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言而有信 杀千刀不是一句骂人的话,而是一个人的名字。准确地说,它是千涛帮老帮主沙千涛沙老爷子的绰号。一气千刀,是沙老爷子的成名刀法。 清晨。沙老爷子在院中舞了一趟刀法,收住势子,微微叹了一口气。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仆右手端着一杯温水,左手搭着一条汗巾,走了进来。 沙老爷子接过老者左手之上的汗巾,顺手将手中的刀递给老仆。擦了擦脸上若有若无的汗水和双手之后,沙老爷子伸手取过老仆右手之中的水杯,轻轻地饮了一口,在嘴里咕嘟了几下,将口中的水吐在地上。 沙老爷子再将杯中剩余的水都饮尽之后,将水杯递回给老仆,说道:“阿诚,以后这些个端茶送水的事,你就不用自己做了。你也老了。” 老仆笑道:“老爷,老奴还不老,还能再服侍老爷几年。老爷更不老。老奴听老爷适才舞刀,雄风不减当年,依然是一气千刀。” 沙老爷子叹道:“老咯!再也当不起杀千刀这个名字咯!” 老仆一听“杀千刀”这三个字,就有些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当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无聊之人,居然给老爷起了这么个杀千……让人瘆得慌的称号。” 沙老爷子笑道:“阿诚,我的刀法,本就是一气呵成,千刀连杀。江湖上的朋友给我送了这么个外号,未必没有抬举我的意思。无须动气。” 说至此处,沙老爷子再度叹道:“只是,岁月不饶人啊!我如今舞起这刀来,已是感觉难以为继了。过不了多久,怕是别人敢叫,我也不敢再应喽。” 老仆正要再说话,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道:“沙老帮主尽管放心。这个称号,除了沙老帮主,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用了。” 随着话音,三个人缓缓走入院中。 当先一人,身材欣长,一袭白衫。白衫的周边,绣着一圈金色的丝线。此人看面相,年纪当在三十岁以内,但眼神却显得更为老成一些。此人的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怎么觉得有些别扭。 此人身左,是一位相貌清矍的老者。老者一身灰衣,双手拢在袖中。老者入到院中之后,双眼微微一扫,沙老爷子和老仆立即觉得身上一阵微寒,仿若被一阵冷风拂过。 此人身右,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虽已是初秋时节,中原腹地,却依然热气逼人。但这位老太太却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一进院便连连咳嗽,双手抱着拐杖,整个人佝偻着腰,仿佛是被寒气侵了心肺。 见这三人施施然走进院中,沙老爷子和老仆这一惊非同小可。 沙老爷子所在的这个小院,虽然说不上是龙潭虎穴,但也是戒备森严。沙老爷子退隐的时候,其子沙中玉特意安排了帮中的十余名一流好手,随着老爷子一起回到故里,负责照顾和护卫老爷子。 这十余名好手之中的任何一位,若是还留在帮中的话,至少也是个分舵舵主的角色。老爷子退隐之时,这些人名义上是由沙中玉安排过来的,实则倒是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一直追随沙老爷子,与之同生共死了多年,不愿意离开老爷子。 除开这十余名一流好手不说,沙老爷子的功夫,这些年也从未落下。使刀的人,不仅要眼疾手快,更讲究一个耳力过人。以沙老爷子的耳力,三丈之内跑过一只猫儿,也未必能躲得过他的耳朵。 而沙老爷子身边的老仆,名义上虽然只是他的老仆,但千涛帮的人都知道,这位老人家,若是发起飙来,千涛帮中,没有几个人能在他的手底下走过十招。 但这三个人就这样走了进来,院外却并未传来任何示警之声。沙老爷子和老仆在中间的那人说话之前,也未听到任何声音。这叫沙老爷子和老仆如何能够不惊? 沙老爷子沉声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中间那人面上的笑容依旧和煦,声音也同样温和,问道:“他在哪儿?” 沙老爷子眉头轻轻一皱,反问道:“谁?” 中间那人保持着同样的笑容,声音之中愈发充满了笑意,说道:“他。破去沙老爷子千刀之杀的他。” 沙老爷子的眼睛微微一凝,对着身边的老仆一伸手,老仆将手中的刀递给沙老爷子,同时接过其手中的汗巾。对面的三人看着沙老爷子取刀在手,却仿若未见。 一刀在手,沙老爷子一边轻轻地抚着刀背,一边对着那名笑容满面的人问道:“我外面的兄弟怎么样了?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中间那人笑道:“沙老帮主放心。外面的一十九人,安然无恙。至于我是谁,沙老帮主既然知道我戴着面具,自然应该明白,问这样的话,是多余的了。” 笑罢,中间那人竖起三根手指,接着说道:“三个条件。第一,沙老帮主、这位老先生和外面一十九人的性命。第二,天下再没有人敢用沙老帮主的这个称号。第三,三年之内,千涛帮成为天下第一大帮。言而有信。如何?” 沙老爷子叹道:“命、名、利,哪一样都让人动心啊!”叹罢,沙老爷子将目光转向老仆,问道:“阿诚,你跟了我多少年了?我们可曾听过这么好的条件?” 老仆躬身答道:“回老爷,阿诚跟随了老爷四十七年,从未听过这么好的条件。” 说罢,老仆腰背一挺,双手一扬,右手的茶杯直打那名双手拢在袖中的老者,左手的汗巾则飞向那名还在咳嗽的老太太。汗巾飞在空中,好似一根棍棒一般,居然带起了呼呼的风声。 飞出茶杯和汗巾的同时,老仆双足在地上微微一撑,猛虎下山一般,扑向戴面具的那名男子。老仆这一扑出,整个身躯好似忽然长高了几寸,哪里还有半分老态? 人未至,老仆的双拳已经朝着戴面具的那名男子左右太阳穴轰出,使的赫然是最正宗的少林伏虎拳。 老仆扑出的同时,沙老爷子手中的刀光已起。转瞬之间,刀光已经将沙老爷子裹在其中,人刀合一,朝着中间的那名男子卷去。 戴面具的男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一个酒鬼而已,何必呢?” 说话之间,男子的右手轻轻一抬,一道惊鸿一般的剑光闪起,没入老仆的胸中。同时,男子的左手朝前一伸,又一股剑光如同划过夜空的流星一般,没入沙老爷子的刀光之中。 戴面具的男子两剑击出之时,那名双袖拢在袖中的老者伸出一只手,轻轻朝前一伸,将老仆飞击过来的水杯稳稳地接在掌心之中。那名老太太则一手拄着拐杖,另外一只手轻轻一搭,将汗巾捞在手里。汗巾入手,复又变回软塌塌的样子。 戴面具的男子双手一收,恢复了先前那股风轻云淡的样子,笑道:“沙老帮主,我这两剑,比起他身边那个使剑的人如何?” 沙老爷子一边咳着血,一边说道:“咳咳……差远了。老夫虽然无缘得见那名剑侠的剑,但那名剑侠的剑,乃是光明正大之剑。藏头露尾的鼠辈,莫要侮辱了那名剑侠。咳咳……” 沙老爷子的胸口正中,一滩小小的血迹从衣衫之中渗出。沙老爷子的身边,那名老仆怒目圆睁,面露痛苦之色,一动不动。老仆胸前的衣衫上,一道小小的创口,正对着其心脏的位置。伤口之外,却没有多少鲜血流出。 戴面具的男子依然笑容可掬,又竖起三根手指,说道:“三个后果。第一,院内院外共二十一人死。第二,沙老帮主对我出了三百八十一刀。除去这院内院外的二十一人,我再取千涛帮三百六十条人命。第三,三年之内,千涛帮灭。只要沙老帮主愿意,先前的三个条件依然作数。言而有信。剑气不发,沙老帮主和这位老先生的性命不会有碍。若是沙老帮主不愿意,剑气入体,沙老帮主和这位老先生说不得要受几个时辰的噬心之苦方得解脱了。” 沙老爷子又咳出一口血,浑身一阵暴响,手中的刀猛地递出,从老仆的左肋刺入,右肋贯出。随即,沙老爷子仰天而倒。 戴面具的男子再度叹了一口气,说道:“早知道如此,就应该让你再多出几刀的。” 男子左侧的老者微一躬身,问道:“天王,是否要斩草除根?” 戴面具的男子笑道:“不必。言而有信。只取三百六十条性命。留着沙中天。有人嚷着要报仇,动静才会更大。” 说罢,戴面具的男子转过身,如同先前施施然走进来一般,施施然地走出了院子。 老者轻轻一扬手,随后和那名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一起,随在戴面具的男子身后走了出去。 小院中,只剩下两名躺在血泊之中的老人。 还有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斜斜地插在沙老爷子的尸身之旁。 第二章 千与千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子不学,子不学……” 一间草堂之内,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娃娃,站在二十几个娃娃中间,一边不停地重复着“子不学”三个字,一边用怯怯的眼神看着面前一位面目清瘦的老先生。 老先生笑着对娃娃身边另外一个年岁稍长的女孩子说道:“子瑜,你来接到下一句。” 那个年岁稍长的女孩子站起身来,对着老先生躬身一礼,脆声诵道:“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老先生笑道:“不错。坐下吧。”随后,老先生又对那名四五岁的娃娃笑道:“义全,你也坐下吧。” 待那名四五岁的娃娃也坐下后,老先生对着坐在草堂后面的一位老汉拱手说道:“张老哥,老朽惭愧!义全这孩子,每次背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有些滞涩。是老朽教导无方。请张老哥恕罪!” 那名老汉慌忙站起身来,忙不迭地学着老先生的样子拱手道:“墨先生,您太客气了!二头这孩子,才进了您的学堂这么点儿日子,不仅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还能背这么深奥的文章。您又给这孩子取了表字。老汉我感激先生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怪罪先生呢?先生这么说,可是要让老汉我折寿啊!” 老汉这一说话,老汉身边另外十几名老人也都站起身来,纷纷对老先生拱手道:“是啊,墨先生,您是有大学问的人。您肯来我们这个穷地方教孩子们识文断字,可是我们陆家崖人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墨先生,您可千万别跟我们客气!您要是再这样客气,我们可真地要无地自容了。” “墨先生,村里的娃娃们现在都能识字了,连丫头们都能认字算数了,这哪儿是我们以前敢想的事情啊?您可是菩萨派给我们的文曲星啊!” “是啊!我老钱摁了一辈子的手印,厚着脸皮跟墨先生学了几回,也能写自己的名字了。墨先生,您可是神仙啊!” “……” 一群老汉一边对老先生拱手,一边乱哄哄地用各种自己能够想得到的最富有善意和最能奉承的话语夸着老先生。 一群娃娃听到这些用对了地方或者用错了地方的夸奖声,都捂着嘴偷笑。孩子们看向老先生的眼神之中,满满地也都是感激之情。 这个草堂,虽然看起来简陋,但在这个叫做陆家崖的山村之中,除了陆氏宗祠的祠堂,它便是村中最尊贵的地方了。就是村里那个已经存在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土地庙,在如今的陆家崖人心中,也远远不如这个草堂尊贵。 无他,只因为此处乃是这个偏僻山村唯一的一处学堂。 这个草堂,是这位被称作墨先生的老先生来到村中开始授课以后,村里的人按照他的要求,一起为其搭建起来的。 这位墨先生,自十余年前来到陆家崖村之后,便在村中居住了下来。除了偶尔出去游学一段时日,为村里的孩子带回一些书籍和笔墨纸砚,这位墨先生,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教村里的孩子上面。 墨先生教书,有三个特点。第一,墨先生分文不取,只要求村中的人供给他最基本的口粮和生活用品。第二,墨先生从不责罚孩子。第三,墨先生教书,有教无类。村中无论是男女老少,只要愿意,都可以前来听课。 只是,后来村里有些前来听课的脾气暴躁的家长,在看到自家孩子背不出墨先生要求背的文章而在草堂之中当场发火,责骂自家的孩子之后,墨先生便再也不允许大人们前来和孩子们一起听课了。 不让村里的大人们和孩子一起听课,墨先生却会在每个月特地为村里的大人讲三天课。而且,每半个月,墨先生都会邀请村中的老人们前来,看他当场抽查各家孩子的学习情况。只有一个要求。无论孩子们是不是能答出墨先生的问题,老人们不许说话,更不许发脾气。 今天便是老人们前来观看墨先生抽查的日子。 墨先生每次抽查孩子们的时候,若是有哪个孩子答不出他的问题,墨先生都会将过错揽在自己的身上,对前来观看的老人们道歉。 但老人们知道,这十余年里,墨先生可是为陆家崖村教出了不少秀才,其中甚至有两名学子考中了进士。自家的孩子学不好,哪儿能怪先生呢? 是以,见到墨先生又在自责,老人们岂能坐得住? 一阵乱哄哄之后,墨先生正要请老人们重新坐下,神色忽然微微一凝。随即,草堂外响起一个声音道:“墨先生可在?故人来访!” 墨先生走出草堂看了一眼之后,复又走回草堂,对草堂之中的老人和孩子们说道:“各位老哥哥,孩子们,老朽有几名故人来访。今日的授课就暂时到此为止。各位老哥哥和孩子们请先回去吧。” 先前那名张老汉闻言,立即说道:“墨先生有朋友来访啊?老汉这就回去张罗张罗,让老婆子杀只老母鸡,回头请墨先生和先生的朋友到老汉那里去喝几杯。” 其他的老人们也纷纷说话,要请墨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稍后到自家去用饭。 墨先生笑道:“多谢各位老哥哥了!各位老哥哥请先回去吧。张罗的事,就不必麻烦了。老朽见过几位故人再说。若是一会儿有需要,老朽再对各位老哥哥张口。” 一群老汉听到墨先生这么说,千叮咛万嘱咐一番,让墨先生一会儿一定莫要客气之后,才带着一群孩子走出了草堂。 走到草堂门口,众人只见草堂之外静静地站着三个人。 中间一人,年纪约在五十岁上下,一脸正气,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此人左边,站着一名威猛的大汉,全身都裹在一件大氅之中,面部表情十分严肃。此人右边,则站着一名容貌极美的半老徐娘,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容。 老汉们见到墨先生的三位朋友都形貌不俗,连忙带着孩子们上前行礼打招呼。三人极有礼貌地回礼之后,老汉和孩子们各自离去。 待到众人离去,墨先生走出草堂,淡淡地问道:“三位为何而来?老朽不记得与各位有故。” 中间那人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今日见过之后,我们和墨先生便是故人了。” 墨先生笑道:“三位还未告知老朽,此来为何。” 中间那人笑道:“我们今日前来,只为问墨先生一句话。” 墨先生说道:“请讲。” 中间那人问道:“他在哪儿?” 墨先生微微一皱眉,问道:“谁?” 中间那人笑道:“破去莫先生千与千寻的他。莫千寻,莫先生。我这么说,莫先生应该知道我问的那人是谁吧?” 墨先生的眼神微微一凝,说道:“十三个人?” 中间那人抚掌笑道:“我还以为莫先生教了十几年的书,已经将功夫落下了。莫先生好耳力。” 墨先生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老夫不说是不行了?” 中间那人笑道:“我们今日前来,便是请莫先生为我们解惑。还请莫先生切莫藏私。” 墨先生复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是老夫忘了呢?” 中间那人再度笑道:“不知道陆家崖村四十七户人家的性命,能否让莫先生记起那人的去向?” 墨先生沉默片刻,说道:“也罢。”话音一落,墨先生身体一旋,无数暗器如同漫天花雨一般,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其中绝大多数的暗器,直射身前的三人。 中间那人一声轻叹,身体朝前一欺,欺近墨先生身前,手一伸,一只拳头正中墨先生的胸口,将墨先生的整个胸口都打得塌了进去。此人前欺之时,无数暗器击在他的身上,却纷纷落地。 此人出手时,那名威猛大汉将身上的大氅一扯,一挥,将击向自己的暗器全部罩住。那名容貌极美的半老徐娘则一声娇笑,自原地纵身而起,跃于空中,避开了所有射向她的暗器。 这三人出手之时,草堂周围,连续响起扑通扑通的倒地声,显是有人被墨先生发出的暗器给击中了。 中间那人将墨先生击倒之后,伸手从承泣穴上拈下一根无影针,微微皱眉道:“千与千寻,果然名不虚传。还是托大了。” 那名威猛大汉粗声粗气地问道:“天王,接下来怎么办?” 中间那人叹道:“头疼啊!为了一个醉鬼,值得么?这么多暗器,若是信天王在,整个村子的人都不够杀吧?屠村吧。留几个能出去报信的。将那十个人的尸身烧了。” …… 不久之后,陆家崖村燃起了熊熊大火。除了这处草堂,整个村子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 草堂之中,墨先生的尸身旁边,插着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第三章 弓刀无敌 关中。御马岭。一支镖队正行走在岭下的山路之上。 几十辆大车组成的镖队浩浩荡荡。当先的一辆镖车上,插着一杆大旗,迎风飘扬。大旗之上,书着两个大大的篆体字:“振威”。 这支镖队,正是王振威的振威镖局的镖队。 打从有镖局这个行当开始,从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镖局曾经用过“振威”这个名字。但自从王振威的振威镖局开始在关中一带行走,关中地带以“振威”这两个字为名的镖局便越来越少了。 时至今日,莫说是关中地带,便是整个江湖,敢叫“振威镖局”的镖局也寥寥无几了。只要提起振威镖局,大家都知道,那是王振威的振威镖局。 这倒不是因为王振威霸道,而是因为,其他的镖局,实在是无法和王振威的镖局相比。若是他们也用振威镖局这个名字,只会贻笑大方。 王振威的振威镖局走镖至今,已经有三十六个年头。这三十六个年头里,王振威的振威镖局未失一镖。 王振威的振威镖局,最为江湖人所津津乐道的,有两趟护镖。 第一趟,王振威的振威镖局押运江南各地富商筹集起来的百万救灾款前往黄泛区,路遇横行关中二十余年的悍匪马步飞率数百名马贼倾巢而出劫镖。王振威在一个照面之间,以手中一柄九环刀将马步飞连人带马劈成四片,再率镖师将数百名马贼杀散。 将救灾款护送至目的地之后,王振威返回关中,身负一张铁胎弓,单人独刀,杀入马步飞的老巢,将其老巢之中的马贼尽皆杀绝。自此,关中再无马贼为患。 那一年,王振威三十二岁。 第二趟,前任宰辅文老大人罢相,其子担心有奸人对其报复,欲请武林高手护送其阖家返乡。然武林中人虽然敬佩文老大人的风骨,但因为不愿卷入朝堂之争,无人愿担下此责。其子亲至王振威的振威镖局托镖,王振威接镖。 王振威携振威镖局的镖师护送文老大人一行,跨六省,过十一州,穿二十七府,成功地将文老大人一行护送回故里。 这一路之上,王振威箭射前来坏镖的黑道高手二十三名,刀劈凶人三十七名,其中包括了在河东一带其名可止小儿啼哭的郎氏三兄弟、河北绿林道副总瓢把子周占江、神出鬼没的血神楼玉牌杀手一名、金牌杀手两名、令整个少林寺都头疼不已的少林叛僧七情头陀,以及两名身手极高却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的神秘人。数年以后,才终于有人确认,这两名神秘人,乃是一直呆在天牢之中的两名刑讯高手。犯人但凡交到他二人手中,就没有他们拿不到的口供。 这一路杀下来之后,大半个江湖都从此安宁了好几年。 那一年,王振威四十五岁。那一年,江湖上对王振威的评价是,弓刀无敌。 今年,王振威六十岁整。 走了三十六年镖,王振威累了。 王振威接镖,只接明镖。走镖之始,王振威亲力亲为,每一趟镖都要亲自押送。打出名头之后,振威镖局的生意越来越好,王振威虽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亲自押送每一趟镖,但只要是价值超过万两黄金的镖,王振威依然亲自押送。对于这等贵重的镖,王振威的规矩是,一趟镖尚未走完时,绝不接第二趟镖。 这不是因为王振威的振威镖局赔付不起失镖的损失,而是王振威心疼弟兄们的性命。 走镖之人,都是在刀口上滚日子,说不好就会在哪一趟镖上折了性命。 财帛动人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利之下,必有亡命。万金之镖,已经足以让许多亡命之徒为之行险了。 王振威走了三十六年镖,最初和他一起打天下的一帮老兄弟,如今只剩下两位了。就是这两位,其中有一位还是双腿皆折,只能在轮椅上渡过余生。 而王振威本人,虽然以一张铁胎弓和一柄九环刀杀下了赫赫威名,为振威镖局创下了大好基业,他也浑身是伤。每遇阴天下雨,再烈的老酒,都压制不住他身上的寒湿之痛了。 王振威人也累了,心也累了。 闺女们早已出嫁了。三个儿子也都已成家立业。 老大是个好文的,学问做的不错,中了进士,如今已经做到五品知府。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大儿子今年应该还可以再进一步。 老二好武,子承了父业,随着王振威走了十余年镖,在江湖上也混熟脸了。江湖上的朋友,已经开始卖给他面子了。 老三生了个精明的头脑,一不好文,二不好武,却专喜货殖天下。折腾了上十年,老三自己也挣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俨然已经成为了关中一带的一大富豪了。 三个媳妇也争气。这些年来,三个媳妇先后为王家带来了七个孙子、四个孙女。 王振威这一辈子只娶了一任平妻。老两口儿打心眼儿里都看不惯那些三妻四妾的人。三个儿子在他们的影响和威压之下,也都各只娶了一房妻室,从不提纳妾之事。 三个媳妇儿为此感念公公婆婆,对两位老人极尽孝顺之事。老二和老三至今尚未分家出去。二媳妇和三媳妇在王振威老两口儿跟前服侍,比亲闺女还要孝顺。 该享享清福了。 “老汪,走完这一趟,我们都封刀吧。该歇歇了。镖局的事,就让孩子们去打理吧。”王振威骑在马上,对与自己并行的老者说道。 这位老者,正是最早和王振威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之一,姓汪名仲。一帮老兄弟当中,汪仲算是硕果仅存的一位了。 “好啊!老杜那个家伙,每次我们出镖时,他就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看得我心里难受。封了刀,再也不用看他那副鬼样子了。”汪仲笑道。 “唉,老杜是怕我们出事啊。一帮老兄弟,就剩下我们三个了。我也怕啊。你和老杜,可再也不能出事了。”王振威叹道。 “哈哈!王老镖头请放心。出不了事。”忽然,一阵大笑声从前方传来。随着笑声,三匹骏马,冲着镖队疾驰而来。倏忽之间,便已冲至王振威身前三丈远处。 当先一人,手提一柄丈八长矛,双腿轻轻一夹,身下的骏马稳稳当当地猛然停住,好似从来就不曾迈步奔跑一般。 王振威和汪仲见到如此御马之术,神情同时微微一凛。 镖队的镖师们见有人挡在镖队前面,各自纷纷掣出兵刃。有的护住镖车,有的则朝着王振威和汪仲靠拢。 王振威的二儿子将挂在马鞍旁的大刀摘在手中,策马上前,双手抱刀,在马上拱手一礼,说道:“请问朋友是哪路英雄?这是家父振威镖局的镖队。” 对面最先到达的那人哈哈大笑道:“早有耳闻,王小镖头江湖已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句话,就做到了先礼后兵。” 说罢,来人对王振威抱拳道:“王老镖头,幸会!” 王振威抱拳问道:“请问阁下是哪位朋友?阁下拦住王某的镖队,所为何事?” 来人笑道:“我今日前来,是想要向王老镖头买一个消息。” 王振威问道:“哦?什么消息?” 来人问道:“他在哪儿?” 王振威皱眉问道:“谁?” 来人笑道:“他。十五年前与王老镖头走过一趟镖的他。” 王振威一伸手,将挂在马鞍一侧的铁胎弓摘在手中,对汪仲和二儿子说道:“老汪,老二,护镖!” 说罢,王振威对来人沉声喝道:“阁下究竟是谁?” 来人哈哈一笑,说道:“王老镖头不问问我开出的价码么?”笑罢,来人伸手一指王振威身后的镖队,说道:“你的兄弟们。这一趟红镖。再加我们的一个人情。怎么样?” 王振威大喝一声:“杀!”手一抬,一弓三箭,分射对面的三人。同一时间,王振威已将挂在马鞍另一侧的九环刀取在手中,策马一冲,对着说话的那人当头便劈。九环刀上,九只铁环叮当作响,携着呜呜的刀风声,摄人心魄。 来人哈哈一笑,手中的丈八长矛只一扫,就将王振威射出的三箭尽皆扫落。同时,来人双手一挑,将王振威的九环刀稳稳架住,顺势再一刺,丈八长矛倏地贯入王振威的胸膛。来人一身大喝,双臂一振,将王振威挑落马下。 此人对上王振威之时,随着他一同前来的另外两人,一执大斧,一执红绫,已分别杀向汪仲和王振威的二儿子。 此人挑落王振威之时,执大斧的汉子也将汪仲劈倒。而执红绫的妖异男子,则已用手中的红绫将王振威二儿子的脖子都快要勒断了。 三人将各自的对手杀灭之后,复又策马冲向镖队之中剩余的镖师。片刻之后,整个镖队再无一活口。 执丈八长矛的那人将手中长矛一收,哈哈大笑道:“痛快!” 那名妖异男子嗲声嗲气地问道:“天王,还是没能得知那人的下落,如之奈何?要不要去将王振威的徒子徒孙都杀个干净?” 执丈八长矛的人一瞪眼,喝道:“老子不是那几个变态,动不动就杀人全家。王振威不愿意说,老子再去找下一家。奶奶的!老子还不信邪了!为了一个醉猫,犯得着连命都不要吗?” 喝罢,执丈八长矛的人又瞪了妖异男子一眼,再度喝道:“你他娘的,少像个娘儿们一样!赶紧给老子把兵器换了!再这样,你就不要跟着老子了!” 妖异男子抿嘴一笑,说道:“是,天王。” 这一笑,看得执丈八长矛的人和那名持大斧的汉子愈发皱眉不已。 三人策马离去之后,一群蒙面人呼呼啦啦地冲了出来,将镖车上的东西迅速地负在身上后,消失在御马岭之中。 山路之上,只剩下满地的尸身。 王振威的尸身旁边,插着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第四章 忠义无双 铁忠恒放下手中的兵书,站起身来,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坐镇西南边陲十七年,铁忠恒不仅杀得敌寇不敢望边城一眼,还将这方圆数百里的大小蟊贼给剿了个干干净净。 此处,早已无战事。 只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老伴儿和儿女们都劝了好多次了,让铁忠恒上折子,告老还乡,回家好好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但铁忠恒却总是下不了决心。 此处边陲虽无战事,但铁忠恒舍不得离开军营啊! 是啊,都是在一个战壕里同生共死了十几年的老兄弟,其中有一些,已经跟着铁忠恒四处征战几十年了,相互之间的感情,甚至已经胜过了家人之间的亲情,哪儿是能说舍得就舍得下的?而且,自己只要还在大帅这个位置上,总可以照拂这些老兄弟一二。若是自己离开了,谁还能为这些老兄弟和他们在军中的后人们谋前程? 可是,家里的亲人们,铁忠恒同样也越来越放不下了。 老父亲和老母亲依然健在,但早已是垂垂老矣。虽说老父亲和老母亲总是说,忠孝难两全,先尽忠,后尽孝,让自己安心呆在军中,为国杀敌,但自己已经为国尽忠了几十年,也该回家去在老父亲和老母亲的膝下尽尽孝了。 还有老伴儿,和自己虽然结发了几十年,但这几十年下来,老伴儿和自己聚在一起的所有时间,满打满算,加起来都不到一年。 自己和老伴儿的婚事是父母一手做主操办的。老伴儿和自己在婚前连面都没见过。新婚的第三日,自己便接到军中的调令,离家奔赴战场。这一踏上战场,自己虽然一路建功立业,但几十年也就这样在打打杀杀中过去了。哪一次回家探个亲,不是匆匆忙忙? 儿孙们也都长大了。最大的孙儿,都已经定下亲事了。可是,自己几乎没有对儿孙们尽过几天做父亲和做爷爷的教导之责,更不用谈什么呵护之情了。儿孙们虽然对自己极为尊敬,但铁忠恒能够看得出儿孙们眼中对自己的陌生感。 “老爷,您又想家了?”帅案侧后边,一位脸上有着一条狰狞伤疤的老兵小心地问道。 这名老兵,乃是铁家的家仆,名唤铁二。打从铁忠恒第一天做小校开始,铁二便随侍在他的身边,做了他的亲兵。 这几十年下来,铁二身上负的伤,绝对不比铁忠恒少。这些伤,其中一大半儿,是为铁忠恒挡下的敌人攻击。铁二脸上的那条几乎斜贯整个面部的狰狞伤疤,便是在一次针对铁忠恒的行刺中,铁二硬生生地以面部为铁忠恒挡下了一记斜劈而落的快刀所造成的。 也正因为如此,铁家之中,早已无人再将铁二只是当做一名家仆了。而铁忠恒本人,自许多年前起,也开始对铁二以二哥相称。 “是啊,二哥。老啦,英雄气短啊!”铁忠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爷,有些话,老奴知道不当讲。不过,老奴还是有些忍不住想说。”铁二犹豫了一下,说道。 “二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让我再想想吧。这么多老兄弟,放不下啊!”铁忠恒一边叹了一口气,一边坐了回去,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 听到铁忠恒又这么说,铁二也只能叹了一口气。 “大帅若是愿意,这个难题,我可以为大帅解决。”就在此时,中军大帐外响起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随即,一个面带笑容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见到中军大帐之内忽然走进来一个陌生人,铁二顿时大惊。 铁忠恒治军极严。似中军大帐这等重中之重的紧要之地,莫说是一个陌生人,便是铁忠恒的老兄弟们,也不敢无令私闯。 而且,中军大帐所在的位置,乃是整个大营之中最为腹心的位置。抛开此处的重重护卫不说,便是千军万马,也未必能够踏得破铁忠恒的大营,接近此处。 铁二呼地拔出腰刀,直指来人,口中大喝道:“来人!亲兵何在?” 中年人微笑道:“我既然已经在这里了,铁将军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铁二神情一凝,脸上的伤疤显得愈发狰狞。铁二正要再度大喝,铁忠恒开口说道:“二哥,稍安勿躁。” 止住铁二之后,铁忠恒冷冰冰地对中年人说道:“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有什么事,私闯本帅的中军大帐,就是重罪。你可明白?” 中年人笑道:“铁大帅治军严谨,威震边陲。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我只问铁大帅一句话。铁大帅若能实言相告,我自当领罪。不仅如此,我还可以保铁大帅的老兄弟们一个锦绣前程,让铁大帅能够安心回家养老,孝义两全。” 铁忠恒冷笑一声,说道:“哦?这天下居然还有人有如此能耐?本帅还真是孤陋寡闻了。” 中年人笑道:“我既能走到此处,铁大帅当知,我所言不虚。”笑罢,中年人道:“铁大帅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吧。他在哪儿?” 铁忠恒微一皱眉,问道:“谁?” 中年人笑道:“他。曾在铁大帅中军大帐之中饮酒的他。” 铁忠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中年人再度笑道:“铁大帅只要将他的下落如实相告,我们便是朋友。铁大帅自然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铁忠恒又一皱眉,问道:“毒?” 中年人赞道:“铁大帅果然了得。能够在我这毒尚未发作之时就觉察到的,铁大帅乃是绝无仅有的几人之一。” 铁忠恒再度吸了一口气,问道:“我账外的兄弟们怎么样了?” 中年人笑道:“铁大帅尽管放心。我此来只为问这句话。这营中的将士,都是中原的好儿郎。他们不会有事。” 铁忠恒说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铁忠恒话音刚落,铁二脚下一动,一个虎扑,朝着中年人扑了过去,手中腰刀扬起,直劈中年人的面门,使的正是最直接的军中杀伐之刀。扑出的同时,铁二大声吼道:“老爷,快走!冲出大帐!” 中年人面带微笑,对扑将过来的铁二视若无睹。 铁二才刚刚扑到帅案前面,脚下已是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口鼻之中,居然流出紫黑色的血液。铁二奋力抬起手,欲将手中的腰刀掷向中年人。手方一抬起,腰刀却无力地坠落在地。随即,铁二的整个身体朝前一倾,扑倒在地。 铁忠恒从帅案之后站起,走上前去,轻轻地将铁二的尸身翻转过来,取下身上的披风,覆在他的身上。铁忠恒的眼中,满是悲伤之色。 中年人叹道:“早闻铁大帅体恤部属。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我虽不杀铁将军,铁将军却因我而死。铁大帅只要能告知那人的下落,我定当厚恤铁将军,并保其后人飞黄腾达。” 铁忠恒缓缓地站起身来,看着中年人,淡淡问道:“你可知他这一生之中,杀了多少敌人?又为本帅挡下了多少次攻击?” 问罢,铁忠恒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二哥这一生之中,阵斩敌寇二百三十七人,刀劈刺客三十九人,为本帅挡下了二十九次攻击。” 中年人再度叹道:“果然是忠勇忠义之人。这样的忠勇忠义之人,他的后人,当蒙其荫。还望铁大帅莫要误了他们的前程。” 铁忠恒大喝道:“好!”喝罢,铁忠恒单手在帅案上一拍,帅案上令签桶中的令签猛地飞出,朝着中年人激射而去。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铁忠恒自帅案前腾身而起,朝着中年人飞击而下。 中年人啧啧一阵赞叹,双袖一出,将所有的令签都兜入袖中。 中年人兜住令签之时,铁忠恒的双拳已击至中年人身前,拳风直扑中年人的面门。 中年人的整个身体好似轻若无重一般,朝着中军大帐的门口飘去,瞬间退至账外。 铁忠恒一击不中,又是一声大喝,双足在地上一顿,身躯再度扑出,双拳直击立在中军大帐门外的中年人。 中年人的面上带着微笑,看着猛扑过来的铁忠恒,一动不动。 铁忠恒的双拳击至离中年人的面门不过三分之处时,整个身体一顿,僵立在原地。 中年人叹道:“铁大帅若是真地还能击出这几分,我便是受你一击,又如何?可惜!可惜!” 一旁,两个人影自中军大帐的两侧一闪,出现在中年人的身旁。其中一人对中年人躬身道:“天王,要不要再杀几个?” 中年人双袖一垂,将兜住的令签全都抖落在地,说道:“不必了。我们要的是那人的性命。铁忠恒已死。营中将官再有死伤的话,边陲若是立即生乱,非我所愿。将他们救醒吧。” 说罢,中年人背负双手,朝着大营的正门方向缓缓走去。看他步态从容,转眼之间却已消失不见。 中军大帐外,铁忠恒怒目圆睁,七窍流血,立在原地。 铁忠恒的脚边,插着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第五章 借头一用 浬水之畔,有一个村子,叫做文村。 文村在三十几年前,并不叫这个名字。村中的大多数人家,也并不姓文。只是,三十几年前,当文以轩青云直上,以刚到不惑之年的年纪便成为了宰辅之后,这个村子便被改名为文村。村中姓文的人,也越来越多。 如今,文以轩虽然罢相回家十几年了,但他在文村之人心中的地位,却丝毫没有降低。 对于官场之上的那些起起伏伏,老百姓的反应没有那么激烈。毕竟,天高皇帝远。别说是宰相换了,就是天子换了,对老百姓来说,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换了一任宰相,对老百姓而言,还不如换了一个村长的影响大。 大家伙儿只知道,文村之中,也出过文老大人这么一位丞相。有这一点就够了。别的不说,文村之中的老人们,在教训自家孩子的时候,至少有了一个极好的教材。 这不,文以轩虽然已经罢相在家十五个年头了,但村里的人对他,却始终以丞相相称。 此刻,文以轩正悠闲地坐在一棵大树下,等着棋盘对面的一群老头儿交头接耳地商量好该怎么落子。 围棋,是文以轩回到文村之后才在此处兴起来的博弈之术。虽说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但文以轩的棋力实在是太过犀利。别说是这些半路出家的老头儿了,便是文以轩昔日的同僚,也没有几个是他的对手。是以,久而久之,文村之中与之对弈的老头儿们,便养成了集众人之力对战他一人的习惯。 文以轩的眼睛虽然似乎在专注地看着棋盘,其实若是细心观察的话,他的眼神根本就是恍惚的。文以轩的思绪,早已飞到棋局之外的地方去了。 文以轩在感怀他的这一生。 文以轩二十一岁的时候就中了进士,随即便补了一个实缺,做了一任知县。在知县的任上做了不到两年,文以轩就因为业绩出众,而被擢升为府判。从那以后,文以轩的官途便一路通畅。在三十岁的时候,他就做到了许多官场之人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三品大员。 到了这个位置后,文以轩的官途却遇到了瓶颈,在这个位置上硬生生地打滚了十年,不得存进。 论才华,文以轩不输于任何一位同僚。论业绩,文以轩年年的考评都是优。论官场世故,文以轩并非迂腐之人。该交的朋友,他都交了。该走的人情,他也都走了,但就是挪不动窝,憋得他一腔抱负,施展不得,好生难受,直到当今天子承继大统。 当今天子初承大统时,内欲整吏治,外欲平敌夷,励精图治,求贤若渴,广开言论之门,大征治国之策。时文以轩意气正茂,以一篇《吏论》和一篇《平南策》惹得天子击节赞叹,龙颜大悦,直接将文以轩破格擢升为宰辅之一。 那时候,君臣相悦,同僚相济。文以轩大刀阔斧,做下了多少利国利民的大事啊!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唉!人生无常啊! “文丞相,文丞相……” 文以轩正走神间,几个老头儿的呼唤声将他拉回到棋盘之上。 “文丞相,该您落子了。”坐在棋盘正对面的老头儿看着文以轩,紧张地说道。其他的几个老头儿也用紧张的目光看着文以轩。 文丞相什么都好,就是下棋的时候老爱恍惚。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他不恍惚,自己这群老头儿即使像现在这样加起来,也不够他三招两式下的。 几个老头儿刚刚悄悄地商量了老半天,终于琢磨出了一着好棋,后面还埋伏了好几招后手。今天能不能扳回一局,就看文丞相怎么应对这一子了。 文以轩抱歉地对一群老头儿拱了拱手,说道:“各位老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年纪大了,动不动就走神了。”一边说着,文以轩的眼光在棋盘上一扫,笑道:“几位老哥这是要劫掉我的大龙啊?” 一群老头儿一听,顿时泄了气。坐在棋盘正对面的老头儿丧气地说道:“文丞相,这盘棋不下了。您又赢了。” 文以轩和一群老头儿,刚刚一方在走神,一方在聚精会神地商量棋着,都没有注意到,大树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两名陌生的老者。其中一人,相貌清奇。另外一人,则做老仆打扮。 见一群老头儿认了输,那名相貌清奇的老者走上前来,对着众人笑道:“各位老哥,让在下与文老大人手谈一局,如何?” 文村虽然处在浬水之畔,过往的船只时而有之,但偶尔到村中来的外人,除了少许走村串户的货郎,便只有一些在文以轩回村之后来拜访他的人了。 文以轩和一群老头儿见身旁忽然多了两名不请自来的老者,其中一名还主动提出来要与文以轩对弈一局,不由得齐齐一怔。 不过,此人的提议显然打动了那一群老头儿。而且,一群老头儿见此人的相貌和谈吐均为不凡,自然而然地以为此人又是前来拜访文以轩的。 坐在文以轩正对面的老头儿连忙站起身来说道:“来,先生请!” 那名老者坐下之后,对文以轩笑道:“文老大人先,还是在下先?” 文以轩笑道:“先生是客,先请。” 那名老者也不客气,伸手执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之上。文以轩微微一笑,落下一颗黑子。 老者和文以轩交替落子,越来越快,直看得一群老头儿大汗淋漓。至此,一群老头儿才知道,文以轩平日里与他们下棋,根本连半分真本事都没有使出来。 片刻之后,当文以轩落下一颗黑子,形成倒卷珠帘之势时,那名老者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对文以轩拱手道:“文老大人智谋过人,在下佩服!” 文以轩站起身来,也拱了拱手,笑道:“不敢当!唯熟尔,谈不上智谋。先生的棋艺,文某也极为佩服。” 那名老者复又一拱手,说道:“文老大人,在下今日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说话?”说罢,那老者也不等文以轩答话,缓步朝着河边走去。那名老仆则紧随其后。 文以轩的神色微微一凝,复又恢复正常。与一群老头儿告了别之后,文以轩走到河边,与那名老者并立,一起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笑道:“说客?刺客?” 那名老者笑道:“文老大人果然是老而弥辣。在下今日前来,正是要向文老大人借取项上人头。” 文以轩叹道:“都过了十五年了,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可会祸及家人?” 那名老者笑道:“文老大人多虑了。在下前来,并非与文老大人昔年官事有关,自然不会祸及家人。只是借头一用。” 文以轩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说道:“哦?那文某倒是有些好奇了。先生可否让文某走个明白?” 那名老者微一沉吟,说道:“在下也颇为敬佩文老大人的风骨。说与文老大人也无妨。” 文以轩侧过身,对老者一拱手,说道:“多谢先生为文某解惑。” 那名老者也侧过身来,面对文以轩,问道:“文老大人可还记得当年返乡的经历?” 文以轩面色一沉,冷冷地说道:“当年一行,王老英雄只是尽镖师的本分而已。阁下若是为当年丧命之人寻仇而来,但请只取文某的性命,莫要连累王老英雄。” 那名老者笑道:“文老大人又多虑了。仅凭王振威和他的镖局,杀不了那么多的高手。在下要寻仇的对象,是另一人。” 文以轩长长一叹,说道:“原来如此。文某明白了。”说罢,文以轩侧过身去,复又看向河水,面色平静。 那名老者对文以轩一拱手,说道:“文老大人,得罪了。”话音一落,老者手一挥,文以轩人头落地。 那名老仆躬身道:“天王,为何不问问那人的下落?” 老者笑道:“文丞相不会知道他的下落。我只是要借他的人头而已。” 老仆复又躬身道:“天王,文村的人……?” 老者叹道:“取文丞相的人头,本就只是一步闲棋。把文丞相的人头悬在那棵树上。莫要再多造杀孽了。” 待老仆躬身应了一声“是”后,老者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的真容,现在还不方便泄露出去。黄泉路远。那几名老者,让他们去和文丞相做个伴吧。” 说罢,老者迈步朝着河水走去。河水清清,却湿不了老者的双脚。晃眼之间,老者已经走到了河的对岸。 片刻之后,文村之中,一阵惊慌的哭喊声打破了村子的宁静。只有众人先前在其下对弈的那棵大树,依然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大树的一枝树干上,悬着一颗白发苍苍的人头。 人头旁边,钉着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第六章 富甲三州 郑三州闭目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听着身边的一位大掌柜向他汇报上个月的账目,心里觉得索然无味。 郑三州并不是他的本名。他的本名,实在是太过土气,不说也罢。反正,现在大家伙儿当面都称他为郑大官人,背后则大多称他为郑三州。 这个名字之中包含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郑三州的财富,可以买下这方圆数百里之内的三个州郡。 说是可以买下三个州郡或许有些夸张,但以郑三州的财富,放在这三个州郡之中,绝对是排在第一位的。 富甲三州,是郑三州对自己的估价。 如今的郑三州,已经算得上是半个官商。他的生意,覆盖面极广。酒、茶、盐、生丝、绸缎、铁器、当铺、田庄、饭馆、青楼,只要是你说得出来的,郑三州几乎都有涉猎。 郑三州做生意,有三个特点,也可以说是三个规矩。 第一,不犯法。官府不让做的买卖,郑三州绝对碰都不碰。该上缴给官府的税银,郑三州绝对一个大子儿都不会少。 第二,不强买强卖。尤其是涉及到田产、典当、青楼这样的买卖时,郑三州给自己手下所有大掌柜的要求,更是如此。 第三,谨慎扩张,稳妥发展。这不仅体现在郑三州对生意面的涉及上,更表现在他在对自己名下生意的地域扩张上。 这三个规矩,不仅郑三州名下的所有掌柜和伙计都清清楚楚,郑三州本人也极为恪守。 但有一桩生意例外。那就是酒。在酒这个行当上,郑三州打破了自己定下的所有规矩。 先说地域扩张。这些年,郑三州像疯了一样,拼命地将他名下的酒楼、酒馆、酒肆、酒摊儿等各种酒业,开到了各个地方。甚至是在中原以外的地方,都有郑三州名下的酒业。 再说强买强卖。郑三州的酒业每扩展到一处地方时,他的人都会优先去收购当地生意最好的酒楼、酒馆和酒肆。若是对方不愿意卖,除了不杀人放火,郑三州会用尽所有的手段,软磨硬缠,威逼利诱,将对方手中的这些产业给收购过来。 最后说说犯法这回事。酒这个东西,在特定的时候,尤其是在那些饥荒之年,官府有明文规定,限制其交易量,以免浪费了粮食。但郑三州不管。无论是丰收之年,还是饥荒之年,郑三州的所有酒业,从来都不曾减少酒的产量,更不曾歇过业。 郑三州的酒业,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郑三州名下卖的所有酒,都有一股淡淡的苦味。那是苦艾的味道。 起初,许多客人并不是太习惯这种苦味,不愿意喝这种酒。因为这个原因,郑三州的酒业,曾经一度是他旗下最蚀本的买卖。 不知道有多少人直接或者婉转地劝过郑三州,让他将酒中的苦艾味去掉,但郑三州依然我行我素。 时间久了,客人们渐渐地喝出味道了,居然也开始慢慢地喜欢上这种带有苦味的酒了。毕竟,郑三州的成功,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他既然坚持要卖这样的酒,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这种带有苦艾味道的酒,喝习惯之后,再喝其他的酒,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时至今日,不仅是郑三州自己的酒业卖这种酒,其他的许多做酒生意的商家,也开始向郑三州订购这种酒。酒业,已经从最初最蚀本的买卖,变成了郑三州旗下最赚钱的买卖了。 许多人曾经试图弄清楚郑三州在酒中加进苦艾味道的原因,甚至有好事之人专门成立了一个研究这种酒的机构,从医理、药理、味理等各个方面来分析这种酒优于其他酒的地方。但真正的原因,永远只有郑三州一个人才知道。 这酒,是郑三州专门为他而酿造的。因为,他喜欢苦艾的味道。 那时候,郑三州用的还是那个土气至极的名字。那时候,他的酒肆,还没有几个人愿意光顾。但他,是郑三州最忠实的顾客。 他每次来的时候,只是对郑三州微笑着点点头,便一声不响地走进那间再简陋不过的小酒肆,坐在那张被擦得光亮的小桌旁,等着郑三州给他上酒。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冬日,他喝的,也是冰冷的酒。一边喝,一边咳嗽。 他的微笑,总是那样温文有礼。但他的眼神之中,却有一种让人心酸的痛苦。他的咳嗽,更让人心悸。 那一次,当郑三州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将苦艾汁撒进了给他的酒中,忙不迭地道着歉,想要给他换酒时,已经喝了一口酒的他,眼睛忽然微微一亮。那一亮的神采,如同一个漂泊多年的浪子,突然见到了久别的初恋情人。 他微笑着说道:“这酒,好。” 那是他和郑三州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三个字的一句话。 风雨不误,从无一日间断,他在郑三州的小酒肆里喝了整整一年零三个月的酒。随后,郑三州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打那以后,郑三州再也没有酿过酒。因为,懂酒的客人,已经走了。 只到多年以后,郑三州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匆匆一瞥间,才知道,他就是他,那个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他。他,是李寻欢。那个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小、李、探、花! 那时候,他正被押往少林寺受审。他们说,他是梅花盗。 他那样微笑的人,怎么会是梅花盗?他那样眼神的人,怎么可能是梅花盗?他那样能在自己那个简陋的小酒馆里喝了四百五十多天自己亲手酿的酒的人,他们怎么敢说他是梅花盗?! 那一刻,郑三州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去,为他理论。 他也看到了郑三州。 如同当年每次走进那间小酒肆那样,他对郑三州微笑了一下。那一笑,看在郑三州的眼里,仿佛是他在对他说,他好怀念他的酒。那一笑,让郑三州怔在了当场。等他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押着他离开了。 从那一天开始,不是江湖人的郑三州便开始着意留意江湖的消息。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已经扔下了酒业的郑三州重操旧业。他要他再喝到他酿的苦艾酒。 终于有一天,江湖上传来消息,他洗清了冤屈,大破了金钱帮。 那一天,只酿酒不喝酒的郑三州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痛饮了三天,醉得死去活来。随后,郑三州回到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地方,开了一间和当年那处简陋的小酒肆一模一样的酒肆,等他回来,喝他酿的苦艾酒。 他来了。他真地来了!带着他最好的兄弟和最亲密的知己,带着两个和他一样的传奇,他来了! 那一天,他多说了几句话。他说,他的酒,好。他说,他要让他的兄弟和他的知己,一起来喝他酿的他喜欢的苦艾酒。 那一天,他们三人和他,围坐在那张被擦得光亮的小桌旁,从午后一直喝到日落。 那一天,他咳得更厉害。郑三州想劝他少喝点儿,但他的兄弟和他的知己,却都只是微笑着陪他不停地喝。 当他们起身离去时,郑三州想要跟上去,和他一起浪迹江湖,为他酿酒。但他又用一个微笑止住了他。 郑三州知道他的意思。那是他的江湖。那里,有太多的凶险。 那是郑三州真正地最后一次见到他。 从那以后,郑三州便开始了他在酒业之上的疯狂扩张。他不能去打探他的消息。他是神龙。神龙的世界,不容打扰。但郑三州可以将酒卖到所有有人的地方,让他能够喝到他喜欢的苦艾酒。 大掌柜的声音突然停住了。 郑三州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说道:“继续说吧。我在听。” 依然听不到声音,郑三州睁开眼,却见面前站着三个戴面具的人。中间的一人,戴的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弥勒面具。左右两人,戴的却分别是两个凶神恶煞的面具。那位大掌柜站在一旁,面色苍白。 郑三州躺在竹躺椅上动都没动,懒洋洋地问道:“求财?” 戴弥勒面具的人笑道:“求命。” 郑三州的身体微微一僵,问道:“有仇?” 戴弥勒面具的人说道:“无仇。” 郑三州问道:“有怨?” 戴弥勒面具的人说道:“无怨。” 郑三州神色不变,问道:“何用?” 戴弥勒面具的人赞道:“只是与他喝了一次酒,便有这般气魄了么?” 郑三州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从躺椅上坐了起来,颤抖着声音问道:“为了他?” 戴弥勒面具的人反问道:“你富甲三州,坐拥亿万身家,可尽享人间繁华,真地不怕死么?” 郑三州的眼中,光彩更甚,笑道:“怕。怕得要死。只是,我在人间为他酿的酒,够他喝了。我要去阴曹地府,酿好苦艾酒,等他百年之后来饮。” 戴弥勒面具的人笑道:“你放心。此去黄泉酿酒,你要快一些了。莫要等他来的时候无酒可饮。” 郑三州哈哈一笑,说道:“你也放心。他那样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倒是你们,哈哈,我在奈何桥上等你们。不过,你们可别想喝到我酿的酒。”说罢,郑三州复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轻轻地哼起了小调儿。哼的,居然是《春风醉》。 戴弥勒面具的人叹了一口气,手一挥,郑三州的人头滚落在地。 戴弥勒面具的人转过身,对着那位双腿直打颤的大掌柜道:“七日之内,郑三州名下的所有产业,尽皆为他缟素。若有一处做不到,我回来找你。” 说罢,三个戴面具的人缓缓走了出去。 场中,只剩下一个瘫软在地的大掌柜和身首异处的郑三州。 郑三州的头颅旁边,插着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第七章 无悔有悔 六扇门。总衙。问事厅。 看着面前并排摆放着的六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钟无悔直觉得头都快要炸开了。 钟无悔今年五十六岁。这是他执掌六扇门的第三个年头。 在钟无悔五十四岁生日那天,当虞老总捕头将手中的总捕头令牌交给钟无悔的时候,钟无悔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达到了最辉煌的巅峰。 过了大半辈子的刑捕生涯,能在五十四岁的时候就坐到六扇门总捕头的位置上,总领天下刑侦之事,夫复何求?再往上,就要进到金銮殿里去站班了。 那不是钟无悔想要的。 别说钟无悔自认不是朝堂之上那些大人们玩心眼儿的对手,就是玩得过他们,钟无悔也不喜欢天天站在金銮殿里磨牙或者打瞌睡的感觉。钟无悔喜欢的是抽丝剥茧,拨云散雾,将那些作奸犯科之人一一绳之于法。 这么多年下来,对各种疑案的痴迷,已经无关正义与荣誉了。这,是一种职业习惯,甚至是一种病,一种已入膏肓、不可能根除的病。 但此刻,钟无悔宁愿自己没接下总捕头这块令牌,甚至宁愿自己已经告老还乡了。 这几件案子,或者说这一桩案子,委实太过惊人了,惊到钟无悔面前站着的六扇门四大捕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这种飞刀,迄今为止,江湖上真正使用过它的人,只有两位。一位,是那个阳光一般的青年侠客,叶开。树叶的叶,开朗的开。另一位,便是那位誉满江湖、名满天下的小李探花。 自从三年前叶开于江湖消失,这种飞刀便从江湖绝迹了。江湖之上,无论黑白两道,还是正邪各派,都松了一口气。天下的六扇门人,也在心底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人是侠义之人,刀是侠义之刀。但哪一次这样的飞刀出世,整个江湖,不是被搅起一番血雨腥风?整个天下,又不是被搅得人心惶惶?这种事,是任何一个江湖门派都不愿意看到的,更是让天下的六扇门人心惊肉跳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说是江湖事,江湖了,但江湖也是这天下的江湖,江湖人也是天子的子民。律法岂容亵渎?皇权岂容挑衅? 哪一次江湖发生大事,六扇门的人不是提着脑袋在捱日子? 匹夫一怒,血溅五尺。天子一怒,伏尸万里。对于江湖上发生的大事,皇帝老子要是较起真问起责来,六扇门的所有大小头头们,只怕都得去菜市口等着挨刀。 飞刀又出世了!而且一出就是六桩血案,几百条人命! 沙千涛,王振威,都是依然威震江湖的大高手。那位窝在一个小山村里教了十几年书的老先生,居然是曾经以一手千与千寻暗器手法击败过蜀中唐门大长老的莫千寻。铁忠恒更是手握十万精兵强将的现役大帅。 就是这样的四个人,却一个接着一个,被人给杀了。 而且,根据从现场回报上来的情报看,他们几乎都是在一招之间就让人给取了性命。 是什么样的高手,能够厉害到这种程度? 铁忠恒虽然有明显的中毒迹象,但需要何等的通天手段,才能够在万军之中,于铁忠恒的中军大帐之中取走他的性命?并且,除了铁忠恒和他的忠实亲兵首领死亡,营中其他的所有将士都毫无察觉? 文以轩和郑三州虽然都不是江湖中人,但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却也不简单。 文以轩虽然已经致仕在家十几年,但他毕竟曾经是当今天子的首任宰辅之一,更是曾经被天子尊为帝师的老大人。他的门生,遍布朝野。而且,这几年,宫中秘密有消息传出说,天子开始时不时地念叨文老丞相了。 六人之中,郑三州的身份最让人迷惑了。 像郑三州这样的大富商,六扇门早就将他的底细给摸得一清二楚了。 根据六扇门掌握的情报,郑三州唯一与外界相传所不合的,就是他的真实财富。根据六扇门的估计,郑三州的真实财富加起来,已远远超过富甲三州的程度,当可抵过当今朝廷十年的国库总收入。 对于郑三州,此前六扇门唯一没有弄明白的一件事情,便是他为什么一直坚持要卖那种带有苦艾味道的酒。 现在,关于郑三州的疑问,又多出一件了。他到底与飞刀,或者说与那两位使飞刀的人,有什么关系?其余的五个人,又与飞刀有什么关系? 除了这几个人的死,还发生了屠村、屠队、屠帮这样的血案。 想一想天子单独召见自己时候的眼神,钟无悔就觉得浑身发凉。天子尽管只说了两个字“彻查!”,但钟无悔能够感受到在天子那副冷静龙颜下所蕴含的滔天怒火。 还有站在天子身边那个永远一副半死不活模样的窦公公的眼神。那个眼神分明在告诉钟无悔,若是六扇门不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不能给天子一个满意的交代,等待他钟无悔的,将是钟家满门都承受不起的后果。 这一刻,钟无悔是真地后悔了。 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巴心巴肝地和常春和争这个总捕头的职位啊?论资历,常春和比自己更老。论智谋,常春和不在自己之下。论人脉,常春和比自己更广。 若是当初让常春和接了总捕头的牌子,现在脑袋要炸开的,就是他老常了。天塌下来,不总是先砸着个儿高的么? 这不是自己不厚道。实在是这个案子没法查,而且也太凶险了啊! 六柄一模一样的飞刀。这摆明了是有人在对李寻欢或者叶开直接挑衅。 若是只针对叶开还好。毕竟,叶开虽然先后用了几个不同的身份行走江湖,但他在江湖上的时间终究有限。他退隐之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此事的牵连,总会有个限度。 而且,神刀堂早就毁了,魔教也销声匿迹了,两任金钱帮也都被破了。若是此事只是因为叶开而起,以天下六扇门的力量,再加上天子在此事之上赐予自己的特权,钟无悔相信,只要将所有与叶开有关的事情再逆推几遍,顺藤摸瓜,追根溯源,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最最主要的是,若是此事只是针对叶开,他上一代的那一群潜龙,便很有可能不会出渊。 但这件事,明显不是针对叶开,而是冲着李寻欢而去的啊! 沙千涛,莫千寻,文以轩,这些人归隐之时,叶开还是个娃娃,不可能与他们有任何交集。铁忠恒与郑三州,也不大可能与叶开有什么瓜葛。唯一可能与叶开有关联的,只有王振威了。但王振威的名头,也是几十年前就已经打下来了的。 自从王振威将马步飞和他的马贼杀绝之后,除了文以轩致仕那一次,江湖上就再也没有哪个贼人敢去捋他的虎威了。而文以轩致仕的时候,叶开依然是个娃娃。沾不上边儿啊! 如此一分析,这几桩血案背后的黑手直指的目标,只能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已经归隐多年。江湖之上的人也好,六扇门的人也罢,不知道曾经试过多少次,想要找出他的下落,但时至今日,所有人甚至都不能确定他究竟是生是死。从何查起? 但此事只要是指向他,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消息恐怕早已传遍大半个江湖了。 第一个会现身江湖的,应该就是叶开了吧。李寻欢可以让叶开独自去快意江湖,叶开怎么能允许凶手以这样的方式去挑衅那位在他心中如同神祇一般的师父? 另外一个会立即现身江湖的,应该是那位飞剑客吧。那一位曾经义气为先的少年,那一位曾经杀伐决绝的少年!若是他现身江湖,江湖上又该掀起多大的杀劫? 还有那名手持魔刀的残疾少年,还有那名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无命杀手,还有那许许多多曾经与李寻欢师徒恩怨纠葛的天下各大世家和正邪各派高手。这些人,哪一个没有杀人的手段?哪一个不会变身为杀神啊? 这些人,或是潜龙,或是猛虎。潜龙出渊,必有云动。猛虎出山,必有风从。江湖,这一次又会有多少人会被绞得粉身碎骨? “黑云压城啊!”钟无悔在心里有些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刻,钟无悔只想将做下这些血案、挑起这股风波的始作俑者碎尸万段。但同时,钟无悔的心中也惊惧万分。 这些人做下六桩血案,在凶案的现场都留下了同样的一柄飞刀。很显然,凶手应该是来自同一股势力。 江湖上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一股势力了?六扇门此前为何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在六扇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纠集起这么多的高手?这股势力之中,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高手?这股势力的首脑,究竟是谁?这个为首之人的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以这样的实力,若是这股势力杀入皇宫之中…… 想到这里,钟无悔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第八章 杀手无命 钟无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尽量让心中的惊怒与恐惧平复下来。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让六扇门的兄弟们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乱了。 轻轻地吸了几口气后,钟无悔对站在自己案前的四大捕头说道:“都坐吧。” 待到四人落座,钟无悔说道:“都说说吧,对这几件案子有什么想法。老常,你是负责侦字组的。你先说。” 六扇门下设四大组,依次分别为侦、捕、讯、刑。 六扇门每次接到案件,侦字组最先出动,勘察现场,分析案情,追查嫌犯。嫌犯确认之后,若是侦字组无法当场将其拿获,捕字组出动,缉拿嫌犯,带其归案。嫌犯被拿获之后,讯字组出动,审问嫌犯,索拿供词。若是嫌犯拒不交代,或者六扇门判定嫌犯交代的供词不尽不实,刑字组出动,大刑伺候,花样逼供。 老常就是常春和,侦字组的大捕头。 常春和虽然只比钟无悔年长两岁,但或许是因为长期主持侦字组,用脑过度,他的样子看上去却比钟无悔至少要老了十多岁。才五十八岁的年龄,常春和满头的头发,都已变成了灰白色。就连其眉毛和胡须,也已花白。 听到钟无悔点将,率先点到自己,常春和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案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六桩血案,六把飞刀,无非就是为了引李寻欢出来。这一点,总捕头比谁都明白。至于凶手引李寻欢出来究竟是何目的,那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才能找到凶手,将其拿获。只要能将凶手拿获,没有六扇门问不出的消息。 只是,这个案子无论怎么查下去,也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死了这样的六个人和另外几百条人命,六扇门事先却毫无察觉,怎么也逃脱不了一个失察之罪了。而自己作为侦字组的大捕头,罪责自然也小不了。 常春和理了理思路,正准备中规中矩地起个头儿,钟无悔突然自椅子上飘身而起,掠至问事厅的门外。紧随在钟无悔身后掠出的,是捕字组的大捕头祝拂柳。随即,常春和与另外两名大捕头也掠至门外。 问事厅门外的院子中,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中年人的腰带之上,有一柄长剑。只是,这柄长剑并非是像绝大多数剑客的剑那样,藏于鞘中,挂在腰间,而是一柄无鞘之剑,斜斜地插在腰带上。剑无鞘,亦无光。 见中年人于无声无息之间闯到了问事厅的门口,祝拂柳心中顿时惊怒交集。 捕字组承担的,不仅有缉拿嫌犯的职责,同样也有护卫六扇门总衙的职责。捕字组因为要承担这两项职责,组中之人,都是从六扇门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 而想要成为捕字组的大捕头,最重要的,更是修为。毕竟,虽然绝大多数的凶徒都无需捕字组的大捕头亲自出手,但一旦遇到穷凶极恶之人,不要说是捕字组的大捕头,就是总捕头,也免不了要出手一二。若是捕字组的大捕头身手不济,不仅会陷六扇门的弟兄们入险境,一旦走了凶徒,更会有损朝廷的威严。 因此,六扇门中的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是,捕字组的大捕头,不仅需要有极为高强的身手,而且年龄也不得超过四十五岁。因为,人一旦过了四十五岁,身体的各项机能和反应就会走下坡路。这样的人,不能再总领捕字组。 祝拂柳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只要再捱过两年,他便可以功成身退。单凭他曾经做过六扇门捕字组大捕头这一项,他的余生,便可以高枕无忧。 但就在此时,接连发生了这样的惊天血案。而在血案连发的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有人悄无声息地闯到了六扇门问事厅的门前。这若是传将出去,他这个捕字组大捕头的位置算是提前做到头了。 祝拂柳手按腰间长剑,正要拔剑喝问,中年人一眼扫过来,祝拂柳立即浑身冰寒。和他有同样感觉的,也包括钟无悔和其他三位大捕头。 “莫要拔剑。”中年人淡淡说道。中年人的话语虽然平平淡淡,但钟无悔等五人却立即感到一阵杀意袭过,直透心肺。 “阁下可知道,此时至少有五十把强弓和一百支劲弩瞄准了你?只要我一声令下,院外至少会有一百名高手冲进来。五城兵马司的大军也会在一刻钟之内杀到。”钟无悔定下心神,冷冷地说道。 “看刀。看尸。”中年人淡淡说道。 “不管你是谁,擅闯六扇门,就是重罪!来人!拿下!”祝拂柳大喝道。 祝拂柳的喝声刚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让他看。”随着话音,一名老者走进院中。 钟无悔等人见到老者,连忙躬身施礼道:“总捕头!” 这名老者,正是已经卸任了两年多的六扇门前任总捕头虞照昕。 虞照昕复又叹道:“唉,老夫终究是六扇门的人。出了这等大事,老夫不得不来。”说罢,虞照昕伸手对中年人一引,说道:“请!” 一行七人走进问事厅中,中年人停在案前,眼睛在六柄飞刀上一扫,随即转过身来,看着虞照昕。 虞照昕点了点头,对钟无悔道:“无悔,看尸。” 钟无悔领着众人走到总衙之中的停尸房内,中年人一一走至沙千涛、沙千涛的老仆、莫千寻、王振威、铁忠恒、铁二、文以轩和郑三州的尸身前各看了一眼后,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去。 虞照昕说道:“阁下可否念在我六扇门容阁下看刀看尸之情,为老朽等人解惑一二?” 中年人停住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虞照昕。 虞照昕先是对中年人拱手道:“多谢阁下!”随即,虞照昕问道:“阁下可否告知,这些飞刀是仿制的,还是来自真正的使刀之人?” 中年人淡淡地说道:“是叶开的。” 虞照昕复又一拱手,接着问道:“依阁下看,下手之人的功夫,究竟如何?我六扇门中,可有人是他们的对手?” 中年人的眼光缓缓地从钟无悔等五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停留在祝拂柳的身上,说道:“杀沙千涛的人,以他的剑法,可挡一击。”说罢,中年人再不说话,复又转过身去,朝外走去。 祝拂柳正欲再度开声将其喝止,虞照昕一抬手,将祝拂柳止住,然后对着中年人的背影拱手道:“多谢阁下!” 待到中年人离去,钟无悔走上前去,对着虞照昕一拱手,低声问道:“总捕头,可是那人?” 虞照昕叹道:“不错。他就是无命杀手。” 常春和等人闻言,齐齐惊道:“荆无命?” 虞照昕复又叹道:“回到问事厅再说吧。” 一行人回到问事厅落座后,钟无悔说道:“总捕头,没有想到,最先出现的人,居然会是他。” 虞照昕叹了一口气,说道:“对你最关心的人,总是你的亲人。对你最关注的人,却往往是你的敌人。飞刀出世,无命现身。江湖之中,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啊!” 祝拂柳眼睛一亮,问道:“总捕头,您是说,荆无命依然是李寻欢的敌人?那像他这样的高手,那些凶手……” 虞照昕摇了摇头,说道:“是友是敌,只怕连无命杀手自己都不清楚吧。不过,无命杀手现身,老夫倒是可以断定,探花郎一定还在人世。探花郎若是真地被人杀了,无命杀手一定早就杀了杀他的人,或者是被人杀了。他这样的人,那些凶手拉拢不了。” 祝拂柳皱了皱眉头,问道:“总捕头,您这话……” 虞照昕复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是属于他们的骄傲。” 祝拂柳又皱了皱眉,接着问道:“总捕头,既然荆无命知道李寻欢尚在人世,他擅闯我六扇门,以我六扇门在总衙的实力,还留不下他么?” 虞照昕笑道:“我六扇门要的是凶手,留他何用?” 笑罢,虞照昕说道:“拂柳,我知道,你心中不忿。我六扇门乃是朝廷的重衙,行的是维护法纪之事,并非单靠武力行事。若只论武力,谁能强得过朝廷百万大军?像无命杀手这样的人,只要他未伤人,他来便来了,去便去了。无需做意气之争。” 说罢,见钟无悔和四大捕头均沉默不语,虞照昕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些人,便是龙潭虎穴,也困他们不住。适才若是老夫晚来一步,我六扇门就会元气大伤了。将几位死者的尸身好生保存。若是老夫所料不错,还会有人前来看刀看尸。叮嘱各位兄弟,这些天都打起精神,莫要轻易出手。” 说罢,虞照昕站起身来,对钟无悔道:“无悔,我们一起去见见那人吧。若是天下真有人能够为我六扇门指出一个方向,就只有他了。老常,你们先按照常例,下去做些安排。切记!切莫让人去跟踪无命杀手。” 说罢,虞照昕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虞照昕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叹道:“无锋剑啊!这天下,难道真地再没有人值得你无命杀手出剑了么?” 第九章 通天晓地 六扇门。羁押房。 世人皆知,六扇门的羁押房乃是半个鬼门关。一入羁押房,爹娘哭断肠。 但鲜有人知道,羁押房的地下近十丈深处,还有一处巧夺天工的洞天福地。 此处的舒适程度,便是与京城之中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天香楼相比,也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有比天香楼还柔软的床褥,比天香楼还醇厚的美酒,比天香楼还精美的佳肴。若是住在这里的人开口,天香楼最红的姑娘会在一刻钟之内被送到这里。这里甚至有一个大大的庭院。晴好的白天,阳光还会洒进这近十丈深处的庭院。庭院之中,有小桥流水,有百花争艳。 这里只住了一个人。自从十年前开凿好,这里便一直只住了一个人。一个十年不曾踏出此处半步的老人。 虞照昕和钟无悔走进此处的时候,老人正在弯着腰摆弄庭院之中唯一的一只蜂箱。 听到虞照昕和钟无悔的问候声,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就不能不再来麻烦我老人家么?你们这一来,蜂儿受了惊,酿出来的蜜就少了。” 钟无悔拱手道:“老先生,非是钟某存心打扰,实是我六扇门又碰到了大难题。故而钟某和总捕头特意一起前来向老先生求教。” 老人自顾自地摆弄着蜂箱,说道:“我老人家十年未出此地了。这十年之中,能帮到你们的,我老人家都已经帮了。你们两个总捕头都解决不了的新难题,我老人家还能有什么办法?” 虞照昕拱手道:“老先生通天晓地,虽足不出户,却尽知天下之事。而且,虞某和无悔此次前来,案是新案,问的却是旧事。” 老人依旧背对着二人,叹道:“说吧。说完了快些走。你二人身上的刑杀之气太重。若是再多停留片刻,我老人家的这些蜂儿都要吓坏了。” 虞照昕说道:“沙千涛,莫千寻,王振威,铁忠恒铁大帅,文以轩文老丞相,郑三州,再加几百条人命。” 老人的身体微微一僵,说道:“还有什么?” 虞照昕说道:“六柄飞刀。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老人直起腰,转过身来,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的人,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啊。我老人家又得挪地方了。” 老人一边叹气,一边将蜂箱打开,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朝着蜂箱里面滴了几滴液体。随着一股醉人心脾的甜香传出,庭院之中,正在花丛里飞行的蜂儿纷纷朝蜂箱飞去。 钟无悔和虞照昕对视一眼后,钟无悔拱手说道:“老先生,百花之蜜,极是难寻。若是您真要离开此地,可否将蜂儿留下,由钟某着人替老先生代为照看?老先生请放心。钟某一定会请最好的养蜂人,为老先生继续酿制百花之蜜。” 老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别人养出的蜂儿,还是我老人家的蜂儿么?别人酿出的百花之蜜,还是我老人家的百花之蜜么?” 钟无悔和虞照昕又对视了一眼后,虞照昕说道:“老先生,虞某既然和老先生有言在先,若是老先生心意已决,虞某和无悔定然不会阻拦。还请老先生再为我六扇门解难一次!” 说罢,虞照昕和钟无悔同时躬身一揖。 三人说话之时,庭院之中的所有蜂儿都已经爬进了蜂箱。 老人将蜂箱的盖板盖上,说道:“探花郎当年,曾经破去沙千涛的千刀之杀和莫千寻的千与千寻。” 钟无悔微微皱了皱眉,问道:“老先生,这么说,李探花与这二人是敌非友?”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遇到探花郎之前的沙千涛和莫千寻,都比不上遇到探花郎之后的沙千涛和莫千寻。” 钟无悔微一思索,拱手说道:“老先生,钟某明白了。” 老人接着说道:“王振威护送文以轩返乡的途中,探花郎出了三次手。郎氏三兄弟的老二,河北绿林道的副总瓢把子周占江,少林寺的叛僧七情头陀。” 虞照昕问道:“老先生,铁大帅和郑三州呢?这两位,都不是江湖中人。” 老人叹道:“所以我老人家才说,现在的人,胆子越来越大了。这两个人,都是和探花郎喝过酒的人。这二人,一生之中都只和探花郎喝了一次酒。铁忠恒和探花郎喝酒,是在他的中军大帐之中。郑三州,唉,探花郎曾经在他的小酒肆里,喝了一年零三个月的酒。郑三州最开始卖的,不是苦艾酒。” 钟无悔惊道:“老先生,您是说,郑三州将他的酒业开遍天下,只是为了让李探花能够喝到他的苦艾酒?” 老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好保存这几位的尸身吧。莫要收敛了。更莫要弄坏了。这几日,该会有人来看他们的尸身了。” 虞照昕拱手道:“老先生神机妙算!今日,无命杀手已经来过了。” 老人的身躯再度微微一僵,笑道:“我老人家真是该出去走走,晒晒外面的太阳了。我老人家居然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会是他。” 说罢,老人扫了虞照昕和钟无悔一眼,说道:“能让无命杀手进出六扇门却不杀一人,难怪你们两个能做六扇门的总捕头。” 钟无悔的脸上微微一热,说道:“幸亏总捕头及时赶到。” 虞照昕说道:“老先生,无命杀手腰间所插的,是一柄无锋剑。” 老人叹道:“剑已无锋了么?只是不知,杀意是否还在。” 钟无悔说道:“一眼之间,寒意透体。一语之间,杀意侵心。” 老人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寒意透体,杀意侵心。你的血,还是热的么?” 虞照昕将手一摊,手中现出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虞照昕道:“老先生,无命杀手断言,这六柄飞刀,都是叶开的刀。老先生可否告知我和无悔,叶开一共有多少柄刀?探花郎又究竟有多少柄飞刀?” 老人不回答虞照昕的话,却问道:“老夫在这十年之间,为六扇门破去了多少疑案?缉拿了多少人?可有一人冤屈?” 钟无悔不假思索地答道:“老先生一共助六扇门破去了三十三件大案。在这三十三件大案中,六扇门杀七十九人,拿获二百七十一人。无一人受冤。” 老人叹道:“杀一人,活十人。拿一人,活一人。不够,不够。叶开还有多少柄刀,我老人家不能说。探花郎的飞刀,永远只有一柄。永远都有一柄。” 说罢,老人弯下腰,将蜂箱负在背上,迈步朝外走去。 老人刚刚迈步,钟无悔连忙拱手道:“老先生,可否为六扇门指点一下,李探花究竟在何方?” 老人停住脚步,笑道:“飞刀已出,六扇门还担心探花郎不会入世么?” 笑罢,老人说道:“咳嗽的人,大多是吸不得寒气的。” 钟无悔眼睛一亮,问道:“老先生是说,李探花在南方?” 老人说道:“探花郎却偏偏是个喜欢寒冷的人。” 钟无悔微微一怔,再度躬身道:“老先生,圣上已经震怒。请老先生为六扇门指出一线生机!” 老人叹道:“探花郎究竟在南在北,只有看那位孙姑娘的了。看住郑三州的酒业吧。探花郎那样的人,一定会去为郑三州喝一杯的。” 虞照昕和钟无悔同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二人双双躬身对老人道:“多谢老先生!” 说罢,钟无悔拱手道:“老先生,钟某还有最后一事,欲要劳烦老先生。” 老人说道:“说吧。” 钟无悔道:“钟某想请老先生去看一看那几位的尸身。”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我老人家年纪大了,见不得死人。杀得了那几位的人,看与不看,都不是六扇门能够拿得住的。天子若是给了你们特权,用吧。”说罢,老人迈步朝院外走去。 钟无悔紧走两步,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捧在双手之上,躬身对着老人递过去,说道:“老先生,江湖路远。六扇门蒙老先生的大恩,无以为报。请老先生收下这块令牌。天下六扇门,愿为老先生解忧。” 老人笑道:“我老人家此去,只是要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养蜂儿,何忧之有?六扇门的人,身上皆有刑杀之气。莫要再来吓到我老人家的蜂儿了。”说罢,老人也不接令牌,缓步走出庭院,走上台阶,拾级而上,再未回头。 第十章 风云初动 千涛帮。聚义厅外的空地上,摆满了棺木。三百八十一具棺木。 触目惊心。 全身缟素的沙中玉呆呆地跪坐在最前面那具最大的棺木前,面寂如水。 已经七天七夜了。沙中玉未合一次眼,未进一粒米,未说一句话。 三百八十一具已经套好了粗大抬寿绳的棺木里,躺着的,是沙中玉的五十七名家人和三百二十二名千涛帮顶尖好手。还有两具棺木,是空的。 自此,千涛帮再无大将。自此,沙中玉再无亲人。 一名同样全身缟素、跪在沙中玉身后侧的老仆膝行几步,来到沙中玉身边跪下,老泪纵横地对沙中玉叩首道:“少主,让老奴去将老主人的遗体接回来吧!老奴就是磕死在六扇门,也要将老主人的遗体要回来!” 沙中玉木然站起,转过身去,看着眼前逾千名全身缟素、手持抬杠的汉子,用极为空洞的声音嘶哑地说道:“起棺!” 说罢,沙中玉再次转身跪倒,对着身前那具最大的棺木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身,走到棺木前,伸手搭住一条抬寿绳,双手一发力,将棺木负在背上,缓缓地朝山上行去。 几名全身缟素的老者跌跌撞撞地冲上前,跪倒在沙中玉身前,以头抢地,嘶声哭喊道:“少主,不可啊!” 沙中玉停住脚步,一双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深陷的双眼里,早已没有了昔日的半分神采。 待到一群老者膝行让开,沙中玉复又前行。硕大的棺木压在他并不健硕的身躯上,沙中玉每走一步,嘴角都会溢出一股鲜血。 又一日后,沙中玉召千涛帮众议事,欲歃血立誓,为沙千涛及沙家和千涛帮共三百八十一名亡者报仇。 然千涛帮高手尽灭,帮中多有胆战心惊者。歃血之誓遂不能成。 沙中玉惊、恨、悲、愤、忧、疲、累、怒、愁、哀交加,当场吐血三升而亡。名扬江湖数十年的千涛帮于一日之间,分崩离析。 沙中玉下葬的当晚。某处。 一个面上始终挂着笑容的中年人问道:“可能确定?” 一个拄着拐杖、身穿厚厚棉衣的老太太一边咳嗽,一边答道:“天王,咳咳,属下亲自验过。是沙中天的相貌和身材。右手之上,咳咳,有常年握刀所留下的老茧。老茧的位置,和沙千涛手上的老茧位置一模一样,只是要嫩一些。咳咳。一起下葬的,的确是沙家的五名老仆。咳咳。” 中年人笑道:“也罢。三百八十七条性命。差不多了。” …… 陆家崖村。白地与灰烬之中,一个身背酒葫芦的邋遢老头儿正一边叹气,一边在残垣断壁之间翻查着什么。 忽然,老头儿身形一动,已是出现在一处废弃的水井旁边。老头儿微微侧耳一听之后,轻轻一跃,竟然跳入了水井之中。片刻之后,老头儿负着一个昏迷的人,从井中一跃而出。 老头儿将昏迷之人放在地上,拨开遮盖其面的头发。昏迷之人原是一个脸上尚且带着少许稚气的少年。少年全身的衣衫已经湿透,胸前一大滩血迹,明显比其衣衫之上其他各处的血色要重。 老头儿轻轻地解开少年胸前的衣衫,只见少年的左胸处,一道伤口,直入心脏的位置。老者面露迷惑之色,伸手在少年的左胸之上探了探,又在少年的右胸之上探了探,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如此。” 说罢,老头儿伸手从脏兮兮的衣服里取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瓶子,倒出一些粉末,敷在少年左胸的伤口处。然后,老头儿重新负起少年,朝陆家崖的废墟又看了一眼后,转身离去。 …… 关中。振威镖局。 这里曾是无数关中儿郎心目之中最向往的地方。 关中之地,自古民风彪悍。自从王振威以一人之力,单弓独刀剿灭了马步飞和他的马贼之后,便有数不尽的关中儿郎想要加入他的振威镖局。只要王振威回到镖局,拜师的、申请加入镖局的、上门托镖的,便会络绎不绝。 此刻,偌大的一个振威镖局,却已是人去庭空。 镖局的大厅之中,此刻只有两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之上的苍老老者,和一个面目憔悴的青年。两个人的腰上,还系着白色的麻布腰带。 老者问道:“都安排好了?” 青年答道:“都安排好了,杜叔。” 老者问道:“老三,真地确定了?” 青年答道:“血海深仇。若是不报,枉为人子。” 老者叹道:“我早已残疾。你手无缚鸡之力。” 青年的眼中闪过幽幽的光芒,说道:“杀人,并一定非得要用刀才行的。” 老者的眼中精光一闪,伸手将腰间的白色麻布腰带解了下来,说道:“走吧。” 青年也伸手将腰间的白色麻布腰带解下,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入怀中。随后,青年推着轮椅,缓缓地出了镖局。 …… 深夜。与铁忠恒的大营相距数千里的燕云之地。 呼呼风声里,两个标枪一般的身影,并肩站立在一大片低矮的土堆之中。若是在白天,便不难看出,这些高低不平、绵延起伏的土堆,实际上是许多已经早已废弃的墙壁。 “铁大帅死了。”一个身影道。 “嗯。”另一个身影道。 “铁大帅不是战死的。”一个身影道。 “嗯。”另一个身影道。 “铁大帅是在万军之中,被人毒杀的。”一个身影道。 “嗯。”另一个身影道。 “铁大帅的尸身,尚在六扇门中。”一个身影道。 “嗯。”另一个身影道。 “能毒杀铁大帅的人,六扇门的人不是对手。”一个身影道。 “嗯。”另一个身影道。 “军中折柱,神威当出。”一个身影道。 “嗯。”另一个身影道。 “神威的兄弟已经不多了。”一个身影道。 “嗯。”另一个身影道。 “要不要再招募一些弟兄?”一个身影道。 “嗯。嗯?”另一个身影道。 “要不要再招募一些弟兄?”一个身影道。 “国之凶器,不可再兴私相仇杀之风。”另一个身影道。 “那神威究竟要不要出手?”一个身影道。 “嗯。”另一个身影道。 “不等探花郎和叶开现身?”一个身影道。 “嗯。”另一个身影道。 “我去安排。”一个身影道。 “嗯。”另一个身影道。 “我亲自出手。”一个身影道。 “嗯。多加小心。神威不可无你。”另一个声音道。 …… 京城。十皇子府。 一名老学究模样的人正对一位相貌俊朗、身穿白衣的青年躬身说道:“殿下,还请三思!” 白衣青年额上青筋跳动,咬牙切齿地说道:“三思!三思!什么都要三思!太老师身首异处,本王若是连仇都不能给他报,还做这个皇子干什么?!曾先生若是觉得本王不堪辅佐,请另谋高就吧!” 老学究似乎对白衣青年这样的话早已习以为常,神色不变,继续躬身说道:“殿下侠肝义胆,正是老朽心中的明主。只是,兹事体大。圣上已经单独召见钟大人。虞大人也已再度出山。老朽相信,天威煌煌,贼人定然难逃国法的制裁。” 白衣青年站起身来,烦躁地走了几步,说道:“钟无悔和虞照昕如果真地有办法,太老师和铁大帅就不会死了。不行!本王绝不能坐视不理!” 老学究在心里暗叹一声,复又躬身说道:“殿下若是真地不愿作壁上观,老朽倒有一议,请殿下定夺。” 白衣青年停住脚步,说道:“曾先生请说!” 老学究说道:“殿下,不若奏请圣上,请九公主出宫,与六扇门一起查办此案。” 白衣青年将右拳在左掌上狠狠一击,说道:“好!这个办法好!九姐出马,一定可以将贼人拿获!” 说罢,白衣青年又道:“曾先生,本王要学你的武功!” 老学究有些为难地说道:“殿下,老朽的武功,颇为阴狠,难登大雅之堂。殿下学的,都是正气浩然的武功。若是修习老朽的武功,恐伤殿下天胄之气。” 白衣青年说道:“曾先生不是常说,武功本身,并无好坏之分么?贼人如此大胆,公然刺杀朝廷重臣和军中大帅。本王若是学了先生的武功,也可以多一些自保之力。请先生教我!”说罢,白衣青年对着老学究躬身一揖。 老学究连忙拜倒在地,说道:“殿下,使不得!老朽倾囊相授便是!” …… 第十一章 红颜罗刹 郑府。 两名身着素衣的素颜中年妇人坐在一间卧室之内。两名妇人的身前,跪着一名年方双十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虽然粉黛不施,但容貌极美,而且生就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眼看去,我见犹怜。 坐着的两名中年妇人,分别是郑三州的大夫人和二夫人。跪着的那名年轻女子,则是郑三州三年前纳入家中的三夫人。 二夫人怒冲冲地对大夫人说道:“大姐,您看!我就说了吧,这就是个小狐狸精!老爷的尸骨还在公门里面,她就闹着要分家产!进门三年,连个蛋都没给老爷下出来!还好意思把头发绞了,做出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给谁看呢?” 大夫人皱了皱眉头,说道:“二妹,你少说两句。听听三妹怎么说。三妹,你为何要急着拿走你那一份?” 三夫人对着大夫人叩了一个头,说道:“大姐,小妹有说不得的苦衷。还请大姐垂怜,将小妹的那一份赐给小妹,再赐给小妹一纸休书。” 二夫人立即尖叫道:“大姐,您听听!您听听!连休书都说出来了!这是迫不及待地要拿着老爷的家产去改嫁小白脸啊!依我看,老爷就是这个小狐狸精伙同奸夫害死的!我们这就将这个小狐狸精送到官府去。我就不信了,三木之下,撬不开这个小狐狸精的嘴!老爷啊,可怜您生前还那样宠这个小狐狸精啊!这就是个丧门星啊!就是这个小狐狸精害死了您啊!老爷啊!”一边叫着,二夫人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大夫人见二夫人越哭越凶,眉头再度一皱,低声喝道:“二妹,够了!” 大夫人虽然性子极其温和,但郑府的人都知道,若是大夫人真地发起怒来,动起家法,便是生前的郑三州也要让着她三分。大夫人这一喝,二夫人立即止住哭声,眼巴巴地看着大夫人。 大夫人看着三夫人,缓缓地问道:“三妹,大姐只问你一句话。老爷的死,你知不知情?” 三夫人又对大夫人叩了一个头,答道:“大姐,老爷的死,小妹全不知情。” 大夫人说道:“好。既然你与老爷的死无关,你的那一份,大姐给你便是。你要的休书,大姐也给你。从此以后,你与我们郑家,便再无瓜葛。” 三夫人再度对大夫人叩了一个头,说道:“小妹多谢大姐!” 大夫人说道:“三妹,老爷虽然走了,但老爷留下的生意,还得继续做下去。大姐也不瞒你。你想要产业,大姐不能给你。大姐只能将你的那一部分折成银票给你。大姐手上,现在只有三千万两银票。老爷新丧,大姐不能一下抽调那么多现银出来,影响老爷的生意。若是你不愿意等,你只能拿着这三千万两银票和休书离开。出了这个门,大姐不能再容你进郑家的门。” 三夫人方自微一踌躇,二夫人又叫道:“哟!这是嫌少呢?!跟了老爷三年,就拿了三千万两,还嫌少呢?!这是要把我们郑家都坑垮吗?啊?啊?!” 三夫人一咬牙,对大夫人叩首道:“大姐,小妹就要这三千万两。” 大夫人说道:“好。”说罢,大夫人起身走入内室,留下一个跪在地上的三夫人和一个对三夫人咬牙切齿、怒目而视的二夫人。 少顷,大夫人从内室走出,将一个包裹递给三夫人,说道:“三妹,银票和休书都在这里了。从此以后,你我再莫以姐妹相称。” 三夫人接过包裹,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对着大夫人和二夫人郑重地磕了几个头,说道:“大姐,二姐,小妹拜别!” 说罢,三夫人站起身来,拎起包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三日后,天下最大的钱庄四海钱庄传出消息。钱庄之中,有一名自称未亡人的神秘人前来存了一笔数目惊人的买命钱,共计纹银三千万两。 这三千万两买的,是杀害郑三州的凶手的命。若是有人能够将杀害郑三州的凶手的命取了,只要六扇门能够证明,被杀之人确是杀害郑三州的凶手,杀死凶手的人便可以到四海钱庄去领取这三千万两买命钱。 消息一出,天下皆惊。无数人闻风而动。六扇门的人,直接到郑府向大夫人问话,这笔买命钱是否出自郑府。大夫人自是失口否认。 更多的人,则在心中默默地为杀害郑三州的凶手哀悼。三千万两纹银,足以兴起一场灭国之战了。这笔买命钱一出,只怕天下之大,再无那凶手的容身之地了。 待六扇门的人离开之后,大夫人将自己关在房中,在心里默默流泪道:“三妹,老爷还是没看错你!你放心。你的那一份,大姐给你留着。等到老爷大仇得报,大姐再以八抬大轿,把你抬回郑家。百年之后,郑家的祖宗祠堂里,有你的一个位置。” …… 又七日后。黔南。一处静谧的宅子里。郑三州的三夫人跪在地上。 三夫人的面前,坐着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太太。 老太太说道:“一入五毒,万劫不复。入了我五毒教,若非老身允许,从此这世间的一切,就和你没有了任何关系。