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定阳湖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上古时候,龙门未开,吕梁未发,黄河一发大水,便因受阻逆流而上,泛滥成灾,夏伯禹以疏导之法加以治理,渐收成效。 (龙门:山西龙门山,在 山西省河津县,黄河至此,两岸峭壁对峙,形如门阙,故名,盖因大禹治水而开凿,又名禹门口,亦即传说鲤鱼跳龙门之处。《尚书·禹贡》有载:“导河 积石 ,至于龙门 。”) (吕梁:山西吕梁山。) (伯:爵位;夏:大禹封地,夏后氏部落所在地,即后来的夏国,地处今河南省。) 一年,禹治梁及岐,率众来到中原以北一片汪洋之地,当地人称之为“定阳湖”,那湖水长年侵袭住地,民众不得已都迁往高处居住,荒山秃岭难于种植饲养,兼有毒蛇猛兽侵害,生计极其艰苦。 (治梁及岐:出自《尚书·禹贡》。民国版《介休县志》引蔡九峰《尚书》注:岐山在今汾州介休县。蔡沈(1167~1230),一名蔡沉,字仲默,号九峰,建州建阳(今属福建)人,南宋学者,蔡元定次子。蔡沈专意为学,不求仕进,少从朱熹游,后隠居九峰山下,注《尚书》,撰《书集传》,其书融汇众说,注释明晰,为元代以后试士必用。) 疲惫无助的人们早已不抱重回故地的奢望,关于这位远道而来的治水头领,倒是生出众多将信将疑的传言。 在四围着定阳湖的连绵山脉中,有座名为“狐岐山”的山头,山腰上驻扎着三两个稀稀拉拉的村落。 这天,接近晚午,村民们劳作已毕,简单吃用过后,纷纷聚往村口歇凉。 村口朝天柳那广圆树冠的浓荫下,放着一具敛口圆唇的陶釜灶,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正弯腰侧头,往灶中缓缓地加添柴火,不一会儿的功夫,釜上便冒出了濛濛水汽,老人依次把手边的柳叶、车前、苦荠等叶菜加入其中,待汤汁涌动,他加上盖子,悠闲地转过身,与渐渐聚拢来的乡亲们聊起天来。 (朝天柳:即北方的旱柳,大枝斜上,树冠广圆形,树皮暗灰黑色,纵裂,枝直立或斜展。) 有个步履蹒跚的老妪趋身过来,闻了闻,及时提醒他:“郭太公,您羹里又忘了放醯酱啦!” (醯酱:旧时的调味料。) (太公:古时对祖父辈老人的尊称。) 郭太公侧身拍掉手上粘着的细碎叶子,扭头回答热心的邻家:“对,没放,你待会儿尝尝,这么煮出来的羹汤,才有一番自然的甘味。” 老妪照旧是不置信地摇头,“太淡了,小哀呢?亏得他天天跟你这么吃。” 郭太公笑着指指树上,果然,有个十来岁的孩子,瘦猴似地,正跨坐在大树叉上晃荡。时值初春,树叉上新冒出一团团毛茸茸的嫩叶,自下看上去,娃子就像嬉戏在在丛丛浅绿色的云朵间。 “婆婆,我给阿翁捋叶子呢!”小哀起劲儿地挥舞着手里的枝条。 (阿翁:对祖父的称呼。) “好孩子,小心点,一会儿下来,到婆婆家吃腌好的毛豆去!” “好嘞!”孩子开心地应着。 这时,人群里有个青衣后生站起来,清了清嗓门,对树下乡亲们说道:“大伙听说了吗,大禹头领就快到咱们这儿啦,前两天大雨,船窟村寨子里的人还看到他带着人涉水往返哩。” “船窟村”与狐岐山相邻,由于该处湖岸山凹,形似洞窟可避风袭,多年来,作为定阳湖畔往来船只停泊歇脚、立桩系舟的所在,故名“船窟”。 “什么,冒着雨在激流中涉险啊,他那是要做什么?” “看水的变化走势呗!” “雨势滂沱,他们怎么晓得哪个是禹?” “据传他身执耒锸,身形伟岸,总是打头一个,一眼就能认出来,眼下,大禹首领还有治水船队停靠在船窟村呢!”青衣后生振振有词,两道剑眉不自觉挑得老高。 郭太公听了半晌,捻动着颊下长须,也开口了:“想当年,崇伯鲧为治水患,从天帝处偷来了息壤,可惜功败垂成,这也有些年头了。” (崇:夏禹之父鲧所封之地,在今河南嵩山周边。鲧,又作鮌、骨系(合字),相传为颛顼之子,字熙,因居于崇而称有崇氏,又称崇伯。其子禹,则是黄帝的玄孙了。) “阿翁,息壤是啥?”骑坐在树上的小哀听得兴起,探头下来,“给我说说呗!” “息壤呀”,老人喃喃说着,“据说,是当年女娲娘娘用芦草炼化成的神土,能够自行生长至于无穷,鲧用它来堵塞洪水。” 众人炸开来,疑问更多了:“既有这么好的东西,为何如今仍是水患肆虐?” 郭太公慢条斯理地叹气道: “唉,鲧一心堵塞洪水,私自取来息壤使用,结果引得天帝震怒,派火神祝融将他流放到了羽山,困顿而终,功败垂成,呜呼哀哉。这洪水又涨虐起来,瞧,转了个圈儿又回来了。”语毕,无奈的砸砸嘴,望向山下只涨不消的水势。 (羽山:今山东郯城) 人群稍默片刻,继而有人道:“鲧为解救众人苦难,不惜犯天条舍性命,也真是可叹。” “嗯,那样好本事,怪可惜了。” “是条好汉,虽败犹荣!” “似乎这大禹首领就是崇伯鲧的儿子呢!” 郭太公颌首:“嗯,他被奉为‘大禹’确实是人心所向,贵为部族首领的人,就意味着其身背负更多更大的责任,很多事情都得冲在最前面!难得的是,他们父子俩人前仆后继,胆量才干俱是非同凡响,但愿天助神佑,最终能有个好运道,好结果,咱们也就有望了。” (大禹:是对治水有功的禹的尊称,相当于“伟大的禹”。) “阿翁,运道又是什么啊?”小哀本就好奇心重,干脆从树上跳将下来,轻盈地落到阿翁近旁。 “运道嘛,如同这水势般涨落难料,生而为人总会遇到很多不同的境况,它们不会早来半刻,亦不会多逗留一时,皆因运道使然。” 小哀听了如坠云雾,眉头也紧锁起来,一副苦思不得的样子:“阿翁说了这老些,我怎么还是闹不清呀!” 郭太公笑着拉过孙子,爱怜地在他头上摸了一把:“这会儿闹不清就对喽,等你这猴猴脑瓜儿到了回头寻思的时候,想不明白也难!” 众人会意,微笑起来。 “郭太公说的是,运道难测,水势难料,可大禹首领治水的决心,却不曾动摇分毫啊!”青衣后生又开口了,语气中饱含崇敬之意,“听说他想方设法,带人一路疏通河道,拓宽峡口,开凿出水道来泄洪。” “泄走了?那水都流到了哪里?” “这个——我也不清楚,说是一个叫‘海’的地方。” “海?那是哪儿啊?” “都说这地方是个百川汇聚之处,反正,定是比咱这定阳湖要大得多的多。” 有几个人畏惧的看向山下的湖水:“比这水还大?可怖哦!” “治水大军的主力,多来自夏、涂山、东夷等部,个个勇猛异常,遍历险阻,他们想必是不怕的。” “应龙族也有助阵治水,它们用神力挖去山岩、疏导河川,听说曾有条应龙在巫山的时候画错了水道,大禹首领治军严明,最后给处死了。” (应龙:名叫庚辰,是古代中国神话传说中的创世神、造物神,作为一种有翼的龙出现于神话,同时也是真龙与龙族始祖,是有“祖龙”之称的上古神兽。相传应龙助黄帝争帝而捕猎夔牛,独战虎、豹、熊、罴四兽,于南极杀蚩尤、斩夸父,最后与黄帝飞升;为助大禹治水再度下凡。) “大禹中正谦抑,奖罚分明,一路而来各部落没有不服从的。” “小哀,知道应龙吗?你看啊,”郭太公说着,兴致勃勃地给孙子比划起来,“它生有双翼,尾巴锋利似刀,这样一甩,就能划开大地和山川!” 小哀两眼圆睁,盯着阿翁的手势,小脸上兴奋地泛起红光,心想这说不定这回可要开眼啦! 郭太公探出手去,揭开釜灶上的盖子,只见菜羹热气腾腾,里面的菜叶都已酥烂,忙招呼大家:“好了,我说谁来尝尝老汉家的手艺,看看是我这菜羹香还是他婆婆的毛豆香!” 先前那老妪皱了眉直摆手,一脸的毋庸置疑,还是有几个凑趣的,上来就着勺子吃了几口,又热闹了一阵子。 天时已晚,大伙儿渐渐散去了,郭家祖孙俩也熄了灶,一前一后,向不远处的黄土窑洞走去。 (窑洞:是黄土高原上居民的一种古老久远的居住形式。) 村落复归寂静,独有山下的湖水因风起浪,那层层水波撞击着湖边的岩石,不住地传来澎湃声响。 第2章 一品氏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恰巧,禹这日带着随从上了狐岐山,发现山坡上有几眼疏落的窑洞,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他径直走到一处树荫下,看到了微温陶釜里残留的菜羹,不觉轻叹口气,身后两名随从立即从各自背上的袋子里拎出两三只刚刚猎得的野物,放到灶旁。 禹扶了扶头上遮檐硕大的斗笠,不发一语,继续边走边看,细细视察山形。 这位人们争相传说的大禹首领脸色黝黑,双目炯炯有神,环视四围的眼光,仿佛要把一切刻印在脑海里,他刚健魁梧,只是那小腿肚子上,显见汗毛都给磨光了,有几处斑驳的旧伤痕十分突出,脚上穿着草鞋,脚趾甲许是长期泡在水里的缘故,已脱落得残缺不全;身后的两名随从,年纪较轻,更显得精瘦,但身形敏捷,脚力都不错,坑坑洼洼的山路上,一步不落紧跟在禹后。 山腰以下,水声渐大了,这时身后的一个随从举起手里一幅图,指给禹看, “首领,才刚所到便是狐岐山了。” “此水系汾河支流”,禹四下望去,“汾者,大也,思宓你看,这水浩荡的情形,大概正是因此得名的吧。” “从河图上看,汾河出自管涔山脚,最终西流注入黄河。” “嗯,冯夷的这一幅黄河水情图帮了我们不少忙啊!”禹把手中的耒锸交给思宓,接过那兽皮图,高举头顶,对光细看,但见图上密密麻麻,圈圈点点,已把黄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水情画得一清二楚,另有些朱砂色的增添,是思宓在随禹视察各处地形后描注上去的,作为供禹开辟水道的参考。 (冯夷:传说中的黄河之神,即河伯,其授大禹的河图,是黄河水情图,不是“河图洛书”之伏羲据以演绎八卦的龙马所出“河图”;而“洛书”出现,则是大禹治水时,见洛水出现神龟,背上刻有文字,他就照此写出了《洪范·九筹》,即治国的九种大法。《易·系辞传上》:“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等治水功成了,这图再加上阿宓添描的山水风物,可称得上是最细致的山海图了。”另一名叫行方的随从凑过来,微眯起眼,啧啧连声地细瞧着河图,膀子一斜,他肩上的布袋里露出些尺、绳等工具。 (山海图:有种说法是《山海经》本来配有古图,非常可惜的是古图很早就已经失传了。从现有的史料来看,从东汉开始,就已经找不到《山海经》古图依旧存世的证据了。因此魏晋时期流传的《山海经图》,也就是令陶渊明体验到“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的至乐之境的那张图,许是经过汉人整理甚至二次创作后的版本。但即使是这个版本,到了南北朝时期也失传了。从南朝开始,又不断有人试图重绘山海图,目前已知第一个重绘山海图的是南朝梁时的大画家张僧繇,也就是成语“画龙点睛”中的主人公。至于《山海经》的成书,很大可能就发端于这张大禹治水时边走边画的“工作图”吧,而大禹伯益等一众治水先贤,差不多就是该本第一玄幻地理百科全书的开山鼻祖。) “我可不敢居功,这上面很多地理山川、草木鸟兽都是按首领的指点描添的,对了,还有伯益首领,他一有空便要我专门录入各地的奇风异俗、逸闻趣事哩!” (伯益:东夷部落首领。) 禹听了,认可地点点头,伯益不仅是治水好手,还精通农事,一路而来,每退却了一处水患,他便热心地与当地人们商讨起重拾凿井、畜牧、耕种之业 ,当然,此举也为他们赢得了更多部落的拥戴。 一行人静静地跋涉了片刻,行方倏地转头问道: “阿宓,你方才说这里叫做狐岐山?” “嗯,”思宓应道,没再说什么。乍见此名之际,他心间也莫名有所触动,此刻,他不觉四下里张望几眼,耸耸鼻头,像是在刻意捕捉着某种气息。 先前,思宓曾偶尔觉察到身后的异状——他们一行人似被悄悄地跟随了——禹和行方只当是寻常如狸力的小兽,没有多加理会。 话说回来,每当他们经过密林深洞,总不乏有些好奇的怯怯的眼睛,如火烛般于远近闪烁窥伺,怎耐烦一一探究?而唯独在此,思宓竟生出些许异样的感应,昨日,他们走倦休憩时,耳畔竟断续有笙簧之声飘来,忽明忽昧,他几次引颈搜寻未果,反而引得人浮想联翩。 (狸力:据《山海经》记载,是一种形状像普通小猪的野兽,长着鸡爪,叫的声音如同狗吠,据传它出现的地方会有水土工程。与现代动物对照的话,根据身体胖,长着强爪,会挖土,有人猜测是河狸,有人猜测是猪獾,有人猜测是土豚【非洲食蚁兽】……不胜枚举,而在故事情节安排中我选择了用河狸的说法。河狸还有一个独特的本领用树枝、石块和软泥等垒成堤坝,凡是河狸栖息或是栖息过的地方,都有一片池塘、湖泊或沼泽,深具改造栖息环境的能力。) 走着走着,猛然发觉与禹他们落下了好一段距离,思宓慌忙醒神收心,脚下加快几步,赶了上去。 这几日在狐岐山,禹都在为空出湖水找寻出口,之前乘舟湖上,不舍昼夜地探查,尚无成形的办法。 天色已晚,三人已下到湖边,忽见湖面上隐约出现一叶轻舟,氤氲水气中,舟上的人影越来越近,终于在禹面前不远处停定,原来是位身着灰袍的老者,虽然未曾见过,倒有几分面善,禹看此人这般来派恐不是等闲之辈,忙作揖道:“在下姒禹,奉舜帝之命治水到此,敢问尊驾大名?” 老者回礼,朗声说:“在下山人一品氏,今日得幸遇见大禹首领,舟上备下果酒,可否请首领上来小叙,待老朽略伸薄敬?” 禹本是善结人缘的豪放之士,欣然应允,带了随从踏上舟去。 只见舟上设有几椅,小几上摆放着两套银碟银著银杯,当中盛有小菜及果酒,芳香幽溢,禹与一品氏坐下来把酒畅谈,聊了数句,便有相见如故的感觉。 话题多围绕治水之事,禹虚心讨教此处山水地形要点,一品氏将所知倾囊以告,二人从星起聊到星落,不露半点疲态,思宓与行方站立两旁,都几次强提精神,心下暗暗佩服这二位的的热忱和精力。 谈笑正欢时,扁舟之上,一轮圆月破云而出,舟上的人不约而同举目眺望,只见皎皎月盘与弯弯小舟一上一下,相映成趣,清辉所到,深绿的湖面上那几个随波轻漾的人影,滟滟泛起如玉般的光泽,看着这些倒影,叫思宓想起白日所经洞窟中,那壁上刻画的“小人儿”们――是一些被称作先民的人们吧――他们或舞蹈,或狩猎,或饮宴的样子,每一稚拙的举手投足,融渗隐密的妙处,即使在他们沉眠于地下之后,还在焕发着最生动的神采,思宓仿佛能听到他们说着什么,唱着什么,同样的神采,依然不断地在大地上重现往复着…… 正胡思乱想,感觉有人悄悄拉了拉他衣角,是行方凑了过来,低声问道:“阿宓,依你看,这位该是何方神圣?” 思宓调皮地翘起一侧嘴角,直视行方,但笑不语。 这当儿,听那一品氏继续说道:“水性就下,首领便顺此导之入海,人水各得其道,善也。” “这也是无法之法,晚辈深知水势无法硬挡,只有人给水出路,水给人活路了”,禹举杯一饮而尽,顿觉胸中热气腾涌,疲乏尽散,舒泰异常,继而坦言道, “虽有效验,但工程浩大,绝难一蹴而就。” “生化不息乃万物绵延的根本,譬如这人身,阴阳一旦失调滞顿,也须加以调引,梳理返正亦所费长久。” “我等一路行来,任何损耗都不及人的损耗,所有治水义士,且不论资质如何,开山辟路之时无不透支力竭,有人被落石砸伤甚或四肢不全,有人在爬山时摔的影踪全无,也有人在行进中被洪水大浪席卷而去……,艰辛如斯,晚辈常想,如何才能不辜负他们呢,唯有倾尽全力速速排去水患。” 一品氏连连颔首 : “确属不易,据我所知,首领率部栉风沐雨,攻坚克难,除了重开水路,还拯救了不少困在山上的饥民。” “哦,这事多亏有伯益辅助,我们顺着山路砍削树木作路标,为迷途求生的人们当指引,队伍迁移中,总将猎获的鸟兽送给山民,以助他们熬过饥寒困苦。” “首领至诚至性,功德非凡。” “禹实不敢当,家父曾说过,天地如父母,万物如子女,是为一体,利物济人是我辈之责,绝无自避推却之想。” “是了,首领这般仁心为民,定有至亲鼎力相持。” “实不相瞒,晚辈所学所用均得传于家父,奈何他老人家已身逝,至于妻子,”禹顿了顿,“我已经多年没有回去了”,一提及家人,禹贯来强悍的内心深处,陡然有块地方变得柔软起来。 “哪里是没有回去,首领带我们治水十来年了,有三次经过家门,却忙得连和夫人公子见面的功夫也没有。”行方不自觉的插了一句,言语之间不是不遗憾的。 一品氏打量了一眼行方,只见这年轻人高大粗犷,眉宇之间自有股英气,便嘉许一笑:“这位小哥,倒是快人快语,想必跟随首领治水也出了不少心力喽?” 第3章 候人兮猗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行方面上微红:“前辈过奖,在下行方,出身于夏部族,自父叔辈开始,便已跟随鲧首领治水了。” “候人兮猗——”,思宓下颚轻抬,短短地歌吟低徊清越,引得其余三位纷纷侧目,迎着禹轻颤的眸光,他轻声解释道,“自首领离家之日起,夫人每日必到山顶石亭,望向远处滔滔水浪,辨识着治水队伍离开的足迹吟唱此句。” 思宓眼前,又浮现出那窈窕女子的身形,凝白的面孔上,入鬓的长眉像她身后的层叠山黛,缕缕青丝于身后逶迤盖地,在雨露雪片和黄叶落英的润泽之下,越发黑墨深沉,和着温婉柔美的声线,在风中翻飞旋绕,永无止境地轻舞。思宓深信,早已远隔山水的首领,必能收到夫人的深情。 思宓自顾回想着,没有注意到一品氏灼亮的眼神看了过来。相比那行方,思宓面目纤细,身形有些单薄,俊秀却更胜几分,细观之下,老者目色了然:“这位小哥风神又显不同,倒不像夏部人氏。” 行方抢先开口了:“阿宓原来是跟着涂山夫人随侍的,因见他心思细腻,敬心专注,便被特地拨来跟着首领治水啦!”,且越说越笑,“我们这位小老弟呀,平时里爱写爱画,略得闲了,还总愿混迹于百兽群中,不然呢,便是对牢随处可见的山水草木发阵子呆,我们这些人里,就属他最‘怪’!” “芸芸之众,灵心难得却也难为,见悟丰沛,情丝牵绊,大约要辛苦些吧?”语毕,老者对思宓会心一笑,目光又落到湖面上他们几人的倒影间,此刻,独那思宓的身影之后,有从毛尾似的影子在蓬蓬展开,随着水波轻晃,盈然灵动,眼看着就像要探出水面。 接着听得禹笑道:“思宓行方,他二人确实各有所长,譬如泄洪裂石之际,一人司细致布火,一人令果敢扑水,更别说日夜在侧,与我分担劳苦,实是助益良多。” (裂石古法:从大禹治水到战国时期李冰父子修筑古代建筑奇观都江堰,皆采取过裂石古法,就是先用火烧岩石,待烤炙到高温之际,再扑以大量的冷水,冷热相激,巨石便形成了裂缝,方便人工进一步开凿。) 或许是自己眼花?但见老者笑眼之内,有道精光瞬息闪逝,思宓霎时心悸震动,定神片刻后,才答道:“若论治水之劳苦,实无过首领者,我等小辈还不敢道苦,只愿为各部灾民尽些心力便足矣。” 说完,思宓垂首暗自思量起来,其实,自他修得人形之后,这狐尾平日里颇能收敛自如,却每每在月圆夜下无所遁形,可见这一品氏才是心细如发。 一品氏闻言似有所动,抚须沉吟: “是呵,自盘古开天辟地至今,人间苦难从未断绝,而斗志也从未泯灭”,他又看向禹,目光温煦坚定,“首领耽在此处几日,想必已找寻到泄洪的水路?” “这片大湖位于高原腹地,我苦求再三,仍是一筹莫展。”禹坦诚以告,语气颇有点无奈。 一品氏点头,只见他悠然拿起支银著,在酒杯边沿摩挲一圈,继而对准杯底东南角壁猛然一击,金属碰撞之声清越异常,登时,那杯底被敲了一块儿下来,余酒从缺口处一泄而出。 此举自有深意,禹是何等样人,他即刻惊悟抬头,可哪里还有一品氏的踪影,行方骇然看向思宓,不想这位老弟却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仿佛是意料中事。 禹闭目凝想片刻,对着空濛湖面高声喊道:“多谢真人教诲!”,并携两名随从深深行礼。 禹直起身来,背着手,微微侧头问道,“你们可知这一品氏来历?” 行方怔住,一脸疑窦。 思宓笑答:“依属下看,大约是汾水之神台骀吧。” 见禹点头,行方越发好奇:“这台骀到底是何许人,为什么叫做汾神呢?” 禹徐徐说道:“颛顼帝时,中条山一带地动,引致汾水与洮河争道,台骀被授为玄冥师,为平水患辗转各地,终于九州涤陂,四海会同,因此被尊为汾河之神,他的功绩,足可担当‘治水第一人’的美誉啊!” ( 地动:即地震。     玄冥师:当时指负责治水的官吏。) 思宓在旁补道:“据传,台神治水时,曾摸着天上的星辰来划分地上的水路,水归河道,众民乃生,如今在汾河源头,还留有他当年从天上摘来的三颗星宿——垒成‘品’字状——作为镇压汾魔的镇魔石,他曾以该处为点将台,布置治水的人力物力,这也许是他自称‘一品氏’的缘由吧。” “他既看明白你,你也能看明白看他,也算有趣的缘分。”禹看一眼思宓,轻松笑道,“好了,咱们上岸吧,这下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过几日,朝暾初上,狐岐山上的人们还在寂寂沉睡,忽被一阵锣声惊醒了:“快来,大家快来呀,大禹首领来了!” 村民们迅速汇集,纷纷问打锣的后生:“大禹首领在哪儿呢?” 后生振臂一指:“瞧,他们来啦!” 众人果见有一行队伍正浩浩荡荡上山而来,为首的那个,手里果然握有一把巨大的耒锸,一定是禹了,人群欢动起来。 禹一行在定阳湖边停驻,村民们迎上来,自觉站在队伍圈外,郭太公上前问候两句,握紧禹的双手:“首领,我这把老骨头,终于见着您了,我们这一村子老少都盼着见您呢!” 禹笑着,频频向热情洋溢的乡亲们挥手致意:“劳动乡亲们出来相迎,太客气了,炎黄各部本就无分彼此,理当照应。” 站在禹身旁的人,看上去颇为年长,浓眉长睫,双眼狭长有神,嘴角挂一抹温煦的笑意,但见他举手轻扬,身后立刻有人颔首应声:“是,伯益首领。” 队伍中陆续走出人来,将肩背上驮来的鸟兽猎物送与村民,大家连声称谢,脸上无不流露感激敬重的神情。 