是支持废太子的?很多人都是看在废太子的面子上才不动他,否则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死都要脱层皮。” “这你就错了。”楚识夏白玉般的指节在桌上一敲,气定神闲道,“张圭此人,效忠的不是白焕——而是太子。” 程垣刚想说,这有什么分别吗?却猛地反应过来了。 “张圭厌恶阉党,却也并不亲近陈氏。张圭要维护的,不是白焕,而是坐在东宫之位的白焕——换句话说,是君臣正统。王贤福之流在他眼里是乱臣贼子,摄政王又何尝不是?”楚识夏一锤定音道,“所以摄政王虽然不杀他,却也不用他。” 听上去有点死心眼。程垣想。 不多时,羽林卫前来敲门,通报道:“滨州刺史求见。” 楚识夏糊弄了滨州刺史这么长时间,自然知道他是来要钱的。楚识夏懒得当面忽悠他,挥挥手对羽林卫说:“告诉他,我已经上奏帝都,赈灾粮食不日便到。” 楚识夏确实上奏帝都,不过除了点名让张圭来监军,就是跟言官掐架,完全没提要钱的事。程垣旁观全局,听得心里直打鼓,生怕刺史回过神来和楚识夏拼命——刺史听信了楚识夏的话,这些日子已经掏了不少钱充作赈灾银两。 宣政殿上,曹节以死告御状时,提及的人就有这位滨州刺史。程垣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却没料到他这么有钱,还这么贪,惦记着糊弄过楚识夏再捞一笔。 人心不足蛇吞象。程垣想,他死定了。 但楚识夏骗起人来一点也不心虚,还给这个谎言添砖加瓦,“告诉他,如今滨州形势紧张,应当裁减不必要的用度。我愿为表率,从今日起,灾民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钦差愿为表率,自找苦吃,刺史当然什么都不敢说。刺史一边掏腰包贴补灾民修缮房屋,一边跟着楚识夏啃大饼——钦差都吃麦饼、喝稀粥了,谁还敢大鱼大肉、骄奢淫逸? 「今天也是两章。」 第166章 刮骨刀(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六年,十月末。 谈蕴挽着袖子在医馆里忙碌,烧开的热水咕噜噜地响,医馆内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进医馆的人都用艾草熏过的帕子蒙住口鼻,谈蕴也不例外,时间一长,便闷出一头一脸的汗。 外头忽然传来吵嚷声,一群人拥挤着便冲了进来。谈蕴按住跃跃欲试的药罐盖子,波澜不惊地看向门外。 “何事?”谈蕴看向人群中神色最嚣张的人。 “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怎可拿人命关天的大事玩闹?”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恶狠狠地将一张纸掷到地上,“你才读过几卷医书、拜过师承?若只为沽名钓誉,便不必来滨州灾民汇聚之地祸害人!” “这药方并无问题。”谈蕴面无表情地说。 “这药方来历不明,怎么能用?既无名医担保,又无古籍可寻。”男人气焰嚣张道,“你一个女子,懂什么医理?莫要在此抛头露面,画蛇添足!” “我是女子,便不懂医理了?” 谈蕴眼角都不曾斜一下,“只要这张药方能救人,那它究竟是出于男子之手,又或是出于女子之手,都不重要。你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因为这张方子能解决瘟疫,而你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却束手无策,所以恼羞成怒了呢?” “你——” 谈蕴抬起一盆为病人擦身留下的脏水,毫不客气地向他泼去。人群登时作鸟兽散,男人又不敢离病人太近,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还以为你会叫我出面帮忙呢。” 楚识夏靠在她身后的门板上,拨弄着大氅上细软的狐狸毛,慢条斯理地说。 “泼皮而已,无须在意。论资排辈、攀比师门传承,只是医者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罢了。但若是为此延误病患生机,恕我敬谢不敏。”谈蕴淡淡地说。 “这场瘟疫多久能结束?”楚识夏又问。 “疫病是大灾,常有痊愈之后复又感染者,加上滨州气候潮湿、饿殍遍野,最少也要两年。”谈蕴摇摇头,无奈地说,“这还是最好的情况。倘若滨州混乱,大批流民逃窜,便会蔓延至其他州郡,更加不好控制。” 谈蕴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向楚识夏道:“楚大小姐急着回帝都?” 东宫之位空悬,帝都局势瞬息万变,白子澈想早点返回帝都也是人之常情。否则平叛赈灾固然是大功一件,但丢了储君之位,也是得不偿失。 “倒也不是。” —— 刺史请楚识夏吃饭。 为了响应楚识夏的号召,滨州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开始节衣缩食,啃麦饼、喝米汤、嚼菜叶子,馋得午夜梦回直流口水。刺史摸不透楚识夏的底子,又不敢拂了她的面子,饭桌上便只有菜叶子和稀粥,素得不见一点荤腥。 楚识夏深谙溜须拍马这一套,连夸带捧,赞颂刺史清廉正直、爱民如子。楚识夏直把刺史哄得身心舒畅,连催朝廷赈灾银两的事都忘了。 楚识夏吃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临走前还顺了桌上两个香酥的麦饼。刺史对上幕僚皱巴巴的苦瓜脸,这才反应过来。 “大人,这两年州内一笔烂账,这钦差天天在这里晃悠,要是再填不平这笔账目,若是她哪天心血来潮要查,恐怕凶多吉少啊!”幕僚苦口婆心道。 “我能不知道吗?可是这么大一笔钱,怎么填?天赐良机,只要朝廷拨款一到,立马就能把那笔亏空补上。”刺史愤愤地一拍桌子,“这几天她威逼利诱的让我从州内拨款赈灾应付,我又不敢不应,家私都贴进去不少了!” 幕僚出谋划策:“若是咬定自己没钱?” “你没见扬州那些被抄家的吗?”刺史的声音拔得更高了。 “可属下听闻,许多寿已经被押送抵达帝都。”幕僚低声道,“若是钦差知道曹节之死……” 刺史打了个寒战。 —— 楚识夏牵着马,撑着伞,走在寒风凛冽的长街上。已经开始入冬,滨州湿冷入骨,偶有细雨飘落,刮在人的脸上也如刀割一般疼。滨州城县均设隔离区,以绝断瘟疫向外蔓延。 滨州城的隔离区,在城西。 楚识夏蹲在街角,和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对视半晌。 她掏出一块手绢垫在地上,把那几块饼掰碎了放在手绢上。几个孩子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抓起碎饼就吞。 “官府没有施粥么?”楚识夏问。 “施粥只在最繁华的地方,只放不那么衣衫褴褛的人去领。”有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狼吞虎咽,看着楚识夏道,“我们是仗着个子矮溜进来的。城外死了好多难民。” “那你们原来在哪?”楚识夏又问。 “牛角街。”孩子低落道,“他们说,不让我们来这里领粥,是怕我们冲撞钦差。还有人说,所谓隔离感染瘟疫的人,其实就是让他们在那个圈子里等死。” “当官的都一样!”另一个孩子狠狠地啐了一声,“以后我要把他们统统砍头!” 楚识夏不以为忤,只是略感悲哀地笑笑。她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递给那个年纪最大的孩子,说:“你帮我做一件事,做好了,我救你家人性命。” 那孩子呆了一瞬,接过腰牌,用力点头。 “城南大街滨州驿馆,把这个令牌交给看门的羽林卫,带他们到牛角街找我。”楚识夏道,“千万要小心,要不动声色,有许多人暗中盯着那个地方。” “你……你也是大官吗?” “无名之辈而已。” —— 牛角街。 谈蕴被楚识夏牵着手,跨过一滩气味可疑的水坑。牛角街深扎在城西割裂开来的隔离区内部,从外界看去没有丝毫异样。楚识夏不惊动任何人带着谈蕴深入此处,费了很大的功夫。 牛角街本是三教九流混迹之地,来来去去的人有不下五六个假名,本就落魄灰败。连月的暴雨早就冲垮了脆弱的屋顶,道路两侧用竹竿支起棚子,炭火艰难攒出来的一点热气,被风一吹便荡然无存。 “这、这怎么能行?”谈蕴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此病最忌讳受寒、潮湿,如此种种,即便是有药也治不好。且病人聚集在一处,刚好转的人又会被传染。” “因为那位刺史大人,表面上对我言听计从,实际上没少琢磨怎么弄死我。” 楚识夏淡然道:“隔离病患,只待病人慢慢等死的消息已经传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庆州吴光已反,此种谣言最易滋生暴乱。等到人心惶惶,流民暴动,滨州变成第二个庆州,我万死难辞其咎。” 谈蕴眼睁睁地看着身旁一个病人不住地咳嗽,直咳出带血的痰液来,两眼瞪直,僵硬地在床上戳了半晌,便无力地栽倒下去。牛角街的医者已经麻木,机械地指挥同僚将人拖走。 “我能做什么,”谈蕴抓住楚识夏的手,眼角猩红,“我要做什么才能救他们?” “我与你同在此处,”楚识夏道,“你可以治病救人,可以做一切你要做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在此处等。” 第167章 刮骨刀(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程垣火急火燎地赶到牛角街,见到的只有拴在枯萎柳树下的雪骢。收到消息的刺史也冲了过来,二人在牛角街的栅栏前狭路相逢。程垣看着他身后大队人马,眼睛一红,按住了腰间的刀。 “让开!”程垣低吼道。 “万万不可!” 刺史吹胡子瞪眼道:“一入此处,就有感染瘟疫的风险啊!钦差大人不顾朝臣弹劾也要焚烧尸体,不就是为了阻止瘟疫蔓延吗?羽林卫即便是天子护卫,也不可拿百姓安危开玩笑!” “我叫你让开!”程垣“霍”的拔刀出鞘,身后的羽林卫齐刷刷的出刀,一片银光闪烁。 “程垣,你要造反么?” 轻松平淡的口吻,不带任何苛责和威胁。程垣扭头看见楚识夏自栅栏内靠近,一身素裳已经滚了污泥。她面上蒙着面巾,却没有艾草的气味——想来牛角街也是没有的。 “属下死罪,”程垣按刀跪下,“请大小姐责罚。” 楚识夏没搭理他,转而看向满脸赔笑的刺史,“刺史大人,你不是跟我说,滨州境内一切安好,瘟疫退散指日可待么?我看此处缺药少粮,想来是刺史大人手下人盘剥药粮,谋财害命了?” 楚识夏三言两语,把刺史的托词都抢完了。 刺史看不清她神色,唯有微笑和告罪。刺史心里意外楚识夏竟然发现了这里的端倪,又心想,楚识夏能染上瘟疫第一次,就能染上第二次。她自己要往灾民聚集的地方里钻,死了一了百了,云中楚氏怪得了谁? “依大周律,贪墨白银一百两者,流放充军;贪墨白银一千两者,处斩;贪墨且致百姓流离失所、延误军机等等,诛九族。”楚识夏咬字清晰,语气轻快,“刺史大人,我可有记错?” “滨州苦寒,何来贪墨?” “没有最好。今年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再多,阴曹地府就要收不下了。”楚识夏冷笑道,“程垣,点火。” —— 一人高的篝火在寒风中熊熊燃烧,照亮了半条牛角街。篝火在栅栏外,楚识夏在栅栏内。她踩着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拾阶而上,以饮涧雪敲击剑鞘。 火光、金铁相击之声穿透了牛角街,能动弹的人纷纷起身。谈蕴本在为一个皮肤腐烂的少年刮去腐肉,将将包扎好,便听见清而坚的声音,仿佛随着长风贯穿人的胸腔。 谈蕴走出棚子,看向火光前的楚识夏。篝火像是寒夜中冉冉升起的太阳,楚识夏便站在太阳之前,身形仿若神明。 “诸位百姓,我乃钦差大臣,云中楚氏后人,特奉陛下之命,平叛赈灾。帝朝绝不会放弃任何一座城,任何一位百姓。今日起,我在此处与诸君同生共死,直到瘟疫结束。” 一双双浑浊灰暗的眼睛注视着楚识夏。 “在扬州筹备物资的齐王殿下,已经送来了药材和粮食。” 刺史不由得身体一震,震惊地看向羽林卫。羽林卫们让出一条道路,打开了马车上巨大的箱子。白花花的面粉、金灿灿的小麦、不计其数的药草,在今日的滨州,说这些就是黄金也不为过。 “疯子,”刺史压低了声音骂,“都是疯子!” “即日起,滨州城隔离区由羽林卫接管。”楚识夏居高临下地俯视刺史,“刺史大人,你没有异议吧?” 刺史脸都笑僵了,找补道:“大小姐贵为钦差,千金之躯,还是不要开玩笑的好。” “我并不是在与你商议。”楚识夏说,“更何况,都察院御史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刺史脸色大变,看楚识夏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才匆匆拂袖而去。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看向蚁群般汇聚而来的百姓。他们定定地看着楚识夏,然后缓慢地跪倒在满是泥水的地面上,伏首叩拜。楚识夏站在高台上,拄剑而立。 “程垣,带人把隔离区围起来,盯着小吏将药草粮食发放下去。如有贪赃枉法者,就地处决。” “是。”程垣应下,又低声说,“玉珠姐姐托我给您带话。” “说。” “她让您好好吃饭。” —— 楚识夏一直没有离开。 楚识夏能察觉得到有人在暗中观察她,偷窥者并不高明,楚识夏也就没有搭理。楚识夏一直在篝火前,栅栏后的岗哨被她征用来休息,牛角街的灾民们只要想,一探头就能看见她。 “喝了。”谈蕴把一碗药递到她眼前。 “我已经痊愈了。”楚识夏有点抗拒。 “这是防疫的药。”谈蕴不容推辞地说,“你天天在这里,不喝药预防,早晚会再被感染。” 现在正是危急存亡的时刻,楚识夏不想多生事端,便乖乖地喝了个干净。谈蕴似乎很疲惫,鬓角的发丝散乱。她靠着楚识夏坐下,楚识夏慷慨地分了她一半大氅。 “就算是要作秀,也太过了吧?”谈蕴轻声说,“再来一次,我也未必救得活你。” “这叫安抚民心,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难听呢?”楚识夏懒洋洋地说,“你看见那边偷偷观察我什么时候走的孩子了吗?我是钦差大臣,我在这里,就像是陛下在这里,百姓就能放心地在这里治病。更何况,现在已经不是简单的瘟疫了。” “帝都里有人要你死。”谈蕴捂着脸,深吸一口气,“这是党争。朝廷的事,朝廷解决,为什么非要牵扯到无辜的人?” 楚识夏叹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朝堂上的事,可是居高位者的争斗,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谈蕴不由得苦笑,温暖的光晕为她的脸镀上一层柔美的色彩,像是夕阳。 “我知道。” 谈蕴说:“我祖父曾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为医者,救一人;为相者,救千万人。我以前从不觉得,医者低人一等,如今却痛恨自己无能。” “死一个人和死十万人,对居高位者而言并无区别,不过是多一个字,少一个字。灾民的血溅不到他们脸上,哭声敲不开他们的耳朵。但每减少一个数字,对每一个死去的人而言都意义非凡。” 楚识夏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世事如此,并不是你的错。你无愧于医者之名,不必妄自菲薄。” 谈蕴哽咽着流下眼泪。 第168章 刮骨刀(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谈蕴仰起头,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用手背重重地蹭去泪水。楚识夏手里拄着剑,注视着狭窄黑暗的巷子里提灯夜巡的医者,仿佛深海中的萤火虫。 “我找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谈蕴平复了心情,深呼吸道,“和令堂有关,只是一直没时间给你。你若不要,我就烧了。” 谈蕴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油墨在火光下晕染出一种奇异的色泽。楚识夏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只是过于敏锐。但此时此刻,脑海中却有一个声音叫嚣着“打开它,打开它”。 楚识夏踌躇片刻,揣度着谈蕴与楚明修如出一辙的态度,隐约猜测到了什么,问:“我母亲的出身并不好,是么?” 谈蕴犹豫须臾,轻轻点头。 楚识夏拈过她手里的信封慢慢打开,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沈妩,兖州宿县人,二十两白银卖与扬州一柳姓女子,时年十岁。柳姓女以豢养扬州瘦马为营生,沈妩美貌惊人,性情内敛,十六岁落水后失踪,踪迹全无。 信封末尾附上了沈妩的官府贱籍文书摹本。 扬州瘦马其实就是高级的花魁,从小便锦衣玉食地娇养,培育琴棋书画、察言观色,以奉给高官商贾。 以镇北王的手腕,想要给心爱之人一个看得过去新的身份再简单不过。但十六岁的沈妩就像是一个烙印,血肉一并被灼热的命运钉死在这封贱籍文书上。 一个弱女子,不远万里从扬州辗转流落阕北,在那里偶遇了位高权重的镇北王,一见钟情,养育三个儿女,还留下了几十年后能救世人于水火的药方——怎么听怎么像是市井里口口相传的话本,痴男怨女、凄凄切切的。 更何况从没有人听说过镇北王妃精通医理。 楚识夏掩上信纸,幽幽地叹息。 谈蕴自知不该调查楚家阴私,有点愧疚地说:“也许只是重名。若以镇北王的手段,想要毁去这些文书是很简单的。” “不,应该是真的。”楚识夏道。 楚识夏曾经查过云中的户籍文书,然而沈妩所遗留的线索极少极少,她慢慢地也就淡忘了这件事。如今想来,沈妩是刻意这么做的,无论是保留做扬州瘦马的痕迹,还是如风过流云般不在楚家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她仿佛并不想与这个世界产生关联,也并不在意。 一如她预见了祥符六年的这场瘟疫,却也只是将药方夹在一卷不起眼的医书中,而并不多加干涉。 母亲的形象忽然就从祠堂里紧挨着老镇北王的灵位,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个侧影来。 但楚识夏还是看不清。 “你找这个干什么?”楚识夏问。 “我想找到更多她遗留的药方。”谈蕴耸耸肩膀道,“瘟疫并非一家之病,多有兼证与变数。如果能把她留下的所有药方都找到,加以分析借鉴,也许能更加有效地整治瘟疫。” “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谈蕴灰心丧气地说。 楚识夏随手翻开那本医书,说:“也许你可以换个思路。” —— 祥符六年,十一月初。 滨州。 下雪了。 乌黑的石砖上冻出一层一层的霜花,行人步履匆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蔓延在大街小巷,空气中弥漫的焚烧味已经分不清是艾草还是尸体。 油布蓬的小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滨州城。张圭掀开车帘,看见路边敲锣进午的羽林卫大声宣布,某某小吏贪污赈灾粮食多少石,按大周律处以何等刑罚。几个蓬头垢面的小吏被推搡着示众,很快又被拉下去了。 刺史率领一众官员恭谨地等候,张圭也客客气气地和他们见礼,一板一眼。 “来的路上,我听说了许多流言蜚语。有人说,钦差根本不是来赈灾的,而是为了把染病的人关在一起等死,民怨沸腾。”张圭严厉地问,“楚大小姐在哪里?” “楚大小姐代行天子命令,下官也无能为力呀!”刺史怨怼道,“佥都御史大人不如先随我到驿馆下榻,接风洗尘吧!” “百姓流离失所至此,还谈什么接风洗尘?可笑!”张圭愤愤地一拂袖子,道,“楚识夏人在哪?我要见她。” “先不急,楚大小姐她……” 一阵马蹄声如奔雷般袭来,羽林卫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摘下面甲对张圭示意。 “羽林卫卫长,程垣。”程垣俯身行礼,“大小姐有话要对御史说,还请御史大人移步。” “哪有一下马车就办公务的?还是先到驿馆下榻休憩,不急于这一时。”刺史板着脸瞪视程垣,作势挡住张圭。 “不必,我去见她便是。”张圭一把拂开刺史,被程垣拉上了马。 —— “御史大人好啊。” 楚识夏坐在栅栏后,半跪在泥地里给一个小孩子包扎膝盖。小孩子烧得脸蛋红彤彤的,可怜巴巴地盯着楚识夏看。楚识夏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把她抱给大人,才转头看向张圭。 张圭对楚识夏并不十分熟悉。 传闻中的楚识夏轻狂、乖张、杀人如麻,张圭远远地见过她几次,觉得只是桀骜不驯的孩子罢了。张圭对于皇帝派遣楚识夏来赈灾平叛一直不理解。但楚识夏此刻身在囹圄之内,还轻轻巧巧地同张圭打招呼,张圭紧紧攥起的眉心不由得松了片刻。 “看来那些流言是假的,”张圭低声道,“其心可诛。” “你身份贵重,不该以身涉险。”张圭劝诫道,“莫要小孩子脾气,一意孤行。” 楚识夏摆摆手,说:“我在此处已经快半个月了。若我走了,定然流言四起,灾民变流民再到叛军,一步之遥而已。我在,军心就在,他们才会相信大周没有抛弃他们。” “这般恶毒的流言是谁散布的,”张圭很敏锐地眯起了眼睛,“你是故意招我来滨州的?” “我欲借大人之手,折滨州之弊病。”楚识夏说,“大人尽可以查,我以钦差的权力保护你,护送你的文章直抵帝都。” 张圭不屑与这样的孩子谈论国事,摇摇头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是把人一并抓起来砍了,谁来安排赈灾?纵然你有通天之能,也是分身乏术。” “朝中党争,无非庄、陈二派而已。但御史大人别忘了,翰林院还有人。”楚识夏老神在在道,“滨州苦寒,瘟疫横行,有门路的都不愿意来。只有张大人你这样的忠直之士,才会召之即来。” 张圭严苛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楚识夏一遭,最后才点点头,吝惜般说:“我看错你了。楚家人果然还是楚家人。那么,你是裴家那边的?” 裴家有皇子,有内阁次辅,有惊才绝艳的少主日日入宫陪伴陛下左右,选裴家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张圭不这么想,他意图把六皇子送上皇位的裴家在他眼里就是改头换面的陈家而已。 楚识夏挑起一边眉毛,似乎有点新奇,“你一直都这么跟人说话么?” “是,或不是。”张圭强硬地说。 楚识夏摆摆手,道:“无论我是或不是,都不影响滨州大疫的真相。张大人,我知道你是个把真相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那就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大周江山遮眼的繁花,花底下到底是什么?” —— 帝都。 “张圭已经到滨州了吧?” 洗镜湖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裴璋裹着件大氅,哆哆嗦嗦地坐在湖边冰钓。冰层上凿开了一个洞,幽蓝色的湖水下鱼影绰绰。 裴次辅坐在他身边,以烟火取暖,闻言点头应和,“按时间算算,是该到了。” “这位张御史从前可是太子党,也不知道楚大小姐怎么想的。”裴次辅摇摇头,拎起手边温着的热酒喝了一口,“赈灾平叛,不应该要兵要钱么,她要个御史干什么?” “这你就不不懂了。”裴璋晃晃脑袋,说,“滨州没钱,不代表御史没钱。” 裴次辅瞠目结舌,“她真的……那位宾州刺史在朝中交游甚广啊!她也不怕被群起而攻之么?” “所以楚大小姐找了个张圭。张圭此人,刀笔了得,当年就是靠一笔好文章夺得殿试魁首,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庄松柏都压不住他的风头。”裴璋笑笑,“你猜他们会先骂楚识夏,还是先骂张圭?” 裴次辅认真思考着。 裴璋兴致勃勃道:“要不我们开个盘口,你押楚识夏,我押张圭如何?” 裴次辅断然拒绝。 “我押楚识夏。”裴次辅抢先道。 “哎,真可惜。”裴璋摇摇头,叹气道。 这时冰洞上悬着的鱼线忽地一跳,裴璋连忙站起来收杆。 —— 祥符六年末,大周朝掀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扫腐。 都察院佥都御史张圭一纸奏折,弹劾滨州刺史私相授受、买官卖爵、鱼肉百姓等等,整整二十一条罪状。这封奏折几经拦截也没能送到皇帝手里,却奇异般地插翅而飞,被贴在大周的大街小巷。 司礼监连夜抄送进宫中,皇帝勃然大怒。于是滨州刺史的二十一条罪状又添一笔——“欺君罔上”。 后人整理大周史料时啧啧称奇,这样一场腥风血雨,起因竟然是十七岁的钦差与佥都御史在奏折中互骂。 「今天有点发烧,先只更一章。」 第169章 刮骨刀(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八年,三月。 春夜,小雨。 灯下光影绰约,楚识夏握着一卷书,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咳嗽。门外突然呼喊着“走水了”,明亮炽烈的火光几乎要穿透窗纸。楚识夏扔下书,房门被羽林卫敲响。 “大小姐,东院走水了,请您暂避。” 东院是存放物资的仓库,并无人居住。眼下并不是天干物燥的季节,楚识夏住的西院也没有易燃物堆积,倒是不易起火,只是火势难以预测。要求楚识夏撤离此地,也算合情合理。 “张御史呢?”楚识夏掩好衣领,拎起饮涧雪,随口问。 “程卫长已经去接应了。” 楚识夏走到门前,霍地拉开门,一柄利刃直捣她的心窝。楚识夏略微侧身,锋利的刀贴着饮涧雪的剑镡划过,发出叫人牙酸的嘶鸣声。门前根本没有羽林卫的身影,黑衣的刺客神色惊讶。 “还学会了模仿我下属的声音,很不错。” 楚识夏反手拔剑,饮涧雪如疾风割劲草般横切出去。刺客慌忙向后翻滚躲开,却已经失了先机。楚识夏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冷风,偏头咳嗽几声,脸色不太好看。 屋檐上坠落下一滴碧绿的液体,楚识夏眼睛也不眨,挥剑震开。 楚识夏抬头望向东院升腾的火光,眯起眼睛不满道:“你们还真烧啊?” 屋顶上跳下两名刺客,楚识夏飞掠至庭院正中,膝盖重重地撞上持刀刺客的心口。刺客本能地用刀格挡,楚识夏后撤一步,脚尖一顿,飞踢在他头颅侧部。刺客翻滚着摔了出去,七荤八素地趴在地上起不来。 楚识夏握剑立在背后,冲屋檐下的二人勾了勾手,眼神戏谑。 持一尺弧形双刀者首当其冲,持细长铁刺者紧随其后。 饮涧雪在楚识夏指间转了几圈,“当”的一声撞上交叉在一起的双刀。持铁刺的刺客飞踏在双刀刺客肩上,铁刺对着楚识夏的眉心斜斜刺下。楚识夏掌心微松,饮涧雪下坠又被她接住,刺客略微往前扑了一寸,仅仅是转瞬即逝的破绽,已经被楚识夏拎着领子插在铁刺上。 持铁刺的刺客再要停止已经来不及,楚识夏一手抵在双刀刺客的胸口,整根铁刺贯穿了他的喉咙。背后忽然传来风声,是先前昏迷的刺客扑了过来。 误杀同伴的铁刺刺客丝毫没有停顿,不假思索地将铁刺从同伴的喉咙里抽出来,攻向楚识夏。饮涧雪架住右边的铁刺,精钢护腕架住左边的刀锋。楚识夏脚下横扫,铁刺刺客下盘崩溃,直挺挺地砸向地面。持刀刺客来不及反应便被楚识夏翻转过来擒住手,饮涧雪在楚识夏腕间转了一圈,割裂了刺客的咽喉。 屋顶上的人终于找准机会,噼里啪啦地砸了好几个水壶下来。楚识夏闪避了几步,挥剑劈开一个迎面砸来的水壶,还是被里面的东西淋了一身——是火油。 遍布庭院的水壶开裂,火油汩汩流淌出来。屋顶上的刺客在羽箭上点火,射向楚识夏。饶是楚识夏打飞了不少箭矢,衣角还是被遍地丛生的火苗燎到。 持铁刺的刺客很快反应过来,再次袭击楚识夏。 楚识夏单手抓着被火焰黏住的外袍扔在地上,里衣又被蹭上了火苗。楚识夏眼睛也不眨,当机立断地剥下里衣扔向刺客面门。刺客必杀的一剑撞在了软绵绵的衣物上,下一刻他的胸口开裂,剑痕直透肋骨。 “你、你到底是什么时候……”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楚识夏笑笑,故作苦恼道,“大概是从玉珠端个药半天不回来的时候吧,毕竟她天天盯着我的药和饭,一时半刻都不会厌恶。” 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楚识夏站直身体,看向屋顶蹲伏的刺客。 楚识夏上半身本该赤裸,却裹着一层绷带——这是一具让人生不出绮思的身体,绷带自她的胸口一直包裹到肩膀,后背纵横着几道伤疤。没有织物遮挡,楚识夏矫健凝练的线条暴露无遗,像是一具坚硬的白瓷,火光为她平添了几分不可侵犯的气质。 她的腕间挂着一串佛珠,泛着莹莹的光泽。 简直像是带着血色的菩萨。 楚识夏振去剑上的血珠,冲屋顶上的人抬抬下巴,“不打了吗?” 风中传来呼哨声,刺客们和楚识夏僵持片刻,转身逃跑了。姗姗来迟的羽林卫和玉珠破门而入,玉珠动作敏捷地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低声告罪:“抱歉,大小姐。是我被拖住了。” 楚识夏擦去她脸上未干涸的血点,无所谓道:“今晚去谈蕴那里睡吧。” —— 外头灭火的声音陆陆续续的,像是隔了一层纱,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玉珠在屏风外等候,屋子里安神的熏香被水浇灭——在滨州两年,即便有人守在身侧,楚识夏也是不允许自己安睡的。 “你真是命大。” 楚识夏趴在床上,谈蕴擎着一盏灯火剪开绷带,未愈合的伤口又挣裂了。楚识夏对痛觉趋近麻木,任由谈蕴摆弄,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这是几天前在滨州一处泛滥水灾的城镇中被袭击受的伤,伏击的刺客潜在水坝下,楚识夏为保护同行的新任滨州刺史受伤。 “换做是别人,感染三次瘟疫,大大小小的刺杀、刀伤,投胎都不知道投了几回。”谈蕴一边埋怨一边叹气,倒上药粉重新给她包扎,“现在天气还不算热,若是天气炎热的时候伤口反复开裂,你就等着阎王爷受你的人头吧。” “你说话好难听啊。”楚识夏抱怨道。 “对你这种给总是郎中找麻烦的病人来说,不需要太好的态度。”谈蕴呛她,“你就不能让羽林卫把你的院子围成铁桶一样,滴水不漏,好好地把伤养好吗?” “围则必缺。”楚识夏懒洋洋地说,“不这样他们怎么上门送死?” 重兵把守的驿馆,被拖延的玉珠,受伤的楚识夏——不赌一把,都对不起山鬼氏的情报探子。楚识夏得意洋洋,全然不把自己伤放在眼里。谈蕴气不过,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抽在刚刚包扎好的地方。 楚识夏“嗷”的惨叫一声,睡意全无。 “你干什么?!”楚识夏震惊了,向玉珠告状,“玉珠姐姐,你看她!” 玉珠眼不见心不烦地捂住耳朵。 第170章 刮骨刀(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八年,四月。 滨州的瘟疫彻底结束,用以隔离感染瘟疫患者的医馆逐渐拆除。萦绕在大街上的艾草气味被一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地面上曾经残留的石灰也了无痕迹。 楚识夏在扬州和谈蕴告别。 “滨州事了,庆州你又当如何是好?”谈蕴站在船头,迎风而立,“我听说,吴光并未称王,入城第一件事就是掠杀官员与豪强,将土地分给农户。这两年来,庆州上下,莫不宾服。” 楚识夏不答反问:“你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谈蕴思索片刻,只能回答:“是个苦命人。” “古往今来,官逼民反的事并不少。吴光盘踞庆州不出,不是因为他爱惜百姓,而是因为他只能守。他知道他打不赢。”楚识夏缓缓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两年,庆州的城墙他也没少修,他在等我与他一战。” “若你打不赢,滨州平定瘟疫便是过非功。”谈蕴忧心忡忡道,“一定会有人说你延误军机。” “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赢?”楚识夏散漫道。 谈蕴有点惆怅地说:“你有调动江南六州军队之权,拿下庆州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战火一起,必然生灵涂炭。” 船靠岸了。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楚识夏故作轻松道:“回兖州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我听说你未婚夫上门退亲了。你祖父与我兄长曾有一面之缘,若有需要,我可以让我兄长写信到兖州,令为你谈一门好亲事。” “我本就无意与他结亲,此举正合我意。”谈蕴释然一笑,“他家中无非是嫌我在滨州赈灾,抛头露面。我亦不愿作笼中鸟雀,供人把玩翎羽。” “回兖州之后,我想编撰医书,将诊治瘟疫的经验流传下去,然后开一间学堂,广纳女子学医。”谈蕴坚定道,“我知道此事困难重重,但我还有一生与世俗消磨。” 楚识夏看着她倔强美丽的面庞,不由得失笑。 谈蕴了然,“又想起你那位故友了?” “是啊,你和她真的很像。” “你还没有告诉我她是谁。”谈蕴好奇道。 “她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子。” 是江南素有才名的霍文卿,也是被帝都百姓编造桃色传闻的霍文卿,更是一根凤凰步摇断送废太子野心的霍文卿。 楚识夏说,“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居然卖这样的关子。”谈蕴并不生气,真情实感地露出一个笑容,“那就等我们一百岁再相见的时候,你再告诉我吧。” —— 扬州书院。 白子澈站在廊下远远地看着摇头晃脑读书的孩子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孩子们从六七岁到十一二岁参差不齐,书读得磕磕绊绊,要先生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这些孩子都是从滨州送来的孤儿,借住在这间书院。等滨州重建完成,就可以回到故乡。”白子澈感叹道,“这场天灾终于结束了。” “新任滨州刺史是在翰林院埋没了多年的能人,不拜码头,不行贿赂,幸而有陛下慧眼识珠,力排众议让他上任。”楚识夏说,“他会照顾好这些孩子的。” 白子澈有些好奇,“这种话本子里才有的故事,是怎么发生在陛下身上的,你别告诉我是巧合?” 楚识夏微微一笑,道:“他文章写得极好。刑部推三阻四不肯杀许多寿的时候,就是他上书驳斥,骂得那帮打太极的老东西狗血淋头。有胆识,有文笔,陛下自然而然地就看见他了。” 皇帝本就磨刀霍霍向阉宦,奈何刑部中不乏和许得禄有牵连的官员,借口一套又一套的。那位韬光养晦的新刺史将这层遮羞布捅得七零八落,正合皇帝心意。 “可是刺史也是一方大员,你怎么保证这个位置不会落到阉党、庄首辅或者摄政王一方的人手里?”白子澈还是觉得冒险。 “这么多年,陛下难道不知阉党猖獗?他如此容忍,不是因为和宦官情深义重,而是因为他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楚识夏条分缕析道,“如今陛下倚仗的儿子是你,倚仗的臣子是我、是裴璋,是云中楚氏和关中裴氏。” “陛下欲除阉党,制衡庄首辅与摄政王的位置就会空下来。” 白子澈豁然开朗,也有些惊讶,“所以,他一定会用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子弟。开设讲武堂、借清算田亩革除朝中旧弊,都是为了寒门子弟入朝为官做铺垫。你和裴璋一开始就打算好了。” 楚识夏微笑着点头。 这是一盘很大的棋,从《军政十奏疏》第一个字落下时便延伸至今,一路畅通无阻地通向遥不可及的未来,所有人的命运都和那个下午写下的每个字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白子澈轻叹,“我和你们还差得很远。” 楚识夏还没来得及劝慰他,放学的孩子们便涌了过来。不少孩子都认得白子澈,白子澈性格温和且没有架子,素来讨小孩子喜欢,孩子们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话。 只有一个女孩怯生生地站在不远处,对白子澈行礼。 “那是?” “她叫莫媛。”白子澈斟酌道,“是沉舟捡回来的孩子。” —— 夜深人静。 楚识夏坐在窗台上,指尖弹起一枚铜板又接住,如此反复十余次。清朗的月色从头淋下,仿佛一场银色的暴雨。 “大小姐,该吃药了。”玉珠说。 “你见过莫媛了?”楚识夏随口问。 “见过了。”玉珠犹豫着说,“她问我,是不是认识沉舟,还问沉舟什么时候来接她。我就问了她家里的事,这孩子家中为贪官污吏所害,没有活口。沉舟杀了官府的人才把她带出来。” “她家在哪?”楚识夏平静地问。 “庆州,青柳镇。” 楚识夏的手微微一颤,“她家里……是因为新政吗?” 玉珠沉默地点点头。 铜板应声而落,楚识夏深吸一口气,双手捂住了脸。 “大小姐,这并不是你的本心。”玉珠挣扎着说,“只要你不说,莫媛不会知道的。等她长大了……”她会理解你的。 “等她长大了,识字、读书、明理,她就会知道她全家死于朝廷推行的新政——这不是我的本心,可若贪官污吏没有借新政发挥,她也不会成为孤儿。”楚识夏喃喃道,“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不是我的错。” 「今天还有点低烧,更新照常,勿念。」 第171章 刮骨刀(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莫媛一个人坐在檐下,低头盯着自己晃荡的脚尖看。不远处孩童嬉戏打闹的声音惊动叶梢的蝴蝶,一道阴影覆盖了莫媛。莫媛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无端有些紧张。 楚识夏身着黑色轻甲,整个人被笼罩在冷冰冰的铁石中,只能透过面甲缝隙勉强看见她的眼睛。 “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楚识夏若无其事地问。 “我和他们不熟。”莫媛小声道,“姐姐,你找我有事吗?” 楚识夏摇摇头,单膝跪地平视莫媛,递给她一只竹蜻蜓。莫媛终究还是小孩子,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接过竹蜻蜓,脆生生地道谢。楚识夏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不由得泛起酸软。 楚识夏抬起被甲片覆盖的手,坚硬的手甲蹭过莫媛柔嫩的面颊,“你几岁了?” “七岁。”莫媛好奇地问,“姐姐,我认识你吗?” 楚识夏还是摇头,继而道:“以后你或许有机会认识我。我姓楚,我的故乡在天霭山脚下的云中郡。若有一天你想找我,可以循着天霭山的方向走。” 无论是报仇还是别的什么……我都接受。 “你是将军吗,”莫媛怯生生地问,“要打仗了吗?” 楚识夏点头。 “祝你凯旋。”莫媛真诚地祝福道。 “多谢。” 莫媛攀着楚识夏肩膀上的甲片,踮起脚尖把一朵小白花簪在甲片的缝隙里,拥抱了楚识夏一下。 —— 祥符八年,五月初。 讨伐庆州叛军的四州联军开拔,屯兵于庆州险要关隘滕城下。四州联军共计六万人,浩浩荡荡的队伍行动起来时掀起的沙尘遮天蔽日,仿佛轻易便能捏碾碎滕城。 联军营帐内。 楚识夏坐在主位上擦剑,扬州、岳州、常州、滨州的主将围着沙盘争论不休。 扬州主将说这一仗不好打,不如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岳州主将呛声,说兵马都拉过来了,现在不打什么时候打,过年吗;常州主将说你们好好说话都别吵,要吵滚出去吵;滨州主将非常乖觉,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像是根沉默寡言的木头。 白子澈打起营帐走进来,正撞上这热热闹闹的一幕。白子澈穿着一身轻铠防身,文气的脸庞与这些武夫格格不入。孙盐紧紧跟在他身后,听见营帐中的吵闹也不由得皱眉。 楚识夏擦完了剑,干净利落地把饮涧雪往剑鞘里一推,起身“砰”的一声把剑砸在沙盘边上,震塌了滕城小半个山头。 “吵够了吗?”楚识夏面无表情地问。 “请将军示下。”滨州主将最先道。 “开拔,常州军一万人绕过滕城,屯兵等候。”楚识夏道,“若无军令,只守不攻。” 常州主将有些傻眼,“守什么?” 楚识夏将一面绿色的小旗子插在滕城与其北边的碧城中间,说:“守这条道。” “若滕城与碧城两面夹击,我们常州军就是腹背受敌。还请将军三思。”常州主将脸色铁青,有些抗拒地说。 “现在就去调兵。”楚识夏指着营帐外,说一不二的架势非常吓人,仿佛下一刻就会把他拖出去砍了,“延误军机,你有十颗头都不够我砍的。” 常州主将牙都要咬碎了,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楚识夏也没搭理剩下来的人,摆摆手让他们滚蛋,只留下白子澈和孙盐。 “战场上刀剑无眼,殿下要多加小心,不要离羽林卫太远。”楚识夏随口嘱咐,又问,“殿下不是在后方的辎重营吗?” “四州联军,扬州是庄首辅门下,常州和岳州是摄政王鹰犬,滨州么……不提也罢,纵然有心,却是无力。”白子澈笑笑,说,“我知道他们定然会推三阻四,想过来给你压压场子。” 白子澈说得轻松,其实是怕楚识夏初出茅庐,手忙脚乱而已。楚识夏领会他的好意,却并不太在意,楚家人天生就是要上战场的。楚识夏前世身经百战、久经沙场,滕城并不算很难攻克。 “今夜有战事,殿下若不返回辎重营,还是在主账里休息为好。”楚识夏道。 “今夜有战事?”白子澈惊讶道,“是常州军吗?” “不,是滨州军。” —— 月上中天。 精神紧绷了一天的滕城守军突然听见城下兵营中响起鼓声,击鼓声仿佛闷雷翻滚。滕城守军定睛一看,黑色蚁群般的联军向着城墙推进。守军连滚带爬地撞响警钟,高声呼喊—— “敌袭!” —— 三更半夜被楚识夏派人从床上薅起来的主将们睡眼惺忪。楚识夏摸着一串佛珠,眼皮子都不抬地示意羽林卫给他们灌下一盏冷下去的浓茶。主将们立刻清醒过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楚识夏命令大军即刻攻城。 “这么突然?是有什么特殊的时机吗?”扬州主将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说,“您总要给我们一个理由吧!” “此刻,正是良机。” 楚识夏将佛珠收到箭囊中,大步上前打起营帐帘子。传令兵早早地唤醒了所有士兵,骑兵、步卒整装待发。程垣牵着雪骢走到营帐前,按着胸甲半跪下去。 “大小姐千金之躯,万万不可带头冲锋啊!”扬州主将脸色一变,几乎扑到楚识夏脚下。 羽林卫都是楚识夏的耳目,白子澈也在一边冷眼旁观。若是云中楚氏知道楚识夏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是因为联军人心各异,楚明修生吞活剥了他们都有可能。 楚识夏“哒”的一声扣下面甲,伸手在雪骢的脖子上拍了拍。雪骢血脉中对战场的渴望苏醒过来,马蹄兴奋地刨了下土。 “传我的令下去,骑兵开道,步卒紧随其后,攻南门。” 滕城南北两门,南门正对联军营地,北门被常州军堵得水泄不通。但常州军被命令按兵不动,南门依旧重兵囤积,即便是用兵新手也该知道守军必然死守南门。 扬州主将与岳州主将听得长吁短叹,又无可奈何,只好翻身上马,紧跟军旗。 滕城守军果然只守不攻。 箭矢如蝗雨一般扑向联军,骑兵虽然身披重甲,但马匹却并非全副武装。中箭的战马带着骑兵倒下,战旗仿佛红色潮水,轻易地从他们身上席卷而过。 大周每座城池都在门外修瓮城,配备箭楼、门闸等军备。联军先攻下瓮城,又以步卒攻克城墙——皆因辎重未动,只能依靠士卒爬上城墙。 扬州主将在心中怒骂楚识夏蠢,有投石机和犀角冲不用,偏偏要用人去爬城墙,猴年马月才攻得下来? 「感冒真的太难受了。」 第172章 刮骨刀(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骑兵推进到城墙下后便后撤,将战场移交给步卒。步卒攀爬城墙,骑兵便在不远处与城墙上的守军对射,哀嚎声几乎点燃了半个夜空。楚识夏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似乎在等待什么。 扬州主将受不了了,兜了一圈回来,压着怒气劝楚识夏:“将军,撤兵吧!把后方的辎重营调过来!” 楚识夏没理他。 扬州主将对滨州主将使了个眼色,滨州主将装聋作哑。扬州主将恨铁不成钢,在心里唾骂这个软骨头,又转而去盯岳州主将。 岳州主将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只好拱手朝楚识夏说:“将军,守军有备而来,这样是打不赢的。不如把辎重营调上来,以投石机攻城吧!” 楚识夏还是没说话。 直到北方的天空升起百十来盏天灯,像是漂浮的萤火,点燃了楚识夏的瞳孔。楚识夏唇边流露出一个略带满意的笑容,看得众人神色莫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今夜刮的是西南风。 那些从滕城北方冉冉升起的天灯顺着风的方向飘来,楚识夏摘下马鞍边的长弓,对准天灯放箭。 一盏天灯正正落在城墙上,砸在一个守军头上。 “鸣金收兵。”楚识夏打马返回营地。 就在联军从城下撤回军队时,一阵滔天烈火自滕城东北角燃烧起来,借着风势不可挡地席卷开来。 —— 翌日,清晨。 “滕城昨夜什么被烧了?”白子澈一夜没睡,困倦地问。 “粮仓。”楚识夏就着米汤啃饼子,淡定地回答。 “滨州军就是去干这个了?”白子澈恍然大悟。 “昨夜我们突然攻城,常州军又迟迟没有动静,滕城守军被吓破了胆,所以把兵力都调到南门来了。滨州军一百来个人正好潜进滕城,一把火把粮仓烧了。”楚识夏慢悠悠地给他解释。 “为何不让常州军一同攻城?” “常州军屁股后面还有人,常州军一动,碧城守军必有察觉,滕城军也就不好糊弄。”楚识夏吃得七分饱,米汤喝得干干净净,又问白子澈,“殿下吃早饭了吗?” 白子澈点点头。 楚识夏又看他一眼,“殿下何以忧心至此?” “辎重营有投石机,有撞城门的犀角冲,为什么不直接攻城,反而选择烧他们的粮仓?”白子澈诚恳发问。 楚识夏沉默片刻,说:“因为滨州瘟疫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楚识夏慢慢地卸下手甲,露出被磨破皮的手心。窗口的阳光照进来,映得她每一根睫毛都像是黑色雀鸟鎏金的翎羽。楚识夏低着头,往手心上缠绕绷带。 “民乃国本,我不愿见到这么多的伤亡。滕城一战,我希望是庆州平叛的最后一战。若要死,我希望只死吴光一个人。” 楚识夏握着一手津津的汗水,看着白子澈道,“常州军堵住了滕城守军的退路,不到三个月,滕城守军就会投降。吴光不会支援他们,也没有办法支援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失去民心。” 届时,就会有人带着吴光的人头来与联军和谈。 白子澈拖着腮帮子凝视楚识夏的侧颜,若有所思。楚识夏抬起眼睛和他对视,眼神中带着询问。 “原来你不喜欢打仗。” “没有人喜欢打仗,”楚识夏说,“我们只是不得不打。” “如果不做将军,你想做什么?” 楚识夏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说:“我小时候和我大哥说,我想做个游侠。醉卧月下松枝,醒赴朝露小舟;不系之舟,飘零江上,随波逐流。一人一剑,挑灯夜行,斩尽人间不平事。” 白子澈听得微微笑起来,催促她往下说:“然后呢?” “然后我二哥和我说,侠以武犯禁。我要是敢打着云中楚氏的名头胡作非为,他就把我的名字从族谱上划掉。”楚识夏没好气地说,“他还领我到牢里看了好几个‘大侠’的尊容。江湖上哪有那么多大侠,坑蒙拐骗的混子倒是不少。” 白子澈哑然失笑。 —— 碧城守军几次试图突破常州军的阻拦运送军粮,都无疾而终。只要碧城守军一动,联军立刻攻击滕城南门,无论滕城支援哪边,都是拆东墙补西墙。 滨州军那一把火烧得轰轰烈烈,连把灰都没给滕城守军留下。不到两个月,滕城守军投降。 “进城之后,守军缴械,主将活捉。”楚识夏一一往下安排,“士兵不得劫掠百姓,不得杀人放火。若有违反军令者,阵前处斩,格杀勿论——不分是哪一州的守军。” 程垣一条一条记录在册,一丝不苟。 扬州主将听得牙疼,试探着问:“别的也就算了,主将是不是应该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个人留着,我有用。”楚识夏头也不抬地说。 岳州主将已经习惯楚识夏的说话风格了,他们心里各自都有算计,楚识夏又何尝没有自己的考量?滕城一战,联军阵亡零星几人,多得是从马上摔下来的、爬城墙的时候掉下来的。岳州主将虽然不服,却也没有话说。 他和扬州主将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有告退。 “将军,是要和谈吗?”程垣记录下楚识夏口述的所有军令,后知后觉道。 “嗯。”楚识夏点头。 军令中条条款款,又是不许践踏粮食,又是不许惊扰百姓,俨然是一支纪律严明的正义之师——正义得跟话本子里吹嘘的似的。古往今来,打了胜仗的队伍在所攻克的城池中烧杀抢掠并不少见,一方面是震慑敌人,一方面是嘉奖士兵。 如此克制,想必是为了让联军“仁慈”之名远播,煽动人心惶惶的庆州百姓倒戈,逼迫吴光部下滋生异心。 “若是要一个城一个城地打过去,打到庆州城,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若能和谈最好,死一个人,总好过死千万人。”楚识夏叹息道。 吴光也是官逼民反的典型,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死。 楚识夏心里歉疚,惋惜,却又不得已而为之。楚识夏走到窗前,看向营帐外饮水的雪骢。夕阳洒在雪骢洋洋洒洒如白雪的鬃毛上,仿佛黄金般的河流。 莫媛丧母丧父,是因为被扭曲的新政;吴光反,也是因为被扭曲的新政。 楚识夏扪心自问,心中着实有愧。 如果你们知道了……会怪我吗?楚识夏看着雪骢素白的皮毛,像是看见了天霭山上萦绕的云雾。 第173章 刮骨刀(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八年,十二月。 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联军接受滕城投降。 战马踩着结冰的地面步入寂静的城池,一双双警惕的眼睛透过门窗缝隙打量这支军队。军队进城之后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宣告大街小巷,这座城池依然归属于大周;一件是上书帝都,派遣新的官员接管滕城——原本的官员都被吴光杀了。 “我十二岁的时候曾经偷偷溜到江南拜访我师父。” 楚识夏走在慢慢恢复生机的大街上,周遭的百姓陆陆续续地修缮房屋,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楚识夏挽着长缰,孔雀蓝的袍子洗得发白,甲胄也没有披,像个浪迹天涯的剑客。 “但我师父这个人行踪不定,我顺着他给我哥寄信的地址赶去,却扑了个空。最后我身上的钱花完了,一个人在江南河畔的小舟上住了十几天,靠在街头舞剑卖艺为生。那时候我躺在船头,看着沉甸甸仿佛要当头压下来的星河,河水匆匆,只觉得人生最惬意不过如此。” 白子澈走在她身边,一身干练的骑装。楚识夏要教他骑马,二人刚从城外回来不久,白子澈累得脸颊绯红,背后一层薄汗。 “那你后面怎么回去的?”白子澈好奇地问。 楚识夏叹气道:“我哥一直派人跟着我,故意不现身就是为了让我吃吃苦头。后来我住的那艘船漏雨,我染了风寒,我哥的手下就和沉舟一起把我带回家了。” 白子澈听得微笑起来。 楚识夏过往的十几年里总有一波三折的趣事,她说起这些事每每信手拈来,不用多余文辞藻饰,却生动得令人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白子澈从她随口提起的事里慢慢地雕琢出楚识夏的另一个模样,不再是攻于心计、一步三算的阴沉谋士,而是楚家精心呵护的自由明媚的大小姐——明亮得叫人不忍触碰。 但楚识夏好像并不怀念也不吝惜那个回忆中的自己。 “我已经写信给吴光和谈。”楚识夏忽然说,“不止是他,他手下每个有头有脸的人都会知道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白子澈随口问。 “收复庆州全境,吴光等人归降。”楚识夏说。 白子澈微微皱眉,“这个条件陛下不会满意,吴光令他颜面扫地,他要的是吴光的命。” “吴光也不会同意。”楚识夏说,“但他手下的人不会想和我打,也不会再信任他。” 白子澈还要再问,忽然被街边的吵嚷声惊动。楚识夏下意识地把白子澈拦在身后,就听得街边一户民居里传出女子尖利的哭声。两三个兵痞骂骂咧咧地从门后退出来,一边退一边往上提裤子。 楚识夏脸色一变,上前喝问:“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面皮白嫩的青年轻蔑地扫楚识夏一眼,呵斥道:“少管闲事,滚开!” 楚识夏从三个人的缝隙中看见了衣衫凌乱的女子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头破血流的男人。女子一边哭一边捂着男人头上的血,床榻上的孩子嗷嗷大哭。 楚识夏一把抓住从她身边走过的青年,捏着他的后脖颈把他扔在了地上。青年穿着沉重的盔甲,猝不及防地被她一捏一拽,踉跄两步滚倒在墙边。另外两个人一边骂楚识夏一边想去扶他,却见饮涧雪的剑锋悬在他的咽喉之上。 “大胆!你知道他是谁吗?”喽啰惊住了,横眉立目地指着楚识夏道。 “那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楚识夏阴恻恻地问。 —— “将军,息怒啊将军!”扬州主将跌跌撞撞地扑进大门,恨不得一头磕死在楚识夏桌案前,“小宋他只是年轻不懂事,不是有意违背军令的,您就饶过他这一次吧!” 闹事的三人被五花大绑,羽林卫按着他们跪在书房角落,嘴里塞着麻布。领头的那个一见扬州主将,便奋力挣扎起来,嘴里呜呜啊啊的,羽林卫一巴掌呼在他脸上他才老实下来。 楚识夏不轻不重地掀过一页卷宗,抬起眼皮盯着扬州主将,神色晦暗不明,“我撞见他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的时候,他还在质问我知不知道他是谁。恕我眼拙,实在是不认得,所以特意回来找了找他的卷宗。” 扬州主将两眼一黑,跪在桌案前,头都不敢抬。 “原来是扬州刺史的小舅子——哦,也不是小舅子,是刺史大人爱妾的弟弟。”楚识夏不紧不慢道,“借着刺史大人的势,来我的麾下作威作福来了?” 这样的事其实并不少见,在大周,若胸无点墨却想染指仕途,就会托关系、砸银子在军中挂个军衔,混个履历再慢慢升上去。这些人自然不必去阕北这样战火连天的地方,托专人照看着,顺风顺水地便能混到一个不错的职位。 “孩子年纪尚轻,刺史大人只是想让他历练历练……”扬州主将满头大汗,分辩道。 “我看他不是年纪小,他分明是拿我说话当放屁。”楚识夏一拍桌案,茶盏震颤欲碎。 “他绝不敢对将军不敬!” 楚识夏冷笑道:“无所谓他敬不敬的。我说过,违反军令者,就地正法。” 旁听的三人震惊了,又惊恐又焦虑地往扬州主将那边蹭。羽林卫不耐烦了,直接把他们三个死死地按在地上。 “将军,不可啊!”扬州主将没料到楚识夏这么死心眼,除了干巴巴地喊不可,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这四州联军里,如今是您说了算了?”楚识夏盯着扬州主将,语气不善道。 扬州主将无言以对,看看眼泪哗啦啦的三人,又看看杀气腾腾的楚识夏,折中道:“不如让小宋亲自去跟人赔礼道歉,若折辱了民女,让他把人娶回家,也算是一桩美谈……” 楚识夏忍无可忍,腾的一下站起来,道:“就算他是天潢贵胄,强抢民女不成反求娶,难道就是恩赐,人家就要感激涕零吗?你知不知道那女子已为人母,一家三口,丈夫当场殒命!” “就算在你眼里,他们一家人命贱。一个藐视军令的士兵,我也容不下他。我今天就是要拿他的命来洗我的军旗,以免日后人人以为我楚识夏可欺,我再没有领军的脸面。” 楚识夏疾言厉色,咄咄逼人。 扬州主将目瞪口呆,知道这件事没有再转圜的余地。 楚识夏对羽林卫道:“把人拖出去,按军令处置!” 羽林卫拖死猪一般将人拖到屋外校场上,渐渐汇聚的士兵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羽林卫大声宣读三人罪状,然后连拉带拽地找了一块空旷的地方,按着他们跪下。 扬州军中不少人被这位扬州刺史的连襟所笼络,一窝蜂地涌到楚识夏面前求她网开一面。楚识夏冷冷地看着这些面孔,程垣警惕地护在她身前。 “怎么,你们扬州军今天是要哗变么?” 一言既出,一群人都惊恐地沉默下去。 楚识夏拔出程垣腰间的刀,大步走到即将被砍头的三人面前。姓宋的小白脸全无之前趾高气昂的模样,带着泪花颤巍巍地冲她摇头。 “你今日死,有三条罪状。” 楚识夏居高临下地审视他崩溃的表情,慢条斯理道:“第一,你不该仗势欺人,枉顾王法;第二,你不该藐视军令,为所欲为;第三,你不该仗着你姐姐是扬州刺史的小妾,便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天理人伦在上,国法律令在下,你今日死,是你罪有应得。若有胡搅蛮缠替你求情的,视为同罪。” 雪亮的刀锋落下,鲜血喷涌而出。 楚识夏面无表情地把刀抛给羽林卫,命羽林卫继续行刑。校场上的空气寂静到了极点,众人大气不敢出地看着楚识夏脚下蔓延开来的血泊。 “如有违反军令者,亦如此。” 扬州主将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 入夜。 “这么深的夜,你还要喝茶?”白子澈不大赞同地看着面前冒热气的茶壶。 楚识夏披着件青灰色的大氅,拖着一侧腮帮子,慢悠悠地说:“左右都是睡不着的,喝不喝有什么分别?我若酣然入睡,说不定一睡不醒,还不如醒着。” “治军须严,滕城一战,今日处刑,你的威严算是立住了。”白子澈舍觉陪君子,捧起茶盏喝了一口,“白天的话,你还没有说完。”吴光的人为什么不会再信任他? 楚识夏伸出手,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数给他看,“吴光造反,手底下用的都是什么人?他的部属,一部分是乡里的贩夫走卒,一部分是对官府早有怨言的小官吏,一部分是被他降服的山贼匪类。” “第一种人也许还有些情分,后面两种呢?” 楚识夏慢悠悠地说:“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都想活,不想死。滕城破了,不战而降,吴光拿联军毫无办法,连粮食都送不进来。联军进城,不杀人,不掠财,不问罪,这本身已经是一种诱惑。” “但是吴光不傻。”白子澈接道,“庆州官员大多死于他手,他也借此收买庆州民心。他敢造反,就没想过朝廷会放过他。吴光如果不是一个天真到愚蠢的人,他就该知道,我们不是诚心要和谈。” “可其他人不知道。”楚识夏摊开双手,耸耸肩膀道,“在他们眼里,吴光拒绝和谈,就是要拉他们一起送死,用他们的尸骨给吴光铺一条康庄大道。” 白子澈感叹道:“离间计。” “世间难测,莫过人心。”楚识夏喝了一口浓茶,摇晃着杯底琥珀色的茶水,叹道。 「之前提到过的加更,不知道大家有什么建议。是想看正文剧情,还是云中兄妹番外,或者小情侣前世回忆番外?」 第174章 刮骨刀(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八年,除夕。 帝都。 裴璋坐在廊下,庭中月色朗朗,雪色分明。裴璋在帝都的宅子只有零星几个下人伺候,宅子里寂静得能听见他脚步的回声。一件大氅忽地披到他的肩上,裴瑶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 “你怎么回来了?”裴璋头也不回地问。 “今日是除夕夜,宫中特许家在帝都附近的女官回家探亲。”裴瑶斗篷下还穿着深紫色的宫装,发髻高耸。她比楚识夏大不了几岁,却有种别样的沉着冷淡。 裴瑶拢起裙摆坐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问:“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裴璋深吸一口气,道:“朝中已经有人开始催促征讨庆州的事了。我在等楚大小姐的回信。” “这事很难办吗?”裴瑶问。 “难的不是征讨庆州,难的是既让陛下满意,又不至于让齐王殿下的支持者心寒。吴光是官逼民反,庆州不全都是叛军,若是大肆讨伐,流血漂橹,只是得不偿失。”裴璋摇摇头,“这也是楚大小姐一直不动手的原因。” 裴瑶忽然站起来,掸去裙摆上的雪尘。 裴璋意外地看着她,“你干什么去?” “去给你做饭。”裴瑶说,“反正庆州今天也拿不下来,你还是先把饭吃了吧。” 裴璋看着她冷冰冰的脸,有点想笑,又有点不可思议,“你还会做饭?” “跟其他女官学的。”裴瑶没什么表情,“你将就着吃吧。就算明天天塌下来,也得吃饭不是么?” —— 庆州。 鸣金声贯穿了被烧红的天空。 程垣艰难地从遍地堆积的尸体里拔出自己的脚,抬眼看向硝烟未定的战场和碧城被冲破的大门。 联军和叛军的尸体纠缠在一处,血和火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上肆意流淌。碧城守军开城门正面迎击联军,身后的城门锁死。联军骑兵冲锋,步卒紧随其后,杀到最后只能依据双方服色差异分辨敌我,眼睛已经对血腥感到麻木,砍人就像砍麦子。 程垣在冲杀中不知不觉地和楚识夏走散了,他想杀出一条血路去找楚识夏,却发现根本杀不完。 程垣口干舌燥,只觉得一股邪火从胃烧到咽喉。 “大小姐?”程垣一边游走,一边紧张地喊道,“大小姐!” “别号丧了。” 程垣脚步一定,左看右看,身边除了打扫战场的联军士兵就只有一堆摞起来的尸体。程垣绕着尸山走了一圈,也没发现声音的来源,心惊胆战地怀疑自己见鬼了。 “蠢不蠢?”那个疲惫的声音又说,“抬头。” 程垣一抬头,便看见小山包似的尸体上插着大周军旗。 楚识夏坐在军旗下,未熄的火焰像是夕阳余晖,一层玫瑰色烫在她的脸颊上。她穿着赤金色的轻甲,头盔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剩下的面甲也被她随手扯下来扔在一边。一杆长枪插在军旗旁,楚识夏靠着枪包扎自己的手,凌乱的发丝起起落落。 “大小姐,你受伤了?”程垣爬上去想扶她,被她轻巧地躲开了。 “小伤,”楚识夏说,“枪磨的。帮我找找饮涧雪的剑鞘。” 楚识夏从尸体堆上跳下来,冲着某处吹了个口哨。程垣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便看见一匹雪白的马驹从不远处跑来。 程垣有些吃惊,“我还以为……” “雪骢是战马,情形不对的时候自己能找到路逃跑。”楚识夏摸了把后背,疼得龇牙咧嘴,还混不吝地说,“还好摔下来的时候没被它踩死。” —— 碧城一战,叛军伤亡惨重。 由于碧城主将反抗激烈,联军动用了投石机,半片城墙都被砸得支离破碎。联军长驱直入,将后撤的叛军头领悉数捉拿,绑年猪似的绑到楚识夏面前。 碧城易主。 “根据俘虏口供,吴光身边最得力的部下有三个。一个是庆州青柳镇的教书先生,姓杨,是幕僚一样的角色;一个是原庆州守备军的校尉王骥,此人是庆州城守将;最后一个是吴光的小舅子,驻守庆州城最后一道屏障——” 楚识夏把一面绿色的小旗子插在一座山谷前,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面旗子上。 “子午道。” 子午道位于两山交夹的缝隙中,城池关隘固若金汤。如果想绕过子午道直取庆州城,必须爬上那两座陡峭的山。子午道是易守难攻之地,背靠庆州城,也不怕被切断粮草运输,更无法形成合围。 “将军有何妙计?”扬州主将乖觉地问。 如果是以前,四州主将早就私底下打着算盘,噼里啪啦地议论开了。但楚识夏连胜两仗,又在军中立住了威严,再没有人敢无视她的话,所有人都等着她先开口。 尽管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想打这一仗,楚识夏的计谋、指挥让先前坚不可摧的庆州军一败涂地,他们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也看到了在这场战争里捞一笔功名的机会。 如果和谈成功,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诸位先别急,我们还有另一则消息。”楚识夏拿出一封拆过的密信,不轻不重地扔在沙盘上。 “就在碧城被攻陷的后一天,吴光宣布自封庆州王,封我上述三人为公爵。”楚识夏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复述了一遍密信内容,语气平静,“所有回应我和谈的人都被处决了。” 楚识夏给了吴光两条路,一条路是眼睁睁地看着部下分崩离析、异心四起,再被一鼓作气的联军击溃;另一条路是被投降派出卖,甚至亲自摘下他的人头向朝廷做投名状。 但吴光哪一条都没选。 自封为王之前,吴光只是一个轰轰烈烈造反的草头小民;自封为王之后,他便是板上钉钉的叛军头目,试图颠覆帝朝的乱臣贼子。自立名号是为了师出有名,这也意味着他根本不打算与联军和谈,而是不死不休。 营帐中的氛围降到冰点。 “和谈破裂。”楚识夏轻飘飘地宣告。 “不肯投降的俘虏全部斩首,首级悬挂在碧城城头,以儆效尤。叛军主将不肯写投降信的,一视同仁。” 第175章 刮骨刀(十)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九年初。 四州联军势如破竹,连下七城,庆州全境一半落入联军之手。庆州叛军盘踞子午道,严防死守,苟延残喘。叛军之中大半部分人倒戈,士兵叛逃或将主将捆绑后送至联军阵营。 “只剩下子午道和庆州城了。” 白子澈眺望篝火下的营帐,仿佛千万盏莹莹的灯火。远处便是绵延不绝的山谷,两侧山壁陡立,像是直插入地面的巨大刀斧。萧萧林木在晚风中发出鬼哭似的咆哮。 “你最近总是不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白子澈看向楚识夏,“你对子午道有别的顾虑吗?” 楚识夏摇摇头,说:“我只是看不明白吴光这个人。” “古往今来,官逼民反的人、揭竿起义的人不计其数。太祖皇帝也是不堪前朝暴政压迫,故而奋起建立帝朝。吴光自封为王我不奇怪,可他封王之后,既没有大兴土木,也没有广纳美姬——他称王的时机也很奇怪,说是以功名利禄博取人心,也有些勉强。” 楚识夏幽幽叹息道:“像是殊死一搏,又像是……我说不清。” 程垣忽然走近二人,拱手道:“殿下,大小姐,庆州城有使者来。” 楚识夏愣了一下,向他确认,“是庆州城还是子午道?” “庆州城。”程垣肯定道。 —— 教书先生姓杨,头发花白,面颊消瘦,身形瘦削却挺拔笔直。他长了一张孩子都会害怕的严厉面孔,举手投足没有丝毫逾越之举,周正到了刻板的地步。 “这位想必就是齐王殿下了。”杨先生看着白子澈,声音略带沙哑。 楚识夏不动声色地按住剑柄,稍侧一步站在白子澈身边。 “那么这位是云中楚氏的少将军。”杨先生转而看向楚识夏。 “先生所为何来?”白子澈率先问。 “为战事而来。”杨先生说,“我想问殿下两个问题,殿下请以天地宗亲立誓,不可虚言诳瞒。” 这话已经称得上冒犯,然而白子澈面色不变,道:“我以天地宗亲立誓,绝无半个字的谎话。” “滨州瘟疫是否已然平息?” 白子澈与楚识夏对视一眼,道:“滨州瘟疫已经消失,有赖于兖州谈蕴大夫妙手回春。滨州贪腐官员一应落网,新官走马上任,已有小半年。滨州疫病中的孤儿现在扬州书院教养,只待滨州重建完,便送回滨州寻找亲友。” “若吴光投降,是否真的不伤庆州城百姓一人?” 楚识夏按住白子澈,盯着杨先生道:“吴光已经称王,他手下有名有姓的得力干将都在朝廷过了明面,这些人也跑不掉。但如果吴光打开城门投降,我可以保证联军不扰百姓安宁。” 杨先生那双浑浊的眼珠凝视楚识夏片刻,似乎是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楚识夏坦然地直面他的目光,直到杨先生摘下随身的包裹,打开了包裹中的匣子。 匣子里是一颗被石灰覆盖的人头。 “叛贼吴光已经自尽,叛贼麾下主力也在此,听凭处置。明日清晨,子午道、庆州城的大门为联军敞开。”杨先生颤巍巍地捧起那颗人头,一字一句道,“还请少将军兑现诺言,勿伤百姓一人。” 楚识夏愣住了。 她伸手拨开那颗头颅上的石灰,露出一张尚算年轻的面孔来。这的确是吴光没有错,楚识夏命人画过他的画像,一个长相中庸得有点老实巴交的青年。 “你杀了他?”楚识夏低头盯着杨先生,胸腔中说不出的情绪翻涌。 “他是自尽的。”杨先生重复。 “他为什么要自尽?” “成者王,败者寇。吴光看不到赢的希望,所以自尽了。”杨先生说,“我带着他的人头来,是以小博大,换取最后的利益。无论真相如何,百年以后,史书也会这样写的,所以真相不重要。” “没有人会记得。”杨先生喃喃道。 楚识夏“砰”的一声合上匣子,把人头递给程垣。早春的夜晚,严冬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楚识夏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丝丝缕缕的寒气冻得硬邦邦的,砸在地上都会发出闷响。 —— 没有计谋,没有欺骗,没有以小博大的赌局。 子午道和庆州城确确实实打开了大门迎接联军入城,或者说,已经没有多少守军了。 楚识夏进城之后才知道,吴光召集了所有有名有姓的部下在原刺史府中宴饮,这些人都是坚定的主战派。吴光将部下全部毒杀,独自一人坐在躺满尸体的餐桌上喝完最后一壶酒,最后自尽。 杨先生割下他的头颅,走出子午道投降。 这场叛乱以一个荒谬的结局收尾,于春三月尘埃落定。 —— 祥符九年,四月。 楚识夏拎着一壶水走到囚车前,掀开盖在囚笼上的布,看向被铁链锁住手脚的老人。 杨先生已经是含饴弄孙的年纪,要长途跋涉到帝都受刑审判是件很勉强的事。一路上他呕吐过,也病过,却都奇迹般地挺过来了。从始至终,杨先生都没有怨过、骂过,他甚至不怎么说话。 “少将军。”杨先生敬重地称呼楚识夏。 “喝点水吗?”楚识夏把拧开的水囊递给他,“明天早上就到帝都了,人多眼杂,我不便再见你。” “处决我的时候,少将军会来吗?”杨先生喝了一口水,勉强问。 “也许。” “少将军有话问我?”杨先生很平静,“如果还是问我,吴光是怎么死的,我还是那个答案。” “不,我只是想问你,既然你是青柳镇人,那你认不认识一户姓莫的人家?”楚识夏伸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他们家有个女儿,大概这么高,七八岁的样子。” 杨先生怔怔地看着她,忽地激动起来,几乎要挣扎着起身,“是莫媛吗,莫媛还活着吗?” “是莫媛。”楚识夏微微皱眉,有点疑惑,“你和他们家很熟?那他家可还有什么亲戚?” 莫媛不可能一直住在扬州书院,滨州的济善堂只养育女孩到十六岁,如果有亲戚可以依靠当然更好。楚识夏也考虑过要不要把莫媛呆在身边,但她自己处境并不好,也无法天长日久地面对莫媛,最后还是作罢。 “没有了,”杨先生声音嘶哑,“莫家没有人了。” 楚识夏的神经怔然一松。 “青柳镇的官府将我们抓起来严刑拷打,莫媛的哥哥去找刺史状告其罪行,却被相互包庇的官员送了回来,虐打至死。”杨先生披头散发,像是痛苦至极地佝偻着身子,“后来有人屠了官府,我才逃出来。那时莫家身怀六甲的夫人已经饿死,莫媛也不知所踪。” “……抱歉。” “道什么歉?如果赢的人是我们,我们也不会留情的。也许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大周才能延续下去吧。虽然我认为,大周的气数已经到头了。” 杨先生望着黑夜中的篝火,淡淡地说:“这些日子,我听羽林卫说起新政。原来是这样好的一件事,原来只是我们……运气不好。” 第176章白璧案(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九年,春末夏初。 帝都。 坊间的一间小酒馆里,一群十来岁的少年喝得醉醺醺的,凑在一起赌酒划拳。有人被捧着架着,一脚踩上桌子,拎起酒坛和同伴比拼谁喝得多。少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劲地起哄,周围的客人更是鼓掌喝彩,把热闹的气氛推到了顶点。 酒馆的门帘忽地被人撩开,微凉的春风鱼贯而入,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粗疏豪放的少年们看清来人,差点抱头从桌上滚下去,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藏酒坛子还是先拉好领口。 “大、大小姐……” 回到帝都之后,楚识夏的兵权就被撤了,不再是羽林卫的顶头上司。但羽林卫们都还记得楚识夏骑马、杀人的样子,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敬畏。他们今夜聚众饮酒,是庆祝凯旋归来,有人得了晋升,有人得了赏银,是令人快慰的大好事,但看见楚识夏还是有点发憷。 楚识夏一笑,掏出钱袋子抛到柜台上,结结实实地砸出一声响,“我是来替你们程卫长付钱的。他今夜宫城当值,脱不开身。” 楚识夏又对老板说:“他们的酒钱我付了。若是不够,明华大街秋叶山居,报楚识夏的名字要账。” 老板解开钱袋子一看,白花花的银子,满脸堆笑地点头,“一定给少爷们上最好的酒。” 楚识夏对束手束脚的羽林卫摆摆手,转身离开了酒馆。门帘一起一落,彻底将酒馆内渐渐沸腾的热闹隔绝。楚识夏挽着雪骢的缰绳慢慢走在铺满月光的大街上,树影婆娑。 走出那条寂静的街,转出来便是帝都熙熙攘攘的夜市。 路边的说书先生赶潮流,快马加鞭地将庆州叛乱编撰成演义,绘声绘色地叫卖起来;倚红偎翠的小楼上,漂亮姑娘挥着带香粉的手帕招呼熟客,琴声笛声缠缠绵绵的。 滨州的瘟疫、庆州的战争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楚识夏的脚还踩在浸满血腥的土地上,却被繁花着锦的世界晃花了眼。 楚识夏有一种虚幻的感觉,一时间觉得南下之行是一场梦,一时间又觉得身处此间才是最华丽虚幻的梦境。 表演杂耍的江湖艺人用五彩小棍指挥着猴子,猴子走在钢丝上,嘴里喷出一口白酒—— 楚识夏在这一个瞬间鬼使神差地回头。 猴子喷出的白酒燎得火焰炸开一片金色的花,光焰构成的花朵转瞬即逝。 凋零的瞬间,楚识夏谁都没有看见。 她有些失望。 “这好像已经不是那年那只猴子了。” 楚识夏浑身僵硬地看向雪骢旁边的人。 他穿着黑色的长袍,抱着剑,苍白的侧脸像是墨色在宣纸上勾勒出的工笔画。他的眼睛被火焰照得亮晶晶的,低头看着楚识夏,像是引人沉溺的湖水。 “我们上次来看的时候,它好像还不会喷火。”沉舟认真地和她讨论,语气自然熟稔,亲密无间。 楚识夏莫名有点哽咽,勉强笑出了声,“那是另一只猴子。这只是它的儿子。” “真的吗?”沉舟微微瞪圆了眼睛。 “真的。”楚识夏的眼睛发酸,“你已经离开帝都五年了。五年很长很长,足够一只小猴子学会走钢丝和喷火,你不知道吗?” 沉舟摇摇头,伸手握住她的手心,语气很软地说:“我不知道的本来就很多啊……你教我我就懂了。” “我学的很快。” 楚识夏曲起指节,轻轻地蹭过他喉咙上苍白的伤疤,“这一次……有没有受别的伤?” —— 祥符九年,四月二十。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科考每三年一次,秋闱乡试,春闱会试,而四月二十的殿试便是天下读书人都向往的名利场。殿试诞生的榜首便是状元,其次是榜眼和探花。 “今年殿试的主考官可有意思。” 裴璋递给楚识夏一张名单,名单后面附上了主考官长长的履历。楚识夏盘腿坐在凉席上,肩头扑落一捧淡粉色的桃花。裴璋悠然自得地坐在她身旁斟茶。 “都是庄党。”楚识夏兴致缺缺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科考可以决定朝中空缺的官职由谁顶替,也是未来大势。谁掌控了科考,谁就掌控了绝大部分的官员。否则摄政王和首辅干嘛非要钻营礼部不可呢?” 裴璋吹去茶水的蒸汽,微笑道,“往年摄政王哪里肯让庄党一家独大。东宫失势,他应该攫取更多权力才是,怎么反而示弱,让人想不明白。” “这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识夏拂去肩头的桃花,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微微眯起眼睛道,“摄政王手上有不止一个皇子,只要白焕或者白煜继位,就算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是首辅党羽也无济于事。摄政王已经老了,他只要——也只能把握住东宫,就可以保住陈氏的荣光。” 裴璋摇摇头,叹道:“我们这位秦王殿下才在春射中大出风头,便有小道消息说,使团凯旋当日,秦王在护国寺中亲自焚烧三年来为祈求国运昌隆而手抄的万卷经书。” “真能装啊。”楚识夏由衷感慨。 裴璋耸耸肩,无奈地笑笑。 “不说他了。殿试开试在即,裴公子可有看好的人选?” 白子澈在江南立下汗马功劳,顺理成章地具备参朝议政的权力,说的话也有一定分量。白焕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磨着牙随时准备把他撕碎吃了,白子澈若是不培养自己的心腹,便是拿愚蠢当正直。 “这人说起来还和霍家有些渊源。”裴璋递给她另一张卷宗。 霍家是江南名门,名声、威望传遍天下,说是天下读书人的领头羊也不为过。霍家广开书院,为幼子开蒙,向寒门伸出援手,宣称有教无类,问心无愧。 朝野中许多人都受过霍家的恩惠,这些人进入帝都以后不拜码头,不攀附权贵。他们在万众瞩目的科考中榜上提名,便就此沉寂在死气沉沉的翰林院中,等待吏部遥遥无期的任命。 “徐砚是从霍家的书院中学成出师的,但他进帝都以后,拜入了谁的门下,你知道吗?” 楚识夏看着裴璋微妙的笑容,意识到这场棋局出现了第三种颜色的棋子——或者说,角落里的黑白棋子卸下伪装,暴露了面目。 “岐国长公主。” “岐国”不是国家,而是封号,而且是个相当尊贵的封号。楚识夏只是略微一停顿,便将这个封号与脑海中的面孔对上了号。岐国长公主白懿是皇帝的异母姐姐,灵帝身份尊贵的女儿,白焕和白子澈都要尊称她一声“姑姑”。 灵帝子嗣微薄,她也是当今硕果仅存的长公主。 「综合看下来要求加更正文的读者朋友更多,那我安排一下时间加更~会提前在作话里告知大家~」 第177章白璧案(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长公主不是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么?”如果不是她的身份格外尊贵,楚识夏险些就要把这个人遗忘了。 岐国长公主是灵帝元后的女儿,换句话说,如果她是男子的话,陈家想要染指皇位是有困难的。灵帝的子嗣大都在混乱黑暗的宫闱中夭折或“意外”去世,剩下的儿女除岐国长公主外都无足轻重。 她非常低调、乖觉,能从陈氏的重重围剿中活下来,应当也不乏手段与心机。但楚识夏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从不出席任何宫宴和诗会,仿佛灵帝一朝最后的幽灵,徘徊在这崭新又腐烂的王朝之外。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徐砚既没有拒绝首辅宅的宴饮,也没有推辞陈家的诗会,非常地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人情练达得不像霍家出来的学生。所以首辅和陈家都有点拿不准他,但这个人的才华格外出众,令人不忍放弃。 就在这个时候,徐砚写了一篇赋,长公主对其大加赞赏,特意进宫呈给皇帝看。皇帝也对他大加赞扬,点名要看他的卷子。徐砚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进了殿试。 楚识夏精准地点评道:“听上去是个深谋远虑的人。” “不如让殿下自己去接触好了。”裴璋轻描淡写地说,“越是思虑深沉的人,越是把别人的真诚看得贵重。虽然殿下不够单纯,但好在足够坦诚。” —— 一场雷雨过后,殿试落幕。 穿着青衫的青年匆匆跑入湖畔的茶馆避雨,洗镜湖中倒映出沉甸甸的雨云。茶馆中客人寥寥,声音沙哑的说书先生说着久远的《烈风北伐传》,琴声稀疏,引人昏昏欲睡。 “客官,来壶茶么?”小二殷勤地问。 读书人都穿这种结实耐磨的青衫,色泽沉稳,价格实惠。近来帝都的读书人数不胜数,帝都又是天子脚下,说不定前脚撞了国公爷家的马夫,后脚就碰了未来状元郎的肩头。 青年窘迫地笑笑,刚想婉拒,便听边上一个白衣的公子说:“春风得意马蹄疾,大好的日子,应当喝酒才是。给这位儒生上一壶好酒,一碟下酒菜,算我的账上。” 小二伶俐地应了声好,麻利地去拿酒了。 青年对白衣公子拱拱手,说:“多谢这位公子,公子如何得知我有喜事?” “今天是殿试啊。”白子澈笑笑,“洗镜湖周边道路四通八达,唯独这一条是通往宫道。你身上还带着太学殿的檀香,黄金难买的极品檀香,便是在帝都里也没有几个人用得起。” 青年敬佩地向他行礼,“荆州,徐砚。” “我叫白子澈。” 徐砚似乎并不吃惊,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台上说书先生拨动着琴弦,低哑的琴声和着雨声,回荡在空旷的茶馆中。空气中有种苍苍然的寂静,仿佛一触即溃的镜面。 “《烈风北伐传》说的是灵帝二十一年的北征。” 徐砚自顾自地开口,说,“这一仗,我朝史官至今仍有争议。有人骂镇北王穷兵黩武、利欲熏心,有人称赞这是不世之功,打碎了北狄人的野心。白公子觉得,这一仗打得是好是坏呢?” 白子澈若有所思道:“这是今日殿试的题目么?” “闲谈而已。白公子若是不想回答,也不必勉强。” 白子澈沉思片刻,说:“我没有去过阕北,但我有个朋友,她是云中人。她和我说过北征一战,是不得不打。北方气候严寒,土地贫瘠,每每遇上灾荒饥馑的时节,北狄人就会厉兵秣马,南下掠夺土地。北狄人的骑兵横行无阻,一旦突破拥雪关,就是一马平川,再没有可以倚靠的天险。” “这是白公子的朋友说的。”徐砚微笑道,“不能算做白公子的看法。” 白子澈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说:“你很认真。我觉得,北征这一战打得不好。” 徐砚的眉峰微微一挑,“哦?” “除恶务尽,斩草除根。既然北狄对我帝朝虎视眈眈,镇北王的脚步就不该停在北狄圣山下。他应该横扫整个草原,把北狄人逼到北边的冰原上去。”白子澈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都知道北狄人会卷土重来。北征,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才能永绝后患。” 只是当年的镇北王已经没有余力,朝中血雨腥风,也没有办法再支持他打下去。 徐砚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一无所知的小二端着酒和菜上桌,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讨了两个赏钱便喜滋滋地退下去了。 “所以,北狄人和我们只有不死不休了?”徐砚语气微妙地反问。 “或者还有一法。” 徐砚表示洗耳恭听。 “互市。” 徐砚露出了一点真情实感的笑容。 白子澈话锋一转,颇为遗憾道:“但自古以来,边境互市都是很难的。如今双方朝中局势、边境贸易的安危、贸易的公平标准都是大问题,稳稳当当的互市至今难见。” 徐砚略带满意地说:“能想到这一层,白公子已经超越了许多人。” 徐砚斟了满满一杯酒,对白子澈道:“我知道公子的身份,也知道公子为何而来。我很愿意为公子效力,但我有两个要求。” 白子澈没有接话,等着他往下说。 “第一件事,今日太学殿殿试的题目,其实早就泄露了。” 徐砚轻松地说出口,白子澈却有些震惊。 “我只说这一句,剩下的全凭殿下处事。无论结果如何,殿下作何抉择,徐某都为殿下肝脑涂地。”徐砚道。 白子澈思忖片刻,问:“第二件事呢?” “白公子刚刚说的那个云中的朋友,是云中楚氏的楚大小姐吧?”徐砚说,“我想请公子为我引荐。” “你要见她做什么?”白子澈有些困惑。 使团回京,有人得了名,有人得了利,有人得了锦绣前程。只有楚识夏什么都没有,皇帝赏赐了她一堆无关痛痒的金银玉器,还有他精心饲养的兰花。然而以楚家的权势地位,这些钱财根本就无关紧要。楚识夏在帝都里仍然是个富贵闲人,成天招猫逗狗,在群玉坊听曲喝酒,闲来无事和纨绔子弟打架斗殴。 徐砚和楚识夏乃至于云中楚氏都没有什么渊源。 徐砚一顿,抬眼看向白子澈,眼神清亮凛冽:“我想见霍二公子。” 第178章白璧案(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秋叶山居的蔷薇花开了。 据说秋叶山居刚修建好的时候,满宅满院都是枫林,秋来霜染红叶醉,仿佛永不沉沦的夕阳,亦是一道亮眼的风景。自从这座宅子被赐给镇北王以后,枫林被砍伐殆尽,只剩下庭院中满架的蔷薇花。 徐砚远远地看着红色回廊下坐着的人,身形瘦削单薄得像一张纸。 已经是暖春,霍文柏的膝头却盖着一层毛毡,上头铺开的书页上落满了蔷薇花瓣。霍文柏微微抬头凝视墙头的春色,嘴唇浅淡得没有一丝血色。白子澈站在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披风,低声和他汇报这几日来的功课。霍文柏的话并不多,时常轻轻点头,偶尔出言点拨他几句。 “二公子的腿……”徐砚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在驿馆大火中受伤的,我找了很多大夫,都说没有办法。”楚识夏摇摇头,说。 “大公子和文卿小姐遭此劫难,二公子能幸存已经很不容易。”徐砚对着楚识夏一拜,“在下知道藏匿二公子是巨大的风险,徐某替老师谢过楚大小姐。” “你的老师?”楚识夏心里有了猜测。 “家师霍建安。” 霍建安,霍文柏的父亲,当世文学大家,无数读书人的精神领袖。 徐砚面色冷凝,道,“世人只知道我在霍家的书院求学,但极少有人知道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我奔赴帝都科考之前,老师曾叮嘱我问大小姐一句话。” “请说。” 徐砚一顿,说:“老师让我问:‘有生之年,是否能等到文柏回家’。” 这一次,楚识夏没有立刻回答。 楚识夏沉默良久,对徐砚摆摆手,领着他来到书房,翻出一摞脉案递给徐砚。徐砚从她无声的举动中读出了一点不祥的预兆,急促地翻阅起脉案来。 “我和殿下在江南的这三年,霍二公子的身体一直不好,噩梦缠身、小病不断。裴氏少主广寻良医,却束手无策。大夫给的结果都一样:腿疾所致,身体虚弱;殚精竭虑,油尽灯枯。” 楚识夏轻声道:“徐公子还请去信江南,让霍先生来见他一面吧。” —— 长廊下,霍文柏轻声细语地和白子澈说话。 “我让你看的史书,你可都看完了?”霍文柏低低地咳嗽两声,问。 “看完了。”白子澈站在他身旁,恭谨地回答。 “读史可以明智,前车之鉴,你要牢记,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霍文柏说,“历朝历代,奸佞横行、贪赃枉法、大权旁落都是亡国之兆。墨雪说此毒深入肺腑,欲救国于危难,须刮骨疗毒。除恶务尽,她说的很对。但你切记不可操之过急,这些人已经深入到大周的每一条脉络,快刀斩乱麻是行不通的,应当徐徐图之。” “是,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霍文柏分明是在和白子澈说话,眼睛却看着空旷的庭院。庭院中空无一人,只有淡粉色的蔷薇花瓣随风扫过,阳光明媚得刺眼。霍文柏呆呆地看着铺满阳光的空地,恍恍惚惚地没再开口。 白子澈忧虑地唤他:“老师?” 霍文柏骤然回过神来,接着说:“我近来记性不大好了。这三年里,我写了许多文章编撰成册,也许对你有用。晚些我叫侍女拿给你。” “学生谢过老师。”白子澈摸了一把他冰凉的手,忧心忡忡地说,“我送老师回去休息吧。” 霍文柏摇摇头,出神地问:“有些日子没看见江姑娘了,她的琴我修好了,她何时来取?” 白子澈的脸色青青白白,一时之间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得满满当当的。良久,白子澈艰难地开口说:“江姑娘广陵去了,过段时间就回来取琴。” 霍文柏没有回答白子澈,他低垂着睫毛,静静地睡着了。白子澈忐忑地伸手轻触他的脉搏,直到触碰到他微弱的脉搏才稍稍放心。 —— 秦王府。 “徐砚去了秋叶山居?” 白焕手里捏着三炷香,刚刚拜完佛祖,还没来得及上香便被打断。白焕潦草地把香插到香炉上,走到佛堂外间坐下。陈伯言玩味地看向屏风后黄金塑身的佛祖,把刚刚的消息又复述了一遍。 “徐砚不是长公主的人吗,怎么又和楚识夏扯到一起了?”白焕想起楚识夏就不自觉地皱眉。 “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徐砚是霍家书院的学生,霍家可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霍文柏……至今对外声称是在刺客手上,实则当夜的刺客是谁,霍文柏究竟是死是活,我们心里都有猜测。”陈伯言摊开手,笑容微妙。 “你是怪我做事不干净,留了尾巴。”白焕冷淡道,“我确实不该心慈手软,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徐砚进京之后,来者不拒,八面玲珑。读书人哪有不想参朝议政,步步高升的?这些长公主不能给他,那他为什么要选长公主?要么长公主只是他的跳板,要么他另有图谋。”陈伯言语重心长道,“这个人是大才,若是不能用,也不必留。” 白焕沉默不语,在心里思考着对策。经过霍文卿一事,白焕已经不敢再轻视楚识夏,白子澈如今声望正高,白焕一步都错不得,最好的办法就是铲除徐砚。 “怎么样,殿下?”陈伯言催促他,“只要你发话,我就去安排。一定做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那就杀了他。” —— 是夜,洗镜湖上泛舟几许。 小舟上坐着两桌人,抱着琵琶的女子在船头随手拨动琴弦,低低地吟唱。船上的人不多,都是荆楚之地的读书人,徐砚被簇拥着坐在最中间的位置。 “按惯例,今日礼部就应该开榜,可不知道为何,榜单迟迟没有公布。徐兄可有消息啊?”有个书生颇有点急切地询问。 “我能有什么消息?应当是判卷还需斟酌吧。”徐砚不显山不露水,摇晃着杯子里的酒,爽朗道,“好风好月,不可辜负。不要谈这些扫兴的事了,既已至此,何不乘兴而归。” 徐砚没心没肺的,其他人却有些恹恹。徐砚有靠山,有伯乐,有才华,就算落第也不愁没有去路。书生们嘴上不说,对他接到的名刺邀帖又嫉妒又鄙夷——江南霍氏宁愿辞官也不愿同流合污,竟然有这样的门生。 徐砚毫不在意,独自凭栏远眺,凉风吹散了他些许醉意。 一只手却忽然扣住他的手腕,强硬地倒掉了他杯子里的酒。徐砚诧异地回头,对上一张银色鬼面具。这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船上,一言不发,徐砚却来不及生出恐惧。 “有毒,别喝。”沉舟嗓音清淡,简洁有力地说。 其他人都被他吓得离开座位,沉舟霍然出剑,直取一个平头正脸、不善言辞的书生眉心。徐砚大惊之下还未出声阻止,便见那书生突然变了脸色,袖间划出两柄短刀架住剑,贲凸的肌肉把长衫撑得逼仄。 沉舟剑锋斜走,猛地挑向书生印堂,一线鲜血缓缓滴落,人皮面具无声无息地开裂。书生恼羞成怒,转身欲从惊慌失措的读书人中间退走,后背却结结实实地挨了少年一脚,扑倒在地。 船下平静的湖水骤然被人撕裂,五六个湿漉漉的影子直扑上船。沉舟一把将徐砚抓到自己身后,头也不回地问他:“会水吗?” 徐砚:“啊?” 黑暗中飞出两支带火的羽箭,不偏不倚地射中船顶的彩色绸带,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沉舟一把按下徐砚的脑袋,刺客两剑走空,他顺势撑在徐砚的脊背上,飞身踹断两个刺客的肋骨。 又是带火的羽箭射来,整条船都剧烈地燃烧起来,火焰转眼就席卷了整条船。 沉舟抓着徐砚就往水里跳。 —— 徐砚被沉舟捏着脖子从水里提起来,趴在岸上吐得七荤八素。徐砚被灌了一肚子水,手脚发软地勉强撑着自己离地,看向面前打量他的人。 楚识夏拎着一张弓,半蹲着端详他狼狈的样子,不见外地冲他笑笑,“又见面了,徐公子。” “你是来救我的?”徐砚艰难地看她一眼。 “不像吗?”楚识夏挑眉。 “感觉有点幸灾乐祸。”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楚识夏坦诚道。 “敢问在下哪里得罪你了?”徐砚吐够了,翻个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 “你跟长公主什么关系?”楚识夏问。 “长公主孀居多年,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她就不能单纯欣赏我的才华吗?”徐砚批驳她,“龌龊。” 楚识夏用弓撇过他的脸,微笑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长公主多年深居简出,居然为你一篇赋进宫面圣。就算那篇赋是你老师他老人家亲自捉刀写的,也太过夸张。” 徐砚的脸被弓弦勒出一道红痕。 “你去见殿下,到底是霍先生的意思,还是长公主的意思?”楚识夏挑明了问。 徐砚倒抽一口凉气,推开她的弓,好声好气地说:“见二公子,是我老师的意思。让齐王殿下解决科举舞弊案,是长公主的考验。” “往下说,”楚识夏盘腿坐下,笑容温暖明媚,“我不和撒谎精打交道。要是我发现你有一句话、一个字不对,我马上把你扔洗镜湖里喂鱼。” 徐砚舔了下唇,慢条斯理道:“你既然怀疑我,为什么还要让我见霍二公子?” “因为我能随时让你闭嘴。”楚识夏说,“从你出秋叶山居大门开始,我的人就盯着你了。你要是有半点透露霍文柏踪迹的举动,这些人还没到,你就已经死了。” 沉舟坐在一边拧头发和衣服,楚识夏抽空给他盖了件披风。沉舟很乖地坐在她身边,百无聊赖地盯着徐砚。徐砚被沉舟看得有点发憷,沉舟在水下拎他的时候简直像是在拎一个死人。 “好吧,”徐砚妥协般叹道,“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 第179章白璧案(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徐砚四岁开蒙,七岁进书塾拜师,十岁那年家境破败。徐砚年幼时,识文断字的速度远超常人,文章经纬更是一点就通,是荆州远近闻名的神童。 但神童也要吃饭,也要求生。 徐砚的母亲把他送到江南霍氏门下求学,霍建安怜惜他的天赋,将他收入门下亲自教导。霍建安见过太多年少轻狂、早早陨落的天才,因而不许徐砚抛头露面、过早科考。 霍建安反复磨砺徐砚的心性,打磨这块璞玉,将他藏在远离红尘的霍家。 徐砚很聪明,不同于霍家人的聪明。在徐家败落之后,徐砚早早地尝过了人情冷暖的滋味,对人情世故过分敏感。霍建安一直担心徐砚误入歧途,因而迟迟不愿放手。 徐砚无可无不可。 直到霍家兄妹在帝都出事。 霍建安前往帝都收尸,终究没能讨回一个公道。曾经挂冠离去,桀骜地宣称不愿与虎狼之辈同流合污的霍建安,从回到江南的第一天开始迅速地衰老。霍建安很少再写文章,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起他挥洒灵感与笔墨。 握着小儿子童年时临摹的字帖在庭院中发呆,已经成了霍建安蹉跎度日的唯一消遣。 “霍文柏还活着。” 徐砚亲眼看着霍文松和霍文卿下葬,霍建安却独独挂念霍文柏,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老师,我会把二公子带回家。”徐砚收拾好了包袱,在霍建安的病榻前长长地跪拜。 我读的书,我学的道理,让我无法安心地留在深山中,看着我珍视的人被乱世倾轧、支离破碎。老师如果真的要雕琢我,就让我亲身到这人间的水火中走一遭。如果我不幸地碎裂了——那么,我并不是你要找的那块璞玉。 这是我的命运,我接受。 —— “***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她沉默,只是因为她不得不沉默。她比任何人,甚至比陛下更想从奸佞、权臣手中夺回白氏的江山。可是她的母亲死了,母族全部葬送在陈氏手中,她没有依靠,只能隐忍。” 徐砚裹在被子里,哆哆嗦嗦地喝着一碗姜汤。楚识夏坐在他对面听他说完声泪俱下的求学路,面无表情地用小刀剔果皮,刀法精湛,果皮薄得透明。 “可你长在江南,霍家人在帝都没有强有力的倚靠,你也没有。”楚识夏不为所动,冷静理智地说,“你是怎么搭上***这条大船的?” 徐砚摇摇头,惋惜地喟叹道:“楚大小姐你这个人,我的故事讲得那么动人,你却一点都不感动,真是冷血。我在帝都当然没有倚靠,可是有人有啊。” 徐砚看着楚识夏指尖挂着的果皮,没敢再卖关子,“群玉坊以前有个绯玉馆,你知道吧?那你知道它的东家是谁吗?” 楚识夏指尖一顿。 绯玉馆,楚识夏自然熟悉。江乔便是巧借绯玉馆幕后老板的势力从芳满庭脱身,在绯玉馆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花魁。楚识夏记得那个老板用的还是假名,他真名叫做—— “严如海。” 徐砚不知道楚识夏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震天响,自然地往下说,“帝都是个好地方,云集天下权贵,在这种地方做生意怎么能没点本事?严如海是江南富商,在帝都也颇有门路。” “他的门路,是***?” “正是。”徐砚狗腿地给她鼓掌,道,“与其说是严如海找上***,不如说是***找上了严如海。” “***要光复白氏,但她是女子,又是灵帝元后之女,陈氏自然会防备她,贸然插手朝堂之事,怎么都不自然。”楚识夏漫不经心地把果子切块,放在一边的盘子里,“所以她从严如海下手,毕竟有钱好办事。” 而徐砚从江南北上,严如海必然对这位霍家珍藏的璞玉有所耳闻。霍氏在帝都的遭遇,严如海早就看在眼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将徐砚引荐给***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大小姐果然冰雪聪明。”徐砚吹捧道。 他见楚识夏端起盘子,乖觉德地伸手去接,还颇感受宠若惊——没想到楚识夏把盘子塞给了坐在一边昏昏欲睡的沉舟。沉舟没摘面具,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猝不及防被塞了个果盘,掀起一角面具,很乖地抱着吃起来。 徐砚自讨没趣地缩回了手,悻悻地说:“我的身份是真是假,我说的话有几分情意,其实你让我见霍二公子一面就见分晓,何必如此波折?” 楚识夏没搭理他。 徐砚说破了她的心思,“你是怕霍二公子与故人重逢,触景生情、病情恶化吧?” 楚识夏也不否认,“知道还问?” 徐砚微微一笑,“我原本以为你收留二公子是别有用心,想利用、要挟霍氏。原来还有这样的怜惜在其中,真是我徐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楚识夏也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说:“可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那准了我忧虑霍二公子身体,不会让你二人相见,所以将计就计,对我虚言诳瞒?” 徐砚无所谓地摊开双手,敞开自己瘦削单薄的胸膛,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的拳拳热忱之心,全凭大小姐检验。” 边上安安静静吃水果的沉舟忽然一伸手,严严实实地把徐砚的胸口按进被子里捂住,他动作太快太粗暴,险些把徐砚攮厥过去。徐砚像个翻身的乌龟似的,手忙脚乱地从床上坐起来,迷茫地看着沉舟。 沉舟水果也不吃了,见他不太服气,颇有点要把他拎起来丢出去的架势。 “好了好了。”楚识夏赶紧拉沉舟一把,捏着他的耳尖哄他,“我们马上就说完了,你先出去等我。” “有什么好看的?”沉舟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毫不掩饰嫌弃、冷冰冰地说,“白斩鸡。” 楚识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徐砚还有点莫名,半天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说:“哦,是觉得我坦胸露乳,轻慢大小姐了?对不住对不住,最近酒席诗会去多了,有些孟浪。” 风牛马不相及。楚识夏一把捂住了额头。 徐砚又说:“我只是一介书生,大小姐想要我的命,什么时候都可以。我夙愿未了,有几条命骗你?” 楚识夏也懒得和他试探来试探去,摆摆手说:“行了,我相信你。” 徐砚对她的胆色和眼光肃然起敬。 “你在这儿睡一晚吧,你没死,秦王不会善罢甘休的。”楚识夏说,“舞弊案结束之前,你都别乱跑。” “舞弊案?”徐砚一愣。 “你以为礼部为何迟迟不开榜?” 第180章白璧案(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沉舟坐在廊下的月光中,面前是被填平的莲花池,如今修起了蔷薇花架。夜深人静,侍女们轻巧如猫的脚步声从遥远的地方掠过,沉舟几乎可以听见蔷薇花的呼吸声。 “怎么老是欺负人啊?”楚识夏走到他背后,捏捏他的耳垂,亲昵温柔地问。 “他脱衣服给你看,他不检点。”沉舟气哼哼地说,“他的胸有什么好看的?又干又瘦,肋骨都看得清清楚楚。” 楚识夏哭笑不得,扳过沉舟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沉舟摘了面具,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嘴角上撇,愤愤的表情很明显,生动鲜活得让楚识夏有片刻恍神。 “你在哪学的白斩鸡这个词?”楚识夏逼问他。 沉舟收敛了表情,想扭头躲过去,被楚识夏捏住了下巴。楚识夏凑近他的眼睛,略带威胁道:“去青楼了?” “我是去接情报,偶然听见她们这么说的。”沉舟小声辩解,“我又没有脱给别人看,也没有看别人脱。我才不像那个书生一样,那么轻浮。” 楚识夏故意逗他,“看了也没事……” 沉舟突然大声道:“我才不看呢!你就会欺负我!” 楚识夏哈哈大笑起来,沉舟气得耳朵都红了,羞恼地背过身去。 一地月色清白。 —— 历来科考,作弊手段层出不穷,为防止徇私舞弊,礼部的手段也是日新月异。发展到如今,科考卷子一应糊名封存,经由专业的官员抄录给主考官批改,再行开卷刊登分数。 殿试结果还没出,徐砚已经先行知晓题目被泄露——只能是长公主的消息。 “若是春闱、秋闱就罢了,殿试的题目可是陛下亲自出的。”裴璋沉吟片刻,嗅出一丝阴谋的气味,“此事非同小可。” “题目虽然是陛下亲自出的,但将这道题目送往礼部封存的人可不是陛下。”楚识夏干净利落地下了结论,轻蔑地说,“别忘了,宫里处处都是太监。” “你的意思是,许得禄投了庄首辅?”白子澈领会了她的意思。 三个人团团围坐在一张小小的桌案面前,桌上铺开一排名单。但名单上不是考官的名字,而是考生的名字,参加殿试的考生籍贯、家世、来帝都以后的去向等到事无巨细,一应记录在纸上。 三人凑在这里猜了一早上,究竟谁提前拿到了考题。但可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三个人猜都猜不过来。 “从许多寿被处死以后,陛下对许得禄就很冷淡。”裴璋说,“许得禄卖力讨好却没有结果,转而向庄首辅投诚,倒也说得过去。” “不不不,”楚识夏摇摇手指,说,“只有前三甲的卷子才会送给陛下看。所有人的卷子都掌握在礼部——也就是庄首辅自己人的手里。除非陛下心血来潮要当主考官,否则他能看见谁的卷子,都由礼部决定。首辅干什么要费劲地去偷考题?他想提拔谁,也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 白子澈和裴璋都有点迷茫,“是摄政王?可是为什么?” 以摄政王如今的权势地位,根本不用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科考舞弊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陛下牟足了劲要收拾陈家,陈家不会做这么冒险的事——从今年科考的考官全是庄首辅的人就能看出来,陈家不想蹚这潭浑水,也没有必要。 再天资卓越的状元,也要在官场里摸爬滚打,消磨天赋与心气,还不一定能进内阁;而再庸碌无能的草包,只要上位者愿意,也能把他捧到普通人仰望不到的位置上。 没有人值得陈家用冒这么大的风险拉拢。一个人才不能为他所用,那就让别人也用不了他。 杀鸡焉用牛刀? “你换个方向想就好了。”楚识夏说,“长公主的消息是怎么来的?” 白子澈沉思片刻,说:“是有人故意要长公主知道这个消息,借她的手或我们的手揭发科考舞弊案,扳倒首辅。” 而整件事的契机,就是徐砚进入帝都,一篇赋博得声名鹊起。这才让人注意到了沉寂多年的长公主。摄政王或许知道长公主的野心,或许不知道,但他决定要利用她——毕竟徐砚是最有可能夺魁的人。 这样看来,获得考题的人就愈发明显。一定是一个与首辅关系密切,密切到他无法分割的人。 楚识夏欣慰地打了个响指。 裴璋也反应过来,自嘲地笑笑,“长公主也知道对方的用意,所以把这个难题抛给了我们。” “要抓住这个人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利用他扳倒庄首辅——或者摄政王。”楚识夏慢悠悠地说,“以小博大,是豪赌。若是一着不慎,殿下在江南三年的努力都会付诸流水,名声一落千丈,也许还会惹得陛下厌弃。” 三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枝头雀鸟叽叽喳喳的。 裴璋勉强笑笑,说:“你这么说,我都快怀疑长公主是故意坑我们,实则她更加属意秦王了。” 楚识夏耸耸肩,故作轻松道:“那不可能。长公主要光复白氏,怎么会选一个有陈氏血统的皇子?陈氏在长公主眼里,就是窃取江山的贼子。” 白子澈捂住额头,长叹一口气。 —— 祥符九年,四月末。 殿试开榜在即,羽林卫忽然收到一封密信,称考生沈明酒后猖狂,扬言殿试榜首非他莫属。沈明是北地考生,家中亦有人入朝为官,家境殷实。羽林卫将人逮捕下狱,还未严刑拷打,流言便已经满天飞。 沈家,是庄党。 皇帝对此事非常不满,勒令羽林卫早日给出结果。当日沈明一人在房中醉酒,门外不少人都听见了,酒楼中的书生都可以作证。沈明虽然咬死不认,但除了平添皇帝的怒火外毫无作用——在皇帝眼里,这是对庄首辅忠心耿耿的铁证。 楚识夏越琢磨越觉得这件事凑巧,捏着沉舟的后脖颈问他:“你怎么知道沈明拿了考题?” “殿试之前,他在鬼市里找人捉刀写文章,不是他是谁?”沉舟轻哼一声,不屑地说,“文章都写不明白,还想当状元。” 楚识夏觉得沉舟最近的话越来越多,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缕笑容,“那他怎么会酒后失言?” 沉舟有点小得意地看楚识夏一眼,清了清嗓子,用婉约温柔的女声说:“当然是我说的话,他早就喝醉了。” 楚识夏想起在滨州模仿羽林卫声音的山鬼氏刺客,并不十分意外,只是佯作惊讶地说:“这么厉害,你也教教我啊!” 沉舟僵住片刻,摇摇头。 “真小气。”楚识夏刮他的鼻子。 “学这个很痛苦的。”沉舟轻声说,“我不是从小开始学的,要喝很多药。很苦。” 「啊,我还没存好稿子。加更的事再等等我。最近有点忙。」 第181章白璧案(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春日温暖干燥,鬼市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腥臭味。 沉舟从石阶上缓步走下,身上的阳光一点点被收走,阴冷的风直扑面门而来。沉舟脸上扣着银色鬼面具,身上罩着黑色披风,走在鬼市里也没有人看他一眼。 鬼市处于地下,原本是帝都的地下水渠网络,渐渐被贫苦无所依的百姓改造成居所,再后来便是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转移至此。巨额的金银在天子光辉照耀不到的地方流通,鬼市的居民却依旧贫穷,坚实的青砖将风雨和阳光一同遮蔽。 沉舟走过混乱曲折的小巷,几个肤色苍白的孩子趴在水渠边捞螺蛳。他停在一间空空如也的小棚子外,棚子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桌子,铺着笔墨纸砚。沉舟伸手拈了一下之上未干的墨迹,转身走向捞螺蛳的小孩。 “你找谁?”小孩不怕生,活泼泼地问他。 “秀才。”沉舟从腰间掏出一粒碎银,抛给小孩。 “他不在。” “去哪了,”沉舟心平气和地问,“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小孩捏着碎银,非常熟练的咬了一口,满意地收入囊中,“你要找他,可以留个地址,他回来了我告诉你。” “是吗?”沉舟大步走向孩子们中间,抓住转身欲逃的一个小孩,扯落他的帽子,露出一张与矮小身形不符的成年男人面庞。 “恐怕他不会愿意见我。” 沉舟抓着他的手把他提了起来,侏儒奋力地挣扎,惊恐尖叫起来。一群孩子见这桩两头吃的买卖败露,连忙作鸟兽散。沉舟不顾侏儒的踢打,把他严严实实地捆起来扔进棚子里。 “你是怎么发现的?”侏儒动弹不得地倒在地上,尖声咒骂沉舟。 “这桌子太矮了,”沉舟伸出剑柄敲了敲桌面,“分明是给孩子用的。那群孩子看见银子眼睛都发光,只有你头也不回地抓螺蛳。你不会觉得自己很高明吧?” “九幽司的刺客,大白天也杀人?”侏儒骂累了,终于开始害怕,“谁要我的命,我出双倍价钱,你把他杀了。我也有钱!” “有个人,在你这里买了篇文章。”沉舟意简言赅道。 侏儒眼珠子一转,拿起乔来,“找我买文章的人多了去了,就是状元、探花也不少。你说哪个?” “我刚进鬼市你就连滚带爬地躲起来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为谁来的?”沉舟拔出几寸剑锋,贴在他的脖子上,“我知道人身上有很多地方,可以一直放干全身的血而不会令其中途死亡,你要不要试试?” “是那个殿试的题目是不是?”侏儒立刻坦白,蠕动着离开剑锋两寸,谄媚道,“我记得,是个大家公子的仆人来买的,好生气派!虽然我没有留下文稿,但我记得那篇文章的每个字。” “错一个字符,我挑你一根手筋。”沉舟挑断他手脚上的绳索,淡淡地说,“写吧。” 侏儒立刻开始磨墨,点头哈腰道:“好嘞,我办事您放心。那位公子就是被您的雇主抓进去的吧?我就是做点小本生意,我把文章给您,您可别回头来取我的小命啊!” “你老老实实的,我不杀你。”沉舟用剑柄敲敲他的脖子,说,“但你要是在文章上做手脚,我就把你的血放干了吊在十八楼上。” 侏儒打了个哆嗦,赔笑道:“不敢不敢。” —— 沉舟把侏儒和文章一起带回了秋叶山居,侏儒被堵住了嘴,一路上呜呜咽咽地咒骂沉舟说话不算话。沉舟充耳不闻,干脆利落地把他扔给程垣。 “文章是他写的?”程垣震惊不已。 侏儒蹭在程垣的盔甲上,把堵嘴的抹布吐掉,破口大骂道:“看不起谁呢?你长那么高,你会写文章么?若不是我生来矮小,金銮殿上夺魁的人说不准有我一号!” 程垣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手忙脚乱地又把他的嘴堵上。侏儒扭来扭去地躲避,对着沉舟的背影骂道:“我不是把文章给你了吗,你抓我来干什么!你们九幽司不是一诺千金吗?” “等我确认文章一字不差,自然会放了你。”沉舟理直气壮,“不然事情有误,我去哪里抓你?” “你!”侏儒气结。 沉舟扭头离开了,侏儒气得哇哇大叫。沉舟在院子里找了一遍,没见到楚识夏的踪影,便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用冷水冲了个澡,扯动嘴角时忽然尝到一丝血腥味。 沉舟伸手一抹,发现是嘴唇开裂了。春日温暖干燥,嘴唇干裂出血的事常有。 他不甚在意地回到卧房,却发现桌上放着一盒切好的水果。沉舟的院子没有人伺候,更没有人敢自作主张地进他的卧房——除了楚识夏。水果旁边放着一盒油脂,是阕北人冬日受冷,手脚嘴唇开裂时用来擦拭的。 果子削皮切块,下面用冰水湃着,保持水果的新鲜多汁。沉舟叼起一块果子,甜滋滋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口,心情雀跃地给自己擦头发。 —— 宣政殿。 程垣步履匆匆地进门,群臣、皇帝、白焕和白子澈都在场。程垣跪倒在地,将一只匣子奉过头顶。皇帝身边的内侍接过匣子打开,礼部官员也取出沈明被封存的试卷。 看过两份文章之后,礼部官员扑通一声跪地,又惊又怕道:“回陛下,两份文章一字不差……甚至连字符断句都一模一样!” 殿试的试卷一直封存在太学殿,除了封闭改卷的考官之外,只有考生本人知道他们写了什么。如果不是沈明发疯把自己的文章贴得到处都是,那就只能是文章的真正作者身在太学殿之外。 皇帝脸色阴沉地接过卷子,扫了两眼,道:“替沈明作弊的人呢?” 程垣面不改色心不跳道:“那人是个混迹市井的骗子,畏罪潜逃了。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那人未必知道这篇文章所为何用,不知者不罪,还请陛下息怒。” 御史张圭排众而出,义正言辞地开口:“如今最重要的是,殿试考题是如何泄露出去的。科举筛选的是帝朝人才,臣子是国之重器,科举考试不容有分毫作假。此人居心叵测,科考舞弊是祸国之举,还请陛下严查。” 宣政殿上的庄党一言不发,看张圭的眼神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自从江南归来,张圭的名望水涨船高,虽然官职没有再往上升,却时时被称赞“铁骨”。天牢里一帮排队等着被砍头的,没日没夜地诅咒张圭早点死。 白子澈八风不动地和白焕并肩站在一起,心想,现在咒张圭早点死的人又多一批了。 “那就让大理寺来查此案吧。”皇帝轻飘飘地说。 白焕眼皮一跳。 —— 裴府。 “陛下不会让齐王殿下来查这个案子的。” 楚识夏指尖一顿,白子落在棋盘一角。楚识夏穿着宽松的袍子,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发丝间垂落发带的穗子,眉心贴着红色的花钿。她懒洋洋地撑着额角,落子漫不经心。 裴璋坐在她对面,桌上摆着棋盘和两杯桃花茶。裴璋亦是宽袍大袖,懒散地没摆世家公子的架子,手里捏着把折扇。 春风醺然,桃花灼灼。 “科考舞弊案,看上去是个名利双收、轻松简单的差事,可是首辅门生无数,一旦牵连起来,得罪的人不计其数。”裴璋说,“可陛下有这么爱惜齐王殿下么?” “不重要。” 楚识夏耸耸肩,道:“但现在东宫之位空悬,三皇子根本不用考虑,秦王齐王年纪、名望相当。齐王受损,秦王必然再次得势。陛下也许并不十分属意齐王,但他绝对不喜欢秦王。” “那这桩案子必然落到大理寺手上,让摄政王和首辅黑吃黑,就看摄政王胃口有多大。”裴璋语带笑意,叹道,“可若大理寺草草了事,又当如何?” “大理寺必然草草了事,杀一个沈明,轻而易举。” 楚识夏笃定道,“他若彻查到底,将首辅一党连根拔起,在陛下眼里便是两党相争,排除异己。否则摄政王为何要大费周章,借长公主这把刀杀人?但兜兜转转,这把刀又落回摄政王手里。” “看上去,这是一盘死棋。”裴璋微微颔首,“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楚识夏却笑,拈起白子落在黑子盘踞之间,整盘局势立刻扭转。裴璋惊讶地看着这决定胜负的一子,黑子气数断绝,白子绝处逢生。 “变数,正在此处。” 风起于青萍之末。 于无声处,波涛汹涌。 —— 沈宅。 沈家上下如丧考妣,从早到晚,哭声就没有停过。哭的是家中长子遭受牢狱之灾,也是沈家前途被牵连拖累,再难有出头之日。 沈侍郎已经连着几天告病没有上朝,被哭得心烦意乱。他刚推开窗户准备骂人,就见小厮匆匆来报:“老爷,齐王殿下来访。” 齐王?沈侍郎对白子澈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是个温顺沉默的少年,凭着一手丹青博得皇帝注意,又借楚家大小姐的东风平定了江南,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运气很好。沈侍郎犹豫片刻,他已经许久没有得见庄首辅的面了,白子澈想雪中送炭拉拢沈家也说不定。 “让殿下稍等片刻,我整理衣冠后便来。”沈侍郎嘱咐道。 沈侍郎姗姗来迟,走到正厅,便看见一个穿着素衣锦袍的少年。白子澈说话轻声细语,缓慢清晰令人能听清每一个字,笑起来眉眼弯弯,更是让人生不起敌意。 “沈侍郎。”白子澈客气地和他见礼。 “殿下过谦了,不知殿下前来,所为何事?”沈侍郎谨慎地问。 白子澈微微皱眉,叹息一声,似是不忍道:“今日羽林卫已经搜查出替令郎捉刀写文章的证据,那篇文章与令郎封存在太学殿的文章一字不差。舞弊一事,已经坐实。” 沈侍郎如遭雷劈,险些站不稳。 白子澈忧心忡忡地扶了他一把,关切道:“沈侍郎,你还有一家老小要顾,千万要珍重自身啊!” 沈侍郎沉浸在这个巨大的噩耗中,脑子差点转不过弯来,过了半晌才警惕地看向白子澈:“臣与殿下素昧平生,殿下为何要特意前来告知臣?” “沈侍郎,你觉得,令郎和沈家如今可有生路?”白子澈循循善诱道,“你已经有几天被首辅拒之门外了?” 沈侍郎嘴唇发白,不住地轻微震颤着。 “科考舞弊案,陛下已经交给大理寺来办。大理寺卿是摄政王的人,摄政王虽然与庄首辅争斗已久,却不敢当着陛下的面亲手将其铲除。”白子澈以假乱真地惋惜道,“令郎,注定要成为弃子了。” 沈侍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着白子澈的袍角哀求道:“殿下今日来,定然不是为了落井下石。我儿弄虚作假,死不足惜,可我一家人的性命、前程,不可葬送于此啊!求殿下慈悲,若沈家这次大难不死,定为殿下鞍前马后!” 白子澈连忙将其扶起来,劝慰道:“能救你们的,不是我。子澈人微言轻,哪里有这样大的本事。” 沈侍郎呆呆地看着他。 “大理寺卿为何要杀了令郎了事?因为摄政王不想让陛下觉得两党相争,他一家独大。首辅有恃无恐,是因为他知道沈家必定为弃子,所以他不会见你。” 白子澈拍着沈侍郎的手,掌心的温暖让他生出一种错觉。 白子澈耐人寻味道:“沈侍郎也不必太过怨恨,首辅能脱身则脱身,自保也是人之常情。” 言外之意像是一道惊雷劈在沈侍郎的灵台上——如果首辅无法置身事外,而是与沈家共存亡,那他就不得不出手救下沈家了。 —— 楚识夏回到秋叶山居,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沉舟,最后福至心灵地爬上秋叶山居最高的建筑顶部。沉舟果然坐在屋脊上,看着满天闪烁的星辰,表情有点呆呆的。 沉舟出入必然戴着银色鬼面具,耳后被磨破了一点,微微发红。楚识夏伸手蹭了一下,沉舟陡然一缩,不大自在地看着她。 “怎么不擦药?”楚识夏有点不满道。 “过几天就好了,擦什么药。”沉舟拉着她的手坐下,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颗是北辰,那边是……云中的方向。” “你想家吗?”沉舟毫无预兆地问。 “想的。”楚识夏坦然承认。 “我也想。”沉舟瓮声瓮气地说。 楚识夏好笑地看他一眼,注意到他唇上莹润的色泽,亮晶晶的。楚识夏心生狭促,登徒子似的抚摸着他的唇角,挑眉问:“这是在跟我撒娇么?嘴唇还痛不痛?” 沉舟从脸颊红到耳尖,小声说:“那个油脂香香的。” “里面加了桂花精油,”楚识夏不解风情道,“我特意让侍女去买的。” 沉舟更小声地问:“那你要尝尝吗?” 「风起于青萍之末。宋玉《风赋》 两章合在一起了。」 第182章白璧案(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先是一愣,然后在沉舟的窘迫羞涩中笑出声来。沉舟被她嘲笑,急得站起来就要跑,又被楚识夏拉着手拽回原地。沉舟不舍得挣开她的手,又不好意思在她含笑的目光中呆坐着,竟然生出一点委屈的情绪。 “我又没说不尝。” 楚识夏轻描淡写地吻在他的唇上,沉舟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楚识夏又忍不住笑起来,勾住沉舟的脖子把他往下带,加深了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沉舟的呼吸急促,桂花丝丝缕缕的甜香弥漫在两人的鼻尖。沉舟不自觉地环住楚识夏的腰线,另一只手扶在她脑后,不给她退后的机会。楚识夏睫毛颤动,像是蝴蝶扑簌翅膀,扫在沉舟脸上,酥酥麻麻。 风也变得滚烫。 楚识夏后撤两寸,捏着沉舟逼近的下巴,好笑地问:“这句话你憋一天了?” 沉舟严谨地纠正她:“半天。” 楚识夏又要笑,沉舟有点凶地捂住她的嘴,汗湿的睫毛浓密纤长,说:“你难道不想亲我吗?如果不是天天盯着我的嘴唇看,怎么会知道我嘴唇开裂了,还给我送水果和油脂。” 沉舟有点小得意地说:“你是不是天天都在偷看我?” “我光明正大地看。” 楚识夏咬了一下他的指尖,沉舟猛地收回手,耳边余热未消。楚识夏舔舔嘴唇,准备继续调戏沉舟,却猛地被他一把抱在怀里。沉舟把她放在身前,脱下外套裹在她身上,胸膛抵着她的后背。 外套上带着果香。 沉舟的下巴放在楚识夏发顶,轻轻地蹭了一下。 “你就知道欺负我。”沉舟小声说。 楚识夏闷闷地笑了一声,握着他的手指,说:“今天的星星真亮。” —— 祥符九年,五月初。 翰林院。 梨花如雪,沉甸甸地压在绿意渐浓的枝头。阳光正好,翰林院的大小官员们在院子里晒书。 徐砚挽着袖子和裤腿,穿行在铺陈开的书本中,陈年墨水的气味令人陶醉。楚识夏简单地束起长发,穿着一身天水青的袍子站在树下,浓墨般的树影摇晃。 “翰林院,乃养才储望之所。内阁官员皆在翰林院韬光养晦过,世人皆仰慕翰林院的锦绣前程,却不知道翰林院中有多少藉藉无名之辈,一生都没有出头的机会。进士、探花、状元,都要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蹉跎岁月,等待机遇降临。” 徐砚累得腰酸背痛,额上冒出一层热汗,看向楚识夏一笑,“汇聚大周英才的地方,却一度被权臣、阉宦打压,是不是很可笑?” 楚识夏对他的悲春伤秋无动于衷,抱着胳膊道:“你在翰林院有认识的人?” 徐砚耸耸肩,说:“自然有一两个说得上话的。” 楚识夏对他竖起大拇指,敬佩道:“你还真是交游甚广。” “我听说,最近朝中可是乱的很啊!”徐砚瞟她一眼,“你还有闲情逸致来看我晒书?” 沈侍郎得了白子澈的点拨,半是哀求半是威胁地去找庄首辅;庄首辅却自恃位高权重,不予理睬。走投无路的沈侍郎一封奏折将他告上都察院,细数庄首辅包括结党营私在内不下十五条罪名。 双方咬得不可开交。 就在两边人焦头烂额的时候,沈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理寺监牢中,皇帝勃然大怒,问罪大理寺卿。大理寺卿闭门不出已有三日,上书引咎辞职。 朝堂上风起云涌,却丝毫没有动摇晚春的缱绻春光。 楚识夏半倚着梨花树,状似无意地说:“霍先生什么时候到帝都?” 徐砚动作一僵,仿佛预见了楚识夏下一句话。 “二公子快不行了。” —— “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霍文柏坐在阳光明媚的院落中,仿佛一捧行将融化的薄雪。他仰头望着开到灿烂的蔷薇花,喃喃地问身侧的白子澈。白子澈用沾了清水的帕子给他擦手,闻言动作一滞。 “没有,一切都很顺利。”白子澈的僵硬转瞬即逝,自然冲淡地回答,“老师不必忧心。” 霍文柏最近总是很容易睡过去,一睡便昏昏沉沉地混过去大半天。他沉溺于无人所知的梦境,清醒时也是懵懵懂懂的,仿佛身在梦中。白子澈猜想,梦中一定有他眷恋的故乡。 “老师让我读的文章,我都已经读完了。”白子澈竭力忽视霍文柏落在他颈后灼热的目光,硬着头皮说,“要现在把感悟念给老师听吗?” “你说谎很熟练。” 霍文柏摸了一下他的头,淡淡地说:“是因为小时候在宫里过得很辛苦吧,没有人保护的孩子总要有各种各样保护自己的办法。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子澈,和我说实话,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白子澈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飞快地思索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是霍文柏听了不至于殚精竭虑、耗伤己身的,什么是霍文柏听了不会伤心动气、气急攻心的。