你可确定?” 三夫人叩首道:“晚辈确定。请婆婆收下我!” 老太太叹道:“你年华正妙,容貌也俊俏。若是你愿改嫁他人,必有享不尽的人间奢华。你真地舍得?” 三夫人再叩首道:“晚辈心中,只剩仇恨二字。” 老太太赞道:“好!我五毒教都是真性情之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那三千万两悬红,是出自你的手吧?你既然有此等手段,又有如此决心,愿意舍弃到手的富贵,立志报仇,便入得我五毒教。老身就收下你。” 三夫人咚咚咚地在地上叩了几个头,说道:“多谢婆婆!” 老太太笑道:“老身当年欲收你入教,你百般推却。今次你主动发出印信,寻到老身,也算是与我五毒教有缘。老身观你双眉聚而不散,你可还是处子之身?” 三夫人答道:“回禀婆婆,老爷还不曾与晚辈圆房。” 老太太笑道:“郑三州倒也是个奇人。” 三夫人复又一叩首,说道:“婆婆,晚辈还有一请,请婆婆成全!” 老太太笑道:“我五毒教讲究的,便是率性而为。你既入了我五毒教,便无须顾忌那些个繁文缛节。有话就说吧。” 三夫人再一叩首,说道:“请婆婆收晚辈为弟子!晚辈要用最快的速度,学会最凶狠的毒术!”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道:“你这丫头!你这个性子,若是早入我五毒教,早就学得一身惊人的毒功了。也罢。老身收下你这个徒儿了。” 三夫人咚咚咚地又叩了几个头,说道:“徒儿多谢师傅!” 老太太正色说道:“徒儿,你虽不失处子之身,留得天阴之体,但你此时才开始修炼毒功,终究是有些晚了。若是想要尽快练成毒功,只能修炼我五毒教的五毒之体。修炼五毒之体,当日夜受五圣噬咬。你可吃得了这个苦?” 说罢,老太太将手轻轻朝下一垂,五样毒虫从老太太的袖中滑下,落在地上。 这五样毒虫,分别乃是一条全身泛着青光的小蛇、一条尺许长的赤红蜈蚣、一只毛绒绒的泛蓝蜘蛛、一只巨大的黑色蝎子和一只全身长满了恐怖斑纹的蟾蜍。 五样毒虫一落到地上,便立即或吐出信子、或弓起身体、或张牙舞爪,警惕地盯着其他的毒虫,显是已经相互撕咬惯了的。 三夫人微微一咬牙,将手伸至五样毒虫中间。 五样毒虫正在相互虎视眈眈,忽见一只纤纤玉手挡在中间,顿时大怒。 青光一闪,那条小蛇在三夫人的手上闪电一般地咬了一口,又闪电一般地退回原地。那条已经立起半个身体的赤红色蜈蚣则将整个上半身朝下一扑,狠狠地扑在三夫人的手上,用力咬住她的小指。 这两样毒虫咬下,三夫人的整个脸色瞬间变成乌青之色,昏倒在地。 老太太一声轻叹,伸手一拂,将那只笃笃笃正在前行的蝎子、那只已经从地上弹跳起来的蜘蛛和那只张开了大嘴的蟾蜍收回袖中。 随即,老太太伸出手,将那条青光小蛇和那条赤红蜈蚣抓在手中,从小蛇和蜈蚣的毒牙里各自挤出一滴毒液,再从怀中取出一个装有少量液体的小瓶子,将两滴毒液滴入瓶中,轻轻摇了摇之后,将瓶中的液体滴入三夫人的左眼之中。 随后,老太太叹道:“又是一位红颜罗刹啊!也不知道是我五毒当兴,还是我五毒当灭。丫头,你原来的名字,不能用了。你的样子楚楚可怜,便随了老身的姓,叫做方怜儿吧。” 第十二章 天威难测 皇宫。大内。乾明殿。 丑时刚至,皇帝忽然从梦中惊醒,从床上呼地坐了起来。因为起身太猛,皇帝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复又躺回床上后,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皇帝起身下了龙床,一边由宫女伺候他更衣,一边对身边的太监说道:“让窦怀恩过来。” 殿外,一个苍老之中带着些尖细的声音道:“万岁爷,奴婢就在殿外。” 皇帝摆了摆手,让殿中的宫女和太监退下,说道:“进来吧。” 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太监走进殿中,正要下跪,皇帝说道:“站着说话。” 老太监躬身对皇帝一礼,说道:“万岁爷,您起得越来越早了。” 皇帝叹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问道:“钟无悔那里,有什么消息?” 老太监答道:“回禀万岁爷,荆无命现身六扇门总衙,认出了六柄飞刀都是叶开的。随后,钟大人和虞大人一起去见了万事通。万事通说出了铁大帅、文大人等六人与李探花之间的联系。随后,万事通离开了六扇门。” 皇帝的眼睛微微一眯,说道:“朕的大帅和老师与探花郎之间的关系,究竟深到了什么程度?钟无悔没和荆无命打起来么?” 老太监答道:“铁大帅曾经和李探花在中军大帐内饮过一次酒。李探花曾在文大人致仕的途中帮王振威出过三次手。” 一边说着,老太监一边拜倒在地,说道:“万岁爷,恕奴婢多嘴。奴婢认为,铁大帅和文大人与李探花之间,最多只是惺惺相惜。” 皇帝笑道:“你这奴才!起来吧。朕还没昏聩到那个程度。探花郎若是贪恋那些东西,探花郎早就不只是探花郎了。” 老太监继续伏在地上,说道:“万岁爷,奴婢认为,六扇门不和荆无命直接冲突,是明智之举。” 皇帝再度笑骂道:“老奴才!滚起来!朕只是好奇。不会治钟无悔那帮软蛋的罪。” 老太监站起身来,恭谨地说道:“回禀万岁爷,在猜到荆无命的身份后,任何不敢在他面前拔剑的人,都不是软蛋。钟大人和祝大人等人倒是想拼死一战,维护朝廷的尊严。不过,幸好虞大人及时赶去。” 皇帝叹道:“姜还是老的辣啊!要是真打起来,让荆无命在六扇门杀个血流成河,朕的颜面,唉!” 见老太监又要下跪,皇帝喝道:“好好站着说话!” 喝罢,皇帝问道:“钟无悔和虞照昕打算怎么办?” 老太监答道:“六扇门已经按照万事通的提议,监视住了郑三州的所有酒业。只要李探花出现,六扇门应该就能发现他的踪迹。” 皇帝叹道:“朕的两大总捕头,再加整个六扇门,居然比不过一个糟老头子啊!发现了探花郎又能如何?等着探花郎去将那些贼人杀了?” 老太监小心翼翼地说道:“万岁爷,六扇门总领天下刑侦之事,难免不能做到面面俱到。江湖之人,总是会对江湖之人留意更多,尤其是对李探花那样的人。而且,万事通不是一般的糟老头子。” 皇帝笑道:“窦怀恩,你处处帮着钟无悔他们说话,可是受了他们的银票和庄子?” 说罢,皇帝伸手止住又要下跪的老太监,说道:“悬红的事,太子怎么说?” 老太监愈发小心地说道:“太子说,此等买命之举,乃是藐视朝廷法纪,断不可取。” 皇帝笑道:“太子果然是太子。窦怀恩,你怎么看?” 老太监答道:“万岁爷怎么看,奴婢就怎么看。” 皇帝笑骂道:“你这老货!看来朕真地该把你打发去守皇陵了。” 笑罢,皇帝叹道:“朕没那么多银子啊!杀了朕的大帅和朕的老师,朕都想悬赏买他们的人头了。买命的钱,确实是郑府出的?” 老太监答道:“事发之后,郑三州的三夫人取了三千万两银票和一纸休书,离开了郑府。” 皇帝复又叹道:“倒是一位奇女子。窦怀恩,你说,朕如果下旨,将这笔银子收归国库,如何?” 老太监吓了一跳,连忙答道:“万岁爷金口玉言!万岁爷圣旨一下,普天之下,谁敢不从?” 皇帝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奴才!好好的话,非得要反过来说。朕还没那么糊涂。这些年,郑三州一共为朕耗费了多少银两?” 老太监答道:“回禀万岁爷,不包括郑三州上缴的税银和做施粥那些善事的耗费,郑三州捐献的赈灾款、修堤款等,一共是九千三百九十万两。” 皇帝叹道:“郑三州生前,朕笑纳了他近亿两银子。郑三州被人杀了,朕不能不厚道啊。传旨给钟无悔,让他莫要再去骚扰郑三州的家人了。让那些言官们也给朕闭嘴。谁若是吵得朕不得安宁,朕就让他去督办此案。” 老太监小心地说道:“万岁爷,奴婢担心,此例若是开了先河……” 皇帝笑道:“朕就不信,朕还会碰到这样的事。过几年,等太子承继了大统,让太子去操心这些事吧。” 老太监慌忙拜伏在地,说道:“万岁爷千秋鼎盛!奴婢斗胆,请万岁爷切莫再说这样的话了!”一边说着,老太监的声音一边变得哽咽起来。 皇帝叹道:“起来吧!从来都只闻千年的江山,何曾有过百年的帝王?朕老啦!十五年前,朕就老啦!不然,朕怎么会将老师给赶回家去?” 老太监哭泣道:“万岁爷!” 皇帝站起身来,走到老太监的身前,在老太监的身上踢了一脚,说道:“滚起来!朕有事让你去办。” 待到老太监起身,皇帝一边踱着步,一边说道:“窦怀恩,按照你的说法,杀得了铁大帅、沙千涛、莫千寻和王振威的,钟无悔他们都不是对手?” 老太监答道:“回禀万岁爷,六扇门乃国之重器,无需与贼人单打独斗。” 皇帝骂道:“老奴才,好好给朕回话!打不过就打不过。朕又不会治他们的罪。” 老太监答道:“回禀万岁爷,那些贼人既然能将铁大帅等人杀死,六扇门中,无人是他们的对手。” 皇帝走回椅子坐下,思索了一会儿,说道:“窦怀恩,你明日就带神刀营出宫,前往六扇门,与钟无悔和虞照昕一起办理此案。” 老太监连忙答道:“万岁爷,请另遣他人前去。奴婢愿在万岁爷跟前服侍!” 皇帝骂道:“让你去,你就去!你这奴才,胆子越来越大了!每次让你出宫去给朕办个事,你就推三阻四。朕的身边,就缺了你一个高手了?给朕站好!不许跪!” 说罢,皇帝问道:“老十进言,请朕派明月出宫。你怎么看?” 老太监答道:“十殿下侠肝义胆。十殿下此举,想必是为了尽早给文大人报仇。” 皇帝冷笑道:“侠肝义胆?他是朕的皇子,不是江湖之人。朕要的是他的治国之才,不是他的侠肝义胆。他耍了这个心眼儿,不过就是希望朕能念在他进言有功,让他一起和明月出去办案。窦怀恩,你说,他们两个,去不去得?” 老太监微微思索了一下,小心地答道:“万岁爷,依奴婢之见,九殿下去得,十殿下去不得。” 皇帝问道:“哦?说来听听。” 老太监答道:“此案涉及的贼人,都是心狠手辣、身手高强之辈。此去查案,定然是凶险极大。以九殿下的身手和神尼的暗中照应,加上有奴婢等人在旁护卫,当无大碍。若是十殿下前去,请万岁爷恕奴婢无能。奴婢不敢保证能护住两位殿下的千金之躯。” 皇帝笑道:“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说朕的皇子是累赘。” 笑罢,皇帝说道:“也罢。既然你这奴才说,无法将他们二人都护住,朕就不为难你了。明日你就和明月一起,前去六扇门。” 老太监应了一声“是”后,皇帝又道:“记住,此次查案,仍是以六扇门为主。你和明月,都只是从旁协助。” 老太监又应了一声“是”后,说道:“万岁爷,铁大帅被刺,奴婢担心,神威那些人,又该忍不住了。” 皇帝叹道:“都是朕的子民啊!却一个个都信不过朕,非得要自己去报仇。若是碰到了他们,你暗中照拂一二。若是可以,也提醒他们一下。莫要闹得太厉害了。朕的大军,可不是用来私相厮杀的。神威堡的事,朕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 说罢,皇帝问道:“江湖上是不是兴起了一个神刀门?” 老太监答道:“回禀万岁爷,神刀门的现任掌门,是荆无命的弟子,也是叶开的好友。神刀门虽然行事低调,但高手不少。此次飞刀现世,他们一定也会出手。” 皇帝笑道:“朕有个神刀营,他们叫神刀门。窦怀恩,你是朕身边的老人。此去办案,莫要再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丢了朕的脸,你自己去皇陵。” 第十三章 义胆红唇 竞夸天下双无绝,独立人间第一香。 这是本朝才子宁宋雨在二十年前为天香楼写下的一副对联。这副对联自从挂上去之后,就再也没有被取下来过。 若是你要找京师之中最舒适的客栈,人们会告诉你,去鸿来客栈。 若是你要找京师之中最美味的酒楼,人们会告诉你,去太白酒楼。 若是你要找京师之中最销魂的青楼,人们会告诉你,去天上人间。 若是你要在京师之中找这三样皆全的地方,人们会告诉你,去天香楼试试。 天香楼不是客栈,但那里的床褥,比鸿来客栈的还要柔软。 天香楼不是酒楼,但那里的美酒,比太白酒楼的还要醇厚。 天香楼不是青楼,但那里的姑娘,比天上人间的还要销魂。 只是,你在天香楼得到的销魂,不是那一哆嗦的销魂,而是销骨之魂,铭心之魂。因为,天香楼的姑娘,既不卖艺,更不卖身。 天香楼究竟是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楚。人们只知道,但凡进了天香楼的人,就没有哪一个不是满意而归的。 若是你想找个地方肆无忌惮地笑一回,天香楼的白姑娘可以一本正经地说笑话,让你笑到肠子抽筋。 若是你想找个地方酣畅淋漓地醉一次,天香楼的风姑娘不用捋起袖子,便能喝倒一头牛。 若是你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天香楼的孙姑娘精通九种拳法、八种腿法、七种掌法、六种剑法、五种刀法、四种棍法、三种枪法、两种指法和一种爪法。她甚至还会少林寺的正宗铁头功。 若是你想找个地方认认真真地弈一局,天香楼的龙姑娘曾经一边和江南四大才子比试吟诗作赋,一边与前来挑战的杏林四大国手同时对弈,将他们杀得丢盔弃甲。 游子说,进了天香楼,找到了回家的感觉。 浪子说,进了天香楼,找到了初恋的感觉。 士子说,进了天香楼,找到了登科的感觉。 豪侠说,进了天香楼,找到了江湖的感觉。 这一切,都是因为天香楼里的姑娘。 天香楼里,只有姑娘。从四五十岁的老姑娘到一二十岁的大姑娘和小姑娘。 老板娘是苏姑娘。掌柜是黄姑娘。大厨是孙姑娘。跑堂的是一群小姑娘。赔着客人嬉笑怒骂的,是一大群大姑娘。 这一大群大姑娘,或娇憨,或机敏,或聪慧,或呆萌。但她们都有两个共同的特点。 第一,她们个个都是绝色。 第二,她们都能让你销魂。 她们能带给你万般感觉。 你若落魄,她们能激起你万丈豪情。 你若孤独,她们能赋予你如春温暖。 你若失意,她们能再让你意气风发。 只是,她们带给你的所有感觉,不是用她们的身体,而是用她们的柔情。她们可以陪你笑,陪你哭,陪你疯,陪你闹。但她们不会陪你睡觉。若是她们不愿意,你连她们的手都牵不到。 天香楼的姑娘,只可恋慕,不可轻侮。 若是你想要的是风流快活,天香楼的人会告诉你出门往左。三十丈远处,是天上人间。那里的姑娘,可以给你整夕欢娱。 若是你想要的是异域风情,天香楼的人会告诉你出门往右。三十丈远处,是奥斯曼浴。那里的姑娘,都是高鼻梁、蓝眼睛的异国妖精。她们能将你的骨头都刮下三两。 若是你想要以武凌人,厨房的孙姑娘曾经在爆炒腰花的过程中,一只手拎着锅铲风风火火地跑出来,用另一只还沾着几粒葱花的手,在一个照面之间,将借酒耍疯的关东鹰爪王的十只手指全部拧断,又风风火火地跑回去,将那道爆炒腰花给炒完。 若是你想要仗势欺人,天香楼是宫中皇子和王公贵族们唯一可以堂而皇之前来的一处不是青楼却可以与如此多绝世佳丽欢饮欢聚的地方。楼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坐着一位皇子或是一位国公。 而且,五城兵马司的陶统领和六扇门的两任总捕头都是天香楼的常客。不管你是武也好,势也罢,落到五城兵马司或者六扇门的手里,管叫你什么都不是。 夜还不深。不过亥时末。天香楼的姑娘们,却已经睡下了。 这是天香楼的规矩。 天香楼只营业到亥时的第一声更鼓响。亥时中,所有的姑娘必须上床睡觉。 若是哪个姑娘到了这个时间还敢叽叽喳喳地说小话,负责照顾姑娘们起居的崔姑娘便会拿着一个小小的不求人,轻轻地敲敲姑娘们的被子。 此时,崔姑娘照例在昏暗的灯光下巡视着姑娘们的床铺。只是,今夜,她手里没有拿着那个夜间从不离手的不求人。 崔姑娘走到一个圆脸姑娘的床铺前,轻轻地将被她蹬到一边的薄毯拉上,给她盖好。这个圆脸的姑娘叫圆圆。她怕黑。像她这样怕黑的姑娘,天香楼中有好几位。所以,在姑娘们睡觉的这间大大的房间内,夜里总是会点着几盏小小的气死风灯。 给圆圆盖好毯子之后,崔姑娘又走到一个正在说着梦话的姑娘床前。这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姑娘叫真真。她睡觉时总是不踏实,喜欢说梦话。崔姑娘在真真的胳膊上轻轻地拍打着。音音停下了梦话,嘟哝着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崔姑娘复又走到另一个姑娘的床前。这个在睡梦中经常蹙着眉头的姑娘叫音音。音音常常做噩梦,常常在梦中蹙着眉头,甚至咬着牙关。崔姑娘轻轻地抚着音音的额头。随着崔姑娘的轻抚,音音的眉间渐渐地舒展开来。 崔姑娘一个床铺接着一个床铺地走下来,一个姑娘接着一个姑娘地看下来。她或是帮她们掖掖薄毯,或是帮她们拍拍胸背,或是帮她们摆摆枕头。 一路这样走着,看着,掖着,拍着,摆着,崔姑娘已是泪如雨下。 等到看过了所有的姑娘后,崔姑娘轻轻地退出房间,深深地环顾了一眼睡梦中的姑娘们,缓缓地将门带上。 带好门后,崔姑娘返回自己的房间,将一个早已收拾好的包裹背在身上,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走到老板娘苏姑娘所在的房间外面,崔姑娘对着房间深深地鞠了一躬。泪水,吧嗒吧嗒地砸落在地上。 崔姑娘走至前院,正欲轻轻一纵,跃出院子,一个声音说道:“崔姐姐,这是要离姐妹们而去么?” 月色之下,说话的姑娘浅笑嫣然,不是老板娘苏姑娘,却又是谁? 苏姑娘身边,立着另外两个笑意盈盈的姑娘,可不正是掌柜黄姑娘和大厨孙姑娘? 崔姑娘见到这三人,顿时有些慌乱,有些不知所措。 苏姑娘走上前来,轻轻地擦了擦崔姑娘脸上的泪水,说道:“崔姐姐,是因为那样东西出世了么?” 崔姑娘方自微微一惊,黄姑娘走上前,拉住崔姑娘的手,说道:“崔妹妹,可曾见过天香楼做过背弃姐妹们的事情?” 崔姑娘的眼泪愈发扑簌而下,说道:“老板娘,掌柜的,我是个不祥之人。再留在这里,只会连累姐妹们。” 孙姑娘笑道:“崔姐姐,天香的姐妹们,哪个还没有一些苦事?一入天香,永为姊妹。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天大的事,姐妹们一起替姐姐担下来。” 崔姑娘拼命地摇着头,说道:“你们不知道。那些人,都不是人。他们都是恶魔。” 苏姑娘笑道:“东海一门,早已灰飞烟灭。” 崔姑娘泣道:“你们既然都已经知道了,应该明白,那些想要对付他的人,一定会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人来对付他。他与我虽有云泥之别,但我不能冒险,更不敢让姐妹们和我一起冒险。” 黄姑娘笑道:“妹妹还不知道吧?昔年的无命杀手,已经在六扇门现身了。” 崔姑娘惊道:“无命杀手已经现身了?那我更不能留下了。” 孙姑娘笑道:“姐姐,那些人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要引那一辈的人出来而已。无命杀手既然已经现身,姐姐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苏姑娘说道:“姐姐,姐妹们的起居,一直都是你在照顾。你若离去,姐妹们还如何安睡?请姐姐留下。” 崔姑娘犹豫道:“可是……” 黄姑娘说道:“妹妹,先留下来。若是那人真地现身,你再离去。如何?” 孙姑娘伸出手来,拉着崔姑娘的胳膊,一边将她朝楼内拉去,一边笑道:“姐姐,快回去吧!明天一早,还得你去叫姐妹们起床。你若是不去叫,她们一个二个的,能赖到晌午。” 待到孙姑娘和黄姑娘一起将崔姑娘拉走,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出现在尚且立在院中的苏姑娘跟前,低声问道:“二小姐,飞刀出世,要不要问问大小姐,我们该如何应对?” 苏姑娘沉吟道:“天香一脉,向已拯救天下孤女为己任。我们继续做我们的事。大姐那里若有安排,自会通知我们。” 妇人复又问道:“二小姐,崔姑娘与那人既有瓜葛,若是真地有人寻上门来,又当如何?” 苏姑娘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天香没有抛弃自己姊妹的先例。” 第十四章 四大俊彦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哈哈!痛快!痛快!” 太白酒楼。一间包房之内。 一位玉树临风的青年公子吟罢一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说不尽的畅快淋漓。 青年公子一袭白衫,腰间悬着一个镶金嵌玉的剑鞘。单看这个剑鞘,便可价值千金。鞘中之剑,自然更非凡品。 这名青年公子,乃是当今华山派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俞不凡。 “俞兄的文采,丝毫不输于俞兄的剑法啊!俞兄若是前去参加科考,取文武魁首,当如探囊取物。我陪俞兄满饮此杯!”同桌的另一位青年男子击掌赞罢,也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名青年男子,眉目之间也生得极为俊朗,乃是当今点苍派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陈宇清。 俞不凡哈哈一笑,对桌子正对面的一名青年男子说道:“蓝兄不吟上一首么?” 对面的青年男子笑道:“有俞兄在此,蓝飞凌岂敢献丑?蓝某也陪俞兄喝一杯吧。”说罢,青年男子端起酒杯,对着俞不凡举了举,也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干。 这名自称蓝飞凌的青年男子,乃是崆峒派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 桌子的最后一边,一位身材粗豪、身背阔剑的青年男子不待俞不凡的目光转向自己,早已端起桌上的酒杯,说道:“我弄不来俞兄那些风风雅雅的东西。我喝酒。”说罢,青年男子将杯中的酒倒入口中,咕嘟一声吞了下去。 这名身背阔剑的青年男子,乃是青城派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章忠淳。 俞不凡、陈宇清、蓝飞凌和章忠淳四人,正是近年来在江湖上风声鹊起的四大俊彦,个个都是使剑的高手。 四人在两年前的武林大会上初次聚首,一番比试之后,惺惺相惜,遂聚在一起,结伴行走江湖。 这两年间,四大俊彦破太湖三十六匪,斩九华山叛徒淫僧不戒,杀漠北巨盗熊氏兄弟,取江湖大贼金不空的性命,不知道做下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 提起这四大俊彦,莫说是江湖中人,便是普通的老百姓,也无不直竖大拇指。无数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更是将这四大俊彦当成了自己的梦中情人。 俞不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将手掌在桌上重重一击,叹道:“天赐良机啊!我俞不凡常恨自己晚生了许多年,生不逢时,未能一睹百晓生那一代人的风采。如今,飞刀出世,俞不凡总算赶上了这等风云大事。天不负我!天不负我!” 说罢,俞不凡自行将杯子满上后,端起酒杯,对着另外三人举杯道:“来!三位兄弟!我们再共饮一杯!”说罢,俞不凡一仰脖,将杯中酒饮尽。 章忠淳哈哈大笑道:“大丈夫生逢此时,正当扬名立万。来!干!”说罢,章忠淳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宇清笑道:“俞兄和章兄豪气干云,陈某自也不能拖各位兄弟的后腿。干!”说罢,陈宇清一抬手,将杯中的酒倒入喉中。 蓝飞凌笑道:“风起云涌,四大剑门当兴。各位兄弟,让我们同心协力,共闯一片天!”说罢,蓝飞凌站起身来,将杯中酒倒入口中,又对其余三人亮了亮杯底。 待到几人都将酒杯放下,俞不凡说道:“三位兄弟,可有胆量与我一起去闯一闯那六扇门?” 陈宇清笑道:“四大剑门,同气连枝。我们四人,更是肝胆相照。俞兄要去,我们便一同去走一遭,看看昔年威震江湖的小李飞刀,究竟是什么模样。” 俞不凡见另外两人也点了点头,伸手在桌上又是重重一击,哈哈大笑,正要再说话,包房外,一个少年的声音轻声说道:“四位少侠,可否轻声一些?” 俞不凡等人微微一愣,扭头一看,方自发现,包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门口站了一个青衣小厮。 俞不凡的眼睛微微一凝,冷然问道:“你是什么人?” 青衣小厮对着俞不凡等人一拱手,笑容满面地说道:“四位少侠,我只是个下人而已。四位少侠能否轻声一些?我家公子正在隔壁与客人吃饭。” 陈宇清眯着眼睛笑道:“这位小哥儿,你是说,我们吵到你家公子了?”陈宇清的脸上虽然满是笑容,但眼睛里却连半分笑意都没有。 青衣小厮脸上的笑容愈胜,又一拱手,说道:“还请四位少侠担待一二。” 蓝飞凌笑道:“你家公子可知我们四人是谁?” 青衣小厮笑道:“四大俊彦,名满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章忠淳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三位兄弟,不如我们一起去见见隔壁的那位公子,如何?” 俞不凡也跟着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说道:“飞刀现世,英雄辈出。隔壁的公子既知我们四人的名号,我们若不去拜会一下,岂非失礼?”说罢,俞不凡当先朝门口走去。 青衣小厮见俞不凡都四人都要出门,再度拱了一下手,轻声说道:“四位少侠,我家公子不喜旁人打扰。还请四位少侠继续饮宴,只需轻声一些即可。” 陈宇清又一眯眼睛,笑道:“这位小哥儿,莫非你想阻拦我们么?” 青衣小厮正要说话,隔壁房间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阿生,回来吧。” 那青衣小厮听到男子的声音,对着俞不凡等人拱了拱手,立即返身,走向隔壁的房间。 俞不凡等四人走至隔壁的房间门口时,青衣小厮已经进了房间,将房门关上。 俞不凡伸手在房门上轻轻地叩了叩,朗声说道:“华山俞不凡,请阁下出来一见!” 听到房间中并无人应答,也无人开门,俞不凡伸手一推,将房门推开。 俞不凡等四人进到房中,只见房间内的圆桌旁,相对而坐着一名青年男子和一名女子,正在默默地用餐。 那青年男子一眼看上去,年龄当在二十七八岁左右。桌上,他的右手边,搁着一个剑鞘。剑鞘比普通的剑鞘要短上半尺。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身穿一件白色的长裙,外面套着一条粉红色的披肩。一头长长的秀发披至腰背,只在靠近秀发的末端处,随意地束了一个红结。桌上,她的左手边,搁着一把小小的罗伞。 这二人都是侧向房门而坐。俞不凡等人初进到房内,都只能看见这二人的侧面。 那名青衣小厮,则站在青年男子身后约三步远处。 听到俞不凡等人不请自入,那名青年男子和白裙女子都将手中的筷子放下,侧过头来,看着俞不凡等人。 俞不凡等人这才看清,那名青年男子看相貌虽在二十七八之间,但其脸上,却似饱经风霜。而那位白裙女子,一望之下,立即让俞不凡等人惊了一个好大的艳。 青年男子带着些歉意说道:“适才阿生无礼,搅了四位少侠的雅兴。还请四位少侠见谅。阿生,给四位少侠道个歉。” 那名青衣小厮走上前来,对着俞不凡等人一拱手,说道:“请四位少侠见谅!” 俞不凡潇洒地哈哈一笑,说道:“无妨!无妨!”说罢,俞不凡对着青年男子和白裙女子拱手道:“华山俞不凡!还未请教兄台和这位姑娘的大名。”俞不凡的话是对二人说的,眼睛却一直看着白裙女子。 青年男子淡淡地说道:“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四位少侠若是无事,请便吧。”说罢,青年男子和白裙女子都转过头去,复又执起筷子,继续用餐。 青衣小厮将手朝门口一引,对俞不凡等人说道:“四位少侠,请!” 陈宇清冷笑道:“这位兄台好大的架子!搅了我们的饭局,又要赶人,莫非是瞧不起我们四人?” 章忠淳也冷笑道:“兄台既知我们四人是谁,还敢着人前来相扰,怎么又连名号都不敢报了?莫非只是在佳人面前,故作姿态?” 青年男子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先对白裙女子抱歉地笑了笑,随即转过头来,看着俞不凡等人,淡淡地说道:“四大俊彦,破太湖三十六匪,得银三百万两。斩九华山叛徒不戒,得九华山九华十三剑剑法。杀漠北巨盗熊氏兄弟,得银四百五十万两。擒江湖大贼金不空,得银六百万两及宋家破风剑阵。对也不对?” 第十五章 剑意无痕 俞不凡等人呛啷一声拔剑在手,指着青年男子,齐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青年男子依旧用淡淡的口气说道:“虽是自盗匪手中取得,终究是不义之财。据之不义。各位少侠还是将其交到官府吧。至于九华山的剑法和宋家的剑阵,各位少侠若是能物归原主,九华山和宋家定然感激不尽。” 蓝飞凌沉声喝道:“阁下是官府中人?还是贼人的同党?” 青年男子说道:“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说罢,青年男子站起身来,将桌上的连鞘之剑抓在手中,对白裙女子拱手道:“梁姑娘,这饭是吃不下去了。抱歉!” 白裙女子也站起身来,伸手取过桌上的罗伞,执在手中,微笑道:“风公子客气了。走吧。” 见青年男子和白裙女子欲要离去,俞不凡等四人将手中的剑刷地一横,拦在二人身前。 俞不凡沉声喝道:“阁下今日若是不说清楚,休想离开!” 青年男子微微一皱眉,问道:“说清楚什么?” 陈宇清喝道:“说清楚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血口喷人,中伤我们?!” 青年男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四人虽然未必是在仗义行侠,却也是在杀贼除恶。念在你们终有善举,虽有贪行,却无他恶,你们走吧。” 章忠淳喝道:“阁下既然不愿说清楚,手底下见真章吧!”说罢,章忠淳单手一扬,手中阔剑对着青年男子当头便劈,使的正是青城剑法之中的大杀招,青城凌岳。 章忠淳这一出手,俞不凡、陈宇清和蓝飞凌三人也齐齐挺起手中长剑,各使杀招,对着青年男子劈刺过去。 青年男子叹道:“小恶生大恶。诚不我欺。” 青年男子一边叹气,一边将手中的剑鞘一挥。笃笃笃笃四声轻响之后,章忠淳等四人尽皆觉得手腕酸麻,各自后退几步。 见青年男子剑不出鞘,却在一招之间就将自己四人逼退,俞不凡等人心中,齐齐大惊。 这四人自联袂行走江湖以来,莫说是在年轻一辈中从来都未逢敌手,便是老一辈的许多成名高手,他四人也未真正地放在眼中。 太湖三十六匪、淫僧不戒、熊氏兄弟、大贼金不空,哪一个不是老一辈的成名高手?还不都是饮恨在他们四人的剑下? 俞不凡等四人对视一眼后,俞不凡喝道:“剑阵!” 说罢,四人如同穿花般一阵晃动,一个杀气腾腾的剑阵立即形成。剑阵一成,便朝着青年男子滚滚而去。剑气森森,杀意凛凛。 青年男子又叹道:“这便是破风剑阵了。”一边叹着气,青年男子一边拔剑出鞘,身形朝前一突,突入剑阵之中。 叮叮叮叮几声轻响之后,青年男子退回原处,只留下僵立在原地的俞不凡等四人。只见俞不凡等四人脸上,全无血色,汗珠滚滚而下。 俞不凡等四人,都是剑道高手。尤其是这两年来,四人联袂行走江湖,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奸恶之徒。四人对于杀意,极是敏感。 方才那一刻,他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青年男子的剑中,毫无杀意。但尽管如此,剑意入体,依然让俞不凡等四人觉得浑身冰寒。好似下一刻,他们的江湖路就会走到尽头。 俞不凡垂下手中的长剑,颤声问道:“阁下究竟是谁?莫非是李探花身边的那一位剑侠?”声音之中,满是惊惧。 青年男子叹道:“风某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焉敢与飞剑侠比肩?四位少侠还请听风某一言。四位少侠都是年轻俊彦,又是剑中奇才。若是能摈弃心中贪念,四位少侠必能成就大器,造福武林。” 说罢,青年男子对白裙女子笑道:“抱歉!让梁姑娘久等了。梁姑娘,请!” 白裙女子笑道:“能够得见风公子的剑法,何其荣幸!风公子,请!”说罢,白裙女子轻移玉步,款款朝门口行去。 白裙女子从俞不凡等人的身边经过时,一阵清香传于俞不凡等人的鼻中,俞不凡等人立即觉得心神大定。 青年男子方自随着白裙女子走至门口,俞不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身后对青年男子躬身抱拳道:“俞某等人多谢阁下剑下留情!阁下可否赐下名号?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若是有缘,俞某等人定当报答阁下的不杀之恩!” 青年男子转过身,微微一笑,说道:“我叫风无痕,只是个无名小卒,没有名号。”说罢,青年男子转过身去,和白裙女子一起走出了房间。青衣小厮对俞不凡等人拱了拱手,也随着走出了房间。 待到俞不凡等四人追出房间,太白楼中,哪里还有三人的身影? 四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陈宇清面色阴沉地问道:“俞兄,蓝兄,章兄,这风无痕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号人物?” 俞不凡叹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俞某说句各位兄弟不爱听的话。我们都是井底之蛙啊!” 陈宇清复又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俞不凡意兴索然地说道:“各位兄弟,六扇门之行,还是作罢吧。银两交给官府,剑法和剑阵交还给九华山和宋家吧。” 蓝飞凌急道:“俞兄,若是将这些东西交出去,岂不是会……?” 俞不凡打断蓝飞凌的话,说道:“银两只需匿名交至官府即可。至于剑法和剑阵,即使九华山和宋家知道是出自不戒和金不空之手,念在我们将其夺回的份上,想必也不会过于为难我们吧。” 章忠淳皱着眉头问道:“接下来呢?” 俞不凡复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两年,俞某与三位兄弟一起行走江湖,一直未得机会,聆听门中长辈的教诲。俞某打算与三位兄弟就此别过,返回华山。三位兄弟,就此别过。”说罢,俞不凡对陈宇清、蓝飞凌和章忠淳三人抱拳一礼,径自出了房间。 待到俞不凡离去,陈宇清等三人面面相觑一阵,分别拱了拱手,也自行离去。 长街之上,白裙女子手撑罗伞,白纱遮面,一边缓缓与风无痕前行,一边笑道:“风公子的剑法,着实让人叹服。知音虽不知剑,却已觉得,风公子的剑法,已臻开宗立派之境。” 风无痕笑道:“剑意未成,岂敢妄自尊大?梁姑娘取笑了。” 白裙女子笑道:“风公子过谦了。四名剑中奇才联手,风公子一招破剑,一招破阵。知音岂敢取笑?” 笑罢,白裙女子问道:“风公子的剑法,可有名字?” 风无痕答道:“我所悟的剑法,只重剑意,不重剑法。剑意不成,不敢命名。” 白裙女子笑道:“风公子若是不弃,知音倒是有一名相赠。” 风无痕停住脚步,对白裙女子躬身施礼道:“请梁姑娘赐教!” 白裙女子敛衽一礼,说道:“风公子名无痕,剑亦无痕。你之剑法,不如就叫做无痕。如何?” 风无痕赧然道:“以名为剑,梁姑娘太看得起风某了。不过,梁姑娘赐名,风某岂敢不受?风某这剑意,便叫做无痕剑意了。多谢梁姑娘!”说罢,风无痕对着白裙女子又是躬身一礼。 白裙女子回了一礼,笑道:“风公子客气了。”笑罢,白裙女子复又缓缓前行。 风无痕随着白裙女子走了几步后,问道:“梁姑娘,风某欲前往六扇门,请钟大人赐刀一见。梁姑娘可有兴趣前往?” 白裙女子笑道:“飞刀出世,风云际会。应运而动的,都是大英雄大豪杰。知音一介女流,岂敢不自量力?” 风无痕笑道:“梁姑娘有何打算?” 白裙女子笑道:“知音一个小女子,难得来到这京师繁华之地,自是要先去看看女儿家的胭脂水粉了。” 说罢,白裙女子对风无痕嫣然一笑,说道:“风公子可要与知音一起前往?” 风无痕微微一滞,对白裙女子拱手道:“既如此,风某就不打扰梁姑娘的雅兴了。梁姑娘,后会有期。” 白裙女子复又对风无痕一笑,说道:“风公子保重。” 说罢,白裙女子转过身去,袅袅婷婷地朝着远处的一家胭脂铺走去。 待到白裙女子走进胭脂铺,那名青衣小厮笑嘻嘻地对依旧立在原地的风无痕道:“公子,福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公子与一名女子如此投缘。佳人有约,何不前往?” 风无痕伸手在青衣小厮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笑骂道:“你这皮猴!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说罢,风无痕叹道:“奇女子啊!走吧,去见见钟大人。” 第十六章 血仍未冷 西北。老林。午时在即。 一条根本不能被称作道路的羊肠小道上,一个身穿粗布衣的青年背着一大捆松枝,正在踯躅前行。 青年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青年每一步迈出,都是左脚先出,然后右腿才跟着拖上去。 尽管如此,青年却走得极稳。青年走在曲曲折折、高低不平的羊肠小道上,挂在其背上松枝之上的一只肥硕的野兔,却丝毫不见有任何的摆动。 三曲两弯之后,青年的眼前,出现了三间柴房。三间柴房的周围,是一大圈高高的篱笆墙。篱笆墙的墙头,露出许多藤藤蔓蔓,在迎风摇摆。 柴房入眼,青年立即加快了脚步。行至离柴房约十丈远处时,青年微微顿了一下,复又前行。 走到院子前,青年喊道:“娘,我回来了!” 院内,响起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回来啦?快进来!小路来了。” 青年推开院门,只见院子中,一个脸上挂着笑容的青年正在推着石磨,缓缓地转着圈。石磨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时不时地将豆子朝石磨里加。 青年先是对老妇人恭谨地施了一礼,又对推磨的青年点了点头,然后将背上的柴枝与院中的一大堆柴枝放在一起,取下柴枝上挂着的兔子,说道:“娘,我今天运气好,套到了一只兔子。娘,我来。”一边说着,青年将兔子放在地上,抢下老妇人手中的勺子,开始朝石磨的磨芯里添豆子。 那名正在推磨的青年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我有口福了。” 老妇人笑道:“雪儿,你和小路说会儿话。娘去将兔子拾掇了。”说罢,老妇人伸手拎起地上的兔子。 加豆子的青年放下手中的勺子,站起身来,一边去抢老妇人手中的兔子,一边说道:“娘,我来。” 老妇人将青年的手挡住,说道:“小路难得来一回。你和小路说说话。娘自己拾掇。”说罢,老妇人拎着兔子,朝柴房内走去。 待到老妇人离去,推磨的青年一边继续溜着圈,一边腾出手比划了一下,低声说道:“又出现了。” 加豆子的青年手上微微一顿,放下手中的勺子,站起身来,一边朝柴房走去,一边喊道:“娘,小路要走了。” 老妇人从柴房内走出,嗔道:“这孩子,尽瞎说!小路刚刚才来,怎么会又要走了?哪有到了吃饭的时候把人往外赶的?” 推磨的青年停了下来,对老妇人躬身道:“大娘,侄儿确实是有事要办,正好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大娘。大娘,侄儿告辞!”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走至院中,在石磨旁的凳子上坐下,说道:“我老太婆这地方,一不临川,二不靠水。既无大贼,也无大豪。你一个神刀门的门主,怎么会路过此地?你们这两个孩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把我老太婆当傻子。” 那名加豆子的青年在老妇人身前跪下,说道:“娘,孩儿从不曾欺瞒娘。” 那名先前推磨的青年也再度躬身道:“大娘,侄儿岂敢欺瞒大娘?” 老妇人复又叹道:“小路,雪儿一回来,你就要离开。说吧,是不是开儿出事了?” 跪着的青年抢着说道:“娘,小叶没事。”说罢,青年转过头,第一次露了个笑脸,对先前推磨的青年道:“小路,你快带着你的人去找到小叶,带他回来见见娘,省得娘担心。” 先前推磨的青年正要答话,老妇人再度叹了一口气,说道:“雪儿,让小路说吧。小路,开儿出了什么事?” 跪着的青年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先前推磨的青年身前,说道:“别动。” 先前推磨的青年苦着脸说道:“能不能不打脸?” 先前跪着的青年点了点头,手一挥,砰的一拳,正中先前推磨的青年鼻梁,随后说道:“说吧。” 先前推磨的青年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苦笑道:“不是说不打脸的么?” 先前跪着的青年冷冷地说道:“鼻子是脸么?” 老妇人站起身来,走到先前推磨的青年跟前,一边用手中的手帕拭去他脸上的血迹,一边对先前跪着的青年喝道:“雪儿,小路是你的兄弟!哪有见一回打一回的?” 先前跪着的青年复又跪下,对老妇人说道:“娘,孩儿知道错了。” 先前推磨的青年走过来,一边将跪着的青年朝起拖,一边对老妇人笑道:“大娘,都是侄儿自找的。侄儿宁愿挨傅大哥的拳头,也不愿接他的刀。” 老妇人叹道:“唉,你们啊!小路,你说吧。” 待到老妇人回到石磨前的凳子上坐下,先前推磨的青年躬身道:“大娘,小叶的飞刀又出现了。” 老妇人笑道:“这一回是谁?” 先前推磨的青年轻声说道:“大娘,是小叶的飞刀被人留在了六桩血案的现场。每个现场一柄。” 老妇人皱了皱眉头,先前跪着的青年则轻轻地握了握手指。 老妇人问道:“死者是谁?” 先前推磨的青年答道:“都是老一辈的人。沙千涛沙老帮主,莫千寻莫大先生,王振威王老英雄,铁忠恒铁大帅,文以轩文老大人,郑三州郑大官人。还有几百条人命。” 老妇人又皱了皱眉,先前跪着的青年则将双手十指握成了两个拳头。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是想要引开儿的师父出来啊。” 先前推磨的青年答道:“是的,大娘。侄儿的师父已经去六扇门看过小叶的刀和几位死者的尸身了。” 老妇人笑道:“你师父倒是个热心人。” 先前推磨的青年笑道:“大娘,师父若是听到您这话,侄儿又要挨顿打。” 老妇人叹道:“开儿的刀,从来就没有流落在外的。如今却被人留下了六把。雪儿,收拾收拾吧。” 那名刚刚被先前推磨的青年从地上拖起来的青年连忙又跪倒在老妇人的身前,说道:“娘,小叶应付得来。孩儿哪里都不去。孩儿就陪着娘。” 老妇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李大侠都要被惊动了,你怎能不去?” 跪着的青年说道:“娘,江湖上的事,孩儿早已忘了。孩儿就陪着娘,在这里等小叶回来。” 老妇人伸出手,在青年的头上轻轻地摸了摸,笑道:“雪儿,你从来就不是冷血之人,又怎会忘得了?去收拾收拾吧。娘和你一起去。” 跪着的青年大惊道:“娘!” 老妇人伸手将跪着的青年扶起,对先前推磨的青年笑道:“小路,这院中的每一株菜,都是我老太婆和雪儿一把土一捧水种起来的。你能不能安排个人过来,帮着照料一下?唉,还是算了吧。这深山老林的,莫要吓着别人了。” 先前推磨的青年连忙躬身道:“大娘请放心!不打紧。” 老妇人站起身来,对先前跪着的青年说道:“雪儿,娘去收拾了。你也去收拾收拾。不许再打人了。”说罢,老妇人起身走向柴房。 待到老妇人走进柴房,先前跪着的青年冷冷地朝先前推磨的青年一瞪,先前推磨的青年苦笑道:“我自己来。”说罢,青年抬起手,砰的一拳,击在自己刚刚才挨了一拳的鼻梁上。鼻子之中,立即又开始冒血。 打完之后,先前推磨的青年对先前跪着的青年道:“够不够?” 先前跪着的青年缓缓地走进另一间柴房后,先前推磨的青年喃喃说道:“小叶,这两拳,你可得还给我。” 少顷之后,老妇人提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出来。而那名先前跪着的青年,则扛了一个大大的包裹出来。 老妇人笑道:“雪儿,我们又不是要搬家。” 扛着大包裹的青年道:“娘,都是今年新打的棉被。孩儿怕您在外面睡不习惯。” 老妇人叹道:“你这孩子!走吧。”说罢,老妇人当先朝院外走去。 先前推磨的青年抢过老妇人手中的包裹,又要去抢扛着大包裹的青年肩上的包裹时,扛着大包裹的青年冷冷地说道:“兔子。” 先前推磨的青年微微一愣,连忙说道:“哦,对,对,对。兔子。兔子。”说罢,青年一溜烟儿地进屋,拎了一只兔子出来。 待到青年赶上扛着大包裹的青年时,扛着大包裹的青年说道:“扶着我娘。” 三个身影,朝着老林之外缓缓而去。 那名扛着大包裹的青年,一手扶着肩上的包裹,一手握着一把黑黝黝的刀。眼中,闪耀着冷冷的光。 第十七章 唐门唐定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蜀地。巴中。一处绝险之地之上,却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海。 这一片竹海,被蜀地之人称为万青竹海。 无数文人骚客,曾为其写下脍炙人口的绝美诗句。更有无数游人,曾历经艰辛万苦,欲要深入到万青竹海之中,一睹它的真容。 然而,当人们进到竹海之中时,便会发现,竹海之中,雾霭绵绵,极易迷失方向。任凭你留下诸多记号,甚至是以绳相牵,最终也会发现,转来转去,还是会转回原地。无数人只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竹海深处,一片亭台楼阁相连的地方,正是威震蜀地的唐门所在。 一座小楼之外,一位身着灰衣的老者,正默坐在地上,对着身前插在地上的三炷香发呆。老者的头发虽然已经花白,但气色极其红润。只是,老者的脸上,满是落寞之色。 这名老者,正是唐门昔日的大长老,唐定。 唐定这个名字,是唐门的老祖宗给取的。唐门的每一个孩子的名字,都是唐门的老祖宗给取的。 唐定这个名字的含义很简单。定唐门。 唐定没有辜负这个名字。 唐定虽然生性低调,一生之中只踏出过唐门一次,但他除了暗器手法惊人之外,似乎天生就有教人本领的天赋。 唐定教出来的唐门子弟,不仅人数众多,而且无一不是高手之中的高手。就连唐门的老祖宗都说,唐门有了唐定,可保在他的有生之年内,门中不缺年轻高手。 江山代代传,后人推前人。有了大量的年轻高手,唐门何愁不定? 但唐定唯一踏出唐门的那一次,他就遇上了莫千寻。 那时候,唐定刚刚成为唐门的大长老。唐门的规矩是,每一任新任大长老上任之初,都必须前去巡视一番唐门在江湖之中的所有分堂和分舵。 那时候,莫千寻还没有碰到小李探花。莫千寻的千与千寻,江湖之中,极少有人知道。莫千寻在寻找使暗器的高手,以求突破。 那一场较量,是唐定第一次与唐门之外的人比试暗器。也是到目前为止,唐定唯一一次与唐门之外的人比试暗器。在那之前,唐定没有输过。即使是唐老爷子全力出手,唐定也接下了他发出的所有暗器。 但与莫千寻的那一战,唐定输了。 那时候,唐定的暗器手法叫做“飞花”。花飞敌落。 那一场比试,莫千寻发出的暗器,只比唐定发出的飞花多了一枚。一枚钉在唐定鬓边的无影针。 只是比试。莫千寻没有下杀手。他的暗器之中,毫无杀气。 但唐定还是输了。 唐定不是输不起。 唐定不仅身手极强,更有教人本领的天赋,但他最高的,还是他的心性修为。 唐定知道,江湖之中,没有可以一直不败的高手。 远的,名扬天下的剑神独孤,在练成不世之剑以前,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挫折,更不知道曾经败过多少次。 近的,百晓生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天机老人,败了。几乎一统江湖的上官金虹,败了。百晓生兵器谱上排名前十的高手,除了那位神龙一般的小李探花,几乎都败了。 败,丝毫未能削弱他们在江湖之中的赫赫威名。独孤,永远是剑神。天机,永远是天下第一。上官,永远是江湖的至尊。 唐定也可以败。作为一个江湖人,他当然可以败。他甚至曾经无比地渴望,能有人在暗器之上,将他击败。 你若是一直站在巅峰,又怎知还能再上一步? 但那是公平之战。不为情,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不为任何的利益。那是最纯粹的公平之战。只是两个都想在暗器之上有所突破的暗器高手之间的公平之战。 可惜的是,那时候的唐定,已经成为了唐门的大长老。那是他以唐门大长老的身份与唐门之外的人的第一战。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结。 那一败,唐定没有将其视作自己的一败,但他却将其视作了唐门之败。那一败,唐定将其引为自己身上所背负的唐门之耻。 那一败之后,唐定立即结束了他的巡视之旅,返回唐门,跪在唐门老祖宗的面前,自请辞去大长老的职务。 唐定,也成为了唐门历史上任职周期最短的大长老。仅仅三个月。 随后,唐定闭关不出。 他放弃了“飞花”。他知道,他的“飞花”,已经练到了极致。他不知道,莫千寻发出的暗器,还能比他的“飞花”多出几枚。 他重新修炼了一门功夫,叫做“一”。 除了唐定本人和唐门老祖宗,没有人知道,这个“一”,究竟是什么。 一门暗器?一套拳法?一种掌法?一路剑法? 几年前,唐定新功终成。江湖之上,却早已听不到莫千寻的消息了。唐门的弟子几乎在暗中寻遍了整个中原,却怎么也打探不到莫千寻的去向。 没有人知道莫千寻的下落。 现在,莫千寻的下落终于有了。 他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六扇门的总衙之内。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莫千寻死了。莫千寻死了!莫千寻死了?! 唐定只败了那一次,却败了一辈子。 你这一死,谁来品鉴我专为你而练的“一”?你这一死,谁还能在我的鬓边再插上一枚无影针?你这一死,我身上背负着的唐门的耻,该向谁去雪? “唉!”唐定的身后,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唐定连忙在地上转了个身,拜倒在地,说道:“老祖宗!” 唐定的身前,站着一位手拄拐杖、皓首银发的老太太。这位老太太,正是当今唐门的老祖宗,唐老太太。 唐老太太缓步走到地上的三炷香前,说道:“杀了杀他的人,能够去掉你心中的结么?” 唐定在地上又转了一个身,对着唐老太太叩首道:“请老祖宗恩准!” 唐老太太叹道:“你可知道,你闭关的这些年,我唐门的子弟,有多少人折于江湖?” 唐定又叩了一个头,说道:“杀了杀他的人,孙儿便返回门中,全力教授门中子弟。” 唐老太太复又叹道:“唐门子弟,只有战死的,没有憋死的。你要去,便去吧。” 唐定在地上咚咚咚连着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多谢老祖宗!” 唐老太太说道:“起来说话吧。” 待唐定站起身来,唐老太太说道:“允你前去,并非只为莫千寻一人。莫千寻临死一击,发出了一千一百九十九道暗器。杀他的人,虽只有一人,出现的飞刀,却有六柄。” 唐定躬身道:“孙儿明白。” 唐老太太叹道:“你闭关太久了。你的心都被结给缠住了。你不明白。飞刀出世,必有大劫。我唐门虽在蜀中,也躲不过去。” 唐定复又躬身道:“孙儿明白。” 唐老太太复又叹道:“你还是不明白。不过,这天下的明白人太多了。你不明白,反而最好。此次出门,以你为主。你只需牢记,你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诛杀杀死莫千寻的人便可。” 唐定躬身问道:“敢问老祖宗,此次前去江湖,何人与孙儿一同前往?” 唐老太太笑道:“我唐门本就在江湖之中,又何来前去江湖之说?此次出门,你带唐日、唐月、唐星和唐辰去吧。” 唐定躬身道:“孙儿领命!” 唐老太太说道:“此次出门,你先去六扇门总衙,看一看莫千寻和其他几位的尸身。虞大人会让你看的。” 唐定复又躬身道:“孙儿明白。” 唐老太太复又说道:“此次出门,不是比试。真凶不现,你莫要出手。一旦出手,莫要留手。” 唐定再度躬身道:“孙儿明白。” 唐老太太叹道:“你去吧。唐日、唐月、唐星和唐辰四人,已在竹海的入口等你。” 唐定再次深深一躬,大踏步朝着竹海的方向走去。 待到唐定走远,唐老太太静静地站在原处,目光越过万青竹海,看着云深不知处的江湖,复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十八章 血杀之令 九朵芙蓉并蒂开,千峰秀色入帘来。随身白犬僧家养,遍野黄精佛国栽。 寺外楹联清地狱,云中人语达天台。虽为俗客非空色,我欲参禅消祸灾。 九华之地,自古多禅宗佛门。如今的九华山上,便有着一座香火极为鼎盛的九华寺。即使是几年前九华寺曾经出过一位淫僧不戒,也丝毫未能影响善男信女们来此进香的热情。 只是,自从九华寺出了那不戒和尚之后,女香客至此进香时,便极少再有孤身前来的。而且,九华寺中,也不再留宿任何女香客。 夜幕将临。 夕阳之中,九华山上,古刹肃穆,红墙庄严。 每日到这个时候,九华寺中,前来进香的客人,基本上都早已离去。毕竟,从寺中到山下,还有一段极远的距离。若是再走得晚些,夜色之下,山路难行,多有蛇虫鼠蚁不说,等香客们跌跌撞撞地走到山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辰了。 今日,此刻,九华寺的正殿之中,却还有一位香客。而且,还是一位孤身的女香客。一位容貌姣好、身段迷人的孤身年轻女香客。 一旁,一位一直在笃笃笃地敲着木鱼、有口无心地念了半天经的小沙弥放下手中的木鱼,走上前去,对着犹自双手合什、跪在大日如来佛像前默默虔诚祷告的女香客单掌施了一礼,说道:“女施主,天色不早了。山路难行。女施主该下山了。” 女香客在蒲团上对着大日如来佛像恭敬地叩了三个头之后,站起身来,对小沙弥施了一礼,说道:“小师傅,天色已晚,我一个孤身女子,行路多有不便。我欲在寺中留宿一晚,不知可否?” 小沙弥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女施主,方丈有法旨,九华寺中,不可再留宿女香客。女施主请尽快下山吧!” 女香客微笑道:“小师傅,既然是这样,可否请知客大师前来一见?” 小沙弥的脸上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对着女香客又是单掌一礼,说道:“女施主,晚课时间将近,小僧不便打扰师伯。女施主若是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女香客嫣然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折叠得整整齐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帕,递向小沙弥,微笑着说道:“小师傅,我家老爷与贵寺知客大师有些渊源。劳烦小师傅将此物交于知客大师。知客大师见到此物,自会前来与我相见。” 小沙弥犹豫了一下,从女香客的手中接过方帕,复又单掌一礼,说道:“女施主请稍待。”说罢,小沙弥转身走向正殿的后门。 少顷之后,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僧人自正殿后门走了出来,对着女香客合什施了一礼,说道:“女施主,请!” 说罢,中年僧人带着女香客出了正殿,在寺中七拐八拐之后,将女香客带至一处颇为偏僻的精舍。 许是寺中的僧人都在准备晚课,这位中年僧人对寺中的道路也极熟,二人这一路行来,居然没有碰到任何僧人。 到了精舍的门口,中年僧人取出一把钥匙,将精舍门上的锁打开,推开门,对女香客说道:“女施主请在此歇息。”说罢,中年僧人对女香客又是一礼,转身离去。 女香客将精舍的门关上后,走入房中,在墙壁之上的一处地方轻轻一按,精舍之中的一处墙角,缓缓下沉,露出一段台阶。 女香客取出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松油灯,执在手中,沿着台阶缓缓而下。待到女香客踏上台阶之下的甬道后,台阶在女香客的身后缓缓升起。精舍之中,复又恢复了原状。 女香客手执松油灯,沿着甬道缓缓前行。大约走了百十步的距离后,甬道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灯光。 女香客走至灯光前,此处已经站了一位全身裹在黑袍之中的人,只露了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幽幽的色泽。 “姓名。地点。”待女香客站定,黑袍人用丝毫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道。 “荆无命。京师。”女香客说道。 “无命杀手荆无命?”黑袍人用依旧丝毫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问道。 “是。昔年的金钱帮第一杀手荆无命。”女香客说道。 黑袍人闻言,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女香客笑道:“血神楼也有不敢接的买卖么?不怕砸了招牌?” 黑袍人脚步不停,背对着女香客,冷冰冰地说道:“血神楼只有杀手,没有死士。”说罢,黑袍人继续大步前行。 女香客笑道:“请稍等。”说罢,女香客手一抬,一个东西朝黑袍人飞去。 黑袍人头也不回,反手一捞,将东西捞在手中。随即,黑袍人掉转身,走至女香客身前五步远处站定。 女香客笑道:“有了血杀之令,血神楼可以接下这笔买卖了么?” 黑袍人冷冰冰地说道:“三名玉牌,五名金牌,七名银牌,十一名铜牌。这是血神楼一次出手的最高规格。” 女香客皱了皱眉头,问道:“有血杀之令,也不能再多派些人手么?” 黑袍人冷冰冰地说道:“不能。” 女香客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说罢,女香客又道:“玉牌三十万两黄金,金牌一百万两白银,银牌三十万两白银,铜牌五万两白银。对不对?” 黑袍人冷冰冰地答道:“对。” 女香客从袖中取出一大沓银票,数出一大叠,朝黑袍人抬了抬手,说道:“黄金九十万两,白银七百六十五万两。都是四海钱庄的银票。请点一下。” 女香客抬起手,似要将银票抛出去,却又停住手,问道:“七百六十五万两白银,将五名金牌、七名银牌和十一名铜牌换成两名玉牌,可以么?” 黑袍人冷冰冰地说道:“不能。” 女香客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说罢,女香客手一抛,将一大叠银票抛了出去。 女香客这一抛,一大叠银票丝毫不乱,平平地飞至黑袍人身前。 黑袍人伸手将银票接在手中,看也不看,直接朝怀里一塞,复又转身欲走。 女香客说道:“请再稍等。” 待黑袍人转过身来,女香客又抽出几张银票,对黑袍人说道:“这是黄金二十万两。对血神楼此次的出手,我有几个要求。” 黑袍人冷冰冰地说道:“血神楼出手,不接受任何其他的要求。”说罢,黑袍人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银票,就要朝着女香客抛回来。 女香客说道:“慢着!”说罢,女香客手一抬,又是一样东西飞向黑袍人。 黑袍人接住东西,眼中的光芒一闪,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两块令牌都在你的手上?”这一次,黑袍人的声音之中,有了些许微微的讶意。 女香客笑道:“血神楼不是只管杀人,不问其他的事么?” 见黑袍人沉默不语,女香客问道:“用这一块血杀之令和黄金二十万两,加几个要求,行不行?” 黑袍人复又恢复冷冰冰的声调,说道:“你说。” 女香客说道:“第一,白日出手。第二,闹市之中出手。第三,喊几句话。” 黑袍人冷冰冰地问道:“什么话?” 女香客走至黑袍人的身前,低低地说了一句。 黑袍人伸手接过女香客手上的银票,转身就走。 女香客在黑袍人的身后笑道:“血神楼在佛祖的眼皮底下接买卖,不怕佛祖降罪么?” 黑袍人脚步不停,冷冰冰地回道:“你在佛祖的眼皮底下买了我血神楼二十六条人命,又葬送了江湖中千百人的性命,不怕佛祖降罪么?”一边说着,黑袍人一边大步前行,转眼之间,就消失在黑乎乎的甬道之中。 女香客咯咯一笑,说道:“想不到血神楼也有妙人。有趣。有趣。” 第十九章 叶开何在 这世上,比人跑得快的,是豹子。比豹子快的,是鸟儿。比鸟儿快的,是风。比风快的,是消息。 才不过几日工夫,六桩血案和六柄飞刀的消息已是传遍了整个江湖。所有的人都在问:“叶开在哪儿?” 叶开在泡澡。 叶开正躺坐在一个大大的木桶里,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泡澡。 木桶是用上好的香柏木做成的。这种上好香柏木做成的木桶,不仅带有天然的香味,据说在其中泡澡,还可以对皮肤有极大的好处。 水温是最适合泡澡的水温。躺在里面泡上一会儿,刚好可以让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木桶里不仅有温水,还有花瓣,甚至还加了几瓢今天早晨才挤出来的新鲜牛奶。 木桶的旁边,还有两位十七八岁、长得一模一样的俊俏大姑娘,一人拿着一条毛巾,一边帮叶开搓洗着肩膀,一边吃吃地笑。 不仅如此,木桶旁边,几步远处,还摆了一张小桌子。 小桌子上放了一只玉壶,一个酒杯,一双筷子,三只小碟。 杯中有酒,碟中有菜。一碟已经被撕成条的酱牛肉,一碟炸得金黄流油的花生米,一碟拌好了辣椒的卤豆干。 酒是好酒。珍藏了十八年的女儿红。菜是好菜,都适合用来下酒。 两个大姑娘搓洗罢叶开的双肩,又将手中的毛巾去搓洗叶开的胸膛。搓着搓着,两个大姑娘的手渐渐往下,伸向叶开的腹部。两个大姑娘的脸都红红的。 叶开睁开眼,伸手将两个大姑娘的手抓住,放到木桶外,腼腆地说道:“两位姑娘,可以了,可以了。多谢。多谢。” 左边的姑娘见叶开将自己的手拉开,吃吃地笑着说:“公子,还是我们来吧。”说罢,姑娘握着毛巾,又将手朝木桶里面伸去。 右边的姑娘则露出泫然欲滴的神情,说道:“公子若是不让我们服侍,主人会怪罪我们的。”一边说着,姑娘也将手朝木桶里面伸去。 叶开叹了一口气,将两个姑娘的手拦住,说道:“为什么总是在我泡澡的时候来呢?” 一个声音笑道:“只有泡澡的时候,你身上才没有刀。” 两个姑娘听到声音,慌忙伏在地上,说道:“主人!” 那个声音说道:“退下吧。” 两个姑娘从地上弓起身体,弯着腰轻轻地退了出去。 一只光洁如玉的手拿起桌上的酒杯,递到叶开的嘴边。一个声音说道:“要不要喝一杯?” 叶开笑道:“泡澡的时候喝酒,会死人的。” 那只手又缩了回去,一个声音笑道:“我能不能喝一杯?” 叶开笑道:“你最好喝了之后来和我一起泡。” 那个声音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对你的招待不好么?” 叶开笑道:“好。好得我都不想离开了。” 那个声音笑道:“那你还想我死?” 叶开笑道:“我只是想让你也来泡个澡而已。你身上的香味太浓了。”一边说着,叶开侧过头,对着木桶外打了一个喷嚏。 那个声音叹道:“我也不想在身上喷这么多东西。你的鼻子太灵了。我怕你将来闻出我身上的味道。” 叶开叹道:“还是不够灵啊。” 那个声音笑道:“女儿醉就是女儿家闻了都会醉。” 叶开笑道:“我不是女儿家。” 那个声音道:“要不要吃条酱牛肉?” 叶开叹道:“不能再吃了。再这样吃下去,我要长胖了。” 那个声音笑道:“猪长胖了会挨刀。你长胖了怕什么?” 叶开叹道:“我怕小丁会问。” 那个声音笑道:“丁大小姐不会做饭么?” 叶开笑道:“会。小丁做饭的手艺,只比她刺绣的手艺差一点儿。” 那个声音大笑道:“看来你这几年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啊!” 叶开叹道:“还不错。在来到这里之前,一直都还不错。” 那个声音说道:“你不喜欢这里?” 叶开说道:“喜欢。有酒,有肉,有澡泡,还有大姑娘搓背,怎么不喜欢?若是你能揭下面具,我就更喜欢了。” 一个身影走到叶开的正前方,对叶开问道:“你真地那么想知道我是谁?” 身影的身形颇是高大,全身都罩在一件宽大的袍子里,脸上戴着一个笑吟吟的面具。 叶开将木桶里面的花瓣朝自己的跟前拢了拢,说道:“我已经被你看光好多次了,你却连脸都不让我看,不是待客之道啊。” 戴着面具的人说道:“好吧。” 随即,戴着面具的人一伸手,将脸上的面具揭下。面具之下,却又是一副面具,依旧是笑吟吟的。只不过,前一副面具的模样是男人,这一副面具却换成了一副女子的模样。 叶开叹道:“早知道会这样。” 戴面具的人笑道:“我已经揭下面具了。” 此人进屋之时,声音一直是一个威严的男声。此时,换了一副女子的面具后,此人的声音也变成了女声,甚是悦耳。 叶开似乎吓了一跳,连忙又将木桶中的花瓣朝自己的身前拢了拢,人也朝木桶里缩了缩。 戴面具的人笑道:“你怕什么?” 叶开苦着脸道:“你这样看着我,我怕小丁知道了,会和我打架。” 戴面具的人咯咯一笑,说道:“你想不想知道,丁大小姐现在在做什么?” 叶开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想。” 戴面具的人笑道:“丁大小姐昨日去了六扇门,取走了你的六柄飞刀。” 叶开奇道:“我的飞刀,怎么会在六扇门?” 戴面具的人说道:“有人杀了人,将你的飞刀留在了案发现场。” 叶开脸色一沉,问道:“杀了谁?” 戴面具的人叹道:“早知道你会这样。” 叶开的脸色又一冷,问道:“杀了谁?” 戴面具的人叹道:“人都死了,告诉你也没用。”叹罢,戴面具的人说道:“沙千涛,莫千寻,王振威,铁忠恒,文以轩,郑三州。还有几百条人命。” 戴面具的人话音一落,叶开忽然从桶中跃起,鹰隼一般扑向戴面具的人。 戴面具的人一声惊叫:“不要脸!啊?你穿着裤子泡澡?”惊叫声中,戴面具的人一个后飘,已经避开叶开的飞扑。 叶开一扑不中,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戴面具的人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将趴在地上的叶开扶起,推回到木桶中,说道:“你身上的女儿醉,本来好好地再泡几日就可以去除了。你穿着裤子泡,又这样一闹,不知道还要耽误多少时日。” 叶开躺坐在木桶中,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叶开问道:“小丁在哪里?” 戴面具的人笑道:“丁大小姐刚刚在太白酒楼吃了一餐饭。只是,丁大小姐今天的脾气不太好,刚刚砸了太白酒楼的桌子,将许御使家大公子的牙齿打落了三枚。不过你放心。太白酒楼和许御使都说了,不与丁大小姐计较。”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接下来,会有很多人去找小丁吧?” 戴面具的人笑道:“你放心。暂时还不会有。杀荆无命的人还没出手。” 叶开奇道:“关他什么事?” 戴面具的人走到叶开的身后,俯下身去,在叶开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 叶开叹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用这么笨的法子?” 戴面具的人笑道:“最笨的法子,就是最聪明的法子。惊天财富,武林绝学,上古兵书,治国圣典,谁不动心?” 叶开叹道:“那倒也是。你布这么大的一个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戴面具的人说道:“我说是为了好玩,你信不信?” 叶开叹道:“我这些年真是又懒出笨病来了,居然会问你这样的问题。这一来,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了。” 戴面具的人笑道:“你能不能不要算到我的头上?” 叶开将脸一板,说道:“不能。” 戴面具的人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自己要自不量力,怎么能怪我?”叹罢,戴面具的人说道:“你是不是很想打我?” 叶开说道:“我不想。我的手想。想你的鼻子。” 戴面具的人叹了一口气,走到木桶边蹲下,抓起叶开的右手,将其捏成拳,在自己的鼻子上重重地打了一下,说道:“打过了。” 说罢,戴面具的人站起身来,伸手将脸上的女子面具揭去,又露出一副仙风道骨的老者模样,说道:“又毁了一张脸。”戴面具的人这一说话,声音变成了一名老者的声音。 换了一副面具后,戴面具的人双手搓了搓。原本光洁如玉的双手,也变成了一双老者的手。 叶开叹道:“你还真是小心。” 戴面具的人笑道:“没找到你最后的那柄刀,总是不放心。”说罢,戴面具的人奇道:“你不会把它藏在裤子里吧?”一边说着,戴面具的人一边伸出手,似是要朝木桶里伸去。 叶开吓了一跳,连忙说道:“你别乱来!我若是被一个老头子摸了,小丁会打死我的。” 戴面具的人哈哈一笑,缩回手,笑道:“明天得好好让她们检查检查。不能让你穿着裤子泡澡。” 说罢,戴面具的人朝着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坐好了,莫要溜进桶里了。叶开若是淹死在澡桶里,岂不是要笑死人?” 第二十章 明月问案 六扇门。总衙。 问事厅中,一共有八个人。七个坐着的。一个站着的。 坐在案桌前左边上首的,是虞照昕。坐在案桌前右边上首的,是钟无悔。 钟无悔往下,坐着的是常春和与祝拂柳。 虞照昕往下,坐着的自然是六扇门讯字组的大捕头和刑字组的大捕头了,分别叫做焦春熙和杜梦晓。 焦春熙的年纪看上去和钟无悔差不多,但面相却比钟无悔等人都要和善许多。 焦春熙的面相,一眼看上去,就像佛寺中供奉的弥勒佛。他的脸上,也无时无刻不带着和煦的笑容。焦春熙身着便装走在街上的时候,不知道他的身份的人,都会以为,他是一位老于商场的商人。 但钟无悔等人都知道,嫌犯若是交到了焦春熙的手上,由他来问话,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问出嫌犯心中藏得最深的秘密。 杜梦晓的名字之中有个“晓”字,但他的样子,却连半点“晓”的味道都没有。 杜梦晓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样子看上去甚至比常春和都要老。但虞照昕和钟无悔知道,杜梦晓的真实年龄,只比祝拂柳大了两岁。之所以会看上去如此苍老,用杜梦晓自己的话说,是因为他干的活儿,是最折寿的活儿。 杜梦晓是怎么加入六扇门的,除了虞照昕和杜梦晓自己,六扇门中没有人知道。虞照昕不说,杜梦晓不说,也没有人敢问。大家只知道,杜梦晓加入六扇门的时候,只有十二岁。而且,从加入六扇门的第一天开始,杜梦晓就一直呆在刑字组。 六扇门的人都知道,若是连焦大捕头都问不出真话来的嫌犯,一定是最凶狠、最狡诈、最顽固的犯人。但就是这样的犯人,一旦交到杜梦晓的手上,再被杜梦晓交还给焦春熙时,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杜梦晓不问话。他守本分。他只用刑。他的刑一旦开始,只要还没完成,不论嫌犯如何哭喊着要招认,他都不会停下来。 常春和、祝拂柳和焦春熙曾经一起去看过一次杜梦晓用刑。 三个人只在杜梦晓用刑的地方呆了不到一刻钟,便相互搀扶着、面色苍白地出来了。出来之后,三个人靠在刑字组大门外的墙边,差点把苦胆都给吐出来了。 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常春和等三人再也不愿意与杜梦晓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案桌后,本来属于钟无悔的位子上,坐着一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这名女子,就是本朝的明月公主,真正的天之骄女。 明月公主乃是皇后嫡出。 明月公主出生的当天,据说皇宫之中有瑞气千条,直达月宫。更有百鸟夜唱,凤凰长鸣。 住持皇庵的眉山神尼手持拂尘,踏着清风而来,对皇帝言道,此女生携普度众生之气,与佛门有缘,若是能由神尼将其引入佛门,此女定能修成大慈大悲的龙女。 皇帝笑曰:“朕乃真龙天子。朕之皇女,生来就是龙女。何须修道?” 眉山神尼见劝说皇帝不成,便自请留在宫中,为明月公主护法授艺。 明月公主三岁知礼,五岁知书,七岁与当世大儒宋老先生论经。宋老先生叹服。 有眉山神尼在侧,明月公主不仅知书达理,更是自小习武,习得一身惊人的艺业。 明月公主十二岁时,禁军为皇帝演武贺寿。明月公主为皇帝助兴,手持一条白蜡枪,与八十万禁军教头明方雨大战三百回合,丝毫不落下风。 明月公主虽然文武双全,极受皇帝和皇后的溺爱,却从不恃宠而骄。 明月公主不仅对皇帝和皇后极为孝顺,每日三请三问,对宫中的其他长辈,也都是恭谨无比。对各位兄弟姐妹,无论嫡庶,明月公主也是尊长爱幼。甚至是对宫中的宫女和太监,明月公主都是爱护有加。 宫中传言,皇帝和皇后曾经叹曰,若是明月公主生就一副男儿之身,这大好江山,将来定会兴于她手。 明月公主的身后,站着一位白眉黑发的老公公。此人正是窦怀恩。只是,此时的窦怀恩,一改往日在皇帝身边半死不活的模样,站在明月公主身后,将腰背挺得笔直,一脸肃穆,活像武王庙里的曹孟德。 钟无悔站起身来,对明月公主躬身施礼道:“此案该如何进行,请公主殿下示下!” 明月公主笑道:“钟大人,明月此次奉父皇之命前来,只是协助钟大人、虞大人和各位大人办案。明月坐于此位,已是僭越了。办案之事,还请钟大人、虞大人和各位大人做主,多多指教明月。” 虞照昕等人慌忙站起身来,一边对明月公主躬身施礼,一边口称“不敢”。 明月公主笑着示意众人坐下后,说道:“钟大人,可否向明月和窦公公说一下,这两日,六扇门都来了一些什么样的江湖人士?” 钟无悔对明月公主拱了拱手,说道:“回禀公主,最先前来看刀和看尸的人,乃是昔年的金钱帮第一杀手荆无命。继荆无命之后,又有君子门、万象门、兵部、妙真宫、禁军和东平郡王府的人前来。” 明月公主笑道:“来的人还真不少。” 笑罢,明月公主悠然神往道:“无命杀手啊!那可是连师傅都经常提起的世外高人啊!真想一睹他的风采。” 说罢,明月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各位大人,明月失态了。请钟大人接着说。钟大人说的那几个门派,都是名门正派么?兵部、禁军和皇叔那里也有人来?”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君子门、万象门和妙真宫都是名门正派。闻听血案发生,这三个门派都想为尽快寻获凶手助一臂之力。铁大帅被刺,兵部和禁军派人前来查看,也是想尽一份同袍之义。至于东平郡王府那里,王爷昔年曾与铁大帅一起并肩作战过。王爷此次遣王府在京中的管事前来相询,估计也是想出一份力。” 明月公主赞道:“有这么多人相助,何愁此案不破?还有么?” 钟无悔说道:“回禀公主,除了这些人,还有两人。一人名为风无痕,乃是开封人氏,为人甚是侠义,亦有急智,曾协助六扇门在开封的衙门破获过几桩疑案。此次他正好到京城访友,听闻此案,便到六扇门求见。因此人与六扇门有些渊源,下官便让他看了一看。请公主殿下恕罪!” 说罢,钟无悔站起身来,对着明月公主躬身一礼。 明月公主笑道:“热心相助的人越多,我们便越能早些破获此案,还朝廷一个尊严,还死者一个公道。钟大人何罪之有?钟大人切莫再自责了。此次,我们只问案,不问责。” 钟无悔坐下后,继续说道:“还有一人,便是叶开的恋人,丁灵琳。” 明月公主问道:“可是那位善使夺命金铃的丁家小姐?她和叶开还没有成亲么?”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正是昔日丁家的七小姐。至于她和叶开究竟有没有成亲,下官就不清楚了。叶开自当年再破金钱帮之后,便与丁灵琳归隐了。六扇门一直没有他们二人的消息。下官惭愧!” 明月公主笑道:“钟大人又客气了。六扇门总领天下刑事,哪里顾得上打探这些事情?是明月问得唐突了。” 钟无悔又道了一声“不敢”,接着说道:“丁灵琳前来,是为了索要六柄飞刀。因为飞刀虽是出现在案发现场,但明显不是犯案的凶器,下官便自作主张,让她将六柄飞刀取走了。请公主殿下降罪!” 说罢,钟无悔又站起身来,对着明月公主深深一躬。 另一边,虞照昕也站起身来,对着明月公主躬身道:“启禀公主殿下,此事乃是下官与无悔一起做的主。请公主殿下降罪!” 明月公主笑道:“两位大人快不必如此了。明月已经说过,此次只问案,不问责。两位大人既然觉得应该将飞刀交于丁小姐,让她取走便是。那样的六柄飞刀,若是留在六扇门,只会给我们招来麻烦。对了,可以确定那六柄飞刀是叶开的么?” 钟无悔躬身答道:“回禀公主,荆无命确认,那六柄飞刀确实是叶开的。” 明月公主笑道:“既然连无命杀手都说飞刀是叶开的,那就一定是叶开的了。丁小姐将其取走,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两位大人,快请入座吧。” 待到钟无悔和虞照昕坐下,明月公主有些好奇地问道:“几位大人可知道,叶开究竟有几柄飞刀?”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殿下,叶开究竟有几柄飞刀,只怕江湖之中,没有几人知道。” 明月公主叹道:“都是奇人啊!” 第二十一章 一筹莫展 明月公主问道:“丁小姐取走了飞刀,会不会有不明真相的人去找她的麻烦?甚至找她报仇?”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殿下,丁灵琳虽然名满江湖,但真正识得她的人,没有几个。识得她的人,在叶开现身之前,估计也不会去惹她。” 明月公主笑道:“那倒也是。丁小姐的夺命金铃,明月虽然从未见识过,不过师傅对其也是赞不绝口。” 钟无悔犹豫了一下,说道:“启禀公主殿下,虽然没有人去找丁灵琳的麻烦,不过丁灵琳今日却惹了麻烦。” 明月公主奇道:“哦?什么麻烦?” 钟无悔说道:“今日丁灵琳在太白酒楼用餐时,许御使家的大公子见其容貌不凡,又是独自一人,上前才搭讪了两句,便被丁灵琳打落了几颗牙齿。太白酒楼的人出面相劝,丁灵琳又砸了几张桌子。” 明月公主“哈”地一笑,窦怀恩咳了一声后,明月公主连忙正襟危坐道:“丁小姐的脾气倒是不小。许御使家的那位大公子,可是号称京城四大才子之一的许秋恒?”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殿下,正是许大公子。不过,听太白酒楼的人说,许大公子倒是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更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明月公主笑道:“京城四大才子,个个都是自诩风流倜傥,这下算是碰了一个钉子了。事情没闹大吧?”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殿下,下官安排的人进去时,丁灵琳已经发完了脾气。太白酒楼的人和许公子都说没事。” 明月公主眉头微微一皱,说道:“许秋恒和太白酒楼的人这么好说话?” 钟无悔谨慎地答道:“回禀公主殿下,以下官的推断,跟着丁灵琳的,应该不只有下官安排的人。” 明月公主说道:“哦?钟大人是说,有人在暗中保护丁小姐?”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殿下,是不是有人在暗中保护丁灵琳,下官不敢确定。不过,有人不希望丁灵琳出事,应该是真的。” 明月公主微微点了点头,说道:“钟大人这番话有道理。明月明白了。” 钟无悔对明月公主拱手说道:“启禀公主殿下,丁灵琳如今正在火头之上。下官担心,接下来,她还会惹麻烦。” 明月公主笑道:“钟大人是怕丁小姐万一再犯事,六扇门不好处置吧?” 钟无悔站起身来,对明月公主躬身道:“请公主殿下示下!” 明月公主笑道:“丁小姐既然取了飞刀,她这根线不能断。只要丁小姐不做作奸犯科之事,些许个意气之争,钟大人只管让人帮她善后便是。父皇将来若是问起,明月担着便是。” 虞照昕和常春和等人齐齐站起身来,对着明月公主躬身道:“多谢公主殿下!” 待钟无悔等人重新落座后,明月公主问道:“钟大人,六扇门可能判断出凶手使用的是何种武功和兵器?” 钟无悔又站起身来,对明月公主躬身道:“回禀公主殿下,六扇门只能判断出凶手大致使用的是何种兵器,却无法判断凶手使用的是何种武功。下官无能,请公主殿下责罚!” 明月公主叹了一口气,说道:“钟大人若是不停地自责,明月就没法问话了。这些凶手既然能将铁大帅等人杀死,一定不是等闲之辈。钟大人莫要自责了。说说六扇门的判断吧。” 钟无悔躬身说道:“多谢公主殿下!” 说罢,钟无悔说道:“回禀公主殿下,沙千涛的致命伤,乃是剑伤。杀他的人,使的应该是剑。莫千寻的整个胸口都被砸塌。杀他的人,使的应该是大锤之类的重兵器。王振威的致命伤,乃是枪伤。杀他的人,使的应该是长矛或者方天画戟一类的武器。铁大帅身上,并无新的伤口,应该是中毒而亡。文大人和郑三州都是不会武功之人。他们都是被人一刀断头。杀他们的人,用的要么是剑,要么是刀。” 说至此处,钟无悔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启禀公主殿下,这几名死者的身上,除了一处致命伤或者毒伤外,都再无其他的伤口。杀他们的人,应该都是一击得手。” 明月公主皱着眉头道:“这么说,杀他们的凶手,都是高手了?” 钟无悔拱手说道:“回禀公主殿下,荆无命看过尸身之后说,以祝大人的武功,若是对上杀死沙千涛的凶手,祝大人只可挡住一击。” 明月公主惊道:“这么厉害?祝大人可是京中有数的高手。” 祝拂柳听明月公主提起自己,连忙站起身来,躬身赧然说道:“回禀公主殿下,下官今日始知,下官的武功,实在是不值一提。” 明月公主叹道:“祝大人切莫妄自菲薄!无命杀手那样的人,都是世外高人。凶手既然连探花郎都敢招惹,自然不会是一般的高手。祝大人代表朝廷执法,挥的是正义之剑,无须争一人之勇。” 待到祝拂柳坐下,明月公主对钟无悔道:“钟大人,无命杀手没说过,凶手使用的是什么武功么?”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殿下,荆无命并未对凶手的武功做更多的评价。” 明月公主皱眉道:“这就难办了。若是不知道凶手使用的武功,该从何查起?” 窦怀恩在明月公主的身后躬身道:“公主殿下,此事倒也不会是一直全无头绪。” 明月公主连忙转过头,对窦怀恩道:“哦?窦总管快说说!” 窦怀恩又一躬身,说道:“公主殿下如此称呼老奴,老奴实在是担当不起。还请公主殿下直接叫老奴的贱名。” 明月公主嗔道:“窦总管,此次你随明月办案,乃是父皇钦点。你莫要客套了。快说吧。” 窦怀恩再一躬身,说道:“多谢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各位大人,江湖之中,有一人一定能够判断出凶手使用的武功。” 明月公主问道:“谁?” 钟无悔、虞照昕和常春和等人站起身来,对窦怀恩拱手道:“请窦总管赐教!” 窦怀恩说道:“孙小红。” 明月公主恍然大悟道:“不错。师傅曾经说过,孙小红知晓天下武功。窦总管,江湖上真地有这么厉害的人么?” 窦怀恩答道:“回禀公主殿下,昔年孙小红随其爷爷天机老人行走江湖时,天机老人曾为其点评天下武功。江湖传言,孙小红不仅记忆惊人,而且悟性奇高。传言应该不假。” 明月公主一边示意钟无悔等人坐下,一边皱眉道:“可是,孙小红和探花郎早已隐居。到哪里去找她呢?” 窦怀恩笑道:“回禀公主殿下,飞刀既出,死者又都是李探花的旧识,还怕李探花和孙小红不会入世么?” 明月公主点了点头,复又皱眉道:“难道就只能这么等着?”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殿下,下官已经安排人手,盯住了郑三州的所有产业。只要李探花出现,我们的人一定能够及时发现他。” 明月公主说道:“可有李探花的画像交于六扇门的人?” 窦怀恩笑道:“公主殿下,像李探花那样的人,只要他前去祭拜郑三州,纵使没有画像,六扇门的人也一定能够认出他。而且,李探花一旦入世,六扇门不去找他,他也会来六扇门。” 明月公主说道:“窦总管是说,探花郎也会前来看尸?” 窦怀恩答道:“回禀公主殿下,李探花侠肝义胆。若是不查出凶手,他是不会罢休的。” 明月公主皱眉道:“可是,探花郎不知道何时才能赶到京师。六扇门一日将死者的尸身留住不放,死者便一日不得安宁,死者的家属也不得安心。此举实在是对死者不敬,对生者不仁啊!” 钟无悔站起身来,对明月公主躬身施礼道:“公主殿下慈悲心怀,下官佩服!只是,非常之事,行非常之举。还请公主殿下莫要介怀!下官想,死者和死者的家属也希望六扇门能够侦破此案。” 明月公主叹道:“好吧。既然钟大人这么说,也只能如此了。就暂且将死者的尸身多保留些时日吧。请钟大人务必叮嘱六扇门的人,好好保管,切莫坏了死者的尸身。” 钟无悔复又躬身道:“请公主殿下放心!下官断不容任何人坏了死者的尸身。” 第二十二章 计将安出 窦怀恩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道:“公主殿下,钟大人,虞大人,各位大人,若只是坐等李探花出现,恐于朝廷的威严有损。” 虞照昕和常春和等人闻言,连忙又站起身来,与钟无悔一起对窦怀恩拱手道:“窦总管教训的是。请窦总管指教!” 明月公主也问道:“窦总管可有良策?” 窦怀恩对明月公主躬身道:“回禀公主殿下,在李探花和孙小红出现之前,我们可以试着先从毒入手。” 明月公主沉吟道:“窦总管此言有理。铁大帅乃是军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不仅久经战阵,一生之中,更曾经历过无数次暗杀。能避开铁大帅的十万精兵,在中军大帐之内将铁大帅毒倒的毒,必然非同凡响。此毒定会有迹可循。” 说罢,明月公主对钟无悔问道:“钟大人,铁大帅所中的毒,可曾查出端倪?” 钟无悔的脸上再度露出惭愧之色,说道:“回禀公主殿下,下官无能。下官的人,只能辨别出其中的几种毒物。” 明月公主将手虚虚地按了按,示意钟无悔等人坐下,随后问道:“钟大人,是何种毒物?” 钟无悔拱手道:“回禀公主殿下,下官的人,从铁大帅的遗体之中辨别出了七茴香、蛇衔草和长丝菌。” 明月公主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问道:“都是些什么样的毒物?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师傅说起过?” 窦怀恩躬身答道:“回禀公主殿下,这三种东西,并不能算作真正的毒物。宫中太医,偶尔会以它们入药。民间的郎中,也时不时地会以它们为病人治病。西南的苗人,甚至会食用长丝菌。” 明月公主惊讶地说道:“啊?那怎么会毒倒铁大帅?”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殿下,这也是下官等人迷惑的地方。在验出这三种东西之后,下官即刻命六扇门的药师试着将这三种东西混合在一起,得到的各种成药,虽然有毒性,但绝不可能将铁大帅毒倒。” 明月公主叹道:“江湖之大,真是奇人众多啊。窦总管,你方才说,西南的苗人,甚至会食用长丝菌。此物可是只生在西南之地?” 窦怀恩躬身答道:“回禀公主殿下,不仅是长丝菌只生在西南之地,七茴香和蛇衔草也只有西南之地才有。” 明月公主微微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么说,下毒的人,是来自西南之地了?” 说罢,明月公主对钟无悔问道:“钟大人,西南之地,可有一些什么样的江湖门派是使毒的?”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殿下,西南之地,山高林密,毒虫猛兽极多。长期居于此处的人,多多少少都知晓一些毒理。这里使毒的门派也不少。不过,要说使毒综合实力最强的,当数蜀中唐门和滇贵五毒教。” 明月公主说道:“唐门倒是听师傅说起过。五毒教是什么来历?”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殿下,五毒教乃是一个活动于滇贵一带密林之中的教派。教中之人,大多以苗人为主。五毒教的人虽然不大与外界接触,但根据六扇门的了解,五毒教中,不乏使毒的高手。而且,五毒教之人所使的毒,大多直接取材自他们所居住的山林,与中原其他门派所使的毒,大相径庭。” 明月公主微微皱眉道:“这么说,铁大帅所中的毒,很有可能是出自五毒教之手了?” 钟无悔连忙站起身来,躬身说道:“回禀公主殿下,五毒教居于西南山林之中,与西南的各个土司来往甚密。未有真凭实据之前,下官万万不敢做此断言。” 明月公主笑道:“明月也只是就事论事,并无他意。钟大人不必担心。” 窦怀恩躬身说道:“启禀公主殿下,蜀中唐门也是地处西南。这几样东西,唐门的人,也可以随手取得。” 明月公主又笑道:“窦总管,钟大人,明月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你们放心,真凶未现之前,明月不会对父皇说起此事。” 窦怀恩和钟无悔齐声道了一声“不敢”后,明月公主问道:“钟大人,既然这些毒物都是出自西南之地,五毒教和唐门又都是西南之地的使毒大派,可否请五毒教和唐门的人前来协助辨毒?” 钟无悔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回禀公主殿下,铁大帅坐镇边陲十数年,不仅镇住了外敌,也剿灭了西南之地的不少江湖势力。若是六扇门主动与五毒教和唐门联系,下官担心,朝中的大人们会有非议。” 明月公主说道:“钟大人的意思是,五毒教和唐门的人,可能也有一些曾丧于铁大帅的大军之手?” 钟无悔又躬身道:“公主殿下明鉴。” 明月公主沉吟了一下,说道:“钟大人适才也曾说过,非常之事,行非常之举。铁大帅治军严谨。铁大帅的大军纵使真地曾经剿杀过一些五毒教和唐门的人,明月也相信,定是那些五毒教和唐门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血案频发,铁大帅被刺,五毒教和唐门虽是江湖势力,也当为国效力。钟大人只管安排人去与他们联系。此事我自会向父皇说明。” 虞照昕和常春和等人闻言大喜,齐齐站起身来,对明月公主躬身道:“多谢公主殿下!” 明月公主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原来各位大人早有此意。” 笑罢,明月公主正色说道:“钟大人,虞大人,各位大人,明月此次奉父皇之命出宫,协助各位大人办案,还需各位大人与明月勠力同心,才能侦破此案。各位大人若是再有什么打算或疑虑,切莫瞒住明月。” 钟无悔、虞照昕与常春和等人的额头上都冒出细细的汗珠,齐齐躬身道:“下官不敢!” 窦怀恩笑道:“启禀公主殿下,此事倒不是钟大人等人存心相瞒。朝中的各位大人,一向不喜朝廷之人与江湖之人结交。钟大人等人有此一虑,也在情理之中。” 明月公主叹道:“都是为朝廷效力,为父皇分忧,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各位大人请坐。” 待到钟无悔等人回座,明月公主说道:“钟大人,虞大人,各位大人,此案乃是因江湖之人而起。办理此案,自然少不了要与江湖之人打交道。明月会奏请父皇,请父皇颁一道特旨,允许各位大人便宜行事。” 钟无悔等人又站起身来,齐齐躬身道:“多谢公主殿下!” 明月公主伸手示意众人坐下,问道:“钟大人,若是即刻派人去请五毒教和唐门的人,他们最快什么时候能够到达?” 钟无悔答道:“回禀公主殿下,唐门的主要势力虽然是在蜀中,但在中原各地也有一些分堂。若是去相邀的话,一两日之内,他们便可到此。只是不知,他们在中原之地是否有使毒的高手。五毒教则要难办一些。五毒教与外界的来往不多,对汉人也存有戒心。若是要请动他们,恐怕还得经过西南之地的土司王。” 明月公主笑道:“此事就交给明月了。明月来此办案,也不能只听不做事。” 钟无悔等人连道“不敢”后,明月公主说道:“钟大人,虞大人,各位大人,既然暂时没有其他的事,明月先行回宫,向父皇禀报一下。窦总管可要一起回宫?” 窦怀恩苦着脸道:“回禀公主殿下,老奴倒是想回去,就怕万岁爷……” 明月公主抿嘴一笑,说道:“有我在,不怕。走。回宫。”说罢,明月公主站起身来。 钟无悔、虞照昕、常春和等人慌忙起身,齐齐躬身道:“恭送公主殿下!” 待到将明月公主与窦怀恩送走后,钟无悔等人一返回问事厅,祝拂柳便叹道:“早闻公主殿下乃是天之骄女,今日一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甚闻名。心怀慈悲,礼贤下士,多智多谋,敢做敢当。难怪宫中传言,圣上和皇后娘娘曾经叹曰,可惜公主殿下不是男儿之身。唉,若是公主殿下乃是一位皇子……” “住口!”虞照昕大惊喝道:“拂柳,你昏头了?!这样的胡话,你也敢说?!” 虞照昕这一喝,祝拂柳和其他几人立即明白过来,刚刚自己说了或听了什么样的话,顿时面色大变。 六个人朝问事厅外看了看,相顾一眼,犹自心有余悸。 第二十三章 庖厨难为 丁灵琳丁大小姐的心情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十分不好。不好到再不能更不好的不好。 小叶不见了。 半个月前,叶开在吃丁大小姐烧的糖醋排骨时,只不过龇了一下嘴,丁大小姐就生气了。 丁大小姐气冲冲地对叶开喊了一句:“好心当成驴肝肺!”然后,丁大小姐就跑掉了。 丁大小姐这次是真地生气了。 她知道自己做的饭菜不好吃。 