禹低头问郭太公:“老人家贵姓?您与家人都住此山吗?” 老人笑答:“老汉我姓郭,十几二十年前哪,住那山下面,这不,一路被水赶着,就越住越高了。” 在众人的嬉笑声中,禹大力点头道:“这次我们来,就是要辟出新的水路,把这恼人的水赶得远远的!” 思宓与行方收到首领示意,两人各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银色跳脱,置于掌中,再小心翼翼展开时,那古朴的臂环早已发生了变化,在一片惊呼声中,快速涨大,须臾间竟幻化成两只精雕细琢的银色小兽。 (跳脱,即臂环或手镯,在远古就有的饰物,最初有祈福之意。) 郭太公按捺不住,忙问:“请教首领,这是什么神物啊?” 禹从行方的手里接过一个,拿给人们看,指指近身的两个随从:“太公,这是他们连日赶工造出的狸力,别看它们比普通狸力个头小些,这次泄洪,可是缺不了它们的助力啊。” 郭太公似懂非懂,这时,窜到他身边的小哀一个劲儿地蹦达着,想看清楚些。 思宓上前,冲孩子蹲下来,“来呀,摸摸看!” 小哀受到鼓励,小手果断地按将上去,咦,冰冰的,滑滑的,像从河里刚捞上来的鱼儿,慢着,那圆鼓鼓的身体里,怎么有一股力量在躁动不已?孩子的小脸又凑近了些,那小兽冷不丁“嗯嗯”地叫唤开来,小哀不妨,唬得一下子撤回手。 思宓笑着安抚道:“不怕,它说跟你闹着玩儿的。” “哥哥,你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啊?”小哀满脸惊异。 第4章 此儿,彼儿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这时,禹看了过来:“思宓,行方,都妥当了吧?” 二人闻言肃立,捧着银狸力随禹走向湖边的岩石,众人这才发现,大禹走路稳重踏实,但他左腿似是有些跛的,大家面面相觑,心下都明了,这治水土涉山川,到底得有多艰辛。 他们三人在湖边巨石上站定,行方将银狸力拿到嘴边,双唇微动,不知说了些什么,电光火石间,银狸力自他手中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扑嗵”跳入水中,行动迅捷,几乎叫人反映不及。 奇怪的是,思宓手里那只却是稳丝不动,他们三人定睛看着风波涌动的湖面,其余队伍仍旧站在不远处,静静待命。 小哀远远望着眼前景像,眉头抬的老高,很是不解:“阿翁,大禹首领还有那两位大哥,他们在干什么呀?” 郭太公费心思量,给出了自己的猜测:“我估摸着是在等什么信儿呀,是吧?” “有了,有了,快看!”人群又骚动起来。 只见思宓将耳侧到银狸力上,那小东西开始摇头摆尾,前后打转,思宓细听后,神情略显激动,他反复点头,然后大声说:”首领,‘彼儿’已经探明,离此地东南处有一凹形山峦,这道石壁堵挡着湖水南下,为水患之症结。” “好,做得好,此儿也去吧,它们可先在湖底咬挖石壁!” 思宓依言,对手中叫作“此儿”的银狸力嘱咐完毕,“此儿”即挺身跃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此地相去约有数十里,”禹轻声说着,“看来,还是要唤应龙族来出力了。” 思宓与行方听后一齐跳下岩石,走众村民前高声说道:“大伙儿请往高处避一避,找个遮挡处,一会儿风急水高,千万小心!” 人们听完面上纷纷变色,但心里又不愿意就这么离去,只见他们成群结队爬向山腰,不一会儿,那些深深浅浅的山洞里几乎都挤满了人。 小哀被叔伯们举到肩头,站在洞口一排,他胡乱把额前的头发拍到脑后,就怕一不留神错过要紧关节。 禹见众人疏散了,沉下心来,他面湖而立,在青色巨石的方丈之间,开始运气举足,一跬一步,一前一后,步法转折少见,甫立定便将手中耒锸高举过顶,胸腹中深深吸气,仰头呼唤起来,声音震耳发聩,乍一听见,躲在远处洞里的人们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老天呀,大禹首领这是啥声啊?” “比打雷都响!” “听不懂他在唤什么哪?” “这般哮声,就是虎豹们听了都胆寒吧?” 禹听不到人们议论,他正湛然驻立,持续不断地向天高呼,就在大伙儿都惊异于大禹异能的时候,空中陡然变了气象,无数的云块,层层叠叠地,从四面八方飞快移来,聚到禹所在的岩石上方。 这时,有条兽尾自云中探出,伴随着一声叫人头皮发麻的嘶吼,龙头蓦然自云端抬起,慵懒的轻轻一晃,朝着禹,径直俯冲下来。 “是龙啊,看啊,是应龙!”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率先大叫。 小哀目瞪口呆,真心觉得先前阿翁的比划太过小心笼统了,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团团紧张的吸气声。 “不只一条,快看后面,还有,是三条应龙啊!” 好多孩子放开喉咙嚎啕起来,出于本能的惊惧,众人向洞里缩去,只留个别胆肥的还在往前蹭着,小哀亦夹在其中,他挣脱了大人们的手一直向前,小脸上了无遽色。 那为首的应龙向禹低飞过来,扇动着双翅,顿时卷起巨大气浪,向周围波散开去,禹的衣角被大风撕扯着,在身后剧烈翻动,他倾身和应龙低语几句,伸手向东南方一指,应龙颈项便微微一侧,让禹翻身跃上,高处徘徊的两条应龙也飞将而来,思宓同行方也疾步骑坐上去。 应龙们起初慢慢盘旋而起,随即振翅冲向高空,渐飞渐远,直至消失在云天之上了,洞里的父老乡亲们显然还未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 小哀问身旁的大人们: “他们飞到哪儿去啦?” “不晓得,好像听见哪里有石壁要开凿。” “哎呀,看不到了,咱们又不会飞。” “再等等。” 小哀不再说话,洞中的人们也都纹丝不动,翘首望向天际,期盼着新的奇观蔚然呈现。 突然,好像是从天边,传来了轰然巨响。 “怎么了,天塌了吗?” “别胡说,一定是大禹首领在率应龙开凿山壁。” “对呀!觉着了吗?这山好像都在抖啊。” 人们感觉好似置身于汪洋中漂泊的木筏之上,岌岌可危,于是,相邻近的人都不约不同地拉起手来,就像每次天灾降临时唯一能做的那样,在不知道生命会否在下一刻戛然而止的神秘惊惶中,围抱成团,他们大多紧闭双眼,把眼睛里、身体里急速奔涌滚动的热流化做心底最虔诚的祈祷,愿天地能够听见。 小哀却无法闭上眼睛,他似乎被迷惑住了,直直地望向朝山崖袭来的一波波巨浪,它们来了,来了,肆虐翻腾的波浪像一只只拼命挣扎的手,不停地向空中撕抓着,却什么也没有触碰到,然后绝望地拍在石壁上,发出骇人声响,众多浓白滚圆的水珠,在高处四散飞溅,落到小哀激动通红的脸上,这大概是动荡的定阳湖留给他的最后的“惊艳”。 小哀莫名地兴奋起来,此时此地,宏大的汹涌场面,叫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神——只有神才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这巨大无比的力量吧? 浪头继续在轰鸣中起起落落,在碰撞的过程中持续激起似雪如霰的白色粉沫,如此奇诡,又如此可怖!困扰人们多年的大水,内里蕴藏着无穷无尽且躁动不已的生命,怎不叫人敬畏。 “这滔天的大洪水会从此消失了么?”有人怀着自己都不甚理解的矛盾心情,蓦然发问。 “不会,”小哀喃喃道,“它们只是要走了,在用自己的方法作别此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声巨响也停息了,大地复归平静,人们看到东南方向有三个飞鸟似的黑点冲破了灰沉沉的云雾,升腾而来,那正是应龙载了禹和随从们回来了。 众人连滚带爬涌出,再次聚到湖边,这才发现,湖水正在哗哗退去,像受到牵引般全线流泄而走,巨变之下,人们反应奇突,有人痛哭,有人欢笑,在湿滑柔软到不行的粘泥地上争相挥手,纵情嚎叫,显得十分吃力却又十分尽兴,光脚丫上飞溅起的泥巴成了他们面庞上的装饰,孩子们站不稳跌倒的,干脆打起滚儿来,这时,毫无预兆的,一片大雨又倾盆而下,人们个个淋的湿透,却无人走避,小哀觉得眼睛里、嘴巴里都是雨水,抹一把,又流进来,然后依旧咧开嘴欢叫着,小小年纪的他,也明白,从阿翁眼里汩汩流出的,并不都是雨水,还有,乡亲们脸上溢彩流光的笑容,都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低空中,三条应龙仍在飞旋,从那张狂的嘶吼声中,仿佛也能听出大功告成的喜悦…… 第5章 后土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个多月后,狐岐山下,正在举行大地之母后土的祭典,追怀女娲神炼石补天,树立四极,衍生万物的恩德,而如今恰逢水患得治,也注定了这将是每个人心中最难忘的一年盛典。 (后土:后土圣母被尊为“中华最古之祖,土地最尊之神”;山西省运城市万荣县后土祠被认为是海内后土祠庙之冠,是皇家祭祀后土之源,从汉代至宋代,历朝皇帝先后24次在万荣汾阴祭祀后土。根据民间习俗,农历三月十八是后土圣母的诞辰之日。百姓们在这一天都会去后土祠祭祀后土圣母,感谢她滋生万物、哺育人类,祈祷五谷丰登、子孙繁盛、国泰民安。在母系氏族社会,氏族(部落)的首领称为“后”;而土者,地也。“地即母”(《后汉书·傀嚣传》),二者都是繁衍人类,化育万物的。所谓“后土”,就是母系氏族社会最高的女性君王。近年来,也有人认为,后土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女娲”,本文亦采用了这种观点。远古时代,现身于世界各地的“大母神”都有相似特征,其形象中就有“大地”的符号,大地是大容器的变体,由球状的包裹性,转向平面的延展性,跟女性平展而柔软的肚腹呼应,并以绵延的群山、辽阔的湖海、繁茂的森林为基本意象。历史上,许多“大母神”被描绘成坐在地上,这坐姿表达了她们与大地的紧密联系,甚至她们就是大地的一部分,而这大地则反过来成为大母神的坐席与王位。大母神不仅是部落的保护神,而且是部落间互相识别的标记,在部落联盟出现后,上升为联盟的共神,进而成为酋邦和王国的共神,以至于进入父系社会以后,在神话传说及节日中都留有女性占据很高地位的时代回忆。本文的山神祭祀仪式取自《山海经》,记述了部落联盟的远古历史,彼时女娲已经被奉为神(《大荒西经》有载:“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由此揣度书中所记年代大概已处于父系制的重要时期了。据介休《重修后土庙碑记》记载,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元年(457年)及梁武帝大同二年(536年)皆重修之。于是有推测,早在1600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或更早介休就有了后土庙,因此兴修庙宇成为后文的情节,如今庙宇的格局是明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年)重修时所置,而后不断扩建形成的。) 在搭好的高大土基上,乡亲们郑重移来一棵青葱翠柏,再以方鼎盛放谷物瓜果献上,并在毛物中选了一只公鸡、一头猪埋入地下,又取精心雕琢过的玉壁和玉珪各一块,默祷之后投向山中,众人按长幼为序列队齐整,在统一号令下,伏地膜拜。 (祭祀用鼎:在尧舜禹时期应该就有了,或为陶鼎,夏以后多为青铜。古人早有天圆地方的概念,地为方为阴,因此有专家猜想:方鼎是为祭地而造,盛谷物;圆鼎则是盛肉以祭天。) (毛物:指长有细毛的兽类或禽类。) 仪式中,乐手们奏响了女娲娘娘创制的“笙簧欢歌”,配以鼍鼓、石磬、陶铃等各色声响,动人天籁倾刻间跃动而出,时而如山涛,时而似鸟鸣,在这片气清景明、万物皆显的大地上回响不绝。 (笙簧:匏瓜形乐器,匏瓜即葫芦的旧称。) 礼毕后,欢乐的人们在选好的宽阔场地上摆席设馔,治水众士也都席坐其间,与乡亲们举觞共饮。 昨夜刚落春雨,泥草湿润芬芳,越来越多的人踏着乐声起舞,口中还念唱着诸如“遂草木”、“奋五谷”等祝祷,他们或披兽皮,或饰鸟羽,摩肩接踵,舞姿却是难得一见的欢畅奔放。 “大家伙儿快看!这阵势——像不像百兽出行哪?”说话的人,名叫阿契,这年轻人似乎对当地的舞蹈兴味浓厚。 (契:出自东夷旁支,该部以鸟为图腾,后因助禹治水有功而封于商,秦人之祖。) “嗯,”行方放眼望去,若有所思道,“你瞧这边小伙头上的角,怕是比伯益首领收藏的犀角还要霸气些,还有那边微醺的姑娘,居然‘带’了条那么长的尾巴?!我怎么看着,好像比真的狐狸尾巴还‘真’呦!”,说着,还打趣地推了下身边的思宓。 思宓勾勾嘴角,呷口清冽的果酒,权当应合。 “走啊,去凑凑兴!”阿契管身边的乡亲要了两只鸟羽,兴奋地插在鬓间,便身轻如燕地盘旋起来。 兄弟们乐得鼓掌大笑:“你们看啊,阿契平日家蔫不唧唧的,跳个舞倒像要飞起来了!” 小伙子们逸兴俱扬,纷纷跳将起来,只有思宓推却了兄弟们的轮番拖拽,仍然貌闲意悦地坐在原处观赏。 冷不防,他打了个突,背脊猛然立起,一丝笙簧乐音,在这几近嘈杂的声浪里若有似无地浮现,再度同他不期而遇。 思宓耐不住,循着乐声,穿过层层欢乐涌动的人群,来到一片杏林。踏足林中一刻,庆典上欢腾鼎沸的人声瞬间遁去了,四围香郁缭绕的迷雾让他恍惚不已,思宓微眯着眼,仿佛看到了冗长的生命过往,纷乱模糊的片段在眼前迅疾闪现,分外清晰的,似乎是极幼时的短暂印象,瑰丽而天真。 不知过了多久,思宓踱步到了林边,慕然发觉了一队专注吹奏的乐手,正是方才仪式上的乐手们,黄童白叟参差不齐,思宓逐个寻看,目光落到一位手执笙簧的女子身上,只见她身着及踝的白裙,垂首独立于一片花荫下,发间散缀着几朵小小杏花。 思宓一步步走近,眼底泛起悸动,这淳朴轻柔的埙乐,如人低吟浅诉,绵绵无尽,于他听来竟似熟稔,或者,就是他心中蛰伏已久的声音。 身畔杏花香氛涌动,他终于问道:“请问,这首曲子――是姑娘你所作的吗?” 女子抬头,顷刻间看清了来人,脸上飞起一抹羞赧之色,如同她耳边的小花,说白而非臻白,说红又未至红,别有番清新端丽。 她轻轻点头施礼,不发一语,径直将手中那只小小趣稚的笙簧递了过来,只见这乐器是在半截葫芦上,插了根竹管子,长短不一,两端翘高去,像极了凤凰的尾巴。 迎着女子澄澈如水的目光,思宓接过,手指开始笨拙地在音孔上慢移轻动,吹气进去,簧片在笙里一下下颤动,像心在颤动,声乐纷然婉转,忠实传达出乐者的万千心绪…… 另一处, 身陷于阵阵喧闹中的伯益,微眯着狭长双眼,在兽皮上边写边念道:“自管涔之山至此,其神皆蛇身人面,其祠:毛用一雄鸡、彘瘗;用一壁一珪,投而不糈”,写罢扭头请教一下坐在身边的郭太公,见老人点头,才终于满意地收了笔。 眼前欢腾的仪式引发伯益感叹:“后土是一切生灵的源起呵,据传女娲神蛇身人面,一日可有七十般变化,伟大母神赐予我们生命,也赐予我们无限可能,是最厚重的温暖和保护。 ” 坐在主位上的禹听了,点点头:“来于斯,归于斯,生而为人,不管被逼仄至何等困境,都得拼劲全力,以待绝地逢生,咱们可都是地母的子孙啊。  ” 郭太公笑意盈盈,脸上的褶皱都要挤到一起了:“实话说,老汉我好不容易扎挣到今天,居然能看到水患退却的一日,才是打心眼里庆幸哩!” 禹朗笑道: “老人家,我看这里山水一派生机,此地乡民那可真是有福气呀!” 郭太公赶紧立身就要站起,急忙提出请求:“首领若不嫌弃,那就请多留几日吧,无论怎样招待,也难尽我们的感激之情啊。” “老人家,快请坐下,”禹欠身,轻扶老人落坐。 一旁的伯益也开口了:“水退之后,咱们和乡亲们开辟了良田桑土,疏通了田间沟渠,重兴贸市以互通有无,真是越发亲热熟络了,只是重任在身,不日该当启程了,太公,我们心里也有不舍呀。” “伯益还是老样子,大约每过一处,总免不了来番唏嘘哦?”禹露出一副调侃说笑的情态,和煦的眼神投向那热闹的人群,“我看这次,可不光是你一个人舍不得走喽!” 伯益顺着禹的目光看去,会心一笑,不置可否,轻松提起陶罐,为禹和郭太公斟上酒。 郭太公不知道他们找的是谁,但也忍不住问道:“大禹首领,倘若真有治水志士愿滞留此地,您想必也舍不得吧!” 禹慢抚清须,笑答:“虽然不舍,也当随他们意愿了。” 郭太公相当震惊:“这可都是您的左膀右臂呐,半途而废,岂不是自误了?” “其实未必,我是太清楚这些兄弟们了,他们秉赋各异,心性亦不一而足,离了我,另有大用亦未可知啊,您老看我这治水之法啊,一疏一堵功效有别,选不对才会误人误己呦!”禹娓娓道来,“他们当中有人愿留下来实是好事,分洪工程不光是挖开口子即可,更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每年仍需留意修缮,不然没过多久,泥沙又会堵上,他们能守在此处发挥才干,推行伯益所教的稼穑之法,亦可协助州牧落实联盟之策,治洪防灾与稳定民心也都有了长远的保障。” (州牧:古代指一州之长,即每州的最高长官。出自《书经·周官》:“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 “ 山水同在为‘清’,阴阳更迭生‘明’。太公哇,大禹首领常赞贵乡水秀山明,您看眼前这些山水风物,虽历经洪劫,终又复归清明气象,旦得天地滋养,安然各美其美,可见其生发向荣皆自有时机,又岂是人所能左右得了的。”伯益有感而发,仰头举杯饮尽。 (清明:清明是传统文化中唯一一个既是节日,又是节气的日子。《历书》有言:“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而作为节日,源自春秋介子推在绵山焚逝以定的寒食节,合称清明寒食节,成为国人心怀感恩,缅怀先贤的节日,“介休”亦因此得名。) 郭太公唯唯点头,心下对大禹一举多得的部署暗自称奇,如此开阔通达,当真少见,怪道说他的队伍行至哪里,该处便会民生恢复,壮大富足,想来,治水大业功成之日不远矣。 此时,众舞已毕,人群渐渐散开来,笑声恣意,酣畅淋漓。 “猜我是谁!”小哀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猴儿般跃到思宓背上,气咻咻地从背后蒙上他的眼。 第6章 山川复清明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思宓厚实的嘴唇扬一角,仰头笑道:“小哀?” 静跟在思宓身边的女子,看着二人欢闹,微笑着放慢了脚步。 “阿宓哥,我们在那边击壤呢,你也一起来嘛!”小哀松开手,才刚瞧见了思宓,扭头看见他身边的女子,忙微笑致意,走得近了,不由留心多看两眼,那女子鬓边,一股银亮发丝无声地闪耀,与她头上簪着的两朵杏花居然十分相配。 小哀开心的拉扯着思宓,从腰间拔出根壤木来,顺带着,炫耀地提了提新做的虎皮裙,多半是跟着那些年轻后生们围猎分来的战果。 “好哇,长久没玩儿这个了,还真想试试身手呢。”思宓欣然同意了,他回首张望,身边女子早不见了踪影,因到处是人,也无从找起。 小哀自顾自捡起脚边的两瓣杏花,只觉香气沁人,“多好闻啊,没准儿这花香就是在给春天报信儿哩。” “对,杏者,信也,不过这山上的杏花香氛着实有点奇。”思宓若有所思。 “哎,戴杏花的姐姐叫什么呀,我在山中遇见过,还没怎么同她搭过话。” “她大约是回到同伴那边去了,”思宓答非所问,远眺一眼云气缭绕的杏林,拍拍孩子肩膀,催促道,“走吧,不是要玩击壤吗?” “好嘞!” “击壤”的玩法需得两人,先把一壤置于地上,再各自后退三、四十步,分别以手中的壤击之,击中者为胜。 (壤,以木制成,前宽后窄,其形如履,长一尺余,阔约三寸。) 小哀今天兴头十足,发挥得淋漓尽致,有更多的孩子被吸引过来,很快,数不清的壤木像生了翅膀似地跳来跃去,奇趣可观,旁观的大人们,也凑趣地吟唱起了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原是红霞染天,不一会儿天色便暗了下来,大家伙儿尽兴困乏,眼看着都散去了,满头大汗的小哀,浑忘了时辰,忽然,挥舞时没有控制好力道,那壤木不偏不倚飞到了树杈高处,卡住了。 “等我!”小哀向思宓飞来个十拿九稳的眼神,迅捷攀上树,伸展一臂,正勾到壤木,正准备要跃身跳下,他那脸上却忽然闪过了一抹惊诧的神情,双脚也停在树叉上木然不动了。 就着初起的月色,他看到了思宓身旁的影子,那缓缓摇曳的,是丛尾无疑了。 思宓当下已明白,他嗔怪地瞥了眼天边的圆月,无奈笑笑,索性在脚边的树墩上坐下,伸手招呼小哀。 “给你瞧见了,”思宓故意猫腰下来,压低嗓子问刚回到身边坐下的小哀,“到底瞧见什么了?” “看到的,就必要说出来么?” 这当儿,小哀脸色已不再有异,看破不说破是对人的尊重,阿翁经常对他这么说。 思宓挑起了一边的眉毛,颇感意外。 “其实我们这山上啊,也有些与众不同的族群,似乎身怀绝技,不过都没有阿宓哥厉害就是了。”小哀答得豪爽干脆。 “我能有什么厉害的?”思宓尾声扬得老高。 “都能骑到应龙背上,还不厉害啊?”小哀艳羡无比地笑道,顺带瞄了眼思宓腰间的笙簧,“这只笙黄,是刚才那位姐姐的吧?