但白子澈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庭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吏部沈侍郎的儿子被揭发科举作弊,殿试题目泄露;沈侍郎弹劾庄首辅结党营私、徇私舞弊;沈侍郎的儿子枉死大理寺狱中,大理寺卿自请卸任。” 楚识夏走到霍文柏身后,按了按他的肩膀,说:“都是小事,不必你操心。” 霍文柏精神疲惫,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转头迎上楚识夏温煦的目光,不由得笑笑。楚识夏鲜少对人温声细语,说话每每心怀不轨、夹枪带棒,每一个字符都带着目的。 “你今日心情不错。”霍文柏说。 “陛下早就想整治摄政王和庄首辅,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我们只要浑水摸鱼,把事情闹得再大一点,大到不可遮掩。这些肮脏的手段我很熟练,你还是别听了。”楚识夏貌似商量,实则是安抚。 霍文柏却摇头,问:“这里面,哪些是你的手段?” 白子澈干咳一声,说:“沈侍郎弹劾庄首辅,是我撺掇的。” “沈明是我派人杀的。大理寺卿动手太慢。”楚识夏轻描淡写道。 霍文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客观冷静地评价道:“只是弹劾,还动摇不了首辅根基。他身居此位多年,不知道吃了多少弹劾的奏折。陛下只是打压他,却从未更换他,是因为什么?” 白子澈接话道:“因为很难找到能与摄政王抗衡的人。” 楚识夏出言打断,说:“但是现在有了。” 霍文柏静静地看着她。 “裴家宣布效忠陛下,六皇子永不为储,绝不做第二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裴次辅资历名望在前,推行新政在后,是新任首辅的不二人选。”楚识夏斩钉截铁道,“这是陛下打在内阁的第一根钉子。” 良久,霍文柏笑了,笑容轻松惬意。他轻轻地点了下头,表示认可,眼中是止不住的疲惫。 “墨雪,你比我做得好。” “你好好休息。”楚识夏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你还要回家。” “回家?我没有脸回家。”霍文柏低低地咳嗽两声,说。 楚识夏和白子澈都绷紧了神经。即便双腿残疾,霍文柏也常常端坐,腰身挺得笔直。但此刻,他仿佛力竭一般蜷缩在毛毡铺陈的椅子里,脊背坍塌,呼吸深深。霍文柏落在空地上的目光逐渐变得迷离,仿佛那片金色的阳光中有什么令他沉迷的景象。 可那里确实空空如也。 “我昨夜,梦见文卿了。” 楚识夏的手猛地一颤。 在楚识夏辗转难眠的夜晚中,楚识夏也总是恍恍惚惚地看见霍文卿的影子,在月下仿佛一潭泠泠的清水。每当想起霍文卿这个名字,楚识夏的掌心就翻涌起灼热——那是霍文卿的血留下的烙印。 “文卿和我说,她这里疼。”霍文柏按了按心脏的位置,声音轻而低微。 霍文卿是自戕而死,但楚识夏从未给霍文柏描述过她惨烈的死相。但霍文柏的描述是那样清晰准确,仿佛霍文卿用那根凤凰步摇刺破心脏的时候,他的魂魄正漂浮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冷眼旁观着一切。 楚识夏感觉到有一只手正在缓缓收紧,要捏碎她的喉管,空气一点点被挤压出来。 “文卿从小就倔强,她年纪小,又要强,读书写字都比堂兄弟更用功努力。江南的冬天湿冷,她在冰天雪地里晨读,把自己的手弄出一块一块的冻疮,却从来不喊疼喊累。”霍文柏的唇色苍白,尾音轻轻地颤抖着,“她一定是太疼了,疼得忍不住了……” 别说了。楚识夏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她没有说,她只是安静地聆听霍文柏的字字句句,心脏缓缓滴下鲜血。 “大哥从小就最笨,也迟钝,最不会安慰人、照顾人。”霍文柏腼腆地笑笑,说,“文卿有什么事都是偷偷告诉我。大哥从来就照顾不好她。说起来很娇气,但我妹妹也才十七岁,可以理解,对不对?” 楚识夏的喉间带着血腥味,点头,说:“对。” 霍文柏又不说话了,只是微笑着,看向阳光下的空地。楚识夏的心脏狂跳起来,肋骨被捶得轰隆作响。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 前世,油尽灯枯的楚明彦便是这样痴痴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雪地,然后枯坐一夜,悄无声息地失去了呼吸。 楚识夏猛地站到霍文柏面前,霍文柏困惑地看向她。 “二公子,你看到的,不是霍长公子和文卿小姐。”楚识夏残忍地打碎他的幻想,说,“他们已经走了很久,灵柩是霍建安先生亲自扶回江南的。” 霍文柏剧烈地一颤。 白子澈不忍心地拽了一下楚识夏的衣角,让她别再说了。 “你还要回家,你要活着,你不能死在这里。你的父亲还在江南等你,你的学生还没有成就你想要的太平盛世,你不要……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楚识夏半跪在他面前,握着他没有温度的手,说,“你是将来的帝师,你还要亲手为你死于权力阴谋的兄妹讨回公道。” 霍文柏的目光渐渐明晰,几欲破碎。 “这不公的天地,这腐朽的帝朝,非你所愿,非你栖身之地。” “所以,不要睡。不要沉溺梦境的幻影。” “逝者已矣,而你,还有未竟之功业。” 「明天加更,1w。」 第183章白璧案(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一个读书人,想要入朝为官,要走过什么样的路? 首先,要苦读多年,参加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乡试榜首称为“解元”;在秋闱中厮杀博弈胜出后,再通过三年一次的春闱会试,会试榜首称“会元”。通过会试者,均为“贡士”,已经是天下乌泱泱的读书人中佼佼者。 贡士参加殿试,第一名称“状元”。 若在秋闱、春闱、殿试中均夺得第一名,便称“连中三元”。在大周历史上,连中三元者寥寥,即便官场仕途不显,也是史书留名的人物。 霍文松和霍文柏,便曾连中三元。 “但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裴璋翻过一页名录,摇头道:“即便有连中三元这样的荣誉,不拜访帝都名流,不择良木而栖,也难以在官场上有什么作为。遭排挤,遇诘难,最后黯然退场,是很多读书人最后的下场。” “哪来的良木?不过是狼穴、虎窝两者择一而已。”楚识夏拨弄着茶盏,漫不经心地说,“像张圭这样的,少之又少。若不是他先前支持白焕,早就被人弄死了。” “十年寒窗苦读,却不知许多人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裴璋叹息道,“长此以往,帝朝百年基业岌岌可危。” “你能说点有用的吗?”楚识夏一只手撑着额角,一只手把玩白瓷茶盏,有气无力地说,“昨天都察院又编什么新文章骂首辅了,首辅的狗腿子又是怎么和他们互相咬得一嘴毛的?” “说出来你别不信。”裴璋忍不住笑出声,“你猜昨天打先锋骂首辅的是谁?” 楚识夏看他神色微妙,便猜测道:“张圭?” 裴璋冲她竖起大拇指。 “最后因为骂得太狠,首辅年纪大了,差点直接在宣政殿厥过去。裴次辅愣是架着首辅,没让他倒下去,硬生生听完了。”裴璋摊开双手,无奈道,“张圭是真不怕死,最后陛下都听不下去了,险些把他拖下去。” 楚识夏表示敬佩。 沈明死了,但科考舞弊案还是得查。 大理寺抓了负责将殿试题目送到礼部的小宦官,严刑逼供,小宦官就是不松口。大理寺刑罚严苛,到这个地步都不供认罪魁祸首,可想而知幕后黑手地位之高、心计之毒,此人身份几何,仿佛已经水落石出。 楚识夏和裴璋正在唏嘘之时,程垣急匆匆地从外面闯进来,面色青白。 “大小姐,不好了。”程垣心急如焚道,“都察院弹劾楚大将军擅闯露和殿,视君臣之别为无物,包藏祸心。” 楚识夏脸色微沉。 楚明修闯露和殿,是几年前楚识夏中青眼蛇胆之毒的事了。 事隔经年,皇帝又有意替楚明修遮掩,无论是都察院还是首辅都不该知道这件事。唯一对事情来龙去脉了如指掌的,除了耳目遍及宫廷的许得禄,就是将楚识夏幽禁露和殿的太后及太后背后的陈家。 “然后呢?” “有御史上书,弹劾大小姐在江南劫掠商会、私自用刑,林林总总许多罪状。陛下扛不住言官口诛笔伐,要将大小姐下狱。羽林卫已经在来的路上,请大小姐暂避。” 楚识夏起身整理衣衫,对程垣道:“还是你和裴公子暂避吧,别又给我加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裴璋从善如流地起身,还妥帖地把自己那杯茶水倒了,杯子扣在桌上。裴璋仔细地收起自己的东西,往后院躲去,还不忘问楚识夏:“有什么要叮嘱的?” “不必轻举妄动,陛下不会动我。”楚识夏一顿,说,“照顾好二公子。” —— 入夜。 白子澈掩藏面目敲开裴宅的侧门,侧门飞快地拉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手拎着白子澈的领子把他拖了进去。沉舟小臂横在白子澈脖颈间,把他整个人压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呼吸窘迫。 “是你。” “什么?”白子澈莫名其妙。 “你去找沈侍郎的事被首辅知道了,他料定你们是一伙的。动不了你,他才从墨雪下手。”沉舟的眼睛逼得很紧,瞳孔黑而深,“大理寺会动刑吗?” 白子澈艰难地摇头。 “她少一根头发,我就把牵扯进这件事的人全都杀了。”沉舟平静地说,“首辅、摄政王、许得禄、沈侍郎……还有你。” “墨雪不会有事。”白子澈呼吸困难,道,“陛下只是权宜之计,他知道这是首辅逼着墨雪松口,不是真的怀疑墨雪有罪。” 沉舟撤了手,白子澈猛地吸进一大口空气,咳嗽不止。沉舟头也不回地朝草木扶疏的亭子中走去,裴璋、徐砚已经等候多时。白子澈揉着喉咙走过去,喝了一大杯水。 徐砚惊魂未定地看着坐在不远处的沉舟,震惊地问裴璋,“他一直这么对齐王殿下么?” 裴璋已经习惯,“他这么对所有人。” “殿下没受伤吧?”裴璋又问白子澈。 白子澈摇摇头,说:“首辅想逼我们收手。他私下找到我,说有能置楚家于死地的证据。一旦公之于众,不仅墨雪、楚家,连我也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程度的威胁,听上去更像是危言耸听。 但裴璋的眼皮不安地一跳,“什么证据?” “不知道,他没说。”白子澈犹豫着,说,“但他说,事关灵帝。” “听他的。” 沉舟坐在亭子的栏杆上,望着墙头流淌的月光,像是在出神,却没有少听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沉舟没戴面具,鸦羽般的睫毛遮去大半眼瞳,浓密的影子落在素白的皮肤上,像是黑白分明的工笔画。 “墨雪平安无事,我取首辅人头。”沉舟说,“再大的权势,再高的地位,他也得是个活人。死人有什么用?人死了,就什么都解决了。他还能从棺材里爬起来发号施令么?” 三人哑口无言。 裴璋委婉地说:“沉舟,你还记得王贤福么?死了一个王贤福,又来了一个许得禄。重要的不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重要的是改变眼下的局势,否则反反复复,无穷尽也。” 沉舟转头看着裴璋,眼神清冽寒凉,“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我告诉你们,只要我在这里,谁也别想把墨雪当成弃子。墨雪不是沈明,我也不是沈侍郎。” 沉舟像是一只刺猬,悄无声息地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 大理寺监狱。 楚识夏手脚拷着镣铐,坐在还算干燥的墙角,掰碎了馒头打对面战战兢兢的老鼠。老鼠对她龇牙咧嘴的,慢慢地不再怕她,循着馒头碎一路蹭过来。楚识夏拎着老鼠的尾巴,用稻草编的细绳将它吊在铁栏上。 一双干净的皂靴停在牢房前。 “楚大小姐还真是……心灵手巧。” 楚识夏转头看着他,男人已经五十多岁,鬓发斑白,却不见身形臃肿、精神萎靡,反而清瘦挺拔。连日以来的蹉跎并没有摧折他的气质,他一如他的名字,松柏般傲然。 这是楚识夏第一次和内阁首辅庄松柏正面接触。 “首辅身体安康。”楚识夏冲他展示了一下手上的镣铐,说,“我就不跟您见礼了。” “我很好奇,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和齐王这般针对我?”庄松柏真情实感地疑惑道,“往远了说,你进帝都一事,也是摄政王跟你仇怨更深吧!” “我和你确实无怨无仇,首辅不必困惑。”楚识夏说,“但世间公理道义,和个人仇怨无关。首辅大人,你不会真的对你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吧?” “我做什么了?” 庄松柏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昂首挺胸道:“多少门第贫寒的学生,因为我,他们得以入朝为官;因为我,他们得到了他们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前途。如果不是我,这宣政殿上尽是名门世族,何来贫苦子弟立锥之地?” “你扶持那些学生,究竟是因为爱惜他们的才华,还是为了培养你的势力,与摄政王分庭抗礼,只有你自己知道。” 楚识夏波澜不惊地笑笑,说:“谎言重复一千次也不会成真,首辅大人,别再自欺欺人了。那些真正有才华而不愿意卑躬屈膝、同流合污的人,他们又去了哪里?” 在翰林院中过他们藉藉无名的一生,在纸笔中寄托他们无处施展的才华,还是在返回家乡的路上郁郁而终?太祖皇帝开科考,是为广纳天下大才,无关门第、家世,唯才华而已。 但这世上的事,从来不是黑白分明。 人说的和做的,从来就不一致。 “孩子气的话。”庄松柏不屑地驳斥。 “您尽管高高在上地旁观我们这群孩子胡闹吧。”楚识夏还是笑,“您可以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庄松柏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说:“楚识夏,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你以为我今夜前来,只是跟你探讨谁对谁错的么?” “我不认为你有这个本事杀我。” 庄松柏双手拢在袖中,带着怜悯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的父亲镇北王,没有把这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你们吗?这个秘密,足以让你们楚氏万劫不复。” 楚识夏神色不变地与他对视。 “你知道灵帝是怎么死的么?” 第184章白璧案(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灵帝二十七年的除夕,求仙问道的皇帝在连日拒绝早朝后,于清晨被宫人发现停止了呼吸。 太医说,皇帝死于丹药中的朱砂和水银,乃是毒素累积致死。这些年里,灵帝的子嗣要么夭折,要么不明不白地疯了、傻了、死了。继后陈氏携幼子登基,改年号为景泰。 景泰元年中,楚明修出生。 北征大捷之后被召回帝都,困囿于秋叶山居整整一年的镇北王终于带着妻儿返回云中。 “灵帝听信谗言,以楚明彦试药。镇北王怀恨在心,与狼子野心的摄政王联手毒杀灵帝。否则手握兵权的镇北王凭什么毫发无损地回到云中,做他山高水远的异姓王?” 楚识夏冷冷地看着洋洋得意的庄松柏,一字一顿道:“你没有证据。” “你若是非要与我鱼死网破不可,你就会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证据了。”庄松柏露出一个略带血腥气的笑容,说,“但是,你敢拿你楚氏上下的性命和我赌么?” 楚识夏咬紧了后槽牙。 摄政王曾经模棱两可地提过这件事,并一同告知了楚识夏长兄身体孱弱的真相。楚识夏知道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庄松柏手里的证据大约也不是子虚乌有。 “让你的人收手,我们相安无事。秦王太过软弱,没有主见。齐王殿下这次可是让我刮目相看。我可以和你们联手,共同谋夺天下。”庄松柏威逼利诱道,“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 秋叶山居。 “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霍文柏坐在窗边,看着满庭被风吹落的蔷薇花,毫无预兆地开口询问。 程垣端药的手不可控制地一颤,勉强道:“没有。” 霍文柏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说:“自从我生病以来,墨雪每天都要来和我说话。我已经三天没有看见她了,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大小姐说大局已定,让您不必忧心,回江南静养即可。”程垣冷静下来,说,“霍先生今日就到帝都,大小姐已经安排了船送你们走。齐王殿下已经学成,有朝一日,必定到江南拜访先生,感念先生教导之恩。” 霍文柏沉思片刻,说:“我听闻,替沈明写文章的那人是个侏儒。可否带他来见我?” 程垣有些犹豫。 “只是说说话,不碍事。”霍文柏说,“我还不至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更不会加害墨雪,你大可以放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垣窘迫起来,摆摆手道,“那您先喝药,我再去给您把那个侏儒带上来。” 霍文柏喝完了药,身体略略恢复了一些力气。侏儒被程垣提溜进来,手脚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侏儒一边扭动一边辱骂,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听得程垣忍无可忍,把他的嘴堵上了。 “让我单独和他待一会儿,程卫长,你先出去吧。”霍文柏道。 程垣应了一声,出门守着去了。 侏儒愤愤不平地躺在地上,斜眼瞪着霍文柏。 “我给你松绑,你别声张,也别逃跑。”霍文柏说,“我不会害你,但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能做到吗?” 侏儒连连点头。 霍文柏拿过一把小刀,侏儒蹭到他脚下,霍文柏替他割断了绳索。侏儒活动了一下手脚,看着双腿残废的霍文柏,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逃跑。 “秋叶山居,是云中楚氏居所。把守这里的人都是云中军队的士兵,门口还有一位羽林卫卫长。你逃不出去的。”霍文柏看穿他的心思,提醒道。 侏儒乖顺地给他捏腿,谄媚道:“公子要我做什么?” “我叫霍文柏。” 侏儒一愣,“江南霍氏,霍文柏?” “正是。”霍文柏点头,“你可认得我?” “认得认得!”侏儒兴奋地连连点头,看向他的双腿,又有些困惑,“你不是被贼人杀害了吗,怎么……” “幸得云中楚氏搭救,未曾命丧黄泉。我想求你一件事,事成之后,你就可以重获自由。” “什么事?” “带我去翰林院。” 门外的程垣推门而入,表情僵硬道:“不行!大小姐说……” “如果不是和首辅僵持不下,墨雪不会迟迟不归。程垣,你好好想想,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要挟到墨雪?”霍文柏直视程垣,掷地有声道,“她怕什么,畏惧什么,又珍视什么?” 程垣呆愣在原地。 “云中楚氏。” 霍文柏接着道:“我不知道首辅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胁迫云中楚氏,但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就要错失斩断这颗毒瘤的机会。墨雪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甚至连她自己也要搭进去。” 程垣被他的话语逼得连连后退。 “在世人眼里,我已经是个下落不明的死人。所以你不能去,裴璋不能去,殿下更不能去。就让这位小兄弟,送我一次。”霍文柏拍拍呆若木鸡的侏儒,道。 程垣和他僵持片刻,终于还是退步了。 霍文柏笑笑,看向房间角落用绒布盖住的古琴。 “可惜,还没有和你好好告别。”霍文柏在心里说,“江乔,以后不能再替你换琴弦了。” —— 霍文柏出现在翰林院的消息传到画院时,白子澈正握着六皇子的手教他画雀儿。枝头的鸟雀翎羽宛然,栩栩如生,六皇子开心得连连大笑,白子澈却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燕决匆匆进门,告知他:“霍二公子找到了,现在秦王、首辅和摄政王都在翰林院。连陛下都被惊动了。” 白子澈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宣纸上。 等白子澈策马赶到翰林院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汇聚起来,水泼不进。白子澈心急如焚地往里面挤,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脸,神色不善的陈伯言、面沉如水的白焕、厉兵秣马的三皇子,甚至还有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白善。 霍文柏坐在椅子上,被书生、翰林院官员们簇拥着,身边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侏儒,奋力地推开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 霍文柏揭开风帽,露出苍白瘦削的面孔,对着众人微微一笑。 “二公子,这些日子你究竟——” 霍文柏竖起一根手指拦在唇前,示意他安静。霍文柏,或者说,江南霍氏在文人中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人声鼎沸的人群就安静下来。 “我近日,听闻一桩趣事。一个苦读几十年的老叟,终于考上了春闱,心里很高兴。在驿馆备考时,他遇见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子,与他同中春闱。老叟见他年纪轻轻,名次却在自己之上,心里惭愧,便向其求学。” 霍文柏的声音不大,像是一滴水,落在湖心。每个人都料到了他要说什么,却还是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公子教他养花、遛鸟、斗蛐蛐,一月之后,公子中了状元,老叟却铩羽而归,回乡种田。临走前,老叟问公子,你做的,我都做了,为何二者命运不同?公子说,人命,天定,仅此而已。” 霍文柏扫视周遭围观的读书人,不轻不重地问:“我想问问各位,人命,由己还是由天?” 鸦雀无声。 “太祖皇帝开科考之路,是为广纳人才,为我帝朝基石。可是如今,胸无点墨者只需投个好胎,便能平步青云;满腹经纶者,莫不结党营私,否则仕途断绝。可这是读书人的错么?” 霍文柏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道:“这是世道的错。” “首辅庄松柏,以门生之名,行结党之实,欲将朝廷经营成一家一姓之私产,此为一罪;身为首辅,不思振兴朝纲,为牟取私利放任尸位素餐之辈横行,致帝朝积弊,此为二罪;断绝寒门子弟晋升之路,致世族坐大,朝中尽是党争而无可用之人,此为三罪。” 起风了。 霍文柏越咳越严重,脊背不堪重负地震颤起来。他猛地一顿,看向掌心中淋漓的鲜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那碗药的效力,到头了。 霍文柏缓缓收拢十指,将鲜血握在掌心,继续道:“而明知上位者过错,却为了保全己身,不愿开口谏言,放任居心叵测之辈危害帝朝与百姓,是我们天下读书人的罪过。” “教导王公贵族的太学门口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横渠四句,读书人都会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想问问各位,还记得吗,还相信吗?在你们缄口不言的时候,在你们独善其身的时候,又有多少百姓因为他们一句轻飘飘的话,家破人亡?” 白子澈猛地攥紧了双手。 霍文柏笑着摇摇头,“你们不敢说,你们不敢问,甚至不敢想。你们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读着圣贤的道理,却永远读不懂。” 霍文柏又看见他的兄长和妹妹了。 他们站在拥挤的人群前,阳光穿透了他们的身体。霍文松身上干干净净的一身青衫,对着他温温柔柔地露出一个笑容。霍文卿身上没有一滴血,站在大哥身边,皱眉看向霍文柏,很担心的样子。 天地在此刻倒悬。 霍文松和霍文卿都消失了。 霍文柏恍恍惚惚地,看见了江乔和……父亲沉痛的眼。霍文柏摇摇头,想要把这些美丽的泡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却又忍不住想按着椅子站起身来。 “针砭时弊、肃正朝纲,乃我辈读书人之责。不为强权所屈,不为富贵所移。若开口者血溅当场,愿从霍文柏始。” 霍文柏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看见了父亲。 白发苍苍的霍建安。 霍文柏想要站起来,却忘了自己双腿残疾。霍文柏勉强撑着扶手,站立了一瞬,便猛地向前扑倒。 白子澈眼看着摇摇晃晃的霍文柏挣扎着要站起来,脑子里的某根忽地绷断,几乎就要冲上前去扶他。但一只纤细冰凉的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死死地拉住了白子澈。 白子澈惊愕地回头,看见盖着风帽的江乔对他摇头。 霍文柏没有摔倒。 他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熟悉得令他安心,想要沉沉地睡过去。 “我的……儿啊!” 霍建安紧紧地抱着咳血不止的霍文柏,悲怆地嘶吼出声。 江南霍氏文柏,景泰九年连中三元,独占鳌头,被主考官点为“白玉之才”。为官三年,不忍官场污浊,挂冠离去,于江南教书育人。一生清正,不为权贵屈。 玉,最肖君子。 第185章白璧案(十)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九年,五月中。 霍文柏坐在床头,口鼻间都是药的苦涩气味。他勉强睁开眼睛,眼前却是模糊的一片,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一片人影。霍文柏知道父亲来了,于是勉力扯动嘴角笑笑。 霍建安被他笑得眼泪滴落下来。 “子澈。”霍文柏轻声唤他。 跪坐在床边的白子澈握住了他的手,坚定有力地回答:“老师,学生在。” “墨雪回来了吗?” “墨雪已经回来了,平安无事。”白子澈眼睛泛酸,说。 “你是我唯一的学生,也是我最好的学生。我总是对你严苛过头,是因为我知道,我看不到你成就大业的那一天……我知道,我终有这一日,躲不掉的。” 白子澈的眼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你小时候过得很不容易,所以你更能懂得别人的不易。墨雪也是个好孩子,她永远、永远不会做出危害社稷的事。人走在高处,就会看不清来时的路,看不清身边的人,有的时候,并不是别人变了,而是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不要执着,该放手的时候……就放她走。” “子澈,莫忘来时路。” 霍文柏说完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他的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耳边模模糊糊的哭声昭示他还在人间。霍文柏听见白子澈难忍哭腔的一句“学生,谨记老师教诲”,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爹爹,”霍文柏像个孩子一般,喃喃地说,“我想回家了。” 我曾无数次地回想,如果死在火场里的人是我就好了;如果死在宫宴上的人是我就好了;如果……我根本没有活下来就好了。我太软弱,太孤独,什么霸业、什么帝师,我其实只是想回家。 “文柏不怕,爹爹带你回家。” 一直粗糙温暖的手抚上他的额头,颤抖着说。 霍文柏心满意足地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唇角带笑。 —— 大理寺狱中。 “来人,来人!我要状告云中楚氏谋害先帝,谋夺朝政!来人啊!”庄松柏歇斯底里地抓着铁栏大吼,吼声回荡在空荡荡的长廊上。 庄松柏被下狱已经是半个月以前的事。翰林院集体上书,弹劾庄松柏结党营私、卖官卖爵不下十条罪状。国子监学生冒雨在午门前长跪不起,声嘶力竭,要求严惩科举舞弊的罪魁祸首,以正超纲。 皇帝顺理成章地将庄松柏扔进大理寺的监狱,从霍文柏在翰林院前倒下到庄松柏倒台,不过三天。皇帝拒而不见庄松柏,反而亲自接见霍建安,赏赐灵丹妙药无数,安抚这位即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 “别喊了。” 庄松柏警惕又惊讶地看着来人。 摄政王半蹲下来,平视庄松柏道:“这里单独关押你一个人,就是防你胡言乱语。” “陈邦!你!” “镇北王楚敖,横扫北狄十三部的绝世名将,你以为他是个傻子吗?灵帝之死,早就把我们两家绑在一起。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楚家死,陈家也活不了。”摄政王伸手拍拍他的脸,嫌弃道,“你居然拿这个要挟楚识夏?” “你们联手了?!” “算不上联手。”摄政王说,“只是我想彻底埋葬这个秘密罢了。免得我的好外甥找到借口,赶尽杀绝。” 摄政王抬头看了看黑色石块搭砌的牢房,崎岖不平的地面满是积水。自大理寺的牢狱建成以来,这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贩夫走卒、王孙公卿,应有尽有。 不计其数的冤魂挣脱不得,在此盘桓。 “这里是个好地方,”摄政王说,“做你的棺材正好。” 祥符九年,五月末。 权倾一时的内阁首辅庄松柏在大理寺牢房中畏罪自杀。据说他死前在牢房中以血写就无数咒骂帝朝的污秽之语,大理寺卿命目不识丁的狱卒将墙面铲平,才了却此事。 六月,原内阁次辅裴学敏任内阁首辅。 —— 霍建安扶灵柩南下那日,帝都无数读书人前来送行。 江乔站在码头上,拉低了被风拉扯的风帽。楚识夏站在她身边,远远眺望跪送在长街两侧的书生。楚识夏将一把五弦古琴递给江乔,江乔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 羽音铮然。 “绯玉馆被烧之后,我找到了这把琴。霍二公子修了很久,将它修好了,你却已经离开帝都远行。”楚识夏轻声说,“物归原主。” 霍建安此次北上,借用的便是严如海的船队,取最轻便快捷的道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帝都。江乔如今在严如海手下管理银号,颇得重用,护送霍建安北上,是公事,也是私心。 江乔低着头,一滴眼泪打在晶莹剔透的琴弦上。 “霍二公子,一直如此……一如既往。”江乔接过古琴,紧紧抱在怀里,冲楚识夏行礼。她的眼里含着泪,却还是看穿了楚识夏的痛苦和愧疚。 “我有句话,想请你替我转告给霍先生。”楚识夏心如刀绞,缓慢地说,“对不起,是我食言。” 江乔摇摇头,说:“霍先生也有话让我转告大小姐。” 楚识夏微微一怔,抬头看向桅杆下孑然一身的霍建安。霍建安一身麻布丧服,站在甲板上冲楚识夏长长一拜。 “霍先生说,这是二公子自己选的。世事如此,不是二公子,也会是别人,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江乔轻而艰难地说,“但,霍先生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楚识夏听见这句话,心里浮现的不是委屈,而是愧疚与痛心。 霍建安在江南,日夜等待帝都的腥风血雨停歇,好接他仅剩的小儿子回家,等来的却是次子油尽灯枯的消息。在亲手收敛儿子的尸体之后,霍建安还要忍耐皇帝的作秀,笼络士子人心。他无暇,无心,也无力再顾及楚识夏的心情,更无法面对这个保护又利用了他儿子的人——楚识夏给过他希望,又让这缕希望的火苗在他眼前破灭。 楚识夏等过,楚识夏懂得。 所以楚识夏也没什么好说的,没有任何语言能减轻霍建安的痛苦,只有等待时间折磨,使人麻木,使人忘却疼痛的感觉。 江乔一脸忧心地看着楚识夏,想要出言安慰,然而洞悉人性幽微如江乔,知道楚识夏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 “大小姐,珍重。”江乔说。 楚识夏抬头,看见站在甲板上的霍建安。霍建安穿着一身丧服,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一眼,对她长长一拜。楚识夏知道这就是告别了,也躬身朝他作揖,一直退出很远才转身离去。 楚识夏不由自主地想起初见霍家兄妹那一日。 几个人满手满脸,都是面粉。霍文卿孤高自傲、矜持清冷,连一国储君都不放在眼里。霍文松和霍文柏躲在房间里偷听楚识夏和霍文卿的谈话。 厨房里蒸出小麦饼的甜香。 雨雪霏霏,炊烟袅袅。 恍如隔世。 —— 秋叶山居。 程垣履行霍文柏对秀才的承诺,放他回鬼市。 临走前,秀才胆大包天地抓着程垣的披风,追问他,霍文柏是不是真的死了。这侏儒做的是违反大周律令的生意,对官府避若蛇蝎,鼓足了勇气才来纠缠程垣。 程垣明白他的想法,霍文柏可以假死一次,就可以假死第二次。 “霍建安先生,已经将霍文柏的灵柩带走,今日归乡。”程垣说,“他是真的死了。” 程垣说不清的有点难过,那个冬日灿烂到诡异的秋海棠,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如果他知道那天一时犹疑放走霍文柏,会酿成如今的结局,他一定不会让开那条路。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霍文柏的死只是早晚的分别。 “你和霍家有交情?”程垣想起秀才毫不犹豫答应霍文柏要求的事,好奇道。 侏儒摇头,说:“没有啊。” “那你这么关心他。” “那可是霍文柏啊!”侏儒诚实道,“读书人,谁不知道霍氏一门三状元,谁不仰慕江南霍氏?” 程垣一愣。 大周律令,身有残疾者不得科考,他倒是忘了这其貌不扬的侏儒是有本事替人捉刀殿试文章的奇人,也是个读书人。 —— 下雨了。 群玉坊里的莺莺燕燕消停下去,笛声、琴声、歌舞声隔着茫茫的风雨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亭台楼阁里透出来的温暖灯光在雨水中晕染开,仿佛一幅未干的画,颜色湿淋淋的艳。 楚识夏拎着一壶酒走在大雨中,边走边喝,脚步踉跄。沉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撑着一把伞,罩住她大半个身体。沉舟时不时伸手拉她一把,避免她一脚栽进水坑里。 霍文柏死了。 楚识夏的心情很不好。 沉舟简单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也有点替这个素昧平生的霍二公子难过。能让楚识夏为之感到悲痛的人,应当是个好人。沉舟觉得,好人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们都死了。”楚识夏忽然轻声说。 “不是你的错。”沉舟看似题不对文地回答。 楚识夏摇摇头,满脸潮湿的雨水。沉舟无言地上前一步,从背后抱住她。滚烫的体温透过湿润的衣衫,熨帖到楚识夏的皮肤上。她一只手抓住沉舟结实的手臂,半张脸埋在他的小臂下,终于毫无遮拦地哭出声来。 “不是你的错。”沉舟又一次重复。 “他们全都……被困在这里了,回不了家了。” 沉舟只觉得胸腔闷闷的,说不上来的堵。楚识夏的眼泪太多,沉舟两只手都接不住,那些眼泪像是噼里啪啦的金豆子,砸在他的心脏上,密密麻麻的疼。 “楚识夏,原来你在这里。” 沉舟和楚识夏同时僵住了,楚识夏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拦在沉舟面前遮住他的脸。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雨中,三皇子用鞭子撩起一角车帘,露出稚童般天真的面孔。一队禁军跟在马车后,目光不安地在楚识夏和三皇子之间来回梭巡。 “啧,哭得真可怜。霍文柏是你藏起来的吧?”三皇子抬了一下手,禁军将两人团团围住。 “你有证据吗?”楚识夏的醉意散了一半,冷冷地看向他。 “我不需要证据。前一个霍文卿后一个霍文柏,霍家人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犟种,死了都要拉一个垫背的。”三皇子稚童般纯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恶狠狠地说,“早知道就该让他们全家人都死在帝都。” “这么大的雨,你找我就想说这个?”楚识夏轻蔑地笑笑,说,“三皇子,你最好能一辈子做个孩子。我把霍文柏藏起来了,这句话你敢对陛下说么?你的好哥哥,敢对陛下提起霍家半个字吗?” 三皇子的脸微微抽搐,怒而对禁军道:“都在等什么?还不快动手!” “殿下,秦王殿下说,除非危及您的安全,否则不许动手。”禁军委婉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废物!”三皇子气得跳脚,二话不说就从马车上蹦下来。 楚识夏冷眼看着三皇子靠近,一动不动,背后伸出一只手攥住沉舟的手腕,令他不能上前。一干禁军紧张地握住刀柄,生怕楚识夏暴起掐死三皇子。 “霍文卿栽赃陷害我哥,她就是个贱人。天下读书人还吹捧他们霍家那群伪君子,简直是眼瞎,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三皇子一字一顿,语带藐视,“你以为霍建安能平平安安地回到江南?” 楚识夏的脸色难以抑制地变了,酒壶“砰”的一声砸在三皇子脑门上。三皇子被砸得七荤八素,捂着流血的额头还没反应过来,腹部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你们还在等什么?云中楚氏意图谋害皇嗣,还不快把她就地正法!”三皇子暴跳如雷,却只能被楚识夏提着领子拎起来,重重地挨下一巴掌。 禁军大惊失色,刀还未出鞘,已经被沉舟强硬地按回去,手筋近乎断裂一般的麻。另一人想要制服沉舟,又被他一掌从下往上地击中下颌骨,头昏眼花地向后仰倒。 “你动霍建安一根头发试试。”楚识夏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道,“你和你的好哥哥,都要给他们陪葬,你信不信?” “你敢!” “我敢。”楚识夏死死地盯着他,“不信你就试试。” 男声在雨中暴雷般砸落。 “你们在干什么?楚识夏,你要造反吗!” 楚识夏施施然松了手,三皇子踉踉跄跄地倒退回去。白焕从另一架匆匆赶到的马车上跳下来,心疼地把三皇子搂在怀里,审视他浮肿的脸颊。三皇子把嘴一撇,就要委屈地哭起来。 “楚识夏,你——” 白焕怒火中烧,却在转头时看见了沉舟的脸,一切声响烟消云散。沉舟平静地回视他,沾水的脸庞仿佛浸在温泉中的软玉,触手生温。仿佛一瓢刺骨的冷水顺着白焕的脊梁骨泼下,骤然苏醒的记忆凌迟着他的心脏,他几乎就要战栗起来。 楚识夏等待着白焕的责难,却迟迟不见他出声,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沉舟。沉舟面无表情地盯着白焕怀里的三皇子,目光如刀。 “纵然阿煜千错万错,也是千金之躯。楚识夏,你不要太放肆了。”白焕硬挤出来这句话,拉着三皇子转身便走。 三皇子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挨了一耳光,这件事就这么算了。然而白焕的手极强硬,极冰冷,像是一对镣铐。三皇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他拖行几步,突然挣开他的手,冲到楚识夏面前。 三皇子一巴掌抽向楚识夏的脸。 楚识夏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躲开,但沉舟的动作太快了,几乎在瞬间就挣脱了楚识夏的桎梏,一掌推在三皇子腕间。三皇子只觉手筋一麻,一只手猛地攥住他的脖子,颈椎爆发出一连串的响声,直要钻透颅骨。 沉舟阴沉地看着三皇子发红发紫的脸,面无表情地把他提起来,双脚离地。 “快让他住手!”白焕怒吼道,“楚识夏,你就不怕父皇治你的罪吗?” “陛下治我的罪,你急什么?”楚识夏淡淡地说,“沉舟,松手。” 沉舟五指一松,三皇子一屁股坐在雨水里。白焕连忙将三皇子扶起来,不顾他的哭闹,把他带上了马车。 「感谢大家的支持,这是答应了大家然后又拖了很久的加更~」 第186章 画中仙(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她竟然敢打我!我要告诉父皇,治她大不敬之罪。他们云中楚氏,个个都有不臣之心!” 三皇子还沉浸在楚识夏那一耳光的屈辱中,白焕息事宁人的态度让他更加不安。三皇子完全没有注意到,白焕在看到沉舟的一瞬间,骤然苍白的脸色和颤抖不止的手。 “闭嘴吧!”白焕暴躁地吼道,“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三皇子被吼得愣住了。 白焕疲惫地伸手捂住脸,以三皇子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道:“不能让他见到父皇,不能让父皇见到那张脸。否则就完了,我们就全都完了……” —— “我竟然把三皇子给打了。” 玉珠听见楚识夏的自言自语,端醒酒汤的手不由得一颤,转头用眼神向沉舟求证真假。沉舟完全没领会到玉珠的眼神,自顾自地喝完自己那碗醒酒汤,对楚识夏抱怨:“好酸。” “你又没喝酒,凑什么热闹?”楚识夏嘴上埋怨,手上却很诚实地拈起一块糖喂到沉舟嘴里。 沉舟心满意足地含着糖,往楚识夏身上黏。 玉珠看见这俩人黏黏糊糊的样子,只觉得眼睛疼,撂下醒酒汤就跑了。 “算了,反正我早就想打他了。”楚识夏浑不在意地喝下醒酒汤,脑子完全清醒过来,“我看白焕也不像是要去告状的样子。” “三皇子是不是要杀霍建安?”沉舟靠在楚识夏身上,懒洋洋地说,“要不然我先下手为强,把他杀了吧。” “别闹。”楚识夏不咸不淡地批评他。 “那我让人去保护霍建安吧。”沉舟说,“你不要不开心了。” 楚识夏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捏着沉舟的脸仔细端详。沉舟回到秋叶山居后,嘴就没有闲下来过,蜜饯点心、炖汤鱼肉,脸颊被喂养出一层柔软的皮肉,覆盖了线条流畅的骨骼,不像刚回来时那般瘦削。 近距离凝视沉舟的美貌很需要勇气,楚识夏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呼吸困难——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青面獠牙的夜叉。白焕怎么跟见了鬼似,有那么可怕吗? 楚识夏开始怀疑自己喝多了,看错了。 沉舟被楚识夏掐着脸颊,美滋滋地闭上眼睛等她亲自己,却迟迟不见期待中的吻落下来,不满地睁开眼睛。 “你闭眼睛干什么,”楚识夏莫名其妙被沉舟瞪了一眼,疑惑道,“还噘嘴。饿了么?”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善解人意的沉舟猛地凑近,响亮地在楚识夏洁白柔软的面颊亲了一口,转身跑开。楚识夏被亲得一懵,还没反应过来,沉舟已经逃之夭夭,不见人影。沉舟唇齿间残留的梅子香气在空气中浮动,若隐若现。 楚识夏无奈地一笑。 —— 沉舟奔跑在月下的屋脊上,像是循着黑龙曲折的脊背逃亡。 全世界的风都倒灌进他的心口,无数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他的胸腔里噼里啪啦地炸开。沉舟的脚步轻快得像是要迎风飞起来,直到跑到屋脊尽头,才发觉脸颊滚烫。 洛霜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半跪在屋脊上。 “家主。” “江南商人严如海的船队里,有我们的人吗?”沉舟尽量沉着地问。 “有。”洛霜衣答。 “保护好霍建安。”沉舟干净利落地说。 拿钱向九幽司买命的人不少,有要人死的,自然也有要人活的。洛霜衣不是多嘴的性格,谁坐在家主的位置上她就听谁的。洛霜衣干脆地应下沉舟的命令,抬头时却猝不及防地撞见沉舟绯红的脸色,有些怔愣。 “怎么了?”沉舟微微收敛笑意,问。 “没什么。”洛霜衣摇摇头,语气中带着若隐若现的羡慕,说,“只是突然发现,从前你说的话不是骗人。原来在这里,你真的可以活得像个人。” 那是洛霜衣不能理解的感情。 气氛微微有些凝滞。 沉舟的目光让洛霜衣有些窘迫,她转身欲走,却被沉舟轻轻地叫住了。 “家主……不,洛释,他曾经和我说,他在云中买了一间院子。” 沉舟没头没脑地说:“院子里有一株梅树,推开窗便是密林环绕的湖泊,能看见远处天霭山顶的积雪。他说,如果有一天,刺客不用杀人也能活下去,他就到那间院子里养老,看红梅覆雪,山岚如云。若能在躺椅上一睡不醒,是上天对他的宽恕。” 洛霜衣静静地听着。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纵然你不知道何枝可依,至少也能享受片刻阳光。” 洛霜衣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很浅的一个笑容,转瞬即逝。 “听上去很不错。” 洛霜衣转过身,说:“我还没去过云中呢。” —— 长信宫。 白焕走进檀香袅袅的佛堂,皇后低低的诵经声一顿。皇后礼佛向来布裙荆钗、不施粉黛,一张宽和的素净脸庞,与世无争的模样。皇后自顾自地往下诵经,白焕便站在她身后一直等待。 在白焕的记忆里,皇后总是低眉敛目,害怕与人对视似的。皇后是摄政王长女,皇帝的少年发妻,做女儿时饱读诗书、受尽宠爱,做妻子时,也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坐拥荣华富贵。皇帝来看她,她便恪尽职守地伺候;皇帝不来,她便与青灯古佛相伴。 白焕总是不明白,皇后在害怕什么。 在看清沉舟的脸时,皇后的恐惧才化作实质,狠狠地砸在白焕的颅顶。 “阿煜气冲冲地从宫外跑回来住了,额头和脸上都有伤,但我怎么问都不肯说。你们吵架了?” 皇后从佛前起身,坐在外间沏茶。白焕一言不发地坐在她对面,按在膝头的双手微微发颤。 皇后疑惑又不敢置信地问:“你打的?” 白焕对三皇子称得上溺爱,从小到大连斥骂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打手心已经算得上严厉的惩罚,把人打得头破血流是从来没有过的。 “不是我。”白焕滞涩地摇头,说,“他惹是生非,和云中楚氏的女儿打起来了。” “下手也太重了。”皇后轻描淡写地抱怨了一句。 白焕默默地喝茶,连日以来焦灼的心绪在这杯茶水下越烧越烈。白焕注视着皇后沉静的面孔,忍不住问:“母亲,容妃有身孕了吗?” 皇后一愣,摇摇头。 “她……不会再有身孕了,是吗?”白焕迫不及待地想要求证。 “容妃不会再有身孕,绝对不会。”皇后笃定地回答。 白焕脸上的仓惶令皇后疑惑又不安,皇后罕见地伸手盖在他的手背上,流露出一点身为人母的温情来。白焕的掌心里都是冷汗,因为辗转难眠,眼下泛着乌青。 “你怎么了,”皇后问,“出什么事了吗?” 白焕强忍住了没有说出口,摇头道:“没事,是我想多了。” “容妃……那张脸,你外祖是不会允许她诞下皇嗣的。”皇后语带哀怨和不忍,叹息道,“容妃对你不是威胁。反倒是白子澈,如今声望甚高。你要多注意他。” “母亲,你有后悔过养大白子澈吗?”白焕盯着皇后,问。 皇后垂下眼睛,过了很久才回答:“没有。” “为什么?” 皇后笑容凄切地抬起头来,望向佛堂中的神龛。 “我、我们陈家做的错事,已经够多。后世史书上,必定指我们陈氏为乱朝佞臣。我就算一生侍奉神明左右,也洗不清陈氏的罪孽。纵然白子澈阻你、妨你,也是我们陈氏命中有此一劫。” 皇后轻声说:“时也,命也。” —— 楚识夏等了好几天,一直等到临近中秋节,也没见三皇子发难,就连一贯闻风而动的御史也静悄悄的。裴次辅从内阁递出来消息,没有任何一封弹劾楚识夏的奏折,蠢蠢欲动的御史都被白焕按下来了。 “真是见了鬼了。”楚识夏琢磨道,“难道我一巴掌给他打出内伤来了?他不会是在宫里磨磨蹭蹭地等伤势变严重,准备到陛下面前撒泼打滚讹我吧?” 裴璋来秋叶山居送中秋礼,顺路给沉舟带了一盏兔子灯。沉舟表面上不感兴趣,等到裴璋和楚识夏开始谈话,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兔子灯抱到角落里,时不时伸手戳一下。 “你不是就打了他一耳光吗,”裴璋也有点震惊,“有内伤这么严重吗?” “我虽然喝得有点多,但还没有失去理智。”楚识夏扶额,“我确定我没下那么重的手,否则他都不能四平八稳地走回去。” “在三皇子的事上,白焕从来不会善罢甘休。”裴璋沉吟片刻,道,“那天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楚识夏一哽,目光不自然地瞥了一眼玩兔子灯的沉舟,斩钉截铁道:“没有。” 裴璋挑眉。 “没有。”楚识夏笃定道。 “好吧。”裴璋起身,对她拱手道,“中秋安康。宫宴你也要去吧?” “要去的。”楚识夏说。 “那就宫宴见。”裴璋笑笑,告别离去。 裴璋送来的东西很多,裴家的厨房做点心很有一手,用料并不昂贵,但胜在精致。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药囊和珍奇药材,以及颇具巧思的小摆件。 沉舟小心翼翼地捏着那个兔子灯,转来转去地看,生怕一用劲就把它脆弱的竹子骨架捏断了。楚识夏从食盒里拿起一块莲花酥,喂到沉舟嘴里。沉舟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拎着兔子灯给她看,眼睛亮亮的。 “真可爱。”楚识夏夸奖他。 “可爱的东西都容易坏。”沉舟抱怨道,“这个是送我的吗,我要放哪里才好?” 楚识夏回想片刻,沉舟却是一身要命的麻烦,是个并不瓷实的漂亮花瓶,易碎而不自知,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沉舟没有得到答案,奇怪地看她一眼,兀自思考起来。 “沉舟,你以前见过白焕吗?”楚识夏问。 “我见过他,他没见过我。”沉舟头也不抬地回答。 白焕奇怪的态度总让楚识夏觉得不安,她决定在宫宴上再试探他一次。 —— 陈宅。 “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摄政王修剪着金球菊的枝叶,颇为惬意自得的模样。陈伯言在摄政王身后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只白玉九连环,玉环叮叮当当地响。白焕脸色不太好看,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伯言做事太过毛躁。虽然徐砚没死,对我们的大局没什么动摇,但我还是想让他磨炼磨炼心性。这九连环他已经解了多日,毫无进展。阿焕,你可有思路?” 白焕摇摇头,说:“外祖,我有话对你说。让陈伯言先下去吧。” 陈伯言面露不满,但摄政王拦住了他,用眼神示意他离开。亭子里只剩下白焕和摄政王两个人。 “你怎么了,生病了?”摄政王仔细端详他的脸色,问。 白焕摇摇头,说:“外祖,当年那个女人,她生下来的是个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摄政王微微正色,心有灵犀地没有问他“哪个女人”。 “那个孩子死了吗,你让谁杀的他?宫女、宦官、还是你的亲信?”白焕抬起眼睛,眼球上一层鲜红的血丝,“有没有可能,他没有死,平平安安地长大到如今?他一直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都没有发现。” “你见到谁了?”摄政王放下剪子,神色严肃地问。 白焕头疼欲裂,捂着额头重重地跌坐在椅子里,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一定是那个女人的孩子……父皇心心念念、满怀期待的那个孩子。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容妃只有三四分神似,就盛宠不衰这么多年。外祖,你防备容妃这么多年,不就是知道父皇一直没有忘记她吗?如果那个孩子回来了,我和白子澈就都不用争了。”白焕有些崩溃,“我还没有告诉母亲,如果母亲知道了……” 摄政王按住他的肩膀,令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抬起头,“那个孩子在哪?” “他就在楚识夏身边。阿煜说,他是楚识夏的护卫,一直住在秋叶山居,神出鬼没。虽然只有一眼,但我看得很清楚,绝不会认错。” 白焕喃喃道:“外祖,杀了他。” 摄政王拍拍他的肩膀,勒令他清醒过来。白焕这才从昏沉的情绪中醒过神来,对上摄政王锐利的眼神。 “阿焕,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你记住,她没有什么孩子,陛下更没有什么遗落民间的血脉。那不过是个碰巧和她长得像的孩子,而他又很不幸地死去了。” 摄政王面不改色地编织弥天大谎,笃定而果断道:“你才是大周的太子,帝朝唯一的储君。谁都不配跟你争。” 「今后都是两章合一章,字数不变。」 第187章 画中仙(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中秋宫宴上,皇帝要赐宴给新科士子。 大周并没有驸马不能参朝议政的规矩,所以也颇有几位状元探花在宫宴上与公主情投意合,留下不少的佳话。但今朝皇帝没有特别偏爱的公主,对挑选女婿一事兴趣寥寥,放任公主和贵女们在屏风后窃窃私语,点评新科士子的才华与容貌。 皇帝反而打趣楚识夏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不知道镇北王有没有为她订婚。 “臣的兄长常说,臣在家中已经被惯坏,非得找一位能像家人一般包容、骄纵臣的人才好。这样的人也许还没有出生吧,所以臣和兄长都不着急。” 楚识夏穿着绯色曳地长裙,耳边缀着金色流苏耳坠,衬得她肌肤明净如雪。她已经不再是刚刚来帝都时稚嫩生涩的模样,出落出几分少女的风流婉约,稍以粉黛修饰,眉眼便淬出明丽妩媚来。 世家公子们借着向皇帝和皇子敬酒,时不时地偷偷看她。楚识夏说话时眼角眉梢带着笑,仿佛金色的阳光跳荡,勾得人心驰神荡。若不是她的身份过于尊贵敏感,或许还会有人上前搭话。 裴璋坐在不远处,听得连连点头——沉舟有没有包容、骄纵楚识夏,他不知道,但楚识夏确实挺惯着沉舟的。 皇帝也只是随口一说,楚识夏嫁给谁他都不太放心,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留在秋叶山居,直到大局安定最好。反正镇北王也没有要给她指婚的意思,能拖就拖。 “你兄长疼爱你,一定为你选最好的。”皇帝笑笑,说。 皇帝对楚识夏的爱重显而易见。楚识夏没有同后妃公主们坐在一起,也没有同帝都的名门千金们坐在一起,而是和皇子们同席,离帝后都很近,能直接看见新科士子们。 楚识夏就这么看见了徐砚。 今年的状元郎正是徐砚。 霍建安扶灵南下时,徐砚没有随其一同返回江南,而是继续留在了帝都。楚识夏能看得出徐砚的颓丧和咬牙切齿,尽管收拾出了个人样,但徐砚的少年意气像是一夜之间散尽了似的。 “岐国长公主今年依旧称病没有进宫。”皇帝忽然指着徐砚说,“此人是长公主引荐给朕的,墨雪觉得如何?” “新科状元郎?”楚识夏装模作样,“听说是个大才。” “霍氏从不缺大才,”皇帝叹息,“霍文柏可惜。” 楚识夏心里一阵抽痛,没有接话。 “朕听说了一些关于你和霍文柏的传闻。”皇帝看着楚识夏,眼睛里带着寒凉的笑意,“有人说,霍文柏是你藏起来的。” “世人都知道,霍二公子是刺客从秦王殿下的马车里劫走的。陛下,臣可担不起行刺皇嗣这样的罪名。”楚识夏不咸不淡地说。 “你不怕朕听信谗言?” “陛下都说是谗言了。”楚识夏无辜地看着他。 皇帝眼底的寒意慢慢散去,笑着拍拍楚识夏的肩膀,说:“许得禄对你成见很深。” “臣也不是很喜欢他。”楚识夏坦诚道。 “为何?” “不敢虚言诓骗陛下,”楚识夏笑得阳光灿烂,“臣命中与小人不和。” 皇帝没有生气,反而略带满意地赐了楚识夏一杯栀子酒。锣鼓喧天的过场走完,皇帝便带着容妃离开了宫宴。皇后对此并没有表现出不满,等待时机合适也离席了。 楚识夏找了个借口,到大殿外透气。 廊下月色明朗。 白焕坐在假山石下,身侧流水淙淙。他像是醉意浓重,一只手支着额头,抬眼看向楚识夏。楚识夏远远地冲他行礼,没有要靠近的意思。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片月光对峙。 “你刚来帝都的时候,可不如现在谨慎。”白焕嗤笑。 “那一定是殿下记错了。”楚识夏面不改色道。 “你和父皇说什么了?他笑得很开心。”白焕若无其事地问。 “一些闲话而已。”楚识夏耸耸肩,浑不在意道。 “父皇那么多子女,都不能让他开怀大笑。我们绞尽脑汁都做不到的事,你却易如反掌。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楚识夏,你真的很讨人喜欢。”白焕冲她举起酒杯,真情实感地说。 楚识夏知道在醉鬼嘴里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她在心里冷笑,嘴上却恭顺地说:“殿下喝多了,我去叫宫人来。” “你就站在这里。”白焕罕见强硬地说。 楚识夏皱眉,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就站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直到宫宴结束。” 白焕晃着酒杯,威胁道:“你也不想你那个小护卫打伤阿煜的事被父皇知道吧?就算他再喜欢你,也不会放任有损皇室颜面的闹剧。你或许不会有事,你那个小护卫呢?” 楚识夏反应过来这人根本没有烂醉如泥,干脆靠着柱子,面朝他说:“那我更好奇了。秦王殿下,三殿下脑门哗哗流血、铁证如山的时候,你缄口不言。现在才来警告我,会不会有点晚?” 白焕一僵。 楚识夏得寸进尺道:“还是说,你比我更不想让陛下知道这件事?” 白焕沉默而阴沉地盯着楚识夏。 楚识夏丝毫不畏惧地剖析他的心,说:“三殿下行事一向如此,陛下想必习以为常,所以你肯定不是害怕陛下责怪三殿下。陛下也不会为了我诘难皇子,那么,你恐惧的其实是……” 沉舟。 “闭嘴。” 楚识夏从善如流地闭嘴,并且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大殿里忽然有人尖叫出声。 “走水了!” —— 宫墙深深的阴影下,沉舟忽然抬起了头。 他仰头看向天边亮起来的一线火光,听见宣德门前马车攒动,有人议论着举行宫宴的大殿失火了。沉舟转头看了一眼秋叶山居的马车,安安静静的。等候在原地的亲卫们也有些着急,不住地往宫门处张望。 楚识夏还没有出宫。 宫城的墙极高,自从二皇子白熠兵乱后又加固了一次,想要潜入有些困难。如果是洛霜衣在这里,凭借精巧的器械就能将钩子射到城墙上,顺着丝线灵巧地攀爬上去。但沉舟没有随身携带器械的习惯,他身上除了剑,只有楚识夏临走前塞给他的几块糖。 洛释说得没错,这样的生活确实会让他的剑变钝。 沉舟在舌下含了一块糖,走到秋叶山居的马车前,拍了一下马车壁。 “沉舟公子。”亲卫认出了他,紧张道,“大小姐还在宫里,不会有事吧?” “去羽林卫,找程垣。”沉舟说,“让他带两身羽林卫的盔甲过来。” “是!” 就在这时,沉舟脑海中的某根弦猛地绷紧。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一柄细长的刀正正贴着他的鼻尖斩落,落空之后又妖异地在半空中一绷,飞快地往黑暗中的某处掠去。沉舟当机立断,从瞬间暴起的亲卫手上抢过火折子,顺着刀飞去的方向扔去。微弱的火光转瞬即逝,沉舟近妖的目力看见一线蛛丝般的痕迹闪过。 就是那根丝线操纵着刀。 是山鬼氏的刺客。 沉舟无暇思考这些人是怎么发现他的踪迹的,却在这一刻放下心来。 “不用去找羽林卫了。”沉舟按着剑柄,道,“他们不是要杀墨雪,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公子?!” “赶紧走。”沉舟五指拂过剑柄,拔出剑,冷冰冰地说。 —— 大殿的火烧得很诡异。 那盏烛火不偏不倚落在门边,点燃了装饰用的纱幔,正好阻隔了楚识夏离开的路。楚识夏听着门外惊慌失措的人们急着扑灭大火,白焕却泰然自若地自饮自酌。 “别告诉我这是巧合。”楚识夏挑起一边眉毛,道。 “小火而已。”白焕丝毫不在意。 “你拉着我聊闲天,就是为了把我困在这里?”楚识夏一瞟宫墙,“你不会觉得这火能烧死我吧?” “我不想杀你,我说过,你很讨人喜欢。如果你不姓楚,也许我就能更加顺理成章地多喜欢你一点。”白焕苍白秀气的脸上映着火光,隐隐地有些疯狂,“或许我会向镇北王求娶你,也说不定。” “这是什么新鲜的笑话吗?不是很幽默。”楚识夏说。 白焕还要再说什么,楚识夏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伪装,“我的那个护卫,你究竟怕他什么?你认识他?” 白焕的眼角微微抽搐。 “还是说,你认识某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楚识夏心情愉悦地欣赏白焕渐渐灰败的脸色,叹惋道,“老实说,要长得像他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到底是谁,让我们尊贵的秦王殿下怕成这样?” “胡说八道!”白焕驳斥她。 一道影子从长廊顶坠落,楚识夏猛地后撤一步。楚识夏在那人行云流水的落地、拧身、直刺的动作中易如反掌地抓住他的空隙,单手反拧过他的小臂,肘尖发力将人抛进身后的大火中。 这身精致到每一条裙褶的贴身衣物并没有限制楚识夏的行动,她行动间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下。 楚识夏指间勾着顺手从刺客怀里掏出的金色骷髅头,红绳摇摇晃晃,说:“找人刺杀我也打听一下我师父的名号。沧流剑法专克九幽司暗杀术,虽然我学艺不精,但一对一的情况下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白焕神色惨淡地后退一步,带翻了手边的酒水,青瓷酒具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 楚识夏面无表情地把金色骷髅头扔进火中。 “我说,你该不会是想杀我的护卫吧?” “墨雪,你在里面吗?!” 火场外传来裴璋的喊声。 “在。”楚识夏盯着白焕,回应道。 —— 沉舟跃起一个惊人的高度,轻巧地翻到马车顶上,像是田野里从一片草叶跳到另一片草叶上的螳螂。行径诡异的妖刀没有笨拙地撞在马车轮子上,而是灵活地往回退去。 沉舟不知道山鬼氏派了多少个人来,但他知道这样不完全黑暗的夜色是这种刀最好的掩护。宫门前禁制颇多,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许大量明火燃烧,否则这种刀无所遁形。 周围赴宴宾客的家仆都被这架势吓到了,溜滚带爬地去找羽林卫。四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沉舟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声,然后斩下一片衣角蒙住了眼睛。 眼前彻底黑下来的刹那,沉舟的听觉、嗅觉、触觉都达到了巅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和心跳声骤然鲜明起来,沉舟忽地腾空翻身,妖刀贴着他的腰身走空。沉舟左手的剑鞘一挽,死死地缠住了往回收的妖刀丝线。那种特制的丝线绷紧后犹如钢铁,死死地绞在剑鞘上。 模糊而微弱的心跳声有一瞬间的清晰,沉舟来不及往那个方向进宫,又三发弩箭几乎贴着他的咽喉擦过。妖刀抓准空隙往回抽,沉舟翻滚下马车,三发弩箭钉死在马车顶上。 “沉舟闪开!” 沉舟毫不犹豫地扯下蒙眼布,就地翻滚闪避。 一发羽箭落在他原本半跪的地方。 紧接着,一根火把凌空飞来,直砸在马车顶上。马车顶装饰用的锦绣熊熊燃烧起来,骤然炽烈明亮起来的火光逼得沉舟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 藏身在黑暗中的刺客也同样条件反射地回避强烈的光线。 忽然迸溅的光明照亮了妖刀撤退的路线,以及刺进地面的箭羽的方向。 受惊的马匹拉着燃烧的马车横冲直撞,楚识夏飞身踩在马车上借力,转身拉弓射向箭羽指向的方向。箭矢没入人体的声音沉闷,墙边枝繁叶茂的古树、墙根下寂静的影子、城楼篝火间隙的阴影簌簌而动。 连珠箭流利而迅猛,接二连三地射向如蛇般撤退的妖刀。但放弃借助光影遮掩身形以后,那些游移起来的影子快得惊人,敏捷轻灵地避开羽林卫的围追堵截,奔逃离开宣德门。 沉舟抬头看向楚识夏,楚识夏一言不发地走到他面前,猛地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颈窝间。楚识夏的发髻散乱,柔柔地垂落下来,带着皂荚的清香和火场中的烟尘气味。 沉舟乖乖地被她按住,像是被主人捏住后脖颈的小猫,没有问为什么。 楚识夏看向宣德门前来来往往、神色各异的人,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沉舟的背影上,窃窃地议论刚刚发生的刺杀。灰头土脸的白焕被宫人簇拥着,灼热的眼神几乎要在沉舟身上烫出两个洞来。 “别抬头,别转身。”楚识夏捏着沉舟细瘦的颈骨,沉声说,“跟我走。” 第187章 画中仙(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用湿手帕擦干净沉舟滚得灰扑扑的脸,仿佛剥开白玉上的一层灰土。沉舟垂着睫毛,被楚识夏搓揉得脸颊绯红,有种小动物湿漉漉的乖巧。 “是山鬼氏的刺客吗?”楚识夏问。 沉舟点点头。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心中的疑虑和担忧越来越重。 如果杀沉舟只是白焕的命令,那么事情还没有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相反,如果是“公子舟”的身份暴露,山鬼氏一定会不计代价地疯狂暗杀沉舟——没有什么能比洛氏家主的人头,更能彰显山鬼氏在这场吞并战争中的荣耀。 楚识夏知道,刺客一向是不择手段的。 “宫里为什么起火了?”沉舟问。 “沉舟,秦王想杀你。”楚识夏盯着沉舟,说。 沉舟和楚识夏咫尺之遥,温热的鼻息扑到对方的脖颈上。沉舟眨眨眼,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严重的问题。 “火是他派人放的,山鬼氏的刺客也是他招来的。我还没有找到原因,不过如果你想藏起来的话,他们是找不到你的,对吗?”楚识夏说,“洛氏与山鬼同出一脉,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思考的。” “所以,白焕把你拖在火场里,就是为了逼我现身。他们找不到我,就从你身上下手。”沉舟反问,“你不会想跟我说,无论你遇到什么危险,我都不要出来吧?” 沉舟很不高兴地看着楚识夏。 楚识夏耐心地对他解释:“等我调查清楚他为什么非要杀你不可,你再来和我争论这个问题,现在听我的。我能保证我自己的安全,你只需要保护好你自己。” “我做不到。”沉舟冷硬地拒绝了。 “沉舟——” 沉舟霍然起身,拎着剑推门离去。 —— 祥符九年,八月末。 秋叶山居。 “你的意思是,秦王大费周章,又是放火烧宫殿,又是以自己为诱饵把你勾在大殿后院出不来,就是为了逼沉舟出手,好杀了他?”裴璋不可思议地总结出来龙去脉,狐疑地反问,“秦王图什么啊?”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楚识夏苦大仇深地喝下小半碗桂花酒酿圆子。 “一直没问你,沉舟是什么来历?”裴璋好奇道。 楚识夏模棱两可道:“沉舟是我师父捡回来的,他小时候一身病,小猫崽子似的差点养不活,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就放在镇北王府托我哥哥养。算是王府半个小公子吧。” 裴璋摇摇头,表示想不通,“听起来只是有点江湖背景。但秦王天潢贵胄,哪怕武林盟主也不至于让他如此大动干戈。听你描述,秦王似乎颇为忌惮沉舟——会不会,和他的身世有关?” 楚识夏沉默片刻,放下小勺子,说:“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可沉舟的身世就是无从查起。他还在襁褓里就被人带走,就连带走他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更别说我师父和我。” 裴璋踌躇片刻,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三皇子挨了打,秦王却缄口不言,也许就是怕陛下见到沉舟——或许,陛下会知道沉舟的身世来历。” 庭院中一时间鸦雀无声,唯有秋叶飘落的簌簌声,在枫红色的天空下堆叠。 “我想过,”楚识夏的手一顿,勺子碰在小碗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可我不敢。” 裴璋静静地看着她。 “如果沉舟真的和陈家、甚至和皇室有渊源,这绝不是一件好事。沉舟的心性,本就不适合被卷进这样的诡谲的风云中来。假如沉舟的身世真的不可对世人言,幽微到了没有在明文上留下过只言片语的地步,揭露真相只会将他陷入巨大的危险中。” 世俗的诘难,沉舟不理解,也不会在乎。但牵涉朝堂、世族、权力与争斗,身处其中,便如迎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 裴璋不得不承认,楚识夏的考量是正确的。居高位者不胜寒,沉舟的身世令白焕恐惧至此,想来必然复杂而敏感。 楚识夏注视着裴璋,轻柔而坚定道:“裴璋,你我皆是世家大族出身,读过书、学过史。我们都知道,在帝朝、社稷乃至于历史这般的庞然大物面前,个人皆为渺小的蝼蚁。倘若有朝一日,命运的车轮要从我们身上轰然碾过,我纵然舍生忘死,也不过螳臂当车。” “我若要护他,只能把他藏起来。” 裴璋听完,默然良久,尔后一叹。 他知道自己的谋算、劝解,在这段话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土崩瓦解。楚识夏知道裴璋是为什么来的。白焕对沉舟的忌惮,昭示了沉舟身世的利用价值。沉舟一副冷心冷肺的样子,对身世必然没有什么期待,但他同样不会拒绝楚识夏的要求。 可楚识夏就是不愿意,甚至连窥探带来的小小危险也一并拒之门外。 “沉舟是江湖人,江湖儿女命若浮萍,刀尖上舔血,活一天算一天。祥符四年的中秋前夕,你因为沉舟一意孤行的事揍我,我原本以为你们只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你于心不忍,他心性单纯而已。” 楚识夏抬眼看着他,没有否认。 “却不知道,你珍爱他。” 只有你爱他,待他如珍似宝。 将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客,一个血泊中求生的刺客,一个不知喜怒哀乐为何物的异类,小心翼翼地珍藏,犹如捧着潭水中映出的一掬月色,不忍丝毫颤动令其破碎。 怕他染尘埃,忧他沾风雪,怜他眉眼低。 “是,”楚识夏承认,“我就是舍不得他吃这样的苦,我就是不愿他为千夫所指,我就是不愿他同我一样活在明枪暗箭下。说我心慈手软也罢,责我不识大体也好。这件事,我就是不同意。” “人生在世,总有不可越之雷池。”裴璋耸耸肩,说,“不择手段的人,才更令人害怕。” 楚识夏权当他在褒奖自己,敬了他一杯茶。 —— 深夜。 月色如水,星光粲然。 一辆马车慢悠悠地行走在人迹罕至的长街上,马车前挂着的灯笼摇摇晃晃。马车夫赶着马匹慢吞吞地踱步,马车帘后传来模糊而暧昧的声响,烛光被竹骨架割裂开来。 一连串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仿佛猫轻盈地踩着墙头跑过。更深露重,空气幽寒,马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果然是一只碧眼的白猫,坐在墙头上舔着爪子看他。 下一瞬,刀剑破开马车壁的声音骤然爆裂开。 女人尖利的叫声像针似的狠狠扎在人的耳膜上,马夫大惊之下,不顾被主人责难的危险,一把掀开了马车帘。赤身裸体的女人抱着被血浸透的外袍,从榻上滚落下来,瑟瑟发抖。 银亮的刀刃从马车后壁整个贯穿了男人的身体,男人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刀刃仍在他的身体中转动。那一滩白花花的皮肉转眼就被倾泻而下的血染红,刀刃如蛇般飞快的抽出,失去支撑的男人软绵绵地倒在与他交欢的女人身上。 —— “刑部尚书死了。” 一折誊抄的卷宗被扔在桌上,楚识夏推开书页,一页页的往下翻。裴璋试图耐心地等她看完,却还是忍不住灌下两杯茶冷静一下。 就在昨夜,刑部尚书对夫人托辞处理公务,实则是在群玉坊狎妓。刑部尚书一夜未归,夫人大怒之下带着家仆满城搜寻,在路边遗弃的马车上找到了尚书的尸体。 刑部尚书是正二品大员,此事非同小可,大理寺立刻将嫌疑人等捉拿归案。 “抓到的人,是群玉坊花魁秋水和尚书家的马车夫?”楚识夏翻过一页卷宗,语气里带着疑问。 这两个人,一个是在官府落下贱籍文书的风尘女子,靠贩卖美貌为生;一个是身家清白、三代都在尚书家为奴的车夫,过的是安稳平顺的日子。 他们都没有谋害朝廷大员的理由。 “车夫供认,是见尚书不明不白地身死,只怕自己报案归家也难逃一死,决意逃跑。花魁秋水的供词也是这么说的,尚书夫人善妒,群玉坊与尚书有染的姑娘都怕她,尚书又死得如此不光彩,所以干脆跟着车夫一起跑了。” 楚识夏的指尖点在卷宗上,那一行小字详细地写着刀剑破开薄弱的马车后壁,直透刑部尚书心口,还贴心的绘制了一张小小的示意图。与尚书行鱼水之欢的花魁身上亦有细微刀伤,印证了这个刺杀方法属实。 “剑精于刺,刀精于劈,要透过马车壁杀人,除开刀剑精良外,刺客的身手也很重要。而刺客工于精巧的暗杀术,讲究花最小的力气直取要害,很少用这样简单粗暴的刺杀方式。刀剑破开马车听起来容易,但能做到的人不多。” 楚识夏条分缕析地梳理完案情,才想起来问裴璋:“你和刑部尚书有交情?” 裴璋僵硬地摇头。 “那你拿卷宗来给我看干什么?” “刑部尚书,是陈党。白焕现在要求大理寺彻查此案,力求将这把火烧到殿下身上。” 楚识夏眼神微沉。 裴璋长舒一口气,说:“这件事是谁做的,你有头绪吗?” 楚识夏翻到卷宗的最后一页,那是从马车壁上拓印下来的,刀剑留下的痕迹。楚识夏摩挲着卷宗上熟悉的剑痕,没有接裴璋的话。 —— 已经是深秋,雨水的寒意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里钻。 洗镜湖上漂着一艘巨大的船,温暖的灯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点燃了一场凉雨。肥美的虾蟹、陈年的佳酿流水般送到宴席上,醉眼朦胧的客人倾倒在舞姬柔软的怀抱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琴弦绷裂的声音突兀刺耳。 大理寺卿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面颊白生生的琴师羞赧地垂下头去。有人偏偏爱“曲有误,周郎顾”的风雅,调笑着举起酒杯去揽琴师的腰肢。大理寺卿兴趣寥寥地低头喝酒,想着早点结束这场宴饮。 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 金樽猛地跌落在地,酒液四溅。 大理寺卿身边的客卿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野兽般猛地抬头,一把将大理寺卿拽起来。大理寺卿茫然地抬眼望去,一截铁刺贯穿了客人的咽喉,腼腆的琴师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后撤,甩去铁刺上的血珠。 那张春花般的脸上神情冷漠得不似活人,琴师在后撤的一瞬间抛出掌心里的武器,射灭了船上的灯火。大理寺卿惊恐地发现人群中有人做出了和她一样的动作,有倒酒的侍女、客人的小厮……甚至客人本人,船舱瞬间陷入了黑暗中。 “果然来了。”大理寺卿听见这个新来的客卿低声说,笑声中带着隐隐的疯癫。 客卿一把将大理寺卿按倒在桌案下,大理寺卿只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少而清脆。船舱里的人都不敢大声呼吸,唯恐下一瞬刀锋就落到自己的喉咙上。 鲜血喷溅的声音沉闷低哑,仿佛野兽喉咙里发出的低吼。 灯光又亮起来了。 大理寺卿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溅了一层温热的血,正缓缓地往下流。他趴在低矮的桌案下,看见倾覆的酒盏、破碎的屏风和乱七八糟的桌案。 舞姬袒露着雪白的胸口,手中握着腰带般的软剑,却被一柄长剑刺穿心口钉死在松木地板上,鲜血浸透薄如蝉翼的轻纱;紫衣的贵公子趴在翻倒的桌案上,后颈露出半截薄而利的断刃,像是被踩断颈骨的蛇;满脸堆笑的小厮手上握着细长的铁鞭,但铁鞭却缠绕在他的脖子上,绞断了他的颈椎。 所有人都死了,到处都是血。 大理寺卿微微颤抖着,看见十几个人站了起来。 这些人有的穿着琴师的长袍,有的披着舞姬的轻纱,有的华服未褪、衣冠楚楚,但他们所有人脸上都扣着银色的鬼面具,仿佛一群面貌相同的鬼影。 站在最中间的人是个身形挺拔修长的少年,他穿着一身黑衣,缓缓从屏风上拔出长剑。长剑脱离屏风的瞬间,宴席主人——内阁官员杨海延的尸身坠落在地。 客卿艰难地抬起头,伸手试图去抓他的衣角,声音嘶哑,“公子舟……” 站在少年身侧执灯的少女一脚踩在他的颈椎上,阻止他往前爬。 “江南湖上一战,洛氏十鬼死了九个。这笔血债,洛氏今天讨回来了。”少年声音低沉地宣告一笔血债的完结。 “霜衣。”少年唤了一声,手指往下一勾。 洛霜衣会意,随手接过一把剑,贯穿了客卿的后心。 “家主,那边还有一个。”有人提醒。 大理寺卿看着那个名叫霜衣的少女提剑走来,惊恐得几乎忘记呼吸。 被称作“家主”的少年却按住了洛霜衣的肩头,淡淡地说:“这个就算了。” 「沉舟:老虎不发威你当我hello kitty」 第188章 画中仙(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沉舟推开房门,被淋得湿漉漉的猫从他的怀里跳下来,飞快地钻进屋子里。沉舟提着伞,看向桌上温暖明亮的灯,和灯下不知等待了多久的楚识夏。楚识夏伸出指节敲了敲桌面,桌上放着一碟剔好的雪白蟹肉。 “去哪了?” 沉舟隔着一盏灯火凝视楚识夏的眼睛,发现根本看不清她眼中的喜怒。 “找猫。”沉舟面不改色道。 楚识夏没说什么,只是拎起猫的后颈皮,打量了它两眼。白猫眼睛滴溜溜地看她,不敢造次。 “玉珠给你留的螃蟹都凉了,别吃了。”楚识夏说。 沉舟点点头,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离我那么远,是还在生我的气,还是怕我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楚识夏定定地看着他,直白肯定地说。 “都有。”沉舟毫不心虚地回答,“要不我洗了澡你再过来。” “我又不是来睡你的,还非得等你洗澡恭候。”楚识夏的脸色平静得可怕,“你过不过来?” 楚识夏松开了猫,一把将迟疑的沉舟拽过来。沉舟有点抗拒地按在她的肩膀上,担心浓烈的血腥味熏到她。这样的动作落在楚识夏眼里却分外眼,她咬牙切齿地攥着沉舟的手腕,把他扔到床上。 沉舟被摔得有点懵。楚识夏拎着灯放在床头,随手扯下轻薄的床帐拧成一股绳,将沉舟的双手按在头顶捆住。沉舟莫名其妙地被绑起来,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腰间就挨了楚识夏一巴掌。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听话?” 楚识夏恶狠狠地扯开沉舟的衣襟,暴露出他白皙如玉的身体,线条矫健流畅的肌肉。楚识夏按着他的小腹,拎着灯一寸寸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沉舟偏着头一言不发,红潮却从脖颈蔓延到耳根,烫得惊人。 “你要吓死我是不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乖?”楚识夏没有看见任何伤口,全是陈年的伤疤,心里一松的同时又泛起酸软来。她尤不解气地掐着沉舟的脸颊,居高临下地逼问他。 沉舟被她掐得嘴唇都嘟起来,可怜巴巴地小声说:“我觉得有点凉。” 楚识夏一肚子被沉舟一句话戳破,没好气地替他拢好衣襟,从他身上翻了下去。沉舟挣开并不牢固的束缚,慢吞吞地整理衣服,往楚识夏身边蹭了一点。 “你去杀谁了?”楚识夏按捺住脾气,问。 “你问哪一个?”沉舟天真地反问。 楚识夏几乎要被他气得笑出声来,捏小猫似的着他的脖颈,要他去看摊开的卷宗——卷宗上是马车后壁被破开的痕迹。 楚识夏幼年便随李卿白学剑术,对刀枪剑戟留下的痕迹了如指掌,不同刀剑的材质、使用者的流派及武艺高低,留下的痕迹都有微妙的差异。楚识夏特意托燕决带她去看过那架马车,确定那把破开马车后壁的剑就是沉舟的。 剑或许可以仿造,但沉舟杂糅九幽司暗杀术与李卿白沧流剑法的剑术很难模仿,也没有人会模仿。 “是不是你干的?”楚识夏虽然是疑问,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沉舟乖乖点头。 “你到底要干什么?”楚识夏被沉舟有问必答的好脾气弄得暴躁起来,“你最好有能说服我的理由。” 沉舟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像在问“否则呢”? 颇有点恃宠而骄,猜你不舍得把我怎么样的骄纵。 “否则我就去裴璋那里住。”楚识夏冷冰冰地说。 沉舟立刻说:“摄政王手下有山鬼氏,他们肯定能认出来那是我的手笔。一个一个地探查山鬼氏的位置太慢了,干脆刺杀陈党官员,逼摄政王派山鬼氏出手。” “九幽司内乱,洛氏和山鬼氏不死不休,必有一战。我要靠这个立威,将整个帝都的地下势力掌握在手里。” 听上去倒是有理有据。 “‘公子舟’现身,山鬼氏按捺不住的。他们要杀我,我就等他们上门。” 楚识夏一巴掌拍在沉舟后脑勺上,略带愠怒。 沉舟闭了嘴,温顺地看着她,眼睛湿漉漉的。 楚识夏觉得沉舟还有什么话瞒着她,又问:“还有呢?” “我今天看见邓勉他爹了。”沉舟如实说。 —— “洗镜湖刺杀案”震惊帝都,参宴宾客除大理寺卿外全部被刺杀身亡,其中不乏富商高官,手法血腥残忍。大理寺卿称病告假,这桩刺杀案便连同之前的刑部尚书被杀案一起被搁置。皇帝权衡之下,勒令羽林卫中郎将燕决越权处理此案。 秋日的最后一场雨落下。 邓勉抱着药方子,躲进书馆的屋檐下。 书馆中人声鼎沸,说书先生声情并茂地讲《龙骧平夷录》。“龙骧将军”指的是云中楚氏的楚明修,这出演义讲的是楚明修奇袭白沙部的旧事,把他描述成了三头六臂的不死之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夸张得令人咂舌。 邓勉躲得快,却还是被淋了一脑袋的雨。他不住地跺脚,抖去一身的雨水。 一件披风从天而降,盖在邓勉头上。 邓勉呆呆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楚识夏。 “我听说大理寺卿在刺杀中受了惊吓,好几天没有上朝。你这是亲自去替他找大夫回来么?”楚识夏平静自然地问。 邓勉闷闷地点头,说:“换了好几批大夫,都说没有办法,只能好生将养。父亲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许我出门。我实在是担心,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恐怕不止是受了惊吓这么简单。”楚识夏轻描淡写地揭开了大理寺卿的遮羞布,邓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接二连三有陈党官员被刺杀,大理寺卿既是幸存者,又是调查此案的官员,却称病不愿上朝,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邓勉忍不住后退一步,连追问的勇气都没有。 楚识夏也不管他想听还是不想听,强硬地往下道:“摄政王本想借此栽赃陷害齐王,你父亲是他最得力的党羽,为什么你父亲在这个时候退缩了?他有没有想过,摄政王怎么看待他的逃避?刺客杀了所有人,为什么偏偏留下他?” 摄政王派到大理寺卿身边的客卿是山鬼氏的刺客。大理寺卿早就明白过来,摄政王对这一系列的刺杀了然于胸。大理寺卿是唯一目击刺客的人,只要他编造出证据,就能将这笔血债算在白子澈头上,将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他没有这么做。 大理寺卿突如其来的背叛与正直、公理和正义都没有关系。 仅仅是因为大理寺卿想不通“公子舟”留下他性命的原因,故而迟迟不敢开口。摄政王想必也心存疑虑,正在审视大理寺卿对他的忠诚——他是否因为恐惧死亡而背叛了陈氏? “你想……说什么?”邓勉近乎惊慌失措地问。 “要入冬了,帝都要下雪了。”楚识夏递给他一把伞,说,“让你父亲辞官,回老家养病吧。” 邓勉颤抖着没有接伞,说:“我父亲没有说刺客的样貌,只是对羽林卫说他晕过去了。但我守夜时,听见他做噩梦,喊了一声‘公子舟’。” 楚识夏没有说话,安静地任由邓勉的眼泪砸下来。 “是沉舟吗?” “回家吧。”楚识夏只是说。 邓勉抹着眼泪,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替我谢谢沉舟。” 他转身跑进大雨中。 —— 祥符九年,十月末。 闹得帝都人心惶惶的刺杀案初露端倪,死的人从朝廷官员逐渐变成贩夫走卒——有的是扎根在帝都多年的人,有的是外地来的生面孔,唯一的共同特点是平时都不起眼,待人腼腆温和。 羽林卫组织出三支队伍来,加强皇城夜巡和官员保护。但羽林卫抓到的没有活人,全是尸体,几乎成了收尸队。中郎将燕决被问责,罚了好几个月的俸禄。 铁匠巷。 “我去见了长公主。” 捣鼓篝火的楚识夏、琢磨着温酒的裴璋都是一愣,随即齐齐抬头看向说话的白子澈。只有沉舟不为所动,拉着大氅兜帽遮住大半张脸,靠着楚识夏的后背睡觉。 “是长公主让徐砚来找我的,她问了我官员被刺杀的事。”白子澈对着燃起的火堆搓揉僵硬的手指,说,“摄政王损失不小,陛下趁机往六部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摄政王想把这一系列刺杀定义为党争,嫁祸给我。” 也不算嫁祸。楚识夏转头瞟一眼熟睡的沉舟,在心里说。 “陛下不会信的。”裴璋率先说,“在这件事里,陛下是获益最大的人。就算摄政王真能伪造出铁证,陛下也会替你遮掩。” 楚识夏却摇头,说:“陛下现在不信,不代表以后不信。皇子掌握一支精通暗杀的军队,甚至令大理寺、刑部和羽林卫都束手无策,皇帝是不会不防备、不忌惮的。” 楚识夏伸手将青梅酒倒在酒壶中,又将酒壶放在烧开的清水里。青梅酒的醇香被蒸腾出来,溢满了整间屋子,但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摄政王缺的,只是一个契机。”楚识夏盖棺定论道。 裴璋思索片刻,对白子澈道:“殿下,此时不宜锋芒太过。最近几天在朝堂上,就不要说话了。” “不够的。” 沉舟忽然说话,几个人都有点意外。 沉舟没清醒似的坐正,在楚识夏的袖子里翻出一粒桂花糖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就算你称病不上朝,摄政王也可以安排自己人行刺,刺杀他或者白焕。反正都是自己人,又死不了。疑心这种东西一旦种下,就像野草,斩不尽、烧不绝。” 白子澈被他唬住,虚心求教:“那我该怎么做?” “反正他都要怀疑你,不如先下手为强……” 楚识夏不轻不重地在沉舟后脑勺上掴了一巴掌,轻斥道:“睡你的觉去。” 沉舟有点委屈地看她一眼,转头靠在她背后生闷气。 “总之,在那个关键的契机来到之前,白焕一定会将殿下打造成盛气凌人、目无尊长之辈,以求最后致命一击。殿下只需退让、隐忍,务必在陛下面前做足面子。” 精通人心算计的裴璋如是道。 白子澈精简地总结道:“装可怜嘛,我知道。” 楚识夏心事重重地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青梅酒,反手在沉舟的脖子上拍了拍。沉舟不服输地扭动一下身子,聊表拒绝。楚识夏干净利落地把杯子塞到裴璋手里。 裴璋握着两个酒杯,无辜地被翻身坐起来的沉舟瞪了一眼,无奈地苦笑,将青梅酒递给他。沉舟气鼓鼓地灌下一整杯青梅酒,捏着杯子瞪楚识夏。 “还生气?”楚识夏挑眉。 “还要喝。”沉舟说。 白子澈无声低笑,却不忍再看似的将目光低垂下去。 —— 翌日,画院。 六皇子长高了很多,不再是随随便便就能往白子澈怀里钻的小团子。白子澈握着他的手画对虾,水墨随着毛笔提按顿挫,在宣纸上涂抹出憨态可掬的虾来。 六皇子不太好意思地仰头看白子澈。 白子澈笑道:“前朝画虾讲究瘦而精,有嶙峋清隽之感,更显风姿。阿琰的对虾倒是自成一派,很是丰腴肥美,像是水乡人家年夜饭上的一碟子菜。” “画画太难了。”六皇子垂头丧气道,“我读书不如小舅舅,画画不如四哥,不然我去和燕将军学兵法吧,将来向龙骧将军楚明修一样,威震一方!” “讲武堂的老师和我说,你三天没有起得来床去上课。”白子澈并无责怪之意,摸着他的头笑。 “讲武堂的先生太古板了。”六皇子抱着白子澈的胳膊撒娇,“四哥,不如你让楚大小姐来给我讲吧?我想听她平定叛乱,打下庆州的故事!” 白子澈默然片刻,说:“她可能不是很愿意提起庆州的事,不过你可以让她给你讲讲北征。”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六皇子哀声叹气地捧着画进屋晾干。白子澈坐在屋檐下,看着细雪慢慢覆盖过院子里的常青树。不知何时,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伫立在画院门口。 白子澈一顿,隔着一幕风雪和面色冷硬的皇帝对视。徐砚落后半步,为皇帝撑伞,遮去纷纷扬扬的雪,悄无声息地对白子澈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 第189章 画中仙(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自从画院侍诏郑旬畏罪自杀,白子澈短暂地接手画院又转而参朝议政以后,画院就冷清下来了。零星几个画师在画院中潦草度日,画作平庸媚俗。白子澈偶尔过来晾晒画卷,以免画卷受潮发霉,才为这里增添了一星半点的人气。 这间白墙黑瓦的院子仿佛巍峨宫廷中一处被荒废、遗忘的坟墓,白子澈是唯一徘徊此处的幽魂。 “你说你病了,没办法上朝。朕特意派人去齐王宅寻你,你却在此处教导稚子丹青笔墨。国家大事、江山社稷,还比不上你笔下的花鸟鱼虫吗?”皇帝面有愠色,摇头道,“早知如此,朕就该放你去封地上做个闲王,何必留你在帝都蹉跎,白费你寄情山水的大好时光!” 藩王外放到封地,便是表明皇帝没有立储之心。这句话说得很重,皇帝是对白子澈失望至极。 “儿臣有罪,望父皇惩治。”白子澈并不辩解,只是恭顺地跪在堂中湿冷的地面上。 白琰溜溜达达地从里间出来,劈头盖脸地被皇帝这句重话砸得晕头转向。他正是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眼看见白子澈跪得笔直端正,急得立刻就跪在白子澈身边。 皇帝碍于裴璋的缘故,不好说白琰什么,面露不悦道:“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阿琰,不得放肆。还不快下去。”白子澈淡声道。 “父亲,不是这样的!”白琰急得忘了尊称,心急如焚道,“四哥如果无心国政,何必在江南苦干三年,得罪官商无数,为百姓谋福祉?他称病不上朝,不是不想,是不能。” “阿琰,闭嘴。不可胡言乱语。”白子澈轻声呵斥道。 皇帝眯起眼睛,说:“让他说。” 白琰被白子澈训斥,委屈得眼圈通红,梗着脖子说:“四哥从小就被三哥欺负,逢人便言四哥出身低贱。明明是同一天的生辰,四哥却年年都要让着他,自己推迟一个月偷偷庆祝。连一个生辰宴,三哥都咄咄逼人至此,何况如今四哥参朝议政?” 白子澈叹气,解释道:“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 白琰含着眼泪,大声说,“朝中官员被刺杀,那么多人明里暗里骂你、揣度你,可你要是有这样的本事,还会任他欺负这么多年吗?他就是见不得翰林士子说你好,把秦王比下去!秦王若是真的菩萨心肠,又怎么会看你被欺凌多年,装聋作哑!” 白子澈无奈地看向皇帝,拱手道:“父皇,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是怎样的?”皇帝把目光从抹眼泪的白琰身上移开,落到白子澈身上,不大高兴地问。 “大哥是嫡长子,按祖宗礼法,儿臣本也没有资格跟他抢什么。儿臣年纪轻、读书晚,做事没有分寸,退让也是应当。儿臣一人在画院中磋磨岁月事小,若是为了争一口气,惹出兄弟阋墙的祸事来,才是坏了祖宗基业,得不偿失。” 这话极尽委曲求全,白子澈又长了一张素净无害的脸,在初冬大雪中淬出一股带着寒意的苍白,越发令人不忍。 白子澈平心静气地解释完,又说:“大哥和三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儿臣没有这样的福分,只有艳羡,从无僭越之心。父皇若要治罪,便治臣欺君之罪吧。” 皇帝静静地凝视白子澈的眼睛片刻,说:“你虽然读书晚,但关中裴氏的少主名满天下。他亲自教导你,你不比六岁开蒙的皇长子差。朕把江南一事交给你,你做得很好,朕很高兴,你不必妄自菲薄。” 皇帝亲自将白子澈扶起来,拍了一下他的手,道:“明日若再不来上朝,朕不会饶你。” “是。”白子澈微微欠身道。 —— 祥符九年,十一月初一。 抱病已久的大理寺卿忽然从病榻上挣扎起身,声称看见了洗镜湖刺杀案刺客的特征。他上书内阁,称因为刺客身份尊贵敏感,故而一直缄口不言,时至今日终于忍受不了良心折磨,决定冒死谏言。 大理寺狱中。 楚识夏手脚戴着镣铐,盘腿坐在稻草堆上,抬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问奉命前来审讯的燕决:“所以,他说他看见了十几个刺客,其中一个剑上的剑铭是‘饮涧雪’三个字,剑光如雪,振血如雨。但他又忌惮我云中楚氏,不敢声张。” 燕决点点头,说:“大意如此。” 楚识夏捂住了脸,深吸一口气,令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能做到一剑贯穿马车壁的人不多,从刑部尚书遇害开始,羽林卫就在帝都内外排查江湖能人异士。很不巧的是,师从剑圣李卿白的大小姐你,就有这样的本事。”燕决也觉得荒谬,硬着头皮解释大理寺卿的证词。 “说得真好。”楚识夏言不由衷地鼓掌,“还有吗?” “洗镜湖刺杀当日,大小姐若有能证明你不在洗镜湖的人证,大理寺卿的证言便不攻自破。”燕决给她出主意。 “我那天一直在秋叶山居。”楚识夏说。 “在干什么,”燕决说,“可有旁除你亲卫、侍女之外的人能证明?” “在剥螃蟹。”楚识夏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又说,“那天没有访客,没有其他人能证明。” 燕决很无奈,但又没有别的办法。 楚识夏和白子澈从江南回来之后,虽然没有人察觉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但并不妨碍捕风捉影之辈利用这起刺杀案将两人联系起来。陈党官员累累的人命,白子澈和白焕剑拔弩张的气氛,怎么听怎么像一出权力争夺的血案。 相信不久之后,就有人弹劾白子澈了。 “如果不是你做的,我会还你清白。”燕决道,“在此之前,只好请大小姐屈居狱中。” “无所谓。”楚识夏耸耸肩,说。 “祥符四年的时候,礼部新任侍郎在帝都的驿馆中遇害。我总觉得,那起案子和如今的案子有相似之处。你还记得沉舟追击刺客,险些遇害的事吗?”燕决忽然问。 祥符四年,发生在中秋之前的这起刺杀案至今没有侦破。那是洛氏为了带走沉舟而犯下的血债,以此逼迫沉舟妥协。 楚识夏一顿,面不改色地说:“我就记得那些人确实很能打。” 燕决沉默片刻,将油纸中包裹的大氅从铁栏缝隙里递给她。 “这是玉珠姑娘托我带给你的。狱中寒冷,她让我叮嘱你添衣。” 楚识夏笑笑,说:“她就是这么啰嗦。” —— 大理寺卿被扑面的冷水从昏迷中唤醒。他眼上蒙着一块黑布,只有隐隐约约的烛光透过纤维的缝隙,落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大理寺卿的手脚被捆在椅子上,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 “你知道有一种刑罚,是把人埋在雪地里,等人冻得全身都失去知觉的时候,再用开水浇在他身上,他全身的皮肉就会像蛇蜕一般脱落。”一个轻柔微凉的女声在他耳畔说,“你想不想试试?” “你们是……洗镜湖的刺客,”大理寺卿颤抖着说,“你们果然和楚识夏有关系。” 女声轻蔑地冷哼一声,没有承认,冰霜般的手指扣在他的喉咙上。 大理寺卿却没有如她所想象的那般威逼利诱,或是色厉内荏地出言威胁,反而痛苦地流下眼泪,说:“公子舟,我自认没有结交江湖浪客的本事,也不是什么广结善缘的好人。所以你留我一命,是因为认识我儿邓勉吗?是楚识夏的命令……让你不要杀我吗?” “她留你一命,你却要虚构证词害她。谋杀朝廷命官,轻则搭进去她自己一条命,重则云中楚氏也要受牵连。你们饱读诗书的人果然残忍。”女声冷淡地嘲讽道。 大理寺卿摇着头,汹涌的泪水浸湿了蒙眼布,“摄政王命我诬陷齐王亲卫孙盐,我却转而构陷楚识夏。陛下重用云中楚氏,没有铁证,陛下不会定楚识夏的罪。” “我有罪,我会认罪伏法,我会以命相抵。可是邓勉没有害过楚识夏,我求你,看在你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大理寺卿哽咽着,说,“公子舟,你救救他。” 茶杯“哒”的一声被放在桌面上,少年低哑的嗓音压过窗外呼啸的风雪。 “邓勉怎么了?” —— 铁匠巷。 沉舟一边走一边解开遮雪的蓑衣斗笠,随手扔在屋子的角落里。裴璋神色平和地坐在炉火边翻动炭火,白子澈习以为常地招呼沉舟过来坐,唯有徐砚有些惴惴不安地观察他。 “大理寺卿的证词是假的。”沉舟说,“他的儿子被摄政王派人带走藏起来了,他作为洗镜湖刺杀案唯一的幸存者,本来是要指认孙盐。” 裴璋眼神一凝。 “他构陷墨雪,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如果真的被摄政王得逞,将这把火烧到白子澈身上,他再也没有利用价值,邓勉才是真的没救了。”沉舟冷静又冷血地说。 “找到邓勉,他会翻供?”裴璋有些怀疑,“刺杀朝廷命官这么大的案子,假证词是可以定死罪的。就算陛下放过他,摄政王能放过他么?” “新的证词和奏折他已经写好了。”沉舟从怀里掏出奏折和证词,证词上的手印殷红如血。 裴璋接过奏折和证词一一翻看,神色从探究、震惊再到死水般的平静。徐砚被裴璋的变化弄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心生好奇,看完后也陷入了沉默。 “除了翻供的证词,奏折上还写了摄政王这些年结党营私、作奸犯科的证据。”徐砚低声道,“他是真的不打算活了。” 白子澈却看着沉舟,敏锐地问:“他为什么这么相信你?” “因为放他一条生路的人,是我。”沉舟面无表情道。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我以为这个道理你比我懂。”白子澈面色冷硬道,“如果你当时杀了大理寺卿,墨雪就不会因为他的假证词被下狱。你明知道他是陈党官员!” “他也是邓勉的父亲。” 沉舟同样冷漠地说:“我不懂你们说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学了这么多年,也学不明白。但我知道,如果我当时杀了他,邓勉和墨雪都会对我失望。” 裴璋一手按住隐隐暴怒的沉舟,徐砚扑过去安抚愤慨的白子澈。房间里的空气冷到了极点,炉火仿佛也要被冻结。 “如果大理寺卿不是个好父亲,他就不会为了邓勉而翻供,我们将束手无策;但反过来,如果他不是个好父亲,沉舟不会放过他,也就没有如今的困境。” 裴璋劝慰道:“今时今日的局面,已经不算最差。” —— 祥符九年,十一月初四。 楚识夏已经被关在大理寺狱中三天。 都察院御史张圭质疑大理寺卿证词的可信与否,又不留情面地将查案的羽林卫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指责燕决办事不力。陈党官员蜂拥而至,不断有人试图用江南平叛一事证明楚识夏和白子澈非同寻常的关系,将这起刺杀案引申为皇子之间不择手段的夺权。 “商铺、宅院、庄子,连码头我们都找过了,”洛霜衣说,“没有邓勉的踪迹。陈伯言和秦王都很谨慎,除了当值、上朝和应酬,没有特别去某个地方。” 沉舟坐在窗边,侧首看向庭院中如盖的积雪。雪光蒙在他线条柔美的侧脸上,美得惊心动魄。饶是洛霜衣这样冷血无情的刺客,也由衷地感叹,这张脸夺目到不适合做刺客。 “还剩两个地方。”沉舟说。 洛霜衣表示洗耳恭听。 “陈家。” 洛霜衣点头,陈家必然有山鬼刺客囤积,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所以洛氏还没有派人去查探。 “皇宫。” 洛霜衣微微瞪大了眼睛。 “当今皇后是摄政王长女,太后是摄政王的姐姐。”沉舟阴森森地说,“要想藏点什么东西在宫里,再简单不过。他们不就曾把墨雪囚禁在太后的露和殿吗?” “那我们派两队人手,一队去皇宫,一队去陈家,同时行动?”洛霜衣道。 “不,皇宫那边会有人去的。”沉舟摇摇头,细白的手指剥开一颗桂花糖含在舌下,说,“我们集中人手去陈家,山鬼氏一定在那里。” 洛霜衣多看了两眼沉舟指尖的糖霜,说:“你好像很喜欢吃甜的。” 沉舟眉低垂,笑意转瞬即逝,“这是最后一颗。” 楚识夏在熟识的店家买来的糖果,装了满满一个百宝匣。沉舟焦虑不安的时候就会吃糖,百宝匣里只剩下这最后一颗。 最后一颗糖吃完了,我要带你回家。 「白子澈:好茶。」 第190章 画中仙(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九年,十一月初五。 隆冬时节,宫里总是特别的寂静。 裴瑶每天清晨起身梳妆,面对铜镜,都会伴着簌簌的落雪声发上一会儿呆。 裴瑶常常想起在关中的日子,裴璋和门生谈论时政,裴琼煮茶插花。裴瑶坐在姐姐身边,埋怨裴璋和老头子们越来越像,一股朽木的气味。姐姐就笑着弹她的眉心,说裴璋以后是家主啊,家主就是要思虑很多的,操心多了,未老先衰也是正常的。裴璋很不高兴地说你们又说我坏话,别以为我不知道。 然后姐姐就进宫了。 裴琼在书信里说,皇后待人宽和,并非刻薄寡恩之人;皇帝公正严明,对她温柔小意;刚刚诞下的小皇子眉眼有些像舅舅,不知道会不会和裴璋一样聪明。 裴琼说她一切都好。 裴瑶都信了,她不得不信,否则她没办法再对裴璋说一个字。 直到裴瑶自己踏入这九重宫门。 她终于知道什么叫报喜不报忧,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裴瑶再也没对裴璋笑过。 “姐姐,这么多年,你都是怎么过的?”裴瑶在垫子上蜷缩成一团,轻声问漂浮在半空中的鬼魂。 门外有宫人轻轻敲门,说:“掌司,该起身了。” 裴瑶深吸一口气,披上女官缀满白色珍珠的深蓝色官服,再打开门时已经是端庄冷淡的脸,不见半分软弱。 “走吧,去露和殿。” —— 接近年关,织造司要为宫中的贵人裁制冬衣。 裴瑶差一点就成为后妃,又是名门贵女,但并不以家世自居高贵,连给太后、后妃量体这样的琐事都亲力亲为。太后年纪大了,鬓发雪白,满头珠翠沉甸甸地压在如雪的发丝上,有种别样的雍容华贵。 “流云锦如今到处都是,不再奇货可居,也不衬太后娘娘的姿容。”裴瑶动作轻柔灵巧,轻声细语地说,“如今帝都引以为珍贵的是北方的一种织锦,唤‘鹤羽织’,材质厚重,色泽沉稳。织造司有一匹胭脂红的,正衬娘娘肌肤晶莹如雪。” “哀家老了,哪里还能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太后这么推拒着,唇角却浮现出一缕笑容。 “太后娘娘风华绝代,天下皆知。鹤羽织与流云锦不同,颜色更显深邃,金线暗绣,再缀以珍珠,娘娘仍是当年天下闻名的美人,容光必定照耀整个后宫。”裴瑶微笑着说。 “那就依你们年轻人的意思吧。”太后心情愉悦地说。 裴瑶记录下太后的尺寸,微微欠身告辞。出了露和殿,裴瑶的贴身侍女悄无声息地插进队伍里。 裴瑶整理着衣袖,低声问:“如何?” 侍女摇头道:“没有。” —— 暮色四合。 裴瑶坐在马车里,识趣地低下了眼睛。 “侍女”随手摘下头上的珠钗,叮叮当当地扔了一地,又剥下了繁复沉重的宫人衣衫。衣衫下她并非赤身裸体,而是一身紧贴皮肤的黑色衣衫。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洛霜衣戴上银色鬼面具之前忍不住看了一眼垂着眼睛,神情自若的裴瑶——她很聪明,不经提醒就知道洛霜衣的脸不能看。 “快到家了。”裴瑶说,“你还不走吗?” 洛霜衣扣上面具,夸赞她:“你胆子很大。” 马车拐进人迹罕至的街道,洛霜衣灵活地从窗口钻出去,翻到马车顶上。在马车转入人来人往的大街前,洛霜衣像猫似的蹿进街边的树丛中,敏捷地翻入墙头。 裴瑶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平复呼吸,直到车夫说:“二小姐,到家了。” 裴瑶掀开车帘,便见等候已久的裴璋急切地上前,扶着她下马车。裴瑶看见他脸上遮掩不住的担忧,一时间有些恍惚。裴璋早就修得一身不假辞色的好涵养,喜怒从不外露。 “你的手很凉。”裴璋低声道,“到家了,别怕。” 裴瑶摇头道,“我不怕的。” 裴璋微笑着叹了口气,说:“对,是哥哥怕。” —— 夜深人静。 邓勉在饥饿和寒冷的折磨下苏醒过来,他不断地吞咽着唾液,缓解喉咙里的灼烧感。 邓勉原本被关在一间四面用铁钉和木板封死的屋子里,每天都有人从窄小的缝隙里给他送食物和水。邓勉忍耐了两天,终于明白过来,他被卷进了这场权力的争斗中。邓勉自知身无长物,唯一的可取之处是有个好爹,他在这场腥风血雨中充当的角色可想而知。 楚识夏没有必要用这样的手段要挟大理寺卿,会这么做、能这么做的人只有一个。大理寺卿作为摄政王麾下赫赫有名的鹰犬,怎么可能平平安安地解甲归田? 邓勉想清楚了这一点,于是颤抖着用瓷碗碎片割了喉咙。但他太过胆怯懦弱,对杀人一窍不通,不出意外地被看守他的人发现,拖出来包扎伤口。 从那以后,邓勉就被关在这个四面透风的铁笼里。看守他的人不是陈家的门客,自然也不可能是京畿卫。邓勉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不安地发现他们和沉舟有种相同的气质——漠视人命。 邓勉口干舌燥得不行,奋力地用铁链砸栏杆。看守他的人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要喝水。”邓勉喉咙受了伤,声音嘶哑得像是漏风的破鼓。 守卫还没动,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陈伯言裹着一袭黑色的大氅,手上抱着一只汤婆子,眉梢含笑地看着邓勉。邓勉被他看得鸡皮疙瘩猛窜,忍不住后退两步,后背紧紧地贴在铁栏上。 “陈伯言,果然是你。” “你还不算太蠢。”陈伯言喟叹道,“邓勉,你投了个好胎。大理寺卿为了你,连云中楚氏的大小姐都敢栽赃。” 邓勉脸色难看。 “可凡事过犹不及,陛下不可能相信那些人是她杀的,镇北王也是个难纠缠的人。我指使他指认的人分明是齐王亲卫孙盐。”陈伯言故作苦恼道,“我想了很久,他究竟是邀功心切,还是心怀鬼胎?” “不过我刚刚突然想通了,他怎么想、怎么做都不要紧,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听话。你说对不对,邓勉?”陈伯言唇间带着淡淡的笑,伸手抓着邓勉的脖子把他拎到身前,脸颊紧紧地贴在铁栏上。 邓勉喉咙上的伤口挣裂、渗血,他下意识地捶打陈伯言的手臂,却无法撼动分毫。陈伯言折磨够了邓勉,便把人往地上一扔,随口吩咐守卫道:“把他的手指砍了,送到大理寺卿府上。” 守卫拔出后腰的短刀,问:“几根?” “先砍五根吧。”陈伯言挑剔道,“大理寺卿可只有这一个儿子,我得省着点用,是不是?” 邓勉趴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伸手捂着喉间渗血的伤口。守卫一把拽过他的手按在地面上,邓勉却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另一只手抓着守卫的短刀往自己心口捅。守卫眉头都没皱一下,指尖一转,短刀刀尖拧转方向,刀柄撞在邓勉的胸骨上,撞得邓勉一阵咳喘。 陈伯言有些意外,头一次认真地端详起邓勉来,“不怕死?”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想用我来威胁我父亲,门都没有。”邓勉仰头盯着他,说,“陈伯言,你赢不了楚识夏。演武赢不了,这一次也赢不了。你一辈子都要输给云中楚氏。” 拙劣的激将法,但陈伯言不出意料地发了怒。邓勉轻蔑的眼神,让陈伯言想起演武场上打碎他通达仕途的霸王枪,露和殿里碾碎他如同碾过尘埃的龙骧将军。 陈伯言是陈氏长房长孙,权倾两朝的摄政王最看重的儿孙。云中楚氏凭什么踩在他头上? 陈伯言一把推开守卫,夺过短刀。 邓勉认命般闭上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等待着死亡。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守卫猛地扑倒陈伯言,按着他滚到一边。银色的长剑贴着邓勉的脸颊扎进墙壁,陈伯言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只差一点,他就会被这把剑刺穿后脑。 邓勉茫然地转头,看见利剑震颤不休,剑镡下铭刻着三枚古字——“饮涧雪”。 黑色的身影飘落,在月光下仿佛鬼魂。他的脸上扣着银色鬼面具,不露丝毫肌肤,但邓勉却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守卫毫不在意地推开陈伯言,拔出后腰另一柄短刀,带落衣间红绳牵系的黄金骷髅头,确认般问道:“公子舟?” 邓勉睁大了眼睛。 沉舟拔出剑,伸出手指对他勾了勾。 守卫如鹰隼般扑了出去,手上两把短刀灵蛇一般划出两道飘忽诡异的弧线。沉舟一步踏出,从短刀下滑过,腰身绷成一道柔韧的线条。守卫心道不好,腰间却已经重重挨了沉舟一掌,翻滚着扑落在地。守卫趴伏在地吐了两口血,看着沉舟无视两股战战的陈伯言,一剑劈在铁笼的锁上。 沉舟被震得手腕发麻,铁锁却纹丝不动。 “别管我了,快走!”邓勉吐出两口血沫,对沉舟摇头。 沉舟没搭理他,后仰躲过守卫刺过来的一刀。短刀在守卫手上灵活得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飞转着直下挥向沉舟的咽喉。沉舟抬手以剑柄格挡,且战且退,退到门边时一脚踩在门框上,飞身拧转腰身,重重地踢在守卫头上。守卫下意识地收刀格挡,脑袋却还是被撞得嗡嗡作响。 屋顶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是陷阱,你快跑!” 邓勉看见从屋顶缝隙中如雨般灌注下来的火油,声嘶力竭地大喊。陈伯言踉踉跄跄地撞开一扇窗户,逃之夭夭。黑乎乎的火油像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滴落在地面上。 长剑在沉舟手下飞旋,沉舟借力在半空中悬停一瞬,握剑笔直地向下直刺。守卫被这一剑穿透心肺,死死地钉在地面上。沉舟一抹面具上气味刺鼻的火油,拔剑走向邓勉。 无数带火的羽箭射进屋子里,遍地的火油熊熊燃烧起来。 沉舟走到铁笼后拔出饮涧雪,抬手劈在铁锁上。铁锁应声而碎,沉舟进而用自己的剑缠绕住邓勉身上被焊死在栏杆上的铁链,绞到最紧,干净利落地用饮涧雪斩断。 邓勉呆呆地看着沉舟,屋子里的大火蒸发了他脸上的泪水,“沉舟,你不该来救我,我爹他……” “走。”沉舟抓着他的手,截断了他自责的废话。 ——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惊动了大理寺狱的死寂,火龙般的队伍鱼贯而入。楚识夏坐在墙角,身上披着那件厚实的大氅,仰头看着狭窄的小窗中飘落的月光和细雪。 楚识夏转头,看向打开大门的燕决。 “抓住凶手了?”楚识夏懒洋洋地问。 “大理寺卿认罪了,他说他与云中楚氏有过节,诬蔑了你。”燕决面若冰霜,道。 “我看你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楚识夏扬眉。 “他将认罪书和奏折送到羽林卫后,就失踪了。” “畏罪潜逃,这可不关我的事。”楚识夏起身伸了个懒腰,踢踢脚上的铁链,说,“这玩意儿能打开了吗?” 燕决替她打开镣铐,楚识夏便拢紧大氅往外走去。大理寺狱外,亲卫牵着雪骢等候她。燕决还想说什么,楚识夏却对他挥挥手,打马离去。 —— 沉舟抱着邓勉撞破窗户闯出来,在雪地里打了好几个滚,勉强扑灭了身上的火苗。沉舟抓起披风扔开,顺手按着邓勉的脑袋把他往身后墙根下一推。末端缀着细长铁链的短刀扑空,沉舟猛地攥住铁链,在护腕上缠了两圈,狠狠地往后拽。 铁链的另一端,刺客抓着铁链如飞鸟般坠落,顺着这道力量踢在沉舟腕上。饮涧雪骤然劈断铁链,挥出一道扇形弧光,几乎扫开刺客半个下巴。刺客仰着头往后倒,捂住血流不止的下颌,仰倒在雪地里。 暗处更多的刺客站了出来。 沉舟振腕挥剑,抬眼看向远处廊下的摄政王。摄政王不惊不怒地与他对视,身侧站着一个平头正脸、长相平庸的中年男人。沉舟知道那是人皮面具,九幽司的刺客无论南北,都恪守不暴露自己容貌的准则。 “这就是你们的宿敌?”摄政王轻笑,“还是个孩子。” “他在江南杀了我们所有的孩子,是个冷血的小怪物。”男人哑着声音回答他,“太师不要小看了他。用血滋养大的种子,开不出柔弱的花。” 话音刚落,沉舟按着一个刺客的脑袋,生生地从剑刃上划过,伸手将尸体推倒在雪地里。沉舟忽然看向摄政王,抬手指了指摄政王身后。 摄政王心下一紧,回头看见了从墙头攀爬上夜空的火光。 满脸是血的家丁跌跌撞撞地扑进园子,喊道:“太师,快避一避,有匪类杀进来了!” 家丁身后是相互搀扶着的陈氏子弟,每个人都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有的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摄政王还来不及应答,便见沉舟身后的墙头上站了一道影子。陈伯言被身量纤细修长的少女攥着喉骨,被迫挺直身体。洛霜衣示威般收紧指节,陈伯言喊出口的“爷爷”两个字被掐碎在喉间。 “截脉手。”摄政王身侧的男人低声道,“果然是公子舟亲自来了。” 第191章 画中仙(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让他们走!”摄政王低吼出声,“伯言是我陈氏将来的主人,他不能有事。你若为一己私利伤了他,我不会放过你。” 但山鬼氏的刺客无动于衷,不断地对沉舟发起进攻。摄政王转头怒视身边的男人。 完全贴合面部肌肉、骨骼的人皮面具笑起来仍然令人不寒而栗,男人无奈地摊开手,说:“公子舟对山鬼氏意义非凡,还望太师记得今日,山鬼氏做出的牺牲。” 男人打了个响指,山鬼氏的刺客迟疑着停下动作,按住武器后退。沉舟拎起邓勉的衣领,翻过墙头消失无踪。洛霜衣静静地与墙下的山鬼氏刺客对峙,猝不及防地掐着陈伯言的咽喉将其摔下,转身迅速地没入黑夜中。 “追。” —— 文庙。 文庙立于太学一侧,洗镜湖畔。大周勉励读书人为国效力,太祖皇帝曾立下身无分文的书生借住文庙,准备科考的旧例。只是参加科考的寒门子弟越来越少,这条旧例渐渐为人所遗忘。 楚识夏走进文庙,看见圣人像前跪拜的人。大理寺卿没有穿官服,少了平时咄咄逼人的气势,显露出中年男人的颓丧无力来。他虔诚地对着圣人像参拜,回头注视着楚识夏。 “邓勉呢?”楚识夏问。 话音刚落,沉舟拉着邓勉从后门走出来。沉舟松开手,邓勉才扑到大理寺卿怀里小声地哭起来。沉舟上前抓住楚识夏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举手投足可见焦躁。 “我没事。”楚识夏按住他的手,好笑地问,“你把摄政王的宅子烧了?” 沉舟面无表情地点头。 不止烧了房子,山鬼刺客在后院和沉舟纠缠的时候,洛霜衣领着人刺杀了能找到的所有陈氏血裔。摄政王用血亲要挟大理寺卿,沉舟就用血亲逼迫摄政王让出生路。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沉舟不仅学得快,而且举一反三,做得更绝、更狠。 “阿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大理寺卿擦干净邓勉脸上的眼泪,捧着他消瘦下去的面颊,温柔地问。 “文庙。”邓勉不安地看着父亲。 “这是我和你母亲相遇的地方。” 邓勉从未见过父亲脸上流露出如此柔情。他细细地描绘着和早逝的邓夫人初遇的细节,一字一句,往事仿佛在他眼前一页页翻过。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初春,柳絮纷飞如雪。 一穷二白的书生奔赴帝都赶考,想寄宿在文庙。可文庙早已腐败变质,小吏恶声恶气地让他滚出去,莫要让穷酸气玷污了圣人。他虽出身世家大族,却是微末的旁系,不得重视,唯有靠自己的才学拼搏出一条路来。 可天纵奇才,也是要吃饭的。 他饿晕在文庙外的墙根下,再醒来时,眼前放着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还是少女的邓夫人穿着粗布印兰花的衣裳,抿嘴笑着看他狼吞虎咽,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 他考取功名,终于有人高看他一眼,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但他固执地返回文庙附近的小巷,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娶回了家。 他的夫人最恨作奸犯科之辈,他便固执地守着不值钱的文人风骨。他在不肯低声下气地攀附阉宦,也不愿同摄政王结党营私,每月领着微薄的俸禄,守着窄窄的院子度日。步步高升的同僚对他投以讥讽的目光,嘲弄他的清高与不识时务。 命运的手指轻轻一拨,他生命的小船就此倾覆。 邓夫人病了,病得很重,要很多很多的钱才能治好。那时他还不是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卿,他只是大理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官,不知何时才能出头。 于是,他接过了第一笔俸禄之外的银钱,按下富商公子打死人的案卷,以证据不足的理由判其无罪。 邓夫人的身体在名医良药的治疗下渐渐好转,她看着丈夫高升的官职、一换再换的宅邸,终于明白了什么。邓夫人身子弱,一直没能有子嗣,也不肯再正眼看他。 直到邓勉出生,邓夫人在多年以来的良知折磨下郁郁而终。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该救我’。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她是因我自甘堕落而厌弃我,其实她只是恨自己一身病痛,迫我走上不归路。文人墨客都喜欢这样的桥段,痴情种子,红颜祸水。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大理寺卿抚摸着邓勉的脸颊,轻笑道:“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权力与欲望这条路,就像是林中沼泽,一步踏入,步步沉沦。是我利欲熏心,不愿回头,也不能再回头。” 楚识夏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看向邓勉的目光略带悲悯。邓勉不知所措地看着剖白陈年旧事的父亲,大理寺卿擦去他脸上的泪水,笑容中带着无奈和纵容,就像小时候他无论如何都背不下来文章,撒泼打滚的时候,父亲赶来哄他时一样。 楚识夏心里生出清晰到残忍的念头——这是邓勉最后一夜做小孩。 大理寺卿转身对着楚识夏跪下,长长地叩拜,道:“我自知为虎作伥,作恶多端,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阿勉是个好孩子,他虽愚钝,却不曾害你。” 邓勉急忙想要扶起大理寺卿,却在他决绝的眼神下愣住。 “认罪书和揭露摄政王罪行的奏章我已经送到羽林卫,我愿认罪伏法,我只求你——带邓勉走吧。”大理寺卿恳求道。 摄政王经此一役,必定不会放过邓家。如大理寺卿所说,他早就没有回头路。 “不,父亲!”邓勉难以置信地看向楚识夏,扑过去拉起大理寺卿的手,急道,“你辞官,我们一起走。你已经认罪了,陛下不会怪罪齐王和楚识夏的。我们一起走,我不要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大理寺卿推开他的手,摇头道:“不可能的。摄政王在朝中耕耘多年,根深蒂固,一封奏章定不了他的罪。等他缓过神来,谁也跑不掉。” “摄政王毫发无损,我为什么要帮你带走邓勉?谋杀朝廷命官这样的大案,你做假证词,是要抄家的。”楚识夏近乎冷漠地反问。 “我曾帮摄政王做过一件事。”大理寺卿平静的说。 楚识夏表示洗耳恭听。 “景泰八年的冬天,宫里死了一个女人,又跑了一个宫女。摄政王给我传了一封密信,他说这个宫女带着一个婴儿,要我连大人带孩子一起处理干净。” “景泰八年”四个字像是一根针,狠狠地扎中了楚识夏最脆弱的一根神经。 大理寺卿没有注意到,继续往下说:“我在鬼市里找到了那个宫女的尸体,却没能下手杀死那个婴儿。那时候,我的夫人刚刚怀上邓勉,胎像不稳,我怕遭报应。于是我花钱在鬼市里买到了一具新死的婴儿尸体,连同宫女的尸身一起交给摄政王交差。” 楚识夏脑子里某根弦被一点点拧紧,声音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干涩,“那个婴儿呢?” “我将他遗弃在鬼市的角落里,生死不知。”大理寺卿摇摇头,说,“但我留下了襁褓里的一件信物。” 大理寺卿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环,在昏暗的烛光下,玉石呈鲜血般的红。这是大漠里才产的龙血玉,绝世罕见,对光而视,犹如一汪鲜血涌动。玉环被雕刻成首尾相衔的蟠龙,麟角峥嵘,栩栩如生。 龙纹并非常人可用,这只龙血玉环毫无疑问是宫里的东西。 楚识夏本能令她阻止大理寺卿往下继续说,她接过龙血玉环,道:“这应该是一对玉环,还有一只呢?” “襁褓里只有一只,另一只也许在陛下手上。”大理寺卿说,“这样的诚意,足够你带走邓勉吗?” “不,我不走!”邓勉拼命摇头,抓着大理寺卿的袖子不放手。 就在这时,沉舟猛地推门进来,说:“山鬼氏的刺客追过来了。羽林卫还有一条街就到这里。” 沉舟不敢置信地看向大理寺卿:“羽林卫是你招来的?” “我要认罪伏法,没有朝廷命官在怎么行?”大理寺卿平静地回答。 