她煮的饭,尽管里面从来都不会有沙子,更不会有小石头,但真正能够被叫做饭的时候,没有几回。 “饭”能够煮熟,而且还不被烧糊,已经是邀天之幸了。偶尔能做到这两点的时候,“饭”通常还是稀饭,而且是沾在饭勺上下都下不来的稀饭。 至于炒菜,则更是丁大小姐的硬伤。 丁大小姐的刀功极好。能使夺命金铃的丁大小姐,又怎么会切不好菜? 但切得好菜跟炒得好菜是两码事。 叶开喜欢吃酱牛肉,所以丁大小姐特别喜欢做酱牛肉。下锅之前的牛肉块,丁大小姐能把它切得比做了几十年豆腐的老张头做出来的豆腐块还要四方端正。 但切牛肉和做酱牛肉又是两码事。丁大小姐做出来的酱牛肉,只比煤球黑一点儿,比石头硬一点儿。丁大小姐曾经顺手拿起一块酱牛肉扔过一次少林寺的铁头和尚,结果直接把铁头和尚给砸晕了。 但叶开似乎天生就有一副好胃口。叶开说,酱牛肉就应该是这样的。有嚼劲的酱牛肉才是好的酱牛肉。 丁大小姐做出来的酱牛肉,用刀是切不动的。但叶开能用手撕得动,而且能把它撕成很规则的小条。他手上的功夫极好。是练飞刀练出来的。叶开说,酱牛肉就要撕着才好吃。 每次丁大小姐将酱牛肉端上桌,叶开都会笑眯眯地一边飞快地撕着,一边飞快地将酱牛肉朝口里塞。丁大小姐偶尔看着叶开的吃相眼馋的时候,想抢都抢不到。谁叫她的功夫不如叶开呢? 丁大小姐不喜欢尝菜。她辛辛苦苦地做菜,都是为叶开做的。所以,做好的菜,一定要让叶开第一个品尝。连她自己都不能抢了叶开的这份荣耀。而且,她更怕尝菜尝多了会胖。那些大厨们大多是胖乎乎的,不都是尝菜尝的么? 她也不喜欢吃牛肉。她觉得,牛肉太硬了,筋又多,容易卡在牙齿缝里。一个女孩子家,若是拿个牙签在嘴里戳啊戳的,像什么样子? 所以,丁大小姐只为叶开做酱牛肉。她自己从来没尝过自己做的酱牛肉。 丁大小姐意识到自己做的酱牛肉不好吃,是在她和叶开一起回去探望花大娘的那一次。 和叶开真正在一起之后,第一次正式去见叶开的娘亲,丁大小姐很想露一手自己的厨艺。她做了一道叶开最喜欢吃的酱牛肉。叶开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一次,丁大小姐没有允许叶开先吃。她怕他嘴馋,一个人把酱牛肉给抢光了。她献宝似地将放着酱牛肉的盘子送到花大娘的面前,对花大娘说:“大娘,您先吃。酱牛肉要用手撕着才好吃。小叶最喜欢这样吃了。” 花大娘笑着拿起一小块酱牛肉,轻轻地撕了一下,没撕动。花大娘微微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在手上加了点儿力,撕了一小条,放在嘴里嚼了嚼,在丁大小姐期盼的目光中笑道:“难为你了,孩子。不错。不错。” 得到了花大娘的认可,丁大小姐羞红了脸,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只不过,后来她才明白,花大娘前面的那半句话,很有可能是对叶开说的。 花大娘尝完之后,丁大小姐又让傅红雪尝。傅红雪撕了一条放在嘴中,嚼了嚼,咽下去之后,也对丁大小姐笑着点了点头。 丁大小姐知道,傅红雪除了对花大娘笑,很少对其他人笑。叶开都捞不着他的笑脸。傅红雪吃了自己做的酱牛肉后笑了,就说明他是真地很满意。 如果那一次没有路小佳在,那一餐会是完美的一餐。因为接下来,叶开就会迅速地将盘子里剩余的酱牛肉全部消灭。 但是路小佳偏偏也在。丁大小姐的这位三哥,一直都最喜欢和丁大小姐逗趣。见到丁大小姐做了一道酱牛肉,他使出自己新创的神刀武功,硬生生地从叶开手里的盘子中抢了一块,塞在口中。 狠狠地咬了一口之后,路小佳苦着脸,夸张地对丁大小姐叫道:“七妹,牙都要崩掉了!” 丁大小姐本来以为自己的这位三哥又在跟自己开玩笑,正要反唇相讥,却发现路小佳的脸上满是一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的样子。 丁大小姐狐疑地要去抢盘子中剩余的酱牛肉,却被叶开死死护住不给。丁大小姐拿出夺命金铃,当着花大娘的面,杀气腾腾地威胁叶开,才从叶开的手里抢了一块酱牛肉过来。 丁大小姐咬了一口之后,脸顿时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 返程的途中,丁大小姐一个时辰没和叶开说话。她本来想三天不和叶开说话的。谁让叶开以前不告诉自己,自己做的酱牛肉那么难吃,害得自己在花大娘的面前丢了脸? 不过,丁大小姐也就坚持了一个时辰。叶开总有办法让她说话。 回到和叶开居住的地方后,丁大小姐痛定思痛,决定苦练厨艺。 她现在只是为叶开一个人做饭。以后,如果嫁给了叶开,不是还得为叶开和自己的孩子做饭么?如果花大娘来带孙子,自己不是还得为婆婆做饭么?下不得厨房,还怎么孝顺婆婆、相夫教子? 第二天清早,丁大小姐没有为叶开煮早餐。她给叶开留了一张字条:“三日后回。”然后,她就离开了。 丁大小姐去了当地最大的酒楼,醉仙居。她要去偷师学艺。她在醉仙居厨房的房梁上吸了半天的油烟,却还是没看明白,那个胖胖的大厨炒菜,究竟有什么诀窍。 丁大小姐一急之下,蒙了面,将醉仙居的大厨直接绑了出去,逼着他给自己写详细的菜谱。随后,丁大小姐一不做二不休,横扫了方圆几十里内所有生意好的酒楼,将他们的大厨一个一个地绑出去,逼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给自己写菜谱。 可怜这许多的厨子,只知道掌勺,又有几个知道写字?最后,丁大小姐只得绑了一位书生过来给厨子们当枪手,才拿到了自己想要的菜谱。 菜谱拿到了,丁大小姐的厨艺却没有长进。 一手掌勺,一手拿着菜谱看,丁大小姐做出来的菜,似乎更难吃了。有许多菜,丁大小姐在尝过之后,自己都不好意思拿给叶开吃。结果,经常是丁大小姐忙活了半天,两人还得到外面去吃一餐。 但丁大小姐的性格是愈挫愈勇。她不会认输。当年她就没认输。不然的话,叶开可能就被上官小仙抢跑了。所以,她又尝试了一道糖醋排骨。 这一道糖醋排骨,丁大小姐本来也想先尝一下的。但排骨实在是太烫了。而且,新鲜排骨是丁大小姐按照菜谱上的要求买的,带着些肥肉,看着太腻。 整个制作的过程,甚至是每一步烧制的时间,丁大小姐都是完全按照菜谱来进行的。丁大小姐可以确定,绝对没有丝毫的偏差。丁大小姐有自信,这道糖醋排骨,应该不会比醉仙居的糖醋排骨差太多。 所以,当叶开龇了一下嘴之后,丁大小姐生气了。真地生气了。 她生的不是叶开的气。她在生自己的气。做个菜,怎么就会那么难?怎么会比刺绣还难?自己绣出来的鸳鸯,虽然怎么看怎么像两只鹅,但好歹也是两只水鸟儿,也没有像做菜这么难啊! 丁大小姐坐在一根高高的树干上,一边生闷气,一边下定了决心,以后再也不做饭了。 等小叶像往常一样,找到自己的时候,自己要对他说,成亲吧。 自己要给小叶生几个孩子。有了孩子之后,自己要给小叶好好地带孩子。做饭的事,还是交给厨娘好了。自己要教孩子好好地认字,好好地习武。 第一个孩子如果是女娃,自己就把夺命金铃传给她。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娃,就让小叶传给他飞刀。李大侠应该不会反对吧? 如果是个男娃,还要让傅红雪教他刀法,还要把三哥手上的所有功夫都磨过来。小叶和自己的儿子,怎么能不是一个盖世英雄呢? 丁大小姐一边想着,一边又红了脸。 可是,丁大小姐在树干上等得都快要睡着了,叶开还没有来找她。 丁大小姐顿时郁闷了。 难道,小叶也生气了?吃自己做的菜吃得生气了?这个没良心的! 丁大小姐气呼呼地返回到住处,却发现叶开不在。 丁大小姐偷偷地尝了一下已经冷透了的糖醋排骨,立即被咸得连嗓子都快要发干了。 原来,自己的每一步都做对了,只是把盐当作了糖。难怪菜谱上说,糖醋排骨做好之后,可以看到,排骨与排骨之间应该有粘稠状的汁液,将排骨粘连在一起。而自己做的糖醋排骨,却分明只是一块一块地傲然独处。 第二十四章 卿心如焚 丁大小姐以为叶开独自出去买吃食去了。 她等啊,等啊,却一直没有等到叶开回来。 丁大小姐这才真地慌了。 这几年,她和小叶隐居于此,哪次和小叶玩玩闹闹、使使性子的时候,小叶不都是会找到她?即使是出去买个吃食,小叶大多时候也要先找到她,再和她一起去。 小叶没有不告而别的时候。更没有独自离开这么久还不回来。 丁大小姐的第一反应是,出事了。 丁大小姐知道,她和小叶虽然退隐了,但江湖永远不会太平。太平无事的江湖,怎么能叫江湖? 丁大小姐也知道,小叶和她不再理江湖的事,不代表江湖上的人也会将他们忘了。 丁大小姐学不会做饭,不代表她就是个笨的人。相反,她比绝大多数的人都要聪明。笨的人,怎么使得了夺命金铃? 在与叶开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丁大小姐知道,江湖上的人,要么不找上小叶,一旦找来,就是惊天大事。 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每一个可能。是傅红雪出事了?是路小佳出事了?还是花大娘出事了? 她没有去想,是小叶的师父出事了。因为她不相信,这个江湖中,还有人敢去找小李探花的麻烦。 她更不愿去想,是小叶出事了。打死她都不愿朝这个方面去想。 小叶连和自己说一声,甚至是给自己留一张字条的时间都没有,只能说明,是傅红雪、路小佳甚至是花大娘出事了。也只能是他们三人,才能让小叶如此紧张。 丁大小姐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向西北。因为,花大娘在西北,傅红雪在西北,路小佳和他的神刀门也在西北。 丁大小姐甚至都顾不上将桌上的那盘糖醋排骨倒掉,就立即动身,前往西北。天大的事,都比不上找到小叶,与他一起去面对惊涛骇浪重要。 就在丁大小姐朝着西北狂奔的时候,她听到了沙千涛被人杀死的消息。而且,沙千涛的死亡现场,还留下了一柄飞刀。 丁大小姐立即掉转方向,朝着沙千涛死亡的地方狂奔。 小叶出事了!真地是小叶出事了!小叶的飞刀,从来就没有被人留下过! 在那一刻,丁大小姐的心中不是没有怀疑过,也许是有人仿制了小叶的飞刀。但她心里明白,这个怀疑的可能性,太小。因为,小叶已经不见了! 丁大小姐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也许是李大侠出事了。但她心里更明白,这个怀疑的可能性,更小。像李大侠那样人,谁能取走他的飞刀? 紧接着,莫千寻死亡的消息也传来了。王振威死亡的消息也传来了。又出现了两柄飞刀! 这个时候,丁大小姐反而冷静下来了。 相隔千里的三处不同的地方,三桩命案,三柄飞刀。 丁大小姐知道,她不能再这么追着飞刀到处跑了。这样跑下去,就是跑死了她,她也找不到小叶。 连番血案发生,飞刀接连出现,六扇门的人,一定会被惊动。这些飞刀,最后一定会被集中到六扇门的总衙。 所以,丁大小姐决定,直奔京师,直奔六扇门总衙。 这一路上,她又相继听到了铁忠恒、文以轩和郑三州死亡的消息。又有三柄飞刀出现。 丁大小姐不明白,这些人究竟与小叶有什么关系。莫千寻与文以轩二人,她以前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还有郑三州,他根本就不是江湖中人。他和小叶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是个隐藏了身份的江湖大豪? 丁大小姐心急火燎地赶到京师之后,直闯六扇门总衙。 血案频发,飞刀连出,这几日,丁大小姐的名字,即使是对于六扇门总衙中的新人来说,也已是如雷贯耳。 没有人阻拦丁大小姐。六扇门两代总捕头和四大捕头甚至亲自将丁大小姐迎了进去。 丁大小姐一看到六柄飞刀,立即如遭雷亟。 是小叶的飞刀!真地是小叶的飞刀! 叶开的飞刀,究竟一共有几柄,连丁大小姐都没有完全弄清楚。叶开从来不说,她也从来不问。但像这样的飞刀,丁大小姐知道,叶开只有七柄。叶开说过,这七柄飞刀,是李大侠传给他的。 这七柄飞刀,对于叶开来说,已经不能只是算作一种武器。这七柄飞刀之中,承载了李大侠希望叶开承继的侠义。 就是这样的七柄飞刀,居然被人取走了六柄! 丁大小姐取走了六柄飞刀。 她将六柄飞刀揣在怀里,紧紧地贴着自己最里面的衣衫,浑浑噩噩地出了六扇门。 出了六扇门之后,她只觉得,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去。 小叶,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究、竟、在、哪、里?!! 不过,丁大小姐不是普通人。她知道,越是这个时候,她越是要冷静。小叶不见了,她要把他找回来。天地再大,也没有她丁灵琳走不到的地方。哪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要将小叶找回来! 她要好好吃饭。她要好好休息。她要养精蓄锐。她要等下一条线索出现。她要等傅红雪和路小佳赶来。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来。 她要为小叶保重自己的身体。她要等找到小叶之后,立即与他成亲,立即为他生孩子。 她不知道,在她之前,荆无命已经去过六扇门总衙了。六扇门的人,没有义务告诉她。被荆无命如入无人之境,在六扇门总衙走了一趟,对六扇门的几个知情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所以,她去了太白酒楼。 她点的,是小叶最喜欢吃的菜。一碟酱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碟卤豆干。 她本想让太白楼的伙计给小叶也摆上一副碗筷,但她担心,那样做会不吉利。所以,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吃。而且,她还喝了一点儿酒。因为,小叶在有这三样菜的时候,总会喝一点儿。 然后,那个满脸笑容的小白脸就过来搭讪了。 丁大小姐是真心不想惹事。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出事。自己若是出了事,谁去找小叶? 但是,当那个小白脸问她,她是不是一个人时,丁大小姐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 小叶不见了,你还来问我是不是一个人?! 她二话不说,直接给了那个小白脸一个大嘴巴子。随后,她砸烂了太白酒楼的几张桌子。 打完砸完之后,丁大小姐没打算走。她在等着六扇门的人过来。她知道,在这个关头,六扇门的人绝对不会抓她。他们只会把她带回六扇门,好生伺候着。 反正都是等。自己一个人傻等,还不如去和六扇门的人一起等。这样的话,六扇门有了什么新消息,自己也能第一时间知道。 但六扇门的人还没来,那个小白脸和太白酒楼的人就说没事了,让自己走。 丁大小姐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就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有人在跟着自己。 丁大小姐最初以为,一定是六扇门的人在跟着自己。但她很快感觉到,除了六扇门的人,应该还有其他的人在跟着自己。 这些人,很有可能与小叶的失踪有关。 丁大小姐在京师之中晃悠了几圈之后,愈发确定,除了六扇门的人,还有别的人在跟着自己。 这两天,她到处惹事,打了好几个纨绔子弟,砸了好几个地下赌场,甚至还跑去天上人间揍了好几个大白天去逛青楼的家伙,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她也没能发现六扇门以外的人。 这种憋闷的感觉让丁大小姐发狂。 若是完全没有头绪也就罢了。可现在自己明明能感觉到,有人在暗中跟着自己,但偏偏就是不能将他们揪出来,甚至都发现不了他们。 这种感觉,既让丁大小姐发狂,又让丁大小姐心惊。 丁大小姐的功夫,她自己清楚。 夺命金铃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的。练夺命金铃的人,最先要练的,便是目力和耳力。以丁大小姐现在的功夫,她的夺命金铃,即使是在夜间,也能将三丈外的蚊子给打下来。 但这些人居然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住自己,却不让自己发现。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什么样的高手? 丁大小姐走在大街之上,看到从远处走过来的一队荷枪实刀的巡城兵丁,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笑意。 现在,周围的人不算多。最可疑的,是三丈之外的一个老头儿,两丈之外的一个大姑娘,一丈之外的一个猥琐汉子,还有那个正在胭脂铺中挑选胭脂水粉的中年妇人,和那个假装从来都没有看过自己一眼的背着书箧的书生。 今天,她要大闹一场,然后与那一队巡城兵丁和跟着她的六扇门的人一起,将那些人揪出来。她就不信了,只要能将人揪出来,六扇门的人还能问不出一点儿消息。 丁大小姐摸了摸贴身的飞刀,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在心中说道:“小叶,你等我。” 然后,就在丁大小姐即将发动之际,长街的另一端,传来了一声惨呼。 第二十五章 无命护花 上官金虹身边的那个荆无命,即使是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人们也会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他,或者是感觉到他。 因为,那个时候的荆无命,本身就是一把剑。一把凶剑。他的身上,有一股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压制住的杀气。这种杀气,会令普通人都觉得毛骨悚然。 而且,那个时候的荆无命,他的眼神,完全是空洞的、毫无表情的。任何人带着那样的眼神走在街上,总是会引起人们的一些好奇心的。 那个时候,荆无命的身上,只有杀气。荆无命的眼中,只有死气。 但现在的荆无命,若是走在人群之中,没有人会去注意他,更没有人能够感觉到他。 他太平凡了。平凡到连那个吆喝着叫卖烧饼的烧饼铺伙计都比他要引人注目。 荆无命现在就在经过一个烧饼铺。 他离丁灵琳的距离,不过百步之遥。 他知道丁灵琳来了。丁灵琳还没有踏入六扇门的总衙,他就知道了。 然后,他就一直在暗中跟着丁灵琳。 荆无命也知道,叶开出事了。他还没看到那六柄飞刀的时候就知道,叶开出事了。李寻欢那样的人,谁能让他出事?若是李寻欢和叶开都没有出事,谁敢去仿制那样的飞刀?谁又知道李寻欢和叶开的飞刀是什么样子的? 看到那六柄飞刀的时候,荆无命知道,叶开出大事了。没有人能在叶开不出大事的情况下取走他的飞刀。而且是李寻欢传给他的六柄飞刀。 他也看过那几具尸身。出手的人,都是高手。 杀沙千涛与其老仆的人,使的乃是双剑,一剑双杀。杀莫千寻的人,使的乃是拳头,一拳毙命。杀王振威的人,使的乃是丈八蛇矛,一矛贯胸。杀铁忠恒与铁二的人,使的乃是剧毒,一毒追魂。杀文以轩和郑三州的人,使的都是掌刀,一刀断头。 不过,荆无命还知道,能看出出手之人杀人之时使用的是何种兵器,说明不了太多的问题。 若是让他自己使出双剑,或者击出拳头,或者操起丈八蛇矛,或者化掌为刀,他也能够做到同样的事情,而且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所以,荆无命看过了,也就看过了。不碰到合适的人,他是不会去说看尸的结果的。 但荆无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像他这样的高手,江湖上有名有姓的,毕竟少得可怜。想要随手拿起一件兵器或者随意使出一种武功就将那几名高手一击而亡的,更是少之又少。 不过,荆无命想不了这么多。或者说,他根本就懒得去想。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复杂的人。 他虽然曾经威震江湖,如今更已是神话一般的人物,但他从来就不复杂。 昔年在上官金虹身边时,他只是上官金虹的影子和上官金虹手中的剑。他不需要去考虑太多的事情。上官金虹要他杀谁,他就杀谁。杀得了,他去杀。杀不了,他也去杀。 现在,他只是一个游走在尘世之中的普通人。 他是个过客。他看,他听。仅此而已。 因为,他唯一关心的人,已经得到了他的真传,甚至将几门武学糅合在一起,以剑入刀,创出了自己的刀法,已有宗师之像。 小鹰已经可以翱翔蓝天了。不再需要老鹰的照顾了。 至少,荆无命是这么以为的。 荆无命也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唯一的徒弟,已经没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够再让他关心的了。即使是他唯一的徒弟,荆无命也偶尔问自己,若是他真地出了事,自己就一定会关心么? 但当荆无命听到飞刀的消息后,他知道,他自己以前的许多“以为”都错了。 他没有犹豫,甚至连想都没有想,便直接朝着飞刀出现的地方而去。然后,当飞刀再现时,他比丁灵琳早一步做出了相同的决定,朝着京师,朝着六扇门的总衙而来。只不过,他没有丁灵琳那么着急。或者说,荆无命一直在心里暗示自己,他不着急。 为什么要着急?叶开出事了,不是还有丁灵琳么?不是还有傅红雪么?不是还有花白凤么?甚至,不是还有自己的徒弟么? 若是这些人都解决不了叶开的难题,不是还有李寻欢么?若是李寻欢都解决不了,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 自己着的是什么急?自己什么时候也会为自己唯一的徒弟之外的人着急了? 但荆无命心里明白,自己还是有些着急了。所以,在六扇门总衙的时候,他动了一点儿杀机,露了一点儿杀气。他不想废话。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 从六扇门总衙出来之后,荆无命决定在京师等。就在六扇门总衙大门的正对面等。 只要飞刀在这里,总会有人来的。 结果,他真地等到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一位身上带着剑意的年轻高手。不过,荆无命不关心。高手也好,庸手也罢,与他何干? 然后,他就等到了丁灵琳。 看到丁灵琳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冲入六扇门总衙的样子,荆无命的心中,没来由的一痛。 看到丁灵琳失魂落魄、状若痴呆走出六扇门总衙的样子,荆无命的心中,又是没来由的一痛。 这种痛,是荆无命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痛。就像丁灵琳曾经带给他的那种异样的温暖。 在丁灵琳知道路小佳的真实身份以及路小佳与荆无命的师徒关系后,荆无命只见过丁灵琳两次。或者说,丁灵琳只见过荆无命两次。还有两次,荆无命看到了丁灵琳,丁灵琳却没有看到荆无命。就像这一次。 第一次,丁灵琳笑嘻嘻地走到荆无命的身边,挽着荆无命的胳膊,笑嘻嘻地喊他“三哥的师父”。那一次,荆无命浑身一僵。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曾经那样随意、那样自然地挽着他,那样笑嘻嘻地和他说话。 第二次,丁灵琳依旧是笑嘻嘻地。不过,这一次,她是坐在荆无命的身边,笑嘻嘻地对荆无命唠叨她和叶开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那一次,荆无命面无表情,不过心里却忽然充满了温暖。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丁灵琳说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听得津津有味。 看到丁灵琳的样子,因为这两下没来由的痛,荆无命便决定跟着她。他本来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这一跟,荆无命立即发现了,还有别人在跟着丁灵琳。 荆无命对六扇门的人不感兴趣。他知道,六扇门的人跟着丁灵琳,无非就是不希望她出事,或者说是希望她出点儿什么事,能够让六扇门的人从她身上顺藤摸瓜,查出点儿线索。 荆无命感兴趣的是另外一拨人。一拨高手。 跟着丁灵琳的高手,始终是两位。每天一换。都是真正的高手。高到了连荆无命都要稍微遮掩一下自己的行迹,才能确保对方不会发现自己在跟踪他们的高手。 荆无命也查到了他们的落脚之处。 这些高手,唯一的任务似乎就是跟着丁灵琳,顺便为她收拾一下她惹事后留下的烂摊子。他们甚至从来都不与外界联系。至少,荆无命没有发现过,他们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迹象。 荆无命知道,丁灵琳也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她。他更知道,丁灵琳还没有弄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跟踪她。否则,她就不会惹那么多事出来了。她会直接将跟踪她的人揪出来。 今天,跟踪丁灵琳的高手又换了两位。其中一位,确实是在那家胭脂铺中。丁灵琳猜对了地方,却没猜对人。跟踪她的其中一人,不是那位正在挑选胭脂水粉的中年妇人,而是正在给中年妇人做着介绍的胭脂铺老板娘。只不过,这位正在向客人做介绍的老板娘,不是真正的老板娘。 真正的老板娘,现在正在胭脂铺的后面打瞌睡。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只会记得,自己打了个盹儿。一会儿,她会对来给自己送饭的汉子说,以后不能再像昨天晚上那么折腾了,省得又害得自己在店里打瞌睡。 另外一位,是正在和那位背着书箧的书生讨价还价的卖书的中年文士。那位中年文士手上拿的,确实是前朝李大学士手书的诗词。那位背着书箧的书生错以为是赝品,所以才会讨价还价了那么久。丁灵琳又猜对了方向,却又猜错了人。 荆无命知道,丁灵琳今天准备发动了。她已经十分不耐烦了。叶开出事了,丁灵琳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耐心,一直不明不白地地让人跟着她? 荆无命也不想让人一直跟着丁灵琳。他不想看到丁灵琳抓狂的样子。 他决定帮丁灵琳把那两个人揪出来。他还知道,另外的几个人在哪里。揪出那个假的老板娘和那位中年文士后,荆无命要去将他们也揪出来。那几个人逃不掉。当年荆无命还是金钱帮杀手的时候,就没有几个人能够从他的手中逃脱。 就在荆无命准备发动的时候,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第二十六章 血神索命 能够将烧饼摊开成烧饼铺的,他们家的烧饼,通常都做得不错。 能够在这条街上开一间烧饼铺的,他们家的烧饼,一定是非常地不错。不错到客人们都会主动上门来买的程度。 一文钱一个的烧饼,得卖多少个,才够在这条街上开个烧饼铺的租金? 若是需要每天扯着嗓子叫卖才能招来客人,这家叫做“老王记”的烧饼铺,也不可能在这条街上一开就是十几年了。 所以,荆无命知道,那个一直在扯着嗓子高声叫卖烧饼的烧饼铺伙计是假的。或者说,他至少还有另一层身份。他,是个杀手。 不仅是他,烧饼铺里正在摊烧饼的大师傅也是杀手。 他摊出来的烧饼,个儿顶个儿的,大小和形状一模一样,极其规则,一看就是个老师傅了。不过,他太专注于让别人觉得他是个摊烧饼的老师傅了,以至于锅里的烧饼已经传出一点点儿糊味了,他都没有察觉到。“老王记”若是卖糊烧饼,早就自己砸了自己的门头了。 那个坐在灶膛前、正在不停地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的伙计,也是杀手。 烧出好烧饼的诀窍之一就在于,不能一直拨弄灶膛里的火。闷火,稳火,平火,才能烧出外脆里香的好烧饼。一直被拨弄的火,怎么能达到烧好烧饼的要求? 还有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他太紧张了,紧张到连糖葫芦上的糖霜已经化了不少,他都没有注意到。 还有那个正在小首饰摊前和卖小首饰的货郎撒娇卖嗔、讨价还价的大姑娘,还有那一对相互搀扶着的恩恩爱爱的老夫妻,还有那个脸上有雀斑的挑着两箩筐大白菜的年轻人。 还有一大群露出了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的一些小小破绽的人。 他们都是杀手。 他们露出了破绽,只是暴露他们杀手身份的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的身上,都有杀气。都是针对荆无命的浓浓杀气。 荆无命本来不想理会他们。这些人杀不了他。杀气如此浓的人,连阻挡他一下都做不到。 荆无命打算先帮丁灵琳揪出那两位跟着她的人再说。 但就在荆无命刚想发动的时候,他又感觉到了另外几股杀气。几股比前面那些人身上的杀气要微弱许多的杀气。能够将杀气掩盖得如此微弱的人,虽然也阻挡不了他,但足以引起一些动静了。 今天跟踪丁灵琳的那两个人,也是高手。一旦有了动静,他们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远遁而去。若是荆无命存了心要拿下他们,哪怕他们两个分开逃,也不可能从荆无命的手中逃脱。 但这里是闹市。而那个卖书的中年人身上,至少藏着好几百件小小的暗器。若是被逼急了,那位中年人很可能会伤及无辜。 想到这里,荆无命在心中苦笑。自己什么时候也会考虑到“无辜”这两个字了? 荆无命叹了一口气,在烧饼铺前面停了下来。 他这一停下来,扯着嗓子叫卖的伙计、摊烧饼的大师傅和那个还在拨弄灶火的伙计立即明白,他们暴露了。 叫卖的伙计一边喊着:“又香又脆的烧饼!新鲜出炉的烧饼!只要一文钱一个啦!”一边双手一扬,数十点寒星直打荆无命的前胸。 这是最有效的攻击方法。 血神楼的杀手,在接到任务的时候,都会被告知,他们要对付的是什么人。 通常情况下,他们都会对自己要狙杀的对象做一番详细的调查和仔细的观察,然后制定最有效的攻击方法,在最合适的时机出手,一击而中。 这个伙计知道,他此次要对付的人,是荆无命。 他没有去做任何的调查。荆无命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调查的?荆无命这个名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做了一点儿观察。观察之后,他知道,荆无命比他听说过的更可怕。单凭他一人,莫说是杀死荆无命,想要伤到荆无命都没有半点儿希望。 他不明白,血神楼为什么要接这桩买卖。不过,他明白,作为血神楼的杀手,除了坦然接受楼里派下来的任务,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好在,楼里在下派任务的时候还说了,这一次,出手的人,有很多。他们每一个人的任务,都是尽可能地牵制、迟滞或杀伤荆无命,以便其他人可以进一步地牵制、迟滞或杀伤荆无命,直到将他杀死。 只要荆无命死了,所有参与此次狙杀任务的人,都可以按照成功完成任务的标准,拿到他们应得的报酬。 这个伙计知道,摊烧饼的大师傅和拨灶火的伙计也是血神楼的杀手。他们三个本就是一起来的。 血神楼的杀手,并不是像外界传言的那样,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那个传言,只适用于金牌杀手以上的人。 这个伙计还只是个铜牌杀手。血神楼的铜牌杀手,虽然不会满大街地去告诉其他人,自己是血神楼的杀手,但当他们同时出现在楼里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 他们不需要担心其他的杀手会对外界泄露彼此的杀手身份。曾经做过这种事的两位杀手,都已被血神楼给杀了。不仅是他们两人,能与他们沾上半点儿关系的人,都被血神楼给杀了,而且是在他们两人被血神楼杀死之前杀的。 所以,这个伙计选择了直接以自己最拿手的暗器攻击荆无命的前胸。他倒是想攻击荆无命的头部或者脖子,一击将其重创。不过,他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小李探花那样的刀法,能够例不虚发。他就没有。 因此,他老老实实地遵循楼里给每个人安排的这次任务要求,牵制、迟滞或杀伤荆无命。 前胸的面积比头部和脖子更大,更容易被牵制、迟滞或杀伤。 他的打算是,自己在暗器出手之后,立即先闪避一下,待到摊烧饼的大师傅和拨灶火的伙计以及其他人出手夹攻,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这个伙计的暗器一出手,他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暗器一出,他只觉得身上一凉,一股极度的疲倦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迅速地将他淹没。然后,他就倒在了地上。 他没有看到对方是如何出的手。他甚至都不敢确定,对方究竟有没有出手。 这个伙计出手的同时,摊烧饼的大师傅和拨灶火的伙计也同时出手了。 摊烧饼的大师傅双手一扬,右手将一团面粉朝着荆无命的面部洒去,左手将一大团早已发好的面团对着荆无命的前胸扔去。同时,摊烧饼的大师傅双足一蹬,对着荆无命猛扑而去。人还未扑出,他的双手之上,已经各自戴上了一副指套。指套之上,蓝光闪闪,显然是淬了剧毒。 他用的,也是最有效的攻击方法。 面粉可以干扰荆无命的视线。 至于那一大团已经被发得无比粘稠的面团,若是荆无命以剑相迎,他的剑一定会受到迟滞。想要劈开或者刺穿这么大一团粘稠的面团,比劈开或者刺穿一个人的身体还要困难。 若是荆无命对面团不理不睬,任由面团砸在他身上,那一团由摊烧饼的大师傅扔过来的面团,能够将一头牛生生砸倒在地。 只要荆无命稍稍受到一点儿迟滞,哪怕只是一点儿,摊烧饼的大师傅就有信心在他身上打上一拳。他对自己指套上淬的毒更有信心。只要划破了荆无命身上的皮,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何况,摊烧饼的大师傅还知道,那两个伙计,一定也会在同一时间出手,封住荆无命闪避的路线。这是他们三人事先拟好的计划。 另外两个伙计确实也都出手了。 拨灶火的伙计也在第一时间就出手了。 他顺手一挑,居然将整个灶膛里的东西,连柴带火,都挑了出来,对着荆无命甩了过去。柴火一边在空中燃烧着,一边对着荆无命飞了过去,将荆无命的全身都罩在其中。 同时,拨灶火的伙计身体朝后一仰,随即一个翻滚,整个人贴在地面上,朝着荆无命疾射而去。他的手上,握着一把前端被烧得通红的火钳。火钳斜斜地朝上斜上方,直指荆无命的小腹。 摊烧饼的大师傅只来得及将身体朝前倾了倾,双足尚未离地,那一团被他扔向荆无命的面团便飞了回来,直接砸中了他的面部。 整个面部被面团罩住,摊烧饼的大师傅眼前只黑了一黑,他的世界便永远地安静了。 拨灶火的伙计刚刚贴着地翻滚了一下,被他扔出去的所有柴火就飞了回来,雨点一般地砸的他的身上。他的头部被一条正在燃烧着的劈柴砸中,整个人立即贴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能够站起来。 柴火落在他的身上,继续燃烧。随着滋滋的声响,空气中开始弥漫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那是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第二十七章 一步三杀 烧饼摊的三名杀手一出手,另外的一群杀手也出手了。 卖糖葫芦的汉子右臂微微一振,几十串糖葫芦全部对着荆无命飞了过去,速度比强弓射出的利箭更快。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汉子的左手搭住插糖葫芦串的棒子,双手微微一用力,棒子从中一折两断,变成了两把短矛。汉子双手各执一矛,朝着荆无命袭杀而去。 在小首饰摊前和货郎讨价还价的大姑娘一声娇叱,双手一扫,首饰摊上的所有首饰都射向荆无命。光彩闪闪的首饰中,夹杂着一大把黑黝黝的透骨钉。 相互搀扶着的那对老夫妻同时将手中的拐杖一抬,对着荆无命疾刺过去。拐杖的前端,露出两截亮闪闪的剑尖。老夫妻这一出手,立即使出了正宗的武当两仪剑法。 挑大白菜的雀斑年轻人肩背一甩,肩上的一担箩筐朝着荆无命呼地飞去。同时,年轻人的双足在地上一蹬,猛地跃起,双手握住扁担,一式力劈华山,对着荆无命凌空劈去。 在这些人出手的同时,还有三个人也出手了。 一个正在戗菜刀的老汉,一个因为刚刚偷偷摸了一把前面的小媳妇儿的屁股而被人给搧了一个大嘴巴子正朝着荆无命撞过来的泼皮,一个手中拎着三副中药的行色匆匆的中年人。 这一轮出手,一共是十一个人。血神楼的十一名铜牌杀手。每一个人出手的价格,都是白银五万两。 五十五万两白银。同时出手。 荆无命只是在烧饼铺前停了一息。他不是要停下来杀敌。这些人怎么可能让他停下来? 他只是在告诉他们,该出手了。杀气已经太浓烈了。 随后,他就继续朝前走。 这十一名杀手出手的时候,他已经重新迈开了步子。他的第三步落下的时候,十一名杀手之中的最后一名刚好完全倒落在地。这个人的身材最高,所以倒地的时间要久一些。 五十五万两白银没了。不管买凶的人是谁,他的五十五万两白银就这样没了。 荆无命只迈出了三步。他没有拔剑。没有人看到他拔剑。包括这十一名杀手在内,甚至都没有人看到他出手。 他只是一个走在街上的普通人。没人看到他杀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街道上的人见到十来个人倒地,甚至都来不及反应,荆无命已经落下了第三步。 荆无命的第三步落下的时候,第二轮攻击来了。 血神楼的七名银牌杀手出手了。每个人出手的价格是白银三十万两。 他们没有和那十一名铜牌杀手一起出手。三十万两的人,怎么能和五万两的人一起出手? 所以,最后一名铜牌杀手倒地之后,这七个人才出手。同时出手。 二百一十万两白银。同时出手。 七个人。十一件兵器。 一个花甲老者,使松纹剑。一个霸气中年,使霸王枪。一个慈祥老太太,使梅花拐。一个圆脸大姑娘,使流星锤。一个腼腆青年,使鸳鸯双刀。一个精瘦汉子,使分水双刺。一个矮小侏儒,使三柄短剑。 五十五万白银的威力,的确不可与二百一十万两白银的威力同日而语。 这七个人一出手,立即就将荆无命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和上方的退路全部封死。甚至就连地面,都有一个侏儒舞着三把剑,对着荆无命滚滚而去。 无论荆无命朝哪个方向闪避,那个方向都至少会有一件兵器在等着他。只要他一招架,稍微一迟滞,另外几个方向的兵器就会击在他的身上。 这七名银牌杀手,也未奢望一击就能将荆无命杀死。荆无命若是那么好杀,他就不是荆无命了。 他们只是希望能够先将其击伤。能伤到荆无命第一次,就能够伤到他第二次。受了伤的人,总是会更好杀一些。 荆无命没有闪避。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闪避过了。 他也不用闪避。二百一十万两白银还不足以让他闪避。 他在继续朝前走。他依然没有出剑。 不过,这一次,总算有人看见,荆无命好似动了动。他的左手好似动了动。 他的左臂早年受过伤。李寻欢伤的。也是他自己伤的。 他这一动,只不过是好似一个老人,轻轻地活动了一下自己有些僵硬的手指。 就是这一动,那个圆脸大姑娘飞出的流星锤,中间的铁链忽然断了。流星锤携着风声,直接飞向使松纹剑的老者。 老者正欲回剑抵挡,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流星锤正中老者的头部,噗地一声,好似打烂了一个西瓜。 使短剑的侏儒个子最矮小,却第一个杀到荆无命的身前。 在血神楼的银牌杀手中,这个侏儒的身法一直都是最快的。甚至是血神楼中以身法见长的金牌杀手无影,也不见得能比这个侏儒快出多少。 而且,一个人在围攻之中时,一般都会先注意那些杀向自己上三路的兵器。对于这样的一个侏儒,人们的警惕总会小一些。 侏儒滚至荆无命的身前时,手中的三柄短剑之中的两柄,分别斩向荆无命的脚筋。另外一柄,则扫向荆无命的双膝。这是他最喜欢和最擅长的攻击招式。他喜欢挑别人的脚筋,斩别人的膝盖。因为他讨厌比他长得高的高手。 但他的三柄短剑刚刚刺出,就全都脱手而去。 荆无命没有弯腰。他在继续前行。他只是像普通人踢飞沾在鞋帮上的一坨****一样,顺便朝前面轻轻地踢了一下。 这一踢,侏儒不仅丢掉了手中的三柄短剑,整个人也被踢得飞了出去,飞向霸气中年刺出的霸王枪。 霸气中年手中的霸王枪刚刚刺出一半儿,侏儒便迎面飞了过来。 霸气中年一咬牙,霸王枪正要继续前刺,他的胸前,却已多出了一柄短剑。霸气中年朝前一扑,扑倒在地。他手中的霸王枪,也随着斜斜地朝前方的地上刺落下去。 侏儒死里逃生,正要伸手在霸王枪上一搭,飞跃出去,却发现,他也动不了了。就在侏儒落地的一瞬间,霸王枪的枪尖斜斜地刺落下来,将他刺了个对穿。 侏儒手中被踢飞的三柄短剑,除了一柄刺中了霸气中年,另外两柄,也分别刺中了使流星锤的大姑娘和使分水刺的精瘦汉子。 都是一刺毙命。 这五人倒地的时候,使鸳鸯双刀的腼腆青年,手中的双刀不知为何,全都砍中了那位慈祥的老太太,几乎将她的脑袋都斩了下来。而老太太的梅花拐,则在同一时间扫中了腼腆青年的左脸,将他的半个脑袋都给扫得塌陷进去了。 二百一十万两白银也没了。 这一轮,荆无命还是一人未杀。至少,看在旁人的眼里是这样。 侏儒杀的人最多。他飞出三柄剑,杀了三个人。 大姑娘杀了一个。她的流星锤飞得最快。比侏儒滚得还要快。所以她是第一个杀人的。她杀了使松纹剑的老者。 霸气中年杀了一个。他杀了杀了他的侏儒,算是给自己报了仇。 腼腆青年杀了老太太。老太太也杀了腼腆青年。他们今生再也无怨。 至此,荆无命又向前迈出了三步。 从第一轮攻击开始到现在,他一共迈出了六步。 六步。杀一十八人。一步三杀。 他只是轻轻地活动了一下左手的手指。顺便抬了抬脚。 第二轮袭杀结束,七人倒地,街道上附近的人已经开始慌乱起来。不过,没有人大声惊呼。因为,没有人看到真正的厮杀。 谁都不知道,杀人的人在哪里。和荆无命一样在自顾自走路的人,不少。 京师中的人,大多是有些见识的。他们知道,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不能瞎喊。因为,凶手没准就混在人群当中,甚至就在自己的身边。若是瞎喊瞎叫,惊扰了凶手,说不定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这个时候,荆无命离丁灵琳的距离还是一百来步。 丁灵琳本来并没有发现荆无命这里的异状。 荆无命这边的人太多了。太嘈杂。而且,丁灵琳正准备猛然发动,将跟着自己的人给揪出来。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怀疑的几名对象身上。 她无暇他顾。 如果不是有人大声惨呼了一声的话。 荆无命的出手很快,而且他算得很准。他算准了,这十八名杀手倒地的时候,来不及发出声音。 他知道,还有八名杀手。这八名杀手之中,还有三名真正的高手。这三名高手的身上,完全没有杀气。有的,只是少许的杀意。其中的一人,刚刚应该看到了他的出手。那人身上的杀意,又更加收敛了一些。 荆无命不想惹起太大的动静。至少,在丁灵琳发现之前,他不想惹起太大的动静。 他知道丁灵琳的性子。若是她看到了他,一定会放下她正要做的事,在第一时间冲过来。 闹市之中,如果丁灵琳冲过来,有那样的三名杀手在,他不能保证不伤及无辜。 但荆无命算错了一人。 他算错了那个侏儒。 第二十八章 无命拔剑 以荆无命的计算,那条斜刺下去的霸王枪,一定可以在第一时间就将那个侏儒给刺死,并封住他所有的声音。 但荆无命不知道,那个侏儒的衣服里面,还穿了一件小小的软甲。用上好的鳄蛟皮制成的小小软甲。 若是另外的十七名杀手身上穿了软甲,荆无命一定能够看出来。穿了软甲的人,出手总会有一些别扭的。 但荆无命见过的侏儒不多。他见过的侏儒之中的高手,更少。而且,这个侏儒身上的软甲,并不能算作一件真正的软甲,而只是两片小小的鳄蛟皮,分别护住了他的前胸和后背。 鳄蛟皮虽小,却极有韧性,能够挡得住大多数高手的一击。 所以,荆无命算错了。他在霸王枪上施加的力道,稍微小了一些。 霸王枪虽然将侏儒一刺而穿,但却没能封住侏儒的声音。 这个侏儒杀手,不仅身法快,嗓门也大。他临死之前发出的那一声惨呼,声音更大。 然后,丁灵琳就听到了。 那一队巡城的兵丁也听到了。 跟踪丁灵琳的六扇门的人也听到了。 荆无命身边的路人也都听到了。 丁灵琳在第一时间就看了过来。 虽然有百来步的距离,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荆无命。 荆无命的样子又年轻了。 她每看到荆无命一次,荆无命都会变得年轻许多。 丁灵琳第一次看见荆无命的时候,荆无命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满头白发,眼中全是死气。 她挽着荆无命的胳膊叫他“三哥的师父”的那一次,荆无命的样子虽然还是有些苍老,但头发却已经变成了黑色。他的眼神之中,已经没有了死气。 她对着荆无命叽叽咕咕地说着她和小叶的那些琐事的那一次,荆无命的样子,已经变成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丁灵琳能够在他的眼中看到温情。 她这一眼看到荆无命,荆无命的样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他的脸色虽然还是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但丁灵琳知道,荆无命永远也不会变成红光满面。 荆无命也知道,丁灵琳已经看到他了。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不能不出剑了。 因为,丁灵琳已经施展身法,带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朝他冲了过来。 而且,荆无命身边的路人,再也按捺不住,开始惊呼着四处走避。有一些,正好挡在了他与五名杀手的中间。 那一队巡城的兵丁也动了。他们大声吆喝着,举着手中的兵器,朝着惨呼声的方向飞奔过来。 那几名跟着丁灵琳的六扇门高手也动了。其中的两名,跟着丁灵琳朝荆无命的方向飞掠。另外几名,则朝着六扇门总衙的方向狂奔。 这一次,荆无命没有等。他拔剑在手,主动出击。对着五名高手出击。他就那样朝着他们走了过去,却比绝大多数的高手冲起来还要快。 他的剑,没有剑鞘,所以他拔剑很快。他用曾经受过伤的左手拔剑。 只是,他的剑,既没有剑刃,也没有剑锋。 这样的剑,能杀得死高手么? 荆无命走向的第一人,是一名翩翩贵公子。他的背上,背着一柄长剑,比普通的长剑长出了一尺有余的长剑。能使这种长剑的人,剑法都弱不了。 他只来得及将背后的长剑拔出了一分,荆无命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喉咙。 在那一刻,贵公子的心中或许在后悔,他为什么要用那么长的剑。若是短一些,拔起来是不是要快一些? 一百万两白银。 然后,荆无命走向了一位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已经持刀在手。他的刀,是一柄刀刃极薄的柳叶刀。这样的柳叶刀,出手更快,更容易刺入对手的体内,而且能够刺得更深。刺中之后,也更容易拔出来,重新再刺。 他也只是持刀在手,荆无命的剑便从他的咽喉中穿过。 中年汉子知道,荆无命是大高手。但他没想到,荆无命的剑会快到这种程度。上一刻还在另一名杀手的咽喉中,这一刻就会刺中了他。 两百万两白银。 随后,荆无命走向一位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已经出手。她一出手,就是两枚铁莲花。铁莲花只要击中任何物体,便会爆出无数的小针。每一支小针上,都带着可以毒死一匹马的剧毒。 铁莲花没能击中荆无命。 荆无命以手中的剑迎上了铁莲花。随后,他的剑带着两枚铁莲花,划过了中年妇人的咽喉。中年妇人到死都不明白,铁莲花为什么没有爆开。 三百万两白银。 然后,两柄剑同时杀向了荆无命。 出剑的,是两名长相一模一样的青年。 这两名青年,是孪生兄弟。以他们的身手,他们本来可以不必去做杀手。但他们喜欢杀人。可他们又不愿无缘无故地杀人。所以,他们做了杀手。 做了杀手,便有了杀人的理由。为钱杀人。 做杀手的,当然都听过荆无命的名字。他们刚刚也看到了荆无命的身手。但他们不能逃。他们也不想逃。 他们想合兄弟二人之力,与荆无命拼命。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他们想在荆无命的身上戳个窟窿,留下一段传说。 所以,这一对孪生兄弟出手,使的都是拼命的招术。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护住自己或者自己兄弟的打算。 但他们不知道,昔年在上官金虹身边的时候,荆无命就是拼命的祖宗。 这些年,荆无命虽然早已不再和人拼命,但那并不是因为他不会拼命了。只是因为,能够让他拼命的几个人,都不会再对他出手了。剩余的人,无法将他逼到需要拼命的地步。 这一对孪生兄弟想在荆无命面前拼命,比在关二爷面前耍大刀还要幼稚。 所以,他们也死了。在他们的剑离荆无命还有一尺多远的时候,他们就死了。 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 五百万两白银。 五名血神楼的金牌杀手,在一个照面之间,都死在了荆无命的剑下。 然后,丁灵琳就冲了过来,满脸都是笑容,满心都是委屈,满眼都是泪水,冲入了荆无命的怀中。 她没有去看躺在地上的那些杀手。她知道,荆无命的剑下,早已没有无辜亡魂。她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她在荆无命的怀里嚎啕大哭,声音比那个侏儒杀手临死前发出的那声惨呼还要大。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看到了花大娘,看到了李大侠,看到了孙阿姨,看到了飞叔叔。 她太委屈了。从小叶失踪的那一天起,她就太委屈了。她需要大哭一场。 她一边大哭,一边在荆无命的肩上蹭着自己的眼泪。 荆无命的身体又僵硬了,比当年面对李寻欢的飞刀时还要僵硬。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用那只没有握剑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丁灵琳的肩背。 这一拍,丁灵琳哭得愈发厉害了。 前方不远处,街道旁的一座茶楼的二楼上,空空如也,只坐着一位老者和一位半大的少年。 老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少年说道:“师父该下去了。” 少年问道:“师父,不能走么?荆无命应该不会再出手了。” 老者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能走。师父既然接了任务,就不能走了。” 少年说道:“师父,不能换个时间么?换个荆无命发现不了您的时间?” 老者笑着摸了摸少年的头,笑道:“傻孩子,谁能让他发现不了?” 说罢,老者再度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没有杀意,怎么能杀得了人?没有杀意,你的剑为什么还能杀得了人?” 少年又问道:“师父,您不是说过,像您这样的人,绝对不能落在别人的手里么?官差们已经来了,荆无命又那么厉害。若是他抓住了您,怎么办?” 老者又笑道:“他只会杀人,不会抓人。” 少年问道:“荆无命不想知道,是谁想要杀他么?” 老者笑道:“他是个杀手,不是捕快。他不会问为什么。” 少年问道:“师父,若是荆无命杀了您,我怎么办?” 老者笑道:“他杀了师父之后,你就拿着师父给你的钱,找个地方,好好地安顿下来。你若是想考状元,便好好地读书。你若是想做侠客,便好好地习武。” 少年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师父!若是荆无命杀了您,我要给您报仇!” 老者又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说道:“傻孩子!师父这样的人,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所杀。我们只杀人,不报仇。” 少年的脸上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问道:“师父,您不是说,行走江湖,就要恩怨分明么?” 老者笑道:“师父要去杀他,便是给了他怨。他杀了师父,便是报了怨。恩怨已经分明。你若是再去杀他,便又是给了他怨。” 少年微微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师父,我明白了。” 说罢,少年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对着老者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说道:“师父,既无恩怨,请恕弟子不能给您报仇了。” 老者哈哈一笑,说道:“好孩子!师父这一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便是收了你这样一个好徒弟。” 笑罢,老者站起身来,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第二十九章 玉牌殒命 丁灵琳正在放声大哭时,巡城兵丁已经赶到。为首的小校一挥手中的腰刀,巡城兵丁立即将荆无命和丁灵琳团团围住。 小校手持腰刀,直指荆无命,厉声喝道:“大胆凶徒!还不放下手中的武器,束手就擒?!” 巡城兵丁之中的四名弓箭手,已经拉开了手中的硬弓。寒光闪闪的箭簇直接指向了荆无命。 丁灵琳勃然大怒,从荆无命的怀中脱出来,双眉一煞,正要叱喝,跟着丁灵琳的两名六扇门人其中的一名,在那名小校的耳边低低地耳语了几句后,那名小校顿时面色大变。 小校惊疑不定地盯着荆无命,正在犹豫间,一名身负镔铁枪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之中走出,手中握着一物,对着小校一亮,低声地说了一句。 小校立即对着中年男子一躬身,随即一挥手,四名弓箭手收起长弓,与围着荆无命和丁灵琳的其他巡城兵丁一起,呼啦啦散开,开始将围观的人群朝远处驱赶。 中年男子将那一物揣回怀中,再将镔铁枪从背后取下,握在手中,走到荆无命和丁灵琳身前丈许远处,对着荆无命拱手说道:“对不起!” 中年男子刚刚对荆无命说完“对不起”,一个一脸真诚的和尚对荆无命合掌道:“抱歉!” 和尚刚说完“抱歉”,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手持拂尘,对荆无命稽首道:“请原谅!” 巡城兵丁分明已将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挡在了圈子外面,但和尚和老者就这样走进了圈子,仿若身前根本就没有人阻拦一般。 丁灵琳见这三个人一上前就先道歉,不由得微微一愣。 随即,丁灵琳惊呼道:“我知道你们!你们是……” 丁灵琳话音未落,中年男子开口对荆无命说了一句话。中年男子说完之后,一脸真诚的和尚也对荆无命说了一句话。和尚说完之后,仙风道骨的老者也对荆无命说了一句话。 中年男子的话一出口,丁灵琳的脸色立即就变了,变得苍白。等到和尚的话出口,丁灵琳的脸色愈发地变了,变得惨白。待到老者说完,丁灵琳的脸色再度一变,已经变得满脸煞气。 三个人的说话声都很轻,也不快。就像几个久别重逢的老友煮了一壶香茗,正在一边品茶,一边轻语。 人群虽然被拦在了外面,但却一直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或者指指点点。 百十只蚊子聚在一起嗡嗡作响,声音都不小。百十个人聚在一起低语,声音就更嘈杂了。 所以,这三个人的话,听到的人不多。但人群之中听到这几句话的人,面色都变了。有几个人,立即转身就走。看他们的身形,分明是江湖中人,而且身手都还不俗。 荆无命的脸色也微微沉了沉,变了变。 能够让他变脸色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看到叶开的六柄飞刀的时候,他的脸色没有变。 看过那几具尸身之上的伤口后,他的脸色没有变。 刚刚连杀二十三名杀手的时候,他的脸色没有变。 巡城兵丁围上来,用四支长箭指着他的时候,他的脸色没有变。 中年男子、和尚和老者现身的时候,他的脸色也没有变。 即使是丁灵琳投入他怀中的时候,他的脸色还是没有变。他只是僵了僵身体。 但这三个人的话,却让他的脸色变了变。尽管变得很少,终究还是变了。 他也明白了,这三人人为什么要对他说“对不起”、“抱歉”和“请原谅”。 他们是杀手。 若是他们只是来杀他的,他们只不过是尽了做杀手的本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但他们说出这句话后,他们做的,已经超出了作为杀手的本分。 因为他们知道,这几句话一说出口,他们和荆无命之间,就是不死不休了。即使他们今天不对荆无命出手,荆无命也会杀了他们。上天入地,荆无命都会杀了他们。 而且,若是他们不道歉,荆无命不仅会杀了他们,可能还会杀更多的人。因为,就在他们说出那几句话后,荆无命的身上,终于露出了杀意。 他们三个人,不仅是杀手,还有其他公开的身份。荆无命知道他们公开的身份。他们不能让荆无命去找他们公开身份背后的人。 所以,他们先道歉。 丁灵琳惊怒交集,叮叮当当声中,夺命金铃已经全力出手,分别对着中年男子、和尚和老者袭去。 这是丁灵琳这几年来第一次真正出手。也是她自出道以来,第一次出这么重的手。 含忿出手。 一出手,就是必杀之招。 每个金铃所指的,都是对面三人的死穴。 她要杀了他们! 她知道,以对面这三个人的武功,她若是对上其中的任何一个,全力一战的话,当可与对方拼个两败俱伤。但若是同时对上他们三个人,她连半点儿希望都没有。 她的武功底子虽然极好,天赋也极高,但这几年,她的武功没有太大的长进。练武,一直都不是她最喜欢的事情。和小叶在一起之后,她就更不喜欢练武了。和小叶在一起,还需要自己练武么? 这几年,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学做饭。 想要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留住一个男人的胃。她虽然不需要通过留住小叶的胃来留住他的心,但她想为他做饭。将来,她还要为他们的孩子做饭。 所以,除了偶尔绣绣大鹅一样的鸳鸯,为自己将来绣嫁衣练练手,她把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了学做饭上。 但她今天必须出手。这三个人说出了那几句话,她就一定要出手了。 她不能等到荆无命出手。若是荆无命出手,她就没有机会亲手杀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了。 荆无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剑微微一抬,丁灵琳发出的所有金铃又飞了回来。 原本戴在她的双腕之上的,回到了她的双腕之上。原本戴在她的脚踝之上的,回到了她的脚踝之上。原本戴在她的头上的,回到了她的头上。原本挂在她腰上的,回到了她的腰上。 好似这些金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一样。 丁灵琳怒道:“你……!” 荆无命复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能杀人。你还要等人。” 一边说着,荆无命已经走了上去,出剑。 出了三剑。 对中年男子、和尚和老者每个人,分别各只出了一剑。 手持镔铁枪的中年男子一声大喝,手中的镔铁枪舞起万道枪花,罩向荆无命的剑,也罩向荆无命的全身。 这一枪,凝聚了中年男子全身的精、气、神,是他迄今为止,出过的最强的一枪。他不能有丝毫的大意。因为,荆无命的名字实在是太响亮了,尤其是在杀手这一行中。在自己说了那句话之后,任何一丝的轻敌,都是对荆无命的侮辱,都有可能会引来他的滔天怒火。 为了这一枪,他昨天晚上很早就睡觉了,今天早晨也只吃了个七分饱。早晨起来,他还特意练了三遍枪法,将自己的身体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一脸真诚的和尚口宣一声佛号,双掌齐出。 他的左掌,发出灿灿金光,直接扫向荆无命的剑。他的右掌,疾如奔雷,却又飘忽无踪,直袭荆无命的前胸。 和尚的左掌,使的是佛光普照。佛光一出,神魔辟易。和尚的右掌,使的是小天山掌。掌出天山,万籁俱寂。 手持拂尘的老者念了一句“无量天尊”,手中的拂尘猛地炸开,如同一朵盛开的巨大白色花朵,朝着荆无命的剑和人怒放。 老者手中持的乃是拂尘,使出的却是最正宗、最犀利的道家剑法之一,问道剑法。圣人问道,九天花开。 镔铁枪迎上了剑。枪裂。人亡。 荆无命的这一剑,不仅劈开了中年男子手中的镔铁枪,还劈开了中年男子的身体。 中年男子对着荆无命又说了一声“对不起”,整个身体便诡异地从中一分两半。整整齐齐的两半。 双掌迎上了剑。掌断。人亡。 荆无命的这一剑,不仅削断了和尚的双掌,也削开了和尚的咽喉。 和尚对荆无命又说了一声“抱歉”,他的头颅便滚落在地。脖子上的断口处,光滑整齐,却没有半点鲜血喷出。荆无命的剑气,封住了他的血脉。 拂尘迎上了剑。花谢。人亡。 荆无命的这一剑,刺灭了老者手中怒放的花朵,也刺灭了老者的生机。 老者对荆无命又说了一声“请原谅”,随后仰天而倒。他朝下倒的时候,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的伤口。荆无命的这一剑,究竟刺在了哪里,没有人看到。但当他倒落在地的时候,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冒出了鲜血。 血神楼三大玉牌杀手。 九十万两黄金。 三剑湮灭。 他们,死而无憾。 因为,他们的任务都完成了。他们的酬劳,血神楼已经付给他们了。而且,他们还拿了其他人的酬金。 他们三个,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杀手。他们是来对荆无命出手的,更是来说那几句话的。因为其他的杀手,都不可能在荆无命出剑之前说出那几句话。其他人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们都对荆无命道了三次谦。两次用他们的口。一次用他们的命。 而且,他们都曾以他们最强大的招式全力出手。他们用杀手最大的诚意,表示了他们对一个王者的尊重。 荆无命也下了重手。因为他们说的话,荆无命对他们下了他许久以来不曾对人下过的重手。 他们知道,荆无命不会再迁怒他人。 第三十章 无命被捕 三人倒地,所有围观的人都全身冰寒。 就连丁灵琳都看得目瞪口呆。 她知道荆无命有多厉害。 能曾与李大侠和飞叔叔过招,能杀得了嵩阳铁剑,能让叶开也曾觉得毛骨悚然,又能教出自己三哥那样高手的荆无命,怎么能不厉害? 但她没想到,荆无命居然厉害到了这种程度。 她从来没有真正地看过荆无命出手。 但她知道倒在地上的这三个人是谁。也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目瞪口呆。 倒在地上的这三个人,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力敌江湖上许多大门大派的掌舵之人而丝毫不落下风。 但就是这样的三个人,却都未能在荆无命的剑下走过一招。 人群已经在开始朝后移动。若不是双腿打颤,许多人都要拔腿狂奔了。剩下那些还留在原地的人,不是不想退,而是呕得太厉害了。 打架,大多数人都见过。但杀人,真正见过的人没有几个。 一剑断头,甚至是一劈两半的,见过的人就更少了。 看到滚路在地的和尚脑袋和被劈成两半的中年男子尸身,许多人早已呕得面无人色。就连那名小校和那些巡城兵丁,也都面色发白。其中几个年纪稍微轻一些、胆子稍微少一些的兵丁,也已经不停地干呕起来。 丁灵琳只是那么呆了一呆,立即就反应过来了。 她压住心头的烦恶,一把拉住荆无命的胳膊,说道:“快走!” 小校和巡城兵丁们看到丁灵琳要拉着荆无命离开,却不敢上前阻拦或者喝止。他们的脚挪不动。他们的嗓子也打不开。 如果不是一个人站了出来,丁灵琳就真地拉着荆无命离开了。荆无命没有杀了人还傻傻地站在原处等人来抓或者为自己辩解的习惯。 站出来的人是一个捕快。顺天府的捕快。一个小捕头。他也算是六扇门的人。 天下的捕快,都可以算是六扇门的人。不过,并不是每一个捕快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说自己是六扇门的人。 六扇门除了总衙,还有分衙。只有加入了六扇门的总衙或者分衙,你才能说自己是真正的六扇门人。 他叫何鹏飞。 这是他爹给他起的名字。一个寄予了厚望的名字。 大鹏展翅,一飞冲天。 只是,何鹏飞至今还没有展开冲天之翅。 他做了二十年捕快了,才熬到了捕头的位置。像他这样的捕头,顺天府中,还有好几位。 不是他办事不认真,更不是他办事不出力。 这二十年来,何鹏飞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论是上司交代下来的任务,还是街坊邻居们的难题,只要交到何鹏飞的手上,他都一定会把它们解决得漂漂亮亮。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最终熬到了今天的这个位置上。 但想要再进一步,谈何容易? 高处的位置那么少,同级别的捕头那么多,若不能破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捞个惊天动地的大功劳,怎么能上得去? 但顺天府哪里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天子脚下,莫说是大案子,便是打架斗殴的事儿,也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偶尔发生个这样的事儿,还不一定能落到顺天府的手中。那些个巡城兵丁,抓起泼皮来,很多时候比顺天府的差役们还要积极。 即使真地发生大事了,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小捕头?六扇门早就接过去了。 像这次的六桩血案,莫说是他们这些小捕头,便是顺天府的府尹,都得靠边儿站。 所以,何鹏飞当了二十年差,从来没有办过什么真正的大案子。他办的最多的,便是一些诸如哪家的首饰失窃啦、哪个泼皮调戏小媳妇儿或者大姑娘啦、哪家的夫妻或者婆媳吵架啦这样的案子。 不过,何鹏飞对自己现在的状况很满意。 顺天府的捕头,论起品级来,虽然只能勉强算个十一品,但好歹也是官身,拿的也是官饷,可保一家人吃饱穿暖。而且,作为捕头,何鹏飞偶尔还能收点儿孝敬。 何鹏飞当了二十年差,也在东大街那里置下一个院子了。这不是什么秘密。同僚们都在这么干。 而且,在天子脚下当差,虽然捞不着什么大案子和大功劳,但胜在凶险少。人这一辈子,不就图个平安喜乐么?何必一定要一飞冲天?冲到天上去,就一定会比现在好么?府尹大人不也是常常愁眉不展么? 所以,何鹏飞很知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他现在这个位置,拿个知府来,他都不愿意换。 人知足了,便会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儿。 何鹏飞是个本分人,也很节俭。他攒的钱,都花在那个院子上了。 他不逛窑子,不下赌场。如果没有人请客,他连戏园子都不去。 他就喜欢喝点儿小酒。西城老杜家自酿的粮食酒。虽然算不上什么好酒,但够劲儿。老杜卖给他的酒,也不掺水。 昨天晚上他又喝了一小壶。就着一小碟茴香豆,自斟自酌,喝了一小壶。 喝完之后,何鹏飞晕晕乎乎地,正准备上床搂着婆娘睡觉的时候,屋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一个蒙面人。 何鹏飞的酒还没被完全吓醒,他就被蒙面人给制住了。 蒙面人没为难他,只是对他说,让他今天到这里来等着。等到有人杀人之后,将凶手抓住。 蒙面人临走的时候,给何鹏飞留了一锭金子。一大锭金子。比他几年的俸禄加起来还要多。 蒙面人没有说,如果何鹏飞不做,后果会怎么样。 但何鹏飞知道后果。 所以,他一大早就来了。一个人穿着便装来了。他在捕头服的外面套了一身长衫。 他本想带着手下的几个最得力的弟兄一起来的。但他是个厚道人。他知道,敢在这个地方杀人的人,不是他手下的弟兄们能够抓得住的。要死,就死他一个好了。没必要连累别人。 然后,他就看到了杀人。 荆无命杀人。一路杀下来。一连串杀了二十六个人。 前面的十八个人,何鹏飞都不敢确定,究竟是不是荆无命杀的。他没看到荆无命出手。 但后面八个人的死,他看得真真切切。是荆无命杀了他们。看得他牙齿只打战。 眼见一个大姑娘拉着凶手就要离开,何鹏飞咬了咬牙,拖着两条还在打颤的腿,走上前去,结结巴巴地说道:“天,天子脚下,居然敢,敢当街行凶,还,还,还不随我归案?” 他这一站出来说话,倒是让丁灵琳愣了一愣。 丁灵琳双眉一拧,喝道:“你是什么人?” 何鹏飞吓了一跳,将心一横,伸手扯开套在外面的长衫,露出穿在里面的捕头服,说道:“我是顺天府的捕头!” 他这一吓,反而不结巴了。 丁灵琳冷笑一声,说道:“你眼睛瞎了么?没看到那些人是杀手?” 说罢,丁灵琳不再理会他,拉着荆无命就要离开。 眼见丁灵琳和荆无命二人已经迈开步子,何鹏飞想起昨夜的那个蒙面人,再度一咬牙,几个大步冲上前,用双手抱住荆无命的胳膊,说道:“你不能走!杀了人,必须跟我回顺天府问话。” 何鹏飞没拔刀,他连藏在身上的锁链都没敢拿出来。他知道,若是拔了刀,或者拿出了锁链,招呼他的,可能就是一剑或者一个铃铛了。 何鹏飞没看到,在他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人群之中,有两个人的嘴巴扯了扯。其中一人,正是先前对小校说话的六扇门人。另一个,也是跟踪丁灵琳的六扇门人之一。 他这一抱住荆无命的胳膊,那两个人的嘴巴愈发扯得歪了。两个人的眼中,都冒出了火。 丁灵琳见这个捕头像块牛皮糖一样沾在了荆无命的胳膊上,立即又勃然大怒。她将柳眉一竖,正要呵斥,荆无命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走吧。” 丁灵琳怒道:“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那两名跟踪荆无命的六扇门人见荆无命将目光转向他们,只得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其中一人对何鹏飞说道:“放手。” 何鹏飞究竟是捕头。他怕荆无命,却不怕这两个陌生人。 见到这两个陌生人让自己放手,何鹏飞刚要喝问,说话的六扇门人亮出自己的腰牌,叹道:“放手吧。” 何鹏飞看到对方的腰牌,顿时如释重负,连忙松开了抱着荆无命胳膊的双手。 那名六扇门人客客气气地对荆无命说道:“当街杀人,还请阁下随我们回六扇门一趟。” 丁灵琳又是一怒,还未说话,荆无命说道:“无妨。”说罢,荆无命迈开步子,自己朝着城中六扇门总衙所在的方向走去。 那名说话的六扇门人对丁灵琳一拱手,低声说道:“丁女侠莫要担心。只是让先生回去问几句话。”说罢,此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何鹏飞一眼,与另外一人一起,随着荆无命朝前走去。 丁灵琳在原地一跺脚,随即走上前去,赶上荆无命,挽着他的胳膊,一起前行。 看到这一幕,跟着后面的两名六扇门人复又扯了扯嘴巴,只觉得牙疼无比。 第三十一章 风雨欲起 叶开躺坐在大木桶里,一动也不想动。 任是谁,每天泡三个时辰的热水澡,连续泡上一二十天,都不会想动的。 想动也动不了。 木桶里,依然有热水,有花瓣,有牛奶。木桶的旁边,依然摆着那张小桌子。小桌子上,依然有酒壶,有酒杯,有筷子,有小菜。一碟酱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碟卤豆干。都是新鲜的。每天要换好几遍。 只是,没有了搓澡的大姑娘。连小伙子都没有。 自从戴面具的人发现叶开穿着裤子泡澡后,便再也没有其他人来服侍他泡澡了。 服侍叶开泡澡的,是戴面具的人自己。 这两天,她是个女的。或者说,这两天,她一直戴着一个女子的面具。一个一眼看上去就非常贤惠和体贴的小媳妇的面具。 面具非常逼真。如果不是叶开知道,戴面具的人肯定戴着面具,连他都会以为,这就是戴面具的人的本来面目。 小媳妇拎着一木桶的水走了进来。木桶不小。和普通人家挑水的木桶一样大。 满满的一桶热水,拎在小媳妇的手中,轻若无物,又稳如磐石。她的,或者是他的,身上依然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长袍,将整个身体都掩在里面。长袍虽然宽大,却丝毫不能妨碍她(他)的行动。 她(他)第一次拎着这样的一桶热水进来的时候,本来做出了一副吃力的样子。但在看到叶开似笑非笑的目光之后,她(他)就再也懒得装样子了。如果没有人相信,装样子有什么意思? 她(他)每次在叶开正式泡澡之前,都会不顾叶开的拼死反抗,在桶里检查一下,确保叶开没有穿着裤子。 她(他)的手非常有力。叶开除了嘴上反抗,完全没有其他的办法。他好不容易才攒了一点儿力气,却在上次那一扑之间全都用光了。他现在剩下的力气,只够给自己穿裤子和脱裤子的了。若是再把力气浪费了,他连这点儿力气都没有。 何况,她(他)说了,这是为叶开好。 好在,她(他)没有直接伸手到桶里去。她(他)用的是一个手柄长长的痒痒挠,在桶里贴着叶开的腿,勾啊勾啊,确保勾不到东西。 她(他)每次勾的时候,叶开总是很担心,生怕她(他)勾到了不该勾到的地方。 小媳妇拎着水走到大木桶的旁边,将水缓缓地倒入大木桶后,便坐在一旁,一脸贤惠地看着叶开。 她(他)从来不帮叶开搓澡。没有必要。就是一头猪,泡了一二十天的热水澡,身上也不会再有什么东西可搓的了。 小媳妇的样子有些发愁。就像一个看着自己的丈夫卧病在床的小媳妇那样发愁。 叶开看到了小媳妇的神色。他没问。他知道,她(他)一定会忍不住的。 她(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和叶开说一些话。她(他)就像一个做了一件小小坏事的孩子一样,总是忍不住地想要和其他人分享一下自己的小秘密。 “我这么发愁,你怎么不问问我?”过了一小会儿,小媳妇果然忍不住了。 “嗯。”叶开的回答,一点都没有配合她(他)的意思。身上的皮肤早已泡起褶子了,骨头也都快泡软了,谁有心情去陪她(他)做这种无聊的游戏? “你这人真没劲。”小媳妇叹道。 “嗯。”叶开这次的声音更小,比蚊子嗡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好吧。我就知道,你知道我会忍不住告诉你的。”小媳妇复又叹了一口气,脸上忧愁的神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做了小坏事得逞的样子。 “血神楼的人去杀荆无命了。光天化日,在京师的大街上杀的。”小媳妇说道。 “死了几个?”叶开配合地问道。 “二十六个。血神楼的人最多只愿意派二十六个人去。”小媳妇说道。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不少了。”说罢,他闭上了眼睛。 “倒也确实不能算少了。许多江湖人,一辈子都杀不了二十六个人。你想不想知道,死的都是些什么人?”小媳妇问道。 叶开闭着眼睛,闻若未闻。 “其中有三个人,你一定听说过。”小媳妇说道。 叶开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睁开眼睛。 “韩中岳,大诚禅师,松鹤道长。”小媳妇说道。 叶开睁开了眼睛,看着小媳妇,一言不发。他的眼中,有微微的冷意。 “你别这样看着我啊!又不是我叫他们去的。谁知道他们也是血神楼的杀手。”小媳妇似乎有些害怕叶开的眼神,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嘀咕道:“是他们自己要去的。” 见叶开眼中的冷意毫无消减,小媳妇笑道:“好吧。是我叫他们去的。” 叶开说道:“你又保护住了他们关心的人?” 小媳妇笑道:“我没有。铁枪门、云觉寺和长清观的人,怎么会需要我的保护?” 说罢,小媳妇叹道:“只是,他们都太有原则了。像他们这么有原则的人,怎么赚得到做杀手的钱?” 叶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铁枪门、云觉寺和长清观的日子,一直都不太好过。” 小媳妇笑道:“看来你也不是真地退隐了嘛。他们的日子不好过,你也知道?” 叶开叹道:“我碰巧和这三个人都有些交情,也知道他们做杀手,是为了贴补一下门中的用度。” 小媳妇笑道:“你这样的人,也会和血神楼的杀手有交情么?” 叶开严肃地说道:“他们接的买卖,都是杀那些该杀而别人又杀不了的人。” 小媳妇好奇地问道:“他们是不是真地只有一不杀?” 叶开说道:“不错。非大奸大恶之人不杀。” 小媳妇继续问道:“妇孺呢?” 叶开反问道:“除了你,有大奸大恶的妇孺么?” 小媳妇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露出害怕的神色,说道:“幸好他们都已经死了。幸好我只是个小媳妇儿。” 说罢,小媳妇笑道:“他们的买卖好像一直都不怎么样。” 叶开叹道:“出得起价钱杀那些人的,都是好人。好人赚钱总是要难一些的。三十万两黄金,几辈子都赚不来。” 小媳妇笑道:“他们就不能打个折么?” 叶开叹道:“买卖都是血神楼接的。血神楼好像从来都不接打折的买卖。” 小媳妇笑道:“所以他们应该感谢我。若不是我,他们到哪里接三十万两黄金的买卖?” 叶开叹道:“那倒也是。他们三人,好像一直都没接到什么好买卖。” 小媳妇笑道:“而且,我除了付给血神楼酬金外,还直接向他们每个人付了三十万两黄金。” 叶开叹道:“那些话,是让他们说的吧?” 小媳妇笑道:“你真聪明。” 叶开叹道:“其他人说了,也没人相信。风雨欲起啊。” 小媳妇笑道:“这下不用担心了。韩中岳说一不二,大诚禅师至诚至信,松鹤道长口无妄语。一定会有大风大雨的。我的三十万两黄金,花得不冤。” 叶开叹道:“是六十万两黄金。” 小媳妇笑道:“那三十万两黄金,是买血神楼出手的钱,总是要花的。” 叶开说道:“真想看看你面具后面的样子。” 小媳妇笑道:“别着急。到了该给你看的时候,自然会给你看的。你想不看都不行。” 说到这里,小媳妇好似想起了这句话中的歧义,脸忽然红了。 “想不想知道,他们出手的时候,荆无命和谁在一起?”小媳妇红着脸问道。 “小丁?”叶开说道。 “真聪明。”小媳妇赞道。 “他们不会对小丁出手的。”叶开说道。 “看你那个样子,好像生怕丁灵琳会出事一样。”小媳妇像一个正在对自己的丈夫撒娇的小媳妇那样,揪起了嘴巴。 “小丁对他们出手了吧?”叶开问道。 “出手了。下手可真狠啊!一出手就全是杀招。满身的铃铛都打出去了。”小媳妇啧啧说道。 “唉!”叶开叹了一口气。 “你不用担心。丁灵琳没杀到他们。荆无命将丁灵琳的铃铛都收回来了。”小媳妇笑道。 “我知道。”叶开说道。 “想不想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小媳妇露出一副卖关子的样子。 “六扇门。”叶开说道。 “你这人真没意思!你就不能问问我?”小媳妇气道。 “在京师的大街上杀了人,就要进六扇门。有什么好问的?”叶开说道。 “你能不能问问我,荆无命是怎么被抓住的?”小媳妇说道。 “被官差抓住的呗。有什么好问的?”叶开说道。 “你……!你就不能问问,荆无命那样的人怎么会被官差抓住?!”小媳妇的样子有些抓狂,就好像一个人做了一件非常得意的事情,却没有人懂得欣赏。 “好吧。我问。”叶开叹了一口气,随即问道:“我们在哪儿?” “我们在……你太狡猾了。”小媳妇咯咯笑道。 第三十二章 棋局将展 “你这么狡猾,我都不敢放你出去了。”小媳妇笑道。 “我还能出去?”叶开说道。 “你当然要出去了。不然,你以为我这么辛苦地服侍你泡澡是为什么?女儿醉只有这一个方法能解。”小媳妇好似被自己的丈夫误会了似的,委屈地说道。 “好吧。我相信你。”叶开说道。 “你当然要相信我了。出了这样的事,怎么能少得了你?”小媳妇笑道。 “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是在这里泡澡好一些。我怕麻烦。”叶开叹道。 “你不担心丁灵琳?”小媳妇好奇地问道。 “担心有什么用?我连半点儿力气都没有。”叶开反问道。 “你若是知道,还有谁出现了,就不会这么想了。”小媳妇笑道。 “路小佳?”叶开问道。 “我说了,你可不要凶我。”小媳妇小心翼翼地说道。 “傅红雪?”叶开看向小媳妇,眼中露出针尖一样的光芒。 “不仅是路小佳和傅红雪。花大公主也出现了。”小媳妇缩了缩肩膀,嗫嚅道。 “你不该把我娘也牵扯进来的。”叶开眼中的光芒消失了,声音恢复了平淡。他的声音之中,没有丝毫的感情。 “不怪我啊!是路小佳去找他们的。”小媳妇委屈地说道。 “这么说,你也找到我娘住的地方了?”叶开问道。声音依然平淡。 “没有!没有!”小媳妇赌咒发誓似地说道。 “路小佳太机警了。我的人只跟了他不到几十步的距离,就被他发现了。若不是我的人跑得快,早就被神刀门的人抓住了。”小媳妇有些后怕似地说道。 “哦。”叶开依然平淡地说道。 “真地没骗你啊!”小媳妇有些着急似地说道。“我的人是在外面看到路小佳和傅红雪大摇大摆,才知道花大公主也出现了的。” “你没派人去保护我娘他们?”叶开问道。 “谁敢去保护他们啊?我的人只是在百步之外多看了一眼,就被傅红雪发现了。若不是他们走得快,傅红雪就要拔刀了。”小媳妇说道。 “你若是不想傅大哥拔刀,就不要让人靠近我娘。”叶开淡淡地说道。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人去接近花大公主的。”小媳妇信誓旦旦地说道。 “你娘对你真好。一听到你有事,立即就出现了。”小媳妇叹道。 “哪个做娘的对自己的孩子不好?你娘对你不好么?”叶开说道。 “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地和我说说话?非得要套我的话不行?”小媳妇气道。 “我是真地该出去了。”叶开叹道。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的神采。 “所以说嘛,你要好好听话,好好泡澡。若不是你胡闹,再过几天你就能够出去了。”小媳妇嗔道。 “有没有快一些的方法?”叶开问道。 “你怕不怕烫?”小媳妇笑道。 “有多烫?”叶开问道。 “跟杀猪的水一样烫。”小媳妇咯咯笑道。 “那还是算了吧。我不想被烫成猪。”叶开叹道。 “你若是真地想快点儿好起来,还有个方法。”小媳妇又红了脸,扭捏地说道。 “什么方法?”叶开问道。 “你若是愿意…”小媳妇的脸涨得像大红布一样,声音也变得跟蚊子嗡嗡似的。 “我知道了。我不愿意。”叶开说道。 “为什么?你又能占便宜,又能早点好起来,为什么不愿意?”小媳妇奇道。 “我怕你是个男的。”叶开说道。 “你……!”小媳妇先是恼怒地指着叶开,随即又咯咯地笑起来:“你真是个狡猾的狐狸。” “你真地不愿意?那天的两个姑娘怎么样?我保证,她们以前从来没有被男人碰过。”小媳妇问道。 “我怕小丁的铃铛。”叶开叹道。 “我就不信,你没有碰过丁灵琳之外的女人。”小媳妇咯咯地笑道。 “你信不信,跟我有什么关系?”叶开笑道。 小媳妇站起身来,伸手抓起旁边的痒痒挠,朝木桶里伸去。 叶开唬了一跳,连忙用手护住自己泡在水中的身体,叫道:“你干什么?不是检查过了么?” 小媳妇冷冷地说道:“我高兴,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开哭笑不得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小媳妇笑嘻嘻地说道:“我是个小媳妇儿,就这么小心眼,跟你有什么关系?”一边说着,小媳妇已经将痒痒挠伸进了木桶中。 “别!别!别!你说吧,到底想怎么样?”叶开用求饶的口气道。 小媳妇问道:“还气不气我?” 叶开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道:“不气了。” 小媳妇问道:“还好不好好和我说话?” 叶开将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一样,说道:“好好说话。一定好好说话。” 小媳妇将痒痒挠收了回来,悠然笑道:“早这样不就没事了嘛。” 说罢,小媳妇示威似地晃了晃手中的痒痒挠,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若是再气我,不知道让人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拿给丁灵琳,再贴到城墙上去,会是什么结果呢?真想知道啊。”一边说着,小媳妇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极度神往的神色。 “别!别!别!你要是那样做,我现在就把自己淹死在桶里。”叶开一边说着,一边朝桶里溜去。 “滚起来!你也不嫌恶心!”小媳妇咯咯地笑骂道。看她那神情,真像是一个在和自己的丈夫打情骂俏的小媳妇。 看到小媳妇的神情,叶开恍如愣了一愣,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想起什么了?”小媳妇问道。一边问,小媳妇一边扬了扬手中的痒痒挠。 “想起上官小仙了。”叶开叹道。 “我很像她?”小媳妇笑道。 “能做出这些事情来的,除了以前的她,我想不到还有谁。”叶开叹道。 “为什么说以前的她?现在的她就做不出来么?你知道现在的她在哪儿?”小媳妇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我只知道,现在的上官小仙,早已不再是以前的上官小仙了。”叶开叹道。 “说的好像你很了解她似的。”小媳妇嗤道。 “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真地了解她。”叶开叹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她?”小媳妇笑道。 “你这样说,就已经不是她了。”叶开笑道。 “为什么?”小媳妇问道。 “上官小仙不会这么问。”叶开笑道。 “你是说,我不如她?”小媳妇问道。 “你布了这么大一个棋局,把全天下的人都拉进来和你下棋,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叶开笑道。 “我还是不如她。我还是上了你的当。”小媳妇叹道。 “至少我知道了一件事。”叶开笑道。 “至少你知道了,我不是她。”小媳妇叹道。 “是的。至少我知道了,你不是她。”叶开笑道。 “你之前一直怀疑我就是她?”小媳妇问道。 “我之前是有些怀疑。能做出这样事情的,我实在是想不到还有谁。”叶开笑道。 “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是她。”小媳妇叹道。 “是的。现在我知道了。”叶开笑道。 “你太狡猾了,不愧是我棋局中的仕。”小媳妇笑道。 “我只是仕么?仕的走法,不是很容易就可以看穿么?”叶开笑道。 “你只是仕。你,荆无命,丁灵琳,路小佳,傅红雪,都只是仕。你们都是侠士。侠士的走法,一向都很容易被人看穿。”小媳妇笑道。 “谁是帅?我师父么?”叶开笑道。 “除了小李探花,谁能为帅?不然,你以为我引他出来做什么?”小媳妇笑道。 “孙阿姨和飞叔叔也只是仕么?”叶开笑道。 “他们和你们一样,也只是仕。”小媳妇笑道。 “这么多的仕,你就不怕将你的棋局搅乱了么?”叶开笑道。 “不怕。我摆的,不只是一个棋局。”小媳妇笑道。 “那倒也是。这么大的场面,怎么会只是一个棋局呢?”叶开叹道。 “这么多棋局,还有谁是帅?”叶开问道。 “你又想套我的话。”小媳妇又扬了扬手中的痒痒挠。 “你布了这样的棋局,我若是不问,你岂不是会觉得很无趣?”叶开笑道。 “你果然学乖了。不过,我不能告诉你。”小媳妇笑道。 “你也学乖了。想从你的口中问出点儿东西来,真是太难了。我浑身的力气都快用光了。”叶开叹道。 “所以说,你要好好地泡澡,认真地泡澡,勤奋地泡澡。我决定了。从今天起,再给你加一个时辰的泡澡时间。”小媳妇笑道。 “啊?还要加?!你看,我的手都泡白了。”叶开苦着脸,将双手从木桶里伸了出来。 “泡白了不是更好?一白遮千丑。”小媳妇咯咯地笑道。 “我哪里丑了?”叶开怒道。 “你现在的样子就好丑。光溜溜的,像个拔光了毛的鸭子。”小媳妇又是咯咯一笑,随即将手中的痒痒挠放下,拎起了旁边的空桶。 “你好好泡着。我再去给你打桶水来。”小媳妇笑道。 “我今天已经泡得差不多了。能不能明天再泡?”叶开苦着脸道。 “不行!”小媳妇板着脸说道。 “棋局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这个仕,怎么能赖在这里不动?”说罢,小媳妇对叶开嫣然一笑,拎着空桶,走了出去。 宽大的长袍虽然罩住了小媳妇走路的样子,但叶开从她最后那一笑里,知道她此刻一定在扭动着腰肢。 第三十三章 孔雀山庄 水榭藏锋山得意,孔雀离魂燕归来。 敢于云台争秀色,妙雨莲华九重开。 这首诗的第二句,说的是位于九华之西的孔雀山庄。 曾经的孔雀山庄,坐拥百里基业,十里楼台,千座庭院,不仅是整个九华地带当仁不让的武林至尊,便是整个江湖,也极少有人敢撄其锋。 只是,曾经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孔雀翎早已杳无踪影,曾经让江湖人望而却步的孔雀山庄也已不复存在。 上百里基业,逾千座楼台庭院,几百条鲜活的生命,几百年赫赫威名,几十代恩恩怨怨,孔雀山庄的所有辉煌,都已在当年的那一场大劫之中,随着他们的最后一位主人,与秋家的荣耀一起,埋身于一片废墟之中。 如今的孔雀山庄,只有一片瓦砾之地。一片蒿草丛生、虫蚁横行的瓦砾之地。 如今的孔雀山庄,是人们心中的凶地。大凶大恶的不祥之地。 因为,这里埋葬了一个太过显赫的世家。因为,这百里之地,至今依然是茫茫赤地。到了夜间,还常常会有呜咽声到处飘荡。仿佛是秋家人还在用他们化不尽的鲜血和离不去的冤魂诉说着愤怒和不甘。 人迹罕至的孔雀山庄,如今是野兽们的乐园。 夜色已沉。月已上弦。 昔日秋家大宅所在的位置上,几只狐狸趁着微弱的月光,正在废墟之间觅食。夜色之下,狐狸们偶尔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幽幽的蓝光,愈发让此处显得阴森可怖。 忽然,随着轻轻的几下机括击发声,几支狐狸被射翻在地。同时,周围由远及近,又不停地响起野兽的哀嚎声。 片刻之后,一个声音低声说道:“二爷,都清理干净了。” “掌火把。”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 随即,几支火把点起。 火光摇曳,照出一个相貌威猛的男子。男子的身后,废墟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站满了人影,尽皆穿着夜行衣。 这名威猛男子,正是江湖帮的龙头老大,牛二爷。 天下叫牛二的人,不知凡几。江湖上叫牛二的人,却一定不多。因为这个名字不够响亮,更与威猛扯不上边儿。行走江湖,有个响亮威猛的名字,总是要更加方便一些的。 九华地带的江湖中人,叫牛二的,就更少了。尤其是江湖帮在九华崛起后,莫说是九华的本地人,便是途径九华地带的路人,也不敢说自己叫牛二。 到了九华,你可以叫牛三、牛四、或者牛五。若是你不觉得寒碜,你也可以叫牛屎、牛粪。若是你胆子够大,你甚至可以叫牛大、牛老。但你就是不能叫牛二。 因为这里的牛二,只能有一位。就是眼前这位手下拥有几千名兄弟的江湖帮掌舵之人,牛二爷。 牛二爷的本名就叫牛二。大名叫牛二。小名也叫牛二。只是,做了江湖帮的龙头后,他的名字后面,多了个“爷”字。 也曾有人劝过牛二爷改名。改一个符合他江湖帮龙头老大身份地位的牛气哄哄的名字。 但牛二爷是个至孝之人。他说,名字和身体发肤一样,都是受之父母,岂能轻易损之或易之?要改,也只能由他的爹娘给他改。 不幸的是,在牛二爷开始闯荡江湖时,能给他改名的爹娘就已经去世了。 所以,牛二爷一直都叫做牛二。也正因为如此,江湖帮从来就没有过大爷。江湖帮,只有二爷。 没有人敢拿牛二爷的名字取笑。取笑牛二爷名字的人,只有两个下场。被江湖帮的兄弟收拾了。或者被牛二爷亲自收拾了。 江湖帮之中,不仅兄弟多,好手也多。今天来到这里的,都是好手。不过,他们不是来打架的,更不是来杀人的,而是来挖东西的。