别看他们平时静悄悄的,也很少见到,若论吹奏女娲娘娘的欢歌,还是他们最拿手,恐怕这座山上的人都比不上呦。” 望着两人迥然相异的影子,小哀接着滔滔不绝:“我阿翁说过,天地间所有生灵,心性都是相通的,不拘是何形体,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女娲母神抟土所造!你要晓得,她不光是捏个形体而已,还将自身的灵性揉到了所造之物上,虽不能像母神一样有七十般变化,但是得一两样,也很了不起了!喏,阿宓哥你就是‘这样’的人,我听说大禹首领在劈山之时会化成黄熊,那他也定是‘这样’的人喽!”信信然的语气里,有着孩童独有的憧憬向往。 “心性想通——说得妙,但愿人们都能这么想,也能少些犹疑惶惶了。”思宓怔怔地,反复咀嚼着小哀的话,舍不得放下。 觉得腕间牵动,他低下头,看到小哀正抚弄着自己左手上的跳脱,且不住声地赞叹:“听大禹首领讲,这是你做的?行方哥哥也有一个,真正巧夺天工,这小小物什,居然也能变幻!呦,里面还有个符记。” 小哀发现了臂环内侧所刻的纹饰。 “就像小哀说的,但凡制作手艺之类,人总会在不觉间把自己的心性融汇到掌中物上,我和行方每遇得意之作,还喜欢在不显眼处落个符记,你看,我的符记是思字,行方的便是行字。” “好好啊,阿宓哥,我也想要学学我的郭字,你能给我‘画’一个吗?”小哀央告。 借着月光,思宓以壤木代笔,在地上画了起来,小哀目不转睛地盯着,只见他先画了一个圈,然后在其上下左右各画了一个房子。 “这就是啦,”思宓看向小哀,眼底泛起探究的轻芒,“你知道你这个姓氏是怎么来的么?” “这个嘛,你可问不住我,”小哀看着地上的字,扯了扯头顶的总角,一头绒毛越加凌乱,“听我阿翁说,在曾经居住的地方,先辈们曾经跟从崇伯鲧的教导,在住地盖起过城池,祖上因在水村山郭旁居住,便以郭为姓啦!只是后来,受洪水肆虐追赶,不得已,族人四散迁徙,离开了故土。” (鲧作城:鲧是中国历史上造城郭的第一人。《世本》记载:“鲧作城。”《吴越春秋》记载:“鲧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 “还有,住在城郭东边的,是姓东郭,反之是姓西郭,对不对?” 小哀拍着脑门,恍然大悟:“阿宓哥,我晓得了,看来好多人的姓氏,都同他们的故土相关!” “不错,真机灵。”思宓忍不住捏捏孩子的小腮帮,内心颇为震荡。 “阿宓哥,你的姓氏也是有来处的吗?”小哀的兴味,很快转移到思宓身上来。 “志欲扬而思欲宓,谋欲圆而行欲方。”思宓文绉绉地说完,耐心地给小哀解释起来,“这是大禹首领为我与行方命名时说过的话,意思是一个人要实现远大的志向,心思必须要平和细密;智谋要周全圆融,行为必须要方正高洁。” 小哀听得半懂不懂,锲而不舍地追问:“在大禹首领为你命名前,你叫什么?” 思宓抬头,眉心微蹙,努力回忆道: “我只记得,那年山洪爆发,我侥幸顺水漂到了涂山,奄奄一息中,有位美丽的女子从天而降,自快要泡烂的树桩上解救了我,哦,便时后来大禹首领之妻——涂山夫人,彼时年幼,浑浑噩噩不记得父母兄弟,夫人说,那时恰逢首领受帝命治水,并向舜帝表明心意曰‘予思日孜孜’,便以‘思’赐我为姓氏了。” (“予思日孜孜”句:出自《尚书·虞书·益稷》,是禹在受命时向舜表明决心的话,意思是他贯彻帝君意志,在于每天实实在在的行动中。孜孜,勉功不怠之意。) 说到这儿,那首“候人兮猗”又开始在思宓心中低徊,忆及禹在途中和歌时的销魂黯然,思宓忽生感喟,纵是心怀缱绻的两位天各一方,这种牵挂却也爬山涉水,缕缕不绝。 也许,有人守望的地方,才有故土的意味吧,迎着眼前散落的月辉,他的心中倏而澄明。 神勇无比的阿宓哥,居然是在历经了那样的磨难后才拣回条命来,想想也好险哪,小哀轻吁一声,接着满是疑惑地问道:“你说的,是刚退的这场大水吗?” 第7章 狐族与治水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惝恍迷离间,思宓轻轻摇头,“那也是一场大洪水,当时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日月暗淡,哀嚎遍野,我只记得在顷刻间,被洪流席卷而去,远离故土,以至如今,每随大禹首领走过一处,我都有种感觉,好像总在不经意地找寻着某种似曾相识的气息,哪怕只有一丝半缕,也能令我心绪安宁。” 阿宓哥暌隔故土,已是自己不能想象的年深日久了,小哀心头涌上一阵苍茫的怜惜:“如此说来,大禹首领真是全天下第一聪明的人,那么凶恶可怕的洪水都能治服!从此免去此地人们的流离失所。” “水凶恶可怕?”思霄却出入意料地摇了摇头,“我想首领他不止看到水的这一面,还有它至柔至顺的一面。” “水至柔至顺?!”小哀费解地张大了嘴,他又是怎么说的? “是啊,正因为它柔顺,才得以攻破至为坚硬的一切障碍。”思霄慨然答,“水所顺应者,乃自然地势。你看,水流都是由高向低奔涌不歇,汇集壮大的——当中就有顺应自然、自然成势的道理,直至摧枯拉朽、开山劈石亦不在话下!” 小哀搬着指头整理起来:“哦,水顺应自然之道,大禹又深谙水势,于是才有了疏导的法子。” “逆势做事,败者居多。”子猷沉吟,“人生穷通际遇,莫非山势起伏,记着,要学水性大德,顺应其道才好。” 小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想治水这件事果然深奥不易呢。 思宓嘴角噙了丝云淡风轻的笑意,他拿起腰间挂着的笙簧,缓缓吹奏起来。 “这笙簧真好听呀,阿宓哥!”盯着思宓手中梨子般大小的笙簧,小哀又忍不住开口赞叹,“没想到匏瓜肚子里有这样美妙的声音。” 思宓被小家伙逗乐了:“那是当然。” 小哀轻呼起来,着忙地翻看贴身裙袋,珍重地摸出样东西来:“差点忘了,阿宓哥,你来看看我这个宝贝!” 思宓的视线凝聚在孩子瘦小的掌上,不由仔细辨认道:“这确是颗匏瓜的种子,你哪里得的?” “嘿嘿,昨日我看伯益首领随身的图册——从没见过那样精致的画——有一页画了株匏瓜,就央他给了我这种子,他还仔细教了我种植之法哩!”小哀开心道。 “哦,为什么单挑了这个?”思宓好奇,毕竟伯益那册上的异卉奇珍太多了。 “喜欢呀!”小哀歪过脖子,小脸上绽开一朵率性至简的笑容,“种出来了可以装酒,装药,作水瓢,手艺好的话,还可以作笙簧。” “哈哈,难为你想了这么多用处,你不觉得匏瓜长得头小肚圆,跟你蛮像的?我嘛,就喜欢’看’它这个样子,哪怕什么都不做。” “光是‘看’哪?”小哀捂着嘴直乐。 思宓点点头,自他手中取过那粒种子,单手握紧,眸光深敛,拳头叩在眉心间片刻,依旧将种子放回小哀摊开的手掌中,那眼神仿佛在说不信请看。 接着,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小哀感觉到有股奇异的热度在手心升腾而起,思宓放回来的种子,竟通体燃烧起来,四射出耀眼夺目的亮光,其间,一束几乎透明的根茎从当中蜿蜒伸出,颜色渐深渐浓,形如碧绿小蛇,颤颤地攀延着,眼看绕到小哀的手指上来,那茎上起初紧紧蜷缩着少许嫩叶,也羞涩地舒展开来,娇俏如蝶,在月下清风中欢畅舞动,须臾,那脉络清晰可见的叶片之下,竟长出了几颗小小匏瓜,待果实大如指甲时,渐也开始五彩变换,叫人目不暇接。 “天哪!”小哀双脚掂了几掂,又不敢大动,若在平时,或许早已欢喜得蹦老高了,他勉强按捺住自己,屏息近前端详。 顶端的小匏瓜实在娇俏玲珑,小哀忘情,另一只手轻轻伸了上来,就在指尖快要触及果实的刹那,所有一切瞬息消失了,小小手掌上,归于暗寂。 小哀错愕,急得再三眨眼确认,反复揉搓着复原回来的种子,怔怔自语:“怎么回事,匏瓜呢,藤蔓呢,哪里去了?“ 思宓轻笑,怡然抬手,对着小哀心口点了点:“莫急,它在这里啊!” 看着那疑窦丛生的小脸,他继而道,“感觉到了吗?它本来源于你心性一动,是由你唤醒的。” “心动?”小哀不停摩挲着手里的种子,“也就是说,果然是幻象?并不是真的吗?” 思宓注视着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其实,真与幻之间没有多么明显的界限,方才的匏瓜,说它真?可最终还是消失了;说它幻?你又是亲睹亲触过的,是不是?”一顿之后,他说的更慢了些,“亦真亦幻,如同现世,无须介怀。但这小小一粒种,却引你在一番生根、开花、结果的感应中有所体悟,这才要紧。” “咦,不是种棵瓜而已?为何要想那么多?” “不只是一棵瓜而已,其实万事万物都在生灭变化之中,且自有其道,你也说过,女娲母神赐予每个生命灵性,那灵性,正是引导我们体悟大道的光亮,如此,人所能主宰的虽然有限,内心却可以找到清明和安定。” “话说回来,人怎样找到自己心中的灵性?” “当然,所有灵性都必得寄托于这般臭皮囊中,找出它并非易事,关键是,我们先得想方设方让这副臭皮囊生存下去,让它有机会经心体悟,累积情识,灵性么,届时自会显现。” 小哀眨巴着眼,好久没作声,懵懂之间,回想起方才消失的奇景,忆及一处细节,因问道,“阿宓哥,这种子结出的匏瓜怎么都是五色的?” “忘了吗?女娲娘娘昔时补天,炼就的巨石正是五色,”思宓扭过头来,慧黠一笑,“你不觉得——天地间五色照耀,最是完满?” “完满……”小哀嘟哝着,双眼一亮,“怎么一样的事,到了阿宓哥嘴里,就变得越发玄妙了呢?” 孩子低下头去,只听他颇为好笑地喟叹一声:“看来,这事儿我真得慢慢琢磨——哦,体悟了,”他煞有介事地摸摸胸前心口,看着思宓喃喃道,“若是阿宓哥能留下陪我种就好了。” 这些时日以来,对于思宓,小哀早已生出一份特殊的信赖之情。 “呵,”被孩子眼里的热切击中,思宓双唇抿紧,神色由恍惚而坚定,“那,不如我就留下来陪你种它吧!” “哈?是真的?!”愣了半晌,小哀反应过来,他双眼圆睁,嗓门不由自主拔高许多,立马得寸进尺,“那也能教教我如何御龙吗?” 思宓不再言语,只以宽厚的手掌覆在孩子手上轻轻一握。 寂静中,柔和的星辉月光笼罩四围,见证了一个隐密的转变,一个郑重的仪式。 这日,在填山沸林的笙歌笑语中,思宓背了肩袋,和行方陪着禹,走向通往最高山头的路上。 每当功成一处,禹都要登临绝顶,俯瞰水退后林岳本真的面貌,这个多年来的小习惯,在他心头刻画下很多独特的风景。 林间飘起了雨丝,清风迎面拂来,三人纡徐慢行,尤其是禹,神态从容宽舒,兴致到来还要与思宓相和着长啸一回。 驻足片刻,思宓忙将水袋递给禹,又拿了颗山果给行方,行方却黑着脸不睬他,反而向前疾走开了。 今日行方有异平时,禹问上一句他才乐意答腔,此外几乎不吭声,必是在听了思宓要留在此地的决定后,心里十分气苦。 瞥到思宓尴尬满面,禹笑着在他肩头按了按:“你确定了——就是这里了吗?” 感受到自肩头而来的暖意,思宓心头的重负仿佛轻了些许,他缓慢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终于登临山顶,这里山石青碧,草木倒很少,微雨初霁,从高处望下去,层峦叠嶂之间,有雾霭浮荡游走,禹拣了块平坦些的大石坐下,面对思宓行方二人慨叹道:“真是好地方啊,思宓,我知晓你的眼光。咱们是有言在先的,治洪不易,队伍中的年轻人们都多少累积了些经验,这一路走来,你们想在哪里落脚,我是无不应允的,由你们继续守护山水,我更放心。” “别人爱怎样,我不管,作什么他也要留下?我想不通!”行方瞪着好友,眼底红丝毕现,语气执拗不过。 “别人留得,为何思宓留不得。”禹浓眸一转,笑对行方抚慰道,“从女娲母神补天救民到如今攻克水患,用心守护赖以生存的山水,不正是我们该做的吗,济世利物,虔诚以报后土恩德,在哪里不能完成,你怎会想不通呢?” 这番话,饱含了禹对自己的器爱和理解,思宓难以承受,嗵地一声单膝跪地,身子禁不住微微抖动着,自贴身处取出河图:“就让属下再为大人举一次河图吧。  ” 禹一怔,抬起遒劲的手指,像往常一样在图上轻轻划过,气定神闲地由西向东,仿佛在蹚河过川、翻山越岭,最后,他在“龙门”处顿了顿,若有所思道:“看来,往后的工程还有不少哩,没有了思宓,我也许会不习惯吧!”随即接过河图,慢卷着,“不知为什么,每每登临治后山水,心里总会有些空荡荡的,好像把什么宝贵的东西,安放在踏足的过的每个山头了,可是我不能停,必须接着往前走。” 思宓细细体味禹的话语,泪盈于睫。 第8章 郭哀的匏瓜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思宓啊,一品真人说你心受牵绊,我倒觉得,人在挣破了千头万绪的纷纷扬扬之后,会是另一番境遇,更有常人不及的逍遥,”禹指着远处云霄一端的霓虹,“云散雨收,才会蜕变出那绮丽的景致。” 思宓双目赤红,垂首伏地,感觉头颅有千斤重量:“首领明鉴,思宓确实没办法做得更好了,在治水的宏大工程上,在下已将所知所能挖掘殆尽,往后,可以去解决一些切身的事了。” 行方如鲠在喉,硬生生道:“志欲扬而思欲宓。” “谋欲圆而行欲方。”思宓接着说道,“首领统率治水大业,实乃天意,我等宵小之辈追随左右,略效犬马之劳,亦是发乎自然,切不可以为己力,伐功矜能,到最后失却了本心。” (“以为己力”句:出自《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讲的是晋文公回国登位后,赏从其流亡的功臣,曾经“割股奉君”的介子推却不言䘵,而䘵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内外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介子推认为晋文公返国实为天意,忠君的行为没必要得到奖赏,并以接受奖赏为耻辱,而狐偃等“二三子”“以为己力”,无异于“窃人之财”的盗贼,故“难于处矣”,进而隐居绵山,成了一名不食君禄的隐士。这一段历史在《韩诗外传·二十三章》也有描写——介子推曰:“推闻君子之道,谒而得位,道士不居也,争而得财,廉士不受也。”文公曰:“使我得反国者,子也。吾将以成子之名。”介子推曰:“推闻君子之道,为人子而不能承其父者,则不敢当其后。为人臣而不见察于其君者,则不敢立于其朝。然推亦无索于天下矣。”遂去而之介山之上。——可见这位令介休得名的贤士,始终是严格践行“君子之道”的,他这种风骨,无疑也是由上古时起一代代承继发扬而来,以致于后来成为儒学“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精神源头。) “你放心好了,劳而不伐,有功不矜,正是咱们首领的风范,作为他的手下,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又如何敢造次。”行方的眼泪簌簌而下,哽咽着扶起挚友,“阿宓,等我们走了,你也要好好的啊。” (“劳而不伐”句:出自《周易·系辞上》,原文是——“劳谦君子,有终吉。”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德言盛,礼言恭,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宋·胡瑗撰《周易口义》为此注解:此孔子因言君子劳谦以成功业,又不自矜伐其功,逞己之德,称为己善者也。在古之时,惟夏禹可以当也。夫夏禹事于尧、舜之朝,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天下之人物几鱼鳖矣。而禹独以圣人之德,尽己之力,竭己之谋虑,周行天下,疏河决导,寻源分派,以通水之性,成其功业,天下之人得免鱼鳖之患,此禹功之最大者也。自古至今,天下莫有及禹之功者也。然禹不自以为功,故舜举之曰:“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是大禹不自矜伐其功德也,此是德厚至极者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 兄弟二人长久痛拥,两人腕上的跳脱竟兀自跃动起来,相互碰撞着,铮铮有声,好似悲鸣。 “瞧,它们也都在惜别呢,日后相见,若能再协力做点有益黎庶之事,也算全了你二人的情谊了。”禹微笑。 终于,思宓面朝向禹,深施最后一礼:“属下在此别过,首领保重。” 禹上前来,在将离去的伙伴肩上用力按了几按,思宓感恩,退后几步,郑重地再看禹一眼,缓缓转身,行至不远的密林边,走出一个身形姣好的女子,二人向着禹的方向,遥遥拜别之后,便携手遁迹于林中了。 “狐岐,狐岐,与汝在此歧分。万物须顺应节序,想来人生际遇亦有其时,或许是到了你离开的时候了。”禹望着大道旁的密林,喃喃自语,神色渐渐平复下来。 (岐:古同“歧”。指物的分支或事有分歧。) 祭典结束后多日,治水的队伍即将开拔。 前山后山上,已有不少后生自愿加入了禹的队伍,誓言跟随他治水,当中有些人,甚至连小哀都看着面生。别离旧巣之际,邻近的年轻人们结伴而来,向郭太公辞行。 看着众多年轻的后辈,郭太公心中虽然不舍,但还是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做人最要紧,是铭记身受过的恩德,如果没有大禹首领,咱们今天仍旧困在山上,老汉我要是年轻,一定也去效力治水,孩子们,你们很好,做得对。” “他们有多么大的勇气啊!”送行人群中传出赞叹。 “匹夫之勇罢了。”有个后生的妹妹吊起一边眉毛咕哝道,因心有不舍,至今不认同兄长远赴治水的抉择。 “当旁人啧啧叹惋的时候,他们正享受其中。如我们诧异有人忍心离开家园,抛下所有,他们何尝不讶异我们年复一年刻板度日。”阿圆以一副见怪不怪的口气说道,心底里只恨自己年纪太小,治水队伍断不会答应收他。 那女孩闻言一愣,侧侧头:“小家伙话里好像有什么道理似的。” 大家都笑了。 郭太公点点头:“人生苦短,每个人总要有一回的,将全身热血燃烧起来,发热发亮,造福于人,便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了。” 他的声音具有温和的安抚性,让身处离别的人们心绪平复了好些。 “哥哥,你用什么开山泄洪呢?”小哀拽着一个后生的手,撅嘴问到。 “当然有不少法子啊,可以用铜钎凿,用石铲砸,对了,还能用木棍撬。”年轻人比划着,回答掷地有声。 “你们走了,还会回狐岐山来吗?会忘记我们吗?”女孩追问着,大眼睛里泪光打转。 一时间,众人语塞,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头。 “放心!”老人开口了,像是对小哀他们,也像是对将要离开的年轻人们说道,“山重如父恩,水柔似母慈,他们是绝不会忘的。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他们,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只要看着心中的自己,就是看到来处的山水了。” 接着,老人把刚刚折下的柳枝捧了出来,一枝枝分送,“拿着吧,咱这里随处可见的朝天柳,饥寒的时候救过命的,瞧它们通直上举的枝条年年新绿,我总是在想,要学这柳啊,纵横倒顺入土,皆能成活。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根在何处,所受恩泽谨记于心,来日定可枝繁叶茂,长盛不衰!” 小伙子们通红了双眼,捧起旱柳的枝条,用力哽咽点头,其中一个对老人叮咛道:“听说有几位治水志士愿意留在此地,他们有本事在身,您老若有事,可以请他们帮忙照料的。” 郭太公笑答:“好啊,你们瞧,这人跟水一样样的,总要去到该去的地方,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这倒提醒了小哀,他插话道:“对了阿翁,我曾听阿宓哥说,他随大禹首领走了这么些年,兜兜转转走了好些地方,说不定,哥哥们哪天就又能‘转’回来了。” 孩子的话有几分逗趣,将感伤的气氛冲淡了些。 有人问道:“小哀,你说的阿宓,是不是大禹首领的亲随思宓?他也留下来了,还在咱后山上起了个山庐呢! ” 小哀蓦地跳起来:“这我怎么不知道,得去瞧瞧才行呀!”边说着,边朝山上的方向撒腿而去。 众人笑眯眯地注视着小哀飞跑的身影。 “话说回来,泄洪之前,村里有人在后山深林之中见过大禹首领的两位随从,其一便是清瘦的思宓,另一位较壮硕的,叫行方,两人专注地在淬炼着什么,后来会意,原来锻造的是那两个噗通入水的小玩意儿。” “嗐,那两个可不是‘普通’的小玩意儿!” “那人可瞧见他俩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个……只见思宓手里捧着一团烈焰,焰中仿佛有团红通通的东西,他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什么‘文火来之……绵绵若存’,一会儿又道着什么‘武火来之……沸沸化凝’,高深莫测,令人无法再接近。行方则用锤子反复敲击其上,时而又停了下来,上手伸入火中,去琢磨捏改。亲触焚烧不休的火焰,两人始终面不改色!” “小伙子火性真大!” “你傻呀?