楚识夏当机立断,抓起邓勉的手,说:“跟我走。” 大理寺卿坚决地推开邓勉的手,打了他一耳光。邓勉被打得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冷漠威严的父亲。 “从今天起,你再也不是我的儿子。大理寺卿栽赃陷害云中楚氏贵女,于文庙中畏罪自杀。其子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这世上,再也没有邓勉。”大理寺卿厉声道,“走啊!” “爹——” 楚识夏抓着邓勉,强硬地将他拖走。 邓勉回头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父亲推倒圣人像,手持烛火点燃帷幕的背影。骤然被点燃的全世界,在邓勉的眼中一寸寸坍塌成灰烬,随风碎裂。 —— 祥符九年,十一月初六。 秋叶山居。 燕决穿着中郎将的金甲,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如松。他站在白雪倾覆的庭院中,像是一杆笔直的枪。楚识夏撑着伞走到他身边,看见他盔甲上已经凝了一层霜花。 燕决恍然回神,对她见礼,“楚大小姐,可还安好?” “挺好的。”楚识夏道,“这么早,燕将军不去宫城当值,来我这里做什么?” “昨晚,帝都很是热闹。”燕决看着楚识夏,神色晦暗不明。 楚识夏的眼神滴水不漏,既不好奇也不追问,静静地和他对视。 “陈家的宅子着了火,摄政王死了三个儿子,六个孙子。我觉得有蹊跷,可摄政王坚称是失火所致,不肯让羽林卫上门。” 摄政王当然不会让燕决上门,死于外伤和死于火灾的尸体区别很大。更别说山鬼氏的刺客至今仍然藏身在陈宅,燕决一旦察觉什么蛛丝马迹,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摄政王行事一贯如此。”楚识夏淡淡地评价道。 “洗镜湖畔的文庙也着了火,不过不是因为小吏失手打翻火烛。”燕决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楚识夏脸上的表情,“是大理寺卿在文庙中点火自焚,我们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很大。他在火场中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声称以死向陛下谢罪。” “真可惜。”楚识夏没什么感情地说完,盯着燕决道,“燕小侯爷,你究竟想试探我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试探。” 燕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陛下因为大理寺卿的愚弄而愤怒,下令将邓氏一门抄家灭族。大理寺卿在逃的儿子邓勉也在通缉之列。一旦抓到他,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楚识夏静默地和燕决对视,燕决接着往下说:“城门、码头都会查得很严,羽林卫已经将他的画像贴满帝都的大街小巷。你听懂了吗?” 楚识夏微微点头。 燕决吐出一口气,笑容里带着一点哀伤,说:“我以前其实很讨厌他,觉得他什么都不懂,就是投了个好胎。但昨夜,我辗转难眠,想起我升迁中郎将那日,邓勉和程垣随你来祝贺我。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想为从前随三皇子欺负我的事道歉,又怕我不接受,憋到宴席结束也没有憋出一个字,脸都涨红了。后来燕姝告诉我,邓勉偷偷给她塞了压祟钱,那时候离过年还有很久呢。” “其实想一想,我和他大打出手那么多次,大理寺卿从来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也许他那句‘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只是说给自己壮胆的吧。” —— 燕决走了。 楚识夏走过漫长曲折的回廊,拐进新收拾出来的院子里。玉珠正好从卧房里推门出来,手里端着空掉的药碗。 “他怎么样?”楚识夏问。 “还在发烧。”玉珠摇摇头,说。 楚识夏叹了口气,推开门走进去。邓勉仰面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床顶。楚识夏走到他身边,摸了一把他滚烫的额头,他才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流下眼泪来。 楚识夏拢起裙摆坐在床边,轻声说:“你最近不能出城,还得再躲一躲。等你病好了,陛下气头过去了,我再想办法送你走。你想不想去江南?我可以送你去找江乔。” 楚识夏描绘着一个缥缈又甜蜜的梦,说:“人家江掌柜现在可富了,你可以过去跟她学管账,学不会也不要紧,她脾气好,不会怪你。听说江南穷尽天下富有繁华,我在江南的时候光顾着干活了,都没有好好地玩过。” 邓勉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说:“你如果恨我,我也……” 邓勉忽然抱住楚识夏,轻轻地啜泣起来。 “我没有父亲了,我没有家了。” 楚识夏被他抱得一愣,伸手拍着他的后背。 楚识夏说:“对不起。” 邓勉只是哭和摇头,断断续续的,一个字都说不完整。他连哭声都是低低的,像是知道自己戴罪之身,不敢给楚识夏惹麻烦。 沉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房间,静静地看着邓勉哭泣。邓勉哭得肝肠寸断,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沉舟好像是不喜欢别人靠楚识夏太近,但他还没来得及拉开距离,沉舟便冲他伸出了手。 沉舟骨节分明的手中,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糖。 邓勉放声大哭起来。 「沉舟不懂,但沉舟知道难过的时候要吃糖。」 第192章 画中仙(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画院。 白子澈刚刚进门,就被房梁上落下的人捂住了嘴。白子澈几乎吓得心脏停跳,但来人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莫怕,是我。”白子澈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楚识夏。 三皇子今日生辰,皇帝终于拖不下去了,赐他出宫建府,封号“瑞”。楚识夏奉命进宫宴饮,穿着端庄华丽的礼服,发髻高高盘起,加以黄金缀玛瑙的发冠。她爬高走低、飞檐走壁的,居然也只乱了裙摆而已,连汗都没怎么出。 “你不是在殿中宴饮吗,”白子澈目瞪口呆,“跑来画院干什么?” “我装醉偷跑出来的。”楚识夏捏着衣袖给他闻,湿润的袖子上带着淡淡的酒香。 “所以你来画院干什么?”白子澈服气了,问。 “殿下还记不记得,你曾画过一幅美人图。当时王贤福还拿着那幅画到民间,企图找到与画中人相貌相似的女子,向陛下献媚。”楚识夏问,“殿下可知道那画上的女子是谁?” 那幅画堪称白子澈人生的转折点,因为那幅画,摄政王注意到了沉寂多年的他,设计盗走《观音大士图》。画院侍诏郑旬,白子澈的老师宁死不肯诬陷他,自戕于大理寺狱中。 白子澈沉默片刻,说:“这是一个传闻,宫中的禁忌。” 灵帝二十七年末,求仙问道的灵帝驾崩,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子在皇后、国舅的铁腕扶持下登基,改年号为景泰。主少国疑,太后垂帘听政,国舅被封太师,权倾朝野。 景泰四年,皇太子迎娶太师长女陈婉,册封为后。当年生下白焕,立为储君。新帝早已厌烦事事被名副其实的摄政王管控,却挣扎不得。就在这时,新帝巧遇了楼兰神女。 “所谓楼兰神女,不过是一介托辞。楼兰早已亡国,谈何神女?但据说她确实很美,美到让人觉得,她不是凡人。陛下对朝政有心无力,便将全部的感情寄托在这个女人身上。” 楚识夏打断了白子澈,“陛下如此痴迷楼兰神女,难道没有给她封号吗?” 白子澈摇头,道:“封妃是要入玉碟的,我说了,陛下当时有心无力。” 皇帝对楼兰神女的沉迷引起了太后的注意,太后起初不屑一顾。楼兰神女背后空无一物,徒有蛊惑人心的美貌,甚至连讨好皇帝都不会。但景泰八年的冬天,楼兰神女诞下一名皇子。 皇帝很高兴,在醉酒中说要立这个皇子为储君。 楚识夏的心猛地被揪成一团。 “陛下身边当时全是太后的人,这句话理所当然地传到了太后耳中。太后第一次来到楼兰神女的居所,发出一声叹息。”白子澈一顿,说,“‘连我见了你都忍不住心生怜爱,何况陛下’。太后赐给神女一杯鸩酒,命宫女将皇子溺死在水中。” 楚识夏怔怔地想,可是那名宫女违抗了这个命令。 宫女也许是同样被神女“蛊惑”,也许是出于怜悯这个无辜的孩子,也许是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宫女带着襁褓中的皇子逃出皇宫,死在了鬼市。她大约是想从鬼市潜逃出帝都,却还是死在了当时的大理寺卿面前。 但阴差阳错,那个孩子活下来了。 虽然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过得生不如死,但他最后还是活下来了。 楚识夏感到眼眶一阵酸胀。 “陛下对此悲痛欲绝,一度缠绵病榻起不来身。后来陛下逐渐收拢权力,一直派画院描绘神女的画像。这么多年以来,废弃的画卷不计其数。据陛下和当年服侍过神女的宫人所说,即便如我的老师‘化神手’也难临摹神女的风姿十之五六。” 白子澈说完,看着楚识夏道:“你突然问起这个,是出了什么事吗?” 楚识夏摇摇头,接着问:“陛下很赞赏你的画,是因为你画的最像吗?” “不是的。” 白子澈也摇头,说:“是因为老师从来没有让我看过其他人替神女画的画像,只是让我在神女的故居中羁留,摸索她留下的痕迹。他说只有这样,我才能画出陛下心里的那个影子。我画的,其实只是一个女子倚窗的侧脸而已,寥寥笔墨,穷尽我此生对女子所有美好的想象。” 当时白子澈已经十六岁,画院侍诏想让他用这幅画讨皇帝欢心,让皇帝想起来还有这个儿子的村子,以求将他放到封地去,远离宫中的是是非非。 但终究事与愿违。 白子澈忽然起身出门,楚识夏坐在原地没有动,反复深呼吸消化这个预料之中的消息。过了半晌,白子澈抱着一个蒙尘的细长匣子回来,手上提着一盏明亮的灯。 “我想,你也许想看看这个。”白子澈道,“这是我老师当年为神女画的画像,据其他人说,只有这张令陛下略微满意。与真人应当有几分相似。” 楚识夏猛地按住白子澈放在锁扣上的手。 白子澈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楼兰神女的相貌、神情,她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我把我逃脱这九重宫阙的希望,寄托在一个早就化为白骨的可怜女人身上。” 白子澈说:“我第一次见到沉舟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楼兰神女不是陛下的幻想,如果她真的在这世上活过,那她应该就长着沉舟那样的脸。” 楚识夏知道再遮掩已经没有意义,颓丧地松开手。 白子澈了然,固执地打开匣子,抖落那张泛黄的画卷。 “化神手”之所以被称作化神手,就是因为他最擅长描摹人的神态,眼角眉梢流转的神态在零星几笔墨痕下惟妙惟肖。可即便画技高超如郑旬,他笔下的楼兰神女依然美得虚幻。她穿着红色的宫装,回眸看向画外的人,表情淡漠,却美得令人心神震颤。 她确实长着一张与沉舟极其相似的脸。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殿下。”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说,“我连怎么对沉舟开口都没有想好。” —— 邓勉在秋叶山居闲的没事干,就跟在玉珠屁股后面到处跑,一会儿帮人端茶倒水,一会儿上蹿下跳地帮人找猫。他似乎是一腔悲痛无处发泄,只好闷声干活,居然还在院子里扎了一个秋千。 楚识夏坐在秋千上一下一下地晃着,手里反复摩挲那块龙血玉环。 猫柔软的肉垫忽然在楚识夏脸上蹭了一下。 沉舟抱着满脸不情愿的猫,捏着它的爪子,盯着楚识夏。 “怎么了?”楚识夏勉强笑笑,问。 “你最近总是不高兴。”沉舟坐在她身边,说,“是因为邓勉吗?” “不是。” 沉舟看见她手上的龙血玉环,说:“你想查那个婴儿是谁吗?” “查得到吗?” “查不到。” 沉舟摇头,说:“鬼市死人比活人多,没有那么多会抱孩子回去养的善人,也许他早就死了。而且景泰八年到现在已经二十一年,不会有人记得一个被随手丢弃、毫无特征的婴儿。” 楚识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闷闷地点头。沉舟觉得心口堵得慌,伸手去捏她脸颊上的肉。 “可是你为什么要查他是不是还活着?”沉舟很困惑,“你有龙血玉环,直接交给皇帝,他会相信你说的话。” “是啊,”楚识夏没精打采地笑笑,说,“你说的对。” 沉舟垂头丧气道:“可是我觉得我没有说对。” 你还是不高兴。 “沉舟,”楚识夏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想过寻找你的家人?” 沉舟毫不犹豫地摇头。 楚识夏也不意外,问:“为什么?” “不会有人接受我这样的孩子。” 沉舟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心平气和地说:“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不管我是被九幽司偷走的,还是被家人抛弃的,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不懂家人之间的感情,不会痛其所痛,喜其所喜。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孩子不如死在外面比较好。” 楚识夏的心脏一阵胀痛,不忍再让他说下去。 但沉舟却接着往下说:“我见过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有的痛不欲生,有的会有更多的孩子。所以我找不找他们,对他们来说,也许并不重要。反正会有比我更听话、更贴心的孩子取代我的位置。” “孩子只有一对父母,但父母可以有不止一个孩子。”沉舟冷淡地说。 沉舟不合时宜地幽默起来,说:“你问我这种问题,是不想要我了吗?” 楚识夏终于露出一个真情实感的笑容,无奈道:“谁不要你,我都不会不要你。我们沉舟又漂亮又可爱,一个没看住就会被人偷走。我肯定时时刻刻牵着你的手,生怕你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沉舟黏黏糊糊的伸手抱她,鼻尖抵在她温暖的颈间。 我知道的。沉舟满足地闭上眼睛,享受此刻的温情,在心里说。 楚识夏心事重重地抱着沉舟的脊背,垂眸看向手中的龙血玉环。 —— 深夜,未央宫。 皇帝烦躁地从床上坐起来,匆匆披起外袍。容妃不住地安抚他,轻手轻脚地替他束起衣袍。皇帝走到外间,喝了一大口浓茶,不耐烦地看向珠帘外跪着的程垣。 “程卿,有何事非得深夜禀报不可?”皇帝揉着太阳穴,目光里分明写着“要不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你就死定了”。 程垣镇定自若地将匣子双手捧过头顶,说:“臣等奉命抄没前大理寺卿邓桓的家产,在其家中发现此物。臣料想应当是宫中所出,却没有在御赐名录中找到,特来进宫面见陛下。” 皇帝不以为意地让内侍将匣子接过来,却在匣子打开的一瞬间僵硬在原地,几乎连呼吸都忘却。皇帝只觉得脑中一片风雪轰鸣,二十一年来的时光如洪流般奔腾而过,而他身处其中,仿若蝼蚁。 那是一只龙血玉环。 在明亮如白昼的未央宫中,玉环仿佛一抹在水中晕染开的血。蟠龙首尾相衔,鳞片、利爪、甚至连飞扬的胡须都被细细地镌刻,好似下一瞬就会从匣子里腾云驾雾而去。 “这是在……大理寺卿家中搜出来的?”皇帝抬头看向程垣,目眦欲裂,眼白上暴起一条条的血丝,像是要吃人的野兽。 程垣一愣,随即答道:“是。” 皇帝连声道“好好好”,尔后一把抓起龙血玉环,像是溺水的人抓着稻草。皇帝形状癫狂,困兽般在未央宫中走来走去,像是捕捉某个飘荡在宫殿中的鬼魂。皇帝突然顿住,大步走到程垣身边,一把拔出他的刀。 程垣惊得心脏停跳,皇帝却略过他,大步冲进未央宫外无边无际的风雪。程垣反应过来,连忙跳起来,招呼呆愣住的羽林卫和内侍宫人跟上。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奔到露和殿,被惊动的宫人早就将太后唤醒。太后皱眉看着皇帝提刀冲进来,早已心惊胆战,面上却维持着冷静端庄。 “皇帝,你是要以子弑母吗?”太后冷硬地问。 “以子弑母?母亲,你终于想起来我是你的子了吗?”皇帝一脚踹翻了锦绣屏风。 轰然倒地的屏风吓得宫人连连后退,太后也忍不住抬手抚住心口,震惊地看着皇帝。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只记得你是陈家的女儿,是摄政王的姐姐,你何时记得我是你的儿子?你逼着我娶陈婉的时候;你对我说主少国疑,应有长辈扶持的时候;你囚禁云中楚氏的女儿,欲以此逼我只有陈氏可倚仗的时候,你怎么就想不起来我是你儿子!” 皇帝举起龙血玉环,太后已经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亲手放在我的儿子襁褓中的。”皇帝笑了起来,笑容怨毒凄惨,“你知道我有多珍视这个孩子。从怀胎十月到他降生,我又是跑钦天监,又是跑翰林院,生怕有一点点不好的寓意,以至于到我失去他,也没能定下来他的名字。” “他是先天不足,病故……”太后强撑着说。 “是你,是你和陈邦、陈婉联起手来杀了我的儿子!这枚玉环是从大理寺卿邓桓家中搜出来的,如果他是病故,这玉环怎么会在他手上!只有我蠢,明明已经心生疑窦,却还是相信我的母亲、我儿子的祖母不会做这种事。是我自欺欺人,骗了我自己这么多年!” 太后被宫女搀扶着,止不住地颤抖。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恐惧的应该是露和殿中的所有人。可泪流满面的却是皇帝本人,九五之尊的躯壳下,是二十一年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轻丈夫、年轻父亲。 羽林卫的佩刀沉重,皇帝提起来也颤颤巍巍,但他的刀尖固执地指着惊慌失措的太后,未有分毫偏移。 “你要大权,要陈氏的尊荣,我都给你了。可你为什么要逼我,我只是想要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你留我一个傀儡,在宫里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这样也不行吗!” 皇帝咆哮道:“这么多年,你看着我厌弃皇后,憎恶白焕、白煜,看着我在堆积如山的画卷里寻找她的痕迹。你有没有一刻,哪怕只是一刻怜悯过我?” 「太后那句话化用了“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的典故。」 第193章 画中仙(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太后从莫大的惊慌中回过神来,泪盈于睫,指天画地地说:“我是为了你,是为了大周的江山!那个女人来历不明,怎么有资格生下大周的皇子,她的孩子怎么能做大周的储君!你是被她蛊惑了!” 太后强撑着说:“陛下,你有很多儿子。白焕、白煜都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非要对那个妖女的儿子念念不忘?那个女人,她是祸水啊!” 皇帝流着眼泪笑出声来,不住地往后退。程垣又是惊恐又是担忧地上前两步,生怕皇帝提不动那把刀伤了自己。但皇帝猛地甩开程垣的手,一刀狠狠地劈下。 “白焕,白煜?你错了,他们不是朕的儿子。他们身上流的是陈氏的血,他们不是我白氏的子孙,他们是你陈氏的血脉!朕的儿子,朕的亲子早就被你、被你们杀死了!” 太后呆若木鸡地看着那把刀劈进桌案半寸,呼吸几乎停滞。皇帝剧烈地喘息着,长刀震颤不止,摇曳的银光在太后脸上闪烁。 “我早该知道,你不会后悔。”皇帝重重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冰冷决绝道,“既然你要做陈氏的女儿,就不再是白氏的皇后——也不再是朕的母亲。” 太后双腿发软,被身后的宫女搀扶着才没有瘫坐在地,不敢置信地注视着皇帝。 “即日起,露和殿上下不得皇命,不可擅出殿门半步。陈氏外臣、女眷,秦王、瑞王不得进宫面见太后。如有违反者,按谋反论处,当斩。” 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满头华发的母亲,像是要注视她最后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 皇帝病了。 太后被软禁,皇后闭门不出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幸而内阁裴首辅手腕强硬,稳住了局势。秦王白焕当日告病不上朝,才册立不久的瑞王白煜也罕见的消停。 楚识夏拎起裙角踏进未央宫,只闻得殿中温煦的熏香。明黄色的纱幔垂坠落地,皇帝的身影半遮半掩在纱幔后,可见他背靠着玉枕勉强坐起,对着床尾挂的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倚窗回望的侧影。 “墨雪来了。”皇帝有气无力地招呼她,“过来坐。” 楚识夏乖顺地坐在床前,谨遵礼仪没有抬头直视皇帝。皇帝却命人打起帘子,让楚识夏坐得更近一些,指着床尾的画,问:“墨雪,你知道画上的人是谁吗?” 楚识夏口不对心地摇头。 “她是朕此生最爱的人。” 这句话像是什么咒语,卸下皇帝沉重的盔甲,暴露出他为人父的柔软脆弱来。他不再是至高无上的天子,而是一个懊恼、悔恨的父亲,孤独地悼念他早亡的妻儿。 皇帝落寞地说:“朕年少的时候,被母亲和舅舅把持着朝政,竟然觉得有人替朕挑起一国之重担也很好,朕可以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可是后来朕发现,这宫里到处不是太后的人,就是太师的人。你以为朕是瞎子、聋子,不知道朝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叫舅舅作‘摄政王’么?” “朕知道,可是朕没有办法。”皇帝无奈地笑笑,苍白病弱的脸上竟然有几分神态酷似沉舟。 “这巍巍宫城,云集天下之权力、富贵,世人狂热追求的一切。可是没有一样东西是朕的。只有她,只有她属于我。”皇帝指着床尾的画像,笑容凄切,“然而就连她,朕的母亲也要亲手夺去。” 皇帝说到此处,已经忍不住哽咽,伸手掩面让自己不至于在楚识夏面前失态。 楚识夏抬起眼睛看着皇帝,眼神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说:“陛下富有四海,天下万民都是陛下的子女。如果……如果,陛下珍爱的人有幸再世为人,无论她生在大周的何处,陛下文治武功、励精图治,帝朝的光辉也一定会庇佑她一生平平安安,不必颠沛流离。” 良久,皇帝才从手中抬起头,呆呆地凝视那幅画许久。皇帝的表情柔软而充满温情,他轻轻地笑起来,伸手揉了一下楚识夏的发顶。楚识夏能感受到他的指尖留下的触觉,酥酥麻麻。 “你说的对。” 皇帝叹息,说:“墨雪,你是个好孩子。朕不该同意他们把你带到帝都来,是朕害了你。” 楚识夏情不自禁地一颤。 是皇帝的眼泪落在她的手背,滚烫。 —— 那夜大火过后,半个陈宅沦为废墟。 摄政王住进了多年前购置的一间宅院中。 宅子后有一片苍翠的竹林,风过时便听见天地萧索而苍凉的呼吸声。满目青白的竹与雪在夜色下只剩黑白两色,仿佛天长日久、墨迹淡化的山水画。 摄政王坐在窗边喝茶,指节富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棂。 回廊上的灯火幽微,青灰色的身影在侍女的带领下踏进屋子。侍女识趣地退了出去,以斗篷遮面的人撩开风帽,看着摄政王道:“外祖。” 摄政王淡淡地应了一声。 “不知外祖深夜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白焕心里有些不安。 太后被明文软禁、皇后接近于禁足的消息令他备受煎熬,皇帝的避而不见让白焕愈发地惶恐。就在今天白昼,皇帝召见了楚识夏,而白焕求见的恳请再一次被驳回。就连一贯跋扈的白煜都意识到了什么,罕见老实地呆在秦王宅里。 “还是让许掌印自己跟你说吧。”摄政王说道。 许得禄从屏风后转出来,恭顺地对着白焕一拜。许得禄同样是厚重披风的装扮,风帽一拉根本看不出是谁,显然也是偷偷前来。白焕略微皱眉,他对阉宦一向不喜。何况许得禄如今并不受皇帝待见,皇帝已经许久不召许得禄随侍,反而时时宣翰林院徐砚随驾左右。 “宫外头只知道陛下病了,秦王殿下可知陛下是因何病了?”许得禄对白焕没有收敛住的厌弃视若无睹,笑吟吟地问。 白焕摇头。 “那一晚,羽林卫卫长程垣进宫面圣,称从大理寺卿邓桓家中搜出一物。陛下见后勃然大怒,拔刀冲至太后寝宫,争吵过后将太后软禁。第二天,陛下就一病不起。”许得禄娓娓道来。 “大理寺卿家中有何物,能让陛下与太后起争执?”白焕越听越心惊,皇帝对太后素来尊敬、忍让到了软弱的地步。而程垣毫无疑问是楚识夏麾下,使这桩秘辛听起来愈发像个阴谋。 “不知。”许得禄摇头。 “楚识夏,又是她!”白焕怒得将茶盏挥翻在地,“我早该杀了她,还有她身边那个——” 白焕猝然想到什么,猛地刹住,抬头试探地看向摄政王。摄政王不动声色地冲他摇了摇头。 白焕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楚识夏是否已经知道沉舟的身世。 可是如果楚识夏真的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把沉舟带到皇帝面前?白子澈是楚识夏阴谋阳谋一手扶持起来的,至今无限接近储君的位置,却仍然不能将其握在手里。如果沉舟和皇帝相认,以沉舟对楚识夏的言听计从,白氏江山就此改姓楚也说不定。 难道楚识夏只知道宫里曾有过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皇子,却不知道那个皇子就是沉舟? 白焕心中疑窦丛生。 许得禄也知情识趣地不去窥探祖孙二人打的什么哑谜,接着往下说:“见过楚识夏之后,陛下有意立齐王为储君。” 白焕咬紧了后槽牙,颊边绷出坚硬的线条来。 “楚家大小姐不喜欢咱家,咱家是有自知之明的。齐王和楚家大小姐情谊深厚,若是齐王继承大统,咱家怕是死无葬身之地。”许得禄叹息道,“还请摄政王与秦王殿下早做决断。” 白焕被许得禄的言外之意刺得心脏狂跳,寻求帮助般看向摄政王。 摄政王只是望雪品茶,声音平和,“阿焕,你母亲还在宫里。我也很想她了。” 白焕狠狠一震,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拱手道:“孙儿必定让母亲和外祖团聚。” —— 齐王宅。 白子澈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牵着白琰,慢慢地往齐王宅门口走。 白琰蹦蹦跳跳的像只小兔子,踩得飞溅的雪尘淋了孙盐一脚。孙盐苦着脸说,六殿下,要不让卑职抱你回家吧。白琰被回家这个字眼取悦,却还是张牙舞爪地比了个鬼脸,清脆地说我不要。白子澈在他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白琰才安分下来,冲孙盐吐舌头。 “三哥?”白琰最先看到站在齐王宅门口的白煜,有点意外又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抓紧了白子澈的手。 白子澈不动声色地将白琰往孙盐手里推,客气地问:“三哥倒是稀客,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白煜和白子澈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比白子澈矮了小半个头,长不开的娃娃脸天真又稚气。即便白煜穿着厚重的黑色大氅,也没有半分威严气质,反而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我有话要跟你说。”白煜全身笼罩在大氅里,面无表情道,“你过来。” 白子澈一瞥他藏在大氅中的手,隐隐猜到他手上有什么东西,却还是不顾孙盐提醒上前两步。白煜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手上握着什么东西就往白子澈腹部掼。 一串血花在雪地里绽开。 “四哥!”白琰惊叫出声,不顾孙盐桎梏冲了上去。 孙盐反应更快,一把拧住白煜手腕折到他身后,将他整个人按得半跪在雪地上。白子澈淡淡地看着几乎切开半个手掌的伤口,轻描淡写地安慰白琰,用手绢裹住伤口。 “你这个贱种!”白煜在孙盐手下扭动、挣扎,破口大骂,“我哥才是嫡长子,他才是储君!你怎么配跟他争!你和楚识夏得逞了,很高兴是不是?我早晚杀了你!” “风太大,三哥的脑袋被吹糊涂了。”白子澈平静地说,“孙盐,找羽林卫送三哥回家吧。” 说罢,白子澈用另一只手牵着泪眼汪汪的白琰走进齐王宅。 —— “殿下受伤了?”楚识夏看见白子澈冷汗涔涔的脸和鲜血直流的掌心,颇为意外道。 “都是三哥,他分明就是要杀人!他太坏了!”白琰抢先告状,抹着眼泪去叫吹云找大夫。 “小伤而已。”白子澈强撑道。 “雪太大了,现在去找大夫怕是来不及。让我来吧。”楚识夏说。 楚识夏命侍女取来细线和针,用火焰仔细地将针烧到发亮、发白,再没入清酒中冷却。楚识夏穿针引线的动作很娴熟,她捧着白子澈的手,细细地将伤口缝合。白子澈疼得冷汗一层接一层地往外冒,楚识夏却始终沉着。 “好了。”楚识夏收起血迹斑斑的针线,说,“还是叫个大夫来看看,万一刀上有毒就不妙了。” 白子澈吩咐吹云去找个精通毒理的大夫,对着楚识夏强颜欢笑道,“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战场上若是什么都等军医,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楚识夏笑笑,不甚在意道。 “知道的是你拿下了庆州,”白子澈调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身经百战。” 楚识夏笑容微敛,正色道:“殿下,内阁传出来消息,陛下有意立你为储。我会派人加强齐王宅的守卫,祭祖大典举行之前,殿下一定要小心。” 白子澈点点头,遣退了所有人,又望着房梁问:“沉舟在吗?” 楚识夏摇头,“我让他去鬼市买消息了。” 白子澈犹豫着问:“你真的不打算让他和陛下相认吗?” 楚识夏沉默片刻,说:“殿下,你心里也明白。如果沉舟的身世曝光,他便是有资格竞争东宫之位的皇子,届时你我二人的盟约怎么算,你我二人又当如何自处?纵然我心如一,然而世事无常,殿下真的能始终不生猜疑吗?” 白子澈略微垂眸道:“我信你。” “我也有我的私心,我不愿意让沉舟留在这里。殿下在宫里长大,知道宫里的日子是什么样。就当我见识短浅吧,我不愿沉舟再吃一点苦头。我只想带着他回云中,在拥雪关下跑马。” 楚识夏砸碎一只茶盏,以碎片割裂手指,涂在唇上,起身对着白子澈长拜,“云中楚氏墨雪以列祖列宗之功勋、荣誉起誓,楚氏万世为臣,你我二人的盟约万世不易。臣今日歃血为盟,若有违背,便叫我亲友丧尽,不得好死。” 白子澈微微动容,伸出不带血腥的那只手扶起她,说:“我白子澈以我母亲地下英灵和我的一切起誓,我一定谨遵你我二人的诺言。若有违背,便叫我早死夭寿,子孙断绝,不得善终。” 「满朝文武为何一言不发?」 第194章 画中仙(十) - 将门权宠 - 薄须 缠绵病榻多日的皇帝终于强撑着来上早朝。 朝会上第一桩大事,便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张圭弹劾京畿卫统领林鹤草菅人命。皇帝二话不说,一力压下朝上的众说纷纭,将林鹤停职,又命刑部彻查此案。 而刑部新任尚书是皇帝一手拔擢上来的。 “陛下的用心昭然若揭。他这是铁了心要立齐王为储,怕陈党鱼死网破直接造反,要先捏住军权。”裴璋望着堆积如山岳的乌云,浓云裂隙间重重雪花坠下,喟叹道,“帝都今年的雪,格外的大。” 楚识夏蹲在雪地里,堆了个白白胖胖的雪兔子,合起双手哈气。楚识夏粉白的耳垂被冻得通红,像是两粒珊瑚珠子,缀着闪闪发光的蝴蝶耳环。 “陛下用心太急了。”楚识夏说。 “你觉得白焕会反吗?” “他一定会反,只是时间早晚问题。”楚识夏用红色的野果点缀在雪兔子的眼睛上,漫不经心地说。 “你胸有成竹?”裴璋一愣。 “白焕此人,最擅长扮演普度众生的活菩萨,其实私心用甚。但他对于某个人而言是真菩萨。他若要起兵造反,一定会将此人置身事外。”楚识夏眸光雪亮,道。 裴璋吃了个定心丸,肯定道:“白煜。” 白焕一旦造反,白煜必受牵连。 若是白焕赢了,白煜自然是大周尊贵无匹的秦王;若是白焕输了,皇帝难说不会杀白煜泄愤。以白焕的心性,要么把白煜送到帝都千里之外藏起来,要么光明正大地将他遣到封地上,明面上与他撇开关系,等待这场豪赌结束再定夺白煜的来去。 “我已经派人盯住白煜,白煜什么时候消失,白焕什么时候准备造反。羽林卫都是我们的人,禁军也尽在掌握,只须防住京畿卫和山鬼刺客即可。”楚识夏慢条斯理道。 “可陛下已经将林鹤停职,想来新的京畿卫统领很快就会走马上任。有这个必要吗?” “军权有时不是这么算的。”楚识夏摇头道。 —— 秦王宅。 白焕走进房门,一脚踩在花瓶碎片上。白煜颓丧地坐倒在倾覆的桌椅、屏风中间,像是在笼子里徒劳撕咬扑杀,最后却只是伤了自己的小兽。白煜抬头看见哥哥,嘴角一撇就要哭。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发起脾气还是喜欢乱砸东西?”白焕轻声细语,全无责怪之意,眼中全是心疼。白焕伸手把白煜拉起来,拍去他身上的尘土,抚摸他手腕上的伤痕——那是孙盐擒住他的时候攥出来的淤青。 “你去找白子澈做什么,难道他死了,父皇就会改立我为储君吗?”白焕苦涩地笑笑,说,“你还是不明白,东宫只要不是我,是谁都可以。其实霍文卿一案时,他就想杀了我。” 白煜痛苦而疑惑,难以理解地问:“为什么?就算父皇和母后的婚事是被迫的,我们也是他的儿子啊!为什么他对出身卑贱的白子澈都能和颜悦色,却厌恶、憎恨我们到如此地步?他就这么恨母后,母后是他的发妻啊!” 白焕不知道怎么和白煜解释。 白焕从懂事起就被宫人们惋惜的目光所注视,尽管他是大周储君、皇后所出的嫡长子,也要活在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女人的阴影下。直到那个女人无声无息地死去,宫中关于她的话题全部变为禁忌,白焕以为可以有丝毫喘息的空间,却又直面父亲怨恨的目光——仿佛他抢了某个人的位置。 容妃仅仅是某些角度、转瞬即逝的神情有五六分肖似那个女人,便得以荣宠不衰至今;白子澈只是画了一幅画,皇帝便就此注意到这个早已被忘却的儿子。 有时候白焕觉得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死,她的灵魂游荡在空旷的宫廷中,对着挣扎痛苦的白焕发出冷冷的嗤笑。 “父亲,只是被迷惑了。”白焕极力掩饰残酷的事实,说,“他其实也疼爱我们的。” 白煜却出奇地清醒,坚定地摇头道:“不,他恨我们。如果不是外祖还在,我们也许早就死了。” 白焕无言以对,白煜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急迫地问:“哥,父皇要立白子澈为储君,你要怎么办?如果白子澈真的继承大统,他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白焕不说话,白煜咬牙道:“既然父不慈,那——” “阿煜,”白焕打断他,“哥哥送你走吧。” 白煜愣愣地看着他。 “等一切结束,我再接你回来。如果我输了,你就再也不要回帝都。就当你没有父亲,也没有过哥哥,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白焕温柔而坚定地说。 白煜眼前泛起水雾,不住地摇头。他重重地抹去眼泪,说:“我不走,我死也不会走的!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我才不要走!” “听话。”白焕像抱小孩子似的把他抱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说。 —— 未央宫。 “钦天监说,今年会是十年以来最大的雪。天气寒冷,父皇要珍重身体。”白子澈照顾小孩子很有一手,照顾病人自然也不在话下,轻手轻脚地为皇帝侍奉汤药。 皇帝床尾的画像已经取下,多年以来微弱的侥幸被打碎之后,他反而想通了似的。皇帝病中从不接见皇子,白子澈是为数不多的例外,接到旨意时,白子澈也有些意外。 “手怎么了?”皇帝喝了一口药,盯着白子澈用白纱布包裹起来的手心问。 “不小心摔了。”白子澈面不改色道。 “你身边的亲卫比你诚实,分明是白煜伤的,却要扯谎骗朕。”皇帝叹息道,“是朕这些年对你不好,才让你打落牙齿和血吞。旁人的错,也要委曲求全地揽到自己身上。” “三哥只是一时冲动。”白子澈火上浇油地替白煜辩解。 皇帝冷哼一声,“白煜是被白焕惯坏了,有恃无恐,这天底下怕是没有他不敢的事。莫说戕害兄弟,就算他把天捅出个窟窿来,也有白焕给他补。” 白子澈没接话。 “子澈,你以为徐砚如何?”皇帝问。 徐砚如今在翰林院供职,皇帝交给他的差事样样做得漂亮。徐砚本是新科状元,又有得圣上眷顾,理应光彩夺目。只是朝中近来风起云涌,反而是都察院的张圭身处风言风语的中心,徐砚便不起眼了。 “徐砚是霍氏门生,品行端方,才华横溢。”白子澈略微沉吟,道,“是天下大才。” “那你觉得,朕为何要放他在翰林院摔打?” 白焕愣住了,倒不是回答不上来,只是皇帝问得微妙。 历来被放到翰林院任职的进士,要么是被人算计,在里头做一辈子经筵讲官;要么是积攒资历,为进入内阁做准备。皇帝屡屡宣徐砚随侍左右,霍氏又名满天下,徐砚显然是后者。 但这个问题,皇帝本不该问皇子。 “朕要将他留给你。”皇帝虚虚地指了一下白子澈,道。 白子澈一放药碗,就要诚惶诚恐地跪下去。皇帝一把扶住他的胳膊,令他在床榻前站直。 “墨雪那天来探望朕,有句话说得很好,天下万民都是朕的子女。倘若朕所牵挂的人再世为人,生在大周的疆土上,朕希望这个位置上是个好皇帝,希望大周的官员个个清正廉洁、爱民如子,百姓安居乐业、平安幸福。” 皇帝将枕边的木盒悬在白子澈手上三寸的位置,白子澈触手可得,他目光殷切道,“子澈,你是个吃过苦的孩子,更能苦他人所苦。你会不负朕的嘱托的,对吗?” 白子澈缓缓半跪下,高举双手,一字一句道:“儿臣定不负所托。” 皇帝郑重地将木盒放在白子澈手心,盒中是太子册宝。 —— 长信宫。 皇后亲手将燃尽的残烛换下,用火折子点亮新的蜡烛。佛龛前灯影憧憧,皇后仰头望着宝相庄严的佛像,心里只有无边的孤寂与茫然。佛堂中向来不留人伺候,皇后一人跪佛时,总是听见窗外漫步过宫墙缝隙的风声,悠长又寂寞。 “你父亲不是不许你们再进宫吗,你来做什么?”皇后表情淡漠地问。 白焕掀开遮掩容貌的风帽,身上穿的分明是宦官服饰。 “母亲,陛下要立白子澈为储君了。”白焕道。 “我知道。”皇后略微垂眸,自嘲般笑笑,“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二十一年了,这个纠缠我无数个日夜的噩梦终于降临。原来神佛真的没有饶恕我的罪过。” 白焕心里横生一股怒气,却又不忍对她说重话,只说:“母亲有什么罪过?是白子澈枉顾您的养育之恩,是父皇背弃嫡庶尊长,这么多年,您一直隐忍、退让,外人嘲笑您不得盛宠,就是这样的结果,您真的甘心吗!” 皇后转头看向白焕,她衣着素净,唯有发间一支镶嵌夜明珠的银簪熠熠生辉,在烛火映衬下仿佛月光的一滴眼泪。 “我对白子澈有养育之恩,是因为他的母亲在宫廷争斗中死去;陛下弃嫡长子而立庶次子,是因为你戕害霍氏兄妹,失德失贤;”皇后悲怆道,“我退居佛堂,是为陈氏不忠不义之举赎罪,为陛下因我而死的妻儿赎罪。” “你才是大周的皇后,你才是他的妻!”白焕咆哮出声,“那个女人,什么楼兰神女,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祸乱君心的祸水!” 皇后失望至极地垂下眼,说:“时至今日,你仍然不觉得自己有错,对吗?” “我有什么错?东宫的位置本就该是我的!” 皇后像是从白焕戾气横生的话语中察觉了什么,哀求道:“阿焕,不要步你外祖的后尘。陈氏已经沦为弄权乱政的佞臣,难道你要后世史书也指你为弑君杀弟的不义之君吗?” 白焕双眼猩红,狂悖而疯癫地宣称:“若我为帝,史书便由我来写。” 皇后痛苦地闭上了眼。 “母亲,政变那日我会派人带你走。待我得胜,你、我、阿煜一家人自当团聚。你有多少年没有回家?你不想家,不想外祖吗?” “你走吧。” 皇后不再看他,转身跪在蒲团上,对神佛垂首。 白焕咬牙离去。 —— 铁匠巷。 楚识夏在空地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帝都地图,用墨线勾勒,精确到每一个坊市、每一扇城门,就连宫城的布局结构也清晰可见。白子澈、程垣、裴璋、孙盐、徐砚、沉舟几人围着这张地图坐下,裴璋和徐砚不约而同地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你哪里来的城防图?”徐砚有点紧张道,“偷盗帝都布防图是大罪!” 裴璋紧张的点则完全不一样,“你什么时候画的,你摸进京畿卫里去了?” 沉舟没所谓道:“好多字,好多画,看不懂。” “这还用摸进京畿卫吗?”楚识夏很不屑,“多走两遍就能画明白了。而且这只是地图,并没有兵力部署,算不上城防图。” 阕北四州的地图每隔两年就要重新画一次,尤其注重水文、山林、偏僻小道的改变,以求精确无误。前世,北狄人安分老实的时候,楚识夏会亲自跟着军中绘制地图的军官跋山涉水,切身感受地形的差异不同。与拥雪关、镇北王府中珍藏的地图比较,这张地图堪称粗制滥造。 “京畿卫统领林鹤已经被停职,但他在京畿卫中深耕多年,军中到处都是他的心腹。所以白焕若要起兵造反,一定会调动京畿卫。”楚识夏用朱砂在帝都四面城门上打了个叉。 “京畿卫负责帝都守卫,如果京畿卫造反,我们只能固守宫城。”程垣的表情不大好看。 “好消息是,帝都重守不重攻,京畿卫没有如投石机、犀角冲一般的大型破城器械。而离帝都最近的大型军事堡垒有一百多里,若要从此处调动,一则时间来不及,二则兴师动众。所以京畿卫想拿下宫城,只有借云梯攀爬城墙。” 楚识夏侃侃而谈,孙盐半跪在白子澈身后,眼睛亮晶晶的,都是钦佩与仰慕。 裴璋点点头,适时提问:“若白焕先造反,后调宫城器械,你又待如何?帝朝忠心勤王之辈不多,见风使舵之辈不少啊!” “所以要速战速决。” 楚识夏说起军事调动信手拈来,说,“我算过,从最近的地方调攻城辎重到帝都,刨开地面结冰、车轮卡在雪中的因素,少说也要三天。” “以羽林卫和禁军的能力,要在京畿卫攻势下守宫城三天不现实。”程垣听得直摇头,“羽林卫这些年还好些,禁军中有一部分曾驻守东宫,都是白焕亲信。” “不用守三天,”楚识夏打断道,“守到白焕死即可。” 追随白焕起兵逼宫之人,无一不是期待他继承大统,自己一跃而成从龙之臣。但白焕若是死了,他们的算盘就落空了。没有皇子做借口,即便攻陷宫城,也只是在帝都中坐以待毙,等着云中楚氏名正言顺地勤王讨逆。 众人一听这条计策,便明白此战胜负的关键在“刺杀”二字,纷纷抬头看向沉舟。 “没问题,”沉舟漠然道,“他不难杀。”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说句话吧」 第195章 逐鹿(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旁人说这句话,难免有恃才傲物之嫌,显得轻浮狂妄。但沉舟的表情淡然平静,一字一句未有丝毫起伏,不由得令人叹服——不愧是楚识夏身边的影子,将云中楚氏的血腥杀伐学得透彻。 楚识夏却笑笑,捏着他雪白柔软的后颈说:“不用你去杀。山鬼氏还在摄政王麾下,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山鬼必然会派出最精锐的刺客刺杀陛下和齐王。” 楚识夏本能地抗拒沉舟靠近皇帝,此举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皇帝和白子澈若在此战之中有所损伤,楚识夏做的一切都将师出无名、前功尽弃。 “你去保护陛下和齐王殿下。”楚识夏下定决心,说。 沉舟并不明白这个命令背后的含义,点头道:“好。” 徐砚思虑问题不止于军防,紧接着提问城中官员及其家眷、皇亲国戚如何安置。楚识夏一一从白焕的动机及后续可能的动作做出解答,裴璋时而做出补充和追问。程垣和孙盐一边听一边暗自记住自己的职责,神经紧绷。 白子澈也并无异议,默默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以示赞同。 话毕,楚识夏将地图卷起来扔进炭火中。 腾起的金色火焰落在楚识夏眼底,仿佛转瞬凋零的金色花簇。每个人心中都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难以喘息。 窗外,风雪呼啸。 —— 祥符九年,十二月初十。 冬至。 秦王宅。 白焕在软甲外披上冬袍,侍女在他的沉默中瑟瑟发抖,为他披上大氅的动作更轻了几分。白焕被她小兔子似的神情弄得好笑,一转头却看见铜镜中的自己,竟然是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镜中人穿着玄色长袍,腰间玉带紧束,长身玉立,实在是个翩翩君子。可他文秀得近乎弱气的眉眼微微敛起,一股骇人的戾气横生。白焕有点恍惚,一时间感到一丝陌生。 “你很怕我?”白焕忽然问。 侍女“扑通”一声跪下,头也不敢抬,“殿下恕罪!” 白焕静静地注视她片刻,说:“我没有要治你的罪。你们都怕我,可我对你们也不错,对不对?我曾经也是个好人。” 白焕像是在对侍女说,像是对佛像前的皇后说,又或者是在对霍文卿盘桓不去的鬼魂说。白焕拢紧大氅的领口,不再理会诚惶诚恐的侍女,转身走出温暖的房间。 寒风凛冽,白焕几乎在踏出房门的瞬间就感觉脸上的薄汗凝成一层冰晶。 陈伯言怒气冲冲地走进秦王宅。 “白煜呢?”陈伯言压抑着怒气问。 “走了。”白焕淡淡地回答。 “你知不知道楚识夏身边能人异士众多,你现在很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了懂吗!”陈伯言火冒三丈,发泄不得,一脚踹在路边的石灯上,“为了今天这一仗,我们陈氏把一切都押上赌桌,若是因为一个废物就葬送一切——” 白焕冷冷地打断他,“阿煜不是废物,他是我弟弟。” 陈伯言冷笑。 “如果今天我输了,你们还有阿煜,还可以东山再起。但假使我和阿煜都葬身帝都,陈氏就永远师出无名。楚识夏就算知道我要造反又怎么样,她有兵还是有权?” 白焕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应该去京畿卫调兵,而不是在这里和我争执。” 陈伯言勉强接受这个解释,心中纵然不平,也无话可说。陈伯言往边上退两步,做了一个恭迎的姿势,将白焕送上宅院外的马车。白焕登上马车,回首眺望银装素裹的秦王宅。 “晋秦齐魏,自古以来,晋王都是最接近储君之位的。即便我是嫡长子,父皇也只肯给我一个‘秦’。你知道‘晋王’这个封号是给谁留着的吗?” 陈伯言茫然而烦躁地看着他。 这些日子以来,白焕搜集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沉舟的信息。 那些零碎的线索拼凑出来的,是一个被江湖客收留的孤儿,一个寄养在镇北王府,形同暗卫的亡命之徒;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羁留在楚识夏身边的痴情种子。 白焕看着皇帝因此缠绵病榻,心里嫉妒得发狂,却又涌起病态的快感——你知道你最珍视的那个孩子,这么多年活得如履薄冰,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云中楚氏一句话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就在你身边,你们无数次在宫墙下擦肩而过。 你没有认出他,不要紧,我会让你们在九泉之下相聚,算作我们父子间最后的情分。 “白詹从来就对不起我,如今我也要对不起他了。”白焕喃喃道。 “白詹”是皇帝名讳,白焕一向自诩克己复礼,人前人后都不肯对白氏宗室和皇帝有丝毫不敬,陈伯言一向视之为伪君子。如今白焕骤然发疯,陈伯言见鬼了似的看向他。 白焕却已经放下帘子坐进马车,摇晃的帘子切断了陈伯言的视线,连同白焕的面目也变得模糊起来。 “走吧。”白焕冷淡道。 —— 秋叶山居。 洛霜衣猫一般踩着屋脊飞奔,翻身滚下屋顶,落在雪地中。她落地极稳极轻,只带起脚下小小一片雪尘飞腾。洛霜衣站直身体,看向廊下众人。 楚识夏只穿着一件长袍,双手拄着饮涧雪坐在最前方。她微微垂下双眼,交叠的双手十指有节奏的律动。沉舟坐在她身后反复擦剑,时不时伸手摆弄一下腰间的鬼面具,很是泰然自若。 裴璋和徐砚扯着一张名录大声争吵,风度仪态全无,争得脸红脖子粗。程垣老老实实地坐在最后面,大口嚼着切成块的牛肉,表情发狠。 一群人抬头看向洛霜衣。 洛霜衣半跪下,对沉舟道:“霜衣见过家主。瑞王白煜已经由秦王亲卫护送出城。秦王白焕和陈伯言在去往京畿卫的路上。摄政王始终没有出门。” 楚识夏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起身道:“出发。” 一群人各自散去。 沉舟站在原地看着楚识夏,伸手要抱她。楚识夏紧紧地抱住他,埋首在他颈间深呼吸。 沉舟身上带着体温的水沉香让楚识夏感到安心,自从部署对白焕造反的反击以来,楚识夏就没有睡过一夜好觉。沉舟夜夜守在她榻边,握着她的手。 “会赢的。”沉舟词汇匮乏地安慰她。 楚识夏颤动的睫毛从沉舟薄弱的颈侧皮肤上划过,她轻声道:“沉舟,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的脸。任何人都不可以。” 隐藏相貌是刺客的基本素养,沉舟没有当回事,干净利落地答应下来。 楚识夏拍拍他的肩膀,沉舟扣上面具,翻墙而去。 楚识夏整理好呼吸,走出庭院,正好撞上匆匆赶来的邓勉。 邓勉差点整个人撞进楚识夏怀里,被身后追来的玉珠一把拉住,堪堪停在楚识夏身前。玉珠卸下妆容钗环,穿着与洛霜衣如出一辙的黑衣,身形矫健修长,全然不似只会催促楚识夏吃饭的侍女。 “今晚是有大事发生吗?”邓勉惴惴不安地问。 “帝都今夜有大乱,玉珠会趁机送你出城。盘缠、新的身份、路引、通关文牒都给你准备好了。”楚识夏周全地说,“你先到广陵找江乔,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她会想办法。” 邓勉哑口无言。 邓勉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连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玉珠都换了张面孔,他逃犯之身,留在这里只是添乱。可是忽然要离开帝都,邓勉心中百味杂陈。 “那你要活着啊……”邓勉小声说。 楚识夏笑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忽然说:“燕决那天说,你以前欺负他的事,他原谅你。” 邓勉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是我答应过你父亲的。邓勉,忘记这个名字,忘记帝都的一切,好好活着。” 活着,已经是这个世道最大的奢侈。 —— 自从京畿卫统领林鹤被皇帝停职以来,京畿卫上下人心惶惶。京畿卫上上下下都穿插着陈氏的亲信,已经被捅得跟筛子一样。如果皇帝彻底厌弃秦王,京畿卫的军官轻则卸职、不得晋升,重则如林鹤一般面临牢狱之灾。 今夜冬至,京畿卫百夫长严虎在家中吃羊肉锅子。 热腾腾的羊肉下肚,严虎就着黄酒,闷出一身热汗来,连日以来的郁闷烟消云散。严虎看着桌边满地跑的孩子,还有温柔呵斥孩子的妻子,心里泛起无限柔情。 如果秦王真的倒台,大不了就卸职告老还乡,回老家耕种一亩三分田,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大人物们你死我活,何至于和他这样的小人物过不去。 严虎满心酸涩欣慰,抓着妻子的手,给她套上一个银色绞丝手镯。妻子很是惊喜,却还是嗔怪他乱花钱。严虎嘿嘿笑着,甜蜜地被妻子捶打肩膀。 家门忽然被人拍得砰砰作响。 严虎披上衣服去开门,颇有点不耐烦道:“谁啊?” “京畿卫南一营百夫长,严虎?军中急召!” 严虎一打开门,南一营参将的令牌便抵到他鼻子底下。那人催促严虎赶紧回到军营,便立刻翻身上马,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地方。 深夜召集军官是很少见的事,严虎心里有些不安。但军令如山,严虎只好回头安抚妻子,披甲跨马赶去京畿卫。 京畿卫有整整四万人,分东西南北四大营,每大营下置四小营。严虎赶到时才发现,整个京畿卫百夫长以上的军官都被召集至此。他心里打着鼓,不安地在同僚身边半跪下。同僚对着严虎微微摇头,示意他别多问。 不多时,汇聚至此的军官越来越多。严虎心中的疑虑、恐惧层层累积,终于在那三个人走进营帐时彻底坍塌。 陈氏长房长孙,曾供职于京畿卫的陈伯言,和前不久刚被皇帝问责、停职的京畿卫统领,林鹤。这两人走入营帐后并没有立刻入座,反而停下脚步,为身后的人扶起帘子。 秦王,白焕。 京畿卫里的人对这位跌落尘埃的废太子多少有所耳闻,毕竟一入京畿卫,便相当于将半副身家性命托付在这位殿下身上。 白焕昂首阔步地走入营帐中,在主将的位置上坐定,放下手里的木匣子。白焕一言不发,先将手中的匣子打开,将其推落在地。跪在最前方的参将、副将们都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不是别人,正是林鹤被停职后暂代京畿卫大权的副统领。 “陛下为奸贼所惑,囚其母,禁其妻。京畿卫副统领,食君禄,却不知忠君事,与宫中迷惑陛下之叛贼无异。我白焕身为陛下之嫡长子,有责任杀逆贼,清君侧,匡扶社稷。” 白焕缓缓抬眼,站在最前方的四大营军官立刻跪下示忠,“愿随殿下讨逆贼,清君侧!” “调动京畿卫需要加盖陛下印信的兵部诏书,敢问殿下,诏书何在?”有人强硬地问,“若无诏书,此举与谋反何异?” 白焕没说话,甚至连手指都没抬一下。那人身边的军官立刻将其按住,陈伯言上前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今夜怯战者,视为叛贼同党。”白焕掷地有声道,“还有人有异议吗!” 众人跪伏下去,高呼“讨逆贼,清君侧”。严虎晕晕乎乎的,这才明白过来,四大营的主将早就效忠白焕,如他这般茫然的人不过是个添头。 千百个严虎被裹挟着,投身此夜权力与野心汇聚的洪流。 击鼓声响起,睡梦中的士兵迅速被集结。战旗与火把一同飘扬,火光之灿烂,仿佛要融化整个帝都的冰雪。林鹤披甲、挎刀,翻身上马,思绪万千地俯瞰黑压压的军队。陈伯言驭马立于他身侧,面部肌肉绷得紧梆梆的,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 “殿下呢?”林鹤觑他一眼。 “这里不安全,有人护送他走了。”陈伯言道。 林鹤深呼吸缓解血管中沸腾的血液,叹息道:“原来真的会有这一天。” 陈伯言冷冷地打量他。 林鹤不屑一顾地笑笑,打马穿行于军队方阵间,马鞭声嘹亮。林鹤气沉丹田,北风将他的呼喊声传到每一个士兵耳中。 “首个攀上宫城城墙者,赏黄金万两。” “擒获云中楚氏楚识夏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斩首齐王白子澈者,封一品公爵,世袭罔替。” 林鹤调转马头,马鞭直指巍峨的帝都城门,“全军将士,随我讨逆贼,清君侧!” 祥符九年的冬至,秦王白焕以京畿卫四万人围攻宫城,流血漂橹、尸横遍野,史称“祥符政变”。 「清君侧仿佛是造反常用理由之一。君表示大可不必。」 第196章 逐鹿(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未央宫。 皇帝像是有所预感,命白子澈在未央宫中侍奉汤药已久。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托辞,皇帝只是怕白子澈不明不白地死在祭祖大典以前。但白子澈做什么都很认真,他照顾病人和照顾孩子一样熟练,有种不符合他身份的成熟稳重。 皇帝卸下一桩心事,病情渐渐好转,又开始侍弄暖房里的花花草草。 暖房里日夜烧着炭火,四面墙壁上掏出通风的缺口,温暖如春。皇帝穿着一身便服,细细地裁剪花叶。水仙花的叶片细细长长,蔷薇花香得白子澈直打喷嚏。 “圣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朕没本事做个好厨子,做个花匠倒是将就。”皇帝取下一方手帕递给白子澈,端起一盆蝴蝶兰花,面露得意之色,“这盆花赏赐给墨雪,你觉得如何?” 白子澈用手帕蒙住口鼻,直道:“兰花娇贵,云中难见,墨雪想必会喜欢。” 实则秋叶山居中已经有不少皇帝赏赐下来的花草,御赐之物不可怠慢,玉珠为此找了不少花匠,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其养死。楚识夏很没有附庸风雅的天分,水仙和大蒜在她看来只是有毒和无毒的区别,对这些东西并不关心。 “朕听说有的人遇花粉会浑身起红疹,你既然不适,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了。”皇帝有点遗憾地说,“我们走吧,改天让墨雪自己来挑。” 父子二人穿过偌大的花房,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砾响动的声音。皇帝愣了一下,白子澈却立刻反应过来,不顾尊卑地抓住皇帝的手往外冲。 下一瞬,花房顶轰然塌陷。 两个人影同时滚落地面,打翻一架子育种的芍药。一人穿着宫人服饰,手持两柄短刃;另一人形容鬼祟,脸上扣着白银鬼面具,看上去尤为娇小。宫人脸上被划出细细密密的伤口,人皮面具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白子澈护着皇帝往后退,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宫人觑了一眼躺在地上喘息不已的洛氏刺客,转身冲向手无寸铁的白子澈和皇帝。刺客随手抓起一盆兰花砸向宫人,宫人回身一脚踢碎花盆,重扑向白子澈。 只是瞬息的迟缓,另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利刃般强横地插在二人之间,劈手攥住宫人手腕反折回去。关节爆裂的响声清晰可闻,短刃砰然落地。宫人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似的,另一只手划向那人咽喉。 不速之客一掌推在宫人肘间,筋脉刹那的麻痹令其缴械。来人的手从宫人肘间起,直夺咽喉,脚步一顿一挫,掐着她的脖子砸在满地的花盆碎片中。宫人脖子微微扭曲,脑后涌出红红白白的血液和脑浆,不动了。 从遍地狼藉中爬起来的人对着沉舟半跪,“南山,见过家主。” 沉舟脸上同样扣着狰狞的白银鬼面具,看上去比死相惨烈的宫人还要可怖几分。 “秦王反了。”沉舟转身,对着皇帝和白子澈道。 —— 宣政殿。 裴瑶抱着不安的白琰,不住地抚摸他的头顶,试图安抚他。 白琰却不似人生中第一次遭遇宫变般惊慌失措。他定定地注视着搀扶皇帝坐上龙椅的白子澈,深呼吸令自己平静下来,甚至反过来安慰裴瑶:“姨母,你不要怕。” 内阁、六部今夜值守的臣子,以及夜深不寐,被京畿卫鼓声惊动而赶进宫的大臣纷纷汇聚于此。皇帝扶着额头,还没从方才的刺杀中缓过神来,头疼欲裂。 “陛下,秦王声称陛下为奸人所惑,故而行此下策,起兵勤王!”户部尚书率先站出来,拱手道,“臣敢问陛下,何故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坏了祖宗礼法,招致此祸?” “放肆。”白子澈冷冷地呵斥道,“秦王造反,意图弑君杀父,你却在此质问陛下,居心何在?” “齐王殿下,还是明哲保身的好。”户部尚书丝毫不让,冷硬道,“你这些年在朝中结党营私,甚至勾结云中楚氏这样的边关重臣,今日之祸,你当为魁首!秦王所讨之贼,你位居第一。” 皇帝忍无可忍,一盏热茶砸在户部尚书额角。户部尚书被砸得头破血流,群臣惶恐地跪伏下去。 “难道朕立谁为储君,还要经过朕儿子的同意吗?”皇帝面有愠色,扶着龙椅站起来,“谁不满意,谁就可以造反?朕还站在这里,朕还是皇帝,就轮不到他欺君罔上!” “陛下,子杀父,父杀子,都是难以启齿的丑事啊!”户部尚书高声道,“秦王殿下的做法有事妥当,齐王欺压兄长,就全无过错吗?若是京畿卫攻破宫城,陛下又当如何自处?望陛下三思!” 朝中陈党稀稀拉拉地附和。 皇帝气急攻心,正要找点什么东西砸死这个乱臣贼子,又听见有人说:“陛下身边为何会有如此行迹鬼祟之人,羽林卫何在,禁军何在?难道陛下真的为奸人所惑吗?” 皇帝一转头,看见抱剑站在柱子后的沉舟。沉舟并未现身,只是露出一片衣角。 “那是我的人。” 清凌凌的声音贯穿整个大殿。 楚识夏提剑上殿,文武百官看清她白衣上淋漓的血迹,不由得纷纷后退,让开一条道来。楚识夏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袍,泼洒的血色仿佛怒放的梅花,腕间佛珠醒目。 “我截获消息,有人今夜意图刺驾,命其进宫保护陛下。”楚识夏走到户部尚书面前,眼角一地凝固的血仿佛妩媚多情的朱砂痣,“尚书大人可别血口喷人,一口一个奸人,我可是很记仇的。” 户部尚书被她满身的血腥味逼得后退一步。 “哦,我忘了,我也是秦王要讨的逆贼之一。”楚识夏歪头看着他,眼中闪烁着讽刺的笑意,“齐王居第一,我第二。我这颗人头,值一千金、万户侯。” “你想干什么?你还想在宣政殿上杀人吗!”户部尚书胆都要被吓破了,高声为自己壮胆。他意图躲到同僚身后,却发现胆战心惊的同僚早就退开老远。 “杀与不杀,自然是陛下说了算。”楚识夏对着皇帝的方向跪拜行礼,“臣楚识夏,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皇帝面色稍霁,道:“你平安无事就好。” “四万京畿卫已经快要进城,望陛下早做决断。” 楚识夏思路清晰地说,“秦王扬言‘诛逆贼,清君侧’。京畿卫副统领已遇害,京畿卫中不愿造反者皆已殉国,陈氏满门皆反,陈家宅院人去楼空。” 户部尚书再次道:“陛下,此时还有退路啊!陛下难道真的愿意看见父子同室操戈吗!四万京畿卫,羽林卫和禁军挡不住的!” “子杀其父,父不可杀其子?”楚识夏冷笑,“这是什么道理。尚书大人何必为官,到缘觉寺去坐佛祖的位置,日日受世人香火供奉,岂不美哉?” “楚识夏,你挑拨陛下与秦王父子亲情,居心叵测!你云中楚氏手握重兵,更应洁身自好,为何要与齐王纠缠不清!”户部尚书对楚识夏怒目而视。 皇帝猛地一拍桌案,怒道:“尔等究竟是我白氏江山的臣子,还是他陈氏的党羽?秦王陈兵帝都,欲取宫城,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今夜为此贼开脱者,诬蔑齐王者,劝降者,求情者,可斩!” 皇帝气得眼睛血红,指着户部尚书咬牙切齿道:“便如此贼!” 饮涧雪寒光一闪,楚识夏振去剑上血珠,按剑回鞘。户部尚书捂着喉间伤痕,指缝间鲜血狂喷,重重倒地。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唯恐避之不及,让出一大片空地。 “云中楚氏,愿为陛下死战。” 楚识夏半跪在地,伏首道。 —— 宫城城门处处严阵以待,臣子们被分批看押起来,是保护也是监视。皇帝被户部尚书气得差点晕过去,白子澈亲手煮了参汤给他灌下去,皇帝才勉强撑住,将宫城军防大权交到楚识夏手上。 燕决急匆匆地从城门上跑下来,直奔宣政殿前。 楚识夏坐在结冰的台阶上,用湿帕子擦去脸上、脖子上的血。雪骢披着沉重的护甲,空气中的血腥味令它兴奋起来,不住地用马蹄刨着地面。楚识夏冲燕决招招手,身边那个小小的影子忽地蹿起来,扑进燕决怀里。 “哥哥!”燕姝吓坏了,眼泪直流。 燕决上上下下地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看见她手腕上虽然有淤青,但总归人没事。燕决松了一口气,转身对着楚识夏就要下跪。 “免了,折寿。”楚识夏赶紧摆手,诙谐道,“我把你家宅子烧了,你别让我赔就行。” 燕姝是这场兵变的一个小小关键,因为今夜值守宫城的人正是燕决。燕决自然忠心耿耿,可燕决父母早逝,燕姝是他唯一的血亲。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守城主将更需心神坚定。 “他们想把你绑走威胁我?”燕决抚摸着燕姝手腕上的淤青,心疼不已。 燕家的亲戚心怀不轨,燕决是知道的。但燕决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胆大包天到参与进兵变,甚至想要挟持燕姝以胁迫他。 楚识夏干咳一声,尴尬道:“那是我把她拉上马的时候攥的。” 楚识夏摸摸鼻尖,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宫城城防如何?” “已经按你的意思,以水泼城墙,城墙结冰,难以攀爬。但羽林卫加上禁军一共两万人,敌方人数倍于我军,没有援军,死守严防似乎胜算不大。”燕决面露忧虑,“你还有后手吗?” 楚识夏取下雪骢背上的轻甲,一一穿戴好,说:“我会带领程垣部属出宫城,我走之后,你务必锁死城门,直到天亮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开。” “现在,出宫城?!”燕决惊讶不已。 “小侯爷,保护好陛下。”楚识夏翻身上马,扣下面甲,声音隔着冰冷的金铁缝隙传出来,竟然有些微微的笑意,“成败在此一举。此战之后,也许我就可以回家。” “我想念云中的月,已经很久了。” —— 皇后盛妆华服,一步步走过混乱的长廊。奉命搜寻宫中刺客和行迹鬼祟之人的羽林卫见状一头雾水,不知该拿她还是不该拿她,最后只好通报给孙盐。 孙盐问过皇帝,便将皇后领进宣政殿。 皇后年近四十,容貌清秀端方,并不是什么风华绝代的美人。她不爱笑,也鲜少有表情,身上常年带着佛堂中的檀香味,叫人不好亲近。可皇后从不为难下人,随和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 皇后身披大红色织金凤袍,以硕大明净的夜明珠点缀凤眼,头顶华丽的黄金头冠,凤凰口衔明珠,振翅而飞。 这是皇后吉服,只有祭祖大典和册立皇后时才穿。 “朕不去找你,你反而自己找上门来了。”皇帝神色恹恹,“你养的好儿子,他动手前可想过你的死活?陈婉,枉费你青灯古佛这么多年,教出的儿子一个弑君杀父,一个草菅人命。” 皇帝说错了一点,白焕确实派人要带她走。但皇后拒绝了,梳洗之后孤身前往宣政殿。 “臣妾有罪,请陛下治罪。”皇后礼仪端方地跪拜,道。 皇帝心里有些烦躁,这些年他不搭理皇后,皇后也鲜少来找他。为数不多的一次,是皇后恳请他允诺白焕与霍文卿的婚事,最后却酿成一桩惨案,白白得罪透了霍氏。 “你走吧,朕今夜没有功夫治你的罪。”皇帝摆摆手,道。 皇后却没有离开。 “臣妾十六岁就嫁给陛下,少年夫妻,本该不至于相看两相厌。臣妾知道,这桩婚事非陛下所愿。陛下九五之尊,却连婚嫁之事都要受人钳制,所以连带着厌恶阿焕和阿煜,臣妾也从未心生怨言。” 皇帝捂着额头,不耐道:“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陈氏染指朝政,祸国、乱民。阿焕今日起兵造反,其中少不了陈氏的撺掇挑唆,京畿卫叛乱,也定有陈氏的手笔。”皇后惨然一笑,垂首间泪光莹然,“从今日起,陈氏就是万古不易的贼子。” “可是陛下知道吗?阿焕从小事事要强,样样拔尖,就是为了博陛下一笑。但陛下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陈氏固然罪无可赦,阿焕走到今日的地步,陛下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吗?” “朕如果没有恻隐之心,霍文卿死的时候,朕就该杀了他!”皇帝火冒三丈,像头发怒的狮子般来回踱步,“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他造反都是朕逼的不成!” 皇后摇头,温柔而坚定道:“恳请陛下,念在阿焕这么多年受的苦楚的份上,不要治他的死罪。臣妾教子无方,愿以死唤其迷途知返,求陛下垂怜。” 她摘下发间的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咽喉。皇帝的惊呼声在她耳中收束成细细的一线,消弭于无踪。皇后缓缓地躺倒在铺陈开的凤袍和温暖的血液中,闭上了双眼。 贞敏皇后陈氏婉,十六岁入宫,授皇后册宝。父兄皆为贼,陈氏潜心礼佛二十载,不问世事。其子焕,起祥符政变,陈氏不堪其罪,于御前自戕谢罪。 「下一章:“九幽司内乱不死不休,楚陈两军对峙各显神通。”」 第197章 逐鹿(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程垣微微昂首,呼出一口白气。 站在程垣身边的汉子拧开银色酒壶递到他面前,抬起下颌邀请道:“喝一口?” 程垣去过江南,平过叛乱,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却还是忍不住有点紧张,摇摇头拒绝了。汉子也不强求,摘下面甲,仰头喝了一小口。 “这酒不烈,一壶刚刚好暖身子,不会醉。驻守拥雪关的时候,冰天雪地里不能生火惊动敌人,没酒可扛不住。”汉子将银壶塞进胸甲下,说,“程卫长,别太紧张了。” 程垣只知道这人是楚识夏带来帝都的一百亲卫中的亲卫长,勉强认得容貌,名字他是记不住的。程垣苦笑道:“将军您抬举我了,大小姐身涉险境,我实在是怕她出事。” “我哪是什么将军。”亲卫长笑笑,说,“我只是老王爷收养的一个孤儿罢了,得王爷赐姓楚,在军中效力,程卫长叫我楚林就好。” 程垣客气道:“不敢。” “大小姐这性子啊,随二公子,”楚林拍着膝盖,说,“也随老王爷。不过长公子不让在大小姐面前提,我们也就不敢说。北狄人骑兵独步天下,拥雪关是靠着天险,又欺负北狄没有攻城辎重才守了这多年。若是无险可守,又敌多我少,想在北狄人手下取胜,知道该怎么做吗?” 程垣摇头。 “偷袭。”楚林笑道,“云中楚氏用兵奇诡者,从今往前数五十年,二公子居第一。大小姐所学如何,今夜就可见分晓。” 程垣哭笑不得,紧张的情绪也散去了一些,“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兴奋呢?” —— 帝都分外城、内城和宫城,外城开四门,内城开九门。外城四门傍水凭山,唯有南门前一马平川,却也是易守难攻。 城门校尉看向远处逼近帝都的火光,连忙命令下属开门。下属犹豫片刻,立即被他一鞭子抽在脸上,大声呵斥道:“今夜有重要军情,若是耽误了军中要务,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下属连滚带爬地冲下城楼传令,齿轮咬合流利,城门缓缓洞开。 “传陛下令,城外乃是反贼,不得开门!” 一骑白马飞驰至城门下,马背上的黑甲骑兵高举明黄色卷轴,高声道:“违令者斩!” 京畿卫近在咫尺,城门校尉咬牙道:“开门!” 下一瞬,白羽箭破空而来,穿透一只鸡蛋似的贯穿城门校尉的额头。黑甲骑兵指尖弓弦震颤不止,城门校尉向后踉跄两步,一仰头从城垛上翻倒,直坠下城门。 “关门!”楚识夏厉声道。 吓呆了的士兵们连忙推动承轴,但来不及了,发现城门要关闭的京畿卫在一声嘹亮的喝令下发起冲锋。楚识夏拉弓引弦对着战旗下被士兵簇拥的人射了一箭,她极为自信,连结果也不屑看,调转马头冲进内城。 京畿卫的战马如雷霆过境,无情地从城门校尉双眼大睁的尸体上碾过,新鲜的白骨和血肉彻底湮没于尘土。战马宽阔健硕的胸膛强横地撞开城门,骑兵挥舞着长枪戳刺,落荒而逃的守城士兵被捅成筛子,被踩成肉泥,滚烫的血浸透脚下的黄土,转眼就干涸。 林鹤一只手拎住陈伯言的后脖子,将其拽回马鞍上。陈伯言险些被一箭射穿眼睛,三魂七魄尚未归位,眼神呆滞地攥着缰绳。林鹤又是惊又是怒,惊的是楚识夏百步穿杨,这么远的距离竟然差点要了陈伯言小命,怒的是这好大喜功的公子哥要死就死,千万别连累了自己。 “是楚识夏,”陈伯言回过神来,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是她的声音!” “我知道是楚识夏。”林鹤挥手招来一个百夫长,冷静地下令道,“去追那匹白马,那是云中楚氏的大小姐,小心她有埋伏。大军依然开往宫城——不要被她拖延了时间。” —— 楚识夏骑着雪骢奔驰在外城的康梁坊中,背后的骑兵穷追不舍。康梁坊是外城中地形最复杂、规划最混乱之地,堪称地面的鬼市。她敏捷地穿行在康梁坊的巷子中,身后的骑兵稍有犹疑,楚识夏便回身放箭,逼得他们不得不追。 “放风筝就是这样的。” 年幼时,楚明彦曾这般握着她的手,指腹温暖有力。兄妹二人站在天霭山下随春意疯长的草丛中,楚明彦半蹲在她身后,虚虚地环抱住她。楚识夏被他教导着如何收紧风筝线,又如何在恰当的时机放开,风的呼吸匀净悠长,时光漫漫如流水。 “不要太紧,否则风筝会掉下来;也不要太松,否则风会把线刮断。” “就像哥哥抱着我这样吗?”六岁的楚识夏脆生生地问。 “对,”楚明彦摸摸她的头,轻笑道,“长乐真聪明。” 楚识夏死死攥住缰绳,眼神掠过地面上一线细微的凸起。 她猛地扯住缰绳,雪骢嘶鸣着飞跃过平地,绊马索猛地从尘土中绷紧,抽打在紧追而来的战马腿上。高大的马匹前扑跌倒在地,马背上的人重重地被摔下,后方的骑兵猛地勒马,才避免一连环的撞击事故。 追兵一口气没喘上来,巷子两侧劈头盖脸地泼下漆黑的液体。巷子尽头的楚识夏点燃浸满火油的箭簇,拉满弓射了出去。巷子两侧的屋顶上站起十几个人影,弓弦上火焰明亮。 “有埋伏,快撤!” 火焰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条巷子,仿佛一条咆哮的火龙翻地而起。战马惧火,挣扎着要逃跑,但京畿卫连人带马全沾上了火油,根本无处可逃。巷子狭窄,惊慌失措的马匹互相冲撞踩踏。落地的京畿卫连忙在地上打滚,试图扑灭火焰,但更多的人被受惊的战马踩断肋骨或踢碎内脏,徒劳地在烈焰中爬行。 箭雨铺天盖地而落。 楚识夏调转马头离开了巷子。 —— 内城,杜平坊。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兴奋呢?” 楚林听见程垣不带恶意地问出这句话,不由得笑笑。愁绪涌上心头,楚林又想喝点酒,就着壶中淡淡的香气回味云中霜雪的气息。跟着楚识夏来帝都,是楚林自愿的,可楚林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天霭山的草原,拥雪关的寒霜。 他知道楚识夏也同样想回家。 “近乡情怯了。”楚林搓搓手,笑着说。 枕着刀鞘趴在地上侧耳倾听的亲卫忽然跳起来,神色严肃地戴上头盔。常年军旅生涯磨炼出来的默契令亲卫们不必问也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敌袭。 楚林收敛了嬉皮笑脸的德行,将手上的长枪抛给程垣。程垣扣上头盔面甲,掂量着长枪露出一个苦笑。 “霸王枪会吗?”楚林问完又摆摆手,“不会也不要紧,对着战旗下面的人射几箭就好。别怕,我们护着你。要不是我们几个都长得太高太壮,也不能让你来当这个靶子。” “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倒是不怕这个。”程垣笑笑,说,“可我没有大小姐那般百发百中,怎么办?” 楚林笑得露出两排雪白的牙,衬得他的脸黝黑,“我们一起放,谁看得见是谁的箭射中了?” 程垣呼出一口气,翻身坐上马。 程垣身上是和楚识夏如出一辙的黑色轻甲,连肩甲上褪色的金色徽记也一模一样。胯下的白马虽然不是雪骢,但帝都认得雪骢的人本来就少,何况黑灯瞎火,马又披着战甲,亲卫队又统统骑的黑马、红马,愈发显得他醒目。 程垣抹了下弓弦,在心中默默回想楚识夏传授他的连珠箭。 马蹄声迫近。 —— 陈伯言憋着一口气,与林鹤并驾齐驱。他自诩是陈氏的继承人,不肯半步落于人后,更无法忍受林鹤目光中难以掩饰的嫌弃。马蹄声、嘶吼声鼓动着陈伯言的血液沸腾,令他忘记了那一箭的恐惧。 一支队伍忽然从侧方的巷子中冲出来,一言不发就放箭。京畿卫推进的速度极快,前面刹住后面就要撞上,只好往前冲,于是不可避免地迎上了暴雨般的箭矢。 陈伯言眼中只有那抹雪白,白得刺眼,仿佛匕首上闪烁的寒辉,要直刺他的心脏。白马上的黑甲骑兵连放三箭,动作流畅敏捷,陈伯言狼狈地挥刀砍断近身的箭矢,猛地被林鹤扑下马,滚落在马腹下。 一支箭射中陈伯言战马的胸膛,炽热的马血泼了陈伯言一脸。 “你傻了吗?!”林鹤怒不可遏,劈头盖脸地打了他一耳光,“你非要冲前面干什么,刚刚不躲开你就死了!” 弓箭手放完一箭的空隙足够他们被骑兵踩成碎片,林鹤抓着陈伯言上马,将失魂落魄的陈伯言放在身后,方欲下令追击,却见对方哄然作鸟兽散,七零八落地冲进了蛛网般的巷子里。 林鹤愤怒之余有些傻眼。 “她到底要干什么!” “统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苍蝇再小也烦人啊!”副将道,“他们人少,不如斩草除根!” 林鹤冷冷道,“云中楚氏的骑兵要是想遛你们,就跟遛狗一样。巷子狭窄,就是人多也无用,反而易进难退。城中巷道极多,若以步卒追击,何人攻城?骑兵卸了甲亲自爬吗?” “那该如何是好?放任自流,恐成大患!” “派步卒和弓箭手把守宫城主干道附近所有的路口,不得进出,违者格杀勿论!”林鹤果断道,“楚识夏无非是想为宫城布防争取时间,万不可让她得逞,全军加速前进,不得有误!” —— 楚识夏从康梁坊转出来,扯下头盔扔在地上。她在火海里兜了一圈,甲胄下全是闷热的空气和滚烫的汗水,手甲覆盖的地方烫出一串水泡。冷风吹得楚识夏一个激灵,内城城楼上的京畿卫发现了她,拉弓对准她的身影。 京畿卫急着攻陷宫城,没有留太多人驻守内城城门。 楚识夏的动作更快,羽箭命中一名京畿卫的咽喉,他要撞响警钟的身体猛地往前扑倒。楚识夏射出第二支箭,风灌过镂空的箭镝,发出长长的一声呼啸。 藏身在暗处的羽林卫和亲卫一个虎跳,从城墙后攻上城楼。 雪骢行动迅速,楚识夏转眼间就进入城门下。雪骢飞身一跃,跨过拦道的栅栏。楚识夏手上长枪游龙般刺出,手持长刀试图斩断马腿的士卒被枪尖高高挑起,极度的恐惧令其他人落荒而逃。楚识夏拍着雪骢的脖子,命令它调转方向,对准漆黑的城墙。 羽林卫和亲卫拼命地往上挤,京畿卫隔着栅栏伸出刀枪戳刺。仿佛逆流而上的鱼和顺流而下的水对冲,不断地有人被刺中倒下,或者被推搡着滚下城楼,于深黑的砖石之上涂抹下浓墨重彩的一痕。 亲卫勇猛过人,一把抓住栅栏后京畿卫的头颅,挥刀斩下。刀锋卡在颈椎里,摩擦声叫人不寒而栗,亲卫臂力过人,生生地将刀撕了出来。更多的刀枪冲着亲卫的胸口、腹部刺来,同僚们紧随其后,推着栅栏步步后退抵在京畿卫身上。 “闪开!” 楚识夏一声暴喝,亲卫们默契地抓着来不及闪避的羽林卫紧贴着城墙躲开。雪骢如出水白龙般起跳,前蹄踢在压制住京畿卫的栅栏上,栅栏当场四分五裂,栅栏后的京畿卫连滚带爬地逃开。有人头破血流,一头栽下城楼;有人被踩断腿骨动弹不得,马蹄踢得他脏腑碎裂,紧追上来的羽林卫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 防线一经突破,便如洪水开闸。 这支羽林卫曾经追随楚识夏到过江南,杀过人,舔过血,领过军功。他们杀红了眼,呼吸吞吐间都是血腥的气息,只知道踩着敌人或同伴的尸体往前冲,楚识夏的背影就是他们前进的方向。亲卫们则冷静得多,像是母鸡带小鸡崽似的时不时拽他们一把,免得他们冲下城楼。 城楼上的人越来越少,尸体从城墙上坠下的声音仿佛装满血肉的皮袋子落地,闷闷的响,在人心里激不起一点波澜。 —— 严虎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他被留下来看城门的时候还有一丝侥幸,心想至少不用上前线搏命。谁料城墙下会突然出现一支羽林卫,还有身份不明、人数不多但训练有素的军队? 严虎本来想跑,却无路可退。 他看清了领头那个白马黑甲的骑兵,那是个年轻的女孩,肌肤素白如雪,眼神凛冽,颈侧星星点点的血迹犹如寒梅——那是云中楚氏的大小姐,被秦王许诺以千两黄金、万户侯的无上军功,严虎却没有半点贪欲,只想回家喝羊汤。 严虎被亲卫一刀斩断武器,刀锋死死地卡在肩胛骨里。他眼角一斜,瞥见斜刺里冲出来的人影,心一横便伸手紧紧攥住了刀锋。亲卫也发现了偷袭的人,不得不冒着被捅个血窟窿的风险,舍弃了刀一拳砸在不速之客头上。 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饮涧雪从后方斩断了偷袭者的后颈,他无力地前扑倒地,半个脖子都被削开。严虎绝望地看着扑在他脚下的人,亲卫反应迅速地拔出刀,撕开严虎的喉管。严虎向后仰倒,半挂在城垛上,像是一面残破的旗帜。 楚识夏低下眼睛,看向那个偷袭者。 他大睁着眼,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依稀是两个字——“哥哥”。 亲卫见楚识夏沉默不语,心中不由得唏嘘,心想大小姐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哥哥,触景生情。 不料楚识夏抬起眼,冷血地指着严虎道:“那是百夫长,他身上应该有火石。把篝火点起来,挂旗。” 「九幽司各显神通可能得等下一章~」 第198章 逐鹿(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是云中楚氏的旗!”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向着宫城奔驰的京畿卫中不少人回头,望见内城城墙上燃烧成一片的篝火。楚氏王旗迎风招展,仿佛被烙印金色光芒的海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太阳。 林鹤听见这句呼喊,心下先是一紧,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云中楚氏以鹤为纹,黑色的旗帜上银白色的鹤羽纹路隐隐,泼墨绘制的“楚”像是雄狮猛虎的血盆大口。 京畿卫已经开至宫城前不远处,宣德门上羽林卫兵马齐备,严阵以待。就在林鹤飞速思考的时候,一匹白马毫无预兆地从大军眼皮子底下奔驰而过,对着战旗的方向放了一箭。林鹤看见那身熟悉的黑色轻甲便忍不住眼皮子一跳,按着陈伯言便要躲,不料羽箭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扛旗的士兵。 战旗倒下的一瞬间,最前方的弓箭手反应过来,立刻放箭反击。 朱雀大街两侧的高台楼阁上,埋伏已久的羽林卫猛地掀开身上累积层层雪片的斗篷跳起来,对着下方的京畿卫放箭。仅仅只是换一支箭的空隙,立刻就有同伴顶上他们的位置,箭雨不经停歇地喷洒向京畿卫。 同时有人高喊:“林鹤已死,缴械者不杀!执意顽抗者,夷灭九族!” 喊声响彻整片朱雀大街,笔直的街道上全是京畿卫,队伍太过漫长,顾头不顾尾。末端的士兵看见楚氏王旗本就心惊胆战,被此起彼伏的喊声一吓,立刻慌作一团,弃械逃跑。 白马上的黑甲骑兵放完一箭,毫不犹豫地冲进侧面的路口。路口驻守的士兵挥舞刀枪劈中白马的马腿,马背上的程垣滚落下来,拔刀格挡住劈向面门的一刀,好险护住了面甲。 林鹤脑中对白马黑甲的刻板印象,让他一瞬间喊出声:“抓住楚识夏!” 然而林鹤的声音转瞬淹没在慌乱的人声中。紧追着白马冲出巷子的楚林等人对着林鹤放箭,同时不假思索地驭马靠近程垣,挥刀砍下逼近程垣的步卒头颅,一把将程垣抓上马来。 “云中楚氏的兄弟们,随大将军诛杀逆贼!” “云中楚氏”有很多将领,但只有一个大将军——十七岁便立下不世之功,加封一品龙骧将军,又被揶揄、敬畏地称作“活阎王”的楚明修。楚林扯开嗓子大吼,吼声震天撼地,占据高处的羽林卫也呼喝起来。 京畿卫的火把被铺天盖地的箭雨射灭,宣德门和城门处的篝火是唯一的光亮来源。身处其中的人只觉得喘不上气来,仿佛被两面夹击,进退不得。 高处的羽林卫抛下更多的东西,那些东西闪烁着细光,有的来不及落地便噼里啪啦地炸开,碎片打在人的脸上生疼。马匹被四面洒下的鞭炮惊得乱撞,暴躁又恐惧地将背上的人扔下来。 林鹤怒不可遏地抓住从身侧跑过的一个逃兵,手起刀落砍下他的人头,恶狠狠地说:“临阵脱逃者斩!看看是云中楚氏的刀快,还是我的刀快!” 林鹤心里知道是中了楚识夏的计,却无可奈何,一万人的队伍乱起来难以控制。他身边的士兵都还好好的,后半部分却被拦腰斩断,不少人死于流箭下,更多的人死于受惊的战马铁蹄下。 京畿卫的弓箭手与高处的羽林卫对射,也占尽劣势。京畿卫尽数挤在开阔的朱雀大街上,羽林卫只需将弓拉满,不间断地放箭即可。但羽林卫藏身高处的亭台楼阁,借着建筑做掩体,伤亡远小于京畿卫。 林鹤的脑海中冷静而果断地分析局势,如果楚明修和他的部属在这里,京畿卫根本没有进城的机会。敌军花样百出,正是因为无法正面取胜,换而言之,他们的兵力远小于自己。 “往前冲,杀了楚识夏!”林鹤大吼一声,身先士卒带马冲出去。 —— 亲卫队这次罕见地没有玩躲猫猫的把戏,坚定得令林鹤内心的念头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他不知道,在云中楚氏的军队里,擒贼先擒王的指令大于个人的性命。 楚林带马前冲,第一个迎上京畿卫的冲锋。长枪挥动时有开天辟地的气势,砸在京畿卫胸口直接两人掀落下马。 亲卫们五人组一队,他们站成一排挥动长枪时,动作惊人的磅礴有力,仿佛神话中的巨人夸父要劈开山岳,又像是一排钢铁铸就的风车,一切撞上来的血肉都会被撕碎。他们互相以同伴的进攻为防御,生生堵住了林鹤率领的冲锋。 “是霸王枪……是虎豹骑!” 充满恐惧的喊声撕破战马的嘶鸣。 林鹤矮身躲过一记挑刺,却不防胯下战马被捅中胸口。他狼狈的滚落在地,避开混乱的马蹄踩踏,拔刀削向楚林的马腿。楚林猛地一扯缰绳,战马半立起来。 一匹矫健的白马猛地从林鹤身上跨过,马上的人抡枪如满月,林鹤胸口被狠狠打中,他甚至听见了肋骨折断、捅进心肺的声音。林鹤后背着地,重重地摔在墙壁上,死不瞑目地望向那匹白马的方向。 也是白马,黑甲,却是从京畿卫后方——内城城门方向而来。 林鹤瞪大了眼睛,看向原先被楚林等人包围、保护起来的黑甲士兵。他的部下还在拼命突围,一个接一个地撞上虎豹骑的枪尖,试图猎杀那只珍贵的猎物。 程垣凶猛地拔刀砍杀敌人,猝不及防肩膀上挨了一下。好在肩甲结实,程垣只是被震得胳膊发麻,立刻换了只手握刀,捅进敌人的腹部。敌人哗哗吐血,执着地砸向程垣的脑袋。 程垣躲了一下,堪堪被打飞了头盔和面甲。 楚识夏就在这个瞬间,于雪骢背上回头,冷冷地审视濒死的林鹤。 楚识夏黑色的甲胄上血迹淋漓,像是从黄泉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楚识夏伸手抹去肩甲上蒙着一层血光的烫金徽记,颜色剥落的云中鹤翎羽宛然。她翻身下马,抓住林鹤的头发,令其抬头直视自己。 “你们赢不了的,城外还有三万……” “死人还操心这么多?”楚识夏一笑,从鞘中推出饮涧雪。 饮涧雪的寒芒闪烁在林鹤骤缩的瞳孔中。 楚识夏一言不发地将头颅递给楚林,楚林会意,将人头挑在枪尖。几个亲卫护在他左右,穿行在战场上高喊:“京畿卫统领林鹤已死,缴械者不杀!”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侧首看向横尸遍野的朱雀大街。 —— 两个时辰前。 宣政殿。 皇帝命羽林卫将一应官员带下去,分散着关在宣政殿的小房间中,既是保护也是监视。皇帝疲惫地坐在龙椅上,伸手扶着额头。沉舟就站在他身边不远处,背靠着柱子摩挲剑鞘若有所思。 富丽堂皇的宣政殿安静下来,风从门窗缝隙中丝丝缕缕的渗进来,游走在朱红色的柱子间,空旷得令人心里感到寂寞。白子澈为皇帝奉上一盏参茶,不无忧虑地问:“父皇,是否到偏殿休息一下?” 皇帝摆摆手,看向一旁的沉舟:“你是墨雪的护卫,朕怎么没见过你?” 沉舟看他一眼,语调平缓地扯谎:“我是暗卫,没进过宫。”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皇帝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丝颤动,“朕是不是见过你?” 沉舟淡淡地回答:“陛下记错了。” 沉舟倒是在暗地里观察过皇帝好几次,缘觉寺准备刺杀白焕那次也短暂地扫过皇帝一眼,但他确信自己没有在皇帝面前露过脸,也不准备摘下面具。沉舟不是很能理解“美丽”的概念,但他从小就能从周围人的反应中分析出自己皮囊的优势。沉舟觉得皇帝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他说不明白,却也不讨厌。 “你——” 皇帝的话音被打断,沉舟猛地转头看向宣政殿的大门。皇帝和白子澈毫无察觉,但沉舟清晰地听见门缝里传来血液喷溅的“噗嗤”声,以及流淌在风中淡淡的血腥味。 “留在我视线范围之内。”沉舟拔出剑,缓步走下玉阶,挡在皇帝身前道。 宣政殿大门猛地被砸开,一道身影倒飞着扑向沉舟。沉舟一把抓住那人的后衣领,将人放在地上。洛南山咳出两口血,血液顺着鬼面具的缝隙流下,哑声道:“家主恕罪,属下无用。” “退下。”沉舟的目光笔直地推出去,落在殿门前的那人身上。 自从山鬼氏扬言要吞并洛氏,一统九幽司,山鬼氏的刺客宁可暴露面容也不愿再戴白银鬼面具。 轰然洞开的大门后是无边的夜色,风雪攘攘。那人穿着夜行衣缓步走进来,饱满洁白的额头上束着一根抹额,缀着黄金骷髅头。那人满头长发编成细细的小辫子,发尾缀着叮叮当当的小铃铛。她长着一张可爱甜美的脸,做表情时便会露出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 少女望着沉舟,随手甩去剑上的鲜血,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歪着头问:“公子舟?” 沉舟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握剑的姿势,她轻盈的步伐,她剑的长度、弧度,估算她骨骼能弯曲的程度、关节的灵活和可能进攻的方向。在洛氏的情报网里,山鬼氏除家主外最高阶的刺客有两个,一个叫“朔夜”,一个叫“红莲”,是一对双胞胎兄妹。然而这两个人的样貌、招数都是未解之谜,只因洛氏从未有刺客在他们手下活下来。 “怎么不说话呢?”山鬼红莲娇滴滴地苦恼道,“我听人说,你是个绝世罕见的美人。何不摘下面具,让我们都看看?” 白子澈被山鬼红莲诡异的说话方式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紧张地看向沉舟。 “想看?” 山鬼红莲兴奋地点点头。 “你不配。” 山鬼红莲脸上的笑容一敛,踏步掠向沉舟。她的步伐轻盈,像是一只掠过湖面的雨燕,转瞬便逼近沉舟眼前。锋利的杀气迎面割来,沉舟身后的皇帝忍不住后仰躲避。 纤细修长的剑在山鬼红莲手指间翻转,快得人眼花缭乱。沉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挥剑直取剑光汇合的一点——山鬼红莲的手腕。她挥剑全靠手腕的灵敏,沉舟刺出笔直的一根线,银色的旋涡被迫卡顿。山鬼红莲被沉舟别住剑锋,胸口猝不及防地挨上一脚,倒推出去几十尺,脚下卡住门槛才没有摔出去。 “这就是山鬼氏的全部手段了?”沉舟淡淡地问,提剑步步逼近山鬼红莲。 “真是好无情啊。”山鬼红莲笑着摇头,下一瞬又急速扑到沉舟面前。 山鬼红莲发力前扑时憋了一口气,她最长的憋气时间是别人十次正常呼吸的长短,在这一口气的时间里,她刺出了几十剑。山鬼红莲挥剑仿佛不需要思考,她的每一根肌肉似乎都是为了这套诡异的剑法而生,快到在沉舟的剑刃上擦出金色的火花。 沉舟拧转剑锋,挡住随时会从四面八方刺过来的剑。沉舟忽然格住山鬼红莲的剑,没有挥开而是猛地抓住她的衣领,手臂反绞住她的手肘。沉舟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山鬼红莲猛地放开手上的剑,身体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一脚蹬在沉舟喉间——她起势迅猛,沉舟轻则下颌脱臼,重则喉骨断裂。 沉舟骤然松开她后撤两步,山鬼红莲脚尖挑起落地的剑,重又握在手中杀向沉舟。 这一次,她依然直刺沉舟的咽喉。沉舟竖起小臂挡住,剑锋从精钢护腕从擦过,沉舟侧身上步,闪到山鬼红莲身后,挥剑砍在她的后背。山鬼红莲沉重地扑倒在地,后背血流不止,发间的铃铛一阵碎响。 “你步伐轻盈敏捷,是因为你无法正面对敌;你剑法直刺或挑,是因为你力量不够。你身上的铃铛是为了掩饰你异常的呼吸声,那么快的剑,会将你的心跳和呼吸逼到极限。人的体格是天生的,你能扬长避短到此地步,也不失为一种天才。” 沉舟振去剑上的血,漫不经心道,“山鬼氏的家主派你来刺杀,是否太过草率?” 山鬼红莲冷笑一声,撑着地面翻身跃起,不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教我?” “我并不想说教你,我只想杀了你。”沉舟缓声道,“洛氏与山鬼的血债,还远没有平。今夜帝都的战争也许会结束,但洛氏与山鬼的战争不死不休。” “哈,”山鬼红莲嗤笑出声,“你一个半路回家的‘种子’,也认同自己的姓氏了吗?” 沉舟不语,提剑杀了过去。山鬼红莲背后血流如注,她狼狈地招架住两招,剑锋却被沉舟推着砍进殿中朱红色的柱子上。山鬼红莲果断地弃剑,沉舟的剑锋在她修长的手臂上留下一线红色的伤口,斜斜地挑向她的下颌。 山鬼红莲转身躲过致命的一剑,右手按在腰间。沉舟眼神一闪,再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一条衣带般柔软的剑自山鬼红莲腰间拔出,毒蛇般钻向沉舟的腰腹。 沉舟硬受了这一剑,同时挥剑向下斩去,软剑断裂的同时也削断了山鬼红莲的肩膀。山鬼红莲无力地跪倒在地,沉舟的剑悬在她的头顶。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沉舟腰间破碎的衣衫。 没有血。 在刺中沉舟的瞬间,山鬼红莲就知道自己失败了。那不是刺中血肉的触觉,而是刺中金铁的震颤和摩擦感——她淬在软剑上的剧毒自然也失去了作用。 沉舟的衣衫下是一件织金软甲。 “卑鄙。”山鬼红莲唾骂道。 “愚蠢。” 沉舟一剑斩断她的脖子,语气中带着难以遮掩的愉悦和小小的得意。 「猜猜舟舟得意什么。」 第199章 逐鹿(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九年,十二月十一。 晨光熹微。 长街上一片寂静,宣德门轰然洞开,羽林卫手持木盾、长刀缓缓推进,城门后均是严防死守的甲士。燕决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下属冲了出去,望着尸山血海般的朱雀大街,怆然出声:“楚大小姐?!” 倚靠在墙根下包扎伤口的楚林抬头看他一眼,嘴里咬着纱布没法出声。燕决没有收到回复,惊慌失措地冲出来,四下在尸体堆里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叫魂似的喊。 “别叫了,要不我给小侯爷你找个唢呐吧。”楚识夏扒着一具尸体的胸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拽起脱力而躺在地上的程垣。 “你怎么样?”燕决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昨夜陛下在宣政殿遇刺。” “然后?” “刺客被沉舟杀了。” 楚识夏毫不意外地点点头,把死沉死沉的程垣塞到他手上。程垣蓬头垢面的,像是被人按着脑袋在鲜血和的泥土里滚了一遭,几乎辨不出面目。燕决双手托在程垣腋下,忧心忡忡地看着楚识夏支离破碎的腹甲。 “帮我找个大夫。”楚识夏拍拍燕决的肩膀,没事人似的走进宣德门。 宣德门前的战斗持续了一整夜,京畿卫死的死,逃的逃,投降的投降。但这仅仅是京畿卫四分之一的兵力而已,还有三万大军在城外虎视眈眈。 楚识夏腰间被砍出一道伤口,好在她及时用棉布堵塞,没有失血过多。御医将棉布挑出来时,浸透鲜血的棉布与血肉黏合,几乎融为一体。楚识夏虽然一声没吭,但额上止不住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还得是大小姐命大,换作个北狄蛮子,这一刀非得腰斩了不可。”楚林咂舌,心疼又后怕道,“二公子不得扒了我的皮。” “你能少说两句吗?”楚识夏险些攥碎茶杯,装不成云淡风轻。 “不能。”楚林也是一身的伤,包扎好了照样活蹦乱跳,紧接着戳楚识夏心窝,“大小姐,你不是有件织金软甲吗?二公子给的,水泼不进、火烧不化、刀枪不入。这玩意儿以柔克刚,你要是穿了那件织金软甲指定没事。” 楚识夏眼角瞥见沉舟跑过来,一个头比两个大,连忙塞了个饼子到楚林嘴里,道:“你话多也是跟楚长安学的吗?赶紧养你的伤去。昨晚上怎么没人把你嘴缝了。” “不能,大小姐,你说你犯什么毛病,把那软甲穿上能掉你块肉吗?哦,没穿是真的掉了块肉。”楚林喋喋不休道,“跟二公子置气也不用这样,你不会想让他因此被王爷抽吧?” 沉舟冲到楚识夏面前,半跪下来,盯着楚识夏包裹好的伤口,眼圈通红。沉舟伸手想碰,又怕楚识夏疼,手忙脚乱半天,只好握着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问:“疼吗?” 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楚识夏再神通广大也是肉体凡胎,见状面不改色地说:“不疼,你给我吹吹就好了。” 楚林搓着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刚想揶揄这俩黏黏糊糊的孩子两句,就见沉舟泪眼汪汪地说“对不起”,然后剥了外衣就要把那件织金软甲脱下来。楚林大惊失色,眼见楚识夏对他使了好几个眼刀,恨不得把他扎成筛子,赶紧伸手轻轻地扇自己的嘴。 楚识夏按都按不住沉舟的手,沉舟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道歉,一边非要脱了织金软甲给楚识夏套上。楚识夏只好捧着沉舟的脸,正色道:“你别动了,挣到我伤口特别疼。” 沉舟一下子僵住了,无辜且无措地看着她。 “那玩意儿也没啥用,战场上刀剑无眼,哪有不受伤的?穿十件织金软甲也防不住那一刀。”楚林狠咬一口饼子,疯狂为自己开脱,脚步不住地往后退,“二公子净拿这些破烂糊弄你,就该让王爷抽他。” 房间里只剩下楚识夏和沉舟两个人,楚识夏揭开他的面具,双手擦掉他的泪水。可沉舟低着眼睛,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楚识夏两只手都擦不完。 “现在怎么这么爱哭啊,从小哑巴变成小哭包了?你小时候要是这样,我哪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楚识夏轻笑着亲了亲沉舟的眼皮,“有甲胄挡着,能有多疼啊?这一刀砍在我身上,还没你眼泪掉在我心里疼。” 沉舟抬起眼睛,湿漉漉的眼睫毛像是被雨淋湿的鸦羽,沙哑着声音说:“我心里也疼的。” “我们两个,有一个人疼就够了。”楚识夏曲起指节擦眼角的泪痕,“干嘛非得上赶着找苦头吃?” 沉舟摇着头,不知道是要否认什么,道:“山鬼红莲死了。” 楚识夏知道山鬼氏这对闻名遐迩的双胞胎,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去杀白焕。”沉舟强硬地说。 “不行。” “你受伤了!洛氏与九幽司同出一脉,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这场战争牵涉进两个姓氏的争夺,本就有我一份在其中!”沉舟眼睛红红的,没有人能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还不心生怜爱。 楚识夏拔出桌上的饮涧雪,剑身光亮如镜,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清晰地映出沉舟的泪眼。沉舟不明所以地看着剑鞘中流出的一线寒光,又转过头去看楚识夏。 “我不知道我二哥是从哪里找来这把剑的。一晚上了,楚林他们每人砍卷刃了至少四把刀,饮涧雪却毫发无损。剑本身不擅劈砍,师父所创的沧流剑法以‘来去如潮’着称,说是剑术中的霸王枪也不为过,但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剑是会断的。 江湖上盛传剑圣当剑买酒的逸闻趣事,李卿白嗜酒是一方面,他换剑比换鞋还勤快又是另一个方面。对剑圣而言,用什么剑都一样,因为没有剑能承受暴烈如沧流剑法。 “师父曾说,他穷极一生都在找能配得上沧流剑法的铸剑师。只有最完美的剑才能将沧流剑法发挥到极致。”楚识夏一字一顿道,“你了解山鬼氏,山鬼氏也同样了解你。而你只学到了沧流剑法的皮毛,沉舟,你杀不了他们。” 沉舟咬着牙,罕见地流露出杀气,“你怎么知道我杀不了他们?就算他们了解我,我也不怕。” “可是我怕。”楚识夏平静道,“你提到洛氏的时候,一口一个‘我们’。沉舟,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你真的能脱身吗?虽然你不愿接受洛氏的姓氏,可是你渐渐认同、融入他们了。” 沉舟愣住了。 楚识夏眼中的怜惜、悔恨和哀伤那么深,那么复杂,几乎要将他淹没。 “我后悔了,我不该让你去洛释身边。你是自由的,你不属于任何人。”楚识夏抚摸着沉舟如玉的脸颊,不无沉痛道,“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该是你的枷锁。” “你不能再陷下去。” “就让洛氏和山鬼的宿仇在此夜终结。” “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 —— 徐砚为皇帝奉上一封名单。 皇帝很赏识徐砚。 徐砚少有才气,出身才名兼备的霍氏一门,身后还没有血缘复杂的世家大族。难能可贵的是,徐砚沉得住气,能耐下心来在翰林院中打磨而无丝毫焦躁、半句怨言。皇帝在徐砚身上看到许多史书上忠臣良相的影子,仿佛牵系着大周未来的命脉和自己将来的丰功伟绩。 所以在此兵荒马乱的时刻,皇帝仍然愿意接见徐砚。 “这是什么?”皇帝潦草一翻,在名单上发现许多熟悉的人名。 “是臣私下整理的陈党名录。”徐砚拱手躬腰,沉声道,“名录后附有陈党勾结的证据,名录上不少人,今日仍在宫中。” 裴璋和徐砚为整理这一卷名录,拍着桌子,爆发了不少次争吵。徐砚认为除恶务尽,有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应该放过;裴璋责备他矫枉过正,太过愤慨反而失却理智的判断,伤及无辜与陈党何异。吵到最后楚识夏最先受不了了,把饮涧雪往桌子上一拍,说你们再不好好说话,我把你们埋雪里清醒清醒。 皇帝不寒而栗。 摄政王带着他的好外孙兵临城下,竟然还在宫中留了这么多眼线?皇帝遍体生寒,只觉得空气中都弥漫着阴谋的气味,不能自已地抓皱了名单,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如今正是根除陈党的好时机,若等战胜逆贼,难免又有见风使舵之辈掩埋罪证,推脱狡辩。”徐砚道,“往陛下三思。” 皇帝深呼吸两口气,按捺住恐惧和怒火把名单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确认白焕起兵当夜,名单上的大部分人都在宫中——要么他们觉得皇帝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的用意,要么有恃无恐,觉得摄政王必胜。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对皇帝的蔑视。 他仿佛又回到登基当天,被满身珠翠的太后扶着手登上龙椅。他转身接受群臣跪拜,山呼海啸,万民臣服,唯有摄政王立于玉阶下,浅浅躬身。被人控制、压迫得喘不上气的感觉重临皇帝心头。 皇帝忍不住砸了个茶盏。 徐砚没躲,茶水溅了他一身。 “羽林卫呢?燕决在哪!”皇帝额角青筋暴跳,对着冲进门的羽林卫道,“拿着这份名单,只要是还在宫里的,一律拖出来斩了!告诉楚识夏,不必留白焕性命,若擒逆贼,格杀勿论!” —— 城外,京畿卫大营。 “林鹤败了?” 白焕按着椅子起身,身体微微前倾,怒不可遏。摄政王叹了口气,只是喝茶,并不说话。传令兵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林鹤的头颅被挂在城头,而内城城门自被楚识夏偷袭夺回之后,便以铜汁浇铸城门机枢,将其封死,难以撼动分毫。陈伯言下落不明,不知道是在楚识夏手上,还是死于乱军之中。 “我的人也没有回来,想必是死在公子舟手上了。” 嘶哑的男声响起,像是两把生锈的刀相互摩擦。白焕转头看向摄政王身边影子般的男人,反而冷静下来。那男人戴着顶黑色的斗笠,下半张脸戴着面甲,之露出一双狐狸般的细长双眼。 “林鹤败了不要紧,没有他,京畿卫里有的是可以领兵的人。楚识夏再用兵如神,昨夜一战也只是侥幸罢了。”摄政王抿了一口茶,说,“难的是攻城,昨夜城墙已然结冰,连云梯都不好使了。” 攻城辎重还在路上,内城城门又被铜汁封死,城墙结冰而云梯难以固定,整座帝都仿佛已经成为一块铁板。 白焕猛地饮尽杯中烈酒,胸腔中翻涌的怒火、仇恨和不甘熊熊燃烧起来。他一把掼碎了酒杯,恶声道:“没有投石机,那就用人去撞,三万大军难道撞不开城门?没有云梯,即便是踩在尸体上也要登上城墙!云中楚氏再骁勇,也不可能以一敌百。谁斩下楚识夏的头,我封他为镇国柱石!” 他眼带猩红,隐隐的像是已经疯魔。 摄政王见他如此,先是一愣,随即心中微微地感到不安。陈伯言若是已死,楚识夏自然不会好心将其安葬。既然城墙上只有林鹤的头颅,楚识夏必然要用陈伯言威胁他退兵——可白焕半句没有问起自己的表兄。 —— 京畿卫兵临城下,城墙头的羽林卫蓄势待发。 楚识夏拖着一个人走上城墙,那人浑身上下蒙着一层血色,眼皮被干涸的血迹糊成一片,连眼睛都睁不开。燕决退后半步让出个位置,楚识夏将那人的脖子按在城垛上。陈伯言脑门狠狠地嗑在冰凉的城墙上,略微清醒了一瞬。 京畿卫的新将领是叶府三公子,叶桑,平日里就爱和陈伯言厮混。他一眼就认出了不似人形的陈伯言,脸色一变,迅速派人回营中询问摄政王和白焕。 “楚识夏……”陈伯言气若游丝地喊她。 “在呢。”楚识夏说,“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你别白费功夫了,我外祖不会撤兵的。”陈伯言狰狞地笑笑,说,“他有很多儿子,就算他断子绝孙,还可以从旁系过继子孙到膝下。只要能将陈氏血脉和尊荣传承下去,他会不惜一切——包括我。” “我知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天真。”楚识夏也笑,笑意嘲讽又轻蔑,“他连自己的亲女儿、亲姐姐都可以舍弃,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孙子?摄政王权倾两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那你还……” 楚识夏没再搭理他,一手按在饮涧雪的剑柄上,另一只手加重力气,摁得陈伯言连喘气都困难,剩下的话尽数吞进肚子里。 传令兵很快回到叶桑身边,叶桑脸色剧变,难以置信地抬头,正好与城墙上的陈伯言对视。陈伯言早知道会是如此,可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破灭时,难免悲凉。他露出一口带血的牙笑了起来,笑声破碎如杜鹃血啼。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陈伯言大笑起来,笑得断裂的肋骨一根根震颤起来,“从小你就是这么教我的,我以为我已经学得很好,原来学生永远也比不上老师。” 城下,叶桑摘下鞍边的弓箭,对着楚识夏放了一箭。楚识夏随手打飞箭矢,叶桑紧接着第二箭射落在陈伯言头颅边,未中的箭矢从城墙上滚落。 楚识夏缓缓拔出剑。 陈伯言闭上了眼。 饮涧雪猛地斩落,圆滚滚的头颅自城垛间落下,重重地砸落在京畿卫面前的雪地中,晕染开一片血色。 「白焕黑化进度条100%」 第200章 逐鹿(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伯言公子被俘虏了,楚识夏正将他押在城墙上与两军对峙。”传令兵意简言赅道,“叶统领询问二位,是否暂缓出兵事宜?” 摄政王还没发话,白焕先冷漠地开口道:“陈伯言身先士卒,为我军之表率。无须撤兵,直接攻城即可。若有怯战者、怠战者、动摇军心者,杀无赦。” 这话说得狠绝,摄政王不由得深深地看了白焕一眼。白焕毫不畏惧地转头与摄政王对视,眼中仿佛有火苗燃烧,风吹便成燎原之势。犹豫、脆弱像是被白焕生生地从血肉中剥离,只剩赤裸的野心。 “外祖,兵临城下,不进则退。今日我若败北,陈家死的就不止一个陈伯言。”白焕沉着坚定地说,“要延续一族万世荣耀,没有流血牺牲怎么能行?若让表兄自己选,想必他也愿以血肉之躯为陈氏之砖石。” 白焕从不与陈氏子弟称兄道弟。此刻陈伯言命悬一线,白焕亲热地唤起他“表兄”,却是字字句句都要陈伯言去死。摄政王皱起眉头,他发现自己这个温顺而优柔寡断的外孙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棋局正在渐渐失去他的控制。 “秦王殿下说得对啊,事已至此,怎么能为了一个人的性命功亏一篑呢?”戴着黑斗笠的男人轻声赞叹道,“秦王殿下杀伐果断,倒是和我们九幽司很是投缘。” 白焕嫌恶地撇开视线,对看呆了的传令兵道:“告诉叶桑,送表兄最后一程,莫要留他在敌军手中受苦。” —— 叶桑眼睁睁地看着陈伯言人头落地,心里忍不住狠狠一震。他怎么也没想到,白焕竟然连装都不肯装一下,直接葬送了陈伯言的死路。白焕对表亲尚且狡兔死、走狗烹,对他们这些外臣又当如何?叶氏真的能有论功行赏的那一天吗? 叶桑有些愣神,直到楚识夏一箭射穿京畿卫的军旗才反应过来。 “攻下城门!”叶桑扬起马鞭道。 身边的副将却好似还沉浸在陈伯言的死讯中,有些愣愣的。叶桑火冒三丈,一鞭子抽在副将脸上,副将狼狈地滚落下马。 “击鼓,攻城!第一个登上城墙的人,我赏他一百两黄金!”叶桑高声道,“若参将怯战,则由副将斩之;若副将怯战,则由百夫长斩之。全军上下,不得后退!” 鼓声轰然如雷鸣,京畿卫顶着羽林卫的箭雨往前推进。 不断地有人中箭倒下,又有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摸到城门的人则奋力的用身体撞、用刀枪砍,摸到城墙的就踩着同伴的身体往上爬。城墙结冰,又冷又滑,不易攀登。但有人用刀柄重重地敲击冰面,冰面便由下到上慢慢裂开,像是城墙的骨骼不堪重负一般向后坠落;滚烫的人血一泼又一泼地淋上去,坚冰也渐渐融化。 从城墙上俯视,脚下的京畿卫仿佛一窝被开水浇灌的蚂蚁,疯狂地挣扎着要在城墙上敲出一个缺口。 楚识夏把弓抛给燕决,转身便走。 “若是城门守不住,则退守宫城,若是宫城也失守,便保护陛下与齐王离开。第二天天亮,我若是还没有回来,就带他们去云中找我哥哥,出兵勤王。” 楚识夏飞快地往下走,喊杀声震天撼地,仿佛连城墙都在颤动。 燕决镇定地点头,目送她翻上雪骢,道:“祝大小姐凯旋。” 楚识夏笑笑,打马离去。 —— 下雪了。 天空像是一口倒扣过来的铁锅,紧密的风雪遮蔽本就黯淡的日光,天地间昼夜难分。一只黑色的鸟振翼划过天空,像是快刀割破灰白色的纸张,翼尾留下的痕迹斜斜转瞬便被风雪抹除。 洛霜衣倚在一株不起眼的树后,白雪落了她满身,几乎要将她和这场大雪融为一体。洛瞳蹲在洛霜衣身边,摊开掌心,黑鸟立在她的腕上啄食小米,眼瞳赤红。 有人追着黑鸟的踪迹,披霜带雪而来。 楚识夏牵着雪骢站定在二人身前,扯下遮面的皮毛,呼出温热的白气。如盐般的雪落在楚识夏的睫毛上,像是一层甜蜜的糖霜。洛瞳没看楚识夏,反而兴致勃勃地去摸雪骢的鬃毛。 “楚大小姐。”洛霜衣和她打了声招呼。 楚识夏对她笑笑,转而看向和雪骢亲昵的洛瞳。洛瞳才十五岁,身形并不挺拔高大,也没有洛霜衣那般的纤细柔韧,脸颊上肉嘟嘟的婴儿肥,眼底带着清澈的浅蓝色。洛瞳毫不设防地冲楚识夏笑,笑容天真无邪。 “你养的鸟?”楚识夏问。 洛瞳用力点头,得意道:“很漂亮很好认是不是?它叫小白!” 洛氏中各个刺客天赋不同,修习的方向也不同。洛瞳擅长豢养各种各样的动物追踪敌人,甚至曾经训练猴子投毒杀人。 楚识夏哑然失笑,掏出两块糖递给她。洛瞳没敢接,小心翼翼地去瞥洛霜衣的脸色——虽然洛霜衣永远一个表情,没有脸色、表情可言。 楚识夏顺着洛瞳的目光看了洛霜衣一眼,笑着把糖拍到洛瞳手里,说:“吃吧,刺客也可以吃糖的。你们家主是个糖罐子,这个是他最爱吃的桂花糖。” 洛瞳便兴高采烈、理所当然地收下了糖。 楚识夏收敛起轻松温和的笑意,看向洛霜衣,问:“确定白焕和摄政王的位置了吗?” 三人所在是京畿卫大营侧后方的山顶,远远地可以俯瞰整个军营。但山高、雪深、路滑,加上树林枝叶凋敝,难以隐蔽地进行大规模活动。 洛霜衣点点头,说:“我们确认了三次。第一次,是林鹤战败的军报,直接送抵副将营帐;第二次,是陈伯言被俘的消息,叶桑派传令兵前来闻讯如何处置,也是送抵副将营帐;第三次,是陈伯言的死讯被送回,摄政王从副将营帐中走出,身边跟着山鬼刺客。” “白焕没有出现?” “没有。不过我想,他应当是和摄政王在一起,因为这些重要情报都没有送到第二个地方。” “那就等黄昏时分动手吧。”楚识夏回首遥望战火连天的帝都,说,“京畿卫主力全部投入攻城之战,羽林卫守不住城门便会退守宫城,大营必定放松警惕。” “你要亲自刺杀?”洛霜衣有点吃惊。 楚识夏抱着剑靠在树上,看着洛瞳活泼泼的背影,避而不答,只是笑着问:“难道你打算让她和你一起去刺杀吗?我听说山鬼的家主和最顶尖的刺客山鬼朔夜都在摄政王身边。” “她没你想象的那么善良。”洛霜衣说。 “我知道。像她这么大的孩子,应该十二岁就会杀人了吧?” 楚识夏的目光放空、放远,映着白茫茫的雪,雪中只有黑鸟留下的一痕缝隙,“但洛氏和山鬼的仇怨终究要结束,就让她这样的孩子活到所有仇恨、野心都消弭,自由和平安到来的那一天吧。” 洛霜衣听得愣住,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 天色昏暗。 白焕坐在帐中,闭着眼睛,指节一下一下地敲击桌面。摄政王在他身后的榻上小憩,一言不发,向来挺直的脊背略微佝偻。从听见陈伯言死讯的那一刻开始,这个老人身上头一次显现了衰老。 山鬼氏的家主严词拒绝两人分开,理由是洛氏随时有可能发起刺杀。如果二人分开,导致保护他们的刺客分散,很有可能会被逐个击破。 营帐外隐隐的风雪声,像是鬼哭。 坐在白焕身后一直擦刀的山鬼朔夜忽然扣住了刀镡。 传令兵急匆匆地跑进来,半跪在地,将带血的军报双手捧过头顶。 “军中急报,叶将军已拿下城门,正在开往宫城!” 白焕刚要起身接过军报,却猛地被山鬼朔夜按住肩膀往后扔。白焕向后跌倒的刹那,传令兵手上的军报坠落,袖间滑落一根细长的铁刺直撞上山鬼朔夜的刀。山鬼朔夜的刀直接劈碎刺客的铁刺,连带着没进他的面骨半寸。 一支羽箭自起落的帘子间射进来,扑灭了烛火。 白焕在黑暗中被人按着脖子摁滚到桌案底下。 风雪的气味浸透炭火熏出来的暖意,有人进来了。隔着一张桌案,白焕听见金铁交击的声音,锵然清脆。山鬼朔夜仿佛是推着那人的胸口撞了出去,白焕觉得头顶一空,满身的冷汗还未冒出,又被人捂着嘴拖到后面。 白焕的太阳穴蹭到那人的面甲,冰凉——是守在摄政王身边的那个人。 透过营帐外的光,白焕隐隐看清了和山鬼朔夜缠斗的人。不是他预想中的沉舟,而是一个瘦弱得近乎纤细的人,手无寸铁——或者说她的手在微弱的火光下闪烁着细碎幽微的光,尤胜寒铁。 洛霜衣硬接下山鬼朔夜的一刀,伤痕累累的手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所用的手甲为贴合骨骼活动,兼顾精巧与锋利,本就偏于轻薄而不耐重击劈砍。 山鬼朔夜的攻击如疾风暴雨般袭来,营帐外的兵卒脚步声逐渐靠近。洛霜衣腹背受敌,倏地后仰,腰身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躲开横扫的一刀,起身同时一掌拍在山鬼朔夜胸间。山鬼朔夜心肺具震、肋骨断裂,却不为所动地拧转刀锋反劈回去。 洛霜衣竖起小臂挡住刀锋,手甲应声而碎。她狼狈地翻滚出营帐,被一人扶住后背堪堪停下。洛霜衣咳出两口血,鲜血从银色鬼面具的缝隙间流下,有些瘆人。 “没事吧?”楚识夏目视前方的山鬼朔夜,问。 洛霜衣摇摇头。 隔着围上来的士兵,楚识夏看见山鬼朔夜表情茫然地摸了摸胸口。 “你打了他的心脏?”楚识夏问。 “发力姿势不对,否则可以将他整颗心拍碎。” 楚识夏却微微眯起眼睛,似有思量。 洛霜衣号称截脉手,是因为她精通人体各路经脉关节,可以以最小的力道造成最大的伤害。很多死在她手下的人都是经脉断绝,无力反抗而被杀。 山鬼朔夜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我乃云中楚氏嫡系子孙,奉命伐贼讨逆。我只杀白焕,其他的人退下。”楚识夏冷冷地扫视一圈士兵,道,“白焕连自己亲生母亲的死活都不管,你们还指望他为你们加官进爵吗?” 营帐中的白焕狠狠一颤,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母亲死了? “阻拦者,与陈贼同罪!” 白焕身边的男人打了个响指,山鬼朔夜猛地弹射出去。 楚识夏右脚在雪地中划出一道弧线,骤然踩定在雪中,身体绷紧犹如蓄势待发的弓弦。饮涧雪在鞘中发出清锐的蜂鸣声,楚识夏拔剑的速度迅疾如闪电,以发丝般细微的距离和山鬼朔夜错肩而过,带起一片雪尘飞扬。 饮涧雪银白的剑身含着一线猩红,星星点点的血色自山鬼朔夜腰间落下。洛霜衣见缝插针,单手握成鹰爪扑击上去。山鬼朔夜摸着腰间的温热愣了一下,动作丝毫不受迟疑地左右躲闪。 看呆了的士兵们被白焕一声暴喝“都愣着干什么”吓醒,后知后觉地手持兵刃冲上去。但有人忽然变了脸色,干净利落地砍断同僚的脖子,身手、刀法都不似京畿卫统一训练的手笔——是洛氏易容潜伏的刺客。 营帐中走出一个人影,看向楚识夏。楚识夏从他微微弯曲的眼角看出他面甲下的笑容,这人脸上有一道发白的伤疤,斜着贯穿了他整张脸。 “剑圣传人?” “山鬼家主?” 山鬼家主拔出腰间平平无奇的剑,冲楚识夏勾了勾手指。楚识夏右脚蹬地,借力将整个身体弹出去,力道充沛的一剑随着身体微微的旋转弧度挥出,衣摆猎猎飞扬如白鹰的羽翼。 山鬼家主侧身闪过,楚识夏后背空门尽数暴露,他抬手掷出淬毒的袖箭。楚识夏顺势扑进营帐,饮涧雪飞快地在地上一撑,身体后旋,挥剑打飞了袖间,倒退着滑进营帐,脚跟抵在被掀翻的桌案上,堪堪停住。 楚识夏本就是要逼近帐中,只要白焕死了,山鬼氏可以容后再解决。 但营帐中炭火倾覆,温热的气息消散无踪,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没有。 楚识夏猝然扭头看向营帐门口的山鬼家主,他的笑容愈来愈大。楚识夏一脚踢翻隔断营帐的屏风,屏风后空无一人,破口的帐篷布仿佛嘲弄楚识夏的夸张笑容。 山鬼家主一剑挑翻篝火,整个砸进营帐中。 火势飞快地蔓延开。 「写完更新(乖巧地拖来小垫子坐下(整理好微笑(揉眼睛揉出眼泪和双眼皮(冲读者朋友们伸手(“投我一票行不行”」 第201章 逐鹿(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洛霜衣两指并起点在山鬼朔夜肩头大穴,山鬼朔夜却只是动作微微凝滞一瞬,便紧接着猛烈地进攻。洛霜衣暗自心惊,山鬼朔夜何止是不知道痛,简直是不知道死活,居然为了攻击而无意识地冲破穴位封锁,他不知道痛楚,自然也感受不到脏腑受到冲击,震颤流血。 洛霜衣被他逼得退无可退,脚跟一顿,一只手按在他刺过来的刀背上,整个人向上飞起掠到他背后,重重地将紧追过来的士兵头颅踩进雪中,颅骨撞出一声闷响。 然而一剑飞快地逼直眼前,洛霜衣下意识地以护腕去挡。她的手甲已碎,护腕自然也是强弩之末,剑尖在一刹那的阻滞后势如破竹的刺进她桡骨与尺骨中的缝隙。 血淋淋的剑尖透出。 “截脉手,洛氏十鬼最后的荣耀,今天也要陨落了。”山鬼家主狰狞地笑出声,不无得意。 洛霜衣眼角瞥见熊熊燃烧的营帐。 她猛地将手腕自剑上拔出,像是拔出自己的一根骨骼似的疼痛。山鬼朔夜转身一刀劈向洛霜衣的脖子,却被一只突然跳出来的猴子扑到脸上,刀锋走偏。洛霜衣不顾一切地往他心口再推一掌,后背不可避免地暴露给了山鬼家主。 —— 洛霜衣做好了死的准备。 洛霜衣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被蛊惑的。 也许是沉舟向她描述洛释期待的养老生活,话语中是她从未见过的云中大雪;也许是楚识夏说“就让她这样的孩子活到所有仇恨、野心消弭,自由和平安到来的那一天”。 刺客为杀人生,为杀人死。 背叛九幽司的人都当被抹杀。 对九幽司无用的人也当被抹杀。 洛霜衣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然而在某一刻,洛霜衣也期待过“叛徒”的生活。 只是静静地坐在檐下,手边有一壶煮开的茶,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不用想什么时候就带着武器出去杀人,也不用舔着血求灼心之毒的解药。 好像也不错。 —— 山鬼朔夜被那一掌打得踉跄后退,咳出两口鲜血。他一把撕下脸上的猴子,挥刀将其斩成两半。猴子手里抓着的匕首连同残缺的尸首一齐坠地,山鬼朔夜侧耳倾听,风中似乎有一道细细的呼哨声。 山鬼家主一剑刺向洛霜衣的后心,却听见身后疾风掠来。山鬼家主贴地滚开,饮涧雪斜斜刺进洛霜衣脚下的雪地。楚识夏一把推洛霜衣,反握饮涧雪紧贴手臂挡住山鬼朔夜的刀。 洛霜衣从濒死的放空中清醒过来,惊愕地看向楚识夏。 楚识夏脸上脏兮兮的,被烧焦的发尾火星未散,披风也被她扯下,天水青的衣衫勾勒出她矫健的身姿来。 山鬼朔夜来不及动作,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洛霜衣接连两掌,他胸腔的肋骨脱臼、断裂,心肺受损,止不住地往外流血。他感受不到疼痛,才能在受到任何攻击的情况下都坚持进攻,才会不由自主地冲开被封的穴位。 山鬼家主眼神狠厉,仗剑劈向楚识夏的后背。 洛霜衣下意识地想替她挡,却见楚识夏振开疲软无力的山鬼朔夜,剑柄按在洛霜衣身后将其推开。 饮涧雪在楚识夏手上转了一圈,楚识夏踏步上前、单手握剑,心跳、呼吸压抑到极点,筋骨在瞬间扣合到最完美的状态。饮涧雪自下而上撩起斩向山鬼家主的瞬间,楚识夏的心脏解锁,疯狂地泵出血液,磅礴如撼动山岳的力量压成一线,凝聚在饮涧雪的剑锋之上。 一声清脆的金铁崩裂声响。 剑、面甲断成两截,一串血点洒落在雪中。 山鬼家主飞摔出去,剑伤从他的胸口贯穿过头颅,覆盖他脸上原本的伤痕,却比之更长、更深,几乎切开他半个头颅。他渐渐涣散的眼睛对着飘雪的天空,进而映出楚识夏的脸。 发挥到极致的沧流剑法。 只要一剑,便可决定胜负。 “你……”山鬼家主嘶哑出声。 “你,为什么和洛释长得一模一样?”楚识夏皱着眉,发出疑问。 山鬼家主愣住,继而笑出来声。 “洛氏与山鬼,本就同出一脉。” 他回避了楚识夏的问题。 分别被洛氏和山鬼抱走的孪生兄弟,却要不死不休。一个人在另一个脸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痕,却没能取其性命。他一直相信是自己命大,而绝非对方心软。 刺客怎么会心软? 山鬼家主的眼皮重重坠下,停止了呼吸。 —— 白煜在摇晃的马车上醒来。 白煜睡了一天一夜,最后的记忆是白焕语重心长地劝他听话暂离帝都,然后亲手给他热了一盏牛乳,笨手笨脚地被烫出一串水泡。白煜心疼他,不再顶嘴,心里想着死也不走,然后喝下牛乳,失去了知觉。 哥哥给他下药了? 白焕茫然地跳起来,猛拍马车壁。 马车外的侍卫探头进来看他,“殿下,怎么了?” “我这是在哪?” “依秦王殿下的令,先带您在帝都附近躲躲。若起事成功,便带您回帝都。若……”侍卫犹豫片刻,按下那个最坏的结果没有说,“便带您去江南避祸。” “我不走。” 白煜想起方才那个梦,背后一层冷汗。 他梦见白焕穿着绣金龙袍在乌云压顶的刑场上,抓着沉舟声嘶力竭地问“我弟弟在哪”。沉舟俯身贴在他耳畔,用唇齿间的刀片割破了他的喉咙。鲜血染红了整片天空,白煜的身体却像是水、像是风,徒劳地穿过沉舟的喉咙、心脏和手,眼睁睁地看着白焕死去。 “我要回去,有人要害我哥。”白煜大吼,“停车,回帝都!” “瑞王殿下——” 白煜猛地推开他,跳下了马车。侍卫大惊失色。 白煜跌倒在雪地里,摔得鼻青脸肿,却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往帝都的方向跑。 —— 京畿卫的大营中,兵士四下溃散。 楚识夏撕下衣角包扎好洛霜衣的手腕,看向站在一边的洛瞳。洛瞳站在死去的山鬼朔夜身边,低头看着被拦腰斩断的猴子。洛瞳不知道在想什么,重重地踢了山鬼朔夜一脚。 “小孩,过来。”楚识夏对她招手,“你知道白焕去哪了吗?” 洛瞳点点头,说:“我的鸟跟着他。” “小白?” 洛瞳摇头。 “不管是小白还是小红了,你找得到它吗?” “嗯!” 楚识夏把手放在唇边吹了个口哨,雪骢自军营外跑进来。楚识夏飞快地披上轻甲,翻身上马,把洛瞳抱到身前。洛瞳兴奋得左顾右盼,抓着马鞍不放手。 楚识夏对洛霜衣说:“你们可以撤退了,我会把她平安带回来的。” 洛霜衣按着伤口点点头。 —— 京畿卫攻破城门,一直将守军逼到宫城下。宫城城墙结冰的厚度远胜城门,而一鼓作气的京畿卫已经精疲力竭。燕决亲自指挥,身先士卒,死守宫门不放。 叶桑明白,再拖下去只会令京畿卫后继无力。他正焦急地等待前线军报,却见一对祖孙骑马赶来。摄政王与白焕被侍卫保护着,也还是狼狈不堪,看得叶桑吃惊。 “太师,殿下。”叶桑委婉地问,“何故前来?” 白焕没答,反而问:“城门已破,宫城何故久攻不下?” 叶桑只有苦笑。 白焕冷淡战死的林鹤在前,下令诛杀表兄在后,若不是军令如山,要么往前冲要么死,早就有不计其数的逃兵。燕决在城门并未与其殊死搏斗,见势不对便撤至宫城,手下精力尚佳。 叶桑只好说:“对方军心鼓舞,远胜我军。将士们都疲乏了。” “燕决可以身先士卒,我也可以领兵亲征。”白焕坚决道,“让诸位将士明白我的决心。” “殿下,不可!” “不可!” 摄政王与叶桑同时出声,两者脸色如出一辙的难看。 “或者,有更好的计策破城吗?”白焕反问。 叶桑沉默了。 “如果我死了,但宫城拿下,你还有阿煜。”白焕对摄政王道,“但我若败了,我们都得死,陈伯言也白死了。” 摄政王闭上眼,重重地叹气。 叶桑垂首道:“属下定护卫殿下安然无恙。” —— 不断地有人从宫墙上冒出头来,燕决反复地将人斩杀、推下。云梯接二连三地倒下,像爬满蚂蚁的芦苇被顽童折下,抛入水中。到处都是喊声、嘶吼声,脸上的血干涸后很快又溅上新的。 燕决始终没有等到白焕的死讯。 城门下忽然传来京畿卫振奋的呼喊声,燕决定睛一看,是京畿卫撕开了城门下步卒的防御。最为致命的是,那只队伍有几十个人组成,他们肩上扛着两人才能勉强合抱住的树木,重重撞上宫门! 城门坚实厚重,非犀角冲不能破。 但破开宫门却不需要。 燕决瞳孔骤然放大,脚下的城墙狠狠一颤。 燕决竭力令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落在忽然出现在前线的叶桑身上。叶桑半边肩甲被砍碎,却仍然挥舞武器保护身边的人,不止是他,周围一圈的人紧紧地将那人围住,阻止其他人靠近。 林鹤已死,京畿卫中没有人配叶桑如此相护。 除了白焕。 燕决想也不想,拉弓对准那人射了一箭。 叶桑拼着被胳膊被砍一刀,也要挥刀斩落直冲那人面门而去的的箭矢。那人安然无恙,却对着城墙上的燕决抬起了头。叶桑削去攻击他的羽林卫头颅,对那人说了什么,态度恭敬。 燕决心中血气翻涌,不待他想出对策,脚下的城门轰然洞开——宫城破了。 —— 喊杀声直冲宣政殿,皇帝坐立不安。闭目养神的沉舟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拎起剑。白子澈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说不出话,沉舟却看也不看皇帝和白子澈一眼。 沉舟对霍然起身的洛南山道:“保护陛下和齐王殿下离开。” “你要去哪?”白子澈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宫门破了,说明墨雪没有杀掉白焕,或者说,还没来得及。不管是哪种结果,我必须出去看个清楚。斩杀主将,或许战事还有转机。”沉舟推开他的手,“走吧。”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想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把你的面具摘下来。” 沉舟没搭理他,径直推开宣政殿的门。守卫此间的楚林等人迟疑地与同僚对视,最后楚林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追着沉舟的身影离开。剩下的人立刻将殿门合上,护着白子澈和皇帝往后殿撤。 “你们跟出来干什么?”沉舟皱眉,问。 “沉舟公子,才比大小姐大几岁呢?这么没礼貌。”楚林不以为意地揶揄他,“哥哥和叔叔们是担心你,在云中,就没有孩子第一次上战场是自己一个人的。” 沉舟来不及回答他。 千百级玉阶下是宽阔的广场,宣政殿正对着宣德门。从城墙上撤下的羽林卫形成一道防线,死死地阻拦往里推进的京畿卫。沉舟的视力即便在黑夜中也很惊人,更何况京畿卫以火油开道,但凡有人的地方必然有火。 沉舟一眼就看到了叶桑身边的人。 “那个人是主将,他身边的人是——”楚林猛地刹住,巨大的不安袭上心头。 如果主将身边拼死相护的人是白焕,就代表楚识夏刺杀失败。 可楚识夏人呢?没有撤出来吗? 楚林心神俱乱。 沉舟愣愣地站在原地,耳边一阵天旋地转的蜂鸣,握剑的手青筋暴跳。 —— 羽林卫殊死抵抗,竟然将京畿卫的攻势挡在宣政殿之前。 叶桑不得不护着白焕往后退,尔后下令后面的人补上空缺。白焕却死死地盯着羽林卫推进的方向,一个扣着银白色鬼面具的人缓慢但坚定地突进,所有靠近他的人都被斩杀,他像是死亡的利剑,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火攻。”白焕嘴唇发白,眼神疯狂地说。 “什么?”叶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夜有北风,以火攻之,风会把火吹向羽林卫的方向。”白焕掷地有声道。 “殿下,这不是在攻城,若用火攻,恐怕伤及我军将士啊!”叶桑劝阻道。 白焕转头死死地盯着他,抬手往他脸上打了一鞭子。叶桑狼狈地滚落下马,忐忑不安地认罪,却不肯松口。拿下宣政殿只是时间问题,为何要平白搭上这么多将士的性命? 白焕看也不看他一眼,将命令传达给副将。副将犹豫片刻,看了叶桑一眼,领命去了。 第202章 逐鹿(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沉舟在羽林卫中间奋力厮杀,靠近他的京畿卫来不及出手就被他割断咽喉。没有花里胡哨的技巧,对于刺客来说,杀人只要一瞬间就够了。他盯着白焕的方向步步往前推进,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血色。 楚林等人在他身后的呼喊声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传来,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沉舟眼中唯有白焕看向他的那冷淡的一眼,尽管隔着千军万马,但沉舟很确定白焕是在看他。 沉舟听见了马嘶声。 十几架着火的马车从宣德门冲进来,惊恐又无法挣脱的马匹横冲直撞,将眼前的京畿卫和羽林卫一同踏成肉泥。有几匹马被羽林卫用枪捅中胸口,哀鸣着倒地,背后的马车失去控制,侧翻滑出十几丈,其中的火油和火焰肆意流淌。 一架马车气势汹汹地冲着沉舟冲过来,他被慌乱的京畿卫挡住去路,果断地踩在对方胸口踏空而起,翻过马车顶。但远处侧翻的马车撞飞十几个人尤不停止,如一颗势不可挡的流星,而沉舟正落在它的轨迹上。 沉舟在那颗剧烈燃烧的“星星”冲到眼前时,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头和胸口。他摔飞出去很长一段距离,在湿冷的地面上翻滚好几圈才停下,鬼面具跌跌撞撞地滚到远处。 沉舟强撑着站起来,眼前到处都是流动的火焰,仿佛一片燃烧的雾气,模模糊糊的。沉舟用力摇了一下头,试图将嘈杂的蜂鸣声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沉舟提着剑,步伐踉跄地看向周围一圈围上来的敌人,凭本能将剑对准敌人。沉舟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害怕九幽司。但这一瞬间,他望着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仿佛又回到那个地狱。 所有人都死了。 这世界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 他想要痛哭,想要咆哮,想要撕碎眼前的所有人,却只能握紧他的剑,借杀戮宣泄心脏的剧痛和恐惧。 “沉舟!” 熟悉的声音仿佛惊雷,劈在沉舟的灵台上。雪骢像是开天辟地的闪电,撕裂了铺天盖地的火焰。楚识夏连发三箭逼退靠近沉舟的京畿卫,策马擦过沉舟身侧的瞬间,冲他伸手。 沉舟抓着她的手翻上马背,将额头抵在她肩头,眼睛又酸又涨,泪水无声无息地浸透她的衣衫。耳边尖锐的蜂鸣声如潮水般退去,沉舟恍惚地觉得自己又回到人世间。 “羽林卫听令,诛杀逆贼!” 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燕决一声暴喝。 京畿卫想要往后撤,却被埋伏在朱雀大街上的洛氏刺客暗杀,毒针穿透京畿卫盔甲间的缝隙或战马的胸膛,街面上一片人仰马翻,堵住了剩余的人后撤的道路。 楚识夏挽弓引弦,燃火的羽箭射落仓皇逃走京畿卫的军旗。第二箭直中白焕身下的战马,白焕被战马狠狠地抛出去。叶桑手忙脚乱地喝令恐慌的军队不要踩中白焕。 白焕摔得头破血流,叶桑才将其拉起,便觉一个影子飞掠直头顶。叶桑咬紧牙关,抓着白焕就地翻滚至墙边,同时拔刀自下而上挡住劈落的利剑。叶桑被刀上庞大的力量压得喘不过气,抬头看见沉舟的脸,却不由得呼吸一滞。 那张白玉般的脸上有血,有灰,却不妨碍其精巧、美丽,令人连惊叹都忘记。 沉舟猛地撤回剑,反手穿透扑上来袭击的京畿卫心口。叶桑反应过来,立刻起身与沉舟缠斗。城门洞口狭窄,楚识夏从雪骢背上跃起,饮涧雪锵然出鞘,削断叶桑的手筋。长刀倏地落地,楚识夏一手将叶桑的胳膊反拧至身后,脚尖踢起长刀,飞出去划断一名京畿卫的跟腱。 被京畿卫搀扶着往外跑的白焕也重重摔倒在地。 沉舟胳膊底下夹着副将的脑袋,拖着他往楚识夏背后靠,一边缓慢地后退,一边提剑指向面前的京畿卫,威胁他们不得靠近。 白焕方才摔得头晕眼花,此刻也没有缓过神来。他在脏兮兮的地上翻了个身,破罐破摔似的看着楚识夏笑起来。楚识夏离他只有一步之遥,见状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来。 “我母后呢?”白焕笑够了,忽然问。 “皇后已经自戕。”楚识夏冷冰冰地回答。 “我明明派人带她离开了……”白焕喃喃自语道。 “她求陛下饶恕你的死罪。” “陛下答应了吗?” “没有。” 白焕自嘲地笑出声来,笑得心肺仿佛都在开裂、往外渗血,肝肠寸断。白焕的眼泪划过他上扬的嘴角,笑声嘶哑如鬼哭。 “我知道他恨我。”白焕怨毒的目光落在沉舟的背影上,说,“他最恨我的地方,是我夺了他儿子的储君和他儿子的命。也许我从出生开始,便是错的。” 楚识夏的心脏猛地一震。 沉舟无知无觉。 “我曾经,非常非常羡慕你能与父皇心平气和地说话、对弈,逗他开怀大笑,为他分忧解难。他这一辈子,恨我、防我、猜忌我。他看我是大周的储君,是陈氏的外孙,是阿煜的兄长,却从来不是他的儿子。” “但我再也,不会求他了。” 白焕猛地冲向沉舟的后背,楚识夏抬手一剑划过他的胸膛。白焕踉跄跪倒在地,不甘地望向沉舟的背影和羽林卫们让开的道路,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 “楚识夏,我输了,但你也没有赢。” 楚识夏蹙眉,望着白焕缓缓闭上眼睛,一剑砍下了他的头颅。白焕人头落地,京畿卫无不弃械,跪地投降。沉舟割断京畿卫副将的喉管,将人扔在地上,不解地看向面前的人。 羽林卫们半跪下来,山呼万岁。 楚识夏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燕决和羽林卫小心翼翼地护着神思恍惚的皇帝,血迹斑斑的城门口裂开一条道路。皇帝手里抓着龙血玉环,眼中泪光闪烁,试探性地一步步靠近沉舟。 沉舟皱着眉,往楚识夏身后退了一步。 这是一个寻求庇护的姿势,沉舟害怕、不安的时候就会躲在楚识夏背后。但沉舟恐惧的往往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比如友善的陌生人递来的糖果,李卿白冲笼子里的他伸出的手——和皇帝此刻欣喜若狂又悲痛欲绝的目光。 “你叫……沉舟对吗?”皇帝小心翼翼地问。 未熄灭的火焰中,因乱军踩踏而变形的白银鬼面具闪烁着幽微的光。 —— 幽暗的巷子里。 白煜的尖叫、怒吼被护卫的手硬生生地阻挡回咽喉肿,泪水凌乱地划过他的脸庞。 白焕的头颅轰然落地时,皇帝抓着沉舟的手情真意切地流泪,失去倚仗的京畿卫诚惶诚恐地投降,大获全胜的羽林卫欢呼雀跃。无人在意的角落,白煜的世界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哥哥。白煜在心里喊。 护卫生生地将白煜拖走,他深深扣进墙壁的五指留下一道道血痕。 —— 楚识夏腹间的伤口裂开了。 那一刀本就伤得深,她在京畿卫军营中以沧流剑法第九式强杀山鬼家主,早已令伤口挣开。更别提后面快马加鞭追着洛瞳的“小黑”寻找白焕踪迹,于乱军之中救下沉舟。 楚识夏披着件外袍,身上只穿了抹胸,腹间裹着厚厚一层纱布。屋内炭火烧得很暖,楚识夏偏偏推开窗户坐在风口,望着庭中皑皑的雪。沉舟坐在她面前,一下一下地用鬼面具遮脸,像是技艺潦草的街头变脸艺人。 楚识夏无奈地笑笑,攥着他的手腕让他安分点。 “你打赢这场仗了。”沉舟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楚识夏摩挲他腕上突出的骨骼,没办法开口说,他们可能回不去了。皇帝已经认出沉舟,沉舟认祖归宗是迟早的事。没有任何一个正值壮年的皇帝会放任皇子与边关重臣有这样深的关联。 “可能还要很久。”楚识夏斟酌着说,“沉舟,你喜欢帝都吗?” 沉舟摇头,又认真地说:“就算还要很久才能回家,你也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我不难过。”楚识夏笑笑,说。 “你说谎。”沉舟却没有笑,不高兴地说。 房门在此刻被人敲响。 玉珠在门外道:“大小姐,宫里来人了,宣你和沉舟公子进宫。” —— 未央宫。 皇帝宣召的是两个人,却只见了沉舟一个。沉舟百般不情愿,不出言抗旨却也不动,硬邦邦地站在楚识夏身边。小宦官这几天听了许多风言风语,不敢对沉舟不敬,急得直哭,向楚识夏求助。 楚识夏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躲不过去,伸手轻轻地在沉舟后背拍了一下,说:“进去吧。” 沉舟踏进殿门,习惯性地回头看楚识夏一眼。殿门合上之前,楚识夏看见赤头跣足的皇帝握着龙血玉环,踉踉跄跄地从榻上扑下来。沉舟像是受惊的小猫似的后退一步,又去看楚识夏。 殿门骤然合拢,刀一样切断了他们的目光。 楚识夏低下头,身后落雪纷纷。 燕决走到她身边,安慰她:“沉舟公子不会有事的。” 楚识夏苦笑。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 楚识夏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紧闭的大门。那么薄的一扇门,她只要寸劲就能震碎门锁。然而头顶三尺悬着亘古不易的皇权,君君臣臣的伦理纲常,楚识夏无能无力。 燕决叹了口气,转而说:“陛下说,祭祖大典照旧,册立储君的事也照旧。如今朝中皇子属齐王势大,他是怕齐王因此和沉舟生了嫌隙,对沉舟不利。陛下如此为沉舟考虑,他会对沉舟好的。” 楚识夏摇摇头,说:“你不了解陛下。” 更加不了解皇帝。 —— 皇帝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二十多年如一日期盼在梦中相见而不得的面孔,心痛如绞。 那日沉舟不由分说地安排皇帝和白子澈离开,皇帝却没来由地心悸。沉舟是男子,是嗜血好杀的刺客,皇帝却总是在他身上恍恍惚惚地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清冷皎洁如天边月,可望不可及。于是皇帝强硬地命令所有人返回,正好遇上京畿卫败退,白焕死于饮涧雪下。 皇帝看着那张漠无表情的脸,积蓄了十几年的悲痛如山崩地裂。 然而沉舟面露迟疑和不解,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没有让皇帝碰到他的手。 “你叫沉舟,是吗?”皇帝克制住情绪,问。 沉舟没说话,防备地看着他。 皇帝换了个问法,道:“是镇北王给你取的名字吗?” “嗯。” “你和楚识夏一起长大?”皇帝见他肯说话,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嗯。” “他们……镇北王和楚识夏,对你好吗?”皇帝心疼地问。 他在心里没来由地恨起楚家来,为何要将沉舟训练成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时时刻刻将自己隐藏在面具下,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他们对我很好。”沉舟难得认真地回答了皇帝的问题,“哥哥很好,二哥也很好。云中是我的家,我们是一家人。” 这些话是楚明彦在年夜饭上说的。 楚明彦养孩子很有经验,总是能一眼看穿沉舟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敏感和不安,于是每每都要在合家团圆的时候,把两个孩子抱在膝上,让两个孩子小小的手掌交叠,对沉舟说:“沉舟和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当然要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 “是楚识夏教你这么说的吗?她怕我开罪云中楚氏,教你说谎对不对?”皇帝忽地偏执起来,“他们如果真的对你好,怎么会让你做屈于人下的暗卫?” 沉舟厌烦地说:“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说他们对我不好?我好不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遭受如此巨大的打击,手脚都忍不住颤抖。他冲到榻边打开细长的匣子,近乎粗暴地将匣子里的画轴扯出来。泛黄的纸张、褪色的笔墨,然而当画卷如流水般铺开的时候,却像是一轮明月落入此间,月光盈室。 沉舟看清那张画上的人,愣住了。 画上的是个女子,于雪中树下蓦然回首,红装粲然。 沉舟没有揽镜自照的爱好,却也在山野间捧起泉水洗脸时临水望见过自己的长相。画上的女子与沉舟有七八分相像,沉舟都要生出一种错觉,仿佛画师是对着他的脸画下的这张画。 “她是你的母亲,你被抱走的时候还没满月,她就被太后一杯毒酒赐死了。沉舟,朕是你的父亲。” 皇帝急切地将龙血玉环塞到呆住的沉舟手里,沉舟却猛地抽回手,玉环摔在柔软的地毯上。 “不,”沉舟抬头对上皇帝震惊的目光,果决而冷漠地说,“你不是我父亲。我没有父亲。” 沉舟不顾皇帝的拉扯和泪水,转身大步拉开殿门。万千风雪涌进殿中,寒冷令沉舟冷静下来。沉舟看着楚识夏愕然回首,狂跳不止的心脏才踏实地落回胸腔中。 沉舟这才从窒息的感觉中解脱出来,抓起楚识夏的手,说:“我要回家。” 楚识夏轻而易举就看穿了沉舟强装出来的冷血,以及他的慌乱。楚识夏反握住他的手,说:“好。” 燕决却看向殿中独自垂泪的皇帝,伸手阻拦,反对道:“陛下还没有说你们能走。” 才经历过叛乱,神经紧张的羽林卫呼拉拉地看向他们,堵住了未央宫门。 “让开。”楚识夏冷冷地对燕决说,“如果你还记得我救了你妹妹的话。” 燕决默然片刻,看向并不阻拦的皇帝,让开了路。 楚识夏将大氅盖在沉舟肩上,在厚重的大氅下牵住沉舟微微发颤的手,大步走入雪中。道路两边的羽林卫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离去,雪地中两个人的脚印仿佛交缠生长的藤蔓。 第203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九年,除夕前夜。 “我近日听说了一则传闻。” 裴璋立于雪中,全身上下只露出一个脑袋来,却也不显得臃肿,反而有几分长身玉立的意味,引得逐渐热闹的灯会上频频有少女对他侧目。 楚识夏挽着松松的发髻,发间只有一根碧玉簪。她在肩上搭了件银灰色的鹤羽大氅,饱满白皙的额头上画着胭脂红的梅花,愈发映衬得她有一番冰雪颜色。 楚识夏挑剔的目光地在摊子上憨态可掬的灯笼间游走,像是在应对一道绝无仅有的难题,对裴璋的话也回得随意。 “什么传闻?” “陛下有一子流落民间,即将找回。”裴璋定定地看着楚识夏,道。 “不是传闻。”楚识夏叹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盒子,递给裴璋示意他打开。 裴璋掀开那只小小的锦盒,金色锦缎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龙血玉环。 “我刚从宫里回来,这是陛下让我交给他的。陛下打算在册立太子的祭祖大典上,昭告天下,将他的名字写入玉碟。”楚识夏无可奈何地一哂,“陛下甚至连封号都想好了,取了仅居于东宫之下的‘晋’。” 裴璋身体一震,险些将玉环摔在地上。楚识夏神色淡淡地掏钱买下一只胖头鱼灯笼,将玉环收回袖中。裴璋对上她沉静无波的眼睛,心里不由得发苦发涩。 皇帝此举,是偏爱,也是引火烧身。 白子澈与楚识夏共同图谋东宫之位多年,同生死、共进退,无非是因为白子澈能给楚识夏想要的结果。但对楚识夏言听计从的沉舟摇身一变,成为了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甚至隐隐有压过白子澈的势头。 “你和殿下……”裴璋声音艰涩。 “我和殿下,有歃血之盟。” “别说傻话了,你我都知道,誓言不过是等待时间验证的谎话。”裴璋说,“若殿下真的与你生了异心,你又当如何?” 楚识夏轻轻地呵出一口白气,任凭雪粒子落在她的浓密纤长的睫毛上。半晌,楚识夏紧绷的神情骤然松弛下来,如释重负般地一笑。裴璋心中悸动,他从未见过楚识夏这种笑容,像是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旅人终于决定休憩,眼神清澈又疲惫。 “我七岁就认识沉舟。他以前是个小哑巴,不知道疼,不知道难过,给什么吃什么,叫去哪就去哪,特别漂亮也特别好骗。我师父说,沉舟永远学不会人的感情。” 楚识夏的睫毛一颤,笑容如明媚春日中脉脉流转的水波。 “我师父说错了。” “祥符三年,帝都使者来云中挑选人质。沉舟对我说,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他都和我一起走。他这个人,不知道讨好、谄媚,偶尔词不达意,但从来不说假话。” 楚识夏一字一顿,说得果断肯定:“云中楚氏,永不为贼。殿下若怀疑我有不臣之心,即便千刀万剐,我也将真心剖给他看。我的才学,我日后流于青史的名声,甚至我的性命都可以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牺牲。但沉舟不可以,只有沉舟不可以。” —— 月上中天。 楚识夏提着胖头鱼灯笼走到紧闭的门前,伸手轻轻地拂过结霜的门板。只要楚识夏想,她有一百种办法走进这间屋子。但房间里的人拒绝和外界接触,已经整整十天。 像只小蜗牛,被碰疼了就缩回自己脆弱的壳下。 楚识夏将灯笼放在门前,背靠着门板坐下。楚识夏没有九幽司刺客那样卓越到妖异的听力,这间门窗紧闭的屋子好似沉舟捂得死死的心脏,只有沉而闷的搏动声。 “沉舟,我送你回家。” 楚识夏微微仰着头,看着檐下伴随月光飘落的雪花,像是凝视那双美丽又淡漠的眼睛,说:“祭祖大典上,会有刺客袭击皇帝和太子,你上前营救,刺客会在你心下三寸刺一剑。我准备好了一具形体与你相似的死囚尸身,玉珠会带你从后山悬崖走,通过鬼市水路一路南下至广陵,再折回云中。” 晋王的吉服已经由织造司绘出图案,所用布料、丝线、东珠、环佩一应由裴瑶暗中记录、送出,漂流直下江南。不日,便会有一身一模一样的吉服套在死囚的尸身上,归于火海。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觉得有些冷,慢慢地蜷缩起身体抱住自己。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皇帝。以后,你再也不会害怕了。”楚识夏低声说,“我再也不会让你害怕了。” 房门忽然被拉开,楚识夏后背的倚靠落空,险些仰倒,却被身后人抓着胳膊转了一圈拽到怀里。房门重重地拍上,憨态可掬的胖头鱼灯笼滴溜溜地在原地打了个转。 沉舟的动作粗暴,几乎在楚识夏的胳膊上攥出一痕淤青。楚识夏后背紧紧地贴着门板,被沉舟双手托着脸颊,仰起头直对他滚烫的吐息。沉舟一言不发地低头看她,呼吸凌乱,眼瞳黑如点漆。楚识夏对着他卷翘的睫、湿润的瞳,她想笑笑,一时间却有些泫然欲泣。 “你早就知道了。”沉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拇指轻轻地摩挲楚识夏玫瑰色的唇,“所以那天你才问我,想不想找回我的家人。你那么纠结、痛苦,是因为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真相。” “是,我早就知道了。”楚识夏毫不避讳地承认。 从交给程垣龙血玉环的那一刻开始,楚识夏就做好了承受沉舟质问、诘责甚至埋怨或仇恨的准备。龙血玉环牵扯出一系列的旧事,撺掇皇帝与陈氏彻底撕破脸,逼白焕破釜沉舟起兵造反。而自始至终,最关键最核心的沉舟却一无所知。 楚识夏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就一撞到底的倔强性子。楚识夏最后一点微末的心软,在沉舟说“不想”的时候灰飞烟灭。 纵有万般亏欠,也绝不后悔。 “你在利用我吗?”沉舟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楚识夏看见那双眼睛里盈盈的泪光,仿佛树叶边缘欲坠的雨水,清澈、柔软、一触即溃。 沉舟像是呼吸困难,反复深呼吸几次,才艰难地往下逼问:“那你为什么不接着骗我?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哄哄我,一句话就好,我就会乖乖地管皇帝叫爹。你那么聪明,骗了那么多人,还怕骗不过我吗?” 楚识夏不语。 “为什么要安排我逃走,为什么不利用我到底!”沉舟一字一句都仿佛竭尽全力,“楚识夏,你现在也变成小哑巴了吗?” “如果你不想回云中……” “我不要听这个。”沉舟的眼泪滴落,声音沙哑又委屈。 楚识夏定定地看着他,铁石心肠地接着道:“你喜欢江南吗?江乔在南边的生意如今做得很好。” “我要听你说喜欢我,听你说舍不得我留在这里吃苦、受罪,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你明明从来都没有想让我在皇帝面前曲意逢迎什么,你比谁都怕我被他认出来。这些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总是自以为是地为我好!” “总是”? 楚识夏险些怀疑沉舟脑子坏了。 “难道让我恨你,让我忘记你,我就会好过吗?”沉舟痛苦地呜咽道,“你为什么总是丢下我?”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总是’丢下你了?” 楚识夏心痛如绞,伸手抹去沉舟的眼泪,可他太能哭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脸蛋上湿漉漉的一片。 “九幽司是你自己要回的,洛氏家主是你自己要当的,怎么就成我丢下你了?”楚识夏不自觉地蹙眉,耐心温柔地诱哄,“别哭了,我又没有要赶你走。” 沉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掉眼泪。沉舟与楚识夏额头相抵,呼吸相闻,湿淋淋的泪水蹭了楚识夏一脸,仿佛遥远的夏季渗透时光而来的雨水。 “我害怕。” “我本来只是一只孤魂野鬼,我学了好久,怎么哭,怎么笑,可是怎么都学不会。皇帝在我面前哭得那么伤心,好像我是他很重要的人一样,我心里只觉得恐惧。如果他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他知道我从懂事起就会杀人,他还会这样为我哭吗?” “如果我是他的儿子,我是不是一辈子也回不去云中?” “如果有一天,他答应放你回云中,条件是我留在帝都。你会答应吗?” 沉舟絮絮叨叨的,带着微微的鼻音。 “那也有可能,他看你实在是太喜欢我,就把我嫁给你了。”楚识夏抚摸沉舟脸上的泪痕,故作轻松地说。 “我们住在秋叶山居里,种一大院子的花,从春天开到秋天,每一季都不寂寞;程垣的姐姐许了好人家,我们给她包一个大红包;裴公子隔三差五来找我下棋,说起天下大势,如盘中棋子;江乔偶尔从广陵回来,带来冰镇的莲子和菱角,数起指尖账目,黄金如流水。” 沉舟的心却在楚识夏平静温情的叙说中不明所以地剧痛起来,猛地抓住楚识夏的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不想和我成亲吗?” “想。”沉舟说。 “可你不是笼子里的鸟。” 楚识夏一怔,无所谓地笑笑,说:“我早就是了。” 「今天鸽了一千字,后面找时间补回来。」 第204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十年,正月二十。 太庙。 晴空一碧如洗,檀香袅袅,彩幡飞扬。隔着幽蓝色的烟雾、空旷幽深的庭院和侍卫交错的刀枪铁锋,楚识夏随着百官一同遥远地跪拜楚氏宗庙。 “楚氏第二十一代子孙子澈,肺腑纯然、天资聪颖,怜贫惜弱、品行端正,为久远之国计、祖宗万世之基业,册立尔为皇太子。今不肖子孙詹,领其拜谒宗庙,愿殿上英灵护佑大周国祚绵长。” 皇帝念诵完祷词,伸出一只手搀扶起跪拜的白子澈。 白子澈身披衮龙袍,金色丝线刺绣出的团龙栩栩如生,随着他起身、踏步,如腾云驾雾般飞舞起来。太子吉服缀金织玉,白子澈却仍是清清淡淡的模样,不露半分局促、嚣张。白子澈与皇帝一起转身,面向群臣。 臣子皆呼:“天佑社稷,国祚绵长。” 檐上的鸦雀被惊动,扑棱翅膀飞远,徒留白羽般的流云在空中颤动。 —— 未央宫。 庭院中新挖了个池子,山石堆叠,流水潺潺。皇帝与楚识夏对坐与檐下,黑白棋子落盘声寥寥。楚识夏坐在这张棋盘前已经两炷香,皇帝一言不发,只是下棋,楚识夏也就乖觉地沉默着。 “沉舟收下了玉环,朕很高兴。你想要什么赏赐?”皇帝突如其来地问。 “为陛下分忧解难,乃臣分内之事,臣不敢邀功。”楚识夏低头道。 “朕珍视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他却不屑一顾,甚至不肯看朕一眼。”皇帝幽幽地叹气,说,“沉舟果然还是和你们云中楚氏更亲近些。” “他会理解陛下的苦心的。”楚识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止不住的疲倦和厌烦。 皇帝句句都是父子之情,却字字都是敲打和猜疑。古往今来,与执掌兵权的臣子交好的皇子,个个都是鹰视狼顾之辈;与边关重臣情深义重的,没有几个不是包藏祸心。 而反过来,大周已经出了一个挟持皇子、把控朝政的摄政王,决不能再出现第二个。 那枚意义复杂的龙血玉环,沉舟若是不收,便是楚识夏办事不力;沉舟若是收了,就证明这枚沧海遗珠对楚识夏言听计从,眼中只有楚氏,没有皇权。 进也是错,退也是错。 “朕是真心疼爱他。”皇帝手心的棋子落在棋壶中,盯着楚识夏道,“裴首辅劝朕,莫要一意孤行,令沉舟陷入流言蜚语中,朕便收回了在太庙祭祖册封晋王的旨意。纵然沉舟屡屡出言不逊,违背圣意,朕也舍不得责怪他。我们父子分离多年,朕想好好弥补他,你懂吗?” 楚识夏觉得喘不上气来,恭谨道:“臣明白。” “认回晋王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他不会在秋叶山居住很久。”皇帝将一封红色的信笺推到楚识夏面前,说,“这是朕为他取的名字,你去告知他。” 轻飘飘的一张纸,却像是千钧重的门锁。楚识夏双手拾起信笺的那一刻,只觉沉重的镣铐在她和沉舟的腕上落锁,无从挣脱。 “是。” —— 群玉坊。 楚识夏将加盖礼部印章的信笺扔在桌上,墨色的笔画犹如火烧残留的焦黑痕迹,在她心头火烧火燎的疼。 雅间外传来婉转清丽的歌声,楚识夏倚在朱色栏杆边,俯视台上清唱的女子。台边的观众大把大把地将铜钱和纸花抛洒上台,歌姬盈盈而立,向台下的人致谢。 楚识夏笑笑,背对着喧嚣的歌舞,拎起一壶酒灌进肚子里。 不知喝了多久,雅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楚识夏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看见沉舟蹲在她面前,伸出手背摸了摸她潮红滚烫的脸颊。沉舟望着楚识夏醉醺醺的样子,不由得皱眉,楚识夏却笑了起来。楚识夏捧着沉舟冰凉凉的脸,凑近他的鼻尖,吐息炽热甘美,带着佳酿的馥郁芬芳。 “小哑巴,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楚识夏近乎梦呓地说,“从今天起,你也是笼子里的鸟了。” 沉舟默然不语,按着楚识夏的后颈把她抱在怀里。沉舟学着夫人安抚孩子的姿势,轻轻地在楚识夏后背拍着。等楚识夏的呼吸均匀下来,不再说胡话,沉舟才把她裹在大氅中打横抱起。 一边的程垣掏钱结账,忽而看见桌上那张大红色烫金的信笺。程垣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些风声,见状有些不安。他伸手拾起信笺,看着纸上的字,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帝次子,为奸人所害,流落民间。今蒙上天庇佑,寻回此血脉,赐名‘臻’。” 臻,尽善尽美也。 沉舟淡淡地扫了一眼,对程垣道:“收好。” —— 楚识夏睡醒的时候,天色将明。她宿醉醒来,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床边守了她一夜的人将她扶起,一晚上反反复复更换热水保温的醒酒汤送到她唇边。 酸涩生津的醒酒汤入口,楚识夏才觉清醒片刻。 “你一夜没睡?”楚识夏抓着沉舟的袖子,迷迷糊糊地问。 “嗯。” 沉舟没说的是,楚识夏一整晚都睡得很不安稳。 楚识夏时不时地按着心口粗重地喘息,仿佛那里有一道令她痛不欲生的伤口。沉舟急得把玉珠叫起来好几次,玉珠查看后却告知沉舟,楚识夏心口没有任何伤口,连道刮痕都没有。大夫大半夜地来诊脉,只说并无疾病,开了一帖醒酒药便作罢。 楚识夏眉眼一低,看见沉舟腰间缀着的龙血玉环,浑身一僵,连心跳都停了几拍。 “你戴着这个做什么?”楚识夏声音干涩地问。 “我不想你为难。” 沉舟拨开她额间的碎发,轻轻地落下一吻,“从小到大,看似是我保护你,其实是你保护我。如果没有你,我还是不人不鬼地‘活’着。就算要一辈子困在这里,我也不要你一个人咽下所有的苦头,我恳请你,让我和你一起承受。” 沉舟的目光澄澈,不带一丝杂质。 “楚识夏,如今我爱你所爱,痛你所痛,你们所说的‘情感’,我是不是已经学会了?” 楚识夏声音沙哑地说“是”,却在出声的一瞬间抓皱沉舟的衣衫,落下泪来。沉舟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下颌抵在她的发顶,感受她哭泣时身体的震颤,心脏也开始泛酸。 如果注定不能自由,就让我守在你身边,慰藉这漫长的一生。 —— “白臻”这个名字被写进宗庙族谱的那一天,朝野上下无不哗然。 这位神秘的“晋王”据说少时流落民间,被身家清白的养父母教养得纯良友善,文武兼备。新立的储君对皇帝的偏爱也无半句埋怨,在晋王宅落成的那一天亲自携厚礼上门拜访。帝都人心惴惴的公卿们这才放下心来,跃跃欲试地准备踏破晋王宅门槛,却被告知晋王身体不适,不见客。 春日渐暖。 晋王宅里栽种着繁盛茂密的花木,粉白色的花苞鼓鼓囊囊的,像是一碰就会炸开。晋王不喜欢人在跟前伺候,女官们只好站得远远地的,听不见亭中人的只言片语。 白子澈穿着青色长衫,腰间挂着白玉环佩,稍稍一收拾便有矜贵自持的气质自然流露。 他朗读收集来的民间传闻,铿锵有力到了幽默的地步:“晋王白臻为民间一户农户所收养,夫妇二人多年不育,偶然在路边拾到一啼哭婴孩,心生怜爱,便带回家抚养。” 楚识夏听得直摇头,说:“景泰八年,摄政王权势正盛,陈党横征暴敛,民间按人头收税,赋税沉重。谁家多生了孩子都恨不得按在河里溺死,谁会养一个捡来的孩子?” 裴璋摆摆手,道:“曲笔而已,曲笔。” 沉舟摆弄着胖头鱼灯笼,面无表情地伸手戳两下胖头鱼鼓起的腮帮子。 白子澈坚持读完:“晋王心地善良,六岁时见稚子捣毁蚁穴、戏弄猫狗,便疾言厉色地制止。养父母见状便送其在乡间私塾读书。江湖侠客见其忠肝义胆,便传授其武学,勉励其为国效力。” 楚识夏和沉舟终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恶心的表情。 裴璋也觉得有些反胃。 白子澈抹了把脸,也觉得有些尴尬。 “我为什么要管蚂蚁窝?”沉舟不解地问。 “别管礼部那些人。”楚识夏扶着额头,道,“吃饱了撑的。” 白子澈委婉道:“其实这是陛下的授意,以免日后有心之人用沉舟的身世做文章,攻讦辱骂。” 沉舟受不了了,撑着桌子站起来问:“哪里有蚂蚁窝?” 楚识夏在他腿上拍了一把,说:“别胡闹。” 沉舟不忿地坐下,气鼓鼓的像极了手上的胖头鱼。他分明已经长成成年男子的身量,精致的眉眼间却有一种清澈纯然的稚气,不经世俗沾染,让他看起来始终是十六七岁的模样。 前段时间,皇帝因为认回沉舟的事,很是处心积虑地将沉舟的母亲追封为皇贵妃,谥号“柔嘉”。而白子澈的母亲也为了符合皇太子的尊贵地位,被高调地追封为“贞宁”皇后。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位贞宁皇后,柔嘉皇贵妃反而无人问津,沉舟也因此得了安宁。 白子澈心里小小的积怨在沉舟恼怒的眼神中软化,他颇为好笑地问:“沉舟,如今我该叫你哥哥。” 沉舟倒吸一口凉气,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说:“不要。” 沉舟称呼楚明彦“王爷”,称呼楚明修“二公子”,从来没当面软糯地叫过谁“哥哥”,更没被人这么叫过。白子澈表情戏谑地叫他“哥哥”,反而令他一阵恶寒。 似乎是觉得口吻太过冷硬不敬,沉舟斟酌片刻,又说:“求你。” 楚识夏哭笑不得,说:“殿下别逗他了。” “那我还是叫你沉舟,你也不必称我殿下,叫我子澈便好。”白子澈凑近那双漂亮的眼睛,说,“这宅子里都是陛下送来的人,不比楚家从你小时候就伺候起你的人好使唤。若有不习惯的,也不能轻举妄动。” 晋王宅上上下下由皇帝一手操办,沉舟只负责住进来即可。白子澈这是在敲打沉舟,宅中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线。 白子澈又看了一眼楚识夏,微妙地劝告道:“墨雪已经是适婚的年龄,与晋王来往过密,会有不好听的话传出来的。” 听懂的楚识夏和裴璋都陷入了沉默。 沉舟眨了眨眼睛,说:“没有人会发现的。” 以他的身手,要骗过宅子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女官易如反掌。 白子澈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 深夜。 秋叶山居。 沉舟埋头吸溜着软硬适中的面条,咬开浸饱汤汁的荷包蛋,最后仰头喝干汤水。 玉珠看得心疼不已,摸着他的下颌说:“晋王宅里的的厨子怎么办事的?下巴都瘦尖了。还吃吗?我再去给你煮一碗。” 沉舟捧着碗还没说话,楚识夏拎着一壶酒先开口道:“你别给他煮了,你看看他的肚子。你煮多少他吃多少,真么晚了,吃积食了怎么办?” 沉舟打了个嗝。 玉珠退而求其次道:“那我去切一盘果子。” 楚识夏扶额。 “我只喜欢吃家里的饭。”沉舟小声道,“晋王宅里规矩可多了,食不言寝不语,同一盘菜不能夹三次。那个女官也很凶,每天追着我念叨宫里的规矩和礼仪,还不许我回家。” “食不言寝不语”根本不能算是约束和惩罚,沉舟根本就不说话,女官们一度忐忑地以为他是哑巴。沉舟不能忍受的是身处陌生又空旷的宅子,却从日升到日落都见不到楚识夏,白昼的时光分秒必争地煎熬他的肝胆,令他无所适从。 楚识夏又是烦闷又是好笑,烦闷的是沉舟夜夜偷跑回来实非长久之计,好笑的是沉舟现在一口一个“回家”。可他的名字写在白氏族谱上,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子弟。 他的家可以是晋王宅,可以是宫禁森严的皇城,唯独不能是秋叶山居。 “沉舟,你现在姓白。”楚识夏斟酌着字句,伸出手指描摹他的眉宇,道,“陛下才是你的亲人,晋王宅才是你的家。以后在外人面前,万万不可称云中和秋叶山居为家。” 沉舟闷闷地点头,说知道了。 门外长廊上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楚识夏和沉舟同时精神一凛,猛地推开门。 玉珠跪伏在破碎的白瓷边,一列红衣的宦官站在廊上。穿着便装的皇帝站在灯笼下,半张脸掩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第205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晋王宅不合你的意么?”皇帝的脸色晦暗不明,声音阴森地问。 “没有。”沉舟低着头说。 “你喜欢秋叶山居的什么,可以传话来宫里,朕什么都可以给你。但你不该三更半夜跑来与墨雪私会。”皇帝咬着牙,说,“你是宗室子弟,墨雪是闺阁女子,男未婚女未嫁,你们把皇室颜面当做什么?” “是我的错,是我在晋王宅住不习惯才偷偷跑回来。”沉舟一口认下,说,“陛下息怒,我现在就回去。” “是吗?朕看却不是这样。”皇帝的目光落在楚识夏身上,锋利如刀,“墨雪,你说。” 楚识夏被所有人注视着,饱含深意的目光犹如山岳,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伏首在地,道:“晋王殿下认生,故而屡屡返回秋叶山居。臣不能规劝,实乃过错,请陛下责罚。” 皇帝一言不发地将茶盏扣在桌上,起身靠近楚识夏,沉舟下意识地往侧边挡了一下。皇帝为沉舟静默的阻拦停滞片刻,楚识夏暗自扯了一下他的衣摆,他才僵硬着脊背让开。 “抬起头来,看着朕。” 楚识夏直起身子,与皇帝对视。 皇帝凝视楚识夏脂玉般细腻的脸庞半晌,发出一声嗤笑。 “朕平日里只当你舞刀弄枪,没有寻常女儿家弯弯绕绕的心思,忘了你的母亲是个出身不明却能攀上云中楚氏的人。”皇帝尖锐地讽刺道,“阿臻是皇室宗亲,岂能容人纠缠魅惑?” 楚识夏听着皇帝一口一个“阿臻”,只觉得陌生又好笑,面上却不露半点。楚识夏静静地听着皇帝的训斥、羞辱,字句间都是责难楚识夏勾引沉舟,令他们父子离心。 可是从未靠近的心,从何说起离合。 荒谬得令人忍俊不禁。 楚识夏宠辱不惊,沉舟衣袖下的手却攥得死紧,掌心被指甲掐出一圈血印,腕上青筋暴跳如蛇。 楚识夏越是沉默,皇帝越是愤怒。皇帝要在楚识夏的脸上看到不安,看到恐惧和臣服,才能彰显他至高无上的皇权,才有能绝对掌控住亲生儿子的信心。 皇帝心中的火越烧越旺,猛地抬手挥向楚识夏的脸颊。 皇帝的手停在半空,骨骼发出一声爆响。 “白臻,你要造反吗?”皇帝头一次对沉舟动怒。 “臣不敢。” 沉舟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已经快气炸了。楚识夏从小到大,祠堂跪过无数次,教鞭抽过手心无数次,独独没有被打过耳光。李卿白没有,楚明彦没有,楚明修更没有。 沉舟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但陛下有一句话说错了,臣不得不纠正。陛下看看我和她的脸,若论勾引、蛊惑,也是我自甘下贱地勾引楚识夏,渴求她的目光与垂怜。陛下口中那个心机深沉、恬不知耻的人,从来都是我。” 皇帝怒极反笑,连道三声好,后退两步指着沉舟道:“你为了维护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要这么和你的父亲说话么?你是朕的儿子,怎么能与她一样自称臣子?你甚至没有叫过朕一声父亲。” “陛下有很多儿子,”沉舟冷淡地说,“只要陛下愿意,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叫您父亲。并不差我一个。” 楚识夏本不欲在皇帝面前彰显沉舟对她的服从,打定主意一言不发。可沉舟的话越说越过分,楚识夏不得不低声道:“沉舟,别说了。” “让他说。” 皇帝咬牙切齿道:“朕倒是要听听,他还有什么想说的。朕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认回来,你就是这么看待朕的?在你眼里,朕这个九五之尊、生身父亲算什么?” 沉舟却姿势板正地叩首道:“儿臣言行无状,请陛下责罚。” 他礼仪学得粗疏,即便伏地行大礼,脊背也是笔直的一条,像是不驯的兽。 —— 皇帝把沉舟带回了未央宫,一路上无论皇帝说什么,沉舟都一口认下,唯独和楚识夏相关的只言片语,一个不好听的字眼都不能忍。皇帝被这个恨不能捧在手心里的儿子气得头脑发昏,一进未央宫便摔了东西,命人杖责。 “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唯独楚识夏不行!云中楚氏何等声望,麾下精兵强将无数。你若与她纠缠不清,太子如何能容你,朝臣如何能容你?”皇帝气得两眼发红,胸口不住地起伏,道。 那究竟又是因为谁,才让太子和朝臣都不能容我? 沉舟望着盛怒的皇帝,在心里反驳,如果沉舟只是一个藉藉无名的江湖客,那么沉舟与楚识夏两个缠绕着生长在一处的名字根本不会在朝堂上掀起任何波浪。 但沉舟也明白,不能再触怒皇帝,于是亲手解开衣衫,道:“陛下只管责罚。” 沉舟的衣衫总是高领,似有若无地遮住喉结下的部分。衣衫如流水般尽数褪去,暴露出白玉般的身体,却令行刑的羽林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前胸、后背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的伤痕,仿佛粗暴的工匠在玉石上留下的凌乱刻痕。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喉咙上狰狞的白色伤疤,让所有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呼吸一滞。 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怎么像是从刀锋丛林里滚过一遭的亡命徒?皇帝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要起身将沉舟扶起,却又拉不下脸。他像是被一把利剑钉穿在原地,动弹不得。 白善最会看眼色,立刻满脸不忍地对皇帝求情道:“陛下,晋王殿下自幼流落民间,想来吃了不少的苦,得云中楚氏庇护才能有与陛下相见的一日,一时情急维护恩人也是情理之中。请陛下三思啊!” 皇帝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疲惫地摆手道:“算了。今日之事,朕不与你计较,也不会再为难楚识夏。” 宫人立刻一拥而上,服侍沉舟将衣衫穿好。沉舟不适应地推开她们,自行穿戴好衣服,时不时用略带怀疑的眼神打量皇帝——他不敢相信皇帝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们了。 “今日是你母亲的生辰。”皇帝忽然道,“正是因此,朕才会深夜出宫去找你。可晋王宅里遍寻不见的你的身影,朕才会到秋叶山居去。” 沉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看着皇帝。 “陪朕去看看她吧。”皇帝冲沉舟伸出一只手,道。 沉舟不明所以地跪在原地没有动,白善干咳一声,压低声音提点他道:“晋王殿下,还不快来扶着陛下?” —— 未央宫后有一临水的暖阁,阁楼里悬挂着无数的画作,画上都是同一个人。 一个年轻女子或是倚着大雪覆盖的梅树,或是临水自照、顾影自怜,或是懒懒地侧卧在榻上挥动团扇;或哭、或笑、或愁眉不展,但更多的是目光空白地望着远方。 即便是在纸上,那女子也有一种不容于此间的空茫感,仿佛落水的雪、染墨的水,令人不忍直视她坠落在画纸上。她本应悬在月光下,飘在浮云间。 上百件画作出自不同的画师手笔,穷极他们一生精妙的笔法,描画皇帝记忆中那个人的喜怒哀乐。 “朕遇见她,还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如今回想起来,竟然像做梦一样。” 皇帝招手示意沉舟坐在他身边,握着沉舟的手,说:“你母亲是楼兰人,她的名字在楼兰古语里是‘山月’的意思。楼兰亡国之后,她和族人辗转流落到大周。” 沉舟静静地听着。 楼兰人善贸易,善占卜,更有甚者声称楼兰人有通神明之能。但楼兰地处穷山恶水,有是力量微薄的小国,很容易就被侵吞覆灭。山月带着仅存的族人颠沛流离,路遇众多心怀不轨之徒。 毫无自保之力的美丽在乱世中是一种罪孽。 对山月而言,她的美丽是上天恩赐的毒药。 “楼兰人无法忍受山月带来的麻烦,于是背叛了他们所供奉的神女,将山月献给大周作为礼物,寻求大周的庇护。山月当时只有十三岁,摄政王视她为小国臣服的战利品,将她锁在一处偏殿中。” 景泰四年,被强迫与摄政王之女结成姻缘的皇帝闯入荒无人烟的偏殿。 倚着红色轩窗唱歌的山月被惊动。她在脉脉的月色下回过头来,睫毛上流转着霜雪般的月光,发丝的每一条缝隙里都流淌着银色的光辉,银白色的裙摆仿佛水波涟漪,一层层地在地板上荡漾开。 山月惊惶而不解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 那一刻,天下至尊的男人只觉得神充满怜爱地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为他送来生命中的第一件礼物。 “朕曾经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想着如果能守着山月就这么过一生,天下大权让给陈邦又如何。可是朕太蠢太天真,傀儡是没有挣扎的权力的。朕保护不了她,也保护不了你。被陈氏一门提在手里戏耍、摆弄,朕日复一日地忍耐,没有一刻不想杀了陈邦……没有一刻不想念她。” 皇帝说着说着,几欲落下泪来。 他颤巍巍地抚摸沉舟的脸颊,动容道:“阿臻,你长得像她。” 沉舟的眼睛却冷冷清清的,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皇帝的一腔深情却不为所动。 —— 白子澈来拜访沉舟的时候,他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出晋王宅的大门,明里暗里都没有。 沉舟趴在桌上,用细长的草茎逗弄金丝笼里的雀儿,神情恹恹。金丝笼用赤金压细成丝线编织,缀着细小而闪闪发光的红色宝石,仿佛雀鸟的眼珠。一旁的白猫虎视眈眈,看着笼子里瑟瑟发抖的雀儿摩拳擦掌。 “沉舟,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是病了吗?”白子澈客气地问。 沉舟毫不犹豫地点头。 白子澈没料到他真病了,顺着往下问:“哪里不舒服,怎么不请大夫?” “相思病。”沉舟面无表情道,“大夫治不了。” 白子澈笑笑,给笼子里的雀儿喂了一粒小米,气定神闲道:“陛下是不是让你不要再见楚识夏?” 沉舟点头。 “那你会听他的吗?” 沉舟犹豫了一下,说:“暂时先听着。” 剩下的事他还没想好。 “你有没有想过,楚识夏不可能在帝都关一辈子,她总是要回云中的。就算她真的在帝都关一辈子,也不可能嫁给皇子。陛下宁可让她学陈皇后,在佛堂里敲一辈子木鱼。” 白子澈拨开金丝笼,直视沉舟的眼睛,问:“到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 沉舟猛地掀翻鸟笼,惊得娇贵的雀儿猛扑羽翼,徒劳地挣断精致的羽毛。白猫被沉舟吓得一个激灵,喵呜一声蹿进灌木丛中逃之夭夭,连个尾巴尖都不露。 “墨雪说过,打完最后一仗,我们就能回家了。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皇帝要认我,我听他的话;他要我手下龙血玉环,我也收下;他要给我改名字,我也没有说半个不字。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要这么对墨雪!墨雪救过他,也救过他的江山社稷,他就是这么回报的吗!” 沉舟眼圈一片猩红,像是欲滴的鲜血。 —— “你不了解陛下,也不了解皇帝。” “在皇帝眼里,臣子的效忠和牺牲是理所当然,无须感恩戴德,更无须回报嘉奖。皇帝若给,臣子必须痛哭流涕地接受;皇帝若不给,臣子也不该有半句怨言。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是为激励其他人为宗室前仆后继,绝非皇帝本心感激。” “在皇帝眼里,天下四海皆为囊中之物,臣民皆为靴下尘土。尘土可垒高台,可筑神像,也可以毫无忌惮地碾过去。众人命运如何,只待皇帝抉择。” “这,便是帝王之心。” 楚识夏对裴璋如是说。 “所以,我已经不再期待陛下会放我回云中。” —— 白子澈回忆着旁听的那场对话,楚识夏言语中压抑的不甘与惆怅。 白子澈只觉得沉舟命好,有这样一个人为他殚精竭虑,一力抗下所有阴谋诡计。楚识夏明明已经知道回云中无望,却还是不忍戳破沉舟水中泡影般的希冀。沉舟直白天真的愤怒,比之楚识夏心如死灰的绝望,尚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沉舟,如果你和墨雪在一起,你们的孩子就是皇族后裔。云中楚氏盘踞阕北四州,以拥雪关截断北狄铁骑,是有兵、有权又有威望的世家大族。” 白子澈残忍地揭开这个无解的死局,说:“陛下已经见过一个摄政王,不会容忍你、或者你的血脉沦为第二个被钳制的傀儡。纵然你与墨雪情深义重,你能保证楚家代代忠臣良将,不起野心吗?” “你越是为了墨雪与陛下起争执,陛下越是要绞尽脑汁地铲除她。你的情意,你的维护,早晚会害死她。” 「标题取自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206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十年,春三月。 秋叶山居。 庭院中烧着一盆火炭,楚识夏从盘子里片下一片薄薄的羊腿肉,抹上粗盐粒子和调料放到火上烤。羊肉的油脂被烤得滋滋作响,在调料的腌制下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帝都的贵人嫌羊肉腥膻,穷人又消受不起,帝都周围蓄养的羊大多只是用来产奶。北狄人的土地很少能耕种出粮食,因而也少蓄养鹅鸭,最主要的肉食就是羊。帝都的公卿们常常嘲笑羊肉有一股北狄人的蛮子气味。 楚识夏用匕首串着羊肉片炙烤,腌料将羊肉的膻味盖得一干二净,羊肉香喷喷的直冒油。裴璋一贯饮食清淡,没什么口腹之欲,见状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你倒是好兴致。”裴璋夹起一片羊肉放进嘴里,被烫得一个激灵。 “难道日日以泪洗面,陛下就会高抬贵手吗?”楚识夏不屑地说,“与其折磨自己,不如思考对策。这世上若是比谁有道理谁就能赢,何来如此多的霍文卿和曹节?” 裴璋洗耳恭听道:“那你可思考出对策了?” 楚识夏叹了口气,说:“没有。” 这是一局必输的棋,沉舟和楚识夏被放在即将倾覆的棋盘两端,只有有一侧稍微有所偏移,必然两败俱伤。除非沉舟不是皇帝的儿子,或者楚识夏不是云中楚氏的女儿。 又或者,有第三人入局。 楚识夏最近心中愈发不安。 一方面是因为沉舟,另一方面是因为祥符十三年的不断迫近。楚识夏永远记得祥符十三年曾经发生过什么,却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发生同样的事。 命运手握死亡的丝线缠在所有人的脖子上缓缓收紧,对着渺小的凡人发出嗤笑。于是楚识夏和沉舟那点痛苦和爱恨都变得不值一提,如指间沙,如穴中蚁。 楚识夏甚至来不及回望失去沉舟的瞬间。 “阕北,最近有消息吗?”楚识夏问。 —— 一个月前。 北狄,青鹰部。 夕阳西下,金黄色阳光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暖洋洋的。年轻人卸下一半肩甲,裸露的胳膊上包扎着草药。他叼着根草茎坐在小土堆上,时不时抚摸身边红马的鬃毛。红马不满他的骚扰,甩动尾巴抽了他一下,自顾自地走开。 年轻人无声地笑笑,说:“脾气可真差。” 青鹰部将领弘吉刺站在年轻人身后不远处,按住胸口躬身行礼,“可汗,十一部首领都到了。” “不是十一部,是十二部。”年轻人扔下草茎,吹了个呼哨,红马应声撒蹄跑来。 弘吉刺露出不解的神情。 “被楚明修剿灭的白沙部后人找到了。白沙部可汗的幼子,已经被阏氏带过到金帐。”年轻人翻身上马,潇洒地打马朝金帐的方向走去,漫不经心地说,“长生天从不抛下任何一个子民。” 弘吉刺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追在年轻人马后往金帐赶。 金帐是部落可汗的住所。 中原人将北方十三个部落统称为北狄,十三个部落有大有小,有强有弱——自从楚明修奇袭白沙部王庭之后,北狄就只剩下十二个部落了。“楚”这个姓氏自从三十多年前,楚敖起兵北征,血洗草原,就深深地烙在每一个北狄人心里,除了恐惧,就只剩仇恨。 弘吉刺为年轻人掀开帘子,紧随着他走进金帐。 长桌两侧坐满了各部落首领,有的身形魁梧,面色不虞;有的紧紧将后背贴在椅子上,姿势防备。格格不入的是一个牙牙学语的一两岁幼童,在锦衣华服的女人怀里咬手指,口水滴答。 “北狄十三部各自为战上百年,你打我,我打你,还是第一次这样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说话。”年轻人随意地坐在长桌尽头的首席上,伸手逗弄得孩子咯咯大笑,金帐中凝滞的气氛才缓和了一些。 “说到底,还是凭拳头说话。可汗的拳头最硬,所以可汗今日要我们坐在这里,我们也不敢不听。”有人冷笑道,“今日可汗召我们来,是要我们献牛羊草场,还是奴隶美人?” 年轻人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都不是。” 桌边的人都意外地看着他。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要诸位与我一起,南下踏平拥雪关,夺取中原腹地。”年轻人掷地有声道,“把长生天的旗插到全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可汗,你是疯了吗?”有人忍不住出声道,“这么多年,楚家人把拥雪关守得如同铁桶一般。我们要是能打得过,早就打了,还会等到今日吗?” 桌边已经有人想要离席,弘吉刺面露凶色,按住了刀柄。年轻人却握着他的手,强硬地将刀推回鞘中。 “楚家人为什么守着拥雪关,号称大周百年第一将领的楚敖又为什么没有踏过斡难河畔,难道是因为心慈手软吗?” 年轻人盯着说话的那人道:“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到了草原,就是我们北狄人的天下。我们北狄的骑兵天下无敌,所以楚家人只能像乌龟一样缩在拥雪关内。我们的刀不好,盔甲不好,却一样令中原人闻风丧胆。” 众人皆沉默。 年轻人扫视过那些神色各异的脸,笑道:“我欲联合北狄十三部一同起兵南下,谁同意,谁就是长生天虔诚的子民,死后灵魂得以升天。反对的人,今天也能走出这座金帐,但今天之后,我将为长生天清除不忠的叛徒。” 弘吉刺会意,拔刀猛地插入桌面。 受惊的孩子大哭起来,年轻人从盒子里拿起一枚赤金铸就的鹰首放到他怀里。 “你们看看这个孩子,他是白沙部可汗最后的血脉。今日不打,明日楚明修的刀就会砍断你们儿子的头颅,将你们的女人放逐去做奴隶。昨天的白沙部,就是明天的北狄十二部。” “克烈部愿追随可汗,为长生天而战!” “鞑靼部愿追随可汗,为长生天而战!” “赤河部愿追随可汗,为长生天而战!” 金帐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跪下,手按心口以示诚意。站在桌边的阏氏也抱着婴孩跪伏在地,婴孩抓着赤金鹰首咿呀两声。 “我尔丹,定不负长生天所托。” —— 内阁。 “和谈?!” 徐砚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看向洋洋得意的阁臣。 “对,和谈。青鹰部可汗征服了其余十一个部落,亲自派使者递交国书,愿率众部向大周臣服。”阁臣说到这里又面露不耐,说,“那楚明修好大喜功,一直从中阻挠,险些误了大事。” 徐砚面露疑虑,但内阁中一片欢呼雀跃,他也不好说什么。 徐砚在白焕的政变中一力主张铲除陈党,事态平息后毫无疑问地得到皇帝重用,成为内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臣子。其他人早就对他酸溜溜的,不太搭理他,此时更不会理会他的反应,生怕这个肥差被他抢走。 窗外忽而传来一道惊雷,大雨倾泻而下。 徐砚呆呆地注视大雨片刻,忽然抓起雨伞匆匆地往外走。 —— 铁匠巷。 白子澈是最后一个抵达铁匠巷的。 屋子里的炭火被浇了水,狼狈地凝固成一滩灰烬。清澈的阳光从天窗里洒下来,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坐在阳光之外,咫尺之遥,却有仿佛山高水远。 裴璋掩上门,第一个开口道:“我已经利用裴家的人力从各方面证明过,北狄十二部确实向我朝递交了国书,以示臣服。青鹰部可汗还希望能够与帝朝联姻,永结秦晋之好。” 徐砚抹了把脸,疲惫不堪道:“内阁上下欢欣鼓舞,一力主和,为谁主持接待北狄使团打破了头,个个都等着留名青史。陛下对此也很欣慰,驳斥了许多持反对意见的臣子。” 自大周建国以来,与北狄人水火不容,一度被北狄侵略至中原腹地。直到拥雪关横亘天险,一刀斩断北狄人熊熊燃烧的野心。楚敖北征一再磨灭北狄人的实力,令其不敢南望。 但北狄人主动求和表示臣服,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白子澈看向始终沉默的楚识夏,问:“墨雪,你怎么看?” 楚识夏在一片阴影中缓缓抬头,神情是令所有人感到陌生的冷漠和戾气,仿佛含着一线寒意的剑锋,稍微触碰便会血溅当场。 “青鹰部的可汗叫什么名字?” 白子澈略一思索,念出那个拗口的名字,说:“尔丹·古勒台。” “尔丹”在北狄人的古语中是“太阳”的意思。 楚识夏闭上了眼。 拥雪关下淋漓滚烫的鲜血、刺骨严寒的冰霜仿佛重临巍峨辉煌的帝都。 前世,尔丹·古勒台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云中的视野中,是北狄铁骑越过雪线河南下,劫掠附近村庄。北狄人称尔丹为天赐的太阳、天女的血脉,要带领北狄子民脱离饥饿与贫困,将全天下变成北狄人的跑马场。 北狄贵族常常将姓氏赐予骁勇善战的奴隶,而这些奴隶中极小一部分会得到贵族的助力,成为一方首领。这时候人们便不再提起他的奴隶出声,他原本的父母也被忽略,转而称他为神的孩子,将其编入诗歌世代传唱。 所以楚识夏没有想过先下手为强,将尔丹扼杀在祥符十三年那场大战以前。在获得“古勒台”这个姓氏之前,尔丹可能不是青鹰部的奴隶,甚至可能不叫这个名字。要在广袤的草原中寻找一个未发迹的奴隶,简直是异想天开。 然而这一刻,命运将尔丹推到了楚识夏面前。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楚识夏的掌心,楚识夏悬浮在半空中的心脏轰然坠地。 楚识夏睁眼,看见沉舟冷淡漂亮的侧脸。沉舟在她的掌心里用力捏了一下,安抚似的对她点了一下头。 楚识夏没来由地冷静下来,转而对众人道:“北狄人不会真心与我们和谈的,更别说臣服。” 白子澈略一思忖,道:“你对尔丹的为人很熟悉?” “我对尔丹一无所知,但我了解北狄人。” 楚识夏理智而冷酷地说,“青鹰部一向是北狄十三部之首,团结北狄十三部落是老可汗都做不到的事。北狄人不讲礼义廉耻,各个部落之间都有血仇,从不将对方视为同族。白沙部被灭以后,各部落瓜分了他们残余的草场、人口和牛羊。尔丹能统一他们,只能是靠武力和利益。” 一个青鹰部人,征服了草原上所有的部落,只为了向大周献媚。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诸位别忘了,灵帝二十一年,帝朝为什么要举阕北四州之力北征。现在北狄人已经做到了当年他们来不及完成的事,却要向我们表示臣服,你们相信吗?” “所谓和谈,不过是为了遏制拥雪关的军队,让他们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徐砚犹豫道:“可是陛下已经同意和谈,并且准备接受国书。北狄使团不日就要到了。”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好不容易摆脱了庄松柏和摄政王,正是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异族归顺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丰功伟绩,任何一个皇帝都难以拒绝这样的诱惑。 “那就在路上截杀北狄使团。”沉舟冷冷地开口,“没有使者,没有国书,就没有和谈。” “这样北狄与大周的战事将会全面爆发。”楚识夏按住太阳穴,头疼欲裂。 借小型战事消磨北狄的军事力量和人口,这是楚明彦亲手制定的计划。通过不断的小型冲突、袭击,一方面收集北狄人的情报,另一方面打断他们养精蓄锐的进程,使他们的人口、兵力都维持在一个最低的限度,逐步侵吞蚕食北狄部落。 楚明修、楚识夏乃至楚氏所有身在军旅中的子弟都是这个计划中的一枚棋子,一枚碎掉了会有另一枚顶上。他们都在等待被启用的那一刻,站在拥雪关城头,与北狄人纠缠至死。 可尔丹横空出世,直接掀翻了棋盘。 “怎么像是天要塌了一样。”裴璋忽然笑笑,看着面色发白的楚识夏道,“墨雪,这可不像你。只是和谈而已,使团未到帝都,国书未到陛下案头,就算国书加盖两国印玺,也未必就能谈成——这世上的事瞬息万变,不到最后,谁敢说自己胜券在握?” 楚识夏勉强对他笑笑,却说不出一个字。 “就算真的到了开战那一天,你不会输,云中也不会输。” 沉舟没有看楚识夏,低垂的睫毛浓密纤长。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语气笃定到了偏执的地步。 “尔丹·古勒台,北狄人的铁骑不会再踏入拥雪关半步。” 「求评论和票票~」 第207章人生长恨水长东(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朝中制止和谈的奏折一律被弹压,连裴首辅也毫无办法。皇帝连带着对连上十六道奏折驳斥北狄狼子野心的镇北王心怀不满,朝中见风使舵之辈便蜂拥而至,攻讦云中楚氏为一己私利不顾大局,助推和谈促成。 楚明彦只好沉默。 祥符十年,清明。 “互市交易粮食、盐铁和马匹?这是哪个恬不知耻之徒拍的马屁,要连祖宗的基业一同葬送出去吗!”裴首辅勃然大怒,公然将奏折掷于地面,怒斥道,“将金铁卖出去,好叫北狄人用我们大周铸造的铁器刺进大周男儿的胸膛吗?你怎么不把自家祖宗的脑袋送给北狄人装酒喝?” 户部尚书毫不畏惧,不疾不徐地说:“首辅此言差矣,北狄人丁稀薄,莫说贸易,就算是白送给他们,对我们大周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北狄蛮子种不出粮食就去抢,卖给他们总好过年年打仗吧?” “那你倒是说说,在何处互市?”裴首辅冷笑一声,“拥雪关内外皆有重兵把守,岂能城门大开,由商贾之流来去自如。若有差池,你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 “好了。” 珠帘后的皇帝终于出声,打断了这场无休止的争吵。 “昔日太宗皇帝在边境大开互市,万国来朝,天朝威严无上。互市一事,盐铁确实不宜充作贸易,但裴卿说得太严重了。”皇帝淡淡道,“这件事就交给户部来办吧。” 裴首辅面色凝重地看着户部尚书领旨,一脸志得意满的模样。 —— “太宗皇帝时,四海宾服,万国来朝,边境互市无有敢冒大周威严者。如今北狄人虎视眈眈,怕是一边和我们做生意一边磨刀,只等拥雪关城门打开,便冲进来烧杀掳掠。” 楚识夏重重地将酒杯搁在桌面上,杯底几乎被震碎,刻薄而冷冰冰地评价道:“蠢货。” 裴璋也不敢问“蠢货”二字骂的是户部尚书还是皇帝,一后背冷汗地摸摸鼻尖,说:“我们帮着陛下铲除了庄松柏,扳倒了摄政王,如今剩下个许得禄夹着尾巴做人,朝堂却成了陛下的一言堂。只要是陛下想做的事,没有人拦得住。” 楚识夏又骂了句市井中盛传的低俗脏话。 裴璋听得直揉耳朵。 “你楚家已经遭了难,镇北王被陛下斥责贪图军功。我裴氏若是再强加阻挠和谈一事,怕是下一个被陛下记恨的就是我们裴家。”裴璋幽幽叹气,道,“我们几个人里,竟然是你最先看明白了陛下。” 楚识夏阴沉着脸色喝酒,一言不发。 “比起陛下,其实我觉得你更在意尔丹。”裴璋忽然说,“是有什么隐情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个很危险的人。” 楚识夏摇晃着酒杯,看着杯中破碎的倒影,有些出神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向敌人俯首称臣,换取喘息的时机。要知道,这段时间内只要有人扰乱军心,他好不容易聚拢的北狄十二部联盟就会分崩离析。他敢这么做,是因为他有足够的把握——这些人不会背叛他,或者说,不敢背叛他。” 裴璋不懂行军打仗的事,听完也是一头雾水地摇摇头,只觉得尔丹大约是个很有胆略的人,与中原人脑海中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北狄蛮子截然不同。 两人一坐一蹲,静默得像是两座粗制滥造的木雕。 楚识夏扎起裙角,像是种田的农户一般蹲在檐下,喝最便宜的烧刀子,一脸的杀气。裴璋矜持地拢起真丝袍角,坐在廉价的草席上,连褶子都一一捋整齐。 铁匠巷照看院子的老头挥舞着锄头,在院子墙角里种菜。 云卷云舒,阳光明媚。 “那么,现在你想怎么办?”裴璋打破这片静谧,问。 “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楚识夏淡淡地说。 和谈已成定局,云中楚氏唯一的退路就是厉兵秣马,随时防备北狄人发难的那一天。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土腥味盈满她的心肺,像是下一秒就要有嫩芽顶开土壤冒出来。她低头看着手腕上被摩挲出一层莹润光泽的佛珠,陷入苦涩复杂的思绪。 如果有一天,云中爆发战事,楚识夏甚至无法肯定自己能回去。 —— 晋王宅。 沉舟背靠着窗户坐着,阳光从他的头顶擦过,落在面前的地板上。雪白柔软的猫咪趴在沉舟的肩头,沉舟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猫的脊背。猫舒服地发出呼噜声,甩动的尾巴扫过沉舟的下巴。 一道人影从隐秘处的窗户滚进来,在沉舟面前跪定。 “洛南山,见过家主。”少年伏首道。 “什么事?”沉舟眼皮子都没抬,困倦地说。 “遵家主令,属下等人在阕北附近找到了陈邦等人的踪迹。” 自从白焕兵败宣德门之后,陈邦、白煜和陈氏最重要的几个人都失去了踪迹。海捕文书发下去也是大海捞针,这些人就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沉舟怀疑过,是否是山鬼氏的残党掩护他们逃走,但又很快否定了。 九幽司拿钱办事,陈氏落败,山鬼氏无利可图,没有理由继续效忠他们。 “找到了?”沉舟眉峰一跳。 “属下找到了陈邦。”洛南山说,“他死了。” 摄政王的尸体是在山崖下一架坠毁的马车中被发现的。洛南山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被层层覆盖的雪冻得硬邦邦的。洛南山剥开他身上的冰层,发现了致命伤。 “他的心口被人捅了一刀。杀人者应该不熟练,所以用的是这种没有血槽的匕首,即使捅进去了也没办法放血。这个人应该和摄政王非常亲近,所以有机会从正面袭击,否则用这种刀,应该从背后割喉才对。” 洛南山将丝帕中包裹的匕首捧到沉舟面前。 沉舟放开猫,拎起匕首端详起来。这是一把相当精巧的匕首,刀柄上缀着明黄色的流苏,镶嵌着各色米粒大的宝石,最为瞩目的是一颗猫眼玛瑙。这样华丽的刀多半是名贵的礼物,而非杀人所用。 沉舟的指尖从刀锋上拂过,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三皇子的东西。” 沉舟和白煜只打过几次照面,但白煜时常戴着这把匕首招摇过市,声称是皇帝在某次秋猎中赏赐他的,颇为骄傲。事实上连皇帝本人都不记得这回事。 洛南山愣了一下。 “白煜杀了摄政王。” 沉舟说出这个推断,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 —— 春鸾殿。 容妃坐在窗边,望着庭中亭亭的杜鹃花,蛾眉微蹙。她生得美艳姝丽,却有一双冷情的眼睛,以绯色胭脂妆点时颇有一种妩媚。皇帝最爱她不施粉黛的模样,常常凝视着那双眼睛走神。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来春鸾殿了。 “陛下记得追封柔嘉皇贵妃,记得追封贞宁皇后,却独独忘了我们娘娘。”浇花的小宫女嘀嘀咕咕地埋怨道,“还以为陈家倒了,我们娘娘就能当上皇后了呢!” “娘娘膝下无子,得陛下宠爱才能有妃位,怎么能做皇后呢?如今已有储君,若是娘娘为后,再诞下皇子,储君又当如何自处?”年长些的宫女轻声呵斥道,“别妄议主子们的事。” “可是自从认回晋王以后,陛下就再也没来过春鸾殿了。”小宫女委屈地说。 容妃自嘲地笑笑。 据说那位晋王,便是皇帝念念不忘的画中仙之子。画院中无数丹青妙手都难描绘其姿容的神女,皇帝一见便为之倾倒的绝世美人。继承了她容貌的晋王,理所当然地会让皇帝回忆起故人的音容吧? 容妃自负美貌,却在远远见过晋王一次之后,生出一种身为赝品而无能为力的愤怒和挫败来。 皇帝已经不再需要借助容妃的眼睛,来慰藉心中的思念之情。 容妃会在皇帝的遗忘中渐渐蒙尘,一如宫门中被层层锁住的无数女子一般。等皇帝再次想起她的时候,也许她已经垂垂老矣,鸡皮鹤发——毕竟不会老去的,只有画卷上、记忆里的人。 “娘娘别太忧心了。”大宫女为容妃披上一件披风,安慰她,“不是还有太子殿下吗?太子殿下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娘娘又屡次在陛下面前为他说好话,他会记得娘娘的好的。” 容妃苦笑道:“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你看陈婉养了他这么多年,不还是照样死在宣政殿上吗?沾了皇位、权力,养育之恩都不值一提,更何况我几句话的恩情。” 大宫女不忍道:“娘娘这么想,今后的日子可该怎么熬?” “总归也只能这么熬了。”容妃很冷似的抱紧胳膊,怔怔地说。 大宫女犹豫片刻,说:“先前司礼监的许公公来求见,娘娘要不要见见?娘娘膝下没有子女,总是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的。” 容妃愣了一下,像是在认真思考她的建议。 —— 秋叶山居。 “陛下遇刺了?!” 楚识夏听闻这条消息,惊得碗筷差点摔到地上。楚识夏这几天本就吃得潦草,好不容易吃进去一点饭,又要急匆匆地撇了碗筷往外跑。玉珠见状,眼皮子直跳,一把将人按回椅子上。 “既然陛下没有传召,请程卫长就这么说吧。”玉珠略带威胁地对程垣说,“大小姐已经三天没有囫囵吃过一顿饭了。” 程垣被她一记眼刀扫得后脖子发凉,连忙道:“是。陛下今日在未央宫用膳时,容妃忽然来了,说是带了自己做的糕点。陛下当时正在为晋王殿下挑……” 程垣猛地打住,舌头打结一般,含混地将后面的词句混过去了,接着说:“总之,许得禄也在。容妃带来的宫女里,有一个是陈皇后宫中旧人,发了疯似的冲陛下冲上去。羽林卫没防备,就让那宫女近了身。” 许得禄神勇地挡在皇帝面前,被宫女一刀掼在胸骨上,险些当场气绝。容妃惊叫着推在宫女身上,被宫女挥舞的匕首划破了脸。回过神的羽林卫当场将宫女斩杀,皇帝有惊无险。 楚识夏听完,有些失望地用筷子戳了下米饭。她抑制不住阴暗又疯狂地想,若是皇帝死了,白子澈继位,和谈自然泡汤。 失望之余,楚识夏又觉得这件事透着浓浓的阴谋气息。 容妃的宫里怎么会有陈皇后旧人,许得禄又怎么那么巧刚好在场? 楚识夏的思绪猛然顿住,抬头问:“许得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陛下给沉舟挑什么,还需要他在场?” 程垣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楚识夏却在他紧张的沉默中读出了答案:“陛下要给沉舟选王妃么?” 程垣难以启齿地点点头。 楚识夏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 未央宫。 皇帝换掉沾血的衣衫,从方才的胆战心惊中平静下来。白善小心翼翼地护在他左右,生怕自己离开片刻,又再发生刚才的事。 “许得禄纵然万般糊涂,却是个忠心的。”皇帝心有戚戚焉,感叹道。 白善心里咯噔一下,陪着笑脸道:“是。陛下是有福之人,天下人无不对陛下忠心耿耿。” 皇帝被白善哄得心花怒放,问:“容妃如何?” “容妃娘娘没有大碍,只是太医说那一刀划得有些深,恐怕要留疤。”白善斟酌道,“娘娘受了惊,听闻要留疤,生怕陛下会嫌弃,正伤心得直哭呢。” 皇帝迈步朝内殿走去,还未进门便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他撩开纱幔,便见哭红了眼睛的容妃。容妃一只手按着脸上的纱布,抬头望见他,连忙以袖遮面。 “陛下快别看臣妾,臣妾如此残容,不敢面见君王。” 皇帝一见那双眼睛,心上便软了三分。他拉下容妃的手,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说:“留疤便留疤了,待伤口愈合,朕替你在伤疤上画一枝梅花,更显风情。必然引得整个帝都的女子争相效仿。” 皇帝搂住容妃哄了一会儿,想起容妃为他奋不顾身的模样,只当那陈皇后旧人是自己混进来的,也不再计较。 “陛下这段时间忙,臣妾都懂,就不拿琐事打扰陛下了。”容妃想要退下,借口道。 “正好你在,朕正为此事头疼。” 皇帝拉着容妃的手,招招手示意内侍将方才被血污染的画卷换下,又拿了一批新的上来。 几十张画卷徐徐铺开,画上均是容貌姣好的妙龄少女,画卷空白处以簪头小楷写明其姓名、籍贯、家世。有名声俱佳、身世清白的民间女子,也有高门显贵的千金小姐。 “阿臻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朕想为他选一名侧妃。等到他懂事了,他再寻一个喜欢的正妃。”皇帝说,“朕千挑万选,总觉得哪个都差一点,你觉得呢?” 容妃犹豫片刻,说:“臣妾听闻,晋王殿下对云中楚氏的大小姐有意。陛下何不……” “不要再提楚识夏。”皇帝冷淡道。 「皇帝其实很狗,大家不要被他骗了。」 第208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容妃对着镜子揭开纱布,望着颧骨上结痂的伤疤,忍不住颤抖着伸手轻轻地抚摸。大宫女在一旁忍不住出声劝阻:“娘娘,别碰,会留疤的。” “许得禄比我豁得出去多了。”容妃喃喃道。 “许得禄一个阉人,怎么能和娘娘相比?”大宫女不忿道。 容妃自嘲道:“我和他又有什么不同?他是明面上的奴才,我是暗地里的奴才。他以残躯伺候主子,我以美色伺候陛下罢了。” 容妃深吸一口气,道:“许得禄说的对,白子澈只要接着和晋王斗,我们都免不了要被牵连。若陛下厌弃晋王,白子澈得以顺利继承大统,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感激我的牺牲,我才有活路。” “陛下也念着娘娘的好,给娘娘送了许多东西呢!”大宫女高兴道。 容妃望着匣子里鸽子蛋大的明珠,却露出一丝忧虑的神色来。 “希望陛下真的能厌烦了晋王吧。” —— 祥符十年,五月初。 滂沱大雨。 楚识夏跪在未央宫中,一封机密奏折被狠狠地掷到她脸上,砸得她发丝散乱。楚识夏脊背笔直如竹,未有一丝一毫的偏移,只是目光微微往下坠,瞄了一眼奏折内容。 皇帝被她岿然不动的姿态激怒,指着她怒斥出声:“你哥哥前脚连上十六道奏折阻挠和谈一事,后脚北狄使团就在阕北遇刺身亡。你们云中是拥兵自重,要裂土封疆不成?!” “陛下觉得,是云中派人刺杀北狄使团么?”楚识夏冷淡地反问。 “难道不是吗?” 皇帝勃然大怒,拍得桌子砰砰响,“云中楚氏,镇北王爵,世袭罔替。阕北四州不朝贡,不纳税,兵、财、政均由楚氏一手把控。现在连和谈的异族使者都敢杀,朕是管不了你们阕北了是不是?!” 楚识夏如刀的目光在皇帝身后的许得禄身上划过,不软不硬地说:“陛下心中既有定论,墨雪无话可说。但云中楚氏,从未有不臣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许得禄明里暗里地拱火,对皇帝说:“陛下息怒,云中楚氏好歹也庇护了晋王殿下这么多年……” “你仗着阿臻喜欢你,朕不会把你怎么样,你才敢这么跟朕说话是不是?”皇帝的愤怒更上一层。 “晋王的喜欢?” 楚识夏嘲讽地笑出声,“臣一生飞扬跋扈,仗过家世,仗过身手,仗过小聪明,却独独没有倚仗过任何一个男人的喜欢。陛下视晋王如珠似宝,也不要把臣看得如此轻贱。” “你既然如此有骨气,就到外面跪着吧。”皇帝盯着她,冷冷地说,“跪到你清醒过来,知道该怎么跟朕说话。” 楚识夏礼数周全地对着皇帝行大礼,退到未央宫外无边无尽的暴雨中。 —— 英国公府办了诗会。 沉舟被迫陪同白子澈参加这场迎来送往的宴会,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带着玉冠,穿着天水青的长衫,衬得面容如霜如雪,眉眼线条清晰而锋利,仿佛明晰利落的墨线。 沉舟不习惯在被人盯着看,总想在脸上扣着鬼面具,忍不住低头掐袖子上的刺绣。 英国公夫人邀请了帝都中年轻的男男女女,借口说诗会,其实是为了各家适婚男女相看——事实上需要挑选适婚对象的,只有沉舟一个人。来参加诗会的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沉舟自己不知道。 诗会上的男男女女都好奇地打量这位好比沧海遗珠的殿下,偶尔与他的眼神擦过,便忍不住心跳加快。 “我什么时候能走?”沉舟忍无可忍地瞪向一个一直盯着他不放的少女,转而问白子澈。 白子澈气定神闲地喝茶,放任沉舟被诗会上的狂蜂浪蝶用目光翻来覆去地舔舐。 矜持些的少女只是借着团扇遮面,颊上飞红,和小姐妹咬耳朵,盯着沉舟的侧脸窃窃私语。胆大些的则明目张胆地端详沉舟,等他恼怒地看过去时报以灿烂的笑容。 外面开始下雨了,噼里啪啦的雨声像是打在沉舟的心脏上,他莫名其妙的有些心口闷疼。 “我要回家。”沉舟站起身来。 “你不能走。”白子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这些少女都是陛下为你挑选的,有的会下棋,有的会骑马,有的活泼跳脱,有的明眸善睐,有的……长得像墨雪。” 沉舟被恶心得浑身一颤,差点把白子澈拎起来丢出去,“没有人像她,也不会有人像她。你爹眼睛瞎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至少要在这里坐到诗会结束。你说要回家,你是要回晋王宅,还是要回秋叶山居和墨雪撒娇?” 白子澈对沉舟大逆不道的发言司空见惯,说,“你已经不是孑然一身的江湖刺客,在陛下眼里你和墨雪、和云中楚氏息息相关。沉舟,你要学会隐忍。” 沉舟深吸一口气,在白子澈身边坐下,咬牙切齿的。 雨越下越大。 诗会上不断有少女以诗传情,沉舟却始终如石像般坚硬而不解风情。不论诗中情意如何婉约真切,少女的声音如何柔软动听,都像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沉舟恶劣地叫来大夫,给一个对他暗送秋波的女子看眼睛。沉舟不再羞怯,他张牙舞爪地面对所有打量他容貌的目光,以不善的眼神、以短小但尖锐的言辞刺痛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 沉舟心中的疼痛愈演愈烈,几乎要将他的心脏剖作两半。 “晋王殿下……不舒服么?” 沉舟在白子澈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像是全身的血液都被泵出身体一般,近乎透明。 “你怎么了?”白子澈握住他的手腕,担忧地问。 “墨雪在哪里?”沉舟听见自己怔怔地问。 —— 天地间的光线被压得只剩细细的一丝,悬在未央宫金灿灿的琉璃顶上。楚识夏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水花,所有的光芒都湮没在飞溅银白色的水沫中。雨水的寒意浸透楚识夏的四肢百骸,她的耳朵也几乎被雨声淹聋。 一把伞缓缓靠近楚识夏。 楚识夏抬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许得禄。 “别来无恙,楚大小姐。”许得禄笑眯眯地说。 楚识夏没有搭理他。 “哎呀,今日可是陛下为晋王殿下选侧妃的日子。眼下他正在英国公府里相看侧妃的人选吧?”许得禄俯视湿淋淋的楚识夏,笑道,“您说,陛下究竟是刚好因为密信把您叫进宫里,还是不想您去搅局,所以借口密信让您在这里跪着?” “你就只有这点本事吗?”楚识夏轻蔑地笑笑,“你在期待什么,期待我为了晋王选侧妃一事与陛下大吵大闹,把云中楚氏在泥沼里拖得更深?还是期待我对晋王心灰意冷,恩断义绝,好让你有机可乘?” “我以为你会说点有用的。比如北狄臣服我朝,北方无战事,楚家会被渐渐收回兵权,削去异姓王之位,我再也没有傲人的家世;比如狡兔死,走狗烹,陛下再也不用楚氏镇守边疆,早晚把我们全家杀得一干二净。” 楚识夏挑起一边眉梢,不屑道:“阉狗果然是阉狗,只有这点见识。学了字,读了书,眼里也只有这些阴私之事。” 许得禄脸色青白地瞪着她。 “我一度很好奇,你究竟为何与我作对。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世上争权夺利,向来你死我活,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楚识夏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有的人,生来便是坏种而已,读不懂圣贤书。” “楚大小姐好伶俐的口齿。”许得禄挺直腰杆,蔑视楚识夏道,“就是不知道,等楚氏落魄、晋王另娶的那一天,你还能不能那么高傲。” “你又错了。”楚识夏还是笑,“楚氏落魄和晋王另娶,绝不可能同时发生。雨太大,许公公快去避雨吧,脑子本就不灵光,再进水可就不好了。” —— 暴雨打得一树海棠花恹恹的,破碎的花瓣滚落满地,像是被水浸透的、湿淋淋的胭脂。幽深的宫墙曲折环绕,顶上的琉璃瓦光辉流转,精致的兽首狰狞威严。 沉舟站在冷冰冰的宫墙前,伸手抚摸湿冷的墙壁,仿佛触摸一颗缓缓搏动的心脏。 这里离未央宫很远。 “宫人说,陛下与墨雪起了争执,罚墨雪在雨里跪着。可能事关北狄使团,具体的情况暂时还不清楚。”白子澈撑着伞站在沉舟身后不远处,道,“你先回去,我会帮你看着墨雪。” 沉舟摇了下头,手指在粗粝的墙壁上磨出一层血色。 “我曾经以为,我在九幽司的五年,是我们离得最远的时候。” 在九幽司的每一天,每一年,沉舟每次从目标尸体上拔出剑的时候都觉得冷、觉得疲惫。沉舟冷眼旁观自己一点点变回九幽司的杀人工具,脑海中仅存的理智让他怀念楚识夏指尖的糖霜。 即便在梦中也时刻警惕会有刀锋落到咽喉上的日子,也比在晋王宅里无尽的等待叫人有盼头。 沉舟抬起伞檐,豆大的雨滴瞬间打湿他的眼睫,“原来我们此生相隔最远的时刻,就在此处,就在此时。”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九重宫墙,是巍巍皇权,是人言可畏、帝心猜忌,是帝王制衡权力的大局。 沉舟扔下油纸伞,将额头抵在墙壁上。暴雨顺着他的后颈浇淋下来,沿着他脊柱凹陷的痕迹流淌。寒意冲散了沉舟胸腔中叫嚣的疼痛,他剧烈地喘息着,像是连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隔着几十重高矮不一的宫墙,草木在风雨中震颤,宫人们脚步匆匆,点亮的灯笼散落如奔逃的萤火。 那个执拗地跪在未央宫前的人像是走马灯上的剪影,在灼烧般的疼痛中烙在沉舟的眼球上。 两颗剧痛的心脏在瞬间同频。 —— 春鸾殿。 白子澈冒雨敲开春鸾殿的大门,宫女畏畏缩缩地掩着门扉不敢打开,推辞说娘娘不方便。白子澈一言不发,侧身给身旁的孙盐让开道路。孙盐一只手按在朱门上,宫女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倒在雨地里。 白子澈大步迈进春鸾殿中,容妃刚刚换好药,满眼惊惶地看着他。白子澈身边只带着孙盐和吹云,袍角湿漉漉的,像是急匆匆赶来。 “太子殿下,何故擅闯后妃寝宫?”大宫女鼓起勇气拦在白子澈面前,大声道,“就不怕陛下知道吗?” “容妃娘娘害怕陛下知道的事,一定比我多。”白子澈淡淡地觑她一眼,“你若不让开,我们就到陛下面前分说清楚。” 容妃一僵。 “许得禄是不是说,晋王倒了,我才能高枕无忧,必会感激你?”白子澈不需要她的回答,从她的表情中便已经得到答案。 白子澈啼笑皆非,嘲弄地看着容妃道:“容妃娘娘,子澈可受不起这样的恩情。” “太子殿下莫要信口雌黄——” 大宫女的话音被掐断在喉咙里,吹云冷着脸打了她一耳光。 “太子殿下说话,岂容你多嘴多舌。”吹云呵斥道。 吹云脸颊上的婴儿肥早早褪去,学着白子澈不苟言笑时颇有几分东宫掌事宫女的威严,唬得一群比她年长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 “娘娘,连许得禄都知道,这天下落到谁手里,都不会落到阉宦手里。你弯弯绕绕地和许得禄合作,不如听我的。”白子澈颔首微笑,彬彬有礼,“至少我不会让你行刺陛下。” 容妃咬得嘴唇发白。 白子澈对许得禄的算盘了如指掌。 许得禄曾经攀附摄政王,摄政王倒台后,他也没有留下过一丝痕迹,苟活到如今。阉宦唯一的倚仗便是皇权,许得禄只能依靠皇帝——或者将来的皇帝。 但楚识夏和白子澈的关系他看在眼里。许得禄频频得罪楚识夏,云中楚氏和掌印太监,明眼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所以许得禄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沉舟,而是楚识夏。 楚家倒了,许得禄才有向储君献媚的机会。 白子澈微微一笑,眼底寒意蔓延,对止不住发颤的容妃说:“容妃娘娘,不要再干涉陛下的抉择,不要再对陛下说关于晋王和云中楚氏的半个字。否则许得禄死的那一天,娘娘宫里连一片落花也保不住。” 容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竭力抓着妆奁平复心情,用力到指甲都折断了两根。 “我一向觉得后宫中的女人很可怜,希望娘娘不要再消磨我的怜悯。” 白子澈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209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沉舟坐在四面都是窗户的小屋里,阳光几乎要刺破单薄的窗纸。屋子里只有一面镜子和一瓶梅花,白色的瓷,殷红的梅。一串佛珠挂在梅枝上,光彩盈盈。 楚识夏穿着宽大的白色袍子坐在镜子前梳头发,长发如丝如瀑,衬得她指节素白。楚识夏的手能执笔,能握剑,唯独梳起头发来笨手笨脚的,动作很慢。 沉舟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指间穿过的丝丝缕缕仿佛时光。 “墨雪,”沉舟半跪在楚识夏身后抱住她的腰,像小动物一样轻轻地用鼻尖蹭着她的颈窝,“我刚才心口好疼。” 楚识夏仿佛是轻笑了一声,放下梳子握住他的手,指尖温热柔软。 “我的心口也有点疼。” 点点滴滴的液体打在沉舟的手背上,带着浓烈的腥气。沉舟猛地瞪大了眼睛,铜镜中楚识夏的脸飞快地苍白下去,脸颊上结着一层死白的霜。她的胸口蔓延开一片血色,皮肉模糊,伤口狰狞。 鲜血如春雨般打在沉舟的手上,淋漓不尽。 沉舟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一串爆响。 “墨雪,你受伤了……” 沉舟徒劳地去抓她的手,屋外利剑般的阳光刹那间撕碎了这间小屋。咆哮的风声几乎震聋沉舟的耳朵,金色的阳光落在身上,冰冷而疼痛。铜镜轰然碎裂,梅枝粉碎、花朵凋零,佛珠无端断裂、崩落一地。 楚识夏的身体在沉舟手中化为一触即溃的烟雾,轻飘飘地被风暴席卷而去。 “墨雪!” 沉舟在剧烈的挣扎中醒来,床帐上的流苏摇摇晃晃。沉舟怔怔地看着透过菱形窗格照进来的阳光,皮肤居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刺痛,仿佛那场噩梦残留的记忆。 房门被女官敲响:“晋王殿下,陛下宣召。” —— 未央宫。 明媚的阳光穿过葱茏翠绿的枝叶,淬出透亮的绿来。皇帝摆弄着一只精巧的纸鸢,漫不经心地对沉舟说话:“朕听说你身体不舒服,在英国公府的诗会上提前走了?” 沉舟穿着玄色长袍,衣领上用金色绣着伫立的鹤,腰间用红绳坠着龙血玉环。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亭中的树影下,像是另一片更加浓重的阴影。 “是。” 皇帝看一眼他不见血色的脸,皱着眉说:“未央宫里有一株老血参,待会儿叫女官给你带上。” “不必了。”沉舟低着眼睛,说。 皇帝叹了一口气,对他伸出手:“你是不是知道朕责罚墨雪的事了?” 沉舟没说话,也没动。 皇帝尴尬地收回手,耐心地说:“朕不是因为你而罚她,是为了公事。楚明彦屡屡阻挠和谈事宜,不就是担心阕北无仗可打,云中楚氏的大权被收回么?简直是不知道轻重缓急,自私自利。” 沉舟不想与他争辩评价,冷淡地说:“公事我也不懂。陛下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家了。” “来陪朕放一会儿纸鸢吧。”皇帝放软了语气,说。 沉舟默不作声地随着皇帝走到阳光下的空地上,善于察言观色的宦官们立刻帮忙扯着纸鸢放飞。皇帝没费什么劲,纸鸢便接着好风飘上天空。 “朕小的时候,赌钱、画画、斗蛐蛐、放风筝,什么都会。没有人劝诫朕要做个好皇帝,不能玩物丧志。”皇帝喟叹道,“连朕的母后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白焕兵败后,能搜捕到的陈家人尽数被斩,太后被囚禁在露和殿,不得离开半步。 “我小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纸鸢是什么东西。”沉舟罕见地开口说。 皇帝诧异地看着他。 “我是被一群刺客养大的,每个孩子从断奶开始就被喂毒,用微量的毒药一点点使我们的身体对其他毒素失去反应。这个过程中有很多孩子承受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或者变成畸形儿。” 沉舟在皇帝震惊的目光中平静地叙述道:“等到我们长大一点,那些刺客就开始教我们杀人。从哪里下刀可以一击毙命,人哪个地方最脆弱,什么样的毒素能令中毒的人毫无察觉。我们杀死的第一个对象,是我们朝夕相处的同伴。” “别再说了……” “杀死所有同伴的人才能活下来,这个人被称为‘种子’。种子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身上就带着名为‘灼心’的毒药。如果没有压制毒性的解药,灼心一旦发作,人就会丧失五感,嗜血发狂死去。每一个试图逃离的刺客都是这么死的,我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朕让你别再说了!”皇帝失控地对着沉舟怒吼,“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没有云中楚氏,如果没有楚识夏,你早就死了?” 沉舟澄澈的眼中映出皇帝愤怒的脸,他近乎冷血地说:“不,我想说,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孩子。” “我并不天真,也并不柔弱。我不是逆来顺受、面对毒酒只能一饮而尽的山月。我杀过人,见过血,我比谁都知道人心丑恶起来是什么模样。” 沉舟对皇帝一字一顿道:“我听从楚识夏,只是因为我愿意。” 皇帝几乎将天上的纸鸢扯落,怒不可遏道:“你和朕之间,除了楚识夏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吗?就算你喜欢她,要娶她,也可以等以后……” “等什么以后?”沉舟打断他,“等边境平静,楚氏再无用武之地,楚家一再被削弱、衰败,对你毫无威胁以后吗?到那个时候,楚识夏更加没得选,对吗?” 皇帝的算盘骤然被戳破,脸色青白地瞪着沉舟。 “楚识夏是个人,是大周的臣子,是帮助过你夺回大权的功臣,不是你用来讨好我的礼物。” 沉舟厌恶地看着皇帝,伸手剪断了风筝线。 纸鸢随风远去。 “如果你不能把她还给我,就放她走。” —— 秋叶山居。 楚识夏低低地咳嗽两声,笔尖的墨水一震,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时时刻刻紧盯楚识夏动静的玉珠连忙掩上窗户,为她披上披风,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玉珠姐姐,你也太夸张了。”楚识夏掩上纸张,笑着说。 玉珠埋怨道,“我听说,好多人年轻时感染风寒,仗着年轻身体好不在乎,老来才发现落下了病根。” “我们云中楚氏的,有几个能寿终正寝?还老来,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老来。”楚识夏混不吝道。 玉珠气急,在楚识夏的额头上敲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大小姐是在为北狄使团的事忧心吗?”玉珠正色道。 “有一点吧。” 北狄人来者不善,使团被刺杀一事必然是自导自演。沉舟传来消息,说摄政王死于白煜之手,而白煜在阕北失踪。相比起局外敌手的虎视眈眈,局内的分崩离析几乎已成定局。 楚识夏把玉珠推开,郑重地对她说:“玉珠,若有一日我回不了云中,你一定要将我写下的东西送到哥哥手里。除了我哥,这封信谁都不能看,包括沉舟和你。” 玉珠刚想“呸呸呸”,却被楚识夏严肃的神情镇住,下意识地点点头。 楚识夏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摸着她的脸颊,说:“好姐姐。” “大小姐,帝都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玉珠不安地说,“若有风声,我们便偷偷潜逃回云中。只要有我在,定不会让大小姐有事。” “潜逃回云中,楚氏就是叛贼佞臣,天下皆可讨伐。”楚识夏捏捏她的脸,故作轻松地笑笑,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楚家注定要留一条命在帝都,我希望这个人是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前世的楚明修在死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楚识夏曾经无比痛恨这句愚忠的话。时至今日,楚识夏身处此间,才明白楚明修的无可奈何。 当时的楚明修固然可以硬闯出去,但他活着,楚家就被逼到了绝路。 时移世易,楚识夏死在帝都,楚家才有回头路。 “不会的……” “玉珠,你曾说你一辈子守着我。”楚识夏截断她的喃喃自语,认真道,“不要守着我了,回家吧。” 玉珠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的家早就没了……” “拥雪关在,阕北在,云中就在。你永远有家可以回。” 楚识夏擦掉她的眼泪,笑容温柔悲悯,“别犯傻,我有什么可守的?你记不记得护国寺的梦机大师给我算命,说我是孤星入命,漂泊流浪、孑然一身的命格。我这样不祥的人,你跟着我作什么?” 玉珠只是哭着摇头。 —— 未央宫。 皇帝烦躁地将奏折往案上一推,吓得伺候笔墨的小宦官连忙跪在地上。白善连忙为皇帝斟上一杯菊花茶,清润的菊花茶让皇帝略微舒心。皇帝还没来得及捡起奏折再看两眼,就见许得禄脸上顶着个清晰的巴掌印走进来,谨小慎微的。 “你脸上怎么了?”皇帝瞥他一眼,问。 “路上不慎冲撞了太子殿下,被太子殿下责罚的。”许得禄笑道,“多谢陛下垂怜,不碍事的。” 白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太子殿下向来宽厚,应当是有什么隐情吧。” 不料许得禄顺杆往下爬,接着白善的话头道:“是奴婢身边几个小宦官,跟着出入内阁久了,妄议政事,被太子殿下听见,殿下这才略施小惩。自然都是奴婢们的不是。” 白善听得皱眉,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子澈的脾气涵养一贯很好。他究竟听见了什么,如此动怒?”皇帝追问道。 “都是些琐事罢了,陛下批了许久的折子,劳累不堪,不听也罢。”白善试图打个圆场糊弄过去。 许得禄顺势面露为难之色。 皇帝用奏折拍着桌子,冷笑道:“他还没登基,就已经有如此威严?你们在朕面前也不敢说真话了么?” 许得禄赶紧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北狄使团遇刺的事,小宦官们不懂事瞎说。太子殿下正好听见一句‘云中楚氏的气数怕是要尽了’,便被殿下拦下来责骂。”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 许得禄嗫嚅道:“奴婢还听说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据说当年《观音大士图》失窃一案,案发前三皇子曾到画院大吵大闹,叫嚣着要太子殿下付出代价。是楚大小姐路见不平,摆平了三皇子。画院侍诏畏罪自杀后,太子殿下感念师生之情,也是仗着楚大小姐的面子才进的大理寺牢房。” 皇帝仔细地回想这出鸡飞狗跳的小事,脑海中相关的记忆却寥寥无几。 但皇帝想起了更多反常的事。比如白子澈毫无预兆地要求和楚识夏同去江南,白子澈若是表里如一的文秀柔弱,何至于有如此魄力?比如楚识夏三番四次地和白煜对着干,究竟是年少桀骜不驯,还是刻意为白子澈解围? 以及宫变当日,陈党官员指责白子澈勾结云中楚氏。 当时皇帝并没有当一回事,毕竟白子澈温良恭俭让到了柔弱可欺的地步。现在细细回想起来,白焕与白子澈势如水火,最了解白子澈的不是皇帝,反而是时刻警惕白子澈风吹草动的白焕。 许得禄不动声色地扫了冷汗直流的白善一眼,心中得意洋洋,接着添油加醋道:“楚大小姐与太子殿下私交甚笃,太子殿下听见这种话,不高兴是理所当然的。” “云中楚氏下的好棋啊。” 皇帝的平静下波涛汹涌,他忍不住抚掌,冷冷地说:“楚识夏一个人,一边勾着朕最疼爱的儿子,一边吊着大周的储君。进可攻,退可守,云中楚氏怎么会衰败?” 白善越听越胆战心惊,殿内的内侍无不惊惶地跪下。 皇帝猛地掀翻桌上的笔墨纸砚,噼里啪啦地摔成一地狼藉。 “说不定连朕的储君都是他们替朕选的!” 皇帝气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白善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扶住他。 皇帝忍不住想起一桩桩一件件的传闻,楚识夏与大理寺之子交好,是否楚识夏早就知道沉舟的身世,只是隐忍不发?又或者,云中楚氏从收留沉舟的那一刻开始就布好了今日这局棋,引君入瓮。 天塌地陷般的阴谋当头砸下,皇帝甚至想不起来找白子澈求证。 “走了一个陈邦,又要来一个楚明彦是吗?”皇帝气得直说胡话,连声道,“好好好,我大周的国祚誓要败在这群乱臣贼子手上!” “陛下息怒啊!”白善诚惶诚恐道。 “来人,宣楚识夏进宫!” 第210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秋叶山居。 “听说你病了。”裴璋忧虑不已,按下楚识夏的杯盏,“就别喝茶了。” 楚识夏眨眨眼睛,说:“这是酒。” 裴璋无言以对,楚识夏撇开他的手,端起杯子闻了闻酒的香气。裴璋看着她平静如常的神色,心有惴惴。他已经听闻北狄使团遇害的消息,云中楚氏的处境堪称如履薄冰。 “你知道许得禄为什么能活到如今吗?” 裴璋一愣,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风牛马不相关的人来。 楚识夏自顾自地往下说:“摄政王、庄松柏,看起来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却都轻易地落败。只有看似不起眼的许得禄苟活至今,甚至一次次东山再起。” “因为他足够卑躬屈膝么?”裴璋思索道。 “因为他足够了解陛下。” 楚识夏靠在椅子里,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是个倦怠慵懒的姿势,“他了解陛下的自负、自私、不择手段和恐惧。陛下最害怕的不是北狄人,而是如同摄政王一般强势的臣子。和谈一旦成功,拥雪关十几年的大计便一朝葬送。我兄长一时情急,朝中又有不少人反对和谈,已经令陛下警惕。” 裴璋哑口无言。 “陛下不需要聪明的臣子,他只需要忠诚的臣子。”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顺从他?”裴璋不解,“我不信你被罚跪当日,你没有更好的办法。” “因为没有用。” 楚识夏笑笑,说:“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我若委曲求全,便是虚与委蛇;我若坦坦荡荡,便是有恃无恐。我在帝都跪得足够久,不想再仰头看人。” 裴璋皱起眉头,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墨雪,你怎么了?” “陛下并非明君。” 裴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四下环顾无人的庭院,只有零星的雀鸟起落。 “你疯了?!”裴璋不可思议道。 “你也明白,只是不敢说。自古以来,王朝兴衰,亡于外患者少,亡于内乱者多。帝都两次兵乱,滨州瘟疫,庆州叛乱;君主亲近阉宦、好大喜功,朝臣贪赃枉法、唯利是图;忠君爱国者血溅金殿,奸佞小人横行无忌。” 现如今,皇帝还要自毁长城。 楚识夏一顿,抬起清澈冷冽的眼直视裴璋,“这是亡国之兆。” 裴璋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定定地和她对视。 “你想让我做什么?” “太子殿下有一双柔软聪慧的眼睛,他不是白焕,也不是陛下,他不会对黎民百姓的痛苦视而不见。”楚识夏站起身,用力地在裴璋的肩膀上按了按,“殿下是霍文柏的学生,他会不负我们的期望的。” 裴璋心里隐隐地有了猜测,楚识夏的用意呼之欲出,裴璋却不敢开口。楚识夏并没有逼迫他,只是轻松地笑笑,转而打发侍女送客。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 裴璋忍不住回头望去,层层叠叠坠下的紫藤萝花下,楚识夏轻轻地吟唱出这首词。她捧着那杯没有喝一口的酒,眼底映出开到灿烂的紫藤萝,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淡得仿佛转瞬即逝。 裴璋心事重重地坐上回家的马车,反复琢磨楚识夏的话。 陛下并非明主,储君指日可待,这样的话放在历朝历代都是狼子野心的昭示。皇帝并非英明的君主,裴璋不是不清楚,否则也不会曲折迂回地帮助白子澈。 楚识夏怎么敢说出这句话,难道她不知道楚家如今的处境吗? 裴璋猛地反应过来,心跳如擂鼓。 楚识夏正是明白楚家如今的处境,才不得不孤注一掷。 皇帝扳倒了庄松柏,扳倒了摄政王,下一步就是收回阕北四州的军政大权。北狄虎视眈眈多年,云中楚氏的地位才屹立不倒。可北狄若是投降归顺,云中楚氏的大权便名不正言不顺。 北狄人臣服是假,养精蓄锐是真。 皇帝一意孤行,若要阻止和谈,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换一个皇帝。 可是白子澈不会这么做,云中楚氏也不会,除非—— 裴璋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猛拍马车壁,“停车,掉头回秋叶山居!” 车夫被裴璋吓了一跳,赶紧调转方向回秋叶山居。可是裴家与秋叶山居相隔甚远,裴璋为掩人耳目,又从不走大道,颇为曲折了一番。等裴璋急急忙忙地赶到,便从门房口中得知,楚识夏方才奉诏进宫去了。 裴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晕厥过去。 “公子!”车夫赶紧扶住他。 “快去找晋王!” —— “陛下只召见了楚大小姐一个人。” 小宦官伸手拦在玉珠面前。玉珠忐忑不安地看着楚识夏,眼神中充满抗拒。 楚识夏轻描淡写地笑笑,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别跟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似的,陛下向来都是单独召见我的。” 楚识夏头也不回地随着白善走进未央宫,宫门在她身后重重锁上。白善后颈上的冷汗成股似的流,步子也有些发软。楚识夏忽然叫住白善,白善差点前脚绊后脚摔在地上。 “白公公,当年你去云中,我把你晾在雪地里两个时辰是故意捉弄你的。”楚识夏说,“抱歉。” 白善的脑子差点转不过来,转身呆呆地看着她。 “带路吧。”楚识夏道。 楚识夏来过未央宫很多次,却是头一次看见殿中有这么多的羽林卫。燕决全副武装地站在皇帝身后,微不可查地对着楚识夏摇了摇头。许得禄落后皇帝半步,对楚识夏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微臣参见陛下。”楚识夏半跪下来,说。 “楚识夏,有你说你勾结储君,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皇帝面色阴鸷地问。 “臣没有什么想说的。” 楚识夏波澜不惊道:“臣与太子殿下是君子之交,仅此而已。至于是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么说,臣不想揣度,也无法揣度。臣在帝都六年,问心无愧而已。” “你这是怪朕让你背井离乡,远离家人?”皇帝冷笑。 “臣不敢。” “朕看这天底下没有你不敢的事。”皇帝斥责道,“朕何时让你自作主张杀了白焕?你如此情急,阵前将其斩杀,是怕白焕不死,白子澈便永无出头之日么?” “白焕乃叛军主心骨,白焕不死,羽林卫以少战多,不是京畿卫的对手。阵前斩杀白焕,是为重振军心,而非私心用甚。”楚识夏不卑不亢地回答。 “还要狡辩!” 皇帝猛地扯落一页证词,说:“当年跟随白焕的东宫禁军指证,白子澈曾在大理寺牢房中抢出画院侍诏的尸身,路遇白煜挑起是非。你既然与白子澈并无私交,为何当时要替他出头?你二人分明当时便已经暗通款曲!” 楚识夏低笑一声。 “你笑什么?” “臣笑的是,一个儿子带着兵马要斩另一个儿子的头,陛下却在恼恨他被人救了下来,疑心这个儿子和世家大族勾结,背叛了自己。”楚识夏讥讽道,“真是父慈子孝。” “你怎么敢这么跟朕说话?”皇帝气得眼冒金星,“你不想活了吗!”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挺直后背道:“臣自问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更无愧于江山黎民。臣是否心怀不轨,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何必臣辩驳是非,多费口舌。” 皇帝一把推开扶着他的白善,指着楚识夏道:“你一口一个江山、黎民,你效忠的究竟是朕,还是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人?” 楚识夏不答。 “你的眼里、云中楚氏的眼里,何曾有过朕,有过白氏的江山社稷?否则陈氏逆贼猖獗多年,你们怎会按兵不动?你们在意的,是这天下人的死活,而非我白氏国祚!” 多么熟悉的话语,多么熟悉的愤怒。 楚识夏回想起那夜宿在宫中的梦魇,前世的皇帝也是如此激愤地痛斥楚明修不忠不义。 熟悉得令楚识夏想要笑出声来。 “圣人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君者,当先天下而后己身。为人臣者,乃天下黎民百姓之臣,为国所驱策,为民所奔波,而非一家一姓之臣,一家一姓之私。” 楚识夏吐字清晰,全然不顾燕决惊恐的眼神,皇帝颤抖的身体。 “江山磅礴,乃毫厘疆土汇聚;社稷辽阔,乃芸芸众生供奉。万千人中,君王也不过沧海一粟。若无百姓奉养,自诩九五之尊的君主也不过一介孤家寡人。” 皇帝连道三声好,怒而对许得禄道:“把酒端上来!” —— 沉舟狂奔在宫城狭长的通道间。 他脑海中回响的只有裴璋说的那句话:“楚识夏要逼陛下杀她。” 大周一旦接受北狄的和谈,待北狄卷土重来,拥雪关便岌岌可危。楚识夏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要逼皇帝一把。 楚家的人质死在帝都,楚家就有理由违抗皇命,拒绝承认北狄与大周的盟约,将十几年来侵吞蚕食北狄的计划执行下去。甚至皇帝会为千夫所指,白子澈作为名正言顺的储君便是众望所归。阴谋也好阳谋也罢,白子澈继位之后必然支持云中对北狄的抵抗。 这场旷世战争第一个流血牺牲的人,是楚识夏。 “晋王殿下,没有陛下宣召,你不能进去!” 未央宫前的羽林卫拦住沉舟。 “滚开!” 羽林卫无论如何不能让沉舟就这么闯进去,情急之下直接拔出了刀。沉舟一掌削在最近的一个羽林卫手腕上,反夺过刀,以刀背劈在他的后脖颈上。 沉舟拎着被劈晕过去的羽林卫,冷冷地扫视周围一圈人,眼睛猩红,“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开,否则下一次我会用刀刃。” —— “阿臻居然会眷恋你这样的女子。”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他。”楚识夏端起酒杯,看着皇帝说,“他从来就没有承认过‘白臻’这个名字,他叫沉舟。” “朕是他的父亲,他叫什么名字朕说了算!” “陛下,你真的疼爱这个孩子吗?”楚识夏耐心地问。 皇帝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你究竟是真的疼爱他,还是在他的身上寻找昔日故人的幻影?你从来没有亲自抚养他长大,又能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呢?”楚识夏轻而易举地戳破了皇帝的遮羞布,“你自以为是地弥补他,你有问过他想要什么吗?” “朕会给他这世上一切最好的。而你口口声声说很了解他,却为了讨朕欢心哄骗他接受,你又是什么好东西?”皇帝毫不退让地讽刺回去。 皇帝不是不知道沉舟抗拒他,他深深地明白这件事,正如同他明白沉舟会为了楚识夏妥协。 “您说得对,我和您一样卑劣。”楚识夏笑着说,“不过从今以后,您不会再有逼迫他接受的机会了。” “你以为你能左右他的一切吗?你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了。这世上美貌多情的女子如此之多,用不了几年他就会忘了你。”皇帝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她,“说这么多,不会在等他来救你吧?” 楚识夏摇摇头,说:“我只想和您说最后一句话。” 皇帝愣愣地看着她。 “我从不后悔隐瞒他的身世,你不配做他的父亲。” 殿门猛地被人撞开,支离破碎和门板和遍体鳞伤的羽林卫一同摔在地上。殿内的羽林卫大惊失色,纷纷拔刀挡在皇帝面前。沉舟仿佛地狱中爬出的修罗,浴血而来。 楚识夏头也不回,抬起金樽一饮而尽。 “不要!”沉舟声嘶力竭。 金樽落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从这一刻起,沉舟自由了。 沉舟扑到楚识夏身边,掐着她的脸颊,神神叨叨地说:“别吞下去,快吐出来!快吐出来啊!” 说着说着,沉舟已经泪如雨下。 楚识夏温柔地握着沉舟的手腕,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楚识夏想,本该如此。 楚识夏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早就不再惧怕死亡。虽然她真的很想和沉舟走完剩下的人生,但是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楚识夏不能看着云中的图谋落空,不能再一次看着兄长战死,山河破碎。 她只能对不起沉舟。 她只对不起沉舟。 “沉舟,我……” 我们回家吧。 楚识夏一句话没说完,喉中忽然涌起一股猩甜。她胸口剧烈地收缩,在沉舟手中呕出一口鲜血来。不祥的梦境再次袭击沉舟的脑海,他愣住一瞬才想起来封住楚识夏身上的穴位,阻止毒素蔓延。 “别说话,”沉舟猛地将她打横抱起,滚烫的眼泪蹭在她的耳边,“说谎精。” “拦住他们!”皇帝重重地砸碎一只杯子,吼道。 羽林卫没有动,迟疑地看向燕决。他们当中有的人参加过宫城保卫战,有的人去过江南,亲眼见过楚识夏顶着御史的唾沫星子斩杀贪官,见过楚识夏冲在最前线厮杀,在叛军手下保住了帝都。 燕决眼眶发红,用力闭上了眼睛,片刻后才对皇帝说:“眼下应以陛下安危为重,羽林卫不得离开陛下半步。” “白臻,你要为了一个女人忤逆你的父亲吗!”皇帝用力推开挡在他身前的燕决,不敢置信道。 “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沉舟咬着后槽牙说,“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父亲。” 沉舟扯下腰间的龙血玉环,砸得粉碎。他抱着楚识夏踩过龙血玉的碎片,大步离开未央宫。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出自李煜《破阵子》。」 第211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洛霜衣在乱七八糟的纸张、算筹、朱砂和水银中将鬼市主刨出来的时候,他脸上的羊骨面具掉了一半,露出半张苍白不似活人的面孔。鬼市主骤然见了天日,眼睛被刺得睁不开,好半天才看清楚洛霜衣脸上的银色鬼面具,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羊骨面具戴好。 “不会是有人花钱买我的脑袋吧?”鬼市主警惕地问。 “鬼市主,我们家主有请。”洛霜衣一只手扣着他的脉门,一只手虚情假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鬼市主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跟九幽司的恶鬼扯上关系,他刚想开口拒绝,便看见地上七零八落的傀儡童子。洛瞳坐在撅起屁股的傀儡童子背上,笑嘻嘻地把傀儡童子的头踢了过去,鬼面具下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天真无邪。 再一看洛霜衣扣着自己脉门的姿势,鬼市主自然而然地便联想起了九幽司赫赫有名的“截脉手”,不握寸铁,断人筋脉,裂人白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带路吧。”鬼市主吞了口唾沫,说。 —— 秋叶山居。 鬼市主撩开楚识夏颈间的长发,她颈侧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得可以看见细微的枝节,密密麻麻地往身体深处扎根而去,皮肤上绽开大片深浅交叠的淡粉色痕迹。 守在房间角落的玉珠忍不住侧目,观察鬼市主的一举一动。 “这是桃花瘴,”鬼市主干净利落地说,“她没救了。” 桃花瘴是慢性毒,服下桃花瘴的人会接连呕血、高热不止,身上出现桃花般灼目的痕迹。十二个时辰后中毒者死亡,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就像是暴病而亡的病人。 皇帝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他不能让楚识夏死在皇宫里,更不能落人口实。但皇帝久居深宫,皇家教导皇子远鬼神、疏奸邪,他不可能对桃花瘴如此熟悉。 “桃花瘴诞生于鬼市,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解开,这个人一定是你。”沉舟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提你的条件,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鬼市主披着件乌鸦似的毛茸茸外袍,鼻子上挂着形状奇怪的墨晶镜片,像是志怪传说中的妖邪。鬼市主纳罕地勾下鼻梁上的镜片,仔细打量起沉舟来。 沉舟坐在楚识夏身边,轻轻地将一串佛珠握在楚识夏掌心。他有一双薄情冷血的眼睛,却无端地动人心弦。鬼市主看见他喉结上未擦干的血迹,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 “原来楚识夏承受七枚寒髓钉也要救的人是你啊。”鬼市主上下扫他一眼,点点头道,“你确实有令人疯狂的资本,楼兰的血脉简直像是祸水。” 沉舟没有理会他的嘲笑,直截了当地问:“桃花瘴怎么解?” “桃花瘴与天下第一毒的‘灼心’不同,它的毒性并不峻猛,反而柔和缠绵。但也正是因此,桃花瘴极难解除,所有世上可见的解毒药材对它都没有用。如果是别人,要解此毒便是痴人说梦,但如果是你——九幽司的家主,说不定你真的可以救她。” 沉舟与鬼市主对视。 鬼市主生出一种戏谑的心情,带着玩弄猎物的恶意道:“九幽司培育刺客的时候,会以毒药喂养婴幼儿,使其对大部分的迷药、毒药免疫。我听说有的‘种子’试遍天下百毒,除灼心以外,天下再无奇毒可攻。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沉舟回答。 鬼市主抚掌道:“这样培育出来的,其实与药人无异。若是有九幽司种子的血,就可以解开桃花瘴。” 在山鬼氏与洛氏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珍稀的种子已经覆灭了不少。而沉舟接手洛氏以后,就不再从民间挑选婴儿作为种子培育。换而言之,九幽司如今的种子少之又少,且一时之间难以召集回帝都。 “可以。”沉舟不顾洛霜衣迟疑的眼神,站起身解开护腕,说,“我就是你要找的种子。” 鬼市主手心向下按,说:“你别急,我还没说完。要解桃花瘴,需要很多很多的血。一旦解毒开始就不能停下,否则不是药人死,就是病人死。你确定吗?” “动手吧。” 沉舟将手从楚识夏掌心抽离,昏迷中的楚识夏攥紧了佛珠,却没能抓住沉舟收回的手指。 鬼市主看着她的动作,笑着对沉舟说:“她还能听见我们说话。你说她要是醒着,会不会给你两个耳光?你可是她用命换回来的人,现在又要自己找死。” “她没有资格说我。”沉舟面无表情地说。 —— 洛瞳抚摸着白猫柔软的皮毛,不解地看着屋子里忙碌的大人。 玉珠纠结又紧张地被鬼市主指使着跑来跑去,一会儿用滚水烫铜盆,一会儿用火烧银刀。屋子里摆了十几个药炉子,炖着颜色、味道各异的药材。 沉舟躺在楚识夏对面的另一张榻上,修长有力的手腕上被切开一个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血滴粒粒分明地滴落在铜盆中,淅淅沥沥的仿佛一场春雨。