挖一件从京师之中传来的消息里面所提到的东西。 所以,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肩上扛的,都是铁锹或者锄头。不过,他们不希望别人打扰。所以,他们也带了兵器,带了弓箭,甚至带了劲弩。 牛二爷的命令是,在开始挖掘之前,方圆十里之内,不能留下任何比老鼠更大的活物。 牛二爷本来想说,不允许留下任何活物的。但他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才将自己的命令变更得更加合理了一些。 江湖帮的兄弟严格地执行了牛二爷的命令。方圆十里之内,所有比老鼠大的活物都被他们杀绝了。甚至是连躲避不及的老鼠,也被他们杀了不少。 没有人被杀。被杀的,都是走兽或者飞禽。人早已不来这个地方了。 牛二爷对兄弟们执行他命令的效果不意外。有多少年了,他下达的命令,江湖帮的兄弟们敢打过折扣? 方圆十里,这个范围够了。现在,即使在这里搭起戏台子唱大戏,十里之外的人也不可能看见或者听见。 可以开挖了。 牛二爷挥了挥手,又是几十支火把点起,将秋家大宅的遗址照得灯火通明。 “开始吧。”牛二爷又抬了抬手。正准备放下时,他的手却在空中僵了一僵。 火光之中,三个人走了过来,好像他们本来就一直站在那里一样。 这三个人,牛二爷都不陌生。都是财神商会九华分会的人。 一脸笑容的员外模样的人,是财神商会九华分会的会长,闵奉。 一脸诚恳的学究模样的人,是财神分会九华分会的掌柜,慕极。 一脸精明的文士模样的人,是财神商会九华分会的账房,廖宁。 牛二爷不仅对他们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和他们是老朋友了。这些年,江湖帮和财神商会不知道做了多少可以让人知道或不可以让人知道的买卖。 所有的这些买卖,都是经过九华分会的这几位当家人物来进行的。 这三个人一走过来,不仅牛二爷看到了,他身边的百十号弟兄也看到了,顿时尽皆变了脸色。 他们刚刚分明已经像梳子一样,将方圆十里的地方给仔细地梳了一遍。他们确信,刚才没有遗漏任何地方。而且,他们也知道,除了他们这百十号人,还有江湖帮的几百名兄弟,将这方圆十里之内的所有地方,都给把守得严严实实。 但这三个人还是走过来了。像走亲戚、访朋友一样地走过来了。 牛二爷的脸色没有变。他是牛二爷。这是他的地盘。整个九华都是他的地盘。在他的地盘上,没有能够让他变脸色的事。 他的身边,有几百名兄弟。他的身上,还有一把牛耳尖刀。有兄弟,有刀,谁能让牛二爷变脸色? 闵奉的脸上永远都是挂着笑容的。常常板着脸的人,怎么能做财神商会的分会长? “见过牛二爷!”闵奉对着牛二爷拱手道。他胖乎乎的脸上挂满笑容,愈发显得像个员外了。 “见过牛二爷!”闵奉的身边,慕极和廖宁也拱手对牛二爷道。火光之下,这两个人的笑容同样真诚。 “三位财神爷怎么这么好兴致啊?夜深人静的,莫不是此地还有什么买卖可做?”牛二爷像个没事人一样,打了个哈哈道。 “牛二爷果然是牛二爷。我们此时前来,确实是想和牛二爷做一桩买卖。“闵奉笑道。 “哦?什么买卖?”牛二爷笑道。 “牛二爷的兄弟们挖出来的东西。”闵奉笑道。 “兄弟们这里还没开挖,三位财神爷怎么知道,就一定能够挖出好东西来?”牛二爷笑道。 “只要是牛二爷的兄弟们挖出来的东西,都可以做买卖。”闵奉笑道。 “砖头瓦片也可以?”牛二爷笑道。 “砖头瓦片也可以。”闵奉笑道。 “哦?什么价钱?”牛二爷笑道。 “牛二爷说什么价钱,就什么价钱。”闵奉笑道。 “几位财神爷就不怕赔了?”牛二爷笑道。 “牛二爷从来没让九华分会赔过。”闵奉笑道。 “哈哈!好!果然爽快!这么说,今天的这笔买卖,几位财神爷是做定了?”牛二爷笑道。 “还请二爷成全!”闵奉、慕极和廖宁三人同时对牛二爷拱手道。 “也罢。既然三位财神爷如此有诚意,这笔买卖,我江湖帮自然没有异议。”牛二爷笑道。 “多谢二爷成全!”闵奉、慕极和廖宁三人再度同时对牛二爷拱手道。 “只是,这笔买卖,不只是三位财神爷要做啊。”牛二爷叹道。 “牛二爷放心。只要牛二爷愿意,今天这笔买卖,我九华分会接定了。”闵奉笑道。 笑罢,闵奉看向江湖帮的兄弟们之中的一处说道:“佟掌门和两位护法没有意见吧?” “先来后到。这笔买卖,我流杀门已经接了。”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 随着话音,一个面色冷峻的老者从江湖帮的一群兄弟们中间走了出来。 老者的身后,跟着两名脸色同样冷峻的人。一名中年人,一名青年。 三个人的身上,各自都背着一把长刀。 这三个人,正是流杀门的三大巨头。 为首的老者,乃是流杀门的掌门人,佟天成。刀法天成,霸气无比。流杀门传至他的手中,才从原来的流沙门更名为流杀门。 那名中年人,乃是流杀门的左护法,姓颜名开合。刀如其名,大开大合。 那名青年,乃是流杀门的右护法,姓林名秋忆。此人的名字虽然文雅,但年纪轻轻地就能做到流杀门的右护法,他背上的刀,早已不知道饮了多少人的血。 第三十四章 暗夜杀戮 “佟掌门和二位护法的生意倒是做得远,都从苏杭做到九华来了。”闵奉笑道。 “不是猛龙不过江。我流杀门既然来了,这桩买卖,我们就做定了。”颜开合冷冷地说道。 “这么说,流杀门是不愿意让了?”闵奉似笑非笑地说道。 “还请三位大老板成全。”林秋忆双手抱胸,冷冷地说道。 “这就难办了。一桩买卖,却来了两个买家。慕掌柜,廖先生,这事儿你们看该怎么办?”闵奉对着身边的两人笑道。 “只能破费了。牛二爷,流杀门愿意出什么价钱,我们都愿意出两倍的价钱,如何?”慕极对牛二爷笑道。 “我江湖帮没有意见。只是,东西还没挖出来,几位就真地不怕赔了?”牛二爷笑道。 “若是等到东西挖出来,这生意只怕就更没法谈了。”闵奉叹道。 叹罢,闵奉对佟天成道:“佟掌门,出个价吧。怎么样才能让?” 佟天成冷冷地说道:“不如你们出个价。你们出什么样的价,我流杀门都愿意出双倍的价钱。” “哈哈!不如老子出个价,你们都让给老子。”佟天成的话音刚落,,从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豪迈的大笑声。随着笑声,夜幕之中,响起一阵阵的惨呼声和人体倒地的声音。 牛二爷一直未变的脸色变了。他听得出,那些惨呼声,都是来自江湖帮在外围的兄弟。 “什么人?!”牛二爷大声怒喝道。闵奉、慕极、廖宁、佟天成、颜开合和林秋忆也变了脸色。 大笑声响起之前,他们没有听到任何的异动。但大笑声一响起,他们立即就听到了马蹄声。马蹄声不仅像是凭空生出来的一样,而且来得极快。 倏忽之间,一个天神一般的身影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已经冲入了场中的江湖帮兄弟之中,手中一柄丈八长矛上下翻飞。丈八长矛所至之处,江湖帮的兄弟或是被挑飞至空中,或是被刺倒在地。 牛二爷勃然大怒,双足在地上一蹬,整个人如同一头发狂的公牛一样,对着身影冲了过去。牛二爷的双手之中,各自执了一柄牛耳尖刀。 牛二爷方一冲出,又一匹高头大马冲至。马背上,一柄大斧当头劈落,将牛二爷给挡了回去。马背上的大汉笑道:“还没轮到你。” 牛二爷出手的时候,闵奉、慕极、廖宁、佟天成、颜开合和林秋忆也出了手。他们虽然都是来抢买卖的,但来人既然当着他们的面,对江湖帮的人下了死手,他们知道,今天这场买卖,他们不出手是不行了。 六个人的身形方自一动,一条蛇鞭自夜空之中飞至,卷向他们六人。蛇鞭之上,腥气扑鼻,显是涂了剧毒之物。 闵奉等六人刚刚闪身避开,一个长相妖异的男子落在场中,将蛇鞭一收,看着六人笑道:“你们先不要动。天王还要和你们谈买卖。” 说话之间,场中的百十名江湖帮兄弟已经被那名手持丈八长矛的身影和另外一群蒙面人给杀了个一干二净。那群蒙面人将各自的对手放倒之后,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火把,将场中再度照得如同白昼一眼。 那名持丈八长矛的人将手中的长矛一收,骑在马上,以手中的长矛指着牛二爷和其他的六人笑道:“现在可以谈买卖了。” 眼见自己的兄弟转瞬之间就被杀光,牛二爷目眦尽裂,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手持丈八长矛的人大笑道:“老子也是个买卖人。怎么,你们不想跟老子做买卖?” 闵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对手持丈八长矛的人拱手笑道:“阁下想要谈什么买卖?” 手持丈八长矛的人大笑道:“不愧是财神商会的人。这才像个谈买卖的样子。” 慕极对手持丈八长矛的人抱拳道:“是什么买卖,阁下请说。” 手持丈八长矛的人大笑道:“老子要谈的买卖,就是你们的命。” 闵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再度拱手道:“哦?阁下是要买我们的命?” 手持丈八长矛的人笑道:“老子不是要买你们的命。老子是要卖你们的命。” 闵奉再度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笑道:“哦?阁下的意思是,我们的命,已经不再是我们自己的了?” 手持丈八长矛的人笑道:“不错。你们既然敢来此地,你们的命,就已经是老子的了。” 闵奉笑道:“不知道阁下想卖个什么价钱?” 手持丈八长矛的人大笑道:“一招。谁只要能接住老子一招,老子就把谁的命卖给他。” 闵奉又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问道:“不能出别的价钱了?” 手持丈八长矛的人笑道:“老子做买卖,从来都不讨价还价。” 闵奉轻轻地皱了皱眉头,接着问道:“财神商会也不行?天王老子都不行?” 手持丈八长矛的人大笑道:“财神商会算个鸟!老子就是天王!”笑罢,手持丈八长矛的人策马一冲,手中的丈八长矛对着闵奉当胸便刺,口中喝道:“接招!” 闵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身形一动,胖胖的身躯居然如同柳絮一般,从原地飘了起来。 身体飘起之时,闵奉的双掌朝前一伸,将刺过来的丈八长矛矛尖牢牢夹住,口中笑道:“这算不算……” 闵奉的话音未落,丈八长矛已经突破他的双掌,嗤地一声,刺入他的前胸,将他刺了个通透。手持丈八长矛的人将长矛一收,笑道:“有点儿门道。差点儿就接住老子的一招了。” 手持丈八长矛的人刚刚将长矛收回,牛二爷大吼一声,已从原地跃起,手握两柄牛耳尖刀,对着骑在马背上的手持丈八长矛的人扑去。 牛二爷手中的两柄牛耳尖刀虽短,但他的刀法,却极为犀利。牛二爷的刀法,名为解牛刀法。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牛二爷最擅长的,便是以短搏长,以小搏大。只要给牛二爷近了身,他的两柄牛耳尖刀,便会如同解牛一般,瞬间将对手肢解。 但牛二爷没能近手持丈八长矛的人的身。他在空中变换了三次身法,都没能近对手的身。 他闪过了对方的矛尖,避开了对方的矛身,但他没能躲过对方的矛柄。就在牛二爷快要扑到对方身下的马旁时,对方手中丈八长矛的矛柄将牛二爷的头颅给击了个粉碎。 牛二爷倒地的时候,其余的五个人同时动了。 其中三人,杀向手持丈八长矛的人。另外两人则不约而同地杀向外围。 杀向外围的是廖宁和林秋忆。在己方来此的三人之中,这两个人的身法分别都是最快的。 他们不是怕死。他们只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财神商会和流杀门的人,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以他们的身法和身手,他们相信,只要能给他们突出三十步远,他们就一定能够趁着夜色杀出重围,甚至还能顺手牵羊,抓走个把蒙面人,问清楚这些人的来历。 但他们没能突出三十步远。 他们只突出了不到十步,廖宁的脊柱之上便中了一记飞斧,当场丧命。林秋忆的腹部被一记蛇鞭刺穿,虽然未被刺中心脏,但蛇鞭上的剧毒迅速地蔓延至他的全身。他倒地的时候,整个身体已经变成了乌青色。 廖宁和林秋忆倒地的时候,慕极、佟天成和颜开合也都倒地了。 慕极的拂风四十九剑只使出了十七剑,就被手持丈八长矛的人一矛贯胸。 佟天成的刀法刚刚使出三分霸气,手持丈八长矛的人便一矛砸在他的头上。 颜开合的刀法只是开合了一次,便连人带刀被手持丈八长矛的人挑飞到空中。 手持丈八长矛的人将慕极、佟天成和颜开合杀倒在地之后,对着持大斧的大汉和妖异男子喝道:“他娘的,谁让你们两个出手的?” 持大斧的大汉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在马背上对持丈八长矛的人恭谨地拱了拱手,却不说话。 长相妖异的男子咯咯一笑,说道:“属下见天王神威凛凛,不由得一时技痒。请天王恕罪!” 长相妖异的男子这一笑,真个比女儿家笑得还要娇媚。 持丈八长矛的人眉头一皱,喝道:“你他娘的!你就不能换个霸气一点儿的兵刃?!” 喝罢,持丈八长矛的人对其他的蒙面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挖!掘地三丈!”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一个惊喜的声音叫道:“挖到了!” 待到一个蒙面人将刚刚挖到的一个盒子递给持丈八长矛的人,持丈八长矛的人打开一看,哈哈大笑道:“他娘的!傅红雪倒是舍得,真地让这东西给秋家人做了陪葬。还有东西没有?” 蒙面人躬身道:“回禀天王,已经挖了三丈多了。暂时没挖到别的东西。” 持丈八长矛的人喝道:“不用挖了!撤!那件东西,一定在傅红雪的身上。”说罢,持丈八长矛的人一提身下的骏马,得得得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随着持丈八长矛的人离开,那名持大斧的大汉、那名妖异男子和所有的蒙面人尽皆迅速离去。 场中,只剩下倒了一地的尸身。 横七竖八的尸身之中,身体被蛇鞭刺穿、身中剧毒、本应早已死亡的林秋忆,好似微微动了动一根手指。 ...... 次日,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被人以早已绝迹江湖的孔雀翎射杀。 第三十五章 信义忠勇 “九华那里有消息了?”开封府。一处庄园。一个面上带着和煦笑容的中年人对着身前一位相貌清矍的老者淡淡问道。老者的身旁,站着一位手拄拐杖、不停咳嗽的老太太。 老者躬身答道:“回禀天王,猛天王在孔雀山庄杀了江湖帮牛二,财神商会九华分会闵奉、慕极、廖宁,流杀门佟天成、颜开合、林秋忆,以及江湖帮的四百七十二名帮众。” 中年人笑道:“猛天王的杀性倒是越来越重了。” 老者笑道:“猛天王从不杀人全家,每次杀的人却都是更甚人全家。” 中年人笑道:“这样的话,以后千万莫要再说了。本王不想与猛天王过招。” 老者连忙躬身答道:“属下知错!” 中年人问道:“东西现身没有?” 老者躬身答道:“回禀天王,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已经死在孔雀翎之下。” 中年人淡淡地问道:“人都准备好了没有?” 老者躬身答道:“回禀天王,都已经布置下去了。” 中年人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只是淡淡地说道:“嗯。去吧。三天。” 他不用多问,也不用多说。 他是信天王。言而有信的信天王。 同为天王,他的手下,自然也不乏像其他天王手下那样的高手。 但他的手下,最擅长的不是杀戮。他们最擅长的,是取信于人。 要想取信于人,首先就要让人相信你所说的话。 信天王的手下,至少有一百名有这个能力的人。一百名言而有据、言而有信的人。 信天王知道,这一百个人同时行动,即使他们说当今的天子乃是女子之身,天下至少也会有九成九的人相信。 他既然说了三天,那么,三天之内,全天下的人,无论是中原的,还是北地的、西域的、南疆的、东瀛的,也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士子平民,都会相信他希望他们相信的东西。 他是信天王。 他的手下,不仅能取信于人,更从未失信于他。 …… 徐海。一间小小的草堂内。一名年约五十岁、满脸正气的男子正倚坐在一张椅子上,微微地皱着眉头。 在他的承泣穴上,有一处肉眼几不可见的小小红点。那是莫千寻的无影针所留下的印记。 不论是谁中了莫千寻的无影针,都不可能完全无碍的。他也不能。 那一记无影针,不仅在他的承泣穴上留下了一个印记,还险些坏了他的眼。已经过了几日了,无影针上所携带的锐气依然未能被完全逼出,使得他要时不时地皱起眉头。 他特意命人盖了这处草堂,便是要提醒自己,莫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还是托大了啊!”满脸正气的男子叹道。 “天王,要不要……?”一个容貌娇美的半老徐娘轻声问道。 “不用。”满脸整齐的男子轻轻地摆了摆手。 “启禀天王,人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威猛大汉躬身说道。 “你就不能不在这个时候说这件事?怎么这么死脑筋?”半老徐娘的人白了威猛大汉一眼。 “无妨。傅红雪走到哪里了?”满脸正气的男子笑道。 “回禀天王,傅红雪才走到落沙镇。他走得不快。”威猛大汉躬身答道。 “有花大公主在,他自然快不了。”满脸正气的男子笑道。这一笑,又牵动了承泣穴上的锐气。他的眉头皱得愈发厉害了。 “启禀天王,要不要让我们的人出发?”威猛大汉躬身说道。 “他们的后事都安排好了没有?”满脸正气的男子说道。 “回禀天王,都安排好了。都是最好的安排。”威猛大汉躬身答道。 “嗯。为本王做事的人,不能亏待了他们。”满脸正气的男子说道。 “天王高义!”威猛大汉和半老徐娘同时躬身道。 他是义天王。 他最看重的,便是一个“义”字。 他手下的人,都必须为他慷慨赴义。赴他要他们赴的义。 他从来都不会亏待为他去慷慨赴义的人。 …… 燕云。 万里黄沙之中。 一大片低矮的土堆之上。 一位戴青铜面具的人,负手而立。青铜面具的模样,乃是忠义无双的关二爷。 此人的身边,站着一位满面风霜的老者。 狂风裹着黄沙,从两个人的身上肆虐而过,吹得他们的衣衫猎猎作响。 “唉!多少英雄事啊!”戴青铜面具的人叹道。 “天王,您又想起那些人了?”老者低声问道。 “站在这里,怎么能不想起?”戴青铜面具的人复又叹道。 “天王,当年神威堡的事,您……”老者小心地躬身说道。 “本王知道。消息传来了没有?”戴青铜面具的人说道。 “回禀天王,消息已经传来了。人也已经安排好了。只待天王一声令下。”老者躬身答道。 答罢,老者复又小心地问道:“天王,我们此举……?” 戴青铜面具的人问道:“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老者连忙伏身跪倒在黄沙之中,低头说道:“老奴失言,请天王降罪!” 戴面具的人叹道:“起来吧。你一片忠心,本王岂能不知?” 待到老者起身,戴面具的人说道:“莫要想那么多。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的。” 说罢,戴面具的人将目光看向远处,复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是忠天王。 他曾经也是个忠义之人。他这一生,最敬重的也是忠义之人。 只是,他曾经为他的忠义付出过惨重的代价。他的许多兄弟,至今还掩埋在这片黄沙之下,尸骨不得还乡。 他没有运起功力。 狂风卷起的黄沙打在他的身上,好似当年曾经射向他的兄弟们的箭一样,让人生生作痛。地上炽热的温度,犹如当年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烧得他的心都在翻滚。 如今,他依然是个忠义之人。只是,他的忠,不再是他曾经所尽过的忠。 现在,他的忠,是他自己心中的忠。是他对他脚下的许多兄弟们的忠。 是时候了。曾经让他和他的兄弟们为曾经的忠付出过代价的人,该付出代价了。 …… 滇西。密林。 出了这片密林,就是西域了。事实上,就连这片密林,究竟是属于中原还是属于西域,至今都没有人说得清楚。 这里是中原天子的天威到不了的地方。这里也是西域王的人不敢轻易踏足的地方。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灌木丛中,鹧鸪不厌其烦地叫着,仿佛是在提醒,此地不需要人类的踪迹。 然而,就在鹧鸪叫声不远处密林之中的树上,却零散分布着一些小小的树屋。 树屋上很干净,没有落叶,更没有青苔,一看就知道,是搭建不久的。在这片潮湿的丛林里,存在时间稍微长一些的东西,都会长满青苔的。 密林之中突出的一块极大的岩石上,一个面如刀削的汉子正如同一尊雕像一样站立着。山风携着细细的水雾吹过,汉子的头发和衣衫早已湿透,他却依然纹丝不动。 他双眼看向的方向,是西域的来路。 这一次,他是带着他的兄弟们来做一件事的。如果一件事不够,他们就再做一件、两件、三件,直到够为止。 他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杀人罢了。但他知道,等他和他的兄弟们将事情做完以后,这个天下,便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简单不了了。 岩石下方,站着两名同样纹丝不动的汉子。只是,这二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岩石上那名汉子的身上。他们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尊敬之色。 岩石上的那个人,值得他们尊敬。因为,他是勇天王。每战必身先士卒的勇天王。 冲锋的时候,他总在最前面。后撤的时候,他总在最后面。 他的手下,都是勇士。不勇的人,做不了勇天王的手下。 他们都不知道,这次他们来这里是做什么。天王没说,他们也没问。 他们不用问。他们也不想知道。天王让他们来,他们就来。天王让他们搭建树屋,他们就搭建树屋。天王在这里等,他们便陪着天王在这里等。 他们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无论他们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他们的天王,一定会冲在他们的前面。 天王冲向的方向,就是他们冲向的方向。 他们除了对天王的忠心,没有别的。唯勇而已。 第三十六章 财神商会 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初秋时节,西子湖上的荷花早已凋谢,就连荷叶也都已经枯萎。西子湖没有了多少绿意。倒映在湖中的山影,也已卸去了翠妝,换上了更为厚重的青衣。 绿意虽减,西子犹在。此时的西子湖,倒是更像那个曾经蹙眉捧心的哀婉女子了,也愈发吸引了更多的才子佳人和文人骚客前来。 细雨纷飞,游人如织。西子湖畔,满目都是各种颜色的油伞。不知道哪一柄的下面是那个呆头呆脑的许仙,更不知道哪一柄的下面是那条护着白素贞前来寻亲的小青蛇。 湖心。一处不大不小的园子。 西湖之畔,从来都是寸土寸金之地。湖心之地,则更是你有万金也休想买到一寸土地的地方。能在湖心盖园子的,从来都只有三种人。 第一种人,自然是皇帝老儿了。天老大,他老二。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地盘。他想在哪里盖园子,自然就能在哪里盖了。所以,湖心之中,历来都不乏一些皇帝老儿为自己准备的、但却一辈子都没来住过一次的行苑。 第二种人,则是官老爷。两浙的官老爷。像两浙巡抚那样的大官老爷。他们当然没有皇帝老儿那么大的面子。但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在湖心盖了园子。他们盖的园子,美其名曰,是为准备天子南巡时,供随行官员及本地大员伴君侍驾所用的。 这些园子,既然是为天子南巡所准备的,银子自然就不需要这些官员从自己的腰包里掏了。但园子既然盖了,官员们总是免不了要时不时地来视察一番的。是以,这些个别院之中,隔三差五地都会有一些器宇不凡的人前来。 第三种人,是和尚和道士。比法海来此处还要早的和尚和道士。他们的面子,当然又不能和两浙巡抚那样的大员相比了。但他们的头上,顶着的是如来佛祖或者太上老君。 所以,他们盖园子,通常也是不需要自己掏腰包的,更加没有人敢横加阻拦。毕竟,谁还没有点儿不方便让三清教主和释迦牟尼知道的事儿呢?谁又敢保证,自己永远不会有暗中向三清教主或释迦摩尼祈祷的时候? 这处不大不小的园子,正好属于第三种。 人们只知道,此地乃是一处道教高人居住的地方。至于里面住的什么高人,供的又是哪一路神仙,无从得知。因为这个园子从来不对外开放。 这个园子,里面供奉的,确实是道教的神仙之一。不过,既不是三清祖师,也不是真武大帝。园子里供奉的,乃是一尊笑容可掬的财神。 因为,这里便是财神商会真正的总会所在。 园中。厅内。财神的供桌之下。两男一女正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地磕着头。 磕完了头,三人站起身来,缓步行至院中。 当先一人,乃是一名富态的老者,也生了一张和闵奉一样的笑脸。他便是财神商会的大当家,柳花开。柳树的柳,花大娘的花,叶开的开。 柳花开的左边,乃是一名相貌儒雅的中年人。他是财神商会的二当家,名唤叶礼群。 柳花开的右边,则是一名看上去年仅二十几岁的美貌女子。她是财神商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位女当家人,也是最年轻的一位当家人。她的真实名字是什么,无人得知。人们只知道,所有的人都叫她路四娘。 这三个人,在外界的名声都不是那么响亮。远远不如郑三州那么响亮。但他们三人手上掌握的财富,却比郑三州要多得多。如果说郑三州是富甲三州的话,那么,这三个人手上的财富若是加起来,则可以富甲三省了。 他们不可以高调。因为财神商会做的许多买卖,不方便被外人知道。 待到行至院中,柳花开开口问道:“接手九华的人,已经派出去了?” 叶礼群答道:“是的,大当家。已经派出去了。都是从总会直接抽调过去的。” 柳花开叹了一口气,接着问道:“闵奉等三人的后事,安排得如何?” 叶礼群答道:“回大当家,尸首已经收敛了,交给了他们的亲人。总会派去的吊唁之人,也已到了各家。抚恤也已送到了。” 柳花开叹道:“闵奉等三人乃是为商会殉职的,诸事不可怠慢。” 叶礼群答道:“大当家请放心。” 柳花开复又叹道:“都是我太性急了啊!否则,闵奉等人也出不了事。” 路四娘说道:“大当家的,这事儿放在谁的手上,也不敢不急。大当家何必自责?” 柳花开叹道:“话虽如此,此事终究是我考虑不周。这么大的事儿,哪里是仓促之间就该插手的?” 叶礼群说道:“大当家,林秋忆恐怕是救不回来了。” 柳花开叹道:“好手段啊!留下了林秋忆一条命,让他说了几句话,却又只够让他说出几句最紧要的话。下手的人,真是算无遗策啊!” 路四娘说道:“大当家的,不管下手的人是谁,杀了我们财神商会的人,这笔账,一定得找他们要回来。” 柳花开说道:“账自然是要要。不过,此事不可再操之过急了。这几件事,牵连都太大了。若是再行差踏错一步,只怕财神商会这上百年的积累,都会赔得一干二净。” 路四娘说道:“大当家的,此事既然与傅红雪有关,要不要让西北的人动一动?” 柳花开说道:“西北不是我财神商会的根本之地,培养起那些人不容易。四娘,西北的人不能动。傅红雪更不能让人去跟。有花大公主在,若是去招惹傅红雪,只会惹得他拔刀。” 叶礼群说道:“大当家,四娘,若是什么都不做,我担心,商会之中的兄弟们会心生不满。” 柳花开说道:“自然不能什么都不做。只是,江湖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了天王了。无从着手啊。” 路四娘说道:“大当家,二当家,既然不能让人直接去跟着傅红雪,能不能派人去跟着丁灵琳和荆无命?这几件事,明摆着就是同一伙儿人做的。” 叶礼群苦笑道:“丁灵琳和荆无命更不好跟,也更不能跟。丁灵琳正在火头上。荆无命既然已经拔了剑,他现在的杀性,恐怕比傅红雪只强不弱。若是万一引起误会,财神商会的损失只会更大。” 路四娘皱眉说道:“实在不行,我们也效仿郑家三夫人的做法,悬赏缉凶。她出得起三千万两,我们也出得起。我就不信,重赏之下,没有人提供那个什么天王的线索。” 柳花开摇了摇头道:“此举不妥。此事可一不可再。郑家三夫人悬赏,大家都可以装聋作哑。若是我们再悬赏,六扇门的人会在第一时间就找上门来。” 路四娘有些恼火地说道:“那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么傻等着?” 柳花开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动用宫中的关系了。天子既然派了明月公主亲自查案,宫中总会收到一些秘密消息的。唉,可惜啊。我财神商会在宫中处处使力,独独却漏了这一位公主。天子却又偏偏只派了她查案。” 叶礼群有些担忧地说道:“大当家,若是动用宫中的关系,会不会将我们此前的投资都暴露出来?” 柳花开笑道:“即使不动用那些关系,你以为天子就不知道我财神商会的那些动作么?官商,官商,官与商什么时候真正地分开过?我们四处投资,又怎么能瞒得过天子的眼睛?” 叶礼群说道:“大当家,那些东西的消息传出来,只怕宫中也会有所震动。我担心,我们若是在此时动用宫中的关系,恐怕会引起天子的误会。我们要不要暂时与宫中保持一点儿距离,先观望一段时间?” 柳花开摇头道:“万万不可。我们只是商人,只能投资,不能急着站队。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是不能有与之前不同的做法。若是我们真地与宫中开始保持距离了,才会真地引起天子的猜忌。” 路四娘说道:“大当家,我们总得再做点儿别的吧?” 柳花开点头道:“那是自然。该是让花开富贵动一动的时候了。” 叶礼群微微惊道:“大当家,您不是说,此事不可再操之过急么?若是花开富贵动起来,动作会不会太大了些?” 柳花开说道:“没办法啊。你我三人主持商会,总得对闵奉等人的死有个交代。只要花开富贵动起来,这个交代就算是给了。” 路四娘说道:“大当家的,流杀门那边,要不要也做些什么?” 柳花开摇头道:“不用。宝物出世,谁不动心?流杀门只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我们终究只是商人,和气方能生财。更何况,流杀门和我们一样,也都是苦主。亲痛仇快的事情,我们不做。” 第三十七章 一夜白头 钟无悔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就白了。虽然并未全白,但也白得差不多了。 作为一个在六扇门打滚了几十年的人,钟无悔见过太多的世间惨事和难事。他见过伤心欲绝的,也见过痛不欲生的,更见过将头发都给挠没了的,但他没见过一夜白头的。 他一直都不相信,这个世上,真有什么能使人一夜白头的事情。 现在他相信了。因为他的头发就是在一夜之间,或者说一日一夜之间,就几乎全白了。 当荆无命和丁灵琳被带回六扇门总衙的时候,钟无悔的头发就开始白了。 因为,这个案子没法办。 荆无命是杀了人。当街杀人。一杀就是二十六个人。比许多江湖高手一辈子杀的人都多。 但他不能治荆无命的罪。他又不能不治荆无命的罪。 那二十六名高手中,六扇门早已确定其身份乃是血神楼杀手的,至少有七个人。六扇门之所以一直没有将他们捉拿归案,只是因为,六扇门从来没有当场抓住他们行凶杀人。而且,六扇门也想借着他们顺藤摸瓜,揪出令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血神楼。 这二十六个人既然同时出手,其他人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但呼之欲出是一回事,能不能呼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最后那三位。 韩中岳乃是铁枪门的副门主。 铁枪门一共就出了两位名人。现任的铁枪门门主不能算作一位。他虽然武艺高强,但还不够出名。 真正出名的,其中的一位,便是这位韩中岳。说一不二、声名极佳的韩中岳。 其中的另一位,便是明方雨。八十万禁军总教头,明方雨。 铁枪门不仅出了这样的两位名人,还向禁军输送了不少的高手。铁枪门本就是个半官半民的门派。他们不吃朝廷俸禄,却多处受到朝廷和禁军的照顾。 铁枪门送至禁军的许多人,在禁军之中打磨一段时间后,现在已经成了统率千万军马的赫赫骁将。 如今,韩中岳却死了。被荆无命当街杀死了。还是被一剑劈成了两半。而且,临死之前,他还说了那样正气凛然的话。 大诚禅师乃是云觉寺的得道高僧。 这位大诚禅师,一生之中,待人至诚,为人至信。早已没落的云觉寺之所以香火未断,唯一的原因,便是寺中有这位大诚禅师。他的拥趸,虽然比不上少林寺的信徒那么多,但却也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其中的许多人,还是江湖之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如今,他也死了。同样是被荆无命当街杀死的。一剑断头。而且,临死之前,他也说了正气凛然的话。 松鹤道长乃是长清观的观主。他虽然和大诚禅师分属禅道两脉,但他们二人的名气,却不相上下,都是一生之中从未有过任何虚言妄语的得道高人。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松鹤道长的名气,甚至比大诚禅师还要响亮。因为,江湖秘传,他创立长清观之前,乃是出自武当正宗。他的师兄,便是当今的武当掌教,戚真人。 他也死了。和韩中岳与大诚禅师一起死在了荆无命的剑下。他没有被分尸,也没有被断头,但他的身上,被刺了无数个筛子眼一样的小窟窿。荆无命的那一剑,太快。松鹤道长倒地的时候,那些窟窿才被他自己身上的血冲破。 同样,临死之前,他也说了正气凛然的话。 钟无悔现在已经明白,他们三人,也是血神楼的杀手。极为神秘的玉牌杀手。 雇他们说那些话的人,是看重了他们三人的名声。因为,他们说出来的话,没有多少人会怀疑。 他们之所以又加了那些正气凛然的话在里面,是因为他们可以死,但他们的杀手身份不能暴露。他们的名声不能坏。铁枪门、云觉寺和长清观的名声更不能坏。 钟无悔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开始白头。 他知道,他明白他们三人是血神楼的杀手,天子也能明白。天子能看明白的事情,永远比他这个做臣子的要多。 要想治荆无命的罪,他就不能公开这三个人的杀手身份。但是,治了荆无命的罪,他在天子那里交代不过去。更不用说,还有荆无命身边的那个丁灵琳,还有他们二人身后站着的那些人。 不治荆无命的罪,他在天子那里也交代不过去。更不用说,还有铁枪门、云觉寺、长清观、明方雨、禁军、戚真人、武当和那些对这几位极为敬重的江湖中人和江湖之外的人。 至于公开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的杀手身份,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了。明方雨、禁军、铁枪门出来的那些骁将、戚真人、武当、大诚禅师的那些拥趸,有哪一个是好惹的? 更何况,这三人的额头上又没写着“我是杀手”这几个字。而且,他们临死前说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话,乃是为天下计、为江湖计。 他无比痛恨那位抱住荆无命胳膊的捕快。若不是他,荆无命被丁灵琳拉走了也就拉走了。大不了,他背个失职之罪,在天子面前受一顿申斥。若是天子能将他撤了,甚至将他打入天牢,也好过他面对这样的事情。 但他不能责怪那位捕快。不仅不能责怪,他还好好地褒奖了那位捕快一番,甚至还亲自写了一封嘉奖信给顺天府尹。他更是传令下去,号召所有的六扇门人,向这位尽忠职守、临危不惧的捕快学习。 那位捕快早已交代清楚,他是受了别人的威胁,不得已而为之。但钟无悔又能如何? 幕后的人,设了一个好大的局!一个让钟无悔白头的局! 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做的好事!一件要搅动天下风云的好事! 一整天,乃至一整夜,钟无悔都在想,怎样破这个局,怎样将此事的影响降至最低。乌纱帽,乃至身家性命,已经在钟无悔的考虑范围之外了。 坐在六扇门总捕头的这个位置上,出了这样的事,容不得他再去考虑这些东西。他得为天子分忧。他得替天子守住整个江湖乃至天下的安宁。 然后,孔雀山庄便出事了。 三股江湖势力,近五百条人命,一夜之间就出事了。 人命如草啊! 这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什么样的手段,在六扇门的眼皮底下,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在天子的煌煌天威之下,将人命视得如此轻贱,将律法视作无物?!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钟无悔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当他一骨碌地坐起来时,他的夫人便惊叫道:“老爷,您的头发!?” 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 然后,等他赶到衙中,正在与虞照昕和常春和等人愁眉不展的时候,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被人射杀的消息便传来了。 光天化日之下,重重护卫之中,身手奇高的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就这样被人射杀了。杀他的人,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死士。那人在射杀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之后,当即服毒自尽。 射杀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的人虽然是个无名之人,但他使用的武器,却是曾经令所有江湖中人都闻风丧胆的孔雀翎! 至此,钟无悔的头发几乎尽白。在虞照昕与常春和等五人的眼前几乎白尽。 钟无悔知道,这江湖,自此再无宁日。六扇门,自此再无宁日。 六桩血案发生、六柄飞刀现世的时候,钟无悔的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这几件事,或者说这一件事,虽然惊人,但终究只是与小李探花一人有关。杀劫再大,总会有个限度。 钟无悔知道,那一位曾经的探花郎,是一位真正的侠士,是一位深明大义之人。只要他现身,只要六扇门放下姿态,六扇门和他之间,并非没有合作的可能性。 钟无悔相信,只要李探花愿意合作,有六扇门在,有明月公主在,有窦怀恩和天子的神刀营在,有天子赐予他钟无悔的特权在,此案,终会被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到了此刻,此案已经完全不可控了。因为,人心不可控,人的欲望更不可控。 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已经公开说出那些话,孔雀翎的现世,更是坐实了他们三人的话。接下来,就是江湖大动。 首当其冲的,便是丁灵琳和荆无命。因为他们二人也身涉其中,而且已经在京师露了行迹。现在更是在他的六扇门总衙之中。 除了他们,傅红雪也跑不了。他是最后一个可能接触到孔雀翎的人。如今,孔雀翎虽然被“挖”出来了,但傅红雪的手上,还掌握着一件更加要命的东西。或者说,至少江湖人会认为,他的身上,有那件东西。 那是一个怎样的杀神啊! 而且,六扇门西北分衙的人已经传来消息,傅红雪和路小佳已经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落沙镇。他们二人还护着一顶小轿。小轿当中,是以前那位魔教的大公主吧?为了不让她受到惊扰,傅红雪会杀多少人? 还有李探花。他在哪儿?他的飞刀可还能出手? 还有他身边的那位飞剑客。他的剑,杀气已经减了么? 还有那无数闻风而动的江湖人。他们会怕死么?他们当中的人,有多少会死于这一场大乱之中? 还有宫中…… 钟无悔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三十八章 天子问计 皇宫。大内。天心殿。 天子端坐在龙椅之上,面色平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站在天子龙座之下的六个人知道,这是天子已经怒极的表现。 这六个人还是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天子的面前。 他们分别是东宫太子、明月公主、当朝首辅兼太子少师杜文渊、八十万禁军教头明方雨、内卫统领周怀礼以及神刀营总带窦怀恩。 这六个人或是龙子凤孙,或是位高权重,或是勇武过人,或是天子近侍。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曾经见识过甚至亲身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但此刻,站在面色平静的天子面前,他们却仿佛觉得泰山压顶,连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起来。 天心如海,天威如狱。面对蓄势待发的天地之威,谁能从容? “太子,你是东宫之主。你说说吧。”天子淡淡地说道。 “启禀父皇,贼子凶顽,胆大妄为,视国法与王法于不顾。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听到天子问话,太子连忙拜倒在地,慷慨激昂地答道。 “太子打算如何为朕分忧?”天子淡淡地问道。 “儿臣请命出宫,与王妹一起,亲领六扇门、刑部与兵部要员,全力追拿凶徒!”太子又一叩首,大声回答道。 听到太子这番回答,杜文渊不由得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太子,平身吧。”天子淡淡地说道。 “太子既然有意办理此案,就说说吧,打算如何办理?”待太子起身,天子对太子说道。 “回禀父皇,此次的几桩血案,皆与那六柄飞刀脱不开干系。儿臣听闻,持有此种飞刀的,江湖上唯李寻欢和叶开而已。儿臣打算,全力寻找这二人的踪迹。”太子躬身答道。 “寻到之后呢?”天子淡淡地问道。 “回禀父皇,儿臣相信,只要能寻到李寻欢和叶开二人,煌煌天威之下,他二人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那时,疑团自解,凶徒自然无所遁形。”太子再度一躬身答道。 听到此处,杜文渊在心中愈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太子出宫,荆无命的案子,太子打算如何办理?”天子淡淡地问道。 “回禀父皇,荆无命枉顾王法,当街杀人,当依国法论处!”太子躬身答道。 “朕听说,荆无命杀的人之中,有一些是专门替人杀人的杀手。”天子淡淡地说道。 “回禀父皇,纵使其中有些人是杀手,荆无命也不能以暴制暴。以武犯禁,国法难容!更何况,荆无命还杀死了韩中岳、大诚禅师、松鹤道长等正道之士。”太子再度躬身答道。 杜文渊又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孔雀山庄的案子呢?太子打算如何办理?”天子淡淡地问道。 “回禀父皇,此事既然与傅红雪有关,儿臣以为,当务之急,一边全力寻找李寻欢和叶开的同时,也要全力寻找傅红雪。”太子躬身答道。 “杜卿家以为,太子所言如何?”天子将目光转向杜文渊,淡淡地问道。 杜文渊再度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躬身答道:“回禀圣上,太子所言,都是老成持重之言。” “这么说,杜卿家也同意太子的打算了?”天子淡淡地问道。 “回禀圣上,太子所谋,都是稳妥之道,老臣自然附议。不过,老臣以为,太子乃东宫之主,不可轻易出宫,以身犯险,涉入此等追缉凶徒之事。”杜文渊躬身答道。 太子听到杜文渊如此说,心中一急,正要抢着说话,天子的眼光微微一扫,太子立即噤若寒蝉。 “明方雨,朕听闻,你和禁军之中的不少人,想要替韩中岳报仇?”天子又将目光转向明方雨,淡淡地问道。 “回禀圣上,微臣不敢!”明方雨心中一惊,立即拜倒在地,叩首答道。 “是不敢与荆无命交手么?”天子淡淡地问道。 “回禀圣上,荆无命当街屠戮韩师兄、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微臣恨不能手刃此獠!只是国法当前,容不得微臣知法犯法!”明方雨涨红了脸,复又叩了一个头,大声说道。 “这么说,若是朕允许,你敢与荆无命一战了?”天子淡淡地问道。 听到天子这话,太子又是一急,却被杜文渊悄悄以眼神止住。 “回禀圣上,若是圣上有旨,微臣手中的铁枪,定然不会堕了天子禁军的威名!”明方雨再度一叩首,大声说道。 “这么说,你还是想报仇了?禁军之中,还有不少有你这种心思的人吧?”天子淡淡地问道。 “回禀圣上,荆无命如此狂悖,在京师之中大开杀戒。禁军身为圣上的亲军,未能维护圣上的威严,深以为耻!”明方雨暗自一咬牙,将头咚地叩在地上,大声答道。 “周怀礼,你来告诉太子、公主、杜相和明将军,荆无命这次杀的都是什么人。”天子淡淡地说道。 “是,万岁爷!”周怀礼上前一步,躬身答道。 “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丞相大人、明将军,荆无命当街一共杀了二十六人。其中,十一人是血神楼的铜牌杀手,每个人的出手价格是白银五万两。七人是血神楼的银牌杀手,每个人的出手价格是白银三十万两。五人是血神楼的金牌杀手,每个人的出手价格是白银一百万两。三人是血神楼的玉牌杀手,每个人的出手价格是黄金三十万两。”周怀礼先是对太子、明月公主和杜文渊一躬身,随即对明方雨拱了拱手。 “这怎么可能?!二十六个人怎么可能都是杀手?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怎么可能也是杀手?!”太子惊讶地叫道。明方雨的脸上,也露出震惊之色。不过,天子没问话,有太子、明月公主和杜文渊在前,还轮不到他这个禁军教头抢着说话。 杜文渊看到太子的样子,心中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周统领,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的身份可能确定?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万一弄错,后果不堪设想。”杜文渊硬着头皮对周怀礼说道。 “回丞相大人,这三人的身份,都是血神楼的玉牌杀手无误。”周怀礼躬身答道。 “周统领,可有什么证据?”杜文渊瞥见太子的脸上已经露出恼怒之色,只得再次硬着头皮,抢在太子的前面问道。 “周怀礼,你就跟太子、公主、杜相和明将军说说,你有什么证据吧。”天子淡淡地说道。 “是,万岁爷。”周怀礼再度对天子一躬身,然后又对太子等人施礼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丞相大人,明将军,内卫手中,已经掌握了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杀人的证据。在此次出手之前,韩中岳共计出手三次,不过其中两次是以银牌杀手的价格出手,一次是以金牌杀手的价格出手。大诚禅师共计出手两次,其中一次是以银牌杀手的价格出手,一次是以金牌杀手的价格出手。松鹤道长共计出手两次,两次都是以金牌杀手的价格出手。” 听到这里,太子、明月公主、杜文渊和明方雨已经可以确定,周怀礼所说的,都是实话了。 内卫是做什么的,他们心里都清楚。周怀礼能在天子的面前将韩中岳等三人出手的事情说得如此详细,自然不会有假了。 “有些话,还是只能自己抢着问啊!”杜文渊在心里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口问道:“周统领,这个血神楼,究竟是个什么组织?他们的规矩又是怎么样的?” “回丞相大人,血神楼乃是江湖之中的一个专门从事杀人的组织。根据内卫和六扇门掌握的情报,血神楼中的杀手,已经发现的等级有四种,分别是玉牌、金牌、银牌和铜牌。在这四个等级之中,玉牌最高,铜牌最低。已经可以确定,铜牌之下,血神楼再无等级更低的杀手。至于玉牌之上,血神楼还有没有等级更高的杀手,目前还不能确定。”周怀礼躬身答道。 杜文渊接着问道:“周统领适才言道,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乃是血神楼的玉牌杀手。为何他们三人此前出手,却又是按照金牌或者银牌杀手的价格来出手的?” 周怀礼再次躬身答道:“回丞相大人,据内卫了解,血神楼中,等级高的杀手,可以以低等级杀手的价格来接杀人之事。但等级低的杀手,却不能以高等级杀手的价格来接任务。” 太子怒道:“真没想到,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这三个道貌岸然之人,居然会是血神楼的杀手!” 明方雨跪倒在地,对着天子叩首道:“微臣不知韩中岳本为凶人,险些酿成大错。请圣上降罪!”说罢,明方雨以头伏地,一动也不敢动。 第三十九章 明月献策 “太子,还要治荆无命的罪么?”天子淡淡地问道。 “回禀父皇,荆无命的罪,还是要治!”太子微微一思索,一撩衣袖,跪倒在地说道。 “哦?为什么?”天子的眼中,总算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回禀父皇,长街之上,既有官差,又有巡城将士。以荆无命的武功,他既然能够轻易地将这二十六名杀手全部杀死,他自然也可以避开对方的暗杀,更可以转向官差和巡城将士求助,甚至协助官差和巡城将士将这些杀手擒住。但他既未躲避,也未报官,更未协助官差和巡城将士拿贼,而是选择了以暴易暴,以杀止杀,便是触犯了国法。是以,儿臣以为,荆无命还是应该治罪。只是,既然那二十六人都是杀手,荆无命的罪,可以从轻量刑。”太子复又叩了一首,铿然答道。 “那依太子之见,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三人,该如何处置?”天子问道。 “回禀父皇,此三人的身份和罪行,当公诸于世。”太子微微一沉吟,叩首答道。 闻言,杜文渊在心底又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如此,铁枪门、云觉寺和长清观该如何处置?”天子复又恢复了淡然的表情,淡淡地问道。 “回禀父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是铁枪门、云觉寺和长清观知情不报,自当依法严惩。若是铁枪门、云觉寺和长清观的其他人等并不知情,自然无须问罪。”太子答道。 “太子平身吧。”天子淡淡地说道。随即,天子看向明月公主问道:“明月,你是协助办理此案之人。你说说吧,荆无命一案,该如何处置。站着答话。” “儿臣谢父皇!回禀父皇,儿臣以为,王兄所言极是有理。只是,儿臣觉得,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的杀手身份,暂时不方便公诸于世。”明月公主躬身答道。 “为什么?”天子问道。 “回禀父皇,儿臣听闻,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的名声一向极好,在江湖之中的地位也颇高。儿臣担心,若是将他们三人的杀手身份公诸于世,恐怕会引起江湖震动,于六扇门及儿臣查案不利。”明月公主复又躬身答道。 “王妹此言大谬!天家行事,光明正大,岂能替韩中岳等三人包庇隐瞒?”太子连忙插话道。 “周怀礼,你再给太子和公主说说,韩中岳等三人杀的都是些什么人吧。”天子淡淡地说道。 “是,万岁爷。”周怀礼对天子行了一礼后,对太子和明月公主躬身道:“启禀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韩中岳此前出手三次,共杀七人。大诚禅师出手两次,共杀三人。松鹤道长出手两次,共杀五人。三人累计出手七次,共杀一十五人。这一十五人之中,七名为首恶,皆为穷凶极恶之人。其余八人为从者,皆是为虎作伥之辈。这一十五人,若是按照律法,都当处以极刑。” “周怀礼,你再说说,韩中岳等三人杀人所得,都用在了何处?”天子依然清清淡淡地说道。 “回禀万岁爷,韩中岳出手三次,累计获银一百六十万两。这一百六十万两白银,韩中岳都用在了维持铁枪门的运作上。大诚禅师出手两次,累计获银一百三十万两。松鹤道长出手两次,累计获银两百万两。这二人所获得的银两,除了分别用于云觉寺与长清观的修缮与维持,其余的,都被二人用来做了善事。”周怀礼躬身答道。 “铁枪门从其弟子处收取的费用,难道不够它的日常用度么?”天子淡淡地问道。 “回禀万岁爷,铁枪门自从开始为禁军输送高手以来,多有寒门子弟前往铁枪门拜师学艺,以求能有机会进入禁军,为万岁爷效命。对于所有加入铁枪门的寒门子弟,铁枪门并未收取他们任何费用。若非韩中岳这一百六十万两的杀人所得,铁枪门恐怕已是难以为继。”周怀礼躬身答道。 “唉,铁枪门辛辛苦苦为朕培养人才,朕却对其不闻不问,以至于韩中岳不得不铤而走险,以杀人所得维持铁枪门的生计。是朕的错啊!”天子叹道。 听闻天子此言,太子、明月公主、杜文渊、明方雨、窦怀恩和周怀礼连忙同时跪倒在地,口称有罪。明方雨更是泣不成声。 “都平身吧。”天子有些意兴索然地说道。 待到众人起身,天子淡淡地对太子说道:“太子是否觉得,韩中岳其心可原,其行可诛?” 太子连忙跪倒在地,口中答道:“儿臣糊涂!”答话之间,太子的后背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 “太子平身吧。”天子一边对太子微微抬了抬手,一边将目光转向杜文渊,问道:“杜卿家之意如何?” 杜文渊连忙躬身答道:“韩中岳等人虽然行差踏错,但其心确实可原。老臣以为,公主殿下所言有理。韩中岳等三人的杀手身份,不可公诸于世。” “可这三个人说了那些话,却是给朕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啊!”天子叹道。 “启禀万岁爷,奴婢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一直沉默不语的窦怀恩上前一步,躬身说道。 “说吧。”天子说道。 “谢万岁爷!启禀万岁爷,奴婢以为,韩中岳等人只是被歹人设局利用。他们三人即使不说那些话,设局的歹人也会另寻他法,将那些消息放出去。奴婢觉得,那些话既然迟早都是要放出来的,对六扇门来说,晚一天还不如早一天。”窦怀恩躬身说道。 “启禀父皇,儿臣也以为,窦总管所言有理。”明月公主躬身说道。 “明月,你有什么打算?”天子问道。 “启禀父皇,儿臣已拟好一道奏折,请父皇御览。”说罢,明月公主自袖中取出一道奏折,双手托于头上。 天子点了点头,窦怀恩上前一步,对明月公主微一躬身,然后自明月公主手上接过奏折,双手呈与天子。 天子将奏折打开,目光缓缓地扫过奏折,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变。但杜文渊看得清楚,天子的眼中,时不时地闪过一丝精光。 天子看罢奏折以后,不置可否地将奏折朝窦怀恩一递,说道:“窦怀恩,你也看看吧。” 窦怀恩连忙躬身道:“回禀万岁爷,奴婢不敢!” 天子说道:“你是协助公主办案之人。朕让你看,你就看。” 窦怀恩复又对天子一躬身,双手接过奏折,飞快地扫了几眼,然后将奏折合上,递回给天子。杜文渊想从窦怀恩的脸上看出一些东西,却什么也看不出来。窦怀恩的脸上,始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天子再次将奏折打开,扫了几眼之后,将奏折合上,执在手中,对明月公主说道:“明月,你的奏折,父皇准了。就按照你说的去进行吧。” 明月公主连忙跪倒在地,说道:“儿臣谢父皇!” 天子抬手示意明月公主起身,同时将目光转向太子,说道:“太子,此案后续的牵连会更大。朝野内外的许多人,恐怕都会卷入其中。明月想请你于东宫之中坐镇,居中调度天下臣工,共破此案。你意如何?” 太子连忙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待到退回原处,太子悄悄地明月公主使了个感激的眼神。 “明方雨,你暂时卸去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差事。”天子对明方雨说道。 “微臣谢圣上!微臣领命!”明方雨拜伏在地说道。 “平身吧。朕不是要治你的罪。朕是让你卸去差事,不是让你卸去官职。此案既然与韩中岳有关,朕便给你一个机会,协助公主和六扇门查办此案。你回去之后,先给朕好好地约束禁军。朕的亲军,不能给朕添乱。”天子说道。 “微臣谢圣上!微臣先前太糊涂!微臣一定不负圣上之命!”明方雨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头道。 “平身吧。朕的八十万禁军教头,若是没有一些血性,岂能替朕教好朕的亲军?你与窦怀恩先退下吧。接下来的事,窦怀恩自然会告诉你。记着,今日之议,不可传出此殿。”天子说道。 明方雨复又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后,站起身来,与窦怀恩一起,躬身退了出去。 天子转向周怀礼说道:“周怀礼,你也退下吧。与此案有关的事,以后你直接向太子和明月禀报。” 周怀礼应了声“是”后,先是对天子躬身一礼,再对太子、明月公主和杜文渊施了一礼,然后轻轻地退了出去。 待到周怀礼退出,天子对太子说道:“太子,此次你督办此案,需时刻牢记,此案的侦破,仍是以六扇门为主,明月为辅。你虽运筹帷幄,居中调度,但切不可干涉太多。若遇难决之事,可问计于杜卿家。” 太子连忙躬身道:“回禀父皇,儿臣明白!” 天子对太子和明月公主说道:“太子,明月,你们二人也都退下吧。” 太子和明月公主同时对天子躬身一礼,随后退了出去。 天心殿中,只剩下了天子和杜文渊二人。 第四十章 君臣交心 天子道:“杜卿家,坐下说话。” 杜文渊躬身答道:“老臣不敢。” 天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杜卿家年事已高。朕让你坐,你便坐吧。” 杜文渊连忙又一躬身道:“老臣谢圣上赐坐!” 随后,杜文渊挪到一****凳前,坐了半边身子。 天子问道:“杜卿家觉得,今日太子的表现如何?” 杜文渊连忙站起身来,跪伏在地,说道:“老臣无能,枉为太子之师,令圣上失望了!” 天子叹道:“杜卿家,平身吧。” 待到杜文渊站起身来,天子说道:“杜卿家,你没有让朕失望。你给朕教出了一个治世之君。” 杜文渊连忙躬身说道:“老臣惭愧,有负圣上所托!” 天子叹道:“杜卿家,朕对太子今日的表现很满意。太子身负天胄之气,中正平和。若是朕能交给他一个太平治世,朕相信,太子一定能给天下黎民一个太平盛世。” 说罢,天子再度叹道:“可惜啊,有些人不想让朕的天下太平啊!” 杜文渊连忙再度拜倒道:“圣上,老臣无能,忝居首辅之职,却尸位素餐,未能为圣上分忧!” 天子叹道:“杜卿家,平身吧。朕与你君臣多年,杜卿家无须再自责了。” 说罢,天子将手中的奏折朝杜文渊一递,说道:“杜卿家也看看吧。” 杜文渊站起身来,躬身接过天子手中的奏折,才看了几眼,脸上便露出惊色。看罢之后,杜文渊躬身说道:“圣上,公主殿下之言,实在是……” 天子说道:“实在是胆大妄为,是不是?” 杜文渊连忙躬身道:“老臣不敢!公主殿下之言,实在是剑走偏锋,奇招迭出。” 天子叹道:“有些时候,朕真地希望,太子也能多一些变通之术。” 见杜文渊又要下跪,天子伸手将他止住,随后说道:“不过,朕也知道,为君者,当如太子一般,光明正大。这些手段,明月使得,众卿使得,天下之人都使得,但太子却使不得。杜卿家,你可知道,朕为何不与众位卿家在朝堂上商议此事?” 杜文渊躬身答道:“老臣愚昧!” 天子叹道:“杜卿家,你不愚昧。你只是和太子一样,处在了一个不能行差踏错的位置上。” 杜文渊躬身答道:“老臣惭愧!” 天子说道:“朕之所以不在朝堂上商议此事,是因为,此事一旦上了朝堂,明月的这些手段便都行不得了。朕也不能允许任何人使这些手段了。朕乃天下之主,只能挥天子之剑。天子之剑,只能是光明正大之剑,却不能剑走偏锋。” 杜文渊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地说道:“圣上,老臣……” 天子叹道:“杜卿家起身坐下说话吧。莫要再跪了。朕今日只是想和杜卿家交交心。” 待到杜文渊复又坐下,天子说道:“朕本以为,朕励精图治多年,这天下已经太平了。此次看来,这天下,离太平还远得很哪!” 杜文渊暗中咬了咬牙,拱手说道:“圣上,只是些许跳梁小丑意图兴风作浪而已。若是按公主殿下的提议进行,老臣相信,定能将这些跳梁小丑一网打尽。” 天子问道:“这么说,杜卿家也同意明月的谏言了?” 杜文渊拱手道:“回禀圣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举。” 天子叹道:“明月的这些举动一出,这天下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啊!都是朕的子民啊!” 杜文渊再度咬牙道:“回禀圣上,疥癣之疾,若是不早日祛除,必将酿成大患。老臣愿为公主殿下摇旗呐喊!” 天子叹道:“杜卿家,你不能。太子也不能。你还是得做你的现在的首辅,太子也必须得做现在的太子。这些事,就让朕来做吧。朕要做一次桀纣之君了。” 杜文渊连忙离座,跪伏在地,哭泣道:“圣上!” 天子叹道:“杜卿家莫要如此。只要能还天下黎民一个太平治世,朕就是背上些骂名,又能如何?” 杜文渊跪伏在地,嚎啕大哭道:“圣上!老臣无能,令圣上的圣名蒙尘!老臣罪该万死!” 天子叹了一口气,自龙椅上站起身来,走到杜文渊的身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说道:“杜卿家,朕心意已决。杜卿家还是替朕想一想,此事该如何进行,才能做得最好吧。朕不希望,打烂了坛坛罐罐,却未能将蛇虫鼠蚁给清除干净。” 杜文渊站起身来,抹了几把老泪,躬身答道:“回禀圣上,老臣以为,若要确保公主殿下的提议不出差错,首要之事,当确保边城无事。” 天子踱了几步,皱眉说道:“杜卿家此言甚合朕意。只是,韩中岳等人所说的话一传出,北地、南疆、西域,甚至东瀛,只怕都会遣人前来,给朕出难题。” 杜文渊眼中的杀机一闪,说道:“回禀圣上,韩中岳等人再言之凿凿,终究只是传言而已。那些东西,是否真地存在于世,无人得知。若是北地、南疆、西域和东瀛遣使前来,老臣自会矢口否认。若是他们不相信,老臣便将他们送入这场风波之中。” 天子笑道:“世人皆云,杜卿家乃是谦谦君子。谁又知道,杜卿家的心中,却也藏着一把杀伐之刀啊!” 杜文渊连忙躬身道:“老臣身为首辅,当为圣上分忧!” 天子笑道:“有了杜卿家这把刀,朕可以想象,那些人该后悔来此了。” 笑罢,天子说道:“不过,铁忠恒新丧,中原又将起大乱,朕还是得提防那些鹰视狼顾的老对手又来觊觎朕的江山啊。” 杜文渊躬身道:“圣上请放心!铁大帅虽然不幸遇难,但军中骁将极多,将士又齐心用命。圣上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多年。我中原如今不仅兵多将广,银粮也极为充盈。老臣相信,北地、南疆和西域都不敢造次。至于东瀛,不仅远在大洋之外,更是蕞尔小国,不足为患。” 天子说道:“话虽如此,还是要提防一二。” 杜文渊躬身道:“圣上请放心!老臣明白。老臣即刻着兵部行文,加强在边城的警戒和军力。” 说罢,杜文渊低声说道:“圣上,老臣以为,可以借此机会,将北地、南疆、西域和东瀛安插于我中原各处的密探……”一边说着,杜文渊一边做了一个手势。 天子笑道:“朕乃泱泱大朝的天子。这件事,朕不能做。” 杜文渊躬身答道:“老臣明白!” 天子微微思索了一下,说道:“杜卿家以为,朕的那位皇弟,此次会不会有什么举动?” 杜文渊悚然一惊,连忙躬身道:“回禀圣上,此事老臣断然不敢妄言!” 天子笑道:“不提此事了。杜卿家与江南的那些富商可还有来往?” 杜文渊连忙躬身道:“老臣昏聩!老臣未能洁身自好。” 天子笑道:“杜卿家何必自责?江南乃是我中原的富庶之地。若是朝中众卿家完全与江南的那些富商们断了联系,朕才真地需要担心了。” 笑罢,天子说道:“杜卿家,朕听说,孔雀山庄被杀的人之中,有三人乃是一个什么财神商会的人。可有此事?” 杜文渊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躬身答道:“回禀圣上,老臣也听说是如此。” 天子笑道:“杜卿家,使人设法找到财神商会的人,告诉他们,朕的天下,容不得任何人胡来。” 杜文渊连忙再度躬身道:“回禀圣上,老臣即刻就安排人前去江南,与当地官员一起,设法寻找财神商会的下落。” 天子复又笑道:“不过,都是朕的子民,也不用吓着他们。天下有事,朕的子民,若是愿意为君父分忧,朕会觉得很欣慰。” 杜文渊又是一躬身,答道:“回禀圣上,老臣明白!” 天子又踱了几步,说道:“杜卿家,鸿胪寺之中,可还有少林高僧与武当高人?” 杜文渊躬身答道:“回禀圣上,鸿胪寺之中,一直都有少林与武当的人在协助译经解典。” 天子说道:“让鸿胪寺的人即日启程,前往少林和武当替朕致谢。顺便替朕参禅听道。” 杜文渊躬身答道:“老臣即刻就去安排。” 天子走回龙椅,坐了下来,对杜文渊问道:“杜卿家,你做了多少年首辅了?” 杜文渊躬身答道:“回禀圣上,老臣蒙圣上恩遇,已经做了一十五年的首辅了。” 天子叹道:“十五年了啊!朕当年负了文师,不想再负杜卿家了。” 杜文渊连忙跪伏在地,泣泪道:“圣上……!” 天子叹道:“杜卿家,方才之议,莫要让太子知晓。等朕平了此事,朕便将这江山传于太子。还望杜卿家好好辅佐太子。” 杜文渊伏地大哭道:“圣上!老臣无能,愿为圣上肝脑涂地!” 天子笑道:“杜卿家不必如此。朕累了。杜卿家速去安排吧。”说罢,天子缓缓地闭上双眼,靠于龙椅之上。 杜文渊伏地磕了几个响头,躬身站起,带着满脸的泪水,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待到杜文渊离去,天子睁开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四十一章 八苦和尚 有些人还在江湖,江湖却已经将他遗忘。有些人早已离开了江湖,江湖却一直还有他的传说。 万事通知道,探花郎就是后一种人。他一直都是。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会是。 万事通相信,他自己是前一种人。更何况,他已经在六扇门的地下呆了十年。远离江湖整整十年。 现在,他只是个希望能够好好养蜂、好好酿蜜的普通老人。江湖上的事情,早已与他无关了。 他离开六扇门,就是不希望江湖再找上他。因为他知道,他潜居在六扇门的地下虽然隐秘,但知道的人也不能算太少。至少,天子也知道。天知道,如果他不离开的话,那位九五之尊会不会故意将他的行踪泄露出去。至尊的想法,就是他也猜不透。 所以他走。 出了六扇门,万事通才发现,他自己也是后一种人。至少能算半个后一种人。 江湖上已经将他遗忘了的人一定有。但找上他的人,却也不少。 都是来打探消息的。客客气气地来打探消息的。 他吃饭的时候,总有人早早地帮他付了饭钱。他住店的时候,总有人早早地帮他付了房钱。甚至在他到野外去放蜂的时候,都有人大老远地把成捆成捆的鲜花送到他的蜂箱前。 君子门、万象门和妙真宫的人是最先找上他的。他们想问的,是什么人做下了那六桩血案。万事通没说。不是他不想说,实在是他也不知道。他如果知道的话,他早就告诉钟无悔和虞照昕了。毕竟,这十年来,这两个人对他的照顾还不错,尤其是对他的蜂儿还不错。 但他是真地不知道。他离开江湖太久了。过去的十年里,他不仅离开了江湖,甚至可以说是离开了人世。他在地下。陪伴他的,只有一茬一茬的蜂儿。 接下来,连环坞、天风流、大禅寺、弃剑楼、兽王庄、青竹帮和五杀门的人也都找上了他。这些门派,万事通都知道。他是万事通。他知道,他们想问什么。 他们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他就将他们打发走了。 活到这把年纪了,万事通知道,有些事,他只能对该说的人说。有些事,他对谁都不能说。 这些人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万事通没问。一个背着蜂箱到处晃悠的人,总是不那么难找的。何况,他还是个走得不算快的老人。他还得时不时地停下来,喂饱他的蜂儿们。 好在,没有人把他怎么样。江湖上谁也不知道万事通的来历,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但江湖上的人知道,像万事通这样的人,能不和他翻脸,最好还是不要和他翻脸。能通天晓地的人,谁知道和他翻脸会是个什么结果? 所以,前来相询的人,都是极有礼貌地来,然后又极有礼貌地去。来的时候,给他的蜂儿带上一捆刚刚采摘下来的鲜花。去的时候,像称赞主人家的孩子乖巧一样,称赞一下他的蜂儿。 但万事通已经烦了。 养蜂的人,怎么能够让人像走马灯一样地来打扰蜂儿?人来人往的,这几天,胖乎乎的蜂儿明显地都瘦了。不是饿的,是被吵的。 万事通决定,他要离开中原了。 他知道,在滇贵之地,有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那个地方,一年四季都有百花盛开,最适合他的蜂儿了。温暖的地方,同样也适合他这样上了岁数的老人。在六扇门的地下住了十年,他到底还是沾染了一些湿气。虽然他现在还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什么地方酸痛,但他知道,如果继续呆在京师这样的地方,再过几年,他的关节就该有毛病了。 既然决定了,他就立即动身。 他走在山中。哪里的山中有鲜花,他就朝哪里走。蜂儿虽然不需要每时每刻都进食,但让蜂儿多闻闻鲜花的味道也是好的。 他这一遁入山中,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了。在大山之中想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如果不是要照顾蜂儿,即使是在闹市之中,万事通也有的是办法让人找不到他。 走至一片山花烂漫处,万事通刚将蜂箱放下,才打开蜂箱的门,准备让蜂儿们出来放放风采采蜜的时候,他就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见到了一个人。一个和尚。一个悲天悯人的和尚。 众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 这个和尚,最是怜惜众生。所以,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法号,叫做八苦和尚。 他要度化众生之苦。 他度的众生,不止是人,还有人以外的所有生灵。花鸟虫鱼,飞禽走兽,都在他的度化之中。 他将他们吃下去。吃下他们的苦。 除了人之外,他什么都吃。他是和尚。和尚不吃人。他只送人去极乐。去了极乐,八苦皆消。 万事通看见和尚的时候,他就知道,麻烦来了。这个八苦和尚,他打不过,也跑不过。即使他能跑得过,他的蜂儿也跑不过。蜂儿若是落到八苦和尚的手上,只有被他度化一途。因为,八苦和尚已经在开始舔嘴唇了。蜂箱里装的,都是值得和尚好好度化一番的众生。 “和尚能不能将老夫的蜂儿放下?”万事通愁眉苦脸地看着八苦和尚道。 八苦和尚的手掌之上,一只蜂儿正在振翅前飞。只是,蜂儿无论如何飞,都飞不出和尚的手心。想要从和尚的五指山中飞出去,恐怕连释迦牟尼座下的那只金蝉都做不到。 “求不得苦啊!和尚帮它度化了,如何?”八苦和尚悲天悯人地说道。 “和尚若是度了老夫的蜂儿,谁来度老夫的爱别离苦?”万事通愁眉苦脸地说道。 “也是。和尚现在还不能度化施主。”八苦和尚对着手掌之上的蜂儿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蜂儿终于振翅飞去。 “和尚又要去度化谁?”万事通一边看着蜂儿们继续朝外飞,一边问道。 “和尚要度化谁,得看施主想让和尚去度化谁。”八苦和尚在蜂箱前坐下来,深深地嗅了一口蜂箱之中蜂蜜和蜂蛹的味道,垂涎欲滴。 “说吧,和尚想知道什么?”万事通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蜂巢,递给八苦和尚。 “施主果真与我佛有缘,将来定能入佛祖座下,成就金身。”八苦和尚一边大嚼着蜂巢,一边一脸诚恳地赞道。 “碰到和尚,想不去西天极乐都难。”万事通将八苦和尚放在蜂箱之上的手扒开,然后将蜂箱朝自己的跟前挪了挪。 “阿弥陀佛!和尚只度有苦之人。施主已是八苦尽消,无须和尚来度。”八苦和尚见偷袭蜂箱不成,讪讪地说道。 “唉,说吧,说完了快些走。你这和尚,度化的蜂儿估计也不少吧。再在这里纠缠片刻,老夫的八苦都要出来了。”万事通又从怀里摸出一块蜂巢,递给八苦和尚。 “那六柄飞刀,真地是探花郎传给叶开的那几柄?”八苦和尚一边嚼着蜂巢,一边问道。 “和尚还是把老夫度化了吧。”万事通叹了一口气,说道。 “傅红雪真地拿了孔雀翎?”八苦和尚一边飞速地将剩余的蜂巢塞入口中,一边问道。 “没有。”万事通答道。 “那件东西在不在傅红雪的身上?”八苦和尚咕嘟一声将最后一口蜂巢咽下,问道。 “不在。傅红雪不会拿那样的东西。和尚也动心?”万事通似笑非笑地说道。 “和尚只度苦。和尚不动心。”八苦和尚一边说着,一边对万事通伸出一只手。 “最后一块了。”万事通苦着脸从怀里掏出第三块蜂巢,放到八苦和尚的手上。 “东西在谁的手上?”八苦和尚一边将蜂巢朝嘴里塞,一边问道。 “公子羽的东西在哪儿,只有他自己知道。”万事通叹了一口气,说道。 “其余的那些东西,也不在探花郎、叶开或荆无命手上?”八苦和尚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的蜂蜜,问道。 “从来都不在。他们要那些东西做什么?”万事通说道。 “和尚明白了。”八苦和尚伸出手来,将万事通身边的蜂箱拉了过去。 “和尚要做什么?”万事通连忙护住蜂箱。 “和尚化了施主的缘,当护送施主一程。”八苦和尚说道。 “不用,不用。老夫自己走就行了。”万事通警惕地说道。 “一饮一啄,一因一果。施主若是不让和尚还缘,和尚只能跟着施主了。因果不了,和尚不去。”八苦和尚严肃地说道。 “唉,和尚还是改个法号好了。”万事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从怀里掏出三块蜂巢,递给八苦和尚。 八苦和尚接过三块蜂巢,放入怀中,哈哈一笑道:“施主既然如此有诚意,今日之缘,和尚还是来日再报吧。”说罢,八苦和尚对着万事通合掌一礼,大踏步朝着远处走去。 “和尚就不想知道,老夫让你改个什么法号么?”万事通喊道。 “和尚知道。八赖和尚。”八苦和尚头也不回,哈哈大笑着说道。 “唉,此地不宜久留。再留多片刻,老夫的老本儿都要被这些无赖给讹光了。”万事通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将瓶中的液体滴入了一两滴在蜂箱中,蜂儿们立即纷纷飞回。 待到蜂儿们都已入了蜂箱,万事通盖好蜂箱的盖板,将蜂箱负于背上,几个晃动之间,就消失在山林之中。 第四十二章 四大剑门 俞不凡、陈宇清、蓝飞凌和章忠淳四人只分别了不到三日时间,便又重新聚在了一起。 因为他们都收到了门中最高级别的紧急传讯。传讯的内容都只有四个字:“速去京师!” 俞不凡收到传讯的时候,他已离开京师,正在意兴索然地朝华山赶。 风无痕的那两剑,已经破去了他心中曾经的豪气。风无痕说出的那些事,更是喝醒了他心中曾经的贪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心中若是贪念太盛,又怎能修成绝世之剑? 他要回华山向恩师请罪。然后,他要闭关苦修。剑法不成,誓不下山。 但是,剑法怎么样才能算成?达到风无痕的那种境界便算成了么?达到恩师那样的境界便算成了么?能够上武当论剑便算成了么? 俞不凡不知道。 但他知道,现在的他,离剑法大成还差得太远。他得回去练。苦练。放下心中所有的念,一直苦练。 然而,就在他已经赶了一半儿路的时候,他收到了师门的传讯。他知道,师门此次传讯的目的是什么。因为,此刻的他,已经听到了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韩中岳、大诚禅师和松鹤道长被荆无命击杀之前所说的话,也听到了孔雀翎再现江湖的消息。 他在心里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世事就是这样了。你想去做某一件事的时候,千寻万觅也未必能得其路。你刚刚决定了碰都不要再去碰它的时候,路却直接伸到了你的脚前。 师命不可违。 于是,俞不凡又返回了京师。 一回到京师,他便找到了自己的恩师和门人。他也和陈宇清、蓝飞凌、章忠淳再次聚了首。 俞不凡算是来得最晚的了。他的兴致不是那么高,所以他一路上有些消极,走得也不是那么快。这次的事,他真地完全没有心思再掺和了。 他以前就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江湖之中不明白这一点儿的人,要么已经倒在江湖了,要么就是干脆连江湖的门槛都未迈过去。但三天之前的他,敢仗手中剑,敢做人上人,敢登天上天。 然而,现在的他已经明白,那些人上之人,远远不是他能够挑战的。那些天外之天,更非他想仰望就能仰望得到的。 造化弄人。他与陈宇清、蓝飞凌和章忠淳四人在太白酒楼遭遇风无痕,被其轻松大败。如今,他们又重新在太白酒楼聚首了。他们的师门选的包厢,就在他们四人曾经选的那间包房的隔壁。风无痕坐过的那间包房。他们被击败的那间包房。 俞不凡立在他的恩师身后,似乎还能感觉到风无痕留下的透体剑意。 俞不凡的身前,坐着一位相貌极为儒雅的中年男子。他就是俞不凡的恩师,当今的华山掌门,宁飞舟。宁飞舟身后站着的,除了俞不凡,还有另外两人,分别叫做屈卓远和宋天祤。 这两人,一位是俞不凡的师伯,一位是俞不凡的师兄,都是华山派的剑法高手。屈卓远的剑法,在华山弟子看来,已经不在掌门之下。宋天祤的剑法虽然不如俞不凡的剑法那样犀利,但却胜在中规中矩。而且,他的内力也比俞不凡更为悠长。同门较技,在不下杀手的情况下,俞不凡的耐力不及他。 宁飞舟对面坐着的,是点苍掌门左冷锋。他的人也和他的名字一样,给人一种冰冰冷冷、锋芒毕露的感觉。锋芒毕露,不是因为他的剑法修为还不够,而是因为,点苍剑法本来就是这个特点。点苍剑法练至极处,整个人都会被练成一把冰冷的剑。 左冷锋的身后,除了陈宇清之外,也站着两个人。俞不凡都认得。四大剑门的高手,除了那些隐世不出的老家伙们,没有他不认识的。 那位年纪大一些的老者,是左冷锋的师兄,名唤文兵。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把兵器,身上的锋芒甚至比左冷锋还要强。 那位和宋天祤年纪差不多的,也姓陈,是陈宇清的师兄,左冷锋的大弟子,名唤陈稳。他和陈宇清两人,是左冷锋最得意的两名弟子。陈稳的剑法,和他的名字一样,又沉又稳。 宁飞舟左边坐着的,乃是崆峒掌门黄昆。不知道他身份的人,第一眼看到他,会以为他只是个老农。但他的剑下,曾经击败过无数位比高手长得还要像高手的高手。 黄昆的身后,除了蓝飞凌,站着的是两名老者。这两名老者,人称崆峒二老,都是黄昆的师兄。这二人据说是同一天拜入崆峒,同一天开始学艺,学的乃是崆峒唯一的一种合击剑法。这两人合击,便是黄昆也要甘拜下风。 宁飞舟右边坐着的,则是青城掌门边展云。他的背上,时刻都背着一柄比章忠淳的剑要宽上数分的阔剑。见识过其剑法的人,都说他的名字应该改作边斩云。阔剑一出,劈风斩云。 边展云的身后,除了章忠淳,也有两人。 年纪大的,是边展云的师弟,名唤离忧。剑落人离,剑出敌忧。年纪轻一些的,是章忠淳的师兄,名唤张小花,一个女子般秀气的名字,一个女子般腼腆的男子。他的剑法,不如章忠淳威猛。因为他用的剑,是一柄极细的剑。他的剑不适合较技。他的剑只适合杀人。 场中的这十六人,都是四大剑门之中的佼佼者。他们的剑术成就,已经代表了武当之外的当今江湖剑法正宗的最高成就。至少江湖中人是这么认为的。 江湖中人明白,其他的使剑高手,不是没有。比方说,曾经的飞剑客,曾经的嵩阳铁剑,曾经的无命杀手。他们这些人的剑法,与四大剑门的传世剑法相比,绝对是只强不弱。 但江湖中人认为,这些人的剑法,并不能算作真正的剑法正宗。因为,他们的剑法,无迹可寻,无法可依。除了他们自己,没有其他的人能够练得成。无法传承的剑法,怎么能够算得上剑法正宗呢? 武当也是不能算在剑门之内的。武当早已成宗。武当的剑法,也早已是宗师之境的剑法。自从五十年前的十大剑法高手联袂至武当论剑落败之后,江湖上便没有什么使剑的人再去敲武当的山门了。 但武当越来越低调。想要加入武当,也越来越困难。所以,江湖上想要学剑的人,大多都转而投向了这四大剑门。因此,四大剑门在江湖之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四大剑门的名头,也是这样叫响的。 俞不凡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一直都以自己华山弟子的身份自傲。他甚至曾经认为,以他的剑术造诣,即使是武当之中的同辈高手,也未必能够与之匹敌。 只是他从来没有上过武当。四大剑门有严令,若非师门允许,门中的任何弟子,不得上武当挑衅。俞不凡在华山练了十几年的剑,从来没有听说过师门允许谁上武当的。 现在他知道了,四大剑门这么做,是要保住门中弟子的勇猛精进之心。年轻人被挫挫锐气是好事,但若是被挫得太多了,锐气可能就会被挫没了。 能坐上华山、点苍、崆峒或青城掌门之位的,不仅是人中之杰,更是人中之精。他们一定知道,以四大剑门目前的剑术传承,还不能与武当一较高下。 这不是因为四大剑门之中没有天才,更不是因为四大剑门之中的弟子不够勤奋。这是沉淀。相比于四大剑门,武当已经沉淀了太多年。武当的剑法,已经经过了太多辈人的打磨。 但四大剑门还没有。四大剑门虽然也天才辈出,但他们的剑法,底蕴还不够。 所以,俞不凡知道,他的恩师和其他三大剑门的掌门齐聚于此是为了什么。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宗门。 韩中岳等人传出的信息,是一个机会。是一个江湖中任何人只要能把握住便可一飞冲天的大好机会。 俞不凡自己并不相信韩中岳等人的话。 他是个聪明人。他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是一个局。他相信,他的恩师和其他三位掌门也同样能够看明白这一点。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也明白,江湖中人,谁也摆脱不了这个局。尤其是像他恩师这样的门派掌舵之人。 他们不敢冒险。不敢冒险对此事不闻不问。万一,哪怕只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此事是真的呢? 那些人虽然早已是人外之人,天外之人,但他们毕竟曾经真实地存在过。他们的传人,也曾称霸江湖。 这些人留下的东西,谁不动心? 哪怕是火中取栗,哪怕只是万中无一的机会,江湖中的人也会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就像四大剑门的这四位大飞蛾。 这是他们的悲哀。四大剑门已经爬到了如今的地位。若是他们不行险一搏,万一跌落下来,四大剑门的局面,会比从来都不曾到达现在的位置更惨。 俞不凡站在他的恩师身后,心情无比沉重。他知道,这件事,他阻止不了。谁都阻止不了。 他的心情太沉重了,以至于他忽略了陈宇清等三人的目光。他们三人的目光之中,既有兴奋,也有残忍。 第四十三章 少林武当 嵩山。少林寺。天下公认的武林正宗。 即使是在沈浪、王怜花、李寻欢、上官惊虹等惊才绝艳之人辈出的那些年代,少林寺武林正宗的地位也从来无人能够撼动。 偏殿之中。一位寿眉高悬的老僧正端坐在蒲团之上,缓缓地掐动着手中的菩提子。他就是当今少林寺的方丈,心空大师。 修行数十载,心空大师的心中,除了佛法,本应早已空无一物。但此时的他,已经默念了数十遍《观自在心经》,却依然静不下心来。 没法静心。 江湖大劫,飞刀出世,惊天秘闻传出,天子的特使已经在路上。少林寺,避不开了。 心空大师又默念了一遍《观自在心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对身前的两位同样皓眉白须、双眼微闭、正在默默诵经的老僧合掌道:“二位师兄,师弟修行未深,禅心难定啊!” 心空大师身前的两位老僧,分别唤作心远大师和心无大师。这两位大师,并非少林寺任何一堂、一院或者一阁的住持。但他们二人的地位,却比心空大师还要超然。他们是少林寺现存的老字辈之外地位最高的两位大师。比他们二人地位更高的老字辈高僧,早已不见任何人了。他们都在闭关之中,静待涅槃。 这两位大师的地位最高,不仅是因为他们的武学与佛法修为都已超过了包括心空大师在内的所有住持,更是因为这两位大师也都是像大诚禅师那样的至诚至信之人。而且,他们没有大诚禅师那样的隐藏身份。他们都是真正的高僧,纯粹的佛门高僧。 心远大师睁开眼睛,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方丈师弟非是禅心难定,只是心忧世人。” 心无大师也睁开眼睛,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方丈师弟为我少林殚精竭虑,便是最深的修行。” 心空大师合掌道:“二位师兄,天子特使已在途中,名为谢礼参禅,实为相请我少林出山啊!” 心远大师合掌道:“方丈师弟,江湖大劫,我少林寺既为武林正宗,理当走此一遭。” 心无大师合掌道:“二位师弟,探花郎曾与我少林有一段因果。飞刀既然出世,老衲愿走此一遭,了此因果。” 心远大师再度说道:“师兄,方丈师弟,老衲也愿前往。” 心空大师合掌道:“多谢二位师兄!师弟另遣几位住持师兄弟与二位师兄一同下山。” 心无大师合掌道:“方丈师弟,江湖大乱,我少林寺尚需方丈师弟和各位住持师弟坐镇寺中,保我少林平安。此番下山,有心远师弟与老衲即可。” 心空大师连忙说道:“二位师兄此番下山,难免要降妖除魔。若只是二位师兄只身前去,师弟实在是放心不下。” 心远大师笑道:“方丈师弟无须担忧。邪魔外道虽然猖狂,终究是邪不能胜正。师兄与老衲此番前去,并非要时时与人论武。” 见心空大师似还要坚持,心无大师合掌说道:“方丈师弟,此番风波诡谲,邪魔外道尚在暗处。便是下山的寺众再多,也无济于事。方丈师弟还是和各位住持师弟安坐寺中。若是真需要我少林倾力而为,也需待心远师弟与老衲探得邪魔踪影再动。” 心空大师站起身来,对着心远大师和心无大师躬身合掌道:“如此就有劳两位师兄了!” 心远大师和心无大师也站起身来,躬身合掌道:“阿弥陀佛!” 心空大师合掌说道:“请二位师兄切记,此番二位师兄下山,只是我少林寺应天子之邀,助朝廷一臂之力。请二位师兄切莫为跋陀祖师手本一事烦恼。” 心无大师笑道:“跋陀祖师的手本已遗失千年。即使真地曾经落在那位王施主手中,也是与他有缘。方丈师弟放心。老衲省得。” 心空大师合掌道:“如此便好。二位师兄此次下山,若遇八苦师弟,还请二位师兄莫要与之计较。” 听到这个名字,饶是心无大师和心远大师佛法精深,脸上也不由得同时扯了一扯。 心远大师口宣一声佛号,说道:“八苦师弟虽然举止荒诞,心中却也有佛。方丈师弟放心。善哉,善哉!” …… 太岳。武当山。道教圣地。天下公认的又一武林泰斗。 隐仙岩。三位仙风道骨的老道正席地而坐。 当中身穿乾坤八卦道袍、手持拂尘的老道,便是如今的武当掌教,戚真人。 戚真人左首,一位身负古剑、面上似醒非醒的老道,乃是戚真人的大师兄,冲霄道长。这位冲霄道长虽然看上去总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但江湖之中的老一辈高手都知道,他的一手武当嫡传真武剑法早已练至化境。 而且,这位似乎总也没有睡醒的冲霄道长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然极为狠辣。昔年冲霄道长行走江湖时,不知道有多少邪魔外道闻之丧胆。 戚真人右首,乃是一位同样手持拂尘、一脸清矍的老道。这名老道,乃是戚真人的师弟,名唤陆铭崖。 这位陆铭崖陆道长,江湖中人罕闻其名。但戚真人和冲霄道长知道,他是整个武当之中,唯一一位将问道剑法练得比松鹤道长还要精深的人。他手中的拂尘,既可以点化世人,也可以化作降魔之兵。不仅如此,这位陆道长还智计过人。有他相助,戚真人这些年可是少****不少心。 这三人今日齐聚于此,正是为了江湖近来发生的几件大事。 戚真人开口说道:“大师兄,陆师弟,飞刀出世,松鹤师弟罹难,天子已遣使前来武当,我武当该当如何应对?” 冲霄道长打了个哈欠,说道:“掌教师弟说如何,便如何。” 陆铭崖说道:“掌教师兄,真武祖师佩剑和少林跋陀手本的消息同时传出,不知少林寺会派何人下山。” 戚真人笑道:“心空大师佛法精深,不受外物所扰,只怕不会为此事大动干戈。” 冲霄道长又打了个哈欠道:“不会大动干戈倒是真的。不过,老道以为,既然天子相请,心空也不能置若罔闻。老道估计,心空应该会请那两个老和尚出山。” 戚真人笑道:“大师兄是说心无大师和心远大师?” 冲霄道长说道:“也只有这两个老和尚下山,才能既不落朝廷的面子,又不妨少林的安宁了。这两个老和尚下山,可比大动干戈还要大动干戈了。” 陆铭崖说道:“两位师兄,真武祖师的佩剑乃是我武当圣物。消息既然已经传出,师弟以为,我武当无论如何,也不可无动于衷。” 戚真人叹道:“松鹤师弟一番话,可是把我武当放在了火上烤啊。” 冲霄道长复又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少林寺既然派了那两位老和尚下山,老道我便走一遭吧。” 陆铭崖说道:“掌教师兄,师弟愿与大师兄一起走这一趟。” 戚真人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也只能有劳大师兄与陆师弟了。” 冲霄道长问道:“掌教师弟,松鹤师弟虽然已自立门户,终究乃是出自武当。长清观也是我真武一脉。掌教师弟可需我去与那荆无命理论一番?” 戚真人连忙说道:“大师兄万万不可!” 冲霄道长笑道:“掌教师弟是怕我敌不过荆无命么?” 戚真人苦笑道:“大师兄何必明知故问?大师兄与陆师弟此次下山,乃是相助朝廷,破除奸谋。松鹤师弟被杀之事,朝廷自有定论,又何需大师兄与荆无命争胜?” 冲霄道长笑道:“掌教师弟还是怕老道我丧于荆无命的剑下。” 陆铭崖说道:“大师兄,掌教师兄并非此意。实是松鹤师兄此举有些蹊跷。” 冲霄道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莫非陆师弟也认为,松鹤师弟是血神楼的杀手?” 陆铭崖叹道:“是与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看朝廷如何处置。” 戚真人微微沉吟了一下,说道:“陆师弟此言有理。” 冲霄道长再度打了个哈欠,说道:“两位师弟打的好哑谜,都快要让老道睡着了。” 陆铭崖笑道:“大师兄何必自谦?大师兄的心里,可是比师弟的心里还要明白。” 冲霄道长说道:“也罢。就听你们的吧。若是朝廷治不了荆无命的罪,老道便不与他计较了。”说罢,冲霄道长站起身来,对戚真人问道:“掌教师弟还有何吩咐?” 戚真人连忙站起身来,对冲霄道长稽首道:“还请大师兄与陆师弟此次下山,务必保重自身!” 冲霄道长哈哈一笑道:“掌教师弟放心。老道今日曾卜得一课。老道此次下山,不仅无惊无险,还会有一桩大喜事。”说罢,冲霄道长对戚真人和陆铭崖微一稽首,转身离去。 待到冲霄道长离去,戚真人对陆铭崖说道:“陆师弟,大师兄年事已高。此番下山,还请师弟多加照拂,切莫让大师兄出事。此番风波险恶,陆师弟也要务必多加小心。” 陆铭崖稽首说道:“掌教师兄请放心。师弟定不负师兄所托!” 第四十四章 复仇之火 滇地。一片密林之中。一处竹楼之内。 一个容貌俊美的年轻女子正泡在一个翻滚热烫的木桶之中,双目紧闭,面露痛苦之色。木桶之中,一阵阵的腥气随着热气冒出,充斥着整个竹楼。 木桶旁边,坐着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太太,看着木桶中的女子,时不时地叹上一口气,眼中却又似有极为满意的神色。 这名年轻女子,就是曾经的郑三州三夫人。如今,她叫方怜儿。一心只想报仇的方怜儿。 木桶旁边那位鸡皮鹤发的老太太,乃是江湖之中最神秘的教派之一五毒教的教主,方婆婆。 又泡得片刻之后,方怜儿的脸色愈加痛苦,牙关也咬得死死的,额头之上的汗珠滚滚而下,也不知道是因为木桶之中的水温过高,还是因为苦痛所致。 