他们二人非凡的本领能是一句‘火性大’可以形容的啊?!” “哈哈哈……” 郭太公则深思般地点着下巴,喃喃起来:“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 “阿翁说的什么呀?” 面对小伙子们浮现好奇的面孔,老人徐徐一笑:“五行相生相克,果然世事皆可验证呐!” (五行相生相克:在五行学说中,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之间存在着相互制约和排斥的关系,这种关系被称为‘相克’,意味着一种元素可以克制或削弱另一种元素的作用。相反的,两类属性不同的元素之间存在相互帮助,相互促进的关系时,称为“相生”,具体是: 木生火 , 火生土 , 土生金 ,金生水, 水生木 。以火克金为例,烈火能够溶解金属,因此说火能克金;但如果金过多,则可能使火熄灭,而如果金很弱,遇到火就必然被熔化。) 眼看已近薄暮时分,小哀仍在奋力攀岩,平时闭着眼也能上去的山路今天怎的难走起来,磕磕绊绊,他只觉心里火急火燎,连胳膊上被山石划出了两道口子都顾不得看。 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清晰的呼啸,小哀猛地抬起汗涔涔的小脸,这啸声,雄浑清亮,听真了,还有绵长清越的笙簧之声似隐若现,伴随啸声顿挫其间,他揉揉眼睛,好像看到两支凤翥龙翔般的霓虹,缠绕向上,向上,飞向天际。 孩子心头震颤不已,知道自己不用再急着赶路了,身心俱松,在茵茵如毯的草地上放展双腿歇了下来,仍旧努力引颈向空中眺望着,由衷地呵出一声:“真美呀!”,于是想到,这仿佛也是一种经心的“体悟”吧,眼神仍旧恋恋地凝注在天边的霓虹上,不觉颊边落下串泪点,嗒一声掉到身旁的草叶间,很快不见。 第9章 云散雨收的蜕变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思宓啊,一品真人说你心受牵绊,我倒觉得,人在挣破了千头万绪的纷纷扬扬之后,会是另一番境遇,更有常人不及的逍遥,”禹指着远处云霄一端的霓虹,“云散雨收,才会蜕变出那绮丽的景致。” 思宓双目赤红,垂首伏地,感觉头颅有千斤重量:“首领明鉴,思宓确实没办法做得更好了,在治水的宏大工程上,在下已将所知所能挖掘殆尽,往后,可以去解决一些切身的事了。” 行方如鲠在喉,硬生生道:“志欲扬而思欲宓。” “谋欲圆而行欲方。”思宓接着倾诉肺腑,“首领统率治水大业乃顺天之举,我等宵小之辈追随左右,略效犬马之劳,亦是发乎自然,切不可以为己力,伐功矜能,到最后失却了本心。” (“以为己力”句:出自《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讲的是晋文公回国登位后,赏从其流亡的功臣,曾经“割股奉君”的介子推却不言䘵,而䘵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内外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介子推认为晋文公返国实为天意,忠君的行为没必要得到奖赏,并以接受奖赏为耻辱,而狐偃等“二三子”“以为己力”,无异于“窃人之财”的盗贼,故“难于处矣”,进而隐居绵山,成了一名不食君禄的隐士。这一段历史在《韩诗外传·二十三章》也有描写——介子推曰:“推闻君子之道,谒而得位,道士不居也,争而得财,廉士不受也。”文公曰:“使我得反国者,子也。吾将以成子之名。”介子推曰:“推闻君子之道,为人子而不能承其父者,则不敢当其后。为人臣而不见察于其君者,则不敢立于其朝。然推亦无索于天下矣。”遂去而之介山之上。——可见这位令介休得名的贤士,始终是严格践行“君子之道”的,他这种风骨,无疑也是由上古时起一代代承继发扬而来,以致于后来成为儒学“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精神源头。) “你放心好了,劳而不伐,有功不矜,正是咱们首领的风范,作为他的手下,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又如何敢造次。”行方的眼泪簌簌而下,哽咽着扶起挚友,“阿宓,等我们走了,你也要好好的啊。” (“劳而不伐”句:出自《周易·系辞上》,原文是——“劳谦君子,有终吉。”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德言盛,礼言恭,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宋·胡瑗撰《周易口义》为此注解:此孔子因言君子劳谦以成功业,又不自矜伐其功,逞己之德,称为己善者也。在古之时,惟夏禹可以当也。夫夏禹事于尧、舜之朝,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天下之人物几鱼鳖矣。而禹独以圣人之德,尽己之力,竭己之谋虑,周行天下,疏河决导,寻源分派,以通水之性,成其功业,天下之人得免鱼鳖之患,此禹功之最大者也。自古至今,天下莫有及禹之功者也。然禹不自以为功,故舜举之曰:“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是大禹不自矜伐其功德也,此是德厚至极者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 兄弟二人长久痛拥,两人腕上的跳脱竟兀自跃动起来,相互碰撞着,铮铮有声,好似悲鸣。 “瞧,它们也都在惜别呢,日后相见,若能再协力做点有益黎庶之事,也算全了你二人的情谊了。”禹微笑。 终于,思宓面朝向大禹,深施最后一礼:“属下在此别过,首领保重。” 大禹上前来,在将离去的伙伴肩上用力按了几按,思宓感恩,退后几步,郑重地再看首领一眼,缓缓转身,行至不远的密林边,走出一个身形姣好的女子,二人向着大禹的方向,遥遥拜别之后,便携手遁迹于林中了。 “狐岐,狐岐,与汝在此歧分。万物须顺应节序,想来人生际遇亦有其时,自到了你离开的时候了。”大禹望着大道旁的密林,喃喃自语,神色逐渐平复如常。 (岐:古同“歧”。指物的分支或事有分歧。) 祭典结束后多日,治水的队伍即将开拔。 前山后山上,已有不少后生自愿加入了大禹的队伍,誓言跟随他治水,当中有些人,甚至连小哀都看着面生。别离旧巣之际,邻近的年轻人们结伴而来,向郭太公辞行。 “阿翁,我们大家决定了,为答谢大禹首领的恩情,也要跟随他的队伍前行,跟着他们一块儿,去解救仍然困于水患的众部落。” “纵然是千难万险也值得!” “对,在所不惜。” 看着众多年轻的后辈,郭太公心中虽然不舍,但还是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做人最要紧,是铭记身受过的恩德,如果没有大禹首领,咱们今天仍旧困在山上,老汉我要是年轻,一定也去效力治水,孩子们,你们很好,做得对。” “他们有多么大的勇气啊!”送行人群中传出赞叹。 “匹夫之勇罢了。”有个后生的妹妹吊起一边眉毛咕哝道,因心有不舍,至今不认同兄长远赴他乡的抉择。 “当旁人啧啧叹惋的时候,他们正享受其中。如我们诧异有人忍心离开家园,抛下所有,他们何尝不讶异我们年复一年刻板度日。”小哀以一副见怪不怪的口气说道,心底里只恨自己年纪太小,治水队伍断不会答应收他。 那女孩闻言一愣,侧侧头,怪服气的:“小家伙话里好像有什么道理似的。” 大家都笑了。 郭太公点点头:“人生苦短,每个人总要有一回的,将全身热血燃烧起来,发热发亮,造福于人,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他的声音具有温和的安抚性,让身处离别的人们心绪踏实了许多。 “哥哥,你用什么开山泄洪呢?”小哀拽着一个后生的手,撅嘴问到。 “当然有不少的法子啊,可以用铜钎凿,用石铲砸,对了,还能用木棍撬。”年轻人比划着,回答掷地有声。 “你们走了,还会回狐岐山来吗?会忘记我们吗?”女孩追问着,清澈如小鹿的眼睛里泪光在打转。 一时间,众人语塞,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头。 “放心!”老人开口了,像是对小哀他们,也像是对将要离开的年轻人们说道,“山重如父恩,水柔似母慈,他们是绝不会忘的。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他们,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只要看着心中的自己,就是看到来处的山水了。” 接着,老人把刚刚折下的柳枝捧了出来,一枝枝分送,“拿着吧,咱这里随处可见的朝天柳,饥寒的时候救过命的,瞧它们通直上举的枝条年年新绿,我总是在想,要学这柳啊,纵横倒顺入土,皆能成活。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根在何处,所受恩泽谨记于心,来日定可枝繁叶茂,长盛不衰!” 小伙子们个个通红了双眼,捧起旱柳的枝条,用力哽咽点头,其中一个对老人叮咛道:“听说有几位治水志士愿意留在此地,他们有本事在身,您老若有事,可以请他们帮忙照料的。” 郭太公笑答:“好啊,你们瞧,这人跟水一样样的,总要去到该去的地方,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这倒提醒了小哀,他插话道:“对了阿翁,我曾听阿宓哥说,他随大禹首领走了这么些年,兜兜转转走了好些地方,说不定,哥哥们哪天就又能‘转’回来了。” 孩子的话有几分逗趣,将感伤的气氛冲淡了些。 有人问道:“小哀,你说的阿宓,是不是大禹首领的亲随思宓?他也留下来了,还在咱后山上起了个山庐呢! ” 小哀蓦地跳起来:“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得去瞧瞧才行呀!”边说着,边朝山上的方向撒腿而去。 众人笑眯眯地注视着小哀飞跑远去的身影。 “话说回来,泄洪之前,村里有人在后山深林之中见过大禹首领的两位随从,其一便是清瘦的思宓,另一位较壮硕的,叫行方,两人专注地在淬炼着什么,后来会意,原来锻造的是那两个噗通入水的小玩意儿。” “嗐,那两个可不是‘普通’的小玩意儿!” “那人可瞧见他俩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个……只见思宓手里捧着一团烈焰,焰中仿佛有团红通通的东西,他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什么‘文火来之……绵绵若存’,一会儿又道着什么‘武火来之……沸沸化凝’,高深莫测,令人无法再接近。行方则用锤子反复敲击其上,时而又停了下来,上手伸入火中,去琢磨捏改。亲触焚烧不休的火焰,两人始终面不改色!” “小伙子火性真大!” “你傻呀?他们二人非凡的本领能是一句‘火性大’可以道尽的啊?!” “哈哈哈……” 郭太公则深思般地点着下巴,喃喃起来:“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 “阿翁说的什么呀?” 面对小伙子们浮现好奇的面孔,老人徐徐一笑,带出高深莫测的回答:“五行相生相克,果然世事皆可验证呐!” (五行相生相克:在五行学说中,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之间存在着相互制约和排斥的关系,这种关系被称为‘相克’,意味着一种元素可以克制或削弱另一种元素的作用。相反的,两类属性不同的元素之间存在相互帮助,相互促进的关系时,称为“相生”,具体是: 木生火 , 火生土 , 土生金 ,金生水, 水生木 。以火克金为例,烈火能够溶解金属,因此说火能克金;但如果金过多,则可能使火熄灭,而如果金很弱,遇到火就必然被熔化。) 接着,大家的话头又转回了临别依依,互道珍重。 一样的车轱辘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直至日头西斜。 薄暮时分,小哀仍在奋力攀岩,平时闭着眼也能上去的山路今天怎的难走起来,磕磕绊绊,他只觉心里火急火燎,连胳膊上被山石划出了两道口子都顾不得看。 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湛亮的直抵心胸的呼啸,小哀猛地抬起汗涔涔的小脸,这啸声,雄浑清晰,听真了,还有绵长清越的笙簧之声似隐若现,伴随啸声顿挫其间,他揉揉眼睛,好像看到两支凤翥龙翔般的霓虹,缠绕向上,向上,飞向天际。 孩子心头震颤不已,知道自己不用再急着赶路了,身心俱松,在茵茵如毯的草地上放展双腿歇了下来,仍旧努力引颈向空中眺望着,由衷地呵出一声:“真美呀!”,于是想到,这仿佛便是生发于自身的某种经心“体悟”吧,眼神恋恋地凝注在天边的霓虹上,不觉颊边落下串泪点,“嗒”一声掉入身旁的草叶间,很快不见。 第1章 有道先生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节序如流,定阳湖空出之后,自旧有的谷地上繁衍出一座小城,关于先贤们的掌故在这里绵延相传,终于,成了可望不可及的上古传说——教人惊叹,令人回味,凡涉足小城的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吸引,口口相传着她的神秘。 其实,传说并未远离。 传说,将被验证。 新的故事,在这片被神话濡养的土地上开始了。 时值甘露五年(公元260年),某个春日,界休城外。 暮色四合,一辆敦实的牛车正顺着浓荫匝地的驿道行进着,厚重的牛蹄没入黄土复又抬起,溅起些微轻尘。 车檐下,身着粗布襦裤,面貌开阔的壮汉随意松紧着缰绳,他头顶灯笼的正中,写着个黑墨墨斗大的“尹”字,青色幔布由拱形车顶垂下,赶车的壮汉不时回过头去,同幔布内的人搭着话,悬在车角的铜铃兀自摇摆,清脆响声遮住了车上的细言絮语。 约酉时一刻,牛车驶出了县城的迎翠南门,已约莫走了二十多里,进入洪山村地界。 老牛识途,驾轻就熟地拐向一处更高的山丘,土路两旁翠微遍布,随着进山越深,夹杂了草根气的辛湿味越发浓郁,片刻之后,已能瞅见远坡上如豆的几粒烛火。 牛车吱呀吱呀地上坡,在一户农家院前停下来。 壮汉跳下车,麻利地支过梯凳,自车上扶下一位形容清癯的老者,并提醒道:“父亲,小心脚下。” 老者姓尹名横,曾做过城中“华岩馆”——郭宅的管家,数年前,他告老辞了差事,携家小回到洪山村。说是告老,也终究耐不住闲散,便应里长恳邀,兼做起村里的“水老人”,看护打理村中水源,所幸腿脚还灵便,行事又公正持重,也堪不负众望。 除却年节时分,尹横隔些日子便要回老东家探望走动,陪郭家老太公絮叨家常,每回都由独子尹毓川赶车接送。 身份上,尹家对郭宅来说是旧仆,实则堪比世交挚友。 紧挨尹家院门根处,蹲着一棵翠盖亭亭的老槐,此时月上树梢,如同荧白玉盘上盛着数支葱茏的花叶,含蓄素雅,有些意趣。 尹横下车站定,院门景象悉数落入眼底,不觉将行途劳顿驱散了大半,他欣慰地笑道:“毓川,你看,真正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哪”。 “哈哈,”尹毓川自去卸牛车,这时远远飘来一句,“还是个挺大的草窝!” 老人面色温润,垂落下来的眼角略显老态,脊背也有些佝偻了,但颌下及胸的长须却丝毫未见零乱,他伸手掸了掸袍襟下摆,朝着自家院门缓步而来。 “阿翁!”随着这声清朗的呼唤,一个约莫十多岁的少年从门前树荫下急急摸索出来,双手下意识地往前探了探,虽说这少年双目均患眼疾,手中却无竹杖等物,步形也颇为齐整。 少年身后,忙慌地跟出个年轻妇人,展颜招呼道:“父亲可回来了,赶这一路累了吧!毅儿别闹,快让阿翁坐下歇息。” 此妇人正是尹横的儿媳,村里年青些的媳妇们多唤她秀英嫂。 向晚之后,尹家人常在院门树下的石桌旁品茶,受享歇凉的惬意。 尹横想起了什么,轻轻自袖笼中取出两包糕点,递给孙儿尹毅,一贯宠溺的口吻:“馥逸斋新出的糕点,甜着呢!” 尹毅嬉笑着接下,谢过阿翁。 祖孙俩亲热地在石桌旁坐下,秀英忙把散落在桌上的细小花叶抹掉,摆上糕点茶具,拎来滚热的茶壶,倒上新煮的茶粥,茶碗中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这茶煮的火候刚刚好呀!”尹横端起来轻啜一口,立觉倦解慵除。 “唔,好香的点心,那一包我没拆,改天要到‘水沟’取料子,正好捎给霓夫人她们尝尝。”秀英细看公公神色,郑重问道,“对了父亲,那个——老太公老夫人,他们身子还好吧?” 这当儿,尹毓川返转来,大步踏到桌边,端起茶碗咕咚咚喝干了,一抹嘴,先沉声答道:“噢,还好,回来之前,父亲他还在老太公屋里聊了半日。” 他黝黑的面皮泛着红光:  “听管家张伯说,前些日子,贾县令刚到任不久,便携府衙众人前来郭宅拜谒过,之后自己也来过数次,你知道,老太公是不常方便会客的,于是连老太太都请出来会过一次。” “这新任的明府到了大宅,”秀英有些迟疑地看着丈夫,“可曾提起过石门子?” 尹毓川点头默认。 尹毅听得十分专注,炯黑的眼珠徒劳地瞪着,微微震颤,巴望多听大人们聊些“石门子”的掌故,他从小知道,“石门子”指的是少姝姑娘高祖——郭林宗先生墓前的石祠,因全由石块磊砌而成,其门亦由青石所制,乡里便以“石门子”代称。 郭先生名泰,字林宗,所设华岩馆,是当地最负名望的私学,经后人承藉累叶,百年不废,有了这层渊源,郭宅一直为官衙所倚重。 “阿翁,林宗先生在界休声望隆重,如今大宅和华岩馆上下都称他‘有道先生’,是有什么缘故么?” 尹横听了,即将茶杯放下,耐心地为孙儿解惑:“阿翁大概知道,林宗先生少年之时曾游学京师,以才学名重洛阳,传闻他博通上古的‘三坟五典’,有极其不凡的“人伦鉴识”,于汉末年间被推为太学生领袖。哦,所谓‘三坟五典’,这可有讲头了,‘三坟’说的是伏羲、神农、黄帝的书,‘五典’说的是少昊、颛顼、高辛、唐、虞的书,都是最早的古籍。” “了不起,了不起!”尹毓川连连赞叹。 “是啊,”尹横那神情语气,完全是与有荣焉,“当时啊,太学生们尊称以德行引人的八名士为‘八顾’,先生名列首位。” “都是哪些名士?” “那时太学留唱歌谣,就是盛赞他们品行的”尹横缓一缓,郑重念道,“天下和雍郭林宗,天下慕恃夏子治;天下英藩尹伯元,天下清苦羊嗣祖;天下宝金刘叔林,天下雅志蔡孟喜;天下卧虎巴恭祖,天下通儒宗孝初。” (“天下诗”:出自东晋陶潜《圣贤群辅录·八顾》,八顾是东汉时期太学生把敢于同宦官斗争的知名人物冠以的称号,称郭林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等八人为八顾。) “先生学成之后,不就朝廷征辟,归乡以设馆授课为业,弟子多达数千人,桓帝建和中,曾被太常赵典举为有道,后来,咱们界休老少便都尊称其为‘有道先生’了。” (举有道:“有道”是汉代选举官吏的科目,汉代选拔人才实行“察举制”,人才通过乡举里选,最后由郡国向朝廷推举任用的制度。察举选士科目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常科,也称岁举,如孝廉科、茂才科;另一类是特科,即指由皇帝诏书所专定的临时举行的察举,如贤良方正、贤良文学、明经、明法、至孝、有道、勇猛知兵法、明阴阳灾异等。为避免徇私舞弊,东汉顺帝阳嘉元年[132年]进行改革,察举制由推荐发展为推荐与考试结合,考试内容以儒家经典为主。郭林宗先生比顺帝年幼14岁,于永建三年[128年]降生,他被察举为“有道”一科,应当是通过考试的,足以说明郭林宗在时人心里属于德行完善的一类人。) “以有道先生在士族中的地位,却甘心回县里来做一名教书先生,他老人家是不是太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了?”尹毓川常常为此感觉可惜。 尹横却义正辞严:“说实话,这世道,哪能人人都看好你,哪怕像是有道先生一样的俊杰?以平常心相待便是了,世人所在乎的功与名,在先生看来却是无足挂齿的,说什么没有得到的‘应得的’,此类想法实为本末倒置,所谓虚名,虚名,由于情势的不同它自会变化,亦没什么牢靠可言,我看有道先生呐,他是全不留恋,但尽本分,问心无愧的。” “咳,”尹毓川收了收下巴,似对世情有切身体会,“在乎的那些人又如何?没落到无事献殷勤的下场就算不错。” “阿翁刚说的‘人伦鉴识’,是指先生见识广博吗?”尹毅又问。 “哈哈,有道先生自然是见识广博,不过人伦鉴识,说的是品评人物的一种才能,那年月,在士大夫们中间,盛行鉴别人物的一种风气,有褒有贬,有毁有誉,甚至可左右朝廷选官取士,经有道先生品评过的人物,没有说论断不准的。” “这本事太厉害,一般人到了他老人家面前,怕是无所遁形。”秀英笑道。 