沉舟面色平静地望着朱红色的房梁,另一只手搭在小腹上,姿势板正得像是躺棺材。 从始至终,沉舟的眼神没有偏离片刻,落在楚识夏身上。 鬼市主指间挥舞着银色的小刀,眉飞色舞地侃大山,说:“李卿白这个断子绝孙的老畜生,想当年多少女子对他暗送秋波,他眼里就只有酒和剑。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居然是个情种,肯为一朵血莲受七枚寒髓钉,还倒欠我一个人情。” 沉舟一声不吭。 “楼兰血脉嘛,也可以理解,谁能不被这样的脸迷惑?让老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堂堂九幽司的家主,居然也是个痴心的。”鬼市主感慨道,“这世道真是变了。” 失血的疲倦让沉舟感到寒冷疲惫,他无力地说:“你能不能闭嘴?” 沉舟忽然感觉到另一只手被人碰了碰,他转头,看到洛瞳抱着白猫,傻乎乎地盯着他看。 “家主,”洛瞳半张脸埋在白猫的身子里,胆怯地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困惑道,“我们杀人不是为了活着吗?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为什么又要为了救人去死?” 那双眼睛清澈、透亮,让沉舟无端想起年幼时的自己。 “有一个人,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她是你的眼睛;在你听不见的时候,她是你的耳朵;在你说不出话的时候,她总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曾经通过她才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身在人间。她活着,你才能感受到你活着。” 沉舟艰难地抬手抚摸洛瞳的头发,耐心温和地解释:“可是她死了,你就会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太漫长。这世上天地辽阔,众生芸芸,你却无枝可依,无处可去。” “不如归去。” 沉舟觉得眼前渐渐模糊、变黑。 “家主,你会死吗?”洛瞳担忧地握住他的手。 沉舟恍恍惚惚地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让他误以为是握着楚识夏的手。他想起那个梦,楚识夏轻飘飘地碎在他的怀中;想起那封柔情万份又残忍冷酷的绝笔信,将他推在她的生死之外。 “楚识夏,你这个大骗子,说谎精。”沉舟眼皮不断往下坠,声音微弱地说,“你说过不会让我一个人的。你又骗了我一次,又要抛弃我,又要让我做你的未亡人吗?” 洛瞳不解又不安地握紧沉舟的手,以为沉舟是糊涂了。 “我讨厌你,我恨死你了。” “其实我愿意的……” 一滴眼泪从沉舟浓黑的睫毛下滚落,没入鬓边。 “我愿意和你一起死在拥雪关。” 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沉舟陷入了寂静的昏厥。 他耳边最后的声响,是佛珠坠地如碎玉。 —— 沉舟醒来的时候,窗外在下雨。 洛瞳抱着白猫窝在他身边,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是哭累了睡过去的。洛霜衣推门进来,抬起同样缠着白色纱布的手腕,难掩疲倦地对沉舟笑笑。这个表情她做来很不熟练,有种笑里藏刀的感觉。 “家主大人,别太看不起人了。我也是种子啊。”洛霜衣说。 沉舟轻声说:“谢谢。” “洛瞳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要死了,很着急地说还没有明白你教她的东西。”洛霜衣倚着门,说,“楚大小姐已经没事了,只是还没有醒。” 沉舟放弃了爬起来的动作,脱力地躺在床上。 “家主,你教了她什么?”洛霜衣问。 “她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了。”沉舟说了一句很烂俗的话,却不似敷衍。 “以后不会有九幽司了,对吗?”洛霜衣没来由地说,“山鬼氏已经覆灭,我们就是九幽司最后的‘鬼’。” 洛霜衣早有察觉,九幽司已经很久没有培养新的刺客,也没有再从民间搜罗婴孩。本家珍藏的暗杀术典籍被付之一炬,原本培育当中的种子中途被放弃,洛释对此表示默许。 “对。” 沉舟毫不避讳地说:“再也不会有‘鬼’,再也不会有孩子生下来就被喂毒,再也不会有人要靠杀人才能活下去。九幽司、灼心之毒、银色鬼面具、黄金买命的传说,都会随着我们的死亡消失。” “再也不会有人……不明白什么叫活着。” 长久的沉默之后,洛霜衣缓缓跪地,说:“遵家主令。” —— 雨声如瀑。 沉舟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等他惊觉身边多了一道呼吸声时,那人已经不知道在他的床边坐了多久。她伸出手拨开沉舟汗湿的额发,指尖轻轻地描过他的眉宇。 一滴眼泪落在他的睫毛上。 沉舟缓缓睁眼,注视着楚识夏低垂的眼。 “沉舟,”楚识夏声音沙哑,“什么叫愿意陪我死在拥雪关?” 沉舟的喉结滚动,眼神微微一闪。 “什么叫又要做我的未亡人?” 楚识夏轻而缓慢地逼问,剥开那个她成竹在胸的真相,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她的眼里含着泪,像是春意浓郁的枝头随时会滴落的露珠,把沉舟空荡荡的心脏摔得粉碎。 “你知道未亡人是什么意思吗?” 楚识夏的泪水滴落在沉舟眼中,像是雨水落进沉静无波的湖心,荡开层层涟漪。 “鳏夫。”沉舟抬手擦掉她的眼泪,平静地说。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想要抑制泪意,眼泪却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沉舟伸出两只手捧住她的脸,拇指在她的唇边摩挲,搓揉得淡色的唇发红发烫。 “我们都没有成过亲,拜过堂,你凭什么就在绝笔信里说我是你的未亡人?”沉舟的心脏疼痛难忍,艰难地喘息着说,“楚识夏,你好喜欢说谎,你总是骗我。” 沉舟勾着楚识夏的后颈,强迫她和自己额头相贴。沉舟感受到她有力的心跳、正常的体温,疼得皱巴巴缩成一团的心脏才被揉开铺平。楚识夏湿漉漉的睫毛在他的皮肤上扫过,留下火烧般的疼痛。 沉舟觉得真是奇怪。 这个人三番两次地欺骗他、抛弃他,可他还是会为她的眼泪感到疼痛。沉舟甚至无法狠心地说一句“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那些眼泪仿佛落在他的心脏上,灼烧出一个个虫蛀般的小洞。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人教会他哭泣、教会他痛苦,所以她永远有特权令他流泪、痛苦。 即便痛不欲生,依然甘之如饴。 “我去过拥雪关,可我没有找到你。拥雪关太大了,草原也太大了,到处都是死人的眼睛,像是灰蒙蒙的琉璃珠。我第一次那么害怕死人。” “我杀了白煜,杀了白焕,杀了摄政王。可是杀再多人你也会不来,我觉得我死后大约是要下地狱的,应该再也看不见你。”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想,如果你还在,你一定是要保护云中的。所以我去刺杀尔丹。但我在帝都露过脸,有人发现了我。刺杀失败,我带着伤回到了护国寺。” 楚识夏在沉舟平静的叙述中心如刀绞,身体不住地颤抖。沉舟抱着楚识夏,两个人的体温相互交融,仿佛冰天雪地孤零零的巢穴中,相互依偎的两只小兽。 “我向神明乞求,愿入地狱受十世业火煎熬,为我手上的人命赎罪。我也不知道回应我的究竟是神,还是梦机大师。” 祥符三年,楚识夏苏醒当夜,沉舟骤然复发的灼心之毒使他变回口不能言的小哑巴——神明兑现了他的诺言,自然要向沉舟收取相应的报酬。 只是楚识夏横插一脚,把人抢了回来。 梦机大师在楚识夏离开云中的那一刻圆寂,真的是巧合吗?一个乐呵呵的老和尚,小沙弥念经摇头晃脑都不曾苛责的老人,真的如神明般逆转了生死吗? 还是说,他把自己也当做了献给神明的祭品? 楚识夏不忍再去想。 前世佛寺的钟声穿越渺茫的时光,重重撞在楚识夏的耳膜上,如雷霆侘寂。 沉舟絮絮叨叨地说,楚识夏不在的时候他吃了多少的苦:流了眼泪没有人擦,冷了没有厚衣服穿,难过了没有人买糖哄,受伤了一个人躺在雪地里流血等死。 “楚识夏,我不要做你的未亡人,我不要给你扫墓、守陵园。如果你死了,我就在你旁边刨一个坑,躺进去把自己活埋。”沉舟在她耳边说,“要是埋得太浅了,会不会有野狗把我叼走?” 楚识夏忍无可忍地捂住他的嘴,眼角带着潮湿的红意,说:“闭嘴。” “说谎精,我再也不会被你骗了。”沉舟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她的掌心,黏黏糊糊地说,“如果你不能活,我就和你一起死。” 天大地大,总归我们的尸骨埋在一处,好过天涯海角、茫茫世间,我再难寻你的身影。 「墨雪会一直梦见沉舟身陷险境甚至死了,那些事情沉舟也真的在经历,不是小情侣心有灵犀,而是神在给她下心理暗示,要她坚持不住。墨雪死了,沉舟也撑不住,神就可以收回沉舟的命。沉舟会梦见墨雪不测,或者感受到墨雪的疼痛,也是神的捉弄(谁让你鸽我)。——一些阴间的心灵相通设定。」 第212章 沈妩(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秋叶山居发丧了吗?” 皇帝支着脑袋,眼神沉郁地望着窗外无尽的雨。宫人、内侍惊慌失措地跪了一地,不敢回答。晋王从宫里把人抢走以后,连带着太子也被冷落。满朝文武私底下都在传,皇帝要杀楚家送来的人质。 白善壮着胆子,上前道:“回陛下,还没有。” “许得禄不是说,此毒无人可解,十二个时辰后楚识夏必死无疑么?”皇帝不动声色地问,“许得禄拿朕当猴耍呢?” 白善不敢答,转而说:“陛下,岐国长公主求见已久。” 皇帝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颇为附庸风雅,徐砚便是由她引荐的。皇帝本不想见她,可是沉舟昨日的尖锐、狠绝言犹在耳,他克制不住的烦躁。 “让她进来吧。” 岐国长公主久居深宅,皮肤细白不见血色,眼角细细的纹路难掩眼眸明亮如昔。皇帝依稀记得,灵帝还在世时,她是所有皇子公主中背书背得最快的。摄政王常常感叹,还好她是个公主。 但灵帝驾崩以后,她受封岐国长公主,就此沉寂下去,就像是白氏宗室中不曾有这么一个人。 “皇姐有何贵干?”皇帝没精打采地问。 “臣女是为了云中楚氏而来。”岐国长公主直白道。 皇帝眼神一凛,冷冷地看着她。 “臣女听闻陛下欲赐死楚识夏,不得不进宫劝谏。”岐国长公主话锋一转,说,“臣女以为,陛下操之过急了。” 皇帝的面色微微松弛下来,说:“你接着说。” “云中楚氏掌兵日久,陛下居安思危乃高瞻远瞩。但眼下和谈未成,边疆危机未解,陛下还需要云中楚氏。若是云中楚氏不明不白地被陛下降罪,会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长公主缓缓道:“楚识夏自幼受楚明彦教诲,若不是来了帝都,将来也是要守拥雪关的。楚家代代埋骨拥雪关下,陛下何须亲自动手杀她,自有战场兵戈杀她千万次。” 皇帝不认可地摇摇头,说:“难道朕还能放她回云中么?” “陛下也不必放她回云中。”长公主说,“云中楚氏是忠臣良将,陛下嘉奖勉励还来不及,怎么会要杀他们呢?最恨云中楚氏的,分明是北狄蛮子才对啊。” 皇帝顿悟。 长公主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 “许得禄死了。” 羽林卫对秋叶山居的包围解除以后,燕决递进来的第一条消息便是这个。 皇帝将谋杀楚识夏的罪名栽到许得禄头上,称其“为牟取私利,蒙蔽圣上视听,戕害忠臣家眷,罪该万死”。羽林卫从许得禄居所中搜出的桃花瘴作为铁证,许得禄下狱当日就被凌迟处死,足见皇帝急不可耐。 屋檐外落雨如断线珠玉,粒粒分明滚落。天边乌云堆砌如巍峨堡垒,仿佛地上森严宫阙的倒影。雨声苍苍然如飞瀑,碎裂、飞溅之声清晰可闻,潮湿的寒意渐入骨髓。 楚识夏平静地看完这张字条,将其投入烛火。沉舟靠着她的后背吃糖,听见她没来由的一声叹息。沉舟转过来,从楚识夏身后抱着她,将松子糖递到她唇边。 楚识夏低头衔起那颗糖。 “你是不是把龙血玉环砸了?” 那天的事楚识夏已经记不太清,现在才想起来问。 “砸了。”沉舟心无芥蒂地说,“我想砸了它很久了。” 楚识夏捻着他的发丝,有些犹豫地问:“你不喜欢皇帝,那你……母亲呢?” 沉舟沉默片刻,说:“山月并不是真的爱他。” 山月是被楼兰人放弃的神女,是一件示好的礼物。她被锁在重重宫门后这么久,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是什么在支撑她活下去? 在皇帝一厢情愿的叙述中,他和山月沉溺于爱河,却被利益熏心的摄政王和太后拆开,阴阳两隔。可是对山月而言,皇帝是大周的主人,即便他只是摄政王手中的傀儡,也不是山月能够反抗得了的。 “山月也许是自愿被族人送进宫的。作为一件美丽的礼物,她早就预见自己的命运,可能会终身孤独地在偏僻的宫殿中慢慢老去,可能会因为一些荒唐的理由被什么人杀死。这当中,自然也包括被大周的皇帝强占。” 山月是为换取族人的生存而进宫的。 礼物只需要被拆开,只需要光鲜亮丽,唯独不需要“愿意”。 山月顺从地接受皇帝解开她衣衫的手,顺从地生下沉舟,顺从地走向死亡。她是人间不可见的美人,是画上无悲无喜的仙子,是皇帝自以为是的爱人。 但山月是谁,除了她自己,也许没有人知道。 大概只有在接过鸩酒的那一刻,山月才是自由的。 沉舟说:“他让我感到恶心。” 楚识夏猛地握住沉舟的手,说:“你和他没关系了。” 沉舟点点头,将鼻尖埋在她的肩窝里。屋子里传来玉珠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沉舟不为所动,甚至得寸进尺地蹭了一下。 玉珠无奈道:“快起来吃饭了。” “今晚吃什么?”楚识夏随口问。 “炒猪肝,阿胶党参炖鸡。”玉珠脱口而出。 沉舟一下子蹦起来就要往外跑,被楚识夏抓着手腕拽回来,结结实实地一屁股坐回凉席上。楚识夏牢牢地扣住沉舟的五指,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脸,笑眯眯地说:“给你补身体,跑什么?” 沉舟面露为难之色,道:“我不想吃那个。” 楚识夏在沉舟唇边亲了一下,揉着他后脑的发丝,不容置喙道:“乖一点,我陪你吃。” 沉舟艰难道:“那你再亲我一下,刚刚太快了。” 玉珠忍无可忍道:“我还没出去呢!把我当个人吧!”说罢,玉珠恨恨地转身,在身后一把甩上了门。门后传来楚识夏愉悦的笑声,沉舟不依不饶地扣着她的手,要她再亲一次。 —— 岐国长公主府。 白子澈站在朱色的长廊下,伸手接住一捧冰冷的雨水。 庭院中草木葱茏苍翠,黛瓦白墙,寂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白纱灯笼在风雨中飘摇,渺小的火苗像是一只左突右奔的萤火虫,在单薄的笼子里撞来撞去。 “许得禄死了。”白子澈转头看着步入长廊的长公主,嘴角弯弯,眼睛却带着审慎的意味,“姑姑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司礼监还在。”白懿淡淡地笑,“没了王贤福,还有许得禄,没了许得禄,还会有别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阉宦之祸,无穷无尽,非君王裁决不能断绝。” 白懿将掌心的鱼食洒在池水中,看着锦鲤争相抢夺,轻描淡写道:“楚识夏是剑圣传人,晋王亦非常人,这世上能杀她的只有皇权。陛下要暗杀她再嫁祸给北狄人,不是一两天能办到的事,她的命暂时保住了。” 白子澈略微欠身道:“多谢姑姑。” “其实楚识夏死了,对你未必没有好处。” 白懿瞥他一眼,说:“昔日镇北王妃及其长子遭灵帝迫害,楚敖连同陈邦毒杀灵帝,才有陛下继承大统。若是今日楚识夏死,楚家未必没有动作。你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一切,再拒绝与北狄和谈,远比你眼下要走的这条路轻松。” 白子澈抬眼看着她,声音微冷:“姑姑说的是。世上钱权利益都是筹码,可是秤的一头压得太重太深,便是满盘皆输。楚识夏没有错,多得是比她该死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她死?大周已经死了太多不该死的人,若有一日满朝皆奸佞,再来后悔今日以她的尸骨铺路,就太晚了。” 白懿眉眼不动,轻飘飘道:“你当她是忠臣良将?哪个忠臣良将敢算计储君之位,敢驳斥皇帝失德?云中楚氏效忠的真的是白氏,还是这个天下,你当真不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白子澈果断地截断了白懿的话,眼神清冽。 “云中楚氏一点也不关心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谁,姓什么。君王一日不失德,云中一日不易帜。于白氏或许不幸,但于天下黎民百姓是万幸。” 白子澈铿锵有力道,“古往今来,正是这样的人才撑起一朝脊梁,延续一朝气数。” 白懿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掸去指尖的鱼食,欣慰地拍拍白子澈的肩膀,说:“你不像你父亲。” 白子澈默然。 “看见你们,我才觉得大周的江山还有救。” —— 秋叶山居。 楚识夏盛了浓浓的一碗阿胶党参鸡汤递给沉舟,沉舟磨磨蹭蹭地啃完鸡肉,才在她逼迫的目光下苦大仇深地将汤水一饮而尽。楚识夏满意地点点头,给他夹了一筷子猪肝。 沉舟深吸一口气,把一脸茫然的洛霜衣抓过来,将猪肝倒进她碗里,“你也要多补身体。” 楚识夏颇以为然,雨露均沾地给两人各夹了满满一碗猪肝,贴心地给洛霜衣盛汤夹菜。沉舟逃无可逃,被楚识夏笑眯眯地盯着吃完一大碗猪肝。 洛霜衣无所谓地嚼完软绵的猪肝,面露挑衅之色,眼神大意是——家主,你真是越来越娇气了。沉舟非常乐意在楚识夏面前暴露自己柔软任性的一面,不屑一顾地以眼神顶回去——你懂个屁。 饭桌上刀光剑影,一个黑色的人影脚步虚浮地飘进来,一头磕在桌上。楚识夏吃了一惊,连忙按住两个草木皆兵的刺客,以免那人瞬间被捅个透心凉。 鬼市主扒拉开一半羊骨面具,风卷残云般扫荡完桌上所有的饭菜,仰躺在地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可算活过来了。” 楚识夏委婉地问:“你的鬼市被官府查抄了?” 鬼市主牙尖嘴利地回:“你家被抄了,我的鬼市都不可能被抄。” 楚识夏微笑道:“要不是你救了我,我现在就把你、鬼市和你家祖坟都烧了。” 鬼市主知道楚识夏真能干出这种事,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又说:“你还记得青眼蛇胆吗?” “记得。” 楚识夏从望月楼偷走的青眼蛇胆,不仅还了鬼市主的人情,还狠狠地坑了江长公子一把,令他背负巨额违约金,甚至在家族中地位动摇。如果楚识夏没有因为好奇意外中毒,这桩偷鸡摸狗的事办得堪称完美。 “我之所以需要青眼蛇胆,是为了炼一枚丹药。你应该听说过,以青眼蛇胆炼药者可延年益寿,但它有一个更为隐秘的用处,便是通阴阳。” 楚识夏手上的筷子一顿。 若是前世的楚识夏,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甚至能干出砸碎佛祖金身筹备军费的混事,恐怕当即便冷嘲热讽开了。但楚识夏死过一次,便没有立刻夹枪带棒地挤兑他。 “你炼出来了?”楚识夏好脾气地问。 “我炼出来了。”鬼市主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炼这枚丹药吗?” “不知道。”楚识夏诚实道。 鬼市主不是裴璋,也不是徐砚,更不是楚识夏一眼就看穿的白焕白煜。他的脑子里像是有九曲十八弯,偶尔又直白得像是只有一根线条。要琢磨透鬼市主在想什么,就像是要追上一只发疯的兔子。 “我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神,如果有的话,神一定是个瞎子。但有的事很神奇,非人力所能及。” 鬼市主神神叨叨地说:“比如楼兰人供奉神女,他们认为神女的眼睛不沾染尘世灰烬,是世上最纯净的眼睛,所以她能看见人世的苦难和王朝的兴衰。比如有的人落水、上吊、服毒,该死却没死,醒来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或疯癫或就此扶摇直上。” 鬼市主黑沉沉的眼珠黏在楚识夏身上,说:“比如,一个来历不明的兖州瘦马隐姓埋名,做了镇北王妃。” 楚识夏猛地攥紧筷子,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镇北王楚敖,他不是一个贪恋美色的人,更加不是一个荒唐的人。世人传闻镇北王妃藉藉无名,只有我知道,她是什么人,镇北王又是为什么要娶她。” 第213章 沈妩(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灵帝十三年,冬。 一叶小舟在肮脏的沟渠中飘荡,挨挨挤挤地坐在船上的人像是一粒粒干瘪的豌豆,挤在狭促的豆荚中。八岁的孩童被反复交替的寒热逼得不住发抖,手脚控制不住地碰到身边的人。 船只吃水很深,令这场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出行更加难熬。 一个精瘦如猴的男人趁机发难,一把抓起茫然无知的孩童,喷出一连串夹杂地方俚语的脏话后,便要将他丢下水。孩童强烈的求生欲令他死死地抓住男人的胳膊,未修剪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胳膊,男人怒火烧得更旺。 一根锋利的簪子抵在猴脸男人的脖颈上。 “你现在乱来,整艘船都会翻,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少女压低了声音说,“要么你放开他,要么我挑断你的血管,把你的尸体踢下去,船一样能走得更快。” “所有人都要死”这句话打醒了死气沉沉的众人,一束束怨毒的目光照在猴脸男人身上。 猴脸男人僵硬片刻,慢慢地放下了孩子。少女提着孩子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到了鬼市还管别人死活,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猴脸男人冷笑道。 少女置若罔闻,收好簪子,顺手摸了一把孩子的额头。孩子被折磨得牙关打战,惊魂未定地看着她。她脸上脏兮兮的,抹着一层又一层的污泥,宽大肮脏的衣衫散发着强烈的恶臭味。 少女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颠簸的船只停了下来,孩子却早已失去睁开眼睛的力气。模模糊糊中,他感觉自己趴在一个单薄的后背上,鼻尖不是熟悉的麦子香,而是一股异味。 孩子的不适翻江倒海,在她的背上呕吐起来。 他正胆战心惊自己会不会被扔下来时,那人只是顿了一顿,便接着往前走。鬼市湿冷阴暗,青苔遍地生长,他被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身上裹了一层不属于他的外衣。 那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孩子却连伸手纠缠她的力气都没有。 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碗滚烫的汤水递到他唇边。孩子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向那张被黑泥糊住的脸。 “你得的是疟疾,”少女说,“不想死就听我的。” 孩子就着她的手,大口大口地吞下混着草木清香的热水。暖流袭过四肢百骸,孩子总算恢复了微弱的力量,看着她问:“这是什么?” “青蒿。”少女将破瓷碗放在地上,靠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休息。 孩子得寸进尺地凑过去问:“你是谁?” 少女沉默片刻,说:“好奇害死猫,知道吗?” 南方遭了蝗灾,又偏逢皇帝增加赋税,天灾人祸压迫之下,饿殍遍野。孩子从少女的口音中勉强辨出她是兖州人,但她身上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比如她分明手指细嫩,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却吃苦能干,敏捷机智,像是在市井红尘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江湖;比如她不能识文断字,连告示都要靠人念给她听,却对各路杂乱知识如数家珍,能谋善断。 少女用青蒿煮水治好了孩子的疟疾,也就此多了一条小尾巴。他亲眼看着少女从一无所有的流民,凭借学识和隐忍,在鬼市中赢得一隅喘息的角落。 她的脸上总是很脏,眼睛却是线条柔美、眼瞳明亮,像是一瓣莲花。偶尔在深夜寂静无人时,她会洗去脸上的污浊。孩子注视着她玉色的面庞,只觉得像是在仰望一轮明月。 灵帝十五年,冬。 孩子从爬满青苔的石阶上跑下来,怀里抱着温热的食物。这间小小的屋子紧挨排水的沟渠,阴冷潮湿,少女在墙角放了一袋石灰,空气才干燥清爽起来。 “今夜是除夕。”孩子把食物放在桌上,求表扬似的仰起头对她说,“我用衣服一路裹着回来的,都还热着。” 在鬼市,要吃一口热食难如登天。 少女回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拨开他胸口的衣衫,发现他胸前的皮肤被烫出一片水泡。少女叹了口气,用火烧过的银针挑破水泡,给别扭的孩子涂抹自制的药膏。 “我吃什么都可以,以后别再这样了。”少女说。 孩子有点沮丧地说:“我又做错了吗?” 其实少女从不苛责他,她宽容、温和得近乎敷衍,能得她注意的事寥寥无几。孩子想从她这里学东西,她也倾囊相授,从不藏私。但孩子总是觉得她离自己很远,远到无法靠近。 少女沉默片刻,说:“我要走了。” 孩子瞪大了眼睛。 这间石头堆砌的屋子里只有一盏灯,在暗无天日的鬼市里终日燃烧,放在她的案头。孩子每半个月出鬼市一次,带回来官府遗弃的告示。那些告示被她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叠起来,用针线装订成册。 孩子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关心那些告示。 生活在鬼市里的人,即便地面上天翻地覆,和他们也没有关系。他们是被帝朝遗弃的子民,是沟渠中爬行的蛆虫。帝朝荣耀时,明君英主的恩泽并未护佑他们;帝朝衰败时,渺小如蚍蜉的他们也无力挽回。他们被动而麻木地看着时代的洪流从身上碾过去,粉身碎骨,无知无觉。 一年多的时间,少女通过替鬼市主整理书籍、替大小作坊的主人做事飞快地学习认字。她学习的速度非常快,快到孩子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本就是才高八斗之人,那些知识仅仅是在她的脑海中苏醒而已。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少女说,“如果你不愿意,这里的钱你也可以一并带走,去别的地方。但是祥符十三年之前,你一定要离开帝都,往南边走。” “为什么?”孩子不解地说,“祥符……十三年?” “祥符”毋庸置疑是个年号,却并不是今上所用的年号。一个皇帝一生未必只有一个年号,就连皇帝自己也未必知道什么时候改下一个年号、改成什么。 这句话莫名其妙。 “为什么突然要走?你不喜欢这里,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孩子急迫地抓着她的手,慌得眼泪直往下掉。 少女犹豫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坚定地拂开他的手,说:“今天的话我只说一次,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细微的风从房屋缝隙中钻进来,发出细细的呜咽声,仿佛鬼哭。少女身后的灯火微微一跳,仿佛空气中看不见的鬼魂轻轻颤抖。她的眼睛森寒、哀婉,像极了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受伤的动物。 一种纵观全局后的悲伤。 “大周亡于祥符十三年。” —— 祥符十年,仲夏。 “她留下所有的钱,只带走了那些告示。后来我才知道,她从那些告示中了解大周的运行秩序,也了解了大周的无可救药。”鬼市主轻声说,“所以她放弃了帝都,远赴阕北。” 灵帝年间的阕北并不是安宁之地,她也没有把握自己能走到哪里,却偏偏有一种毫无理由的信念,支撑着她往前走。 桌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唯独楚识夏掐破了掌心的皮肉。 早在滨州的时候,谈蕴就告诉过楚识夏,治愈瘟疫的药方是沈妩留下的。而瘟疫多种多样,在沈妩生活的年代,并没有相似的疫病流行。她就像是凭空臆想到了滨州的境况,从而留下了药方。 彼时楚识夏全无思绪,“母亲”在她的脑海中甚至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只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名词。这件事也只是为“沈妩”两个字增添了更加浓重的神秘色彩。 然而此刻,匪夷所思的谶语铺陈在楚识夏面前,她才意识到母亲身上所隐藏的巨大秘密。 “我再次见到她,她已经是镇北王妃,被囚禁在秋叶山居作为人质。她怀着你哥哥,又被灵帝监视,我那时候太弱小,没有能力带她离开。” 鬼市主低低地笑出声,声音嘶哑无奈,“我问她,那句谶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说,如果镇北王北征大捷,这句谶语也许就破了。” 镇北王赢了,沈妩也死了。 鬼市主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他听见这条消息的时候,还在江湖上流浪。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不祥的谶语仿佛随着主人的离世烟消云散。 “今帝登基,改年号为景泰的时候,我没有把那句谶语放在心上。直到景泰二十年,天下大旱,在钦天监的建议下,皇帝改年号为‘祥符’。我才意识到,那句谶语正在应验。” 这么多年,鬼市主一直在寻找青眼蛇胆,就是为了炼成那味号称能够沟通阴阳、预见将来的丹药。 他要亲眼验证沈妩的谶语。 楚识夏极力压抑微微抽搐的咽喉,平静地问:“你看见什么了?” “祥符十三年,冬,拥雪关破。”鬼市主缓慢而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楚识夏。 楚识夏内心的壁垒轰然崩塌。 她知道这并非是鬼市主服下丹药后产生的幻觉,而是已经发生过一次,而且很有可能再发生一次的事。楚识夏隐隐约约的,仿佛听见高天之上传来鬼神冷冰冰的嗤笑,嘲讽凡人妄图撼动既成的天命。 “你会死,你的哥哥们会死,云中郡被屠城三天三夜,无一活口。拥雪关一败,北狄人势如破竹,直取中原腹地,大周国祚就此断绝。”鬼市主盯着楚识夏,一字一顿地说,“以你的性格,你没有反驳我,是因为你知道这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楚识夏回过神来,回望鬼市主的眼睛,坚定到倔强地说:“拥雪关不会破,云中不会破。北狄人虎视眈眈多年,南下是早晚的事。楚家能挡一次,就能挡千千万万次。” 鬼市主不加掩饰地笑出声来,并非嘲弄楚识夏的勇气,而是嘲笑她的固执:“镇北王的北征规模之大前所未有,即便如此也没有破除这句谶语。如今前有新政未稳,庆州、滨州时局不稳,国库空虚;后有朝廷要和北狄和谈,朝中人人怯战,皇帝畏惧楚氏功高震主,你拿什么打、拿什么赢?!” 一声不吭的沉舟忽然按着桌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鬼市主,眼神危险道:“我很感激你救了她,但你再这么对她说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桌边静静听着的洛霜衣闻言,抬头盯着鬼市主,像是伺机而动的野兽。 鬼市主对着说不通道理的血手人屠噎了一下,气焰消下去大半。 “你怎么知道我赢不了?” 楚识夏的三魂七魄骤然从血淋淋的回忆中抽身,冷静镇定地望着鬼市主反问。楚识夏一路走来,踩着自己的血,也踩着别人的命,不是为了在命运面前束手就擒。她狂妄地将身家性命、家族兴衰一并压在赌桌上,赌神明不堪与人为敌。 梦机大师、霍文松、霍文卿、霍文柏、曹节、邓禹,这些人未散的魂魄仍然盘桓在楚识夏深夜浅薄的睡梦中。 她早就没有回头路。 若眼前是南墙,她也只有一撞不回头。 “我是好心劝告你。”鬼市主皱眉道,“她救过我,我欠她一条命。你是她的女儿,我不希望你死在这句谶语下。你和你的兄长们此时急流勇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纵然可以苟且偷生,可是拥雪关后远非楚氏一门。”楚识夏同样摇头道,“楚家退了,难道让朝中蝇营狗苟之辈与北狄周旋么?恐怕不到祥符十三年,大周便已覆灭。” “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鬼市主难以忍受地跳将起来,焦躁地在原地转来转去,愤怒道:“沈妩是这样,你也是这样!究竟是你们楚家血脉相承,全是犟种;还是她正好和你们云中楚氏的犟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鬼市主眼珠血红道:“你的心好似很大,装着江山社稷,却又很小,没有眼前人立足之地。” 鬼市主像是在训斥不识好歹的楚识夏,又像是在埋怨抛弃他的沈妩。他从一个生死不由己的孩童,长成如今的鬼市之主,却还是念念不忘狭窄房屋中的那盏灯火。 虽然那盏灯并不是为他而燃,只是无意间照亮了他昏暗的生命,也足以令他慰藉此生。 他守着这句谶语大半辈子,为其生,为其死,本以为堪破后便了无牵挂,却偏偏多出来一个楚识夏。正如当年鬼市主救不了沈妩,如今他也救不了楚识夏。 简直像是历史的重演。 楚识夏避而不答,说:“你走吧。救命之恩,我当涌泉相报,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你。唯独这件事,恕我不能答应你。” “就算明知是死局,你也不退?”鬼市主声音嘶哑道。 “不退。” “真是……犟种。” 「相信看到这里,大家都已经猜到妈妈是什么人了。」 第214章 沈妩(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深夜,月明星稀。 楚识夏坐在巨龙般的屋脊上,俯视帝都中星罗棋布的灯火。无数的灯盏像是汇聚成河流汪洋的星辰,明亮闪烁。洗镜湖上漂着彩色的莲花状的河灯,孤单寂寥。 楚识夏忽然扭头看向屋脊的远处。 沉舟站在月光的尽头,像是一只小心翼翼的小猫,试探着往前迈出一步。楚识夏对他露出一个疲惫不堪的笑容,沉舟立刻飞快地跑过来抱住她,炽热的体温让楚识夏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你今天不该那么对鬼市主说话。”楚识夏轻声说,“他救了我啊,是我的恩人。” “你不会输的,”沉舟文不对题地开口,声音嘶哑,“再也不会输了。” 无须言语,沉舟知道楚识夏在想什么。如果需要抗衡的仅仅只是北狄,楚识夏不需要畏惧。但沈妩的谶语、楚识夏和沉舟的重生,冥冥中昭示着另一种力量的存在。 楚识夏要赢,唯有以人力抗天命而已。 “我不知道,沉舟。” 楚识夏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从颈侧扫过,强装的沉着镇定崩溃坍塌,怔怔地说:“也许这是我第一次重来,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重来了成百上千次。只是神明戏弄我,将我的记忆抹去,看我一次次重蹈覆辙。” “那就重来,即便一千次、一万次。”沉舟偏执地说,“神不站在你这边,那就与神为敌。” 楚识夏埋首在他坚定有力的怀抱中,眼睫潮湿。 “一千次、一万次,不死便不休。”楚识夏轻声说。 —— 祥符十年,七月。 北狄使团终于抵达帝都,皇帝下令宴请使臣。这是楚识夏第一次缺席宫中重大宴席,秋叶山居门庭冷落。朝中传闻云中楚氏触怒圣颜,眼下北境再无战事,云中楚氏的气数怕是到头了。 “北狄使团除了三大部落的将领以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人。” 楚识夏翻阅使团名单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徐砚,示意他往下说。徐砚身上的官服还未褪去,草草以披风遮掩。他是匆忙从内阁赶来,连喝三碗凉茶才缓过一口气。 “弘吉刺·博速,是尔丹可汗的心腹近臣,也是此次使团的核心人物。值得关注的是,第一次的使团名单中并没有他。”徐砚一顿,踌躇地瞥楚识夏一眼。 “如果我没猜错,第一次出使我朝的人,都是与尔丹意见相悖的人。”楚识夏领会到他的意思,指尖从墨迹将将干涸的名单上抹过,沉吟片刻道,“莫速部、诃达部与青鹰部有世仇,也许会迫于大势所趋而向尔丹臣服,却并不会安分守己。” 使团命案极有可能是尔丹自己动的手。一来可以离间皇帝与云中楚氏,让皇帝误以为云中楚氏为阻止和谈不择手段;二来可以挑起莫速部、诃达部与大周的矛盾,逼迫他们与青鹰部站在一起。 徐砚点点头,略松了一口气,说:“的确如此。你对北狄十三部很了解。云中楚氏无端承受陛下的怒火,连你也被牵连,却还有人要踩着楚家往上爬。” 徐砚难以启齿道:“这简直是……” 楚识夏无所谓地笑笑,将誊抄下来的名单烧成灰烬。 “使团住在驿馆么?”楚识夏问。 徐砚下意识点头回应,立刻想起楚识夏身边有个杀人不眨眼的晋王,有点惊恐地看着她。 “别紧张,我不会在此刻动手。”楚识夏低垂眉眼,说,“我只是要确认来的人确实是名单上的人没错。” 徐砚一时间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尔丹很有可能混在使团中。”楚识夏的指节扣在青瓷茶盏底,沉声道。 徐砚难以置信,说:“怎么可能?尔丹就不怕和谈是假,或者和谈失败,被我们俘虏甚至斩杀么?” 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若来使是敌军帝王,自然另当别论。 “尔丹主张和谈是为了争取时间整备军队,至少三年内不与云中再起战事。可是北狄与云中斡旋多年,一直僵持不下。若要破局,必有变数,比如北征,比如和谈。” 楚识夏说:“尔丹是个非常善于学习的人。” 楚识夏学的第一条兵法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尔丹视云中楚氏为敌人,视大周为囊中之物,不可能不下功夫研究。而了解云中楚氏、了解大周最好的机会,便是这次和谈。 徐砚深吸一口气,似乎为此感到汗颜。无论如何,在和谈未定的局势下,一国君主深入敌国帝都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徐砚感叹尔丹莽撞英勇的同时,也为即将到来的战争感到担忧——这无疑是个非常可怕的敌人。 “如果尔丹真的在使团当中,你要杀了他吗?”徐砚不无忧虑地问。 楚识夏沉默良久,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 房门忽然被人叩响,楚识夏警觉地望向门窗,挥手示意徐砚藏起来。 “大小姐,云中有客人来了。”玉珠的声音微微颤抖。 楚识夏猛地起身拉开门,看见玉珠身后站着的人。 那人风尘仆仆,脸色比起上次久远的相见又苍白了几分,眼底颜色深深。他掀开风帽,面带微笑,对着楚识夏展开双臂,仅仅是这样细小的动作也引得他低低地咳嗽。 楚识夏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住他单薄的身体。 “哥哥。”楚识夏尾音发颤,眼圈忍不住红了。 楚识夏对楚明彦的依赖已经成为习惯,即便此刻危机四伏,楚识夏也忍不住为他的到来感到安心。就像是在外疯玩的猫被雨淋得湿透,却知道回到家就好了。 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长高了,也瘦了。”楚明彦抱着楚识夏,抚摸她的头发,怜惜地说。 —— 和谈一事既出,楚明修不仅没有减少拥雪关军防,反而枕戈待旦。楚明彦孤身前来帝都,不出意外地是为了和谈一事。作为阕北之主,此事楚明彦避无可避。 “你身上的桃花瘴可解开了,大好了么?” 这么闷热的天气,楚明彦的手却冷得没有一丝热气。楚识夏亲自热好楚明彦每日必服的汤药,又用热毛巾细细地擦拭他的手指。楚明彦的脸色渐渐浮起一点淡薄的血色。 “早就好了。是玉珠还是楚林,这么大惊小怪?”楚识夏云淡风轻地说。 “是哥哥的错。”楚明彦注视楚识夏额前垂落的发丝,难掩懊悔地说,“早知今日如此局面,何必将你送来帝都吃苦。” 楚识夏抬头与他对视,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说:“反正不是在拥雪关吃苦,就是在帝都吃苦。帝都没人管我,我吃苦之余还能招猫逗狗喝花酒,不见得没有拥雪关舒坦。” 楚明彦被她逗笑,曲起手指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楚识夏握着楚明彦好不容易泛起一丝热气的手,收敛了没心没肺的笑容,轻声问:“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要面见皇帝,就当我求你。” 楚明彦没说话。 楚识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里满是哀伤,说:“就算你说破了天,皇帝也不会相信你的。什么云中二十年之大计,什么侵吞蚕食,在他眼里都是云中楚氏为了大权的说辞。皇帝刚愎自用,私心用甚,他只相信他想相信的。” 楚明彦长叹一声,替她挽起散落的发丝,说:“可是长乐,你可知阕北死了多少人,才换来如今的局面?再有十年,只要十年,北狄十三部彻底分崩离析,拥雪关便能将其逐一击破。死了那么多人才走到今天,如今就要毁于一旦了。” “我知道,”楚识夏死死攥住楚明彦的手,喉咙紧绷到疼痛,“我什么都知道。可是大哥,你要是去了,就回不来了。即便如此,皇帝也不会醒悟,和谈还会继续。” 楚明彦低下眼睛,他知道楚识夏说的也许是对的。赌一个人的良知与信任,本就是一场豪赌,何况这个人还是皇帝。但他除了拼死一搏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北狄可以借和谈厉兵秣马,我们也可以借和谈之名刺探军情,整顿军备。”楚识夏说。 “皇帝已经图穷匕见,和谈一旦成功,他必将逐步收回阕北军政大权。”楚明彦摇头,并不认可,“秘密备战一旦被发现,楚氏便难逃私蓄兵甲、意图谋反的罪名。恐怕等不到与北狄决一死战的那天,云中楚氏便被满门抄斩。” “那就换一个皇帝。” 楚明彦一瞬默然,看向口出妄言的楚识夏。楚识夏神情坚毅冷静,唯有一双眼睛明亮炽热,仿佛熊熊燃烧的烈日。 —— 祥符十年,七月末。 内阁所拟定和谈条款逐步敲定,包括但不仅限于北狄向大周朝贡,北狄可汗向大周称臣等。北狄使团恭敬有礼,皇帝宽容温和,就连一贯主战的云中楚氏也识趣地保持缄默,场面堪称宾主尽欢。 帝都郊外猎场。 猎场外围搭建起一片高矮不一的帐篷,彩色布幡在风中飘摇。 羽林卫拱卫着宴席上的贵客,美酒珍馐呈两列排开,皇帝位居高处。弘吉刺坐在仅次于皇帝的尊位,楚明彦比弘吉刺略矮一头,手边坐着楚识夏。 白子澈和沉舟分别坐在皇帝两侧,沉舟像尊玉石雕像般寡言少语,不动声色地时刻留意楚家兄妹的方向——不知是有意还是缺心眼,楚识夏和楚明彦离北狄使团太近了。 楚识夏自然而然地将楚明彦与北狄使团隔开,手指扣着桌案边缘。 脚踝上戴着金色铃铛的异域美人赤足在红色毡子上作胡旋舞,飞旋的裙摆下露出她们纤细白皙的小腿,铃音撩人。一舞结束,眉眼深邃的美人们却没有退下。 弘吉刺站起身来,按着胸口向皇帝致敬,说:“这是北狄献给陛下的礼物,北狄十三部赫赫有名的美人们。希望她们能令陛下愉悦,便不辜负可汗的苦心。” 楚识夏偏过头,隐秘地翻了个白眼。 皇帝引经据典地称赞了一番尔丹,收下了美人。紧接着北狄的武士又提出舞刀助兴,羽林卫谨慎地往皇帝身边靠近,燕决紧张地握紧刀鞘。 魁梧健壮的北狄武士裸露出块垒分明的肌肉,肩背上带着狰狞的刺青。北狄人刀法凶猛,看得一众文臣心里发凉。 病恹恹的楚明彦无动于衷。 “北狄武士不愧勇武之名。”皇帝手心里冒出一层汗,勉强称赞道。 “陛下谬赞,北狄武士虽然勇猛,比起云中楚氏还是差了一些。”弘吉刺微笑道,“我听闻中原有‘一笑泯恩仇’的典故,今日镇北王也在,何不比武一番,消弭仇恨?” 皇帝看向楚明彦,假意征询意见道:“镇北王以为呢?” 与使臣比武是个烫手山芋。若是赢得太过,使臣落了面子,两头都不好看;若是输得太惨,便是有损帝朝颜面,恐遭朝臣唾骂,世人鄙夷。 楚明彦淡笑道:“臣以为甚好。” 他转而对身后的楚林道:“楚林,你去吧。” 不料那站起来的北狄武士却说:“我孛答儿是青鹰部第一武士,镇北王不必刻意相让,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兵来敷衍我。” 他眼带轻蔑,神情高傲道:“还是说,镇北王除楚明修以外,再无可用之人?” 北狄尚武,楚明修在北狄人人闻之色变,是杀神罗刹般的人物。楚明彦在北狄人的传闻中倒像是倚仗年岁礼教,才赖下镇北王位置的庸碌之人。 沉舟瞥了楚识夏一眼。 白子澈望见沉舟的眼神,生出不妙的感觉。 众目睽睽下,楚识夏将空空如也的茶盏往桌面上倒扣。楚明彦眼睛都没抬,往她手背上抽了一巴掌,让她坐下。楚识夏偏偏犯倔,摘下佛珠放在桌上慢慢站起来。 “那就我来吧。云中楚氏的大小姐,可有资格与青鹰部第一武士比试?”楚识夏勾起唇角道,“只是我下手向来没轻没重,可别伤了两国和气才好。” —— “陛下。”沉舟压低了声音,破天荒地对皇帝说,“此时反悔,还有余地。” 沉舟已经很久不搭理皇帝了,别说说话,连个眼神都欠奉。 皇帝惊讶之余还有点困惑,“什么余地?” 沉舟还没来得及说话,孛答儿已经一口应下。 “镇北王分明在此,却要自己的妹妹出头。云中楚氏,只有女子堪用了吗?”孛答儿不无藐视道。 “试试就知道了。”楚识夏分明在笑,眼神却冷。 沉舟只看楚识夏的眼神便知道,她已经被触怒,即便此刻皇帝开口回绝这场比武也无济于事。 白子澈以眼神问询沉舟。 “在云中,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么和镇北王说话了。” 沉舟解答皇帝和白子澈的疑问,淡淡道:“从前是楚明修在,楚明修镇守拥雪关以后,是楚识夏在。他们比镇北王本人更加不能忍受这种挑衅。” 或者说,侮辱。 皇帝放任异国使臣当众嘲讽楚明彦,楚识夏心里已经憋了一口气。孛答儿话里话外暗示楚明彦外强中干,更让楚识夏忍无可忍。 “这场比武,恐怕不好收场。”沉舟面无表情地说。 皇帝面色一沉,道:“大局当前,楚识夏难道还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吗?” 沉舟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皇帝,兀自去看楚识夏。 “北狄以骑兵见长,我早就仰慕北狄武士骑射之术。比刀枪算不了什么,我们比试骑射如何?”楚识夏无视满场低低的喧哗,昂首道,“马上对射,死伤自负,落马者败。” 孛答儿干脆利落道:“好!” 皇帝的脸色白了一瞬。 —— 羽林卫临时圈出来一块圆形空地,充作跑马场。皇帝站在了望台上,左右由燕决带军拱卫。弘吉刺率领一众使臣站在另一座了望台上,微微欠身向皇帝致意。 皇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楚识夏向来无法无天,云中又强烈反对和谈。”皇帝喃喃道,“她若是一箭射死北狄武士,又或是被北狄武士杀死,今天这出闹剧便不可收拾了。” 燕决无法作答。 若是皇帝一开始便回绝,此时宴会早已结束。 不远处,沉舟悄无声息地站到楚明彦侧后方,是一个保护的姿势。楚明彦冷着脸注视楚识夏没心没肺的背影,又转头看一眼沉舟,突然很想叹气。 “墨雪不会胡来的。”沉舟看穿楚明彦的心事,说,“她早就不是那个在云中街头抄起酒坛子砸人脑袋,跟贵族子弟打架斗殴的小姑娘了。” 楚明彦认真地端详沉舟,沉舟反而紧张起来。仿佛是为了让楚明彦宽心,沉舟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楚明彦拍拍沉舟的肩膀,略带欣慰地说:“长乐和以前一样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倒是比从前会笑多了,有进步。” 跑马场中央的楚识夏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回过头看着两人。楚识夏原本拎着沉重的弓,伸手捻过弓弦,猛一回头看见二人在说话,伸手顶鼻子、吐舌头,比了个鬼脸。 楚明彦哑然失笑:“像什么样子。” 沉舟露出会心的笑容,轻松惬意。 「5K,补9.23那天少更的1K。祝大家看得愉快。」 第215章 沈妩(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孛答儿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贲凸的肌肉将皮铠撑得满满当当。他的头发编成一股粗大的辫子,用金环扣紧在头顶,露出青筋凸起的脖子。孛答儿细心地整理马鞍,听见弓弦拨动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对手。 楚识夏穿着白色的猎装,护腕上画着鹤羽纹。楚识夏迎风抬起头,用红色发带扎紧漫漫如流水的长发。她仰头时脖颈的线条暴露无遗,柔软、白皙得像是一被雪覆盖的山脊。 孛答儿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楚识夏察觉他的目光,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场边羽林卫敲响金锣,锣声贯穿跑马场。 楚识夏翻上雪骢,伸手拍了一下雪骢的脖子。 雪骢贴着跑马场的边缘狂奔起来,像是一道白色的飓风。孛答儿谨慎地和楚识夏保持着距离,不间断地对着她放箭。楚识夏连射的速度非常快,孛答儿的箭有的因为雪骢的高速落空,有的被楚识夏射落。 但除了躲避,楚识夏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进攻的意图。 “墨雪是打算避战么?”白子澈松了口气。 楚识夏肯服软是最好不过的,如今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沉舟否认道,“她在观察。” 楚识夏忽然伸手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箭,在场所有武将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大周在骑射一道,无有出云中楚氏左右者。 北狄人能在骑兵一道称王称霸多年,除去北狄马血统优越,耐力速度都更胜一筹的因素以外,北狄人的体格也更强健,能拉开更重的弓,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云中楚氏为了克制北狄人的长处,便训练士兵连射之术,也就是连珠箭。以更短的攻击间隔、更高的攻击速度,弥补弓箭手在射程和杀伤力上的不足。 据说云中速度最快的弓箭手能做到五连珠,最慢的至少也是三连珠。 孛答儿显然也想到了云中楚氏的连珠箭,面色严肃起来。 连续三声短促的箭鸣,孛答儿立刻做出判断,射落最凶险的那一支箭。孛答儿的手还搭在箭囊上摸第二支箭时,战马前腿中了一箭,立时跪倒在地。 孛答儿勉强扯住缰绳,没有被甩飞出去,却猛地感觉头顶一凉、一轻。 孛答儿震惊地摸上自己的头,只摸到一束被齐根切断的发丝。孛答儿目眦欲裂,扭头看向钉在栅栏上微微震颤的羽箭,还有被箭簇割断的头发。那一束辫子散开,黑亮的发丝娓娓飘落。 年轻气盛的贵族少年们爆发出一阵喝彩和尖叫。 楚识夏在一片欢呼雀跃中微微躬身,谦恭不足、倨傲有余地俯视孛答儿,说:“迎战青鹰部第一武士,云中楚氏女流足矣。” 场边高台上,弘吉刺面色平静地向皇帝道贺,身后一众使臣脸色都不好看。皇帝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阴沉着脸拂袖而去。燕决心中暗自叹气,紧追着皇帝而去。 —— 驿馆。 孛答儿满面羞愧地跪在地上,猛地往地上磕了一个震天响的头,高声道:“孛答儿辜负可汗的嘱托,令青鹰部蒙羞,请可汗赐罪!” 弘吉刺站在他面前,侧身让开一条路,面色恭敬。 各个场合中始终站在弘吉刺身后的侍卫摘下头盔面甲,露出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孔来。他被头盔面甲闷出一头一脸的热汗,眉眼湿漉漉的,像是草原上无害的麋鹿。 “起来吧,一场无足轻重的比武而已。”尔丹喝了一杯凉茶,轻飘飘地说,“输赢不重要,云中楚氏在这场比武中展露的实力和态度才重要。” 弘吉刺点点头,说:“镇北王看起来并不相信我们。” “楚明彦不像帝都里这些公卿贵族那样天真。”尔丹笑笑,说,“但是没关系,镇北王只是阕北的王。而大周的天下,楚家说了不算,只要皇帝相信我们就够了。” 从北狄使团踏入帝都的第一刻开始,就有被收买的中原人带着北狄使臣的黄金、皮毛、骏马和美人到朝中重臣的府上送礼,美其名曰感念大周皇帝促成两国和谈。有的人接受,有的人推诿,有的人疾言厉色地将他们撵出门。 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被记录在册。 “云中楚氏的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尔丹忽然看向桌子边缘另一个人,“我记得你说过,她在帝都做了六年的人质。” 那人蜷缩在青灰色的斗篷下,只露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抓着茶杯。他坐在最偏僻黑暗的角落,烛火堪堪照到他的手,多一寸温暖的色调都没有。 他的肺部像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风箱,勉强挤出破碎嘶哑的声音来:“东宫易主、江南平叛、首辅倒台都和楚识夏息息相关,她暗中支持白子澈坐上储君的位置,是个处心积虑的人。” “当众让异国使臣难堪,听上去不像是处心积虑的人能做出来的事。”尔丹察觉到矛盾之处,耐人寻味道。 弘吉刺适时接话道:“也许是因为事关楚明彦?楚家人对楚明彦的态度非常奇怪,他分明是个活不久的病秧子,但偏偏每个人都臣服于他。以楚明修的本事,他要夺位易如反掌,但他一直没有这么做。” “有意思。” 北狄人信奉强者为尊、适者生存,仁慈是君主锦上添花的装饰,武力才是唯一征服臣民的条件。楚明彦在北狄人眼中一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甚至不如楚明修麾下的将领来得瞩目。 “其实你们要对付云中楚氏也很简单。” 尔丹看向阴影中的那人。 “杀了楚明彦。” 尔丹还没说话,便听见门外传来嘈杂的响动,箭矢纷纷落在屋顶上。尔丹猛地按着桌面后退,一把将那人塞到弘吉刺手中,厉声令弘吉刺带着他往外撤退。 下一瞬,门板被飞进来的北狄武士撞得粉碎,直直地将木桌砸得四分五裂。孛答儿迅速挡在尔丹身前,屋内所有人朝着尔丹的方向聚拢。尔丹在空隙里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武士,那武士壮硕如虎狼,头顶却有一道暗红色的痕迹——是被人劈碎了天灵盖而死。 戴着银色鬼面具的人振去剑上的血,淡淡地看着他们。楚识夏以剑柄揭开风帽,目光穿过满屋震惊、愤怒、惊慌的人,笔直地落在尔丹身上。 “北狄使团首次出使,便在阕北被害,连累护送使团的阕北军队五十余人。”楚识夏轻描淡写道,“这笔血债,今天我来讨。你们这儿有五十个人么?” “楚大小姐,久仰大名。”尔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笑着说。 “尔丹可汗,别来无恙。” 楚识夏眼角眉梢带着霜雪般的寒意:“那位口出狂言要杀镇北王的,是哪位仁兄?怎么不出来见见,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我不仅给他这个机会,还认他做祖宗。” 孛答儿白日受辱已经憋了一口气,楚识夏的出言不逊令他更加恼火。孛答儿刚要动手,却被尔丹按着肩膀摁回原地。尔丹不仅面色不改,还将刀收回鞘中,伸手邀请楚识夏进来坐。 “云中楚氏和北狄为敌多年,打打杀杀,难道楚大小姐还没习惯么?”尔丹说,“来都来了,按中原人的待客之道,我是不是该请你喝杯茶?” “你不怕我杀了你?”楚识夏挑眉。 “你现在敢杀我吗?” 尔丹难掩开怀地笑起来,招手示意手下搬来一张新的桌子。楚识夏挥手示意沉舟去外面守着,尔丹也命众人退下。血腥味未散去的屋子里很快只有两个人,一盏灯。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尔丹?”尔丹颇感兴趣地看着楚识夏,“我从未在中原露面。” “你猜。”楚识夏皮笑肉不笑道。 楚识夏前世只见过尔丹几次,都是在战场上,二人隔着尸山血海遥遥相望。最后一次拥雪关兵败,是楚识夏第一次在那么近的距离上观察尔丹,一个英俊明朗的年轻人。 尔丹心下立刻有了计较,他从未在中原露面,楚识夏却能轻而易举地认出他,要么云中的探子深入草原,要么北狄十三部中出了叛徒。楚识夏没有理会尔丹弯弯绕绕的肠子,随他揣测猜疑。 “你今夜来,只是为了讨债么?”尔丹按下心中的疑虑,望着楚识夏。 “那只是托辞。”楚识夏半真半假地说,“毕竟两国就要和谈了不是么,我总得见见促成这场传世佳话的大人物,长长见识。” “你拿我手下人的命给我做贺礼,这合适吗?” “你还要拿我哥的人头,我说什么了吗?”楚识夏歪着头看他,笑容冷血。 尔丹按着太阳穴笑了起来,说:“楚大小姐,你最该恨的人不是我啊。” 楚识夏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如果不是你们尊贵的皇帝,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云中楚氏和北狄的旧恨也罢,你和孛答儿的新仇也好,都可以一笔勾销。”尔丹嘲弄又怜悯地说,“可你不能,你不仅不能,还要对云中楚氏的死敌摆笑脸、敬美酒——说不定还要嫁出大周的公主或者你的姐妹,以示友好。” 尔丹满意地看着楚识夏的脸色变了又变。 “这都是因为你们的皇帝啊。”尔丹挑拨道,“如果今日你杀了我,和谈固然可以中止,但云中楚氏也要给我陪葬。我知道皇帝如今大权在握,最惧怕的人就是镇北王。你真的要为这样腐朽的王朝、昏聩的皇帝,葬送你的家族吗?” 楚识夏盯着他火光闪烁的眼睛,突然笑出了声,说:“说话这么有文化的北狄人真少见。” 尔丹并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楚识夏双臂交叠在桌面上,身体略微前倾凑近了尔丹一点。 “打开拥雪关,放我进入中原腹地,直取帝都。”尔丹的声音中带着诱惑,“我保证云中楚氏始终控制阕北四州,北狄铁骑不伤阕北子民一分一毫。你的兄长依然是镇北王,你不用再流落在外充当人质。” 楚识夏淡然微笑的表情未有丝毫变化。 尔丹继续往下说:“像你们这样忠勇的臣子,如果在北狄,值得一切最好的奖赏,草场、奴隶、黄金,应有尽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猜忌、被羞辱、朝不保夕。” 楚识夏长叹一口气。 尔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意外。 “您的话对我来说诱惑确实很大,”楚识夏的眼瞳中映着幽幽灯火,笑容无辜无害,“可惜我已经过了听睡前故事的年龄。否则我一定会为您鼓掌。” 尔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尔丹坚持不懈地说:“楚识夏,我很欣赏你,欣赏你的兄长。我没有在开玩笑,只要你们愿意,云中楚氏很快就能摆脱眼下的境地,我们会是最好的盟友。” “北狄要与云中楚氏共治天下?”楚识夏把他的野心说得更加露骨。 “有何不可呢?” 尔丹站起身来,展开双臂,仿佛身后不是黑暗的驿馆,而是大江大河、山川百岳。楚识夏静静地坐在原地,隔着一张桌子注视尔丹因为兴奋而涨红的面孔。 “我们北狄人骑最烈的马、提最快的刀、拉最重的弓,却要守着贫瘠的草原,逐水草而居。每逢大雪大旱,饿死的牛羊与人口不计其数。我们为了一口粮食,你杀我、我杀你,把敌人的尸骨埋在草原下,等待来年长出茂盛的草;我们烧光敌人的帐篷,抢走敌人的女人,强迫她们生下仇人的孩子。再过几十年,天灾饥荒的时候,谁知道杀死的人是不是自己的血亲?” 尔丹越说越激愤,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他话语中血淋淋的仇恨与不甘喷薄欲出,像是一把篝火,几乎要点燃帝都寂静寒冷的夜晚。 “中原人不过就是生在富饶的土地,可他们自私、贪婪、狡诈,根本就不配占据这里。就像你效忠的皇帝,不过是生而为皇家血脉,你才不得不服从他。而他根本不配称帝,不配得到云中楚氏的忠诚。” 尔丹对楚识夏举起一杯酒,郑重而疯狂道:“我们这样的人,才应该是天下的主人。” 楚识夏凝视尔丹的邀请片刻,愉悦地笑起来,拎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你有句话说的很对,他确实不配做大周的皇帝。” 尔丹面色稍霁。 但下一刻,楚识夏抬手将酒浇在地上。 “但你也不会是天下的主人。” 楚识夏扔开酒杯,站起身和尔丹平视。楚识夏握着剑,却没有出鞘,她从未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位两世的宿敌,像是面对一局胶着的棋局、一个可敬的对手,而非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尔丹可汗,你为你的臣民开疆拓土,我要替我的百姓镇守河山。我们之间也许有阴谋、有血仇,但绝没有误会,也不需要理解。” 桌上莹莹的灯火像是楚河汉界,瀑溅的光芒在将黑暗割裂开来。一身黑衣的楚识夏像是水墨画上笔直修长的墨竹,挺拔、坚韧、不可摧折。 “来日战场相见,再与我分说这天下的归属吧。” 楚识夏转身离去,徒留怔然的尔丹和一豆灯火。 第216章 沈妩(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秋叶山居。 楚明彦坐在蔷薇花架下,伸手拨开一束垂落的花枝,看着翻墙进来的两个人。楚识夏和沉舟都是动作一滞,不约而同地把剑往背后藏。楚明彦被他们掩耳盗铃的动作逗笑,又气又无奈地摇头。 “去哪了?”楚明彦问。 “找尔丹。”楚识夏老老实实地回答。 楚明彦动作顿住片刻,平淡地说:“他果然在使团当中。你把他杀了?” “没有。”楚识夏说。 二人乖巧地在楚明彦对面坐下。沉舟闷葫芦似的从桌上摸糕点吃,腮帮子鼓鼓的。楚识夏不动声色地观察楚明彦细微的表情,见楚明彦安静地等着她解释,才松了一口气。 “尔丹白白将使团断送在阕北,就是为了加剧云中和皇帝的矛盾。既然如此,我就干脆让这个矛盾更尖锐一些。”楚识夏说,“就让尔丹以为,云中在大周孤立无援,有心无力好了。” 楚明彦不摇头也不点头,说:“你白天折了北狄使团的面子,陛下以为你意在阻挠和谈,现在是真的恼恨楚氏。朝野上下指望依靠这次和谈平步青云的人不在少数。云中楚氏现在是真的孤立无援。” “我知道。” 楚识夏目光灼灼,说:“尔丹今天一直都在,他旁观全局,皇帝的表现他也看在眼里,云中楚氏如履薄冰,他也知道。但尔丹不知道的是,这一纸盟约的有效期限会很短。” 白子澈一旦登基,这张脆弱的盟约立刻灰飞烟灭,云中楚氏会获得新帝的支持。尔丹欣赏并忌惮云中楚氏的能力,同时也藐视云中楚氏的愚忠。楚识夏对尔丹说的话、做的事,会加剧尔丹的错误判断。 楚明彦沉默片刻,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么?” “我知道。”楚识夏毫不犹豫地回答。 “弑君夺权一旦失手,你就是乱臣贼子,千百年后的史官都会指着你的脊梁骨唾骂。又或者,白子澈并不可靠,你押错了宝、信错了人,云中楚氏仍然会一败涂地,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楚明彦直视妹妹明亮坚定的眼睛,像是被雕琢抛光过的晶石,光辉盈盈。 “长乐,即便如此,你还是不退吗?” “我没有退路,”楚识夏一字一顿地说,“云中楚氏也没有。与其让命运的铡刀落在我们的脖子上,不如放手一搏,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大厦倾倒、生灵涂炭。” “云中楚氏没有,你有。”楚明彦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跟着你师父一起走,带着沉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哥哥,你是要我当逃兵吗?”楚识夏怔怔地问。 “这不是你的胆怯,而是我的私心。” 楚明彦握住楚识夏的手,掌心柔软冰凉,执笔磨出的茧微微发硬,眼神不忍:“权力、战乱、人心猜忌如沼泽泥潭,一旦踏足便不可自拔。你已经陷进来了,再走就是痴人说梦。”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楚识夏反过来按着他的手,生硬地说,“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死在天涯海角是死,马革裹尸、死无全尸也是死。我宁愿明明白白地死,也不要得过且过地活。” 楚明彦呆呆地注视楚识夏许久,忽然笑起来,笑容哀婉。他低着眼睛,睫毛渐渐湿润。楚识夏吃了一惊,担忧惶恐地伸手替他拭去眼泪。沉舟也愣住了,僵硬地坐在原地不该如何是好。 “哥,对不起……”楚识夏慌乱地道歉。 “不用说对不起。”楚明彦在她的手上拍了拍,说,“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很像母亲。” 楚识夏觉得自己像是一尊石像,愣愣地任蔷薇花叶飘落在她的肩上。楚明彦鲜少与楚识夏谈论父母,像是刻意模糊这两个形象,以免楚识夏感伤。镇北王还偶尔出现在各大经典战役的讲述中,沈妩则彻彻底底地被时间掩盖了踪迹。 “你说过我长得不像母亲。”楚识夏喃喃自语道。 楚明彦兀自陷入漫长沉痛的回忆,迟缓地开口说:“父亲离世前,曾将我叫到病榻前。他告诉我,他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让母亲怀着我到帝都做人质。” 据老镇北王所说,那是他与沈妩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北征势在必行,而朝中阉宦唯恐云中是借口北征,实则意图入帝都横扫阉祸,因而鼓动灵帝下了旨意。除镇北王妃与其腹中尚未出世的世子以外,云中再无分量足够的人质。 而沈妩刚刚被诊出有身孕。 这是老镇北王的第一个孩子。 “母亲对父亲说,北征一役,将有无数将士埋骨沙场,甚至连父亲自己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拥雪关一旦守不住,人人都要死,没有谁的命比谁更贵。如果她的死能够换取北征胜利,她宁愿自己是第一个为这场战争而死的人。” 楚明彦出神道:“父亲气得摔门离去,但最终还是被母亲说服,亲手将她送上前往帝都的车鸾,换取了帝都对云中的信任和全力支持。” 楚识夏默默地听着,想象那个纤弱女子是何模样,想象她的声音压过呼啸的风雪,想象那颗坚硬又滚烫的赤诚之心。 兖州的沈妩只是一个以色侍人、身不由己的瘦马,从何预见四十年后滨州的瘟疫,从何预知大周的灭亡,又缘何一生都为这个王朝的兴衰奔走? 分明身如蝼蚁,偏偏心有乾坤。 楚识夏对她一无所知,甚至开始怀疑“沈妩”这个姓名的真假。 “哥,”楚识夏迟疑地开口,“母亲究竟是什么人?” 楚明彦猛地噤声,抬头看着楚识夏。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劝我离开,好像从我出生那天起,你就下定决心要我远离云中。如果不是帝都派人来选人质,如果二哥一辈子守着拥雪关,也许我真的会如你所愿,浪迹天涯。” 楚识夏察觉到楚明彦微妙的态度,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中滋生,“祥符年间以前,云中局势一片大好,你却依然没有放弃让我离家的想法,也在暗中推进击破北狄的计划。你究竟在不安什么?” 楚明彦逃避般地起身后退,摇着头说:“我没有不安,只是居安思危而已。夜很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你是不是也听过那句谶语?”楚识夏对着他的背影发问。 楚明彦僵在原地,没有回头,强作镇定地反问:“什么谶语?” “大周亡于祥符十三年。”楚识夏眼底涌起酸楚的泪意,“你那么爱母亲,你都没有听她说过这句话吗?” 一切忽然有了答案。 楚明彦并非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格,他坐镇云中纵横谋划多年,也并非认死理的酸腐书生,更不是标榜道德的伪君子。弑君这种骇人听闻的罪名,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反而不需要太大的决心。 但楚明彦处处小心,反复思虑,仍然不敢让楚识夏置身这场风暴之中。 像是他早就知道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 花叶吹拂。 楚明彦的背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不堪重负。楚识夏猛地扑过去扶住他,看见他低垂的面孔失血般苍白。 “从你说起那个梦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楚明彦像是心痛难忍,虚弱地对楚识夏笑笑。 —— 灵帝二十六年。 楚明彦又一次被宦官从宫里送回来,弱弱地躺在沈妩肩头。沈妩面色僵硬地命侍女前去准备皂荚水,将皂荚水喂到楚明彦嘴边。楚明彦却不愿意张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 “长生乖,吃进去的丹药必须吐出来。”沈妩安抚他,怜惜却强硬地说,“快喝。” 楚明彦勉力吞下皂荚水,立刻吐了个天翻地覆,将胃里的东西尽数呕吐出来。沈妩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被臂弯里颤抖的小小身体弄红了眼眶。楚明彦浑身发冷地躺在沈妩怀中,又被她灌进来一点热牛乳。 楚明彦半敛着圆圆的眼睛,抗拒地咬着瓷碗边缘,不肯再进分毫。 “阿娘,我肚子好难受。”楚明彦抓着她垂落的发丝,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想喝。” 沈妩心急如焚,又无法对病恹恹的楚明彦说出半句重话,只好耐着性子哄道:“那些丹药里有水银和朱砂,长生要把牛乳喝完才不会中毒,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阿娘。长生不要留阿娘一个人,好不好?” “那我明天可以不吃丹药了吗?”楚明彦乞求道。 沈妩的眼泪滴落在楚明彦消瘦的脸颊上,哽咽着说:“等回到云中,长生就再也不用吃丹药了。” 楚明彦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勉强又喝了几口热牛乳,说:“我会喝完的,阿娘不要伤心。” “对不起,”沈妩满是泪痕的脸贴在楚明彦的额头上,反反复复地道歉,“是阿娘拖累你。” 庭院大门忽然被人推开,惊动满庭秋色。如火的枫叶飞舞,在夕阳下仿佛闪烁飘扬的火星。 “窈娘。” 沈妩不敢置信地抬头,透过一双泪眼看着咫尺之遥的人。 风尘仆仆的将军卸去盔甲,他站在满地红枫中,看着相互依偎的妻儿,动容道:“我赢了,谶语破了。我来接你们回家。” 楚敖从拥雪关一路打到雪线河边,北狄十三部支离破碎。然而再深,阕北的军队便后继无力,只好就此作罢。即便如此,盖世之功还是引得朝野哗然。 云中楚氏手握重兵,与藩王同等待遇——无诏不得入帝都。楚敖是八百里加急从拥雪关赶来,只带了一百随从,以示绝无反心。 在皇帝为沈妩母子精心打造的牢笼里,楚敖第一次抱起他期盼已久的长子。楚明彦未足月便降生,先天孱弱,又被迫为皇帝试药,愈发病骨支离。楚敖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只连呼吸都困难的小猫,稍一用力便会将他揉碎。 沈妩在秋叶山居受到的监视与冷遇、楚明彦被迫充当皇帝试药的童子,一切的一切都让楚敖难以忍受。彻底点燃楚敖怒火的,是皇帝对楚家人返回云中事宜的再三推诿。 灵帝二十六年末,除夕前夜,楚敖与陈邦联手毒杀灵帝。 朝臣早就对灵帝服用长生不老药颇有微词,阉宦又仗着灵帝不问朝政为非作歹。故而灵帝之死虽然疑点重重,但陈邦仍旧成功地利用胞姐在后宫的势力,将灵帝的死因归咎在那群炼药的方士头上。 进谗言的宦官、炼药的方士都被冠以损害龙体的罪名,继而变成楚敖的刀下鬼。 陈邦年仅十二岁的外甥白詹继承大统,改年号为景泰。 离开帝都那一天,沈妩在车鸾上回首遥望帝都巍峨的城墙。楚明彦被一袭白狐裘裹着,趴在她的膝头熟睡。楚敖抚平沈妩眉心的褶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都结束了。”楚敖安慰她。 “先帝的谥号定下来了么?”沈妩魂不守舍地问。 楚敖沉默片刻,说:“灵。” 沈妩闭着眼睛深呼吸,重又睁开眼睛,痛苦地说:“所以,现在是景泰元年,灵帝仍然统治了大周二十六年。谶语没有破,历史的轨迹没有改变。” “你不该杀他。”沈妩有些崩溃。 “可是他该死!” 楚敖失控地低吼出声:“我每天都在悔恨,如果没有北征,你们就不用到帝都吃苦受罪,长生也不会被磋磨至此。多少将士死在草原上,阕北有多少新妇守寡、父母丧子、孩童丧父,就为了这样的君主,就为了这样的王朝?” “如果毁灭是它的宿命,那就让它毁灭。” —— 祥符十年。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关于这句谶语的事。”楚明彦颤抖着手抚摸楚识夏的脸颊,苦笑着说,“父亲离世之前,将谶语完整的内容告诉了我。与你说的分毫不差:‘大周亡于祥符十三年’。” 与鬼市主一样,在景泰二十年结束,今帝宣布改年号为“祥符”的那一刻开始,楚明彦便知道这句谶语正在应验。命运的手指拨动着每一个人生命的前进方向,将他们推向既定的结局。 楚明彦每做一个决定,都忍不住在内心质问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他究竟是逃离了命运的捉弄,还是朝着命运写好的结局狂奔而不自知? “所以,不是弄虚作假,也不是巧合。” 楚识夏喉咙干涩,艰难地说,“滨州的瘟疫,也是母亲预见的。留下那封药方,将医书大批刊印散布,是有意为之,只为了滨州瘟疫到来的那一天,有人能够发现其中的秘密。” “是。”楚明彦点头。 楚明彦的拇指摩挲着楚识夏的脸颊,眼底带着潮湿的泪意,“你的乳名是她取的,如今你的眼睛像她。我常常在想,你的梦境,是否就是母亲预见未来的另一种能力?” 可是楚明彦不敢说,也不能说。这句谶语无疑会重创云中的军心,没有人愿意打一场必输的仗。他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秘密,踽踽独行多年,终于在此刻披露于年幼的妹妹眼前。 “母亲究竟是什么人?”楚识夏发出最后的疑问。 “我不知道。” 楚明彦摇头,说:“父亲从不提起母亲的身世。‘沈妩’这个名字,属于一个兖州瘦马。但父亲初识母亲的时候,手下人带着母亲的画像打听到的‘沈妩’,简直是另一个人。” 一个躯壳里,能容纳两个灵魂吗? 作为瘦马活着的沈妩,轻浮、贪婪、美貌而胆怯。 而楚敖见到的沈妩坚毅、冷静,聪慧远超常人。她所学颇杂、图谋甚大,怜悯弱小贫苦之辈。她独自一人从兖州流浪到帝都鬼市,在见证朝政腐朽后将希望寄托在云中楚氏身上,发动分裂北狄十三部的北征。 其中的磨难、艰险,不足为外人道也。 “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没有哭,而是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父亲说,母亲不是死了,她只是回家了。” 「应该都看出来了吧,妈妈是穿越来的。」 第217章 鹤归(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明彦病了。 那夜剖陈心迹后,楚明彦多年以来吊着的一口气骤然松弛,病得一发不可收拾。楚识夏衣不解带地守了楚明彦三天三夜,沉舟也跟在楚识夏身后不眠不休地跑了三天三夜。 楚识夏再一次换掉楚明彦额头上的冰毛巾,屋子里水沉香的气味已经淡得快闻不到。沉舟默默地站到楚识夏身后,伸手扶着她的胳膊。楚识夏卸力般靠在沉舟的胸口,眼睛却盯着床上陷入高热的楚明彦。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楚识夏失魂落魄道,“我自以为是的改天换地,是否也像父亲声势浩大的北征一般,其实到最后才发现什么也没有改变……我还是要失去他们。” “不会的。”沉舟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白子澈不是白詹,你也不再是孤立无援的那个你。”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 敲门声疾风骤雨般响起,沉舟转身去开门,被阴冷潮湿的雨水气息扑了一脸。徐砚斗笠歪斜、鞋履湿透,气喘吁吁地推开沉舟。楚识夏皱着眉拉下床幔,挡住扑向楚明彦的冷风。 “王爷还是没有醒吗,你们云中还有没有说话管用的?”徐砚焦灼道,“内阁在修订和谈条款,兵部和户部要推行边境互市,太子殿下和首辅都压不住了。” 楚识夏眼神一凛,转身拎起桌上的饮涧雪。 “我去内阁,你守好哥哥。”楚识夏对沉舟说。 “我和你一起去。”沉舟拦住她,打了个响指。 洛霜衣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房梁上翻下来,半跪在地。 “霜衣,守好镇北王。” “遵家主令。” 楚识夏犹豫片刻,转头冲回床前,撩起床幔看了楚明彦一眼。楚明彦在梦中也紧紧地皱着眉,像是心事难解。 楚识夏情难自禁地想起来,她小时候生病,楚明彦一边守着她,一边处理公务。楚识夏那个时候年纪小,娇气又黏人,除了两个哥哥谁都不让抱。楚明彦抱着哭闹的小女孩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还要有条不紊地回复下属的询问。 时移世易,楚明彦肩头扛着的万千英灵还是落到楚识夏肩上。顶天立地的兄长被搓揉成小小的一团,放在风雨吹不到的地方;天真任性的妹妹迎着腥风血雨长大,独自在漫漫长夜中远行。 楚识夏摘下腕上的佛珠放在楚明彦掌心,握着他的手指缓缓收紧。 合掌念佛免灾厄,心正无欺多吉祥。 “哥,你要早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回云中。” 沉舟撑开一把伞,站在滂沱大雨中对楚识夏伸出手。他身后的狂风暴雨仿佛巨兽的血盆大口,寒意森森。楚识夏提着饮涧雪,握着他的手踏入咆哮的风雨中。 —— 纷纷扬扬的纸张雪片般被无数只脚踩过,不断有纸张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称不上宽敞的房间里挤满了内阁重臣、六部官员,草率地摆开两列桌案,泾渭分明地分开了各执一词的人。 两列桌案中间仅容两人并肩走过,尽头坐着心力交瘁的白子澈。白子澈面色憔悴,眼球上遍布蛛网般的血丝。他两只耳边仿佛各有八百只鸭子扯开嗓子疯狂尖叫,不由得将脸埋在掌心里深吸一口气。 官员们从一开始的据理力争,逐渐发展成互相攻讦。 支持互市的一方骂对面是墨守成规、尸位素餐的蛀虫,为了勾结云中楚氏不顾大局。反对互市的痛斥对面是脑子进水的朽木,异想天开的井底之蛙。双方的怒气不断升温,甚至开始口不择言地问候对方的族谱。 白子澈忍无可忍地砸了手边的茶盏。 “互市绝无可能。”白子澈望着最为激动的户部尚书,冷冷地说:“大周开国以来,拥雪关一直都是抵御外族入侵的军事重地。贯穿阕北打通北狄与大周的商路,亏你们想得出来。” 户部尚书面对白子澈也不慌不忙,说:“太子殿下对北狄人不了解,北狄土地贫瘠、物产稀薄,每每发生战乱都是为了一口粮食。若是以边境互市解决北狄的粮食问题,就不会再起兵戈,拥雪关的难题不攻自破。假以时日,连拥雪关也不必存在。” “你说得轻巧。”白子澈分毫不让,“太宗年间,边境互市也仅仅在拥雪关外进行,交易数额、种类都被严厉控制。即便是大周与北狄关系最和缓的时候,也没有人敢说废黜拥雪关。” 兵部尚书一唱一和道:“可是如今不是太宗年间了!北狄与大周握手言和,俯首称臣。一旦互市开始,兵部即可在商道沿途设军事堡垒,保证商道安宁。” 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敢这么和储君说话,当然不是活腻歪了。 白子澈心知肚明,这其实是皇帝的意思。 户部和兵部的势力进入阕北四州,分割阕北的财政与兵权,下一步就是收回云中楚氏在阕北的军政大权,废弃“镇北王”的头衔。所谓互市,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裴首辅按住白子澈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再往下争论,怕是两位尚书就要诘责白子澈与云中楚氏来往过密。皇帝对白子澈已经生了警惕,白子澈越是做多,便越是错多。 “说得好啊。” 大门被人推开,雷霆、闪电、暴雨汹涌而入。 楚识夏鼓着掌走进群臣之中,带着雨水的寒冽和刀剑的肃杀之气。沉舟一贯面无表情,收起雨伞的动作像是按剑回鞘,将喷薄欲发的杀气按捺下去。 二人所到之处,朝臣像是流水那样分开,唯恐避之不及。 楚识夏在兵部尚书面前站定,微微欠身按住他面前的桌案,锋利的眼神几乎令兵部尚书心脏停跳。 “尚书大人从前在何处高就?”楚识夏貌似和气地问,“阕北、南疆还是东海?您熟悉的是南疆的流民,东海的倭寇,还是阕北的蛮族?” 兵部尚书咬着牙,说:“我乃进士出身。大小姐虽然身份尊贵,也不可擅闯内阁,干涉朝政!” “我兄长身体有恙,我代他前来。还是说,如今阕北边防,已经轮不到我们云中楚氏说了算了?”楚识夏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尚书大人拳拳爱国之心,真是叫人钦佩不已。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只是纸上谈兵。” 楚识夏一只手便将拍案而起的兵部尚书按回原位,冷淡地说:“阕北多平原而少山地,拥雪关是唯一一道依据天险而建的关隘。拥雪关后是一马平川,北狄人若是入境,你们的兵马跑死了也看不见他们的马屁股。驻守商道?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户部尚书呵斥道:“楚识夏,你莫要危言耸听。就算镇北王身体有恙,也轮不到你一个女流之辈在这里胡说八道!” “白熠兵变、白焕谋反、庆州叛乱的时候,没有我这个女流之辈,诸位早就是逆贼刀下鬼,还能活蹦乱跳地在这里跟我叫嚣?”楚识夏冷笑,“你究竟是为国为民,还是为了对得起北狄人送到你府上的黄金,你自己心里清楚。” 户部尚书如遭雷击,脸色在四起的议论声中一点点苍白下去。他软弱无力地反驳了两句,便颓丧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楚识夏环视满屋惊魂未定的官员,心中的冷漠和戾气达到了顶峰。 这就是她要守的江山。 参与拟定和谈条款的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户部、兵部企图倚仗商道扩大势力,顺便获得皇帝的宠信;皇帝试图彻底独揽大权,将云中楚氏手中的权力收回。 没有人在意,拥雪关一旦打开,第一个死的人会是谁。 “两国已经和谈,北狄也宣布臣服。我知道云中楚氏和北狄有血海深仇,可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不要为一己私仇伤了两国和气。”礼部尚书打圆场道,“楚大小姐,说话不要太过分了。” “我还有更难听的没说呢。”楚识夏轻飘飘地一笑,礼部尚书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诸位今天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地同我说大局,同我说忍让,同我说两国和气、千秋大业,不是因为你们有本事,不是因为你们比我更了解北狄。” “而是因为你们没有生在阕北。” 楚识夏字字泣血、掷地有声,目光从或年轻或苍老的脸上扫过。她只是一个凡人,没有透过皮囊看清其下心肝脾肺的本事,却让每一个被她看过的人心底都生出一股寒意。 “你们没有妻子死丈夫、父母死儿子、孩童死父亲。你们没有世世代代埋骨在边关,没有亲眼看着自己的家财被掠夺一空,看着兄弟被残杀、姐妹被侮辱。你们平平安安地读书、科考,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时时刻刻畏惧北狄人的屠刀会砍下来。” “血海深仇?我们和北狄人当然有血海深仇。” 楚识夏逼视躲避她视线的几位重臣,咄咄逼人道:“那你们呢?你们没有被北狄人杀过亲友,没有被北狄人烧过房屋田地,你们就可以打开拥雪关,让阕北的仇人在阕北的土地上耀武扬威吗!” 楚识夏一拳砸碎桌上的茶盏,碎片扎破她的手,星星点点的鲜血溅在户部尚书的脸上。 她像是一头盛怒的豹子,磨着雪亮的牙齿,随时会撕破猎物的喉咙。所有人都被楚识夏震住,在她的怒火和威严下不敢出声。阁中一时间鸦雀无声,静得绣花针落下的声音都能轻易撕破僵局。 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和稀泥道:“互市一事,陛下也……” “陛下?若是陛下在此,一定杀了你们几个勾结异族的乱臣贼子!” 楚识夏猛地打断他,劈手抽出饮涧雪。礼部尚书感觉脖子一凉,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白子澈吓了一跳,刚想出声制止便被沉舟按回座位上。 饮涧雪劈进桌案三寸,剑柄犹自震颤。 “边关互市,实为引狼入室,坏祖宗之基业,乱大周之朝纲。再议互市者,可杀。” 楚识夏凝视那些震惊、恐惧的面孔,一字一顿道。 —— “钦天监说,这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场雨。” 楚识夏靠在朱红色的柱子上,偏头往长廊外葱茏苍郁的花木间望。天地间光线黯淡,长廊上挂着的灯笼也难穿透昏沉的黑暗。楚识夏穿着一袭宽袍大袖的白色锦袍,是这幕昏暗光景中唯一的亮色。 白子澈提着一盏灯,在楚识夏回望的目光中缓缓靠近。 “你兄长的身体可还好么?”白子澈问。 “他的身体一直这样。”楚识夏叹息道。 “我刚才还以为你真的要杀人,还好沉舟把我拦住了。”白子澈淡淡地笑着,说,“多亏有你在,否则我们势单力薄,还按不住三部尚书的压力。” “是挺想杀人的,”楚识夏也笑,略带酸楚地说,“可是我得忍住啊。我哥哥还病着,我把天捅出个窟窿来,谁给我收拾烂摊子?我二哥远在拥雪关,如今在帝都,云中楚氏只有靠我。” 楚识夏有点冷似的抱着胳膊,白皙纤薄的眼皮被裹着雨水的风一吹,微微地发红。白子澈忽然很想摸摸她的头发,可是他忍住了,指尖轻轻地颤抖着。 “户部尚书收了北狄人的黄金,这件事是真的。” 楚识夏对白子澈的悸动无知无觉,公事公办地对他说,“你可以让羽林卫直接去查抄,然后把结果告诉陛下。以陛下多疑的性格,不会再重用户部尚书,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提互市的事。” “好。” 楚识夏略微宽心,接着说:“沉舟那里有一份名单,都是收了北狄人好处的贵族和官员。殿下可以多多留意他们的动向,以免被他们迷惑。” 白子澈依然是点头。 楚识夏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缄口不言。白子澈静静地站在她对面,拢着白色的衣袖。 两人之间只有一盏静默燃烧的灯火,烛花发出轻微的爆炸声。权力纷争、阴谋诡计和嘈杂的争吵声短暂地远离了这对君臣,天地间一时仿佛只有潺潺的雨声。 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白子澈几不可察地凝视楚识夏笼罩在温暖光晕中的侧脸。 往后的几十年里的人生里,白子澈反复地回忆这一刻。 雨水从枝头滴落的轨迹、纯白衣袖上的纹路、鸦羽般的睫毛轻颤的痕迹,一切微末的细节在白子澈的回忆中不断地放大、清晰,试图与时光抗衡,保留原本的色彩。 注定要孑然一身的帝王,从天神的手中窃取了片刻香甜的幻梦。 第218章 鹤归(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十年,九月。 两国和谈的条款在反复的推拉中终于敲定。大周皇帝赐尔丹可汗金印朝服,以示两国友好的国书一封,以及回敬北狄赠礼的美人一百名、黄金一千两及名贵药材、奇珍异宝若干。 互市、通商、裁军等算盘统统落空,六部官员绕着秋叶山居走,提起姓楚的就觉得后脖子发凉。 北狄使团一走,羽林卫就从朝中大小官员宅中抄出受贿的黄金、美人无数。朝中一时间人仰马翻,皇帝一肚子火没处发,赶着秋决将一排排脑袋砍了个干净。 楚明彦的病总是好不透,反反复复地咳嗽。他早已习惯汤药随身的日子,对楚识夏的担忧不以为意。楚识夏唯恐夜长梦多,不敢让楚明彦在帝都久留,很快着手安排楚明彦返回云中的事。 “回程的时候宁肯慢些,也不要急着赶路,更不能贪图方便弃官道而抄小路,安全为要。路上要时时注意兄长的身体。药材已经按日子分好,水煎即可,一日三次不可落下。兄长的药食,都必须有人先试过,否则不得轻易入口。” 楚明彦从推开的窗户里注视着楚识夏。楚识夏干练地嘱咐负责护送楚明彦的将领,大到回程路线,小到吃穿用度,连楚明彦御寒的衣物、每日要吃的药有何禁忌,都安排得妥帖周到。 “长乐是被别人照顾大的,小的时候有我,有长安,有玉珠。她以前哪里懂这些。”楚明彦转而看向面前的沉舟,说,“这些年,她吃了很多苦吧?” 沉舟默默地点头。 “那你呢,沉舟?”楚明彦温和又怜悯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陛下将你认回来,他待你好吗?太子殿下视你为亲兄弟,还是视你为眼中钉?” 从小养大的小哑巴摇身一变,竟然成了皇帝最疼爱的晋王。白焕在世时都未得到的“晋”一字,轻而易举地就冠在沉舟头上。但沉舟还是从前的样子,话少、表情也少,像是一张不真实的美人图。 “陛下觉得他待我很好。”沉舟思考很久以后回答,“我不喜欢这里,但我不觉得苦。有墨雪在的地方,就不难过。” 楚明彦无奈地笑笑,说:“真是个傻孩子。” 沉舟有点难为情,低头玩桌上的杯子。 “我给你和墨雪准备了婚书。” 沉舟猛地抬头,呆呆地看着楚明彦。 “晋王白臻不能娶云中楚氏的大小姐,”楚明彦微笑着说,“但是沉舟可以和墨雪在一起。” 沉舟脑海中一片空白,刹那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像是一个正常人,一个值得被他人托付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按下心头的雀跃,生怕阴暗的细枝末节随之暴露,引得楚明彦反悔。 沉舟思维混乱了许久,才在楚明彦宽和温柔的等待中认真地许诺:“我会保护她的。” “我相信你。”楚明彦摸摸他的头,嗓音温润,“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和长安都是你的哥哥,云中就是你的家。如果有一天,帝都容不下你,你仍然有地方可以去。” “你和墨雪要一起回家。” —— 楚明彦发热昏迷的时候,做了一场黑暗漫长的梦。 梦中他是一缕虚无缥缈的魂魄,楚识夏孤身一人撑起镇北王府和阕北四州。为了稳定时局,楚识夏杀了很多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楚识夏一个人站在屋檐下望着月亮洗手,脊背单薄易碎。沉舟像是楚识夏的影子,安静而不曾有片刻稍离,只是在楚识夏静默地崩溃时,无声地拥抱住她。 楚明彦曾经思考过,楚识夏桀骜不驯的性格,最后要嫁给怎样的男子才能过圆满的一生。楚明彦甚至想过楚识夏一生都不出嫁,留在镇北王府,在兄长的庇佑下潇洒地活这一辈子。 如果天命注定楚氏要败,如果注定楚家人要在乱世中分崩离析、生离死别,那么至少让沉舟留在楚识夏身边。 让楚识夏在走入杀戮的疯狂时,有人能将她的剑按回鞘中;让她在穷途末路时,仍然有人愿意握住她的手。 临行前,楚明彦将佛珠戴回楚识夏腕间。 “我病着的时候,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楚明彦握着楚识夏的手,轻轻地在她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梦里我迷路了,牵着小长乐的手走了很久,才找到出口。醒过来一看,原来攥着你的佛珠。” 楚识夏盯着楚明彦苍白的脸,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松开紧皱的眉。 “长乐,父亲从来没有因为母亲的离世恨过你。”楚明彦突如其来地说,“他最恨的人,是他自己。” 楚识夏心头怔然一松。 楚明彦身体前倾抱住楚识夏,清冽的水沉香包裹住她。 “所以不要再愧疚,不要再悔恨,不要再害怕那句谶言。父亲和母亲没做完的事,你来做;父亲和母亲没打赢的仗,你来打。往前看,放心大胆地和天命争一次输赢。” “你就是那个要拯救云中的人。” —— 未央宫。 “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 皇帝愤怒地将砚台砸向阶下跪着的人。雕刻文竹的砚台在沉舟额头上四分五裂,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淌下来。皇帝心口一闷,没想到沉舟竟然不躲。 “你为什么带着楚识夏闯内阁?”皇帝回过神来,疾言厉色地质问沉舟。 “内阁与六部拟定和谈条款,镇北王本来就应该在场。”沉舟任凭那缕鲜血模糊视线,连抬手擦一擦都欠奉,语气四平八稳地说,“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送她进去而已。” 皇帝被沉舟油盐不进的样子堵得喉咙眼发疼。 沉舟确实什么都没做,但内廷人人皆知皇帝对沉舟的偏爱。本来暗中收到命令的内侍们一见沉舟站在楚识夏身边,误以为皇帝改了主意,才让楚识夏轻而易举地闯进内阁。 内阁与六部在楚明彦病中敲定和谈条款,并不是巧合,而是蓄意为之。 皇帝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戏在里面,气得立刻把沉舟提进宫来骂。 “镇北王理应在场,楚识夏是镇北王吗?”皇帝拍着桌子骂,“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陛下要打要罚,沉舟悉听尊便。”沉舟熟练地说。 秋叶山居还有人在等他吃饭,早点打完早点回家。 “你是不是以为朕不舍得打你?”皇帝气得眼冒金星,指着沉舟道,“你莫要仗着朕对你母亲的旧情,就这么放肆!你可知道边境互市是何等大事?错过这一次,可就难有下一次!” 制衡云中楚氏的先机就这么白白丧失,怎么能叫皇帝不愤慨。 “不要再提我母亲。”沉舟冷冰冰地顶撞道,竟是连“陛下”二字尊称也省略了。 皇帝被沉舟的眼神刺得瑟缩,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敢这么跟朕说话?” “你不要再提她。”沉舟一字一顿道。 你不配再提她。 “你口口声声说爱山月,可是爱她是多罕见的一件事么?这世上芸芸众生,多的是人爱楼兰的神女,爱她的容貌,爱她的懵懂纯净,爱她的温柔如水。你爱她,就像爱金丝笼里的一只雀儿,把玩她的翎羽,聆听她的歌声。” “可你曾经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爱么?” 沉舟的声音坚硬冰冷,他从未对皇帝说这么多的话,一字一句像是捅在皇帝心脏上的刀子。 唇舌开合间,手起刀落,鲜血淋漓。 “如果你真的爱她,她真的爱你,为什么在你的回忆里,她只是画上的月下仙,是被逼自尽的妃嫔,是配合你深情款款的傀儡?山月是谁,她的喜怒哀乐,她的血亲友人,她的颠沛流离,究竟是你不在乎,还是她根本就不曾告诉你?” “闭嘴!”皇帝怒吼道,“你给朕滚出去!” “你根本就不爱她。” 沉舟无动于衷地说:“你只是恨摄政王把你当木偶,操控你、蔑视你,让你无时无刻不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中。你也不是真的想对我好,你仅仅是要在我身上彰显你至高无上的权力,弥补你当年的不甘而已。所以你可以给,但我不能拒绝。” 皇帝颤巍巍地指着房门,咬牙切齿地说:“滚!” “不过也好,山月也不爱你。”沉舟残忍地说,“她接受你,因为你是大周的皇帝。就算不是你,是别人,结果也一样。” 被惊动的白善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正好听见沉舟大放厥词,吓得差点直接去捂沉舟的嘴。皇帝几乎被沉舟气晕厥过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白善赶紧扶着皇帝给他捋顺了气,急得直跺脚。 “晋王殿下,您可别说了,赶紧走吧!” 沉舟从善如流地走出未央宫。 —— 沉舟穿着亲王服饰,皮囊也足够诱人,却顶着一脑门的血,惊得路过的宫人纷纷避让。 快出宫门时,沉舟看见了白子澈。 白子澈掏出一块方巾递给沉舟,示意他把额头上的血擦擦。 沉舟没接。 白子澈说:“你这样回去,墨雪会很担心的。” 沉舟抓起方巾,潦草粗暴地擦掉脸上的血迹。白子澈按住沉舟的手,免得他把额头上的伤擦得更惨烈。 “太难想象你是怎么长大的了。”白子澈摇头,打湿方巾仔细地替他擦掉额头上干涸的血,“你说了什么把陛下气成这样,居然扔东西砸你。” 沉舟没接话,转而问:“你见过我母亲吗?” “没见过。但我见过很多她的画像,听说她比画上的样子还要美。”白子澈开玩笑道,“你想见她,照照镜子不就好了?” “如果有一天你做了皇帝,就把我废为庶人。”沉舟没头没脑地开口,无端令白子澈的心跳漏了一拍。 金碧辉煌的宫殿不过是一座戏台,每个人都是木偶。有的人为权,有的人为钱,随着皇帝的喜好唱着言不由衷的戏码,戴着假面翩翩起舞。活着的人要陪着皇帝演,死了的人也不得安宁。 沉舟厌倦了皇帝的虚伪,更加不愿意像山月一样被困在华美的木偶里。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太不礼貌恭敬,沉舟委婉地添了一句:“可以吗?” “可以啊。”白子澈轻笑,说。 —— 秋叶山居。 洛瞳和洛霜衣面色凝重,杀气腾腾地盯着手里的叶子牌。楚识夏散着长发和袍子,赤脚坐在凉席上,背后靠着桌案。楚识夏面前已经堆了一小叠铜钱,洛瞳面前只有可怜巴巴的几枚,洛霜衣更是两手空空。 一道身影从墙头上翻进来,洛瞳眼睛一亮,扔下叶子牌便扑过去抱住那人的腰。 “家主!”洛瞳可怜巴巴地说,“你快来,我们九幽司的家当都要输光了。” 楚识夏撑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沉舟。 沉舟伸手摸钱袋子,稀里哗啦地把碎银都倒在楚识夏面前。 “家主,你这是干什么?”洛瞳傻眼了。 “反正都要输,走那么多流程干什么?”沉舟坦然道。 洛霜衣捂脸,沉痛道:“我们九幽司完了。” 楚识夏敲敲桌子,示意沉舟看过来。沉舟心虚地往垂落的花枝后躲了一下,试图遮住额头上的伤口。楚识夏眯起眼睛,冲他勾了一下手指。 “是你自己过来,还是我抓你过来?” 沉舟不甘心地往后缩了一下,楚识夏虎跳起来,抓着他的手腕把人往桌案上按。洛霜衣连忙扯过洛瞳,免得被误伤。沉舟后腰撞在桌沿,闷哼一声,委屈巴巴地看着楚识夏。 “现在知道撒娇了?”楚识夏拧着沉舟的下巴,不为美色所惑,语气严厉道,“这是什么,是皇帝拿什么砸的?” “砚台。”沉舟老实地承认。 “你跟皇帝有什么可倔的,他说什么你忍着就行了。”楚识夏大为光火,片刻后软了口气,“疼吗?” “现在有一点。”沉舟说。 楚识夏骂骂咧咧地去找药和纱布。洛霜衣对着沉舟露出鄙夷的神情——被割喉的时候也没见他“有一点疼”,止血后还不能说话,第二天脖子上的伤口还渗血,就能提剑出门杀人。 洛瞳懵懵懂懂地捂住脑袋,问:“被砸到头比被捅一刀还疼吗?连家主都怕被砸到头。” 洛霜衣敷衍她,“被砸到头容易变成傻子。”然后拽着洛瞳回房间睡觉。 楚识夏重新替沉舟清理了一遍伤口,往伤口上倒金创药的时候,沉舟忍不出倒抽一口凉气。楚识夏的动作更轻柔了一些,嘴上还是絮絮叨叨地埋怨沉舟跟皇帝顶嘴。 “可是他说话就是很讨厌。”沉舟说。 “那他拿砚台砸你,你开心了么?”楚识夏掐了一下他脸颊上的肉,“要是留疤了怎么办?” 沉舟沉默片刻,说:“他们都说山月很美,我长得像她。” “如果我脸上留疤了,你会少喜欢我一点吗?”沉舟不安地看着她,“你也只喜欢我的脸吗?” 楚识夏又好气又好笑,在沉舟的额头上敲了一下,“如果你脸上留疤了,我就在伤疤上画一只鹤,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姓楚,是我的人。到时候谁都不敢多看你一眼,因为我会把他们的眼睛挖下来。” 「洛霜衣:砸到头会变成傻子 现代人:恋爱脑是精神疾病」 第219章 鹤归(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春三月,梨花盛放如雪。 白衣的女人坐在窗边梳发,长发漫漫如流水,阳光映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仿佛行将融化的新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的摇篮前,转动拨浪鼓逗着襁褓中的婴儿。婴儿的眼睛随着拨浪鼓转动,眼睛泛着柔软的浅蓝色。 “山月,朕有儿子了。”男子对着女人沉默的背影,难掩欣喜道,“从今天起,朕再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男子已经习惯她的漠视,自顾自地絮叨起来。 “陛下,您喜爱这个孩子吗?”女人忽然问。 “当然。”男子信誓旦旦道,“朕要给他全天下最好的一切。” 女人的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最好的一切,包括储君之位吗?” “包括储君之位。” 男人轻易地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许诺出去,女人却没有露出喜悦的表情。她在盛大的阳光下缓慢地转过头来,素白的脸像是冰晶,坚硬、透明而易碎。 一滴鲜红的泪水从她的眼角划下,勾勒出下颌角流畅的线条,缓缓滴落在纯白的衣衫上,晕染开梅花般的痕迹。方才平静陪他玩耍的婴孩爆发出一阵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男人惊恐地试图退避开。 女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衣衫上的血色飞速蔓延开,像是一袭红衣。她伸出带血的指尖,抚摸着婴儿肉嘟嘟的脸颊,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很难说是妩媚还是多情,这样一张脸无论哭笑都应该动人心魄,此刻只却显得诡异。 “世上最好、最珍贵的一切,真的都给他吗?”女人柔声问。 男人仓皇失措地转身逃出小小的屋子,在他扭过头的一瞬间,女人和婴儿都化为一滩血水。 摇篮中的龙血玉环在血水里四分五裂。 男人跌跌撞撞地奔跑在无人的宫墙间,灼灼的桃花像是燃烧的火焰,花瓣随着他脚步的起落留下灼烧的焦黑痕迹。他疯狂地推开一间又一间的宫殿大门,每一间宫殿中都没有人,徒留寂寥的阳光盘旋。 “来人,来人啊!” 男人恐惧地大喊,喊声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回响。 他猛地撞开露和殿的大门,看见年轻貌美的女人和教书先生般儒雅的男子。女人穿着华丽的宫装,头顶的发冠上缀着凤珠,盈盈如月光。二人旁若无人地对坐,云淡风轻的交谈间改变了整个帝朝的局势。 “真的要这么做?”女人虽在疑问,脸上却无半分犹疑的神情,“弑君夺位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楚家可信么?” “杀人而已,楚家家学渊源,镇北王不会失手。”男子平淡道,“皇帝一死,你的儿子,我的外甥就是皇帝。这天下,再也不是姓白的说了算。” 仿佛是注意到了什么,二人齐齐地向这边看来。男人在他们平静的目光下一步步退出露和殿,狼狈地冲出大门。 不知跑了多久,他稀里糊涂地闯进了未央宫。 未央宫中没有一丝阳光,烛火微弱的光芒从层层垂落的纱幔间透出来,像是薄弱的夕阳余晖。床上辗转病榻的人剧烈地喘息着,灯光将床前两个人的影子放大、拉长投在纱幔上。 他们的声音絮絮的,像是鬼魂窃窃私语。 “你确定看不出来是中毒?” “桃花瘴在十二个时辰后会自动消解,死者肉眼看上去与暴病无异。” “那就是要在这里守到天亮了。”一人幽幽道,“你儿子怎么样了?” “别问你不该问的东西。” “时间还早,随便话话家常而已。” 男人难以忍受地夺门而出,大声喊着羽林卫和禁军,却无人应答他。他一转头,竟然直接一头栽进了宽阔明亮的宣政殿。他的身体被压矮、团圆,塞在沉重繁复的皇帝冕服中。 女人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缓步走上玉阶。她身上的脂粉味冷冷淡淡,不近人情。而他莫说反抗的力气——连勇气都没有。他随着女人一同在龙位前转身,脚下万民臣服。 一张张脸在混沌的梦境中清晰起来,摄政王、庄松柏、太后、皇后、镇北王。他们的眼睛像是狼,目光带着锋利的倒刺,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层血肉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都跪拜下去。 他却惊恐愤怒地将冠冕和手边的一切都砸出去,一边砸一边后退,怒吼道:“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把他们统统给朕押下去!” 众人却不为所动。 直到摄政王平淡地说:“陛下累了,带陛下回去休息吧。” 身边的宦官一拥而上,像是扭送一头畜牲似的粗暴,将他架着离开宣政殿。 “竖子焉敢,朕乃帝朝天子!”他拼命挣扎,色厉内荏地斥责宦官们。 “您糊涂啦?您早就不是天子了!” 他震惊地扭过头,看见一人站在龙椅前,张开双臂,接受群臣的跪拜。 那张脸年轻、文秀,一时间是志得意满的白焕,一时间是面无表情的白子澈。 —— 皇帝在一脚踏空的虚浮感中醒来,满身潮湿的汗水,分不清冷热。床帐外亮着莹莹的光辉,像是若隐若现的萤火。身边柔软温暖的女人诚惶诚恐地蜷缩起来,以单薄的绸缎遮住身体,跪在地上。 灯光在她蜜色的肌肤上流淌,微卷的长发如瀑般垂下,遮住她半裸的肩头和脖颈。 皇帝有些头疼,模糊地想起来,这是北狄使团进献的美人。 “你抖什么?”皇帝有气无力地问。 “陛下梦魇,臣妾是否侍奉不周?”蛮女战战兢兢地问。 她一边问,一边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皇帝,黑色的眼珠像是一汪浓墨。蛮女身形丰腴饱满,一匹绸缎掩不住她的身姿,反而平添几分欲迎还拒的意味。 皇帝闻到一阵暖香,像是阳光下的花朵,令他无端地安心下来。 “不关你的事。”皇帝对她伸出手,将她牵回床上,“你擦香粉了么?” “臣妾天生如此。” —— 祥符十年,十月。 秋叶山居。 随着入冬,天气渐渐转冷,每日早晨醒来便可见窗外花木上一层薄薄的霜。 楚识夏握着沉舟的手,仔细地用药膏在他的手背和指间搓揉开。沉舟在九幽司的日子过得很是潦草,手上每到冬日被冻伤了也不管,只要不影响拔剑就好。楚识夏带着暖意的指腹在沉舟手上留下酥酥麻麻的触感,沉舟的耳尖悄无声息地烫起来。 “每天都要抹吗?”沉舟小声问。 “每天都要抹。”楚识夏以为沉舟嫌麻烦,掐了一下他的脸,“不许偷奸耍滑。” 沉舟看不出喜怒地“哦”了一声,捧着药盒子在屋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想挑一个最显眼的地方放,却如何都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位置。楚识夏不知道沉舟又在琢磨什么,只觉得他懵懵懂懂的小心思也很可爱,无声地笑了笑。 沉舟额头上被皇帝砸出来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有一道颜色浅淡的伤疤。沉舟明明对此毫不在意,却要每天缠着楚识夏,问她丑不丑,直到楚识夏反复向他确认不丑,然后一口亲在伤疤上,他才罢休。 “大小姐,”玉珠在门外说,“燕小侯爷来了。” 楚识夏有点意外。 皇帝如今对楚家的态度讳莫如深,燕决身为皇帝身边的近卫,和楚识夏走得太近不是什么理智的行为。燕决浸淫帝都权力场多年,为人正直却并不莽撞,更不愚蠢。 多日不见,燕决有些消瘦。 “出什么事了么?”楚识夏直截了当地问。 “陛下近来宠幸了一位北狄使团送来的美人,此事大小姐可知晓?” “有所耳闻。”楚识夏点头。 裴瑶从宫里送来消息,说皇帝近来噩梦频频,夜不能寐,那蛮女身怀异香,皇帝每夜抱着她才能入睡。楚识夏对皇帝的阴私之事不感兴趣,也不想拿这些事来恶心沉舟,索性不在秋叶山居中提起。 “陛下要为那蛮女封妃。”燕决艰难道,“不仅如此,陛下还要将我调离羽林卫。” 楚识夏眉峰一振。 蛮女不过是使团献上的礼物,皇帝要拆要扔都在一念之间,封异族女子为后妃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只要没有子嗣、不涉储君就无伤大雅。但一边封蛮女为后妃,一边更换天子近卫,此事便值得玩味。 “陛下可有说缘由?”楚识夏沉下心来,仔细盘问。 “你比我更了解陛下,陛下做事何曾会向臣子解释?”燕决苦笑,“左右不过是你饮下桃花瘴那一日,我没有阻止晋王把你带走,最近又有人说了什么闲话而已。” “陛下将你调往何处?” “讲武堂祭酒。”燕决的笑容愈发苦涩。 讲武堂祭酒是讲武堂最高讲官,却不能同羽林卫中郎将相比,是个位卑但权轻的职位。 “我并非汲汲营营于权位,但陛下一意孤行,宫中恐怕要出事。”燕决顿了片刻,说,“陛下已经许久不见太子。” 楚识夏烦躁地吐出一口气。 她也没有见到白子澈。 自从和谈一事,白子澈坚定地拒绝北狄人的条款以后,皇帝就暗暗地给白子澈记了一笔。在皇帝心里,许得禄的话早已开始生根发芽。楚识夏和白子澈保持着距离,人前连眼神交流都不曾有。 “我知道了,多谢你。”楚识夏说。 燕决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走了。 —— 宫城。 “司礼监新任掌印太监,王禧?” 白子澈琢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有点意外。白琰坐在他对面吃点心,蹭得唇角一层糖霜。白琰长高了许多,不再是坐在凳子上脚踩不着地的小豆丁,也不能总是往东宫跑,于是日日盼着白子澈进宫看他。 “对啊,这个人最近总是张罗着给父皇搜寻奇香,助父皇安睡。”白琰难掩厌恶道,“其实只是借口中饱私囊罢了。王贤福跋扈,许得禄虚伪,这个王禧又蠢又坏,连掩饰都不屑掩饰。” 白子澈听完,却十分理解皇帝为何选王禧做掌印太监。这种人的恶劣只会对着脚底下的人,但他的心思、算计在上位者面前无所遁形。换句话说,皇帝就喜欢这样必须倚仗他的蠢货。 “你在宫中要注意言行。” 白子澈替他擦去嘴角的点心碎屑,道:“你虽贵为皇子,但掌印太监位高权重,是陛下身边的人。你说的话要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陛下或许念你年幼无知,不和你计较,但难免觉得是你身边的人教唆,他们可是会遭殃的。” “我不明白。”白琰拧着眉说,“父皇是天子,应当近贤臣、远奸佞才是,为什么偏偏要冷待云中楚氏,看重阉宦?连我都看得出来,王禧是个小人,父皇怎么会屡屡犯糊涂?” “够了。”白子澈板起脸,说,“别再口无遮拦。” 白琰不大高兴地“哦”了一声,闷闷地不再说话。 白子澈陪白琰坐了一会儿,指导完他最近的功课,便准备返回。 快出宫门时,白子澈看见一排站在宫墙下的宦官,个个缩着脖子、夹着肩膀,胆战心惊的模样。一个衣着光鲜的宦官尖着嗓子大声辱骂,话语里夹枪带棒,动辄伸手扇他们一耳光。每个人都颤抖着不敢言语,脸颊肿起高高的一指,好几个人嘴角流血。 白子澈皱起了眉。 “孙盐,你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是。” 孙盐刚刚应声,还没来得及走过去,便见那宦官趾高气昂地一招手。另一群宦官端着水盆走过来,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往待罪的众人身上泼。 “住手。”白子澈率先开口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白子澈只穿着寻常便服,看上去清秀文雅,却并不盛气凌人。那宦官一时间有些不认得,脸上嚣张的气焰尚未完全收敛,也没有行礼的意思。孙盐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 “见到太子殿下,还不行礼?”孙盐冷冷地说。 一干人等都跪了下去。 “我问你,这是在干什么?”白子澈瞥一眼水盆里的冷水,说,“这么冷的天,一盆冷水浇下去,在雪地里再站上一时半刻,这些人还有命在么?” 为首的那名宦官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道:“回太子殿下,这些都是罪奴。并非是奴婢有意为难,而是他们犯了大错,奴婢不得不罚啊!” “什么错?”白子澈穷追不舍地往下问。 “陛下赏给福宁殿那位美人的蝉翼纱,一尺千金的金贵物件,千里迢迢地从江南运过来,被他们摔到地上沾了雪水。”宦官情真意切道,“那是要给美人裁舞裙的,这难道不是大罪吗?” “福宁殿那位美人”便是皇帝的新宠,北狄使团送来的十位美人之一。据说皇帝要为她封妃,礼部还在走流程。这后宫里的女人好比鲜花,一茬谢了一茬开,争奇斗艳,无穷无尽也。 “是大罪。”白子澈波澜不惊道。 宦官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地抬起头,却对上白子澈冷漠的眼睛。他心里突突跳,就见白子澈抬手拔出孙盐的佩刀,挑起他的下颌。宦官大气都不敢出,惊恐万分地看着白子澈。 “太子殿下?” “你冲撞东宫,又是何等大罪?”白子澈面无表情地俯视他,表情居高临下。 “奴婢死罪,求太子殿下宽恕。”宦官呆呆地求饶。 白子澈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看着他的脸上由青转白,一片死气沉沉的模样。白子澈吓唬够了,将刀递还给孙盐。 白子澈用一块丝帕擦着手,头也不抬地说:“再贵重的物件,也只是物件,贵不过人命。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若是让我听说有人为那一匹蝉翼纱丢了性命,我拿你是问。” 第220章 鹤归(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听说陛下日夜辗转难眠,那蛮女身怀异香,陛下拥之可安然入睡。于是陛下夜夜宿在福宁殿,日日晨起亲手为那蛮女画眉,好不柔情蜜意。” 楚识夏大喇喇地坐在火炉边,说着暧昧春情的话,脸色却冷得堪比隆冬寒冰。白子澈坐在她对面,将手拢在火苗上,温暖起来的血液重新冲涌到四肢百骸。 铁匠巷的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二人。 “你先前选择隐瞒沉舟的身世,是否早就料到这一日?”白子澈问。 “是。”楚识夏不假思索道,“我比你们,甚至比陛下自己都更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皇帝也许真的沉溺过山月,也真的数十年如一日地怀念过山月。但皇帝远没有他所说的那么爱山月。他对山月的迷恋,一方面来自于楼兰神女世间难觅的容色,一方面来源于经年累月被摄政王所控制而产生的反叛。 最开始,皇帝只是视山月为他的唯一——在这身不由己的宫廷中,唯一属于他,能够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皇帝的女人。皇帝在宫廷斗争中遭受的屈辱、苦难,在朝政争夺中的有心无力,为他对山月的情感刷上了一层又一层浓墨重彩的复杂情愫。 “也许当年,他真的期待过沉舟的出生。可是他做了皇帝太多年,杀戮、利用、猜疑充斥着他的生活。他早就不是那个会许诺襁褓中的孩子天下至尊之位的父亲。” 楚识夏淡淡地说:“当他真正品尝到权力的滋味,当他一句话都能杀死一个人,当他将庄首辅、摄政王都踩在脚下的那一刻,他最开始是否真心,早已经不重要。他不是要给沉舟一切最好的,他只是要在沉舟身上弥补山月的遗憾,行使皇帝的权威。” 白子澈忽然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嘲讽。 楚识夏抬眼看着他。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无论白熠还是白焕,在他们走投无路、丧心病狂地想要夺取皇位之前,其实都期待过来自父亲的注视。”白子澈嘲弄地说,“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这么一个人,是否会疯得更彻底一点?” 楚识夏不予置评,耸起肩膀表示鬼才知道。 “你今天没有带沉舟来。”白子澈意有所指。 “他不喜欢听关于皇帝的事。”楚识夏轻描淡写地说。 “希望他以后不会也讨厌我。” 楚识夏静默了一瞬,和白子澈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并非愉悦或者善意,反而带着一点腥风血雨的味道,像是狭路相逢的野兽互相展露獠牙。 —— 早晨下了一场小雪,寒冷的空气随着呼吸不断地戳刺着心肺。沉舟闷闷不乐地坐在屋檐下,掌心里捂着一只小盒子。他看似一动不动,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楚识夏一进院子他就竖起了耳朵。 “坐在这儿干什么,不冷么?”楚识夏伸手在沉舟冻出一层粉色的脸上蹭了一下,笑道,“我远远地一看,还以为是谁家的小雪人,委屈得都要化了。” 沉舟幽怨地看着楚识夏,将手里捂出一层暖意的盒子递给她。 是那盒治冻疮的药膏。 “每天都要擦。”沉舟埋怨道,“你说的。” 楚识夏哑然失笑,拿起小盒子说:“是我的错。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了。” 沉舟很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 “但是你不可以在这里等我。天气太冷了,你会生病的。”楚识夏牵着沉舟的手往屋内走,沉舟乖乖地被她握着手在屋子里坐下。 玉珠眼瞅着她叫了一大早都叫不进屋的人一脸不值钱的样子,心里直呼作孽,扭头去厨房端热了又热的羊汤。楚识夏把沉舟的手焐热,才慢慢地挖出一块药膏,在沉舟的手上搓揉开。 沉舟的手握惯了剑,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茧子,还有细小的伤疤。楚识夏摩挲着他分明的骨节,久久地没有说话。 “怎么了吗?”沉舟敏锐地问。 “没有。”楚识夏覆住他的手,扬起一个笑容,“喝汤吧。” —— 未央宫。 白子澈走进温暖如春的宫殿时,听见热烈奔放的音乐声。地上铺着松软的毯子,大朵大朵的红色鲜花绽放。身披轻纱的女子在地毯上作胡旋舞,散发、赤足,脚踝上的铃铛和乐声相得益彰。 白子澈的眼睛从始至终都盯着地板,没有分毫要抬起来的意思。他恭谨地对着皇帝的方向行礼,不肯越雷池半步。 皇帝只穿着单薄的内衫,摇晃着酒杯,懒散地瞥了白子澈一眼。 “太子,你来了。”皇帝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不抬头?” 那蛮女身姿姣好,透过薄纱隐约可见其饱满的线条和蜜色的肌肤,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暖香。铃铛声停下的时候,白子澈知道她的舞跳完了。旖旎的铃声款款走向皇帝,停在他的怀中。 “儿臣不敢。”白子澈道。 皇帝也不强求,把玩着怀中美人的下颌,道:“乌尔玛跳舞很漂亮,只可惜宫中没有能配得上她的舞裙。朕命人从江南寻来蝉翼纱,以最细的金丝刺绣,以米粒大小的珍珠点缀。只可惜蝉翼纱没有了,太子何不看看这件舞裙如何?” 白子澈只觉得低垂的颈椎几乎被压断。 “为何不看?”皇帝冷冷地问。 “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你有罪,你有什么罪?” 皇帝放下乌尔玛,缓缓走到白子澈面前,声音孤寒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赦免了做错事的宫人。如今宫廷内外,都知道朕为了一匹蝉翼纱要取人性命,被你拦下。好一个贤德的储君,好一个仁慈的少主。” “此事绝非儿臣有意宣扬……” 白子澈的话被强硬地打断,皇帝手中的酒液倾倒在他的头顶,顺着他的发冠、鬓角流进衣衫内。皇帝不轻不重地将酒杯砸在白子澈脸上,充满了羞辱的意味。 酒是凉的,白子澈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朕还活着,你莫要太心急了。”皇帝呵斥道,“滚出去。” —— “太子殿下,您还好么?” 孙盐敲了敲马车壁,小心翼翼地问。 白子澈平静地擦干脸上的酒水,说:“没事。” 孙盐有些担心。 白子澈从未央宫出来时,表情称得上镇定,形容却实在狼狈。未央宫内的宫人频频侧目,白子澈也不以为意。孙盐搜肠刮肚地想找一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能干巴巴地问一句“您还好么”。 “那日那个宦官,是王禧的人么?”白子澈问。 孙盐点头道:“属下派人去问过,那人是王禧的一个干儿子。那日被殿下吓得魂不附体,殿下走后,他险些当场失禁。” 白子澈冷淡地评价道:“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当真斩不尽,杀不绝么?” 孙盐没敢接话。 —— 鬼市。 鬼市充斥着贫穷、混乱和欲望。 有的人在这里寻觅一处栖身之地,浑浑噩噩地过着有今朝没明日的生活;有的人掌握着大周暗处的买卖,眼睛也不眨地赚着每一分带血的钱。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人也依然有三六九等之别。 “老罗,我要的东西你准备好了吗?”年轻人压低了斗笠,低声问。 鬼市里的店铺门脸都小,不挂招牌,全靠“熟人”口口相传招揽生意。这间铺子逼仄狭窄,细细长长的一条,挤在门可罗雀的棺材铺和门庭若市的粮栈中间。铺子的采光也不好,只有背后一扇正对着排水渠的窗户,透出黯淡的光线。 老罗是个平头正脸的中原男人,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看上去是被人打了左脸,也只会闷头闷脑地将右脸送上去的货色。他在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的带子,下巴上一层青色的胡茬。 “我我我说了,那东西是掉脑袋的买卖。”