方婆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到方怜儿的身后,手掌一翻,亮出一枚黑黝黝的长针,在方怜儿的颈椎之处一刺,方怜儿的神情立即舒缓了不少。 方婆婆叹道:“丫头,若是挺不住,就先出来吧。今天泡的时间也够长了。” 方怜儿睁开眼睛,咬牙说道:“师傅,徒儿挺得住!” 方婆婆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你这丫头!” 又过了几盏茶的工夫后,木桶之中的水渐渐地停止了翻滚,木桶之中冒出的腥气也渐渐地淡了。 方婆婆说道:“丫头,出来吧。药力已经没了。” 方怜儿自木桶之中站起身来,全身尽赤,好似一个被煮熟了虾子一般。方怜儿伸手取过木桶旁边的长袍,批在身上,跨出木桶,对方婆婆拜倒道:“徒儿多谢师傅!” 方婆婆叹道:“你这丫头,既然已是老身的徒儿了,还总是这般为何?” 方怜儿在地上对方婆婆磕了一个头道:“师傅再造之恩,徒儿不能不谢!” 磕罢头后,方怜儿站起身来,对方婆婆说道:“师傅,来吧!” 方婆婆叹道:“先休息休息吧。练功也不是你这样练的。” 方怜儿的眼中闪过一丝煞气,说道:“师傅,血仇未报,徒儿不敢懈怠!” 方婆婆复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左手微垂,一条全身泛着青光的小蛇、一条尺许长的赤红蜈蚣、一只毛绒绒的泛蓝蜘蛛、一只巨大的黑色蝎子和一只全身长满了恐怖斑纹的蟾蜍立即从方婆婆的衣袖中落到地上,各自虎视眈眈。 方怜儿蹲下身去,将右手伸到五样毒虫之间,轻轻晃动了一下,五样毒虫立即跃跃欲试,却又似有些退缩。 方婆婆叹道:“你这丫头,似你这等练法,连五圣都有些吃不消了。” 方怜儿见五样毒虫畏畏缩缩,立即将右手一划,分别划过五样毒虫的身体。五样毒虫见方怜儿胆敢挑衅,顿时凶性大发,齐齐朝前一扑,狠狠地在方怜儿的右手或右臂之上咬了一口后,各自退开。 五样毒虫这一咬,方怜儿的脸上再度现出痛苦之色。她的右手和右臂之上,立即泛出乌黑之色。乌黑之色瞬间化为五条黑线,沿着方怜儿的右臂上行,眼看就要到达其心脏位置之时,却都停了下来,缓缓淡去。 方怜儿又伸出左手,再度朝着五样毒虫一扫,五样毒虫又在其左手或左臂上各自狠狠地咬了一口。五条黑线再度出现在方怜儿的左臂上,顺着她的左臂上行,终于到达其心脏的位置。方怜儿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朝前扑倒在地。 那五样毒虫咬过这两口之后,似乎都有些委顿。方怜儿这一前扑下来,几乎将五样毒虫都扑在身下。五样毒虫见方怜儿扑来,居然齐齐地退了开去。 方婆婆叹了一口气,将五样毒虫收起,再将已经昏迷的方怜儿扶了起来,默默地叹道:“五毒之体啊,连五圣都怕了。” …… 离千涛帮旧址逾百里之遥的地方。一处荒山之中。一个山洞之内。一个蓬头垢面、形如厉鬼的人缓缓苏醒。 他是沙中玉。 他没有死。葬在他的棺木之中的,只是一个相貌、身材、甚至是手上的老茧都与之极度相似的人。一个心甘情愿为沙千涛父子和千涛帮去死的人。 从灭门破帮的那一日起,沙中玉便已生无可恋。但他不能死。他还有大仇要报。几百条人命的大仇。 他知道,现在的他,相比于灭了他的门、破了他的帮的仇人来说,只是蝼蚁。但蝼蚁,也可以在仇人的身上狠狠地咬上一口。前提是,仇人不知道还有他这样一个蝼蚁。 所以,他毁了自己的容。他还吞了炭,毁了自己的声。他甚至将自己手上曾经因为苦练他父亲的刀法而留下的老茧给生生磨去。他不能让仇人知道,他这样的一个蝼蚁还活在世上。 他不知道仇人是谁。但他相信,他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仇人的踪迹。 他还不知道,江湖之中已经又发生了许多大事。这些天,他都是在这个山洞之中、在极度的疼痛和半昏迷之中渡过的。他的心,已经不痛了。死了的心,怎么会痛? 现在,他已经完全醒了。 他要再入江湖。以一个蝼蚁的身份,再入江湖。 他要报仇。 …… 沙中玉苏醒的时候,另外一个人也苏醒了。一个少年。一个被一名邋遢老头儿从陆家崖村的一处废弃水井之中背出来的少年。 这个少年自从被邋遢老头儿救出之后,就一直昏迷。他受的伤太重了。屠村的人非常老练,也非常毒辣。陆家崖村被杀的人,要么是被断了头,要么就是被直接刺中了心脏。这个少年的伤,也在心脏的位置。 他之所以还没有死,只是因为,他的心脏,生得比常人偏了少许。尽管如此,击中他的那一下,还是伤了他的肺,伤了他的身。而且,他还只是个少年。若不是救他的邋遢老头儿很有几下子,他早已死了。 他一直在发烧。一边发烧,一边昏迷。昏迷之中,他没有呻吟过一声。他只是一直紧皱着眉头,紧咬着牙关。 沙中玉苏醒的时候,少年大叫一声,也醒了过来。 他想要起身,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额头上立即冒出豆大的汗珠。 一个坐在旁边打瞌睡的邋遢老头儿伸手将少年止住,说道:“孩子,别动!你的伤还没复原。” 少年看着邋遢老头儿,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老人家,您救了我?” 邋遢老头儿叹道:“孩子,先躺着,别说话。” 少年接着问道:“老人家,村里还有没有其他的人?” 邋遢老头儿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我老头子只找到了你一个人。” 少年急剧地咳嗽了几声,闭上眼睛,眼角淌下两行泪水。 邋遢老头儿复又叹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少年又睁开眼睛,一边努力地将身体朝上撑,一边对邋遢老头儿说道:“老人家,可否留下尊姓大名?小子要走了。老人家的救命之恩,小子若是不死,必来相报!” 邋遢老头儿将少年止住,问道:“孩子,你要去哪里?” 少年答道:“老人家,我要去少林寺。” 邋遢老头儿叹道:“孩子,你想报仇?” 少年咬牙说道:“老人家,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邋遢老头儿问道:“孩子,你也姓陆?” 少年答道:“老人家,我不姓陆。我姓江,是个孤儿。是陆家崖村的爷爷奶奶和叔叔婶婶们收留了我。现在,他们都没了。”说到这里,少年咬牙切齿。 邋遢老头儿叹道:“你这孩子,倒是有情有义。你既然碰到了我老头子,便是与我老头子有缘。孩子,你可愿拜入我老头子的门下?” 少年惊喜地问道:“老人家,您能教我武功?” 邋遢老头儿笑道:“我老头子的功夫,虽然没有少林寺的功夫名气响,却也打得了狗。” 少年微微一惊,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邋遢老头儿,问道:“老人家,您是丐帮的?” 邋遢老头儿笑道:“是个机灵孩子。不错。我老头子是丐帮的。” 少年一边挣扎着想要起身,一边说道:“请老人家收我为徒!我愿入丐帮。” 邋遢老头儿将少年按住,笑道:“做了我老人家的徒弟,自然就是丐帮的弟子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牙说道:“师父,徒儿以前叫江狗儿。现在,徒儿叫江仇!” …… 关中。一间简陋的客栈之内。一个青年正在帮一名坐在轮椅之上的苍老老者洗脚。 青年一边给苍老老者洗脚,一边说道:“杜叔,接下来,侄儿想往西北走。” 苍老老者点了点头,说道:“往西北也好。” 青年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低着头继续给老者老者洗脚。 苍老老者静静地坐在轮椅上,默默地在心中说道:“两位兄弟,等我和老三为你们报了仇,我便来找你们。” 第四十五章 四方异动 北地。精奇里江畔。一处撮罗子之中。几个头戴狍皮帽子的男子正围坐在一个火堆旁边。 火堆上面,一个简简单单的木头架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铁盆。铁盆之中,一大锅翻滚热烫的野猪肉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整个撮罗子之中,都弥漫着一股诱人的肉香。 一个首领模样的人伸手从铁盆之中捞出一大块连皮带骨的野猪肉,放到嘴边,用牙齿扯了一块下来,在嘴里嚼了几下之后,含糊不清地说道:“嗯嗯,熟了。快吃。” 其他几名汉子早已被香喷喷的野猪肉给勾引得按捺不住了。听到此言,几名汉子各自伸手到铁盆之中,抓起滚烫的野猪肉,送到嘴边,大扯大嚼。 一群男子也不说话,各自埋头苦干,一边大嚼着野猪肉,一边时不时地拿起身边的鹿皮囊,朝嘴里灌上一口酒。不大一会儿工夫,铁盆就已经见底了。 首领模样的人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对一个满脸精悍的汉子说道:“乌力玛尔,你值上半夜。其他人早点儿休息。天一亮,我们立即回部落。” 一个年岁稍长的男子一边收拾着铁盆,一边问道:“首领,我们真地还要再往北去么?再往北的话,就可能会碰到老毛子了。万一碰到老毛子,女人和娃娃可咋办?” 首领模样的人说道:“不走不行啊。中原要发生大事了。狼主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另一个精壮的汉子问道:“首领,狼主难道真地又要和中原开战?打了这么些年草谷,狼主也该捞够了。” 首领模样的人冷笑道:“狼主要的,可不仅仅只是打草谷抢来的两脚羊和东西。狼主要的,是中原皇帝的江山。这一次中原出事,狼主一定会伺机兴兵。我们不能再帮他打仗了。” 年岁稍长的男子叹气道:“是啊。这个小狼娃子可比当年的那头老狼更加凶狠啊。只要能逮着机会,他就会狠狠地在对手身上咬一口。咱们打打猎,足够养活族人了。犯不着去为他拼命。” 那个满脸精悍的汉子嘟哝道:“这中原的人也真是的,一天到晚瞎折腾个啥?狼主这回咬上去,疼的还不是他们?” 首领模样的人再度冷笑道:“汉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多啊!他们要不时不时地相互算计一下,就跟咱们手中拿着弓箭不打猎一样,心里难受啊。都早点儿歇着吧。天一亮立即回部落搬家。再晚一些,狼主的猎狗就闻上来了。乌力玛尔,你可要打起精神来!熊瞎子这会儿正到处找吃食,准备过冬呢。可千万别让它们把你给叼走了。” …… 西域。一片乱石嶙峋的山野之中,一群高原狼正紧紧地绰在一群野山羊的身后,死命地追赶着羊群。 群狼后面百十步远处,两个人影借着乱石的掩护,紧紧地跟在狼群的身后。其中一人,是一名容貌坚毅的青年男子。另外一人,则是一名看上去极为老练和精干的老者。 这名青年男子,正是最受西域王喜爱的三王子。他有一个汉人的名字,叫做鹰眼。他身旁的那位老者,叫做噶扎布,是他的师父之一。 这位三王子,一共有十七名师父。这十七名师父之中,既有西域之人,也有中原之人。既有教他习文的,也有教他习武的。 噶扎布教给三王子的,乃是狩猎之术。噶扎布的狩猎之术,猎的不是山羊,而是恶狼。 一群恶狼又追赶了一阵之后,终于有一只野山羊体力不支,被群狼给扑倒在地。狼群正在撕咬之际,噶扎布对三王子点了点头,三王子从乱石之中站起身来,发出一声狼嗥,然后对着群狼急速冲去。 刚刚将猎物扑倒、正准备进食的群狼受到挑衅,立即放下嘴边的猎物,朝着三王子围拢过来,露出森森白牙。 三王子冲至离狼群十来步远处,又是一声狼嗥,顿时将群狼给激怒。为首的母狼一声低吼,两匹身材最为高大的恶狼立即率先朝着三王子扑了上去。 三王子见两匹恶狼扑上,不进反退,手握弯刀,朝前一冲,将手中的弯刀一扬,瞬间划过两匹恶狼的脖子。两匹恶狼各自发出一声哀鸣,栽倒在地。 就在三王子将领头的两匹恶狼放倒之际,又是几匹恶狼扑了上来。其中两只,几乎是同时咬中了三王子持刀的胳膊。 三王子将弯刀交到左手,对着其中一匹恶狼的胸腹之间狠狠一刺,将整个弯刀都刺了进去。被刺中的恶狼一声狂嗥,带着弯刀跌倒在地。 三王子见左手的弯刀被恶狼带走,立即将左手握成拳头,一拳轰向另一匹死死咬着自己右臂不松口的恶狼脑袋。这一拳轰上去,号称铁头铜骨的恶狼居然受不住这一击,一声不吭,栽倒在地。 为首的母狼见三王子如此凶狠,龇了龇牙齿,犹豫了一下,一声低嗥之后,带着剩余的群狼缓缓后退。 三王子将血淋淋的弯刀从地上那匹狼的身上拔出,正要上前追击,天空之中,忽然传来一声鹰唳。 三王子伸出左臂,一只飞鹰直冲下来,落在三王子的左臂之上。三王子从飞鹰的脚环之上取下一片被卷成圆筒的羊皮纸,打开一看之后,立即收起弯刀,转身朝来路奔去。 …… 西南。一片崇山峻岭之中,一个石头城堡矗立在一段高高的山峰上。能在这样的地方搭建城堡的,只有一个人,土司王。 城堡之中,一个迟暮的老者正躺在一张竹躺椅之上晒太阳。这位迟暮的老者,正是如今的土司王。 他的样子虽然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但西南几十部中大大小小的土司都知道,这依然是一只老虎。虽然这只老虎现在时不时地会打打盹儿,但他终究是老虎,而且是这西南十万大山之中最凶猛的一只老虎。 这只老虎这段日子的心情不怎么样。因为,铁忠恒死了。 说实话,有的时候,土司王真地恨不得自己亲手将铁忠恒掐死。铁忠恒太难对付了。他坐镇西南十几年,硬生生地将土司王曾经深埋心底的豪情壮志给磨没了。就为了这一点,土司王曾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手刃了铁忠恒。 但土司王知道,铁忠恒不是自己的敌人。汉人,也不是这西南几十部族人的敌人。他们真正的敌人,还在更西更南的地方。 西南这几十部族人再怎么与汉人争斗,始终只不过是一片屋檐之下兄弟之间的争斗。但若是给更西更南的人杀过来,那才是真正的灭族之祸。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土司王又比任何人都不希望铁忠恒出事。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天有铁忠恒在,他们西南几十部就都是安全的。没有人能越过他和铁忠恒共同筑起的长城。 但铁忠恒死了。在万军之中被人给毒死了。 收到铁忠恒死讯的时候,土司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遣使立即前去五毒教问责。土司王知道,铁忠恒坐镇西南的这十余年里,丧在他的大军手中的五毒教人不少。而且,能在万军之中将铁忠恒给毒死的,除了五毒教,土司王实在想不到还有谁。 但五毒教的人说,不是他们下的手。土司王知道,五毒教的人既然这么说,那么,下手的人就一定不是他们。对于外人来说,五毒教或许令人闻之色变。但对于土司王和西南几十部的人来说,五毒教却是他们的守护神派来守护他们的使者。神的使者,是不会对他们说谎的。 也正因为如此,土司王的心情很不好。 铁忠恒死了,西南再也不会有那么安宁了。而且,西南之地出了下毒手段堪比五毒教的人,他这位土司王的心情,如何能够好起来?更何况,昨日又传来了那样的消息。 土司王轻轻地敲了敲竹躺椅的靠手,一个鬼魅一般的头戴白巾的老者立即出现在他的身边,低声问道:“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土司王问道:“婆婆回寨没有?” 老者说道:“老爷,婆婆回是回来了。不过,婆婆一回来,神教便封闭了圣地。” 土司王用手指在竹躺椅的靠手上轻轻地敲了敲,说道:“你亲自去一趟,把寨外传来的消息告诉婆婆,再问问她的意思。” 老者应了一声“是”之后,问道:“老爷,事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寨中的娃娃们,要不要再朝外压一压?” 土司王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不能再朝前压了。再压的话,中原的那位天子该误会了。而且,铁忠恒新丧,他的部下正崩得紧紧的。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他们更紧张。去吧。这个时候,神教的作用更大。” …… 浙东。海外。一处孤岛之上。一个大大的山洞之中。一群浪人打扮的东瀛人正窝在山洞之中,纵酒狂饮。山洞的一处角落里,十数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被铁链拴在山洞之中的石头上,面露惊恐之色。 一个身材矮壮的东瀛浪人将手中木瓢里的酒一口喝干后,眼睛朝那群被铁链锁住的女子一瞥,眼中立即露出淫邪的光芒。矮壮浪人将手中的木瓢朝地上一扔,站起身来,朝那群女子走去。 一群女子见矮壮浪人走来,脸上的惊恐之色愈甚,纷纷朝中间靠拢,似是想要将自己挤进人群之中藏起来。 矮壮浪人走到一群女子面前,手一伸,抓住其中一名女子的头发,将她拖了出来。那名女子一边高声尖叫,一边拼命挣扎。其余的浪人听到女子们的叫声,也纷纷站起身来,怪笑着朝女子们走去。 那名被矮壮浪人抓住的女子挣扎片刻之后,终于觅到机会,在矮壮浪人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矮壮浪人勃然大怒,伸手自腰间一拔,拔出一把倭刀,猛地刺入女子的腹中。女子一声哀呼,跌倒在地。 其余的女子见状,脸上的惊恐之色虽然犹在,但眼中却露出仇恨的光芒。 矮壮浪人见状,正欲挥刀再砍,山洞口忽然响起一声怒喝道:“巴嘎!” 山洞内的浪人们闻言,连忙转过身,对着喝声传来的方向躬身道:“嗨咿!” 火光下,一个留着仁丹胡、身穿浪人服装、腰间插着两把倭刀的中年浪人走进洞中,走至矮壮浪人的身前,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将他搧倒在地。 将矮壮男人搧倒在地之后,中年浪人怒喝道:“巴嘎!别忘了,你们都是将军麾下的勇士!你们到这里来,是带着将军阁下交给你们的光荣使命来的!不是来吃喝玩乐的!” 矮壮浪人从地上爬起来,和其他所有的浪人一样,毕恭毕敬地躬身道:“嗨咿!” 中年浪人看了看那群被铁链拴着的女子,微微一挥手,一群浪人拔出腰间的倭刀,走上前去,转瞬之间就将所有的女子都砍倒在地。 随后,中年浪人说道:“各位勇士,现在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将军阁下很快就会派人前来了。” 中年浪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之后,山洞之中,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狂笑声。随后,山洞里燃起熊熊大火。大火之中,一群魔影朝着黑黝黝的海面遁去。 …… 第四十六章 海角天涯 岭南道。琼州。琼崖村。 如果说玉门关是中原最北端的地方,那么,琼崖村一定就是中原最南端的地方了。而且,琼崖村离中原的距离,和玉门关离中原的距离比起来,只远不近。 这里,是海之角。这里,是天之涯。 风再往南吹,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了。那一片大海,便是再勇敢的渔人,也只敢在离岸不远的地方下下网,而不敢深涉其中。 这里虽然是皇帝老子的地盘,是岭南道的管辖范围,但这里却是王化未至的地方。在这里做一名官差,不容易。做一名负责维护几个村子安宁的官差,更难。 程满星就是这样的一名官差。他是个小捕头。他负责的,是方圆十里八乡的安宁。 程满星不是本地人。这里的本地人本来就不多。 琼州,自古就是中原朝廷放逐贬官或者罪民的地方。程满星负责的这块地方,更是罪民聚居之地。但凡有些门路的本地人,早已设法搬到其他的地方去了。谁愿意和一帮罪民长期住在一起? 程满星本人曾经也是罪民。他曾经犯的事儿还不小。杀人的事儿。 程满星这个名字听起来颇有几分诗意,实则说的是他的外貌。程满星的脸上,全是麻子,比天上的繁星要更加稠密的麻子。而且,程满星的麻子是一生下来就有的。 被程满星的老父亲请来为其取名的私塾先生一辈子都没见过有哪个婴儿一出生就长了满脸麻子的,所以就给程满星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私塾先生给程满星的批语是:“相貌清奇,必成大事!” 程满星的相貌未必清奇,但却真地做下了一件大事。在他十七岁的时候,他一口气杀了三个人。三个年龄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二杆子。 杀人,不论是在乡下,还是在城里,都是大事儿。一口气杀三个,那更是大事儿当中的大事儿。 程满星杀人的理由很简单。那三个二杆子不仅嘲笑了他脸上的麻子,还捎带着把程满星的父母也给嘲笑了一番。 程满星是个孝子。他知道,自己一出生就带着一脸麻子,自己的父母一定承受了比其他人的父母更大的压力。等到程满星十三岁的时候,光是为他张罗娶媳妇儿的事儿,他就亲眼看过他的父母饱受白眼。 所以,当那三个二杆子张狂地、肆无忌惮地嘲笑他的父母时,程满星冷静地放下背后的柴枝,然后取下别在腰间的斧头,走上前去,一斧头一个,直接放倒了两个。第三个二杆子当场吓得尿了裤子,瘫软在地,对着程满星不停地磕头求饶。但程满星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血丝。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嘲笑他的老父亲和老母亲的人是什么下场。 他再度挥斧,一斧头便将第三个二杆子的脑袋几乎劈成两开。然后,程满星冷静地扛着柴枝回家,将柴枝码好之后,等着官差上门。他本来是想自己去投案的,可他连衙门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案子很简单。案情也很清楚。程满星又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所以,官老爷们的判决也很迅速,判决结果也很简单:来年秋后问斩! 但程满星最终没有被问斩。他只是在牢里被关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而已。 就在第二年秋前的时候,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哪怕是砍头的罪名,只要不是谋逆或者十不赦的大罪,都可以得到赦免或者减刑。程满星只不过是愤而挥斧杀了三个嘲笑他的二杆子而已,所以他也得到了减刑。斩刑被免,发配岭南。 程满星这一被发配,便在岭南呆了整整十五个年头。 第二个年头的时候,程满星做了前任捕头手下的一名帮闲。第四个年头的时候,程满星成了一名正式的官差。第七个年头的时候,前任捕头在拿贼的时候被贼人杀死,程满星坐了他的位置,一直坐到今天。那一年,程满星才二十五岁。 今年,他三十三岁。 这十五年里,程满星没少打听他的老父亲和老母亲的下落。但他得到的唯一消息便是,在他被判斩刑入狱之后,他的老父亲和老母亲就变卖了家中的所有东西,四处为他奔走,希望能够为他求一条活路。但还没等到新皇大赦天下,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父母了。 没能找到自己的老父亲和老母亲,是程满星心中最大的遗憾,也是唯一的遗憾。除此之外,他再没有其他任何的遗憾。 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捡回了一条命不说,还做了官差。做了官差不说,还娶了一个本地的媳妇儿。媳妇儿虽然被常年不断的海风给吹得黑了一些,但配他这个满天星的麻子,还能亏得了他?更何况,岭南的媳妇儿不仅勤快,还给他生了三个娃。两男一女。 所以,程满星无憾。他已经决定在岭南终老。 岭南是个好地方。这里的太阳虽然毒了一些,海风虽然猛了一些,空气里的鱼腥味虽然重了一些,但这里至少暖和。不像程满星小时候在中原北方的时候,一到冬天,就是去撒个尿都得提心吊胆,生怕刺骨的寒风把传宗接代的家伙什儿给冻坏了。 而且,这里的物产也丰富。饿了,海里有鱼,有虾,有贝,有螃蟹,只要你能抓得到。渴了,海边到处都是几丈高的越王头树,树上结满了越王头。那玩意儿只要拿刀一砍开,里面就全都是清甜的汁液。只要你不傻乎乎地喝太多,一直把自己喝到跑肚拉稀,越王头就是解渴的最佳良品了。 至于程满星的差使,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程满星辖下这十里八村住的,虽然大多是一些和程满星本人一样被流放或发配至此的罪民,常常会闹一些磕磕碰碰的事情出来,但大的麻烦,倒也没给程满星惹。不是因为这些人到了这里就变老实了,实在是因为,这些年负责镇守此地的副将是一个狠人。 这里是军治。在此处带兵镇守的副将,自己也是个贬官。用朝中那些大人们的话来说,此人也是个没有完全被教化之人。所以,他行的是王化之名,举的却是霸道之刀。 以前那些敢于在这里闹大事的人,已经被这位副将带着兵,像割韭菜一样地割过好几茬儿了。剩下的,做点儿欺负邻居、偷鸡摸狗的事情还可以,让他们闹点儿更大的事儿,借他们几个胆儿,他们也不敢。 因此,程满星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不点卯、不拿贼、不哄娃的时候,他总会抽点儿空,到这十里八村唯一的一家酒馆去喝几杯。 郑家酒馆。 这家酒馆的酒,程满星起初也喝不惯。苦苦的,就像刚刚被发配到此地的每个人的心情一样。但时间久了,程满星也渐渐地喜欢上这种酒了。 郑家酒馆的酒虽然苦,但却极为醇正,不像程满星曾经去过的县城里的那些酒馆一样,黑良心地作死地朝里面兑水。而且,郑家酒馆这种略带些苦味的酒,对所有被从中原流放至此的人来说,喝起来确实更有味道。 还有一点就是,郑家酒馆的酒,价钱公道,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非常便宜。有时候连程满星都不得不怀疑,这家酒馆的老板跑到这鸟不下蛋的地方来开个酒馆,又把酒卖得这么便宜,是不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不过,程满星懒得去多操心。在这里居住的,都是罪民。哪个人心里还没有点儿不太正常的想法?不过,只要你不惹事,爱怎么想,那是你的自由。只要你不说不出来,哪怕你天天做梦当皇帝,都没人来鸟你。 所以,程满星每次来酒馆的时候,只喝酒,不管闲事。 他不去管闲事,闲事自然也不会来管他。毕竟,程满星在这里也当了十几年差了。这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身上的那身捕头服和腰间的那把腰刀,可不仅仅只是摆设而已。 在这个酒馆里,程满星没有碰到什么有趣的人或者有趣的事儿。来酒馆喝酒的每个人,他都认识。这其中绝大多数人的底细,他也都清楚。他们的祖籍在什么地方,犯了什么事儿,在衙门里都是有记载的。许多人在落籍于此之前,还是从程满星的手中走过一趟的。 但有一个人,程满星一直摸不透。 一个中年人。一个看上去像青年人的中年人。 他叫阿飞。 有人叫他阿飞大哥,有人叫他阿飞老弟,也有人叫他阿飞叔叔。至于他姓什么,没人知道。他不是罪民。衙门里查户籍的人还没这么勤快,每个人的户籍都会去查一查。 阿飞的样子很年轻,看上去比程满星还年轻。所以,程满星认为,阿飞应该还是个青年人。 但阿飞的神情却很沧桑。他从来不笑。没有人见他笑过。他很淡然,对一切都很淡然。但程满星觉得,他的神色之中,似乎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他这个年纪的人,究竟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能使得他从来都不笑,而且神色之中始终有那种让程满星这样的一个男人都能体会得到的忧伤? 第四十七章 阿飞现身 程满星不知道阿飞是从哪里来的。他甚至不知道阿飞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地方的。他只知道,阿飞是个渔民。能出海的日子,阿飞每天出去打渔,每次只打几条。 程满星曾经在好奇之下,暗中去跟踪过阿飞一次。但只跟了一段距离之后,程满星便告诉自己,这个做法,是绝对错误的。 那一次,阿飞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他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他有发现程满星在跟踪他的迹象。但程满星不这么想。 程满星知道,阿飞一定发现了自己在跟踪他。他之所以对自己的跟踪无动于衷,是因为他不屑于有任何反应。 那一段短短的跟踪给程满星的感觉是,他在跟着的,是一匹狼,一匹久经杀场、饱受创伤的老狼。而他自己,则是一只无知的兔子。一匹曾经受过伤的老狼,怎么会在乎跟在自己身后的一只无知的兔子? 程满星每次来酒馆的时候,只要是在傍晚,就一定能看到阿飞。 阿飞每次只喝一壶酒。一小壶苦苦的苦艾酒。 阿飞从不要任何佐酒的小菜。他总是一个人,一壶酒,一个杯,坐在酒馆最靠里的那张桌子上,静静地喝。 阿飞喝得不快。那样的一壶小酒,酒鬼们只要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可以全部倒进腹中。阿飞却一定会喝上一个时辰。程满星偷偷地计算过几次。从阿飞拿到酒到喝完,每次都是极为精准的一个时辰。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 程满星知道,像阿飞这样的人,一定是有故事的人,有着极精彩故事的人。程满星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要去将阿飞的故事给挖出来。因为,这里所有的其他人的故事,程满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连他们的祖宗八辈儿都清楚。 但程满星对阿飞却一无所知。 不将阿飞的故事挖出来,程满星总觉得心里像梗了一块石头一样。 但本能和做了十几年捕快积累起来的经验又告诉程满星,阿飞的故事,不能挖。一匹曾经受过伤的老狼,最好还是不要去揭开它的伤疤。 “幸好自己没去挖。”程满星此刻坐在离郑家酒馆十余丈远的一棵大树下,看着郑家酒馆,不无庆幸地想到。 前日,郑家酒馆开始全馆缟素。 说是全馆,其实也就是两个人。一个老板,一个伙计。程满星知道,酒馆里还有个老板娘,长得还不错。不过,老板娘极少出来见人。在这样一个罪民聚居的地方,若是一个长得还不错的老板娘成天出来抛头露面,那就好比是拿着一大块鲜鱼在一大群饥肠辘辘的猫儿眼皮底下不断晃悠。 关于缟素之事,老板给程满星的解释是,大东家去世了。 程满星没去打听更多的消息。东家去世,其旗下的产业为其举丧,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他以为,这个郑家酒馆的大东家是某个在本地县城或者州府之中的富商。 程满星唯一觉得有些奇怪的是,举丧的郑家酒馆虽然暂时歇业了,但却并没有停止苦艾酒的供应。酒就摆在外面,客人可以自取。而且,老板说得很清楚,这几日的酒,不仅免费,还不限量。 所以,这两天,郑家酒馆门前的人不少。一些以前不怎么来喝酒的人也来了。都是来喝免费酒的。 不过,东家既然有白事,来喝免费酒的人,脸皮再厚,也少不了要去对着酒馆门上的挽联鞠上一躬。只是,大家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对谁鞠躬。 连程满星也不知道。 直到今日上午。 今日上午的时候,程满星接到了来自州府六扇门的行文。行文的内容很简单,除了将几桩血案简要地提了一下之外,便是要他立即安排人手,密切监视其治下的所有郑家产业,注意可疑人物。 直至此时,程满星才知道,郑家酒馆就是行文之中所说的郑家产业之一。而酒馆的大东家,则是中原之中名声极好的大富商,郑三州。 至于行文之中要求注意的“可疑人物”,居然是曾经名扬天下的小李探花! 程满星所管辖的这一块地方,的确是一块鸟不下蛋的地方。但这并不就意味着,程满星的消息要比其他人闭塞。 相反,作为一个管理着一大批源源不断地从中原被流放至此的罪民的捕头,程满星的消息,可以说是比中原之中的一个州府衙门加起来的消息还要多。至于江湖上的那些往事,程满星知道的则更多。因为,流放至此的罪民,其中至少有一半儿是江湖中人。 小李探花这个名字,程满星不仅一点儿都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如雷贯耳。 那是一个程满星曾经无比仰慕的人。因为,程满星的心中,也曾经有热血。心中若是没有热血,他又怎么会对那三个二杆子挥斧相向呢?但凡心中有热血的人,只要听过小李探花的故事,又有谁会不仰慕他呢? 因为仰慕,所以程满星曾花了许多时间特地去了解小李探花的故事。毕竟,他在这里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 这里的罪民们虽然凶恶,但却简单。他们没有那么多家长里短的啰嗦事。一言不合时,他们最常做的事儿,就是拳脚相向。出了这样的事时,程满星通常是把双方都带回去各打三十大板就行了。 所以,程满星有大把的时间去了解他想要了解的事情。他从那些被从中原流放至此的罪民们口中了解到的关于小李探花的故事不少。 程满星知道,那些故事,有真有假。但他也知道,故事中的那些风云人物,一定是曾经真实存在过或者依然存在着的。 这其中,便有那名被李寻欢视作生死之交的飞剑客。那名叫做阿飞的剑客! 阿飞! 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到在程满星的治下,能被叫做阿飞的人,至少都有七位。所以,程满星从来都没有想过,在自己的治下,还会有一个可能与小李探花和飞剑客沾上任何一点儿边的人。 他们那样的人上之人,他们那样的天外之人,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方来? 但程满星看到六扇门行文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总是在傍晚时分到酒馆里喝酒的那位阿飞,一定就是那位与小李探花肝胆相照的阿飞!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会对一切都那么地淡然,才会在淡然之中有那种好似永远都抹不去的忧伤。 他是还在想着那位貌如天使、心如恶魔的林仙儿么? 时间已近傍晚了。到了阿飞前来酒馆的时间了。程满星的心,不争气地砰砰砰的狂跳起来。这一次,他和来喝酒时一样,是一个人来的。 阿飞果然如期而至。 他还是那么淡然。只是,当他看着郑家酒馆门楹上的那副挽联时,他的身上,除了原有的那种忧伤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些新的忧伤。 他静静地站在郑家酒馆的门前,静静地看着那副挽联,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他的态度是那么诚恳,以致于酒馆的老板和伙计不得不慌忙迎上前,还了一礼。 阿飞鞠完躬之后,走到郑家酒馆门前摆放苦艾酒的地方,拎起一坛酒,对着那副挽联举了举,一仰脖,鲸吸一般,将一坛酒倒入口中。 随后,他放下手中的酒坛,又拎起另外一坛酒,缓缓地走至大树底下的程满星面前。 程满星结结巴巴地说道:“阿飞……兄!” 阿飞淡淡地说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是谁了。” 程满星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我知道。” 阿飞淡淡地说道:“有没有郑先生的消息?” 程满星定了定神,将行文中提到的血案以及飞刀出现在凶案现场的事简短地对阿飞说了一遍。 阿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郑先生是李大哥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郑家酒馆的大东家居然会是小李探花和飞剑客的朋友! 阿飞接着说道:“李大哥喜欢喝郑先生的苦艾酒。我也喜欢。” 难怪!难怪郑三州的酒业会开遍整个中原!难怪郑家酒馆的酒带有苦味!难怪阿飞会称郑三州为先生! 阿飞又说道:“谢谢你告诉我。” 程满星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 阿飞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缓缓地朝远处走去。 程满星看着阿飞渐渐走远,忽然觉得生命里仿佛有一样特别重要的东西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同时又觉得生命里有一些曾经久违了的东西正在被唤醒。 程满星咬了咬牙,快步追上阿飞,抱拳说道:“阿飞兄,请等一等!” 阿飞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程满星。 程满星抱拳说道:“阿飞兄请放心,程某绝对不会把阿飞兄的消息泄露出去。” 阿飞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谢谢你。”说罢,阿飞又转过身去,朝前走去。 程满星又咬了咬牙,站在原地对阿飞的背影拱手道:“阿飞兄,你还会不会回来?那位大侠,是不是也在此处?” 阿飞微微地顿了顿脚步,复又迈开脚步朝前走去。 看着阿飞的背影逐渐消失,程满星终于明白,他觉得正在流失的那样东西是什么。 他也知道了,他心中忽然被唤醒的那些东西又是什么了。 他和他们,从未真正地交集过,便已相忘于江湖。 第四十八章 我欲拔剑 不仅阿飞来了琼州,李寻欢也来了琼州。 阿飞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因为他曾经由此处出海,去寻找他想要寻找的答案。他去了三年。然后,他依约而回。 他曾经答应过李寻欢和孙小红,他只去三年。三年之后,他一定回来。他要找李寻欢和孙小红讨一杯酒喝。他要讨的,是他们二人的喜酒。 阿飞没有说,他找到了他想要找的答案没有。阿飞不说,李寻欢自然也不会问。 阿飞和李寻欢就是这样的一对朋友。 阿飞不说的事,李寻欢从来不问。李寻欢不说的事,阿飞也从来不问。但他们却能懂得彼此的心思。有时候,就连孙小红也未必能在第一时间就猜透的李寻欢的心思,阿飞却能懂。 就像李寻欢为什么会也来到琼州。 阿飞自海上归来时,李寻欢只是微笑着问了一句:“回来了?”阿飞也只是微笑着答了一句:“回来了。” 随后,二人就再也未说起此事。 但是,孙小红问了许多。 她没问阿飞此次寻找的结果。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哪些话是该问的,哪些话是能问的。她还知道,哪些话是即使能问也不该问的,哪些话是即使不能问也应该好好问一问的。 她问的,是阿飞这一路的见闻。她对阿飞这一路的见闻很感兴趣。她问得特别仔细。连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问了。 她为阿飞所说的那种在大海里能喷出几丈高水柱的大鱼惊叹不已,她也为阿飞所说的那些比她见过的最黑的人还要黑的那些人哈哈大笑。 她在问阿飞这些事的时候,李寻欢就坐在旁边,微笑着,看着她。看她惊叹,看她大笑。 那一刻,李寻欢的心中,满是感动。 他知道孙小红为什么要问这么多东西。他也知道,孙小红为什么要让素来不喜多言的阿飞说这么多话。 他知道,她也和他一样,看出了阿飞平静外表下的深深悲哀。 她问了这么多事情,只不过是想让阿飞觉得,不论他有没有找到他想要寻找的答案,也不论他找到的答案是否是他想要的答案,他此行至少不虚。 孙小红又怎么会没有看过或者听过那些海中的鲸兽和那些皮肤黑黝黝的异族人? 阿飞也知道。所以,他有问必答,答无不尽。 他也喜欢这种感觉。孙小红对于他来说,不仅是一位大嫂,更是一位姐姐,虽然她的年龄可能比他还要小。她给他的关怀,就是他尚未挣脱那位伤他最深的女子绑在他身上的枷锁时,他也从未体会过。 说着说着,阿飞就说到了他在琼州的见闻。他说到了这里海风之中的鱼腥味,说到了这里到处都是、里面饱含甜蜜汁液的越王头。 当他说到此处常年不断的温暖阳光时,孙小红的眼睛亮了。 阿飞看到了孙小红眼中的神采。李寻欢也看到了。所以,李寻欢说,我们去琼州吧。 然后,他们三人在去了一趟江南后,便来到了琼州。 孙小红很开心。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就想明白,李寻欢为什么要来琼州。恋爱中的女子,总是有些傻的。 她知道,李寻欢喜欢北方。他喜欢北方的寒冷。在他将那位他曾经爱得最深的青梅竹马的女子让给他最信任的大哥后,他便一直喜欢北方的寒冷。 但她也知道,北方的寒冷已经不再适合李寻欢。他咳得太厉害了。在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咳得太厉害了。然后,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咳得更厉害了。 他常常咳血。 所以,孙小红一直都想让他到一个极为温暖的地方。温暖的阳光,温暖的空气,温暖的风,还有她给他的温暖,应该能缓解他的咳嗽吧? 但她不能对李寻欢开口。她不忍让他放弃他喜欢的寒冷。 所以,当李寻欢在看到她眼中的神采而立即说出要来琼州时,她开心极了。她知道,他是为了让她高兴。她高兴,他便高兴。他不再咳嗽得那么厉害了,她更高兴。 阿飞也知道,李寻欢是为了孙小红才来琼州的。不过,他比孙小红知道得更多。 他知道,李寻欢不仅仅只是为了让孙小红高兴才来的。他是为了她的一生。 李寻欢的前半生,几乎已经被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子和他最敬重的大哥给毁了。李寻欢的后半生,想为孙小红而活。 他曾经真地被伤得太深了。他伤的,不仅是他的身,还有他的心。 伤他最深的,不是他曾经最深爱的女子的目光和他曾经最敬重的大哥的背叛。伤他最深的,是那些为他而死的人。 郭嵩阳伤了他。郭嵩阳为他去迎战上官金虹和荆无命时,他伤了他。郭嵩阳挂在瀑布之上的尸身上的剑伤,比荆无命的剑直接刺在他的心上伤他还深。 天机老人伤了他。天机老人应了孙小红的请求去迎战上官金虹和荆无命时,他伤了他。上官金虹吸着的烟斗里明明灭灭的火光,比直接烧在他的心上伤他还深。 铁传甲伤了他。铁传甲赶在他的前面去兴云庄赴死时,他伤了他。砍在铁传甲身上的那些兵刃,比直接砍在他的心上伤他还深。 他的心已经死过太多次了。多得连他不停地咳血都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他的身也伤了。多年的苦酒不仅泡坏了他的胃,泡坏了他的肝,也泡坏了他的肺。所以,他才会时不时地咳血。 但那只是他的上半生。 现在,他还有下半生。他有孙小红。他要为她而活。好好地活。 他知道,他不能再呆在寒冷之中了。冷风会像钢刀一样将他的肺彻底刺坏。 他不怕死。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他曾经只恨自己不能替那些为他而死的人死。 但现在,他不能死。 孙小红太年轻了。他却已经老了。他不能让自己继续这样地老下去。他要等着孙小红,和她一起慢慢变老。 所以,他来了琼州。 这些,孙小红那时还没想明白。但阿飞明白。这天下,还有谁比阿飞更能明白李寻欢? 所以,当李寻欢不再端起酒杯时,阿飞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心痛。他也为他欢喜。他为他放下了他最喜欢的苦艾酒心痛。他为他放下了心中的江湖欢喜。 但阿飞知道,江湖还没有放下他。江湖,还没有放下他们。 所以,他要守护着他。他要守护着他们。他要守护着他们的安宁。 阿飞知道,李寻欢不喜欢吃鱼。常年呆在寒冷北方的他,从来都吃不惯鱼。他最喜欢吃的,是小牛肉。但是,在琼崖这个地方,牛肉是极其难得的东西。而他已经放下了刀,他也放下了剑。他们现在只是自食其力,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地自食其力。他们奢侈不起。 所以,阿飞为他去打渔。打那种肉中全无骨头的鱼。每次只打几条。都是新鲜的。 鱼放久了,就不新鲜了。不新鲜的鱼,对李寻欢的身体不好。 他们像这样已经过了好些年。安安宁宁的好些年。 但现在,安宁没有了。 听完程满星的话,阿飞知道,安宁没有了。他为他们守护的安宁,再也没有了。消息既然已经传到了琼崖,这天下,便再也没有一处能给他们安定的地方了。 阿飞已经好些年不曾拔剑了。事实上,在好些年前,他就已经不用剑了。他上次出剑的时候,是在关东。关东万马堂。 即使是那一次,阿飞出的也不是剑。他出的,是一根用白杨木随手削成的短棍。用那根短棍,他挡了一把刀,断了一柄剑。他挡下的,是一把神鬼辟易的魔刀。他断去的,是一柄疾如流星的快剑。 现在,他连白杨木的短棍都已经放下了。 现在的他,只想好好地、远远地看着他们。 但江湖却偏偏不肯让他这样。江湖为什么偏偏不肯让他们这样?! 在程满星面前转身的那一刻,阿飞的心中,充满了杀机。 阿飞本来就是一个在狼群里长大的孩子。他本来就是一匹狼。狼的哲学很简单。谁咬了狼一口,狼一定要咬谁一口,而且要使尽全力地去咬。谁咬了狼的家人一口,狼更是要狠狠地咬回去,哪怕是将满口的压都咬碎了,也要死命地咬回去。 阿飞早已从李寻欢的身上学会了宽恕。但他不会宽恕想要伤害李寻欢和孙小红安宁的人。 他要拔剑了。他已经看到了漫天的血色。 如果一定需要这样的血色,才能还李大哥和孙姐姐一个长久的安宁,那便来吧。 神来了,我杀神。佛来了,我弑佛。 第四十九章 神龙入世 但阿飞知道,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必须得去见李寻欢。而且,他还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他。 因为,他不能像郭嵩阳、天机老人和铁传甲那样,再去伤了李寻欢。 他知道,他若是也那样伤了李寻欢,李寻欢的心,真地会再次死去。彻底死去。死到连孙小红都不一定能救得回来。因为,李寻欢当年独自去面对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的时候,他和孙小红等在李寻欢与上官金虹决斗的那间上官金虹的寝室之外的时候,他的心,险些也死了。 而且,孙小红也不会允许他就这样不辞而别。 所以,阿飞来到了李寻欢和孙小红居住的地方。 李寻欢和孙小红住的地方,其实离郑家酒馆并不远。不过十里的距离。 他们住的地方,是在山中。阿飞就住在山口。阿飞去探查过,想要进入这片不太大的山中,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他住的山口。 这片山虽然不大,但程满星却从来没有发现过,这里还住着人。没有孙小红不想让他们发现的人发现过。 孙小红若是不想让人发现他们住在这里,程满星就是将琼崖所有的捕快都调过来搜寻,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他们就是放火,也烧不到李寻欢和孙小红居住的这处山林。 但李寻欢和孙小红并不是孤独的。除了住在山口的阿飞,还有时不时到这里来听李寻欢教书和孙小红讲故事的一群娃娃。 一门七进士,三代探花郎。李寻欢的门第,是书香门第。 李寻欢现在做的,是他的老本行。和莫千寻的选择一样,他放下了手中的刀,拿起了教鞭。 孙小红做的,也是她的老本行。她给娃娃们讲故事。她和天机老人行走江湖的时候,他们爷孙俩做的便是说书的事。 这里,除了阿飞,只有那一群娃娃能够进来。 阿飞去的时候,只是和往常一样,静静地站在屋外。屋内,是孙小红和娃娃们叽叽咯咯的笑声。 孙小红一直都非常喜欢娃娃。她自己有的时候就像个娃娃。在阿飞的面前,她是个大嫂,是个姐姐。但是,在李寻欢的面前,她总是个娃娃。在娃娃们的面前,她是个娃娃王。 孙小红也一直想要个娃娃。要一个她为李寻欢生的娃娃。但他们一直还没有娃娃。孙小红从来没有对李寻欢说起过这件事。李寻欢也从来没有对孙小红说起过这件事。阿飞更是从来没有问起过这件事。 但他们都知道,孙小红喜欢娃娃。 所以,跟娃娃们在一起的时候,孙小红总是很开心。开心得像个娃娃。 阿飞又站了一阵后,娃娃们在一阵欢笑声中跑了出来。看到站在屋外的阿飞,娃娃们都开心地涌到阿飞的面前,一边叫着“阿飞叔叔”,一边围着他转。 孙小红照例送出屋外来了。李寻欢没有。李寻欢是先生。他是教书的先生。 他曾经是个名满天下大侠。但现在,他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而且还有些迂腐的先生。 他教给娃娃们的,其中有一些东西,便是礼仪。礼仪中有一种说法是,先生不需要出门送娃娃。所以,他从来不送娃娃们出门。 孙小红一眼就看到了阿飞。她不仅看到了阿飞,还看到阿飞手中的酒坛。今天,阿飞的手中,没有鱼,只有酒坛。 孙小红的神色没变。她笑着将娃娃们送走,然后笑着对阿飞点头道:“来,进来吧。” 阿飞进屋的时候,李寻欢也看到了他手中的酒坛。李寻欢的神色也没有变。 李寻欢微笑着说道:“来了?” 阿飞微笑着点头道:“嗯。来了。” 李寻欢微笑着说道:“坐。” 阿飞微笑着点头道:“嗯。坐。” 阿飞将手中的酒坛放在桌上,微笑着说道:“大哥,嫂子,喝一杯吧。郑先生的酒。” 孙小红微笑着点了点头,取出三个茶碗,放在桌上。 她和李寻欢的住处,没有酒杯。李寻欢已经好些年不喝酒了。他只偶尔喝喝茶。 琼崖这里的茶不少。有五指山红茶,还有白沙绿茶。除了红茶和绿茶,这里还有水满茶、鹧鸪茶、香兰茶、槟榔果茶。 李寻欢偶尔喝一喝的,只有香兰茶。因为,据琼州本地的人说,这种茶,对肝有好处。尤其是对被酒伤了的肝有好处。 李寻欢喝什么茶,孙小红就喝什么茶。但孙小红是个豪爽的性子。她喝不惯茶杯。她总觉得,用茶杯抿来抿去的,是那些酸溜溜的文人才会做的事。她要么不喝茶。要喝,她就要拿着碗喝。她用什么喝茶,李寻欢就用什么喝茶。 孙小红倒了三碗酒后,端起酒碗,微笑着看着阿飞。李寻欢也端着酒碗,微笑着看着阿飞。 阿飞端起酒碗,脸上没有微笑。 阿飞说道:“郑先生去世了。”说罢,阿飞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李寻欢叹了一口气,脸上的微笑也没有了。他也将碗送到嘴边,一饮而尽。喝下这一碗酒后,李寻欢剧烈地咳嗽起来。 孙小红脸上的微笑也没有了。她也将碗中的酒一口饮尽。 她知道郑先生是谁。李寻欢曾经带着她和阿飞,在郑先生的那个小酒肆里喝了整整一下午的酒。李寻欢刚刚喝下的这一晚酒,是他自那次之后的第一碗酒。所以,他又咳嗽。 她更知道,郑先生开遍中原的酒业,是为谁而开。 这一碗酒,他们应该喝。为郑先生而喝。哪怕是喝了会咳嗽,他们也应该喝。 阿飞将酒碗放在桌上,平静地说道:“郑先生是被人杀死的。” 李寻欢和孙小红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阿飞。 阿飞平静地说道:“郑先生的尸身旁,留下了一柄飞刀。” 李寻欢还是没有说话。孙小红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阿飞平静地说道:“还有五个人也死了。沙千涛,莫千寻,王振威,铁忠恒,文以轩。他们的尸身旁,都留下了一柄飞刀。三寸七分长的飞刀。陪他们走的,还有几百条人命。” 李寻欢依然没有说话。他的眼中,又出现了阿飞曾经无比熟悉的神色。那是苦痛。那是比天上之上亘古不化的积雪还要沉重和冰冷的苦痛。 孙小红的脸色变了。她的脸变得通红。那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她的脸色一点儿都没有变。听完阿飞的话,她的脸却刷地变红了。 李寻欢静静地看着孙小红。孙小红点了点头,又倒了三碗酒。这一次,她倒得很满。每一碗酒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端起碗中的酒,再次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孙小红抓起桌上的酒坛,对着坛口,就像她喝茶一样,咕嘟咕嘟地将剩余的酒都倒进了口中。 李寻欢和阿飞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李寻欢的眼中,苦痛之色更重。 阿飞的眼中,有一股幽幽的光芒在闪动。那是夜幕之中觅食的饿狼的双眼才会发出的光芒。那是护崽的母狼的双眼之中才会发出的光芒。 放下酒碗,孙小红“哈”了一声,抹了抹嘴巴,说道:“痛快!” 说完之后,孙小红对阿飞道:“你要去?” 阿飞点了点头,说道:“我要去。” 孙小红将目光转向李寻欢,说道:“一起去。” 李寻欢没有点头,依然只是静静地看着孙小红,眼中的苦痛之色化成了满满的怜惜。 孙小红微笑道:“好久没有行走江湖了。我想去。” 李寻欢微笑道:“你想去,那就去。” 阿飞站起身来,说道:“我先去。” 孙小红瞪着眼睛道:“一起去!” 李寻欢看着阿飞,微笑道:“一起去。” 阿飞微笑着说道:“一起去。” 孙小红站起身来,对李寻欢和阿飞道:“我去收拾收拾。” 李寻欢微笑道:“不急。先去和娃娃们打个招呼。” 孙小红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庞,揪着自己的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说道:“那要等好久。” 李寻欢微笑道:“不急。我们等得起。” 阿飞微笑着说道:“不急。我再去打几条鱼。” 李寻欢微笑道:“是要再去打几条鱼。” 孙小红笑嘻嘻地说道:“阿飞,这次要打肥一点儿的。” 阿飞微笑道:“我知道。要肥一点儿的。还要肚子上不能有油的。” 孙小红走到阿飞的身前,一边像推孩子一样地将他朝外推去,一边瞪着眼睛说道:“快去!快去!我这就去准备佐料。等我准备好了,我要看到鱼。” 阿飞一边朝外走,一边笑道:“放心!佐料还没准备好,鱼就来了。” 李寻欢微笑着看着他们,眼中恢复了平静。 他此时的平静,没有人曾经见过。那是他与上官金虹决斗的那一刻才出现过的平静。 这种平静,普天之下,只有上官金虹一个人看过。 第五十章 血色漫天 七月十二日。千涛帮老帮主沙千涛被杀。沙家被灭门。沙家并千涛帮共三百八十七人殁。千涛帮破。传说中的小李飞刀惊现命案现场。 七月十三日。昔年江湖第一暗器高手千与千寻莫千寻被杀。陆家崖村四十七户人家共两百三十五口人殁。陆家崖村灭。传说中的小李飞刀惊现命案现场。 七月十三日。关中第一高手、振威镖局总镖头王振威被杀。随行振威镖队共六十二人殁。振威镖局散。传说中的小李飞刀惊现命案现场。 七月十四日。西南大军元帅、中原第一猛将铁忠恒被杀。其亲兵队长铁二殉难。西南大军丧帅。中原朝廷折柱。传说中的小李飞刀惊现命案现场。 七月十五日。鬼门开。曾经的天子帝师、朝廷首辅文以轩被杀。文村另七名老者殁。朝野无数桃李丧师。传说中的小李飞刀惊现命案现场。 七月十五日。富甲三州的郑三州被杀。遍布中原的郑家产业失去了大东家。中原失去了一位大善人。传说中的小李飞刀惊现命案现场。 七月十九日。一神秘人于京师闹市之中连杀二十六人,其中包括名满江湖的武林正道人士铁枪门副门主韩中岳、云觉寺得道高僧大诚禅师及长清观观主松鹤道长。韩中岳、大诚禅师及松鹤道长临死前道破神秘人的身份为曾经的金钱帮第一杀手荆无命,并道出惊天秘密。 七月十九日。江湖帮帮主牛二、流杀门掌门人佟天成、左护法颜开合、右护法林秋忆、财神商会九华分会会长闵奉、掌柜慕极及账房廖宁于孔雀山庄遗址被杀。一同被杀的,还有江湖帮四百七十六名好手。 七月二十日。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被杀。孔雀翎惊现江湖。 七月二十一日。江湖疯传,傅红雪昔年大败公子羽之后,自其手中取回孔雀翎,葬于孔雀山庄,为其好友秋水清陪葬。传言云,傅红雪自公子羽处取走的,不仅只有孔雀翎,还有一桩关乎整个武林乃至江湖安危的紧要之物。 孔雀翎再度现身江湖,便是佐证。 同日,傅红雪现身西北的消息传出。无数江湖高手赶往西北。 七月二十二日。江湖疯传,叶开昔年大败上官小仙并大破第二代金钱帮之后,自其手中得到的,不仅有两代金钱帮积累下来的惊天财富的下落,还有魔教及上官金虹留下来的武功秘笈的下落。其中有部分财富和秘笈,已经交给曾经威震江湖的丁家庄作为彩礼。 丁家庄突然退隐江湖,便是佐证。 同日,丁灵琳现身京师的消息传出。无数江湖高手赶往京师。另有无数江湖高手前往寻找已经归隐江湖的丁家庄。 七月二十三日。江湖疯传,龙啸云昔年曾向上官金虹进献《怜花宝鉴》。上官金虹为李寻欢所杀之后,《怜花宝鉴》落于荆无命之手。《怜花宝鉴》内含大量极为歹毒的武功和法门。若是不能将其毁去,一旦流入江湖,整个天下将遭其荼毒。 江湖另传,荆无命取《怜花宝鉴》之后,将其中的部分武功传于其嫡传弟子路小佳。 路小佳轻轻松松以剑入刀,创神刀门,便是佐证。 同日,荆无命落入六扇门总衙之中的消息传出。无数高手赶赴京师。 七月二十四日。江湖疯传,魔女天使林仙儿昔年为梅花盗时所夺取的财富,落于其恋人剑客阿飞之手,其中包括了武林正宗少林寺的跋陀手本、武林泰斗武当派的真武佩剑、北地圣物青铜狼神、西域佛藏密经《大藏经》、东瀛圣剑菊正宗并多门多派的至高心法。 剑客阿飞现身关东万马堂时,以一根短棍便大破傅红雪的魔刀与路小佳的快剑,便是佐证。 江湖中人,闻之莫不心动。 七月二十五日。江湖疯传,昔年的天下第一人天机老人曾将其领悟的破解各门各派武功的心得传于其孙女孙小红。若有能取之者,可破尽天下各种兵器及各种武功。 昔年心志已经尽颓的剑客阿飞在孙小红的陪同下前往第一代金钱帮总舵,在其指点下,杀九人,退九人,大败金钱帮一十八名顶尖高手,便是佐证。 江湖中人,闻之莫不色变。 七月二十六日。江湖疯传,大侠沈浪与异人王怜花携手归隐之时,将其二人积攒下来的所有财富、武功秘笈、治世之典、上古兵书及各种奇物的下落传于沈浪传人李寻欢。 若有能取其财富者,不仅能富可敌国,更能富可灭国。 若有能取其武功秘笈者,当可为武林至尊。 若有能取其治世之典者,当可成治世名臣。 若有能取其上古兵书者,当可成绝世名将。 若有能取其奇物者,当可超脱凡尘,与沈浪及王怜花一样,于海外登仙。 沙千涛、莫千寻、王振威、铁忠恒、文以轩及郑三州只因为曾经是李寻欢的好友,就成武、成帅、成相、成富,便是佐证。 江湖另传,李寻欢虽然无心争霸江湖,当年却于无意中布下许多闲棋,如今已渐成大势。沙千涛、莫千寻、王振威、铁忠恒、文以轩及郑三州便是其当年布下的闲棋之六。 李寻欢、孙小红、阿飞、荆无命及其传人不仅手握惊天财富、秘密、秘笈、心法、奇宝等物,又相互牵连,互为犄角,并在江湖与朝野内外于有心与无心之中布下无数暗棋。一旦其中有任何一人生出异心,江湖必将动荡,天下必将大变,亿兆黎民必遭大祸。 天下之人,闻之无不心惊。 以上诸般传言,言之凿凿。不仅有诸般佐证,还有韩中岳、大诚禅师及松鹤道长以死为证,更有大量以前不为人知的证据现身江湖。 七月二十三日。六扇门将荆无命押往顺天府衙问罪量刑。昔日威震江湖的丁家庄七小姐丁灵琳随行。押运队伍行于京师大街之上时,突遭大量蒙面人截杀。六扇门及五城兵马司奋力杀贼,终因对方人数太多,身手太强,于混战之中走失荆无命与丁灵琳。六扇门及五城兵马司共八十七人战死于此战之中。 七月二十三日。天子震怒。京师戒严。 七月二十三日、七月二十四日、七月二十五日,六扇门、五城兵马司并大内禁军大索京师,拿获贼人共一千二百三十六名。天子亲挥朱笔,判斩立决。 七月二十六日,贼人一千二百三十六名并天牢一百三十一名死囚被押往西门菜市口问斩。十名刽子手一字排开,共砍坏了五十七把鬼头刀,砍下了一千三百六十七颗人头。整个西门菜市被杀得血流成河。闻者莫不掩鼻,观者莫不丧胆。 七月二十七日,北地遣三名使臣前往中原,意图未明。使臣未过玉门关,即遭人截杀。 七月二十八日,北地再遣三名使臣并十二名北地勇士,由一个百人队护送,前往玉门关。一百一十五人未至玉门关,即再度遭人截杀,无一生还。 同日,一支由蒙面人组成的队伍杀入北地,屠戮七十里,将沿途北人尽皆杀灭。随后,北人大军追击,蒙面人队伍遁入中原境内。 七月二十九日,狼主起两支万人队,由北地第一勇士、南院大王木赤呵带领,兵锋直指玉门关,言明前番两次遣使至中原,乃是为了向中原天子索回遗失在中原的北地圣物青铜狼神。 玉门关守将急报京师。中原天子下旨,允许北地遣勇士前来中原,与中原朝廷之人一起寻找传言中的北地圣物。 木赤呵亲率北地三十名勇士及高手入中原。 北地两个万人队继续屯兵于玉门关外。狼主有言,狼神不归,屠戮北地子民的凶手不落网,大军不退。中原朝廷调大军与北人对峙。 七月二十八日。西域王遣使欲经滇贵入中原,向中原天子换回遗失在中原的西域佛藏圣物《大藏经》。使臣刚至滇贵,便遭神秘人截杀。一行七人尽皆丧命。 七月二十九日。西域王再遣使臣,由重兵押送,前往滇贵,再遭神秘人截杀。一行三百二十六人尽丧。 七月三十日。西域王复遣使臣,由西域佛门高僧并两个千人队护送,再往滇贵。西南大军奉天子令,前往迎接,允其进入滇贵,与中原朝廷之人一起寻找《大藏经》。 西域三王子鹰眼及一众西域佛门高僧进入中原。 西域两个千人队继续驻扎在滇贵边境。西域王有言,只待《大藏经》回归西域,这两个千人队便会将随军押送的西域宝物作为交换,付与中原。 七月二十七日。东瀛驻京师使臣叩请中原天子,请其允许东瀛之人进入中原,寻找传言中的东瀛圣剑菊正宗。天子允其所请。 七月二十七日。浙东以外几处海岛发生血案。数百名东瀛浪人被杀。 七月三十日。东瀛三艘楼船于浙东远洋向中原水师发出旗语,请求护送东瀛寻剑使者进入中原。水师将东瀛楼船拒于海上,将东瀛使者接入浙东。 东瀛幕府将军麾下高手及东瀛第一剑客伊贺百忍入中原。 东瀛三艘楼船停靠于浙东外海之处的小岛,声言乃是为了时刻准备迎接圣剑菊正宗。 七月二十三日,天子下明旨,公告天下,令江湖中人不得捕风捉影,妄起杀戮。抗旨者,夷九族。 然江湖中人探得,大内及禁军高手尽出四方,意图不明,疑为寻找疯传之中的各种宝物及与李寻欢等人有牵连之人。 江湖之中,争端再起,又有数桩血案发生。 朝廷高手并大军出动,接连剿灭一宗、三帮、七门、十派,株连数万,无辜者众。中原大地,血色漫天。 当朝首辅杜文渊率文武百官跪伏于金銮殿中,恳请天子止杀戮之剑。左都御史林御之大骂天子乃桀纣之君。天子大怒,令大汉将军将其生生杖毙。 随后,宫中密传,太子长跪于天子寝宫外不起,天子始有悔意,赐谥号忠正公于林御之。同时,天子再调大军,守玉门,镇滇贵,巡浙东,保天下。此外,天子下旨天下,遣明月公主亲领大内、禁军及六扇门高手,办理此案。并允许天下有志之士协助朝廷查案,还事实一个真相。 至此,风起云涌,各路神魔出世。江湖大乱,天下大动。 第一章 老实之人 若是有人对王老实说,人一生下来就是平等的,他一定会啐他一脸唾沫。 王老实是西北凤鸣庄的一名管事。二管事。在他之上,只有一位大管事。 然而,在这位大管事之下,至少还有五十位像王老实这样的二管事。因为,凤鸣庄太大了。 凤鸣庄的地盘,自然比不上曾经的关东万马堂。马空群还未一把火将万马堂烧成白地的时候,以万马堂之大,就是最善骑的骑士骑上最快的骏马,从黎明跑到黄昏,也未必能自东至西,跑完万马堂的全程。 凤鸣庄至多只有四分之一个万马堂那么大。但即便如此,像王老实这样的二管家,每天也得骑着马,走上大半天,才能巡视完他们各自所负责的地盘。 西北的大老爷们儿,没有多少人是坐马车的。养得起马的,都骑马。养不起马的,骑驴。连驴都养不起的,骑自己的双腿。 坐马车的,除了娘儿们,便是大得不能再大的大老爷。像凤鸣庄庄主那样的大老爷。 王老实不用每天骑着马,像其他的二管事那样,风里来沙里去地巡视地盘。他负责的,是凤鸣庄庄内的事务。因为,他是个老实人。或者说,庄主认为,他是个值得信任的老实人。 王老实确实像个老实人。他一生下来,就是凤鸣庄的家奴。因为,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乃至他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是凤鸣庄的家奴。所以,他也只能是家奴。 王老实对这个家奴的身份,本来也没有什么不满意。凤鸣庄本来就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家主。一种是家奴。能做到二管事的位置,他本该心满意足。 但他现在不满足了。因为,他的头上,还骑着一位大管事。因为,他的儿女,一生下来,也是家奴。比大管事的儿女地位还要低的家奴。至于和主人家的儿女,那就更没法比了。他们的命,都是主人家的。 就因为如此,他的儿女,没少受主人家儿女的欺负,甚至都没少受大管事儿女的欺负。 因此,王老实从来就不相信人生来就平等的鬼话。怎么可能是平等的?虽然大家都是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上,但皇帝的儿女一出生,就是龙子凤孙。庄主的儿女一出生,就是少庄主大小姐。就连大管事的儿女出生,也是大家奴。而他王老实的儿女一出生,却只能是小家奴。 受主人家的欺负也就罢了,凭什么要受大管事家的欺负?那个成天在家主面前把屁股撅到天上、在家奴面前却又把鼻孔撅到天上的家伙,凭什么就这样蹿到了他的头上? 还有,从他祖上到他这儿,已经给庄主家做了好几辈儿的家奴了。他的儿女,难道就不该谋一个好一点儿的前程? 王老实相信,命虽然是家主家的,但前程却是自己能挣来的。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他要为他的儿女和他的子孙谋个好一些的前程。 所以,王老实暗地里做了许多不是太老实的事情。 他在凤鸣庄管不到的地方,置下了好几处物业。他还在西北四海钱庄的分号里,偷偷地存下了好几千两银子。这些银子,只要拿着四海钱庄的凭证,可以在中原的任何一家四海钱庄取出来。 这些东西,都是他利用他的老实换来的信任而悄悄攒下的。 他现在只需要一个机会,想办法让他的儿女们脱去奴籍。等他的儿女们脱去奴籍了,他便会将那些暗中攒下的银两交给他们,让他们远离西北,到中原更南的地方去谋个前程。那几处物业是暂时不能动的。若是被庄主发现了,他除了被剁成肉馅喂狗,不会再有第二种结果。 但这样的机会不好找。凤鸣庄不缺钱。赎籍这一招,在凤鸣庄行不通。再说了,即使凤鸣庄允许赎籍,他王老实凭什么能拿那么多银子出来为他的儿女赎籍? 凤鸣庄虽然也有让家奴脱籍的先例,但那些脱籍的家奴,都是曾经为凤鸣庄立下汗马功劳的人。那些人的汗马功劳,说得更简单一些,就是曾经为凤鸣庄打生打死过。 如今的凤鸣庄,已经不再需要人为他们打生打死了。在西北这一块地头,没有多少人再敢和凤鸣庄打生打死了。 这里是天子的王土,是事实。这里有朝廷的大军驻扎,也是事实。但这里是凤鸣庄的地盘,则是这一块地方的人们心目中更真更大的事实。 西北一带有数的武林高手,凤鸣庄中至少有二十位。除了这些武林高手,凤鸣庄还长期保有不下五百名的专职护院。这些护院,个个骑术精绝,身手了得,而且都能拉开至少三石的强弓。 不仅如此,西北的人都在传言,庄主和牧守西北的大员以及坐镇西北的大将军都是好友。庄中有些多嘴的人说,庄主每隔一段时间带着大批礼物离庄,便是亲自前去拜会那些大员和大将军。 有这样的实力和背景,西北之地,还有多少人敢去捋凤鸣庄的虎须?凤鸣庄还需要谁去为它打生打死?不需要人为之打生打死了,庄里的人去哪里挣汗马功劳? 所以,从王老实记事以来,他就没有听说过,庄中再有哪个家奴能够再脱籍的。 急啊!王老实都快急死了。 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已经成亲了。他们的媳妇儿,都是庄主家的夫人们直接指定的,也都是家奴。模样嘛,倒还凑合。看那大大的屁股盘子,也都是会生养的。但问题是,她们也是家奴啊。家奴儿子,家奴媳妇儿,将来还能生出来个啥? 小儿子也快到娶媳妇儿的年龄了。再过几年,唯一的闺女也该说婆家了。小儿子还好说。实在不行,就让庄主家的夫人们再给指一个好了。他们的前程,还能等几年,徐徐图之。 闺女就难办了。闺女才十岁的年龄,已经出落得水灵灵了。王老实没少听庄中的人嚼舌头,说是大管事看中了他的闺女,想等她长大以后,去跟庄主家的夫人们求个亲,让王老实把他的闺女许给大管家的三儿子。 大管事的三儿子是什么人?那就是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得不能再坏的坏胚子! 那小子才不到十岁的时候,就敢趴在庄中的丫鬟们洗澡的窗外,偷看丫鬟们洗澡。十四岁的时候,那小子就敢半夜里摸到丫鬟们住的地方,朝丫鬟们的被窝里钻。若不是有个丫鬟大叫了一声,那一天晚上他就会祸害掉一个丫鬟了。 偏生那小子生了一副好相貌,又学了一副和他老子一样的狗屁嘴脸,一天到晚跟在小庄主的身边,主子前主子后地把小庄主哄得团团转。再加上仗了他老子的势,全庄的家奴们对那小子是敢怒而不敢言。 若是王老实的闺女嫁给了他,还不得受一辈子的委屈? 所以,王老实急。都快急死王老实了。 到哪里去找一个这样的机会呢? 王老实都不知道在菩萨面前烧了多少炷香、在菩萨座下磕了多少个头了。这一年,他替主人家上香的时候,在心里一句好话也没替主人说。他在菩萨面前说的那些好话,全是为他自己祈祷了。他祈祷菩萨给他一个这样的机会。 或许是王老实的诚意终于感动了西天的某一位神佛吧,现在,他终于嗅到了一个这样的机会。 王老实负责的既然是庄内的事务,自然少不了要时不时地为庄内做一些采买的事情了。所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亲自到附近的县城甚至更远的省城去一趟,买一些庄子里需要的东西。 这样的事情,王老实从来都不会让庄丁们自己去。他不放心。他不放心庄丁们的眼光。当然了,他更不放心的,是钱都从别人的手中过了。若是自己什么钱都不沾手,怎么继续朝四海钱庄里存银子? 前天,他又去县城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县城里好像多了许多三山五岳的人。那些人一看就不是西北本地人。他们的脸上,没有西北本地人脸上那种被风沙吹打过的沧桑。 王老实只是稍微打听了一下,就听到了许多惊人的消息。关于江湖的惊人消息。 王老实不是江湖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江湖盲。庄子里的那些高手和护院,喝多了吹牛皮的时候,都会乱侃江湖的事儿。王老实听了不少。 消息中提到的好几个人,王老实都听说过。他知道,他们都是江湖之中最顶尖的强者。 听到那些消息的第一时间,王老实就知道,机会来了。因为,凤鸣庄乃是西北一带最大的势力之一,更是最大的江湖势力之一。出了这样的大事,凤鸣庄一定会被卷入其中。 这两天的见闻,更加证实了王老实心中的想法。因为,这两天,庄里多了不少外来的客人。都是身上带着家伙的客人。 西北,要乱了。凤鸣庄的天,要变了。变,便会有机会。 他终于等到机会了! 现在,他王老实要做的,便是继续做他的老实人,坐等这样的机会出现。 第二章 凤鸣岐山 等待机会的,凤鸣庄中,绝对不只是王老实一个人。还有其他许多人也在等机会。只是,他们等待的机会,和王老实等待的机会不一样。 王老实等待的机会,是要去实现一个普通的为人父母者再普通不过的愿望。其他人等待的机会,则是要出人头地。因为,其他等待机会的,都是凤鸣庄中的高手和好手。 这其中,有一个人,便是凤鸣庄的二少庄主,姜秉承。 凤鸣庄姜家的先祖,据说是曾经的大周丞相姜子牙。凤鸣庄这个名字的由来,便是取自凤鸣岐山的故事。 姜子牙的一生,恃才而不傲,恃宠而不骄,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为大周朝打下了八百年的江山。凤鸣庄历代姜家家主,也秉承了先祖姜子牙的遗训,低调行事,所以才能够在西北这片豪迈之士辈出的土地上立足几百年,并发展到今天的局面。 比他们行事更高调的,强如曾经的神刀堂、神威堡、青龙会、元昊堂和奔马堂,都已经被湮没在黄沙之中了。 如今,西北这片土地上,还能够与凤鸣庄分庭抗礼的江湖势力,只剩下了两家。一为西北五省武林盟主燕正义所领的正义盟,一为青年高手路小佳所创的神刀门。 对于这两家的存在,现任凤鸣庄庄主姜海朋一直以来,都抱着泰然处之的态度。 正义盟的势力虽然较凤鸣庄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正义盟的总盟,是在秦川。正义盟的势力再大,燕正义的手再长,还伸不到燕云这块土地上来。 至于神刀门,姜海朋则更不担心。 神刀门门主路小佳的来历虽然十分惊人,但神刀门的行事,似乎比凤鸣庄更为低调。神刀门的门人,极少行走江湖。若是不去招惹他们,江湖之中从未听说过,神刀门有主动去招惹过谁的。而且,迄今为止,江湖中都无人能够确定,神刀门的总堂究竟在哪里。 姜海朋对这两个潜在对手的策略是,井水不犯河水。四海之内皆朋友嘛。这正是姜海朋这个名字的寓意。你好,我也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便是最好的了。没必要一天到晚打生打死的。 姜海朋只想好好地经营祖上传下来的凤鸣庄,让它继续在燕云这块土地上屹立个几百上千年的。 也正因为如此,姜海朋给他最器重的二儿子取的名字是,姜秉承。姜海朋希望,姜秉承也能够像他给他取的名字那样,秉承先祖的遗训,将来好好地守住祖上的这份基业。 但姜秉承不这么想。虽然他注定了将来要做凤鸣庄的庄主,但他不满足。 姜秉承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因为,他是高手。高手的心,总是要大一些的。 姜秉承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天才。或者说,姜秉承自己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天才。事实上,在姜秉承的心中,这个世上就没有什么天才。 哪里有什么天才?谁生下来还不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若真地要论起聪明,姜秉承认为,他大哥姜秉传就比他要聪明。 但是,他大哥姜秉传比他要懒。姜秉传对学什么都没有兴趣。学文,文不成。学武,武不就。他最喜欢的,只有美食佳肴和睡觉。他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靠在祖上传下来的这座大山上,混吃等死。连他的老子都看不惯他,给了他一处庄子,远远地将他打发开去,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姜海朋才早早决定,要将姜家的基业传给勤奋好学的姜秉承。 姜秉传确实勤奋。他一点儿都不像个凤鸣庄这等大户人家的孩子。他从懂事的时候开始,便极为勤奋。 他三岁开始习文,五岁开始习武。鸡鸣三更不到,他便起床练武。月上梢头,他还在埋头苦读。二十多年来,他就过着这样的日子,几乎从未间断过。 如今,他的学问,便是西北一带的许多大儒都自叹弗如。至于他的武学造诣,凤鸣庄中那些有数的高手都说了,姜秉承绝对算得上是西北青年一辈的第一人。他们说,即使与神刀门门主路小佳相比,姜秉承也一定是只强不弱。 姜秉承之所以这么勤奋,是因为他听过太多江湖奇人的故事。对他影响最大的,便是傅红雪的故事。 他对傅红雪曾经做下的那些大事不太放在心上。他认为,若是给他同样的机会,他也能做到那些事情,甚至能做得更好。 他放在心上的,是傅红雪练刀的方法。 姜秉承练的,也是刀。他认为,剑太轻盈,不适合燕赵之士。燕赵之士,要练,就得练刀。 他听说,傅红雪每天都要拔刀四个时辰。所以,他也练拔刀。他每天拔刀五个时辰。比傅红雪还多一个时辰。 傅红雪只是练了十八年。而到目前为止,姜秉承已经练了二十三年。他从五岁开始练习拔刀。今年,他刚好二十八岁。 如今,姜秉承的拔刀速度,就是凤鸣庄之中刀法最快的秦百川都望尘莫及。秦百川使起刀法来,可以在一瞬之间将七支点燃的蜡烛从中削断,而蜡烛依然稳稳站立,依然稳稳燃烧。 而且,除了拔刀速度快之外,姜秉承还练了一门绝技。一门从来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过的绝技。这个绝技,连他老爹姜海朋都不知道。 现在,还不到让其他人知道的时候。 姜秉承一直想要做的,是一鸣惊人。他不仅要自己一鸣惊人,还要带着凤鸣庄一鸣惊人。现在的凤鸣庄,还不够惊人。先祖姜子牙既然能为大周朝打下八百年的江山,他姜秉承为什么就不能像先祖那样,为姜家打下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 但是,他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也曾想去仗刀行走江湖,但他的老爹姜海朋不允许。他是他老爹姜海朋最器重的儿子,是稳守凤鸣庄最大的希望。姜海朋不能让他去江湖冒险。也没这个必要。 姜海朋说了,若是姜秉承敢偷跑出去,他一定会打断他的腿。他宁可让姜秉承丢掉一身的武功,也要打断他的腿。而且,为了防止姜秉承一时头脑发热,也为了保护他,姜海朋给他安排了大量的护卫。 所以,姜秉承不管走到哪里,他的身边,都会有他老爹姜海朋为他安排的高手。即使是在庄中,他的身边也从来离不了秦百川和姜海楼这两大高手。 秦百川乃是西北之地名气最响的刀客之一。他也是西北之地要价最贵的刀客之一。仅仅是护卫姜秉承,凤鸣庄每年便要支付给他两万两白银。这还是因为秦百川曾经和姜海朋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不然,秦百川根本不屑于做这种看家护院的事。 姜海楼的名气远没有秦百川那么响。他是姜海朋的堂弟。 姜海楼只对两件事感兴趣。 姜海楼感兴趣的第一件事,是他手中的七情钺。他的七情钺,乃是江湖之中最为难练的兵器之一。姜海楼已经练了整整四十年了。他还在练。 姜海楼出手的次数不多。他只出手过两次。两次为凤鸣庄迎战强敌。那两次加起来,他也只不过杀了三个人。但他杀的三个人,都是江湖之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们的名气,比姜海朋的名气还要响。 三次出手,他都只出了一招。一招之内,他以七情钺结束了对手的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 姜海楼感兴趣的第二件事,是守护姜家。他是姜家人。这是他的本分。 所以,对于贴身护卫姜秉承,姜海楼毫无怨言。他也喜欢姜秉承这位侄子。又勤奋、又有出息的孩子,谁不喜欢?何况,姜海楼也知道,姜家的下任家主,就是姜秉承。护卫姜秉承,就是护卫姜家的将来。 秦百川和姜海楼两个人,很好地尽到了贴身护卫这个职责。 姜秉承去那里,他们就去哪里。 姜秉承吃饭的时候,他们陪着他吃饭。姜秉承上茅房的时候,他们就站在茅房的外面。而且,他们还要在姜秉承进茅房之前先去为他查探一番。甚至是在姜秉承洞房花烛的时候,他们两个都轮流守在他的房门之外,害得新娘子险些没把姜秉承给咬死。 他们两个只有一种情况之下不在姜秉承的身边。那就是姜秉承练刀的时候。姜秉承坚持,他练刀的时候,不允许有任何人在他身边。不然,他会分心。 但即使如此,姜秉承练刀的时候,秦百川和姜海楼也会事先为他仔细检查过练武场之后,为他守住大门。他在里面练。他们在外面练。 在这样的看护之下,姜秉承哪里还能飞得起来?他的翅膀,早已被他的老爹给绑住了。 姜秉承知道,他老爹这样做,是为他好,也是为了姜家好。但他真地不满足。 他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江湖要乱了!傅红雪出现了!路小佳出现了!凤鸣庄中,也来了大量的江湖中人。 这些江湖中人,都是前来与他老爹姜海朋商议该如何应对江湖上最近发生的大事的。来人之中,甚至还有坐镇西北的大员和大将军派来的信使。因为,这一次的事情,不仅只是江湖事,还是惊动了当朝天子的天下大事。 姜秉承明白,这一次,就是他的老爹再怎么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因为,傅红雪和路小佳已经在落沙镇现身了。而落沙镇,正是凤鸣庄的地盘之一。 于公,于私,凤鸣庄都不可能避开了。 姜秉承快速地拔着刀,胸中有万丈豪情在激荡。 凤鸣岐山的故事,要再现天下了! 第三章 云集凤鸣 姜秉承胸中豪情万丈,他老子姜海朋的心中却无比郁闷。 江湖还是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天大的事。 姜海朋最不希望的,就是江湖出大事。因为,他也是江湖人。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江湖出什么大事。如今的凤鸣庄,不需要什么大事,更不需要被卷入什么大事之中。稳妥的江湖,才是对凤鸣庄最为有利的江湖。 但他早在十几日之前,就已经知道凤鸣庄可能躲不过这一场大事了。他是凤鸣庄庄主。他的消息,不比六扇门的那些人少。 六桩那样的血案,六桩那样的飞刀,江湖怎么会没有大事? 但是,那时候,姜海朋的心中还有侥幸。谁要去找那些天外之人的麻烦,就让他们自己去找好了。凤鸣庄不去凑这个热闹。 所以,他一听到消息,就立即秘密下令,凤鸣庄中所有手上有两下子的人,这段时间必须要低调,低调,再低调。 不过,他同时也没忘了派人去四处打探消息。不凑热闹,不代表就一定要被蒙在鼓里。傻子才会像鸵鸟一样,把脑袋扎在土堆里,假装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他派人去打探消息的目的是为了及时应对。及时地做到更加低调。 但是,当探子来报,西北已经出现疑似传说中的傅红雪和路小佳这样的人物时,他开始觉得不妙了。 那时候,他依然心存侥幸。他不停地祈祷,祈祷这两个瘟神尽快离开西北,前去中原腹地。 现在,他知道了,凤鸣庄是真地避不开这一场风浪了。大风大浪。 庄中来了不少前来拜会他的江湖豪客。这些人都是来凑热闹的。这些人都知道,这一大块地方,是凤鸣庄的地盘,是他姜家的地盘。 这些人来拜会他的目的有两个。第一,他们是想看看凤鸣庄有什么动作。第二,他们是想告诉他,不管凤鸣庄会不会有什么动作,他们要在他的地盘上有所动作。 这些人中,大多数人是姜海朋认识的,或者至少是听说过的。剩下的一小部分,是姜海朋不认识而且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 对所有的人,姜海朋都以礼相待。他热情地接待了每一个人。愿意留下来吃顿饭的,他给他们好吃。愿意留下来喝杯酒的,他给他们好喝。愿意留下来住几日的,他给他们好住。既不愿意留下来吃饭,也不愿意留下来喝酒,还不愿意留下来住几日的,他客客气气地迎来送往。 四海之内皆朋友。 除此之外,他没有给他们任何话。他只是向他们表示,凤鸣庄是好客的,他姜海朋更是好客的。江湖上的朋友,若是瞧得起他姜海朋,愿意到他的地面上来做点儿什么事,只要不犯法,只要不让他为难,只要不伤及他凤鸣庄,悉听尊便。 他表面上跟前来拜会他的每一个江湖豪客都打着哈哈,但是,当他将他们送走的时候,他眼中看着的,不再是一个个意气风发的江湖人。他看着的,仿佛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他知道,这些人中的许多人,此去再无江湖路。 他甚至暗中吩咐王老实去县城订了许多副棺木。他知道,这些棺木,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死在江湖之中的江湖人,没有多少人会为他们去收尸。但此处既然是凤鸣庄的地面,死在这里的江湖人,只能由他这个东主去给他们收尸了。权当积阴德了吧。 此刻,他知道,他让王老实去订的棺木,有一些要用在凤鸣庄自己人的身上了。 因为,他的面前,现在坐了五个人。这五个人一来,凤鸣庄只能掺和进去了。 这五个人之中,有三个人是吃公家饭的。 一个是六扇门的。西北六扇门总署的铁鹞子。他的真名叫什么,西北这一片儿地方没有几个人知道。姜海朋也不知道。 大家只知道,这个人姓铁,比鹞子还厉害。他的眼睛,比鹞子看得还要清楚。他的身法,比鹞子飞起来还要迅速。他的双手,比鹞子的利爪还要犀利。 另一个是一名师爷。西北那位封疆大吏身边的一位师爷。邹师爷。他叫什么名字,姜海朋也不知道。姜海朋只见过他两次面。 但姜海朋知道,这位邹师爷是那位封疆大吏极为信任的师爷。因为,那位封疆大吏身边的师爷虽多,但当姜海朋向他递交厚厚的银票时,唯一在现场出现过两次的师爷,便是这位邹师爷。 还有一个吃公家饭的,是一位将军。西北那位大将军麾下的一位将军。这位将军,姜海朋倒是知道他的名字。西北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屠千雄。他有个更好记的名字,叫做屠夫。因为,他在西北这一块地方,不知道屠掉了多少人。 另外两位,是江湖中人。 其中一位,便是西北五省武林盟主燕正义。他是和铁鹞子一起来的。铁鹞子说得很清楚。燕正义此次前来,是为了协助六扇门办案。 另外一位,是弃剑楼的楼主,凌风烟。对这个人,姜海朋不熟悉。他只知道,弃剑楼所处的地方是在离此处还有好几百里地的秦川。他是和邹师爷一起来的。他来此的目的,和燕正义一样,也是为了协助六扇门办案。 这五个人之中,除了邹先生未带任何随从,其他的人,都不是只身前来。 与铁鹞子随行的,是西北六扇门的三位高手。与屠夫同来的,是军中的三名高手。与燕正义同来的,是一名身材威武的大汉和一名头戴面纱的女子。与凌风烟同来的,是两名老者。 他们一行人来此的目的,都是办案。办理傅红雪和路小佳的案子。不过,铁鹞子也说了,他们此次前来此处,并非是要缉拿傅红雪和路小佳。毕竟,江湖上发生那些血案的时候,并未有任何人发现傅红雪和路小佳曾在现场出现过。近日,傅红雪和路小佳在西北现身,更加证明了,那些血案,和他们二人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他们一行人此次前来,一是想请傅红雪和路小佳回衙门去协助调查,二也是江湖上的那些传闻一出,他们希望能够将傅红雪和路小佳保护起来,阻止更多的杀戮。 对他们要请傅红雪和路小佳去衙门协助调查的话,姜海朋信了三分。对他们想要保护傅红雪和路小佳的话,姜海朋连半分都不信。 笑话!保护傅红雪和路小佳?开什么玩笑!这两个瘟神,是需要别人保护的人嚒? 姜海朋信的前三分,也只是相信铁鹞子、邹先生和屠夫他们确实是为此而来。毕竟,天子已经下旨了。他们职责所在,若是任由傅红雪和路小佳大摇大摆地走在西北地面儿上而不闻不问,他们也交代不过去。 至于燕正义和凌风烟此行前来是为了协助办案一说,姜海朋信的那三分再打个折扣。 说来说去,他们还不都是为了借着协助朝廷办案的名义,趁机探探传言中的那些东西,顺便再摸摸他凤鸣庄的底。若放在平时,这两个人哪里能够像现在这样,大模大样地坐在他姜海朋的凤鸣庄中? 屠夫率先说话了:“姜庄主,此次傅红雪和路小佳既然出现在了落沙镇,还请姜庄主鼎力相助。” 姜海朋微笑道:“那是自然。将军既有差遣,姜某岂敢不从?” 邹先生笑道:“姜庄主,此次圣上有旨,邀天下英雄与朝廷一起,共同查明事情真相,还江湖一个安宁。姜庄主雄霸一方,还请行个方便。” 姜海朋连忙拱手道:“哪里,哪里!邹先生言重了。姜某身为圣上子民,自当为朝廷效力!” 铁鹞子说道:“姜庄主,事情真相查明之前,我等可能需要在贵庄之中叨扰一些时日了。此地离六扇门总署尚远。若是请到傅红雪和路小佳二人,尚须借用贵庄几日。” 姜海朋微笑道:“铁大人但有用得着姜某和敝庄的地方,尽管吩咐。协助六扇门办案,乃是姜某的本分。” 燕正义笑道:“不知姜庄主此番是否打算与我们一起前去会一会傅红雪和路小佳?” 姜海朋连忙说道:“燕盟主和各位大人都是大高手。姜某那两手三脚猫的功夫,还是不要献丑了。” 凌风烟笑道:“姜庄主的打神鞭法若是三脚猫的功夫,西北之地除了在座的几位大人和燕盟主,还有几人敢称高手?” 屠夫哈哈大笑道:“姜庄主,屠某也一直听说,姜家的打神鞭法乃是太公所创,连神仙都能打得。都是为朝廷办事。姜庄主就不要自谦了。” 姜海朋拱手笑道:“将军既然如此说了,姜某自当陪各位大人和燕盟主、凌楼主走一趟。” 燕正义复又笑道:“姜庄主,燕某早就听说,姜家二公子的刀法极为了得。傅红雪和路小佳都是用刀之人。姜庄主何不趁机让二公子也一起去会一会他们?” 姜海朋微笑着说道:“犬子那几下功夫,哪里上得了台面?” 铁鹞子说道:“姜庄主,此番前去,我们并非是要与那傅红雪与路小佳厮杀。铁某也听说,二公子的刀法甚是了得。年轻人出去闯一闯,不是坏事。再说了,此番乃是在姜庄主的家门口。有我们这些人在,出不了什么事。” 姜海朋笑道:“既然铁大人也这么说,姜某便让犬子同去,见识见识各位大人和燕盟主、凌楼主的风采。” 燕正义笑道:“三位大人,我们何时出发?” 铁鹞子笑道:“不急。我已遣人前去相请傅红雪与路小佳。若是他们二人愿意来此,我们便在此处等候。” 余人闻言,尽皆微笑不语。 第四章 大娘发怒 傅红雪又挨骂了。 傅红雪这些天挨的骂可真不少。他挨的,都是花大娘的骂。 他未出去行走江湖时,由花大娘抚养了十八年,也没挨过这么多骂。 那时候,花大娘不骂他。花大娘只是逼着他练武。十八年后,花大娘将他赶出了门。和他一起被赶出门的,还有他的刀。一把魔刀。 带着那把刀,他去了关东。他这一去,关东万马堂就此没了。 随后,他带着他的刀,回到了他长大的地方。不久之后,他再次被花大娘赶出了家门。 他带着他的刀,又去浪迹了一段时间的江湖,做下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然后,他就带着他的刀,再次回到了他长大的地方,回到了花大娘的身边。 这里,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的娘。他的心里,再也没有江湖了。这一次,花大娘没有赶他出门。 他放下了魔刀,拿起了柴刀。他每天除了砍柴、打猎、种地、种菜,便是陪着他的娘。 这些年,他过得很好。他喜欢这样的生活。他本来就是个孤独的人。何况,他还能陪着他的娘。 但是,这样的生活没了。被路小佳说了几句话就弄没了。 所以,他怎么看路小佳都不顺眼。 他本来就看不惯嬉皮笑脸的路小佳。他更看不惯路小佳有事没事拿着花生米朝嘴里抛。 他愿意为路小佳拔刀。他和他一起为花大娘重建神刀门的时候,他为他拔过刀。他不仅愿意为路小佳拔刀,他还愿意为路小佳挡刀。但这并不妨碍,他讨厌这个嬉皮笑脸的小子。 所以,这一路之上,他没少揍路小佳。只要花大娘没看到,他就会揍路小佳一顿。 他每次只揍一拳。揍得不重。只是,每次挨过一拳之后,路小佳都觉得,刚刚吃下去的花生米都快吐出来了。 出了那片山林,他便再没有揍过路小佳的鼻子。堂堂神刀门的门主,若是鼻子上成天淌着血,不好看。因为,这一路之上,除了他们三人,还时不时地有神刀门的其他几人出现,前来向路小佳回报打探到的消息。 这其中,包括了力助傅红雪和路小佳重建神刀门的乌布、孙浩然以及冷皓轩父女。 乌布乃是昔年花大娘所在的魔教之中的驯鹰高手。北人之中最强的驯雕手若是与乌布比试驯鹰之术的话,北人驯雕手的手段只能算是过家家的玩意儿。 孙浩然乃是昔年神刀堂中最年轻的长老之一。如今,他已不再年轻了。但花大娘永远是他心目中的堂主夫人。所以,得知傅红雪和路小佳欲为花大娘重建神刀门时,他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他还带来了昔年神刀堂对花大娘忠心耿耿的残余旧部。 冷皓轩父女乃是江湖之中最为神秘的神铸家族仅存的两位传人。他们父女二人的身手都极为高强。但他们最强的,乃是他们的神铸之术。路小佳现在使的刀,便是他们父女二人联手所铸。他们给了路小佳一把刀,路小佳给了他们一个家。 神刀门的每一个兄弟,路小佳都信得过。但这四个人,他不只是信得过而已。他们都是可以托以大事之人。所以,他们也来了。 只是,他们并未与路小佳走在一起。他们负责的,是暗中为路小佳打探消息,并暗中护卫花大娘、傅红雪和路小佳三人。他们不和路小佳走在一起的另一个原因是,路小佳知道,他这一路之上,一定会挨傅红雪不少揍。门主揍门主,门人最好还是躲远点儿。 傅红雪每次揍路小佳,都是背着花大娘偷偷揍的。而且,他出手极快。这些年,他虽然不再拿起那把魔刀了,但他还拿着砍刀。砍刀也是刀。傅红雪的出手,没有变慢。他出刀快,出拳也快。他的出拳,不仅快,还悄无声息。 但不知为什么,他每次揍过路小佳之后,花大娘总会发现。花大娘发现一次,就会骂傅红雪一次。花大娘骂傅红雪一次,傅红雪便会揍路小佳一次。然后,傅红雪再被骂,路小佳再被揍。 这是一个死循环。一个他们三人都乐在其中的死循环。或者,也许,可能,路小佳没那么乐吧。 今天,傅红雪又挨骂了。这一次,挨骂的,不只是傅红雪一人。路小佳也挨骂了。乌布、孙浩然、冷皓轩和冷如霜也都挨骂了。 现在,他们六个人都跪在花大娘的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花大娘虽然已经老了,但她毕竟曾经是魔教的大公主,白天羽的外室。她的余威犹在。 傅红雪、路小佳、乌布、孙浩然、冷皓轩和冷如霜都没有见过天子或者皇后。他们若是见了天子或皇后,绝对不会怵半分。但他们在发怒的花大娘面前,怵得不能再怵了。 花大娘是真地怒了。暴怒。 当傅红雪和路小佳等人提出,要将花大娘送到神刀门的总堂去保护起来的时候,花大娘彻底地怒了。 她没有破口大骂。她曾经是魔教的大公主。她如今是个极有风度的老人。她从来都不会像骂街那样地骂人。她在心中恨了马空群那些人十八年,她也没骂过他们。她只是让傅红雪提着手中的魔刀,去将他们斩尽杀绝。 这一次,她也没有骂人。她只对傅红雪说了一句:“跪下!”然后,她开始抹眼泪。 她这一抹眼泪,路小佳、乌布、孙浩然、冷皓轩和冷如霜也都跪下了。 花大娘知道,傅红雪和路小佳他们提出来要将她送到神刀门的总堂去保护起来,是为了她好。