第2章 无愧碑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可是关于“石门子”,一直以来都有些异闻在坊间流传,思索间,尹毅眉头攒起个疙瘩,脱口而出:“阿翁,小时候听你说过‘铺铺灯,三钱银’的故事,记不太清楚了,能再给毅儿讲讲吗?” “浑小子,阿翁这么累了,哪再还有精神同你说这个?”眼见时辰不早,秀英忙嗔怪制止。 “咳,不要紧,”尹横清清嗓子,侧过头来,正对着孙儿被好奇笼罩的小脸,笑着慢慢开口,“难得毅儿提起,这个故事啊,说一遍有一遍的心得。” 听了这话,毓川和妻子相视而笑。 “人一辈子,能留下些故事给后人津津乐道,便属不凡啊!容我想想,那是在多早以前来着……”尹横慎重斟酌,“建宁二年,有道先生在家中去世,终年四十有二。” (建宁二年:公元169年。) 尹毅忙又竖起耳朵,听到阿翁娓娓道来:“当时,从弘农郡函谷关以西,河内郡汤阴以北,两千里内,有近万人负笈荷担、柴车苇装、弥路塞途,前来为先生送葬。” (“弘农郡函谷关以西”等史料:出自《后汉书·郭林宗传》。有道先生名泰,字林宗,范晔为避父范泰讳,于《后汉书》中改作“郭太”。) “哗,先生原来有这么多士人追随!”不管听过多少回,尹毓川每每要在这个地方这样感慨一番。 “你想,除了他老人家的学生,当时名重天下的高士也多与先生交游,志同者共为先生刻石立碑,碑文由蔡邕蔡中郎亲撰,写完后,他与涿郡名士卢植伤感作论,大致意思是,‘我作的碑铭有很多,都有些感到惭愧,只有作郭有道的碑没有愧色啊’!” “阿翁提到的这两位我都知道,蔡邕是陈留人,辞赋大家,精通音律和书法,而卢植允文允武,还是蜀汉昭烈皇帝刘玄德的先生哩!” (蔡邕:(133年-192年),字伯喈。东汉末期名臣,文学家、书法家,才女蔡文姬之父;卢植:(?-192年),字子干,东汉末年经学家、将领。师从太尉陈球、大儒马融等,为郑玄、管宁、华歆的同门师兄。) 尹横听了颇为意外,继而心情大好:“你们看看,自打毅儿跟着少姝姑娘一同读书,果然是进益不小!” 秀英欣慰地笑笑,方侧头,却触碰到那双和自己全无交流的黑眸,又不由地暗暗神伤。 “彼时,郭氏后人在先生坟旁搭起茅屋,服丧守制,咱们说的‘石门子’,就是墓前的石造祠堂,从祠堂的石门进去以后哇,才会看见真正的墓门,众子嗣在墓门前设案供几,日日跪拜痛哭。” “儿子,就要到‘铺铺灯,三钱银’喽!”尹毓川厚实的手掌落在尹毅肩头,轻拍了一下。 “那时,城中有个落魄的读书人,家贫难以度日,估计听得为先生送葬规模之众,猜测石门子里定收有钱财,于是生出了偷窃的歹念。一天趁夜,他尾随祠堂值守的郭家人溜了进去,谋划摸几件财物就去,可是悄悄在里面转了几圈,什么也没找到,正着慌懊恼,瞧见供桌上有条玉带,荧荧闪光,想必值钱,赶紧拿来缠在身上,满心窃喜地往外溜,不一会儿,觉得腹间嘞得慌,竟至喘不上气来,还伴有窸窸窣窣的怪声响,低头看去,猛地一个激灵,居然有条绿色的大蛇,昂着首,吐着猩红的信子盘将在他的腹部!” “嗵”的一声,秀英膝上的家伙什儿翻到了地上,她尴尬地笑笑,眼角抑制不住抽动两下,怎么回事,大晚上的听这个,有些瘆人。 “妈,蛇是小龙,有灵性的,除非人去招惹它,它是不会先来缠扰人的。”尹毅有板有眼地说着,意图为母亲缓解紧张的心绪。 “嗯,那便是‘护坟蛇’了,”秀英看了眼公公,低声嗫嚅道,“过去曾听说,人们在先生的祠堂附近偶然遇见了它们,也都会绕道走,以示恭敬,也从来没人敢伤害它们。” “阿翁,那贼人后来怎么样了?”尹毅急不可耐地追问。 “后来啊,”尹横捋了把胡须,接着讲道,“那人一见蛇,受了惊吓,登时连火烛也拿不稳了,脚一软,昏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待他悠悠醒转,已出了满头满脑的冷汗,这才觉得腰上空空,四下一看,不见了大蛇踪影,心中仍在惊骇,抬头见供桌上有油有灯,便颤巍巍起了身,添油将灯点着,伏地轻祷起来,大意是迫于生活窘困造次,求神明莫怪等等,战战兢兢祷告完,涣散无主的眼神落到供桌上,就见那桌上出现了好些散碎银两,并有如新写的数行字迹。” 尹横眯起眼,梗了梗脖子,用神地想了一阵儿,清嗓道,“是这么写的:‘ 道微怅徘徊,清流濯襟尘。稽古知旋反,朝夕觉本真’,据说这些字,是以‘八分’书体写成,点画磊落,骨力劲健,那人念了一遍,再一遍,如同在原地生了根,直直杵着,动弹不得,待他神智清明,才哆嗦着收了银子,恍惚出得门去,从此发奋功读,回归正途了——喏,‘铺铺灯,三钱银’便是这么来的。” (清流:原指清澈的流水;后喻指德行高洁负有名望的士大夫。该典故出处是指东汉末年的太学生郭泰(林宗)、贾彪和大臣李膺、陈蕃等人,他们联合起来批评朝政,暴露宦官集团的罪恶,于汉桓帝延熹九年(166)为宦官所诬陷,以结党为乱的罪名遭受捕杀,十余年间,先后被杀戮、充军和禁锢的达七八百人,史称“党锢之祸”。) “八分书体,顾名思义,想必是磊落劲健,很有骨力。”尹毅喃喃道。 “来,”尹横大手牵起孙子小手,在那小手掌中,缓慢有力地写了个“道”字,自打孙子视物困难以后,老人就是用这个办法教孙子认字的。 “你体会一下,虽都是隶书,但八分字体左右相背分开,中间有波势,挑法明显。” “明白了阿翁,”尹毅唯唯称是,“供桌上那首诗的用意,是劝人弃恶从善的吧?” “对喽,旧有‘梁上君子’,咱们界休也出了个‘石门子君子’。” 秀英点头不迭:“一旦沾染恶习,没能及时改过,那可真是一条道去到黑了。” “贼也不是生而为贼的,能劝其回头,实乃大善。”尹横深吸口茶,沉吟起来,视线悠然越过头顶繁密的花叶,直至散落如棋的星光中, “君子养心修身,又不是靠嘴说的,哪能那么简易便当?人家不是都说么,‘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但也不能因一时贫险孤苦,就轻而易举地从正道上折返下来,那样人心只会沉沦迷失。”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句:出自西晋陆机《君子行》,这是起首两句,以“天道”和“人道”对举,以哲理统领给读者以理趣。“天道”、“人道”是我国古代哲学的一对概念: “天道”指自然法则; “人道”,指人的处世关系和方法。大意是自然法则平夷而简约,人事却就艰险而困难了。“休咎”,指吉祥和灾祸; “相乘蹑”,即相因相随。人生变化如波澜之翻复,刹那之间,或因祸得福,或求福得祸,祸福无常反而是常态。) 尹毓川反问: “哦,照此说来,岂不是承受的苦痛越多,君子的道行才会越高?” “经过磨难,对世情人心的认知会益发通透深邃,更能动心忍性,人活一生,千万不可辜负了过往所承受的苦难。”尹横颔首, “脚下不能停绊,尚需奋勇向前。人呐,是须预先分明,君子之行从来不是坦途,但那才是唯一的正道,虽崎岖而不懈,则会越来越好;凡起了邪念,则是给心加上了不堪重负的禁锢,越挣扎越动弹不得。” 秀英语气激动起来: “我也觉得君子人真正了不得,他们不会止于心想事成,万事顺心之类的祈愿,而是不管世事如何起落,始终愈挫愈勇、坚守到底。”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尹毅想到了之前跟着思霄念过的段落。 尹横道:“君子一生的踽踽行路,诚然若此。” “不过,石门子如今怎么打不开了?”尹毅终于问及,“为何连官府也常探询?” 静默片刻,尹横好似才回过神来,有些含糊其词:“这个,其实石门子的撬确有些讲究,本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祠的,我还记得当年少时,随老太公自外游学回乡,他也曾入石祠祭拜过一回,后来大约是年深日久,如今那撬竟不知所踪了!” (撬,当时当地人们对钥匙的叫法。) “真是怪可惜的。”尹毅失望地叹口气。 “据传石祠当中还收有有道先生的遗书一卷,录其一生求学为道,尤其是人伦鉴识之大成。官府偶尔探询,想来也是为问及此书吧,可咱们郭老太公呢,无论他那会儿是否‘灵光’,只管讳莫如深地念叨‘撬丢了,撬丢了’,我看往后啊,怕是没人能问出个子丑寅卯了。”尹毓川失笑,“对了,这趟回去,还让我们赶上出‘大戏’!” “什么大戏啊?”秀英努力撑起已有些困倦的眼睛。 “你再也想不到的,老太公和老夫人在屋里费力追逐,还各抱了一支小儿手腕似的粗笔,争啊躲啊,往脸上对着胡乱描画,这好巧不巧的,就让父亲和我给撞上了,弄得老太太哭笑不得,一顿解说是被逼无奈,全为自保。” 第3章 华岩书馆回来的少女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尹毅使劲捂着嘴,无奈嘻呵声还是从指缝间溢了出来,“那大宅里最会快活的就是老太公了,少姝姑娘时时明媚事不挂心的性情,定是跟着老太公耳濡目染的呦。” 秀英收起惊掉的下巴,强忍着正色道: “老小孩老小孩,说的也就是这情形吧,不过,老太公的福气得天独厚,虽说如今偶尔间‘迷糊’,断不了忘事,可是你瞧郭家的子孙辈,个个孝顺争气,家中琐事打理得顺顺当当,更别说学馆经营蒸蒸日上,简直羡煞旁人。” “对对,这么想倒也是。”尹毓川稍加琢磨,也表赞同。 “老太公可是大宅的“定盘星”哪,如今那也是年纪上来了,你道是一味玩耍笑闹?却不知他言行实有深义。”尹横瞪了瞪眼,对儿子无端说起老太公的事来以示警戒,二人情谊早已超越主仆,他对老东家尊崇一世,论起守护郭宅清誉的意向,比郭门的任何一人皆不输分毫。 尹毓川咧嘴一笑,挠挠脖颈,转头看向儿子:“走了这些时候,你和少姝姑娘还是隔两日就到思医师那里去吗?” “是的父亲,”尹毅立起胸脯,斩钉截铁答道,“今日便上去过,隔两到三日再去,中间空了,有时陪少姝姑娘上后山采药。我俩每回上去,思医师为孩儿施过针,再给我两日的蜜丸吃。没事了,就听他讲解经书典故,思医师还手把手教我一套强身健体的功夫哩,学问可真大!” “好小子,等你医好了,也长点本事了,还能给咱家生意多些帮衬!” 洪山村一带,家户作坊众多,盛产瓷器、香烛、丝布等,时有自南边“鹳雀津”渡船而入的胡商,采办了这些货物贩去异域,而尹毓川所做生意,就是把各家作坊的成品收了来,再倒手转卖给此类商旅,有时也会跟着这些商旅,结伴到伊洛之地买卖。 所谓“鹳雀津”,是汾河流经的一段山谷古道。最初称“调鉴谷”,命名取义已不可考;汉魏时期也称“冠爵津”,冠爵系“鹳雀”的谐音,寓意唯机智而力大无朋的颧雀才能飞越。从西周尹吉甫与猃狁的战争,到春秋战国强族相攻;从秦将蒙骜攻赵平定太原,到汉高祖刘邦亲征陈豨,该地发生过太多的战事。当进入平安朝代,该古道便又成为汾河漕运和商旅往来的咽喉繁华之处。 (鹳雀津:即雀鼠谷古道,《水经注》卷六汾水注云:“汾津名,在界休县之西南,俗谓之雀鼠谷,数十里间道险隘。”,汾河在这里流程约50多公里,落差达120余米,形成崎岖陡仄、辗转盘回、山崖壁立、流水湍急的形势。至于后来衍化为“雀鼠谷”,亦无非言其崎岖陡仄唯有雀、鼠之类才能飞越。古道沿汾河由栈道与山边石径连接而成,兴起于商周,繁荣于秦汉,鼎盛于隋唐,自古为南北交通咽喉。据考证,雀鼠谷应是北起介休、中经灵石、南至霍州,总长约70公里,自西而东由大体平行的雀鼠谷谷道、千里径山道和统军川间道等三道组成,古人为避雀鼠谷畏途——特别是夏秋汛期更加艰险,或为主军重兵设防而客军无法正面驰突时,不得不迂回改取近山山道,遂有“千里径”,“统军川”则是雀鼠谷、千里径都无法驰突时改取的远山间道。介休位于晋中盆地南端,实乃晋中与晋西南之间把守灵霍山峡的要冲之一(霍州、洪洞是另外两处),从春秋晋国兼并戎狄北进晋中盆地开始,就是晋中与晋西南乃至晋中北与关洛之间军政实体相互攻伐的必争之地,而作为介休历史上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地,唐《高壁镇新建通济桥碑记》称鹳雀津为“河东军务之要津”。特别是南北朝、隋唐时期,这里成为两国交兵的主要战场。隋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李渊由太原南下,突破雀鼠谷,大破隋将宋老生于霍邑(今山西霍州);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秦王李世民由河东北上,突破雀鼠谷,击溃刘武周、宋金刚于介州(今山西介休)两役。前者一举打通李唐西图关中的通道,成为隋唐交替的关键战役;后者终结了初唐时期刘武周的割据叛乱以及突厥的干涉,揭开了太平盛世“贞观之治”序幕,“冠爵”也恰如其名了。此外,汾河的漕运史非常久远,该谷河道也是古代汾河漕运最为险要的地段。商业方面,《中国交通史料汇编》注释中有“清末,西人在山西霍州灵石地方掘得罗马古铜钺十六枚,钺面镌文盖悉为罗马皇帝梯拜流斯时代所铸(相当于中国西汉末期)”的记载,可见早在汉代,雀鼠谷古道就有商旅往来了。 ) “近日思夫人身子可有好些?”尹横面容关切问道。 说起思夫人,秀英忽忧心戚戚:“夫人总说没什么大碍,不过,我看她那汤药总没有断过。” “不见好么?”尹横不由得锁眉,如在询问,又像在自语。 秀英点点头:“嗯,也是用着思医师的药,我看她气色无甚变化,只是身形日渐消瘦,不过老话说呢,病来如山倒,病人去如抽丝啊。” 他们口中的这位思姓医师,单名一个霄字,乃思夫人亲兄,亦洪山人氏,他在后山有所宅院,名曰陶复庐,因其医道在当地家喻户晓,尤擅妇孺杂症,界休城中时有病患慕名而来。 每隔三两日,尹毅与郭家少姝姑娘清晨至庐,思医师先为尹毅施过针,再与甥女少姝他们讲解经书,尹毅虽不能一同“看”书,但静坐边上“旁听”,日积月累下来,也获益匪浅。 回想儿子的眼疾,秀英每每要悔得呕出血来。当年,她还在郭宅厨房做事,一手好厨艺,全宅上下交口称赞,未免就有点充大了,初次料理郭宅友人相赠的河豚时,自以为是寻常鱼虾做法,刚出锅,顺手让身旁玩耍的小尹毅尝了试味,没想到,只眨眼的功夫,儿子就上吐下泻,高烧昏迷了。 秀英吓得三魂七魄俱失,郭家老太公当即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上门诊治,好容易从鬼门关上抢回这条小命,谁知退烧之后,这可怜的孩子竟全然不能视物了。 还是思夫人捎信回来,提议把孩子送回洪山。思医师诊毕,只说施以针灸兼用药物,或可见效。尹横遂急急告老,实是为了医治孙子眼疾。如此算来,也快有两年了。近些日子,尹毅终于感觉眼前朦胧有光,全家喜极而泣,谢天谢地,自是对思医师感恩戴德。 “陶复庐……”尹横念叨一会儿思医师宅院之名,仿佛吟味着它所蕴涵的特殊尊荣,又低头瞧了眼埋首活计的儿媳妇,打断了她的思绪,“秀英啊,又在准备槐花酿了?” “是呀!” 秀英膝上的竹编簸箕里,铺了好多层黄白相间的槐花,坐着闲聊可手上不闲,就这么快一下慢一下地拣择着花间的杂质。 “记得还在大宅的时候,少姝姑娘在家宴上撮了口槐花酿,非认定了是甜汤,成天鼓捣我到厨房翻找。”尹毅闻着鼻尖的花香,忆起好些年前的趣事。 “哼,趁我没看见,你偷着让姑娘饮了半碗,结果醉得她一塌糊涂,在院子里那个欢天喜地啊,又是‘大垂手’,又是‘小垂手’,完了倒头昏睡半日,亏得霓夫人大度,没有仔细追究,不然真要好好搓你一顿!”秀英摇着头笑。 (大垂手,小垂手:魏晋时期乐府杂曲配的民间流行舞蹈。) 尹毅拍起手来,也不觉难为情,哼着小调,用脚踩起拍子,左右垂弄衣袖,学着少姝姑娘当日的醺醺醉态,从袖中扯了块帕子,偏生还是块红帕子,款款地舞将起来,仿效“彩衣娱亲”,逗引长辈们开怀。 尹毓川腮帮子笑到发酸,边揉边叹:“真是难为咱们少姝姑娘了,比毅儿回来还早两年呢,住这穷乡僻壤的反而乐不思归了。说来也怪,她打小生成一股特立独行的劲儿,找吃找喝,主意挺大,还事事非要自己动手,别人想伺候,她还不乐意哩!” 秀英也笑道:“大概她三四岁上吧,有回独自出了后院角门,我不放心呐,就悄悄跟着。小姑娘七拐八绕的过街穿巷不说,一道儿上还能抬头细辨各家招牌。到了馥郁斋,从小小荷包里取钱买过点心,同人边吃边聊,吃干净了才抹嘴走人,看的那些掌柜伙计们呀,都稀罕得不行。这会儿是更厉害啦,不光会逛集采买,就连种菜种花、煮饭熬药,都是手到擒来,且好着呢!” “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这是思夫人教导有方。”尹横捻须慢道,“要说起来,有道先生亦是稼穑种养亲力亲为,洒扫庭除自律有度,他在学馆中常点拨生徒:再玄妙高深的学问,最后还是要落在一双手上——这双手若是带着学问呐,做出来的活计也别有风味,总归是不一样的。” 第4章 泉畔人家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大宅家教历来如此,别人家可就未必了!”毓川接口道,“如今这些世族子弟,出来进去人架人扶,奴仆婢妾前后成群,早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啦,抓他两个‘五陵年少’扔咱们山上,估计都熬不了几天!哈哈哈!” (五陵年少:指富豪世家子弟。 五陵: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即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在长安附近,后来富家豪族和外戚权贵多迁居于五陵附近居住,因此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被称为五陵年少。)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悲可叹啊!”尹横不觉感喟,茶过数巡,乏意上来,渐已呵欠连连,力不从心了。 尹毅明早照旧要上陶复庐,于是祖孙相扶起身,一径回屋歇息去了。 看秀英独自收拾着茶具,尹毓川憨憨一笑,自怀中掏出把雕花木梳递过来:“回来的时候专去给你挑的,说是上好的檀木,你看看,待见不?” (待见,在当地方言中,有喜欢、喜爱的意思。) “一出门就乱花钱!”秀英其言若憾,心实喜之,她拿起梳子凑到鼻尖,“我说你身上怎么多了股味儿,正要‘攒点’你呢!” 收好梳子,秀英端起茶具回房,转脸瞥见了院门处的动静,声音陡然明快起来:“哟,是骐骐上来了,可是我要的花样子到了?” (花样子,绣花用的底样,多用纸剪成或刻成。) 尹毓川循着她目光看过去,正是思夫人院中豢养的小白鹿来了,在它背上,挂了件小巧玲珑的绢布褡裢。 秀英招呼鹿儿过来,爱怜地在它身上拍了拍,从那褡裢里取出一叠花样子来,又仿佛知道小鹿能听懂,不住地夸赞道:“瞧太太这花样子,多好看!骐骐也是乖巧,这么晚了还要跑这一趟。” 叫“骐骐”的幼鹿个头没有很高,只见它听完,居然默默点了点头,轻盈地一个转身,准备折返。 “等一等。”秀英忙叫住了骐骐。 尹毓川赶紧折返屋内,捧出个小陶罐,仔细装到骐骐背上的一侧袋中:“这是给夫人的,下坡路上当心,别再滑到水里去喽!” 此时,月升东山,除了几声犬吠,四周一片阒寂。骐骐出了院门,默契地回头望了眼送至院门口的夫妻俩,便一头跑了起来,乘着渐劲的夜风,像道白光,瞬息穿过了尹家山坡下的蓊蔚山林,顺势进入一道天然沟壑,入耳便有涓涓水流的声响。 原来,这洪山上的鸑鷟泉穿山越洞而下,流经此处,成了条漱玑泄玉似的河流,这道沟也因此得名为“水沟”。 水沟的两边,距河流不远处,零落排列了几户窑洞,均倚坡朝南而开,骐骐疾速不减,直往地势最高的院落奔去,这家院子周围斜绕着低矮的土石墙,从外面可以清楚看到院角一隅种满了藤树花草,枝繁叶茂,各色夏花点缀其间,盎然地高出那石墙许多,深褐色的院门正对着河流。 此时,一个约莫十多岁身形的少女轻快地从门内穿出,月光下看去,她粗壮的乌发集束于顶,给编结成两个丫髻,一条白色襻膊将其碎花边宽袖高高绑起,手里拎了只不大的水桶,走近河边,俯下身来汲水。 (襻膊,约从汉朝开始,人们用来绑住袖子方便作业的臂绳。) 河边泥石洇潮,少女脚下草虫喓喓,清露暗生,她将纤细的手指浸入流淌的河水,划拉两圈儿,微眯起双眼,享受丝丝清凉,忽觉一阵风送来熟悉的气味,她笑着侧过头,果然是骐骐,小鹿蹿到她身边,用头抵着少女的丫髻厮磨片刻,接着,只听少女嘿了一声,两手将水桶提起,颇费气力地慢步回院,将汲来的泉水缓缓浇入前院的花圃中。 少女浇完水,弯腰挽了把青草,冲骐骐逗引摇晃起来,小鹿温驯地来舔少女手中的青草,不时绕着她轻跃几下。 玩耍一阵儿,骐骐来回摆着头,又开始用它的圆圆头顶来回蹭着少女的腰身,少女会意,伸手从褡裢中取出了小罐子。 “少姝……”这时,屋里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哎!”少女高声应着,顺带,采了两朵在月下微风中摇曳的小花——这便是自华岩书馆回乡山居的少姝姑娘了。 “骐骐乖,再吃点要好好睡了!” 少姝摸摸骐骐脑袋,叮嘱道。 小白鹿灵动的美目忽闪着,目送着小主人转身奔去,这才轻快地迈向院门边,那里是它玲珑小巧的鹿舍。 少姝匆匆进屋,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足下屐齿磕在厅堂的门槛上,“咔哒”有声,思霓抬起白净温婉的面庞,在织机上忙碌的双手顿了顿:“这孩子,有什么好急的,告诉你多少回了,行动慢些……” 在她说话这当儿,就见心花怒放的女儿已冲到眼前来,且说话快得像竹筒倒豆子:“妈妈,你看到没有?