老罗说话有点结巴,盯着年轻人说,“你连脸都不敢露,我怎么敢敢敢把东西卖给你?” “鬼市里的买卖,有几个不掉脑袋的?”年轻人有些不耐,将一盒金锭放在柜台上,敲着盒子说,“有了这盒金子,你还怕掉脑袋么?天高任鸟飞,何必蜗居在这鬼市。” 老罗苦笑道:“我只怕怕怕有命赚,没命花。” “我可以加钱。”年轻人沉下声音,道,“这样的金锭,两盒。” 老罗的脸色紧绷片刻,松口道:“好好……好吧。那你两日后来取货。这盒金锭我就当做是定金。” 年轻人松了一口气,答应下来。 直到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老罗才软着双腿,哆哆嗦嗦地问:“我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做了,这样可以了吗?” 鬼市铺子的柜台是半封闭式的,只留了一个人上半身的高宽,还以铁栏分隔,以防居心不轨之徒。在年轻人的视野盲区,楚识夏抬手撩开风帽,轻描淡写地收回抵在老罗后腰的饮涧雪。 “别紧张。”楚识夏说,“没人敢砸鬼市的生意。” “今天我和官府勾勾……勾结,明天谁还敢跟我做生意?”老罗的笑容愈发苦涩。 “这不叫和官府勾结,”楚识夏微微一笑,“我只是替你促成了这桩生意而已。至于这个人拿不拿得到货,拿到货之后有没有命离开帝都,就看他的命有多硬,与你无关。” “羽羽羽……林卫还有女人?”老罗惊奇地看着楚识夏。 “都说了我不是羽林卫。”楚识夏拍怕他的肩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笑道,“但你要是敢将这张图卖出去,我保证你家下到嗷嗷待哺的小儿,上到青草萋萋的坟茔,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地保住。” 老罗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麻溜往地上一趴。楚识夏不明所以地后退一步,自然而然地将手按在剑柄上。却见老罗撅着个腚,掀开了脚下的地板。 地板下以沙袋填充满,踩上去并不会有明显的中空的声响,只会觉得是房子老旧,故而地板微微摇晃。老罗从沙袋底下取出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盒子,双手将盒子捧过头顶递给楚识夏。 楚识夏谨慎地用剑挑开了盒子。 “这就是那张图。”老罗真的紧张起来反而说话流利,“犀角冲和投石机的设计图。” 楚识夏没说话,用剑锋翻动着那描画细致的设计图纸,心里涌动着杀意。 “军爷,我再也不干这笔买卖了。”老罗低眉顺眼地说,“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只求您放我一条生路。我保证这张图只是我个人收藏,从来没卖给过任何一个人。” “这东西,鬼市只有你有?” “整个大周,除了军备司,只有我有。”老罗笃定道。 “你画的?”楚识夏的语气有点危险。 “我买的。”老罗矢口否认,又奉承道,“我这就把刚刚那孙子从哪来、到哪去,家里有几只老母鸡都给您扒得明明白白。” “不用了。”楚识夏挑起图纸扔到烛火上烧尽,淡淡地说,“两日之后,你和他在这里交易。给他一份错的图纸,我要知道他和谁接头。” “好嘞!”老罗铿锵有力地回答。 楚识夏从后门离开老罗的铺子,拉起风帽遮住自己的面孔。 鬼市潮湿的地面早早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却没有官府负责撒盐化冰。一双双长满冻疮的脚将冰踩得粉碎,污脏的雪水顺着缝隙没入排水渠。 楚识夏和无数或衣衫褴褛,或行迹鬼祟的人擦肩而过。灯油坊中焚烧尸体的恶臭味竟然是唯一温暖的来源。 巷子的暗处,眼神麻木的女人解开胸口的衣衫,几枚铜板打在破碗中叮当作响;骨瘦如柴的男人睁着亮得摄人的眼睛,倚着一根竹竿,对每个路过的人虎视眈眈;哭得没了力气的孩子蜷缩在坚硬的怀抱中,身体渐渐冰冷下去。 楚识夏站在青石堆砌的出口前,面前三尺即是开阔明亮的天光。她回头看了一眼楼台高筑的“十八楼”,以肉身燃灯的灯油坊,和无数隐匿于灯火下渺小肮脏的灰尘。 等候已久的沉舟冲她伸出手,逆着雪白的光站立,流畅优美的线条暴露无遗。 “怎么了?”沉舟见她发愣,疑惑地问。 楚识夏摇摇头,抓着他的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天上下起小雪,沉舟在楚识夏头上张开一把伞。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慢慢地走过被雪覆盖的长街。沉舟把伞塞到楚识夏手里,小跑到一家蜜饯铺子前。楚识夏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不多时,沉舟揣着热气腾腾的点心钻进伞下。 “买了什么好吃的?”楚识夏强打起精神问。 “你喜欢的。”沉舟将酸甜热烫的樱桃脯喂进她嘴里,笑着问,“好吃吗?” 这个笑容实在是太生动,太鲜活,太由心,仿佛千年壁画上的神明眨了一下眼睛。楚识夏不得不认真地品尝这块樱桃脯,感受热腾腾的酸甜在舌尖上炸开,然后点了点头。 “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了吗?”沉舟说,“我猜不到。” “我在想我母亲。”楚识夏轻声说,“我从鬼市出来的一路上,看着那么多流离失所的人。我想着四十多年前,我母亲就住在这里,从官府张贴的每一张告示、从街头每一具冻僵硬的尸骨,一点点了解这个王朝。是否有那么一刻,她想要摧毁这腐朽、痛苦的世道?” 「关于加更,一方面因为故事已经接近尾声,另一方面作者三次元的生活也比较忙碌,没有时间大量囤稿,所以暂时不安排。如果有加更会提前告知各位。」 第221章 鹤归(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祥符十年,隆冬。 杨小虎从老罗手里接过层层密封的图纸,连看也没看,便将一盒金锭放在柜台上。老罗颇为惊奇地看他一眼,鬼市唯一的讲究是银货两讫,若是离了铺子,货物再出问题概不负责。老罗看这年轻人火急火燎的,跟赶着投胎也没两样,收钱的时候不免心虚。 “东西你拿到了,走吧。”老罗将金子搂在怀里,头也不抬地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东西是你的了,除了这扇门,你拿它垫桌角也好,犯上作乱也罢,跟我都没关系。” 杨小虎的眼神冷冷的。 老罗不善地看着他:“这里可是鬼市,处处有鬼市主的眼睛。你还想在这里杀人灭口?” 杨小虎软了两分。 老罗冷哼一声,说:“这年头上赶着找死的一个比一个多,真晦气。赶紧走吧!” 杨小虎揣着图纸,将自己的面目严严实实地遮起来,走出这间狭小的铺子。老罗掏出一块金锭,对着微弱的光线照了照,用力咬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道修长的影子借着楼阁之间的阴影,静悄悄地观察着杨小虎的行踪,眼睛一眨不眨。 风中传过细细的呼哨声,似有飞鸟掠过。 杨小虎迷茫而怀念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被杂乱建筑切割的天空。 帝都二十五条街,一百零八坊市,仿佛天神的棋盘。 飞檐斗拱的亭台楼阁,低矮污秽的窄巷旧屋,入夜便分明的繁荣与衰败在此间一同体现。这头不得意的文人倚着洗镜湖吟诗作对,引得花魁纷纷感伤落泪;那头衣不蔽体的流民乞讨到半碗和着冰碴子的稀粥,伴着喉咙里的血味吞下。 杨小虎一出鬼市便发觉自己被人跟上了。 那人披着淡青色的披风,像是雪地里的一抹翠色,好似浑不在意被杨小虎发觉似的。她不紧不慢地缀在杨小虎身后不远处,每当杨小虎以为自己已经将她甩掉,一转头又发现她站在不远处。 像个鬼魂。 杨小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顾不得身后人的反应,兀自加快脚步。他快步穿过莺莺燕燕环绕的群玉坊,见缝插针地抓住一个送客的花娘,将她推向身后的人。花娘的客人喝得醉醺醺的,正欲发火,被杨小虎扣着肩膀一并扔了出去。 花娘和客人摔成一团,老鸨和家丁一阵慌乱。 拥挤的人流短暂地堵塞住道路。 杨小虎反手用刀鞘抽在马屁股上,受惊的马匹带着马车横冲直撞,大街上一片惊叫声。杨小虎回头看了一眼被堵住的人,敏捷地蹿进暗无天日的小巷。 穷追不舍的人猛地一跃翻上马背,在马匹冲进人群肆意踩踏之前狠狠拽住缰绳。马匹调转方向,失控的马车侧翻滑向墙壁。那人单手勾着马车顶翻身跳下,整架马车撞在墙上,四分五裂。 惊魂未定的人群看向力挽狂澜的人。 淡青色的风帽娓娓落下,耳边一缕碎发在风中起伏。芳满庭的老鸨认出她腕上的佛珠,结结巴巴地喊:“楚大小姐。” 楚识夏无所谓地对着呆若木鸡的众人一笑。 —— 杨小虎不知在黑暗中跑了多久。 他听着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心中燃起隐隐约约的希望。 “你跑错方向了。” 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杨小虎险些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杨小虎难以置信地看向巷子口逆着光线站立的人。楚识夏以剑柄揭开风帽,含着一点笑意欣赏杨小虎脸上的神情。 “很惊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楚识夏打了个响指,十几道黑色的影子从远处慢慢靠近。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你暂住的地方在群玉坊边缘的蜂尾巷,是个混乱的三不管地带,离鬼市非常近。但你拿到东西以后没有立刻返回住处,而是带着我兜圈子。”楚识夏娓娓道来,声音中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机,“可你的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不仅蜂尾巷的屋子里没有人,就连他左邻右舍的族谱,楚识夏都扒得一干二净。屋内既无地道,也无暗格,更没有夹层水渠,是个清清白白的破屋子。 杨小虎紧张地盯着楚识夏缓缓靠近的脚步,什么都听不进去。 “因为根本就没有和你接头的人。” 杨小虎所用的黄金并非大周官府铸印,是足金的金块,乃是私银。而北狄与中原聊胜于无的贸易历史上,最常用的结算货币便是这样的黄金。杨小虎收到图纸之后,也并未查验图纸真假,反而急匆匆地离开——仿佛他的目的仅仅是让某个人知道,他拿到了军械图纸。 楚识夏跟了杨小虎一路,九幽司的刺客也在高处监视了他一路,并未发现他将图纸移交或遗弃在某个地方。 这一举动彻底坐实楚识夏的猜测。 杨小虎寻觅军械设计图的过程漏洞百出,乃至于还没有到帝都鬼市,云中便已截获这条消息。 楚识夏收到楚明修传信时,便已经嗅到鱼饵的味道。杨小虎的种种鬼祟行迹,加深了楚识夏的怀疑。 杨小虎难以忍受令人窒息的氛围,骤然拔刀冲向楚识夏。而站立在高处的黑影们只是投以冷淡的注视,并没有要保护楚识夏的意思。 杨小虎没有看清楚识夏拔剑的动作,他仅仅看见一泓银白色的光迸溅,手腕一凉一热,长刀便锵然落地。楚识夏将他的手臂反绞,按着他的脑袋将他砸在墙上。 杨小虎心一横,立刻便要咬舌自尽。 楚识夏快他一步,“咔嚓”一声将他的下巴拧脱臼了。杨小虎留着涎水,愤愤地被楚识夏绑住双手扔在地上。 “其实北狄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军械图纸,”楚识夏淡淡地揭穿道,“他们要的是工匠。” 杨小虎瞪大了眼睛。 “你要是想死,现在还太早。你生不如死的日子在后面。” —— 秋叶山居。 楚识夏散着腰带,赤着双足,懒散地坐在美人榻上。她刚刚沐浴完,发间夹杂着皂荚的清香是温暖湿润的水汽,像是盛大阳光中被雨淋湿的花木。楚识夏拎着一杯淡茶,咂摸两口后不满地看向玉珠。 玉珠理直气壮道:“这样深的夜,再喝浓茶又该睡不着。” 楚识夏自知理亏,低下头不言语,继续翻着誊抄下来的卷宗。白猫蹑手蹑脚地爬过来,伸出半个爪子搭在散落的卷宗边缘,谨慎地和楚识夏对视一眼。楚识夏瞟它一眼,白猫憋屈地“喵”了一声,抱头钻进桌子底下。 楚识夏若无其事地喝茶。 旁观全局的玉珠沉默片刻,将猫抱出去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楚识夏等了半天,也不见窗外分明可以走大门的人翻进来。楚识夏从他磨磨蹭蹭的举动中读懂了某种讯息,长叹一声,起身开窗。窗户打开的一瞬间,细雪打着旋扑向楚识夏的脸。 沉舟的怀抱和吻却是暖的。 沉舟堵住从窗户涌向楚识夏的寒风,严严实实地把她罩在怀里,托着她的后脑讨了一个黏黏糊糊的吻。沉舟感受着楚识夏身上淡淡的香气和暖意,半晌才松开手,低下眼睛期待又不安地看她。 楚识夏对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登徒子似的舔了一下唇,回味般问道:“我让你带程垣去抓人,你跑书馆听书去了?” 沉舟没听懂,懵懂地看着她。 “听的是《西厢记》,学张生跳粉墙?”楚识夏盯着他红起来的耳尖笑。 “听了一点点。”沉舟小声说。 “人抓到了吗?”楚识夏公事公办地问。 “都押回羽林卫了。” 楚识夏憋住笑,故意忽略沉舟小狗摇尾巴似的神情,转身淡淡地说:“抓住了就好。” 沉舟一下子就急了,翻进屋子里关上窗,追在楚识夏身后喋喋不休:“我们按着军备司的工匠名单找了好久,挨家挨户地监视,最后在程垣带着人在城门口把人全部截获,我们还打起来了。” 和楚识夏预料的一模一样。 杨小虎搜罗军械图纸只是掩人耳目,北狄人真正的目标是军备司的工匠。将楚识夏的注意力吸引到军械图纸上,北狄人便可以浑水摸鱼地将工匠带出帝都。军备司的工匠能做的事太多,包括金铁锻造冶炼、甲胄设计构成甚至大型攻城器械的制造。 也许从和谈一开始,这些人便潜藏在帝都中,寻找合适的工匠。 “我还受伤了。”沉舟不依不饶地绕到楚识夏面前,睁大了眼睛说,“所以我才迫不及待地回来找你。” 楚识夏压根没闻到他身上有一丝血腥味,狐疑道:“伤哪了?” 沉舟指着眉毛上方一条不超过三寸且快要消失的白痕说:“这里。” 楚识夏表情古怪地瞟了一眼屋顶,有些犹豫。 “看我。”沉舟掰着她的下巴,不太高兴地说,“我都受伤了,你不关心我一下吗?” 楚识夏想了想,说:“那我给你吹吹?” 沉舟用力点头。 —— 屋顶。 洛瞳好奇地将耳朵贴在瓦片上,一头雾水地听了半天。她刚要开口询问身边的洛霜衣,却被洛霜衣拎着脖领子坐正。 洛霜衣表情麻木道:“别问,别听,这不是小孩子该知道的。” —— 天色微亮。 楚识夏提着一盏灯推开柴房的门,照亮了靠在干草堆上的杨小虎。杨小虎耷拉着下巴,满脸怨毒地盯着楚识夏,仿佛恨不能一刀刀将她的血肉刮下来。沉舟紧随其后踏进柴房,石像似的杵在楚识夏身后,眼神不善地观察杨小虎。 “你这下巴,我就不给你接回来了。”楚识夏说,“反正我也不需要你回答。” 楚识夏抽出一页卷宗晃了晃,说:“杨小虎,帝都人士,家中三代军籍,曾于东宫任守备军。你是白焕的贴身护卫,但白焕死在帝都叛乱时,你并不在。” “我猜,白焕当日派你护送白煜离开,对不对?” 杨小虎死死地盯着楚识夏。 楚识夏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九幽司在一处断崖下发现了摄政王的尸体,但白煜不知所踪。摄政王见白焕死在宫城前,自然舍弃这枚棋子,转而试图掌控另一枚棋子卷土重来——但是很不幸,白煜失心疯,把他捅死了。” 洛南山的汇报中详尽地描写了摄政王的死状。 这世上恨摄政王的人数不胜数,但能与其面对面的人少之又少。杀死摄政王的人必然与他关系亲密,摄政王对他毫不设防,甚至有些轻蔑。而他又是个有贼心有贼胆,但从未杀过人的生手。 换作任何一个刺客,要杀摄政王只用一刀,以及一个接近他的机会。 沉舟道:“他好像有话要说。” 尔后,沉舟上前接回杨小虎的下巴。 “我的所作所为,与瑞王殿下无关!”杨小虎恶狠狠地说,“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白煜让你回来送死,你还真替他卖命。”楚识夏不以为然地笑笑,“你以为你承不承认,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杨小虎一愣。 “从白焕谋反的那一刻开始,白煜就做不成金尊玉贵的瑞王殿下了。白煜这辈子,便是板上钉钉的反贼,弑父杀君的帮凶,通敌叛国的奸贼。他除了向北狄人说说帝都里发生的破事,没有任何价值。”楚识夏轻蔑道,“你以为凭这些,北狄就能踏破拥雪关?” 杨小虎怒道:“你们这些窃国的贼子,谋害太子殿下的佞臣!瑞王殿下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楚识夏慢慢地推回灯盏照不到的阴影中,神色微微凝滞。杨小虎意识到了什么,震惊而愠怒地瞪着楚识夏。 “你试探我。”杨小虎咬牙切齿道,“你根本就不确定那个人是谁。” “你可以反应得再晚一点。”楚识夏冷淡地说,“届时你便可以到地府里抱着你的太子殿下互诉衷肠。” 从北狄使团当众挑衅云中楚氏开始,楚识夏便已经感受到微妙的矛盾。北狄意在促成和谈,最不该与之起冲突的便是云中楚氏。但他们偏偏要在宴席上逼楚识夏出手,试探楚识夏的虚实。 就好像有个人反复警告北狄人,楚识夏的危险性。 然而北狄人对云中楚氏的了解应当止步于拥雪关。 所以北狄使团中一定有一个人,对楚识夏和楚识夏在帝都这六年的事了如指掌。 “不过有一句话我没有骗你。”楚识夏说,“你承不承认白煜叛国,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楚识夏,你不得好死!”杨小虎尖利地叫嚣道。 沉舟上前一步,一拳砸裂他的下颌骨。杨小虎咳出两口浓血,艰难地喘息着。 “如果不是你,太子殿下不会被废,不会造反。瑞王殿下又何至于误入歧途,杀死血亲,背叛社稷!”杨小虎挣扎着要扑向楚识夏,被沉舟掼到墙壁上,摔得头晕眼花。 “都是你逼的。” 杨小虎顺着墙壁滑下来,盯着楚识夏喃喃道:“都是你逼的。” “都是我逼的?”楚识夏冷笑。 “我给过白焕机会。”楚识夏面无表情地说,“只可惜,白焕不是我要的明君英主。既然如此,就让合适的人坐在合适的位置上。” “你胡说!太子殿下明明——” 楚识夏一摆手,沉舟猛地掐住杨小虎的喉骨。杨小虎听着自己的喉骨咔咔作响,发不出丝毫声音。 “我不想和死人做无意义的争辩。”楚识夏道。 「洛霜衣:我的家主是绿茶。」 第222章 鹤归(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岐国长公主府。 楚识夏端坐在红泥小火炉边,动作娴熟地烹茶。楚识夏穿着湖蓝色的衣裙,白玉石的耳坠随着动作轻摇,盈盈如枝头新月,握剑的手煮起茶也格外赏心悦目。 白懿坐在楚识夏对面,毫不遮掩地端详她的一举一动,眼中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和明晃晃的试探。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长公主府。”楚识夏轻松地笑笑,说,“收到请柬时,我吃了一惊。” “有那么吃惊么?”白懿托着腮,笑眯眯地说,“先前子澈就托我替你缓住陛下,他不会什么都没告诉你吧?” 楚识夏愣住片刻。 白懿略带抱怨地叹了口气,说:“他果然什么都没说,连累我卖不了这个人情。” 楚识夏回过神来,略一颔首道:“太子殿下关心爱护,墨雪受宠若惊。长公主若有吩咐,墨雪也不会推辞,但说无妨。”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白懿的指尖划过白瓷杯,道,“这是你第一次见我,却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楚识夏并不意外。 徐砚的出现证实白懿一直在暗中观察楚识夏或者白子澈的动作,也许她才是帝都里第一个看穿局势的人。 “先前我只是听说,云中楚氏的大小姐嚣张跋扈,但你做的每一件事,结果对你而言似乎都是好的。所以我便着意严如海留意你的一举一动,你在群玉坊里做的事,让我很感兴趣。” 彼时,江乔还是一介身份不明的优伶,楚识夏却几次三番出手救她,甚至与其合作。这种“英雄不问出处”的风气延伸到白子澈身上,以至于楚识夏和白子澈联手的时候,白懿也并未吃惊太久。 “所以,我便在望月楼近距离地观察了你一次。” 楚识夏惊讶地抬起头。 广陵江氏的望月楼,楚识夏只去过一次,为了夺取价值连城的青眼蛇胆。 “严如海是那个忽然加价的客人。”楚识夏顿悟。 “是。”白懿坦然承认,又说,“虽然我并不知道你拿青眼蛇胆做了什么,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 “希望?” “破局的希望。” 白懿身子微微前倾,凝视着楚识夏双瞳中的倒影,满怀希冀道:“从我的父亲灵帝登基起,这天下就陷入了一场死局。或者说,家传天下必然会陷入的死局。血统背后牵涉家族,家族背后牵涉党争,官僚集团为维护利益故步自封,以至于帝朝止步不前。” “君臣之道,伦理纲常是维护统治的利器,但也是致使天下走入死局的罪魁祸首。以嫡庶长幼论大统继承之权,在盛世或许安然无恙,于乱世却是祸国之害。”白懿目光灼灼道,“大周需要一个打破规则的人,而你就是那个人。” 楚识夏被她夸得头皮发麻,摸摸鼻尖扫兴道:“听起来像是夸我,又像是说我离经叛道。激赏之情,墨雪心领了。长公主谬赞,墨雪实在愧不敢当,还请有话直说。” 白懿退回座位上,整理衣衫,望着楚识夏,郑重道:“那我直说了,我希望你嫁给子澈。” 楚识夏的手一抖,差点将整碗开水浇在膝盖上——要不是时机不对,楚识夏会以为这碗水实际上浇进了长公主脑子里。 “恕我直言不讳,”楚识夏道,“您这个要求过于冒昧。” “据我所知,陛下尚未为你和晋王赐婚。”白懿理智地说。 “那又怎样?”楚识夏有些烦躁。 “于公,子澈毫无疑问会全力支持云中对北狄开战,待云中凯旋而归,北狄溃不成军,楚氏的军政大权始终是要收回的。你嫁给子澈,权力让渡便可以最温和的方式进行,既能保住楚氏一门的尊荣地位,也保障帝朝的稳定。我很欣赏你,这样动乱的时局,你毫无疑问是大周皇后最好的人选。” 楚识夏没吭声,行云流水地点茶,仿佛彻底无视长公主。 “于私,子澈倾慕于你。” 楚识夏的手未有一丝颤抖,稳如磐石。 白懿一语道破这个石破天惊的秘密,空气中却只有袅袅的茶香,波澜不惊。 “子澈小时候过的很苦,拥有的东西很少。陛下是不可能放你回云中的,你若想名正言顺地回家,除非子澈继位。但你怎么敢肯定,他手握大权之后,真的甘心放你和晋王走?” 楚识夏将滚烫香醇的茶水推到白懿面前,睫毛都没抬一下,“长公主殿下,这世上关乎人心的一切,向来都是豪赌。” “但我已经将注押下去,便不会动摇。” 白懿的神色微微动摇。 “所以,我拒绝。” —— 皇帝病了。 王禧大惊失色,不敢让人知道这个消息。 他不比王贤福树大根深,又不如许得禄奴颜屈膝,依仗着皇帝才横行霸道。王禧一面让御医悉心诊治,一面对未央宫的宫人内侍耳提面命,不许将皇帝的病情泄露分毫,美其名曰“唯恐群臣纷乱,震动朝局”。 “外头何故吵闹?”皇帝于昏沉的病气中醒来,有气无力地问。 “回陛下,是六殿下前来探望。”白善犹豫道,“陛下要见么?” “他是真心来看朕,还是替他的四哥来看朕到底还有几天可活?”皇帝软绵无力地捶了一下床榻,道,“不见,让他滚。” “陛下,还是见见吧。”白善“扑通”一声跪在床前,颤抖道,“未央宫里里外外被王禧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唯恐他居心不良,加害于陛下啊!” 皇帝勉力撑起身子,一巴掌甩在白善脸上。皇帝病中身体无力,这一耳光并不疼,却充满了屈辱的意味。 “你也要背弃朕吗!”皇帝怒气勃发道,“白子澈狼子野心,朕还没死,他就急着收买人心,数着日子等朕死了,他好坐上皇位!朕真是错看了他!” “陛下息怒!”白善连连磕头道,“龙体要紧。” 正在这时,王禧满脸堆笑地走进来,对着皇帝跪拜。 “回陛下,六殿下已经回去了,不会再打扰陛下休息。” —— 白子澈急匆匆地走进殿中,远远地便听见一阵抽泣声。他向来行止有度,即便被皇帝斥责泼酒也波澜不惊,此刻却乱了方寸。楚识夏紧跟在白子澈身后,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对他摇摇头。 白子澈和她对视一眼,冷静些许。 “太子殿下,六殿下一回来就哭,也不让人处理伤口。”吹云焦急地说,“您快去看看吧!” 白琰的裤子挽到膝盖上,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往外直冒血。他本在小声地哭泣,一抬头看见白子澈进门,立刻扯开嗓子大哭起来,一头扎进无可奈何的裴瑶怀里。 白子澈不顾白琰躲闪,强硬地拉过他的小腿,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暗自咬牙,道:“这是王禧干的?” “阿琰去未央宫看望陛下,陛下没见,只让王禧出来打发他。阿琰向来不喜阉人,和王禧起了争执,扭打间摔在台阶上。”裴瑶阴沉地说,“太子殿下,这件事你作何打算?” “先处理伤口。”白子澈说。 “我不要!”白琰凡起倔来,大声哭着说,“让我疼死好了,反正父皇宁愿见那个阉人也不见我!” 白子澈懊悔不已,知道白琰话里话外实则在指责他——指责他一国储君避让阉宦,对白琰三令五申不得惹是生非。 “六殿下,先包扎伤口吧。”楚识夏半真半假地糊弄道,“隆冬日冷,若是放任伤口流血,下肢麻木瘫痪,引得坏血上逆,可是要用钢锯锯断才能保住性命的。” 白琰的哭声猛地噎住,惊恐地看着楚识夏。 楚识夏成功唬住他,招手叫来满头热汗的太医。白琰的伤口看上去吓人,好在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太医简单地为伤口止血,又开了两副有益伤口恢复的药,便从乌云密布的殿中落荒而逃。 白琰哭得撕心裂肺,慢慢地睡着了。白子澈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才同楚识夏缓缓从殿中退出来。 “我没有想到阿琰会……” “也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忙。”楚识夏安慰他,“今日之后,想必王禧更加急不可耐。” “是。”白子澈从肺里呼出一口白气,说,“墨雪,你怕吗?” “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有什么可怕的?”楚识夏笑笑,拢紧大氅的领口,说,“殿下心有疑虑?” “没有。”白子澈摇摇头,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我小时候。” 雪下得很大。 静谧无声的风雪中,明黄色的琉璃瓦覆上一层浅淡的白霜。屋脊两端蹲伏的兽头角狰狞,冷冰冰地倒映着冒雪前进的宫人。一盏盏灯火犹如一粒粒珍珠,散落在昏暗的宫城中。 “我那时候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哪天白煜想起我的存在,把我溺死在锦鲤池里,我就这么在暗无天日的淤泥下慢慢腐烂。唯一会为我收尸的人,也许只有我的老师。” “我于丹青一道,并没有什么天赋,只能比别的画师更加努力。于别的画师而言,丹青是锦绣前程的敲门砖。与我而言,丹青是我的救命稻草。我期盼着能够被父亲遗忘,或者干脆放我出宫。饱览名山大川我是不敢想了,只愿守着一片屋檐,卖画为生,过平静安宁的日子。” 可是命运偏偏不放过他。 上天总是将人放在绝境,看着挣扎的人一次次落水、没顶、沉溺,最后疯狂。白子澈被催生的野心与仇恨,推动着他隐忍,鼓动他一步步走到如今。 白子澈没敢看楚识夏一眼,只是低着眼睫,浅笑一声,“也许会有一个清贫人家的女子,愿意与我过粗茶淡饭的一生,相守百年。” 楚识夏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 “我这双孱弱的手,原本只能握住画笔而已,如今也要操纵江山社稷这样的庞然大物了。” “生逢此世,谁又能得偿所愿呢?”楚识夏淡淡地说。 “是啊,”白子澈轻叹道,“我们都要失去我们最开始想要的东西。” —— 夜深了。 皇帝挣扎着从潮湿阴冷的梦境中醒来。他只觉得心口喉头一阵阵的发热,四肢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皇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并非二十一年如一日不肯入梦的山月,而是与他洞房花烛夜的皇后陈婉。 梦里,陈婉穿着金丝绣凤凰的皇后吉服,沉甸甸金灿灿的凤冠压在她如云的发髻上,在烛光中微微地颤动,像是千万缕于水波上跳动的夕阳。 皇帝一阵心烦意乱,开口想唤人侍奉茶水,却惊恐地发现他吐不出半个字。皇帝伸出软绵无力的手抓挠着被褥,终于惊动守夜的白善。 “陛下要茶水么?”白善见皇帝出不了声,有些焦急道,“陛下莫急,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话音未落,一道冷风如利刃般劈开一室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白善打了个寒颤,看见王禧点头哈腰地将一个女人迎进大门。那女人雍容华贵,衬得王禧愈发贼眉鼠眼。 清河崔氏女,五皇子的母亲。 “崔贵妃,您这是做什么?”白善怒道,“无陛下传召,谁人敢擅闯未央宫!王禧,你不要命了吗?” 崔贵妃掀起眼皮子瞥了白善一眼,王禧身边的宦官立刻扑上去将其按住,狠狠地往白善脸上抽了两个耳光。 “臣妾听闻陛下身体有恙,夙夜难寐,特来探望。”崔贵妃款款走到皇帝榻前,居高临下道,“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陛下要早些好起来。” 皇帝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迫近,难以置信地越过崔贵妃看向王禧。 王禧圆胖的一张脸上堆满笑意。 “臣妾最近听闻一桩惊悚的事,或许危及帝朝安稳。”崔贵妃伸出细长的指甲,敷衍地替皇帝整理衣领,“太子白子澈勾结边关重臣,图谋不轨,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王禧适时插话道:“陛下早有此意,崔贵妃不必忧心。” “哦,是吗?”崔贵妃故作惊讶道,“陛下果真神机妙算。” 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二人一唱一和,气血冲涌上头,一阵眩晕。 “陛下早早地拟好了废黜白子澈,改立五殿下为储君的诏书。只是这病来得突然,陛下还没来得及加盖金印。”王禧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封诏书,献宝似的在崔贵妃眼前展开,“今夜娘娘在此,不如将此事定下来吧。” “王禧!”嘴角破开血口的白善大吼起来,“你这个乱臣贼子!你以为一封没有经过内阁批复的易位诏书,就能动摇东宫的位置吗?你别痴心妄想了!现在停手,陛下或许还能饶你性命!” 王禧冷笑一声,“陛下如今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了,白公公还是省着点力气吧。” 王禧一挥手,小太监捧着皇帝私印走上前。崔贵妃用手帕捂着鼻子,命宫女将皇帝扶着半坐起来。崔贵妃捧着诏书,王禧握着皇帝的手,将覆上朱砂的金印缓缓按在诏书上。 「下章开大。」 第223章 鹤归(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你这个……毒妇!”皇帝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全身上下积蓄起来的力量堪堪将诏书打歪一个角,金印歪歪斜斜地蹭在诏书一侧,带出一抹斜飞的红痕。 精神紧绷的王禧险些破口大骂。 “毒妇?” 崔贵妃冷笑道:“陛下逼死李贵妃,命陈皇后自戕,放任楼兰女饮毒,又何尝是什么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不过是投桃报李,陛下不仁,妾身报之不义而已。陛下宁愿选择出身卑贱的白子澈,偏爱来历不明的白臻,也不愿意多看我的儿子一眼。妾身不过为大周朝纲着想,白氏列祖列宗在上,一定会谅解的。” 皇帝头昏眼花,黑色的浪潮一阵一阵地淹没他的视野。他眼睁睁地看着王禧重新取来一份诏书,强硬地抓着他的手将金银按在诏书上。他想大声呼喊燕决,却想起来燕决已经身处讲武堂;他想叫白善,却想起白善被王禧的爪牙摁在地上。 他自以为摇尾乞怜的狗,早就磨着牙要咬他一口。 金殿外忽然传来宫人惊慌失措的呼喊声。王禧和崔贵妃都是一愣,当机立断地将盖好印的诏书收起,动作太过急促,不慎将金印摔到地上,磕坏了一个角。王禧火急火燎地将金印收起,就要指挥崔贵妃从金殿后门撤走。 “臣欲面见陛下,请公公通传。” 楚识夏的声音如破空利剑,扎在所有人的耳膜上,令人不由自主地胆寒。听见是楚识夏的声音,崔贵妃反而不怕了。楚识夏是女眷,是外臣,深夜无诏入宫本就不合规矩,比之崔贵妃出现在皇帝寝宫更加引人非议。 崔贵妃推开火急火燎的王禧,整理衣衫走出门去。 黑袍银甲的羽林卫纷纷拔刀对外,大雪无声地覆过他们的刀锋。崔贵妃蛾眉秀丽,步履轻盈,站在一片严阵以待的羽林卫身后,远远地对楚识夏说:“陛下已经睡了,楚小姐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臣有要事禀告。” 楚识夏穿着素白的衣,只有腰间束以细细的红绳,末端缀着金色的铃铛。她手无寸铁,但她脊背挺拔地站在雪中,便好似一把出鞘的剑。 “请娘娘通传。” “陛下不见。”崔贵妃失却耐心,又生怕楚识夏看出马脚,一挥手便示意宫人关门。 “今夜,臣必须见到陛下。”楚识夏说,“否则大周就要落入窃贼之手。”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崔贵妃心头一跳,呵斥道。 “娘娘心知肚明,不是么?” 楚识夏一笑,侧开身子两寸,露出宫门外神情莫测的朝臣。内阁群臣、翰林院学士的官袍鲜红如血,他们默立在飞扬的大雪中,身前站着唯一一个撑伞的人——白子澈。 “陛下病中不参朝会,不见百官,连皇子探视也一并谢绝,偏偏留了一群阉人。臣子夙夜忧寐,不敢不为大周江山社稷着想。臣等只要求见陛下一面,今夜之后,无论何等罪名加身,臣绝不辩驳。”楚识夏傲然道,“请娘娘让路。” “楚识夏,你要造反么!”崔贵妃的尾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着白子澈道,“你带着内阁首辅,带着太子,是要逼宫么?云中楚氏当真要一手遮天了!” “娘娘说笑。”白子澈温文尔雅道,“子澈不才,于公,子澈是太庙前昭告祖先和天下的储君,臣子见君主,理所应当;于私,子澈与陛下血浓于水,父子情深,儿子看望重病的父亲,是人性纯孝。哪一桩、哪一件,值得娘娘咄咄逼人,称我造反?” 裴首辅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病中,朝中风云变幻,若娘娘不放心,只让臣一个人进去便好。” “想都不要想!”崔贵妃一挥袖子,怒道,“帝王寝宫,岂是你们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 话音刚落,王禧从殿中匆匆而来,高举加盖帝王印玺的诏书。 “宣陛下旨意,太子白子澈勾结权臣,狼子野心,着废黜东宫之位,改立五皇子白烁为储君。”王禧眼神发亮,紧盯着阶下一群人,道,“还不快退下!” “简直荒唐。”裴首辅彻底怒了,“一个妇人,一个阉人,就能谈我大周储君废立?陛下说要废太子,陛下在哪?!让陛下亲口对大周的文武百官、黎民百姓说,他要废弃太子,改立一个黄口小儿!” “裴首辅,你要抗旨吗?”王禧瞪眼。 楚识夏适时开口,一字一句充满杀机:“陛下已被奸贼所控制,身处危急之中。今夜,云中楚氏愿为太子殿下马前卒,诛阉贼,清君侧。” “有劳。”白子澈后退一步。 王禧大惊失色,他隐约听过楚识夏的威名,对云中楚氏避之唯恐不及。楚识夏一言既出,王禧连滚带爬地便往金殿里躲。崔贵妃也没料到金印诏书在前,楚识夏竟然敢当场发难,忙不迭地往殿中退去。 太子深夜入宫不得带兵,身边只一个孙盐。楚识夏脚底一顿,冲进人群时,孙盐一把拉过白子澈推到身后。孙盐紧张地看着楚识夏赤手空拳地穿行在羽林卫之间,看出一身冷汗。 与太子入宫不得带兵一个道理,楚识夏入宫也不得带兵刃。在披坚执锐的羽林卫面前,楚识夏单薄易碎得像是一张纸。 楚识夏单手拧住一个羽林卫的手腕,酸麻的感觉一时间令其难以动弹。楚识夏掌心对着刀柄拍去,飞出去的长刀刺穿另一名羽林卫的心口。她反将手肘格在其喉间,重重地将羽林卫掼出去,砸在其同伴刀锋之上。 无数晃动的银白刀锋像是一架巨大的机器,飞旋着吞吐血肉。楚识夏是刀锋空隙中的蝴蝶,看似不经意的起落间踩着刀锋缭乱的银光起舞。 楚识夏一拳砸在羽林卫后颈,攥着他细长的颈骨翻身腾空,躲过刺向她的五六把刀剑。楚识夏双手抓住羽林卫的后颈,膝盖夹在一名羽林卫的脖子上,拧转身体的瞬间绞断了两个羽林卫的脖子。 雪地里已经是一片鲜血淋漓。 楚识夏手上还是没有刀剑。 随着她一步步地逼近,腰间红绳上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像是催命符。 羽林卫们在巨大的威压之下扔掉手上的刀,跪地伏首道:“太子殿下恕罪!” 楚识夏推开未央宫的大门,站到门边,对着白子澈一伸手:“太子殿下,请。” 她的裙裾猩红,像是不落的枫叶。 —— 天光乍亮。 白子澈将那封假诏书在火盆中烧尽,看向跪在地上的白善。白善只是衣衫凌乱,脸上挨了几巴掌,并没有性命之忧。 白子澈脸上阴鸷的神色一闪而过,温和地对白善说:“白公公,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父皇这里有我。” “哎。”白善惊魂未定,却答应了下来。 皆因未央宫内外已经恢复原本的守卫,燕决也被调了回来。楚识夏拄剑在殿外守候,大有鬼神莫敢入内的意思。白子澈又是一贯委曲求全的菩萨性子,丝毫不为皇帝先前猜疑所伤的模样。 白善放心地离开,楚识夏却走了进来。楚识夏越过白子澈,撩开纱帐搭在金钩子上,俯视皇帝憔悴的病容。皇帝发着热,直觉喉中火烧火燎,气力全无,说不出一个字。 “崔贵妃与王禧皆已经囚禁起来,陛下尽可以放心了。”楚识夏说。 皇帝对楚识夏俯视的视角微微不满,却勉力点头。他烧得糊涂,只想喝水再睡一会儿,楚识夏身上夹杂着冰雪的血腥味却逼得他合不上眼。 “臣向陛下请辞,回云中去。”楚识夏忽然说。 皇帝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楚识夏。 楚识夏却不管不顾地往下说:“臣在帝都六年,救过人,救过国,救过陛下。金银珠宝,臣嫌拿着沉;高官厚禄,臣嫌握着俗。臣只求返回云中,望陛下成全。” 皇帝说不出话来,白子澈却自作主张道:“陛下会答应你的。你诛杀逆贼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臣还有一事相求。”楚识夏又说,“晋王白臻为民间寻回,血统有疑,幸蒙陛下爱护,尊荣加身。但帝都众说纷纭,臣不忍其受苦,愿携晋王一起回云中,不涉朝政。” “这件事,我替陛下答应你。”白子澈不顾皇帝几乎瞪出来的眼珠子,拍着楚识夏的肩膀道。 楚识夏这才露出一点笑容,凝视皇帝慌乱惊恐的表情。 皇帝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病了这么多天,白子澈和楚识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王禧和崔贵妃图穷匕见的时候带着内阁和翰林院众人打上门来。如果不是二人在未央宫有眼线,那么就是崔贵妃和王禧的谋逆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甚至,连皇帝的病也在他们计算之中。 “陛下,北狄女人的身上香么?”楚识夏伏在他耳边,带着淡漠的笑意问。 皇帝心脏骤停。 楚识夏从听说蛮女异香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特意命裴瑶暗中调查。裴瑶发现蛮女常常使用几种药草沐浴熏香,从而放大其身体原本淡薄的香气。楚识夏研究清楚那几味药草后,便令裴瑶将蛮女所用的石榴花胭脂换为朱砂胭脂。 蛮女异香所用的药材激化了朱砂的毒性,皇帝的中毒悄无声息。 “你欠我一条命。”楚识夏低声道。 前世,楚明修入帝都为质,因为不肯调动抵抗北狄人的云中兵力勤王而遭皇帝一杯毒酒赐死。楚识夏宿在未央宫中的第一夜,模模糊糊地窥破前世的光影。 楚明修之死的真相来的太晚,前尘漂泊如沙,早已远去;又来得太早,她身如浮萍,不能恨,只能忍。 这么多年,楚识夏见到皇帝的每一面,陪皇帝下的每一局棋,都浸着隐忍的血泪。 每一时每一刻,楚识夏都在想,让皇帝偿命。 “现在,我们两清。” —— “墨雪走了。” 白子澈握着皇帝的手,细心地替他擦干净滚烫的掌心中的汗水。白子澈低垂着睫毛,半跪在床边,恭谨孝顺的模样足以迷惑所有误闯进来的人。 “她要带着沉舟一起走呢。”白子澈的声音中带着轻轻的笑意,“沉舟真的很黏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墨雪也很愿意把他当一个小孩子宠,分明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首领,却单纯得像个孩子,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是不是很奇怪?” 白子澈看着皇帝抽搐、颤抖的手指,低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沉舟的命挺好的。” “白焕、白熠、白煜求而不得的东西,你轻易地就十倍百倍地递到沉舟手里,他却不想要。每次你看着沉舟的时候,我都在想,你究竟是在看他,还是透过他看山月呢?” 白子澈的目光一寸寸上移,划过这具渐渐衰弱的身体,目光如温柔刀。 “我原本很嫉妒他。” “我的母亲,一个卑贱的、被你酒后宠幸的宫女。这个宫廷容不下她,而你的眼里只有倾国倾城的楼兰神女,也没有她。你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的样子吗?” 白子澈自说自话地摇摇头,说:“你不记得。” “在你眼里,她是什么呢?是路边一只被踩死的蚂蚁,是一个露水情缘的女人……又或者,你根本没有看见过她。”白子澈的声音缥缈虚浮,“以她的容貌、身世,怎么配入皇帝陛下的眼?” 白子澈忽然扣住皇帝的脉门,皇帝在昏沉的意识中也忍不住一颤。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白子澈的声音发抖,像是坚硬的湖面渐渐开裂,显露血肉被剥离的声响:“她就像你现在这样,病得没有一丝力气,连水也吞不下去。我拍着被锁住的门,大声叫人去请太医,可是没有人理我。他们在门外喝酒、打牌、吃饭,等着我母亲死。” “我就这么看着她在我面前挣扎、萎靡,最后失去呼吸。我只知道她的身上好冷好冷,所以像每个冬天她抱住我那样抱她,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捂不暖。” 一滴眼泪打在皇帝的手上。 白子澈浓黑的睫毛被泪水抹成一痕。 “我抱了她六天。第六天,被尸体臭味惊动的宫人才打开门,把她拖出去,用一卷草席裹住,扔到郊外。” “我为什么要恨沉舟呢?沉舟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爱那个珍爱他的楚识夏。沉舟都不知道有人那么残忍地对待自己妻儿,却深切地怀念着他和他的母亲。” 白子澈露出一个恶毒的微笑:“你知道吗?沉舟恳求我登基为帝后,废弃‘白臻’这个名字呢。” “我最恨的人,是你。” 白子澈将一方用水浸得湿透的手帕捂在皇帝的口鼻上。 “楚识夏把沉舟照顾得很好,她会给沉舟买很多小孩子才喜欢的风车、灯笼、糖果,整整齐齐地在架子上摆开。沉舟在楚识夏面前杀人,楚识夏也只会替他擦干净手——你知道缘觉寺刺杀,沉舟其实是想杀白焕么?楚识夏也替他隐瞒了下来。” “其实沉舟一点也不需要你,山月也是。你自以为是的一往情深,只是他们一生苦难的开始。” 「今天更得有点晚,好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身包,又有点像过敏,忙完正事去看医生了。秋冬季节阴雨天气多,天气晴朗的时候大家要多拿被子出去晒晒啊,别像我一样。」 第224章 鹤归(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走回秋叶山居时,天光已然大亮。楚识夏一身白衣染尽鲜血,铃铛随着脚步声叮叮当当,在寂静的黎明里荡开一层层涟漪。楚识夏推开院落大门,满庭落雪纷纷扬扬。 在门口守了一夜的玉珠骤然起身,紧张地看着楚识夏。楚识夏面无表情,看不出这场博弈的胜负。玉珠直勾勾地盯着楚识夏指尖的血,又去揣摩她的神情。 “去整理回云中的行李。”楚识夏淡淡地说。 玉珠精神一振,用力点头后快步走开。 楚识夏沿着漫长的小径一直走,途经被雪覆盖的蔷薇花架、枯死的紫藤花瀑布、邓勉亲手做的秋千。楚识夏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空荡荡的秋叶山居中,脚步轻飘飘的。 胜利仿佛近在咫尺,楚识夏却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忽然停了下来,看着站在长廊尽头的人。 沉舟怀里抱着温顺的白猫,黑衣、黑发,唯有双手和面孔雪白,在身后黑瓦白雪的映衬下,盈着一层玉石般的光辉。他远远地望着楚识夏,松开了手。 白猫从沉舟的怀里跳下,在沉舟和楚识夏中间徘徊片刻,一头扎进灌木丛中,惊落一片积雪。 “你去杀谁了,怎么不带上我?”沉舟的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埋怨,对楚识夏撇开他的行为很是不满。 沉舟昨夜睡在楚识夏榻边,握着她的衣袖,睡得很安稳。等沉舟醒来时,手上只有一件褪去余温的外袍。他惆怅地坐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雪,一点点看着天幕擦亮,抱起钻进屋子里的猫走出卧房。 沉舟缓缓靠近楚识夏,仔细地用手帕擦去她手上的血。沉舟已经比楚识夏高出一个头,身姿挺拔,做这样温驯的动作不得不半跪在地,将柔软脆弱的后颈暴露在楚识夏眼底。 “陛下驾崩了。”楚识夏低下眼睛,看着沉舟为她擦手的动作,轻声说,“沉舟,我们可以回家了。” 沉舟的手温暖、稳当,未有一丝停滞。 “好。” —— 祥符十年,十二月初。贵妃崔氏勾结宦官王禧,毒害、囚禁皇帝于未央宫中,意图颠覆朝政。东宫与众臣撞破其阴谋,然,帝中毒已深,不治身亡。 新的一年在旧皇的丧钟与奸贼的鲜血中拉开序幕。 崔贵妃被三尺白绫赐死于宫廷,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禧遭凌迟而死,以息群臣愤怒。 东宫白子澈在内阁的全力支持下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 “登基大典还有半个月,要准备的东西颇为复杂,陛下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和臣手谈?” 楚识夏披着生青色的大氅,云鬓轻挽,眉心一点红痕,整个人莹然如玉。 楚识夏坐在白子澈对面,目光却始终落在棋盘上,不逾距分毫。白子澈自然得多,有时候看棋,有时候看楚识夏,目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未央宫中很静,静得足以听清霜花在琉璃瓦上生长、烛花在灯火中炸开的声响。白子澈没有九幽司刺客那样过人的耳力,也就无从聆听楚识夏的心跳是否有一瞬间的失控。 “我只是想,以后这样的机会大约是没有了,所以想请你来坐坐。”白子澈轻松地笑笑,“你同裴璋,同霍先生,甚至是后来的徐砚都不客气,唯独与我一直君臣相称——即便在我微末之时,也是如此。” “陛下说笑了。”楚识夏的笑容不露破绽,“你我之间,本就是君臣。” 只有君臣,没有其他。 白子澈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却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楚。 “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那么执着地想要回到云中,只是因为想回家么?”白子澈真诚地问。 楚识夏犹豫片刻,看着白子澈的眼睛说:“臣有一场不得不打,不得不胜的仗。臣回云中,是为国战,也是为己战。臣活这一生,就是为了赢这个人。” 白子澈默默地看了楚识夏很久,目光不显山不露水。楚识夏在他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像是对试卷答案胸有成竹的学生。最后白子澈无奈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苦涩。 “我没有想过要反悔。”白子澈说,“我只是不明白,姑姑已经找过你,你什么都知道。你就不怕我像姑姑说的那样,将你强留在帝都么?” “陛下会么?”楚识夏反问。 “我不会。”白子澈摇头,说,“从我第一次看见你为沉舟舍生忘死,我就知道你们之间容不下任何人。” 他们初识那一年,白子澈还是宫中近乎透明的皇子,连呼吸都谨小慎微,生死被上位者轻易拿捏。而楚识夏是帝都中人人侧目的云中大小姐,身系楚氏一门的荣耀与立场。 风云诡谲的鬼市中,白子澈被傀儡童子按在地上。他眼睁睁地看着楚识夏剥去上身衣衫,将脊背袒露在敌人面前,生生地承受了七枚寒髓钉,只为换取沉舟一线生机。 “后来的很多个瞬间我都在想,如果被你这么爱着的人是我就好了。” 白子澈笑笑,笑容浅淡哀婉,道:“也许我倾慕的并不是你,我只是渴望被人珍视,被人豁出性命保护的感觉。楚识夏,你不必太过忧虑我为一己私心强留你或沉舟,我知道人可以强求,人心却不能。有朝一日,我也会遇到一个如你珍爱沉舟一般珍爱我的人。” 楚识夏默然半晌,说:“陛下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定能得偿所愿。” “你为朕带了登基的贺礼么?”白子澈看向她身后细长的匣子,终于改换自称。 楚识夏点点头,起身将匣子打开。她站在白子澈面前展开那张画,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一手扶着净露甁,一手拈着青色竹,低垂眼眸,怜悯众生疾苦。 前朝大家赵甫所作《观音大士图》。 白子澈按着桌沿,几乎要站起身来。 “这是一切的开端,阴谋、誓言、灾祸、权力。”楚识夏郑重地说,“霍二公子临走前,曾嘱托陛下‘莫忘来时路’。臣以此画作为陛下即位贺礼,愿陛下身居高位而不为浮云遮眼,一如既往,赤诚悲悯。” 白子澈眼神震动。 他想起祥符四年的暴雨,想起大理寺狱中的鲜血,想起楚识夏在他头顶打开的伞。他分明身处灯火辉煌的明堂之中,手握天下大权,却仍觉身临无边暴雨,他的命运随波逐流。 “已经过去六年了啊。”白子澈悲怆地笑出声来,起身双手接过《观音大士图》,“说起来,就像做梦一样,不是么?” 楚识夏后退三步,以臣子的礼节向白子澈深深地拜下去。 “你说与北狄一战是你毕生所愿,那朕就祝你百战百胜,功成身退。十年之后,若你不弃,朕与裴璋在秋叶山居等你和沉舟,饮酒赏花,共叙天下。” 白子澈低下眼睛,说:“你走吧。” “臣谢主隆恩。” 楚识夏转身走出未央宫,层层叠叠的青纱在她身后起伏,仿佛金色的波浪。白子澈于朦胧的纱影中最后一次凝望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雪中。 白子澈对楚识夏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 白子澈无数次偷偷打量她的发丝,目送她的背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爱上的并非某种感觉,而是这个人。楚识夏像是炽热的太阳,令他这样久居黑暗的飞蛾不敢触碰,唯恐身心俱焚。他忍耐、隐藏着千丝万缕的情愫,却抑制不住其疯狂的生长。 唯独霍文柏看出来他的目光所及,故而临走前仍要不放心地叮嘱他:“莫忘来时路。” 莫忘来时路。 不要因你的私心猜忌、质疑她,不要以此为你羁留她于此间的借口。 白子澈强打精神,将那份不见天日的感情扭曲成对爱意的渴望,只为楚识夏安心归家,保留他们最后一点体面和情分。 有的仰慕,与得到无关。 在白子澈眼中,楚识夏永远也不会是笼中囚鸟,供人赏玩翎羽。 但楚识夏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祝你……得偿所愿。” “大将军。” 白子澈用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 秋叶山居。 “所以,你早就知道王禧与崔贵妃勾结?” 院墙外传来玉珠清点财物行囊的声音,一度压过呼啸的风雪。楚识夏的视线从大开的窗户里投出去,落在呆呆坐于庭院的沉舟身上。沉舟长手长脚的,坐在秋千上得委屈地蜷缩起腿,背影看着有点可怜。 裴璋不满地敲敲桌面,吸引楚识夏的注意力:“看十几年了,看不够么?能不能给我这个客人一点面子?” 楚识夏浑不在意地接上他上一个问题:“对,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还用我发现么?”楚识夏心不在焉地说,“王贤福、许得禄,乃至我朝前几十年所有呼风唤雨的阉宦,权之所在,皆系于陛下一身。陛下病中,若是太子殿下继承大统,王禧不死也要扒层皮。他当然得找一个好主子,好延续他作威作福的好日子。” 六皇子白琰算是白子澈带大的,只剩下一个五皇子可选。五皇子的母族亦是世家大族,崔贵妃颇有胆色,而白子澈和云中楚氏不清不楚,楚识夏和阉宦又素来交恶。 王禧会怎么选,毋庸置疑。 “你还真是什么都算到了啊。”裴璋转着茶盏,顿住片刻后问,“最后一个问题。” 楚识夏示意他说。 “先帝真的是病故么?” “先帝为奸人所害,剧毒深入骨髓,重病不治而亡。”楚识夏眉毛也不抬一下,公事公办地说。 “如果你们一开始只是知道先帝中毒,受阉宦挟持,为什么你进宫那夜没有带上沉舟?”裴璋却看穿了她的伪装,直白道,“因为你知道陛下活不过那一夜。即便沉舟对陛下毫无感情,你也不愿意他沾染弑父的罪名。” “是或不是,很重要么?”楚识夏尖锐地反问。 裴璋皱眉,按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你曾对我说,清白很重要,公理正义很重要,如果我这样的人都不相信,那么大周才是彻底没了希望。楚识夏,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发过的誓吗?” “你也知道我说的是‘你这样的人’。” 楚识夏一字一顿,盯着裴璋的眼睛说:“不是我。我是将领,是杀人者,我只需要磨好我的剑,杀我该杀的人。裴璋,如果我乖乖地守着为臣子的本分,我们云中楚氏已经死了一千次,大周的江山也早就是火中余烬。我满手血腥地把江山社稷交到你这样的人手上,就是为了让后来者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裴璋在她明亮锐利的目光中感到一阵窒息,胸口剧烈起伏,良久才吐出郁结的气息。 “对不起。”裴璋说。 “无所谓。”楚识夏道。 “还有机会再见么?” “如果你听见北狄战败的消息,而我侥幸没有死的话,也许你有机会再对我道一次歉。”楚识夏故作轻松地笑笑。 “以你我的情谊为誓,若你得胜归来,关中裴氏欠你一个诺言。”裴璋对她伸出手,说,“在我有生之年,永远有效。” 楚识夏用力拍在他的掌心,二人用力地握了一下手。 —— 入夜。 楚识夏走到秋千前,伸手拂去沉舟肩头层层落雪。沉舟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是一个很乖巧的坐姿,仰起头看着楚识夏。他手上的冻伤每日抹药,已经好了许多,却还是有些发红。 “你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不冷么?” 沉舟摇摇头。 “在想什么?” “白子澈……不,陛下给我送来了一些东西。”沉舟说。 “什么东西?” “画。” 那些画覆盖着油纸,一幅幅卷起来收在樟木箱子里,乍然打开时冲出一股刺鼻的气味。楚识夏不厌其烦地打开那些或新或旧的画卷,画上美人千姿百态,却是同一张面孔。 二十一年来,宫廷画师为山月所绘画卷尽数在此。 “你怎么想?”楚识夏摸了一下沉舟冰凉的脸,掌心的温度捂暖了他被风吹寒的面孔。 “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不想会留在这里。活着的时候要为了族人生死委曲求全,死了还要被困在先帝的一厢情愿里。”沉舟轻声说。 “那就烧了吧。” 楚识夏命人在庭院中烧起大火,与沉舟亲手将画卷一张张投入火中。 樟木的气息消弭于风雪之中,无数余烬带着火光冲上天穹,像是燃烧的蝴蝶,奋力挣扎着逃离。楼兰神女被困囿于宫墙之间的幽魂,终于挣脱沉重的枷锁,乘着风雪远去。 沉舟静静地抬头望着飞扬的灰烬,无声无息地流下一滴眼泪,随之被滚烫的火光蒸发。 “她自由了。”沉舟沙哑着声音说,“我听见了。” “不哭。”楚识夏擦去沉舟的眼泪,踮起脚,将他整个抱进怀里,“我们回家。” 沉舟用力地回应楚识夏的拥抱,温热的泪水打在她的后颈。 「故事接近尾声,请大家评点本书名场面,无奖。(可能得到作者不值钱的回复)」 第225章 雪如浪(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程垣,你真的要舍弃帝都的大好前程,随我去云中么?出城之前,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楚识夏掀开马车帘子,望着车外的程垣问。程垣全副武装,银甲白马,端正笔直地护卫楚识夏车鸾旁侧。 “云中军旅是大周武夫都向往的地方,大小姐给属下这个机会,属下荣幸之至。”程垣笑着说。 “别说傻话。”楚识夏说,“云中军旅出生入死,不比羽林卫位高权重,安逸富贵。你所求的荣华富贵,我已经给了你。如今陛下即位,大周再不会有王贤福之流。你这是何苦?” “荣华富贵,是大小姐给的;家人性命,也是大小姐给的。程垣身无长物,唯有贱命一条,愿为大小姐马前卒。”程垣字字真切,道,“望大小姐不弃。” 楚识夏怔愣片刻,释然一笑。 “好吧。” 二人谈话间,车驾缓缓驶出帝都巍巍的城墙。 空中无端传来一声悠长的钟声,楚识夏回望被白雪覆盖的街道,几缕稀疏的炊烟升起,模糊了远处宫墙浓墨重彩的琉璃顶。 “是宫里的钟声。”程垣忽然说,“真是奇怪,近来应当没有比先帝驾崩更大的事,怎么无缘无故地鸣钟?” 楚识夏敛去眼底复杂的情绪,应道:“是啊,真奇怪。” 楚识夏与宫中那一位最后一面,是相赠《观音大士图》。当未央宫门关上的那一刻,云中的质子和不得志的四皇子同时被扼杀。来年盛夏的雨再大,今日君臣也不再是昔年盟友。 所以白子澈没有来送她。 故人离去,唯有钟声相送。 祝君凯旋,功成身退。 —— 离开帝都的第七天,礼部宣布新帝将在来年初春采用新的年号“宣德”。楚识夏收到消息的当夜无端发起高热,彻夜沉浸在骇人的噩梦中。 楚明修在未央宫中饮毒自尽,大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楚明彦守着空旷的镇北王府油尽灯枯,至死保守弟弟死亡的真相;沉舟于刑场上孤注一掷,刺杀白焕与摄政王。 一双双流血的眼在楚识夏的梦境中颠来倒去地重放,将她的心脏剖开、掏空,撕扯出其中密密麻麻的血管,要她痛不欲生。 沉舟扶着楚识夏的后颈,勉强给她灌进去一点热水。沉舟用冰凉的手贴在楚识夏的额头,试图让她的温度降下去。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偏偏是我大哥天生体弱。” 楚识夏攒了点力气,靠在沉舟的胸膛上,说:“我哥出生的时候,恰逢父亲北征。如果注定天命要亡大周,那么上天加诸大哥身上的苦难,也许就是父亲和母亲逆天改命的代价。‘祥符十三年,拥雪关破,大周亡’,即便北征大捷,这句谶语也没有被破解。但现在没有祥符十三年了,如母亲所说,历史的轨迹改变了。而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楚识夏在沉舟担忧的目光中握住他的手指,目光灼灼如火,“我很高兴,神明越是要折磨我,越是说明我已经有坐上赌桌与他扳手腕的资格。” 沉舟用大氅将楚识夏裹得更紧了一些,像是用肚皮温暖幼兽的母兽。楚识夏汲取着他的体温,呼出的气息灼热滚烫。她望着窗外山峦起伏的线条,白雪皑皑。 还有两天就能进入阕北境内。 “好厉害。”沉舟轻声说,“那你要不要睡一觉?我为你拄剑榻边,鬼神不侵。就算天翻地覆,我也能让你安睡几个时辰。” “你现在和玉珠一样婆婆妈妈的。”楚识夏喃喃地说。 “玉珠听见了要生气的。”沉舟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耳朵,说,“睡一觉吧,你身上好烫。我抱着你,像抱着一个小火炉,你自己都不觉得热吗?” “我觉得冷。”楚识夏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睡意朦胧中,楚识夏感受到有人解开了她的衣衫,用浸着清水的帕子擦遍她全身,像是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珍重而小心翼翼。这一夜,楚识夏还是深陷噩梦难以自拔,却已经能冷漠地看着那些生命在她面前分崩离析。 祥符十年,十二月二十八。 卯关道是一条夹在两山之间的官道,两侧深林密布,盛夏时远远望去,犹如浓绿色的海浪起伏。而在冬日,卯关道两侧山峦积蓄雪层之厚,足以引发一场天崩地裂的雪流沙。 阕北严令,冬日入卯关道者不得疾步高声,以免引起雪流沙。也正因此,卯关道向来没有流寇贼匪。毕竟雪流沙一视同仁,无论是劫道的还是被劫的,遇上雪流沙都只有一个死。 楚明修一直想另辟他道,绕开卯关道而重修一条官道。奈何此处地势险峻,此事殊为不易,加之阕北大半财政耗在军备上,令修官道一事一拖再拖。 楚识夏坐在马车里,将腕上的佛珠摘下来抚弄,另一只手翻着膝上的笔记。这是她整理的前世回忆,包括北狄发起地大大小小的战争,地点、将领、人数、战术。她晚上噩梦连连,早晨清醒过来便对这本笔记加以修订完善。 楚识夏感到马车的速度放缓,撩开窗帘一看,果然已经入了卯关道。 到阕北了。 楚识夏紧绷的心情得到片刻放松。 程垣正兴致勃勃地和沉舟说着什么,沉舟爱答不理地点点头,程垣也不生气——沉舟点头就说明他在听,他能耐下性子听人说话已经是很高的待遇。 沉舟察觉到楚识夏的目光,回头看着她笑。 沉舟还没开口说话,忽然听见两侧山坡上传来几声闷雷似的响。楚识夏和沉舟的面色同时一变,沉舟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一把将楚识夏从马车里抓出来,策马狂奔。队伍中其他人连看都没看,面色齐刷刷地沉下来,“不得疾步高声”的命令立刻作废,发疯似的往外冲。 “走啊,是雪流沙!”楚识夏对着发呆的程垣吼了一声。 天空暗了下来。 山顶上飞腾而起的雪尘铺天盖地,一时间遮蔽了天日。怒雪浪涛咆哮着从山顶冲下,山坡上的树木被拦腰冲断,无坚不摧地扑向卯关道上逃窜的人类。 —— 云中。 “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楚明修将密报揉成一团扔进火盆,胸腔中生出一股寒意,“这件事不能让我哥知道,绝对不能。” “雪流沙刚刚发生,此时如果擅入卯关道,只怕会引起第二次雪流沙。”将领犹豫片刻,说,“更何况,卯关道只有一个出口。如果大小姐和晋王没有出来,恐怕凶多吉少。” 必死无疑。将领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 楚明彦的眼神太可怕,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 “我让你去找!”楚明修猛地砸了茶杯,压低声音骂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斥候也好,暗探也罢,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你以为死的是晋王,是我的妹妹?死了一了百了?” “长乐就是我哥的命!如果长乐找不回来,我哥就活不成了!”楚明修双眼发红,说,“在找到长乐之前,若有人敢向镇北王泄露半句卯关道雪流沙之事,我扒了他的皮。” “是。” 下属唯唯诺诺地出去了,楚明修瘫坐在椅子里,四肢发麻。他强打精神批完楚明彦来不及看的公文,又过了一遍,确保没有差错,才起身离开书房。 后天就是除夕。 镇北王府里挂起彩灯,连侍女也在发髻上簪起红花。楚明修一眼便看见楚明彦站在檐下,伸手拨弄一盏走马灯。 楚明彦从帝都回来以后又大病了一次,面色愈发苍白,身体愈发单薄,像是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楚明彦披着件绛色的大氅,映得颊上有两分淡薄的血色,总算不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 楚明修的眼眶微微发酸。楚明修知道楚明彦是在强打精神,他的身体现在只需要一根稻草就能压倒。而支撑着楚明彦的那口气,就是楚识夏的归期。 楚明彦看过来的时候,楚明修已经收拾好了脸上的神色。 “怎么穿这么旧的大氅,今年没裁新衣么?”楚明修问。 “确实很旧。”楚明彦白了他一眼,“这是长乐十三岁的时候猎来的红狐,扒了皮做成的大氅。你原本也有一件,拿到手后嘲笑她箭法不行,差一点就射歪,气得她抢了回来。你不记得了吧?” 楚明修心虚又心酸地低下眼睛,摸了下鼻子。 “你身体不好就在屋子里歇着,老出来乱逛什么?”楚明修按着楚明彦的肩膀把他往屋子里推,“就算你在这里站一天,长乐回家也不会少走一天,白白吹坏了身子。” “我心里老是不安。”楚明彦按着心口叹息,“那盏走马灯是谁写的诗?太不吉利,撤了吧。” “行。” 楚明修转身出门,取下楚明彦方才细细赏玩的走马灯。走马灯内有转轴,灯内画纸剪影随着火烛热气转动,十分精巧。楚明修多看了一眼灯上的诗画,骑马的武将画像正好转到他眼前。 “青山路远恨日短,黄沙掩骨白马还。” 楚明修手一抖,走马灯内的火烛跌落,整盏灯在他眼前燃烧起来。 —— “二公子,真的进不去,雪堆把路都堵死了。” 将领苦口婆心道:“卯关道被两山夹击,是一条凹槽,大雪压顶,若有丝毫颤动,随时会引发第二次雪流沙。更何况已经一天过去,就算侥幸被雪活埋没有当场毙命,此刻也来不及了。” 楚明修闭了闭眼,一阵心累。 他妹妹的命是命,士兵的命也是命。此刻若令人强行突进卯关道,无疑是拿人命铺路。下属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有胆子来同楚明修商议。 楚明修摆摆手示意他下去,独自走到檐下,呆呆地看着外头飘落的雪。 “长安。” 楚明修的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不知在书房外站了多久的楚明彦。更深露重,楚明彦的脸在月光下仿佛白瓷上的釉质,白、腻、脆,一击即溃。 “谁被雪流沙活埋了?”楚明彦手里端着一盅补汤,指尖被烫红而不自知,直勾勾的盯着楚明修问。 楚明修后知后觉地想,他是来给我送汤的。也许是白日里的疲惫太过明显,楚明彦才亲自来做这件事。毕竟楚明彦病中,云中军政都是楚明修打理。 “谁被雪流沙活埋了?”楚明彦又问了一遍,声音颤抖。 “大哥,你别激动,现在还没有确认……” “没有确认,你为什么瞒下消息?其实你心里也觉得她已经死了,才不敢让我知道。”楚明彦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几乎端不稳手上的汤,“卯关道发生雪流沙了?” “是。”楚明修上前一步想要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备马车,我去找。我的妹妹,没有道理叫别人拿命去填。我亲自去找。”楚明彦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热汤摔在地上,洒了他满手,烫起一串水泡。 “大哥,你的病还没好,我这就出发去找。”楚明修急切地说,“长乐她不一定——” 楚明彦虚浮的脚步忽然一顿,抓着窗棂的手背突起一条条青紫色的血管。他按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片刻,再也压不住喉头翻涌的血气,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大哥!” —— 楚明彦再次醒过来,眼前一片混沌。楚明彦隐约感觉到有人在他手臂上施针,唤醒他最后一丝神智。他晕乎乎地想,怎么就突然晕过去了? 楚明彦忽然想起来了。 长乐被雪流沙活埋了。 他的妹妹,在离家一步之遥的地方,被雪流沙活埋了。 “王爷旧疾未愈,身体本就如风中残灯,又突逢变故,气血攻心,只怕是凶多吉少。”大夫沧桑的声音在楚明彦耳边响起,“二公子早做打算吧。” “大哥,你听得见我说话是不是?”楚明修贴在他耳边说,带着隐隐的泣音,“我已经派人去找长乐,我一定会接她回家。你再等等,再等等我。” 楚明彦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楚识夏出生时的景象。 气息虚弱的沈妩亲手将襁褓中的小女孩塞进他手里,汗湿的手心摸着他的脸颊。沈妩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地将小女孩嫩生生的手放在少年人的掌心。 他们的脉搏仿佛在那一瞬间共频。 楚明彦固执地认为,楚识夏是沈妩最后留给他的礼物,所以他必须将楚识夏保护好。她的老师,她的夫婿,她的前程都必须是最好的。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楚明彦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踩在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往前走。 现在,她终于摔碎了。 而他无能为力。 “长安,”楚明彦声音嘶哑而微弱,“我好累。” 第226章 雪如浪(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洛霜衣趴在雪堆上,将楚识夏刨了出来。楚识夏趴在雪地上剧烈地咳嗽,险些将肺一并吐出来,指着身下的雪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洛霜衣像是早有预料,一声不吭地往下挖,又挖出来一个沉舟。 沉舟抓着洛霜衣的手往上爬,刚刚爬上雪堆,脸上就重重地挨了楚识夏一个耳光。 楚识夏抓着他的领子,压低了声音骂道:“你不要命了?!你把我往上托,你死了怎么办?” 沉舟一言不发,攥着她拎自己衣领的那只手,对着她的嘴唇直接吻上去。 九幽司其他刺客像鼹鼠似的趴在雪堆上打洞,把下面的人挖出来。 “怎么会突然发生雪流沙?”楚识夏一巴掌按在沉舟脑袋上,转头问洛霜衣,“雪流沙发生之前,我听见山上传来了响声。” “我们跟着你们的队伍前进,在走至卯关道二分之一处时,我在山上发现了一群人。他们似乎在雪下埋了火药,我们相逢的时候,他们直接引爆了火药。”洛霜衣平铺直叙道。 卯关道一半的位置,不好退也不好进。九幽司的刺客找到了凸起的山石躲避雪流沙,但引爆火药的人视死如归,冷静地看着自己被铺天盖地的雪尘吞噬。 “北狄人?” “中原人。” 楚识夏骂了句脏话,“该死的白煜,我一定要杀了他。” 楚识夏骂完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沉舟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赶紧走,现在已经是阕北境内,恐怕我大哥已经收到卯关道雪流沙的消息。”楚识夏脸色发白,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身体不好,承受不住的。” 马匹已经被雪层层埋住,刚刚才发生过一次雪流沙,任何一点轻微的震动都会引起第二次雪流沙。楚识夏前进的步伐不得不放缓,沉舟嘱咐洛霜衣尽力救人,然后跟上楚识夏的脚步。 —— 云中。 白煜坐在茶楼的包间里,推开一扇小窗,远远地看向灯火通明的镇北王府。镇北王府门口的红灯笼被一盏盏摘下,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白煜难掩快意地倒了一杯酒,不经意间撞见酒中的倒影。 那张笑起来甜蜜蜜的娃娃脸伤疤纵横,狰狞可怖。 白煜乱刀捅死摄政王时,失控的马车带着他一起冲下了悬崖。他的脸被左右横突的木刺划烂,流了很多血。白焕的亲卫将他从马车里救出来,他手上握着的刀还插在摄政王身上。 那是白煜第一次亲手杀人。 原来也不难。 白煜仰望的、信赖的祖父带着残兵后撤,不愿回头救被俘的白焕。白煜得知一切时,心中对摄政王的恨意甚至一度超过对楚识夏的仇恨。推动白焕谋反篡位的是摄政王,舍弃白焕而去的人还是摄政王。 楚识夏是白焕之死的刽子手,摄政王是白焕之死的始作俑者。在白煜眼中,他们都该死。 于是白煜杀死摄政王,带着摄政王的信物在阕北蛰伏许久,等到了如约而来的北狄使团。 “楚识夏,你杀死我的哥哥,我杀死你的哥哥。”白煜对着挂上白灯笼的镇北王府举起酒杯,“是不是很公平?” —— 楚识夏策马冲进云中城。 街面上的商户被惊得往后一退,诧异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楚识夏风似的席卷至镇北王府外,抬头看见白色的灯笼时忍不住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大小姐?!”门房认出了她,惊呼出声。 “为什么挂白灯笼?”楚识夏勉强爬起来,没头苍蝇似的往里冲,“谁让你们挂的?!给我摘下来!” 楚识夏一离开卯关道,便被守在官道外的官兵告知“镇北王性命垂危,若有大小姐踪迹,速报云中”。楚识夏骑上救灾官兵的马,一刻也不停地赶到云中,却还是晚了一步。 紧随其后的沉舟搀住摇摇欲坠的楚识夏,握着她的手腕说:“我带你去。” 沉舟还记得镇北王府的路,但即便不记得,此刻也该明白去哪。素衣白裳的侍女们见到二人,纷纷让开道路。文官、武将、幕僚、大夫组成的人墙构筑出一条道路,通往权力更替之所,死亡将至之地。 楚识夏嗅到了浓烈的药味。 楚识夏猛地挣开沉舟的手,扑进屋内。 坐在床边的楚明修从死气沉沉的状态中惊醒,看了楚识夏一眼,转而殷切、激动地对床上的人说:“大哥,长乐回来了。” 楚识夏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床前的。 她掀开垂下的床帐,跪倒在床前,望着楚明彦被冷汗浸透的素白面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楚明彦单薄了很多,脸颊上的肉完全消瘦下去,手上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 怎么就瘦成这个样子了? 怎么就把自己熬成这样了? 楚明彦睁开眼睛看着她的方向,瞳孔涣散。 “长乐回家了吗?” “长乐回家了。”楚识夏紧紧地抓住楚明彦全无温度的手,带着颤音说,“是长乐回家了啊,哥哥,你看看我。我再也不离开云中了,我听你的话,我再也不走了。” 楚明彦轻轻地笑了起来,黯淡的眼底有一瞬间的光亮,“是回光返照的幻觉么?” “不是幻觉,是我啊。”楚识夏抓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滚烫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打湿了楚明彦冰凉的手指,“哥哥,我回家了。我从帝都回来了。” 楚明彦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怎么又哭了?”楚明彦的手指微微蜷缩,声音微弱地说,“长安,别欺负你妹妹。” “哥?哥!你别睡,你看看我。”楚识夏看着楚明彦一点点往下垂的眼皮,急切的捂着他的手,试图传递给他一点温度——一如年幼时,她带着满身的热意撞到楚明彦怀里,为他暖手。 “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去帝都了,我听你的话。”楚识夏语无伦次,眼泪凌乱地划过楚明彦脉搏停止的手腕,像是无数透明的刀痕,“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求你了。” 楚明彦没有回答。 “哥?”楚识夏小声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恍如隔世。 沉舟从背后抱住楚识夏,轻轻地覆住她抓着楚明彦的手,“长乐,你把大哥的手抓破了。” 楚识夏触电般一震,松开了手。楚明彦的手上留下几道青色的指痕,末端带着淡薄的血色。楚识夏像是一具丝线被割断的木偶,呆呆地被沉舟搂着站起来,远离了沉睡的楚明彦。 “让大哥睡吧。”沉舟说。 这句话将楚识夏飘散的三魂七魄一巴掌打回躯壳中,那颗骤然归位的心脏造反似的疼痛起来。 楚识夏怔怔地看着楚明修为楚明彦整理衣衫,将楚明彦的手塞回被子里,放在小腹上——是楚明彦午睡的姿势,刻板周正。好像下一刻,楚明彦就会掀开被子站起来,抱着一杯浓茶对着下属发号施令。 屋外还站着阕北的大小官员。 楚明修做完一切,站了起来,却猛地踉跄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镇北王,薨。” —— 宣德元年正月初一,大周镇北王楚明彦,薨。 在大周史书的记载中,楚明彦是云中楚氏的异类。 云中楚氏骁勇尚武,历代镇北王也都是英勇善战的角色。但楚明彦连个儒将也算不上,甚至体弱多病,难以为继。他似乎只是沉默地打理阕北四州的军政,对抵御北狄一事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对拥雪关无条件的支持。 因而,大周的官员在定夺楚明彦的谥号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有人说,楚明彦本人并不善武力,给予武官谥号似乎不妥;也有人说,镇北王另一身份是阕北四州军队之统帅,若冠以文官谥号,更加荒唐。 最后,是皇帝白子澈本人亲自下旨,予以“武昭”的谥号。 圣闻周达,曰昭。 —— 宣德元年,正月初二。 镇北王府竖起白色的灵幡,将先镇北王的死讯昭告四方。云中城上下无一喜色,家家户户自发挂起白灯笼,大小商户闭门歇业数日,权贵不作丝竹舞乐,以示哀悼。 楚识夏跪在灵堂中,静静地将纸钱扔进火盆中,动作机械迟缓。 她的面前是楚明彦的灵柩。 “他从帝都回来以后,大病一场,一直也不见好。饭吃不下,药也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整夜整夜地头疼睡不着。有风水先生说是鬼神作祟,我便抱着剑为他守了一夜,他勉强睡着了小半夜。” 楚明修站在她身后,声音轻而缥缈。 “然后我听见他说梦话。”楚明修的声音沉痛,“他在叫我们两个的名字,惊慌失措的。很难想象吧,他这样的人也会慌乱。第二天我追着他问,他才说,他昨夜梦见我们两个都死在了拥雪关外,尸骨无存。” “闭嘴。”楚识夏轻声说。 “他一直在等你回来。”楚明修坚持着往下说,“他听见帝都传来消息,说新帝愿意放你回家,高兴了好几天。那天他吃药没有呕出来,多喝了两碗汤。虽然病还是不见好,但总归比之前好。” “我叫你闭嘴。”楚识夏咬着后槽牙说。 “长乐,这个家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楚明修出神地说,“你想不想走?” “去哪?”楚识夏没有回头,以坚硬的背影对着楚明修。 “去哪里都好。”楚明修说,“你不走,就要去守拥雪关。” “那我就去守拥雪关。” “你不要犯倔,如果大哥还在的话,他……” “可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楚识夏难以忍受地跳起来,对着楚明修大喊大叫,语序凌乱,“他死了!他这一辈子,为了你,为了我,为了云中把他自己熬死了!我做了那么多,我忍辱负重,我刀尖上舔血,死了那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我做的到底都算什么?” 楚识夏对着楚明修憔悴的脸,骤然流下眼泪,说:“我没有把他救回来……我没有大哥了。” 楚明修一把将楚识夏抱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像是抱着一个脆弱的婴儿,要为她抵御所有风雪。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楚识夏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像是受伤的野兽,要将心肝脾肺都哭碎裂。楚识夏趴在楚明修怀中,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一身的力气都哭到卸下。 楚明修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发顶。 “二哥,对不起。”楚识夏哭着说,“你不要生我的气。” 灵堂上烛火闪烁,似有风过。 —— 青州,一处烟花坊。 作坊老板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时候,还裸露着白花花的皮肉。 不速之客非常不客气地扔给他一件薄衫,捆年猪似的将他五花大绑,嘴里塞着麻布扔在雪地里。老板被冻得一激灵,左右一看,作坊里大大小小的掌柜伙计都被绑了起来,连他的婆娘也没能幸免。老板浑身直冒冷汗,本以为是官府查抄黑作坊,却不料这些人比官兵更加穷凶极恶。 庭院里站着几个人,无一例外地穿着黑衣、带着银色鬼面具。 “我时间有限,要么乖乖回答我的问题,要么我送你上路。” 沉舟拔剑插在雪地里,剑光澄澈寒冽。 烟花坊老板连连点头,表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几个人,是在你这里买的火药,对么?” 洛霜衣展开几张画像。卯关道的堆雪已经被清理了大半,洛霜衣带人将引爆火药的五个人挖了出来,不出意外的都是尸体。沉舟命人将那五人的容貌画下,带着画像在黑市上打听消息。 “不要说谎,我会知道。”沉舟说,“点头或者摇头。” 老板猛点头。 “他们有几个人?” 洛霜衣抽出老板嘴里的麻布,老板殷勤地回答道:“六个。还有一个满脸伤疤的,嗓子好像受过伤,声音难听得紧。不过看身形,应当十八岁出头。好汉,您是来寻仇的么?您给我松松,我把他的画像给您画出来。” 洛霜衣捏着他的喉骨,警告道:“家主没叫你说话,你就闭嘴。” 老板感受到一阵窒息,艰难地点头。 “满脸伤疤?”沉舟皱起眉,将另一幅画像扔在他面前,“是这个人吗?” 画像上的少年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不笑时唇角也微微往上翘。 “我认不出。”老板实话实说。 “他们去哪了,你们在哪里交易的,用什么交易的?”沉舟逼问。 “我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他们带着黄金上门做的交易。”老板冻得受不了了,说,“好汉,他们是犯了什么事吗?可是不应该啊,就那么一点点火药,也就够做串鞭炮使的,能犯什么事?” 沉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烦躁地挥手,示意洛霜衣把他的嘴堵上。沉舟走出那间黑作坊,望着阕北寂静的雪夜。 “这种事,白煜会亲自来吗?”洛霜衣在他身后问,有些怀疑。 “他一定会亲自来。”沉舟说,“墨雪杀了白焕,他就以牙还牙要杀大哥。你觉得他会放过欣赏墨雪痛不欲生的机会吗?” 洛霜衣沉默了。 “明天通知官府把这间黑作坊抄了,我查不出来的就让他们查。把我们的人都派出去,找到他说的那个满脸伤疤的人。” “是。” 第227章 雪如浪(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宣德元年,正月初九。 沉舟站在灵堂外,远远地看着楚识夏的背影。 楚明彦的丧仪、拥雪关的军防、云中的政务,诸多事宜一件也耽搁不得,楚明修是穿着丧服出门料理公务的。灵堂中吊唁的宾客来了又去,唯有楚识夏像是湍急水流中的一块顽石,纹丝不动。 一个小小的影子蹿进灵堂,弓起身子谨慎地和楚识夏对视。白猫向来害怕楚识夏,一看见她就慌不择路地逃窜,今天却出奇地平静。楚识夏滞缓的目光有一瞬间偏移,没什么情绪地对上白猫碧色的双瞳。 白猫一点点地往前挪动,仿佛楚识夏只有一点风吹草动,它马上就要逃之夭夭。 楚识夏没有动。 白猫磨磨蹭蹭地挪到她面前,温顺讨好地叫了一声。 “这里没有吃的。”楚识夏说,“玉珠没有把你喂饱么?” 白猫却没有离开,甚至一反常态地用温暖的脊背蹭着楚识夏的膝头,将脑袋送到她手底下。楚识夏的手微微颤抖,摸了白猫的脑袋一把。白猫试探着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楚识夏的指节——像是大猫安慰小猫。 楚识夏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 沉舟再也无法忍受,大步走进灵堂。白猫如梦初醒似的,对着沉舟叫了一声,翻上窗台逃走。 “你在这里跪了好久,回去休息一下吧。”沉舟说,“我替你守着大哥。” 楚识夏摇摇头,说:“今天是大哥离开的第七天。” 沉舟没听懂。 “他们说,心有执念的人会在死亡的第七天回到熟悉的地方,化作风霜雨雪,再见亲人一面。”楚识夏喃喃地说,“沉舟,外面下雪了吗?” “没有。” 楚识夏扶着沉舟的手站起来,久跪令她膝盖发酸,小腿发麻。楚识夏跌跌撞撞地走到灵堂外,看着澄澈如水洗的月光与晴朗得没有一丝流云的天空。 “你知道吗?我长大以后,除了帝都的那六年,我从来没有离开他这么久。”楚识夏喃喃着自言自语,“我小的时候,家里的姨娘对我不好。所以大哥总是把我保护得很好,他最怕的就是失去我。可是每一次先离开的人都是他。” 楚识夏仿佛回到前世,那场整个阕北为之哀默的葬礼。她急匆匆地从拥雪关赶回来,却只看见痰盂中干涸的污血和飘扬在云中城天空中的灵幡。那是楚明彦一个人的葬礼,死去的却是两个人。 第一次,楚明彦没有等她;第二次,楚明彦至死都觉得妹妹回到家是幻觉。 “可就算每次都是这样,我也不怪你。”楚识夏轻声说,“大哥,你在看着我吗?” 庭中忽然起了风,吹得灵前的烛火一阵跳动。 楚识夏猛地转头,看着震颤的烛火,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 一粒微凉的沙落在她的眼下。 楚识夏抬手抹到一点融化的湿意。 下雪了。 —— 云中,福顺客栈。 福顺客栈上上下下都被封锁起来,全副武装的士兵令路人不敢多看一眼。一队银白色的马队从街头疾驰而来,像是一丈高的雪幕。楚识夏从马背上翻下来,守候在客栈门口的士兵恭敬地让开路。 “大小姐。”虎豹骑副将叶谦按着刀柄,微微躬身向楚识夏示意。 叶谦只见过楚识夏几次,印象里楚识夏是个飞扬跳脱的女孩,顽劣任性不输楚明修。一别经年,楚识夏穿着纯白的丧服,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下去了。 “人呢?”楚识夏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在里面。”叶谦紧跟在她身后,说,“按照沉舟公子的情报,我们找到了符合描述的人。但云中毕竟山高路远,我们谁也不能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白煜,只好请大小姐来。” 行至一扇门前,叶谦忽然伸手拦住了楚识夏。 “王爷病故,大小姐节哀顺变。但将军嘱托,白煜始终是玉碟上名正言顺的皇室子弟,逮捕后必须交由帝都发落。”叶谦似乎是不忍,说,“如今是多事之秋,大小姐不要冲动。” “你怕我杀了他?”楚识夏冷淡道,“即便是帝都的阉狗,我尚能忍受其狂吠多年。白煜比之不足。” 叶谦称是,为她推开大门。 训练有素的虎豹骑按着一个瘦弱的少年跪在地面上,双手被死死的绑在身后,连抬头都困难。楚识夏用剑柄顶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那张脸夹杂着稚气和狰狞,深深浅浅的伤疤几乎将整张脸撕碎,圆睁的眼睛映出楚识夏面无表情的脸。 “他不是白煜,”楚识夏收回手,少年狼狈地往前扑倒在地,“他是个替死鬼。” 叶谦皱着眉,转而吩咐其他人继续搜索。 “杀了他。”楚识夏又说。 叶谦委婉道:“是不是应该提回去审问?” “白煜留他在这里等死,怎么会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他没用了。” 楚识夏的话语中透着血淋淋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他必定是东宫守备军之一,在帝都尚有父母亲人,妻子儿女。将他的尸身送回帝都,认尸定罪,男子流放充军,女子罚为官妓。” 那坚硬倔强的少年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冲着楚识夏大吼道:“楚识夏,你戕害大周储君,罪该万死!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们云中楚氏都不得好死!” 叶谦脸色一变。虎豹骑眼疾手快地一拳砸在他脸上,他咳嗽着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你就等着看,是我先死,还是白煜先死吧。”楚识夏头也不回道,“不过你大概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楚识夏大步离开客栈,那替死鬼从破口大骂到痛哭流涕地哀求只用了一瞬间。虎豹骑将人捆得像只螃蟹,拎着他塞进囚车。楚识夏站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望着灰白色的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 这个冬天很快就要结束了。 云中的密探和九幽司的刺客在明里暗里寻找白煜的下落,但这个人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寻不到半点踪迹。快开春时,密探传来消息,白煜混在一队流浪的乞丐当中离开了云中。最后一次暴露踪迹后,白煜在一伙北狄人的掩护下逃进了千峰嶂。 “千峰嶂绵延八百里,寸草不生,是数条冰雪覆盖的山脉组成,也是拥雪关的倚仗。即便是千峰嶂下的居民,也不敢说自己进了千峰嶂能活着出来。” 楚明修和楚识夏在书房中对坐,中间摆着一局棋。楚明修是个臭棋篓子,下棋从没赢过,偶尔小胜也是乱拳打死老师父。这局棋明显是两个技艺极高的人在对弈,黑棋将白棋逼到了绝处,白棋挺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这是大哥和谁下的?”楚识夏没头没脑地问。 “这是大哥自己下的。”楚明修说,“谁赢得了他?也就你不知死活。” “尔丹和以前的北狄人不一样,不是脑子一根筋的莽夫。”楚识夏又扯远了话题,“他需要白煜,或者说,需要白煜手下的陈氏旧部和东宫残党。扰乱视听也好,刺探大周情报也罢,大周与北狄互不通商,北狄人很难潜入中原。但有白煜在,情况就不一样。” “所以你觉得,白煜不会死,北狄人有后手?”楚明修轻易地领悟了她的意思。 “三七开吧。”楚识夏随口说。 事实上,楚识夏觉得白煜一定没有死。失去楚明彦似乎只是神明对楚识夏的小小告诫。楚识夏有一种预感,归乡不是她与既定命运抗争的结束,而是开始。 “那就向陛下请旨,清算陈氏余党。”楚明修冷笑一声,说,“摄政王活着的时候都没能把手伸到阕北,没想到我们终日打鹰的反被鹰啄了眼,让这个小子混进来了。” “杀人放火,你是熟练工。”楚识夏托着下巴,没精打采地说,“陈氏的人怎么杀,杀多少,随你高兴。但那几具北狄人的尸体要给我。” “你要他们的尸体干什么,鞭尸么?” “送到帝都,上奏陛下。”楚识夏起身离去,淡淡道,“北狄派刺客谋杀镇北王,狼子野心,罪不容诛。两国合约就此破裂,阕北全境进入备战。拥雪关从今夜起枕戈待旦,厉兵秣马。” “你不下一手吗?” 楚明修在她身后问。 “这局棋,大哥下了半年,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到破解之法。你是他唯一的学生,你不想试试看吗?” 楚识夏停下了脚步。 守孝这些日子,楚识夏瘦了很多。她并不是瘦削的身材,十五六岁时脸上还有婴儿肥,却在这段时间的煎熬中不可控制地单薄下去,眉眼显出一种骨感的锋利。 她站在书房外的竹林中,衣摆随风而动。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从来没有离开我们一样。”楚识夏看着风中起落的竹叶,轻声说。 “你说什么?”楚明修没听清。 “我说,等我从拥雪关活着回来,再下这一手棋。” 楚识夏背对着楚明修挥了挥手,大步走出盈满长风的庭院。 —— 拥雪关。 “将军承袭王位之后,阕北大小事务都由他掌管,拥雪关主帅依然挂着他的名字,不过具体军务都交由属下处理。”叶谦领着楚识夏走过幽暗的长廊,向她解释,“按照将军的意思,属下先将您安排在天策军。” 拥雪关的城墙、营帐、库房全部由黑色的巨石搭砌,伏在雪白的山脊间,像是黑色巨龙骨骼。拥雪关的城墙分外中内三层,城墙高而厚,由于常年严寒,窗户都开得很小,只有一点很微弱的阳光照进来。 “这位是天策军主将,辛翦将军。” 楚识夏对着面前肌肉健硕、容貌清秀的男人抱拳。 拥雪关有七支军队,除去楚明修嫡系的虎豹骑之外,便是天策军、关山军、荒川军、奔雷军、鹰眼卫、羿骑。天策军是阵亡最多、晋升最快的军队,天策军主将辛翦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阕北的军武世家一方面对辛翦鄙夷,一方面又以在辛翦麾下为荣。 “这位就是大小姐?”辛翦不似传闻中可怖,说话温声细语的,像是怕吓着谁。 “辛将军不必如此称呼我,战场上刀剑无眼,所以在军营中没有身份之别,叫我的名字就好。”楚识夏道。 “既然如此,那辛某就有话直说了。”辛翦道,“随你入关的人全部编为你的亲卫,你亲自训练。你就跟在我身边,我让你前进你就前进,我让你撤退你就撤退。没问题吧?” “没问题。” “我喜欢说话干脆的人。”辛翦拍拍楚识夏的肩膀,笑着说,“让晋王身边那些来历不明的‘影子’滚出去,七大营容不下除了鹰眼以外鬼鬼祟祟的人。这是第一次警告,第二次我就把他们的头挂在城墙上。” —— 入夜。 楚识夏解下贴身的小衣,将药酒在掌心搓开,去揉肋骨上的淤青。她被埋在雪堆下短短的时间里,险些被挤断肋骨,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淤青。药酒辛辣的气味刺激得楚识夏清醒了一点。 有人一声不吭地掀开帘子走进来。 “洛霜衣走了?” “走了。”沉舟边走边说,“九幽司会撤到关外,查探消息,我会定时出去和他们接头。” 沉舟接过药酒,替楚识夏揉着她背后的淤青。他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寒意,冻得楚识夏一哆嗦。沉舟僵住片刻,快速上完药,用一件大氅把她裹了起来。 “辛将军说话难听,但是人不坏,他只是不信任关外的人。”楚识夏拍着沉舟的手,安慰道。 “我只记得他以前老是给你脸色看。”沉舟靠在楚识夏的后颈上,闷声闷气地说。 “以前”是指前世。 “那是因为我一来就是主将啊。”楚识夏笑笑,说,“他不服我而已,后来他不就……” 楚识夏猛地打住了。 后来楚识夏在一场战役中大败北狄人,辛翦从此对她心悦诚服。但楚明彦病逝以后,新帝给云中施加重重压力,战局逐渐恶化。辛翦是第一个战死的拥雪关将领,连同天策军一起埋葬在战场上。 沉舟知道她想起不好的事,连忙改口说:“我刚刚看到程垣了。” 楚识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问:“他怎么样?” 楚识夏把他们全部扔给辛翦手下的教头训练,程垣想必生不如死。 “不太好。”沉舟委婉地说,“他饭都吃不下去。” “明天就能吃下去了。”楚识夏轻飘飘地说,“否则他后天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关于楚明彦的结局,我曾经考虑过很多版本。楚明彦是个近乎完美的角色,美强惨到有些刻板,母亲是穿越女,父亲是异姓王,为昏君所迫害,病骨支离承担起家族重任,心里埋藏着王朝必将灭亡的秘密,孤注一掷地往前走。放在另一本书里,也许他会是主角。我想了很久,要不要让他死亡在黎明到来之前,最后还是决定写下这个结局。并不是为了骗大家的眼泪,而是只有死亡才能让这个角色和故事达到完整。这样兼具强大与脆弱的角色,却是撑起墨雪信念的人。设想一下,如果他活着,墨雪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人,而成长注定是摧毁又重建。算无遗策的镇北王,以天下为先的镇北王,这辈子只有一个私心,因为对墨雪的牵挂而死,也算是最后一点慰藉。他的一生都为镇北王三个字和云中楚氏而活,只有最后一句“长安,别欺负你妹妹”,是楚明彦的私人写照。 当然,我也很想给大家一个幸福快乐的结局,所以正文完结之后会有一个欢乐甜蜜向的现代番外。」 第228章 雪如浪(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宣德元年,三月。 大周皇帝以北狄人迫害镇北王为名,正式宣布撕毁与北狄人的合约。宁静不到半年的拥雪关再次苏醒,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以千里之外的云中为心脏,轰隆隆地运行起来。 “大周开国初年,拥雪关外置十一个军屯,以便时时监视北狄人的动向。北征战乱,北狄人时不时南下劫掠,人口锐减,十一个军屯只剩下七个。” 篝火烧得很旺,围坐在篝火边的每个人眼神都很明亮。辛翦拎着最便宜的烧刀子喝了一口,扫视周遭艳羡炽烈的眼神,露出一个习以为常的微笑。楚识夏默默地听着,抱着剑坐在角落里。 “过了军屯,就是北狄十三部。” “白沙部不是已经覆灭了吗?”有人质疑。 楚识夏看了一眼,那人是她在楚家的一位堂兄,楚明昇。 “早在北狄与大周和谈之前,尔丹声称草原人皆是长生天的子民,扶持白沙部可汗蹒跚学步的幼子称王,收拢白沙部的势力和人心。所以现在北狄仍然对外声称有十三部。”楚识夏淡淡地说。 “白沙部一战,青年男子皆战死,活下来的不过是老弱妇孺和不及马背高的奴隶。尔丹要收拢人心不假,但十三部名存实亡而已。”楚明昇傲然回答。 “北狄人身体强健,男子十五岁就能上战场。白沙部一战已经是祥符五年的事了,五年过去,就算种的是把稻谷也能割个五六茬,何况是养兵?”楚识夏懒洋洋的,不欲和他争辩,摆摆手道,“尔丹只是扶持一个有名无实的可汗,名利双收,他不会亏。” “好了。”辛翦制止了这场争吵,说,“明日卯时动身前往废弃军屯,延误军机者军法处置。” 一干人等齐声应是。 辛翦拍拍屁股走了,楚识夏接着坐在篝火边,抱着剑小憩。程垣坐在她身后不远处拉伸筋骨,沉舟闭着双眼、单手扶着剑坐在她身侧,形成一个拱卫的姿势。 “楚识夏,你不好好在云中待着嫁人,跑到拥雪关干什么?”楚明昇走到楚识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们家这一脉还真是想把阕北方方面面都捏在自己手里啊!” 楚识夏没反应,沉舟按着剑先站起来,被楚识夏抓着手拖回地上稳稳当当地坐下。 “一。”楚识夏吐出一口气,说。 “什么一,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楚明昇皱着眉,不知轻重地伸手去推楚识夏的肩膀,“我好歹也算是你兄长,你就这个态度跟我说话?” “二。”楚识夏机械地吐出第二个字。 “你是不是傻了?”楚明昇伸手去拍楚识夏脸,挖苦道,“姓楚的人那么多,你只把楚明彦当哥哥,我们都知道。怎么,楚明彦死了,楚明修管不住你?” “三。” 楚识夏猛地擒住楚明昇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跳起来,同时拽着他的手往下掼。楚明昇不设防,结结实实地脸着地。楚识夏背对着楚明昇站立,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尘。恼羞成怒的楚明昇大吼一声,拔剑冲向楚识夏的后背。 楚识夏头也不回,侧身闪过,抓着他的胳膊整个将人抡出去,砸在篝火堆里。篝火堆四下溃散,激得火边看热闹的人往外一跳。楚明昇的拥趸连忙扑灭他身上的火,对楚识夏怒目而视。 沉舟拔剑插在地上,冷冷地扫视逼过来的人。程垣也带着一干羽林卫站在楚识夏背后。 双方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以为你要和我讨论兵法,原来你要和我讨教投胎。”楚识夏拍拍手,无所谓道,“怎么,你很想生在我们这一脉?你现在去奈何桥上走一遭,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你!” 人群之外响起了掌声。 楚识夏望过去,是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女。那少女穿着黑金色的甲胄,干练利落,额上束着一条一指宽的金带子。 云中楚氏旁支的孩子,比楚识夏早两年进拥雪关,她当叫一声堂姐。 楚明缨。 “打得不错。”楚明缨抛给楚识夏一个果子。 “打赏卖艺的,应该赏给猴子。”楚识夏没有丝毫停顿地将果子砸进楚明昇怀里。 “说话真歹毒。”楚明缨挑眉。 —— 翌日,卯时。 “将军,你是故意的吧?” 辛翦正在亲自整理鞍马,忽然被楚识夏和沉舟一左一右地夹住。辛翦亲自带领的这支队伍不过五百人,塞了三个云中楚氏的子弟,其中一个还是嫡系的大小姐。但辛翦一视同仁似的,该练练该骂骂,半点优待也没有,反而比别人更狠。 “什么故意的?”辛翦装傻。 “昨天晚上你明明可以陈词总结一番,化干戈为玉帛。你早就知道楚明昇是个一根筋的愣货,还放着他跟我吵。你不会就想看我跟他打起来吧?”楚识夏眯眯眼。 “坏。”沉舟意简言赅地评价。 “太坏了你。”楚识夏摇头。 “拥雪关拿军功说话,世家贵族的孩子,出生就比别人高一等,哪有不被排挤的。”辛翦不以为意,“你二哥当时也没少在军营里打架。再说了,你又不是打不赢。” “那我还得谢谢将军给我这个机会,把楚明昇打服气咯?” “不客气。”辛翦谦逊道,又说,“晋王殿下,你别那么看着我,我瘆得慌。虽然你是皇亲国戚,但拥雪关军法大于国法,和上司斗殴是触犯军法的,你知道么?” 沉舟默默地收回目光。 “刻薄。”楚识夏数落辛翦,拉着沉舟走开了。 辛翦大获全胜,欢快地哼着小曲,习惯性地摘下马鞍上的酒壶灌了一口。下一刻,辛翦猛地将嘴里咸得发齁的酒喷了出来。 “我的酒!楚识夏!” —— 对关外军屯的考察风平浪静地过去。 拥雪关要备战,一方面要加强对已有军屯的建设,另一方面要重新启用废弃的军屯。除去军队驻扎外,还要考虑军屯自身的情况,对比开垦新的军屯和恢复废弃军屯的成本。 拥雪关的军费是一笔天文数字。 “废弃的四个军屯,三泉堡、鳌屯、西沙屯、磐石堡,后面三个都是因为土地贫瘠难以耕种,军士无以为继,所以废弃了。唯一一个能用的,只有三泉村。” 楚识夏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她记得这个地方。 玉珠的故乡,被北狄人屠村的三泉村就在三泉堡附近。三泉堡因附近有三口清泉而得名,算不上富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因此成为北狄人烧杀掳掠的目标。 “但三泉堡是最靠北的。”辛翦没有察觉楚识夏的异常,指着地图说,“后方的三个军屯全部废弃,距离使用中的军屯又有一段距离,这并不安全。” 如果北狄人突袭三泉堡,后方很难立刻收到讯息支援,而等后方发现敌情,为时已晚。 “王爷的意思是,三泉村的地理位置值得冒险,后方军屯可以依靠关内补给。”叶谦一锤定音。 辛翦无所谓地摊开手,说:“给钱的是大爷,既然将军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只不过在这之前还得再去三泉堡一趟。” 辛翦看着楚识夏,楚识夏无奈地点点头,“我去。” “王爷还送来一个人,协助这次对三泉堡的查探。”叶谦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她像是一道浓黑的影子,逆着微弱的阳光摘下风帽。卸去繁复的珠钗,轻薄精致的衣裙,她也有一张英气勃发的脸,像是阳光下漫山遍野的黄色雏菊。 “大小姐。”玉珠对着楚识夏笑笑。 —— “送她回去。” “这是王爷的命令。” “玉珠是三泉村的遗孤,她离开那里多少年了?派她去有什么用?”楚识夏怒而摔了一个瓷碗,几乎跳将起来,“楚明修送她来干什么?” 叶谦平静地看着楚识夏,说:“大小姐,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玉珠是三泉村的遗孤,但她也是鹰眼卫的斥候。她的名字落的不是奴籍,是军籍。” 楚识夏猛地哽住。 “你可以拒绝玉珠参加这次侦查,但理由只能是她不合适,而不是因为她与你情谊匪浅。”叶谦说,“更何况,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楚识夏离开叶谦的营帐,深深地从肺里挤出一口空气来。沉舟在营帐外等她,见她出来便用手揉她的脸颊。沉舟的手很暖,宽厚粗糙,像是猫的舌头。 “你脸色好难看。”沉舟说,“玉珠在等我们吃饭。” 拥雪关的粮草由关后运来,将领们与军士同吃同住,每日都是掺了苞米碎的米饭和腌菜,有时候是腌制的肉干。玉珠从云中来,带着做工模样都很精细的点心和蜜饯,还有一整只用油纸包起来的烧鸡。 “军中不比王府,大小姐吃不惯吧?王爷在家吃饭也只是对付几口,还要念叨大小姐不懂得照顾自己。”玉珠在桌边布置碗筷,抬头忙碌地看楚识夏一眼,絮絮叨叨地说,“大小姐好像瘦了一些。” “玉珠,为什么和二哥说要来拥雪关?”楚识夏站在门口,像是一根石柱,语气坚硬地问。 “程卫长忠心耿耿,但终究是男子,不比我细心。”玉珠避重就轻地说,“我想守着大小姐。” 楚识夏头疼欲裂。 前世楚识夏来拥雪关,只带了沉舟一个人,玉珠留在云中。可是自从她代替楚明修进入帝都的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开始改变。楚识夏不知道玉珠的到来是好是坏。 “大小姐放心吧,我每年都会抽出两个月‘探亲’不是么?其实我是回了拥雪关。”玉珠冲楚识夏笑笑,“每年我都去祭扫我的父母,我对那边很熟悉。” “我也不是什么弱女子,大小姐不是知道么?” —— 夜深人静。 楚识夏站在林立的架子间整理卷宗和地图。 拥雪关的地图储存丰富仅次于镇北王府,包括水文、山脉、村落的分布。为免火烛之灾,拥雪关内大大小小的建筑多用石头堆砌,连此处的架子也不例外。 身后忽然出现一道呼吸声。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转头对突然出现的人说:“你下次能不要这么静悄悄地走到我背后吗?我要是没反应过来,捅你一剑怎么办?” 沉舟从阴影里走出来,说:“可以。” 楚识夏好笑地掐了一下他的脸,转头到灯盏前坐下。 “明天就要出发去三泉堡了,你不睡觉么?”沉舟问。 “睡不着。”楚识夏把灯火拨亮一些,漫不经心地翻着地图说。 “辛将军和我说,玉珠本来姓虞,以前叫虞竹。”沉舟毫无预兆地开口,说,“她五岁的时候,北狄人偷袭三泉村,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杀了。驻扎在三泉堡的二哥赶到的时候,只剩下她活着。” “我知道。”楚识夏的心脏有一丝酸楚。 “辛将军还说,二哥是在一口井里发现她的。”沉舟说,“玉珠抱着她没满月的妹妹躲在枯井里,天气太冷,她的妹妹被冻死了。玉珠和北狄人有血海深仇,如今和约破裂,她比谁都想杀了北狄人。她不是为了你来的,你别多想。” “阕北四州,谁家和北狄人没有仇?”楚识夏叹气,道,“我就是觉得,要开战了,死的人会越来越多,心里不安而已。” 沉舟没接话,他对死亡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等打赢了北狄人,你想做什么?”楚识夏随口问。 沉舟望着黑漆漆的屋顶,说:“洛霜衣说,她看上了云中的一间院子,院子里有一处花圃,种着郁郁葱葱的雪时菊,深秋的时候开起来,像是霜覆银抹。她已经在学着煮茶,虽然总是咬不好盏,但想必不会比学‘截脉手’更难。” 楚识夏安安静静地听。 “洛南山说,他没什么地方想去,问你可不可以在军队里混一个斥候的位置,管吃管住就好。还有洛瞳,她年纪太小,不急着想去路,现在每天在王府里撵鸡。二哥说,实在不行,就留她在王府养猫。” 沉舟说着说着,唇边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于是楚识夏也笑了起来。 “我问的是你,你想做什么?”楚识夏说。 “我想研制出灼心的解药,”沉舟低着头,大半张脸都掩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让九幽司彻底消失在江湖上。再也不会有孩子像我一样,被训练成杀人的机器。” 楚识夏认真地思索片刻,说:“我觉得你可以拜托兖州谈家的谈小姐,她够倔,也很大胆。也许她能做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 沉舟点头。 “那你要不要和我成亲?”楚识夏突如其来地问。 沉舟身体一震,转头看着楚识夏,眼睛亮闪闪的。 “大哥给我们写了婚书。” 楚识夏慢条斯理地说:“三年守孝,北狄决战过去以后,你要不要和我成亲?我略有几分薄产,大富大贵不敢说,养活你没有问题;论长相,虽不是倾国倾城,也算是五官端正;人品更不必说,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 楚识夏抓着沉舟的手,语气慵懒惬意,掌心却紧张得渗出一层热汗。她手上不知何时拿了一串钥匙,沉甸甸的钥匙用一个银环扣在一起。楚识夏慢慢地把银环往他的手指上套,像是在给他逃跑的余地。 “这是我在云中的私宅。”楚识夏望着沉舟湖水般的眼睛,心弦绷紧了问,“晋王殿下,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不是晋王。”沉舟拧眉,“要重新问。” 楚识夏险些打个磕绊,一字一顿地问:“沉舟,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沉舟抓着楚识夏的手,将那枚银环套到底,握住钥匙,认真地回答:“我愿意。” 「沉舟的台词我琢磨了半天,最后决定采取最朴素的,符合他呆呆的人设(我们舟舟就是呆呆的,偶尔发狠的家主大人)。」 第229章 雪如浪(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天气潮湿。 马蹄踩在湿漉漉的泥土里,雾气如流水般从战马宽阔的胸膛两侧分开。浓郁的雾气遮天蔽日,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骑兵们不得不放缓脚步,细心留意视野盲区中的风吹草动。 昔年高筑的了望塔与烽火台早已倾覆,半截腐朽的梁柱斜插在地面上,被疯长的藤蔓缠绕。军事堡垒中的道路一应笔直开阔,以便军队运输和粮草调动,如今处处是泥洼、陷坑和杂草。道路两侧的房屋被开膛破肚,不见外地晾着一肚子贫瘠的家当。 玉珠骑的是一匹动作敏捷的母马,有一双温驯的黑眼睛。玉珠穿着斥候的黑色衣装,只在胸腹部等致命的地方有轻薄的甲片覆盖,最大程度地减轻负重。这身看似不起眼的装束下杀机四伏,玉珠能随时从腰带、袖子和小腿上抽出武器。 “少将军,”玉珠行至楚识夏身侧,半躬着身体说,“往北十里便是三泉村,斥候职责所在,我得去看看。” 楚识夏穿着沉重的黑色甲胄,面甲遮住了她的脸。透过面甲细窄的缝隙,玉珠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楚识夏的眼睛很漂亮,睫毛浓密修长,她小的时候眼睛偏圆一些,像是森林里的麋鹿。 楚识夏没有看玉珠,而是勒停雪骢,高举起手上的马鞭。身后的军队见状陆陆续续地停下,程垣带马小跑着通传就地待命的指令。 “按照斥候的规矩,我只等你三炷香。三炷香的时间一过,如果你没有回来,也没有发出信号,我就当你殉职了。”楚识夏不近人情地说,“我们会撤退。” “属下明白。”玉珠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浓雾像是白色的森林,掩盖了她的踪迹。 楚识夏面上波澜不惊,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玉珠离开的方向。她的手指叩在剑鞘上,一下一下地计数时间。 —— 三泉村一户人家门口有一棵枣树,唯一的一棵。每到收获的季节,孩子们就围坐在树底下,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满脸刻薄的老奶奶,等她骂骂咧咧地拿杆子打枣下来,分给孩子们吃。枣子又酸又涩,但在物资匮乏的关外,已经是难得的惊喜。 老奶奶的丈夫、儿子都死在战场上。 北狄人屠村的那天,这个平日里骂人狠毒的老太太把装在水桶里,放进枯井中。等玉珠被楚明修捞上来的时候,从他的怀里挣扎着往外望了一眼。 北狄人视敌人的头颅为黄金,所有人的头都被砍下带走。一群士兵正在把无头的尸体收敛到一起,倒上火油焚烧,以免滋生瘟疫。玉珠看见了一只苍老的手,手心里抓着刀。那只手递给过她很多次枣子,皱巴巴的,摸在脸上有点疼,像是小刀刮过。 玉珠记得那只手上每一条纹路。 那只熟悉的手上抓着一把带血的镰刀。 如今整个三泉村都荒废了,空气中只有萧索的风声。倒塌的房屋中间,是一座巨大的坟茔,葬着所有在北狄人的屠杀中死去的村民。坟茔前是一座石碑,碑上刻着亡者的名字。 玉珠忍不住翻身下马,伸手擦去碑上的灰尘。 她猛然顿住。 这座石碑足有一人高,密密麻麻刻满了字,爬满厚厚的尘土。但石碑偏上的位置有一道笔直的痕迹,划开了灰尘——痕迹是新的。玉珠按捺住狂躁的心跳,一面摸索着按上腰间的剑,一面估算这个高度。 这道痕迹细而长,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从石碑上扫过。但这个高度,很难不经心地留下这样的痕迹。 那个人坐在马上,停下来观察这座石碑,转身的时候腰间的刀从石碑上划过。 村口的土地并没有足迹,说明他们也是刚到这里不久,还没来得及往外走。他们应该是注意到了玉珠的动静,所以匆忙躲了起来。玉珠克制着没有低头看脚下的土地,以免暗处的人发现她已经察觉不对。 玉珠神情自然地擦干净石碑一角,跪地磕了三个头,拉着缰绳准备上马离开。 寂静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箭啸,战马瞬间失控。 玉珠后撤半步打飞直冲她太阳穴来的箭矢,另一发箭刺进战马的胸膛。 几十个彪形大汉从雾气中跳了出来,有的拉弓搭箭对着她,有的拔刀对着她。他们每个人都披着轻便的皮铠,裸露的脖子上刺着张牙舞爪的刺青。玉珠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青鹰部的奴隶。 在北狄,只有奴隶才往身上纹图案,以示自己是属于某个家族的私产。 这些人默契地对着眼神,一人猛地扑了上来。玉珠不退反进,却在接近他的一瞬间放低身形,一头撞进他的怀里。玉珠干净利落地将剑从他的心口抽出来,推着他的脖子砸在斜刺里冲过来的一个人身上。 玉珠抓住这个空隙,按着墓碑翻上坟茔,一头扎进坟后的雾气中。 箭雨对着她的背影扑下。 玉珠闷哼一声,滚下两人高的坟堆,跳到丛林中。果不其然,他们的马栓在那里。留守的人亦不是善茬,玉珠躲闪不及,被他的刀砍中肩膀,剧烈的疼痛像是要把她撕裂。 那人以为玉珠束手就擒,略微放松警惕。玉珠却顶着利刃往身体更进一寸的风险猛地暴起,袖中划出细长的剑刃贯穿他的喉咙。她趁剩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抢过马匹便冲出三泉村。 身后响起一串叫骂声,玉珠痛得眼前一片模糊。 她身上的信号烟花刚刚被打掉了,这么浓的雾,就算放了也看不清楚。 —— 楚识夏听见了马蹄声。 程垣聚精会神地盯着地上插着的香,第三炷香已经烧了一半。楚识夏身体骤然紧绷的瞬间,程垣立刻心领神会地拔刀立在她马前。其他人纷纷严肃起来,静静地听着雾气深处靠近的马蹄声。 楚识夏在箭簇上点了一点火,向远处射去。 羽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草地上。坠落的瞬间,火光照亮了一匹奔跑中的黑马,还有趴在马背上人事不省的人。 “是玉珠。” 楚识夏策马冲上前。 那匹陌生的马失去控制,犹豫地在雾气中停下来。马背上的人原本紧紧地抓着缰绳,她像是已经耗尽所有的力气,从马上滚下来。 楚识夏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把玉珠抱起来。 玉珠的背后插满了箭,像是一只刺猬,楚识夏根本无从下手。玉珠侧躺在地,肩膀上的刀伤深可见骨,几乎将她整个撕裂开。她的血流淌过半个身体,浇在马匹的皮毛中。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撑到这里的。 “大小姐,前面有埋伏……”玉珠连眼睛都睁不开,用微弱的声音反反复复地说,“快走。” “程垣,列兵!”楚识夏对程垣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玉珠。 “军医官呢,军医官在哪!”楚识夏眼圈滚烫,用身上能找到的所有布帛捂住玉珠肩头的伤口,咬着牙问。 玉珠恍恍惚惚的,感到一滴温热的雨水打在她的眼睛上。 意识模糊间,玉珠听见了一声哽咽。 大小姐,有什么可哭的呢?人都是要死的啊。 可是玉珠还是忍不住心疼。这是她看顾着长大的女孩,从小小的一点长到这么高,寄托着玉珠自私的感情。千言万语梗在心头,玉珠却没有说出来的力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是该说什么呢? 大小姐,别哭啦,都是当少将军的人还哭鼻子,会被手下人看笑话的。 大小姐,我不是为了你来的,你无须自责。 大小姐,我曾经真心地想守着你一辈子,看着你长大、出嫁、垂垂老去。 “大小姐,”玉珠向着她看不见的黑暗伸出手,喃喃道,“你要……” 你要好好吃饭啊。 楚识夏只是看见那只手微微抬起几寸,像是死前不甘的挣扎,又无力地垂下。 “少将军,有人在靠近!” “迎敌。” —— “再靠近就是三泉堡旧址,雾气太大,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一个奴隶对首领说。 “懦夫!”首领一鞭抽在他的脸上,呵斥道,“可汗就不该给你们这个上阵杀敌的机会。区区一个斥候也不敢追?” 奴隶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改口道:“那不如我们也排一个斥候去,一面对方有诈。中原人向来狡猾。” 首领心道确实如此,指着奴隶道:“那就你去吧。” 奴隶在心里骂了一句,下马走进三泉堡。雾气没有要散的意思,缭绕在黑色的废墟间。奴隶走到三泉堡中心的位置,便看见一匹熟悉的马,还有马脚下的尸体。 奴隶心头一跳,翻过那具尸体,认出了是在三泉村中遇到的那个斥候。他往前看去,凌乱的马蹄印直通三泉堡外。看来是收到这个斥候的情报之后,敌军就慌忙撤走,甚至来不及为同袍收尸。 奴隶大喜过望,折回去大声告诉同伴这个好消息。他们遇到的大概是一支负责侦查的轻骑,人数不多,所以落荒而逃。如果速度够快,也许可以追上。 首领带着这支百人小队进入三泉堡,但三泉堡的道路上横着无数断壁残垣,马匹走在其中磕磕绊绊的。 “她的头颅赏你了,带回去请赏吧。”首领对着那具瘦弱的尸体抬了下头,说。 奴隶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拔刀对准玉珠的脖子。 一发羽箭猛地穿透奴隶的咽喉。 首领惊诧地抬头,一群黑甲士兵撕破雾气冲了出来。北狄人的战马在杂乱堆砌的道路上本就难行,他们还不怕死地冲上来率先捅死战马。 雾气使北狄人看不清深处是否有更多敌人,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首领一边拔刀搏杀,一边指挥手下往三泉堡外撤退。他被战马扔下马背,摔得头破血流。 就在这时,一杆枪从他颅顶直劈而下,转头横扫打断他的脖子。 首领头昏脑涨,口吐鲜血地倒地。 厮杀接近尾声。 首领眼球充血,视野中一片血红。他睁大眼睛,要看清敌人的脸。面前的人摘下面甲,露出一双清水般的眼睛和秀丽的面孔。她拔出腰间的剑在他的脖子上比划,寻找一个好下刀的位置。 “你们北狄人的习惯,是不是要砍掉敌人的头盛酒?”楚识夏声音淡漠,“有点恶心,不过我这个人比较随和,不介意入乡随俗。” 银光一闪,中间凹下去一条的头颅滚落在地。 —— 拥雪关。 沉舟急匆匆地跑进停尸房,一头撞开沉重的木门。 带血的箭矢散落一地,是被人切断再从身体里拔出来的。淡薄的阳光从狭窄的窗户投进来,落在玉珠失血苍白的脸上。玉珠肩上的伤口已经被缝好,针脚歪歪扭扭的。 楚识夏听说,如果带着伤口死去,来世身上就会留疤。所以她趴在这里慢慢地缝了很久。她坐在玉珠身边,甲胄也未卸下,呆呆地凝视玉珠的脸庞。 “墨雪……” 楚识夏转头看着沉舟,眼睛通红。 “我没事。”楚识夏机械地说。 沉舟大步走上前,用力地抱住她。楚识夏被沉舟滚烫的体温贴上,因寒冷而僵硬麻木的心脏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但楚识夏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她对我说了好多谎,所以我有一点生气。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她殉职,我们会撤退。”楚识夏声音发颤道,“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不是也怪过我呢?” “不是你的错。”沉舟说。 楚识夏抓皱了手里的书信,心痛如绞。 那是玉珠留下的信。 拥雪关每个将士都有这样的习惯,出征之前留下一封信,有的人聊表思乡之情,有的人干脆在信封里写明俸禄和抚恤金数目。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所以每一封书信都是待定的遗书。 但玉珠早就没有家人在世。 她向楚识夏编排的故乡、亲人,是一场镜花水月。谎言破灭的时候,只剩黄土白骨,血流成河。 “大小姐亲启: 如今,应当称呼您为少将军才是,可我实在怀念王府中大小姐上房揭瓦、下河摸鱼的日子,请容我再这么称呼您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我曾有一个妹妹,死于北狄人对三泉村的屠杀中。兴许有照看过我长大的人对您说过,她是被冻死的。其实不是的,她是被我捂死的。那时我太过害怕,她哭闹个不停,我失手将她捂死在怀中。 我不是一个好姐姐。 二公子将我带出三泉村,我发誓加入鹰眼卫时,年纪还很小。他问我,为何要入鹰眼卫。我说,我要报仇。二公子说我还太小,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而将我送到你的身边。很多年以后,我随大小姐离开云中,二公子又问了我一次,为何要入鹰眼卫。 我说,我想守着大小姐一辈子。 大小姐,原谅我的食言。我无法将你当作我的妹妹,我的血亲。我知道大周即将与北狄开战,每夜梦回故里,我总是听见枯井中妹妹的啼哭声。 我知己身将死,愿死得其所,以慰亡灵。 遥祝大小姐百战百胜,长命百岁。 宣德元年虞竹留” 宣德元年,三月末。 北狄突袭拥雪关外军事堡垒“大锋堡”,大周末年最为惨烈但短暂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据后世统计,大周投入此战的资源不计其数,双方死伤惨重。战后的第二年,北狄草原上的水草丰饶肥美,具是土中尸骨滋养的缘故。 史书没有记载的是,这场史无前例的战争中的第一次冲突,是一个废弃堡垒中的伏杀。更加没有人记得,这场战争死去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遗孤。 