她去了神刀门,便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到她了。神刀门虽然低调,但花大娘知道,如今的神刀门,其实力已不在当年的神刀堂和魔教之下。想要攻入神刀门,便是西北五省的正义盟举盟前去,也要折戟而归。 但他们真地伤了她的心。 江湖上这些天发生的事,傅红雪和路小佳都没有瞒着她。她是傅红雪的娘。傅红雪什么都不会瞒着她。路小佳也什么都不会瞒着她。乌布和孙浩然更是什么都不会瞒着她。 所以,花大娘对那些传言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知道,他的几个儿子,现在都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 傅红雪是她的儿子,叶开是她的儿子,路小佳也是她的儿子。他们都是她亲亲的亲儿子。 整个江湖,现在都冲着她的三个儿子来了。还有她的儿媳。那个将酱牛肉烧得比傅红雪手中的魔刀还要坚硬的、全身挂满了铃铛的、她每见一次便愈发喜欢多一些的好儿媳。 她的儿子们和儿媳现在都处在风口浪尖了,他的一个儿子甚至已经不见了,他的这两个儿子却要让她去躲起来,她怎么能不伤心? 这是什么样的儿子啊?!难道她一个老太婆,就这么怕死?她的眼睛虽然已经有些老花了,她的手虽然已经不再像当年那么快了,但她依然拿得起刀。谁想伤害她的儿子们和她的乖儿媳,先得问问她这个老太婆答不答应。 他们怎么能让她躲起来,由着她的儿子们和她的儿媳去迎接风霜刀剑?! 花大娘默不作声地抹着眼泪,傅红雪和路小佳等六人跪在地上,大汗淋漓。 傅红雪更是慌了神。彻底地慌了神。 他这一生之中,只见过花大娘真正地哭过一次。那是他拎着那把魔刀,回到花大娘的身边,跪在她的面前,告诉她,他已经报了她要她去报的仇的时候。那一次,花大娘哭了。她又哭又笑。痛快大哭,凄厉大笑。 此后,傅红雪也见过花大娘掉眼泪。但他知道,那都不是伤心的泪。 他和路小佳将乌布、孙浩然等人带到花大娘的面前时,花大娘掉眼泪了。那是重见故人的眼泪。 他和路小佳重建神刀门的时候,花大娘掉眼泪了。那是重见魔教和神刀堂的眼泪。 丁灵琳每次陪着叶开回家的时候,花大娘都会背着丁灵琳和叶开,偷偷地掉眼泪。那是重见儿女的眼泪。 那些眼泪之中包含的,是高兴,欣慰,是欢喜。 但傅红雪知道,这一次,花大娘的眼泪里包含的,是真的伤心。 路小佳也慌了。他跪在地上,连对傅红雪使眼色都不敢。他只敢偷偷地对冷如霜使眼色。他用一个门主的眼色命令冷如霜,去好好哄一哄花大娘。 冷如霜纠结了好一阵,方自在路小佳和冷皓轩的眼色下,怯怯地站起身来,走到花大娘身边,一边为花大娘擦眼泪,一边轻声细语地说道:“大娘,您别伤心了!您看,您这一伤心,两位门主都这样了。您要是哭坏了身子,两位门主可怎么办啊?还有叶大哥和丁姐姐该怎么办啊?您不是还等着抱孙子呢嘛。” 路小佳跪在地上,悄悄地对冷如霜竖了竖大拇指。 花大娘握着冷如霜的手,冷冷地对跪在地上的几个人说道:“都起来吧。” 路小佳等几人偷眼看了傅红雪一眼,见他还杵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忙又都低下头去。 花大娘冷冷地说道:“是不是我说的话不好使了?” 傅红雪闻言,连忙从地上站起来,轻声叫道:“娘!” 路小佳等人如逢大赦,慌忙也跟着站起身来,纷纷叫道:“大娘!”“公主!”“夫人!” 花大娘冷冷地说道:“还不让人备车,把我这个碍眼的老太婆送走?!” 路小佳连忙说道:“大娘,不走了,不走了!您老哪儿也不去了。您老要是走了,我们哪里还有主心骨啊?” 花大娘冷冷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拉着冷如霜的手,走进里屋。 路小佳等人各自抹了一把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傅红雪没有抹汗,也没有长长地出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他的眼中,闪过比当年站在关东万马堂那一杆大旗之下还要诡异的魔气。 第五章 此路不通 落沙镇之所以被称作落沙镇,不是因为只有这里才有沙子落下来。 在西北这片地面儿上,只要是有风的日子,沙子就会落到所有的地方。无风的日子,极少。所以,随时都有落沙。到处都有落沙。 落沙镇之所以被称作落沙镇,是因为落在这里的沙子比落在其他地方的沙子都要多。多很多。多到落沙镇的人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扫沙子。各人自扫门前沙。 落在落沙镇的沙子之所以会这么多,是因为落沙镇的位置。 落沙镇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在两个风口的正中间。风不论是从南边还是从北边吹过来,都会穿过这个地方。风一吹到落沙镇,地形便豁然变宽,风力也弱了下来,漫天的黄沙便落到此处。 落沙镇的东西两边,是西北不太多见的高山。与秦岭相比,落沙镇东西两边的山自然要小了许多。但与西北常见的黄土高坡比起来,它们却又大了许多。而且,山上还有长得不错的低矮植被。 有植被,便有水。有水,便适合人居住。所以,落在落沙镇的沙子虽然多,落户在这里的人也不少。无论是南下的人,还是北往的客,都必须要经过此处。 这里,俨然是西北最大的镇子之一。中原腹地大镇该有的一切,这里都有。这里有茶馆,有酒馆,有饭馆,有客栈,甚至还有赌场和青楼。 这里虽说也是凤鸣庄的地盘,但凤鸣庄对落沙镇的控制,仅限于用律法之外的另一种方式保护落沙镇的安宁。 说得更简单一些,凤鸣庄是从落沙镇收保护费的。只要是交了保护费的人,凤鸣庄便会保护他们的安全。也只有交了保护费的人,凤鸣庄才会在他们遇到麻烦的时候为他们出头。 从凤鸣庄到落沙镇,距离不算太近。骑上快马,至少也需要跑上一天一夜。但是,从凤鸣庄到落沙镇,是不太适合策马狂奔的。因为,从凤鸣庄到落沙镇,除了要穿过好几片胡杨林,还要穿过一片大大的石林。怪石林。 在西北的地面儿出现石林本来就是怪事。这一片怪石林则长得更怪。不仅长得怪,而且范围极广。想从凤鸣庄到落沙镇,又不想走这片怪石林的话,便只有绕路。绕上几天几夜的路。 许老庚现在就和他的几名兄弟正在这片石林之中穿行。都是六扇门的兄弟。 马是不能再骑了。马甚至都不能再继续带着了。马穿不过石林。石林之中嶙峋的石块太多,也太尖利。即使是钉了上好的马掌,马的脚掌也会被割破。 所以,许老庚他们都弃了马,改为徒步。他们骑的马,都是老马。它们都认得回县城的路。许老庚也不担心它们会在半途之中被人牵走。六扇门的马,都是打了钢印的。谁敢把六扇门的马牵回家,六扇门就会把他牵进六扇门。 只要穿过这片石林,许老庚他们就有办法再找到代步的工具。六扇门的人,找个代步的工具,不难。 许老庚是西北六扇门总署的老人了。他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年轻的时候,他便使得一手好刀法。西北的汉子,没有哪个人不会玩几下刀子的。如今,许老庚的刀法愈发老辣了。所以,他一直是铁鹞子的左右臂膀之一。 铁鹞子器重他,不仅是因为他的刀法老辣,更是因为他办事老辣,在西北人面儿也广。所以,这趟去请傅红雪的差事,铁鹞子才交给了他。 但许老庚的心里没什么底。尽管他身边还有六名西北六扇门总署的好手,他心里还是没底。 他没见过傅红雪。但他听过傅红雪的名字。傅红雪横空出世,在关东万马堂做下大事的时候,他的名字便随着风一起,被吹到了江湖的各个角落,也包括了西北这块地面儿。 许老庚本来以为,像傅红雪那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和他有什么交集的。 但现在要有了。他要去直面傅红雪。他要去请他。铁鹞子说得很清楚,是“请”。 不过,铁鹞子和许老庚都知道,傅红雪不是那么好请的人。协助官差办案,虽说是每个人的本分,但傅红雪不见得就是那么愿意守本分的人。尤其是江湖之中已经传出了那些消息后,傅红雪本本分分地跟着六扇门的人去见官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所以,铁鹞子并没有给许老庚太大的压力。铁鹞子给许老庚的话是,请得到就请。请不到的话,许老庚就在落沙镇等。陪傅红雪一起,等铁鹞子的到来。如果傅红雪要走,许老庚远远地跟着傅红雪就行了。 但许老庚知道,铁鹞子的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他如果真地请不到傅红雪的话,他在铁鹞子心目中的地位,一定会下降一截。如果铁鹞子的要求真是那么简单,又何必要他出马? 事情不好办啊。这一路之上,许老庚都在想,见了傅红雪之后,该用什么方法去请动他。想得他的头都疼了。离落沙镇越近,他就越头疼。 不过,许老庚的头,没有再疼多久。 许老庚和他的六名兄弟一穿过石林之中一条窄窄的通道,他们就看到了三个人。三个坐在一块极大石头上的人。三个坐在石头之上笑眯眯地看着许老庚一行的人。 一名老者,一名青年,一名女子。他们坐的大石头,刚好挡住了前去的道路。 许老庚一行人一冒头,那名女子便笑眯眯地说道:“此路不通。” 许老庚身后的一位六扇门好手手按腰刀,上前一步,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六扇门办案,还不让开?!” 女子笑容不变,依旧笑眯眯地说道:“此路不通。” 许老庚伸手将那名说话的六扇门好手止住,自己走上前一步,对坐在石头上三人说道:“我是……” 那名女子打断许老庚的话,笑眯眯地说道:“小女子知道,老总是西北六扇门总署的许大捕头。此路不通。” 许老庚的神色微微一凝,说道:“三位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阻拦六扇门办案,是个什么罪名。” 那名女子笑眯眯地说道:“小女子知道。是重罪。小女子还知道,若是杀了六扇门的人,是死罪。”随即,那名女子将手一扬,一大把小石头对着许老庚一行人疾射过来。 许老庚拔刀在手,将刀一舞,将飞过来的小石头尽皆劈落。这一劈,许老庚立即觉得手腕酸麻。 许老庚心中一惊,沉声喝道:“冲!” 此时此地,只有冲了。若是再往后退,几个人挤在窄窄的通道之中,只能让人给包了饺子。 那名老者笑道:“刀法不错。”老者一边笑道,一边用脚一挑,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对着许老庚直飞过来。 见到石头飞过来的样子,许老庚就知道,今天的麻烦大了。 他不能躲。他如果躲了,石头便会砸向他身后的几名兄弟。他们都接不下这块磨盘大的石头。 许老庚大喝一声:“六子,速退!去报信!” 一边大喝,许老庚一边将手中的钢刀一横,硬挡飞过来的大石头。 当的一声,大石头击在许老庚的钢刀之上,许老庚手中的百炼钢刀立即断为两截。许老庚整个身体被震得朝后一仰,尚未立住身形,一把钩镰刀从他的脖子上划过,他的头颅落在了地上。 使钩镰刀的,是刚刚用脚将石头挑飞过来的老者。钩镰刀不好练。但若是练好了的话,轻轻松松就可以钩掉一个人的脑袋。老者的钩镰刀,显然练得不错。 许老庚再也不会头疼了。掉在地上的头,永远也不会疼了。 许老庚的头颅落地的时候,紧跟在他身后的另外两名兄弟也倒在了地上,都是被一剑贯胸。出手的,是那名女子。那名女子用的剑,是短短小小的鸳鸯剑。剑身不长,刚好可以贯穿一个人的身体。 见到许老庚和两名六扇门的兄弟倒地,走在最后面的一名相貌精悍的六扇门好手迅速掉头朝通道之中退出。 他就是许老庚先前所喊的六子。他知道,他们剩下的四个人,绝对不可能是对方的对手了。他们得有一个人活着回去。他离通道最近。他跑得也最快。他必须回去。 他得回去告诉铁老总,杀死许老大和几名兄弟的凶手是什么人。使钩镰刀的人不多,使鸳鸯剑的人也不多。他相信,只要他能把消息传回去,铁老总一定能找出杀死许老大和几名兄弟的凶手。六扇门的兄弟,不能白死。 他的反应极为迅速。他直接转身,朝着通道迅速掠去。他知道,只要剩余的三名兄弟能够为他挡住三息的时间,他就能够穿过通道。只要穿过了通道,他有信心,他能逃回去。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走。他剩余的三名兄弟,没能为他争取到三息时间。 他刚刚掠入通道,他的后脑便着了一记重击。他倒下的时候,用尽最后的力气扭过头,看了一眼他剩余的三名兄弟。 他们都已经倒在了地上。他们之中的两个人,脑袋也没了。是被钩镰刀勾没的。另外一个人,是被鸳鸯剑杀死的。他扭头的时候,那名女子正在将双剑从他兄弟的身上拔出来,还在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名青年自始至终,好像都没有出手。 他倒在地上,隐隐约约听到那名青年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该坐不住了吧?” 第六章 勾金赌坊 这两天的风,刮得有些邪乎。大得邪乎。连见惯了大风的落沙镇人,都觉得这两天的风大得邪乎。 镇上的人都躲起来了。 无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是从外地到此落户的人,只要是有家的,都躲在了自己家里。一是因为风大,二是因为镇上这两天来的外人太多了。大多是江湖人。 落沙镇的人也听到了传言。他们明白,镇上这段时间可能会不安宁。不安宁的时候,最好还是躲在自己家里。看热闹固然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情,但冒着挨刀子的风险去看热闹,那是二球子才会做的事。 有家的人,可以躲在家里。没有家的人,尤其是那些在这几天涌进镇子来的外地人,只能躲在茶楼、酒馆、饭馆、客栈、赌场或者青楼里了。 但茶楼、酒馆、饭馆和青楼并不是时时都开放的。唯一不间断开放的,只有客栈和赌场了。躲在客栈里,太无聊。所以,躲在赌场里的人最多。都是江湖人。 落沙镇有赌博的地方。只有一处。它的名字,不叫赌场,叫赌坊。勾金赌坊。 这是凤鸣庄在此处的唯一产业。其他的产业,凤鸣庄都没有插手。其他的产业,凤鸣庄只收保护费。 凤鸣庄之所以会在这里开这么一处赌坊,是因为此处南来北往的豪客太多了。这些豪客,都是有钱的主。他们的钱,来得快。所以,他们花起钱来,也快。他们喜欢大把花钱的感觉。 赌,绝对是最受绝大多数豪客喜欢的事情之一。在很多时候,它甚至比青楼的女子还要受豪客们的喜欢。大家见过在赌桌旁一坐几天不挪屁股的人,但有谁听过在青楼女子的床上一呆就是几天不挪窝的人? 赌,当然也是花钱最快的事情之一。 凤鸣庄在落沙镇开了这么一个赌坊,就是希望南来北往的豪客们能够把他们的钱大把大把地花在这里。 勾金赌坊这个名字是姜海朋老子的老子给起的。姜海朋老子的老子是个极为爽直的人。他给勾金赌坊取的这个名字,也非常直接。 你若是有财运,勾金赌坊里有大把的金银任由你勾。你若是没财运,不好意思,勾金赌坊就要将你腰包里的金银给勾走了。 勾金赌坊里,不只是可以押金银。所有值钱的玩意儿,勾金赌坊都可以让你押。押什么,赔什么。赔不出来相同的东西,勾金赌坊就赔给你金银。 至于客人与客人之间对赌,更是什么都可以押。不管是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只要与你对赌的人愿意接受,你都可以押。连婆姨都可以。若是与你对赌的人有特殊的癖好,你押内裤也行。 现在就有两拨客人在对赌。有一方已经输红眼了。他们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押了。他们还有内裤。但他们不能押内裤。他们都是有血性的汉子。他们还要脸。他们现在准备押的,是手脚。 作公证的,除了满赌坊的客人,还有勾金赌坊的大掌柜,蔡立德。蔡立德的身边,站着他的两位亲兄弟,蔡立言,蔡立行。 他们也都是凤鸣庄的家奴。他们是姜海朋最信任的三位家奴。姜海朋对他们的信任,比对王老实的信任还要深。否则,姜海朋也不会把这样一个日进斗金的赌坊交给他们三兄弟打理了。 对赌的两拨客人,都是西北地面儿上很有些名头的江湖汉子。一拨是来自芒砀山的芒砀三虎,另一拨是来自燕子岭的三大当家。他们各自还带了十几名兄弟。 这两拨人,都不是善类。说得好听些,他们是刀头舔血的绿林好汉。说得难听些,他们是土匪。 芒砀山没有真的老虎。但芒砀三虎比真老虎还凶。老虎吃人,只是会将肉吃下去。若是落到芒砀三虎的手中,他们会将你的骨头都吃下去。他们早已弃了原来的名字不用。现在,他们就叫大虎、二虎和三虎。 燕子岭三大当家也不是什么好鸟儿。自从他们三人到燕子岭落草,连燕子都不愿意朝燕子岭飞了。燕子岭所有会飞会跑的活物,几乎都被他们三兄弟和手下的一帮土匪给吃光了。现在,他们和芒砀三虎一样,吃过路的人。落到他们手上的人,会被他们吃得倾家荡产。 芒砀三虎和燕子岭三大当家一直都不对付。因为,他们两家出来做买卖的时候,时不时地会狭路相逢。这两家之间,仗没少打,人没少死。 这一次,他们各自下山,是到落沙镇来做买卖的。他们要做的买卖,自然是抢劫。不过,他们要抢的,不是落沙镇的人。他们知道,落沙镇是凤鸣庄的地盘。凤鸣庄惹不得。抢了落沙镇的人,就等于在姜海朋的脸上搧了耳光。在姜海朋的脸上搧了耳光,他们就再也不用想在芒砀山或燕子岭呆了。 他们是来浑水摸鱼的。他们知道,落沙镇要发生大事了。因为,傅红雪到镇子里来了。 他们当然不敢直接去抢傅红雪。或者说,他们不敢第一个冲上去抢傅红雪。他们也没见过傅红雪,但他们听过他的厉害。树的影,人的名。他们可没狂妄到觉得自己比曾经的关东万马堂还要厉害。 但是,总有人会忍不住冲上去的。他们就是要等有人冲上去之后,在后面捡漏。 敢上去抢傅红雪的人,一定是狠人。只要给他们捡到几个狠人的漏,哪怕只是将他们身上的东西扒下来,也比他们做好长时间的买卖都要强。万一捡漏能捡到传言当中所说的傅红雪身上的那样东西,那他们就再也不用做没本钱的买卖了。 等待是无聊的。所以,和许多外来的江湖人一样,芒砀三虎和燕子岭三大当家也带着他们的兄弟来了勾金赌坊。然后,他们双方就不期而遇了。 既然在赌坊里遇上了,这两方之间,自然就要在赌桌上见个高低了。 今天,芒砀三虎的手气不好。相当不好。 他们比的是掷骰子。已经掷了七把了,芒砀三虎一把都没赢。芒砀三虎和他们兄弟身上带的银两已经全都输光了。做没本钱买卖的人,身上本来就不会带太多银两。有谁带着满身的银子去抢劫的? 他们也没有婆姨可押。有婆姨的人,谁愿意去做山大王?芒砀三虎和燕子岭三大当家倒是各自抢了几位压寨夫人。但出来抢劫,也不能带着压寨夫人不是? 现在,芒砀三虎的眼睛都红了。被燕子岭的三大当家给气红的。 燕子岭的三大当家,不仅手上的功夫了得,他们的嘴上的功夫,也十分了得。在芒砀三虎输得再也拿不出一个大子儿的时候,燕子岭三大当家嘴上的功夫就更加了得了。 最先受不了燕子岭三大当家嘴上功夫的人是三虎。三虎都想动刀子了。但他知道,勾金赌坊绝对不是动刀子的地方。抛开这里是凤鸣庄的产业不说,光是站在那里作公证人的蔡氏三兄弟,就是三只老虎和他们带来的十几号兄弟惹不起的。 三虎咣地一声将自己的胳膊狠狠砸到桌上,怒吼道:“操!敢不敢跟老子赌胳膊?” 燕子岭的三当家将两锭银子在手中轻飘飘地抛着,嗤笑道:“你家三爷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你家三爷有的是银子,凭什么要跟你赌胳膊?再说了,就你那根猫爪子,能值几个钱?” 燕子岭的二当家好整以暇地笑道:“三弟,你这话就不厚道了。芒砀三虎好歹也是绿林上的好汉。三虎怎么说,也摊了个老虎的名号。他真要赌胳膊的话,算他那条胳膊十两银子,跟他赌了。” 燕子岭的三当家哈哈大笑着将手上的两锭银子扔在桌上,狂笑着说道:“三虎,别说你家三爷不给你面子。三爷给你二十两,赌你这条胳膊。” 见到燕子岭三当家这副德性,大虎和二虎也坐不住了。二人呼地站起身来,同时用手指着燕子岭三当家的鼻子。大虎怒喝道:“操!敢不敢出去?!” 见到对方挑衅,燕子岭的三位当家也呼地站起身来。燕子岭大当家冷笑道:“有什么不敢的?老子什么时候怵过你们三只猫儿?” 蔡立德见场面越来越僵,打了个哈哈,上前说道:“几位当家的,大家都是好汉子。愿赌服输,有话好说。没必要动刀动枪的。” 说罢,蔡立德又对芒砀三虎说道:“三位当家的,如果真想翻本儿的话,蔡某愿意借些赌本儿给三位当家的。” 三虎头脑一热,正要答话,大虎伸手一搭三虎的肩膀,将他按在椅子上。 大虎知道,勾金赌坊的银子,借不得。 倒不是说,大虎怕还不起勾金赌坊的银子。勾金赌坊借出去的银子,利息虽然高得吓人,但芒砀三虎做的买卖,不怕利息高。 大虎怕的是,将来再和凤鸣庄打交道。 芒砀三虎做的是什么买卖,他们自己心里清楚。西北这块地面儿上有多少公门中人和所谓的武林正道中人盯着他们,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 此番芒砀三虎敢到落沙镇来,是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那些公门中人也好,所谓的武林正道中人也罢,没有谁顾得上他们。 过了这阵风,芒砀三虎再敢到落沙镇来,很有可能就是把自己朝砧板上送了。 蔡立德见到大虎的动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蔡立德微笑着正要再说话,一个声音懒洋洋地说道:“三虎的胳膊,我买了。” 第七章 赌坊风波 众人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锦衣青年懒洋洋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芒砀三虎。 大虎沉声说道:“朋友是哪一路的?” 锦衣青年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说道:“芒砀三虎和燕子岭三位当家的胳膊,我都买了。” 锦衣青年此言一出,围在芒砀三虎和燕子岭三大当家桌旁看热闹的人迅速朝后退去。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 燕子岭的大当家冷冷地说道:“哦?连我们兄弟的胳膊也要买?什么价钱?” 锦衣青年一边懒洋洋地伸出一根手指,一边懒洋洋地朝着芒砀三虎和燕子岭三大当家这张桌子走过来。 大虎冷笑道:“一千两?一万两?” 锦衣青年摇头笑道:“一条命。” 燕子岭的大当家冷笑道:“谁的命?” 锦衣青年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笑道:“你们六个人的命。你们六个人,留下你们的胳膊,带走你们的命。” 三虎从腰间拔出一对虎刺,擎在手中,一边朝着锦衣青年走去,一边狞笑道:“小子,虎爷今天若是让你死得太快,虎爷就算对不起虎爷的名头!” 芒砀山和燕子岭的其他人也各自将兵刃擎出,朝着锦衣青年围过去。 蔡立德见状,连忙与蔡立言拦在芒砀山和燕子岭的人身前,沉声喝道:“几位当家,勾金赌坊,动不得武!” 蔡立行拦在锦衣青年的身前,沉声喝道:“朋友究竟是什么人?勾金赌坊,容不得捣乱的人!”一边说着,蔡立行伸出右手,朝锦衣青年的肩上抓去。 锦衣青年脚步不停,继续朝前迈进。锦衣青年一边迈步,一边笑道:“姜海朋的名头,还吓不到我。” 锦衣青年这一迈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已经晃过了蔡立行。 蔡立行一声大喝,在原地转身,双手齐出,从锦衣青年的身后朝他的双肩抓去。 蔡立行的双手才一沾上锦衣青年的双肩,锦衣青年双肩微微一抖,蔡立行立即倒跌出去,撞在一张赌桌上,嘴角已是溢出血渍。 蔡立德和蔡立言见蔡立行在一招之内就吃了大亏,齐齐大喝一声,同时向锦衣青年出手。 蔡立德所使的,乃是正宗的北派破山拳。蔡立言所使的,则是邙山一脉嫡传的铁砂掌。蔡氏这三兄弟的一身功夫,都在手上。他们的手,便是他们的兵器。 锦衣青年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笑道:“三位蔡老板又何必掺和?” 说话之间,锦衣青年伸出双手,在身前轻轻一划,蔡立言和蔡立行立即觉得各自的手腕如遭雷亟,两个人的两双手立即委顿下来。 蔡立德心中大惊,脑中电光一闪,惊呼道:“你是锦衣捕!” 锦衣青年笑道:“不错。我就是李锦衣。” 锦衣青年此话一出口,赌坊之中的人再度朝后退去。众人的脸上,都露出惊色。 今日到赌坊里来的,都是江湖中人。这一代的江湖中人,没有听过李锦衣这个名字的人,实在是不多。 此人乃是近年来在六扇门之中风头最劲的青年高手之一。此人天赋极高,习得了许多种不同的武功。他先前晃过蔡立行的那一下,用的是江湖之中极为少见的魅影步。他震退蔡立行的那一下,使的则是上乘的沾衣十八跌。他刚刚划过蔡立德和蔡立言二人手腕的那一下,使的却是正宗的天山截脉手。 除了这几样功夫,江湖之中还有人见他使出过极为犀利的腿法、掌法和拳法。 但此人最厉害的,还是剑法。 此人之所以被称作锦衣捕,是因为不仅在他的名字中有锦衣二字,他也喜穿锦衣。 此人在江湖中露面也不过五六年时间。但这五六年里,折在他手中的江洋大盗不知凡几。 众人听到他报出名号,就知道芒砀三虎和燕子岭三大当家要糟了。因为,李锦衣是六扇门总衙捕字组的人。被他盯上的人,没有几个是他抓不回去的。 江湖相传,他在六扇门中的老师,就是六扇门前任总捕头虞照昕。他这样的人,若是要拿人了,别说是在勾金赌坊,就是在凤鸣庄,姜海朋也得卖他一个面子。 芒砀三虎和燕子岭三大当家齐齐一咬牙,同时喝道:“上!拼了!” 李锦衣笑道:“这又是何苦?留下胳膊,总比留下命要强。” 说笑之间,李锦衣已经拔剑在手,对着围上来的芒砀山和燕子岭群匪出剑。 剑光闪耀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少顷之后,李锦衣收剑入鞘,站在原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他的周围,芒砀山和燕子岭的人躺了一地。所有的人,都没了胳膊。两只胳膊都没了。任是谁被人瞬间斩下了两条胳膊,都不可能再站着了。 李锦衣看着蔡立德,淡淡地说道:“蔡老板,弄脏你的地方了。” 蔡立德强笑道:“既然是锦衣捕出手,蔡某在庄主那里也能交代了。” 李锦衣笑道:“能不能请蔡老板帮个忙,把这些人都扔出去?他们既然已经留下胳膊了,我就不带他们回去了。” 蔡立德正要说话,一个声音笑道:“何必这么麻烦?” 随着笑声,一个身影掠了过来,剑光连连闪动,转瞬之间就将躺在地上的人刺了个遍。哀嚎声立即停了下来。 剑光停下来之后,一个和李锦衣年龄相仿的青年人立在李锦衣身前,面上带着和李锦衣一样的微笑。 李锦衣轻轻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青年人笑道:“这些人都是土匪。反正你这次也带不回去他们。我帮你杀了他们,省得他们继续为恶。” 李锦衣的眉头愈发皱得厉害了,说道:“我不杀人。” 青年人笑道:“我知道。所以我帮你杀。” 李锦衣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杀了他们,我该拿你怎么办?” 青年人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他们都是该杀的土匪。你不会要抓我吧?” 李锦衣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倒是想抓你。但我怕拼不过你。” 青年人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李锦衣也是个欺软怕硬的。” 李锦衣复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南宫三郎,有谁不怕?” 李锦衣此言一出,赌坊之中的人再度大惊。 南宫世家,从来都是江湖之中最为强大的世家之一。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南宫世家虽然连遭大变,但南宫世家的威名,却始终未曾在江湖之人的心目中减弱多少。 原因很简单。这个世家之中的天才太多了。哪怕是在南宫世家势力最弱的时候,南宫世家之中,也会有惊才绝艳的人出世。 这位被李锦衣称作南宫三郎的人,便是南宫世家这一代的青年天才之一。此人不仅剑法极高,而且极能拼命。他在江湖之中的另外一个名号,便是拼命三郎。 他喜欢拼命。他要么不与人动手,动手则必拼命。 他出道的时间,不比李锦衣出道的时间长。但被他拼死的人,也不比李锦衣抓到的人少。 不过,此人除了喜欢拼命,倒也没有什么恶名。被他拼死的,据说都是早就该死的。 南宫三郎笑道:“不抓我最好了。要不要赌两把?” 李锦衣摇头道:“我是个捕快。我不赌钱。” 南宫三郎笑道:“谁说捕快就不能赌钱了?不赌钱,你来这里做什么?难道就为了这群土匪?” 李锦衣说道:“不赌。你慢慢赌吧。”说罢,李锦衣迈步朝赌坊门口走去。 南宫三郎一把拉住李锦衣的胳膊,说道:“别走啊!外面风那么大,出去喝西北风啊?赌一把。就一把。” 李锦衣皱了皱眉头,说道:“赌什么?用什么赌?” 南宫三郎笑道:“我赌你抓不到傅红雪。如果你能抓到他,我把手中的这柄剑输给你。” 李锦衣摇头道:“傅红雪又没犯法,我抓他做什么?不赌。”说罢,李锦衣又要迈步。 南宫三郎说道:“那我赌你请不到傅红雪。” 李锦衣摇头道:“傅红雪又不是我的朋友,我请他做什么?不赌。” 南宫三郎说道:“那我赌傅红雪不会回答你的话。” 李锦衣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你是非赌不可了?” 南宫三郎笑道:“非赌不可。不赌的话,我天天跟着你。你要抓谁,我便杀谁。反正你锦衣捕要出手抓的,都是杀了也不会犯法的人。我保证你一个都抓不回去。” 李锦衣皱眉道:“你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么?” 南宫三郎笑道:“我要做的事情便是行走江湖。跟着你,也是行走江湖。帮你杀人,是为江湖除害。” 李锦衣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我跟你赌。不过,赌注得换一下。你的剑,送给我也不能要。拿了秋水剑,我怕你南宫世家的人到六扇门闹事。” 南宫三郎笑道:“好啊。你说,要什么赌注。” 李锦衣伸手朝着南宫三郎的背后一指,说道:“她也是我想抓的人。你去杀吧。你杀了她,我就和你赌。” 南宫三郎转头一看,苦着脸道:“我也拼不过她。” 被李锦衣指着的人咯咯笑道:“锦衣小子,你想抓老娘,自己来就好了。何必扯上南宫家的小白脸?” 第八章 胆小胆大 咯咯娇笑的人头上戴着一顶带有面纱的斗笠,此前一直静静地坐在一张赌桌旁,一声不吭地赌钱。此时一出声,众人才知道,此人原来是一名女子。 在赌坊之中赌博的人,遮头盖面的不少。至于他们为什么要遮遮掩掩,赌客们并不关心。赌客们也不关心,那些个斗笠和面纱下面,藏着的到底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腰包和他人的腰包。 李锦衣淡淡地说道:“如果能够抓得到你,我早就抓你进六扇门了。” 头戴斗笠的女子咯咯笑道:“锦衣小子,你还是办你自己该办的事吧。想抓老娘,就凭你和南宫家的小白脸还不够。” 李锦衣叹了一口气,对南宫三郎说道:“被人叫了小白脸也不敢生气。原来拼命三郎也是个欺软怕硬的。” 南宫三郎笑道:“我本来就长得白,为什么要生气?我不是怕拼命。我是怕她身上的毒。” 李锦衣叹道:“也是。青三娘的毒,我也怕。” 李锦衣的话一出口,坐在女子那张桌子上的人纷纷站起身来,朝一旁躲避。几个躲避得太快的人,居然将自己绊倒在地。这几个躲避得最快的人,显然是听过青三娘的名头。 女子咯咯笑道:“怕什么?再来赌啊!老娘又不是芒砀三虎。老娘不会咬人。” 蔡立德强作镇定,走上前去,对女子抱拳道:“蔡某不知青女侠在此,失礼了!” 女子咯咯笑道:“老娘不是什么女侠。老娘只是个三娘。蔡老板不是不欢迎老娘吧?” 蔡立德连忙再度拱手说道:“青女侠言重了!勾金赌坊,不拒任何客人。青女侠若是要赌,勾金赌坊一定让青女侠尽兴。” 青三娘笑道:“老娘已经说了,老娘不是女侠。老娘只是个三娘。蔡老板女侠前女侠后的,是想要挤兑老娘么?” 蔡立德的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连忙躬身道:“蔡某不敢!请三娘恕罪。” 青三娘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胆子这么小,怎么混江湖?” 说罢,青三娘对周围的人喝道:“胆子这么小,还敢来凑热闹?还不快给老娘滚!” 青三娘这一声喝,赌坊之中的人纷纷朝门口避去。有一些胆子稍微大一些的,或者是对青三娘这个名字还没那么敏感的,则避在李锦衣和南宫三郎的身后。 赌坊之中,还坐在赌桌旁不动的,只剩下三人。一名老者和两名中年男子。这三个人,分别坐在两张赌桌旁。两名中年男子肩并肩坐在同一张赌桌旁,那名老者则坐在另一张赌桌旁。 李锦衣扫了那名老者和两名中年男子一眼,叹了一口气,对躲在自己与南宫三郎身后的人说道:“各位江湖朋友,此次的事情,不是各位能够掺和的。各位还是尽早离开落沙镇吧。” 南宫三郎见许多人的脸上犹有不甘之色,笑道:“三娘和锦衣捕的话,大家都没听到么?” 见众人犹自犹豫,南宫三郎再度笑道:“我再给各位引荐三位朋友。如果各位听过这三位朋友的名头,还敢留在这里,我南宫三郎就和各位交个朋友。” 说罢,南宫三郎指着两名中年男子,笑道:“这两位,乃是渭北常家双侠。常大侠与常二侠。” 南宫三郎此言一出,门口的许多人已经奔了出去。 两名中年男子之中的一人转过头来,磔磔一笑,说道:“南宫家的小子,看在你这几声大侠的份上,你曝出老子身份的事,老子不与你计较了。” 南宫三郎笑道:“常家双侠侠名远播,当得起一个侠字。” 中年男子磔磔一笑,说道:“屁的侠名!凶名就凶名。” 两名中年男子之中的另外一人也转过头来,对着李锦衣磔磔一笑,说道:“六扇门的小子,可要来拿老子?” 李锦衣叹了一口气,说道:“常家双凶,我也想拿。只是现在还拿不下。等几年吧。” 对李锦衣说话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搓了搓双手,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说道:“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你六扇门的老祖宗。” 青三娘笑道:“常老二,锦衣小子动不得。锦衣小子不在,谁去跟傅红雪搭话?” 中年男子似是对青三娘有些忌惮。听到青三娘的话,中年男子哼了一声,坐了回去。 此时,赌坊之中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 南宫三郎指着那名老者道:“这位前辈……” 那名老者头也不回,打断南宫三郎的话,说道:“南宫家的娃娃,你若是说出老夫的身份,老夫一定去南宫家走一趟。” 南宫三郎连忙拱手道:“是,前辈!三郎不敢劳动前辈大驾!” 那名老者叹了一口气,说道:“各位,锦衣娃娃的话不错。落沙镇的事,不是各位能够掺和的。各位还是请便吧。” 老者此番开口,声音并不大。赌坊之中剩余的所有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不仅听得清楚,众人耳中,还嗡嗡作响。青三娘和常氏双凶也微微变了脸色。 众人虽然还不知道这名老者的身份,但见到南宫三郎对他的态度,再听到老者一言之间就有这样的威势,立即蜂拥着朝门口退去。 片刻之间,赌坊之中,除了蔡氏三兄弟、赌坊的荷官与伙计们,便只剩下了李锦衣、南宫三郎、青三娘、老者和常氏双凶。 李锦衣对蔡立行抱拳道:“蔡老板,对不住了。” 蔡立行连忙拱手回礼道:“锦衣捕言重了。蔡某先前不知道锦衣捕的身份,失礼了。” 李锦衣微笑着说道:“还得麻烦三位蔡老板清理一下了。” 蔡立德连忙说道:“哪里,哪里!”一边说着,蔡立德轻轻一抬手,早有赌坊之中的伙计开始清理满地的尸身。 李锦衣又对蔡氏三兄弟拱了拱手,转身朝赌坊门口走去。 南宫三郎连忙问道:“风这么大,你要去哪里?” 李锦衣说道:“去这里之外的地方。” 青三娘咯咯笑道:“锦衣小子,你的胆子原来也只有这么大啊?” 李锦衣叹道:“我不是胆子小。我是怕继续呆在这里会忍不住。” 常二凶狞笑道:“小子,你想出手?” 李锦衣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你们三人在这儿,再呆一会儿,我怕我真地会忍不住出手。” 青三娘咯咯笑道:“锦衣小子,你若是想对常老大和常老二出手,尽管出手便是。老娘保证不出手。” 李锦衣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一个打两个,我还不想死。” 青三娘啐到:“胆子这么小,这么怕死,怎么做捕快?” 李锦衣叹道:“我不是怕死。我是想留着我的命,多拿几个像你们这样的人。” 说罢,李锦衣对南宫三郎道:“还想不想赌?” 南宫三郎道:“如果赌注是和你一起对常家双侠出手,不赌。” 李锦衣叹道:“胆子这么小,真不知道你这拼命三郎的名号是怎么混来的。” 南宫三郎笑道:“我是拼命三郎,不是送死三郎。” 李锦衣笑道:“有那位前辈在,你还怕会送死么?” 常氏双凶闻言,一边对李锦衣目露凶光,一边警惕地扫了那名背对众人的老者一眼。 那名老者淡淡说道:“锦衣娃娃,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李锦衣叹了一口气道:“唉,侠义不存啊。想找个帮手都这么难。走了,走了。”说罢,李锦衣迈步继续朝赌坊门口走去。 南宫三郎对着那名老者拱了拱手,紧跟着李锦衣朝外走去。 李锦衣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南宫三郎笑道:“你是锦衣捕。跟着你,最安全了。” 李锦衣笑道:“去哪儿都跟着?” 南宫三郎笑道:“去哪儿都跟着。去茅房都跟着。” 李锦衣笑道:“你确定?” 南宫三郎笑道:“万分确定。” 李锦衣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 南宫三郎警惕地问道:“你不会现在就想去找傅红雪吧?” 李锦衣笑道:“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南宫三郎叫道:“你就这样去找傅红雪,你就不怕他的刀?” 李锦衣笑道:“我是个捕快。我只是去问句话。” 南宫三郎一咬牙,说道:“我跟着。” 李锦衣笑道:“你就不怕傅红雪的刀?” 南宫三郎道:“我只是跟着去听你问句话。” 李锦衣转过身来,对青三娘和常家双凶道:“你们的胆子够不够大?” 青三娘咯咯笑道:“锦衣小子,不用激老娘。老娘去听你问句话。”一边笑着,青三娘一边扭动着腰肢,款款朝李锦衣和南宫三郎走去。 常二凶磔磔笑道:“你们两个小子都不怕,老子怕他个屁!”说罢,常家兄弟同时站起身来,也朝着李锦衣和南宫三郎走去。 李锦衣笑道:“你们的胆子果然够大。”说罢,李锦衣扫了那名纹丝不动的老者一眼,转身出门。 门外,风刮得更猛了。 第九章 锦衣问话 雁归客栈。 在这里落脚的,没有大雁。大雁只是从落沙镇飞过而已。 在这里落脚的,是南来北往的客人。他们,又何尝不是和大雁一样,永远都在飞来飞去? 傅红雪他们住的,是最好的四间房。从天字一号到天字四号房。雁归客栈唯一的四间天字房。 在南方的许多客栈,是没有四号房的。南方的许多人,不太喜欢“四”这个数字。西北的人不一样。西北的人觉得,“四”这个数字很好。事事如意。 傅红雪自己肯定是住不起天字房的。他一直都是个很节俭的人。他也没钱。但路小佳有。有花大娘在,路小佳自然是要让她住最好的房间了。 四间天字房,都在客栈的二楼。窗户朝南。很安静。推开窗,还能看到在西北难得一见的小花园。 花大娘就住在天字一号房。和她同住的,还有冷如霜。那些消息既然已经传开了,冷如霜父女再和傅红雪他们分开走已经没有太大的必要了。而且,有冷如霜在,也可以多个人贴身照料一下花大娘。 傅红雪住在天字二号房。紧挨着花大娘的房间。他这些年来一直都陪着他的娘。出门在外,他自然也要离他的娘最近。 路小佳住的是天字四号房。他不愿意紧挨着傅红雪住。傅红雪的耳朵太尖了。若是就住在傅红雪的隔壁,路小佳嚼个花生米都会担心。担心傅红雪会不会突然将门踢开,给他一拳。 天字四号房离楼梯也最近。任何人从一楼走上来,想要走到另外的三间天字房门外,都得先经过天字四号房的门口。 住在天字三号房的是冷皓轩。 乌布不在。 乌布的鹰,不方便从客栈飞进飞出。所以,只要是离开了神刀门,乌布总是住在野外。他似乎是个生来就适合住在野外的人。即使是在环境再艰苦的野外,他都能找到地方,让他的鹰和他自己都住得安安全全的。 孙浩然也不在。 他是个警惕心极高的人。神刀堂倒下之后,他的警惕心比以前更高了。从花大娘、傅红雪和路小佳三人走出那片山林起,孙浩然的警惕心就已经提到了极致。这三个人,一个是他心目中永远的堂主夫人,两个是他的门主。这三个人,就是神刀门的一切,是他孙浩然的一切。他不允许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有失。 所以,孙浩然一直在警戒。他住在哪里,路小佳也不知道。路小佳只知道,他需要孙浩然的时候,这位老人一定会在。 傅红雪他们住在这里,是在等。等风变小。 这两天的的风,太大了。 这样的风,傅红雪是不怕的。曾经将关东万马堂的大旗吹得猎猎飞舞的风,丝毫不比现在的风小。 傅红雪不怕,路小佳自然也不怕。他以前是个杀手。一个顶尖的杀手。如果连风都怕,还做什么杀手?更何况,他以剑入刀的时候,他的刀法,就是在大风之中悟到的。 傅红雪和路小佳不怕,孙浩然、乌布和冷皓轩父女就更不会怕了。门主都不怕,他们怎么会怕? 他们所有人怕的,是让花大娘吹这样的风。老人,总是不能吹太多风的。更不能吹大风。 所以,他们等。 等到风一变小,他们便会再度启程。启程去找人。 叶开是一定要找回来的。傅红雪的拳头早就攥得发痒了。找到叶开,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朝他的鼻子狠狠地揍一拳。一定要比揍路小佳揍得更狠。 在外面胡混了那么了多年,居然还不知道保护好自己,还要他带着娘去找他。不揍他,揍谁? 但是他们也不知道叶开在哪里。所以,他们只能先去和丁灵琳与荆无命会面了。他们知道,丁灵琳和荆无命从京师离开之后,现在在朝哪里走。 六扇门的人找不到丁灵琳和荆无命,不代表路小佳也找不到丁灵琳和荆无命。他们毕竟是他的亲妹妹和师父。荆无命已经联系到了神刀门神鹰组的高手。 现在,傅红雪和路小佳已经知道,沙千涛、莫千寻、王振威、文以轩和郑三州是丧在何种兵器之下了。 傅红雪相信,杀害沙千涛等人的高手,如果在他面前出手的话,他有七成把握,能够将他们分辨出来。能够在一击之下就将沙千涛、莫千寻和王振威击杀的高手,毕竟不太多。能够将掌刀练至一刀断头的高手,更少。 荆无命唯一没看出来的,是铁忠恒中的究竟是什么毒。荆无命不喜欢琢磨毒。在他那个时代,死在他手中的用毒高手不少。荆无命不用毒。他用剑。他的剑,比毒更毒。 但对于铁忠恒所中的毒,傅红雪的心中也已有了猜测。他虽然已经离开江湖好多年了,但花大娘当年教给他的东西,他都没忘。忘不了。那是他的娘教给他的东西。而且,傅红雪的记性一直都很好。 因为记性好,所以,傅红雪也认出了好几个住在雁归客栈的人。这些人,他当年还在行走江湖的时候,都见过。 傅红雪知道,他们也认出了他。傅红雪更知道,他们住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是来送死的。 若是在以前,傅红雪未必会理会他们。他们之中的好几个人,虽然都有取死之道,但傅红雪不是捕快。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侠。花大娘没有教他如何去做一个大侠。花大娘教他的,都是复仇之道。 所以,若是在以前,傅红雪会想,既然自己既不是捕快,也不是大侠,这些人只要不是当着自己的面作恶,还是让捕快去抓,让大侠去杀好了。江湖中的该杀的人太多。自己若是一个一个地去杀,哪里还有时间陪娘? 这些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才敢明目张胆地来到落沙镇,明目张胆地住进雁归客栈,明目张胆地在傅红雪的面前现身。 但他们想错了。傅红雪知道,他们想错了。 傅红雪不想她的娘受到任何不受欢迎之人的打扰。 傅红雪的刀,本来就是一把魔刀。傅红雪的人,本来就是一个魔。他的心中有道,有义,有侠,但也有魔性。 从他不得不带着他的娘走出那片山林起,他的魔性便开始苏醒。当他的娘在他面前抹眼泪的时候,他的魔性便彻底苏醒了。 靠近魔的人,都是要被吞噬的。被魔刀吞噬。 傅红雪坐在房中,握着他的刀,默默地等。 娘在隔壁。自己不能主动拔刀。还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拔刀的理由。 中间隔了一个房间,路小佳都感觉到了傅红雪身上的魔气。路小佳老老实实地将一把花生米放下,不敢再朝口里丢。 走道上传来一个轻轻的脚步声。 路小佳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将房门打开,走到门外,用看死人一样的眼光看了一眼坐在楼下的十几个人,然后笑着对李锦衣道:“我要是你,就不会去敲他的门。他的心情不好。” 李锦衣对路小佳拱了拱手,笑道:“我只是去问句话。问完就走。” 路小佳笑道:“他说的话,你信么?” 李锦衣笑道:“我信。我是为他好。” 路小佳笑道:“你信,江湖上的人都信么?” 李锦衣沉吟道:“我不能保证。” 路小佳笑道:“那还问来做什么?” 李锦衣道:“职责所在,不能不问。” 路小佳笑道:“你问了,你信了,你能为他挡住江湖上的人么?” 李锦衣道:“我尽量。” 路小佳笑道:“能挡住下面的那些人么?” 李锦衣摇头道:“我挡不住。” 路小佳笑道:“挡不住,还问什么?” 李锦衣道:“我是捕快。” 路小佳笑道:“下面有没有捕快应该抓的人?” 李锦衣道:“有。” 路小佳笑道:“为什么不抓?” 李锦衣道:“抓不到。” 路小佳笑道:“抓不到他们,还怎么挡?” 李锦衣道:“我一个人不行,还有六扇门。” 路小佳笑道:“那几桩血案的凶手,六扇门抓到没有?” 李锦衣道:“会抓到的。” 路小佳笑道:“你的意思是,总能挡得住的?” 李锦衣道:“是的。铁老总正在前来的路上。” 路小佳笑道:“铁鹞子能挡得住?” 李锦衣道:“铁老总挡不住,还有六扇门。” 路小佳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还是去抓凶手吧。” 李锦衣道:“总是要问的。” 路小佳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的话,你信不信?” 李锦衣道:“我信。不过,我的话,是要对他问的。” 路小佳笑道:“没有要问我的话?” 李锦衣道:“你学的,真是《怜花宝鉴》上的武功?” 路小佳扫了一眼楼下屏气凝神的几个人,笑道:“我说不是,你信不信?” 李锦衣道:“我信。” 路小佳道:“我的武功,是师父教的。” 李锦衣道:“我明白了。能不能让我也去问他一句话?” 路小佳笑道:“你现在想不问也不行了。” 随着路小佳的话,天字二号房的房门缓缓打开,傅红雪握着他的刀,拖着他的腿,缓缓地走了出来。 第十章 初闻刀声 这是李锦衣第一次看见傅红雪。此前,他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李锦衣只看了傅红雪一眼,就觉得浑身冰寒。 李锦衣绝对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作为六扇门捕字组的青年高手,自出道以来,他见过无数的穷凶极恶之人。他自己也亲手抓过许多穷凶极恶之人。 甚至在出道之前,李锦衣就见过许多穷凶极恶之人。 六扇门总衙捕字组的人在出道之前,必须接受的一项训练是,每天去面对被羁押在六扇门总衙秘密地牢之中的穷凶极恶之人。他们甚至要和其中一些比他们身手略微高出一筹的人对战。 那些人,都是被困在笼子之中的猛虎。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无一例外,都充满了仇恨、绝望、怨气、怒气和杀气。 六扇门总衙这样训练捕字组之人的目的很简单。看多了老虎,打多了老虎,你就不会那么怕老虎了。 李锦衣见过太多的老虎。他自己也抓过许多老虎。都是大老虎。能轻而易举将人咬死的大老虎。 所以,他的胆子,绝对不是像青三娘所说的那样小。相反,他的胆子很大。他之所以不对青三娘和常家双凶出手,确实是因为,他想要留住有用之身,将来可以抓更多更凶的老虎。因为,这也是六扇门总衙灌输给每一个能成功成为一名捕字组捕快之人的观念。 但是,当李锦衣看到从门内走出的傅红雪时,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那是心惊胆战的感觉。 他从傅红雪的身上,没有看到仇恨,没有看到绝望,没有看到怨气,没有看到怒气,更没有看到杀气。他只看到了一个魔。一个穿着普普通通粗布衣衫、手握魔刀的魔。 魔的身上,是不会有那些情绪的。魔的身上,只有魔气。所有的情绪,都已化为魔气。 傅红雪走出房门,并未停留。他缓缓地侧转身体。他的腿一直不好。从一出生就不好。所以,他转身的时候总是很慢。他走路也不快。 他现在也在慢慢地走。朝着李锦衣和路小佳的方向走过来。 李锦衣觉得傅红雪的眼睛是在看着自己。但他又觉得,傅红雪的眼睛谁都没看。傅红雪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除了魔气,没有任何其他的情绪。 李锦衣张了张嘴巴,却觉得喉头发干。他想要问傅红雪的那句话,比刚才问路小佳的那句话还要短。但他就是问不出来。 看见傅红雪缓缓地走过来,李锦衣明明知道身旁剩余的空间足够傅红雪走过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朝一旁让了让。 路小佳也让了让。 路小佳直接退到门内,探出一个脑袋来,对李锦衣笑道:“问吧。”说完这两个字,路小佳迅速地将脑袋缩回门内。 傅红雪缓缓地走过李锦衣的身边,没有停顿。 李锦衣终于还是没能问出那句话来。 傅红雪走至楼梯口,又缓缓地侧转了一下身体,缓缓地顺着楼梯朝下走去。他走得更慢了。下楼对于他来说,比走在平时上要困难许多。 楼下,青三娘、常家双凶和南宫三郎的样子看上去都很镇定。 但是,青三娘的双手之上已经戴好了一副鹿皮手套。这是从蜀中唐门传出来的法子。青三娘的鹿皮手套,制作得比蜀中唐门的鹿皮手套还要精巧。不仅从外观上几乎完全无法发现,青三娘带着这副手套,还可以轻巧地拔下她自己头上偶尔出现的一根发黄或者发白的头发。 常老大的手垂在腰间。他的腰间,缠着他赖以成名的九节鞭。他的手,已经握住了九节鞭的鞭柄。他只要一抬手,九节鞭就可以呼啸而出,九节鞭鞭梢的利刃就会瞬间刺入对手的身体。 常老二没有兵器。他和蔡氏三兄弟一样,练的都是手上的功夫。他的手,或许比不上曾经横行江湖的青魔手和红魔手。但是,他的双手,可以生裂虎豹,更可以轻轻松松地将一个人扯成几块。 南宫三郎没有去碰自己的剑。他只是跟过来看热闹的。落沙镇的热闹,他只能看,不能凑。他离家的时候,他的父母早已告诉他,江湖之中有哪些人是他万万不能招惹的。因为,若是招惹了那些人,南宫世家都不会为他出头。 这其中,就有傅红雪的名字。而且是排在最前面的几个名字之一。 所以,他只是来看看热闹。跟着李锦衣来看热闹。顺便也听听李锦衣问那句话。 现在,傅红雪走出来了。南宫三郎却觉得有些后悔了。这场热闹,或许不应该来看。 除了青三娘、常家双凶和南宫三郎,楼下还坐着好几个人。好几个看上去和青三娘、常家双凶与南宫三郎一样镇定的人。其中一个面色青白的中年人,脸上甚至还带着讥笑的神情,仿佛是在讥笑傅红雪走路的样子。 所以,傅红雪一走下楼,便朝着他走过去。 傅红雪走至面色青白的中年人面前,淡淡地问道:“巳蛇?” 面色青白的中年人笑道:“不错。我只是来看……” 然后,傅红雪拔刀。 他的左手握着刀鞘。所以,他用右手拔刀。 傅红雪的刀鞘是黑色的。刀柄也是黑色的。 他的右手一搭上刀柄,面色青白的中年人立即腾身而起,朝后倒翻。同时,面色青白的中年人右手一伸,一柄软剑如同毒蛇一般,从他的袖中飞了出来。 面色青白的中年人没能完全翻出去。他袖中毒蛇一般的软剑,也没能完全飞出来。 傅红雪的刀已经回鞘了。然后,李锦衣和坐在楼下的人才听到刀声。 面色青白的中年人已经倒了下去。 傅红雪的出手并不是太重。面色青白的中年人身上没有鲜血流出。这里是客栈。这里还住着许多客人。其中还包括了傅红雪的娘。所以,傅红雪不想见血。 但面色青白的中年人已经没有了生机。他的话没能说完。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来看什么的。看热闹?看稀奇?看笑话?看情人?看朋友?看仇人?看猎物? 他手中的短剑也叮地一声落在地上。就像一条死蛇,软软地躺在地上。 李锦衣的喉头愈发地干了。连他的嘴巴都在发干。他没有看到刀光。他只听到了刀声。但是,当刀声响起的时候,傅红雪的刀已经在刀鞘里了。就好像傅红雪刚刚根本没有拔过刀一样。 面色青白的中年男子一倒地,青三娘、常家双凶和其他的几个人齐齐站起身来。路小佳也倏地从房中掠出,朝一楼掠来。 傅红雪回头看了一眼路小佳。 路小佳见到这一眼,立即在空中一个转身,倏地又落回房中,口中笑道:“我不管。” 李锦衣也看到了路小佳这一掠。他不知道路小佳是怎么做到的。 李锦衣的身法已经算是很快的了。捕字组的人,身法都不慢。身法慢了,怎么能够抓得到人? 但李锦衣从来没有见过谁像路小佳这样,在空中毫不借力,直接就转了个身,而且回掠的速度比去时的速度还要快。 李锦衣都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不够用了。这是什么样的刀法?这是什么样的身法? 路小佳又从门内探出脑袋来,对李锦衣笑道:“你知道巳蛇是什么人吧?” 李锦衣干巴巴地回答道:“我知道。六扇门的卷宗上,有他的名字。”李锦衣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像自己的声音了。 路小佳笑道:“那就好。那个人就是如假包换的巳蛇。”笑罢,路小佳又将脑袋缩回到门内。 还坐着没动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南宫三郎。 南宫三郎知道,自己不需要动。他的父母对他说过,傅红雪是个什么样的人。南宫三郎扪心自问,自己虽然在江湖上拼死了不少人,但那些都是该死之人。他不担心傅红雪会对他出刀。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动。傅红雪并不认识他。他不想引起傅红雪的误会。若是傅红雪误会了,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巳蛇就连一句话都没说完。 另外两人,是坐在同一处的。一名老道,一名中年道人。两个人的身上,都背着长剑。真武大帝是用剑的。所以,道家的人,大多也都是用剑的。 傅红雪拖着他的腿,缓缓地朝南宫三郎走来。 南宫三郎连忙站起身来,对傅红雪笑道:“我是南宫三郎。我是跟李锦衣一起过来的。”他的笑容虽然有些发干,却很真诚。 他很聪明。他没说他是来看热闹的。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身体,朝着那名老道和那名中年道人走去。 两名道人也站起身来了。 待傅红雪走到他们身前不远处站定,那名老道稽首道:“傅居士,贫道乃是白云观的无恨道人。” 傅红雪道:“杨无忌是我杀的。杨无律也是我杀的。” 无恨道人再度稽首道:“傅居士,贫道非为此事而来。” 傅红雪道:“白云观的人,我只知道杨无忌。” 无恨道人又是一稽首,同时对傅红雪深深一躬,说道:“多谢傅居士为贫道解惑。”说罢,老道一转身,带着那名中年道人走出了客栈。 第十一章 刀声刀光 傅红雪没有再拔刀。他没有继续在客栈内拔刀。因为冷如霜站在楼梯角,轻轻地说了一句:“大娘歇下了。” 傅红雪缓缓地转过身,看着李锦衣。 李锦衣从二楼走下去,站在傅红雪的身前,对傅红雪拱手道:“傅……先生,我是六扇门的李锦衣。”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锦衣再度拱手道:“我奉命要问傅先生一句话。” 傅红雪说道:“我不知道公子羽在哪里。” 李锦衣又一拱手,说道:“我明白了。多谢傅先生。”说罢,李锦衣朝一旁一让。 傅红雪缓缓地迈开步伐,朝着楼梯走去。 一名灰衣老者开口问道:“傅红雪,那件东西,究竟在不在你的手上?” 路小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房内走了出来。天字一号房的门口,孙浩然如同鬼魅一样地出现了,拢手立在房门之外。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缓缓地转过身,缓缓地朝门口走去。 门外,狂风裹着黄沙,几乎吹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傅红雪就站在客栈的外面。 这里,离客栈的大门有三十步远。三十步的距离,他走了不短的时间。风太大,他的腿又不好。他走得很吃力。 他的周围,站着先前还立在客栈里面的人。 他们不能不跟着出来。他们到落沙镇,就是为了那名灰衣老者所问的那件东西而来的。他们中的有些人,想得到它。他们中的另一些人,想毁了它。或者毁了傅红雪。因为,那件东西的干系太大了。他们都有不得不跟出来的理由。 而且,傅红雪适才已经拔了刀。他们也都露了相。若是他们连跟着傅红雪出来都不敢,他们的名头,从此就折了。 李锦衣和南宫三郎也跟着出来了。他们没有站在傅红雪的周围。他们都站在路小佳的身边。李锦衣已经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答案。南宫三郎只是个来看热闹的。他们没必要围过去。 远远的远处,站着更多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先前从赌坊里被吓出来的人。他们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李锦衣走进客栈的时候,他们不敢跟进去。但现在,他们就站在远处看着。冒着风沙看着。他们中的有一些人,甚至还在缓缓地朝着傅红雪所站立的这处地方靠近。 那名灰衣老者站立的位置最好。他站在傅红雪的上风处。从这个位置出手的话,他的暗器能够飞得更快。漫天风沙也能掩盖住他暗器的声音。若是傅红雪要对他出手,顶着风,傅红雪的眼睛都睁不开。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立在原处,直接拔刀在手。一动不动。 率先开口的,还是那名灰衣老者。 他问道:“傅红雪,我们只是想知道,那件东西,究竟在不在你手上!” 他的声音很大。风沙太大了。他不得不大声说话。风将他的声音传得很远。连站在远处下风处的那些人都听到了。他们都打起了精神,等着傅红雪的回答。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侧转身,朝着灰衣老者走去。他的右手之中,握着那把黑色的刀。 灰衣老者大声喝道:“傅红雪,你不敢回答么?” 李锦衣和南宫三郎的身边,路小佳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傅红雪依然没有回答。他继续朝前走。他离灰衣老者的距离,已经只有五步之遥了。 灰衣老者没有再问话。他大喝一声,双手一扬,两把暗器对着傅红雪飞了过去。都是透骨钉。蓝汪汪的透骨钉。蜀中唐门的一名老字辈高手曾经中过一枚这样的透骨钉。那名唐门的老字辈高手中了这样的一枚透骨钉之后,还没来得及将早已含在口中的唐门解毒丹咬破,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这些透骨钉之中,还夹杂着极为细小的毒砂。这种毒砂,现在还没有名字。但是,许多年后,唐门在将它们改良以后,给它们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断魂砂。一粒断魂。 这种毒砂,本来不适于用来攻击五步之外的敌人。因为它们太细了,不容易被抛射到五步之外的地方。但现在可以。因为,灰衣老者站在上风处。他只要将毒砂抛出去,风沙就会将它们带到傅红雪的身上。而且,风沙就是最好的掩护。风沙之中,也有沙。比毒砂还粗大的沙。 傅红雪不论是中了透骨钉,还是沾上了毒砂,他的下场都会很惨。 灰衣老者扬起双手的同时,他的脚也发力了。他的身法很快。只要一动脚,他就能顶着风退出至少十步的距离。然后,他就可以再度出手。 傅红雪有没有被透骨钉射中或者被毒砂沾上,灰衣老者不知道。他再也没法知道了。 傅红雪明明离灰衣老者还有五步的距离。但是,当灰衣老者扬起双手、脚上发力的时候,傅红雪的刀已经撩上了他的胸膛。这一刀,傅红雪出得很重。这里离客栈的大门已经有三十步的距离了。傅红雪不担心,洒在这里的血会将血腥味传到客栈之中。 灰衣老者在中刀的那一瞬间,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失。他的左眼居然看见了自己的右眼。他的右眼也看见了自己的左眼。两只眼睛看着对方,居然还同时眨了一下。然后,灰衣老者才倒在风沙之中。 或许是因为风沙太大了,傅红雪的这一次出手,还是没有人能够看见刀光。但是,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刀声。呜的一声刀声。比风声更大的刀声。 路小佳叹了一口气,说道:“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李锦衣知道,路小佳是在问他。 李锦衣用无比空洞的声音答道:“他是铁骨先生。任何人将他的头颅交到六扇门总衙,都可以领到五千两赏银。” 路小佳笑道:“唐铁骨的脑袋只值五千两银子?” 李锦衣的心神已经定下来了。他只看到傅红雪出了两刀,却已经麻木了。他不再会惊悚了。 李锦衣叹道:“六扇门的银子不多。若是拿到蜀中唐门去的话,可以领十万两。” 路小佳笑道:“五千两银子省了。” 李锦衣答道:“是的。五千两银子省了。唐门或许会收。”已经被劈成两半的脑袋,六扇门是不会收的。 路小佳笑道:“唐门太远。还是赚近一点儿的银子好。”说罢,路小佳凌空掠起,出刀。 他飞掠的方向,不是傅红雪所在的方向。他飞掠的方向,是身后客栈的方向。 这一次,李锦衣还是没有看到刀光。他的目光一直在傅红雪的身上。他没有去看路小佳。 南宫三郎却及时地回了一下头。所以,他看到了刀光。三下刀光。 路小佳手中握的是刀。冷皓轩和冷如霜为他铸造的刀。这把刀,就叫神刀。因为,路小佳是神刀门的门主。 路小佳手中握的是刀,但南宫三郎却看到路小佳使出了剑招。三招。南宫三郎看到路小佳以刀使出的这三记剑招,立即觉得,他这么多年学剑,算是白学了。 三个人跌了下来。正好跌落在离李锦衣三步远的地方。 这三个人,是从客栈的房顶之上飞掠下来的。他们飞掠攻击的对象,是处在包围之中的傅红雪。他们的兵刃已经握在了手上。他们已经使出了杀招。 路小佳知道,傅红雪不会让他去插手他身边的杀场。路小佳也不允许其他人去插手傅红雪身边的杀场。 这三个人跌落在地的时候,路小佳已经落回了远处。 路小佳笑道:“这三个人,能换回多少银子?” 躺在地上的三个人,脑袋都在。完好无损。路小佳想用他们的脑袋从李锦衣的手上换银子。路小佳他们要走的路还很远。这一路之上的花销也会不小。能赚些银子,总是好事。 李锦衣没有答话。他本来觉得他已经麻木了,不会再惊悚了。但他还是又被惊到了。 路小佳以三招杀了三个从客栈房顶对傅红雪发动偷袭的人,场中的傅红雪却用一刀又劈开了三个人。 李锦衣之所以觉得傅红雪只是出了一刀,因为他只听到了一声刀声。一声刀声之后,傅红雪已经到了离灰衣老者尸身十步远的地方。在他的身前,倒下了三个人。死状和灰衣老者一样。只是不知道,这三个人在倒下之前,他们的左眼是不是也看到了他们自己的右眼。 路小佳用胳膊撞了一下李锦衣,笑道:“别发呆啊!快看看,这三个人能换多少银子?” 李锦衣如同大梦初醒,看了一眼旁边的三具尸体,干巴巴地说道:“苦水渊三煞,六扇门不收。” 路小佳惊讶地问道:“为什么?这三个人不够凶恶么?” 李锦衣答道:“就是因为这三个人太凶恶了,六扇门才不收。” 路小佳愈发惊讶了:“为什么?我这不是为民除害?” 李锦衣答道:“就是因为杀了他们是为民除害,所以六扇门才不给银子。” 路小佳叹了一口气,说道:“白杀了。” 说罢,路小佳看着场中问道:“那三个人呢?” 李锦衣苦笑道:“那三个人,脑袋若是没有被劈开,价钱和唐铁骨一样。” 说罢,李锦衣问道:“你能不能请傅先生给他们留个完整的脑袋?” 路小佳笑道:“你去说。” 李锦衣立即闭上了嘴巴。 远处,有人在呕吐。 第十二章 血染黄沙 呕吐的人不少。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好汉。 此刻在周围围观的江湖好汉,不论是站在近处的,还是站在远处的,都是猛人、凶人、恶人、强人、狠人、横人、牛人。不猛、不凶、不恶、不强、不狠、不横、不牛的人,根本不会来凑这场热闹。 他们每个人的手上,多多少少都沾过血。敌人的血,或者他们自己的血。 他们中的不少人,还杀过人。他们曾经将与自己有仇或者没仇的人斩于身前。他们甚至曾经在将对手杀死之后,狠狠地踩踏过对手的尸身。他们都敢杀人。他们更不怕看杀人。他们都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好汉。 但是,在看到被傅红雪劈倒的四个人的样子后,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开始呕吐。他们开始后悔,刚刚为什么要冒着风沙,将眼睛睁得那么大。 那些本来在缓缓地朝着傅红雪这一处靠近的人,一边呕吐,一边掉转头,朝远处狂奔。他们再也不想看到傅红雪出刀了。 李锦衣没有呕吐。路小佳的话,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将他心头的烦恶压了下去。 南宫三郎也没有呕吐。他刚刚回头了去看路小佳了。等他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傅红雪的刀已经垂下了。傅红雪身前的三个人之中,有两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南宫三郎只来得及看到最后一个人在缓缓倒下。 南宫三郎的脸色有些发白。他运起南宫世家的秘传心法,努力地想让心中的翻滚平静下来。 傅红雪的周围,还有七个人。 这七个人,都没有呕吐。面对着傅红雪,他们不敢呕吐。他们甚至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 傅红雪出的三刀,他们都看见了。因为他们一直在紧紧地、牢牢地、死死地盯着傅红雪。 但他们都没能看清傅红雪出刀的轨迹。 他们每次都只是听到了刀声。刀声响起时,傅红雪已经垂下了握刀的手。傅红雪身前的人,却已经倒下了。 他们七个人都知道刚才倒在傅红雪刀下的四个人是谁。 这四个人当中的每一个,都是名震一方的大豪,也都是六扇门久索而不能得之的凶人。死在他们四个人手中的江湖人和六扇门人,不知道有多少。至于死在他们手中的普通人,就更多了。 他们七个人也是。青三娘是,常家双凶是,另外的四个人也是。 他们都听过傅红雪的名字。他们也听过路小佳的名字。他们还知道,傅红雪和路小佳在一起。他们甚至知道,和傅红雪与路小佳在一起的,还有曾经的魔教大公主。 在见到傅红雪的这三刀之前,他们不怕。一点儿都不怕。 他们这些人,不知道杀了多少个号称高手的高手。他们每年杀死的高手,比江湖上每年新冒出来的高手还要多。 但现在,他们的心中,已经有些怕了。傅红雪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可怕。路小佳好像也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可怕。 路小佳虽然还没有对他们出招,但他先前在客栈之内使出的那种身法,他们七个人自问都做不到。路小佳刚刚出招的时候,他们虽然不敢分散注意力去看,但他们听到了路小佳和李锦衣的对话。苦水渊三煞,不比他们差多少。 所以,他们怕了。他们怕了傅红雪的刀。他们更怕路小佳也跟着傅红雪出刀。 他们准备退了。 今天退走,虽然于他们的凶名有损,但他们知道,前来找傅红雪的高手,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高。他们可以等机会。等到更多更高的人前来。只要和那些人一起将傅红雪毁了,他们的凶名,依然还在。甚至会更盛。 但他们不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就退走。那样也太窝囊了。所以,临退走之前,他们想留下一些场面话。 常老大说的是:“傅红雪,你杀不完……”他想说的完整的话是:“傅红雪,你杀不完所有的人!” 常老二说的是:“傅红雪,那件东西……”他想说的完整的话是:“傅红雪,那件东西你迟早是要交出来的!” 青三娘说的是:“傅红雪,青山不改……”她想说的完整的话是:“傅红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老娘会再来的!” 一个老者说的是:“傅红雪,你拿着那件东西……”他想说的完整的话是:“傅红雪,你拿着那件东西,居心叵测!” 一个中年人说的是:“傅红雪,你不仅不交出……”他想说的完整的话是:“傅红雪,你不仅不交出那件东西,还敢滥杀无辜?!” 另一个中年人说的是:“傅红雪,交出东西……”他想说的完整的话是:“傅红雪,交出东西,饶你不死!” 最后一个老妪说的话是:“傅红雪,不交出那件东西……”她想说的完整的话是:“傅红雪,不交出那件东西,你永无宁日!” 他们每个人想说的话都不一样。但是,他们都同时喊出了傅红雪的名字。 他们一喊出傅红雪的名字,路小佳就叹道:“他们应该直接逃的。” 路小佳的话还没说完,傅红雪又出刀了。 刀声再起。 这一次,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两声刀声。青三娘只听到了一声刀声。和青三娘一起喊话的另外六个人,连一声刀声都没有听到。 第一声刀声响起的时候,和青三娘一起喊话的另外六个人都已经倒了下去。他们倒下去的时候,他们的手中,还握着他们的兵刃。 常老大的九节鞭没能完全抽出来。九节鞭太长了。常老大只来得及将九节鞭抽出一小段,他就已经失去了知觉。 常老二没有兵器。他的双手就是他的兵器。所以,他出手挡了一下。傅红雪从原地消失的时候,常老二本能地抬起双手挡了一下。他那双能够生裂虎豹的手没能挡住傅红雪的刀。他根本都没能看清傅红雪的刀,又怎么能够挡得住? 但傅红雪的刀,确实划过了常老二的双手。所以,常老二倒地的时候,他的一双手也掉了下去。正好分别掉在他的两只胳膊旁。断了的手,还舍不得胳膊么? 那名老者手中握的,是一支极大的判官笔。江湖之中使这么大的判官笔的,只有一个人。他姓崔。他叫崔红袍。他喜欢穿红袍。他使判官笔。江湖人称红袍判。他一直都在判别人的生死。此刻,他的生死被别人判了。 一名中年人手中握的,是一把鬼头刀。江湖之中,能使鬼头刀的人不少。因为,鬼头刀不仅名字霸气,模样也霸气。这位中年人手中的鬼头刀若是使将开来,刀法更霸气。但他没来得及使出他的刀法。他的手还没抬起来,就已经做了鬼。他的鬼头刀法,只能去黄泉路上对着真正的鬼使了。 另一名中年人手中握的是剑。一柄名剑。这柄剑的名头,在如今的江湖名剑之中,至少能够排进前二十位。但再有名的剑,若是刺不出去,也杀不死人。这名中年人没能将他手中的名剑刺出去。傅红雪的刀,不仅夺走了他的性命,也毁了他手中的剑。从此,江湖上又少了一柄名剑。 那名老妪使的,是绣花针。两支金光闪闪的、比普通的绣花针要长出许多的绣花针。当着她的面,江湖上的人都称她为绣花婆婆。背着她,江湖上的人都叫她金针罗刹。她的金针也没能刺出去。 他们倒下的时候,青三娘和其他的人听到了第一声刀声。 然后,其他人听到了第二声刀声。第二声刀声响起的时候,青三娘也倒了下去。 她没有在第一声刀声响起时就倒地,是因为傅红雪的第一刀撩开了她头上的斗笠和面纱。那一刻,傅红雪微微怔了一怔。她的样子,让傅红雪想起了一位故人。 若是青三娘在那一刻就飞身后退,她或许就能够逃走了。但她本能地使出了她的毒。她的全身都是毒。她的毒,虽然未必比得上五毒教和唐门的毒,但她的花样多。 她只是动了动身体,她的身上就飘出了许多毒。这些毒,将她整个人都裹在其中。还有一些,顶着风居然也能朝傅红雪飘去。那是毒虫。 也正是因为她使出了毒,所以傅红雪立即明白,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位故人。他又出了一刀。对着青三娘出了一刀。 青三娘再也不能使毒了。她倒地的时候,那些毒虫倏地落在她的尸身上。转瞬之间,青三娘就化为了一滩血水。她一直在以身饲毒。她这一倒,那些毒虫立即将她当作了最后的一餐。 傅红雪没有再出刀了。他连看都没有看远处的人。他缓缓地收刀入鞘,缓缓地朝着客栈的大门走去。 所有的人都僵立在原地。 等到傅红雪的身影消失在客栈的大门之中,他们才一哄而散。他们中的许多人,冒着风沙,朝着落沙镇外狂奔。他们再也不想留在这个地方了。 路小佳叹了一口气,跟在傅红雪身后,也走进了客栈。 李锦衣和南宫三郎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着客栈走去。 他们的身后,鲜血染红了黄沙,又迅速地被不断落下的黄沙给掩埋。 第十三章 石林之议 许老庚他们的尸体没有被人掩埋。 现在,铁鹞子就立在他们的尸身旁。 曾经为西北六扇门总署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为西北的百姓拿获了不知道多少贼人的许老庚和六扇门的另外六名兄弟,就这样被人抛尸在石林之中。 他们的尸身,像几块破布一样,被人挂在尖尖的石柱上。他们之中好几个人的头都不见了。他们的尸身之上,还有不少的窟窿。被飞禽啄出来的窟窿。 铁鹞子他们赶来的时候,几只受惊的褐鹰和一群老鸹从一大片尸身之上扑啦啦地飞开。它们没有飞远。 风沙太猛了。即使是鹰和老鸹,也无法在这样的风沙之中飞行。它们的巢应该就在这一大片石林之中。它们不愿意飞得太远,或许是希望在等人离开之后再回来进食。 和许老庚他们一样被抛尸在石林之中的,还有好几十个人。这些人显然比许老庚他们死得要更早一些。因为,他们的尸身,比许老庚他们的尸身还要残缺。 这片石林曾经是西北这块地面儿上的一处景观。现在,这里是地狱。人间地狱。 铁鹞子都快要将自己的手指捏碎了。和他同来的其他人,也都是怒容满面。屠夫身上冒出的杀气,连站在他身边的人都能够感觉出来。 姜秉承吐了。他已经将自己的苦胆水都给吐出来了。 姜海朋终于还是将姜秉承也带了出来。 姜秉承随着众人离开凤鸣庄的时候,若不是他自己全力克制,他的浑身都会激动得发抖。 他终于等到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而且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机会。 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大高手。落沙镇的那两个人,更是传说中的大高手。他终于可以和这些大高手一起纵马江湖了。 姜秉承甚至在内心里希望,等他们赶到落沙镇的时候,傅红雪最好是不要那么爽快地同意跟着他们到凤鸣庄。傅红雪最好是能够和他们过过招。那样的话,姜秉承就有机会向世人展示一下他苦练了二十三年的刀法,甚至展示一下他那不为人知的秘密绝技。 姜秉承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他的状态非常好。他刚刚与众人一起走出凤鸣庄的时候,他非常地激动。但是在策马不到五里地的时候,姜秉承的心情就已经完全平复下来了。因为他知道,想要去面对傅红雪那种名气的高手,必须先让自己平静下来。 姜秉承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但是,他没有做好面对眼前这一幕的准备。 所以他吐。他狂吐。姜海楼已经将内息输入到姜秉承的体内了,但还是无法止住他的呕吐。 没有人嘲笑他。所有人的眼里,连一丝嘲笑他的意思都没有。 除了姜秉承,在场的每一位,都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即使是一直以低调为座右铭的姜海朋,也曾经杀过人。还杀过不少。但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惨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想不出,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们知道,杀人的人不是傅红雪和路小佳。截止昨天,傅红雪和路小佳还好好地呆在雁归客栈之中。落沙镇之中,还有好几位六扇门的探子。他们的人到不了铁鹞子跟前,他们的消息却能到。 邹先生叹了一口气,说道:“铁老总,还是先让这些兄弟入土为安吧。” 铁鹞子没有说话。 邹先生对几名六扇门的人点了点头,三名六扇门的高手和那几名州衙的捕快走上前去,开始收拾许老庚等人的尸身。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不仅有怒火,还有泪水。屠夫挥了挥手,十几名彪悍的军士也走上去帮忙。 铁鹞子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那几名捕快和那些军士开始捡石块,准备为许老庚他们堆几个石头坟的时候,铁鹞子说话了:“老许他们不能葬在这里。”他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感情。 邹先生叹了一口气,低声对屠夫说了一句后,屠夫喝了一声,几名军士朝着来路飞奔而去。 他们的马,在石林之外。这几名军士现在去赶的话,应该还能够赶得上那些朝回走的军马。军马之上,有随军用的简易篷布。简易篷布,是西北将士出行的必备之物。只是因为要步行穿过这片石林,他们才将那些东西都留在了马背之上。 邹先生对铁鹞子道:“铁老总,找个避风的地方等。”一边说着,邹师爷一边对屠夫、燕正义、凌风烟和姜海朋点了点头。 走到一处避风的石壁之旁后,邹先生问道:“铁老总,节哀顺变。” 铁鹞子的神情已经平静了。在西北六扇门总署做了这么多年的总捕头,他修炼够了。他知道,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不知道凶手是谁,就是让怒火把自己给烧死了,也没用。 铁鹞子点了点头,说道:“邹先生,屠将军,三位大侠,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吗?” 燕正义摇了摇头,说道:“伤口都被破坏得太厉害了。只能看得出,他们都是被利器所杀。” 屠夫怒道:“他娘的!什么人下手这么狠?!连死人都要糟践?!” 邹先生说道:“屠将军请勿发怒。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屠夫气呼呼地说道:“那该说什么?” 邹先生说道:“现在得想一想,凶手为什么要在这里截杀这么多人。” 燕正义皱了皱眉头,说道:“凶手难道是要阻止许捕头和其他人到落沙镇去?” 凌风烟问道:“铁老总,今天有没有收到落沙镇传来的消息?” 铁鹞子摇头道:“这种天气,鹞子也飞不过来。” 燕正义说道:“没道理啊。如果凶手真地是要阻止其他人到落沙镇去,为什么我们又没有碰到什么拦截?” 屠夫怒道:“老子巴不得他们来!” 邹先生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件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铁鹞子道:“邹先生有什么想法?” 邹先生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落沙镇上,可能已经有人和傅红雪动上手了。” 燕正义皱眉道:“邹先生的意思是说,凶手截杀许捕头他们,就是不想让许捕头他们过去,阻止傅红雪与人动手?如果凶手是想要让人与傅红雪动手,为什么又要杀其他的人?” 邹先生对铁鹞子说道:“这里被杀的其他人,铁老总可能看出他们的来历?” 铁鹞子说道:“能看出来几个。就凭他们,即使去了落沙镇,也不敢与傅红雪动手。” 邹先生叹道:“那就是了。凶手够狠啊。” 屠夫说道:“邹先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打哑谜。” 铁鹞子说道:“我知道邹先生的意思了。” 屠夫说道:“什么意思?” 铁鹞子说道:“屠将军接到的军令,是要协助铁某,一定要将傅红雪带回去吧?” 屠夫说道:“正是。” 邹先生叹道:“我也是。” 燕正义说道:“铁老总的意思是说,凶手就是要逼着我们前去落沙镇?” 铁鹞子说道:“只能是这样了。凶手是担心,傅红雪真地跟着老许去凤鸣庄了。” 凌风烟皱眉道:“凶手就不怕傅红雪跟着铁老总回去?” 邹先生道:“傅红雪一旦在我们去之前动了手,我们想再请动他就难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姜海朋道:“如果傅红雪真地不愿意跟铁老总走,该怎么办?” 邹先生叹道:“这正是凶手想要的。各位的心中,想必都充满了怒火吧?” 燕正义皱眉道:“凶手是想激我们与傅红雪动手?” 邹先生道:“若是傅红雪不愿意跟着我们回去,我们心中又有怒气的话,难免要动手了。” 姜海朋道:“真地要跟傅红雪和路小佳动手?铁老总不是说,那些案子和他们没有关系么?” 铁鹞子道:“现在冲着傅红雪去的人,谁还关心这个?所有人关心的,都是他身上的那件东西。” 凌风烟道:“那件东西难道真地在傅红雪身上?” 邹先生叹道:“那件东西在不在傅红雪身上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许多人不敢冒这个险。” 铁鹞子道:“傅红雪只有跟着我们走,对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燕正义道:“只怕傅红雪不会领这个情。” 邹先生叹道:“叶开失踪了。连花老夫人都惊动了。叶开不出现,想让傅红雪跟我们走,难哪!” 姜海朋道:“实在不行,傅红雪真要走的话,就让他走好了。” 铁鹞子道:“虞老总和钟老总给西北六扇门的话是,一定要设法将傅红雪保护起来。保护他,也是防止那些想要那件东西的人去招惹他。再让傅红雪也开始杀人的话,六扇门没办法向圣上交代啊。请不到傅红雪,邹先生、屠将军和铁某也无法交代。” 邹先生道:“各位,到了落沙镇之后,若是傅红雪不愿意跟我们走,还请各位务必要克制一二。莫要中了贼人的奸计,与傅红雪动起手来。” 几个人相顾看了一眼,不再说话,各自面有忧色。 真能说不动手就不动手么? 这么大一群高手出现在傅红雪的面前,傅红雪会怎么想? 第十四章 该杀之人 雁归客栈现在很安静。 已经快到开饭的时候了,客栈里却还是一片死寂。 所有的客房都关着门。房里的客人们似乎都没有出来吃饭的意思。 客栈之中,只有一名掌柜和两名伙计,战战兢兢地坐在一楼。 他们也想躲回房间。但他们毕竟还要招呼客人。 没有客人出来。出来的几位客人,现在都躺在客栈的外面。 没有人给他们收尸。这么大的风沙,谁都不愿意去给陌生人收尸。连蔡氏三兄弟都不愿意。尽管赌坊的后面,就堆着好多具姜海朋让他们秘密准备的棺材。 黄沙已经快将外面的尸身给掩住了。如果一直没有人给他们收尸的话,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尘归尘土归土了。 客栈里住进了两名新的客人。李锦衣和南宫三郎。 两个人,一间房。 李锦衣已经打定主意了。他哪里都不会去了。 六扇门总衙此次给他的任务不是抓人,而是问傅红雪一句话。他已经问了。也已经有了答案。他可以回去复命了。 但他不想走。他要跟着傅红雪。在这一整串的案子完全水落石出之前,他要一直跟着傅红雪。他一定要看到他的刀光。 案子破了之后呢?李锦衣还没有想好。他知道,这件案子没那么快破。 南宫三郎也打定主意了。他在看过路小佳的那三刀,或者是三剑之后,他就打定了主意。他要跟着傅红雪与路小佳。 他也要再看他们的刀。看他们以刀使出的刀法和剑法。 路小佳没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现在和傅红雪一起,在花大娘的房间里。孙浩然又消失了。 路小佳走出房间的时候,孙浩然像个鬼魅一样地出现在花大娘的房门外。路小佳跟在傅红雪身后走回客栈的时候,孙浩然又像个鬼魅一样地消失了。他知道,傅红雪和路小佳既然已经回到客栈了,他就没必要再守在花大娘的门外了。 傅红雪一走进花大娘的房间,就准备跪下。因为,他杀了人。在多年以后,他又拔刀杀了人。 花大娘没让他跪。 花大娘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杀了就杀了。” 在那片山林里的时候,花大娘总是叫傅红雪雪儿。离开那片山林之后,花大娘再也没有这么叫过傅红雪了。 她对着傅红雪说话的时候,直接叫他孩子。他是她的孩子。她在其他人面前提起傅红雪的时候,叫他红雪。她曾经给了他一把红色的雪。 傅红雪垂着头,轻声说道:“是。娘。” 路小佳轻声道:“大娘,傅大哥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侄儿杀的,也是该杀之人。” 花大娘道:“只要是你们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这句话,傅红雪和路小佳都听懂了。 他们明白,花大娘所说的该杀之人,和路小佳所说的该杀之人,不是同一种人。 花大娘已经老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魔教的大公主和白天羽的外室了。 那个时候,她如果说该杀之人,一定是和路小佳所说的该杀之人一样的人。 她在抚养傅红雪的那十八年里,她对傅红雪说的该杀之人,就已经变了。那时候,她说的该杀之人,是害死她丈夫的人。他们是她丈夫和她的仇人。无论正邪,他们都是她丈夫和她的仇人。都是该杀之人。 现在,她说的该杀之人又变了。她现在说的该杀之人,是前来招惹她的儿子们和她媳妇的人。 她知道她身前的这两个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她也知道她那个失踪的儿子和那个满身铃铛的媳妇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没招惹谁。谁要是想将他们置于险地,那就都是该杀之人。 她现在只是个老太婆。一个想要安享晚年、看看儿子和媳妇、抱抱孙子的老太婆。她不需要去考虑太多的东西。 所以,她对傅红雪说,杀了就杀了。 傅红雪轻声说道:“是。娘。” 花大娘道:“杀不完,娘能帮着杀。” 路小佳轻声道:“大娘请放心。有傅大哥和侄儿在,杀得完。” 花大娘叹了一口气,说道:“小路,去给掌柜道个歉吧。红雪不会说话。” 路小佳轻声道:“大娘,侄儿已经道过谦了。还赔了些银两。” 花大娘道:“那就好。风还是那么大么?” 傅红雪轻声道:“是的,娘。一时还走不了。” 花大娘道:“那就等风小一些。客栈里不能再杀人了。做生意的,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店里发生这样的事。” 傅红雪轻声道:“是。娘。”然后,傅红雪缓缓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路小佳也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门外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夫人,能说句话么?” 花大娘叹道:“又是个该杀之人。” 傅红雪的手,立即握住了刀柄。 花大娘道:“以前是的。现在也许不是。让他进来吧。” 傅红雪的手,松开了刀柄。路小佳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房门之外,立着一名老者。先前在勾金赌坊里与南宫三郎搭话的那名老者。老者的身旁,孙浩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他冷冷地看着老者。 李锦衣和南宫三郎没有出来。他们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李锦衣听到了老者的声音。他本来想出来,但南宫三郎拉住了他。 老者对孙浩然拱了拱手,走进房间。他一走进房间,就跪在花大娘的身前,说道:“夫人,该死之人,前来领死。” 花大娘说道:“浩然,你也进来吧。” 孙浩然走进房间,对花大娘躬身一礼,站在一旁,依旧冷冷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老者。 花大娘道:“浩然,他该不该杀?” 孙浩然咬牙说道:“该杀!” 花大娘对老者说道:“若不是你,堂主或许不会死。” 傅红雪的手又按上了刀柄。 老者说道:“属下特来领死。” 花大娘道:“你没有其他的话对我这个老太婆说么?” 老者答道:“堂主遇险,属下未能及时救援,更未能与堂主同生共死,便是该死。” 孙浩然咬牙道:“你说!你当年去了哪里?!” 老者答道:“堂主已经蒙难了。夫人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去了哪里,都是该死。” 花大娘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起来吧。” 孙浩然连忙对花大娘躬身道:“夫人!” 老者道:“夫人!” 花大娘叹道:“堂主的仇,老身的儿子已经为他报了。该杀的仇人,已经杀完了。你起来吧。” 老者站起身来,躬身立在一旁。孙浩然则用一双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花大娘道:“可有儿女?” 老者躬身道:“属下一直未敢成亲。” 花大娘叹了一口气,对傅红雪和路小佳道:“你们可知道,他今年有多大年纪了?” 说罢,花大娘自顾自地答道:“他比你们的孙叔叔要小五岁。” 冷如霜轻轻地“啊”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嘴巴。 花大娘道:“神刀堂当年的年轻长老,只有两位。一位是你们的孙叔叔。另一位便是他。他是最年轻的长老。” 老者复又跪下,说道:“属下辜负了堂主和夫人。” 花大娘道:“起来吧。你如今老成这个样子,一定是心里不好受。” 老者站起身来,双眼开始迷离。 花大娘道:“当年的恩仇,都已经了了。你走吧。你的年纪,还能娶亲。你当年为神刀堂也做了不少事。你这一脉,不能在你这里断了。” 老者再度跪倒在花大娘面前,说道:“夫人,属下无能,愿入神刀门,再为夫人效力。” 孙浩然咬牙道:“你做梦!” 花大娘叹道:“神刀门不是老身的神刀门。神刀门的门主,是小路。” 老者在地上转了个身,对路小佳拜倒道:“雷无敌请门主收容!” 冷如霜再度“啊”了一声。 路小佳的脸上,也露出惊讶的神色。孙浩然的牙齿,咬得愈发紧了。唯有花大娘和傅红雪面色不变。 路小佳连忙伸手将老者搀住,口中说道:“雷前辈,这可使不得!” 老者再度朝下一拜,说道:“雷无敌愿为神刀门效死!请门主收容!” 老者这一拜,路小佳的手上立即传来一股大力,再也搀不住老者。 花大娘道:“雷无敌,你起来说话。” 待到雷无敌站起身来,花大娘道:“这些天的事,你都听说了?” 雷无敌躬身道:“属下正是从这些消息之中,才得知夫人在此。” 花大娘道:“神刀门现在不安全。” 雷无敌道:“属下愿入神刀门。” 花大娘对孙浩然道:“浩然,你怎么说?” 孙浩然躬身道:“请夫人做主。” 花大娘对路小佳道:“小路,你怎么说?” 路小佳躬身道:“但凭大娘做主。” 花大娘对雷无敌道:“老身现在还不能收下你。” 见雷无敌又要跪下,花大娘伸手将他止住,说道:“若是老身现在收你入门,浩然和门中的老兄弟们心中一定会有疙瘩。” 雷无敌躬身道:“属下明白了。” 说罢,雷无敌跪在花大娘身前拜倒,说道:“属下暂别夫人。” 随后,雷无敌站起身来,对孙浩然躬身道:“无敌暂别孙大哥。” 然后,雷无敌又对傅红雪和路小佳躬身道:“属下暂别门主。” 说罢,雷无敌躬身退出了房间。 退到房门之外后,雷无敌一转身,将腰杆挺得笔直。 房间内,花大娘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十五章 恩恩爱爱 小媳妇今天又来了。 她每天都来。 自从她换上了这副小媳妇的容貌之后,叶开就没见她再换成过其他的容貌。叶开也没再见过其他的人。 有时候,甚至连叶开都在怀疑,她是不是真地就是个小媳妇。因为,她比叶开见过的许多小媳妇要更像小媳妇。 她像一个在尽心尽力地服侍自己丈夫的小媳妇一样,将叶开服侍得很好。 每天,她服侍叶开泡澡,服侍叶开吃饭,服侍叶开上床睡觉。若不是叶开好几次以要淹死在大澡桶里做威胁,连穿裤子和脱裤子的事儿,她都会帮叶开做了。看她每次红着脸服侍叶开上床的样子,估计叶开若是开口的话,她八成儿就会留下来不走了。 