花圃里的小葫芦又长高了一截儿,真等不及它藤蔓绕上架子,是我的功劳吧?妈妈不得夸夸我?” “还功劳,你自个儿就不会多吃点?”思霓莞尔,伸手在女儿小脸上亲昵地捏了一小下,“总是这样瘦瘦小小的一条条,跟刚冒出来的银条菜似的。” 所谓“银条菜”,是被誉为界休“八珍”之一的菜蔬,其茎细长直立,叶呈披针形,花小为淡红色,因只于此地生长,被乡里视为珍品,人们常在每年开春后用以拌食凉菜或是和猪肉同烹,都不失其独特风味,菜色白如玉,脆嫩可口,对便秘、肠胃炎等病症也有明显疗效。 (介休八珍:八珍,原指八种珍贵的食物,后来指八种稀有而珍贵的烹饪原料。八珍的提法最早见于《周礼·天官冢宰》:“食医,掌和王之六食、六饮、六膳、百馐、百酱、八珍之齐。”中国历代甚至于各地,“八珍”的内容各不相同,陶瓷、贯稻糖、五灵脂、黄酒、煤、柴木节、绵党参、银条菜被誉为“介休八珍”,至于陶瓷和煤为何也列入八珍?窃以为大概是做饭和吃饭都要用到的缘故吧(囧笑)?) “说起银条菜来,厨房里还有新洗的,能拌上一碟,”少姝变百宝一样,从身后拎出小陶罐来,“这是秀英婶新制的槐花酿,骐骐刚捎回来的,妈妈要不要就着菜小酌一杯?” 思霓随和地应了:“好,那你得陪我吃点。” “好嘞!”少姝放下酒罐,转到母亲身后,从她耳边松垂的发髻中抽掉有些干萎的花朵,再簪上手中新摘的那两朵紫花地丁。 花瓣娇慵的紫红色,将思霓的脖颈映衬得更加雪白,要是留意,会发现她耳后的一股银丝,隐隐光泽,与烛火交映。 “行了,也不瞅瞅什么时辰了,还给我装扮呢,人家花花草草本都长得挺自在,都叫你这么着给‘祸害’了。”思霓拂着手。 少姝边往厨房去,边回头笑:“依我看,小花能‘长’到妈妈头上,它们倒是会更开心!” 锅巴装盘,少姝腾手利索地拌起玉条菜,夹起一根,唔,果然细细的,母亲打个比方也是怪精准的。 她心中明了:任自己不管学会多少事,也永远是呆呆笨笨的——甚至于连吃饭长个儿都伤脑筋——总是惹人,哦不,惹母亲大人痛惜。 (大人,当时多为晚辈指称父母叔伯等长辈所用。) 饭菜上桌,少姝惯例用木箸前端在酒中蘸了蘸,放到嘴里,砸砸有声,已然陶醉:“嗯,好香!” “瞧这小馋猫的样子,过些日子到上巳节了,你兄弟姊妹们都要上山来,届时流觞饮酒可要悠着点,不要玩得太过。” “妈妈怎么灭自己女儿志气?!”少姝用箸敲敲自己光洁饱满的额头,“说不定,是我把他们一个个灌到酩酊大醉!” “呦,人不大点儿,口气倒是蛮大。” 第5章 耐性地等待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我早同舅舅说好了,他那天照例要出山访友,等子猷哥哥他们上山来,晚间还是在陶复庐歇息,跟去年一样。” (陶复:陶,窑灶。复,地室。《诗经·大雅·緜》中有“古公亶父,陶复陶穴”,即指窑洞,窑室。) “那就好,咱们这边地方窄小,只怕他们住得不舒服。” “妈妈,舅舅的老友都是些什么人,他从来不跟我说,神神叨叨的,你见过吗?” “你也知道他的,平日里交游甚广,也很少同我说起。”思霓笑答,不免觉得这孩子挺爱闲操心。 少姝看到妈妈觞中已尽,预备再添。 “不用了,酒尝滋味,剩下的留做药引好了。” “妈妈若是喜欢槐花酿,不如把舅舅的匏壶拿下来一用,他那宝贝最省事方便,你一时想喝什么,只需摇上一摇,它都能即刻奉上。” 思霓此刻享受着微醺,眯眼摇头:“我可不爱用他那些家伙什,实在没有味道,你可尝过他壶中酒水,怎能比你秀英婶亲手酿造的香甜?” 少姝咕咕笑:“一入仲春,就常听妈妈念叨‘清清白白银条菜,玉版冰壶总不如’,看来又得加上一句,‘香香糯糯槐花酿,玉版冰壶亦不如’。” 她心思活泛,少顷又问道:“妈妈,秀英婶的槐花酿这么好吃,莫非是有独家秘方?” “说到秘方,”思霓笑得故作深沉,“还真有一个。” “啥秘方?”少姝探过脖子,目光灼灼。 “那便是——学会耐性地等待。” “这算什么秘方,”迷底揭晓,少姝不出意料地露出极其失望的神情,继而又不甘心道,“是怎么样个等法?” 思霓放下玉觞,扳着手指数开了:“你看啊,先将糯米淘洗了,入锅蒸好,等它放凉,撒上酒曲压实,当中挖个小洞,再等它放置十二个时辰,黄酒就露出米面来了,将择洗沥净的槐花用纱布袋装了,与糖块同入黄酒,密封罐中,接着好好地等上它两个月,就得了。” “妈妈这又是在跟我说‘求慢不求快,慢功出细活’了,对不对?”少姝点头如捣蒜,顽皮地背诵着母亲常谈。 “是啊,心急火燎的,一味求快,有什么趣味可言?终究是尝不到甜头的,更有甚者,还扰害心神。”思霓牵过女儿的小手,在掌心里细细揉搓,“少年人啊,就怕耽于好高骛远,做着手头的事,却目光迷离,心不在焉,总是惦记着,远处有更了不得的大事等着自己大显身手,却不知,做好眼前的事已足够值得。” “值得什么呢?” “值得来日啊,将来某日,会不经意发觉,走来的每一步原来都不可或缺。” “也有那些麻烦事么?” “只要你不嫌麻烦,它便不是麻烦事了,对不对?” 少姝似通非通地嗯了一声。 “日积月累方见真功,无论何事,沉下心,慢慢来,时时心胸通达,即能撇开浮躁,自得其乐。” “哦——”少姝一双丫髻斜飞起来,福至心灵,“那像妈妈织布、舅舅行医、还有这山中匠人或制香或烧陶的——你们在修习种种时,也都有自得其乐吗?” “没错,”女儿通慧的应对,令思霓甚感欣慰,她指指屋角放置的繀车,“你天天在纺线,可曾有什么心得?” “也没什么啊,就是在纺线而已,觉着线头要断的时候,会暗暗在心里说再仔细些,此外似乎也没想着别的事。” “是啊,人唯有在不急不燥的情形下,心胸内方能生出静气,这股气饱满、均匀、绵长,发现了么?这样纺的线,才不会轻易断掉,他事也一样,多多体悟,时日长了,就有所得益。” 少姝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拾掇过碗碟,思霓又做到了织机旁。 见母亲坚持要把手头的布织完,少姝也跟着在繀车旁坐下来。 她拿起先前放一边的棉芯,一本正经地转起了绳轮,思霓不时侧头,细看女儿举止,只见她动摇多容,俯仰生姿,左手里的棉芯开始抽成白色的细线,一点一点的在拉长着,全神贯注之下,线索居然没有断掉,足显功力。 就是因总能看到孩子身上这明亮投入的神采,做母亲的才觉得舒心意足,思霓如此这般想着,复又垂首在织机上忙活起来。 山乡的静夜里,泉水流淌的声音、家燕筑巢的动静、远处零落的狗吠……都和着机子的嗡嗡声,一股股汇合起来,荡漾在少姝耳边,变成她身体轻轻摆动的节奏。 “很晚了,”过了许久,少姝看向窗外夜色,提醒道,“妈妈,舅舅说过您不能太过劳累的。” “刚刚好,也织完了,”思霓停下,款款地转动手腕,“不妨事,今日中觉睡得久,再说我闺女熬的汤药很起效,到这会儿了,还没觉着疲累。” “太好啦!”少姝振奋,再没有比母亲康复更让她期待的事。 她欢喜地卷着母亲织好的布匹,一手夹了,一手探过烛盏,转身送往里屋。 从一角隧道式的门洞穿过去,里面有更深的一眼小窑,母女俩用作存放她们的织品。 放置好转出来,少姝拍手道:“妈妈记得吗,前些日子,子猷哥哥给我送书来,见到那里屋的线团布匹,又是摇头又是咂嘴,”她压着嗓子,惟妙惟肖地学起来,“叔母这是何苦来?若用度不够,捎个信儿回来给我就行了,还是千万要好生养着!少姝妹妹,虽说郭家子弟好赖得知些疾苦,可是像这般货真价实天天上手的,你还是头一个!” 霓夫人沉默片刻,问道:“听了他这些话,少姝心中会怎么想的?” “我会觉得自己很了不得啊,子猷哥哥明明是在夸我嘛!” 正拾掇着织机上的零碎线头,思霓没忍住,扑哧一笑:“你倒是懂得领会,子猷是个细心的孩子,见不得妹妹吃苦,又怕你耽误了读书。就是上回,他又跟我提起叫你回华岩书馆了,你可愿意呀?” “我何曾耽误了读书?这不是一直在读么,就在‘狐岐山书馆’,先生就是妈妈和舅舅。”少姝一本正经道,“反正,妈妈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少姝最待见和妈妈在一起。” 少姝跟着母亲,喜欢叫洪山的旧称——狐岐山。 女儿的小甜话,打她牙牙学语就会说道了,如能装起来,那必定车载斗量,但都是思霓在凡俗日子里的慰藉,她嘘出口气,抱过乖女搂在怀中,眸光莹莹:“妈妈也最待见和少姝一起啊,山居这几年,害你吃苦了。” “有妈妈陪着,哪里吃苦了?!” “傻闺女,是你陪着妈妈才真。” 少姝腻在母亲怀中,哼哈撒娇不止。 “好啦,”思霓轻推女儿,提醒着,“做过拜月礼,也该歇息了。” 少姝应过几声,方才起身,踱步到院中来。 她面容已收敛,温煦而整肃,身朝悬于天心的明月,缓慢而轻盈地展开了双臂,如同鸟儿在起飞前轻轻抖开翅膀。小姑娘澄澈的目光,径直向月亮望去。准备好后,她渐渐运气,一呼一吸间,开始深长地吐纳,瘦小单薄的腹部有了明显的起伏。 思霓坐到窗前,还没有睡着的骐骐见了,忙从鹿舍中跃出,走近些卧于窗下。她们都静静地,看着少姝周身沐浴在皎皎清辉中,通体仿若散出淡淡的光芒。 这个时候,没有风,有也很轻婉,像是从月亮那边悠悠地吹来。 所谓“拜月礼”,是少姝睡前的专属仪式,兼习吐纳之法,她跟母亲学会以后,已日日不落地习了两年有余。古语云:“形不正则气不顺,气不顺则意不宁,意不宁则神必散乱”,作为行气之法是有要领的,吐故纳新,气到丹田,吐惟细细,纳惟绵绵,练完之后,便倍觉神清气爽,浑身通透。 母亲告诉她,人的意念在修行中称为火候,且火候妙在人为。意缓慢行叫文火,此火寒,为阴;意紧急运叫武火,此火燥,为阳。意随气转,用以平息调和丹田之寒热。 在深缓细柔绵长的呼吸间,少姝感到月亮的精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心胸,此际,心中好似也升起了一个月亮,她的光亮自顶至踵流泻而下,湛然清凉。 第6章 拜月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从幼时起,少姝就钟情于月亮,不管是肆无忌惮地望着她,还是偷偷摸摸地瞧两眼,发觉月亮始终是温柔如一地看着自己,瞬时,心头会闪过一种妙不可言的感动。 “一轮明月照无眠。你看月亮多了不起,山川河流都由她照着,古往今来都由她照着。我们家里人说啊,仰望皓月思念过对方的人,会得永生永世牵绊。”思霓喃喃道。 骐骐仰起头来,竟乖巧地点了点头,望着主人絮絮说下去。 “你没见过三岁上的少姝吧,可是个小精灵呢,酣睡时,听到大人说话的声响,会得眯眯笑着醒转来,立即稚声嫩气地招唤,唤得人心里明媚无比。她打小爱吃圆圆的烘干,还要喂大人,自己一口,喂人一口,吃得很香。差不多了,开始自己的游戏,用手捂起点心半边,说一句‘月亮进了云里了’,再张开手,咬上一半,小脸鼓鼓囊囊地说,‘看,月亮又出来了’,看得我真忍不住会想,那烘干里真有月亮的味道吗?” (烘干:应为介休当时一种面点的名称,据说婴幼儿可食。) 骐骐听得倏然跃起,在窗下来来回回蹦哒不休,思霓当然看得懂,它这是在表达自己愉悦的心情。 “瞧,少姝做完啦,你也去睡吧,明早更有劲头上后山去。”思霓起身,一边动手关窗,一边嘱咐道。 闻言,骐骐点点头,又跟在少姝身后,忠于职守地在院子里轻步溜达一圈儿。 每日睡前,少姝必要特意留神查看过院门落锁,才会放心地折回卧房,虽然回回被母亲嗤为“多此一举”,但是坚决不改。 厅堂东面是思霓的卧房,两间相通,西厢有一眼小窑,是少姝的房间,她进屋关上门,三两下爬到炕上,拉出靠在墙边的小木桌,就着月光点好烛火,从被角下面摸出本书来。 精力旺盛果然是少年人最大的好处,虽然已入深夜,但看着眼前摊开的书卷,少姝正意趣盎然。若要她此刻就躺入背窝里去找瞌睡虫,一定不行,她会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儿的。她抿了嘴角,不时陶醉地歪着脑袋,翻看着显然有些破旧的书册,少姝爱听它粗厚纸张摩动时发出的簌簌声,爱它模糊到色彩已然难辨的书封,爱它随处大小不一的“补丁块”,当然,最爱的,还是书页上那些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趣昆神兽,仿佛故人一样,它们与她缔结了一种别有会心的情谊,少姝这本极其珍爱的《山海经》,正是已故父亲送她的第一本书。 幽然小窗里,与青灯黄卷相伴的少女,依然目光炯炯在书页上或疾或缓的游走,这个时候,淙淙流淌的鸑鷟泉也都失去了声响,神秘夜色笼罩下,少女已去到一个广袤无垠的世界。 莫非熬夜的“不规矩”会更添读书的乐趣,叫人想停也停不下来?思霓其实也有同感,太阳落山以后,山水也会呈现出别样的妩媚姿态,带给人无穷的想象余地。 她站在西厢房外,望着窗上的小小剪影出神,这孩子,每日非要累到盹着才肯罢休,目睹她这副恋恋凡尘的小模样,思霓摇摇头,算了,今晚就不进去扫她兴了,由得她再折腾会儿吧。 思霓回转房中,轻脚踱到炕边坐下,触手所及是冰凉的簟席,呵,屋内清凉还要胜院中三分。冬暖夏凉——正是身居窑洞的好处,与城中郭宅那砖石垒砌的宽阔院落相比,窑洞住来易接地气,也接蜿蜒于沟壑林间的山水之气,颇合怡情养性地过活,因此被当地人戏称作“神仙洞”。 “神仙啊……”,思霓低语着,将发髻一松,扑朔迷离的烛火映衬下,一缕银发,在浓密的乌丝中泛动着清亮的光泽。 夜色对女子爱怜仁慈,施人一种时光停滞的错觉,微皱的肌肤晃然莹白起来,疲倦的眼神在灯火下依然亮如星辰。 她扣钗轻歌,柔软轻细,低回婉转,仅自己听得真切,在四周的静谧中,又仿佛是从渺远处字字传来:“我有佳儿,不羡贵官。可依山水,乐捐绮纨。朝夕欢聚,何慕神仙。” 那边厢,阵阵困意袭来,手中的卷册悄然落到枕边,少姝早一头堕入黑甜乡去了。 次日晨曦,天光徐徐透进窗隙,感受到拂面暖意的少姝眉头一颤,她睡眼惺忪地支起胳膊,搭上额头,缓缓醒神。 接着,她被什么吸引了,忽地一骨碌爬将起来,原来是窗棂上,爬动着一只黑底红点、翅壳油亮的花妞妞,也不知何时飞进来的,被困屋内多久了,叫少姝稀奇的是,它身上还托着个比她小一圈的“小妞妞”,黄壳上黑点遍布,乖乖依附在大虫身上,动也不动。 只见那大的稳稳地背着小的,坚定地往上爬行,虽然看着累,却没有停怠的意思,想必是十分急切地要回到后院菜地觅食? (花妞妞,即瓢虫。) 少姝微微笑,将窗子推开些,那花妞妞居然一拐,就势出去了,因背着一个,无法飞动,还是接着沿墙爬行,她探出身子,目送它们,直到看不太清了,才兀自言语起来:“小花妞呦,你真有福气,你妈妈宁愿不飞也要背着你,真想看看你日后飞动的模样,记得要把妈妈那份也飞回来哦。” 踩着晨起的露珠,少姝一鼓作气爬上屋后的小丘,忙不迭地眺向远处。当朝霞终于在天边铺展开来,她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了那极速变幻的云蒸霞蔚。 她迷恋山林间所有的色彩,如雨后山涧的绰约虹影,如流动清泉的通透闪耀,又如日头穿过树荫跃动不止的金黄,还有初春农田中一望无际的鲜绿……而随着苍穹微明时分的光与影,清山秀水间新的一日便来了。 回到院落,先同母亲问候过晨安,少姝干劲儿十足地来到厨房,准备熬煮汤药。 自厨房窗外,伸进来一枝青色竹竿,此刻,正有断断续续的水珠从那竹竿的尖嘴上滴下,落到下方所摆的大陶缸内,所引正是山中的鸑鷟泉水。 她轻手打开事先按量分好的草药包,里面是形色各样的根茎叶片,有些因经风干而变得轻脆,有些厚实沉沉状如石块,将它们倒入瓦罐,注入静置好的泉水,刚好没过药材两指。 少姝揭开另一眼灶炉上的铁锅盖子,取出微温的椒盐“烘干”,整齐装盘。母亲做的“烘干”喷香软糯,早起入腹,无比熨帖舒泰,她又盛满两碗米粥,夹了半碟咸菜,端往厅堂。 待母女二人用过早饭,药材差不多浸泡了半个时辰,少姝将药罐放到升好火的灶炉上。 “文火来之,意淡息微,缓行不绝,绵绵若存。武火来之,意深息重,急运淬炼,沸沸化凝。”少姝叨咕着,拿了把团扇,在旁一丝不苟地扇着风,不消片刻,小脸已被灶火映红了。 少姝已知,如同行气吐纳,采药烹炼亦有文、武火的区分。从不同药物的性质而言,发汗解表或芳香类药物,宜用武火急煎,而滋补调理或味厚类药物宜用文火久煎,皆可使药效达到最佳,药材中的某些毒性,就在火力的封固温养中慢慢地析出转化了。 说她是融汇贯通也好,胡乱篡改也好,不知怎的,便将以上所知混编而成一则口诀,练功导引时也念,煎药熬煮时也念,飘到思霓耳中,总被母亲笑她不伦不类,怪里怪气,不成想,兴味反而愈发高涨,她竟习以为常了。 第7章 文火来之,武火来之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寂静的厨房内,渐渐药气萦绕,这独特的香味,逗留在少姝鼻尖,觉得十分受用。 对母亲所用的药量,少姝已把握得相当精准了。“头煎”一好,她便用厚布垫着,小心端起药罐,将药汁轻缓倒入大碗内,接着续水,放到火上再熬第二遍,这次用时只需上次的一半了,两次汁液混合,是母亲一天要服用的量。 将熬好的汤药搁在灶台上,这样不至于凉得太快。 厨房门边立着一架柏木药橱,分层放着各类药材,最高处摆的是放药方的匣子,少姝踩上马扎取下药方,核对一遍橱中的药草,口中念念有词:“黄芪、当归、柴胡、远志……”,伸手自右边的丫髻中抽出一支簪笔,放到嘴边抿抿湿,在手头的麻纸上写下暂缺和量少的药材,那簪笔尾处削得极尖,因常插在发中的缘故,磨得锃亮。 (簪笔:据文物考证,早在新时器时代,我们的祖先就开始制造和使用毛笔了,在当时一些粗糙的彩陶上,就有了先民用毛笔描绘的花纹。商场的甲骨文物件上也有毛笔书写的痕迹。最初,毛笔的上端是尖的,可能就是因为古代贤士惯于以笔作簪之故。汉代文人有簪笔习俗,也已经考古证实(如汉墓“白马作”簪笔),彼时笔竿尾端是一个钝尖,方便把笔竿插进发髻当中,既解决了无处放笔的问题,又能做到随取随用。目前最早关于簪笔的记载,出现在《史记 ·滑稽列传》中,“西门豹簪笔磬折,向河立待良久”,介休作为古魏地,在春秋战国之交,与西门豹一样在读书公务中簪笔的人想来不在少数。后来,簪笔从随时取用变成了“没蘸过墨的白笔”,摇身一变俨然成为身份符号,呼作“簪白笔”。) 正垂头写着,听到大门上的响动,知道是尹毅来唤她上后山采药,便冲窗外招呼一声:“尹毅哥,我还在攒点药材,就快好了!” 尹毅高声应了。 其母秀英跟着,也快步走进院来:“你这孩子,脚力这么快,在后面喊都没用,赶得我气喘。” 秀英略缓缓,忙奉上带来的点心,思霓一面道谢,一面笑迎他们母子到厅堂坐下。 端来滚滚香浓的茶水,思霓道:“毅儿,慢慢用啊,小心烫。” “夫人,这茶啊,还是烫嘴的时候香。”秀英说着轻啜一口。 “这么说来,我和秀英嫂一样,”思霓笑,“这么早,你们用过早饭没有?” “是的夫人,我们刚吃过啦!”尹毅老实朗声答腔,却不知夫人于近处,细心地端详他的双眼。 “秀英嫂,早同你说过,少姝上山采药本不用唤尹毅来,驮药什么的还有骐骐陪着,不如叫孩子回去歇着养养吧。” 秀英听了,却不吭声,只是笑着用手指指儿子,意思是且听他说。 尹毅果然急道:“我不要紧的,夫人,横竖在家里呆着也无事,跟少姝姑娘作个伴也好哇!” 思霓见他坚持,便也不再打劝了。 “听你母亲说,近些日子来,你觉出眼前影绰有光了?当真是个好消息啊!” “是啊,多亏了思医师妙手回春,除了接受医治,修习思医师教的功夫,毅儿也不敢松懈,返乡回来以后,身子都健壮了不少,真是因祸得福。”尹毅有礼笑答。 思霓笑:“记得在大宅时,你就闲不下来,喜欢琢磨拳脚棍棒,等眼疾一去,你再跟他正而八经地拜门墙作弟子吧!” (拜门墙:拜为老师。《论语 子张》中子贡称颂孔子学识博大精深“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后以门墙指师门。) “听到了么,毅儿,夫人说你很快就能好的,妈可盼着这一天了!还不赶紧谢谢夫人!”秀英激动起来,不停地在儿子坚实的脊背上抚弄着。 尹毅忙起身,恭恭敬敬,向着思霓深施一礼。 思霓忙把孩子扶一扶:“快别如此,毅儿赤诚果敢,学什么都像样,秀英嫂须得用心栽培。” 少姝坐在门沿的青石上,将木屐换成草鞋,听到这儿,顺势接话进来:“尹毅哥一门心思要拜舅舅为师,他跟舅舅求了几次了,妈妈也帮着说说?” 听了她这话,尹毅欢喜不禁,神情流露出几分期待。 “家兄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近些年,凡欲从他学武的一概遭到婉拒,竟说出什么‘猛虎终究山上丧’‘何苦自寻不吉’等等这些话来,着实唬退了不少人,但我估摸,他也是在等着呢——当然,有那个耐性,多等等总没有坏处——我看毅儿这孩子的品格,倒颇与他投缘,此番也许时机恰好,但试无妨。”思霓似乎算是答应下来了。 “先谢夫人玉成,我一向就觉得,有缘法的话,这时机要多巧有多巧,若无缘,便是要多不巧有多不巧,只是,为此事劳动夫人,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秀英轻声细语,心知没有强求的道理,对思夫人提出从中斡旋感激不已。 少姝脚步轻盈,欢蹦着进屋来,她先同秀英问候过几句家常,就上来招呼尹毅出发。 二人在母亲们的嘱咐声中,带了骐骐,说笑着出了院门。 “如今上面许多山道,他们都惯熟得很了。”思霓收回目送的眼神,为秀英续上茶水。 “真是少年不知愁啊,”秀英笑道,“夫人,说来也怪,人在泄气的时候,只消一瞧见孩子,那力气,就又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了。” 思霓深以为然,知她为着独子的眼疾,明着暗着流了无数泪水,可最后,终究还是为了这个孩子,重新抖擞起精气神。 “秀英嫂,病在孩子身上,疼在父母心上,都一样的。这两年,你为毅儿打理周全,做得不能再好了。” “唉,那会儿我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要没有夫人开解,心里真是最难活不过了!是夫人说苛己甚深无用,为着孩子,更要扎挣着想法子。”这样的照拂诚属难得,秀英至今为这份平等对待的相知而感动,眸色越发晶莹流溢,“如今看来,毅儿的眼疾合该在思医师手里除灾,痊愈有望了,我们全家老小更是衷心感激夫人的一道劝慰。” (扎挣:方言,意为勉力支撑。) 思霓深知他们一家子,都太懂得做人了,不到万不得以,绝不愿意给主家添麻烦,如今为着孩子的事,也时时过分不安,她双手覆在秀英手背上,语气谦和:“你太客气了,瞧那两孩子嬉戏如常,人家两个不晓得同病相怜,咱们两个倒是时时为子相怜呢。” 秀英听了,变色道:“怎么,少姝姑娘看着挺好啊,难道说……” “劳你担忧,没事的。”思霓旋即摇头,叫她放心。 原来,少姝三岁上,罹患一次不知名的重疾,身如炭烧,昏迷不醒,药石难进。彼时,思霓先夫郭如昑仍在世,他一生唯有此女,自是如珠如宝般疼爱,夫妻俩为了女儿的病心焦火燎、寝食难安。数日后,不知什么缘故,小姑娘忽忽睁开了眼睛,要吃要喝,竟全好了。再后来,才发觉,当她虑重情急时,身上会突发抽抖不能自抑,众人无法可想,皆以为是上回重疾落下的病根,好在也不是常犯。 郭如昑辞世那年,少姝不过七岁上下,数那一次,她病起最急,极重时甚至昏厥倒地,秀英记得深切,常为他们父女的情深缘浅而慨叹不已,那次,少姝亦是在思霓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如初。 “自打那以后,凡少姝姑娘有个头疼脑热,断续咳嗽的,夫人你照料至痊愈,自己必得卧床几日,方能恢复了精神。” “还真是哟,”思霓回头思量,不觉失笑,“这大约就是母子间的感同深受了吧?为人父母,能陪孩子挨过病痛,做什么也愿意。” 思霓抬起眼,又叹口气,递过来一方绢帕。 秀英这才觉得脸上凉凉,什么,人有了年纪,眼泪越发没份量了,急痛攻心,无声细流——天可怜见,若是能替毅儿害这可恶的眼疾,真是让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凡心中苦楚有人知道,也便不算太委屈了,她轻轻擦拭干净脸面,努力正色道:“少姝姑娘如此懂事孝顺,夫人倾心爱护,可是没有白操劳啊。我仿佛记得,合家上下都曾问询过姑娘,她那病来时,是怎么个难受法?没想到她说——” “她说,会觉着体内有股力道在横冲直撞,她自己试出来,难受的时候若能飞快地奔走——最好是同风一样快——身子便可舒解一大半。‘这是哪门子的疗法?’大家权当她是小孩子说胡话罢了。”思霓微笑道,“这毛病啊,本是身心不调所致,自然不能怪孩子了,而太过多思明敏的心性,更易诱发此疾。后来,我带她返来狐岐山,得以随意悠游于山间水畔,这孩子竟没有再发过病了。虽难说已然自愈,但能得如此,也足够欣慰了。” “不瞒夫人说,我当初真是纳闷,毅儿的眼疾,不停用药还怕效用缓慢,少姝姑娘却敢不用?可结果一看,”秀英一拊掌,声线拔高了不少,“人们都说思医师华佗在世,殊不知夫人更是博学,不用药亦可治病呢!” 第8章 心力奔流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秀英嫂溢誉,不过是凑巧罢了,少姝的情形适用此法。照她的描述,病起时心中有如洪水肆虐,我便寻思,心力失控大概是其症结所在。那么一味堵截遏制,只能暂时起效,终会反复,亦或回过头来侵袭更甚。”思霓又打个比方,好使诠释浅显易懂。 “可是,难不成,放它不管不顾就能得治么?这又是什么说法?还请夫人明示。” “洪水要奔流,那便自由它去,最好,再想出法子来助它一助。上古圣贤治水,擅用疏通引导之法,自是其理。少姝看着,好像一切自在由她,不觉有人在旁为其‘疏导’,孩子通达心力如导入正轨,随其奔流汇聚,而成大江大流,终有一天,她足够掌控自己的心力,日后再遇大风大浪,便不会因一时接受不来而犯病,她也得以更好地过日子了。” 没招架思霓忽扯到“治水”那么宏大久远的题目上去,秀英呆了半响,寻思过后,一脸如梦初醒的样子,由衷折服道:“夫人的疗法,真是闻所未闻啊!” “心力,实则是我们对世间万物的容纳,是真正值得一个人修习的力量。我们作大人的,或未经此病者,也常有难为之事,因无症状外显,没有引起注意而已。” “照此说来,夫人叫姑娘什么都学着做,也是在引她疏通心力了。嗯,我也模糊觉出来了,一味怕孩子吃亏,动辄代劳实在无益。” “确实,让孩子亲去历练,从易到难,慢慢地,会琢磨出如何接受,如何面对,如何度过,有了自己的应对,孩子才算开启了内慧。”顿了顿,思霓接着倾诉心声,几乎是在与对方掏心窝子了,“有孩子才是你我的福气,在这一场为人父母的修行中,能够看着他们越来越好,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知足开心的。” 这番肺腑之言,足令秀英长久回味。 后山上,少姝和尹毅,一前一后地走着。 少姝背了只葛布袋,软塌塌的靛青色袋子,在她瘦削的肩上来回晃荡着,越发显得人身量纤纤。 “少姝姑娘,下回咱们上陶复庐去,我想着带点好吃的给思医师。” “定是秀英婶的拿手菜,”少姝唇角弯起,很是心知肚明,“你不是隔三差五地总要带上去吗?” “这次不一样。我托阿翁专门打听过了,照当下城中先生们收的‘束修’准备的,虽不值什么,亦可聊表弟子对授教恩师的心意。” “哦,那你备下什么了?都有些什么‘心意’哇?” “这个嘛,”尹毅搬起指头如数家珍,“有寓意‘勤学不辍’的芹菜一束、‘苦心孤诣’的莲子一袋、‘宏图大展’的红豆一罐、‘早日功成’的枣子一把、‘启窍生智’的龙眼若干,此外还有数条干瘦肉,嘿嘿,姑娘觉得怎样?” 听他讲得热闹,少姝乐得掩住嘴,这便答道:“好!都是好意头!舅舅定会喜欢。” “不过,”尹毅面露难色,“也有些时日了,思医师仍未回应我的拜师之请,不知他愿不愿收下这份束修?” “不妨事,你也清楚舅舅他从不在意虚名虚礼,再者,我妈妈既应了这事,自然会帮你去说。” 受到鼓舞,尹毅的信心充盈起来,坚定地点点头。 “就算你还没行过拜师礼,这些日子,舅舅心里也早把你当弟子看待了,跟珐花比起来,你的运气还真是好太多了哟!”少姝话锋一转,“不管如何求告,武师就是不允她学烧陶,好可惜。” 尹毅失笑了: “珐花还敢求告这个?我妈说,她每回到武家店里购置,那姑娘总羞羞怯怯地,不时隐没在一排排置物架和瓷器后面,只有在询问买价的时候她才会移步现身,每每未语先飞红了小脸。” 珐花是少姝睦邻武家的女儿,是她山居以来的好伙伴,其家宅坐落于鸑鷟泉对岸,与少姝家隔河相望。珐花的父亲武成器,以烧制陶瓷器为业,乃洪山数得上名头的窑主之一。平日里没事,少姝常到她家里玩耍,家里过活所用陶瓷器具,一应是从武家购置的。 他又想起来什么,忙道:“咦,我好像听说,陶工技艺在传承上是有祖制的,传男不传女,纵是她磨破嘴皮怕也无可奈何呀!” “话虽如此,但珐花她家唯有这一个闺女,既心爱陶艺且更愿意为家里分忧,若选传承人,她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看来少姝早为好友筹谋过了。 “武大叔的手艺确实没得说,”尹毅道,“常听我父亲夸赞说,武家的陶器一到城中就会给商户抢购一空。” “好东西大家都认得。我新近从她家买回去几只茶碗,青莹莹的,胎薄细腻,妈妈说用它喝茶更觉清香,吹开浓酽茶片,露出青瓷碗底的几点碎花,宛如池中落英,赏心悦目。有一次,我扣了只萤火虫在里面,你猜怎么着,居然能从里面隐隐透出光来,小灯笼似的!我得意地叫珐花来看,她还笑我呢,原来她早玩过,已不觉新鲜了。” 尹毅放慢了脚步,托着腮,悠悠说道:“做到这般精致,想必得挨许多勤苦,又是修模,又是抛光,又是上釉,那窑又热得能烤死人,何苦来?他父亲不许,多半是心疼她的缘故。” “嗯,你这样讲是有些道理,可是尹毅哥,如果说秀英婶嫌你练功太吃苦,劝你不要再接着学了,你可乐意?”少姝眯起眼,闪露一丝狡黠。 尹毅听得明白,轻咳一声:“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大丈夫,岂能动不动就怕吃苦?当个懒汉容易,那也就一事无成了。” “我看着,珐花修习陶艺的决心,可不比你对练功的痴心少哇。”少姝笑得意味深长。 尹毅沉默片刻,只好说:“但愿武大叔也能转过这个弯来,绝技得以传承不说,珐花也就得偿所愿啦。” 二人说笑着继续前行,越往深处,林木越发稠密,山石重叠,花叶连绵,令人倍觉神清气爽,路上静悄悄,看不见形影的鸟儿间或鸣唱着,除了他们再没有别的行人,只有弯曲的山路无声的伸向高处。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略为宽阔的山坳,两旁岩涯植被茂密,少姝从袋子里掏出把轻巧的小药锄,四处逡巡起来。 远处杂草丛中有几点淡蓝色花瓣随风晃动,像是在冲她招手。 “远志!”她奔过去,再次弯腰细辨,三两下,利落地将碧草挖起,耐心地拍掉长长根须上的湿润土块,放入药袋。 “姑娘也真辛苦,你采的这些药草,回去了还要一一洗净吗?”尹毅带着骐骐走近了。 少姝手里忙不停,颇为老道地答他:“也不一定,有的药草只需放着风干就好,洗过后,药性多少会减几分的。” “唔,这味道真是好闻啊!”脱离了泥土的草药根,淡淡地散发着馨香。 “是啊,回回采药下来,手上都会沾染不少香气,尹毅哥,你发现没有?时令不同,草药的香气也会不同,春草初生,柔嫩娇小,其味便清淡;秋草劲健,筋骨老成,其味便厚重。这些药香经过熬煮蒸腾,走通了人的经络,驱邪治病,是不是很厉害?” 听她这一通感受讲完,尹毅不由得点头:“怪不得我阿翁说,少姝姑娘的手上有学问的味道,估摸他老人家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手上的味道?那可太多了!做过饭,有饭菜味;洗过衣,有皂角味;煎过药,有药草味……如此说来,统统是学问的问道喽?”少姝回过头,眨巴着眼。 尹毅一蒙,答不上来了,木讷的样子逗笑了少姝。 过了一会儿,显然少姝又找到了别的药草,忙得又是刨又是锄,尹毅凑上去:“姑娘又找到什么好东西了?” 第9章 “淅沥”入绮梦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喏,金银花,这味药解毒散痈,清热凉血,山中人家有误食毒野菌的,用它煎服了就可以。” 尹毅在附近地面上也殷勤地摸索起来:“总算碰上个我认得的药草了,一到暑天,阿翁也常拿这个泡水喝,我帮姑娘一起找。” 他拔好了一株,递给少姝过目。 意外地,听到少姝倒吸一口凉气:“尹毅哥,你手里的可不是金银花!” “还能是什么?我摸着好像没错呀?!”尹毅挠头狐疑。 “这是株断肠草!”少姝斩钉截铁道。 尹毅吃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中小草掉落在骐骐蹄边,它伸过鼻子来轻嗅一下,嫌弃地撇撇嘴,别转头走开了。 少姝简直哭笑不得,她捡起地上躺着的小草黄花,又采了株金银花送到尹毅手上,耐心地讲给他听:“断肠草的黄花是成簇长的,形如漏斗,而金银花是成对长的,有点像小喇叭。你来摸摸,看是不是?” 尹毅垂首,用手挨个地辨认过,轻叹出声:“哦,确如姑娘所说。” “此外,金银花初开发白,其后慢慢转黄,新旧相参之际,黄白各半映衬,因得名金银花,等你眼睛好了,保准一下就能区分清楚了。”少姝宽慰道。 “断肠草,听听这名儿叫的,人吃了它,会登时没命吗?”尹毅紧紧攥着手中黄花, 心有余悸,不禁暗想,若这株草让他混放到了姑娘的药袋里,岂不是闯下大祸。 “我想想,舅舅说过,人一旦中了此草之毒,没能及时救治的话,十有八九就会——” “等等,传说神农氏不就是被它毒害的吗?” “上古久远,咱们谁也没亲见过,但是以此草的毒性来看,是足以叫人致命的,舅舅也曾医治过一些误食它的乡里呢。”说到这儿,少姝声音一低,“误食还不怕,就怕有恶人蓄意用它来害人。舅舅说,这草根晾干后碾碎磨粉,混入茶酒中,是丝毫分辩不出来的,人服食以后,药效散发极快,初时精神亢奋,口吐异香,渐渐腹痛,昏迷至死。” 尹毅听得激动,“砰砰”连拍数下大腿,定神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长了个与人无害的模样,本性却如此‘狠毒’,不如一一拔除干净了,省得它再害人!” 他着恼地说完,满铺开手,迅速摸索着,盘算着大干一番。 少妹急忙制止:“手下留情啊,尹毅哥,别看它这样,也还是有它的用处。” 闻言,尹手一脸的难以置信:“这毒药能有什么用处?还不就是害人么?!” 少姝摁下他的手,慢条斯理道:“这草虽内服巨毒,但拿它外用,却是对风湿痹痛有奇效呢,任何药材在医师眼中,没有绝对的毒性与药性,关键是要懂得分辩运用。喏,就像人没的好坏没法子‘一刀切’,有好处,亦有坏处,若都黑白分明,还有啥味道?” “做医师真是不容易,事关人命,可得分外留神辨别呀!” “不然呢,医者仁心,神农氏所以被奉为药王,世代铭记。”少姝笑道,“那么,你还想着‘斩草除根’吗?” 尹毅嘿嘿一笑,起身作罢:“那个,我还是寻个空地练练腿脚算了,这种活儿啊,我果然是帮不上姑娘,姑娘何时采完药,记得叫我。” 眼见尹毅的大脚板挪远了,少姝冲骐骐俏皮地吐吐舌头,接着寻起草药来。 骐骐不改淡定,仍是不紧不慢地挪动着,这里嗅嗅,那里啃啃,倒也乖巧。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山坳上方渐有大朵的云块聚集,草地林间升腾起淡淡凉意,很快,纤纤雨丝在他们身前身后交织牵绊,二人一鹿,各安其事,全然不以为意。 少姝看看骐骐背上驮的药袋,已足够厚实了,便收拾锄头,带它寻到尹毅这边来。 就见尹毅拾了树条权当木剑,前后左右抖落开来,乐此不疲,摆出的架势,很像那么回事。 想起他在陶复庐初学刚练时,拘谨慌乱,顾前不顾后,少姝便莞尔一笑:“尹毅哥,你这些招式轻熟自然了许多嘛,可见功夫没有白下!” 得此勉励,尹毅嘴角咧起,抿起笑意,两颊一鼓再鼓,忍都忍不住,继而甩着汗,脚下生风,手中变换,练得愈加起劲。 其实,少姝一个姑娘家,本就不谙各路功夫的精妙,凑合着看了半日,困意泛起,便呵欠连连了。她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向偎在身边的骐骐,顷刻间竟盹着了,半张小脸几乎埋到那快满的药袋中去。骐骐侧过头来,轻缓地将少姝的头往上推拱着,好叫她歇息得舒服些。 眼前半明半昧之际,少姝觉着颈后淅沥有声,像有人把细沙撒落到她后襟子上了。猛然回头去看,并无异样,反复两次,她终于会意,轻声试探道:“莫非——是玖儿回来了么?”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晃,已站了位容色端丽的少女,她身着彩霞似的红帔,正是远道而来的模样,再往下瞧,少姝惊异,飞快地眨巴着眼睛,什么,这个玖儿居然打赤脚! 这是出来得有多心急啊,连木屐都来不及蹬脚上?不过,少姝尚且不敢当面问出来。 那少女一迭清脆笑声响起:“这小妮子,竟知道是我!” 少姝忙立身,笑意盈盈:“巧了,我妈妈这几日总是念叨你,说你来时总是声响先闻,我便认出来啦。” 玖儿定睛看住她:“少姝,小姨没告诉过你么?我年纪比你大,你该唤我姐姐!” 少姝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位古灵精怪的小表姐,今日得见大姨的独生女儿,性子果然爽利。 素喜直来直去的少姝噗哧一乐:“是,玖姐姐说得对,我11了,姐姐多大?” 玖儿满脸得色:“自然要比你大得多,因为我是姐姐嘛!” 少姝听闻很多女子顾虑重重,不喜向人透露芳龄,莫非这玖儿也是同道中人?不觉愣在当场,转而狐疑地看牢这个姐姐。 “唔,好香啊!”玖儿耸耸又尖又俏的鼻头,瞥了眼少姝的手。 “我刚在采草药,怪了,”少姝错愕,“这草药香也能带到梦里来?” “既是咱们的梦,便是咱们说了算。”玖儿眨眨眼,神气是理所当然的,“小医师,我看你呀,也快从舅舅门下出师了。” “玖姐姐见过舅舅了?” “嗯,返来路上,望见他正于白鹿山竹林会友,高谈快论,我也不好去搅他逸兴,也省得一顿‘教训’,什么有些个年头没见,就知道荒废光阴啦,耽误修习啦,想必没完没了。” (白鹿山:河南辉县西五十里,接修武县界。卢思道《西征记》:“有石自然为鹿形,远视皎然独立,故以白鹿名。”魏晋时,孙登居白鹿苏门二山修行。孙登,字公和,号苏门先生,魏国汲郡共人,即今辉县市,好读《易》,喜好清静无为、性格乐观,颓然自得,相传嵇康与阮籍均与之交。高僧佛图澄云游到此,挂锡于此,因峰构宇,凭岩凿室,创建寺院。) 少姝失笑:“玖姐姐学得还挺像。” “他那么好为人师,哪天得个笨徒弟,气气他才好呢,哦,我看你身边的那个小家伙就可以。” 少姝未料到她还知道尹毅其人,得此机会,正想打听舅舅老友是何等样人,不想玖儿身移迅疾,还没看清,便已立在远处泉边了,只见她欢喜地俯身下去,掬起一捧,直直扑到面上。 畅饮多时,才满脸晶莹地抬起头来:“甘甜得过瘾!还是狐岐山的水,鸑鷟泉天下第一!” “是吗,至甘至甜也留不住你们,一去经年呵。”少姝咕哝着,她这么说,自是因长到如今才见到玖儿之故,而那未曾谋面的,仅现身于妈妈忆述中的大姨,就更不消说了。 玖儿妩媚的丹凤眼一撇,娇媚清细的声音中略透不满: “为了见你,才刚急急地赶回来,小妮子居然敢消遣于我!” 第10章 狐岐云涌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意外这个玖姐姐还有顺风耳,少姝掩嘴不及,小步上前,拉起玖儿的手臂左右晃荡,撒起娇来:“妹妹年纪还小,言语行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玖姐姐多教我。” 玩笑归玩笑,玖儿喜欢得捏了捏妹妹红润的小脸蛋,这回相见不容易,她喜不自胜地褪下只跳脱,就势转到少姝腕上。 “此身别无长物,这件就送你权作见面之礼好了,春兰秋菊,韶光暗转,上回见你,还是襁褓中乱蹬胳膊腿的瓷白娃娃哩!” “哇,好美,多谢玖姐姐!这跳脱的用料厚道十足哇,沉甸甸的,端的压手,”少姝一见这银光熠熠的古朴之物,当即生出钟爱之情,暗暗惊讶于梦境的真实感觉,她转动手腕赞叹不已,“非金,非银,亦非美玉,奇哉——” 把玩片刻,她忙自腰间取下一枚双凤玉佩,腼腆道,“玖姐姐,这玉佩是以狐岐山上青碧制成,和姐姐所赠爱物相比实在简陋,但也已随我多年,权充妹妹的一番敬意。” “瞧你说的,玉佩多好呀,这里,一对鸑鷟雕得可谓活龙活现!”玖儿对光细看,大赞不已,放到袖笼中收好,拽起少姝,“来,陪玖姐姐一览狐岐山景致!” “偌大的山水,”少姝愣愣的,“如何‘一览’?” 玖儿旋即展笑:“自然是‘飞’览,靠我这打赤足的,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飞呀?”少姝渴盼地确认道,清澈的眸子里光华翻动。 玖儿靠过来,在少姝耳边喁喁道:“先闭上眼,待会儿我叫你,再睁开。” 少姝心中,有种夙愿即将得偿的难以置信,她乖乖依言,双目闭紧,察觉全身血液几乎沸腾,伴着“砰砰”的心跳,奔向四肢百骸,嗓音一出,还有些发颤:“我准备好了。” 初起,听得玖儿在身旁念念有词,俱不真切,少姝恍惚一阵儿头重脚轻,听得风声渐劲,呼喇喇过耳,却不敢轻举妄动。 “可以了。” 早等着玖儿这声了,少姝迫不及待地睁眼,即发觉她们周身笼着一层茜红色的雾气,深浅不一,轻巧缠绕,然不碍目力,这当儿,她确已轻巧地立于半空之上了。 “呜哇!”少姝原形毕露,兴奋到极点,干脆放开双臂,拦腰紧紧熊抱在玖儿身上。 她这猛地一下子,玖儿实没招架,纵勉强撑住,也前后晃荡了两下,面上无丝毫见怪,反而放声开怀大笑。 费了半日劲,方从狂喜小妹的大力攀扯中挣脱出来,玖儿嫣然向前方一指:“快看,那不是三跌瀑么?” 少姝俯首下去,眼前倏然一亮,在不知不觉间,竟随玖儿飞出了一大截子,便再也顾不得再寻思其他,四下里顾盼不停,一双眼忙乱得快要看不过来。 “玖姐姐你看,水磨点点的鸑鷟泉,像不像一条细长的珠链?” 水磨是山民们架设于泉水上的石磨,利用泉水,做磨面、制香等农事,动力不竭,昼夜不停。 “这是源神池?想不到从上面看来,长得这样子!” 源神池,即为鸑鷟泉的泉眼所在,池的两侧,延展出两条明澄闪耀的溪水,在山谷众岩中曲展自如,宛若两条游龙在逐戏一颗璀璨宝珠,摇头翘尾,悠然自得。 少姝小嘴半天也合不拢,动辄拉着姐姐指点一通,当她是初来乍到的新客。无奈何,玖儿一路陪笑,只须臾的功夫,就觉一边手已被攥得发麻,她随即打了个旋儿,瞬息转身到少姝另一侧,开口拜托:“好妹妹,求你低点儿声,聒噪得我耳根也疼了。” “对不住哦,”少姝做个鬼脸,收敛不少,但心下仍有个声音不住地叨叨,“我在飞,我在狐岐山的上空飞翔,比那些自在的鸟儿们还要快!” 