「玉珠守着大小姐一辈子,不是大小姐的一辈子,是玉珠的一辈子。」 第230章 雪如浪(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宣德元年,五月。 沙盘前围坐着七大营的将领,每个人都面色凝重,等着主位上的叶谦开口。叶谦是虎豹骑的副将,楚明修的左右手,却是个不显山露水的人。他能一丝不苟地执行楚明修的每一条指令,但难以做出决断。 大锋堡沦陷,假如一昧等着楚明修的军令从云中传来,只怕为时晚矣。 关山军上将军楚霓首先爆发。 “诸位都没什么想说的?”楚霓突然起身,语气生硬,“大锋堡失守,守城将领的首级还被挑在旗帜上向我们示威。北狄人这次可不是来抢劫的——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收到和谈的文书。我们该做什么,不必多想。” “打是一定要打的,只是怎么打,谁去打,还有待商榷。”辛翦顺毛捋道,“楚将军别动气。” “大锋堡后六大军屯,莫非死守不成?大锋堡的城墙并不低,往后六个军事堡垒与其一般无二。大锋堡守不住,其他军事堡垒就守得住?”楚霓一拍桌子,指着辛翦的鼻子说,“辛将军,你别在这里和稀泥。” 辛翦举起双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楚将军的意思是,出城作战?”奔雷军上将军王概老实巴交地问,“可北狄骑兵英勇无匹,平原对冲,我们未必占优势。” “乌龟壳都要被人敲碎了,不出城作战又能如何?”荒川军上将军楚晋冷冷地反问。 老好人叶谦连忙打圆场,说:“别吵别吵,大家一心为了战事,应当勠力同心才是。” 沉默寡言的羿骑上将军崔烈冷不防地冒出来一句:“鹰眼还没回来,不如等情报到手,看看大锋堡究竟是怎么破的。” 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干人等齐刷刷地看向角落里近乎透明的人,鹰眼卫主将李角本在闭目养神,猝不及防地点名,也只是气定神闲地说:“鹰眼能带情报回来的唯一可能,是大锋堡有活口。但北狄人的习惯是屠城。我劝你们别抱太大希望。” —— 大锋堡。 空气中弥漫着焚烧后的刺鼻气味,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洛霜衣行走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鲜血。北狄人和阕北人生前你死我活,死后却一同被烧成焦炭,同眠在一处。 北狄人攻破大锋堡后将粮草掠夺一空,能带走的辎重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地焚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里和拥雪关一样用石块堆砌,火势没有愈演愈烈。 黎明之前,北狄人已经全部撤走,只剩下一地残骸。 洛霜衣仔细听着风中传来的细细的呼哨声。 那是九幽司刺客的信号,意味着没有发现活口。 洛霜衣忽然抬起了头。 不远处立着一根高大的柱子,这根柱子没有被烧毁——它是在起火之后,特意被人立在这里的。柱子上吊着一个人,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枝头行将凋落的枯叶。 洛霜衣轻盈地攀着柱子翻上去,割断绳索,将人放了下来。 那人腹部被捅了个对穿,像个血葫芦,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 他的眼睛大睁着,瞳孔发灰、涣散。 他已经死了。 洛霜衣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就在这时,洛霜衣察觉他的表情有些不对。洛霜衣杀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死人,但这个人似乎有点微妙的不同。 洛霜衣观察片刻,伸手捏住他的双颊,逼迫他张开了嘴。 他的舌下压着一枚蜡丸。 洛霜衣捏碎那颗蜡丸,里面是一张潦草写就的纸条——“堡外三里地,河边一枯树下”。 —— 营帐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 正在气头上的楚霓勃然大怒,冲着来人就要发火。她出身云中楚氏的旁支,按辈分算是楚明彦的姑姑,但她坐到关山军上将军的位置,凭的是她一手鬼刀,素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 进门的人是楚识夏和沉舟。 “七大营的将军议事,小孩子进来干什么?”楚霓去过楚明彦的葬礼,见过楚识夏失魂落魄的样子,口气不由得放软两分,“快出去。” “我的人在死去的鹰眼身上找到了情报。”沉舟将一截竹管抛出去,说,“看完这个,你们再决定要不然让我们出去。” 李角听见鹰眼死了,脸上也没有流露出半分心痛之色。他神色平静地接过竹管,按部就班地核对字迹、纸张和印记是否归属鹰眼,确认信息的真伪。 “是鹰眼的手笔。”李角宣布结果。 “攻陷大锋堡的军队不属于十三部的任何一支原有军队,而是青鹰部的奴隶,名叫‘多妥思’。” 楚识夏简洁地总结道:“尔丹许诺,多妥思中斩落一百人头者,去奴隶刺青;斩杀将领者,赐牛羊百头;取七大营将领首级者,赐牛羊、土地、人口,封青鹰部贵族,世袭罔替。” 楚晋发出一声冷笑:“好大的口气。” 楚识夏不为所动,接着往下说:“多妥思衔着匕首爬上城墙,死一个人下一个顶上,踩着死去同伴的尸体登城,大锋堡就是这么破的。如果固守,只是重演大锋堡的战败而已。” 营帐中陷入了沉默。 “叶副将,下令吧。”楚识夏看着高处的叶谦,一字一顿道,“再不动手,下一个军事堡垒危在旦夕。” —— 宣德元年,六月。 小锋堡。 小锋堡在大锋堡之后,因地形与大锋堡神似,堡垒建设相差无几,因而得名。大锋堡失守后,奔雷军接手小锋堡,日夜严阵以待。奔雷军上将军王概是个做事严谨的人,值夜换岗、城防布局安排得滴水不漏,时刻抽查。 楚明昇靠在篝火的阴影里,烦躁地吐出嘴里的草茎:“这草里都一股血腥味。” 楚明缨不屑地看他一眼,说:“说不定还有尸体的味道。” 楚明昇又呸了好几声,才抬头盯着楚明缨,试图找茬:“我怎么觉得你特别偏向楚识夏呢,你不会觉得攀上嫡系,就有出路了吧?” 楚明昇和楚明缨都是被扔到军队中历练的,楚明缨的名字落在天策军,楚明昇还没被划分走。但两人都属于辛翦指哪打哪的类型,算是难兄难弟。 “你以为我是你啊?”楚明缨冷笑,道,“我偏向楚识夏,是因为我觉得她比你配做将军。” 楚明昇不服,问:“何以见得?” “我有一次跟楚识夏一起巡视边境线,遭遇了一小支劫掠的北狄马队。你见过楚识夏杀人时的眼神吗?” 楚明缨慢悠悠地说:“不是惊恐,不是狂热,也不是冷漠——是平淡。我才不相信,她在帝都六年,只是乖乖地做笼子里的鸟,哄帝都的权贵们放心。先帝暴毙,新帝登基,马上就把她放回云中,他们俩没点关系,说出来你相信吗?” “可是朝中并没有……”楚明昇猛地打住。 楚明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他们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又或者,在新帝的示意下,不得不三缄其口? “太夸张了吧?”楚明昇喃喃道。 换防的钟声敲响,楚明昇和楚明缨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压低声音又扯了两句。换防的军士伸着懒腰走过来,看着他们猫在城墙底下交头接耳的样子,刚想调笑两句,笑声霎时断在咽喉中。 一支羽箭洞穿了他的喉咙。 军士的笑容僵在脸上,捂着喉咙缓缓倒下。 楚明昇和楚明缨当场愣住,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下一瞬,楚明缨扑到报警的钟上,用尽全力砸响。 尖锐的钟声贯穿军营。 敌袭。 整座小锋堡惊醒过来。 —— 源源不断的北狄人抓着砖石缝隙爬上来。 有的被城头的守军用沙袋或者石头砸落,摔在地上的闷响彻底被人潮淹没;有的趁着同伴用生命争取来的空隙蹿上城墙,挥舞匕首和刀,野兽般砍杀,又被守军一拥而上,用长枪捅死扔下去。 楚明昇杀红了眼,被人按着脑袋撞在城垛上,也能咬着牙一脚跺在他的脚面,反用手肘上坚硬的甲胄恶狠狠地砸在他的下巴上。身后的北狄人头昏眼花,楚明昇反手一刀割断他的喉咙。 四个北狄人在此时爬上城墙,楚明昇想也不想,抓着那具尸体的脖子就往他们身上砸。 爬上来的人躲了一下,有一个没躲开,倒霉地抱着尸体坠向地面。其余三个人如狼似虎地跳上来,拔刀冲向楚明昇。楚明昇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压榨着最后一丝体力,大喝一声提刀扑上去。 死了也要带走一个。楚明昇脑海中只有这个想法晃动。 斜刺里冲出来一道人影,她抓着刀重重地掼进一人腰间,令楚明昇免于三面夹击。 是楚明缨。 她的神色依旧冷淡,抽刀的动作却很疲惫,想必也是强弩之末。那北狄人丝毫不受影响,一手捂着伤口,和楚明缨交上手。 另外两人不为所动,刀锋直直地对着楚明昇劈下。楚明昇勉强架住一刀,眼见另一刀直捣他的胸口而来,心里一片麻木。 一箭破空而来,没入北狄人的眉心。楚明昇燃眉之急骤然解了,精神一振,用力推开架在刀锋上的重刀。那北狄人反应更快,转身就冲着楚明缨去。 楚明昇还没来得及动手,又一发羽箭从他的后脑贯穿,从口腔中刺出。 精准,狠辣。 一个黑色的影子像是轻盈的雨燕,踩着城垛掠过来,鬼魅般贴近北狄人的后背。北狄人聚精会神地对付楚明缨,骤然被人近身,尚未反应过来,脖颈上便是一酸,随即软绵绵地倒地。 沉舟收回手,看也不看北狄人扭曲的颈椎。 楚明昇与楚明缨齐齐转头,看向站在刚刚登上城楼的楚识夏。 “不用谢。”楚识夏连面甲都没摘,褒贬难辨地说,“还不错,都活着。” “废话。”楚明昇一脸狠色,“我们云中楚氏没有孬种。” 楚识夏轻笑一声,拎着弓箭登上最高处,将倒下的战旗重新竖起。城墙下不计其数的北狄人齐刷刷地看向楚识夏,目光如刀枪剑戟,要将她扎成一个马蜂窝。 沉舟站在她脚下的城垛后,飞快地引弦射落冲向楚识夏的流箭。 楚识夏闪过几支箭矢,转身拉弓对准下方的乱军旗帜。北狄人与中原人不同,北狄人的战旗由可汗亲手在出征前交给将领,是军心所在,以示将与兵同进退。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金色的光辉乍泄。 楚识夏微微眯眼。 乱军之中的那人似乎有所察觉,猛然抬起头。楚识夏在那瞬间松开弓弦,羽箭嘶鸣着冲向军旗下的将领。将领堪堪闪过这一箭,身边掌旗的士兵突然捂着喉咙倒下,战旗随之倾倒。又一箭毫不停歇的穿透将领身侧传令兵的眉心。 大后方的军队不知是何缘故,以为将领遇刺,惊惶地喧哗起来。 “天策军,是天策军!” 陷入短暂恐慌中的北狄人还没有得到安抚,便听后方有人大喊出声。天策军的军旗从东方席卷而来,像是一片红色的海潮,在铺天盖地金色的阳光下,仿佛要吞噬一切。 沉舟抡起弓砸在身前一个北狄人的脑袋上,直把人砸得脑浆迸裂。楚识夏从高台上跳下,一剑挑飞将熄未熄的火盆,砸在又一个攀爬上来的北狄人头上。 “天策军已到,我乃镇北王胞妹,诸位随我杀敌!”楚识夏高举饮涧雪,大喊道。 疲倦不堪的士兵振奋起来。 楚识夏抓着沉舟的手往身后一扯,压低声音,语气不大好地说:“给我滚回去把甲胄穿上!” —— 天色亮了又暗。 楚明昇瘫软在地,躺在不知道是谁的血泊里。他后知后觉地松开牙关,这才发现嘴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楚明缨勉强还能站着,拎着一壶水牛饮,扫了半死不活的楚明昇一眼,对准他的嘴倒下。 楚明昇有气无力地张开嘴,吞了好几口冷水,才抚平沸腾的心肺。 城外一片尸山血海。 楚明昇刚刚爬起来,手脚发软地往营房里摸索。楚明缨却靠在一块堆尸体上没动,安安静静地看着不远处。楚明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搬运伤兵的队伍。 沉舟的胳膊被划伤了,草草地用纱布扎紧,便帮着将双腿受伤的士兵抬下城楼。他那张美得雌雄莫辩的脸蒙着层血和灰的混合物,只有眼睛明澈得不像话。 士兵们没见过他,他也没穿甲胄。但人人见他跟在楚识夏身边,便默认是王府的人。 楚识夏蹲在原地,用木板给伤兵固定腿上的伤。她的面甲大约是被打掉了,柔软的颊肉消磨得差不多,勾勒出骨骼流畅清秀的线条。几缕发丝从她耳边垂落,在风中晃晃悠悠,像是原野上疯长的青草。 那伤兵年纪很小,在楚识夏面前强撑着不吭声,脸都憋红了。沉舟送完一拨伤兵下去,倒回来看见人盯着楚识夏看,脸上红彤彤的。沉舟走过去仔细看了很久,没分辨出来这脸红的缘故,最后大度地递给小伤兵一块糖。 “不用憋着。”沉舟自以为是地安慰道,“楚大小姐受过的伤比你吃过的饭还多,知道你其实疼得想哭。” 楚识夏在沉舟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把人抬下去。”然后去给下一个人包扎伤口。 第231章 雪如浪(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北狄,青鹰部。 “斡儿先,你可知罪?” 尔丹坐在金帐最高处,手中把玩着一只头骨酒杯,目光危险地落在下跪的人身上。金帐两侧坐着各部落首领,虎视眈眈地盯着战败逃回的斡儿先。 “属下辜负可汗的信任,愿意以死谢罪!”斡儿先用力磕在地上,大声说。 “你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多妥思的勇士。听说你们几次攻上城墙,为什么最终没有拿下小锋堡?”尔丹起身,长袍拖在地上,锦缎刺绣的雄鹰傲然。尔丹围着斡儿先走了两步,像是狮子玩弄掌心里的猎物。 斡儿先忍不住微微颤抖。 “多妥思攻上城墙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支援?”尔丹轻声问,“你是贵族出身,看不起身为奴隶的多妥思,生怕他们立下战功,就此摇身一变成为贵族,剥削你们的利益是不是?” “属下不敢!”斡儿先连忙否认。 尔丹冷冷地抬眼,扫过一众各怀鬼胎的可汗,对着斡儿先举起酒杯。斡儿先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尔丹却在他碰到酒杯之前,将酒倒在地上。 “这杯酒,敬长生天的勇士们。”尔丹昂首道,“下一场战役,我将亲自领兵。” 众人纷纷侧目。 —— 小锋堡。 楚识夏嚼着一个干巴巴的饼子,就着一碗稀得跟汤水一样的米粥咽下去。沉舟进门的时候,楚识夏刚刚把硬得跟石头似的饼子吞进肚子里。楚识夏把另外两个面饼掰碎,用米粥泡软一点,推到沉舟面前。 沉舟没动,看着楚识夏问:“你吃了吗?” “吃了。”楚识夏指着满满当当的粥碗说,“赶紧吃,别浪费。今年开春起,就没下过一滴雨。关内大旱,今秋恐怕颗粒无收,不知道朝廷能拨多少粮食过来。” 沉舟唏哩呼噜地吃起来,像一只饿极了的小猫。 楚识夏听着沉舟吃饭的声音,惴惴不安的心情略微平复一些。干旱不止于阕北,就连向来富饶的江南都难以为继。早不干旱,晚不干旱,一纸和约撕成碎片,关内反而作起妖来。楚识夏能够感受到,命运的天平开始向尔丹倾斜。 干旱饿死人是常事,若是更严重些,安抚不力,恐怕要起流民暴乱。 一根冰凉的手指按在楚识夏眉心,将紧皱的眉头抚平。 “是没有粮食了吗?”沉舟问。 “别瞎说。”楚识夏含混道,“还能撑很久。” 但没有人知道,和北狄人的这场战争要打多久。 —— 拥雪关七大营中,虎豹骑、天策军、奔雷军和关山军都是骑兵;荒川军是步卒,鹰眼卫是斥候,羿骑是弓箭手。奔雷军是轻骑兵,重速度而轻防御,甲胄不如虎豹骑厚,马匹速度快而耐力差。 奔雷军上将军王概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脸老实人的模样,又矮又壮,和传闻中“奔如雷”的奔雷军一点也不一样。 辛翦和王概站在一起,就像是黄鼠狼和老母鸡关在一个笼子里。楚识夏古怪地看着两个人,脚步犹疑。 “进来吧,”辛翦站在一人高的地图前对楚识夏招手,说,“就等你了。” “等我开饭么?”楚识夏嘴贫了一句,不知道自己是黄鼠狼还是鸡。 辛翦摸不着头脑,问:“你没吃饭?谁那么肥的胆子,敢克扣你的伙食?” “我吃撑了,您就当我胡说。”楚识夏跨进门来,站到两人中间,“是准备带一支军队袭击赤河部吗?” 辛翦和王概惊讶地看着她。 “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么?” 楚识夏比他们还震惊,道:“赤河部占据这北狄最南方的草场,水草丰美、牛羊成群,是最不愿意开战的一个。尔丹以长生天之名联合诸部开战,但和约仅仅维持了一年不到,北狄的算盘落空,先前的卑躬屈膝全成了笑话。现在他又要放有军功的奴隶自由,哪个贵族能答应。赤河部如果被袭击,损失惨重,必然会对尔丹发难,动摇他们的联盟。” 楚识夏左右扫视两个男人,“你们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辛翦和王概真心实意地为她鼓掌。 辛翦伸出一根手指挠挠额角,尴尬地说:“事实上,这是王爷的命令,他没有向我们解释原因。” 楚识夏安慰辛翦:“我二哥确实是个刚愎自用的混蛋,从来不跟下属解释战术,不怪你。” 王概左看右看,为难地琢磨字句,憋出来半句:“所以这件事要怎么办?” 辛翦继续看楚识夏。 楚识夏谦虚道:“前辈有何高见?” “赤河部可汗也许在青鹰部议事,但他的妻儿血亲一定还在赤河部。只要把人抓住,不愁他不反水。”辛翦说。 楚识夏却摇头,说:“然后呢?赤河部为了赎回妻儿,向我们投降?那尔丹会直接杀了他,将赤河部的人口和土地收为己有,扩充青鹰部的势力,杀鸡儆猴,吓退其他视图投降的人。” “那以你的意思,我们应该赶尽杀绝,他们狗急跳墙怎么办?”辛翦皱眉。 “不仅要赶尽杀绝,还要把他的祖坟也扒得干干净净,不给他留一丝反击的机会。让北狄其他部落看看,这就是向拥雪关挑衅的下场,这就是他们英明神武的尔丹可汗赐予他们的死路。”楚识夏的指节叩在地图上,一声闷响,像是剑镡叩鞘。 “你们和北狄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应该知道,仁慈和善良对他们是没有用的。他们唯一惧怕的只有武力——这点尔丹就看得很明白,谁不服,他就杀了谁。” 王概简短有力地说:“有道理。” “更何况,大锋堡失陷,全军覆没,小锋堡好不容易才保住,我们需要一场足以振奋军心的胜利。”楚识夏摊开双手,说,“很不幸,赤河部就是我们庆功酒上的羔羊。” 辛翦饶有兴味地打量楚识夏,问:“你离开云中的时候才十五岁,这些是在帝都学的吗?” “梦中自有仙人点化。”楚识夏嬉皮笑脸地说。 辛翦拍着她的肩膀,说:“这么有仙缘,你该去护国寺。” —— 楚识夏走了。 营帐中只剩下辛翦和王概。王概闷不吭声地清点士卒名册,都是手底下的人核查过一遍死伤人数再送上来的。他是个操心的劳碌命,总要再看一遍。 辛翦站在窗边,看着城墙上的月亮。 “你觉得大小姐怎么样?”辛翦没来由地问。 “比二公子稳重,比长公子勇毅。”王概顿了一下,说,“也许她会是下一个拥雪关将领。” “二公子让我照看她,可我觉得她对战场很熟悉,根本不需要我的照料。”辛翦懒洋洋地说,“有时候她的眼神、谈吐,像个从军多年的兵油子。” “你的错觉吧?”王概头也不抬地说。 “我那天看见她给伤兵固定骨折的小腿,动作干净利索。”辛翦说,“世家贵族的小姐,哪怕是云中楚氏这样的家族,身边也有医官照料。只有别人照顾她的份,哪有她伺候别人的机会。你说她在哪里学会的?” 王概想了半天,说:“也许大小姐在帝都吃了很多苦。” 辛翦沉默好半晌,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说:“你真是个老妈子的命。” “那天虞竹的遗体送回云中,我看见大小姐去送,一滴眼泪都没掉。长公子走的时候,大小姐还哭得像个孩子。”王概叹息一声,说,“人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天真也好,心有成算也罢,她还能不姓楚么?” “我发现你这种哑巴有时候说起话来真是噎死人。”辛翦认输,双手合十对着他拜了拜,转身离开,“我闭嘴,您自便。” —— 宣德元年,七月初三。 赤河部金帐。 “你是什么人?” 从睡梦中惊醒的阏氏骤然发现床前站着一个黑影,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的惊呼声回荡。月光从窗户投进来,阏氏紧张地端详那个年轻人。他穿着中原人的黑色衣衫,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像是一道影子。 “赤河部大阏氏,乌兰?”沉舟不带感情地问。 “来人,有刺客!”阏氏惊恐地喊叫起来。 “她们都死了。” 沉舟拔出剑,缓缓地靠近她,“本来我不想杀你们的。但是有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二十年前,北狄人屠杀了一个村落,男女老少,一个没留。只剩下一个女孩活下来,她本来已经到了云中,可以过新的生活。但是就在两个月前,那个女孩也死在北狄人手下。” 沉舟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 他想起停尸房里,楚识夏一根根从玉珠身上拔出来的剑,还有那封视死如归的遗书。玉珠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那封书信成为遗书竟然只需要这么短的一段时间。 “你们真是太难懂了。”沉舟低声说,“但我终于学会一个道理。” 阏氏无暇理会他在说什么,抓起枕边一把镶嵌满宝石的匕首扑向沉舟。 “云中与北狄,不死不休。” 阏氏的嘶吼声断在喉咙里,汩汩流出的鲜血浸透锦绣堆叠的床铺。沉舟点燃一盏灯,照亮了满地的尸体,和被血染红的地毯。他随手将灯扔在地上,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 —— 月光洒在雪线河上,像是无数浮动的银白色鱼鳞。 一道细长的尖叫声撕破寂静,整个寨子此起彼伏地亮起灯,看见的却是突然闯入的骑兵。赤身裸体的男人扑过去拔刀,还没摸到刀柄就被一枪捅穿心肺。骑兵在寨子里来回穿梭,男人、女人、孩子哭成一团,有的被穿喉开胸,有的被践踏成肉泥。 如梦初醒的士兵冲进马厩,却发现战马已经被割喉,血液一直蔓延到马厩外的水槽中,像是下过一场猩红的雨。 程垣一刀劈开女人的后背,她软软地倒在地上,怀里抱着的孩子重重地摔飞出去。程垣止不住地心悸,他上阵杀过人,但杀全副武装的敌人和杀手无寸铁的女人,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程垣有点愣神地看着那个从地上爬起来的孩子。 那是个男孩,衣装整洁,头发浓密,没来得及编成辫子。他没有跑,反而像一只警觉的小兽,观察着程垣的一举一动。程垣有些不忍心,脱口而出“你走吧”,忽然想起来他大概听不懂中原话。那孩子慢慢走到死去的女人身边,摇晃着她的身体呼唤她。 程垣心中酸涩,暗自想道,孩子又有什么错?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件蠢事,靠近那个孩子。 程垣眼底忽然银光一闪。 马嘶声如风般刮过,孩子飞出去十几丈远,胸口被长枪砸得凹陷。程垣一身冷汗,他看清了孩子手里抓着的短刀。那一瞬间孩子的眼神毒辣,像是要咬断他的喉咙。 楚识夏从马背上一把抓起程垣的领子,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她的脸掩在面甲后,眼神锐利、雪亮,像是匣中骤然面世的剑。 “清醒了吗?”楚识夏怒斥道:“不想杀?下不去手?那就等着他十年后杀你的兄弟,你的子孙!” 程垣脸上火辣,干脆利落地认错。 楚识夏没搭理程垣,突然抽箭对着他射去。程垣心有灵犀地往地上一趴,羽箭擦着他的发顶射进一匹马的眼睛里,痛极的战马高扬前蹄,重重地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来。 马上的人壮硕如熊,却不失灵活地往地上一滚。两发暗箭射中楚识夏胯下良驹,楚识夏率先松开缰绳跳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那人面前。借着远处金帐燃起的火光,楚识夏看清了那人的脸。 光头、鹰目、身高八尺,使一把重刀,臂力惊人,能一刀将人拦腰劈断。 鹰眼情报中,赤河部的名将旦木。 “我知道你,云中楚氏的大小姐,楚明修的妹妹。”旦木看着她,眼神像是钩子,要把楚识夏撕成一条一条的。 “你哥哥死了哥哥,变成没有爪牙的狗了吗?”旦木满怀恶意地问。 楚识夏弹射上去,长枪挥舞成轮,对着旦木的头劈下。旦木挥刀架住,长枪木质的枪杆不堪重负,猝然断裂。楚识夏接着近身的机会旋身拔剑,饮涧雪贴着旦木的刀锋滑进他颈侧的皮肉。 旦木抡起手肘撞在楚识夏的太阳穴上,拧着她的脖子顺着她的方向往地上掼。饮涧雪无处使力,已然失去先机,旦木抓着楚识夏的头便往地面砸。 楚识夏却抓着他的手,翻身腾空跃起,腰身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双膝死死地卡住他的头。旦木的手臂发出脱臼的一声“嘣”,楚识夏拧动腰身,生生扭断了他的脖子。 旦木沉重地倒地,楚识夏太阳穴被击中的眩晕感才后知后觉地袭来。 楚识夏摇了一下脑袋,拎着饮涧雪刺进他的嘴里,剜下他的舌头。 “下辈子投胎做个哑巴。”楚识夏冷冷地说。 第232章 雪如浪(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宣德元年,七月初五。 青鹰部。 赤河部可汗多朶怒气冲冲地掀开金帐帘子,金帐中的护卫纷纷警觉起来,拔刀盯着他。多朶身后的护卫不甘示弱,同样亮出刀锋。尔丹和一个全身笼罩在灰色斗篷里的人对坐,神色温和平淡地抬头看了多朶一眼。 “有什么事吗?”尔丹平心静气地说,“我正在待客。” “前天晚上,一支军队袭击了赤河部。” 多朶冷冷地说,“因为大可汗您要出兵拥雪关,所以十三部的主力精锐集中在青鹰部附近。赤河部大大小小的寨子死伤殆尽,对方一把火烧了所有毡帐,将我部将领钉死在木桩上。” 尔丹的神色严肃起来。 “旦木将军的额头上,用钉子钉着一封信。”多朶将信件扔在地上。 尔丹并不生气,守候在一边的弘吉刺走下台阶,捡起那封信递给尔丹。 “我的翻译告诉我,信是云中楚氏的大小姐写的。”多朶死死地盯着尔丹身边的灰衣人,按着刀镡在鞘中摩擦,语气不善,“云中挑起此战的缘由,是因为大周的皇族白煜谋杀镇北王。而这位叛国的皇子,此刻正坐在我们十三部景仰的大可汗身边。血债血偿,所以云中与北狄不死不休。” 尔丹对中原非常熟悉,甚至能流畅地阅读中原书籍。他通篇看下来,确认内容与多朶说的一模一样。 “大可汗,您不想说什么吗?”多朶忍耐着怒气,质问道,“北狄十三部卑躬屈膝,就是为了换来养精蓄锐的机会。这个中原人横插一脚,害死镇北王,我们的努力付之东流。” “你怀疑他是奸细?”尔丹依旧镇定,说,“他也许不是真心帮我们北狄人,但他恨云中,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大可汗是要利用他了解云中吧?”多朶逼近一步,直勾勾地盯着灰衣人说,“他留在这里这么多时日,大可汗应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不如把他交给我,用他换取赤河部的子民平安。” “楚识夏不会把你的子民还给你的。” 那个瘦弱的灰色人影站起来,声音嘶哑得不像样子。多朶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有点发愣,这人和他想象中养尊处优的大周皇子一点也不一样,比赤河部最下贱的奴隶还要瘦骨嶙峋、狰狞可怖。 “她特意告诉你这件事,就是要你和尔丹可汗起冲突,从而延缓北狄进攻拥雪关的进程。”白煜说,“你杀不杀我无所谓,即便我死了,你的怒火也难以平息,还是会埋怨尔丹可汗掀起战争,让赤河部引火上身。楚识夏正好有机可乘。” “你一个中原人,有什么资格插手北狄可汗之间的对话?”多朶傲然道,“这里没有你开口的份,丧家之犬。” 白煜凌厉的眼神从他脸上剜过。 “好了。”尔丹插进两个人中间,打断他们的争执。 “既然楚识夏想要拖延我们的进展,我们更加不能让她如愿。出征事宜照旧,多朶,你的损失,将来我会补偿你的。”尔丹许诺道,“你是为北狄大业作出牺牲的勇士,我不会亏待你。” 多朶分毫不让,道:“大可汗的意思是,不肯将这个中原皇子交给我了?” “现在不行,我们还是盟友。”尔丹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人要往前看。拥雪关一战,我会给你亲手斩下仇人头颅的机会。” “更何况,你真的觉得楚识夏是为了她哥哥的死向我们复仇吗?别忘了白沙部是怎么没的。”尔丹冷淡但锋利的眼光几乎将多朶逼退。 弘吉刺扣着刀,全身绷紧得像是一张弓,多朶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能立刻将人拿下。 多朶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尔丹转而看着白煜,问:“你的身体真的没有问题吗?” 白煜当时坠崖,伤到了脸和喉咙,后来流浪阕北,等待北狄使团的到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半年前,白煜仓皇从云中出逃,被云中密探和刺客一路追进千峰嶂,元气大伤,至今未愈。 “不过就是死。”白煜笑笑,说,“我早就不怕了。” 尔丹拍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 “我看尔丹是疯了!” 多朶灌下一口烈酒,怒而将酒坛砸在地上,一声脆响在夜里显得格外嘹亮。 莫速部可汗苏赫巴鲁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古怪的笑,大有“我早有预料”的意思。苏赫巴鲁是次子,按北狄人的规矩,幼子继承可汗之位和家产,本来没有苏赫巴鲁的事。但青鹰部和莫速部打了一仗,苏赫巴鲁的兄弟皆战死,他便接过可汗之位,向青鹰部臣服。 苏赫巴鲁和兄弟们的关系不怎么样的,但常常有人私下里嘲讽苏赫巴鲁的位置是靠给尔丹当奴隶得来的。 “青鹰部所谓的‘多妥思’简直是笑话,怕不是下一次就要将手伸到我们的奴隶头上来了。” 诃达部可汗巴特尔眼神阴沉,说:“尔丹这个奴隶崽子,当了可汗还是一股奴隶的马粪味。” 巴特尔是先可汗幼子,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父亲的财产和王位。诃达部同样是被青鹰部打服的,巴特尔被逼称臣,一直视此为毕生奇耻大辱。 多朶恶狠狠地说:“中原人的皇子和中原人的将军内讧,死的却是北狄人。长生天听了都要发笑!” 由不得多朶不生气,他新娶的阏氏,他的儿子、女儿、帐篷、牛羊和奴隶全部被埋葬在赤河部草场的大火中。若不是多朶带着他最疼爱的幼子,恐怕他早就是个孤家寡人。 苏赫巴鲁摊开双手,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如今打又打不过,我们还得给他卖命。” “谁说我要给他卖命?”多朶脸上的肌肉痉挛,扯出一个阴狠的笑容,说,“这拥雪关谁爱打谁打,我赤河部不会将一兵一卒送往前线。尔丹不是号称草原的太阳吗?就让我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长生天的儿子!” —— 宣德元年,九月。 拥雪关。 “你把楚识夏一个人留在草原上了?” 楚霓大惊失色,按着桌面几乎跳起来。一向冷漠的楚晋也忍不住摇头,伸手去摸辛翦是不是发热了。辛翦打开楚晋的手,从水壶里倒出一口淡得跟白水似的茶来,喝了两口。 辛翦一回到拥雪关便封锁了这个消息,导致七大营驻守在拥雪关的将领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楚家这一代的嫡系子孙都没有婚配,楚明彦拿两个弟妹当儿女养,如今楚明彦没了,楚识夏在楚明修心里的分量毋庸置疑。 楚霓料到辛翦封锁消息是为了保护楚识夏。如果楚识夏依然活着,并且为了某种理由游荡在北狄草原上,北狄人一定会倾尽全力搜捕她。但楚霓还是忍不住对辛翦的狗胆发出一声赞叹。 “确切地说,是赤河部留守的军队反应太快,我们两支队伍被冲散了。”辛翦不大高兴地说,“什么叫我把她一个人留在草原上?她手底下有一千人,还带着晋王那支神秘的刺客。” “可是已经两个月了,她还是没有回来。”楚霓说,“如果不是楚识夏头脑发热,找不到回拥雪关的路,那就是她死了。一千人够干什么的,青鹰部王庭驻扎了至少十万大军。” 楚晋用“你完蛋了”的眼神怜悯地注视着辛翦。 李角犹豫地说:“王爷应该不是公报私仇的人……吧?” “你们怎么这么看不起人呢?”辛翦苦口婆心地说,“万一是楚识夏有什么计划呢?万一她要带着那支刺客直捣王庭,取尔丹首级呢?” “你怎么不说她要亲自拜访尔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战而屈人之兵?” 辛翦不好意思地说:“这个牛就吹得有点过分了。” 楚霓、楚晋、李角突然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地对着辛翦身后推门进来的人抱拳行礼。辛翦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转身看着门边的人。叶谦给那人开门,虽然弯着腰,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脸上的苦涩一扫而空。 楚明修揭开风帽,扫视他熟悉的部下们。 “久违了。”楚明修说。 辛翦有点紧张地问:“将军,您不会公报私仇的,对吧?” 楚明修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猜。” —— 楚明修花了半年的时间,改进楚明彦留下的幕僚班底,以便于他人不在镇北王府,阕北仍然能正常运转。好在楚明彦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一天,留下的人忠诚、机敏、正直,楚明修并没有费太大的功夫。 闲下来的时候,楚明修会看拥雪关的军报。 楚明修会不厌其烦地看两遍,第一遍便于他掌握北狄人的动向,分析北狄人下一步的动作;第二遍他只是在找楚识夏的名字,好在楚识夏非常争气,没有让他找太久。 楚识夏带人截获了北狄派到三泉堡的探子,楚识夏守小锋堡时在敌军中制造混乱,楚识夏策划并参与突袭赤河部。 楚明修终于明白,为什么以前楚明彦总是婆婆妈妈的。 当楚明修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听着竹林声萧萧,挂念的人却在千里之外,只能从苍白简洁的文字中知道那人还活着——却不知道下一次军报再送上来,她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就在他读过这行字的某一刻,她已经死在刀光剑影下,但消息却要在七天之后才能送到他的手上。 楚明彦这么多年都没有疯,真是一个奇迹。 “其实大小姐一点也不需要别人照顾,尤其是我的照顾。她非常熟悉战场,既仁慈,又果断,不会滥用善心。军队里的士兵们都知道她,也很景仰她。”辛翦放松地步行在拥雪关的城墙上,风中传来未消的燥意。 “是吗?” 楚明修和辛翦并肩而行,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啊。”辛翦点点头,说,“打仗的时候,她能从北狄人手下救下无数同袍。敌人退去的时候,她能不分高低贵贱,为伤兵包扎伤口。拥雪关物资紧张,她和士兵一样吃干粮和稀粥。即便如你,也不能比她做得更好。” 楚明修不知是欣慰还是惆怅地说:“那她真的做得很好。” “将军好像不是很高兴。”辛翦妄自揣测道。 “只是觉得,我没有保护好她罢了。”楚明修的笑容里有一丝苦涩,说,“她这么会照顾别人,应该吃了很多苦。” “人都是要长大的,”辛翦说,“就如你我。” 楚明修没再说话,漫步在城墙上,与每个巡逻路过的将士打招呼。辛翦安静地随行在他身旁。两人之间,只有剑鞘敲打甲胄的声音回荡。 “将军一点也不担心,大小姐其实在草原上出事了吗?”辛翦终于忐忑地问出口。 “不会的。”楚明修说。 “将军何以如此肯定?” 楚明修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说:“你知道我大哥曾经在护国寺里,为长乐供奉了一串佛珠,令她随身携带,不得有片刻离身吗?而护国寺的梦机大师圆寂之日,尸身烧出舍利子。” 辛翦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 “她有神明护身,必会逢凶化吉。” 辛翦哭笑不得,只觉荒谬。 “更何况,我大哥在天之灵会保佑她的。” —— 宣德元年,九月末。 楚识夏穿着北狄人的衣袍,袍角滚着一圈白色绒毛,花纹粗犷豪放。她的长发编成一股辫子,发丝间缀着细细的红色穗子,除去肤色太白,已经像是一个美丽的北狄姑娘。 楚识夏站在戈壁上的神庙前,望着神庙里金身神像。北狄人所信仰的长生天,在诗歌中是鹰首、虎身的雄伟形象。长生天将勇气、武力、智慧赐予他的子民,令其征战四方。北狄的历史上,每一个试图一统草原的人都声称自己是长生天的儿子,以获取牧民的臣服和信任,强化他的统治。 尔丹也不例外。 “你是什么人?”神庙的僧侣终于忍受不了这个岩石般伫立的少女,追出来询问。 楚识夏略懂一些北狄话,却笑而不答,只是双手合十冲他拜了一下。僧侣面色古怪地审视楚识夏,似乎是觉得她的皮肤过于白皙细腻,不像是草原上饱受风吹日晒的女子。 四周忽然响起了马蹄声。 僧侣惊慌失措地望着四面八方腾起的烟尘,拔腿就要往神庙里逃。楚识夏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轻而易举地扣住他的脖颈,将他抓在身前。僧侣只觉得喉骨发出一串不堪重负的爆响,眼前一黑,险些失去知觉。 四支马队齐刷刷地停在神庙前,马背上的人穿着北狄人的服饰,却都长着中原人的面孔。程垣为了更贴近北狄人的样貌,甚至可笑地在脸上粘了茂密的络腮胡。 沉舟从马背上翻下来,马后拖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 “尾巴?”楚识夏看了那个人一眼。 “草原上游荡的探子,不是刻意跟着我们的。我怕节外生枝,就把人抓起来了。”沉舟解释道,“要杀吗?” “留着吧。” 楚识夏松开僧侣,僧侣跌跌撞撞地扑进神庙的大门中,高声呼唤驻守的士兵。楚识夏解开身上的红色衣袍,露出身上轻薄的铠甲来。她拧动脖子,放松筋骨,身上的关节一一扣合,达到最佳状态。 “我要活口,给尔丹可汗传个口信。”楚识夏拔出饮涧雪,指着神庙上飘扬的青鹰旗说,“其他的随便。” 「给大家捋一下时间线,如果白子澈没有登基,或者登基以后没有换年号的话,那么宣德元年=祥符十一年;宣德二年=祥符十二年;宣德三年=祥符十三年。」 第233章 雪如浪(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血色浸透了黄沙。 程垣将神庙屋顶的青鹰旗斩落,继而把探子的尸体竖在屋顶上,面向南方下跪。神庙里四处都是尸体,还有羽林卫不断从外面将逃走的士兵抓回来,依次斩下头颅。其他人将头颅垒在一起,像是一座高高的尖塔。 楚识夏手持一盏烛火,站在红色的经幡下。 神像金身上火光流淌,被五花大绑的僧侣目眦欲裂,不断挣扎着靠近楚识夏。沉舟轻而易举地将僧侣拖回去,一拳砸在他的小腹上,令他在剧痛中蜷缩起来。 楚识夏走过来,抓起僧侣的脖子,让他直视自己。 “神庙背后就是北狄人的圣山,传说中长生天之居所,对么?”楚识夏用北狄话问。 僧侣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楚识夏笑笑,接着说:“告诉尔丹可汗,云中楚氏的楚识夏来过这里。向你们的神问好。” 僧侣恶毒地咒骂道:“你亵渎长生天,你会遭报应的!神明会惩罚你,颠覆你的国家,杀死你的血亲,令你的臣民血流成河,山河焚烧殆尽!” 沉舟听不懂北狄话,但从僧侣的表情能猜得出来不是什么好话。楚识夏的神情却异常地平静,像是古井中亘古不变的倒影,连风也不能惊动她分毫。 “我无所谓天上的神会怎么想。”楚识夏说,“这个世上唯一会庇佑我的神明,已经不在人间。” 宣德元年,九月末。 草原的天气温暖干燥,牛羊开始一层层地贴膘,以待冬日宰杀。秋风斜阳下,草海翻涌成金色的波涛,由浅及深的色彩向着地平线铺陈而去。 就在这一年的这一天,拥雪关天策军中一支一千人的队伍穿越大半个草原,抵达北狄人心目中的圣山。他们在屠杀尽圣山下神庙中的驻兵后,一把火烧了整座沉睡中的圣山。火势借着东风蔓延,席卷过整片山野,像是神话中由神亲手降下的刀山火海。 像是北狄和云中不可逾越的仇恨。 —— 宣德元年,十一月中。 拥雪关外的军事堡垒相继失陷,只有野马堡和百人堡屹立不倒,仿佛是死死扎在前线的钉子。北狄人是骑兵游走的打法,精髓是一个快字,杀完就抢,抢完就跑,守军即便没有吓破胆,也追不上他们的马。 变局发生在百人堡的沦陷。 北狄人烧杀抢掠完之后,竟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驻扎在百人堡中。 “我手下的副将阵亡了。”王概低着头说,“或者说,战败后自刎谢罪。” 楚明修背对王概站着,面前挂着一张庞大的地图,从阕北四州到拥雪关,再到雪线河以南,画得细致入微。楚明修手上转着一枚红色的钉子,红色的钉子代表敌人的进攻意图。 “属下有罪,请王爷责罚。”王概单膝跪在楚明修身后。 “行了,你知道拥雪关不搞这一套。”楚明修说,“北狄领兵的是多妥思新封的奴隶将军,前途无量。我们技不如人而已,不怪你。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是百人堡?” 百人堡的地理位置并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如果尔丹的目标是拥雪关,他应该以一条直线推平拥雪关前的军事堡垒。但百人堡的沦陷,就像是这条直线突然打了个弯。 楚明修的脸色忽然变了。 红色钉子猛地按进“青州”二字。 七大营的主将纷纷按着桌子站起来。 “他不是要打拥雪关。”楚明修道,“快去给青州刺史报信,尔丹要绕过千峰嶂,直取青州!” —— 阕北四州,青凉玉幽。 云中坐落在四州的中心点,因云中楚氏的发迹而得以称着,以一郡之名压过四州的风头。而青州地形平缓,并无险峻可依,唯独民风彪悍得令人咂舌,是拥雪关主要的兵力来源之一。 青州和拥雪关之间的辽阔地带,被称为“鸿鹄川”。鸿鹄川后的青州,住着上万人。 尔丹带着大军疾驰在雪夜中。 圣山被烧的消息传到军营里,尔丹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他一方面封锁这个足以令北狄十三部震荡的噩耗,一方面着手安排突袭青州的战事。他必须拿下青州,否则本就对他有意见的贵族一定会抓住圣山被烧的事发作。 风中有低低的金属嘶鸣声响起。 尔丹往旁边侧过脑袋,箭矢擦着他的头盔飞了过去。尔丹抬头看着月下的山丘,一支铁骑静静地伫立在山丘上,甲胄反射月光,仿佛一线银色的海潮。有人在山上竖起黑底银色的虎豹旗帜,随着击鼓声贯彻整个雪夜,那支骑兵像是铁流般席卷下来,掀起的雪尘铺天盖地,仿佛要淹没全世界。 虎豹骑。 而青州近在咫尺。 “迎敌!”尔丹的命令传遍大军。 虎豹骑像是洪水,冲散了北狄人的军队。 但被裹挟进铁流中的北狄人丝毫不恐惧,杀戮似乎是刻在他们血液中的本能。虎豹骑提枪打碎北狄人的颅骨,纵马踩烂北狄人的胸腔,北狄人就捅穿骑兵战马的胸腹,提刀砍进虎豹骑的腰间。 北狄大军后方,赤河部、莫速部、诃达部三位可汗远远地观望着这场厮杀。他们身后的士兵一动不动,像是雪地里呆呆的石像。 “领兵的是楚明修本人吗?”苏赫巴鲁问。 “除了他,还有谁能将虎豹骑运用到如此地步?尔丹已经在后退了。”巴特尔幸灾乐祸地说,“尔丹死后,我要青鹰部一半的草场和牛羊。” 多朶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满脸贪婪地说:“我要青鹰部所有的奴隶和人口,还有尔丹的女人。” “你的胃口未免太大。”苏赫巴鲁不满地说。 “怎么,你不服?”多朶冷冷地看着他。 争吵还未爆发,一队传令兵疾驰到三军面前。三位可汗不约而同地扯着马后退两步,充满敌意地看着为首的那人。那是个奴隶,脸上还带着青鹰部的刺青。 “尔丹可汗命三部出兵。”传令兵生硬地说。 “知道了,我们马上就出兵。”苏赫巴鲁敷衍他,“回去吧。” 传令兵没走,反而说:“大可汗还说,如果三位可汗还想见到自己的儿子们,就要拼尽全力打赢这场仗。如果大可汗战败,大阏氏会带着三部的世子自焚向长生天谢罪。” 多朶瞪大了眼睛,几乎立刻就要拔刀,怒斥道:“你说什么?!” 传令兵冷漠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掉头冲进战场中。 “你还没听明白么?”巴特尔咬着后槽牙说,“我们的儿子在他手上!” 多朶像是一头暴怒的豹子,来回转了两圈,重重地将旱烟袋扔在雪地里。他叫过身边的传令官,大吼道:“还等什么?出兵!务必保护大可汗的安全!” 苏赫巴鲁和巴特尔无奈地对视一眼,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 楚明修感受到风雪随着咆哮倒灌进他的肺里,然而他不得不嘶吼出声,将肺中积郁的空气挤压出来,否则胸腔就会被憋炸。他胯下的战马一次次倒下,下属不断地将自己的马让给他——将军就是战场上的主心骨,值得一切的付出。 楚明修看着尔丹率兵后退,心里松了一口气。 虎豹骑少而精,如果全部葬送在鸿鹄川,是不值得的。而七大营不可能全部调动来围堵北狄,否则拥雪关很可能被趁虚而入。 楚明修手上长枪横扫,一个北狄骑兵被他从马背上扫落,滚在满地践踏的马蹄下,转眼就没了人形。 “楚将军。”尔丹在五十步之外看着楚明修,露出一个笑容,“久仰大名。” 楚明修看着尔丹身后涌来的大军,没说话,也渐渐露出一个微笑。 “我一直很想杀了你,可惜没有机会。”楚明修亲切地和他打招呼,“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个好日子。” 传令兵冲到尔丹身边,对他说了一句话:“天策军已冲进鸿鹄川!” 尔丹脸色一变。 鸿鹄川南边对着易攻难守的青州,北边则是千峰嶂的一个狭窄入口,呈喇叭状。他特意留了一部分人手驻扎在百人堡,没想到天策军来得这么快,与虎豹骑形成合围之势。 “既然天策军能这么快攻破百人堡,你们为什么不收服失陷的军事堡垒?”尔丹不由自主地问出口,才觉这个问题有多愚蠢。 楚明修最能忍耐,他看着军事堡垒一个个失陷却不急着出兵,只是为了刺探北狄军情。北狄十三部是否铁板一块,青鹰部的多妥思战斗力如何,都是至关重要的军情。 —— 楚识夏在鸿鹄川前和天策军撞到一起,手下一千多名羽林卫风尘仆仆,个个都像是晒破了皮的橘子。辛翦骤然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把人抓进军队里,一边往前赶路,一边破口大骂:“这么几个月,你跑去哪了?!” 楚识夏张嘴便吃了一口雪粒子和冷风,被呛得咳嗽两声,说:“我把北狄人的圣山烧了。” 辛翦差点被一口气梗死,“北狄人的圣山在青鹰部王庭之后,都快到雪原北海了,你跑过去把他们圣山烧了?!你图什么,出口恶气吗?你怎么不直接一把火把尔丹烧死?” “尔丹运气好,大概率是烧不死的。”楚识夏冷静理智地说,“烧圣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我在那边三四个月,是为了画北狄的地图。” 楚识夏的父亲北征之时,曾经打到斡难河畔。云中镇北王府里珍藏着北狄斡难河以南的地图,但画得比较粗糙,且年代久远。 北狄人逐水草而居,草原地形、河流经过这么多年,有所变更是必然的事。楚识夏将手下人分成四支队伍,每支队伍编进一队画地图的军官,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进发,最后在圣山前汇合。 “我哥亲自领兵?”楚识夏不顾辛翦震惊的神情,兀自问。 “是。”辛翦回道。 楚识夏骂了一句。 —— 楚明修和尔丹同时从马背上滚落。 他的枪断了,尔丹的刀断了。两人现在都是手无寸铁。 楚明修眼睛也不眨地捡起地上一把刀,削断肩胛骨里的箭,进而顺势砍向尔丹。尔丹趴在地上翻滚躲过,随手抓起一具尸体撞上楚明修的刀锋。楚明修毫不迟疑,刀锋将尸体轻而易举地劈开,直削上尔丹的手腕。 尔丹捂着流血的手腕后退,一匹骏马忽然插进楚明修和尔丹中间,长刀从楚明修的头顶劈落。护卫楚明修侧翼的叶谦心急如焚,却没办法拜摆脱纠缠的敌人赶来。 一道黑影像是掠过水面抓捕鱼儿的鹰隼,从侧方弹射出来,抓着马背上那人的脖子,整个将其带翻砸在地面上。沉舟在落地的瞬间掼断了那个无名小卒的脖子,不待他站起来,有人扑过来抱着他滚出好远。 马蹄从头顶掠过的风带着血腥味。 楚明修感受到肩胛骨里的箭簇又深了几分,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脓血。他的后背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是纵马从他身上跨过的人留下的。 “将军!”叶谦失声喊道。 沉舟一把掀开楚明修,剑锋自下而上划破战马的腹部,内脏和鲜血开闸似的喷射出来。沉舟弹出一根鬼门针,毒素从那人的喉咙飞快蔓延至全身,他缓缓地倒下去。 叶谦一刀斩落敌人的头颅,连滚带爬地扑到楚明修身边。 “二哥!”沉舟紧张地抓着楚明修,大喊一声。 楚明修见鬼似的看着他:“你是沉舟么?你叫我二哥?我不会是要死了吧?” 沉舟无暇顾及楚明修的笑话,脱下外袍包裹住他后背的伤口。沉舟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楚明修的血烫着他的手。 白马从黑色和红色交织的夜晚中冲出来。楚识夏的面甲和头盔都掉了,头发凌乱、眼圈发红,从马背上低头看着浑身是血的楚明修。楚明修紧绷的精神在看见楚识夏的一瞬间放松下来。 “带着二哥撤进青州。”楚识夏从马背上跳下来,将缰绳递到沉舟手上。 “那你呢?”沉舟问。 “辛将军还在战场上,”楚识夏说,“鸿鹄川不能失守,我也不能走。” 楚明修从腰间摘下血淋淋的金色令牌,放在楚识夏手里,说:“虎豹骑给你,叶谦会帮你的。” 叶谦用力点头。 楚明修捏了一下楚识夏肩膀,脸色一点点地白下去,说:“大哥在天上看着你呢,不要怕。” 楚识夏握紧那枚令牌,锋利的纹路割伤了她的手。 第234章 天命(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虎豹骑集合的号角声响彻长夜。 辛翦扔下手上的尸体,呼出一口白气,看着眼前的弘吉刺。 弘吉刺背后是负伤的尔丹,莫速部、赤河部、诃达部还在战场上和天策军厮杀,青鹰部却要率先撤离。北狄十三部确实貌合神离,但出乎辛翦预料的是,三部居然肯为尔丹拼死一搏。 “弘吉刺·古勒台,尔丹妻子的弟弟,青鹰部的二把手。” 辛翦已经很疲惫了,手上的长枪伤痕累累。青鹰部的多妥思简直不要命,一个接一个地来扑他的枪尖,其余的人群起而攻之。辛翦身边的副将、亲卫已经折损大半,堪称损失惨重。 “让开。”弘吉刺语气尖锐地说。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阕北是你家么?”辛翦笑起来,纵马带着人直冲上去。 弘吉刺将尔丹抛给亲卫,从腰间拔出双刀。长枪挥舞成圆,重重地砸落在弘吉刺架起的双刀上。霸王枪爆发奇高,罕有能招架的,一般人以这个姿势格挡,多半会肩膀脱臼。 弘吉刺甲胄下的肌肉如山丘般隆起,硬生生地顶住了这一击。他身后的亲卫带着尔丹如鱼如水般穿进人群中,消失不见。辛翦眼角瞥到这一幕,身侧立刻有人去追。 弘吉刺趁着辛翦分心,猛地一震双臂,双刀齐齐斩向辛翦胸腹。辛翦斜过长枪格挡,枪杆应声而断,刀锋划在辛翦的精钢护腕上。辛翦狠狠地撞在刀锋上,弘吉刺被震得手腕发麻。 辛翦拔出马鞍上的斩马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劈向弘吉刺的脖颈。弘吉刺忽然踩着马镫往上窜了几寸,斩马刀没能砍下他的头,反而劈在一块坚硬的金属上——而北狄人本该没有铁甲!弘吉刺肩头剧痛,拼尽全力将长刀刺进辛翦的腹部。 辛翦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下一瞬,他死死地抓住腹部的刀刃,令弘吉刺无法拔出。 弘吉刺预感到了什么,回头一看,虎豹骑正在穿过战场逼近! 弘吉刺抄起另一把刀,猛地砍下了辛翦的头颅。在虎豹骑赶来之前,弘吉刺策马落荒而逃。 —— 楚识夏很难说清,在看见辛翦尸体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是什么感受。但楚识夏连反应的闲暇都没有,她只是眼神匆匆地从辛翦的尸身上掠过,紧追着弘吉刺逃亡的背影而去。 弘吉刺穿过战场,一路上不断地有青鹰部的人向他靠拢,试图阻击虎豹骑。但他们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虎豹骑的人数虽然少,却不容小觑,只要他们停下脚步,要么被杀死,要么被耗死。 两支队伍一直追逐着冲出鸿鹄川,冲出百人堡。 楚识夏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弘吉刺的队伍,冒险双手脱缰,引弦射向弘吉刺身侧被人带着逃跑的人。那人仅仅是一个背影,用斗篷罩着,令人看不清他的身形。 弘吉刺听见了箭鸣声,但箭矢已经太近,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羽箭擦破他的手心,直刺进那人的后心。那人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肢体僵硬地从马背上滚落。 那是个死人,却不是尔丹。 弘吉刺知道他不必再跑,虎豹骑精锐被他吸引至此,尔丹已经安全了。楚识夏冷冷地看着弘吉刺,或者说,看着弘吉刺马鞍上挂着的辛翦的人头。 “想要?”弘吉刺轻浮地拎起那颗人头,笑着说,“来拿啊!” 战斗一触即发。 北狄人和虎豹骑冲杀在一处。 楚识夏纵马上前,长枪直刺,枪尖银光晃动如月。弘吉刺拔刀对拼,刀锋上接住的力量居然轻飘飘的。弘吉刺心头惊悚,刀上已然走空,楚识夏手上长枪随着腰身拧转的力量挥出,擦着刀锋,劈山破云般的力量砸在弘吉刺的太阳穴上。 他从马背上飞出去,脑袋一侧微微凹陷,眼前一片血色模糊。 飞掷而出的长枪掀起一道锐利的风,弘吉刺凭着本能翻滚躲避,长枪深深的刺进雪地。弘吉刺勉强爬起来,又一道尖啸声扑面而来。他抬起长刀贴在小臂上格挡,却听见干脆利落的骨肉分离的声音。 饮涧雪连刀带小臂一并劈开,剑锋直直地斩在弘吉刺的锁骨上。楚识夏的动作被骨骼阻挡了一瞬间,沧流剑法第九式使用后会有瞬息的停滞,气力难以为继。 弘吉刺抓着饮涧雪剑身,拼死将断刀捅向楚识夏的心脏。 饮涧雪猛地爆发出一阵力量,剑锋削断筋骨、血管,弘吉刺跌跌撞撞地向后仰倒,脖子断了一半,露出森森的白骨。 楚识夏半跪在地,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等待血液回流。 良久,四州都寂静下来。 有人犹豫地喊了一声:“辛将军。” 楚识夏全身战栗,后知后觉地站起来,从弘吉刺的马鞍上取下辛翦的头颅。楚识夏用披风包裹住那颗人头,像是不忍多看一眼,直到她紧紧地把头颅抱在怀里,才生出一股酸涩的疼痛来。 原来辛翦是真的死了。 重来一次,他依然是拥雪关第一个牺牲的将领。 —— 青州城。 楚明修身上的伤很严重。 那枚刁钻的箭簇末端带着倒刺,若是直接拔出来,会撕开整片皮肉。军医花了很大功夫拔箭,却心惊胆战地发现那枚箭簇不是铁质,而是铜质。铜质的箭簇造价更加高昂,不如铁质廉价锋利。 但铜质箭簇有铜毒。 尔丹这一箭是特意为楚明修准备的。 中箭的位置接近心脏,心脏将血液泵往全身的同时,也促进了铜毒的蔓延。 至于楚明修身上其他的伤,比如扑开沉舟,以至于被骑兵划开后背的伤口,在铜毒面前不值一提。 “大小姐,王爷背后的伤口太长,再深一点就要伤到脊柱,眼下只是发热,已经算是福大命大了。” “那铜毒怎么办?” “在下无能为力。” 楚明修从高热中挣扎着醒过来,楚识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楚明修勉强坐起来,扯到后背的伤口,疼得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楚识夏听见动静,急匆匆地推门走进来。 只是一夜,楚识夏脸色憔悴得像是志怪传说中的水鬼,脸色青白,眼下乌黑。 “鸿鹄川守住了吗?”楚明修问。 楚识夏点点头,说:“三部见青鹰部跑了,丢盔弃甲地从鸿鹄川逃窜,被奔雷军截杀。其余的散兵游勇,正在一一清扫。鸿鹄川入口重设边防关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楚明修敏锐地听见“奔雷军”三个字,心中有一种不妙的预感,问:“奔雷军怎么会来,辛翦呢?” 楚识夏低下眼睛,喉头滚动,只觉得一个个字眼像是小刀刮着他的咽喉,令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你们的情报预估错误,尔丹挟持了三部可汗的儿子,逼迫他们出兵,所以天策军要阻挡团结在一起的三部的兵力。辛将军战至力竭,被弘吉刺……辛将军,殉职了。” 楚明修呆住片刻,道:“说下去。” “我没有找到尔丹,只能杀了弘吉刺。”楚识夏苦涩道。 楚明修涣散的眼神在楚识夏身上聚焦,问:“那你把他带回来了吗?” 楚识夏点点头,眼睛一阵酸胀。 —— 楚明修不顾楚识夏的激烈阻拦,一意孤行地带着辛翦的灵柩返回拥雪关。当夜楚明修就不堪重负地倒下,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楚识夏守了他一夜,替他一次又一次地换额头上的冰帕子。 但楚识夏知道没有用。 铜毒正在腐蚀楚明修的身体。 “明天天一亮,我把二哥送回云中。”楚识夏对站在一边的叶谦说,“叶将军,这段时间,拥雪关就拜托你了。尔丹元气大伤,暂时不会卷土重来。” 叶谦却说:“大小姐,你真的不知道将军为什么非要回拥雪关吗?” 楚识夏抓皱了手上的帕子。 “我知道。”楚识夏说,“但是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叶谦不忍心地别开目光,推门离去。沉舟默默地站在墙角,注视着楚识夏的背影。良久,沉舟走上前,按住楚识夏的肩膀。楚识夏如梦初醒,回头看着沉舟,眼底一滴泪都没有。 “我来吧。”沉舟说,“二哥的手都要被你擦破皮了。” 楚识夏怔怔地让开床前的位置,背靠着床榻,昏沉的睡意一点点涌上来。楚识夏已经很久没有睡觉,清扫残兵、调查弘吉刺身上的铁甲、寻找能治愈楚明修的大夫,太多太多的事压在她的肩上,让她喘不上气。 “命运好像总是快我一步。”楚识夏自嘲地笑着说。 楚识夏扶白子澈登上皇位,白煜便设计害死了楚明彦;楚识夏建设拥雪关军防,玉珠便死在北狄探子手下;楚识夏深入草原偷偷绘制北狄地图,尔丹便奇袭鸿鹄川。 好像她做什么都没有用。 沉舟心乱如麻,转头想对楚识夏说什么,却看见她已经浅浅地入睡。沉舟放轻了呼吸的声音,将一件披风搭在她的肩上。 —— 翌日,清晨。 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楚识夏猝然从血淋淋的梦中惊醒。她第一反应便是去抓手边的饮涧雪,片刻之后才想起来去看床榻上的人。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连褶皱都抚平,像是没有人睡过。 莫大的恐惧攥住楚识夏的心脏,她抄着饮涧雪从地上跳起来,酸麻的膝盖险些把她带翻。 “墨雪。” 楚明修站在门外盛大的阳光前,叫楚识夏的字。楚明修的脸上依然苍白,像是一捧积雪。他穿着红袍金甲,威武英挺得一如往昔,像是神话中战无不胜的武神。 “二哥?”楚识夏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跟我来。” 楚明修转身离开,楚识夏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楚明修骑上门口停着的枣红马,不紧不慢地往拥雪关后走去。楚识夏爬上雪骢的马背,心中惴惴不安地跟在楚明修身后。 雪很大。 拥雪关中大大小小的将领、士兵静静地伫立在雪中,林立的枪尖像是黑色钢铁的森林,慢慢地被白色覆盖。纹着虎豹图腾的鼓一字排开,击鼓声如潮水般漫过拥雪关。黑底银色的鹤羽旗帜在风中漫卷如云,引颈的鹤仿佛下一瞬就要振翅而飞。 楚明修领着楚识夏小跑过严阵以待的军阵,直抵高台之下。 七大营的将领站在高台下,额头上束着白色的带子。 “二哥,”楚识夏猜到了要发生的事,却固执地摇着头说,“我们回家吧。” 楚明修大步走上高台,对楚识夏的恳求充耳不闻。他下马的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口,险些站不稳,幸而叶谦及时扶住他。楚识夏站在雪中,像是被雪埋葬的瓷娃娃。 “鸿鹄川一战,我们守住了青州,北狄人败走,青州上万百姓得以庇佑。然,天策上将军辛翦不幸阵亡,死于青鹰部将军弘吉刺·古勒台之手。在这之前,拥雪关外七个军事堡垒已经沦陷了四个。” 楚明修按着高台的栏杆,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军队头顶,像是一阵孤寂的风。 “我身为拥雪关主帅,要为此负责。我的妹妹楚识夏,十五岁起便为了边关与帝都的信任离乡为人质。是她平靖了庆州的叛乱,是她深入草原、火烧北狄圣山,也是她诛杀弘吉刺,带回辛翦将军的遗骸。” “她,就是下一个虎豹骑的主人,七大营的统领,拥雪关主帅。” 楚明修侧过目光,对着楚识夏伸出手。 楚识夏喉头一阵剧痛,只是站在原地摇头。楚明修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次凶多吉少,所以要为阕北的将来,楚识夏的威望做打算。那身沉重的盔甲下,病骨支离。 “站到我身边,快一些。”楚明修轻声说,“我要站不住了。” 楚识夏看着他的眼睛,最终败下阵来,缓缓地步上高台,与楚明修并肩而立。 楚明修将拥雪关的帅印塞进楚识夏手里,攥着她的手腕高高举起。金色的帅印像是一颗太阳,悬在楚识夏的头顶,令她失却睁眼的勇气。楚明修抓得太用力,以至于楚识夏觉得疼痛从手腕侵袭至心脏,犹如刀绞。 “楚识夏,即为新的阕北之主!” “天策军拜见主帅!” 天策军副将率先下跪,行叩拜大礼。 参拜声犹如山呼海啸,压过风雪肆虐的声音,令天地为之震颤。无数的甲士跪在雪地中,垂下他们的脖颈,以示对新任主帅的尊重。龙骧将军楚明修的荣耀在这阵喊声中落幕,他死在他守护的土地上,却活在无数话本演义的传说中。 第235章 天命(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云中,大雪。 楚明修躺在床上,高热令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只有床边坐着的那个女孩,一直牵着他的手,令他恍惚地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人间。楚明修呼出一口灼热的空气,牵扯得心肺都在疼痛。 “我昨晚梦到大哥了。”楚明修说,“你想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吗?” “不想。”楚识夏面无表情地说。 “嘴硬。”楚明修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梦见你小时候,刚刚学会骑马就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天霭山下。结果你和沉舟都不认识路,生生地在山脚底下捱了一晚。等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俩缩在一个树洞里,哆哆嗦嗦地搂着对方。做错事的是你,大哥却罚我祠堂,你说他是不是偏心?” “你少胡说八道。”楚识夏道,“明明是你骗我,说天霭山下有一匹白狼,白狼的眼睛能治大哥的病。我没找到白狼,还差点被母狼叼走,大哥没打死你都算是轻的。” 楚明修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笑得一阵咳嗽。 “辛将军下葬了吗?” “嗯。” “可惜我都没能去送他。”楚明修的意识又开始模糊,喃喃地说,“你知道么?辛将军是青州人。” “我不知道。”楚识夏握紧楚明修的手,试图唤回他的神智,“你别说话了。”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辛翦是个孤儿,他的父母都死在北狄人手下,他在济善堂长大。本来他读书很好,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却偏偏要参军。”楚明修的声音越来越轻,“如果他当年去考状元,也许就不会死了吧?” “那可不一定,那些年科考由庄松柏一手把持,辛将军一个孤儿,有钱拜庄松柏的山头么?” “你说话好难听。”楚明修的眼皮一个劲地往下掉,有气无力道。 “你快点好起来,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楚识夏的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说,“二哥,不要留我一个人。” “长乐,对不起。”楚明修勉力抬手抚摸过她的脸颊,说,“最后还是把你困在这里。” “没有这种事。”楚识夏咬着牙说。 “你是我的骄傲。”楚明修说,“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楚识夏摇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去。 侍女敲门听不见人应,惊慌失措地去找沉舟。沉舟带着人踹破门闯进去,眼前的一幕却令所有人心头一梗。侍女忍不住惊呼出声,手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沉舟说:“都出去。” 坐在床边的楚识夏没有动,她固执地握着楚明修的手,像是在等待他再次醒来。沉舟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走到楚识夏身边,按着她的肩膀抱住她。 “他好像睡着了一样。”楚识夏轻声说,“原来死人也可以是这样的。” “想哭的话就哭吧。”沉舟说,“我给你守着,不会有人知道。” “我哭不出来。”楚识夏呆呆地看着楚明修,魂不守舍地说,“沉舟,我没力气了。” 沉舟的手微微颤抖。 他的指尖穿过楚识夏的长发,寸寸如雪。 —— 宣德二年,正月初三。 镇北王兼龙骧将军楚明修停灵,四方豪强权贵皆来吊唁。 裴璋步入庭中,远远地看见檐下的楚识夏,不由得心中苍凉。楚识夏穿着一身黑白色的衣衫,额上束着白色的带子,远远地冲裴璋点头示意。 “你的头发怎么白了?”裴璋声音发颤,问。 “大约是上天警示我寿数将尽,未做完的事要抓紧。”楚识夏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说。 裴璋艰难地笑笑,眼泪却先落下来。仅仅过去一年多,故人却已非旧时模样。命运对楚识夏似乎格外残忍,将她雕琢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昔年帝都中意气风发的少女,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楚识夏反过来安慰裴璋,说:“没事的。”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裴璋问。 楚识夏想了一会儿,问:“你有钱有粮么?” 裴璋似乎对楚识夏的顾虑早有预料,同她一起走进里间坐下。楚识夏看了一眼跟在裴璋身边,用风帽遮掩住面目的人。三人一同坐在桌案边,那人才揭开风帽。 “别来无恙,镇北王殿下。”白子澈说。 “多谢陛下关心。”楚识夏微微低头,说。 “朕就是为了阕北的军费来的。”白子澈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按在桌上推过去。 “十万两白银。”楚识夏大致扫了一眼,问,“国库已经亏空至此吗?” “陈氏、许得禄、庄松柏所抄没的家产,早就被先帝挥霍一空。加上今年多地天气异常,大旱、瘟疫层出不穷,朝廷免去赋税,又要救济灾民。”白子澈颇感难以启齿,“国库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裴璋拿出一个匣子,推到楚识夏面前,说:“这是我凑出来的十万两银票,若是战事吃紧,我再想办法。” “你也难以为继了吧?”楚识夏摇摇头,说,“关中裴氏是百年大族,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牵涉到你的族人。纵然有心,实则无力,我明白。” “我会想办法。”裴璋坚定道。 “钱并不是最为难的。”楚识夏道,“拥雪关有三十万精兵,军饷可以拖欠,军士却不能不吃饭,最紧缺的其实是粮食。纵然国库有金山银山,金银也不能变成米面果腹。我派人前去江南询问米价,商贾囤积粮食,以待暴利,不肯出售。除非明抢,否则即便陛下和裴公子掏空家底,也难填补拥雪关的需求。” 白子澈发出一声长叹。 “或者,有没有可能暂时和谈,捱过今年?”白子澈试探着问道。 “今年大旱,明年未必风调雨顺。”楚识夏顿了顿,说,“更何况,我未必有时间等。” 白子澈和裴璋都以为楚识夏是报仇心切,不愿意再等待下去,便也不便多劝。只有楚识夏知道,她惧怕的是天命的倾斜。也许等不到楚识夏和尔丹开战,她便在某一次意外中死去。 “再等等。”楚识夏说。 —— 一程风雪又过。 灵堂上的白烛换过一回。 楚识夏跪在灵堂前,沉舟守在她身边。沉舟很不放心楚识夏一个人呆着,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楚识夏,有时楚识夏看得见他,有时看不见。楚识夏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么安静地跪着,沉舟有时会恍惚地以为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你要不要抱一下它?”沉舟把偷摸进灵堂的白猫塞到楚识夏手上,拉着她的手去揉白猫的肚皮。 白猫被揉得舒服,也不再挣扎。 楚识夏低着眼睛笑笑,手指从白猫温暖柔软的肚皮上划过。 “是没有钱了吗?”沉舟问。 “嗯。”楚识夏点头。 “九幽司有黄金,”沉舟说,“但我不知道有多少。洛霜衣今晚就回本家清点,不管有多少,全部运过来。如果不够的话……” 楚识夏抬起眼睛看着沉舟,伸手去挠他的下巴,像是摸另一只猫,“沉舟,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死在拥雪关么?” “真的。”沉舟认真地回答。 “不后悔么?” “永远不后悔。” 楚识夏动作迟缓地靠在沉舟的胸膛上,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声。沉舟搂过楚识夏的肩膀,将她紧紧地扣在怀里,下巴放在她的发顶。楚识夏轻得像是一片落叶,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远去。 “让我靠一会儿。”楚识夏说,“我好累。” “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你不会是一个人。”沉舟轻声说,“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怪物了,你们想让我学会的东西,我都学会了。你难过的,我都懂。” 灵堂外忽然响起匆匆的脚步声,程垣远远地说:“殿下,广陵有客人来。” 楚识夏霍然起身。 楚识夏奔跑过幽深的庭院,挂满白色纸灯笼的长廊,一口气抵达灯火幽微的王府大门前。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雪中,那人披着素色的斗篷,像是一枝白梅,于细雪中对着楚识夏盈盈一拜。 “广陵江氏江乔,前来兑现与殿下的盟约。” 江乔看见楚识夏白发的一瞬间,身体忍不住一震。然而江乔很快就平复下来,对楚识夏说:“请殿下节哀。” 邓勉却是瞬间就逼出了泣音,红着眼圈,强打精神说:“殿下……节哀。” 楚识夏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说:“不过是白了头,怎么个个都像是天要塌了一样?” —— “五百万石粮食,五十万两白银,是广陵江氏能给出的所有诚意。粮食从水路出广陵,走旱道进阕北,今年四月末能抵达拥雪关。”江乔轻飘飘地说,“殿下觉得,够么?” “按我军数目和补给标准,足够支撑两年。”楚识夏道,“进阕北之后,粮食由我军押送,时间能提前到四月中。” 楚识夏按着膝盖,身体略微前倾,道:“多谢。” “是江乔的荣幸。”江乔微微俯首,道。 “你还在严如海手下么?”楚识夏问。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江乔笑笑,说,“我替他发行金券,搞垮他的对手之后,我与他就两清了。只是我也没想到,我回报殿下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幸而我没有来晚。”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殿下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楚识夏淡笑道:“世人皆苦,非我独身。” “我……没有杀江夫人。” 江乔斟酌了很久,说:“一开始,我觉得我很对不起我阿娘。我恨江夫人,恨得夜不能寐,做梦都是怎么折磨她,令她痛苦地死去。可是当我真的捏住她的性命的时候,我只觉得可笑。” 小的时候,江夫人在江乔眼里是吃人的妖魅,是恶毒的主母。然而江乔俯视不得不向她低头的江夫人,看着她为江长公子的死痛哭流涕时,江乔只觉得她可怜。 “她连她应该恨谁都搞不明白。”江乔轻声说,“她最该恨的,是那个辜负她的男人。但她不敢,也不能,就把她的怨恨发泄在我和我阿娘身上,可怜、可悲又可笑。我把她锁在江家的后院里,她夜夜咒骂我不得好死,德不配位。” “然后她吞金自杀了。”江乔不带什么感情地笑笑,说,“我始终带着殿下在缘觉寺求来的佛珠,没有误入歧途。愿殿下虽然白首,仍能一如昨日。” 楚识夏默然片刻,像是在回想江乔的话,忽而笑起来。她白头之后,即便偶有笑容也是淡淡的,像是宣纸上被水晕开的一抹水墨,转瞬即逝。 “江乔,你已经走出来了。你要这样平安、快乐地活下去,活到一百岁时,再来回首我们的相识相知。”楚识夏说,“霍二公子也会为你高兴的。” 江乔的眼睫一颤。 “而我,是一个将死之人。” 帝都绵延至今的鲜血,阕北风霜中不得解脱的亡灵,今生次次重蹈前世的覆辙,早就将楚识夏凌迟成百上千次。 —— 沉舟坐在屋脊上,默默地听着楚识夏悲凉的话语。雪花一层层堆叠在他的睫毛上,沉甸甸的,像是糖霜。邓勉笨手笨脚地从屋脊那头走过来,慢慢地在沉舟身边坐下。 沉舟想了一会儿,主动寒暄道:“你在广陵过得还好吗?” “很好。”邓勉说,“我在学算账,很难,但是我学得很认真。江乔给我支薪水,我赁了一间小院子住。去年,我在下雨天捡到了一只小狸花猫。刚到广陵的时候,我总是梦见我父亲骂我,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过最近已经很少了。” 沉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恭喜似乎有些不合适。失去亲人的人,应该夜夜盼着亡者入梦吧?即便不是那么甜美的梦境,即便梦醒后依然痛彻心扉,也还是贪恋梦中片刻的相聚。 忘却死去的人,是一件值得恭贺的事么? 沉舟没想明白,干脆不开口。 “大小姐……不,殿下她还好吗?”邓勉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不太好。”沉舟摇头,说。 邓勉试探着问:“你们订婚了吗?” 沉舟点点头,说:“墨雪说,服丧期过后我们就成婚。” “我怎么没看见玉珠姐姐?”邓勉扯开话题。 沉舟安静一瞬,说:“她死了。” 邓勉愣在原地。 沉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他很少说话,所以说出每一个字都很慢,像是要尽力让人听清似的。 沉舟从遥远的三泉村被屠灭说起,说到玉珠向楚明修请辞,返回拥雪关;说到玉珠给楚识夏做的最后一顿饭,楚识夏因为生气没有吃完;说到楚识夏在停尸房里,一根根拔出玉珠后背的羽箭,擦干净她的脸;说到那封成真的遗书,落款是陌生的“虞竹”,抹杀了玉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痕迹。 沉舟摸着自己发酸发胀的胸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那一天,他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为楚识夏。 他也真情实感地为玉珠的死感到悲伤,以至于他能回想起每一个细节。 “沉舟,你要守着她啊。她只有你了。” 第236章 天命(三)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宣德二年,正月初五。 “王达,去年秋天,你曾经向一个满脸都是伤疤的少年出售过锁子甲的图纸,是不是?” 王达跪在潮湿阴冷的监狱地面上,慌乱地抓着眼前人的袍角,狡辩道:“不是的!不是我!我不是铁匠,我根本就不懂锁子甲,怎么可能是我卖的呢?官爷,你们找错人了!” 沉舟抬脚躲开他的手,用剑柄挑起他的下巴,令他抬头。王达恐惧的神情暴露无遗,瑟缩着不敢再接近沉舟。 “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 “不是!” 监狱深处一盏灯火下,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女子站起来。她穿着素白的丧服,连头发也是白的,仿佛从羊脂玉里雕出来的仕女像。王达却不敢多看,她面无表情,眼神像是割喉的利刃。 “王达,云中郡卞城人氏,父亲曾是军中制作盔甲的工匠,年纪大了以后以打铁为生。你不懂制作盔甲,可是你父亲懂。一年前,你欠下巨额赌债,一个满脸伤疤的人告诉你,只要一张图纸,他就能给你一百两黄金,足够你还完赌债。” 楚识夏的声音平缓,无波无澜,“那个人是个中原人,所以你没有过多的顾虑,便从家中偷出图纸,做成了这笔买卖。” 而那身锁子甲穿在弘吉刺身上,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甚至创造了反杀辛翦的机会。辛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致他于死地的人不在关外,而在关内。 “你知道在阕北,买卖军备图纸形同通敌叛国,是死罪么?”楚识夏淡淡地问,“你知道你害死的那个人,纵然你死一百次,也比不上他的价值么?” 王达不管不顾地跳起来往外跑,守在铁栏外的程垣一拳砸在他脸上,将他拖回来。王达常年沉迷酒色赌博,身体虚空,被这一拳打得七荤八素,半天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真是让人火大啊。”楚识夏说。 楚识夏踩在王达的脊椎上,像是踩着一条挣扎扭动的蛇。楚识夏拔出饮涧雪,笔直地从他的后颈刺入,透过他的喉咙,将他钉死在地面上。王达身下蔓延开一片血迹,染红了楚识夏的裙摆。 —— 镇北王府。 吊唁现场的气氛非常紧张。 白子澈遮掩容貌站在裴璋身后,邓勉干脆躲在院子里没出来。江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进门的人,低声吩咐侍女去给楚识夏报信。 云中楚氏的长辈,楚识夏的平辈都来了,带着的兵马停驻在王府外,与虎豹骑对峙。 不多时,楚识夏返回王府,一一拜见端坐在灵堂上的长辈。 “你哥哥的葬礼,你不在家里守着,出门去干什么?”一个叔叔看见楚识夏裙摆上的血迹,眼皮子一跳,“你还在服丧,居然出门杀人,这么桀骜的性子,如何能管好阕北?” “军中急务,叔叔见谅。”楚识夏淡淡地说,“倒是你们,恕晚辈见识浅短,头一次见吊唁的宾客带刀上灵堂的。您是准备在我哥哥灵前一刀砍死我,还是准备自刎?” “把镇北王的金印和拥雪关的帅印交出来。”叔叔义正言辞地说,“我不知道明修怎么想的,居然把军政大事交给你这样一个小女娃娃。拥雪关乃边疆大防,岂能儿戏?你依然是云中楚氏的大小姐,看在你两个哥哥的份上,我们不会亏待你。” 声音传到庭院中,裴璋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白子澈拉住。 裴璋难以忍受楚识夏受到这样的折辱,道:“龙骧将军尸骨未寒,他们就急着把楚识夏扫地出门?未免太心急了!” “今日除非闹出人命,否则我们都不能插手。”白子澈冷静道,“我们都不姓楚,这样的时刻,连站在灵堂上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若是我以皇帝的身份阻止,墨雪今后更难立足。” 裴璋还要再说什么,便见沉舟从外头走进来,心下安定些许。 楚识夏的声音冷定清晰,反问道:“叔叔是觉得我年轻气盛,所以不配;还是因为我身为女子,所以不配?既然我不配,那就让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来。” 沉舟走进门,将饮涧雪抛给楚识夏。 “这是我们云中楚氏的家事,晋王在此,不合适吧?”一位伯伯对沉舟颇为忌惮,警惕道。 沉舟当着所有人的面关上大门,掀动气流吹散纸钱的灰烬。他用剑鞘闩上大门,彻底隔绝庭院中窥伺的视线,转身面对着虎视眈眈的楚氏子孙。 “这是镇北武昭王亲手写下的婚书,我是楚识夏的未婚夫,而不是大周晋王白臻。这样的身份,够不够资格站在这里?”沉舟将两封烫着金色花纹的婚事卡在门缝里,转身面对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镇北武昭王,离世不到一年的楚明彦,十八岁就掌管整个阕北的人。尽管北狄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无论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还是灵堂上的这些人,没有人敢轻视他。 即便他看上去如此地脆弱。 楚识夏将饮涧雪插入地面的砖缝里,说:“谁能拔出这把剑,谁就是镇北王。我楚识夏甘愿让贤。” “但是每一个上前的人,都要做好流血的准备。虽然如今不算风调雨顺,但两年办三场甚至更多葬礼,云中楚氏还支撑得起。”楚识夏淡淡地扫视蠢蠢欲动的人们。 “你敢在灵前动刀?”一个伯父震惊地质问。 “成大事者,能常人所不能。” 楚识夏轻描淡写,寒意却无孔不入,将他们虚张声势的皮囊扎成筛子,“今日灵前有帝都使者,关中裴氏,有广陵富商,有德高望重的儒学圣人,有军功等身的名将。你们做出气势汹汹的样子,陈列兵马在王府外,口口声声我无力居高位,无非就是想吓退我。欺凌孤女,强夺权位,即便得位也遭人诟病——说不定还会遭到帝都谴责。” 帝都里那位菩萨面孔、雷霆手段的新帝,他们都已经见识过。摄政王残党何等扎手,他也能料理得没有一丝毛病。关中裴氏的少主是新帝心腹,亲自领着使者来,无异于彰显帝都对这位新镇北王的认可。 “不战而屈人之兵,各位叔伯真是睡觉将枕头垫得高,连美梦都做得比别人强一些。” “凡事皆有代价。你们不敢的,我敢。今日谁越过这把剑,我就杀了谁,用他的血洗镇北王的新旗。” 楚识夏的手指拂过饮涧雪的剑柄,冷冷地说:“谁来?” 灵堂中鸦雀无声。 年纪大些的人不由得想起当年,楚敖去世时,楚明彦和楚明修也是这么站在灵堂上和一众叔伯对峙。楚明修挎着剑站在楚明彦面前,像是一堵坚不可摧的墙,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刃。 一个年轻人突然爆发,大喝一声,拔刀冲上前。楚识夏的动作更快,后撤一步的同时接住沉舟抛过来的剑。长剑飞快地在楚识夏手上转过一圈,剑柄撞在年轻人手腕上,令其武器脱手。 “且慢!” 话喊出口已经太晚。 长剑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弧线,年轻人惨叫一声向后退去。红豆般的血滴打在火盆里,发出“扑哧”的声响,一只血淋淋的手臂落地。楚识夏眼睛都没眨一下,血滴溅到她雪白的腮边。 年轻人的亲人立刻扑上去抱住他,惊慌失措地想往外闯。沉舟却单手按着门,对着他们坚定地摇头。 “楚识夏,你疯了!”有人怒吼道,“这是你哥哥的葬礼!” 楚识夏冷淡地说:“下一个。” 一片令人发疯的死寂过后,有人第一个解下腰间的武器扔到地上,表示认输。陆陆续续地,越来越多的武器堆在地上。放下武器的人站在蔓延开的血泊中,对着楚识夏的方向跪拜。 —— 灵堂的大门再次打开,仆人进门打扫干净血迹。门外的宾客看着被抬走的断臂的年轻人,忍不住议论纷纷。白子澈远远地站在人群中,注视着灵堂中的动静。 沉舟低着头和楚识夏说着什么,楚识夏没有开口。这样的情况是很少见的,往往是楚识夏围着沉舟叽叽喳喳,沉舟点头摇头。现在两个人的情形颠倒过来,叫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沉舟伸手擦掉楚识夏颊边的血,手指按着楚识夏的脖颈抱住她,很隐秘地在她的眉心亲了一下。楚识夏卸力似的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肩头。 白子澈的心脏一阵抽痛,又有点释然。 “我们走吧。”白子澈对裴璋说,“有沉舟陪着她,不会有事的。” —— 是夜,月明星稀。 楚识夏坐在灯下批公文,沉舟忽然进门,一动不动地坐在她对面。楚识夏不为所动,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沉舟慢慢地趴在桌子上,从下往上盯着她。 楚识夏揉揉太阳穴,说:“怎么了,我不是把晚饭都吃完了吗?” “你已经连着三天没有睡超过两个时辰了。”沉舟直勾勾地看着她,“墨雪,你不可以这样。” “我很忙。”楚识夏找借口。 “我去过书房,他们说你事无巨细,每一件事都亲自处理。他们都是大哥用了很多年的老手,你没有理由不信任。”沉舟直白地问,“是睡不着吗?” 楚识夏沉默很久,才说:“每次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前世的事情。有的时候觉得那是一场噩梦,有的时候又分不清到底以前是梦,还是现在是梦。” 沉舟没说话,径直站起来,卡着楚识夏的腰把她抱到床上。楚识夏茫然地看着沉舟扯下勾着床帐的金钩,绯色的纱帐像是一层淡红色的云从他头顶笼罩下来。他白皙如玉的脸也蒙上一层暧昧的粉色,像是情欲来潮。 沉舟拉着楚识夏的手放在自己的领口上,往下勾,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胸膛。 他的手很烫,有一点抖。 他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很不熟练。 “沉舟?”楚识夏震惊地喊了他一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沉舟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黏糊的尾音,“你要不要试一试,想点别的,也许就能睡着了。” 沉舟飞快地在楚识夏的眼睛上亲了一下,像是怕她拒绝。楚识夏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沉舟趁着这个空隙,顺着她的眼温柔地往下亲,手上解开腰带、挑开层层包裹的衣衫。 黑白两色的长发交织在深色的锦被上,像是笔触凌乱的画。 线条明晰的下颌,颤动不止的咽喉,曲线起伏的峰峦。潮湿、温热的触感每往下一寸,楚识夏的颤抖就越发明显,像是难以承受这样羽毛般轻飘飘的亲吻。 沉舟扣着她的双手,并不用力,楚识夏随时都可以挣脱。沉舟出了一身薄薄的热汗,眼角泛起淡淡的红色,像是胭脂晕染开。楚识夏的颤抖让他冷冰冰的胸腔滚烫起来。 “沉舟,不要。” 楚识夏失声,全身都绷紧了。 沉舟犹豫了一下,下巴抵在她合拢的、圆润的膝盖上,眼神湿淋淋的,“不喜欢吗?” “不是,”楚识夏很难对着沉舟的眼睛说“不”,艰难地摇着头说,“你别这样。” “那就是喜欢。” 沉舟轻而坚定地攥住楚识夏的脚踝,慢慢分开,给足她反悔的时间。楚识夏深吸一口气,发丝黏在汗湿的脸颊上。她要挣开沉舟轻而易举,但她没有反抗。 一段灼热、柔软深入她的身体,玉石般坚硬的齿粒轻轻地划过柔嫩的部位。 楚识夏的腰身下意识地弓起,试图逃脱。沉舟的手却忽然用力地攥住她的腰线,强硬地将她往下拖,留下一道道红色的指痕。内里却被温柔、缠绵地对待,小蛇般试探着在滚烫的身体里闯来闯去。 楚识夏发出一声难耐的、近乎融化的喘息。她忍不住抓皱身下的锦缎,仰起头,将最脆弱的咽喉暴露出来。修长的双腿无措地扭动着,足跟从沉舟的后背或后颈上擦过,像是要推开他,又像是要让他靠得更近。 良久,楚识夏在漫长而旖旎的酷刑中卸去全身的力气,一阵目眩地望着沉舟。 沉舟直起身子,低头看着她。沉舟的鼻梁、嘴唇和下巴都湿漉漉的,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沉舟伸出舌头舔着唇上的液体,这样情色的动作他做来却纯真无害,像是单纯的孩童舔舐糖果,看得楚识夏一阵脸热,抬起手腕遮住眼睛。 沉舟不依不饶地拉开楚识夏的手,逼迫她看着自己慢慢地解开衣衫扔下床。 “哪里学的?”楚识夏沙哑着声音问。 “不告诉你。”沉舟很得意地笑起来,扳过她的下颌亲上去。 沉舟的长发垂下来,丝丝缕缕地将将两个人笼罩其中。潮热的吻停在楚识夏的唇角,心脏失控、加速的跳动声如潮水般在两人耳畔蔓延开。 沉舟又去亲楚识夏的脖颈,五指托在她的颈后。 “好漂亮。”沉舟感叹似的说。 第237章 天命(四) - 将门权宠 - 薄须 楚识夏这一觉睡得很沉,也许是因为沉舟的身体太过于温暖,也许是因为涌上的潮热和疲倦。这一夜楚识夏没有做梦,她趴在沉舟的怀抱中,五指蜷缩着搭在他的胸口,强有力的心跳令她心安。 天光渐亮。 楚识夏的睫毛一阵瘙痒,像是有蝴蝶在亲吻她的眼睛。楚识夏抓住那只作乱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让我再睡一会儿。”楚识夏喃喃道。 “我去给你端早饭。”沉舟说,“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沉舟披起衣服出门去了,被褥里另一个人的温度渐渐消散。楚识夏脑袋放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呆呆地看着床帐上的花纹。庭院中忽然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声音。 不是熟悉的脚步声。 楚识夏猛地披上外袍,拔出饮涧雪,一脚踢开大门。 剑锋指着无声无息地突破王府侍卫包围,闯入庭院的人。 楚识夏愣在当场,剑锋垂向地面。 “师父。” 李卿白在赶来云中的路上便听说了许多传闻,但看见楚识夏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皱眉。楚识夏比上一次相见时更加清瘦,更为瞩目的是那头纯白的长发。 李卿白摸摸楚识夏的头,叹息道:“那个疯子说我凶煞随身,此生都没有子孙缘。我本不屑鬼神之说,眼下却不得不信。终究是我害苦了你,早知道当年就不应该收你做徒弟。” “不关师父的事。”楚识夏平静地摇头。 “好孩子。”李卿白难忍痛楚,道,“你如今走不掉了,是么?” “是。”楚识夏道,“即便明知要撞南墙,也只能一撞不回头。” —— 宣德二年,四月。 拥雪关。 楚识夏远在云中的这四个月,北狄与七大营反复在拥雪关外的军事堡垒拉扯,有输有赢。有几次甚至被北狄人逼到在关下对战,幸而战线始终没有突破拥雪关。 “广陵运送的粮食马上就要进入阕北。”楚识夏吩咐楚晋道,“你带着荒川军亲自押送,不能有丝毫疏漏。” “是。”楚晋低头道。 没人知道楚识夏和广陵江氏究竟是怎样的交情,五百万石粮食说给就给,顺着河渠一路北上。拥雪关的燃眉之急解了,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北狄的战事。 楚识夏没再说话,低头翻着七大营递送的军报。楚晋却没有走,仍然站在原地。 “还有什么事么?”楚识夏问。 “那位剑圣李卿白仍然留在拥雪关内,他是将军的老师,属下等人不知该如何招待。”楚晋克制着语气道。 “不用招待。”楚识夏不以为意道,“拥雪关一滴酒都没有,他酒瘾上来,过几天就走了。除了军机要地和城门,其他的都随便他。要是出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告诉我。” 楚晋无话可说,道:“是。” 楚识夏仔细地浏览军报,大大小小的战事在她的脑海中串连起来。她一边看,一边动手抄录某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拥雪关七大营都是为克制北狄而设。 从最初的速度与杀伤力并重的重骑兵虎豹骑、天策军,往后逐步衍生出舍弃沉重甲胄的轻骑兵奔雷军,舍弃机动性而以耐力、防御为主的关山军,骑兵与弓兵功能重叠的羿骑。 到后来专门刺探军情的鹰眼卫,装甲厚重的步卒荒川军。 拥雪关的军队配置已经完善到极致。 但这么多年,唯独有楚敖打出过拥雪关。其他大部分时候,七大营都是守多于攻,一方面是因为对北狄草原深处的陌生,补给线无法延伸太长;另一方面是因为拥雪关的骑兵正面与北狄骑兵对冲,往往败多胜少。 前人探寻的道路已经走到尽头,楚识夏需要一个变数。 不知不觉间,天色擦黑。 楚识夏后知后觉地点亮灯盏,眼睛一阵酸胀。 房门被人敲响。 “谁?” “将军,我们在巡逻时发现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徘徊在城墙下,便将他抓了起来。他说他是您的朋友,是来见您的。”士兵道。 “他叫什么?” “他不肯说,只说自己是从鬼市来的。” 楚识夏皱着眉,说:“带他进来。” 士兵应了一声,不多时,拎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黑衣人走进来。鬼市主仍然穿着那身黑色抹布似的宽大衣服,像一只被捆成粽子的蝙蝠,面上的羊骨面具狼狈地挂在鼻子上。 楚识夏挥挥手让人下去,走上前解开鬼市主身上的绳子。 “你来干什么?这里可没有钱给你挣。”楚识夏取下堵住他嘴的布团,说,“我师父现在就在拥雪关,你别乱跑。他要揍你的话,我可拉不住。” 鬼市主扶正脸上的面具,啐了一口,道:“谁怕他!” 楚识夏无声地笑笑。 鬼市主转过来看着楚识夏,眼圈有些发红,“你的头发真的白了。” “怎么每个故人看到我,第一句话都是这个。只是头发白了,又不是脑袋掉了。”楚识夏无所谓道,“能换一句新鲜的吗?” “跟我走,”鬼市主抓住楚识夏的手腕,果决道,“你不能留在这里。” 楚识夏定定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推开他的手,说:“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走。” “帝星将要陨落,紫薇垣在崩溃。”鬼市主难掩急躁地说,“这是亡国之预兆,天弃大周!从去年开始,帝朝疆域内各地出现原因不明的大旱,而星象显示这种大旱会持续五年。兖州爆发瘟疫,染病者身出红疹,高热溃烂而亡;滨州毒瘴横行,虫蛇作乱,土地耕种而不能收获。” 楚识夏惟有沉默。 “就算你守得住拥雪关,你杀得死尔丹吗!”鬼市主见她犯倔,着急地大喊起来,“尔丹就是天命所归,你难道没有发现,无论是谁,无论怎样都杀不死他,总是差一点,总是阴差阳错吗?因为下一颗帝星就是他!” “我知道。”楚识夏抬头对着鬼市主的眼睛,冷静地说,“我已经看见过一次帝星照耀在尔丹身上。” 这回轮到鬼市主呆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输给他一次。”楚识夏一字一顿道,“但我不会走。和上一次一样,我不会离开拥雪关。” “你会死的!”鬼市主难以置信道。 “我早就该死了。”楚识夏出奇平静地说,“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有很多人替我死去。他们坚信我活着是有价值的,坚信我就是最后那个能对抗天命的人。所以我不能走,哪怕结果是再输一次。” “天要亡大周,我偏要替大周再续五十年国祚。”楚识夏坚定地说,“此身虽微末,此力虽渺小,却愿在命运的车轮倾覆而来时,为挡在众生前的一粒石子。虽万死,仍不辞。” 鬼市主呆呆地凝视她片刻,无力地瘫坐在地,抱着脑袋喃喃道:“真不愧是她亲生的,个顶个的犟种。” —— 洛瞳在城墙根底下蹦蹦跳跳的,拿着一颗小石子在墙壁上胡乱刻画。她年纪小,脸颊上一层没褪干净的婴儿肥,眼睛圆圆的,看上去无辜又无害。 训练休息间隙的士兵们想起远在家中的女儿或妹妹,不由得心里发软,掏出剩下的口粮递给她。 洛瞳笑容满面地收下,却警惕地没有吃。 沉舟倚在高楼栏杆上,俯瞰小兔子似的洛瞳在铁甲中间蹦跶。 “她倒是很受人喜欢。”沉舟淡淡地评价。 洛霜衣想了一会儿,说:“大约是因为她笑起来很可爱。” 沉舟有点惊奇道:“你还知道什么叫可爱?” “辛翦将军说的。”洛霜衣说,“是叫人防备不起来的意思吧?” “让她离开拥雪关吧。”沉舟忽然说,“这里很快就要打仗了。我知道全国各地如今异象频出,但是凭她的本事,独自一人在乱世里活下去不是问题。” 洛霜衣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家主,你知道像洛瞳这么大的孩子,已经要独立执行第一次刺杀任务了么?如果失败,她就会被清洗;如果成功,另一个刺客就会死。” “但是?”沉舟记得自己并没有让洛瞳单独执行过任务。 “但是你没有让她执行过这样的任务。”洛霜衣说,“她的同伴还活着。和我不一样,她是一个残缺的‘鬼’,一个不完全的人。你现在让她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残忍。” 沉舟默然。 房间内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随之是人体坠地的声响。 沉舟像是被拔了胡须的豹子,猛地转身冲进去,门板被撞得“砰”的乱震。楚识夏身上缠着一幅地图,头发散乱,衣襟敞开,乱七八糟地坐在地上,神色痴狂。 “我想到了。”楚识夏的眼睛里像是燃着火,任由沉舟把她从那堆东西里刨出来,“我想到了!” “什么?”沉舟皱着眉问。 “鬼市主在哪?我要见他!” —— “你要在拥雪关外再修一堵城墙?”鬼市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伸手去摸楚识夏的额头,“你是发热了么?” “我没开玩笑。”楚识夏认真地说。 “拥雪关是天下第一大关,当年修建此处,大周征集了十万民夫,建造十年才落成,此后不断修缮才有如今的铜墙铁壁。你若是想凭这一堵城墙扭转战局,是痴人说梦!”鬼市主尖酸刻薄地说,“别说现在大周有没有这个民力,就算有,修起来也只能是你们的墓碑。” 沉舟忍无可忍地说:“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恶毒?” 鬼市主丝毫不怵沉舟,瞪着眼睛道:“现在不是你求我解桃花瘴的时候了?” 楚识夏伸出手挡在两个人中间调停,道:“都闭嘴,听我说。” “我并不需要这堵城墙有多高,多坚固,只要不塌就行。” “那你找谁都行,找我干什么?”鬼市主狐疑道,“我是研究炼丹、星象和机关术的,不是泥瓦匠。” “这堵城墙里需要铺管道,灌满火油,外面用木炭、硫磺和硝石填充,外面铺以砖石。”楚识夏浑然不觉自己在说多么恐怖的话,鬼市主脸色都变了。 “你要炸了拥雪关?” “我要炸了北狄主力精锐。”楚识夏握拳砸在桌面上,道,“在这堵城墙和拥雪关之间的空地上,也会铺上灌满火油的管道,一样铺上木炭、硫磺和硝石。等他们攻破城墙进入这段空地的时候,城墙和地面的火药会一同引爆。” 以北狄人的装备,很难抵挡这样程度的爆炸。 拥雪关就是七大营和北狄的最终战场,也将是充斥着烈火的地狱。 鬼市主揣摩楚识夏的脸色,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正色思索片刻,说:“可以。我可以帮你做这个设计,甚至全程监工,但这会是个大工程,需要很多钱。” “我会去信广陵。”楚识夏道。 “我们有钱。”沉舟忽然说。 楚识夏和鬼市主都惊诧地看着沉舟。 “很奇怪吗?九幽司是拿钱买命的地方。”沉舟坦然地说,“我们有十万两黄金。” 这是洛霜衣返回本家统计出来的数字,这些黄金大都被熔成金砖,无法在市面上直接流通。但如果要用的人是镇北王就没有问题,她大可以把金砖熔铸成元宝,在加印官印,将其变成名正言顺的官银。 鬼市主酸溜溜地瞥沉舟一眼,接着说:“修城墙的人从哪里来?别告诉我你打算让你的士兵来修。” 士兵修缮城墙是很正常的事,但拥雪关正是局势的时候,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一丝一毫的兵力都不容浪费。 “民夫。”楚识夏道,“我会上奏帝都,在全国境内征集民夫。各地都有大大小小的旱灾,民夫有吃有住,也能减少流民作乱。陛下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鬼市主抱着胳膊,身体后仰,靠在椅子里看着楚识夏说:“听起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时间。” 北狄人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拥雪关外又起壁垒,必然会发动进攻。楚识夏至少要把北狄人挡在建设阵线以外,否则但凡有一个民夫被抓走,设计意图泄露,所有筹谋皆为无用功。 “你要多久的时间?”楚识夏问。 “看你能征集到多少民夫。”鬼市主伸出一根手指,道,“最少也要一年。” “我给你一年的时间,”楚识夏说,“还有三万民夫。” 「完结倒计时。」 第238章 天命(五)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宣德二年,五月。 广陵。 长桌两侧坐满了广陵商会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或拢着袖子,或把玩核桃,暮气沉沉的;也有打扮张扬的女子,柳眉上挑,泼辣地瞪回去每一个偷看的人。 主位上坐着的女孩年轻得不像话,传自名声赫赫的乔姬的美貌即便不施粉黛,也叫人惊心动魄。江乔穿着件湖蓝色的衣衫,浓墨般的长发间簪着根白玉簪子,衬着雪白的耳垂,难免惹人心旌动摇。 “江会长此番召集我们前来,不知所为何意?”有人忍不住道。 “江某年纪轻,承蒙各位同行抬爱,才坐上会长的位置。”江乔谦逊地说,“所以有一事,江某不得不提前向诸位透露,以免诸位后悔时,已经来不及。” 座上的人不由得心生疑窦。 江乔在乔姬死后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后来江家长公子不明不白地死在帝都,江氏的大权一度在几个宗亲手中来回打转。但几年前,江乔横空出世,搞定所有难搞的宗亲,将家主之位收入囊中。 前不久,广陵江氏又将多年来囤积的五百万石粮食全部送往拥雪关。令人忍不住猜疑,江乔是否仗着云中楚氏的权势,才夺得如今的地位。 “诸位应该也知道,今年年初,前镇北王也就是龙骧将军殉国,江某前去云中吊唁。在云中,江某见到了一位来自帝都的达官显贵,他与江某颇有些交情,于是多说了几句话。” 从帝都前往云中吊唁楚明彦的达官显贵,除了关中裴氏的少主还有谁?裴璋的外甥是新帝最疼爱的弟弟,关中裴氏名声显赫,荣宠至极。裴璋流出的消息,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新帝的意思。 众人心中一片哗然,急迫地等着江乔往下说。 “那位显贵说,陛下对多地粮价上涨一事颇为不满。” 江乔慢条斯理地说:“拥雪关战事吃紧,龙骧将军以身殉国,陛下平生最恨蝇营狗苟之辈。内阁或许于今年着手整治投机倒把之辈,轻者罚没家产,重者流放充军,以充实拥雪关军备。” “所以,江某才狠下心来,将五百万石粮食送往拥雪关,以示广陵江氏略效犬马之劳。”江乔站起来,对着众人微微躬身道,“如何取舍,全凭诸位,江某言尽于此。” 江乔离开声音窸窸窣窣响起来的包厢,迎面撞上带着身着黑衣、抱着长剑的少年。江乔轻轻地拧眉,她闻到少年身上有一股血腥味。 洛南山指指屋顶,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我替你审过了,是你的族亲叔叔派人来杀你。家主让我保护你,听你的调遣,要不要我替你杀了他?不收酬金。” “暂时不必。”江乔客气地说。 洛南山无所谓,耸耸肩膀,跟在江乔身边走出酒楼。外面下起细如牛毛的小雨,路人奔跑着躲入街道两侧的商铺避雨。邓勉用袖子遮着脑袋跑过来,将一袋热气腾腾的油纸包塞到江乔手上,笑得傻乎乎的。 “这是什么?”江乔好脾气地问。 “好吃的。”邓勉说,“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江乔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微笑着说:“谢谢。我很喜欢。” 邓勉把一个斗笠戴在江乔头上,两人慢慢地走回家,身后跟着一个洛南山。他们在邓勉赁的院子前分手,江乔漫步在微凉的细雨中,缓慢、悠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是不是喜欢你?”洛南山突如其来地问。 江乔有点惊讶地看着洛南山。 “我看家主对镇北王殿下就是这样的。”洛南山煞有介事地说,“不过殿下对家主也很好,很愿意哄着家主。她不会像你这样,连尝都不尝就说喜欢。他们说,这个叫敷衍。” “你都看出来了,还问什么?”江乔轻松惬意地往江宅走。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洛南山话多得不像一个刺客。 江乔安静片刻,说:“也许是一个能替我修琴的人。” 洛南山没听懂。 他保护了江乔好几天,江乔最擅长的其实是算术和吹笛。那架并不名贵的七弦琴闲置在窗边,江乔空闲时便会擦拭,却从不弹奏。 —— 帝都。 宣政殿。 “拥雪关一昧龟缩避战,而不知道夺回关外失陷的军事堡垒,如今还要大兴土木,修筑新城墙。楚识夏根本不堪为镇北王,还望陛下三思!” “今年天灾频发,各地都是用钱的时候。天下又不是只有打仗死的人才作数,若是处处紧着拥雪关,又将中原腹地百姓的死活置于何地?云中楚氏分明是为一己私利,窃取国财!” 白子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指节规律地在扶手上敲着,未有丝毫变化,叫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朝堂上一片激烈的反对声终于消停,大约是骂够了,又或许是词穷了。众人终于想起来看看皇帝是什么表情,无数道犀利老辣的目光却穿不透白子澈这张年轻的面皮。 “所以,诸位仅仅是担心钱的问题,对么?”白子澈轻松地笑笑,说,“皇商广陵江氏向朕表示,愿意偕同广陵商会为拥雪关的防御工事出资。如此,诸君是否无话可说?” “陛下,拥雪关消极怠战——” “严卿,”白子澈温和地打断他的话,说,“你是文臣,没有打过一天仗,没有去过一天拥雪关。圣人说‘知行合一’,你两者都做不到,至少可以保持沉默,不要随便对镇北王的决定置喙。” 那名臣子尴尬地站在原地,脸色涨红。 “诸位不必急着表态,站队,揣摩朕的心思。如果有人有更好的计划安置受灾的流民,再来和朕商议拥雪关的防御工事究竟有没有必要。”白子澈轻飘飘地说,“如果没有,朕不想再听废话。” 朝会散去,白子澈返回未央宫中。 白琰受封魏亲王,早早出宫居住。白子澈尚未娶妻,又不喜前呼后拥,未央宫中常常只有他和小宫女吹云,孙盐偶尔进宫汇报公务。大多数时候,未央宫安静得落针可闻。 白子澈自顾自地就着一壶冷茶,坐在悬挂起来的《观音大士图》前。 宫人皆知新帝节俭,没有穷奢极欲的爱好。有人思及白子澈潜龙之时曾绘得一手绝妙丹青,便重金购来名家传世之作献媚,最终也无功而返。 未央宫中唯一陈列的画作,是前朝大家赵甫所作《观音大士图》。这幅曾失窃于宫廷的画作重见天日,却无人敢向新帝追问它的来历。但新帝似乎极为喜爱这张画,将其置于安眠之处,日日看着光影在画上变幻。 其实白子澈只是以此警醒自己,不要忘了为什么开始。 “子澈,莫忘来时路。” 霍文柏的遗言像是一道戒疤,烙在白子澈的骨骼里。 冷冽的茶香在口腔里蔓延开,驱散了一点燥热。白子澈觉得自己像是志怪传说里的书生,等着画中的精魅现身一叙。还好白子澈没有对着画自言自语的习惯,否则真成了痴人。 黯淡下来的阳光渐渐倾斜,从门槛边爬到白子澈的衣摆下。隔着层层叠叠的宫墙,白子澈听见宫外撞钟的声音,提醒已经是做晚饭的时间。朱红色的宫门被机枢推动着,由外到里,一扇扇地合拢。 白子澈转头望向最后一缕被宫门切断的阳光,忽然笑了笑。 “真像是一口棺材啊。” 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 拥雪关。 鬼市主在机关术一道上有着很深的造诣,他为了画楚识夏那个要求刁钻的防御工事图纸,每天心情暴躁,抓耳挠腮,逮谁骂谁。七大营主将路过他的房间门口,都免不了要溅上两粒唾沫星子。 房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一声。 鬼市主蓬头垢面地坐在一堆竹管、机枢、纸张和炭笔中间,装神弄鬼的羊骨面具半拉挂在下巴上。他抓着炭笔在桦皮纸上涂抹,头也不回地对进门的人说:“你再提乱七八糟的要求,我就一刀捅死你。我欠沈妩几条命都没用。” 来者轻笑一声,是男子的声线。 鬼市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把将面具撸回脸上,转头盯着不请自来的李卿白。 “你来杀我?”鬼市主警惕地问。 “我来守着我的小徒弟,免得如你占卜的卦象所示,断子绝孙,剑术断绝。”李卿白抱着剑靠在门框上,对着他一抬下巴,“你的图纸画得怎么样了?” “画不了。”鬼市主恶狠狠地说,“你让楚识夏赶紧跟尔丹投降,带着她的童养夫该往哪里躲就往哪里躲吧!别一天天地上赶着找死。” 李卿白不置可否,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 鬼市主泄气地耷拉下肩膀,说:“有点难度。” “我不懂机关术。”李卿白敞开房门,说,“要不要出去走走?” 鬼市主慢吞吞地穿上靴子,裹上那身黑白无常似的袍子,跟在李卿白身后往外走。 天边的太阳温吞得像一颗水煮蛋。 拥雪关的士兵正在训练,呼喝声如长风般回荡。士兵中不乏年轻生涩的面孔,最小的看上去才十六七岁。 “这么小的孩子也要上战场?”鬼市主皱眉。 “在阕北,十七岁就能参军,女子亦可读书、学武、继承家业,知道为什么吗?”李卿白的语调懒洋洋的。 “不如你剑圣大人见多识广。”鬼市主不屑知道,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为阕北多孤儿寡母。”李卿白轻描淡写地说,“说不上见多识广,只不过我也是阕北人而已。” “你是阕北人?”鬼市主一愣。 “你以为我为什么和楚明彦有交情?” 李卿白失笑,洒脱道:“我年幼丧父丧母,全靠济善堂抚养长大。而全阕北的济善堂都靠着官府,或者说,靠着镇北王府过日子。武学或者读书特别有天赋的孩子,会得到进入镇北王府深造的机会,能否平步青云,全看自己。” 鬼市主一时间有些接不上话。 “这座防御工事到底是什么,竟然让你为难至此?”李卿白问。 除了楚识夏、沉舟和鬼市主三人,连出力的白子澈、出钱的江乔都未必知道这座防御工事的具体情况。七大营统统被蒙在鼓里,闷头执行楚识夏的命令。 “这个世界上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一个人。”鬼市主摊开双手,遗憾地说,“我不是那个能开口的人。我要是说出来,你徒弟可能会把我的舌头割了。” “好吧。”李卿白也不是好奇心很强的人,转而问,“你算过这一场战争的胜负吗?” “算过不下百次,结果都是一样的。”鬼市主觑他一眼,道,“你不是不信命吗?” 李卿白没有理会他的挤兑,直白地问:“结果是什么?” “我看不到胜算。”鬼市主说,“神并不眷顾她。” 李卿白沉默了很久。 鬼市主幽幽地叹气,说:“你的徒弟比你还不信邪。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但今日的情形,她似乎比我更早预料到。她很像她母亲,不见棺材不落泪。” 李卿白莫名其妙地自豪起来,说:“毕竟是我的徒弟啊。” 鬼市主冷笑一声,没搭理他。 “我这些日子在拥雪关,听说了很多关于尔丹的事。” 尔丹·古勒台,古勒台是青鹰部可汗赐给他的姓氏,他本是个姓名不详的奴隶。青鹰部的老可汗在一夜梦见草原的东方有烈日升起,草原冰雪消融,春暖花开。老可汗派人到青鹰部东方的领地寻找,发现谈吐、见识都不凡的尔丹,将其收为义子,还把女儿也嫁给他。 “北狄人都喜欢编这样的神话。”鬼市主尖酸刻薄地说,“搞不好尔丹就是老可汗四处留情,留下来的孽缘。不然谁愿意把家业拱手让人?他又不是没有亲生儿子。” 李卿白无奈地说:“我说过你说话很恶毒吗?” “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砸了我的摊子吗?”鬼市主呛声道。 李卿白扶额。 “我知道‘尔丹’这个名字是老可汗给他取的。” 鬼市主嘲讽地笑起来,说:“尔丹在北狄古语中就是‘太阳’的意思,山河变色、江流枯竭,唯独日月永恒不变。从收养尔丹的第一天,那位老可汗就对他寄予厚望。对于草原人来说,他们也愿意相信,尔丹就是神明赐予的,带领他们走出贫苦日子的‘太阳’。” “连我也不得不信。”鬼市主喃喃道。 李卿白出奇笃定地说:“如果尔丹真的是神赐予北狄的太阳,那么天生楚识夏,就是要她亲手射落这轮烈日。” 鬼市主骂骂咧咧地踢了李卿白一脚,说:“你们师徒都有病。” 第239章 天命(六)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宣德二年,十月。 拥雪关向全国各地征集的民夫、工匠陆续抵达,防御工事的建设开始。七大营在拥雪关外二十里的地方扎下营寨,轮流换值。七大营的主将们仍不知道那座防御工事的具体事宜。 鬼市主没有离开拥雪关。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座防御工事,这个世界上能看懂我的设计的人还没有出生。”鬼市主高傲地说,“我必须亲眼看着它落成。” “它落成的那一天,就是被炸毁的那一天,整个拥雪关都会是战场。”楚识夏说,“你不怕死么?” “谁又能不死,”鬼市主不耐烦地说,“你滚不滚?” 楚识夏看着那人冒出一层青色胡茬的下巴,因为消瘦而显得越发圆滚、凸出的眼睛,吐字清晰地说:“谢谢。” 鬼市主身体僵硬地看着她,说:“不要谢我。我只是一命还一命而已,总是欠着别人的恩情,我怕遭报应。如果你输了,但是侥幸没有死,我不介意拉你一把。” 楚识夏听见他这番论调就头疼,指着他说:“你还是闭嘴吧。” —— 青鹰部。 用香料腌制的羊肉被切成薄片,流水般送到宾客们手边。一坛坛烈酒揭开泥封,浓醇的酒香令人闻之欲醉。娇蛮的北狄女子赤足舞蹈,旋转间舞裙起落,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腿。乐声铮铮如铁,孤寂地响彻草原的夜晚。 尔丹穿着宽松的袍子坐在虎皮铺陈的椅子上,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片肌肉健硕的胸口。其余十二部的可汗分别坐在下方两侧的席位上,没有一个人看跳舞的女奴。 一舞结束,尔丹率先鼓掌。 掌声孤零零地回荡在宴席上,精神紧绷的众人转头盯着他。 “不好看么?”尔丹说,“我觉得可比鸿鹄川一战精彩。” 多朶、苏赫巴鲁和巴特尔不约而同地绷直脊背,手在桌子底下摸索刀柄。 “楚明修死了,你们是不是松了一口气,以为我会就此放过你们?” 尔丹站起来,举着金樽缓缓走到三人中间,摇晃着酒液,“如果不是你们延误军机,我们眼下已经在青州城中庆功。我说过,北狄十三部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你们不肯相信,非要看着我死,好吞并青鹰部。” 尔丹的手搭在苏赫巴鲁肩上,拖长了声音道:“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很好,‘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们就是那条被撑死的蛇。” 多朶最先按捺不住,跳起来拔刀指着尔丹道:“尔丹,你少装模作样!我儿子在哪?” 尔丹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笑笑,将杯中的酒浇在地面上。 多朶额角青筋暴跳,踢翻桌子向尔丹冲过来。尔丹抛开酒杯,往侧边一闪,抓着多朶的手腕,反将刀锋在他的咽喉上抹过。女奴惊恐的尖叫声中,苏赫巴鲁、巴特尔纷纷退避开飞溅的鲜血,露出手上的刀。 尔丹放下多朶的尸体,冷冷地看向暴露兵器的众人。 “我说过,我们都是长生天的子民,应当勠力同心,一同南下横扫中原。而你们还在计较一寸土地、一匹牛羊、一个奴隶的得失,在战场上勾心斗角,将自己的族人推到中原人的屠刀下。”尔丹拎着多朶的刀,一滴鲜血从刀锋上缓缓滑落。 “你们,才是草原的罪人。” 帐篷外的士兵掀开帘子冲进来,银色的刀光剑影乱成一片,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尔丹,你想干什么?!”苏赫巴鲁震怒中带着惊恐,不敢置信地看着突然翻脸的尔丹。 “以长生天的名义,从今天起,赤河部、莫速部、诃达部的名字将被抹除。”尔丹将刀插进桌面上,冷淡地宣布。 宣德二年,十一月。北狄青鹰部可汗尔丹在宴席上杀死赤河、莫速、诃达三部可汗。次日,三部贵族向其表示效忠,青鹰部将其士兵、奴隶、土地、牛羊吞并得一干二净。 其余诸部本有异心者,莫不宾服。 —— 宣德三年,正月。 野马堡。 北狄人占领这座军事堡垒后,便依靠其中的粮草过冬,时刻监视拥雪关的动向。北狄骑兵最善长途奔袭,守城实在是敬谢不敏。但接手此处的将领仿佛对中原兵法颇为熟悉,拥雪关几次遣兵前来收复失地,均被抵挡。 寅时三刻,正是人睡意最浓的时候。 兵营里却一阵兵荒马乱,衣衫不整的士兵奋力拍着茅房的门,恶臭味冲天。更有憋不住的,直接抱着肚子,神情痛苦地在原地排泄,手脚卸力,险些坐倒在地。 守将哈扎尔捂着肚子,神色紧绷地从营帐里冲出来,看见这一派狼狈的模样,心道大事不好。 就在此时,城墙上巡逻的士兵忽然撞响警钟。仅仅是一声,一声钟响之后,一发羽箭贯穿他的咽喉。 哈扎尔着急地拎着马鞭抽在士兵脸上,疾言厉色地呵斥道:“有敌袭,快起来!” 然而腹中绞痛,令其站立都艰难。 城墙外飞快地架起云梯,荒川军士兵动作敏捷地翻上城墙,看见人拔刀便砍。 楚识夏骑在雪骢背上,白发高高束起,发尾在风中飘洒如雪。楚识夏拎着一壶烈酒抿了一口,黑色城墙上流下的血映在她眼中,仿佛划过的流火。 “为什么没有人抵抗?”荒川军主帅楚晋喃喃地问。 “因为他们没有办法抵抗。”楚识夏平静道。 野马堡难以攻克的原因之一便是,此处距离拥雪关很近,贮藏有大量粮草。如果贸然以火攻之,即便收服野马堡,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是以水淹之,粮草受潮发霉,结果也是一样。且野马堡中建制一律模仿拥雪关,并不易点燃。 北狄人之凶残、野蛮,使得每一次登城墙都尤为困难。 楚晋本来静待拥雪关调动攻城辎重,却不料楚识夏仅仅带了一队羽林卫便来支援。 “你在水中下毒了?”楚晋恍然大悟。 “确切地说,是水脉。”楚识夏一笑,颇为天真无邪。 楚识夏在云中的日子,翻遍了镇北王府中珍藏的所有地图,其中便包括野马堡下的地下水脉堪舆图。地下水脉的勘测极为困难,但那张图画得十分精准,并且用油封保存得非常完美。 水脉图下的落款是楚识夏熟悉又陌生的“沈妩”二字。楚识夏伸出手指拂过那两个字上的灰尘时,心脏有一瞬间的停跳,仿佛与几十年前的那个女人同频共振。 楚识夏并没有让任何人接近野马堡,只是命九幽司和羽林卫搬运腐烂的动物尸体和催化其腐毒的药物至地下水脉处。足足一个月,野马堡中源自地下水脉的井水被彻底污染。 “等攻克此处,把动物尸身搬走,下过几场雨就没事了。”楚识夏扣上头盔和面甲,提起长枪指向城门大开的野马堡,道,“楚将军,请下令冲锋。” 楚晋看她一眼,扣上面甲,高声道:“大军,随镇北王殿下冲锋!” 雪骢一马当先,其后洪水般的军队咆哮着冲进崩溃的野马堡。到处都是新鲜的血液,流淌在霜花未融的地面上。自知中计的北狄人试图做出最后的反击,点燃火把投掷向粮仓。 楚识夏一箭射落尚在空中的火把,纵马从那个北狄士兵头上踏过去。 战马嘶鸣的声音尤为刺耳,楚识夏转头看向试图冲破荒川军包围的人。那人虎背熊腰,面上胡须杂乱,身上的皮质盔甲已经残破不堪,挥舞着大刀逼退企图擒住他的荒川军。楚识夏一眼就看见了他腰间的青色鹰羽装饰——此人在青鹰部中地位不低。 青鹰部将领,哈扎尔。 楚识夏引弦射中哈扎尔的眼睛,他居然直接将箭矢拔出来,策马往城门方向冲。好几个荒川军被战马踩踏受伤,狼狈地向一侧滚去。楚识夏挥枪打断一个北狄士兵的脖子,奔上前挡住哈扎尔的去路。 哈扎尔没头苍蝇似的,怒吼着笔直地往前冲。楚识夏略略松手,握住长枪三分之一的位置,调动气息汇聚在握枪的那一点上。哈扎尔抡起大刀直劈向雪骢的马头,楚识夏同时一夹马腹,雪骢扬蹄前冲。 长枪砸在刀尖,哈扎尔的力道一歪,险些坠马。长枪枪尖在地上一点,蜻蜓点水般弹起,借着楚识夏腰身旋转的力道狠狠地劈在哈扎尔的脖子上。哈扎尔像是断线的风筝似的飞了出去,结实地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挣扎着没能站起来。 东方既白。 楚识夏扔下汗津津的头盔,靠在城墙上呼出一口热气。雪白的发丝黏在她的侧脸上,仿佛一抹残雪。 远处的荒川军刚刚扑灭一个粮仓的火,抢出来三分之二的粮食。楚晋拎着一壶水走过来,站在几丈外扔给楚识夏。楚识夏抬手接过,喝了大半,剩下的浇在饮涧雪上,洗净一剑的血色。 “哈扎尔死了。”楚晋说。 “意料之中。”楚识夏说。 楚识夏那一枪就没想着哈扎尔能活下来,霸王枪直接打断了哈扎尔的脖子。 “修筑防御工事不是要尽量拖延时间么,为什么不留着他的命慢慢和尔丹谈判?”楚晋不解地问。 “防御工事的修建需要时间,这当然重要。”楚识夏淡淡地说,“但是鸿鹄川、野马堡,我们前前后后死了多少人?若是留着哈扎尔谈判,尔丹未必会为他付出时间,但我军普通士兵一定无法理解我的做法。不如杀了他,以平众人怒火,换取我在军中的威信。” 对于一个才更换了主帅的军队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军心。 “更何况,不是只有活人才能用来谈判。”楚识夏道。 楚晋干脆利落地说:“你倒是不天真。” “这是个乱世啊,”楚识夏卸下手甲,舒展十指,发出轻微的爆响声,说,“乱世里活下来的不是好人,而是狠人。” 第240章 天命(七)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宣德三年,二月初。 冰雪未融。 一人高的石碑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朱砂填充在锋利的刻痕中,俨然是“铁骑所至,大周所征”八字。三十八年前,镇北王楚敖讨伐北狄十三部,所向披靡,十三部退至雪线河以北,龟缩不敢南下。楚敖就此立下界碑,以彰大周国威。 无数白鹤黑旗竖立在界碑以南,在浓重的乌云下翻卷,仿佛一片黑色的浪潮。楚识夏站在界碑前,伸手抹去石碑上风化的粉尘,指腹下一片粗粝。楚识夏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往生咒,以度被困此间的亡灵。 “这是我父亲曾经来过的地方。”楚识夏忽然说。 沉舟一顿,问:“你想他了吗?” “我已经不记得他了。”楚识夏平静地说,“我跟他不熟,也许说书的先生比我更了解他一些。我在想,三十八年前他打到这里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继续北上?究竟是因为补给线无法深入,还是因为感受到天命不可违?” 沉舟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尽管入手是手甲的冰凉坚硬。 楚识夏拧开一壶酒,缓缓浇在地面上。 斥候从远方涉水而来。 “将军,北狄人来了。”斥候紧张地说。 “他们带了多少人?”楚识夏问。 “如您所要求的,一千兵马,和我们一样。”斥候挽紧缰绳,有些摸不透楚识夏的意思,“要继续谈判吗?” 远远地,楚识夏看见雪线河对岸站着一片黑沉沉的影子。青色的鹰旗在风中翻卷,一马当先的人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向楚识夏示意。 “是尔丹。”沉舟目力惊人,一眼便认出了他。 虎豹骑有些躁动。 楚识夏高举起一只手,握拳往下按。虎豹骑见状便强自按捺下来,叶谦紧咬着牙关,眼圈一片血红,等待楚识夏一声令下便冲过去和尔丹你死我活。 “现在还不是时候。”楚识夏说,“全军听令,退至一里之外。” “将军,请容属下护卫左右。”叶谦强烈要求。 “退下去,这是命令。”楚识夏严厉地说。 叶谦只好带着虎豹骑往后退,与此同时,河对岸的北狄人也在往北拉开距离。 尔丹身子向后倾倒,放松地纵马涉水而来,身边只带着一个全副武装的男子。跨过雪线河以后,尔丹便翻身下马,礼数周全地对楚识夏打了个招呼。沉舟按剑站在楚识夏身边,不动声色地扫过尔丹身边的那人。 “镇北王殿下,好久不见。”尔丹不见外地说。 “我们似乎不是可以这样随意寒暄的关系,尔丹可汗。”楚识夏扫他一眼,说,“你不怕有埋伏么?” 尔丹避开这个问题,转而看着雪线河边上的石碑,说:“你的父亲是大周人的英雄,却是北狄人的血仇。总有一天,我会用血洗去这份侮辱。” “拭目以待。”楚识夏淡淡地说。 “弘吉刺和哈扎尔的头颅你带来了么?”尔丹切入正题。 “没有。” “你耍我?”尔丹皱起眉头。 尔丹身边的男子立刻拔刀,沉舟同时滑剑出鞘。剑柄快准狠地撞在男子的手腕上,剑锋旋转一圈搭在他的颈侧。男子手腕一麻,却没有立刻脱手,刀锋仅仅在地上点了一瞬便挑向沉舟的下颌。 楚识夏按住沉舟的手,尔丹按住男子的胳膊,默契地往下压。 “我手里握着贵部大阏氏的亲弟弟遗骸,又有贵部将军的头颅,放着白白占了位置,所以想着不如物归原主。可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吃亏。尔丹可汗,你有什么能跟我交换的么?”楚识夏挑起一边眉毛,说。 “你想要什么?” “与其问我想要什么,不如问你能给什么?”楚识夏微微一笑,“若我开口,你可给不起。” “贵国先帝三皇子在我部做客已久,若是殿下想请回,青鹰部没有异议。”尔丹斟酌着道。 “他哥哥是我杀的,他的命我也迟早收下,不必可汗援手。” “听说拥雪关在修筑防御工事,青鹰部愿暂时和谈。” “这话你自己信么?” 尔丹气笑了,说:“殿下不像是空手而来,有何要求不如直说,让我见识一下您的胃口。” “听闻白沙部的新任可汗是一位不足五岁的稚童,在下想邀其至拥雪关一叙。” “楚识夏,你自己不觉得这个要求荒谬么?”尔丹冷冷地问,“那只是一个孩子。” “别跟我装活菩萨。”楚识夏同样尖锐地说,“白沙部可汗不过是你手上的傀儡,笼络十三部的吉祥物,他到底是不是白沙部老可汗的遗腹子还未可知。” 尔丹盯着楚识夏好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道:“你凭什么认为死人就比活人有价值,我会为了两具尸体舍弃白沙部可汗?” “如果死人一文不值,你今天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楚识夏玩味道,“弘吉刺是贵部大阏氏一母同胞的弟弟,老可汗曾经属意的继承人。他死在鸿鹄川战役中,连尸骨都回不去北狄,青鹰部的贵族们对你真的没有意见吗?” 尔丹面色阴沉地看着楚识夏。 “我很理解你,我家里也有一群食古不化的老东西。”楚识夏喟叹道,“其实死人算什么?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要踩着战友的尸体登上城墙。不择手段,不计代价。” “我才明白,从我踏过雪线河的这一刻开始,我就输了。”尔丹顿悟,冷笑道。 一旦赴约,无论谈判成与不成,尔丹都会是众矢之的。 带不回弘吉刺和哈扎尔的头颅,青鹰部的贵族——尤其是古勒台家族不会轻易放过尔丹;若是交出白沙部可汗,尔丹先前“北狄十三部乃长生天子民,不该自相残杀”的一切说辞便不攻自破。 尔丹可以使用武力镇压不服的人,但每一次强化权力的控制,便会死伤无数的人。面对虎视眈眈的拥雪关,北狄十三部的内部消耗无异于慢性自杀。 “或者你也可以用别的什么来换。”楚识夏善解人意道,“我听说你杀了多朶、苏赫巴鲁和巴特尔,我对他们三个的人头也很有兴趣。反正是你们北狄人的叛徒,三个换两个,你不亏。” 尔丹冷冷地看着她。 楚识夏摊开手,无奈道:“好吧,谈判破裂了。” 尔丹身边的男子又想动手,却被呵斥住。 “莫日根,我们走。”尔丹道。 楚识夏目送二人骑马蹚过雪线河的背影,遗憾道:“可惜为表谈判诚意,我没有带弓箭。你说我要是对着他的后背射一箭,高高在上的神会亲自动手调转羽箭的方向么?” “我可以试试。”沉舟跃跃欲试。 “算了。”楚识夏按住他,道。 即便如楚识夏也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她也会害怕,也许下一个需要为这场被逆转的战争所付出代价的人就是沉舟。所以楚识夏迟迟不肯让沉舟带领九幽司去刺杀尔丹。 —— 拥雪关。 “莫日根,青鹰部多妥思的将军,领兵攻破野马堡的人。弘吉刺死后,莫日根就是尔丹麾下第一得力干将。”李角平铺直叙地说,“是一头野兽,在攻克野马堡的战役中身中三箭,拔箭力战,亲手斩下守城将领的头颅。” 一直没说话的楚晋一拳砸在桌面上——野马堡的守城将领正是他的属下。 楚识夏点点头,苛刻地评价道:“看上去确实是一条指哪打哪的好狗,尔丹一个眼神,他恨不得扑上来撕裂我的喉咙。” 李角所率领的鹰眼卫掌控着整个阕北内外的情报,对各方动向的揣摩总是一针见血。 “尔丹连将军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便急着来谈判,可见青鹰部内部的矛盾确实很严重。”李角沉吟片刻,道,“看来鸿鹄川一战,损失惨重不止是我们。” 提起鸿鹄川,楚识夏也心平气和,像是那道伤口早已愈合,不知疼痛。 楚识夏说:“如果晚三年开战,这一招就不管用了。” “短时间内,尔丹应该不会再发起进攻。他需要时间和精力安抚各部,尤其是青鹰部的贵族。”李角判断道。 楚识夏没说话,紧锁的眉并没有松开。 “将军,你看上去不是很高兴。”李角试探道,“是鹰眼疏漏了什么情报么?” “不是,”楚识夏掐着眉心,疲惫地说,“我只是有种不好的直觉。” —— 青鹰部。 额间束着一条豹子皮毛的男子怒气冲冲地直奔金帐而来,身后领着十几个同样衣着华贵、气势凌人的男人。 莫日根在金帐前伸手将人拦下,像是一块顽石,直率地说:“大那颜,没有可汗传召,您不能擅闯金帐。” “那颜”是可汗的兄弟敬称,但尔丹并非老可汗亲子,因而这些人和尔丹也没有血缘关系。他们才是古勒台家正统的子弟,青鹰部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大那颜抬手一鞭抽在莫日根脸上,怒斥道:“你个奴隶崽子,以为封了将军便能踩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么?连尔丹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莫日根,不得无礼,让大那颜进来。” 金帐中传出尔丹的声音。 莫日根捂着流血的脸应了一声“是”,为大那颜掀开帘子。 大那颜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金帐,身后一大群古勒台家的子弟鱼贯而入。莫日根紧张地跟了进来,悄悄派人带兵围住金帐,随时准备冲进去控制住他们。 大那颜丝毫不把莫日根的小动作放在眼里,他对着豹皮座椅上的尔丹劈头盖脸地一顿质问:“你不是和中原人谈判去了么,弘吉刺的尸身在哪里?” “大哥,谈判破裂了。”尔丹平静地回答他。 “尔丹,弘吉刺是为救你而死,青鹰部可汗这个位置也是他让给你的!他是父亲最小的儿子,他本该是青鹰部的主人!”大那颜怒道,“中原人到底开出什么要求,让你连他的尸身都带不回来!” “他们要白沙部可汗。” “白沙部现在就是一具空壳,那不过是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孩子,给他们又如何?”大那颜咄咄逼人道,“你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想?” “我不能。”尔丹真切道,“弘吉刺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我也拿他当亲生兄弟看待,但这件事关乎北狄人心聚散,我不可能把白沙部可汗交出去。” “借口。”大那颜冷笑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奴隶,父亲把你领回来的第一天我就该杀了你。” 尔丹面色不变,说:“来日攻破拥雪关,天下皆为北狄领土,九州四海皆受长生天庇佑,弘吉刺的灵魂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故乡。” “少拿中原人的这一套来糊弄我。”大那颜指着尔丹的鼻子,威胁道,“今日你要是不给我们古勒台家一个说法,你就别想从这里站着走出去。” 莫日根紧张得手心里冒出一层冷汗,杀气腾腾的眼睛望向尔丹。尔丹却出奇平静,不卑不亢地和大那颜对视,用眼神示意莫日根不要轻举妄动。要是大那颜今天掉了一根头发,尔丹就算长生天上身也说不清。 由不得大那颜不暴怒。 古勒台家的大权交给尔丹,已经令人有所不满,只是尔丹战绩彪炳,加上弘吉刺地位超然,保证了古勒台家在青鹰部的权势,他们才隐忍不发。 可是现在弘吉刺死了,尔丹大力提拔的奴隶将军触及旧贵族利益,隐约有排斥古勒台家其他人的意味,他们便彻底坐不住了。 “大哥,你忘了父亲的话了吗?” 清冽的女声贯穿金帐,一直没动的尔丹忽然起身,固若金汤的镇静出现了一丝裂痕。穿着绛色袍子的女子从古勒台家的男人们中间穿过,像是一道浓郁的红,划破帐中死气沉沉的灰黑。 “你来干什么?”大那颜不悦道,“这里没有你的事。” 大阏氏停下走向尔丹的脚步,转身盯着她的兄长,忽然抬手打了他一耳光。大那颜被打得一愣,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就要还手。 尔丹一把架住他的手,少见地动怒道:“大哥,你自重。” 大阏氏神色骄矜,直视着他们道:“当日父亲为尔丹赐姓,是看中尔丹的才能,在尔丹身上寄托一统草原、南下大周的夙愿。雪线河一战,是草原的耻辱,血债血偿。我古勒台家,世代为雪其耻而奋勇。弘吉刺死,是为草原大业,死得其所。” “妹妹,我看你是糊涂了,弘吉刺是你的弟弟,古勒台才是你的家。”大那颜眼神凌厉,“你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现在还要倚仗我们家,所以才对你一心一意,来日说不准我们青鹰部会不会易主!” “我怀孕了。”大阏氏忽然道。 尔丹和大那颜同时露出震惊的神色。 “什么时候的事?”尔丹护住她的动作小心翼翼起来。 “已经三个月了。”大阏氏说,“胎儿还没有坐稳,所以先前没有告知可汗。萨满说,是个儿子。” 大那颜的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 “可汗,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大阏氏对着尔丹道。 尔丹谨慎地伸手抚摸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纡尊降贵地半跪在地。大阏氏的手温暖、白皙,被尔丹的手覆盖住,一一扣合。 尔丹俯首吻在她的孕肚上,郑重道:“我以我的一切起誓,阏氏腹中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便是我尔丹此生唯一的儿子,古勒台的少主,青鹰部的世子,草原未来的主人。” 大那颜静默半晌,撩开袍角半跪下去。他身后的人也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随着大那颜齐声道:“恭喜可汗。” 第241章 天命(八)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宣德三年,四月。 银白色的手甲完美地贴合洛霜衣的手部骨骼,紧密得像是一层纤薄的皮肤。洛霜衣缓缓收拢十指,发力间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 “这副手甲用特殊的金属打造,内部机括精密无比,领先整个大周的机关师至少一百年。”鬼市主洋洋得意地说,“破皮裂骨,不在话下。” 洛霜衣端详鬼市主的神色片刻,略微回想身边人平时的言辞,试探道:“多谢?” “不用谢。”鬼市主大度地说,“给钱吧。我也不会漫天要价,就收你一百两黄金好了。” “我给你打欠条。”楚识夏从门外走进来,插嘴说。 “一边去,”鬼市主朝洛霜衣伸手,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截脉手,这点钱杀两单人就赚回来了,用得着你打欠条?” “九幽司已经好几年没有开张杀人了。”沉舟接话道,“洛霜衣拿不出这笔钱。” 洛霜衣点头。 鬼市主立刻收回手,对楚识夏道:“打欠条,这笔钱记你们云中楚氏头上,利率按钱庄的算。” 楚识夏好脾气地按鬼市主的要求写好欠条,加盖镇北王的印章。鬼市主平安无事地接过欠条,有些不习惯地瞟了楚识夏好几眼。楚识夏却八风不动,心平气和地翻阅起公文来。 鬼市主小声问沉舟:“她今天吃错药了?” 楚识夏幽幽地说:“我听得见。” 沉舟解释道:“鹰眼最新情报,青鹰部大阏氏怀有身孕,据说是个儿子。尔丹宣布永不另娶,并且立大阏氏腹中的孩子为世子,古勒台家暂时稳住了。” 鬼市主唏嘘道:“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又忍不住去瞥楚识夏,问:“那你的算盘岂不是落空了,怎么还这么坐得住?” 楚识夏龙飞凤舞地批复公文,头也不抬道:“我已经对尔丹这种令人嫉妒的运气麻木了。就算现在青鹰部的老可汗掀开棺材板坐起来,给他的儿子们一人一个耳光,勒令他们效忠尔丹,我也能面不改色。更何况只是个儿子。” “北狄人下葬不用棺材,”鬼市主耿直道,“他没有棺材板。” 楚识夏、沉舟和洛霜衣同时摇头,对丝毫不能理解这份苦中作乐的鬼市主唾弃道:“土鳖。” 鬼市主恼羞成怒地把欠条砸到离他最近的沉舟脸上。 —— 洛瞳揣着两个麦饼,偷偷摸摸地往城墙根里靠。她把手放在唇边吹了两个口哨,却迟迟不见熟悉的影子跑来,有点发愣。脚步声猝然逼近,洛瞳吓了一跳,转身看着突然出现的人。 “家、家主。”洛瞳紧张地把麦饼藏到身后。 “你是在找这个吗?”沉舟从黑暗里拎出两只笼子,掀开蒙在上面的黑布,问。 笼子里是两只皮毛干枯的猴子,可怜巴巴地缩在笼子角落里,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洛瞳。 “家主,我错了。”洛瞳低着头说。 “错在哪里?”沉舟问。 “不知道。”洛瞳说。 “猴子哪里来的?”沉舟问。 “千峰嶂跑下来的。”洛瞳辩解道,“我用我自己省下来的口粮养的,没有浪费粮食。家主如果要罚我,可不可以罚得轻一些?” “我不会罚你,但你不要再暗中喂养它们。如果不是鹰眼卫先通知了我,你早就被当做细作抓起来了。”沉舟说。 “哦。”洛瞳有点失落地应道。 “带回你的房间里养吧,不要让它们伤到士兵,也不能让它们糟蹋粮食。如果它们能够在战场上杀敌,相信将军们都会同意。”沉舟将笼子递还给她。 洛瞳喜出望外地抱着笼子,大声说:“谢谢家主!” 洛瞳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你还真是宠她。” 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一丝痕迹的李卿白开口道。因为没有酒喝,李卿白形容困顿,胡子拉碴,比起传闻中的剑圣,他更像是天桥底下要饭的。 沉舟默然片刻,说:“我接手九幽司的时候,她还没有成为一个合格的刺客,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对她宽容一些呢?” “剑圣的弟子成为了九幽司的家主,我本来应该杀你,至少也该废去你的武功,以正师门名声。”李卿白单手拄着剑,漫不经心地说,“但事情似乎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九幽司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 “是。” 李卿白转头看着沉舟,远处的篝火映在他的脸上,像是暖光下的玉石。 “你不躲吗?” “师父说了‘但’,意味着有转折。”沉舟说,“如果在这之后,师父人仍然要废我,我会躲。我的命是师父给的,但在北狄兵败之前,我必须站在墨雪身边。” 李卿白不为所动,问道:“帝都发生的事和九幽司有关系吗?” “有。” “这两年,九幽司已经不在民间搜罗适合练习暗杀术的孩子。九幽司是否就此断绝?” “是。” 李卿白吐出一口气,耐人寻味地说:“我这一门,讲究的是‘心无妄念’,所以我门弟子均为出世之流。我收楚识夏为徒,倾囊相授,已经是犯下大错。而今她以沧流剑法入世,逆大势而为,她的心境已破,剑道也就此止步。” “至于你,年幼时被裹挟误入歧途,本不是你的错。但你投身邪魔外道在前,插手俗世朝政在后,你也不再是我的弟子。” 李卿白说不清是洒脱还是惆怅,道:“鬼市主算的没错,我这一脉的传承断了。” “你走吧。” 沉舟却没有动。 “师父,如果入世是破戒,你为什么要留在拥雪关?”沉舟定定地问。 李卿白闭着眼,没有回答。 —— 宣德三年,六月初。 拥雪关外,边防营寨。 今夜是关山军和奔雷军换防的日子。 楚霓站在篝火边,抬头看着天上璀璨的群星,说:“今年的雨水不好,听说阕北的旱灾很严重。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拨不下来,恐怕是难以为继。” “这是宣政殿里的大人物要操心的事,轮不到我们这样的武夫忧虑。”王概道。 不止是阕北,连南方的雨水都很匮乏。即便皇帝已经下令免去这一年的赋税,宫中免去所有不必要的开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诚惶诚恐的大臣们甚至开始逼迫皇帝写下罪己诏,以告天神宽恕,但皇帝怒而拒绝。 干燥的空气里混着火星子的气味。 楚霓忽然脸色一变,拔刀向王概头顶扫去。王概下意识地一弯腰,矮身的同时拔刀往楚霓腰侧刺去。两泼热血洒在黄沙地里,楚霓拎着北狄士兵的脑袋,转头看着王概慢条斯理地把刀从尸体上抽出来。 “夜袭。” 但是没有人发出警示。 黑暗中潜伏的北狄人渐渐冒头,他们身上披着黑色的布匹,与黑夜融为一体。楚霓面色不变,摘下北狄士兵的腰刀,猛地掷向警钟。 钟声浩荡,贯彻整个营寨。 —— 楚明昇是被钟声惊醒的,他突如其来的警觉救了他一命。醒来的瞬间,楚明昇就着床铺往边上一滚。床边那人一刀扎空,楚明昇拔出床头的刀猛地砍断他的脖子。 楚明昇狂乱的心跳未定,匆忙披甲闯出营帐,却见一片火海。炽烈的火光下,楚明昇简直难以辨认敌我。一匹战马冲破重重火焰,楚明昇看着那怪物似的战马,一时间手脚僵硬难以自持。眼见着那把刀对着他的头顶落下,斜刺里飞出一发羽箭,贯穿那人的太阳穴,箭簇从另一侧透出来。 弓箭手策马冲过来将楚明昇捞上马,扯着嗓子对着他的耳朵怒吼:“你他妈是傻了吗?” 是楚明缨。 “将军呢?”楚明昇同样大吼。 “不知道!”楚明缨心烦意乱道。 两人没头苍蝇似的在火场里转了一圈,见到北狄人就砍,却发现人越来越多。楚明缨果断决定往南撤,这么大的火,南边一定已经发觉不对,若与援军汇合,便能逃出生天。 楚明缨才撤出火海,却被楚明昇按着脑袋往下滚。下一瞬,修长健壮的马腿被两侧挥出的巨斧齐齐砍断,马鞍上的二人翻滚两圈才没摔得头破血流。 甫一落地,楚明缨立刻抽出腰侧的长刀,高举过头格挡。斩落的银光力道磅礴,仿佛山岳压顶,楚明缨咬牙坚持间似乎尝到了从牙缝里渗出的血腥味,全身的骨骼爆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 楚明昇迅速拔刀砍向那人的膝盖,那人丝毫不惧,刀上重重一推,楚明缨便倒着向后飞去,后背猛地撞在一堆熊熊燃烧的残骸上。紧接着他的刀锋从下到上撩去,楚明昇的刀还没碰到对方,腰刀、胸口的甲片便支离破碎,整个胸口被斜着剖开。 “莫日根,你杀错人了。”青年淡淡地说,“这似乎是个将官,不是无名小卒。” 楚明缨眼球充血,在热浪扭曲的空气中竭力抬头看向从火中走出来的男人。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于尸山火海中闲庭信步,身后两侧有黑熊般的北狄士兵拱卫。 莫日根在尔丹的马前半跪请罪。 “居然是个女孩。”尔丹饶有兴味地看着楚明缨,说,“看看她的腰牌。” 莫日根上前两步,刀柄重重地砸在楚明缨的后背上。楚明缨喉头血气翻涌,几乎把肺都吐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莫日根摘走她的腰牌。 “天策军百夫长,楚明缨。” 尔丹念出腰牌上的字,若有所思道:“姓楚,这么年轻,明明是天策军却又出现在关山军和奔雷军中,莫非你是来军中历练的楚氏子弟?‘明’字辈,你与楚识夏同辈。” 楚明缨咬着牙,没有回答。 “可汗,南边有人来了!”斥候疾驰而来,道。 “我们撤退。”尔丹看了楚明缨一眼,将腰牌抛给莫日根,道,“带走她。” —— 六月十一。 拥雪关前,百川堡。 城墙上守城士兵严阵以待,除楚霓、王概以外,七大营将领俱在此处。楚识夏登上城楼,站在七大营将领中间,俯视百川堡前的北狄军队。百川堡不出战倒不是怯战,而是因为对方推了一个人到阵前。 楚明缨。 几日前,边防营寨被北狄人夜袭,驻扎军队几乎全军覆没。关山军主将楚霓战死,奔雷军主将王概断一臂,至今没有苏醒。借着东北风,北狄人放的火一路席卷南下,阻挡了援军的脚步。 而楚识夏刚刚得知一个消息。 楚明缨是楚霓的女儿。 这一层关系在拥雪关中鲜为人知,仅有几个和楚霓关系亲近的将领知道。楚霓对这个女儿一贯冷淡,楚明缨也不甚亲近她,二人对此缄口不言,在军营中仿佛陌生人。如今楚霓殉职,楚明缨被俘虏,便有人急切地将这个消息告知楚识夏,以免楚明缨被舍弃。 北狄军队中,一匹枣红马立在战旗下,马背上的人仰首看着楚识夏。两个北狄人押着楚明缨跪在阵前,将刀横在她的颈侧。楚明缨早早练出一身紧实的肌肉,在龙精虎猛的北狄人面前还是不够看。她的肺上像是有无数砂砾摩擦,硌得她生疼。 “楚大将军,”尔丹扬声道,“如今轮到我和你谈判了。听闻你家中一样有食古不化的老东西,不知道你的堂姐妹要是因你死在阵前,你可会因此头疼?” “你想要什么?”楚识夏冷冷地问。 “拥雪关所部,退出百川堡。”尔丹张扬地笑道。 尔丹心中有种报复的快感,他同样提出了楚识夏不可能答应的要求,逼迫她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尽管他还不清楚楚明缨的分量。然而尔丹知道,中原人更加注重所谓“礼节”“名声”。 楚识夏若换,便要背上为一己之私,不顾大局的罪责;楚识夏若不换,便要担弑杀同族宗亲,冷血无情的骂名。 “拿弓箭来。”楚识夏盯着楚明缨,说。 七大营将领看着程垣递上硬弓羽箭,不为所动,仿佛一尊尊石像。 尔丹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楚明缨,说:“求她救你。无论成与不成,我留你一条性命。否则你的下场只会比你们那位关山军将领更惨,你不会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对待中原女人的。” 关山军上将军楚霓,战至力竭,至死仍拄着长刀不肯下跪。最后被军功激红了眼的北狄士兵一拥而上,将其分尸,带着尸块向主将领赏。 楚明缨低声说:“好。” 押着楚明缨的两个北狄士兵略微松了力气。 城墙上,楚识夏引弦对准下方的人。 楚明缨肩上的力气卸去,她抬头看着楚识夏,眼中映出那枚闪闪发光的箭簇。 “楚识夏——” 楚明缨一开口,疼痛不已的肺便挤出一滴滴血,从喉咙中喷溅而出,染红纯白的齿关。楚明缨望着楚识夏坚硬如铁的神色,忽然露出一个志得意满、高高在上的笑容。 她的声音回荡在黄沙飘扬的空气中,仿佛刺破蒙昧的利刃。 “我们云中楚氏,没有孬种。” 楚明缨话音未落,一头撞在押解她的士兵刀上。刀锋割喉,楚明缨当场毙命,楚识夏的箭同时射向尔丹。莫日根出手神速,一把抓住直刺尔丹面门的羽箭。 尔丹低头看向楚明缨喉间喷涌而出的鲜血,诡异地笑出声来。 “原来这就是拥雪关历经百年而不倒的秘密。” 第242章 天命(九) - 将门权宠 - 薄须 拥雪关来了不速之客。 老人在云中楚氏德高望重,即便桀骜如楚明修也要退让他三分。他年纪已经太大,从云中一路颠簸到拥雪关,小病了一场,愈发显得形销骨立。一位青年搀扶着他的胳膊,才没让他一身老骨头散架。 “楚明缨呢?”老人直勾勾地盯着楚识夏,问。 “殉职。”楚识夏冷冰冰地回答。 “于公,楚霓是关山上将军,为国战,为国死,你就这么对待她唯一的女儿!”老人气得身子直晃,举起拐杖就要敲楚识夏,“于私,楚霓算是你的姑姑,你就这般容不下你的宗亲?生怕有人动摇你在拥雪关的权位?你简直冷血,日后到了地下,你有何颜面面见祖宗!” “现在是战时,战时死人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我的兄长,天策上将军,关山上将军,还有无数不知姓名的小卒都为国难而死,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为此付出性命,包括我自己。” 楚识夏平静地说:“祖宗若是有灵,与其谴责我无能,不如为阕北降下甘霖。若祖宗对人间琐事鞭长莫及,还请祖宗安生地躺在棺材里,不要对活人的事妄加口舌。” “你!” “闹够了就滚。”楚识夏冷淡地说,“拥雪关军法为上,若再有下次,直接按擅闯军营处置。不容姑息。” —— 王概断了一臂,勉强止住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袖管空荡荡的,靠着枕头坐起来,仍然能对着进门的楚识夏微笑,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打招呼。 楚识夏脚步微顿,坐到床边。 “白天的事我听说了。”王概说,“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吗?” “人已经死了,问什么都没有意义。”楚识夏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愧疚、怜悯,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王概自顾自地说:“楚将军十六岁时成亲,她自负武学精湛,不肯在家相夫教子,生下明缨后便到拥雪关从军。明缨是她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得过她一天抚育、教导,却出奇地如她一般刚烈。” 楚识夏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概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稍微快一点就会打磕绊似的。 “北狄夜袭那天,是楚将军救我一命。我没能和她一起死在战场上,是我之错。但明缨在阵前自尽,不是殿下的错。”王概说,“如果那天站在城墙上的人是楚将军,她也会亲手射杀自己的女儿。” “我知道。”楚识夏轻声说。 拥雪关很重要,但拥雪关里的每个人都不重要。他们像是聚在一起的泥沙,阻挡足以侵吞中原的洪水。堤坝固然宏伟,砂砾却微不足道,没有人会记住流失在水中的一粒沙,也没有人会为了一粒沙推倒整座堤坝。 “如果有一天,被俘虏的人是晋王,殿下还会射出那一支箭吗?”王概直白地问。 楚识夏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残忍、诚实而坦率地说:“会。” “如此,七大营对殿下无不宾服。”王概不悲不喜地说。 一个对自己残酷的将领,才会对士兵仁慈。 —— 笃定而不假思索的那一声“会”落入耳中,洛霜衣忍不住去看沉舟的神色。洛霜衣一整天都跟着沉舟,她知道这不是沉舟和楚识夏串通好的戏码。 沉舟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像是早有预料。 “怎么了?”沉舟反而觉得洛霜衣的反应很奇怪,问道。 “家主,你不害怕,不失望吗?”洛霜衣试探着问。 “你是指,墨雪会在我和拥雪关之间选择拥雪关这件事吗?”沉舟无所谓地说,“我为什么要害怕、失望?” “我知道家主不会落到北狄人手里,可是仅仅是假设,她也没有选择你。”洛霜衣不解道,“正常人之间,不是把这称为‘背叛’吗?” 沉舟靠在黑色的墙壁上,望着夜色下的拥雪关,说:“这不是背叛。如果她明知一件事会伤害我,却还是要做,才叫背叛。” 洛霜衣没听懂。 沉舟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间,楚识夏已经推门出来。她像是冷极了,拢着大氅深深地呼吸,转头看向不远处蹲墙角的两个人。 楚识夏丝毫不意外他们在这里。 “这并不能算伤害我。” 沉舟说完这句话,上前几步牵住楚识夏的手,和她一起离开。 —— “你都听见了?”楚识夏问。 “嗯。”沉舟和楚识夏十指相扣,语气慢悠悠的,“你知道我在外面,连哄都不哄我一下吗?我好伤心。” 楚识夏无奈地笑笑,抬手捏着他脸颊上的肉,说:“我一点也没看出来你伤心。” 良久,楚识夏说:“沉舟,我没有说谎。如果今天被尔丹押在阵前的人是你,我真的会亲手杀了你。” 沉舟干脆利落地说:“墨雪,不是只有你了解我,我也同样了解你。如果我死在你手下,你只会比我更痛苦,我要怎么去恨一个比我更可怜的人?” 楚识夏站定原地,抬眼看着沉舟小鹿一般纯然的眼。 “你让我选过很多次,我曾经有很多后悔的机会。” 楚识夏更正他:“你先也有。” “我不后悔。”沉舟俯下身亲她的眼睛,“永远也不。” 楚识夏在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下颤抖、融化,说:“如果我真的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你,或者我兵败如山倒,在黄泉路上与你重逢;或者我凯旋而归,山河平靖之时,我为你殉情。” “不必为我殉情,”沉舟说,“我只求你长命百岁,得偿所愿。” 我会在奈何桥边等待垂垂老去的你。 —— 宣德三年,七月,楚识夏与尔丹达成协议,用弘吉刺和哈扎尔的遗骸换回楚霓与楚明缨的尸身。楚识夏以军礼将楚霓的灵柩送回云中下葬,途中百姓或对其有所耳闻,或对其所知寥寥,皆自愿为其服丧,满城缟素。 从楚明彦开始,阕北满城雪白的衣冠便没有褪色过。 整个阕北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 离拥雪关的防御工事竣工,还有三个月。 “一整个夏天,阕北一滴雨都没有下,庄稼枯死,想必入秋也是颗粒无收。广陵送来的最后一批粮草已经入仓,拥雪关的军需是不必发愁了,可阕北的灾情……” 程垣有些犹豫,没有接着往下说。 楚识夏穿着练功服,半边肌肉结实的肩膀裸露出来,蒙着亮晶晶的汗珠。她握着一把弓,反复地练习早已熟稔的三连珠,弓弦割裂空气发出“嘣”的脆响,箭矢闷响着扎在红色的靶心上。 一层白布从她的虎口缠绕到拇指上,有淡淡的血迹洇开。 她已经在这里练了一天。 “云中那边可有消息?”楚识夏气息平稳地问。 程垣摇摇头,说:“一切如常。” “那就不用管。”楚识夏从箭壶中抽出四根箭,在弓弦上比划着,说,“阕北气候恶劣,不是雪灾就是旱灾,官府都有存粮,官员们有经验。相比起来,帝都的局势更为严峻。” 程垣难以启齿,艰难地说:“陛下为筹集赈灾钱粮,命江南商会捐粮。” “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商贾,不许点好处,他们怎么肯往外吐骨头?”楚识夏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曲线精炼,“不过我们这位陛下也非纯良之辈,多的是办法让人‘愿意’。” “推脱不捐的,捐少了的,没几天就被官府查出来问题。或者是家中子弟作奸犯科,或者是缴纳赋税时偷奸耍滑,一律从重从严处罚,家产抄没,族人下狱。”程垣感叹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钱这种东西,有命赚也得有命花。商人最会察言观色,见到皇帝铁了心要从商贾身上拔下一层皮度过难关,焉敢不从? 恐惧与瘟疫一样容易传染,白子澈深谙此道,杀鸡儆猴玩得熟练。 楚识夏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笑。 四道羽箭破空的声音接连而来,第一发羽箭射中靶心,第二发紧接着射在第一箭的尾端,笔直将其劈开。后两发箭却后继无力似的,险些脱靶。 “四连珠!”程垣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还不算。”楚识夏活动着酸胀的手臂,说。 “陛下出此下策,说明他也是强弩之末,不得已而为之。后世史书之上,少不得要指着他的鼻子骂‘横征暴敛’。”楚识夏拍拍程垣的肩膀,说,“好在就快结束了。” 程垣没听懂,也不敢问。 —— 北狄圣山下。 荒凉的山脉上尽是枯焦的树林和裸露的岩石,偶尔有雄鹰翱翔而过,于浓云间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祭台四角的柱子上趴着面目狰狞的兽首,俯视身披五彩衣衫,举着彩色旗帜、且歌且舞的巫师。祭台下插着北狄十部的旗帜——赤河、莫速、诃达三部已被吞并。 纯白的牦牛被面朝上捆住四肢,萨满用黑曜石匕首插入它的心脏,唱着古老晦涩的歌谣将它的心脏剖出。萨满将鲜血淋漓的心脏高举过头,用古语对着辽阔的天空呼喊。 尔丹在万众瞩目下步上高台,巫师们将清水洒在他的脚下。尔丹一路来到萨满面前,面朝着圣山跪下。 萨满以带血的手指点在尔丹的额头上,说:“狂妄的中原人焚烧圣山,试图冒犯神灵,但此处不过是神灵舍弃的躯壳。尔丹,神的儿子,用血洗去北狄人的耻辱。” “以长生天的名义,北狄十部从此亲如一家,但凡降生在草原上的,皆是神的子民。北狄人再也不会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举起屠刀!”尔丹转身面对十部的贵族、将领、士兵,高举起佩刀呼喊道,“踏平拥雪关,横扫中原!” “踏平拥雪关,横扫中原!” 呼声震耳欲聋,山河为之震颤。 —— 宣德三年,八月,北狄十部以青鹰部为首,踏过雪线河的界碑南下。 北狄人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团结,仅仅两个月,拥雪关前七大军事堡垒陆续沦陷,双方死伤无数。生而被擒者,若为无名小卒,便遭活剐凌虐而死;若为有名有姓的将官,便被斩下头颅,挑在旗帜上,向拥雪关七大营叫阵。 至十月,拥雪关前仅余百川堡苦苦支撑。 楚识夏披着黑色轻甲,大步走在拥雪关狭长的走廊里,一脚踢开房门把鬼市主拎在手里。鬼市主急得嘴上燎出一串火疖子,手上还搂着乱七八糟的设计图纸,正要往外走。 楚识夏说:“这座防御工事到底还有多久竣工?” “还差最后的点火机关。” 鬼市主也不生气,抓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给楚识夏看,“按照你的要求,机括原本会自动将火种投进灌满火油的竹管,从内向外引爆整座防御工事。但是现在机括还没来得及安装,以你们弓箭的射程也做不到这点!就算是九幽司的刺客,也没办法点燃火油又在爆炸前离开。” 鬼市主急急忙忙地说:“再给我十五天,只要十五天……” “来不及了。”楚识夏说。 “什么?”鬼市主一愣,这是楚识夏第一次在这件事上对他说“不行”。 “既然没来得及装机括,那么投放火种的入口应该也没有封住。我们不用机括,用人点燃,启动整个防御工事的自爆。”楚识夏略微低着头,半张脸笼罩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你知道这座防御工事有多大吗?”鬼市主惊呆了,“足足有两千三百六十一的火种投入口,去点火的人必死无疑。” “我知道。”楚识夏抬起头,神色冷定,“阕北军队对抚恤金的发放以及对殉职军士遗孀的抚养有非常完善的一套律法,在阕北,侵吞抚恤金、侮辱殉职军士遗孀是极其严重的罪名,你知道吗?” 鬼市主呆呆地看着她。 “你说的没错,尔丹是天命所归。现在,神来了。” 楚识夏竟然露出一个笑容,笑意中带着刀剑的肃杀之气。 —— 百川堡。 第一个北狄士兵顶着头上同伴身体里喷出的血踏上城墙,用嘴里咬着的刀狠狠地劈开守城士兵的喉咙。像是大坝上裂开的第一个口子,北狄士兵蜂拥而至,撕开百川堡城防。有多少人爬上来,就有多少人被掀下去,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百川堡下堆积的尸体几乎足够北狄人踩着尸山登城。 没有人知道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又是什么时候黑的。 也许上一秒还和你躲在壕沟里的人,下一瞬就被北狄人的屠刀砍成两截;上一秒还和你背对背作战的人,下一瞬就被飞来的流箭射穿眼睛。 “拥雪关没有打开门,我们派回去的人没有回应。”不知是谁颤抖着说,“我们被放弃了。” 拥雪关闭门,意味着他们没有后撤的路,只能直面北狄人的刀锋。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破令人绝望的寂静。 百夫长满脸都是血和泥,左肩还用布带凌乱地包扎住伤口。但这一耳光打得清脆有力,简直虎虎生风。 百夫长用伤痕累累的长刀拄着地站起来,骂道:“北狄蛮子都不要命,拥雪关的门一打开,你猜他们会不会用尸体挡着箭直接冲进去?两个月前,为了保住百川堡,将军连自己的族姐都能舍弃,如今北狄人的刀还没落到你们的脖子上,你们一个个就急着跪下去了!连一个小姑娘都不如!” 百夫长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道:“孬种!就算拥雪关开门,老子也不走,死了也要拖两个北狄人下水!” 他手下十几个人精神振奋起来,刚刚举起武器吼了两声壮胆,脸色忽然转而惊恐。百夫长福至心灵,猛地往地上一趴,大刀擦着他的头发扫过。先前垂头丧气的年轻士兵忽然扑上来,一刀捅向百夫长身后的北狄人。 北狄人硬抓住年轻士兵的刀,手起刀落斩下他的头颅。百夫长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茫然中,忽然被那一泼热血激红了眼,抓着手上的刀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莫日根不屑地看着百夫长,手上刀锋拧转,轻而易举地砍断百夫长的刀,刀刃陷进百夫长的肩胛骨半寸,竟然卡住了。莫日根用的是斩狼刀,刀背厚重,刀刃轻薄,一时间难以拔出,金属擦着骨茬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百夫长吐着血抱住莫日根的腰,竭尽全力低吼道:“快跑啊!” 百夫长身后的年轻人如梦初醒,却没有转头逃跑,而是抓紧武器冲上前。莫日根冷笑一声,刀柄重重地砸在百夫长的颈椎上,直把他的颈椎砸断。百夫长失去力气,十指松开,莫日根猛地将人掀开。 莫日根身后跳出更多北狄士兵。 马嘶声石破天惊。 白鹤黑旗、虎豹黑旗从远处席卷而来。 镇北王领虎豹骑亲至。 莫日根抬手劈开扑面而来的羽箭,接踵而至的第二支箭被他抬手抓住,第三支擦着他的太阳穴没入他身后的士兵眉心。莫日根一转头,意料之外的第四支箭猛地刺进他的左眼。 莫日根伸手去抓,箭杆在他的掌心擦出一道血痕,锋利的箭簇刺破他的眼球,深深地扎进眼眶,再多一寸便要贯穿他的脑髓。莫日根果断拔出箭矢,白马如闪电般劈至他眼前,黑甲骑兵提枪直刺他的心口。 剧痛之下,莫日根居然还能提刀劈在枪尖上,令长枪改道。黑甲骑兵顺势握着长枪在手上转了一圈,笔直地劈向他的头顶。莫日根往侧边躲闪一步,沉重的枪杆砸在他的肩头,把他砸得半跪在地。 如蝗雨般的羽箭扑向黑甲骑兵,一名虎豹骑冲上前,高举盾牌将她罩住。莫日根抓着长枪往前一推,连滚带爬地往后仰倒。一匹战马从斜刺里冲出来,抓着莫日根上马,逃之夭夭。 “殿下,可有受伤?”叶谦回头问楚识夏。 “好得很。”楚识夏掀开面甲,看向被他们救下来的士兵。 北狄人方才放箭时,虎豹骑用盾组成的屏障保护住了他们。 “是虎豹骑……”百夫长的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说,“援军真的来了。” 年轻人们看着他静静地死去,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哽咽。 “传我的令,百川堡全体军士撤进拥雪关。” 楚识夏的话音落下,象征撤退的鸣金声响彻残破的百川堡。 「这章好长。」 第243章 天命(十)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宣德三年,十月二十三。 巍峨的拥雪关外又起一层屏障。 羿骑士兵骑着马在城墙上巡视,随时按着弓准备射杀出现在城墙下的敌人。步卒手忙脚乱地拆下未来得及卸下的竹制手脚架,竹管在角落里堆积如山。防御工事表面那层脆弱的骨骼褪去,深灰色的墙体像是巨龙新生的鳞片。 “崔烈将军已经将羿骑安排好了。”李角在楚识夏耳边轻声说,“另外,千峰嶂上确实有人活动的痕迹。” “不必管。”楚识夏垂着眼睛,脚步一顿不顿地往前走。 李角点点头,落后楚识夏半步,同王概并肩往前走。鬼市主难得稳重地抱着一卷图纸跟在楚识夏身后,不伦不类的装扮引得李角多看了他两眼。 四人走出城楼狭窄幽暗的通道,在阳光普照的空地上驻足。 一片浓重的白云飘过来,遮住众人头顶的阳光。微薄的暖意被驱散,铁甲黑石间的凉意抑制不住地翻涌上来。 两千三百六十一名士兵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都是些年轻人,小的不过十六七,大的不过二十三四。 鬼市主如遭冷水淋身,险些在这些年轻人的目光下落荒而逃。楚识夏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强硬地令他站在原地。 沉默已久的楚晋转过身,看着楚识夏道:“殿下,这就是自愿报名的两千三百六十一名死士。均非家中独子,无父母年迈以待赡养,无膝下稚子嗷嗷待哺。每一个人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楚识夏顿首,向着众人长拜。 “诸位之英勇无畏,令墨雪敬佩。防御工事修筑近一年,大家都不知道这座城墙是干什么的。你们将是拥雪关中第一批知道它用途的人。”楚识夏指着湛蓝色天幕下的灰色城墙,道,“这座城墙、这片土地下埋的是火油和火药,只要一点点火星,就会爆炸。” 众人一片哗然。 王概震惊地看着楚识夏,又去看鬼市主。偏偏楚识夏面若寒冰,表情没有一丝缝隙,什么也看不出来。而鬼市主脸上扣着面具,从始至终一个字也没说。 “殿下,”李角压低了声音,道,“您要把拥雪关炸上天吗?” “拥雪关不会被炸上天。” 鬼市主的声音艰涩、发冷。 “为了精准地控制火药爆炸的方向、威力,我调整了火药的浓度,并且用防水层将火药分隔开。”鬼市主说,“所以不会出现一个地方失火,整个防御工事都爆炸的情况。必须从特定的火油管道投入火种,才能点燃火药。” 防御工事共有两千三百六十一个投入口,要等待时机投入火种,确保最大程度的杀伤力,以及分割北狄人后续骑兵阵型的作用。在短暂的惊叹过后,死士们都安静下来。 鬼市主向他们讲述火种投入口的位置,如何使用特制的火种。防御工事的图纸像是刻在他的脑海中,每一个细节他都如数家珍。 “殿下从哪里找来这么厉害的人物?”李角叹为观止,问。 “家中长辈积善行德而已。”楚识夏淡淡地笑着说。 “千峰嶂上的人不必管,是因为防御工事的爆炸会引起雪流沙,无论尔丹做怎样的安排都没用,是么?”李角转而问。 “是。”楚识夏点头道。 楚识夏毫不意外尔丹会往千峰嶂上运兵。 大周建国几百年,拥雪关屹立不倒,草原上多少能人试图打破这层壁垒而不得。前人已经将这条路走尽,尔丹若是想取胜,要么付出十倍惨痛的代价,要么另辟蹊径。 “殿下如此年轻,思虑却周全,防御工事中火药的水火之防,尔丹的剑走偏锋。”李角微微叹息,说,“对我们来说,也许是种幸运,对殿下你自己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楚识夏看他一眼,说:“你以前没少跟我大哥聊天吧?说话酸溜溜的。” 李角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笑,说:“其实是你二哥。” 楚识夏有点意外。 “他经常用兵法的书皮套在江湖演义上,里头很多文绉绉的句子,爱来恨去的,好不精彩。”李角笑着说,“二公子爱看,看完又和我们说都是糊弄人的,江湖游侠穷得叮当响,那位剑圣时常到镇北王府打秋风。哪有那么多豪情,窘迫倒是真的。” 楚识夏哼笑一声,没有否认。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楚识夏说,“如果你像我一样,十年来每一天、每一刻都反复演练这场战争,推演每一种结果,不断地推倒重来,你也会‘算无遗策’。我什么都算到,只是因为我比别人算得多。” 我活这一生,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为了这一仗。 —— 宣德三年,十月二十四。 洛瞳蹲在房间的角落里,用笛子吹着一曲歪歪扭扭的调子,两只猴子随着笛声蹦蹦跳跳。洛霜衣坐在窗台上,看着拥雪关中的灯火第次点亮。 为了迷惑北狄人的视线,防御工事仍然有兵力驻守。 “洛瞳。”洛霜衣忽然出声。 洛瞳停下吹笛的动作,讨好地看着洛霜衣。 “你过来。” 洛瞳以为自己要挨罚了,虽然洛霜衣已经很久没有罚过她。大概是洛霜衣嫌弃笛声太吵,洛瞳这么想着,乖乖地走到洛霜衣面前,站直了准备挨打。 洛霜衣忽视她站得笔直的姿势,从她的怀里掏出那只白银鬼面具扔进火盆里。洛瞳一愣,不知所措地看着洛霜衣。 “这场仗打完之后,你就不再是九幽司的刺客。”洛霜衣一顿,说,“以后没有九幽司了。明天你和那些民夫一起离开拥雪关,想去哪里都可以。” “那我该去哪里?你不走吗?”洛瞳愣愣地看着她。 “我要跟着家主打完这场仗。” 洛霜衣垂下眼睛,说:“你还没有杀过人,江湖上没有你的仇家。以后不要说自己是九幽司的人,也不要暴露你的暗杀术。就算……最后拥雪关破了,你也不要回头。” “去过平安、自由的日子。” 洛霜衣说完这句话,留下发呆的洛瞳,翻出窗户离去。火盆中的白茵鬼面具被烧得发黑,像是寸寸蔓延的伤痕。 —— 宣德三年,十月二十五。 叶谦、王概、李角、楚晋、崔烈站成一排,握着三炷香在灵位前三鞠躬。楚明修、辛翦、楚霓的牌位一字排开,供桌上祭品寒酸,唯有袅袅的淡紫色烟雾飘散。 “现在想起来我们刚进拥雪关的那一天,就像是做梦一样。”王概感叹道。 崔烈嘲笑他:“你这么说话,听着就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 “若能平安老死,倒是我们最好的结局。”楚晋冷不丁地开口,问,“殿下不来祭拜么?” 楚识夏站在最外围,淡笑着摇摇头。楚识夏对于两位兄长的亡故似乎接受得很快,提起旧事也是神色如常,却极少行祭奠之事,像是某种孩子气的坚持。 “我二哥向来讨厌鬼神之说,要是看见我在战前祭拜,乞求英灵庇佑,也许会嘲笑我吧?”楚识夏摇摇头,说,“有你们缅怀故人就够了。” 几人哑然,再次核对战术布置后纷纷离去,屋子里只剩下楚识夏一个人。楚识夏背对着灵位坐在门槛上,望着灯火照不穿的黑夜。沉舟默不作声地在她身侧坐下,闻到楚识夏身上很淡的一点硫磺味。 “你去弄火药了?”沉舟问。 “看了一眼。”楚识夏双肘撑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说,“快到十一月了,拥雪关一粒雪都没有下,真是少见。洛瞳走了吗?” “走了。”沉舟说,“洛霜衣亲自把她送进队伍里的。” “她哭了吗?” 沉舟挠挠额角,为难地说:“虽然她还没有长成完全的刺客,但和普通的孩子还是不一样,怎么会动不动就哭?” 楚识夏笑起来,在沉舟的下巴上挠了一下,逗小猫似的说:“可是你就很爱哭啊,而且哭起来很漂亮。” 沉舟恼羞成怒地咬住她的手指。 楚识夏笑着捧住他的脸,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像是一个要接吻的动作。但楚识夏迟迟没有吻下去,只是低着眼睛,睫毛历历可数,温热的呼吸扑到沉舟的脖颈上。 “沉舟,你记得我们小时候读过的诗吗?” 楚识夏轻声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史书浩如烟海,英雄豪杰、王朝霸权不过沧海一粟。千秋万代是统治者的黄粱美梦,一国一朝的气数终有尽时。尔丹不是天命所归,他只是那个恰当时机出现的人。但旧的王朝覆灭,新的王朝崛起,后世寥寥几字间,是无数人的死伤。” 沉舟有点不安,想要挣开她的手,却被楚识夏按住。 “所以我还是决心要打这一仗。”楚识夏抬头对沉舟笑笑,那笑容刺得沉舟的心脏鲜血淋漓,“明知不可而为之,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楚识夏摩挲沉舟掌心的茧子、伤疤,最后才触及他破碎的掌纹,说:“如果我战死,不要为我殉情,也不要为我报仇。我和尔丹之间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沉舟微微颤抖着,坚定地摇头:“不。” 楚识夏无奈而温柔地叹息。 —— 宣德三年,十月三十。 北狄发动第一次进攻,荒川军于防御工事上殊死抵抗。战事胶着整整两天一夜,荒川军陆续撤进拥雪关,只余残军游荡在防御工事内。防御工事的大门被撞开,北狄大军蜂拥而入。 弓箭手站在城垛后,拉满的弓对准靠近拥雪关的北狄士兵。楚识夏站在最中间,头顶飘扬着招摇的鹤旗。 瞎了一只眼的莫日根骑马冲在最前方,望着鹤旗的方向,扬声道:“镇北王,我还有一只眼,你要不要?你若不能把我两只眼睛都摘走,我可要取你的命了!” 弓箭手松开弦,贯穿青鹰旗的羽箭回答了一切。 “进攻!” 荒川军和天策军接手城墙防御。 虽然一滴雨都没下,一粒雪都没落,但天气依然寒冷。烧开的热油从城墙上倒下去,把登城墙的北狄士兵烫得皮开肉绽,落叶般坠到地上。有的北狄士兵用外衣盖在头上,咬牙往上攀登,刚跳上城墙便被天策军的马蹄踩死。 然而刚刚拿下防御工事的北狄人军心振奋,不要命地往上冲。拥雪关苦苦修建一年的防御工事就像是一层鸡蛋壳,一敲就破,仿佛预兆着这场大战的胜利。 双方围绕着这一堵墙争斗,北狄人没能更进一寸,天策军和荒川军也没有后退一寸。 北狄投入正面的兵力越来越多,后续跟着北狄的骑兵部队。 —— 楚识夏从城楼上退下,面对着整装待发的虎豹骑。白鹤旗和虎豹骑迎风飘扬,仿佛随着城墙外的喊杀声律动。叶谦立马在虎豹骑正前方,对着楚识夏点点头。 楚识夏身上紧绷的弦忽然一松,竟然笑了笑。 “按照规矩,我应该说几句话,许诺高官厚禄,激励各位英勇杀敌。但此时此刻,我们的同袍正在城墙上用血肉阻挡北狄人的步伐,争取拖延更长的时间,让跟多的北狄人走进陷阱。” 楚识夏一顿,说:“我十五岁那年,进帝都做人质,安抚人心。我大哥心有不忍,想悄悄送我走。我对他说,他们可以为家族,为阕北舍生忘死,我也可以。我之所图,不为王权富贵,只求世上有一隅偏安之处,容我家人栖身。” “后来你们也知道了,我大哥气血攻心,不治身亡;我二哥截击奇袭青州的尔丹,重伤殉国。我已经是孤家寡人,你们之中或许有人和我一样,家中空荡荡,只留坟茔祭扫;又或许还有妻儿父母在世,等着你们回家团聚。” 虎豹骑静悄悄的,只有楚识夏清冽的声音回荡,回答风的呼唤。 “今日之战,为拥雪关后百万黎民、为我们的后世子孙不再流血牺牲,为阕北四州不再妻子哭丈夫、父母葬儿女、稚童跪守孤坟。我楚识夏,有幸同诸君同生共死!” “天佑大周,国祚绵长!” 楚识夏端起一碗烈酒饮尽,重重地将瓷碗掷碎在地。虎豹骑们纷纷饮下碗中烈酒,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点燃,将碗摔得粉碎,响应楚识夏的号召。 “天佑大周,国祚绵长!” 楚识夏搭上一枚穿云箭对空射去,风灌满中空的箭镝,发出龙吟般的呼啸。中城城楼上的守军听见穿云箭的声音,立刻点燃城楼上的烟花。 金色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 防御工事中,有人从堆积如山的竹管中抬头,透过竹节交错的缝隙中窥见金色流光;有人侧首自狭窄逼仄的窗户中低头,城墙上蚁群般跌落又攀爬的北狄人,被金色的光焰照亮眼睛。 两千三百六十一粒被包裹在油纸中的火种同时滚进竹管。 油纸在竹管中舒展开,火油瞬间被点燃,像是无数条火蛇扭动着、挣扎着在地下翻滚、咆哮;又像是巨人沉睡已久的血管复苏,地动山摇般的心跳脉搏将天地都撼动。 第244章 天命(十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鬼市主听见烟花飞上天空的声音,不安地站起身来,望着流星般划过天幕的金色流火,喃喃道:“他们开始了。” 墙角里安坐如山的李卿白忽然睁眼,拎着剑起身。 “外面在打仗,你去哪?”鬼市主叫住他。 “你说得对,我这辈子没有子孙缘,是个断子绝孙的命数。本来我这么自由自在的也挺好,谁让我收了两个徒弟?虽然他们连祖师爷的画像都没拜见过,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李卿白扶着门框,大步出门去,腰间的酒葫芦晃晃荡荡。 “儿女都是讨债鬼。” —— 急速膨胀的竹管、疯狂攀升的温度在须臾之间点燃火药,北狄人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一起一伏,随即被一股热浪掀翻。爆炸中有密密麻麻如飞虫般的硬物一同炸开,打在人的皮肤上剧痛且滚烫,几乎钻透皮肉。 爆炸发生时,正附着在城墙上的北狄士兵被震飞下来,重重地砸在没有清理的竹管上,被炸成一只滴答漏水的葫芦;有的坠在同伴身上,摔得头骨开裂,五脏六腑化作一滩模糊不清的血肉。 城墙上的天策军看见烟花的一瞬间,立刻翻身下马,竖起盾牌挡在荒川军面前。剧烈的晃动令他们站立不稳,互相搀扶着才没有狼狈地滚倒在地。 暴雨般的铁砂打在盾牌上,像是一场嘈杂的血雨。 鬼市主将铁砂混入火药,火药爆炸时,被高温加热的铁砂打在人的皮肤上就像是跗骨之蛆,抠不出、撕不下,绵延不绝的痛苦。若是被伤及眼睛、太阳穴等皮肤薄弱的致命部位,当场便毙命。 莫日根胯下的战马被铁砂打穿胸膛,胸前一片密密麻麻的血色坑洼,哀叫着摔倒在地。 莫日根就地滚落,试图借战马的尸体掩护自己,但每一寸没有被爆炸掀开的土地都可能会在下一瞬将站在此处的人掀翻、撕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己方踏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险境,军事堡垒、防御工事的争夺、进退都是诱饵。 他们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因此小看了年仅二十一岁的镇北王。她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隐忍,也更加杀伐果断。 竹管中没有燃烧尽的火油渗透地面的沙土,火焰如流水般蔓延开。 防御工事内外两侧同时爆炸,碎石、铁砂裹挟着燃烧的火药铺天盖地而落,仿佛神明一怒,从天降下的火焰。 山岳般的防御工事却没有立刻轰然倾塌,而是如竹笋般层层往下“蜕皮”。每一次褪下混进火药和铁砂的外壳,墙体就薄弱一分,爆炸也就更加剧烈、铁砂更加密集。 最后一次爆炸声落定,修建历时一年的防御工事化为断壁残垣。 从它落成的第一天起,毁灭就是它的宿命。 拥雪关城门大开。 虎豹骑如铁流般从城门下涌出,以刀刃为浪涛,淹没、侵吞火海中尚存的生命。火光映在虎豹骑黑色的盔甲上,仿佛落日流金。黑旗上振翅的白鹤所到之处,尸体如麦子般倒伏。 莫日根耳边尽是爆炸留下的蜂鸣声,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迎面驰来一匹白色的骏马。他下意识地拔刀斩向马腿,眼睛却猛地一痛,眼前一片漆黑,刀锋随之落空。 “如你所想,我来取你第二只眼睛。” —— 金色的烟花冲上中天。 尔丹心头猛地一颤,拉过传令兵大喊:“我们中计了,让莫日根撤出来!” 骑马立在尔丹身边的大那颜闻言一怔,传令兵还没来得及冲进战场通传,便听见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传来。受惊的马匹躁动不安,试图逃跑,勉强被骑兵控制住。 眼前血迹斑斑的防御工事突然震动起来,猛地炸开。大那颜猛地按着尔丹的脑袋往马腹底下扎,飞溅出来的铁砂和碎石打在地上噗噗作响。 尔丹和大那颜的位置不是最前方,所受波及并不严重。但最前线的骑兵已经捂着脸痛苦地从马背上摔下来,战马要么被铁砂糊了一头一脸,要么失去控制,慌乱地逃命。 防御工事坍塌殆尽,形成一道不高不低的丘壑,切断了他们前进的路线。 “不要乱,往雪线河撤退!”尔丹重新跳上马,大声道。 尔丹的眼角瞥向千峰嶂,这片经年日久的雪山腾起一片小小的雪尘,几乎可以忽略不见。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知道,被雪层淹没的恐惧,轻则活埋在雪中窒息而死,重则被怒吼的白色浪涛砸断全身骨骼,内脏破裂而死。 从接应白煜开始,尔丹就在摸索进千峰嶂的道路。却没有想到楚识夏这么疯,一场爆炸把正面和侧面战场的人全部埋葬。尔丹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沉稳冷静,指挥军队往北撤。 大那颜忽然抽出弯刀,尔丹精神一凛。 “亲卫队护送大可汗北撤,其他人随我断后!”大那颜盯着从废墟上冲出来的虎豹骑,语气冷厉地说。 “我妹妹还在等你,”大那颜看尔丹一眼,道,“你要对得起她,对得起我父亲的嘱托。” —— 短暂被爆炸冲散的北狄骑兵迅速聚拢,一支不起眼的小队脱离大军北上。 楚识夏将视线收回,冷淡地看着北狄军队前的男人。宛北马,精钢锁子甲,腰间配着鹰羽装饰,比起哈扎尔的更为华丽浮夸,这人的身份在青鹰部中非常高贵。 “云中楚氏,楚识夏。” “青鹰部,吉沙·古勒台。”大那颜的眼神狠厉,道,“弘吉刺·古勒台的哥哥。” “别说的好像我是坏人似的。”楚识夏一哂,道,“云中楚氏埋葬在战场上的人,比起古勒台家只多不少。” 号角声响彻,战事转瞬爆发。 楚识夏手上长枪劈在吉沙格挡的弯刀上,眼角瞥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北狄士兵手持长矛冲向她胯下的雪骢。程垣从侧边冲出来,一刀砍在一人胸口。楚识夏顺势抬起枪尖,长枪划过一个半圆,枪尾游龙般捅向吉沙胸口。 吉沙向后倒去,从马背上滚落。 却有十几个北狄士兵包围住楚识夏,举起长矛刺向雪骢胸膛。程垣双拳难敌四手,狼狈地翻身滚下马,一把攥住捅进他小腹一半的长矛。 一道影子从包围圈外部突进,雪亮的五指轻而易举地抓住一人的后颈,硬生生的将皮肤下的脊柱抓出。程垣眼下一亮,挥刀削断手持长矛的士兵手筋。撕破包围圈的那人抓着程垣的手把他拎出来,七八支长矛扎进他原本躺着的位置。 洛霜衣和程垣背靠背,不远处就是落下马的楚识夏。 “大小姐!”程垣心急如焚。 “管好你自己。”洛霜衣的目光从穷凶极恶的北狄士兵脸上扫过,冷淡地说。 —— 雪骢猛地半立起来,长枪扎透它的胸膛。 楚识夏松开缰绳,从马鞍上翻滚落地的瞬间拔出腰间的饮涧雪。将她攻下马的北狄士兵齐刷刷地拔刀冲上来,楚识夏按剑不动,在第一个人接近的刹那切断他的喉管,抓着他的尸体砸向对面。 七八柄斩狼刀从四面八方砍过来,楚识夏自上而下握着剑格住攻势,金属发出惨烈的嘶鸣。她的后背落空,三把斩狼刀轻易就能将她撕成碎片。那几把刀却轰然坠地,箭矢从士兵的后脑贯穿出咽喉,箭羽震颤不休。 三连珠。 楚识夏握剑的手猝然一松,身体后倾,抓住坠地的剑在地上短暂的一撑。刀锋擦着她的面甲划过,厉风几乎要割开她的面甲。饮涧雪在地上支撑仅有半次呼吸的时间,楚识夏借力弹起,旋身握剑从士兵的咽喉齐齐划过。 血花喷洒,从面甲的缝隙溅到楚识夏的脸上。 一柄刀从侧边砍向楚识夏的脖子,她抬起手挡住,护腕发出几乎崩溃的脆响。对方反而被震得手臂发麻,楚识夏反手握剑捅穿他的胸膛。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 崔烈将军所部羿骑分明已经从侧面将北狄军队包抄,他们却丝毫不畏惧,连突围都不做挣扎,疯狂地对虎豹骑发起进攻——仅仅是为了保护尔丹撤退。 尔丹在北狄人心中的形象已经等若神明。 叶谦撕破包围圈,和楚识夏站在一起,虎豹旗插在他们中间。 “如果尔丹逃回雪线河以北,我们还有机会吗?”叶谦抹去脸上的血,文秀的脸上竟然露出一抹狠色。 “最好不要。”楚识夏的回答昭然若揭。 “明白。”叶谦用力点头,道,“那就让属下为将军开路。” “但虎豹骑要是折损在这里,我们今天这一仗就白打了。”楚识夏按着他的肩膀,摇头道。 “徒弟,这么多年,你还是学不乖。” 散漫、慵懒的声音穿破战场的喧嚣,扎在楚识夏耳中。楚识夏一愣,看向人群外闲庭信步而来的李卿白。他白衣草鞋、散发宽袍,拎着一壶酒慢悠悠地喝着,另一只手上拎着吉沙的人头。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总是装一肚子大人的心事。”李卿白扔开酒葫芦,抬眼看着围上来的北狄士兵,笑道,“还嘴硬不肯求人。” 楚识夏脸色突变,道:“师父不要!” 十几年前,李卿白收楚识夏为徒时,曾说过师门的一个禁忌。“不可沾财富,不可近权贵”,沾染尘世的欲望与因果,妄念横生,便会滥用沧流剑,引发动乱。 一旦踏足权力的争斗、财富的得失,便是破戒,心法便会反噬。 楚明彦曾经承诺,楚识夏会远离云中楚氏的权力旋涡——这本是楚明彦为她规划的人生。 但李卿白仍然不放心,所以只传她剑术,不曾传她心法。而没有心法,就算把剑术练得炉火纯青,也难以突破瓶颈。楚识夏所学,仅仅是沧流剑法的皮毛。 长剑自鞘中滑出,剑尖划出一道凄冷的直线,迎面扑来的北狄士兵喉咙开裂、伤口深可见骨。 “世上最后的沧流剑法,你看好了。” 李卿白脚下微顿,执剑踏步上前。提刀正面冲向他的北狄士兵被连人带刀斩开,剑锋卡进坚硬的肋骨中,像是被骨质的笼子咬死。那士兵恶狠狠地抓着李卿白的剑,瞪大眼睛盯着他。 李卿白轻蔑一笑,弃剑踩着他膝盖腾空,身后齐齐挥过来的长刀纷纷砍在士兵身上。李卿白一脚踩着他的天灵盖,士兵双膝跪倒在沙地中。 “不是要去追杀尔丹,发什么愣?”李卿白叹一口气,转头看着楚识夏,眼角有细细的血流下,“放心,你师父我死不了。” 一队虎豹骑趁机直线穿过北狄军队。 沉舟从马背上伏身,将楚识夏拉上马,程垣抓着叶谦上马,一行人疾驰而去。 李卿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 宣德三年,十一月初二。 金帐外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是各大贵族在要说法。北狄十部的兵力折损近四分之三,四分之二折在防御工事的爆炸中,四分之一搭在羿骑的截杀中。尔丹引以为傲的多妥思将军,莫日根连全尸都找不回来。 古勒台家的长子阵亡。 尔丹灰溜溜地从战场上退下来,被虎豹骑追着越过雪线河,险些被射杀于雪线河畔。如果不是楚识夏那一箭偏了半寸,箭簇擦着他的脖子飞过,他恐怕就要饮恨雪线河。 尔丹低头看着摇篮里的婴儿,是个健康的男孩。大阏氏坐在摇篮边,发间簪着白花,面色憔悴。 “你恨我吗?”尔丹忽然问。 大阏氏摇摇头。 “对不起。”尔丹轻声说,“如果当年我把你从狼嘴下救出来,立刻转头离开就好了。” 这样他仍然是一个放羊的奴隶,仰望着贵族小姐的裙摆,白天牧羊,夜晚在马棚里休憩。天下大势,草原的生死存亡,贵族的野心与战争都和他无关。也许战事爆发的那一天,他也会上战场,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去;又或者在战争来临之前,他就在某个饥寒交迫的冬天饿死。 尔丹越过摇篮抱住大阏氏,亲吻她的头发,说:“外面那些人不会放过我。楚识夏和她的哥哥们不一样,她非常迫切地想要我死。我今夜就送你离开,等事态稳定,我再接你们回来。” 大阏氏哆嗦着嘴唇,说:“不。” “听话。”尔丹抚摸着她的头发,笑容凄楚道,“虽然你一直以来都不是一个乖顺的姑娘,但是这一次,你要听我的。吉沙和弘吉刺的死,我很抱歉。” “如果有下辈子,让我们生在一个没有寒冷和饥饿,不用拼命也能活下去的世界吧。”尔丹笑着说,“虽然我这样的人,一定会下地狱就是了。” 第245章 天命(十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青鹰部,一个历时二百三十二年的部落,坐拥北狄草原最强大的骑兵部队,曾经占据草原最广袤的土地。青鹰部先可汗铁铎·古勒台,于三十八年前的北征中折戟雪线河,失去双腿。 楚识夏立马站在小山丘上,月光从漆黑的苍穹之上洒落,像是一场银白色的暴雪。楚识夏远远地眺望静谧安详的青鹰部,空气中浮动着焚烧牛羊粪便的气味。 “如果今年大雪,雪灾冻死牛羊,天气严寒,北狄人本就不擅长耕种,粮食想必也歉收。第二年开春,普通人家的妇人怀孕便吃药打掉,因为即便生下孩子也养不活。” 沉舟默默地听着,接话道:“但是?” “但是今年堪称是个温暖的冬天。”楚识夏淡淡地说,“所以即使北狄元气大伤,十部兵力折损严重,贵族、平民的怨气深重,尔丹也远未到穷途末路的时候。” 沉舟没说话,低头看向楚识夏的手。 那一日,李卿白破开北狄骑兵的包围圈,为楚识夏打开追击尔丹的道路。虎豹骑追杀尔丹至雪线河边,楚识夏对着他的背影远远地放了四箭,最后一箭贯穿尔丹的后心。 那是楚识夏习得箭术以来,生平第一次失手。四连珠对弓、对人的负担都很重,那把硬弓几乎当场绷断,楚识夏的大拇指被弓弦割出一道很深的血痕。 楚识夏注意到沉舟的目光,抬起手无所谓地笑笑,说:“如果射出去的箭一定会偏,那我就割断他的喉咙,砍下他的头。神如果非要让他赢不可,亲手接回他的头颅,缝合他的伤口,令他起死回生,那我就杀他一千次,一万次。” “只要是活的,就不可能杀不死。” “听上去杀气好重。”沉舟忽然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带着点幽怨说,“你可不要杀红了眼,忘记还有未婚的夫婿在苦苦地等你凯旋,回云中完婚。” —— 尔丹拨开襁褓的一角,忍不住在婴儿小小的脸蛋上亲了一下。大阏氏面露不忍,抓着尔丹的手却不知道说什么。尔丹将一把青色的匕首递到她手里,说:“保护好自己。” “你和我一起走。”大阏氏眼圈泛红,抓着尔丹的手,说。 尔丹摇摇头,说:“青鹰部是父亲亲手交给我的,我必须对此有个交代。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不用担心。” 远处忽然响起一片嘈杂的人声,尔丹皱眉回望过去,看见一片明亮的火光。地面微微震动,尔丹对战场非常熟悉,立刻意识到是骑兵靠近。他脸色一变,猛地将大阏氏推进马车里,重重地关上马车门。 “带大阏氏走!”尔丹命令亲卫,转身抓着刀走向火光乍起的方向。 黑色的骑兵冲进营寨,马蹄踢翻篝火,马背上挥出的长刀收割麦子一般斩下人头。血和火在草地上肆意蔓延,很快便烧到帐篷,其中的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迎面便被刀枪刺穿胸膛。黑色骑兵像是耕地的犁,行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血肉翻起。 尔丹迅速组织骑兵反抗,但虎豹骑的战术根本只有烧和杀两个字,比北狄代代相传的战术还精简了“抢掠”二字,移动速度惊人。见识过拥雪关前天崩地裂那一战的士兵不敢追得太深,唯恐陷入敌人精心准备的圈套。 尔丹抬起手肘砸在一名虎豹骑太阳穴上,扣着他的脖子往外拧,硬生生的掰断了他的颈椎。亲卫们将尔丹拱卫在正中央,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谁也不知道黑夜中还潜伏着多少虎豹骑。 距离拥雪关攻城战,才过去三天。虎豹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抵达青鹰部?! 尔丹心乱如麻,忽然想起来,虎豹骑其实可以。 除非楚识夏在雪线河边射杀尔丹之后,并没有折返拥雪关,而是继续向着雪线河以北推进。 雪线河以北对所有拥雪关将领来说都是个危险的地方,因为缺乏对草原地形的了解,随时可能会陷入水源断绝,或者被北狄部落包围、补给线被切断的窘境。 但楚识夏曾经深入草原北部,一把火烧了圣山。 “原来是为了这个……”尔丹喃喃自语道。 招摇过市地烧圣山,只是障眼法。从屠杀赤河部开始,楚识夏就在这局棋上落下第一枚棋子,围追堵截,看着下属牺牲、亲人离世,忍耐所有的痛苦,冷眼看着尔丹走进绝路。 “尔丹可汗,大阏氏在哪?” 一道浑厚的声音打破尔丹的沉思,一列骑兵冲破被烧得只剩下骨架子的帐篷,停在尔丹众人面前。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尔丹冷冷地说。 “是吗?”倨傲的贵族冷笑一声,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地上,那是一名虎豹骑。 “虎豹骑、天策军合力围剿,羿骑也在赶来的路上。虎豹骑在寨子里翻来覆去,就是为了找那个中原皇子,口口声声‘大事已成,接殿下回家’。你们两个早就串通好了!” 贵族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若是没有内应,中原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接近青鹰部?你这个战败的懦夫,可耻的叛徒,居然卖了整个部落的族人,偷偷把你的妻子孩子送走!” “注意你的言行,我是青鹰部的可汗,我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部落?!”尔丹面上冷静,心里却明白此事无法挽回。 “你也配做青鹰部的主人?你就是个卖主求荣的奴隶崽子!吉沙死了,弘吉刺也死了,你以为古勒台家落入你手,急着卖给拥雪关献媚是不是?!”贵族勃然大怒,喝令道,“杀了这个叛徒!” —— 白煜被马蹄声惊醒,披上衣衫慌慌张张地冲到帐篷门口,看见一片滔天的火海。像是一根针扎在脑子里,白煜眼前一阵阵地发花,恍惚间以为自己站在宣德门前,羽林卫手上的火把像是漂浮的鬼火,照着那个被砍下头颅的人。 他的指甲抓在小巷的墙壁上,翻起、流血、剥落,早就长出一层新的。可是万箭穿心般的疼痛隐隐作祟,像是要把他撕裂。 “哥哥。”白煜小声喊。 “白煜,好久不见。” 白煜打了个寒颤,转头看着凭空出现在帐篷里的沉舟。窗外透进来的火光映着沉舟的脸,像是一幅熊熊燃烧的工笔仕女画。 “是你。”白煜骤然笑出声,笑容凄楚狰狞,“你怎么还没有死?” “不知道。”沉舟横剑在眼前,缓缓地拔剑,“但你马上就要死了。” “楚识夏的大哥死了,她很难过吧?”白煜癫狂地大笑起来,“我听说她二哥也死在了鸿鹄川。她肯定痛苦得恨不得死的人是她自己。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就是报应。” “他们姓楚的,全都不得好死!” 沉舟忍无可忍,执剑直刺出去。白煜猛地抬手打翻烛火,沸腾的火焰刹那在两人中间横起一道屏障。白煜转身便往外跑,背后的风声却没有丝毫停滞。 白煜脚步一顿,低头看着挂着血色的银白剑锋从心口透出来。沉舟拧转剑锋,剑刃绞碎白煜的心脏,血液顺着血槽喷射出来。白煜软绵绵地扑倒在地,身体从剑锋上滑落。 沉舟的衣角带着零星的火焰,发尾被烧得发焦、打卷。他面无表情地用脚尖挑动白煜翻过身,低头审视这张支离破碎的娃娃脸。白煜的眼神却透过他,无神地望着被火焰点燃的天空。 “摄政王是你杀的吗?”沉舟问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是啊。”白煜轻飘飘地说,“我恨死你们啦。” “你知道吗?其实一开始,墨雪并没有选白子澈。”沉舟忽然说,“如果不是你的胡作非为让白焕的伪善暴露得那么快,也许墨雪就支持白焕了。他虽然是个伪君子,当皇帝却也还凑活。” “你说什么?!”白煜如遭雷击,昏昏沉沉地支起身体,盯着沉舟。 沉舟一脚踩在他的肩头,双手握剑,笔直地刺进他的喉咙,一字一顿道:“我说,害死白焕的人,是你。” —— 晨光熹微。 满身血迹的尔丹带着亲卫军冲出青鹰部,抬头望见北方升起一道袅袅的烟雾。尔丹的脸色有些难看,青鹰部以北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但这个时间不该有炊烟——那正是他安排大阏氏离开的方向。 天色一点点擦亮,阳光像是熔化的黄金般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人和马都因为剧烈的运动而吞吐着潮湿的白气,仿佛应和风的节律。那道烟雾越来越淡,尔丹恍惚间觉得自己在朝太阳奔去。 迎接他的是拉满的弓,和严阵以待的虎豹骑。白鹤旗和虎豹旗插在燃烧的马车前的空地上,于烈焰和烟雾中招展,影子投在地面上,仿佛神话中鹏鸟的羽翼。 楚识夏拄着剑,坐在马车前,抬头微笑着和尔丹打了个招呼:“尔丹可汗,我等你很久了。” “放了他们。”尔丹盯着楚识夏,说,“一个是从来没有杀过人的女子,一个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他们和云中楚氏没有血仇,他们是无辜的。” 大阏氏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勉力从虎豹骑手中抬头,望着尔丹摇摇头。婴孩被粗暴地抱在铁甲的怀抱中,发出嘹亮的啼哭。 “你在说梦话吗?” 楚识夏挑起眉峰,嘲弄道:“铁铎选你,难道是因为你比较天真?你我二人今天走到这里,已经搭进去无数人的性命,甚至做好了搭上自己性命的准备。现在你跟我说无辜——这场战争里没有无辜的人,赢的人书写正义的历史。” 楚识夏拔出饮涧雪走向大阏氏。 大阏氏抬头盯着楚识夏,她头发散乱、眼神怨毒,像是恨不得以目光为刀,从楚识夏身上剜下一片片肉来。她恨楚识夏恨得顺理成章,她的兄弟皆死在楚识夏手上。 但没有人需要敌人的原谅。 楚识夏尤甚。 “嘣”的一声,羽箭擦着楚识夏的鼻尖射进马车壁上。楚识夏后退半步才没有中箭。尔丹连续对着楚识夏放箭,怒吼出声,领着亲卫队发起冲锋。 “为大将军报仇!”叶谦大吼出声,拔刀指着尔丹,带领虎豹骑迎战。 楚识夏随手削断箭尾,一剑划过大阏氏的咽喉。血流如泉涌,楚识夏抓着她的衣领把她扔进燃烧的马车中。婴孩啼哭的声音刺痛着尔丹的耳膜,他在乱军之中看向哭声传来的方向。 襁褓被扔进马车中,虎豹骑浇上更多的火油,马车上的火焰骤然拔高,像是坠落在草原上的太阳。 “楚识夏——” 尔丹像是一头发疯的豹子,不顾一切地撞开虎豹骑的封锁,刀刃从他肩头两侧擦过,留下深可见骨的血痕。战马高高地扬起前蹄,钉着铁掌的马蹄对着楚识夏的头颅踩下。 侧边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影。 程垣提刀狠狠撞在马腹上,整截刀身都没入马的身体里。战马被撞得往侧边倒下,尔丹落地的刹那拔刀砍向程垣的脖子,却在刀锋即将触碰到其皮肉时猛地弃刀向旁边翻滚过去。 饮涧雪飞旋着扎进地面,正正刺在尔丹方才落地的位置。 “想杀我?”楚识夏走过去拔出饮涧雪,冷漠地看着尔丹,“我也一样想杀了你。” 尔丹半跪在地,凶狠地盯着楚识夏,猛然弹跳起身,像是扑落的雄鹰一般,提刀从上往下劈向楚识夏的头颅。楚识夏往侧边闪过,刀锋扑进沙土中,尔丹的动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凝滞,接连不断地向楚识夏砍去。 大刀贴着饮涧雪凝练的线条擦过,楚识夏听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脚下却贴近了尔丹,几乎和他肩抵着肩。尔丹脚下猛地一扫,楚识夏的动作更快,提腿闪避的瞬间踩在他的腘窝。只听一声骨骼迸裂的脆响,尔丹半条腿跪在地面上。 尔丹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得像石头一样,饮涧雪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楚识夏面色不变,忽然抬腿踹在尔丹心口,尔丹弹飞出去一段距离,复又提刀冲上前。 楚识夏左脚后撤半步,全身骨骼因为快速扣合发出轻微的爆响,心跳、呼吸、血液流动速度都在瞬间飙升至顶点。风拂过草尖的沙沙声响、阳光漫过空气的声音、厮杀的士兵的心跳在她的耳中纤毫毕现。 长刀斩落的瞬间在楚识夏眼中被无限拉长,饮涧雪与刀锋拉成一个十字擦过。 楚识夏脚下往侧边撤过一步,饮涧雪在她的手腕上转过一圈,猛地对着刀背斩下。厚重的刀背应声而断,饮涧雪的剑柄猛地拧转方向,砸断了尔丹的肋骨。尔丹却没有倒下,他抓着饮涧雪伤痕累累的剑身,猛地将一柄匕首捣进楚识夏的心窝。 楚识夏横掌成刀,重重地劈在他的喉骨上。 尔丹呕出两口血沫,半跪在地上看着楚识夏。 楚识夏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扔在地上。 匕首刺进楚识夏身体的一瞬间,尔丹就知道自己输了。匕首刺在一件圆润的硬物上,往上打滑一寸,捅进了楚识夏的肩胛骨。 “你赢了。”尔丹轻声说,“其实你完全可以用他们威胁我,我很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们。” “做事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楚识夏平静地说,“我曾经因为做事收尾不干净,害死我很重要的一个人。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真是无情啊。”尔丹笑着闭上眼睛,说。 “你还有什么遗言么?” “请把我和他们放在一起烧掉,我们会在风里团聚。” “真是奢侈的愿望,你知道因为这场战争,很多人到死都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么?不过我愿意满足你。” 楚识夏拎起饮涧雪站到他身后,对着他的后颈斩落。神情安详的头颅滚落,尸身对着被焚烧成焦炭的马车倒下。 太阳完全从地平线上升起。 阳光过于刺眼,楚识夏转身朝南方走去。她肩胛骨的伤口不断地涌出鲜血,大获全胜的虎豹骑们迟疑着不敢上前。楚识夏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支撑着她的脊背,要她疲惫不堪地走下去。 楚识夏走出很远的一段距离,忽然跪倒在地。她下意识地用饮涧雪撑了一下地面,这把来历不明却又出奇坚韧、锋利的剑终于在第二次使出完美的沧流剑法后,碎了。 鲜血一滴滴打在沙土中。 楚识夏按着伤口,像是在发愣。 “大小姐!”程垣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要为她包扎伤口。 楚识夏却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他的手,颤抖着解开肩甲、胸甲。破碎的胸甲落下,血滴在沙土中开出一朵朵秾艳的花。一串破碎的、血淋淋的佛珠从胸甲中坠落。 一点凉意在楚识夏的后颈上绽开。 楚识夏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雪花纷纷扬扬飘落的天空。 下雪了。 楚识夏抓着那串被匕首捣碎的佛珠,五指用力到痉挛。她从肺里挤出一声沙哑的笑,笑声越来越大,又渐渐地化为低哑的悲泣声。楚识夏抓着佛珠按在安然跳动的心脏上,突然嚎啕大哭。 无数被困战乱之中的灵魂随风升腾、远去,带着飘散在茫茫大雪中的哭声消散无踪。 一缕夹杂着细雪的风从楚识夏满是泪水的脸上拂过,温柔似故人。 —— 宣德三年,除夕。 侍女张罗着贴窗花,往屋檐下挂灯笼。沉舟从外头拎回来一只小花猫似的洛瞳,拎着她的耳朵往屋子里走。洛瞳怀里抱着一只湿淋淋的小狗,傻乎乎地吐着舌头。 “晋王殿下。”掌事女使对着沉舟行礼,一看他手上乱七八糟的小姑娘,忍不住笑出声,掏出手绢替洛瞳擦脸。 “这是哪里来的小姐,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沉舟冷笑一声,说:“成天撵猫逗狗,追着小动物满城跑,连榆林巷养的老母鸡她也要逗一下。刚刚跳到池塘里捞狗,狗用得着她捞么?差点把自己淹死。” “家主别生气,”洛瞳小声求饶,道,“你记得我上次养的猴子么?” “你是说那两只翻进书房,把墨雪刚刚批好的公文偷出来,又被你拿去做风筝的猴子么?”沉舟垂着眼皮看她。 洛瞳缩缩脖子,不说话了。 九幽司所有的刺客都各有去处,或浪迹天涯,或蛰伏市井。唯独洛霜衣截脉手之名响彻天下,便守在沉舟身侧不离开,还加一个年纪远不到行走江湖门槛的洛瞳。 掌事女使却很欣慰,说:“哎呀,还是第一次听晋王殿下说这么多话,比小时候活泼多了。” 沉舟牙根痒痒,说:“我要去找墨雪,让她请袁先生来给洛瞳讲课。” 洛瞳还不知道天高地厚,掌事女使同情的目光已然落在她身上。 袁先生是教导过楚明彦、楚明修和楚识夏三兄妹的法学大家,行事严苛,油盐不进。任性不羁如楚识夏,在袁先生面前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提起这个人的名字都觉得手心疼。 —— 书房。 “尔丹死后,古勒台家的人和其他贵族互相残杀,最后被克烈部一锅端了。不出意外的话,青鹰部应该会北迁至荒凉之地,结局再差一些,也许会被灭族。” 叶谦站在这间格局、装饰,甚至书籍摆放顺序都没有改动的书房里汇报军务,有种时间错乱的幻觉。只是面前坐着的人从病恹恹的楚明彦变成沉默寡言的楚明修,最后又变成少年白头的楚识夏。 “今冬的雪下得很大。” 楚识夏拈着一枚白子,头也不抬地说:“尔丹大肆南征,耗费粮草无数,却没能抢回更多。北狄这个冬天会过得很难。找两队行商去和北狄的部落‘做生意’,不要选太强的部落,免得让人望而生畏,也不要选太弱的部落,否则强抢也没有任何损失。” 这是要让北狄人为了粮食互相厮杀。 叶谦点头,道:“是。” “去吧。”楚识夏抬头看他一眼,浅笑着说,“新年快乐。” “殿下同乐。” 叶谦退出书房,无数书架林立的楼阁中只剩下楚识夏一人。 隔着重重白墙黑瓦,长街上的爆竹声模模糊糊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风吹动雪花打着旋,从哗啦啦作响的竹林间穿过,落在楚识夏的睫毛上。 楚识夏低头看着眼前的棋局。 这是楚明彦留下的最后一局棋,对面的人是他自己。 黑子已经将白子逼到绝路。 “墨雪,我给你带了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回来。” 沉舟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活泼泼的,生动鲜活。楚识夏抬起眼睛,雪绒从她的睫毛上颤动着落下,缀在棋盘上。执白棋的手终于落下,胜负在此一手扭转。 楚识夏站起身,将袖子里的东西放在棋盘上。 “哥哥,该下的棋,我已经下完了。” 楚识夏轻声说完,对着棋盘微微躬身,像是棋手之间互相致意。 她起身打开书房的大门,看见沉舟拎着洛瞳的耳朵走过来。洛瞳委屈巴巴地把怀里的小狗举起来,试图用小狗圆溜溜的眼睛讨好楚识夏,避免一顿责罚——谁都知道,家主什么都听殿下的。 楚识夏走到二人身边,抬手摸摸小狗湿透的毛发,问:“这是跳水里救起来的?” 沉舟怨气深重地点头,补充道:“是她追着这条狗,把人家吓得跳水,又自作多情地跳水救狗。结果狗游得比她快多了。” 小狗乖觉地舔了一下楚识夏的手指。 “长得有点丑。”楚识夏说,“不过洛瞳喜欢的话就留着吧。” 沉舟咬着牙,说:“我觉得应该请袁先生来给她讲课,免得她整天上蹿下跳的,转头再闯个大祸。” 楚识夏挑眉,向他确认:“是我认识的那个袁先生吗?” “是。” “会不会有点残忍?”楚识夏委婉地劝道。 沉舟不高兴地看着她。 “好吧。”楚识夏松口了,摸着洛瞳的头说,“小可怜。” 三人离开书房,声音越来越远。书房的棋盘上,一片雪花融化在黑白棋子之间。棋盘上放着一串支离破碎的、血迹干涸的佛珠和一块剑的碎片。 「佛珠碎了,剑断了,就当大哥最后保护了你一次,二哥最后帮了你一次。以后的路,你就要自己一个人走了。明天更番外。」 白子澈番外·鬓如雪 - 将门权宠 - 薄须 白子澈番外·鬓如雪 宣德七年,春。 皇帝要充盈后宫的消息一经放出,无数世家女子欢欣雀跃、摩拳擦掌。很快,礼部却放出消息,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得入选,高官重臣的女子不得入选。皇帝属意的后宫人选是品行端正,家世清白的平民女子。 徐息岚就这样被里长选中,稀里糊涂地坐上前往帝都选秀的船。 徐息岚父亲是乡里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为救溺水的学生而身亡。徐息岚自小被要强的母亲养大,独自支撑起家中重担,学得父亲的学识,亦习得母亲的泼辣。 有名声清白的父母,有漂亮的皮囊,徐息岚的入选是情理之中。 她第一次踏入巍峨的皇城,心中充满忐忑,不由得挺直腰背,却放低了头颅。 秀女们住在缬芳园,缬芳园外种着一片灿烂的桃花。徐息岚每日学习宫中规矩,棱角一点点被磨平,变得低眉顺眼起来。清晨捧水洗脸时,徐息岚望着水中的倒影,险些认不出自己。 秀女们虽然都是平民出身,但有人老实木讷,有人心思活络。不多时便有抱团的秀女聚在一起,胆大包天地讨论皇帝的喜好。 “我听未央宫的宫人说,陛下的寝殿中常年挂着一幅《观音大士图》。可陛下不曾信佛,莫非陛下是喜爱长得如同菩萨一般的女子?” “什么样的人才能长得像菩萨一样?” 秀女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如何才能不违反规矩,又打扮得神似画中的观音一般,或者在眉心点一粒朱砂?她们自以为窃窃私语,其实话音一字不落,全部落在徐息岚耳中。 “反正菩萨肯定不会长徐息岚那样。”秀女们笃定地说。 徐息岚长得很漂亮,却和慈眉善目观音没什么关系,是一种野性难驯的美。 徐息岚无所谓地笑笑,负手出门去。 阳光正好,缬芳园外桃花灼灼。徐息岚随手捡起落地的花瓣,拢在手帕里。她一路散步一路捡,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身影。那人抱了满怀的画轴,差点被她撞倒。 “抱歉抱歉。”徐息岚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说,“你没事吧?” 看清眼前人的瞬间,徐息岚呆了一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干净透明得像是一杯清水,不着一丝杂乱的颜色和气味,纯然的隽秀文雅。 “无事。”白子澈搂住画轴,反过来安抚她。 “你是宫里的画师吧?”徐息岚看他衣着简朴,自然而然地说,“你快看看,画有没有问题?若是出了问题,我随你去解释,免得让你被陛下怪罪。” 白子澈好笑道:“你怎么知道这是给陛下的画?” 徐息岚随口说:“她们说陛下以前常居画院,比宫里的画师还厉害。” 白子澈挑眉,问:“她们还说什么?” 徐息岚吐吐舌头,说:“她们还说陛下喜欢菩萨。” “你我素不相识,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告诉陛下,陛下开罪你们吗?”白子澈故意逗她。 徐息岚对白子澈比了个鬼脸,摆摆手跟他告别,说:“她们还说,陛下脾气好着呐!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就随便杀人的。” 白子澈站在原地,无奈地笑出声。 —— 秀女们竟然真的开始模仿画中观音的妆容,有的刻意地用粉黛将眉眼绘得温吞,有的则在白皙的额头点上朱砂。学习规矩之余,秀女们有意无意地往御花园凑,以期待能遇上皇帝。 最后一捧桃花开尽时,徐息岚又遇上了白子澈。 “上一次见,你也是在捡花。”白子澈看着她手帕里的花瓣,颔首道,“是要葬花么?” “是捡来洗净晒干了,做鲜花饼。”徐息岚大喇喇地说,“你吃过吗?” 白子澈诚实地摇头。 “下次带给你尝尝。” “是你家乡的食物吗?”白子澈敏锐地问。 徐息岚点点头,说:“嗯。” “你很想家?” “想得不得了。”徐息岚捧着花瓣,仰头看天,长叹一口气道,“可是没办法啊,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又不是广陵江家主,云中镇北王那样的女子,我只会算账吵架,干不成大功业。我只有嫁得好,我母亲才能过得好。” 徐息岚故作开怀地笑笑,说:“天底下还有比陛下更好的男人吗?” 白子澈没有回答。 “我觉得我长得还算漂亮,也许陛下真的能看上我呢?”徐息岚毫不气馁,说。 “我觉得你长得很漂亮。”白子澈说,“可是你如果真的想让陛下看见你,为什么你不和她们一起去御花园?” 徐息岚缩了一下脖子,失魂落魄地说:“也许我还是有一点害怕吧?如果我做错了事,说错了话,陛下把我赶出宫去,我母亲要怎么办呢?” “你上次还说,陛下脾气很好。” 徐息岚无言以对,总不能说那都是别人说的,谁知道陛下是个什么人面兽心的货色。 白子澈无辜地和她对视,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说:“下次见,记得跟我分享你家乡的鲜花饼。” —— 徐息岚没能和白子澈分享鲜花饼。 守株待兔的秀女落了空,回到缬芳园便将怒火撒在徐息岚身上。她恶狠狠地将徐息岚晒干的花瓣扔到地上,用力地踩踏碾压。徐息岚愣住片刻,反应过来便扯着她的头发,劈头盖脸地甩了她几个耳光。 “你敢打我?我要把你和画师私会的事告诉嬷嬷,让她把你赶出宫去!”秀女尖叫着说。 徐息岚骑在她身上,一巴掌打破她的嘴角,头发散乱着披下来。 “你去啊!”徐息岚眼珠发红,说,“陛下要是选了你这种货色,那他这种瞎子,我不嫁也罢!” 这桩闹剧一传十,十传百,居然当夜便捅到未央宫。 —— 徐息岚和那名秀女跪在未央宫的庭院里。未央宫中的大宫女吹云走到两人面前,审视了一番咬牙不肯示弱的徐息岚,又看了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秀女,神色莫辨。 “谁会做鲜花饼?”吹云问。 徐息岚愣住,呆呆地举起手。 “跟我进来。” 徐息岚局促地跟着吹云走进寝殿,紧张地抓着衣袖上的花纹。吹云对着窗前的人行礼,恭敬地说:“陛下,人带到了。” 徐息岚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人转过身,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陛下若是看上你这种货色,那他就是个瞎子,我不嫁也罢’。虽然没有问过你的姓名,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是你能说出来的话。”白子澈淡淡地笑着说。 徐息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地说:“陛下恕罪!” “幸好朕的脾气和传闻中一样好。”白子澈让她站起来,看了两眼她红痕未消的脸,嘱咐吹云拿药给她擦。 徐息岚战战兢兢地要接过药,不敢劳烦吹云,吹云却严肃地亲力亲为。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白子澈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望着檐下珠帘般的雨幕,丝丝缕缕的凉意从窗外扑进来,他也不躲不闪。徐息岚不安地坐在白子澈身边,他不发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无意间,徐息岚看见寝殿中摆着一幅画,画上是手持净露甁,低眉浅笑的观音。 传闻竟然是真的。徐息岚漫无目的地想。 “就这么坐着,很无聊吧?”白子澈忽然问。 徐息岚赶紧摇头,说:“陛下为什么帮我?” “也许是因为,你今天说要请朕吃鲜花饼,朕很高兴吧。”白子澈的语气自然冲淡,没有一点开心的意思。 很久以后,徐息岚才知道,那一天晚上白子澈收到云中来信。镇北王楚识夏的女儿降生,取名楚重曦。 次日,白子澈封楚重曦为静安公主,待遇等同嫡出公主。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楚重曦的父亲是晋王白臻,白子澈的异母哥哥。与楚识夏缔结姻缘之前,白臻请旨废去自己的皇室子弟身份。尽管如此,楚重曦的血统依然敏感。 白子澈的举动昭示皇室对云中楚氏没有猜疑之心,云中楚氏的荣宠又上一级台阶。 大局之下,白子澈枯坐檐下整夜看雨的惆怅,不足为外人道。 —— 宣德十三年,夏。 又是一季暴雨。 这是徐息岚登上皇后之位的第六个年头。 徐息岚在羽林卫校场学弓箭时被弓弦割伤了手,又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湿透,回到长信宫便开始发热。她烧得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喊阿娘,一会儿喊爹爹。 照顾她的人无奈地应和着,替她擦身,给她喂药。 高热退去,徐息岚看着衣不解带的白子澈,忽然落下泪来。 白子澈擦掉她的眼泪,无可奈何地笑着问:“一觉睡醒,发现不是爹娘在旁,是朕,是不是很失望?” 徐息岚摇摇头。 “孙盐和朕说,你最近总是跑去学骑马射箭。”白子澈道,“怎么突然对这些感兴趣?” 徐息岚对账本最感兴趣,把后宫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白子澈要削减宫中开支,徐息岚也能把事情办得圆满漂亮。 徐息岚一言不发,坐起来喝药。她捧着药碗,嘴唇咬着瓷碗边缘,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既然不是喜欢,便不要勉强自己去做。”白子澈替她做了决定。 “陛下喜欢的,其实不是菩萨,对么?”徐息岚抬起眼睛看着白子澈,眼睛里水雾涌动。 白子澈一怔。 “臣妾听闻了一些陛下年少时的旧事,妄加揣测,做了愚蠢的事。请陛下恕罪。”徐息岚低声说。 祥符年间风云诡谲的《观音大士图》失窃案,居住在秋叶山居的云中楚氏质子,楚重曦出生当夜未央宫中一夜未熄的烛火。桩桩件件都在告诉徐息岚,白子澈的心里有一个人。 徐息岚觉得自己可笑,像那些在额头上点朱砂的秀女一样可笑。 “息岚,对不起。” “陛下不用说对不起。”徐息岚摇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药碗里,“陛下对我很好,是我想要的太多。陛下对我好,是因为陛下本就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我想要的,是陛下心悦我而对我好。我太贪心了。” 白子澈拍着她的后背,对着她的眼泪手足无措。 良久,白子澈说:“你不必学她,不必像她。” 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像她。 徐息岚哭得更凶。 —— 祥符二十三年,夏。 暴雨如注。 徐息岚望向台阶下站立的楚重曦。 楚重曦今年十六岁,眉眼肖似其父,是不可言说的美丽。她不动也不笑时,便像是画上的仙子,只要一开口,眉眼生动起来,浑像是壁画上仙女落地,在红尘中摸爬滚打。 “去看看陛下吧。”徐息岚说,“按血缘算,陛下是你叔叔呢。你父母不在的这些年,他一直很挂念你。” 楚重曦应了一声,随着徐息岚走向未央宫。洛瞳在楚重曦头上撑开一把伞,烟雨青的底色,绘着苍翠的竹。 —— 白子澈病了很久,总是不见好。太医说他思虑过甚,需要好好休息,他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帝国的沉疴尚未完全拔除,他的袍泽们一个个故去,只留他一力支撑。 裴璋守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陛下,重曦已经到帝都了,你要不要见见她?”裴璋的声音发颤,道,“她的眼睛长得像墨雪。” 白子澈睁开昏沉的眼,转头望去。 隔着一层金纱织就的屏风,那个人撑伞、提着裙摆涉水而来的身影像是融化在阳光里。 大理寺前的暴雨经久不息,白子澈是那场大雨中唯一的溺亡者。少年偏安一隅的心愿、敬重爱护的师长碎在权力的碾压下。他仿佛回到了母亲死去的那个雨季,头顶的伞支离破碎,独留他暴雨淋身,寒冷颤抖。 那个人拔剑站在他面前,一把纸伞遮住了他。 一切暗流涌动的情感自此开端。 “楚大小姐,别来无恙。” 白子澈的眼皮沉沉地坠下,轻声说。 楚重曦番外·长相思 - 将门权宠 - 薄须 宣德二十三年,夏。 洛瞳为我撑着伞,落后我半步,走在宫中雨水跳跃的石板路上。徐皇后快步走在雨中,华丽的凤袍拖曳在雨水中,绣金的尾摆泥泞不堪。我看着她焦急的背影,知道陛下大约是不行了。 我叫楚重曦,镇北王与长平君之女,大周静安公主。 我的母亲楚识夏是云中楚氏的家主,阕北四州的主人,坐拥四州军政大权。而我的父亲洛沉舟,是先皇子嗣,陛下兄长。父亲为了与母亲成婚,自请废除晋王之位,以“洛沉舟”的身份与母亲缔结姻缘,世人称其为长平君。 来帝都之前,程垣将军很担心。 我身负皇室血脉,又是云中楚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许多人视我为眼中钉。程将军生怕帝都中有人借陛下病重的名义对我不利。霜衣姑姑却说但去无妨,没有她带不走的人。 听闻母亲在帝都做人质时,与不受宠的陛下是故交。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于是没心没肺地欣然前往。 快进未央宫时,羽林上将军孙盐将洛瞳拦下。 “静安公主一人前去即可。”孙将军道。 我拽了一下洛瞳的衣角,自行撑伞走进未央宫。雨下得很大,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像是无数纷杂的心跳。我尚未踏进寝殿,只隔着一扇织金屏风,便听见寝殿中传来凄切的哭声。 关中裴氏家主从屏风后走出来,沉痛地宣布:“陛下驾崩。” 我一愣,扔下伞跪在雨中。 —— 陛下驾崩,我要问的问题也没了着落。 我暂住在秋叶山居中,庭院里的蔷薇花开得烂漫。我的母亲和姥姥都曾以人质的身份在这里住过,洛瞳对此表示很不满,觉得这是一种不祥的昭示。 守丧之期一过,秋叶山居迎来的第一位访客是关中裴氏的家主,裴璋。 裴璋在朝中并无官职,但裴氏一族多有青年才俊身居要职。裴璋为人谦逊宽和,对待我也十分亲切。我知道朝中暗流涌动,是裴璋一力压下对我不利的言论。 “重曦,我听皇后娘娘说你有问题想问陛下。我与你父母是故交,他们的事我知道得差不多。你想问什么?”裴璋问。 我沉默不语,从匣子里取出一叠书信。 “我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抬起眼睛,认真地问裴璋。 —— 我出生在宣德七年的夏天。 母亲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生产后一度十分虚弱。父亲自作主张饮下绝育的汤药,以免母亲再受生产之苦。霜衣姑姑说,母亲当时非常生气,一度要动手打人。 是以,我没有兄弟姐妹。 母亲公务繁忙,常常宿在书房中。她的书房里摆着一局胜负分明的棋局,却不许任何人撤去。父亲常于深夜中到书房里为她添衣,或者哄她去睡觉。 很少很少的时候,他们会在我熟睡时来看我。他们身上有时是淡淡的墨水味,有时是被雨水冲淡的血腥味。每当我睁开眼睛时,他们又各自忙碌。 我为了让母亲分更多的心思在我身上,便故意在功课上偷懒捣乱,惹得她动怒罚我。在她动手之前,我便会可怜兮兮地抱着她的大腿撒娇。人人都说我长得像父亲,母亲看见我的脸,便不忍再责罚,转而把教鞭扔给父亲,让父亲亲自动手。 父亲打人总是很疼。 宣德十三年,冬。 我六岁。 母亲因病去世。 一月之后,父亲身上某种旧毒发作,亦离世。 再也没有人会因为我长得像谁而心软。看见我的脸,他们便会想到镇北王与长平君,想到云中楚氏彪炳的权势,想到我身上的皇室血脉。 有人想杀我,有人想救我,却没有人再爱惜我,踏着深夜寒重的露水抚摸我的额头。 —— “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裴璋问我。 我摇头。 “曦,是太阳。宣德三年,青鹰部可汗尔丹·古勒台号称天赐给草原的太阳,集结北狄十三部的力量南下。镇北王于拥雪关前修筑防御工事,墙体、地下皆埋藏火药与火油,将北狄大半精锐葬送。” 重曦,重曦。 草原的太阳落下,大周的黎明亮起。 “至于你父亲的旧事,是他亲手埋葬的。他大约是不希望你深究,我也不好多说。你只要知道,他非常非常地珍爱你的母亲和你。”裴璋说。 “他们以前住在这里吗?” 我看向雨中的蔷薇花,湿漉漉的艳。 “困囿于帝都的六年,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他们在这里相互取暖。”裴璋说,“你父母之情深,是我平生闻所未闻。重曦,不要怪你的父亲残忍地丢下你一个人,他只是不希望你母亲等太久。” 我向裴璋道谢,送他离开。 —— 宣德二十三年的雨季结束时,我终于在阕北的胆战心惊之下平安离开帝都。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宽阔的街面,我听见酒楼中满堂喝彩。 说书先生声音清脆有力,弹着琴,说一折江湖旧事。呼风唤雨却在一息之间消失的九幽司,神秘而杀人如麻的公子舟,徒手剖心取肺的截脉手。 我听得津津有味,马车却已经走远,将酒楼抛在身后。 我问洛瞳:“你听说过截脉手吗?” 洛瞳眼皮都不抬,漫不经心地和我说:“太浮夸了,骇人听闻。” 我却觉得很有意思,说书先生比母亲的师父讲故事讲得精彩。身后热闹的人声消失,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匣子,里面是厚厚的一叠书信,没有收信人。 “宣德四年,除夕。给洛瞳请了袁先生讲课,她现在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宣德五年,清明。随墨雪去祭扫兄长坟茔。墨雪没有哭,只是默默地在坟前坐了许久。” “宣德五年,冬。我们完婚了。沉舟和墨雪永远在一起。” “宣德六年,八月。克烈部分崩离析,拥雪关收回三泉堡。墨雪重新修整三泉村遇难者坟墓,新添了‘虞竹’的名字。” “宣德六年,冬,我要当父亲了。我很紧张,却没有人可以问。邓勉没有娶亲,子澈连皇后都没有。裴璋洋洋洒洒地给我写了一大篇育儿心经,没看懂。” “宣德七年,夏。墨雪吃了很多苦,我以后都不要做父亲了。” “宣德七年,秋。重曦被我一抱就哭,她是不是不喜欢我?我去问墨雪,她嘲笑我抱孩子的姿势硬得像锁喉。” …… “宣德十三年,墨雪走了。” 墨雪和沉舟永远在一起。 书信止于宣德十三年的冬天。 我想起母亲去世那一夜。 她披着白色袍子,坐在檐下,望着庭院中仿佛要埋葬全世界的大雪。父亲坐在她身边,伸手搂着她的肩膀。两个人紧紧地依偎着,像是暴风雨来临时,巢穴中的两只雏鸟。 天亮时,母亲失去了呼吸。她躺在父亲的怀里,像是睡着了。 父亲握着她的手,安静得像是一尊石像。 雪落在他的头上,仿佛一层新生的白发。 我将书信放在灯盏上烧尽,带着火星的余烬仿佛燃烧的蝴蝶。 现代番外·千年(一) - 将门权宠 - 薄须 公元2005年。 楚明彦敲响园长办公室的门,彬彬有礼地说:“您好,我是楚识夏的哥哥。” 园长给楚明彦倒了一杯茶,向这位年轻的家长控诉楚识夏在幼儿园里一打五的宏伟战绩。楚明彦好脾气地听了五分钟,最后伸手拦住园长滔滔不绝的谴责,明里暗里暗示楚明彦给她换一个幼儿园的建议,却只字不提打架的原因。 “识夏在哪?” 楚明彦在小班教室门口看见贴着墙根罚站的楚识夏,小小的一只,背带裤蹭出好几个口子,头发乱七八糟的。五个小男孩和她保持着两米的距离,胆战心惊地瞥她。 “哥哥!”楚识夏跑过来抱住楚明彦的腿,脸上脏兮兮的泥蹭了楚明彦一身。 楚明彦蹲下来,用纸巾擦干净她的脸和手,看见她手上有一片擦伤。他再抬头,几个鼻青脸肿的男孩子缩缩脖子,恐惧地看着楚识夏。 “为什么打架?”楚明彦耐心地问。 “他们骂沉舟是小哑巴。”楚识夏嘟嘟囔囔地说,“还有……” 楚明彦转头,果然看见沉舟趴在教室玻璃上往外看,眼睛又圆又亮。沉舟是楚家父母朋友的儿子,会走路开始就和楚识夏认识,好得能睡一个被窝。 “老师,你也听见了,这不能算是我们家识夏一个人的错。”楚明彦看着脸色尴尬的园长,说,“更何况,五个男孩打一个女孩,怎么看都是我们家更吃亏。我还没报警,你怎么能说我妹妹有暴力倾向?” 园长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几个脸上挂彩的小男孩,又看看只是擦破皮的楚识夏。 “不过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这里确实不适合我妹妹。”楚明彦单手把楚识夏抱在怀里,抬手敲敲玻璃。玻璃后的沉舟抱着两个书包跑出来,牵住楚明彦的手指。 “明天会有人来办转学手续。” 楚明彦抱着一个,牵着一个离开幼儿园。幼儿园门口停着一架看不出牌子的自行车,车头上插着一只风车。楚明彦把楚识夏放在前面,沉舟坐在后座搂着他的腰。 三个人坐着一架自行车,梧桐树合抱的路上试过。梧桐叶密密匝匝,细碎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仿佛历历可数的时间。车头的风车呼啦啦地转起来,像是一道彩色的旋风。 “哥哥,那我明天可以不用上幼儿园了吗?” “可以。” 楚识夏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见楚明彦说:“会有老师来家里给你补课。” 楚识夏扒着他的手臂要往下跳,大喊:“放我出去!我要回幼儿园!” —— 沉舟姓李,父亲李卿白是个自由职业者,自由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不在家。李卿白和楚敖有点交情,沉舟就扔在楚家养。 楚明彦带着两个小孩进门。 小别墅外的爬山虎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潮,随风起伏。客厅里的空调开得很足,楚明彦进门就打了个寒战。楚明修躺在地毯上打游戏,游戏手柄按得噼里啪啦的响。 “楚明修,你别以为保送了就可以胡作非为。”楚明彦抓起玄关里的小玩偶砸到他头上,皱着眉说,“把空调关了!” 玩偶在楚明修的脑袋上一弹,落到沙发上。楚明修操纵的游戏人物被僵尸一口咬死,绿色的血溅了满屏幕。楚明修草履虫似的往后一仰,看见楚识夏可怜兮兮的样子,忍不住一乐。 “这是干什么去了?”楚明修幸灾乐祸地问,“你把幼儿园厕所炸了?” 楚识夏认真地说:“行侠仗义!” 楚明修心领神会,说:“懂了,又有人欺负沉舟了是不是?” 沉舟没说话,一路小跑到电视柜下翻出医药箱。他皮肤晶莹透白,睫毛浓黑,捏着棉签给楚识夏擦脸上的伤口。 “下次不要打架了。”沉舟说,“其实我一点也不生气。” 楚识夏诚实地说:“可是我很生气。” 楚明彦亲力亲为地把空调关了,指挥楚明修去厨房做饭。 “今天他们又骂沉舟什么?”楚明修一边洗西红柿,一边小声问。 “自闭症。”楚识夏愤愤地说,“沉舟才不是自闭症,他只是不爱说话。” “二哥教你打架的技巧很厉害吧?” 楚识夏眼睛亮亮地点头。 “下次教你更厉害的。”楚明修笑眯眯地说,“别告诉大哥。” 楚识夏用力点头,踩着小板凳上和楚明修碰拳。 —— 公元2016年。 楚识夏在高一的第一次月考中,历史不及格。历史老师激烈地向楚敖控诉楚识夏在历史课上睡觉,并且三番五次地请假逃避历史课,声称看到历史书就心悸。 楚敖在集团会议间隙接到这个电话,手滑点开了免提。于是整个集团的高管都被迫聆听了楚大小姐惨烈的历史成绩,并且憋住不能笑。 晚上回到家,沈妩将成绩单压在餐桌上,和颜悦色地问楚识夏:“夏夏,你是对妈妈有什么意见吗?” 成绩单上每一科都是高分,唯独历史被标了红色。沈妩是京州大学历史系教授,堪称年少有为。 “妈妈,我是真的会心悸。”楚识夏弱弱地说。 沈妩伸手捂住了脸,深呼吸平复情绪。 楚明彦扯松了领带,心平气和地说:“我觉得夏夏可能需要看一下心理医生。” “少来了,语数外哪个她都不心悸,唯独历史心悸,你就是不想看书对吧?”楚敖大喇喇地说,“你小时候看到你妈一柜子的历史学专着就说头晕。” “那你说怎么办?”沈妩问。 “让明彦给她补课。”楚敖随口说。 楚识夏试图挣扎,说:“我哥一分钟几百万上下,爸爸你这是本末倒置、买椟还珠。” 楚敖冷笑一声,说:“你真当你哥是太子爷啊?他现在就一个基层小主管。少替你哥吹牛逼。真学不下去就出国留学,滚国外洗盘子去。” 楚识夏的忍耐到了尽头,和楚敖犯起倔来。 “去哪留学啊?”楚识夏挑衅地问。 “英国。”楚敖随便选了一个。 “英国水质太硬,会脱发。” “那就法国。” “法国男人玩的可——”楚识夏拖长了声音说,“花了。” 楚敖看一眼沈妩的脸色,说:“美国。” “美国好,美国特别‘自由’。”楚识夏把“自由”两个字咬得很重。 沈妩忍无可忍地放下筷子,盯着楚敖说:“当初是你说要女儿,女儿好,贴心的小棉袄。现在只是一次考试考不好,你就打算要把人丢出去?” 楚敖呆住了,连忙解释说:“没有,老婆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妩冷笑一声:“你们男人也就这点责任心了。” “妈妈,我错了,我下次考试一定努力。”楚识夏绕过大半张餐桌跑过去抱住沈妩,眼泪汪汪地说,“我不要一个人去国外,我会被欺负的。妈妈别不要我。” 沈妩心疼地摸着楚识夏的小脸,拉着她回楼上,说:“别管你爸,他老是把集团那套带回家里。今晚跟妈妈睡。” 楚识夏黏黏糊糊地贴着沈妩走上二楼,不忘回头对楚敖比一个鬼脸。楚敖坐在餐桌边缓缓石化,看向他一言不发的大儿子。 楚明彦慢条斯理地擦擦嘴,说:“别看我,我只是一个基层小主管。要不你给军区打个电话,求助一下你的二儿子?毕竟他跟你小女儿狼狈为奸十六年,比较熟悉她的套路。” —— 京州一中。 “所以,你大哥给你补课了吗?” 霍文卿从前桌转过来,趴在楚识夏的桌子上。 霍文卿是楚识夏的发小,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霍家人基因里就写着“精英”两个字。楚识夏在幼儿园称王称霸的时候,霍文卿已经开始上各种兴趣班了。 楚识夏觉得霍文卿的人生相当悲催,霍文卿觉得楚识夏的人生特别腐朽。两个人互相看不上,却能相安无事甚至相亲相爱了十六年,一度成为小区的传奇。 楚识夏百无聊赖地玩着弹簧笔,说:“没有。我大哥加班赶策划,把自己送进了医院。我妈让我爸睡了半个月客房,昨天我哥出院,我爸滥用职权,让他去马尔代夫度假了。” “那我给你补吧。”霍文卿轻飘飘地说,“按家教市场价收费。” 楚识夏一骨碌从桌子上爬起来,震惊地问霍文卿:“你缺我那三瓜俩枣吗?” “不缺。”霍文卿托着腮,笑眯眯地说,“但我特别享受你求我的感觉。” 楚识夏一针见血地评价道:“变态。” 有人敲了一下窗户玻璃。 楚识夏转过头去,眼睛一亮。 京州一中是公立学校,无论春夏秋冬,要求必须穿校服。北方的冬天来得很早,学生们在校服外套下面塞着棉服,像是鼓鼓囊囊的企鹅。 沉舟是整个学校里唯一一个能把这套装束穿得好看的人,不是靠别出心裁的穿搭,而是靠脸。 沉舟拉开校服拉链,拿出一包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递给楚识夏。楚识夏打开纸包,不出意外,每一颗栗子都是剥好的。沉舟又递过来一个笔记本,像是叮当猫一样不断地往外掏东西。 “沉舟,你在哪里买的糖炒栗子?”楚识夏问,“我怎么从来买不到剥壳的糖炒栗子?” 纵观全局的霍文卿笑得很微妙。 “可能是你运气不好。”沉舟平静地说,“下次想吃的时候叫我去买就行了。” 楚识夏很迷茫,问:“还有靠运气召唤的糖炒栗子摊位吗?” “谁知道呢?”霍文卿微笑着反问。 楚识夏吃了一个甜蜜软绵的糖炒栗子,盯炸弹一样盯着桌上的笔记本,问:“这是什么?” “我的历史笔记。”沉舟说,“你爸说你期末考历史再考不及格,他就送你去德国留学,读一辈子别回来了。” 楚识夏气笑了,愤愤道:“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现代番外·千年(二) - 将门权宠 - 薄须 公元2018年。 考完最后一科英语,外面下起了暴雨。楚明彦的车被堵在外面进不来,楚识夏抓着沉舟冲进学校门口一家咖啡店里。门顶带着铃铛一响,舒缓的轻音乐洗涤人的耳朵。 沉舟把外套罩在楚识夏头上,自己后背的短袖被淋得湿透,贴在皮肤上露出一层玉色。 “我去给你要一条毛巾。”楚识夏埋怨他,“你罩着我干什么?我身体比你好多了。” 沉舟乖乖地被她指责,一点也不耽误提要求:“我想喝热可可。” 楚识夏跑到前台,前台小姐姐笑起来温婉漂亮,而且有点眼熟。一个男客人坐在前台,顶着一张油光满面的脸搭讪。前台小姐姐递给楚识夏一杯热可可和干净的毛巾,笑容分毫不改。 楚识夏看得苹果肌都酸了。 “小妹妹,你什么意思啊?别人说话你就有反应,我说话你就当听不见是吧?顾客就是上帝懂吗?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男客人不满地说。 “这位大叔,你也知道人家是小妹妹啊。” 楚识夏伸手在柜台上敲了一下,“这儿是咖啡店,不是相亲事务所。你觉得你这样纠缠不休的癞皮狗样子很深情吗?还‘顾客就是上帝’,你花了多少钱啊就在这里充上帝的款,上帝他老人家知道吗?” “关你什么事啊!”男客人一下子火了,指着楚识夏说。 “你再指她一下,不出五分钟,你就得叫救护车。”沉舟站到楚识夏背后,阴沉沉地说。沉舟平常戴着帽子口罩,瘦瘦高高的一个人只露出眼睛,狠着声音说话时特别有压迫感。 男客人骂骂咧咧地离开,重重地砸上门。 “什么垃圾。”楚识夏骂了一句。 “谢谢你。”前台说,“他来这里很多天了,买一杯咖啡然后缠着我直到下班。他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我报警也没用。” 楚识夏把热水和毛巾递给沉舟,仔细地端详她那张漂亮得夸张的脸蛋,忽然打了个响指。 “你不是那个奥数冠军吗?”楚识夏问,“你叫什么来着?” “江乔。” “对,江乔。”楚识夏说,“你不是保送京州大学了吗,在这里干什么?” 江乔温柔而自然地说:“如你所见,赚钱。” “相逢即是有缘,我一看你就觉得你面善。”楚识夏掏出手机,说,“我们加个微信吧。那个人要是再来,你随时召唤我。我叫楚识夏,夏天的夏。” —— 楚识夏和沉舟的录取通知书同一天送到。 楚识夏很不开心,把沉舟关在门外。 “夏夏怎么了?”沈妩担心地问,“不喜欢京州大学吗?” 楚识夏没精打采地说:“喜欢。” “你脸上看不出半个‘喜欢’。”楚敖说,“差不多得了,和你妈妈做校友不好么?还好当时读的是理科,要不然现在就得去天桥底下要饭。” “想要什么礼物啊?”沈妩温柔耐心地问。 楚识夏看楚敖一眼,说:“想要爸爸闭上他那张扫兴的嘴。” 楚敖:“?” 楚明彦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笑。 —— “不就是医学部和商学院不在一个校区吗?” 霍文卿伸出手指戳戳楚识夏的额头,说:“你们俩家都在京州,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再不济没课的时候在市区聚一下咯,你就这么舍不得沉舟啊?” 楚识夏在床上翻了个身,头发搭到地板上。 “我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楚识夏皱着眉,摸着胸口说,“就是吧,我从小和沉舟一起长大,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挨骂。我觉得他就跟我的影子一样。乍一要分开,心里有点涨涨的。” 霍文卿眼角往下一瞥,贴心地提醒她:“你摸的地方是肺。” “这个不重要。” 楚识夏又翻了个身,像是辗转难眠的毛毛虫。 “我好几天没见沉舟,他丢弹珠敲我玻璃我也没理他。” “冷战啊?” “是戒断。”楚识夏二不兮兮地说,“可是好像戒不掉。” 霍文卿挑眉。 楚识夏神秘兮兮地问:“你说,我是不是喜欢他啊?” 霍文卿叹为观止,道:“原来你们俩没有在一起吗?” 楚识夏很茫然地眨眨眼睛。 “恕我唐突,我以为你们俩从青春期发育的时候就开始浓情蜜意了。”霍文卿忍不住为二人的纯情鼓掌,“亏我以前还以为沉舟是个AI,没想到你才是那块木头。沉舟白瞎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了。” “你觉得沉舟喜欢我吗?”楚识夏呆呆地问。 “不然呢?”霍文卿翻白眼,“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沉舟对除你以外的人连续说过十五个字以上。” “不能是习惯吗?”楚识夏还在纠结。 霍文卿重重地在楚识夏脑门上敲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问:“你是不是傻,沉舟除了不说话和吃甜食,还有什么习惯?他对你好、迁就你,倒是习惯得不得了。” “你记得高中的时候你特别爱吃糖炒栗子么?你天生就是大小姐的命,剥壳都嫌累。沉舟每次买回来的糖炒栗子都是剥好的,你真就没怀疑过?” “他说是老板剥好的啊!”楚识夏理直气壮,“沉舟从来没骗过我。” 霍文卿叹气。 “你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图书馆写作业么?那天下着特别大的雨,你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去外面接热水,回来的时候发现沉舟再看你。” 那张桌子旁边是视线开阔的落地玻璃墙,雨珠哗啦啦地从玻璃上滚落,粼粼的水光映在楚识夏的脸上。沉舟坐在楚识夏对面,撑着下颌出神地注视着楚识夏。 “沉舟小时候总是被人欺负,他看谁都像是看空气,被人骂是自闭症,是瞎子。我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有那么多、那么复杂的情绪,千丝万缕。” 楚识夏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穿着拖鞋往外冲。霍文卿愣了一下,赶紧追上去。楚识夏跑出家门,轻车熟路地穿过隔壁的小花园,催命似的猛拍门铃。 “沉舟,沉舟!” 门很快就打开了,沉舟穿着家居服,面色憔悴。 “你……” “沉舟,我想明白了,我喜欢你。”楚识夏铿锵有力地说。 沉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像是被这句简朴又直接的告白惊呆了。这句话真诚、炽热,非常有楚识夏的风格。想做什么就去做,想要的东西就争取,爱一个人就大声说出来,不后悔,不回头。 “你喜欢我吗?”楚识夏紧接着问。 沉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我还以为你以后都不会理我了。我都没想明白我哪里做错了。我当然喜欢你啊,一直都喜欢你。” 楚识夏踮起脚尖,用力地抱住他,鼻尖埋在他的颈窝里,嗅到洗衣粉淡淡的香气。 “我也好喜欢你。我才发现我这么喜欢你。” 客厅里响起两声做作的咳嗽。 楚明彦微笑着对上楚识夏困窘的目光,说:“看来还是我比较了解你。” —— 公元2022年。 “亲爱的哥哥,我需要一个解释。在这个万家灯火、阖家欢乐的日子,我好不容易请到了探亲假,你为什么借机迟到了?” 楚明修坐在副驾驶上,咬牙切齿地撕开一袋薯片,愤愤不平地问。 “首先,万家灯火不是个动词,也不是个形容词。”楚明彦单手扶着方向盘,“其次,你要是敢弄掉一块哪怕指甲盖那么大的零食碎片在我车上,这个年大家谁也别过了。” 楚明修连忙抽了几张纸巾垫在膝盖上。 楚识夏带着眼罩,乱七八糟地滚在沉舟的怀里补觉。她报名了一个创业比赛,项目组里包括撰稿人霍文卿,精算师江乔等等。她每天熬夜修改计划书,靠咖啡因续命。 沉舟从图书馆里把她刨出来,表情严肃地将她的咖啡扔进垃圾桶,然后拎上这辆开往机场的车,勒令她补觉。没了咖啡因刺激神经,楚识夏总算睡了两个小时。 楚识夏被楚明修一嗓子喊醒,怨念深重地说:“我亲爱的哥哥,这里是京州,而且是晚高峰。别说你是请探亲假回来的,就算你征服了月球凯旋归来,该堵的车还是得堵。” 楚明修从后视镜里看了两眼这俩黏黏糊糊的人,越看越觉得伤眼。虽然楚识夏从幼儿园开始就能为了沉舟打架,但楚明修只是单纯地以为妹妹武德充沛——楚明彦评价他和楚识夏如出一辙的感情迟钝。 “楚识夏,你自己没长骨头吗?”楚明修越看越不对味,板起脸说,“你长沉舟身上了?” 楚识夏撩起眼罩的一角,啧啧称奇地看着这个与世隔绝的老古董,说:“哥哥,你是因为没有对象可以抱,所以在嫉妒吗?好丑陋哦!” 沉舟附和道:“丑陋。” 楚明修被挤兑得说不出话,看着楚明彦问:“大哥,你管不管?” “我管不着。我选择性失明。”楚明彦无情地说,“你也尽快习惯一下,爸妈刚开始还委婉劝阻,现在已经麻木,并且学会了用同样的方式予以打击,最后受伤的只有我一个人。” 楚识夏愉快地笑出声。 —— 吃完年夜饭,楚明修越想越不对劲,最后把问题归结在沉舟身上。以楚识夏那个眼皮子浅的德行,一定是被沉舟那张脸迷得找不着北,指哪打哪。 楚明修抓着楚明彦去敲李家的门,开门的人是沉舟的父亲李卿白。 “干什么,要压岁钱啊?”李卿白挑眉,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说,“你们俩超龄了。” “我必须得严肃地和你谈一谈。” 楚明修拽着楚明彦挤进去,一本正经地说。一楼客厅里只有李卿白一个人,电视里放着春晚。茶几上摆着几本医学专业书和几张草稿纸,沉舟不知道去哪了。 “虽然两个小孩在谈恋爱,可你不觉得他们俩有点太不分场合了吗?” 李卿白一年只有今天在家,确也不能幸免,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我认为,沉舟要为这件事负主要责任。”楚明修言之凿凿道。 “凭什么?”李卿白不服气。 “你们家沉舟是男孩子啊,总归是我妹妹要吃亏多一点的。而且沉舟好看得不像你亲生的,纯纯一祸水。我妹妹从小就颜狗,还不是沉舟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咯?” 李卿白还没反驳,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喊了一声。 “沉舟,出来放烟花!” 李家客厅的落地玻璃墙是单向的,正对着小花园,小花园外是人行道。楚识夏站在花枝枯萎的铁栅栏后,双手放在嘴边,对着楼上大声喊。 楼上的人“噔噔噔”地跑下来,一阵风似的,边跑边拉羽绒服拉链。三个人还没看清他的影子,下一秒,沉舟已经出现在人行道上,和楚识夏抱在一起。 楚明修目瞪口呆,说:“他俩不是才分开一顿饭的时间吗?” 李卿白哼笑一声,语气耐人寻味地重复他刚才的话:“我们家沉舟就纯纯一祸水?” 洞悉全局的楚明彦端起橙汁喝了一口,笑得老谋深算,“你对你亲爱的妹妹一无所知。” 楚明修一头扎进自己的手心里,只觉得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尝试全文到此结束,也许以后会不定期掉落小段子什么的。这本书是我写文以来写得最长、字数最多的一部作品,也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长篇。其中有很多不足,包括错别字,一些古代文化常识什么的,感谢大家的指正与批评,但是限于各种技术原因无法修改,或者大家看不到修改后的版本。对于我自己来说,重生复仇题材是我从未尝试过的领域,我在开书之前了解了一些相关作品,想做出一些新的尝试,所以有的情节读者们觉得新鲜,有的情节读者们无法接受。我明白楚识夏的成长经历不够爽,甚至充满痛苦,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一度和大家一样流眼泪。但在我看来,楚识夏最大的人格魅力就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只要是对的,哪怕千难万险也要坚持。这是她的英雄主义,在此与大家共勉。本书的读者大概也是女性偏多,所以我写了形形色色的女性角色,将军,刺客,世家小姐,医者,长公主,有的人戏份多,有的人出场即巅峰。我想告诉女孩子们,女性有很多种可能,女性不必一辈子围绕着男人和爱情展开故事,她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家人、理想、人格而无关爱情。 这本书完结以后,我要去准备一场非常重要的考试,要与大家阔别一年多的时间。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活顺利。」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