小媳妇和叶开现在的样子,绝对是一对恩恩爱爱的小夫妻。怎么看怎么都是。 现在,小媳妇正在轻轻地给叶开捏着肩膀。她的手很光滑。她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她的手法,比叶开见过的最好的搓背师傅的手法还要好。 每天给叶开捏肩膀、捏胳膊、捏腿儿,是小媳妇这段时间给叶开特别开的小灶。小媳妇说了,叶开现在的状况,比刚来的时候要好多了。他身上的女儿醉,再泡上一段时间差不多就能解了。 小媳妇说,江湖上这段时间已经非常不太平了。小媳妇说,过段时间,等叶开身上的女儿醉完全解了,江湖上一定已经更不太平了。 小媳妇还说,叶开泡了这么长时间的澡,若是不从现在起就每天坚持给他捏捏肩膀、捏捏胳膊、捏捏腿儿,等他重入江湖的时候,如果带着软胳膊软腿儿,会有危险。 为了让叶开能够为重入江湖做好准备,小媳妇连伙食都给叶开改善了。 酱牛肉、卤豆干和花生米还有。不过,这些东西,小媳妇现在不允许叶开多吃了。叶开想多吃也吃不到。小媳妇每天端给他的酱牛肉,只有五片。卤豆干,只有三块。花生米,只有一小碟。比煤油盏子还要小的一小碟。 小媳妇说了,这些东西,偶尔佐佐酒,少吃一些,还行。若是吃得太多了,对叶开的身体不好。尤其是在现在叶开要为重入江湖做准备的时候,他得多吃一些更加有营养的食品。 所以,叶开每天的伙食变得更好了。不过,不是叶开想要的好。 早餐加了四个生鸡蛋。全生的。小媳妇说了,早晨吃生鸡蛋,补气。 小媳妇每天早晨将四个生鸡蛋一一剥开。每个只剥一个小洞。然后,小媳妇就会笑眯眯地看着叶开从小洞里将蛋清和蛋黄一吸而尽。 叶开曾经反抗过。他吃不惯生鸡蛋。他觉得生鸡蛋太腥。吃一个都太腥,更不要说吃四个了。他使出了他的杀手锏。他威胁说,如果小媳妇一定要让他每天吃四个生鸡蛋,他就淹死在大澡桶里。 这一次,他的杀手锏没有奏效。因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小媳妇也有杀手锏。 小媳妇安安静静地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小媳妇又安安静静地走了回来。小媳妇对叶开说,本城最好的画师马上就到。如果在画师到来之前,叶开还没有将四个生鸡蛋喝光的话,午时之前,叶开泡澡的样子就会被贴到本城的城墙之上。至于三天之内会贴到哪里,小媳妇让叶开自己想。 小媳妇的话还没说完,四个生鸡蛋已经全部进了叶开的肚子。叶开的速度之快,让小媳妇都有些怀疑,叶开的女儿醉是不是已经完全解了。 中餐也加了。中餐加了一块被烙得半生不熟的牛肉和一大盘子生得不能再生的青菜。牛肉是血糊糊的。青菜的新鲜程度,丝毫不比它们还长在菜园子的时候差。 小媳妇说,这是前来中原朝贡的红毛鬼们说的。红毛鬼们说,这样的牛肉和青菜最能补充体力。 小媳妇说,她做过实验了。吃这两样东西的人,除了偶尔会拉拉肚子,体质好像确实比吃猪肉的人要强一些。 叶开不想吃生鸡蛋,更不想吃这样的牛肉。他觉得,既然有了火,人就应该吃已经做熟了的肉。他也不想吃生青菜。他不是兔子。 叶开对小媳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小媳妇不要让自己吃这样的东西,或者再把牛肉拿回去煮一煮,把青菜拿回去用开水烫一烫。 小媳妇只是笑眯眯地说了一句:“画师。”然后,叶开就张开口开始撕扯带血的牛肉了。 既然连四个生鸡蛋、一大块血糊糊的牛肉和一大盘子绿油油的新鲜青菜都能吃得下去,叶开对晚餐所加的一大盘水果就没有什么抵触了。 只是分量不少。花样也不少。应季的、不应季的,各种水果都有。其中有许多种,叶开以前见都没有见过。 小媳妇每天给叶开捏肩膀、捏胳膊、捏腿儿有没有效果,叶开不敢确定。但叶开可以确定,自己胖了。他每次轻轻地握一下自己还不太有力的手,他就能够感觉到,自己胖了。 “我每天早晨能不能少吃两个生鸡蛋?或者把中午的牛肉减少一半儿?”叶开闭着眼睛说道。他现在的样子很享受。小媳妇的手捏得很舒服。 小媳妇轻轻地捏了一下叶开的脸,说道:“不能。”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小媳妇就开始喜欢时不时地捏一下叶开的脸了。就像一个小媳妇捏自己丈夫的脸那样,捏叶开的脸。 叶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再不减量,我真地要胖得走不动了。” 小媳妇一边继续捏着叶开的肩膀,一边咯咯地笑着说:“胖郎中也不错。至少比你以前叫过的风郎中好听。” 叶开说道:“胖郎中怎么就比风郎中好听?” 小媳妇笑道:“画师说的。”这是她的杀手锏。她越用越熟练了。她也越来越喜欢用了。 叶开叹道:“你这样就没法聊天了。” 小媳妇笑道:“你放心。吃那些东西不会长胖的。” 叶开说道:“已经胖了。” 小媳妇笑道:“哪里胖了?我每天帮你捏肩膀、捏胳膊、捏腿,还能不知道么?” 说罢,小媳妇转到叶开的侧边,轻轻地捏着他的胳膊,红着脸,像蚊子嗡嗡一样,笑着说道:“你是说,身上长胖了?还是其他我不知道的地方长胖了?” 叶开警惕地看着小媳妇道:“你要做什么?” 小媳妇红着脸道:“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地长胖了。” 叶开朝桶里缩了缩,用双手护在自己身前,说道:“你别胡来。” 小媳妇咯咯笑道:“美的你!不减。” 叶开说道:“我还要泡多久?” 小媳妇笑道:“如果你一直这么乖,十天应该够了。” 叶开苦着脸道:“还要十天啊?” 小媳妇嗔道:“有我天天陪着你,不好么?” 叶开说道:“好。好得我都不想走了。” 小媳妇娇笑道:“真的?” 叶开说道:“画师说,是真的。” 小媳妇咯咯笑道:“你真是个坏蛋!难怪丁灵琳会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叶开叹道:“可惜你把我们拆开了。” 小媳妇说道:“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只是让你来泡泡澡而已。又不是不让你回去。” 叶开说道:“你有两天没告诉我什么消息了。” 小媳妇说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我也没收到什么新的消息。” 叶开笑道:“你这个下棋的人,也会收不到消息么?” 小媳妇笑道:“我只是摆棋局。我不下棋。” 叶开说道:“让棋子们自己去下,你就不怕?” 小媳妇笑道:“棋子再厉害,也跑不出棋盘。” 叶开叹道:“那倒也是。” 小媳妇笑道:“你不要想那么多了。好好泡澡,好好吃东西,好好养好身体要紧。再过十天,你就要去下棋了。” 叶开叹道:“那倒也是。” 小媳妇说道:“江湖上现在至少有一半儿的人在找你。你要是再不出去,江湖就真地要乱了。” 叶开叹道:“那倒也是。” 小媳妇嗔道:“你能说句有用的么?” 叶开叹道:“有用的都让你给说了。” 小媳妇咯咯一笑,随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十天以后,你就要走了。” 叶开笑道:“你舍不得?” 小媳妇说道:“你会不会舍不得我?” 叶开说道:“是问我,还是问画师?” 小媳妇笑道:“你就真地一点儿都没有不舍得?我照顾你照顾得不好么?” 叶开笑道:“好。” 小媳妇笑道:“那你还连一点儿的不舍得都没有?” 叶开叹道:“农户把他们的猪也照顾得很好。” 小媳妇咯咯笑道:“我又不会杀你过年。” 叶开叹道:“外面现在等着杀我的人,比等着杀猪过年的人还多吧?” 小媳妇笑道:“如果想杀你就能杀得了你,你就不是叶开了。” 叶开叹道:“可是我真地很怕麻烦。” 小媳妇笑道:“你放心。麻烦这一次之后,江湖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叶开说道:“没有麻烦的江湖,还叫江湖么?” 小媳妇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要再说,麻烦是我惹来的。” 叶开轻轻地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第十六章 危机来临 大风停了。 铁鹞子一行人赶到落沙镇的时候,连续刮了好几日的大风不仅毫无征兆地停了,而且停得极为彻底。 一丝风都没有了。连蹲在街边抽旱烟的老汉喷出来的一口旱烟,都需要好长时间才能完全消散。 太阳出来了。是白色的。从一大早,太阳就是白色的。现在,太阳更白了。照得万里无云的天空也是白色的。白得晃眼。 落沙镇的人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安居在这里的人,开始出来清扫黄沙了。刮了这么好几日的大风,好些人家门口和院子里的沙厚得都能够种小胡杨了。 李锦衣和南宫三郎在勾金赌坊杀了芒砀三虎和燕子岭三大当家及众匪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知道镇上来了自京城而来的六扇门高手,本地人的心定下来不少。做事的,开始出门做事了。做生意的,打开门开始做生意了。什么都没得做的人,蹲在街边一边瞎吹牛,一边等着看热闹了。 涌进镇子里的人也开始出来活动了。 傅红雪在客栈门口大杀一场的消息也已经传开了。不少人还亲眼看见了。离开落沙镇的江湖人很多。但留下来的也不少。这段时间,每天还有新的江湖人涌进来。 风停了,今天涌进来的人,比前几日更多。 财帛动人心。傅红雪手上的那件东西,比整个西北的财帛加起来还要动人心。 落沙镇,好像这两天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那几场杀戮一样,又恢复了它作为边城第一大镇之一的繁华。 但路小佳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天一亮,乌布就来了。乌布极为严肃地对路小佳说,他们应该马上离开此地,朝东南方向尽快进发。 乌布的理由是,昨天夜里,他的鹰极为不安,一直在啾啾地叫个不停。他住在野外,昨晚也觉察到了许多异常。许多本该在白天才会出来活动的动物,昨晚都活动起来了。它们好似在躲避天敌一样,都在朝东南方向逃。 路小佳相信乌布。乌布的话不多。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路小佳都愿意信。而且,路小佳自己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落沙镇这个地方,虽然不像是花大娘和傅红雪住的那片山林那样,有许多飞禽和走兽,但鸦雀还是有的。 像今天这么大好的晴天,若是摆在往日,鸦雀早就在镇子内外呱呱呱地叫个不停了。但今天没有。路小佳完全没有听到鸦雀的声音。事实上,除了人活动的声音,路小佳连个虫子叫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路小佳感觉到了。傅红雪也感觉到了。 傅红雪对很多东西的感知力,似乎天生就比别人要强。对于危险,他的感知力更强。 昨天晚上,傅红雪就已经觉得有异了。所以,今天天还没亮,乌布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傅红雪就已经起床了。他静静地坐在房间,打算等到花大娘一起床,他就去帮忙收拾东西。 他自己的东西不多。他带的,只有一把刀和几身衣服。没什么好收拾的。 花大娘的东西多。都是傅红雪从那片山林里给扛出来的。傅红雪知道,冷如霜比他会收拾。但他还是想去帮忙。那些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俩亲手种出来或者做出来的东西,更是花大娘用习惯了的东西。他不想落下任何东西。 现在,他们已经收拾齐活、准备动身了。 乌布和孙浩然也在。这个时候,大家必须一起走。一起尽快离开落沙镇,朝东南走。因为那些大大小小的活物都在朝东南逃。四名奉命新赶来的神刀门高手,已经备好了小轿。他们很急。原来抬轿的人,已经把不能再用了。 准备和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李锦衣和南宫三郎。 李锦衣知道,傅红雪他们急着去寻找叶开。但他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着急。当然,他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急。 直到路小佳很严肃地告诉他时,他才知道,他想错了。傅红雪他们急着离开的原因,并不仅仅是他想的那样。 路小佳很严肃地告诉他,落沙镇可能会有很大的危险了。路小佳告诉李锦衣,让他最好以六扇门的名义,告诉落沙镇的所有人,尽快离开此地,朝东南方向去躲避。 李锦衣没问为什么。他相信路小佳。他知道,像路小佳这样的人,不会对他说无中生有的话,更不会让他去做无聊的事。 但是他没办法成功劝服落沙镇的人离开。 没理由,没证据。即使有理由,有证据,落沙镇的人也不会在镇上涌进来这么多外人的时候,匆匆忙忙地就扔下自己的家,跟着他们朝东南方向跑。 落沙镇这个地方,没有遭过什么大灾。这里不靠大河,所以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洪涝。这里的地势相对平坦,所以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地龙翻身。这里唯一发生过的,就是沙尘暴。对付这个东西,落沙镇的本地人有办法。他们的房子,就是能抗沙尘暴的。 至于镇上的江湖人,路小佳没说让李锦衣劝他们离开的话。路小佳知道,只要他们一离开,镇上的绝大多数江湖人就会跟着离开了。 李锦衣正在心急火燎的时候,救星来了。 铁鹞子来了。邹先生来了。屠夫来了。姜海朋来了。至于其他的人,李锦衣暂时没心情去搭理他们。 李锦衣知道,只要这四个人愿意说话,镇上的许多人应该还是会愿意离开的。这四个人代表的,是落沙镇之人头顶上的几片天。 可惜的是,这四个人都没有听进去李锦衣的话。当李锦衣只身前去和他们几个低声商议此事的时候,屠夫甚至在猜测,这会不会是傅红雪和路小佳想要趁乱避开江湖人的视线。 铁鹞子是来“请”傅红雪的。但想要“请”到一个人的前提是,不能让这个人跑了。 所以,他们将雁归客栈的门给堵住了。 铁鹞子,邹先生,屠夫,姜海朋,燕正义,凌风烟,再加上他们带来的一众高手、捕役和健卒,将雁归客栈的门给堵了个严严实实,将傅红雪和路小佳等人给堵在了雁归客栈里面。 上前与铁鹞子他们说话的是路小佳。 傅红雪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在揍路小佳之前,说得最多的也只不过“别动”这两个字而已。很多时候,他连说都懒得说,直接挥拳就揍。 花大娘是绝对不会去与铁鹞子这些人说话的。她只是个出来找儿子的老太婆,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有大公主、夫人和两位门主在,其他的人,未得吩咐,自然也不会上去和铁鹞子等人搭话了。 “这位一定就是名震江湖的路门主了?”铁鹞子含笑对路小佳道。 “铁大人还是尽快让镇上的人离开吧。”路小佳没时间跟他们废话。铁鹞子虽然没有和他直接照过面,但路小佳知道,铁鹞子肯定早就将自己的画像给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铁鹞子问的话,纯粹就是废话。 铁鹞子道:“路门主和傅大侠等人既然要离开此地,不知是否方便,与铁某一起,前往凤鸣庄小住几日?” 路小佳道:“我们是要向东南行。凤鸣庄在西南边。不顺路。不方便。” 屠夫哈哈一笑道:“屠某虽然久在军中,远离江湖,也久闻路门主的大名。路门主果然少年英雄,连铁老总的面子也不愿意给么?” 路小佳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少年了,更不是什么英雄。将军和铁大人可有缉拿我们的公文?” 铁鹞子笑道:“路门主言重了。实不相瞒,铁某奉命请路门主和傅大侠等人回去,实是为了保护路门主和傅大侠。” 路小佳笑道:“铁大人的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保护就不必了。铁大人若是愿意相信我的话,让镇上的人尽快离开,自是最好。铁大人若是不愿意相信,还请让一条路。” 邹先生笑道:“路门主,铁大人确实是一番好意。” 路小佳笑道:“我知道各位都是一番好意。各位若是真想保护我们的安全,就请跟着一起来吧。我们肯定是不会去凤鸣庄了。相信各位大人也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凤鸣庄,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铁鹞子微微皱眉道:“这就有些难办了。” 路小佳笑道:“如果铁大人是要保护我们,不难办。如果铁大人是要将我们带回去,才难办。” 乌布轻轻地走上前,在路小佳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路小佳神色一正,对铁鹞子抱拳说道:“铁大人,事不宜迟,我们要赶路了。还请铁大人让开一条路。” 铁鹞子皱眉道:“路门主,铁某确实没有恶意。几日的时间,路门主也不愿意盘桓么?铁某给路门主交个底。京师的六扇门特使已在路上。只要特使一到,铁某一定不会再耽搁路门主和傅大侠的时间。” 路小佳正色说道:“铁大人,我相信,诸位确实对我们没有恶意......” 路小佳的话还未说完,傅红雪忽然从后面走上前来,开口道:“让开!” 傅红雪虽然依然是缓缓迈步,但他此次上前的速度却极快。路小佳心中微微一惊,低声问道:“傅大哥……” 傅红雪低声道:“危险越来越近了。” 说罢,傅红雪对铁鹞子等人再度喝道:“让开!” 第十七章 平地惊雷 见傅红雪一上前,就连续两次对己方众人低喝,铁鹞子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些许尴尬之色。 傅红雪的名头虽然响亮,但在铁鹞子等人的心中,说到底,他只是民。而铁鹞子和屠夫,都是官。即使是邹先生,虽无官职在身,但不知道多少知府一级的官员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 连番遭傅红雪低喝,周围还有许多人在看热闹,铁鹞子、屠夫和邹先生的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了。就连凌风烟等人,也都有些神色不豫。唯一还能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神色不变的,只有燕正义和姜海朋二人。 他们二人,一个是北五省的武林盟主,一个是一心想要好好传承姜家祖业的低调之人。他们在养气功夫上的修为,丝毫不比他们在身手功夫上的修为差。 他们这一行人之中,还有一个人,心情和所有人都不一样。那就是姜秉承。 在石林大吐特吐了一番,虽然没有任何人笑话他,姜秉承还是觉得非常郁闷。 离开石林之时,当铁鹞子再三嘱咐所有人,如果傅红雪不愿意跟着他们前去凤鸣庄,他们尽量不要与傅红雪一行人冲突时,姜秉承立即重新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既然铁鹞子专门这样提醒众人,那么,有九成九的可能性,傅红雪不会跟着他们一起去凤鸣庄了。 一方奉命必须把另外一方“请”回去,另外一方若是死活不肯去,除了冲突,还能有什么办法? 姜秉承知道,铁鹞子等人前来,其实已经做好了与傅红雪正面冲突的准备。否则,他们也不会来那么多高手了。只要起冲突,自己就会有出手的机会。 现在,听到傅红雪的两声低喝,看到铁鹞子等人的神态,再看到周围那些围观的江湖人脸上饶有兴趣的表情,姜秉承明白,今日一战,一定是在所难免了。 姜秉承的心情,现在非常激动。同时,他也非常冷静。面对傅红雪、路小佳、曾经的魔教大公主这等名气的高手,没有人敢不尽量地保持冷静。 姜秉承的手,甚至都没有丝毫靠近腰间短刀的迹象。但姜秉承有信心,若是真地需要他出手的话,他能在一个刹那之间就将自己的刀拔出来,搁在对手的脖子之旁。如果需要,他的刀甚至可以在转瞬之间就割断对方的脖子,虽然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现在只看铁鹞子他们是如何反应了。 铁鹞子的反应,还是不温不火。 铁鹞子对傅红雪微微抱了抱拳,说道:“傅大侠!” 铁鹞子没见过傅红雪。他连傅红雪的画像都没见过。但傅红雪太好认了。他的刀好认。他的腿好认。他整个人站在那里,更好认。 傅红雪第三次喝道:“让开!” 屠夫将脸色一沉,冷冷地说道:“傅大侠,铁老总和我们完全是一片好意。你这样对铁老总和我们呼来喝去的,是不是有些过了?” 傅红雪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他第四次喝道:“让开!”他的声音虽然和他的脸色一样也没有什么变化,但路小佳能从他的声音之中听出一丝急促。 乌布的脸色也更加焦急了。 路小佳上前一步,对铁鹞子道:“铁大人,有大危险要来了。请各位大人速速让镇上的人离开,莫要再阻住我们!” 铁鹞子道:“路门主,非是铁某不愿意让你们走,实在是……” 铁鹞子话音未落,傅红雪第五次喝道:“让开!” 这一声喝,傅红雪的声音比前面四次要重了许多。不仅铁鹞子等人听到了,附近围观的人听见了,就连站在更远处看热闹的人也听见了。除了铁鹞子等人,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 屠夫的性子按捺不住了。他本来就是个军人,性子火爆。他杀出了屠夫这个名头后,西北这一片地面儿,除了大将军,现在没有谁敢对他呼来喝去的。即使是大将军,生起他的气来,顶多也只是踹他几脚,而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儿这样呼喝他。 屠夫沉声喝道:“傅红雪,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着屠夫这一声喝,随行的几名军中高手和健卒已经将兵刃取在手上。 姜秉承的手也微微动了动。在不为人觉察的情况下,他的手终于朝腰间短刀的刀柄靠近了那么一丁点儿。 周围围观的人群,有一些开始朝后退。有一些则站在原处。还有极少数的人,朝前进了少许。 路小佳笑道:“铁大人和屠将军这是准备将我们抓回去保护么?” 铁鹞子说道:“路门主和傅大侠在落沙镇都杀了人。若是路门主和傅大侠不愿跟着我们回凤鸣庄,铁某只能请两位回六扇门去了。” 路小佳笑道:“我们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李捕头,是这样么?”路小佳的眼光看向了李锦衣。 铁鹞子笑道:“是不是该杀之人,李捕头说了不算。铁某说了也不算。等路门主和傅大侠到了六扇门,问过话之后才算。” 铁鹞子随行的一名六扇门高手喝道:“任何人杀了人,都得回六扇门问话!” 傅红雪没有再低喝。他对路小佳说道:“护住我娘。走!”他的手,按上了刀柄。 他这一按刀柄,姜秉承的心中,立即生出了三分轻视之意。 姜秉承知道,以他自己拔刀的速度,他若是想要拔刀,完全不需要先按住刀柄。他拔刀、出刀的速度,比已经拔刀在手的人还要快。快许多。 路小佳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连话都没说,率先朝一侧走去。他的正面,是凌风烟和他带来的两名老者。他的身后,是孙浩然、乌布和冷浩然父女。他们护着的,是花大娘乘坐的小轿。抬轿的,是两名神刀门的高手。还有两名神刀门的高手,早已将兵器握在手中。 凌风烟笑道:“路门主……” 凌风烟的话还未说话,平地里忽然起了一声惊雷。 远远的天边,一抹极为浓重的黑色开始缓缓自地面朝天空翻滚。 “沙尘暴!”有人惊呼道。 屠夫大笑道:“西北的爷们儿,还没见过沙尘暴么?原来你们是怕这个么?” 傅红雪的脸色愈发凝重了。他不再说话。他拔刀。一刀在手,他朝着凌风烟和两名老者的方向迈步。 他的脚步才一迈开,人已经到了凌风烟和两名老者的身前。他挥刀。 凌风烟惊怒道:“你……!” 惊怒声中,他和他身边的两位老者同时出剑。 刀声和叮当声同时响起。 刀声是从傅红雪的刀身之上发出来的。叮当声是傅红雪的刀磕中了凌风烟和他身边两位老者的剑发出来的。 这一刀,傅红雪没有下杀手。这三个人,不是该杀之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傅红雪没有下杀手,凌风烟和两名老者却已经退了。 他们手中的剑,依然完好无损。傅红雪从来不认为他自己是大侠,但他的心中,却始终有一股连他自己都知道的侠义之气。他不杀不该杀的人。他连伤他们都不想伤。 然而,他的那一刀,虽然只是将凌风烟和那两名逼退了,但他们三人却感受到了杀机。那一股杀机,不是来自傅红雪的身上,而是来自于他的刀上。他的刀,自带着杀机,自带着杀气,自带着杀意。那是一把魔刀。魔刀一出,杀机、杀气、杀意自生。 凌风烟和那两名老者不是来杀人的。他们只是来协助六扇门办案的。六扇门的人动手之前,他们没有必要去硬拼一把充满了杀机、杀气和杀意的刀。他们更不希望硬拼傅红雪这个人。他们不想激起他心中的杀意。 他们这一退,路小佳已经率先从他们的身边冲了过去。 在凌风烟身后不远处,还有人。一些慢慢围上来的人。 路小佳也出刀了。他也没有杀人。 南宫三郎看到,路小佳再次以刀使出了剑招。他使出的,是剑法之中的撩字诀。 他这一撩,至少有三个人的兵器飞了出去。 路小佳没杀人,但他也不愿意再有人挡在他的面前。 风已经吹过来了。 那一声惊雷响起的时候,风起了。起先只是微风。但在路小佳出刀之后,风已经开始变猛了。风中已经夹杂着沙子了。 远处天边的那一片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落沙镇的方向卷来。那一片天空,已经完全黑了。 那一片黑,衬着落沙镇天空的这一片白,显得无比诡异。见惯了西北风沙的路小佳知道,这一次的危机,绝对不止是一场沙尘暴那么简单。 路小佳知道,乌布也知道。因为,他的鹰就在头顶的高空之上焦急地嘶鸣。若不是那一只鹰早已与乌布生死相依了许多年,它或许已经弃乌布而去了。 乌布知道,孙浩然、冷皓轩、冷如霜和四名神刀门的高手也都知道。这样诡异的天象,他们都不曾见过。他们知道,大危险要来临了。 所以,他们随着路小佳朝前冲。他们护着花大娘乘坐的小轿,朝前猛冲。他们要冲出落沙镇,向东南方向去。能冲多远,冲多远。 ---近来事情比较多,更新可能会有些不稳定。请喜欢这本书的书友担待一下。 第十八章 众强出手 路小佳等人这一冲,铁鹞子不再犹豫了。他大喝道:“拿下傅红雪和路小佳!” 屠夫最先出手了。 他是军中之人。他使的,是军中之人常使的亮银枪。枪是亮银枪,枪法是军中流传最广的杨家枪法。杨家枪法,不动如山,动如雷霆。 屠夫一枪刺出,不仅有雷霆一般的气势,更带起了雷霆一般的破空之声。 他刺的,是傅红雪的右肩。傅红雪低喝五声之后,屠夫已经看傅红雪不顺眼了。傅红雪主动拔刀将凌风烟等三人逼退之后,屠夫看傅红雪就更不顺眼了。这一枪,他要让傅红雪失去再战之力。 第二个出手的是铁鹞子。他是此次的主事之人。他喊了话,自然不能不立即出手。 他虽然叫铁鹞子,他的手虽然比鹞子的利爪还要厉害百倍,但他知道,再厉害的手,能不硬拼兵器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去硬拼兵器。而且,他是西北六扇门的总捕头,不能轻易就拿他的手去犯险。所以,他还练了一样兵器。他练的兵器,也是刀。公门中人常用的腰刀。 他的刀法,虽然不及他的双手名气大,但他几乎也已经将其练到了如臂使指的程度。他的刀,也锋利异常,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他是西北六扇门的总捕头,他值得拥有这样的一把好刀。他的刀,是由西北仅次于神铸冷家的铸造大家肖家大匠为其打造的。 他一刀劈出,直奔的是傅红雪的右臂。他知道,他这一刀未必伤得了傅红雪。他只想牵制住傅红雪的刀。 第三个出手的是燕正义。他是西北五省的武林盟主。维护西北武林的安稳,助六扇门捉拿六扇门要捉拿的人,乃是义之所在,他当仁不让。 燕正义使的,是一条梨木棍。他的棍法,据说是由燕山罗大将军的嫡传子孙所传。他的棍法一使出来,其威势甚至胜过少林寺的疯魔杖法。人名正义,棍胜疯魔。以这一条棍,以这一手棍法,燕正义不知道降服了多少邪魔外道。 他手中的棍扫向的,是傅红雪的左肩。他没有直接去砸傅红雪的头部。他是来协助六扇门抓人,而不是来杀人的。铁鹞子说的是拿下傅红雪,而不是打杀傅红雪。他是西北五省的武林盟主。滥杀无辜的人,坐不了这个位子。 第四个出手的,是凌风烟。 他出手的对象,是路小佳。适才路小佳出刀之时,他和随行的两名老者看到了路小佳以刀使出的剑招。他的心中,更加不相信路小佳已完全以剑入刀。 如今,铁鹞子已经发话了,大义在他们这一边。所以,凌风烟不再留手。众目睽睽之下,他要让路小佳这位青年高手知道,神刀门的底蕴,还无法和弃剑楼相比。 凌风烟一出手,便是弃剑楼的至高剑术,弃剑术。这一刻,剑还在他的手中。他一旦弃剑,对手要弃的,就是指、手、臂、肩、脚、腿、脏、腑、乃至头。 第五个出手的,是邹先生。他只是个师爷。文文绉绉的师爷。能用嘴皮子和笔杆子解决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动手去解决。 但邹先生一出手,瞥见他出手的燕正义立即微微凝了一下眼神。 邹先生使出的,是江湖风闻早已失传的无骨扇。 无骨扇,说的不是邹先生手中的扇子无骨。他手中的扇子,有骨。满满的十三条扇骨,一条不多,一条不少。 无骨扇,说的是邹先生出手之间使出的无骨扇法。无骨扇法,专门攻击对手的关节。一旦使这种扇法的人击中对手的关节,无骨的,是对手。 邹先生现在攻击的,就是傅红雪的关节。三处关节。三处看上去无关紧要的关节。但是,一旦他手中的无骨扇击中了傅红雪,傅红雪的半边身子就会变得如同无骨一般瘫软。 这五个人一出手,他们随行的人,除了那些州衙六扇门的捕快和军中健卒在持刀防卫周边,其余的人,全都出手了。 凌风烟随行的两名老者,随着凌风烟一起,向路小佳出剑。 他们也和凌风烟一样,一出手就使出了弃剑楼的至高剑术。他们使出的,不仅仅是单纯的弃剑术,还是合击之术。他们二人,本来就是同一天入门的师兄弟。他们一起对练了一辈子的剑,更一起对了一辈子的敌。 现在,他们师兄弟二人虽然老了,气血未必及得上凌风烟那么强盛,但他们的经验和剑术,绝对不在凌风烟之下。他们二人虽然已经好些年没有合击了,但那只是因为,弃剑楼内外,没有几个人再能逼得他们使出合击之术了。 铁鹞子、屠夫和燕正义的随行高手,都随着他们三人朝傅红雪出手了。 铁鹞子随行的两名铁扇门高手,一使铁链,一使大枷。他们的武功,都已经揉进了他们日常用得最多的兵刃之中。 使铁链的高手,锁了一辈子的凶徒。他手中的铁链,已经比他的手臂用得还要自如。他的铁链一出,直奔傅红雪的双臂。一旦他的铁链缠上傅红雪的双臂,他双手一收,就能将傅红雪的双臂牢牢缚住。 使大枷的高手,枷了一辈子的犯人。他手中的大枷,就是他双手的延伸。他一出手,一双大枷直奔傅红雪的脖颈。一旦双枷触及傅红雪的脖颈,双枷便会合二为一,化为一副完整的大枷,将傅红雪的脖颈枷住。被他的大枷枷住的犯人,至今尚无一人能够挣脱。 屠夫随行的两名军中高手,一使斩马刀,一使狼牙棒。这两样,都是军中常用的利器。 使斩马刀的高手,虽然不在马上,但他已经腾身跃起,自上而下,一刀朝傅红雪的肩膀斜劈而去。铁鹞子说的是拿住傅红雪,但军中的高手出手,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军中之人一旦出手,他们要做到的,就是最大限度地杀伤敌手。在战场之上心存仁慈的,都已经马革裹尸了。 使狼牙棒的高手,出手更为凶猛。他手中的狼牙棒,直接砸向了傅红雪的头部。这根狼牙棒上的尖刺,比狼牙要坚硬和锐利许多。若是被狼牙棒直接砸中头部,除了头开脑迸,没有其他的下场。即使只是被狼牙棒在头部刮一下,半个脑袋也会被刮裂。 燕正义随行的两名高手,一使御风锤,一使长剑。 使御风锤的,是那名大汉。他手中的御风锤,乃是最为奇特的锤子之一。他的锤法一使出来,比风还快。锤子一出手,锤声已经盖过了风声。他使的是锤子,但他使出的,更似斧法之中的削。御风锤的前端,有一段极为锋利的利刃。他削向的,是傅红雪的胸膛。 使长剑的,是那名头戴面纱的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西北的风沙太大,在这一块地面儿上行走的江湖女儿家,好像都喜欢戴一个面纱。青三娘戴了面纱,这名女子也戴了面纱。周围围观的江湖人士中,也有好几位身形看上去是女子的头戴面纱之人。 头戴面纱的女子一出手,便使出了极似江南柳家柔水剑法的剑招。她的剑,飘飘忽忽,指向了傅红雪。长剑究竟是指向了哪一处,没有人看得出。或许,只有当她的剑刺中傅红雪的时候,众人才能知道,她这一剑,刺的究竟是哪里。 比这些随行高手更晚一些出手的,是姜海朋。 铁鹞子喊出将傅红雪和路小佳拿下时,姜海朋犹豫了一下。他是真心不想与人为难,更不想与傅红雪和路小佳为难。他知道这两个人背后站着的是谁。他也知道,路小佳的神刀门,就在西北。神刀门的总堂,或许就在离凤鸣庄不远的地方。 其他人或许不需要太过担心,但他不能不担心。今天若是他与傅红雪和路小佳为敌了,无论今日一战的结果如何,若是神刀门前去凤鸣庄报复,他不确定,凤鸣庄是不是能够应付得了。即使凤鸣庄能够应付,他相信,凤鸣庄的损失也一定小不了。 所以,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其他人就都出手了。 其他人一出手,姜海朋也不能不出手了。他不想与傅红雪和路小佳为敌。但他更不想让铁鹞子、邹先生和屠夫难堪。凤鸣庄能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离不开他们三位,或者说他们三位的顶头上司明里暗里的扶持和帮助。 他也不想让燕正义一行人看笑话。凤鸣庄并未加入燕正义的正义盟,所以,正义盟中有不少人已经对凤鸣庄颇有微词了。若是他今天连出手都不敢,正义盟的人,或许真地会慢慢地将手伸到凤鸣庄的地盘上来了。 姜海朋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拔出负在背上的打神锏,随着众人一起,朝傅红雪出手。 姜海朋使的是锏,但他的出手,却是鞭法。这是姜家祖上传下来的打神鞭法。姜家的祖传秘籍记载,太公姜子牙曾经使用这种鞭法,一锏就将拦在西周大军之前的一座山给劈开。 姜海朋手中的打神锏,虽然一定劈不开一座山,但一定可以劈开一个人的脑袋。不过,他攻击的,不是傅红雪的脑袋。他不愿意让人看出他是在下死手。 姜海朋打的,是傅红雪的后背。他只希望,在他这一锏击上去之前,傅红雪已经被其他人给拿下了。 第十九章 刀光乍现 姜秉承还是没能出手。 他的手才动了动,还没做出一个拔刀的样子,他便看到了他父亲的一个极为严厉的眼神。同时,秦百川、姜海楼和另外两名凤鸣庄的高手朝他身周一拢,将他护在了中间。他们四个人来此的唯一职责,便是保护姜秉承。 他们四个人在庄中的时候,就非常尽责。现在,姜秉承身在庄外,更是在杀场之旁,他们四个人就更加尽责了。 风沙,愈发猛烈了。远处的那一抹黑,已经变成了一片黑。铺天盖地的一片黑。那一片黑,正在以极为惊人的速度朝落沙镇的方向席卷而来。 周围围观的有些人,已经开始有些慌乱了。这些慌乱之人,都不是西北的人。这样的风沙,他们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沙尘暴,他们甚至闻所未闻。 原本还在做事或者看热闹的落沙镇人,早已回到各自的家中,紧闭大门,开始重复以前抵御沙尘暴的一切步骤。 还未退去的围观之人,都是江湖人。大多是来自西北这片地面儿的江湖人。这些人,都是见识过沙尘暴的。他们知道,沙尘暴虽然凶猛,但通常转瞬即过。他们不愿意错过眼前的这一场大战。他们之中的某些人,甚至希望能够参与其中。 其他还未退走的来自西北之外的江湖人,都是身手高强之人。或者说,他们觉得自己的身手非常高强。他们认为,以他们的身手,抵御一下沙尘暴的袭击,不在话下。他们也不愿意错过眼前的大战。他们更不愿意错过对傅红雪下手的机会。他们远道而来,便是为傅红雪身上的东西和他本人而来。场上已经开始动手了。他们在等待机会。 傅红雪却急了。 他很久没有这么急过了。这些年,他在山林之中,一直过得不怎么急。他唯一急的时候,便是在他外出打猎或砍柴的时候。那些时候,他要急着回去陪他的娘。他远离江湖,归隐山林,就是为了陪他的娘。若是让他的娘一人在家,是陪么? 但这一刻,他是真地急了。他已经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沙尘暴已经出现了,但傅红雪感觉到,那股巨大的危机感,是来自于沙尘暴以外的东西。他面对马空群等人的时候,甚至面对公子羽的时候,都不曾有这样的危机感。 傅红雪知道,若是再不冲出包围圈,朝着东南方向快速进发,他们这一行人,可能都会有危险了。他绝不能让他的娘冒这样的危险。他也不能让路小佳和其他人冒这样的危险。 所以,他再度出刀。 这一次出刀,他的出手比上一次要重许多。但他还是没有杀人。他没有杀伤铁鹞子等人的欲望。他知道,他们不是他此行要杀的人。 他的刀,首先攻向的依然是凌风烟和他随行的两名老者。他要为路小佳扫清障碍。他不希望路小佳因为出手退敌而有丝毫耽搁。 这一次,傅红雪用的不再只是磕。他用的,是扫。他的人和他的刀同时到了凌风烟和两名老者的身前。 出刀的同时,他对路小佳厉声喝道:“快冲!” 他的话音还未落,他的刀已经扫中了凌风烟和那两名老者手中的剑。 一刀出手,击中三剑,却好似只发出了一声脆击。因为他的刀太快了。 凌风烟的弃剑术刚刚使出,他手中的剑就飞了出去。这一次,他弃剑了。不过,他不是主动弃的剑。主动弃出的剑,才能断得了对手的指、手、臂、肩、脚、腿、脏、腑、或头。被扫飞的剑,连对手的一根汗毛都断不了。 两名老者的剑,比凌风烟手中的剑晚了一刹那脱手。他们二人的合击之术,到底还是比凌风烟一人使出的弃剑术强了一筹。所以,他们多撑了一刹那的时间。 剑一脱手,凌风烟和两名老者再度感到了傅红雪手上那把刀自带的森森杀机。杀机更浓了,因为傅红雪的出手比上一次更重了。他们大惊。不过,他们还未来得及后退,傅红雪的刀已经扫到了别的地方。 此时,铁鹞子、屠夫、邹先生、燕正义和其他的高手已经追击而至。他们手中的兵器,指的依然是他们原来指向的地方。一击不中,他们都已经微微动了真怒。这么多的高手夹击,却被傅红雪再度破开一道口子,众目睽睽之下,他们都觉得有些恼怒了。 铁鹞子的腰刀,已经离傅红雪的右臂只有一尺的距离。屠夫的亮银枪带起的杀气,已经鼓荡到了傅红雪的右肩。邹先生的无骨扇,眼看就要击中傅红雪的一处关节了。燕正义的梨木棍,已经泛起漫天棍影,在风沙的掩护下,罩向傅红雪的左半边身体。 其他高手手中的兵器,也离傅红雪不远了。姜海朋的打神锏,离傅红雪的距离最远,因为他出手最晚。尽管如此,他的打神锏,离傅红雪的后背也不过两尺多远的距离了。 但是,他们都没能击中傅红雪。因为,傅红雪的刀又扬起来了。 他这一扬刀,他的身影似乎完全被一团比天边那一片黑还要黑的刀光给裹住了。 这一次,李锦衣和南宫三郎终于看见了刀光。不过,他们看到的并不是傅红雪出刀那一刹那泛起的刀光。他们看到的,是已经化作一团的漆黑的刀光。 这一刀,他们居然没有听到任何的刀声。傅红雪的出手,比刚才对凌风烟三人的那一次又重了一些。他手中的刀,却仿佛轻盈了许多。刀声太轻,已经被风声完全盖住了。 李锦衣和南宫三郎的口,更干了。他们的舌,也更燥了。李锦衣在庆幸,自己没有跟着铁鹞子等人对傅红雪出手。他是京师六扇门总衙的人。他可以不受铁鹞子的节制。 姜秉承也看到了这一片刀光。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腰间的刀柄。他手上的青筋在跳动。他的眼角也在跳动。这一刀的速度,在他看来,已经足以媲美他苦练了二十三年的最快的拔刀速度了。他的心,再也镇定不下来了。 刀光起处,所有的兵器都击在了傅红雪的刀上,响起一片盖过了风声的兵刃敲击声。 屠夫的出手最猛,他感受到的反震之力也最强。他一枪刺中刀光,立即觉得好似全力刺中了一道铜墙铁壁。他的亮银枪,几乎弓成了一个大弓。他的双臂也被震得发麻。不过,他很快就觉得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完全消失了,因为傅红雪的刀已经离开了他的亮银枪。 铁鹞子的腰刀碰上了刀光,便再也劈不下去了。等他收回手的时候,他才发现,他那把百炼精钢的好刀,已经缺了一个口子。一个大大的、如同在看着他嘲笑的大嘴一样的大口子。 邹先生使的是扇子,不便于与人硬拼兵器。所以,他出手快,缩手更快。黑色的刀光卷起时,他已经在收手了。不过,他的收手还是不够快。他收手的时候,他的扇面,已经短了一分。傅红雪不想伤人,不代表他连兵器都不会伤。 燕正义的梨木棍使得也很猛。他的棍法,本就是比疯魔更猛的棍法。使得猛了,自然砸得就重了。砸得重了,被反击的力道自然就强了。不过,他的功力,显然比屠夫要深厚。他在砸中刀光之后,还来得及变了一下招,然后才收招。 其他的各个高手,也同时砸中了刀光一记。或者说,他们手中的兵器都接了刀光一记。接了一记之后,他们都做出了同样的反应。他们都收招,同时蓄势再攻。 燕正义随行的那名大汉和那名头戴面纱的女子,却与燕正义一样,都在变了一招之后才收手。他们之所以来得及变招,或许是因为傅红雪身周泛起的刀光在击中他们的兵器时,力道已经衰了一些吧。 所有出手的人当中,唯一没有被刀光击中兵器的,只有姜海朋了。他本来就蓄了三分力。刀光起时,他立即收招。收招的同时,他收住了步伐。傅红雪身周的刀光只在姜海朋的打神锏上轻轻一触,便告离去。 刀光一盛之后,立即收敛。傅红雪的人,恍若从未动过一般。他握刀而立,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不过,收刀之前,他闷哼了一声。收刀之后,他的脸,开始变得有些苍白。 刚才那惊鸿一般的一击之后,他的身体终于还是受到了一些冲击。 傅红雪这一声闷哼,铁鹞子、屠夫、邹先生和燕正义都听到了。傅红雪的脸色,所有参与围攻的高手都看到了。 路小佳也听到了傅红雪的闷哼。不过,他连停都没停,继续朝前狂冲。 傅红雪以拳头揍过他无数次,但傅红雪从来没有对他那样严厉地厉喝。他相信傅红雪的判断。他要先将花大娘送出去,然后再杀回来帮傅红雪。他知道,傅红雪最关心的是谁。 等他杀回来的时候,若是傅红雪已经被伤了,他便要加倍地去伤击伤傅红雪的人。如果傅红雪已经死了,他要将西北这一片天杀得血红。 路小佳不停,乌布、孙浩然、冷皓轩、冷如霜和四名神刀门的高手也不停。他们不停,是因为他们对傅红雪有信心。他们相信,傅红雪的刀只要在手,没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伤到他。 傅红雪和路小佳都是他们的门主。他们二人让他们朝哪里冲,他们便朝哪里冲。他们护着的,更是他们无比尊敬的人。他们要护着她先冲出去。 第二十章 旱龙来袭 路小佳他们终于还是没能冲出去。 在他们刚刚冲出不远的时候,傅红雪遭到了第二次围攻。 铁鹞子等人听到了傅红雪的闷哼,他们也看到了傅红雪苍白的脸色。傅红雪连续三次出刀都未伤一人,给了一众围攻他的高手更大的信心。他们认为,在以六扇门为首的众多高手的围攻下,傅红雪不敢伤人,更不敢杀人。 傅红雪既然不敢伤人,他们就不需要再有太多的顾忌了。不敢伤人的傅红雪,扛不住他们的几次围攻。 屠夫大声喝道:“傅红雪受伤了!” 铁鹞子沉声喝道:“拿下!” 然后,一众高手齐齐再度对傅红雪发动了围攻。 就在众人刚刚再度发动之时,远处又传来了雷声。这一次的雷声,不是炸响,而是连绵不断的轰轰声,好似千万头巨兽在狂奔。轰轰声传来的时候,地面也开始微微震动起来。 许多人朝着轰轰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即变了脸色。 远处,两条巨大的黑龙一样的怪物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半空,一边疯狂地扭动着,一边在沙尘暴之中朝着落沙镇的方向奔袭而来。 两条黑龙一边在轰轰声中朝落沙镇的方向疯狂袭来,一边变得越来越粗大。黑龙所过之处,无数被沙尘暴卷起的沙尘被其卷入其中。沙尘暴与之相比,似乎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 “旱龙吸水!”围观的江湖人之中,同时发出了几声惊叫。 傅红雪终于知道,他心中感觉到的巨大危机是什么了。是龙卷风! 这样的情形,傅红雪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曾经在东边的海边见过一次。那一次,水龙还在离岸极远的水中央,岸边就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水龙逼近岸边的时候,傅红雪亲眼见到,一座极大的楼船居然从水龙里被喷了出来,给狠狠地扔到了岸上。等到水龙终于扫上岸边后,水龙所过之处,一切的一切,都被夷为平地。 那时候,傅红雪知道,这种水龙,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叫做龙卷风。 此刻,在落沙镇这个远离大海的地方,居然也出现了龙卷风。而且一出现就是两股!它们是旱龙!两条旱龙!两条比傅红雪曾经见过的那条水龙要大上数倍的旱龙! 傅红雪看到了两条旱龙,路小佳也看到了两条旱龙。他的脸色也变了。路小佳曾经也见过水龙。那时候,他还是个杀手。 那一次,他要刺杀的对象是一个大高手。那个大高手的身边,还有许多其他的高手随时护卫。路小佳跟踪了他许久,终于觅到了一个机会。当路小佳正要从地下的藏身处发动致命一击的时候,水龙来了。 路小佳亲眼看见,从水龙里喷出了许多合抱粗的大树。在那些合抱粗的大树面前,那名大高手和他身边的众多高手如同蝼蚁一般,毫无招架之功。他们所处的宅院,在水龙过后,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一次,路小佳若不是事先就已经匿伏在了地下,或许他也逃不过那一劫。 此刻,见到这两条旱龙,路小佳第一时间喊道:“大娘!” 自从出了那片山林,这些天,这一路之上,傅红雪和路小佳几乎没让花大娘走过路。但现在,路小佳不能再让花大娘乘轿了。否则,他们一定逃不出去。 路小佳的话刚一出口,花大娘已经从轿子中掠了出来。她老了,但不是走不动了。她这一路之上之所以一直乘轿,是因为这是她的儿子们对她的孝顺。她乘轿,她高兴,他们也高兴。 此时,不能再乘轿了。 花大娘掠出轿子,只说了一个字:“冲!”然后,她抓住冷如霜的手,带着她朝东南方向飞掠。 花大娘知道,在他们这一行人之中,冷如霜的修为最低。而且,她是个女娃。女娃总是更让人心疼一些的。 冷如霜这个女娃,更是一个让花大娘每次看到都会觉得心疼的女娃。 花大娘知道,这个冷冷冰冰的女娃,本来不叫现在这个名字,本来也不是现在这副冷冷冰冰的样子。她本来的名字,叫做冷君怡。她本来很喜欢笑。 这是冷皓轩告诉她的。冷皓轩在加入神刀门的第一天,便将这件事告诉给了花大娘。冷皓轩觉得,他们父女俩既然已经是神刀门的人了,冷如霜用过另外一个名字的事,就不应该瞒着花大娘他们。 冷皓轩说,冷君怡自从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冷如霜之后,便变成了现在这副冷冷冰冰的样子。现在,能看到她笑脸的,只有冷皓轩和花大娘。但花大娘看得出,冷如霜对她的那些笑,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而只是礼貌的笑。即使是冷如霜对冷皓轩的笑,也只是一个女儿为了不让父亲担心而发出的安慰的笑。 花大娘不知道冷如霜,或者是曾经的冷君怡,究竟经历了什么。冷皓轩父女俩似乎都不愿意提起此事。 正因为如此,花大娘更为心疼冷如霜了。无论冷如霜曾经经历过什么,她经历的,一定是噩梦。否则,他们不会不对自己说。冷如霜也不会一直都不笑。 花大娘曾经有十八年没有笑过。那时候,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她知道十八年笑不出来的滋味。冷如霜这样的好女娃,应该每天都笑,时时刻刻都笑。 所以,花大娘一从轿子中掠出,立即拉住了冷如霜的手,带着她朝前飞掠。他们都在保护她,她何尝又不想保护好他们每一个人? 她更想保护好冷如霜这个好女娃。像保护自己的女儿一样保护她。如果可能,花大娘甚至希望,冷如霜将来也能像铃铛姑娘一样,做他的儿媳。她还有两个儿子,都是至今未娶。 花大娘连看都没去看傅红雪一眼。傅红雪是她的儿子。她教了他整整十八年。她知道,她的儿子能做什么。她也知道,她的儿子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只要她能够冲出去,傅红雪自然就会跟着来。她若是去看他,反而会分了他的心。 花大娘没去看傅红雪,傅红雪的眼睛却在看着她。她是他的娘。这个时候,他最关心的,就是他的娘能不能冲出去。 看到花大娘被迫从轿中掠出,看到她满头的苍苍白发被狂风吹起,傅红雪的心中痛了一下。然后,他就看到铺天盖地的石块朝着花大娘他们砸去。 傅红雪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沙尘暴带起的石块,也不是旱龙吐出的石块。沙尘暴带不起这么大的石块,旱龙离落沙镇还有一小段距离。 这些石块,是有人故意而为之的。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拖延他的娘和他的兄弟们,将他们拖在险境之中。 随后,傅红雪看到路小佳拔刀。这一次,路小佳再也没有以刀使出剑招。他使出的,是他领悟出来的神刀刀法。他全力施为,不想再耽搁一丝一毫的时间。 刀光起,石块碎。路小佳没有朝着石块飞来的方向进击。他要做的,是护着花大娘和其他人逃出去。现在,不是杀人的时候。 路小佳不想去杀人,却有人对着他出手了。首先出手的,还是凌风烟和那两名老者。他们两次都是被傅红雪逼退的,但他们却好似与路小佳耗上了。 他们再度出剑。 他们三个人,刚刚各自被傅红雪击飞了一柄剑。但他们是弃剑楼的人。他们练的,就是弃剑之术。他们身上带的,都不止一柄剑。江湖传言,创下弃剑术的弃剑老人,曾经在与人对敌之时,一次最多弃了三十多柄剑,杀了七十多名敌手。 没有人知道,弃剑老人当年是将三十多柄剑藏在了哪里。就像没有人知道,凌风烟和这两名老者身上究竟藏了多少柄剑。弃剑楼的人,不仅有弃剑之术,还有藏剑之法。 这一次,傅红雪没有再去帮路小佳挡住这三个人。因为,他自己正在遭到第二次围攻。而且,他的心中又有了一丝危机感。 路小佳接下了凌风烟和两名老者的一击。 他出刀。他使的,是神刀刀法的第三式。若是凌风烟等三人知道这一式的名字,估计即使不被路小佳砍死,也会被他给气死。这一式,路小佳给它起的名字是“屠狗”。路小佳当年将这一式的名字告诉荆无命时,荆无命的嘴角扯了扯,然后抬腿将路小佳踹了八丈多远。 这一式的名字虽然是屠狗,但这一式,不仅只是屠得了狗,更杀得了人。这一式,路小佳动了杀机。 旱龙来袭,凌风烟等人还纠缠不清,路小佳的心中的杀意,已经按捺不住了。 他本来就是个杀手。他的身上,一直有杀性。而且,神刀门虽然无意争雄江湖,但路小佳知道的江湖事,不比其他各宗各门的掌舵之人知道的少。对于西北这片地面儿及周边有名有姓的江湖高手,路小佳知道的也不少。他听闻过,凌风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不是完全没有可杀之处。 若是放在平时,凌风烟只要不来招惹路小佳和神刀门,路小佳不会主动去找他的麻烦。此次,他既然随着铁鹞子等人一起来了,路小佳已经有了杀他的理由。 来落沙镇的江湖人,没有几个是真正为了武林和江湖的安危而来的。若是心中无鬼,即使傅红雪身上真地有传言所说的那样东西,他们又何必紧张、何必前来? 何况,凌风烟等人已经是第三次出手了。在这种情形下,他们第三次出手了。 他们,可杀。 第二十一章 风中激战 怕杀人的人,做不了杀手。路小佳不仅做过杀手,曾经还是一个很成功的杀手。所以,他不怕杀人。 心中的杀意既然按捺不住了,他就让他释放了出来。这也是荆无命一直教给他的。现在的荆无命,尽管他自己的心中极少会有杀意了,但他却总是告诉路小佳,谁要杀他,他便可以杀回去。他见过不愿杀人的李寻欢曾经所受的苦。他不愿意再见到他唯一的弟子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受同样的苦。 路小佳出刀。他使出了屠狗。 南宫三郎的目光,始终在路小佳的身上。 先前看过路小佳以刀使出的剑招时,南宫三郎觉得,他以前的剑,都白练了。看到路小佳此时使出的刀法,他觉得,自己或许也该改练刀了。南宫三郎相信,路小佳此刻使出的这一招,若是用剑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使不出来的。 刀光起时,鲜血飞溅。 刀光是路小佳手中的刀所带起的刀光。鲜血是凌风烟和那两名老者的。路小佳一使出屠狗,凌风烟和那两名老者手中的剑便再次脱手。他们又弃剑了。不过,就像前次碰到傅红雪的刀一样,他们此次还是被迫弃的剑。 他们已经尽量地去高估路小佳了。他们三人此次出手,不仅有攻招,攻中还有守招。他们没打算和路小佳太过纠缠。他们也看到了两条旱龙。他们也怕。他们的打算是,攻出这一招之后,若是不能留下路小佳,他们便立即抽身后退,与铁鹞子等人会合。 只是,路小佳的刀,比他们预计之中的更快。快许多。快到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后退了。 路小佳一刀挥出,凌风烟和两名老者都倒在了风沙之中。他们中刀的部位,都是前胸。前胸之上,都是要害。路小佳学的便是杀人之术。荆无命教的,都是攻击对手要害的剑术。路小佳虽然以剑法领悟了刀法,以刀入了剑,但他出手之时的犀利,不仅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强了。 这些年,弃剑楼已经有些势微了。路小佳的这一刀,又让弃剑楼少了三名高手。在路小佳的刀下,在屠狗这一招之下,这三名高手,没能比土鸡瓦狗强出多少。 傅红雪没有去看路小佳。他逼退过凌风烟和那两名老者两次。他知道,这三个人,拦不住路小佳。他此前出刀替路小佳逼退这三人,只是不希望路小佳有任何耽搁。 傅红雪看的,还是他的娘。他心中新的危机感,愈来愈强烈了。 他的预感是对的。他对危机的预感,从来都没有错过。 就在路小佳出刀的时候,花大娘再次遭到了袭击。 袭击花大娘的,是三个人。一个青年,一个老者,一个女子。三个人,同时自风沙中掠出,对花大娘出招。 老者使的,是钩镰刀。女子使的,是鸳鸯剑。 他们二人一出手,乌布、孙浩然、冷皓轩和神刀门的四名高手同时一声怒喝,迎了上去。 老者和女子,未能突破他们的阻拦。但还有一名青年。 青年一出手,傅红雪的心便一沉。 青年使出的,是天绝地灭大搜魂手。这种功夫,傅红雪只见过两次。一个被他杀了的人。他叫多情子。 傅红雪曾经在公子羽的书房看过一本卷宗。那本卷宗上记录了傅红雪杀死多情子的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多情子。” 这句话,极为平淡。那本卷宗上记录的关于傅红雪杀人的事,都是一样的平淡。但傅红雪知道,他每一次杀人,都不平淡。他杀死多情子的那一战,更不平淡。 多情子曾经抓住过他的刀。虽然多情子最终被他一刀断了手、开了头,但多情子毕竟曾经抓住过他的刀。 在被傅红雪杀死的人当中,能够抓住他手中那把魔刀的,没有几个人。多情子恰好是其中的一个。他使的,正是天绝地灭大搜魂手。 青年本来是最后一个现身的。但当乌布、孙浩然、冷皓轩和神刀门的四名高手同时迎击那名老者和女子时,青年的身法却突然加快了。他越过了乌布等人的阻拦,直接对花大娘出手。 他的手势,比傅红雪见过的多情子的手势还要优美和柔和。但傅红雪知道,天绝地灭大搜魂手,越优美,越柔和,便越能搜魂。 冷如霜一声脆喝,还未发出任何动作,花大娘已经迎了上去。花大娘知道,天绝地灭大搜魂手,冷如霜绝对接不下来。若是冷如霜迎上去,她在第一时间,就会被青年给搜了魂。 天绝地灭大搜魂手没能搜走花大娘的魂。 花大娘虽然老了,但她毕竟曾经是魔教的大公主。武林之中的七大秘技,花大娘都知道。她甚至还研习过其中的好几种。傅红雪的功夫,也是她教的。能教出傅红雪的花大娘,没人能轻易搜掉她的魂。 但花大娘还是伤了。至少,在傅红雪的眼里,他的娘受伤了。因为,花大娘满头的苍苍白发忽然凝了一下。就在肆虐的风沙之中,花大娘的苍苍白发突然凝了一下。她的整个身体,也凝了一下。她整个人都如同雕像一般,凝了那么一瞬。 傅红雪的心又痛了一下。剧痛。 那名青年没有再追击。他一击不中,立即远遁。远遁之前,他又出了一招。这一招,他是攻向神刀门的两名高手。 神刀门的两名高手接了青年的一击,两名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汉子立即如同两朵娇弱的花朵一样,折在了风中。 路小佳斩杀凌风烟等三人之后,正好转过头来,看到了这一幕。他的眼睛红了。花大娘受伤了!神刀门的两名高手就这样死了! 乌布、孙浩然、冷皓轩和神刀门剩余的两名高手还没有看到花大娘受伤。他们面对的那名老者和那名女子,身手都极为高强。他们出招快,收招也快。在青年开始远遁时,那名老者和那名女子也同时收招,随着青年一起远遁。 乌布等人只看到了两名神刀门的高手倒下。他们都怒了。 神刀门的人不多。发生在白天羽身上和神刀堂之中的事,他们不希望再发生于神刀门之中。所以,神刀门所纳入的每一个人,不仅身手高强,更是无比忠诚。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亲如兄弟。 此刻,两个兄弟就这样倒下了。一招之内,两个兄弟就倒在了那名青年的手下。 乌布、孙浩然、冷皓轩和神刀门剩余的两名高手同时一声怒吼,侧头看向了花大娘。只要花大娘点个头,天涯海角,他们也要追到那名青年。 花大娘没有点头。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十八年的仇恨,将她的脸色本来就烧得非常苍白。她的儿子陪伴了她这些年后,她的脸色,终于恢复得比普通的老太太还要好了。然而,此刻,她的脸色再度变得苍白了。比那十八年里的脸色还要苍白。 乌布、孙浩然和冷皓轩此刻终于看到了花大娘的脸色。他们同时惊呼道:“公主!”“夫人!” 傅红雪没有看到花大娘的脸色,因为花大娘接招之时,一直背对着他。但傅红雪听到了乌布等人的惊呼。他的心,第三次痛了一下。痛得他都快要无法呼吸了。 此刻,铁鹞子等人的第二次围攻刚刚临近傅红雪的身体。 他们也都看到旱龙。但他们判断,旱龙袭至此处,至少还要一刻时间。傅红雪已经受伤了。有这一刻时间,他们能拿下傅红雪。所以,他们没有急着退。他们想先拿下傅红雪。有一刻钟的时间,他们来得及躲避旱龙。 傅红雪第二次心痛的时候,他已经挥起了手中的刀。这一次,他还是没有杀人。有花大娘在,他不想大开杀戒。围攻自己的这些人,要么是公门中人,要么是武林正派。自己若是对他们大开杀戒,花大娘会担心,神刀门也会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两样,都不是傅红雪愿意看到的。 所以,这一次挥刀,他依然只是将攻向自己的兵器击退而已。不过,他的出手,比上一次又重了一些。看到花大娘的全身凝了一凝,傅红雪的出手,不自觉地重了一些。 傅红雪这一刀挥出,铁鹞子手中的百炼钢刀彻底断成了两截。屠夫手中的亮银枪没了枪头。邹先生手中的无骨扇,又短了三分。燕正义手中的梨木棍,前端被劈成了两开。 使铁链的六扇门高手,手中的铁链只剩下了一小截。使双枷的铁扇门高手,手中的双枷再也不可能合二为一了。使斩马刀的军中高手,斩马刀的下场,和铁鹞子手中钢刀的下场一模一样。使狼牙棒的军中高手,手中的狼牙棒再也不能被称作狼牙棒,而只能被称为棍子了。 使御风锤的大汉,先前以锤子使出了斧法之中才有的削。此刻,他手中的锤子真地看起来像一把斧子了。使长剑的遮面女子,手中的长剑已经脱手飞去。 然后,傅红雪听到了乌布等人的那几声惊呼。他的心,立即痛了第三下。一股久违的惊悚感,涌了上来。 他再度发出了一声闷哼。他的脸色,比接下铁鹞子等人的第一轮攻击之后变得更白了。他的嘴角,已经有了血丝。 第二十二章 大开杀戒 傅红雪此刻的情状,铁鹞子等人又看到了。他们在第二次出手之后,一直在紧紧地盯着傅红雪。傅红雪的第二刀虽然将他们的兵器几乎都废了,但他们相信,只要傅红雪不敢杀人,只要傅红雪再度受伤,他们就一定能将他拿下。 此刻,他们终于见到傅红雪再度受伤。而且,傅红雪此次所受的伤,看上去比上一次要重了许多。铁鹞子等人相信,按照这种情形,他们最多只需要再围攻两次,就一定能将傅红雪拿下。 他们并没有去看路小佳那边的情况。铁鹞子说的虽然是将傅红雪和路小佳都带回六扇门,但他们的真正目标,始终只是傅红雪一个人。 能将路小佳也带回去,自然更好。若是带不走路小佳,只要能带走傅红雪,他们此次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因为,那件东西,只可能是在傅红雪的身上。六扇门总衙要他们“请”回去的,也只是傅红雪。 所以,他们并没有去留意路小佳那边的情况。而且,在面对傅红雪时,他们也不敢分心。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并未发现,凌风烟等三人已经倒下了。他们也未发现,花大娘一行刚刚遭遇了一场极大的凶险。 风沙太大了。掩盖了太多的东西。 他们没有去看路小佳那一边,路小佳却朝这一边看了一眼。在搀扶住花大娘的那一刻,路小佳看了一眼傅红雪。 一看到傅红雪的样子,路小佳便大呼道:“傅大哥!” 傅红雪听到了路小佳的呼声。在他听到这一声呼声之时,铁鹞子等人的第三次围攻袭过来了。 傅红雪厉喝了一声:“滚!” 路小佳知道,傅红雪这一声“滚”,不是对铁鹞子等人喝的,而是对他喝的。 路小佳看了一眼花大娘,花大娘没有说话。青年的那一记天绝地灭大搜魂手,终于还是伤了她。她此刻正在运息压伤,说不出话来。 路小佳一咬牙,沉声喝道:“走!” 随即,路小佳带着花大娘朝前飞掠。乌布、孙浩然、冷皓轩和冷如霜紧紧地护在他和花大娘的周围。剩余的两名神刀门高手,将倒在地上的两名兄弟的尸身负在背上,紧随在他们后面。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有杀机。 傅红雪心中那股久违的惊悚感,彻底爆发了。 傅红雪知道,他的病又犯了。 自从回到那片山林,他的病就再也没有真正犯过了。但他的病,也未真正地消失。它像一个潜伏在傅红雪体内的恶魔,一直在伺机而动。 此刻,它爆发了。在傅红雪的心连续痛了三次之后,它彻底爆发了。蛰伏了这么多年,它再度爆发,比此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傅红雪单膝跪在了地上。他咬紧了牙关,拼命地想要压制住这个一直缠着他的恶魔。但是,铁鹞子等人的攻击又来了。 这一次,最先袭上傅红雪的,是燕正义手中的梨木棍。梨木棍狠狠地抽在傅红雪的背上,傅红雪吐了一口鲜血,朝前一个趔趄之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铁鹞子等人本来已经随着燕正义一起出招了。但见到傅红雪这样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们的心中,却忽然泛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们收住了手中的兵器,只是围在了傅红雪的周围。 铁鹞子厉声喝道:“傅红雪,束手就擒吧!六扇门不是想杀你!”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缓缓地侧过头,朝路小佳等人掠走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们已经消失在风沙之中了。 傅红雪转回头来,看了铁鹞子一眼。这一眼,让铁鹞子心中的不祥之感更强了。 傅红雪的眼睛缓缓地扫过围攻他的每一个人。所有被他的眼光扫过的人,心中都泛起了极强的不祥之感。 他们的不祥之感是对的。因为,此刻的傅红雪,不再是刚才连续接下他们两次围攻的傅红雪了。 他的病又发作了。他的病每次发作时,傅红雪心中的魔性便会被激发一些。他会做出一些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情来。 这一次的病发作得尤为凶猛。这一次,傅红雪彻底地入了魔。因为,他知道他的娘受伤了。若不是这些人死缠烂打,他的娘怎么会受伤?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他挥起了手中的刀。这一把刀,在这一刻,才是真正的魔刀。因为使刀的人,成了魔。 傅红雪冲向的第一个人,便是铁鹞子。他挥刀。 铁鹞子只来得及怒喝了一声:“你疯……”傅红雪的刀就划过了他的面庞。这一刀,傅红雪还是没有取铁鹞子的性命。在出刀的一刹那,傅红雪的心中依然有一丝的清明。那一丝清明告诉他,这个人,或许不该杀。 所以,傅红雪略微收了收刀势。 尽管如此,铁鹞子的脸还是被废了。他的脸上,自右下颚至左眼下方,出现了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 随后,傅红雪冲向了与铁鹞子同来的两名六扇门高手。 此刻,傅红雪心中最后的那一丝清明也消失了。所以,他开始杀人了。他要大开杀戒了。因为,从这一刻开始,是那把魔刀在操控着傅红雪,而不是傅红雪在操控着那把魔刀。 两名六扇门高手都倒在魔刀之下。使铁链的六扇门高手,和他手中的铁链一起,化为两段。使双枷的六扇门高手,如同他手中的双枷一样,被傅红雪劈成了两块。 旱龙的来势更猛了。 仿佛是被这些还立在落沙镇的人的无知给激怒了,仿佛是觉得自己被这些人给藐视了,两条旱龙咆哮着,以更快的速度朝着落沙镇疯狂扑来。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们的体型,也越来越大。他们再也不需要一刻的时间才能扑倒落沙镇了。他们会在顷刻之间就横扫落沙镇。 邹先生等人的面色终于变了。 傅红雪原来不是不敢杀人的。旱龙的速度原来也是会加快的。 邹先生大喝道:“退!”然后,他抽身后退。 可惜的是,他退得太晚了。 他出了声,所以,那把魔刀在杀伤铁鹞子、杀死两名六扇门高手之后,直接找上了他。 刀起处,邹先生人头落地。他落地的时候,他的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柄只剩下了一半的无骨扇。他的身体,也兀自站立着。魔刀,越来越凶猛了。 邹先生倒地的时候,其他人都在后退。他们在朝着勾金赌坊的方向后退。因为姜海朋在朝那个方向退。勾金赌坊既然是姜海朋的产业,姜海朋朝那里退,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姜海朋退得最快。他在傅红雪朝铁鹞子出手的时候,便开始后退。他拉住了姜秉承,疯狂后退。紧随在他们父子俩身后的,是秦百川、姜海楼和凤鸣庄的另外两名高手。 他们退得还是不够快。 傅红雪好像存心要将他们所有人都斩杀于此。姜海朋一行人退得最快。所以,魔刀在斩落邹先生的人头后,旋即斩向了退得最快的人。 秦百川、姜海楼和凤鸣庄的两名高手同时怒喝,迎击傅红雪手中的刀。 秦百川的刀法非常快。能够将七支蜡烛瞬间削断的刀,怎么能不快? 秦百川此前也看到了傅红雪出刀。他知道,傅红雪的刀比他的刀更快。所以,他此次出刀,使出了全力。他不求伤敌。他只求能够抵挡住傅红雪的一击。他甚至想借着傅红雪刀上的力道加快自己后退的速度。 他没能挡住。傅红雪的刀不会削蜡烛。傅红雪的刀,只会杀人。秦百川的刀才刚刚扬起,傅红雪的刀就已经将他的身体斜劈成了两半。 姜海楼的名气虽然没有秦百川的名气响,但他手上的功夫,却比秦百川还要强。他使出了他的七情钺。七情钺的路数之中,有一种叫做锁,有一种叫做夺。这两种路数,都是针对对手手中的兵器。任何人的兵器,只要被七情钺锁住,下一刻,姜海楼就能将其夺下。 此刻,姜海楼使出的正是七情钺中的锁。七情钺触上魔刀的那一刻,姜海楼心中微微一定。他的七情钺,还没有失手过。 但这一次,他失手了。七情钺没能锁住傅红雪手中的刀。傅红雪的刀,穿过了七情钺,轻轻地划过了姜海楼的胸膛。 这一式,傅红雪本来可以用刺的。但是,若是将手中的刀刺入姜海楼的体内,再将其拔出时,会浪费杀人的时间。所以,他用的是划。入了魔的傅红雪,杀起人来,更为直接了。 他划得很轻。姜海楼的整个胸膛却都裂开了。这一次,姜海楼没能夺走对手的七情。被夺走的,是他自己的喜、怒、忧、思、悲、恐、惊。 魔刀在划过姜海楼的胸膛之后,顺势划向了凤鸣庄的另外两名高手。 这两名高手,都是姜海朋花大价钱请回来的大高手。他们的要价,比秦百川更高。他们的身手,也不在秦百川之下。 只是,在魔刀之下,他们的身手还是不够高。所以,他们也死了。他们的尸身,几乎和姜海楼的尸身同时倒地。 连杀凤鸣庄四名高手之后,傅红雪手中的刀,卷向了姜海朋。 此刻,屠夫手中没了枪头的亮银枪枪杆,戳中了傅红雪的后背。 他是军人。傅红雪连杀几人,已经彻底激发了屠夫心中的血性和杀性。他身经百战,从未被敌人吓退过一次。旱龙吓不倒他。傅红雪更吓不倒他。不将傅红雪拿下,他绝不会退。 他这一戳,使出了全力。亮银枪虽然没有了枪头,但照样能够戳死人。 第二十三章 天地之威 屠夫的一戳,终究还是没能杀得了傅红雪。没了枪头的亮银枪,究竟还是差了一些。 不过,他这一戳,却救了姜海朋的命。 入了魔的傅红雪,反应好似更敏捷了。枪杆及身的那一刻,傅红雪的身体一个侧旋,将枪杆之上的力道卸去了一大半。随即,傅红雪顺手一捞,将枪杆捞在了手中。他的眼睛,冷冷地看向了屠夫。他的嘴角,再度渗出了鲜血。 然后,他顺势将枪杆朝自己身前一带,再度出刀。 姜海朋的反应极快。傅红雪身体侧旋的时候,他手中的刀,还是在姜海朋的身前划了一下。 姜海朋没有丝毫的大意。他在转身之际,就使出了传说中太公劈山的那一招,朝下狠狠一劈。 他这一记,不打算护住他自己。他只打算牵制住傅红雪一下,让他身后的姜秉承能逃走。若是能与傅红雪拼个两败俱伤,姜秉承逃出去的希望就更大了。他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左手轻轻地将姜秉承朝勾金赌坊的方向送了一下。 姜海朋想要全力护住姜秉承,姜秉承也想全力护住他的父亲。在姜海朋将姜秉承朝勾金赌坊的方向推的时候,姜秉承终于拔刀了。 他的刀很快。非常快。任何一个人,若是像姜秉承这样苦练了二十三年的拔刀之术,他的刀速都慢不了。 姜秉承拔刀的速度,超过了他自己转身的速度。他转身时,他的刀已经奔着傅红雪而去。他的心思,和姜海朋一样。他也想牵制傅红雪一下,让他的父亲能够及时逃走。他出刀的时候,他的身体,斜斜地挡在了姜海朋的身前。 姜秉承甚至做好了使出那一记绝技的准备。他要看一看,他的那一门绝技,究竟能不能伤得了傅红雪。他也要与傅红雪拼个两败俱伤,让他的父亲更有机会逃走。 这一次,姜秉承注定要失望了。 傅红雪没有与他硬拼。傅红雪也没有与姜海朋硬拼。 或许是屠夫的那一戳影响到了傅红雪,傅红雪的刀只是与姜海朋手中的打神锏和姜秉承手中的刀轻轻一磕,便收了回去。 随即,傅红雪转身。在傅红雪转身的那一刹那,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神,似乎清明了那么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 在傅红雪转身的那一刹那,姜海朋和姜秉承都没有再犹豫。他们抽身,疾退,再也没有对傅红雪出招。 屠夫的反应比姜海朋和姜秉承更快。 多年的沙场拼杀,多年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屠夫对死亡的预感,甚至比傅红雪对危机的预感更加敏锐。 傅红雪看过来的时候,屠夫终于预感到了死亡。所以,在傅红雪挥刀之前,屠夫已经在急速后退。 他不是怕死。怕死的人,成不了真正的军人。怕死的人,即使混进军中,也不可能为自己杀来一个“屠夫”这样的称号。 屠夫的本名叫屠千雄。他在沙场上屠掉的敌人,或许没有达到一千个。但丧在他手中的人,至少也有好几百。看着那么的敌人一个一个地倒在自己的脚下,屠夫知道,他自己只要还在沙场之上,难免也会有倒在对手脚下的一天。 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倒在沙场或杀场之上的准备。他甚至连遗书都早已写好了,交给了大将军。他不怕死。 但是,他现在还不能死。 今天这一战,是屠夫戎马生涯多年所经历过的最窝囊的一战。 被傅红雪连续呵斥了五次,屠夫觉得窝囊。被傅红雪在众人的包围之中连续两次击退凌风烟和弃剑楼的另外两名老者,屠夫觉得窝囊。连续两次围攻未能将傅红雪拿下,屠夫觉得窝囊。被傅红雪连杀了好几名高手,而且连铁鹞子都伤了,邹先生更是连命都丢了,屠夫觉得更窝囊。自己的全力一击居然被傅红雪顺势将亮银枪的枪杆给捞住,屠夫觉得尤为窝囊。 他要雪耻。 所以他退。在将傅红雪拿下之前,他绝对不能死。 他暴退。 他在暴退之时,还不忘大喝了一声:“退!” 屠夫提醒的对象,是军中的另外两名高手。他知道,他们两人,也接不下傅红雪手中的刀。 屠夫提醒的还是有些晚了。 他出招的时候,军中的另外两名高手也对傅红雪出招了。他们和屠夫都是多年的袍泽兄弟。屠夫的亮银枪杀向哪里,他们手中的兵器也都杀向哪里。 屠夫那一声大喝,他们都听到了。但屠夫的那一退,却将他们两个让到了傅红雪的刀前。 退,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傅红雪的刀已经挥过来了。 使斩马刀的军中高手,将手中的刀朝着傅红雪的前胸飞去。同时,他合身扑上,要以血肉之躯挡住傅红雪的刀和人。他要掩护另外一名同伴逃走。 使狼牙棒的军中高手,做出了和他袍泽兄弟一样的选择。他一声大吼,双手握住只剩下了棒身的狼牙棒,朝着傅红雪的胸前狠狠一捅。同时,他整个人也对傅红雪扑了过去。他要以他的身体挡住傅红雪,让他的袍泽兄弟逃走。 傅红雪的眼中又闪过了一丝清明。他的刀,微微顿了一顿。他挡下了半截斩马刀和狼牙棒,却被两名军中高手同时扑入怀中。 两名军中高手未料到能够如此轻易地就贴近傅红雪的身体。他们二人各自微微愣了一愣,傅红雪又侧转了一下身,将他们二人同时甩了出去。他们甩出去的方向,是勾金赌坊的方向。 傅红雪的嘴角,又有鲜血冒出。两名军中高手的拼死一扑,伤了他。 傅红雪没有停顿。 旱龙也没有停顿。第一条旱龙已经越过了落沙镇北边的风口,冲入了落沙镇。 镇子北边那些用黄土泥浆混合着米浆和草屑搭建而成的平顶房屋,可以轻易地抵御住大风和沙尘暴的袭击。但在旱龙的面前,它们只不过是玩具而已。 旱龙扑入,镇子北边的房屋纷纷被掀起,卷入到旱龙之中。房屋之中的人,躲在各家储存粮食的小小地窖之中,瑟瑟发抖。他们只希望,旱龙掀不开地窖的入口。他们只希望能够保住性命。 旱龙扑入的时候,燕正义和随行的两名高手已经掠出离傅红雪有十几步的距离了。他们不敢再回头。他们也不需要再回头。他们以为,旱龙已至,傅红雪一定会想方设法去躲避旱龙,不会再对他们出手了。 他们想错了。 傅红雪依然没有停手。 他缓缓迈步,却瞬息即至。他直接挡在了燕正义的身前,出刀。刀是魔刀,招是杀招。 燕正义怒喝道:“疯子!”然后,燕正义挺棍接刀。这一棍,他使出了枪法之中才有的刺。 他没能刺中傅红雪。傅红雪的刀与他手中的梨木棍一沾即走,袭向了那名持御风锤的大汉。 大汉手中的御风锤已经快要变成斧子了。魔刀临身,大汉一声狂吼,手中的御风锤横档,使出了斧法之中才有的御。 傅红雪的刀也没有杀他。傅红雪的刀在御风锤的锤部轻轻一触,转向了那名头戴面纱的女子。 女子手中的长剑已经被傅红雪给磕飞了。见魔刀袭来,女子一声脆喝,双手急剧变换,缠向魔刀。 她没能缠住傅红雪的刀。傅红雪的刀将女子束住面纱的细绳轻轻地撩断,将女子的面纱撩起了一半。面纱之下,露出半张看上去极为俊美的脸。 然后,傅红雪单膝跪地,将手中的魔刀深深地插入地面。因为,旱龙到了。 第一条旱龙扫荡了半个落沙镇,将雁归客栈也掀上了天。 第二条旱龙也咆哮着朝落沙镇冲来了。 这是真正的天地之威。 在这样的天地之威面前,万物都显得那么渺小和脆弱。旱龙所过之处,一切生灵都是蝼蚁。 傅红雪也是。他很强。此刻,他更已成魔。但即使成了魔,即使握着他的魔刀,他在旱龙的面前,也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蚂蚁。 他或许是一只比其他的蚂蚁要强壮许多的蚂蚁。在此刻的落沙镇,他或许是最最强壮的一只蚂蚁。但再强壮的蚂蚁,也只是蚂蚁。他挡不住旱龙。他应该再早一些走的。 可惜,他被缠住了。可惜,他的病发作了。可惜,他入了魔。 旱龙扫过,傅红雪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刀。他的刀,已经完全刺入地面了。如果旱龙只是横扫,傅红雪相信,他能够坚持到旱龙离去,甚至能坚持到第二条旱龙扫过。 但旱龙并不只是横扫。傅红雪只坚持了一小会儿,他的身体便被旱龙给卷了起来。他的手,还紧紧地握着他的刀。他的整个身体,就这样被旱龙朝上拉扯着,头朝下,脚朝上,怪异地在旱龙的肆虐下摇摆。 生死关头,傅红雪心中的惊悚感终于完全消失了。 他的病,发作得快,去得也快。 他的刀,已经从土里被拔出一半儿了。 就在这时,傅红雪诡异地听到了牛羊的叫声。他顺着自己腿的方向朝天空看去,只见旱龙之中,居然有许多野牛和野山羊在旱龙的身体里打着转,无助地哀鸣。其中的一些,居然在朝着他砸落下来。傅红雪的身体,也终于落到了地面。 傅红雪知道,他现在正处在风眼之中。旱龙只过了一半儿。 他将刀从土里拔出,又狠狠地将其插入土里。 随后,他的背上着了狠狠一击。 他昏迷了过去。 第二十四章 劫后余生 王老实在躲进地窖之前时,亲眼看到,和他平起平坐的另外一名管事被旱龙直接给吞噬了。 旱龙的尾巴扫过凤鸣庄时,它的威力已经减弱了不少。而且,只是一条旱龙扫过了此处。另外一条旱龙,虽然也从凤鸣庄的地盘上扫了过去,但它并未直奔凤鸣庄而来。 尽管如此,凤鸣庄也有近乎一半儿的房屋被毁了。 王老实住的地方,离凤鸣庄主庄的位置还有好一段距离。 王老实从地窖里钻出来的时候,他的眼前,只有满目疮痍。他家的房子没了。他家周围所有的房屋都没了。 他是凤鸣庄的管事,而且他管的是凤鸣庄内的事务。所以,在给自家建地窖的时候,他将地窖建得大了一些。比许多二管事家的地窖都要大。大到足以躲下他这一大家人。 旱龙袭来之前,他让他的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和几个孙儿孙女都躲进了这个大大的地窖之中。他没有老伴儿。他的老伴儿在给他生下这个闺女时,就抛下他们爷儿几个独自走了。他的儿子、闺女和孙儿孙女就是他的一切。 天可怜见,他们现在都安然无恙。 在经历了旱龙这样的大难之后还能不死,王老实相信,他的子孙们,一定会有后福。 现在,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是一个他的儿孙们离开此地的极好机会。 他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有好几十户人家。都是凤鸣庄的家奴。 王老实一掀开地窖的顶盖,就听到了周围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和嚎啕声。他知道,那是左邻右舍在哭悼亲人的声音。 他们的地窖,没有他家的地窖大。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家里甚至根本就没有地窖。他们的一切,都是凤鸣庄的。他们不需要地窖来存放什么东西。他们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存放在地窖里。 王老实站在地窖外面,朝左右两边看了一眼,只见隔壁老宋头和老疙瘩家房屋的废墟上一片死寂。王老实知道,他们这两家人,没有一个人能够在旱龙的袭击下逃生。他们现在应该都已经被埋在废墟之下了。 王老实站在地窖外,犹豫了好一阵。他只要让他的孩子们在地窖里躲到晚上,便可以让他们趁着夜色,离开此处。 他攒下的银票,现在就藏在地窖之中。只要将银票给他儿孙们带上,有这好几千两银票,足够他的儿孙们到更南的地方去谋个生活了。 他是庄内的管事。收敛亡者和善后的事情,一定是由他来主理的。他只要对庄主谎称,他的儿孙们也都遭了灾,失了踪,在这个关头,在这个庄内有大量伤亡和大量后事要处理的关头,没有人会去关心他人的死活,更不会有人去查验他的话是真是假。 远处的嚎啕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王老实咬了咬牙,终于再度掀起了地窖的顶盖,对着里面喝道:“快出来!帮忙救人!” 他终于还是没有走出那一步。他虽然做了一些不太老实的事情,但他终究是个本分人。他的心中,终究存有每一个普通人都与生俱来的善良和朴实。 待到他的儿孙们都从地窖里爬了上来,他吩咐他们各自去给左邻右舍帮忙之后,他便跌跌撞撞地朝着凤鸣庄主庄的方向狂奔。他是庄内的管事。他要去主庄帮忙。那里才是他能够发挥最大作用的地方。 这一路之上,他看到的,全是被旱龙摧毁的房屋。没有一间房屋还是好的。没有哪一家没有遭灾。 王老实一边狂奔,一边时不时地停下来,吆喝着让幸存下来的人去帮忙救人。这个时候,人才是最重要的。 王老实相信,凤鸣庄在这片地面儿上屹立了好几百年,只要人还在,再大的灾难,凤鸣庄也能够熬过去。 他一路狂奔,一路吆喝。等到他跑到凤鸣庄主庄的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 王老实远远地朝主庄看了一眼,他的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主庄的房子虽然也倒了不少,但倒下的房屋,都是主家不常住人的房屋。主家住人的房屋,大多在另一边。只要主家的人躲在那一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而且,王老实知道,主庄有好几个比他家里的地窖要大无数倍和牢固无数倍的地窖。有一两个,还是他亲自监督着建好的。他虽然也从中吃了一些银子,但在地窖的坚实和牢固上,王老实没有打半点儿马虎眼。 他进到庄子里的时候,主家的绝大多数人还躲在地窖之中没有出来。富贵之人,尤为惜命。没有收到万无一失的消息前,主家的许多人,不愿意出来冒险。他们宁愿躲在地窖中憋出内伤,也不愿出来冒被旱龙卷走的风险。 王老实没有去过多惊动还躲在地窖之中的主家人。他只是挨个地窖喊了几声。在确定了地窖之中的人安然无恙后,王老实开始指挥着主庄幸存的家奴们开始做事。 主庄的伤亡没有王老实想象中的那么小。死的都是家奴。王老实从幸存的家奴口中得知,死去的家奴,都是奉了那名大管事的命,在旱龙袭来之前还冒死抢救主庄之中的财物而遭难的。 王老实恨得牙只发痒。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啊!一条条前日里还在王老实的指挥下活蹦乱跳的人命啊!再贵重的财物,还能比人命更重? 王老实一边声嘶力竭地吆喝着庄内的家奴们做事,一边到处寻找那名大管事的踪迹。他的眼睛都是血红的。一半儿是急的,一半儿是给气的。他决定了,在看到大管事的第一瞬间,他就要上前给他几个耳光。哪怕被家主责罚,他也要给大管事几个耳光。 他终于看到了大管事。但他却再也没法给他几个耳光了。王老实做梦都想抽大管事的耳光,却还是没能抽到他。 大管事已经死了。他没有死在旱龙之下,却死在了一个王老实想不到的人手中。 大管事是被姜秉传下令处死的。 王老实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直在混吃等死的大少爷居然会在他之前就赶到了主庄。 姜秉传住的地方,比王老实的住处离凤鸣庄主庄的位置更远。远很多。他却在旱龙刚过的时候就赶了过来。 姜秉传一到,就立即让人去找大管事。在大管事从地窖里钻出来之前,姜秉传已经知道,因为大管事的命令,主庄至少死了百十名家奴。其他的许多家奴,在看到大管事的时候,他们的眼中,都有怒火。 姜秉传没有多说。他直接下令,砍了大管事的脑袋。这个时候,人心必须稳。 姜秉传虽然一直是个混吃等死的大少爷,但他毕竟是大少爷。老爷还没回来。此时的大少爷,就是凤鸣庄的天。姜秉传的身边,也有姜海朋派去保护他的高手。姜海朋虽然不看好他,但他终究是姜海朋的亲儿子。姜秉传不能有什么作为,不代表他不能为姜家传宗接代。砍去大管事脑袋的,正是姜秉传身边的一名高手。 王老实看见姜秉传的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了。姜秉传没有废话,直接让王老实暂代大管事之职。王老实望了一辈子的位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王老实没辜负姜秉传的信任。他在姜家长大,他还是庄内的二管事。除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他对庄内所有的东西,都了如指掌。 危难之际,王老实的能力彻底爆发了。他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在将地窖之中的主家人请出来之前,王老实已经安排收敛了主庄内能看到的所有遇难者的遗体。姜海朋让他事先准备的棺材,此刻派上了用场。 在主家人出来之时,王老实甚至已经安排好了茶水和果腹之物。他还安排人将那些住人的房屋给收拾得干干净净。主家的人一出来,便有好些年老体弱的人去休息了。在地窖中憋了那么久,担惊受怕了那么久,那些人,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除了安排主庄的善后事宜,王老实还将一些家奴给安排到主庄之外的一些地方,去帮助那里的灾户救人。 在姜海朋从落沙镇赶回来之时,除了倒塌的房屋和围墙显示着凤鸣庄也曾经被旱龙袭击过,主庄之中,已经看不到其他受灾的痕迹了。 王老实累病了。连续的奔波、劳累加上不眠不休,他终于累病了。 他的付出,主庄的人都看到了。姜海朋赶回来的时候也知道了。 王老实被姜家定为在这一次灾难之中立下汗马功劳的人之一。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回报。 姜家给他和他的子孙们都脱了奴籍。他期盼了许久未能得之的梦想,就这样因为一场灾难而实现了。 或许,这就是造化吧。一场大灾,变成了王老实的机遇。 不过,王老实没有走。他的儿孙们也都没有走。他们还是留在了凤鸣庄的地盘上。王老实做的,还是凤鸣庄的管事。大管事。 经历了这一场灾难,王老实觉得,这里,才是他的根,是他们全家人的根。 只是,他们现在不再是家奴了。他们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了。他们可以做他们自己想做的事,过他们自己能够挣到的好日子。 第二十五章 身陷囹圄 傅红雪醒过来的第一反应,是去抓他的刀。 他虽然已经多年不曾握起他的刀,但一旦握起它,他以前的习惯就又回来了。刀不留手,手不离刀。 刀不在手中。有人在旁边。 “傅先生是在找刀么?”一个声音温和地问道。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傅红雪昏迷得太沉了。他还没有完全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傅红雪缓缓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躺着的。 他试着动了一下,便不再动了。他的手脚都是被捆着的。除此之外,傅红雪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上至少有十三处大穴被人以点穴手法给点过了。 这十三处大穴,任何一处被制住,都会影响到人的行动。若是有其中任何两处被制住,人想要再有任何动作,就会很困难了。点穴的人看来很小心。他点了傅红雪身上的十三处大穴。 一个白白净净的面孔映入傅红雪的脸庞。面孔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面孔上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腼腆。 “傅先生想坐起来么?”白白净净的青年低着头,看着傅红雪问道。他的语调,还是那么温和。 傅红雪动了动眼睛。 “哦,对不起。我忘了,傅先生现在不能动。”白白净净的青年好似红了一下脸,腼腆地说道。 “两位大哥,麻烦把傅先生扶起来一下。”白白净净的青年将面孔从傅红雪的视线中移开。随即,两个大汉走过来,在傅红雪身下的床底鼓捣了一下,傅红雪的上半身缓缓地随着半边床升了起来。 “这样就好多了。”那名白白净净的青年坐在床头不远处,微笑着对傅红雪道。 青年不仅样子生得白白净净,他的穿着也很干净。干净的外表,干净的穿着,配上他干净的笑容,温和的谈吐,一看就是个极有教养的人。 “麻烦两位大哥去把铁老总他们请来,可以么?”白白净净的青年对两名将傅红雪扶起来的大汉说道。 两名大汉对青年躬了躬身,走了出去。听他们的声音,是在朝上方走。 白白净净的青年微笑着看着傅红雪,不再说话。 不一刻,几个人走进屋内。这几个人中的大多数人,傅红雪在上一刻,或者说是在他昏迷的前一刻还见过。他们是铁鹞子、屠夫、燕正义和姜海朋。 除了这四个人,走进屋内的,还有两个人。两名老者。一名负剑,一名空手。 铁鹞子的脸还是青的。淤青。 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但脸上被傅红雪划了那么长一道血槽,一时半会是不可能痊愈的了。即使痊愈了,铁鹞子以后也会变成一只破脸鹞。 屠夫一看见傅红雪,眼睛里立即冒出了火。熊熊怒火。如果眼中的怒火可以烧伤人,傅红雪现在已经被烧透了。 燕正义看向傅红雪的眼神没有什么异样。他的神情,永远是那么从容。他只在接下傅红雪昏迷前的最后一击时愤怒了一次。其余的时间,他都很从容。他是西北五省的武林盟主。他有武林盟主的气度。 姜海朋的眼神很复杂。因为,傅红雪现在所躺的地方,正是他凤鸣庄的一个地窖。 千请神,万送神,最终还是把傅红雪这尊魔神给请到了凤鸣庄。凤鸣庄内,这几天可比旱龙来袭之前的那些日子更加热闹了。 负剑老者的眼神是冷冰冰的,冷得就像他背后所负的长剑一样。他的眼睛里没有怒火。他的心里也没有怒火。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只有杀机。 他叫李真基。凌风烟不仅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是他唯一的弟子。凌风烟还是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弃剑楼楼主的人。现在,凌风烟没了。 李真基赶来的时候,连凌风烟的尸身都没能找到。他只找到了凌风烟的一柄剑。凌风烟和弃剑楼那两名老者的尸身以及他们身上所藏的其他的剑,都已经被旱龙给卷走了。 李真基已经知道,杀死凌风烟的人,是路小佳。但率先对凌风烟出手的,是傅红雪。而且,傅红雪还对凌风烟出手了两次。李真基相信,如果没有傅红雪的两次出手,路小佳杀不了凌风烟和那两名弃剑楼的高手。至少没有那么容易就将他们杀死。 杀死凌风烟的账,李真基算了一大半儿在傅红雪的头上。 现在,他眼中的剑就在傅红雪的身上刺来刺去,就像屠夫眼中的怒火在傅红雪的身上烧来烧去一样。 那名空手的老者没有眼神。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神采,没有丝毫的感情。他看着傅红雪,就像看着一根木头,看着一块砖头。 他姓钱。他没有名字。白白净净的青年叫他钱老哥。其他的人都叫他钱大人。在京师六扇门总衙之中,虞照昕、钟无悔和四大捕头叫他老钱。 他是京师六扇门总衙刑字组的人。他最擅长的,就是点穴。点像傅红雪这样被缚住的人的穴。为了将点穴的功夫钻研透,他连木头都点烂了很多根。被他点过的人,比凤鸣庄所有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傅红雪!”屠夫一进来,便对着傅红雪怒吼。傅红雪最后一次对屠夫和他的两名袍泽兄弟出手,虽然让他们给逃脱了,但终究还是导致其中的一名军中高手来不及躲避,被旱龙给卷走了。他们找到那名军中高手的时候,他的尸身已经被旱龙给抛到了五里地之外的地方。 “屠将军,请稍等。傅先生现在还不能说话。”白白净净的青年温和地说道。然后,他又温和地对那名姓钱的老者道:“钱老哥,麻烦您。能不能让傅先生开口说话?” 姓钱的老者对白白净净的青年微一躬身,走至傅红雪的身前,并指在傅红雪的肩上戳了三下,傅红雪的脖子微微动了一下。 “傅先生现在可以说话了么?”白白净净的青年极有礼貌地对傅红雪问道。 傅红雪的眼睛看向青年,没有说话。 “钱老哥,傅先生还是不能说话么?”白白净净的青年将目光看向老钱,温和地问道。 “吴大人,傅先生已经可以说话了。”姓钱的老者躬身对青年到。 “那就好。那就好。”白白净净的青年笑了笑,然后对铁鹞子拱手道:“请铁老总问话。” 铁鹞子摆了摆手,用怪异的声音说道:“铁某说话不方便。吴大人问就行了。”傅红雪的那一刀,不仅划破了铁鹞子的脸,还将他的嘴唇也拉开了。现在,铁鹞子说起话来,不仅脸上疼得厉害,而且还有些漏风。 白白净净的青年微笑道:“既然铁老总不太方便,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随即,白白净净的青年对铁鹞子、屠夫、燕正义和李真基等人拱手道:“铁老总和各位都是参与此事之人。我问话的时候,还要劳烦诸位做个见证。” 说罢,白白净净的青年转过身,看着傅红雪微笑道:“傅先生,我先做个自我介绍,也好让傅先生知道,问话的是谁。” “我是六扇门总衙刑字组的人。我的顶头上司,是杜大人。”白白净净的青年说到杜梦晓的称谓,脸上立即露出尊敬的神色。 “我的工作,本来不是问话。不过,既然铁老总不方便问话,我只能越俎代庖,先问一问了。请傅先生见谅。”白白净净的青年抱歉地说道。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白白净净的青年,没有任何反应。 “锦衣兄已经说过了,傅先生不知道公子羽在哪里。我相信锦衣兄的话,也相信傅先生的话。”白白净净的青年笑道。 “不过,我想问什么,傅先生一定已经知道了。”白白净净的青年说完这一句,微笑着看着傅红雪,等待他的回答。 傅红雪还是没有说话。 “看来,我还是得问得更明白一些了。”白白净净的青年笑道。 “敢问傅先生,那件东西,是否真地在先生的身上?”白白净净的青年问道。 铁鹞子等人齐刷刷地盯着傅红雪,等待他的回答。 傅红雪依然没有说话。 “若是不在的话,还请傅先生说句话。只要傅先生说不在,我相信,不出几日,天下的人都会知道,那件东西不在先生的身上。先生也可以少掉许多麻烦,是不是?”白白净净的青年微笑道。 傅红雪仍旧没有说话。 “傅红雪,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屠夫怒喝道。 “铁老总,抱歉。问不出来。”白白净净的青年对铁鹞子抱歉地说道。 铁鹞子扯着脸说道:“吴大人,既然如此,还请吴大人用刑字组的方法问吧。” 白白净净的青年脸上又露出腼腆的神色,说道:“如果是那样问的话,就需要铁老总和诸位回避一下了。” 姓钱的老者闻言,二话不说,对白白净净的青年拱了拱手,转头就走。他以前看过白白净净的青年用刑字组的方法问话。他不想再看。 白白净净的青年笑道:“钱老哥还请稍待。” 说罢,白白净净的青年对铁鹞子等人拱手道:“铁老总,诸位,抱歉。” 第二十六章 天移地转 待到铁鹞子等人离开,白白净净的青年对姓钱的老者道:“钱老哥,抱歉。傅先生是高人。我不能不再次确认一下。我问话的时候,傅先生不会冲开穴道吧?” 姓钱的老者面无表情地说道:“不会。” 白白净净的青年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有劳钱老哥了。” 姓钱的老者不再说话,对白白净净的青年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地窖之中,只剩下了傅红雪和白白净净的青年。 白白净净的青年对傅红雪微笑道:“傅先生,刚才我失礼了。忘了告诉傅先生我的名字了。” “我叫吴知。吴道子的吴,知无不言的知。”说起自己的名字,吴知的脸上再度露出了腼腆的神色。 “我这个姓,不太好取名字。”吴知叹道。 “其他姓的人,常常喜欢取孝、仁、义、礼、智、信、忠、勇、猛、诚这样的名字。这样的名字,配上其他的姓,都还说得过去。配上我这个姓,就不是那么好听了。”吴知再度叹道。 “我幼年的时候,最大的梦想,便是成为吴道子那样的大画家。可惜,我没有吴道子那样的天赋,成不了画家。”吴知满是惆怅地说道。 “入了六扇门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在刑字组做事,刑字组的工作,其实也可以是一门艺术。我总算没有完全脱离儿时的梦想。”吴知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道。 “傅先生,我刚刚问的话,先生有答案了么?”吴知微笑着看着傅红雪,问道。 见傅红雪还是不说话,吴知叹道:“没办法了。” 说罢,吴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方包,轻轻地将之打开。他的手很轻,他的动作也很温柔,就像在抚过情人的秀发一样温柔。 “出门在外,比不得在总衙之中。带不了那么多东西。让傅先生见笑了。”吴知一边轻轻地打开方包,一边腼腆的说道。 方包之中的东西确实不多。只有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和几样形状怪异的铁器。 “好在,我手上还会几样小把戏。”吴知微笑道。 “傅先生,六扇门的目的,不是想要与先生为难。甚至是先生在落沙镇杀人的事,六扇门都可以不追究。但先生身上的那件东西,干系实在是太大了。先生能不能给一句话?”吴知看着傅红雪,最后一次尝试道。 傅红雪终于说话了。 傅红雪看着吴知问道:“有没有我娘的消息?” 吴知略略愣了一下,笑道:“傅先生应该是答话的人。” 傅红雪的口气不变,又问道:“有没有我娘的消息?” 吴知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有。” 傅红雪将目光从吴知的脸上移开,不再说话。 吴知叹了一口气,说道:“请傅先生见谅。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说罢,吴知拈起一支银针,对傅红雪道:“傅先生是高人,是名人。江湖之中还要许多人认为,傅先生是大侠。我若是问不出来,只能请傅先生回京师了。傅先生这样的高人、名人和大侠,样子不能太难看了。我只能用这样的小玩意儿了。” 说罢,吴知将手中的银针轻轻地刺入傅红雪的右胸。 傅红雪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旋即恢复了正常。 “佩服!”吴知笑了笑,又拈起一支银针,轻轻地刺入傅红雪的腹部。 傅红雪的眉头又轻轻地皱了一下,再度恢复了正常。 “了得!”吴知笑了笑,同时拈起了两支银针,轻轻地刺入傅红雪的腰部。 这一次,傅红雪没有皱眉。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傅先生有话说了么?”吴知笑道。 傅红雪没有说话。 吴知拈起了第五支银针,温和地说道:“傅先生,无影门的无影子在受了第五支银针后,将他落难时与猪抢食的事情都说出来了。”说罢,吴知将第五支银针轻轻地刺入了傅红雪的左胸。 傅红雪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吴知没有再下手。他微笑着,静静地看着傅红雪,等他开口。 傅红雪没有开口。 “高人啊!”吴知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支奇形怪状的铁器,对傅红雪道:“傅先生真是让我为难了。这件小玩意儿,本来不应该用在傅先生这样的名人和大侠身上的。这件小玩意儿,我只用过两次。有一次还失败了。失败的那一次,是无花盗。傅先生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号。他是个采花大盗。我最恨的,就是采花大盗了。他还杀了我们六扇门十几名好兄弟。所以,我下手的时候,稍微重了一些。无花盗没能承受住。” 说罢,吴知将铁器轻轻地打开,轻轻地夹在傅红雪的头上,轻轻地收拢。 傅红雪的额头之上,汗珠愈发浓密了。 吴知的手离开了铁器,微笑着,静静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也静静地看着吴知。 “我还是不如杜大人。大人在用刑的时候,从来不会停下来。我还是得学啊。”吴知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了一件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他将手中的小玩意儿,轻轻地触上傅红雪那条没有伤病的腿。 他将手上的小玩意儿轻轻一摁,正要碰到傅红雪的膝盖时,却又停了下来。 “傅先生,抱歉。我忘了。傅先生的这条腿不能废。”吴知抱歉地说道。 说罢,他将手中的小玩意儿放下,拿起一条毛巾,轻轻地擦了擦自己的双手。 “不能太难看,还真是不方便。”吴知叹了一口气,轻轻地伸出右手。他的右手,变成了诡异的红色。血红的颜色。 “傅先生见多识广,一定知道,这不是邪功。”说罢,他将右手朝傅红雪的胸前轻轻一拍。 傅红雪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吴知没有再出手。他将椅子提到床边,在傅红雪的身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傅红雪。他的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就像在看着他卧病在床的情人。 傅红雪的眉头越皱越紧,他额头上的汗珠也越来越密了。他全身的衣衫,都已经被汗水给浸透了。 “傅先生的穴位被封,若是再坚持一刻钟时间,恐怕会大病一场。”吴知关切地说道。 “这样的手法,你对多少人用过?”傅红雪终于再度说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傅先生肯说话了?”吴知笑道。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吴知。 “本来应该是傅先生答话的。不过,傅先生愿意说话,总是好事。”吴知笑道。 “这样的手法,我不常用。进到六扇门总衙的人,需要被移交到刑字组的,不多。需要被移交到我手上的,更少。”吴知叹道。 “你的手法,都是这样?”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也不全是。要看人。”吴知笑道。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吴知,等着他朝下说。 吴知仿佛知道傅红雪想要知道什么,笑道:“刑字组之中,只有犯人。犯人没有招供之前,不分忠奸,也没有善恶。” 见傅红雪依然静静地看着自己,吴知叹了一口气,说道:“职责所在,没有办法。” 说罢,吴知无比诚恳地说道:“傅先生,对先生用刑,实非我所愿,也非六扇门所愿。还请傅先生莫要再令我为难了,更莫要再令六扇门为难了。” 傅红雪看着吴知,答非所问地说道:“若是拿住了其他人,也是这样?” 吴知叹道:“那也得拿得住那几位才行。可惜了,拿住了一个无命杀手,我却无缘得见。” 傅红雪不再说话,将眼光从吴知的脸上移开。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向何处。 吴知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傅红雪拱了拱手,说道:“傅先生,恕我得罪了。”说罢,他的双手变幻了一下,再度朝傅红雪的胸前拍来。 他的出手很轻。与其说是拍,不如说是拂。但是,被他这一手拂过的三名剧盗,在第一时间就失禁了。其中的一名,忍不住体内的疼痛,直接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吴知没能拍中傅红雪。他的双手,碰到了傅红雪的手。傅红雪的右手。 傅红雪用一只右手,抓住了吴知的双手。 傅红雪的右手,一直都是抓着他的魔刀的。他抓着魔刀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将他手中的魔刀夺走。飞剑客虽然曾经让傅红雪觉得恐惧与无力,但飞剑客也没有夺下过傅红雪刀。 此刻,傅红雪抓住了吴知的手,吴知也挣不脱。 吴知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想不通,傅红雪是怎么能够冲开那么多穴道和挣开绳索的。他知道钱姓老者的点穴手法有多么厉害。他也知道,缚住傅红雪双手和双脚的雪丝绳有多么结实。 他不知道,傅红雪曾经修炼过《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之中的功夫。他修炼的,是天移地转大移穴法。 这种功夫,平时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因为这种功夫只是将自己的穴道稍微移开一些而已。 但是,当被人点穴的时候,这种功夫的用处就显出来了。 ---有一天只发了一章。补一章。 第二十七章 魔刀脱困 没有人知道,傅红雪究竟将自己的穴道移开了多少。更没有人知道,傅红雪究竟将自己的穴道移向了哪一边。想要点中他的某一处穴道,不在他的这处穴道周围戳上好几下,是不可能做到的了。 只是,若非傅红雪昏迷了,若非傅红雪的手中无刀,谁又能在他的同一个穴道周围戳上好几下? 钱姓老者不知道傅红雪的穴道已经移开了。所以,傅红雪虽然昏迷了,钱姓老者还是没能点住他的穴道。他点了傅红雪的十三处穴道,却连一处都没有点中。 穴道没有被制住,几条雪丝绳,是缚不住傅红雪的。当年,为了让傅红雪能够为白天羽复仇,花大娘教给他的,除了刀法,还有许多的暗杀和脱困之法。缩骨的功夫,傅红雪比下五门的高手练得还要好。江湖上最巧妙的解缚之术,傅红雪至少会三种。 吴知是个聪明人。在六扇门总衙刑字组中,他是杜梦晓最看重的。杜梦晓对他的看重程度,甚至超过了祝拂柳对李锦衣的看重程度。吴知的名字之中还有个“知”字。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 他只是在稍稍挣扎了一下之后,就彻底放弃了防抗。他知道,这个时候,不动,就是最好的动作。 他笑道:“傅先生果然是高人!”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温和。他的称赞,也是那么诚恳。只是,他的额头上,现在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比傅红雪的额头上第一次冒出的汗珠还要密。 傅红雪只是用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双手。但傅红雪的这只手,比他夹在傅红雪头上的小玩意儿还要紧。吴知知道,他若是再挣扎一下,他的手就再也不能用刑了。 傅红雪的左手也脱了出来。他用左手缓缓地解开了缚在自己双脚之上的雪丝绳。他的动作很慢。不赶着回去见花大娘的时候,不出刀的时候,傅红雪的动作总是很慢。 然后,傅红雪从床上下来,站在地上。他一站立在地上,就松开了吴知的双手。 吴知没有动。傅红雪的手上,现在没有刀。但吴知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动。 傅红雪没有再理会吴知。他径自走到地窖的一角,抓起了他的刀。 傅红雪的刀就在地窖之中。铁鹞子他们看过,傅红雪的这把刀,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它除了稍微重一些,比一把普通的柴刀强不了多少。在西北随便找十个铁匠来,至少有九个能够打出比这把刀更好的刀来。他们将这把刀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了地窖的角落。 这把刀,现在又握在了傅红雪手中。这把刀中的魔,或许又开始苏醒了。 傅红雪握刀在手,静静地看着吴知。 吴知揉了揉双手,走到傅红雪的身前,对傅红雪拱手道:“傅先生,得罪了。”然后,他轻轻地伸出手,将夹在傅红雪头上的小玩意儿取了下来。他的动作,比刚刚将这个小玩意儿夹到傅红雪头上的时候还要轻。 傅红雪没有动。一直到吴知将傅红雪身上的五支银针都取了下来,傅红雪还是没有动。 他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吴知。 “傅先生,京师之中,还有许多高手在路上。”吴知在揣摩着傅红雪的心思。他觉得,这个时候,提醒一下傅红雪是好的。 傅红雪还是在静静地看着吴知。 “傅先生,六扇门的目的,真地不是要与先生为难。”吴知接着说道。他的脸上,现在没有笑容了。因为傅红雪一直没笑。傅红雪的眼神,让吴知的脸上有些发紧。 “傅先生,在下有命在身,不得不为之。”吴知换了一个方向。他现在有些弄不清楚了。他不知道傅红雪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这样的手法,你不常用?”傅红雪终于开口说话了。 “是的,傅先生。这样的手法,在下不常用。”吴知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这样试探下去,他担心傅红雪会出刀。随即,吴知在心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我从来没有对人用过刑。”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吴知心中不好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强笑道:“傅先生是大侠,自然不会对人用刑了。” “我知道,你是职责所在。”傅红雪又淡淡地说道。说完,他对吴知伸出了手。他伸出了他的左手。他的出手很慢,吴知却不敢躲。因为傅红雪的右手之上,有一把刀。 傅红雪的左手拂上了吴知的胸膛。他拂得也非常轻。比吴知先前的那一拂还要轻。 吴知的肠子却都要绞起来了。他觉得,有许多双手,在他的体内揪着他的肠子在拼命地绞动。这些手,不仅在绞动着他的肠子,还在绞动着他所有的五脏六腑。 这种疼痛,吴知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他只用过刑。他从来没有受过刑。 傅红雪没有让他痛多久。他的左手,再次拂过了吴知的胸膛。 虽然只是痛了那么一瞬间的功夫,但当傅红雪的手再次拂过时,吴知却开始拼命地呕吐起来。 他将隔夜的、隔了两夜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他将苦胆都吐了出来。 “若是我问你话,你会不会说?”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吴知知道傅红雪的意思。他喘息着答道:“若是在刚才的这种情况下,傅先生问什么,在下都会说。傅先生想要在下说什么,在下就会说什么。”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他缓缓地转过身,缓缓地朝着地窖的出口走去。 吴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在傅红雪的身后说道:“傅先生,在下还是会对犯人用刑。”这是他的职责。他觉得,他有必要对傅红雪说这一句。 傅红雪站住身子,缓缓地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吴知。 吴知对傅红雪拱手道:“傅先生,在下知道先生的意思。只是,这样的事,即使在下不做,六扇门还会一直做下去。即使六扇门不做,也会有人做下去。” 见傅红雪依然静静地看着自己,吴知再度说道:“傅先生,六扇门拿获的有罪之人,比无辜之人要多很多。” “我不知道公子羽在哪里。”傅红雪忽然说道。 “在下知道。在下相信傅先生。傅先生能不能告诉在下,那件东西究竟在不在先生身上?”吴知问道。 “这里是凤鸣庄?”傅红雪问道。 “是的,傅先生。这里是凤鸣庄的一处地窖。”吴知答道。 “凤鸣庄中,现在有多少人?”傅红雪问道。 “傅先生,凤鸣庄中,现在至少有一百名江湖人。他们虽然都及不上傅先生,但也有许多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吴知知道,傅红雪问的是凤鸣庄中的江湖人。 “他们会不会退走?”傅红雪问道。 “在下只能保证,他们不会在凤鸣庄内缠着傅先生。但先生的话,对六扇门很重要。”吴知知道傅红雪问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傅红雪缓缓地转过了身体,踏上了地窖的第一级台阶。 “还请傅先生手下留情!”吴知在傅红雪身后抱拳道。 傅红雪没有停顿。他缓缓地朝上走去。 凤鸣庄的大厅之中,济济一堂。 厅中,不仅坐着姜海朋、铁鹞子、屠夫、燕正义、李真基和李锦衣,还坐着许多的江湖人。这些人,正如吴知所说的那样,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 他们每个人来此,都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有的是来吊唁凤鸣庄的死者,有的是来看看能不能给遭过旱龙袭击的凤鸣庄帮帮忙,有的是来协助六扇门办案。其余的,是在旱龙袭击过后到凤鸣庄来落落脚的。姜海朋好客的名声,西北尽知。 但他们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因为傅红雪现在落在了凤鸣庄。 除了大厅里的江湖人,凤鸣庄大厅之外的地方,也有江湖人。这些江湖人,或者是在江湖上声名不显,或者是故意隐藏了自己的声名。他们只能呆在大厅之外的地方。 这其中,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苍老老者和一个站在老者身后的青年。 苍老老者是振威镖局的老杜。他的腿还没有断的时候,他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现在,他是个无名无姓的孤老头儿。他的兄弟和他们一起创立的镖局,都没了。西北这边地面儿上,没有人能够再认出老杜来。 老杜身后的青年,是王振威的三儿子。他本来是个成功的商人,白白净净,从从容容。从关中走到凤鸣庄,烈日和风沙已经将他的形貌完全改变了。他的脸上,现在满是风霜。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庄稼人。现在,就算他站在他手下的大掌柜面前,大掌柜也不一定能够认出他的样子来。 他们是来复仇的。他们爷俩儿个,虽然一个没有双腿,一个连鸡都没有杀过一只,但他们要为王振威复仇。 但是,他们不知道仇人是谁,更不知道仇人在哪里。他们只知道,傅红雪既然与探花郎的传人有关,傅红雪既然出现了,就可能会有与凶手有关的人出现。所以,他们也来了西北,来了凤鸣庄。 王老三有银子。有银子,他们就能到许多地方。 现在,不论是厅内的人,还是厅外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都在等京师六扇门的人问话的结果。 第二十八章 剑拔弩张 他们等到了吴知,却没有等到他们想要的答案。因为吴知跟在傅红雪的身后,走出了地窖。 这处地窖的出入口,就在凤鸣庄的大厅之中。傅红雪走出来的时候,屠夫第一个看到了他。 屠夫立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傅红雪,怒喝道:“傅红雪!”他一边对傅红雪怒喝,一边看向吴知。 吴知抱歉地对屠夫拱了拱手,又对铁鹞子拱了拱手,说道:“抱歉!”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微笑。他在人前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此刻,他的微笑之中,还带着腼腆。 钱姓老者也随着铁鹞子等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脸上露出的不可思议的神色,比吴知脸上先前露出的不可思议之色还要浓重。他知道,吴知绝对不会将傅红雪放出来。他不相信,这个世上,真地有人能够冲破他点住的十几处大穴。 李真基拔了剑。他恨死了傅红雪。 铁鹞子究竟还是更能沉得住气。 他对傅红雪抱拳道:“傅先生,佩服!”他在落沙镇第一次对傅红雪说话的时候,他称傅红雪为傅大侠。现在,傅红雪杀了六扇门的人,杀了邹先生,还杀了其他随行之人,大侠是暂时不能再叫了。 铁鹞子本来想笑一笑的,但他笑不出来。脸疼。而且,看到傅红雪就这么走了出来,即使脸不疼,他也笑不出来。 燕正义比铁鹞子更从容。他坐在椅子上,一动都没动。他在似笑非笑地看着傅红雪。 大厅之中,除了燕正义,没有几个人还是坐着的了。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缓缓地侧了侧身,朝门口走去。厅中济济一堂的江湖高手,在他的眼中,好似根本不存在一样。 李真基出剑了。他一声不吭,在傅红雪的身后出剑。 他一出剑,就主动弃了剑。他的弃剑之术,远在凌风烟之上。他一旦弃剑,对手就要弃命了。而且,他这一弃剑,不止弃了一柄剑。他的手上只握着一柄剑。但他出手之后,却有三柄剑被他同时弃了。 李真基弃的三柄剑,同时飞向了傅红雪的要害。一刺后脑,一刺后背,一刺后腰。他没打算留活口。杀了凌风烟的人,该死。 傅红雪没有挥刀。他继续朝门口走。他的脚步看起来很慢,他的人却在转瞬之间就出了大厅的门。门外的江湖人也站起来了。 李真基弃掉的三柄剑,都落了空。 李真基没有收手。他的手一动,那三柄剑飞回了他的手中。他大喝一声,再度出手,弃剑。这一次,六柄剑被他同时弃了。这六柄剑,去势更猛,在空中发出几声尖啸,朝着傅红雪的后脑、后脖、后心、后背、后脊和后腰而去。剑在空中,并非直直地飞行,而是上下盘旋,仿若有几只手在操控着它们一样。 李真基这一次出手,铁鹞子和屠夫等人都变了脸色。这样的弃剑之术,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 傅红雪没有继续朝前走。他不见了。他在厅内和厅外众人的面前消失了。 铁鹞子只来得及大喝了半句:“手下……” 刀声响起。 李真基呆呆地立在了原地。他的眼神,还没有完全涣散。他的眼中,满是不信之色。他不相信,傅红雪会这么快。他不相信,傅红雪敢杀他。 傅红雪就站在李真基的身前。这一次,他没有只是静静地站着。他轻轻地凑到李真基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听完这句话,李真基的眼睛闭上了。他最后的意识是,他不该来的。他更不该出手的。傅红雪早就有杀他的理由了。 李真基一倒地,屠夫手中的枪就对着傅红雪刺过去了。他又弄了一柄新的亮银枪。他是将军。军中的亮银枪,多的是。这柄亮银枪,虽然比不上他用惯了的那一柄,但一样能杀得了人。 傅红雪没有与屠夫纠缠。 刀声再起。 刀声起时,傅红雪的人,又在大厅之外了。屠夫手中的亮银枪,又变成了一根棍子。 这一次,没有人再出手了。厅中的人,都随着傅红雪冲到了厅外。傅红雪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江湖人。 李锦衣没有跟上去凑热闹。他虽然也出了大厅,却只是站在了大厅门口。 老杜和王老三也没有上去凑热闹。他们只是在不远的地方观望。 铁鹞子顾不得脸疼了。他伸手将暴怒的屠夫给止住,对傅红雪沉声说道:“傅红雪,你的眼中,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背对着铁鹞子,连身都没有转。站在他前面和侧面的人能够看到,傅红雪脸上的神色,丝毫没有变。 燕正义淡淡地说道:“傅先生,李大侠虽然对你出了手,但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不需要一出手就杀人吧?” 他是西北五省的武林盟主。现在,站在厅外的这些江湖人,有不少是正义盟的人。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的许多人立即开始附和了。有一些人的脸上,甚至开始露出不忿的神色。 傅红雪转身了。 他转过身来,先是看了燕正义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立在燕正义身后的大汉和蒙面女子。他们两人,也各自重新弄到了御风锤和长剑。 傅红雪缓缓迈步,朝着燕正义走去。 见到他走来,燕正义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退。 燕正义没有退。他是正义盟的盟主。他不怕。他也不能退。 燕正义不退,他身后的大汉和蒙面女子也不退。他们不仅不退,还各自上前一步,站在燕正义的身侧。 场中的不少江湖人,也开始朝燕正义的身边靠拢。他们都是正义盟的人。他们不信,傅红雪敢对燕正义出刀。他若是敢,他就是整个正义盟的敌人。他们要将他拿下。 铁鹞子怒喝道:“傅红雪!”他这一喝,他脸上缠着的纱布开始渗出血迹。 铁鹞子急了。若是傅红雪真地对燕正义出了刀,凤鸣庄的这处地方,就要变成第二个雁归客栈的门外了。 傅红雪没有出刀。他在离燕正义七步远的地方站下来了。他的刀,和他的手一起,轻轻地垂着。 他说话了。 他看着燕正义身边的大汉,淡淡地说道:“你惯使的,是大斧。” 大汉冷笑道:“谁不知道,我薛霸使的是御风锤?”大汉的名字,原来叫做薛霸。 傅红雪淡淡地说道:“你接了我三刀。你的锤法之中,有太多的斧法。” 大汉冷笑不语。 周围的正义盟之人,有人叫道:“胡说什么啊?谁不知道薛堂主使的是御风锤?” 傅红雪看向蒙面女子,淡淡地说道:“你是慕容家的人?” 蒙面女子娇笑道:“傅大侠倒是会支,一下子把小女子给支到慕容世家去了。小女子倒是希望能出自慕容世家,可惜没那个福分。” 周围正义盟的人更加鼓噪了。有人叫道:“这也太能扯了吧?莫堂主什么时候变成慕容世家的了?” 傅红雪淡淡地说道:“慕容世家像你这样的人,只有一个。慕容九魅。” 蒙面女子笑得愈发厉害了:“咯咯,还八妹呢!” 傅红雪淡淡地说道:“是魅惑的魅。” 说罢,傅红雪对燕正义淡淡地说道:“你惯使的,是丈八长矛吧?” 这一次,不待燕正义说话,周围正义盟的人叫道:“傅红雪,你到底想胡说什么?” 人多了,胆子就大了。有一个人叫出来了,其他的人就都敢跟着叫了。一时之间,场上都是呵斥傅红雪胡说的人。 燕正义微微抬了抬手,将正义盟的人止住,微笑着对傅红雪道:“傅先生,你究竟想说什么?” 傅红雪淡淡地说道:“我第一次出刀之时,对你出了两刀。你使出了丈八长矛的矛法。我最后一次对你出刀的时候,你使出了矛法之中才有的绝杀之刺。” 燕正义没有再说话。他不需要为自己分辨。他周围的正义盟之人,又开始呵斥傅红雪了。 铁鹞子皱眉道:“傅红雪,你究竟想说什么?” 屠夫怒喝道:“傅红雪,你杂七杂八地乱扯,想干什么?” 傅红雪看着铁鹞子,淡淡说道:“杀死王振威的凶手,使的是丈八长矛。” 这一下,正义盟的人更加忍不住了。燕正义不等众人怒喝,笑道:“哦?傅先生的意思是,我是杀死王老英雄的凶手?” 不远处,老杜和王老三的神情开始凝了起来。 傅红雪淡淡地说道:“孔雀山庄血案,为首的三人,一使丈八长矛,一使大斧,一使蛇鞭。” 说罢,傅红雪的眼睛缓缓地扫过燕正义、薛霸和那名蒙面女子,说道:“你们不该在我面前出手的。” 屠夫怒笑道:“好一个傅红雪!好一个血口喷人!亏得江湖之中还有人称你为大侠!你是个什么狗屁大侠?就凭你几句话,燕盟主就变成血案的凶手了?!” 随着屠夫的怒喝,正义盟的人纷纷拔出兵刃,大声鼓噪道:“杀了傅红雪!杀了他,为武林除害!” 场中,剑拔弩张。 李锦衣和吴知的额头,都皱了起来。老杜和王老三的神情,愈发凝重了。 第二十九章 凤鸣喋血 燕正义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淡淡地对傅红雪说道:“傅先生,燕某个人的荣辱可以不计。但燕某身为西北五省的武林盟主,我正义盟的侠名不能被傅先生毁了。” 他的声音虽然平淡,但他的神情之中,却有一股愤懑之意。 说罢,燕正义侧过头对铁鹞子问道:“铁老总意下如何?” 铁鹞子还未说话,屠夫怒喝道:“跟这样的狂徒还有什么好说的?!拿下?!” 说罢,屠夫一个纵身,将手中的亮银枪杆朝傅红雪扫去。 随着屠夫的出手,薛霸和那名蒙面女子也对傅红雪出手了。他们二人所使的,一个是正宗的御风锤法,一个是正宗的昆仑剑法。他们的出手之中,既没有斧法,更看不出有什么慕容世家的武学。 这三人一出手,正义盟的一些人也跟着出手了。刹那之间,十几样兵器朝着傅红雪的身上招呼过去。 李锦衣和吴知的神色同时紧了一紧。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额头皱得更厉害了。 就在李锦衣和吴知对视之时,刀声起。 这一刀,没有人伤亡。 傅红雪的刀划过,飞起了满天的兵器。他手中的刀,确实比普通的柴刀强不了多少。但这把比柴刀都强不了多少的刀,却在傅红雪挥手之间,就将十几样袭向他的兵器都给削断了。 屠夫手中的亮银枪杆,短了一尺。薛霸手中的御风锤,被削出了一道深深的槽子。蒙面女子手中的长剑,再度脱手了。 其余的兵器,也被废了。 这些人的出手,都在刀声响起时就已经被傅红雪给破去了。 但场中不止这些人。场中还有许多人。 刀声落下时,燕正义出手了。他一出手,梨木棍发出呜的一声,直奔傅红雪的右肩。他还是不想杀人。他只想将傅红雪拿下。他要傅红雪亲口说出,此前他是在诬陷他和他身边的两位堂主。 燕正义的出手,也丝毫没有傅红雪所说的矛法。他使出的,是疯魔一般的棍法。他的棍法,场中的许多人都见过。 燕正义不想杀傅红雪,但想杀傅红雪的,大有人在。 燕正义出手的时候,一个此前一直呆在厅外的普普通通的中年人也对傅红雪出手了。 他的样子看上去普普通通,他的出手看上去也普普通通。但他的出手快。燕正义的梨木棍还未击至傅红雪的右肩,中年人手中的剑已贴近傅红雪的后心了。 中年人站的位置,是在傅红雪的身后。他手中的长剑,看上去和他的人以及他的出手一样普通。但就是这样一柄看上去极为普通的长剑,却让傅红雪感觉到了森冷的杀机。 这股杀机,是傅红雪自离开山林以来碰到的最冷的杀机之一。 刀声再起。 傅红雪的刀,磕中了燕正义的梨木棍,却没能磕中中年人手中的剑。中年人弃剑了。他只弃了一柄剑,这柄剑却诡异地从傅红雪的后心绕到了他的胸前。 傅红雪后退。因为他的胸前,除了这柄剑,又有几样其他的兵器袭过来了。 傅红雪一退,中年人也退。中年人看得出,自己若是不退,会被傅红雪的后背撞中。傅红雪的刀能杀人,他的背也能撞死人。 中年人在疾退的时候,他弃掉的那柄剑,依然对着傅红雪的前胸刺来。 燕正义一棍不中,再度挥棍,砸向傅红雪的左肩。傅红雪的右边,已经有好几样兵器朝他包抄过去了。傅红雪若是要闪避的话,只能朝左侧闪避。燕正义的这一棍,正是要封住他闪避的路线。 傅红雪没有再闪避。 该说的话,他已经说了。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话。他们选择的,是对他出手。一而再地对他出手。 傅红雪心中的魔性,又被激发了。 刀声又起。这一次,李锦衣和吴知都听到了三声刀声。刀声的间隔虽然极短,但却是清清晰晰的三声。 同样听到三声刀声的,还有姜秉承。他一直站在众人身后,紧紧地盯着傅红雪。 他没有出手。这里是凤鸣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在凤鸣庄内出手。他只是看,只是听。 第一声刀声响起,中年人弃掉的那柄剑被击飞。被击飞的剑,没有飞向半空,而是刺中了两名对傅红雪围攻的江湖人。他们被这柄剑串成了一个葫芦。 第二声刀声响起,燕正义手中的梨木棍被扫开。若非燕正义收手及时,被扫开的梨木棍就会扫中一名江湖人的脑袋了。 第三声刀声响起,场中响起了一片惨呼声。 刀声落时,周围倒下了六七个人。 “魔头!”屠夫的眼睛红了。 这六七个人之中,有一个正是随屠夫前来的军中高手。随他前来的两名军中高手,其中的一名,因为傅红雪而丧在了旱龙之下。现在,这剩下的一名,又直接倒在了傅红雪的刀下。 屠夫一声大吼,劈手夺下身边一位江湖之人手中的铁矛,对着傅红雪凌空飞刺。 正义盟的人也杀红眼了。刚才倒下的人,大多是正义盟的人。除魔卫道,本来就是正义盟一直以来的责任。如今,傅红雪不仅诬陷了他们的盟主,还杀了他们的兄弟。 他们要和傅红雪拼命。 正义盟的人又冲了上去。傅红雪虽然强,但吓不倒他们。他们是武林正道。武林正道不怕死。他们要和傅红雪这个邪魔拼命。他们如愿以偿地拼掉了自己的命。 傅红雪没有杀红眼。他杀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红眼。这是花大娘教给他的。杀人的时候,若是红了眼,会影响自己的出手。 傅红雪的出手很冷静。 他只是挥刀。 这一次,他没有横扫。 他一步一步地走,一刀一刀地出。 他走路的样子,永远看起来是那么缓慢。因为他需要拖着一条腿走。 但他每走一步,都能避开袭向他的兵刃。 他出刀的速度没人看得清。场中只有兵器被挥动时发出的声音和傅红雪手中的刀发出的刀声。 没有兵器的撞击声。在能够不去碰对手手中的兵刃时,傅红雪不喜欢用手中的刀去迎击兵刃。 刀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杀兵器的。 傅红雪每出一刀,就会有一人倒下。屠夫也受了伤。不知道为什么,傅红雪没杀他。傅红雪的刀只是划过了屠夫的双腿。他没伤到屠夫腿上的筋骨。他对屠夫出的一刀,只是将屠夫的两条大腿各划出了一条大大的口子。 尽管如此,屠夫还是无法再战了。任何人的两条大腿同时被划开了两条大大的口子,都会行动不便,更别说与人厮杀了。 其余参与围攻的人,没有屠夫这么好的运气。场中又倒下了不少人。这一次倒下的,不只有六七人。这一次倒下的,有十几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依然是正义盟的人。正义盟参与围攻的人最多,所以死的也最多。 李锦衣的眉头,愈发皱得厉害了。 他知道,傅红雪这一杀,西北这一片地面儿算是彻底乱了。正义盟,是正道联盟。杀了正义盟这么多人,事情无法善了了。 不仅是西北这一片的地面儿要彻底乱了,江湖上其他的地方,也要更乱了。江湖上的正道联盟,都是一家。除魔卫道,是他们共同的责任。 现在,傅红雪是魔。是正道联盟要除掉的魔。帮他的人,都是魔。都是正道联盟要除去的魔。 傅红雪收刀了。 他收刀,是因为其他的人没有再出手。其他的人不出手,傅红雪也不出手。 其他的人没有再出手,是因为铁鹞子跳到了傅红雪的身前。 铁鹞子撕下了包在他脸上的纱布。包着纱布,说话太不方便了。他的样子,现在看起来极为狰狞。 铁鹞子在怒吼。他怒吼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铁鹞子一跳入场中,李锦衣和吴知也不能不动了。他们也掠入场中,立在铁鹞子身边,面对着傅红雪。 正义盟的人不怕傅红雪,却不能不怕铁鹞子。他们怕的,不是铁鹞子的功夫。他们怕的,是铁鹞子的身份。 铁鹞子终究是官。正义盟的人只是民。哪怕他们都是江湖上的好汉子,他们也是民。铁鹞子在西北这一块地面儿上的名头之所以响亮,不仅是因为他有鹞子一样的身手和手段,更因为他是西北六扇门的总捕头。 铁鹞子的脸上都是鲜血。但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了。他的胸膛里全是火。熊熊大火。他盯着傅红雪的眼神,比屠夫的眼神还要愤怒。 傅红雪的眼神很淡然。他杀人之前,他杀人之时,他杀人之后,他的眼神总是很淡然。而且,他现在的注意力,不在铁鹞子身上。 傅红雪的眼睛看着的是铁鹞子,他的注意力,却在燕正义和身后的那名中年人身上。 这两个人,都很危险。燕正义还没有使出他的矛法。中年人虽然只使出了一柄剑,但这一柄剑的威力,却比李真基使出的六柄剑要强出许多。 除了这两个人,傅红雪还能感觉到,场中有一股若有如无的气息。这股气息,不弱。 傅红雪知道,这个人不管是不是敌人,至少不会是自己的朋友。 傅红雪没有什么朋友。 第三十章 天王显形 傅红雪淡然的眼神彻底激怒了铁鹞子。 他怎么能够这么淡然?他怎么能够还这么淡然?!在杀了这么多人之后,他怎么可能还这么淡然?! “傅红雪,你?!”铁鹞子指着傅红雪,怒喝道。他的手指,都快要戳到傅红雪的鼻子上了。怒火中烧之下,铁鹞子似乎已经忘了,傅红雪的手中还握着刀。这把刀,刚刚还收割了二十多条人命。 铁鹞子失态了。他还未成为西北六扇门的总捕头时,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态。那时候,他不需要指着任何人的鼻子说话。他只要轻轻地哼一声,就能够将对方镇住。等他成为西北六扇门的总捕头后,他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给人无比的威压。 铁鹞子失态了,李锦衣和吴知却没失态。见铁鹞子的手指快要戳到傅红雪的鼻子上,他们二人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铁鹞子朝后扶了扶。 李锦衣对傅红雪拱手道:“傅先生,请随我们到六扇门走一趟。” 周围又有人鼓噪道:“不能让傅红雪去六扇门!杀了他,为武林除害!” 燕正义微微抬手,将鼓噪之声止住,说道:“各位,国有国法。傅红雪杀了这么多江湖同道和我正义盟的人,燕某虽然也恨不能直接将其斩杀,但既然有铁大人和京师六扇门的大人们在,傅红雪还是应该交给官府办理。” 周围有人叫道:“燕大侠,傅红雪的眼里根本没有国法。他这种人,不用跟他讲国法!杀了他!” 傅红雪淡淡地说道:“慕容九魅的事,我没有说完。” 周围有人怒喝道:“傅红雪,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放狗屁?!” 傅红雪淡淡地说道:“慕容九魅最擅长的功夫,是移花接木。慕容九魅练得很好。已经练至了举手为兵的境界。” 蒙面女子冷笑道:“傅红雪,照你这么说,我不管使什么功夫,都是移花接木了?这个赃栽得好。” 屠夫怒喝道:“傅红雪,老子除了会使枪,老子还能拿刀砍人!老子的一双手,也能扭下你的狗头!老子使的,也是移花接木?!” 傅红雪看着蒙面女子,淡淡地说道:“移花接木,慕容世家练的人不算少。光有移花接木,证明不了你是慕容九魅。” 周围有人怒笑道:“傅红雪,你说了半天,全都是在放狗屁!你连自圆其说都做不到!” 燕正义长叹一声,说道:“江湖之中,真地只要拳头大就行了么?傅红雪,你的刀快,就可以指鹿为马了么?”燕正义的语气之中,满是萧索与悲怆之意。 “杀了傅红雪!” “他的刀再快,还能杀得了我们所有人?!” “杀了这个魔头!” “我们不怕死!” “六扇门的人让开!” 燕正义的话,激起了周围之人更大的愤怒。 李锦衣再度对傅红雪拱手道:“傅先生,若无真凭实据,还请傅先生莫要再说了。” 傅红雪淡淡地说道:“慕容九魅最大的秘密,不是移花接木。” 蒙面女子冷笑道:“傅大侠,你又有什么说辞啊?”她叫大侠的时候,口气之中全是讥讽。 傅红雪淡淡地说道:“慕容九魅最大的秘密,是他的性别。” 说罢,傅红雪挥刀。 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就站在傅红雪的身前。但是,傅红雪挥刀时,他已经在他们三人的身后了。他到了蒙面女子的身前。 刀声响起时,傅红雪已经回到了远处,再度面对着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三人。 场中响起了一片惊呼声。 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三人扭过头去,只见蒙面女子的面纱已经被划开。面纱之下,是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孔。这张面孔,若是放在女子的脸上,便是一位英姿飒爽的俏佳人。若是放在男子的脸上,则是一位貌若潘安的美男子。 只是,傅红雪划开的,不止是蒙面女子的面纱。他划开的,还有蒙面女子胸前的衣服。 蒙面女子的胸膛已经完全敞开了。在他的喉咙之上,有一个凸起的喉结。那是男子才有的喉结。 蒙面女子的胸前,是平平的。他没有女子特有的特征。 惊呼声中,燕正义等三人周围的人群开始悄悄后退。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屠夫的嘴张得极大。他的嘴,现在完全可以塞下一个馒头。一个西北和东北才有的大馒头。 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也目瞪口呆了。正义盟莫堂主的名头,他们都听过。铁鹞子甚至还与莫堂主打过不少次交道。谁都没想到,正义盟之中这位常年黑纱蒙面的莫堂主,居然真地是男儿身。 人群这一退,老杜也从人缝里看到了蒙面女子的形貌。他险些就从椅子上撑了下来。王家老三的手,已经攒得无比紧了。 燕正义没有丝毫的惊慌。他看着傅红雪,微笑着赞道:“好手段!” 燕正义一开口说话,他周围的人,再度朝后退去。 “你是怎么知道慕容的身份的?单凭一手移花接木,你不可能判断得这么准。”燕正义对傅红雪问道。 燕正义此言一出,人群之中,一片哗然。老杜和王家老三的眼中,都露出了极为危险的神色。 “在落沙镇的时候,我看过他的半张脸。我还看到了他的喉咙。”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难怪你要冒死出那一刀。”燕正义笑道。 “在第一刀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了。所以,在第一刀的时候,我一共对你们出了两刀。”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王振威的伤口,是荆无命传讯给你们的吧?”燕正义笑道。 “你们不该在我面前出手的。”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说罢,傅红雪淡淡地问道:“李真基是你们的人?” 燕正义笑道:“这么说,那件东西真地在你手上了?” 屠夫对着燕正义怒喝道:“姓燕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三人同时站到了傅红雪的身前,死死地盯着燕正义。 “傅红雪,当着这么多武林同道的面,那件东西,你能不能给句话?”燕正义对屠夫等人的反应视若未见,笑着对傅红雪问道。 “不在。”傅红雪沉吟了一下,淡淡地说道。 “傅红雪,你不敢承认么?”慕容九魅已经掩好了衣衫。他的眼中,闪过妖异的光芒。他的神情也妖异无比。他的声音之中,稍微多了一丝男人的声音。 看到慕容九魅的样子,听到慕容九魅的声音,周围的人又朝后退了一退。 傅红雪没有回答慕容九魅的话。该说的,他已经说了。该做的,他也做了。他不愿再就此事多说话了。 “燕正义,你究竟是什么人?”铁鹞子冷冷地问道。他的脸上,在不停地淌着血。刚才的连番喝问和变故,已经让他脸上的伤口彻底迸开了。他现在的样子,活脱脱像是一个从地狱之中爬上来的恶魔。 “哈哈哈哈!”燕正义放声大笑。他的笑声,还是和他做西北五省的武林盟主之时那样豪迈。只是,这股豪迈之中,现在多了许多肆意与张狂。 他的笑声很大,传出去很远。在凤鸣庄中觅食的鸦雀都被这一阵豪迈、肆意和张狂的大笑声给惊得飞了起来。 “老子正是猛天王!”燕正义大声喝道。 周围的江湖人,都退开了。还立在场中的,只有傅红雪、铁鹞子、李锦衣、吴知、屠夫、燕正义、薛霸、慕容九魅和那名普普通通的中年人。那名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还是站在傅红雪的身后不远处。 “你是哪里来的天王?王振威真地是你杀的?”铁鹞子怒喝道。他每次怒喝一声,他脸上的血就流得更多一些。 “不错!振威镖局的人,都是老子杀的!孔雀山庄的人,也是老子杀的!”燕正义狂笑道。 王家老三的手,伸在了怀中。他的怀里,有一样大杀器。那是他用一大半儿的家财换来的大杀器。他现在还不能出手。那一样大杀器虽然厉害,但他的出手不够快。他只是个商人。他需要等一个更好的机会。杀父之仇就在眼前,他不能错过机会。那样的大杀器,他再也买不起了,也买不到了。 “像你这样的天王,一共有六个?”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哈哈!傅红雪,这么幼稚的话,你也问得出来?”燕正义大笑道。 “做下那六桩血案的人,都是你们的人?”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这个倒是可以回答你。不错!”燕正义笑道。 “可惜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不错。”燕正义笑道。 “你知不知道?”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你想拿下我问话?”燕正义笑道。 “我不是捕快。”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你不是捕快。”燕正义笑道。 “燕正义,天下之大,你逃不了!”铁鹞子怒喝道。 “谁说老子要逃了?!”燕正义大笑道。 “孔雀山庄?”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你的脑子比六扇门的人快多了。不错。只要像孔雀山庄那样杀光了,我还是正义盟的盟主。”燕正义笑道。 笑罢,燕正义大喝道:“杀!” 第三十一章 贺楼明月 随着燕正义的一声大喝,许多人出手了。 燕正义出手了。他出手的对象,是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三人。他将手中的梨木棍对着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三人横扫。这一扫,他使的还是疯魔一般的棍法。他虽然自曝了身份,但他手中并没有他使惯了的丈八长矛。 薛霸出手了。薛霸出手的对象,是屠夫。屠夫离他最近。薛霸一出手,御风锤带起呼呼风声,直奔屠夫的前胸。这一记,他用的是削。他的锤子被傅红雪划了一刀之后,看上去已经有几分斧子的样子了。 慕容九魅出手了。慕容九魅出手的对象,是傅红雪。他使出的,是蛇鞭。他虽然已经将移花接木练至了举手为兵的境界,但他最喜欢的,还是飞绫、蛇鞭这类的兵器。他叫九魅。这样的兵器使起来,才够魅。 傅红雪的视线,被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三人挡住了。慕容九魅的蛇鞭,正好借着他们三人身体的掩护,朝着傅红雪悄悄袭去。他的蛇鞭鞭梢之上,乌黑之中还泛着蓝光。那是剧毒之物发出的异光。 慕容九魅的蛇鞭没能击中傅红雪。因为傅红雪已经从原地消失了。 傅红雪奔着那名普普通通的中年人去了。因为中年人又出手了。 这名普普通通的中年人,一直给了傅红雪一种危险的感觉。强敌环伺,其中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危险气息,傅红雪不愿意冒险。他不能任由这名中年人时不时地在背后给自己来一下。 所以,在中年人再度出手的时候,傅红雪直接奔着他而去。 中年人一出手便弃剑。一柄剑。剑如飞鸿,直刺傅红雪的后心。 傅红雪转身,挥刀。剑落。然后,傅红雪起步,迈向中年人。 中年人再弃剑。两柄剑。剑如矫龙,自左右两侧飞扑傅红雪。 傅红雪再挥刀。剑又落。这一次,傅红雪迈进的速度更快了。中年人的出手,太诡异。 中年人疾退。疾退的同时,中年人再度弃剑。四柄剑。一柄朝着傅红雪的头顶疾刺,一柄朝着傅红雪的前胸直袭,一柄贴着地面朝傅红雪的腿部横切,还有一柄,绕到了傅红雪的身后。 傅红雪的脚步被迫停了下来。迈进之中,他虽然有信心击落这四柄剑,但他不知道中年人的下一击会有多少柄剑飞出。他必须先稳住身形。 他第三次挥刀。这一次,他没有将四柄剑都击落。他只是击落了袭向他头顶和双腿的那两柄剑。他以刀势卷起了袭向他胸前和背后的那柄剑,将它们甩向了中年人。 傅红雪以刀甩出的两柄剑,不比中年人弃掉的剑飞得慢。他要趁中年人挡剑之时,近身挥刀。 中年人在继续后退。他没有挡剑。剑本来就是他的。哪怕是被傅红雪击飞过来的剑,也是他的。他自己的剑,伤不到他。 中年人再度弃剑。这一次,周围的人都看不清究竟有多少柄剑飞向了傅红雪。 傅红雪看的很清楚。一共是十六柄。剑如飞蛇,上下盘旋,朝着傅红雪的周身飞来。 傅红雪的心,完全静下来了。这名中年人,是他自走出山林以来碰到的第一剑术高手。他使剑的手法,比唐铁骨发暗器的手法还要高明。 傅红雪再度止步。他再度挥刀。这一次,他挥出了四刀。一式四刀。每刀击落四柄剑。 然后,傅红雪第五次挥刀。人刀合一,冲向了中年人。这一次,他不再只是缓缓迈步。他用的是冲。而且,他主动挥了刀。 场中还在朝这边看的人,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傅红雪在裹着刀影前冲,还是刀影在裹着傅红雪前冲。 中年人没有再退了。他的身后,是一堵墙。一堵被旱龙卷去了一大截的墙。再退的话,他就要靠到墙上了。在傅红雪的身前,他不敢靠墙而立。他也不敢拔地而起。 他只能再度出手。全力出手。 熠熠日光之下,升起了一轮皎皎明月。一轮由剑组成的皎皎明月。 明月未至,月华已经洒满全场。 “贺楼明月!”场中响起了一声惊呼。 傅红雪终于知道,这名普普通通的中年人是谁了。 贺楼明月这个名字,傅红雪听过。他从路小佳那里听过。 傅红雪知道,贺楼明月,才是弃剑楼的真正主人。他不是弃剑楼的楼主,但弃剑楼的楼主也要听命于他。他的这个身份,江湖之中知道的人不多。神刀门为了弄清楚贺楼明月的真实身份,损失了好几名好手。 以剑为明月,以月华杀人,正是贺楼明月的终极杀招。这一招,也是弃剑之术的巅峰。弃剑楼中,除了贺楼明月,再无一人能够练成。 这一轮明月,罩向的是傅红雪一人。但月华却照耀着全场。皎皎月华,已经盖过了太阳的光芒。 傅红雪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这一轮明月,值得他全力以赴。因为,傅红雪看得出,这一轮明月,若是应对不当,会伤到许多人。 这场中的绝大多数人,虽然都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也未必安了什么好的心思,但傅红雪知道,其中也有不少是真正的正道中人。 天王现世,正道之人的力量,需要保存。 傅红雪第三次停下了脚步。他闭上了眼睛。他的心神,回到了当年花大娘教他的时候。 他的脑海之中,出现了一片竹林。 在那片竹林之中,到处都是花大娘布下的机关。有自竹林上空急速射落的竹剑,有自竹林之中迅猛袭来的竹杖,有自竹林地底悄无声息刺出的竹刺,有像暗器一样飞来的漫天竹叶,甚至还有缠在竹枝之上对傅红雪悄然攻击的竹叶青。 傅红雪缓缓挥刀。一刀,两刀,三刀…… 他的刀很轻。没有一丝一毫的刀声。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刀光。 他的刀迎上了那一轮罩下来的皎皎明月,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月华本就无形,又怎么会有声音发出? 刀起,刀落。刀落,刀起。傅红雪的心中,连那片竹林都消失了。他只是机械地挥刀。 在不远处的老杜和王老三看得很清楚。傅红雪的动作,看起来极为可笑。他就像一个在蹒跚学步的婴儿一般,动作非常生涩和别扭。 但他每次挥刀,明月便缺失一块,月华也减弱几分。 明月终于消失了。月华也彻底地湮没在阳光之下了。 傅红雪没有睁眼。他的双眼,还是轻轻闭着的。 王老三刚要大喝“小心!”,傅红雪的刀又挥起来了。 贺楼明月再度出手了。 这一次,贺楼明月没有弃剑。他的手中,有一柄看上去和他的人一样普普通通的剑。他手执长剑,对着傅红雪刺了过来。他的身法很快,也很轻,轻得比凌风烟的名字之中的风烟还要轻。他的出手也很轻。和傅红雪先前挥刀时的出手一样轻。 闭着眼睛的傅红雪,能够避得过这一剑么? 傅红雪没有避。因为他有刀。他的刀已经迎了上去。 傅红雪没有听出贺楼明月的出手。场中厮杀的,远远不止他们二人。场中交战之人的叱喝声、兵器的撞击声、伤者的惨呼声、亡者的倒地声、逃者的脚步声,早已将贺楼明月的出手给掩住了。 但傅红雪能够感知到危险。这是他苦练了十八年的结果。这是他闯荡江湖积累下来的超乎寻常的感知力。 他挥刀。这一刀,他挥得很重。刀声再起。 刀声落时,傅红雪睁开了眼睛。他静静地看着身前的贺楼明月,没有再出刀。 贺楼明月也没有再出剑。他的明月,已经被傅红雪破了。他的轻似风烟的一剑,被傅红雪破了。他手中的剑,被傅红雪斩断了。他的手臂,在淌血。没有再出手的必要的。 “可惜了。”贺楼明月淡淡地说道。 “你也是天王?”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可惜了这柄剑。”贺楼明月淡淡地说道。 “你是什么天王?”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这柄剑的名字,叫月华。天下的名剑之中,它排名第五。”贺楼明月惋惜地说道。 “我这把刀,没有名字。”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江湖上的人,都称它为魔刀。”贺楼明月淡淡地说道。 “你不走?”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你不留我?”贺楼明月微笑道。 “我留不下你。”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是的,你留不下我。你今天留不下我。你是大侠。”贺楼明月笑道。 “你开始逃吧。”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天涯海角都逃不掉?”贺楼明月笑道。 “我没有去过天涯海角。”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我不是天王。”贺楼明月笑道。 “你是为弃剑楼的人而来?”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你知道的东西不少。”贺楼明月微笑道。 “李真基可杀。”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他们始终是弃剑楼的人。”贺楼明月淡淡地说道。 “再见。”傅红雪说罢,缓缓地转过身去。 贺楼明月也没有再说话。他也转身。转身朝远处走去。 他走过的地方,没有人敢阻拦。 知道他名字的人虽然不多,但刚刚瞥见那一轮明月的人不少。他的手臂虽然在流血,但没有人知道他身上还有没有剑。 第三十二章 修罗杀场 傅红雪还没有转身的时候,他就知道,身后已经杀成了一锅粥。 他转身的时候,身后已经变成了修罗杀场。 燕正义的那一棍,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三人接下来了。他们三人合力接下来了。使着被傅红雪劈过的梨木棍,燕正义的出手究竟还是差了一些。 铁鹞子的脸上虽然受伤了,他手上的功夫还在。他以一双比鹞子的利爪还要坚硬的手,硬接了梨木棍一记。 李锦衣的剑法,本来就不弱。他在看了傅红雪的几次出手后,心中又略有明悟。他以手中的剑接了燕正义的梨木棍一记。 吴知的两只手敌不过傅红雪的一只右手,却还能勉强接下已经被铁鹞子和李锦衣挡了两下的梨木棍。他的手,不只是能够用刑。他也能够接招。 屠夫的运气没有他们三个人那么好。他的双腿,先前已经被傅红雪划过了。腿上有伤,他的行动没那么方便。薛霸的御风锤,险些就夺去了屠夫的性命。 屠夫之所以侥幸不死,是因为他身边的人对薛霸出手了。场中的正道人士,终究还是有的。 他们跟屠夫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不过,既然知道了燕正义等人的真面目,他们果断地对薛霸出手了。 屠夫受了伤。重伤。薛霸的御风锤很猛。尽管被屠夫身边的人干扰了一下,御风锤还是扫过了屠夫的胸膛。 虽然不是斧子,御风锤的前端,还是有一截尖刃。这一截尖刃,在屠夫的胸前划了一个大口子。比傅红雪在他双腿之上划出的两条大口子还要大的大口子。 屠夫没有再战之力了。他戎马疆场半生,没有死在沙场上,现在却倒在了凤鸣庄大厅外的地面上。 其他的许多人,甚至还比不上重伤的屠夫幸运。他们丢了命。因为,他们周围的人,突然就对他们出手了。 这些人,曾经和他们一起闯荡过江湖,一起喝过酒,一起杀过敌,甚至一起逛过青楼。但在燕正义的那一声“杀!”字出口之时,这些人都变成了他们的噩梦。永远都不会醒来的噩梦。 许多人在猝不及防之下就丢了命。 傅红雪转身的时候,看到的是乱战。每个人都在出手。每个人的脸上都满布警惕。 堂堂的西北五省武林盟主突然变成了一个做下惊天血案的天王,身边的旧识突然变成了索命的无常。谁都不知道,身边剩余的人究竟是忠是奸。 傅红雪也分不清楚。每个人都在出手。每个人都在怒喝。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忠的,每个人看上去又都像是奸的。 傅红雪不想去分辨了。他也不需要分辨。他只要知道,燕正义、薛霸和慕容九魅这三人该杀就行了。 他迈步。他的步子,迈得更加缓慢了。接下贺楼明月的那一轮明月之后,傅红雪有些脱力的感觉了。他终究不是铁人。贺楼明月发出的明月,没有熔化过铁人,却曾经融化过少林寺的铜人。 傅红雪缓缓迈步。他朝着燕正义缓缓迈步。他一边迈步,一边调整自己的内息。 但是,杀场没有留给傅红雪太多调息的时间。 场外,杀来了一群蒙面人。很大的一群。 燕正义长笑一声:“矛来!” 一柄丈八长矛从蒙面人之中飞出,朝着燕正义飞去。场中还在厮杀的一些人,朝着蒙面人的方向退去。 这一下,泾渭分明了。退向蒙面人的人,都是燕正义的人。不管他们曾经是不是正义盟的人,现在,他们都是猛天王的人。 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看到燕正义伸手接矛,却无力阻挡。 前来的蒙面人之中,有不少是暗器高手。他们一现身,漫天的暗器就朝着场中飞去。场中还未朝蒙面人退去的每个人几乎都遭到了暗器的袭击。 又有人倒下了。倒下了一片。 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接下了暗器,却又迎来了燕正义手中的丈八长矛。 丈八长矛在手,燕正义才真正显示出了猛天王的风采。 挑、刺、撩、戳、砸、扫、摆、扎、拦、拿,燕正义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最犀利、最正宗的矛法。 他姓燕,他是燕人。一矛在手,此刻的燕正义,神威凛凛,更胜燕人张翼德。在他的丈八长矛笼罩之下,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三人左挡右支,眼看就要见血。 薛霸的手中,也换成了一柄斧头。一柄宣花大斧。他的腰间,还有一柄小斧。这柄小斧,可以作为手斧杀敌。在需要的时候,它也可以变成飞斧。廖宁在孔雀山庄的时候,就是被这柄飞斧劈中脊柱而送了命。 薛霸手起处,两名江湖汉子被他劈倒在地。 屠夫就倒在薛霸的脚前生死不知,但薛霸没有理会他。他要先将站着的人劈倒。至于倒在地上的人,等所有的人都倒下后,他们会再去戳上一刀。 慕容九魅没有换兵器。他用的蛇鞭,本来就是他最喜欢用的兵刃之一。他在娇笑。他的笑声,还是和女子的笑声一样娇媚。 他每娇笑一声,就有一名江湖人倒在他的蛇鞭之下。倒在他蛇鞭之下的人,脸上大多泛出了青色。不管是谁,只要中了他蛇鞭上的毒,不论死活,都会发作。 老杜和王家老三也倒下了。 老杜的腿已经坏了,但他的六感还在。漫天暗器飞来的时候,老杜直接从椅子上撑起,将王家老三扑在地上。老杜的身上,中了一大把暗器。他用最后的力气在王家老三的耳边低声说:“别动!活着!” 王家老三没有动。他的一只手,还伸在怀里,紧紧地握着那一件大杀器。他的牙关,死死地咬着。杜叔身上的血,已经流到他的嘴里了。是苦的,是咸的。 他不能死。杀父之仇就在不远处。他现在还不能死。他知道,杀父之仇也许报不了了。但是他还想等机会。即便是死,他也要把握最好的机会,将身上的那件大杀器扔出去,多杀伤杀死几个仇人。 屠夫也没有动。他动不了了。薛霸的那一斧,划得太深了。他的血流得太多了。屠夫面朝天,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这一刻,他想起的,都是曾经倒在他亮银枪下的敌人。他没有想起他的那些兄弟们。他知道,有人会再来给他一刀的。他不用去想他的兄弟们。他马上就要去见他们了。 他会在地下等着燕正义。他要召集他的兄弟,他要再起十万旌旗,等着燕正义下来。 姜海朋出手了。 他一向都不喜欢杀人。但现在,他不能不杀人了。燕正义说出孔雀山庄的时候,姜海朋就知道,自己不能不出手了。他不能让凤鸣庄变成第二个孔雀山庄。祖上传下来的基业,不能毁在他的手上。 当一大群蒙面人现身的时候,姜海朋开始疯狂杀人了。他知道,这一大群蒙面人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了,凤鸣庄的人,一定死了很多了。 他挥起了打神锏。他浑身浴血。他的身上,都是敌人的血。他的打神锏上,最先染上的,是两名凤鸣庄高手的血。这两个人,在蒙面人现身之前,就对姜海朋出了手。 姜海朋手中的打神锏,直接敲碎了他们二人的脑袋。 姜海朋的心在痛。他为凤鸣庄心痛,他也为这两个人而心痛。他对江湖上的每一个朋友,都以诚相待。他们却欺骗了他。他们混进了他的凤鸣庄。在凤鸣庄最危难的时候,他们又狠狠地捅了他一刀。 姜秉承也拔刀了。他终于等到了拔刀的机会。只是,这一次的机会,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机会。 他杀的第一个人,也是他身边的一名凤鸣庄高手。秦百川和姜海楼丧生于落沙镇之后,姜秉承的身边,就换了两名贴身保护他的高手。就是这二人其中的一人,在一刀将另一名高手劈倒之后,将手中的刀劈向了姜秉承。 姜秉承拔刀。他苦练了二十三年的刀法,终于派上了用场。他一刀就劈断了那名高手的脖子。 姜秉承太没有经验了。杀人不需要出手这么重的。劈断脖子当然能杀死对手,但只要轻轻地将对手的脖子划开,一样能够杀死对手。 他劈得太重了。他被那名高手脖子上喷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脸。血是热的,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腥味。 姜秉承又要吐了。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一直在梦想着仗刀江湖,做一名快意恩仇的大侠。此刻,劈断了一个人的脖子,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江湖不只有快意。江湖在很多时候还会让你觉得恶心,觉得想吐。 姜秉承知道,此刻绝对不是呕吐的时候。因为又有兵器向他杀来了。 但是他压制不住胸中的翻滚。他挥刀挡下了一击,弯腰干呕了一下。 他这一呕,就将自己暴露在了几样兵器之下。 姜海朋看到了他最器重的儿子。可惜他抽不出身来。蒙面人太多了。场中还剩下的能和蒙面人对战的人太少了。他自己的身前,现在就有好几把兵器袭了过来。 姜海朋的眼睛红了。他仿佛已经看见,他最器重的儿子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一刻,姜海朋的脑中闪过了一丝悔意。他应该让姜秉承早一些见血的。若是他早一些见了血,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呕吐了。 第三十三章 花开富贵 姜秉承没有死。 一个姜海朋和姜秉承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人救了姜秉承的命。 救下姜秉承的,是姜秉传。他是姜海朋最不看好的混吃等死的长子。他是姜秉承打心眼儿里看不起的混吃等死的大哥。 他的手中,有一柄剑。一柄寒光闪闪的狭长的剑。这柄剑,比普通的长剑要窄两分。这柄剑,比普通的长剑要长一尺。这柄剑,还比普通的长剑要软上许多倍。这是一柄软剑。 傅红雪在将屠夫手中的亮银枪削成了棍子再出到厅外之后,姜秉传就站在厅外的人群之中。他没资格进到大厅之内。 姜海朋一走出大厅,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之中的姜秉传。 那一刻,对这个在凤鸣庄遭到旱龙袭击之后立即赶回庄中帮助定住大局的大儿子,姜海朋心中的感情是复杂的。 这个儿子,一直是他最不看好的儿子。姜海朋对这个儿子的唯一希望,就是希望他能多娶几房妻妾,为姜家多传下一些香火。 姜海朋甚至没打算让姜秉传去教育他自己的儿女。他怕姜秉传会将他们也教得像他自己那样,只知道混吃等死。 可惜的是,姜秉传不仅是个混吃等死的主,在生儿育女这件事上,好像也不给力。他娶了一房正室,三房小妾,却只给姜海朋带来了一个孙子。 就因为如此,姜海朋对姜秉传甚至有些厌恶了。他觉得,姜秉传之所以不能为姜家带来更多的香火,一定是因为他花天酒地淘空了身子。若不是孙子还小,姜海朋甚至都不想再看到姜秉传了。 但是,当姜海朋得知姜秉传在旱龙袭击之后的第一时间就赶回庄中的时候,他的心中,对这个儿子又有了一些歉疚之意。 这个儿子再不好,终究是姜家的人。他的心中,还有姜家。在姜家遭灾的时候,他还知道在第一时间就赶回来。他甚至还知道砍下大管事的头,让王老实接替大管事的位置,将人心给稳住。 看到姜秉传站在人群之中的那一刻,姜海朋觉得,让他看看这样的场面也好。让姜秉传看一看江湖之中的英雄好汉们,或许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只知道混吃等死了。 在混战开始的那一刻,姜海朋又看了一眼姜秉传。他看到姜秉传在几名凤鸣庄高手的保护下仓皇躲避。他又失望了。他真想看到姜秉传振作起来。 现在,姜海朋看到了。他眼中看到的一幕,险些让他愣在当场,被那几样袭向他的兵器给击中。 他看到了姜秉传出剑。 姜秉传的剑,极快。 围攻姜秉承的,有三个蒙面人。一使长剑,一使分水刺,一使破山刀。 姜秉承干呕的时候,长剑已经离他的背部只有半尺,分水刺已经刺到了他的肋下,破山刀已经离他的头顶只有七分。 这三样兵器,都没能击中姜秉承。因为姜秉传的剑先到了。 他的第一剑,轻轻地划过了使分水刺的蒙面人的咽喉。他的第二剑,割断了使长剑的蒙面人颈部的大动脉。他的第三剑,刺穿了使破山刀的蒙面人的脖子。 刺穿那名使破山刀的蒙面人的脖子后,姜秉传还回剑上撩了一下,将借着惯性朝姜秉承头上落下的破山刀给撩开了。 “你……”姜秉承傻了。他傻到连大哥都不会叫了。 “杀敌!”姜秉传低低地喝了一声,手中软剑再出,划过一名蒙面人的颈部。 傅红雪终于知道了,他先前感觉到的那一股若有如无的气息来自何处。 那股气息,就是来自这名使软剑的人。这个人,暂时不会是敌人。 傅红雪的判断不错。他先前感觉到的气息,确实是来自于姜秉传。 姜秉传不是一个混吃等死的人。他之所以让姜家人乃至整个西北地面儿的人都认为他是个混吃等死的人,是因为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他是花开富贵之中的一名。他的东家,是财神商会。 他在花开富贵之中,排名第三。他是富杀手。 财神商会做的买卖,虽然大多是与黄白之物有关的买卖,但他们偶尔也会做一些与红白喜事有关的买卖。尤其是当财神商会的利益受到暴力威胁的时候,他们更是会做一些红红白白的买卖。 不过,需要花开富贵出手的时候不多。 财神商会的朋友,比姜海朋的朋友要多。财神商会的路子,比姜海朋的路子更要广无数倍。财神商会摆不平的事情,很少。 花开富贵,是财神商会最顶尖的四名杀手。他们轻易不会出手。姜秉传很少出手。 但是,孔雀山庄一案中,财神商会九华分会的三名当家之人都折了。这对财神商会不仅是极为失面子的事,更让财神商会的几位当家觉得受到了威胁。所以,柳花开下令,出动了花开富贵。 柳花开也不知道,杀死闵奉、廖宁和慕极的人是谁。林秋忆只说出了“天王”两个字。但是,柳花开知道,这些人,都是奔着探花郎与探花郎身边的人去的。 所以,当傅红雪现身于西北时,柳花开给姜秉传的传令是,盯紧傅红雪,静观其变。 姜秉传没有去落沙镇。他知道,铁鹞子等人会将傅红雪“请”来凤鸣庄。他没有想到,傅红雪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被“请”来了凤鸣庄。他也没想到,在西北这片地面儿,居然会出现旱龙。 当傅红雪说出燕正义、薛霸和慕容九魅所使的兵器时,姜秉传的气息露了一下。当燕正义自承为猛天王,自承做下了孔雀山庄的血案时,姜秉传的气息又露了一下。然后,他就彻底收敛了气息。 敌踪已现,敌手已明。他不需要再做其他的了。他是杀手。他需要更好的机会。 然而,大战爆发了。蒙面人现身了。姜秉传不能再收敛了。 燕正义下的是绝杀令。他出手也好,不出手也罢,燕正义的人,都会对他下手。下死手。 他更不能看着姜秉承死在他的眼前。 他是花开富贵。但他也是姜家人。柳花开并没有说过,花开富贵就不能再效忠于他们各自的家人。柳花开对他们的要求是,在财神商会需要的时候,他们一定要全力出手。当他们自家的利益与财神商会的利益有冲突时,他们必须服从财神商会的利益。 现在,没有冲突。救人也好,杀人也罢,都与财神商会的利益没有冲突,都没有违背柳花开的命令。 所以他出手了。他出手救下了姜秉承,然后与他一起杀敌。他对他的父亲投去了一个抱歉的眼神。他知道,今天这一劫是逃不过去了。敌人太多了。 但是,他不能一直护着姜秉承。令财神商会受损的人,就在眼前。他若只是护着姜秉承,不对燕正义等人出手,柳花开那里,他交代不过去。即使他战死当场,只要他没有对燕正义等人出手,他都交代不过去。 财神商会对花开富贵的约束很宽松。但在柳花开下令之后,若是花开富贵不为财神商会尽全力,财神商会的报复也会很恐怖。 姜秉传没有纠结多久。因为,慕容九魅找上他了。 慕容九魅娇笑道:“没想到凤鸣庄居然还藏了一只老虎。”随即,他娇叱道:“天王面前,龙都得盘着!” 娇叱声中,他手中的蛇鞭卷向了姜秉传。 姜秉传低喝一声:“小心!”然后,他在刺倒了又一名蒙面人之后,对着蛇鞭而去。 鞭是软鞭,剑是软剑。蛇鞭似是一条毒蛇,姜秉传的剑却招招不离毒蛇的七寸。他迎着蛇鞭而上,转瞬之间就欺近了好几步。 慕容九魅娇笑着,手中的蛇鞭变幻得愈发灵活了。他在与姜秉传对战之时,蛇鞭的鞭梢还顺便从一名江湖人的脸上划过。那名江湖人的脸立即青了。随后,他像一截木头一样栽倒在地。 仿佛是与慕容九魅较上了劲,姜秉传在应对蛇鞭之时,他手中的软剑也划过了一名蒙面人的咽喉。 在划过一名蒙面人的咽喉之后,姜秉传又朝前欺近了几步。现在,他离慕容九魅只有三步远的距离了。软剑已经可以刺中慕容九魅的身体了。 慕容九魅手腕一翻,蛇鞭回袭,如同一条已经抓到了猎物的蝮蛇一般,缠向姜秉传。 姜秉传长剑疾刺,蛇鞭软软地塌了下来。蛇鞭之中的几处鞭骨,被姜秉传给刺断了。 慕容九魅弃鞭。他的右手一扬,一条红绫飞出,缠向姜秉传的脖子。 姜秉传再度出剑,却无法刺穿红绫。红绫太轻了。慕容九魅的出招太飘忽了。 红绫没能缠住姜秉传的脖子,却缠住了他的剑柄。 慕容九魅一声娇叱,发力一抖,他手中的红绫和姜秉传手中的软剑同时脱手。 慕容九魅娇笑一声,贴近了姜秉传的身体。他娇笑道:“移花接木,我已经练至举手为兵的境界。” 他的双手,轻轻地印上了姜秉传的胸膛。举手为兵,手就是刀,手就是剑,手就是兵。 姜秉传喷出了一口鲜血。他的右手,缓缓地从慕容九魅的胸中抽了出来。 慕容九魅的脸上,现出一抹凄艳之色。 姜秉传咳嗽道:“我混吃等死的时候,练了剑掌。” 慕容九魅倒了下去。他脸上的凄艳之色变成了哀婉。他死都死得那么魅。 第三十四章 大战天王 傅红雪的步子迈得大了起来。尽管拖着一条腿,他还是将步子迈得更大了一些。 他出刀也更快了。 他所过之处,倒了一地的蒙面人。 他不能不将步子迈得更大、不能不出刀更快了。 除了燕正义一方的人,场中剩余的人不多了。 倒在场中的,有武林正道,也有邪魔外道。 那名刚刚倒下的使旱烟杆的人,傅红雪从他的出手之中能够辨认出,他是西北的一位武林名宿。他是武林正道。 那名刚刚倒下的使追风刺的人,傅红雪从他的出手之中能够辨认出,他是燕地的一位凶神恶煞。他是邪魔外道。 此刻,武林正道也好,邪魔外道也罢,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到了凤鸣庄,他们在燕正义和他部属的眼中,都是可杀之人。燕正义和他的部属,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对方是谁。只要不是他们的人,他们就杀。滥杀。狂杀。猛杀。 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三个人都见了血。 他们以三敌一,激战燕正义,却还是都见了血。 铁鹞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洒在他身上的血,都是他自己的。其中有一半儿是从他脸上流下来的,另一半儿是丈八长矛伤出来的。 李锦衣的样子要稍微好一些。他的身上,只有胸前有一大摊血迹。那是被丈八长矛划过胸口所造成的创口渗出来的血。 吴知的样子和铁鹞子差不多。他已经将他身上带的所有的小玩意儿都发出去了,却还是没能击中燕正义一下。现在,他在空手对敌。在燕正义的丈八长矛下,他处处受制。他的胸前和双臂之上都有血迹。他的脑袋也被丈八长矛扫了一记,连皮带发被扫掉了一大块。 姜海朋也全身浴血了。现在,他身上的血,不止是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围攻他的,都是高手。每一个下手都极狠。每一个都想尽快将他放倒在地。 姜秉承的身上也有血。不过,他还没受伤。他的刀非常快。经历了一场干呕、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之后,姜秉承的心已经定下来了。 他今天经历的、他今天见到的,完全颠覆了他以前的认知。他现在已经麻木了。他的眼中没有敌人。他们都不是人。在姜秉承的眼中,他们只是他平时练刀用的木头。 他挥刀,挥刀,再挥刀。他杀得人越来越多。他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连薛霸都被他招来了。 现在,他正在与薛霸对战。与薛霸一起对姜秉承发起攻击的,还有几名蒙面人。 姜秉传身上的血也不少。慕容九魅的那一记,还是重伤了姜秉传。姜秉传现在的出手依然很快,但已经比不上他受伤之前的出手速度了。而且,他的软剑也被慕容九魅给扯飞了。他手中现在使的,是一柄随手从地上捡起的普通长剑。不是那么顺手。他已经着了好几记了。他现在连想去援救姜海朋或姜秉承都做不到了。 那名姓钱的老者也倒下了。他的身手极为不弱。他使的,是傅红雪都没见过几次的乾坤点穴手。左手为乾,右手为坤。点过是点,扫过是点,拂过是点,拍过还是点。 他的出手极准。他每一次出手,不论是出左手,还是出右手,都会有一名对手被他点倒在地。天移地转大移穴法,不是每个人都会的。 被他点倒在地的人,再也没能爬起来。他点不中傅红雪的穴道,不代表他点不中其他人的穴道。他点的,都是死穴。一中即死的死穴。 可惜的是,围攻他的人也太多了。还有暗器。他在被几枚暗器射中腿部的时候,一柄刀和一柄剑同时刺入了他的胸膛。在倒地之前,他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拍中了持刀和持剑的蒙面人。 他和将刀剑刺入他胸膛的两名蒙面人一起倒了下去。 傅红雪再度挥刀。这一刀,他直接迎上了燕正义手中的丈八长矛。 这一矛,燕正义本来是刺向铁鹞子的胸膛的。铁鹞子已经快顶不住了。若非傅红雪出了这一刀,铁鹞子西北六扇门总捕头的位子就算是坐到头了。 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时间说话。傅红雪虽然替他们挡住了燕正义,但周围还有很多的蒙面人要杀。 他们没有和傅红雪一起围攻燕正义。他们知道,一旦傅红雪和燕正义交上了手,以他们现在的状况,若是再掺和进去,只会给傅红雪添麻烦。 他们三人杀向了蒙面人。 燕正义纵身长笑。他终于碰上了一个可以全力一战的对手。 他是猛天王。他最喜欢的,就是与对手酣畅淋漓地一战。 做了西北五省的武林盟主后,他能出手的机会已经很少了。少到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聊。 截杀王振威镖队的那一战,燕正义总算是又开了一次杀戒。可惜镖队的人太少了。孔雀山庄一战,燕正义总算是痛痛快快地大杀了一场。不过,即使是那一战,对于燕正义来说,也不能算作真正的一战。对手太弱了。 现在,终于有好对手了。 燕正义出矛。他不仅出手猛,变招快,矛上的力道也猛。 刺、挑、扎、撩之间,燕正义转眼之间就与傅红雪对攻了十数招。 傅红雪的心,微微有些下沉。 他极少与人这样对攻。 他的刀速一向极快。他还未归隐的时候,往往是他的刀声一响,对手就已经倒下了。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上一次与人对攻是在什么时候了。即使是在刚刚对战贺楼明月的时候,他也没有与之对攻过。 一寸长,一寸强。燕正义的丈八长矛太占优势了。燕正义手中的丈八长矛,比傅红雪手中的刀何止长了百寸? 傅红雪的体力也有些不支了。他在落沙镇的时候,便在风沙之中经历了两场大战。随后,他被旱龙卷起的重物砸昏,整整地昏迷了两天时间。这两天里,他滴米未进,滴水未沾。 随后,他又经历了连番大战,还与贺楼明月那样的大高手战了一场。 现在,他累了。 他知道,他的刀应该挥向哪里。但是,他的刀却开始有些偏差了。 他知道,他的步伐应该迈向哪里。但是,他的步伐却开始有些迟滞了。 他知道,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突破燕正义手中的丈八长矛,突进他的身边挥刀。但是,他突不破丈八长矛的阻击。 他只能见招拆招。 他在蓄力。 他曾经杀过比燕正义身手更强的高手。只要让他蓄到了力,他便能将刀挥入燕正义的身体。 燕正义看出了傅红雪的疲惫。他从丈八长矛传回来的力道中,感觉到了傅红雪的疲惫。 他知道,傅红雪累了。 所以,他不停地纵声大笑。他修炼的武功,不会因为大笑而泄去他的内息。相反,这样的大笑反而更能激起他胸中的战意,更能提起他的气势。 燕正义挺矛直刺。 傅红雪左移,挥刀迎击,却慢了一刹那。只是那么一刹那的功夫,丈八长矛的矛尖就划过了傅红雪的右肋。丈八长矛,终于沾上了傅红雪的血。 燕正义顺势横扫。 傅红雪后退,挥刀迎击,却又慢了那么一刹那。丈八长矛的矛尖扫过,傅红雪胸前的衣服裂开了。 燕正义就势上撩。 傅红雪后仰,挥刀迎击,还是慢了那么一刹那。丈八长矛的矛尖划过傅红雪的下颚,又带起了一缕鲜血。 燕正义狂笑道:“傅红雪不过如此!” 他再度出矛。这一矛,他使出了矛法之中的拿字诀。他要以这一矛将傅红雪拿下。 傅红雪再度迈步。这一次,他慢得更多了。丈八长矛的矛尖,直接刺穿了傅红雪的左肩。 燕正义大喜之下,正要挺矛将傅红雪挑起,傅红雪顺着长矛朝前迈进了。他变快了。 他的左肩,就这样从矛身之上滑过。他的脸上,只有汗珠,没有一丝一毫疼痛的表情。 傅红雪挥刀。 燕正义弃矛。 他疾退。他的胸前,飚起了一股血箭。 傅红雪的刀,终于伤到了燕正义。 “可惜。”傅红雪在心中暗叹一声,反手一拔,将丈八长矛拔在手中。随后,他顺势一扔,丈八长矛直接将铁鹞子身前的两名蒙面人贯穿。 傅红雪立在原地,静静的看着燕正义。他的左肩之上,鲜血汩汩流出。 燕正义怒笑。 他好久没有尝过受伤的滋味了。在他坐上西北五省武林盟主的这个位子之前,他就有很久没有尝过受伤的滋味了。坐上了这个位子之后,他更是想不到,自己还会有受伤的一天。 “矛来!”燕正义大喝道。 又是一柄丈八长矛对着燕正义飞了过去。 傅红雪没有让燕正义再接矛。他知道,若是燕正义再度持矛在手,自己完全不可能再伤到他了。 左肩伤口传来的疼痛倒在其次,但汩汩流出的鲜血带走了傅红雪更多的体力。他没有多少体力可以流失了。他也不能像这样一直流血。 想要杀光所有的敌人,是完全不可能了。唯一的一线生机,只能是擒贼擒王了。 第三十五章 天王劝降 傅红雪再度迈步。挥刀。他的步伐,已经有些不稳了。他挥出的刀,也有些不稳了。 但只要他的刀挥出去了,燕正义就不敢轻视。 燕正义再退。他没能接住飞过来的丈八长矛。 傅红雪再进。再挥刀。他的脚步,开始有些趔趄了。他的眼中,开始出现了冰冷的杀机。 燕正义没有再退。他直接纵身后跃。 人在空中,燕正义大喝道:“住手!” 所有的人都住了手。 傅红雪的体力已经不够了。他不能冒险进击。再这样追上几次,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站得住。 燕正义的部属都住了手。猛天王的命令,就是圣旨。他们都收了兵刃,后退。 铁鹞子一方的人也都收了手。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追击了。 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不约而同地朝着傅红雪走来,与他背对背而立。这个他们曾经必取之而后快的人,现在成了他们心中最大的依靠。 姜海朋、姜秉传和姜秉承父子三人也相互搀扶着走了过来。 姜海朋看向姜秉传的眼神之中,满是复杂的意味。 姜秉承的眼神之中,没有任何的意味。他麻木了。他还沉浸在杀戮之中。 姜秉传没有去看他的父亲和他的弟弟。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神去看他们。 除了这六个人,除了燕正义一方的人,场中还站着的,只剩下四个人了。四个满身是伤的人。他们都是高手。他们撑到了这一刻。他们也走过来了。 不管他们曾经想把傅红雪怎么样,在这一刻,他们也和铁鹞子等人一样,把傅红雪当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燕正义的身旁,站满了蒙面人。还站着一个薛霸。还有一些曾经和姜海朋把酒换盏的江湖人。 燕正义又恢复了西北五省武林盟主的从容。 “傅红雪,束手就擒吧。”燕正义微笑着说道。他的笑容,有些勉强。傅红雪的那一刀,虽然没有取走他的命,却也让他流了不少血。现在还在流。 “不杀我?”傅红雪淡淡地说道。他也恢复了从容。他又在蓄力。想要完全恢复是不可能了。但能恢复一分,就是一分。多恢复一分体力,他就能够多杀几名敌人。 “你不是必杀之人。”燕正义微笑着说道。 “叶开在你们的手上?”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我们可以不杀叶开,也可以不杀你。”燕正义笑道。他的笑容,微微扯了一扯。胸前的伤口很疼。刚才激战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一停下来说话,伤口好似越来越疼了。 “你们?”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你们之中的每一个人,我们都不想杀。”燕正义笑道。 “要什么?”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交出那件东西,束手就擒。”燕正义笑道。 “不在我的身上。”傅红雪淡淡地说道。 “你杀了李真基,就说明那件东西在你的身上。”燕正义笑道。 “魔教?”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铁鹞子、李锦衣和吴知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魔教只有花大公主能再立起来。”燕正义笑道。 “其他人呢?”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其他人,只能死。”燕正义笑道。 笑罢,他指着姜秉传,眼中闪过一丝杀机,说道:“他最后一个死。” 慕容九魅是个时常让燕正义皱眉头的人。 慕容九魅是个男人,却更像个女人。燕正义知道,慕容九魅甚至会喜欢男人。燕正义也知道,慕容九魅真心喜欢自己。燕正义虽然不喜欢男人,但知道有一个像慕容九魅这样的男人一直在真心喜欢自己,燕正义的心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燕正义更知道,慕容九魅为他做了多少事,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 薛霸看着姜秉传,眼中也闪过浓浓的杀机。 慕容九魅是个时常让薛霸看不惯的人。 慕容九魅太魅了,魅得都不像个男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让薛霸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但薛霸只是看不惯慕容九魅的样子。 薛霸佩服慕容九魅的能力。 薛霸知道,猛天王的这一部能有今天这样的声势,慕容九魅功不可没。薛霸也知道,自己除了能打,在其他的任何方面与慕容九魅相比,都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即使是打,自己也不一定真地能够拼得过慕容九魅。 可慕容九魅被姜秉传给拼死了。被这个所有人都一直以为在混吃等死的、莫名其妙的姜家大少爷给拼死了。 燕正义和薛霸都想拿下姜秉传,问出他的真实身份。他们要留着姜秉传在最后杀。慢慢地杀。能杀多慢,就杀多慢。 姜家三父子都没有说话。他们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凤鸣庄的这一劫,算是逃不过去了。 姜海朋是真心后悔了。 早知道自己的大儿子也有这样的能耐,就应该把他给支到更远的地方去。这样的话,即使将来他不能为姜家报仇,至少也能够延续姜家的香火。 “没得选?”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没得选。他们都要死。”燕正义笑道。 “你还想做盟主?”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知情人都杀光了,我自然还是西北五省的武林盟主。这里的人不算多。用不了多久就能杀光。”燕正义笑道。 铁鹞子等人的眼中都喷出了火。 “凤鸣庄的其他人呢?”傅红雪淡淡地问道。 姜家三父子都摒起了神,静起了气。他们三人都没指望能够逃过此劫。他们只希望,凤鸣庄还能有一些苗儿。 “不在附近的人,可以不杀。我不喜欢杀人全家。”燕正义沉吟了一下,说道。 “铁大人,你怎么说?”傅红雪头也没转,淡淡地对身后的铁鹞子问道。 “铁鹞子误信奸人,既不能报效皇恩,又不能将奸人明正典刑,死则死矣。”铁鹞子咳嗽着说道。 “傅大侠,对不住了。”吴知既知今日必死,他这一声道歉,极为诚恳。 “傅大侠,锦衣先前未能识破奸人的面目,累傅大侠受罪了。”李锦衣侧过身来,对着傅红雪躬身一揖。他的神色极为平淡。他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从来都只有六扇门的人拿贼。没有贼拿六扇门之人的道理。 “傅大侠,凤鸣庄让傅大侠受委屈了。”姜海朋在傅红雪的背后拱手道。 姜海朋本来就是个对朋友以诚相待的人。此番卷入此事,对于他来说,实是情非得已。如今,燕正义的身份已明,姜海朋不愿与傅红雪之间有任何误会。 “要死毬朝上,人死卵朝天。姓燕的,老子拼死了几个。够本儿了!哈哈!”剩余的四个江湖高手之中的一个人大笑道。 “燕正义,自今日起,老夫与你割袍断义。黄泉路上,你不来,老夫绝不喝那碗孟婆汤。”一个伤得不像样子的瘦削老者嘶啦一声撕下自己的一截衣袖,扔在地上。 其余的两个人没有说话。他们又累又伤,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各自将腰杆挺了挺。 傅红雪一直没有说话。 他跟这些人非亲非故。就在前一刻,这些人还想将他拿下,甚至将他杀了。但是,此刻,傅红雪的心中,却有一股他自己都说不出的东西在激荡。 他先是低下头,好似微微思索了一下。然后,他缓缓的抬起头。他的眼神,缓缓地扫过燕正义、薛霸和他们身边的人。他轻轻地握了握刀。 “傅红雪,没用的。”燕正义笑道。 傅红雪轻轻地朝前迈了一步。他身后的人,都站直了身躯。手中有兵器的,都握紧了兵器。手中没有兵器的,都握紧了拳头。 燕正义身边,薛霸持斧的手轻轻地朝上抬了抬。包围在傅红雪等人周边的人,各自将兵器都抬起来了。 “傅红雪,活着,才有希望再见到你的娘和你的兄弟们。”燕正义笑道。 傅红雪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停下脚步。 “我娘也在你们手上?”傅红雪问道。他的声音,冷冷冰冰。 “不在。不过,总能找到的。”燕正义笑道。 “看来,我是真地不能死了。”傅红雪冷冷冰冰地说道。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娘和你的兄弟们了。”燕正义笑道。 “好。我降。”说罢,傅红雪出刀。这一刀,他没有劈向燕正义或者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这一刀,他拍中了李锦衣。 在这一群人之中,李锦衣的伤势最轻。李锦衣最有希望逃出去。而且,李锦衣是京师六扇门的人。他说出去的话,至少六扇门的人会相信。 傅红雪的这一刀拍得极轻,但刀上的力道却极大。李锦衣的整个身体都飞了起来。他飞向的方向,正是周围包围之人最少的方向。 李锦衣的反应极快。他借着傅红雪刀上的力道,如同流星一般,朝外飞遁。他的眼中,有热泪渗出。 “都说了,没用的。方圆三里之内,鸟都飞不出去。”燕正义笑道。 “没办法了。”傅红雪叹了一口气,迈步,出刀。这一步,他迈得极快。这一刀,他出得极重。他向燕正义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