姐妹俩疾速而过,半空中留下一道绮丽绰约的红影。 “玖姐姐,你这是把狐岐云涌都携带身上啦?” 少姝双手舞动,轻拂着身边红雾,且小心着,害怕力度过大,把它们驱散了。 “小妮子颇有眼力,”玖儿神采奕奕答道,“春天,每逢雨后初晴,这山上便会雾起云涌,气流回旋,时常被日光渲染到异彩纷呈,青黛山林亦在云雾缭绕中或隐或现,如同陷到一个瑰丽多姿的梦中,我最爱茜红的不浓不淡,咱们现下所御云雾,便取自狐岐云涌刚起之时。听说,我妈妈一直用的是雪白和金黄相间之色。” 看着提及大姨便有些黯然的玖儿,少姝忙出声打岔:“我妈妈用的哪个,玖姐姐可知道?” “哦,是,”玖儿恢复常态,笑道,“想必你常见山中虹影,外圈的淡淡莹紫可留心过么,那便是了!” “多美啊!”少姝神往,“但愿妈妈身子尽快大好了,我也能早些见一见。” 玖儿眼神忽闪着,没接她的话岔,过片刻又笑道:“她们的云涌也正如其名,对不对?” 少姝连连称是。 思霓大姐之名,正是思霙,玉霙飘扬,雪花飞舞,想来至美。 “要说驾驭云涌最出神入化者,当属咱们舅舅他老人家了。”玖儿中肯评价道。 “老人家?”少姝窃笑。 “在他那里,才能体会到云涌的精髓在于变化,瞬息间形色更迭,叫人无从琢磨。” “这倒是。”少姝站在客观的角度体味姐姐的话语,浅笑颔首,“如此变幻奇妙的佳梦,且让我多做一会儿吧!” 云涌像是听见了她的愿望,灵动十足地一层层围拢上来,温润的触感似有若无,少姝感觉有双无形的纤纤玉手,不时爱怜地抚摸着她的面颊,四周渐渐雾蒙蒙的了,水色光色迷离,犹如置身于天池中酣畅沐浴,眉毛上,鼻尖上,都有许多顽皮的小水珠儿停驻,抹一把脸,登时清凉无比。 好一会儿功夫,她着迷地撩动着身边的红云,百般艳羡她能耐非凡的玖姐姐,她笑道:“姐姐不晓得,有几次我跟妈妈央告,能否‘剪’一段云雾下来织成彩布?可惜全是过过嘴瘾而已。” 见玖儿耐心倾听她的心思,很感兴趣地模样,少姝又接着往下说:“还有,我常想化成那云烟,环绕山颠,尽兴飘然,妈妈听了这话,总笑我古怪!” “倒也不怪,乐享眼前时,多有这般想头,人之常情罢了。”玖儿拨好少姝额前松散了的碎发,肯定地说,“云烟自在呀,飘荡舒卷,随风聚散,那副样子的确引人入胜。” 少姝看着明敏的玖儿,感激她的相知了解。 玖儿趋前弯腰,貌似在透露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御云算什么,我们去看看御龙何如?” “救命,”见少姝又要扑将上来,她先声告饶,“你可别再‘盘’到我身上了,气都喘不上来啊!” “那咱们这是要去哪儿看——御龙?”少姝只好焦燥地绞着双手。 “时机刚好啊,云涌起来了,走吧!” 玖儿雷厉风行,说着便牵了少姝,一头扎入涌动不息的云海。 少姝只觉扑面而来的云气里,裹挟着淡淡的杏花香氛,可不是么?这个季节,狐岐山当属杏林瞩目,争相吐艳,蓬蓬入云。 眼前缤纷幻彩,如层叠不计的纱帐,一层层揭了开来,眼前依稀显出一个人影,等等,少姝惊愕地看到,那人身旁,真真地,伫立着一个巨大的——龙影,两翼翕动,是应龙! 那人仿佛十多岁的少年模样,一身襦裤紧裹其身,穿戴至为简陋,少姝猜想,这没准是山上哪家猎户的孩子了。 少姝和玖儿落在离那一人一龙不远的山丘上,眼前亦豁然开朗。 看到先前少年满头满身挂着土疙瘩,还扑簌簌地往下掉,少姝乐了,他这样子,还蛮像刚从土里拔出来的带泥萝卜,又见他时奔时跃,姿态挺拔,巧捷万端,好一个风度不凡的萝卜,啊不,少年。 第11章 佳境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年扫过巨龙的眼神,“唰”一下,震慑住少姝,从那耀亮晶光之中,透出一股她从未见识过的坚毅,一种愈挫愈勇的野性。 耳畔,回响不绝的是少年的啸声,声振林岳。 听到少年啸声的应龙,也回应以撼天动地的嘶吼。 “他们在相互试探,是不是?应龙还在犹疑?”少姝微微侧脸,求证玖儿。 玖儿颔首:“没错,看样子,目下成败攸关!” “应龙的翅膀风劲狂猛,那少年没被它扇走,实属不易。” “要征服应龙,没有非凡胆识,想都不要想。” 两姐妹沉默了,她们专注地看那少年,一次次奋力跃身而上,又一次次从龙脊甩落,脸上红污遍布,未知是血泪还是浊泥,或二者皆有。 看到有人如此不计身险的做一件事,少姝讶异之余,内心肃然起敬,她双手在身侧合拢,紧握成圈,感觉自己浑身也像是摔得生疼,而她腕上的跳脱,当真“跳脱”起来,发出了铮铮微声,也似在呐喊助威。 不知过了多久,应龙没有再摔脱少年,它像宣誓般,仰天连绵放声,振聋发聩,跟着巨翅运作起风,两边的树枝瞬时倒伏不起,终于,像支离弦的弩箭一般,应龙迅猛地飞向苍穹。 远远地,隔了重重云层,姐妹俩听到少年恣意的欢呼声,她们乐得击掌以贺。 少姝欢笑飞,蹦跃欢腾,她拼尽全力地挥动着臂膀,希冀龙背上的少年有所回应。 玖儿笑了,频频摇头:“妹子省省吧,他是看不到你的。” “哦?”闻言,少姝动作僵住。 “云涌乃山水精气所化,玄妙非常,虽说我们与那少年都置身其中,但我们能看到他,他却看不到我们。” “这却是为何?”少姝益发不解。 “自是因为,‘前面’的人事,本来就看不到‘后面’的人事。”玖儿冲少姝努努嘴,“如同此时此刻的你,也看不到‘后面’的自己。” “前面,后面,”电光石火间,少姝反应过来,“莫非他是……” 见玖儿微笑,少姝惊觉自己头皮发麻,她蓦地仰面,目光直追天际。 玖儿亦对着那远去的身影,缓缓成诵:“上古有郭侯,夏禹有御手郭哀。” (上古有郭侯,夏禹有御手郭哀。——出自《国名记》) “玖姐姐懂得真多,”少姝连声赞叹,“话说回来,年纪果不是白长的,我怎么觉得你总不止有五——” 看到玖儿递来一个隐晦而警示的眼神,少姝立时语塞。她遮了嘴,心想:乖乖,她方才那样小小心心地告诉我,想必心下虽得意,也是不想嚷嚷得人尽皆知?念及有此相同顾忌的母亲大人,便也不觉有什么奇怪的了。 “修习的长短固然重要,可不是绝对的,你看,为大禹御龙虽非易事,年纪的大小却也不甚要紧。” 少姝闻言,想想那郭哀的少年身形,似有所悟。 “其实,无论御云或御龙,须得同云龙心守一处才行。你也看到啦,他几经试探,百折不挠,意念归集,最终,人龙精神合抱为一。”玖儿不失时机地点拨妹妹。 “玖姐姐这番话,我想只是听着简单吧?远非轻而易举能达到。”少姝拧着眉头,犯难地捂着脸颊,“心守一处,那就是守着一念而忘掉其他诸念的意思?” “嗯,初始修习时,可以在心中告诉自己,只念一事,或念一语,直至别的事浑然忘却,渐至空明之境,而在这个时分,就连起先的一念一语也会无迹可寻。” “无念空明之境。”少姝琢磨一番,仍不得要领。 玖儿眼珠骨碌一转:“你不是艳羡山上的云雾么?可以说,他们便已入得空明之境。” “哈,那不就是意懒神闲地呆着——什么都不想吗?”少姝暗忖,这玖姐姐,莫不是在转着圈儿来笑话自己。 “如同站得高自然看得远,从繁杂的思绪中跳出来,心才会体味得更加清楚明白,毕竟心再大,也是有界限的,一个人再大,也就是天地间渺渺一人而已,这个要紧,必得反复领会。” 玖儿转过头,见少姝已合上双眼,双手交握抱于胸前,悄悄默诵记忆着“心守一处,无念无空”等语,这是已然“领会”上了。 “且不论悟性如何,好在勤勉不惜力!”玖儿忍俊不禁,又携起少姝,飞驰升空。 逾时未久,见少姝兀自闭目养神,玖儿轻轻用手肘推搡了两下,逗她开口:“哎,在想什么?要不要自己御云试试?” “什么,这么快,那——你看我成吗?”少姝答腔都有点磕巴了,圆圆大眼中既有渴望也有畏惧,听到玖儿建议,一阵子惊惶失措。 “我说你呀,这不是在梦里么,”玖儿笑,“既是咱们的梦——” “那便是咱们说了算!”少姝这才大声道,以壮胆色,“那我试试!” “好!”玖儿应着,在两人腰间系上一根长长的红丝,“看,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你且放心吧。” 再低眼往下一瞧,她又忽地哑然失笑:“你还是害怕,对不对?” “玖姐姐,我说敢飞就敢飞,你还不信我?”少姝逞强,忍不住翻翻眼。 玖儿俯蹭下来,以指节轻轻敲了敲少姝的脚背:“啧啧,看 这硬邦邦的,不是不愿信你,我实不信你这脚,还没如何,先鼓得像起来个包!” “哈哈,你不说我还没在意哩,也许是惯常如此,倒没觉得。”少姝脸上登时微烫,有点难为情,这才领教了玖儿的心细如发。 “脚丫子绷得这么紧,你身上能松快吗,不放松下来,小心一会儿飞得时候,变成颗大石头砸下去呦。” “玖姐姐说得对,好,我来松一松。”少姝说着,有意慢慢地放展开脚底,面露喜色,“真神了,这下子,觉得身上跟着也松了不少。” “对,从头到脚都该放松下来,哎,不要软塌,抬起头来,挺直腰板,”玖儿目光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笑道,“这回好了,去吧。” 倾刻间,少姝离了玖儿,没有犹疑地纵身一跃! 从茜红色的云雾里冲出,即时有股冰凉之气袭来,她呼啸着上下翻飞,四肢大大地伸展着,感觉到袖笼里、裤管里灌满了疾风,凉嗖嗖的。嘴巴也越张越大,不单是为了高声欢呼,只因一闭上,就会有种迫人的窒息感。 飞移越久,腰间的红丝也越扯越长,虽然还不至于下坠,却始终无法像玖儿那样立起身来,无论怎么看,都没有腾云驾雾之态。少姝还无暇顾及体态种种,她只管尽兴地四下俯瞰,有那么一瞬间,忽而平静自忘,逍遥迷离,穷极目力触及那引人眩惑的天光,唔,这就是“空明”的境界吗? 转眼飞到了后山,有片绿墙般的长长杨榆林,少姝熟悉的杨树上,那些“大眼”们也都在一眨一眨,冲她眯眼欢笑。 “我就说么,你们才不会白长那许多眼睛,一定什么都看得见!” 少姝穿行于树梢间隙,如同鸟雀移枝,高飞空阔,低飞趣致,她简直意犹未尽,兴奋地向上张望,想招呼玖儿过来并肩同游。 “咦,丝带哪去了?” 这才意识到丝带早不见了,玖儿亦踪影全无。 一口气几乎提到嗓子眼,少姝手脚不稳,直直向地面坠了下来。 第12章 唤出个人来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哇呀呀!救命呀!怎么还变噩梦了呀!”她四肢乱抓乱蹬,徒劳地一路狂喊…… 少姝的睫毛抖动得厉害,猛然双眼一睁,总算醒来了。 她眼神惺忪无主,慢悠悠地顾盼左右,春云徜徉,断雨零星,笼罩在杏林上的云涌悄然飘散了,天光已大开。 “好长的一个梦。”她低声自语道,骐骐依然卧在身旁,远处,尹毅苦练未止,回想起光怪陆离的梦境,少姝眼中浮现一抹难言的失落。 “什么呀,好重。” 少姝抬起手腕,银色的跳脱跃入视线,正安然地轻晃着,日光下映射出隐秘的光泽,灿灿的笑意,重又回到了少姝的小脸上。 “姑娘,已近日中了,肚子饿得叫唤,咱们回去吧。”尹毅脸上汗涔涔的,丝毫不觉发间沾了几点绯红粉白的花瓣。 (日中,即正午。) “好,回家。”少姝长吁口气,轻快地应了,站起身来。 一进院门,少姝廹不及待地找到厨房,将收到的礼物拿给母亲看。 “呦,这不是玖儿的东西么,”思霓净手接过跳脱,转而嗔怪道,“你又在山上睡着了?这席地睡的毛病,啥时候能改掉?也不怕着凉!” “不妨事啊妈妈,我就是打了个盹儿,真的,才刚盹着,就听到了你说过的‘淅沥’声,紧接着,玖姐姐便入到我梦里来了。” “嗯,那孩子当是在梦中也思乡情切,才用此法。”思霓轻叹一声,照旧将跳脱戴回到女儿手上。 “想是玖姐姐身在异乡,但和我同时入梦喽?”少姝恍然大悟。 “是啊,这叫共梦,你们二人分别两地,各自入梦,且因平日里彼此心中牵念,这两段梦啊,便‘接’在了一起。” “既如此,那是不是别的姐妹也能和我共梦?”少姝在郭家的兄弟姐妹可有不少。 “这个,妈妈可就说不准喽!” “还有妈妈,在和玖姐姐的共梦里,我还学会飞了呢!”少姝得意洋洋,可那最后四仰八叉地往下摔,却“忘了”给母亲透露一二。 “这回你可高兴了,上天入地,穿云入海,转念即到。”思霓一味温和地笑。 “实在没想到,透过云雾之气,竟能看到那宽广之极的景像,同登临山顶时所见不同,脚下山野连绵,河水流向一览无余,就像是一幅似曾相识的山水卷轴,在眼前迅疾地铺陈开来,还在不断地伸向远处……”少姝出神地回忆着,眼中簇簇如有点燃的小小柴薪。 就是上了饭桌,少姝口中依旧滔滔不绝。 思霓频频给女儿夹菜:“吃吧,饭菜都要凉了。” 少姝胡乱往嘴里扒拉着,断续说道:“妈妈,玖姐姐可真神了!我们不光是携手在山上飞,还同看了起于杏林的狐岐云涌呐,终究入得其中时,竟觉比预料中的更馨香曼妙。” “好,好。” “对了妈妈,在云涌当中,我们到底能看到多久以前的事?” “说到追溯往日光景啊,狐岐云涌着实可以,不过……” “嗯,我已经知道了,只是看看,不能触碰,云涌所现通是‘过去’的人事。” 听到“过去”二字,思霓蓦然有些出神,也不由得停箸道:“人们嘴上总挂着‘去者如斯’云云,也是,过去的人事再不能重来了,咱们狐岐山上的云涌,却独有体贴细察,因缘际会,带人重逢往昔,忘了同你说过没有,很多年以前,你外祖父也是为着某次云涌,才对此地心生眷恋。” “因缘际会啊,那我这回的运气也太好了。”少姝庆幸。 “是当珍惜,还有一件需得跟你提一提——但凡云涌显现之过往,其实并未烟消云散,有缘法得以亲睹之人,总能从当中再唤出个人来。” “哦?不是说‘前面’看不到‘后面’么,如何能唤出人来?什么人?” 思霓点点女儿翘起的额角:“那个人,就是你自己。” “怎么会是我呢,我一直待着没有动!难不成,这里头有分身法?” “没有分身,那个你,是一个‘更新’的你——你不是自看过云涌之后就学会飞了么?” “哈哈,妈妈,怎么说那都是梦中的事,你不会当真以为我现下就能飞得起来吧?”少姝的理智又回来了。 母女两人笑得喷饭。 “对了,飞之前,玖姐姐还多次提点我,留神放松些,兴许如此能飞得轻盈快捷?我都没有注意,自己在焦燥的时候,脚趾头绷得老紧了!” “是么,”思霓觉得好笑,透露一个小秘密,“我记得玖儿一急啊,腮帮子便鼓鼓的,就像塞了两个大枣。” 少姝乐了:“那下次必要留心看看!” “修行这许多年,儿时气性怕是收敛到不着痕迹了。其实,玖儿说得很是,心急了,什么都做不快做不好,欲速则不达。况且,生而为人,要细细体味还嫌不够,若日用而不知,习焉而不察,近在眼前的都没认清,飞多快做什么去?”思霓一逮着机会,便谆谆叮咛,不厌其烦,还生怕没有刻到女儿心里。 “妈妈教我慢一些,姐姐教我松一些,你们姨甥俩个还真是相像。”少姝嗤嗤笑,“饶是如此,但愿玖姐姐能‘快点’找到霙姨回来,咱们也不用盼着在梦里才能相见了。” 闻言,思霓微微一怔。 “唔,这香椿芽多鲜嫩,妈妈也尝尝。” 终于发现眼前的美食,少姝放开肚皮享用起来。 午间,思霓揉着两边的太阳,回去卧房躺下,一着颈下的苍玉石枕,倦意袭来,正暗自抱怨精神不济,就听到女儿也蹑手蹑脚上炕,绕到身后,在她背上按捏起来,力道由轻而重,叫人好不舒泰。 思霓睁开早已微眯的双眼,劝道:“快别瞎忙乎了,跑了半日,去歇会儿吧。” “我不累,都在山上打过盹了,”少姝笑答。 思霓又扯过一个枕,拍拍,示意女儿:“来,一起睡。” “好,”少姝欢喜着答应了,挤着妈妈躺下来,不甘心地痴痴撒娇,“妈妈,什么时候,我真能像梦里一样飞呢,真的好想好想。” 思霓一把将女儿揽至怀中,阖起双眼道:“睡吧,玖儿没空,兴许睡婆婆来了呢,就能教我儿飞啦。” “梦里学到的本事,醒来算数吗?”少姝问完了,也觉得多此一问,傻乎乎的。 “算数啊。”思霓呢喃答。 少姝瞪大眼。 “你打襁褓中开始,早不知学了多少‘本事’了,熟睡之际,摸摸你脸颊,立刻攥拳伸腿,奶声奶气抗议,嫌人打扰呢。” 少姝乖觉地不再出声,看来母亲真是乏了,迷糊的时候,还当她是个乳牙未出齐的小娃,她向上偏偏头,看到母亲轻微抖动的浓密睫毛,胸腹规律地起伏着,可以听到她均匀的鼻息。 睡婆婆,不是那位专在梦中教习蒙稚小童的婆婆么?据说她教的本事五花八门,学得好,得她称赞的孩童,会在睡梦中“咯咯”笑出声来,反之,则会因受到惩罚而“呜呜”哭泣。妈妈常笑她睡像不安分,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噘嘴,手舞足蹈,打小如此,到她如今这个年纪,也不知究竟跟睡婆婆学到什么好本事了?怎么一样都想不起来?思及此处,朦胧的浅笑爬上少姝的嘴角,她悄悄乐着,又往母亲怀里钻了钻。 第13章 盅盅里的“龙”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翌日,少姝赶早挎了个大竹篮,往就近的水磨去磨些豆面。 不成想还有更早的,刚走到,就看见磨坊外面,村中农妇们的家伙什——各色锅碗瓢盆——已秩序地排了一溜,这是山乡规矩,轮到谁了,谁就进去用磨,亦毋需争执。 勤快的农妇们总不会一旁干等,她们在水磨下边的河滩上忙碌着洗洗涮涮,多是在为午饭收拾菜叶,见少姝来了,三三两两地打起招呼来。 一众丱角小童,在水磨边上聚集玩耍,都是妇人们带来照看的。 少姝一瞧便乐了,可真够热闹的:男娃们有的打着旋风般的陀螺吆喝比试,有的滚着叮铃当啷的铁环往返追逐,有更顽劣的,从旁边高地不时向河中投下石子,水花溅在妇人们的身上,爆发出一长串狡黠而清脆的笑声。经过那磨坊的下落之水,又归落于河流,汇合处陡然形成一凹深潭,鹅鸭悠然戏水,等待着可口的粮菜漂流而至。 女娃们偏静一些,几个小人儿围了个圈子在地上圪蹴了,嬉笑拍手,将童谣唱得分外娇嫩动听:“野雀子喳,水红花,客人来了请进门。先坐下,后喝茶,俺家大人出去啦。请问您家住在哪?尊姓大名请留下。” (圪蹴:介休方言,当地人对蹲在地上休息的叫法。) 少姝在骐骐毛绒绒的耳朵上轻揉着:“你听,她们唱得真不赖,一早起来就听到窗外的野雀子喳得欢,说不准啊,今日山上真有贵客。” (野雀子:即喜鹊。) “少姝姐姐,才有客人上后山去,她们瞧见了就唱起这个来,”一个长相敦实,脑袋圆圆的男娃,有板有眼地说起方才见闻,“远远看见几位公子,极阔绰的香车宝马,穿戴可讲究了,想必是界休城里的大户人家。” 少姝煞有介事地应着他,这在山上也是常有景像,自早起时分,上源神庙的香客已然络绎不绝。 “哼,对面几个秃头,探头探脑的,尾随那几位公子好一段路,一准没想好事!”男娃脸色一沉,朝对岸高地上晃荡的几个年轻的沙弥努了努嘴,透出几分孩童身上少见的警惕,想必是受父母告诫良多。 (沙弥:原语可能出自龟兹语的 samane 或 sammir,或于阗语的 ssamana。意译为求寂、息慈、勤策,即止恶行慈,觅求圆寂的意思。在佛教僧团中,是指年龄在七岁以上,未满二十岁时出家的男子,已受十戒,未受具足戒,而满二十岁,受了具足戒的男子则称作比丘。) “阿圆,你说的是他们?”少姝顺他所指,也看到了。 “正是,少姝姐姐上山采药的时候也要当心啊。” 那几个小沙门,来自源神池坡上东南一里多处的山沟,沟中有座寺院,名曰“上寺”,据村中老人们讲,该寺约建成于东汉末,后经连年战乱一度荒废。前两年,三五个游方僧到此才重启了庙门,又引来不少外乡的后生到此剃度出家。 但好端端的寺院及僧众,何以在当地的口碑落得如此不堪?原来,这些沙门,个个身上有些拳脚功夫,却不守清规,隔三差五下到村中来赌钱、打架、惹事生非,百姓们早就恨得牙痒痒,多次报请里魁出面调停过,最初能安分上几天,过不久便故态复萌,众乡里只好对他们敬而远之。 (里魁:是秦汉到魏末的乡官名,同春秋时的“里正”。出自《续汉书·百官五》:“里有时魁,民有什伍,善恶以告。”据《后汉书 百官志》本注曰,里魁掌一里百家。遇有善事恶事,由里魁向有秩、啬夫、三老汇报。) 少姝拍拍阿圆肩头,谢其好意提醒,快步将竹篮放到了水磨外面。刚转身,就有小娃笑闹着找过她这边来,拉扯她一起玩耍。 有几个胆大的,围着骐骐逗弄开来,骐骐挨个儿轻吻过他们的小手小脚,在与他们周旋的时候,它的脾性尤为温和。 要应付这些玩童,少姝的主意可不会少,她干脆叫大家都围到身边来:“今日玩什么好?不如姐姐与你们猜回迷吧。” 孩童们欢呼着说好。 “听好了,”少姝摆出一副要让他们伤脑筋的笃定神气,悠悠然道出谜面:“层层不是山,道道绕不完,隆隆不下雨,纷纷雪不寒。以上这些,再没别的提示喽!”” 孩童们当中略为幼小些的,听都没听明白,感觉颇费思量,半日头绪也无,只好不甘心地大眼瞪小眼。 “这都猜不到啊,”阿圆看着小伙伴们开始急得抓耳挠腮了,忍不住得意,高高抬手,往河上一指,“你们瞧,那是什么?” “还有什么,水磨呗!” “哦对,是水磨!” “哈哈!我怎么没想到!” “还真是,说山也不是山,一天到晚转个不停。” “那磨坊里声音大得像雷吼,磨出来面粉,又如同扬雪。” 孩童们你一言我一语,唧唧喳喳聊得欢快,少姝心情大受感染,笑得合不拢嘴。 大家热闹够了,又央少姝再出一个迷。 “这回的迷就更不易猜了。”少姝装模作样,摸出掖在袖笼里的东西,严丝合缝地双手捂紧,“谜底就藏在我手中,谁要是答对了,就有好吃的喔!” “少姝姐姐,快说,快说!”小娃娃们一个个心急得不得了。 少姝动动合围的双手,神秘笑道:“盅盅扣盅盅,里面盘着两条龙!” (盅[zhōng]:杯类器具,一般是指没有把手的小杯子。) “两条龙?啥龙啊?”一个头上扎了朝天辫的男娃儿瞪大眼睛,盯着少姝的手,软嚅地问。 猛地给他问住,少姝赶紧搜罗一番脑瓜中的《山海经》,嗯嗯啊啊地诌了起来:“这个,要说是什么龙,我看看啊——可能是应龙,就是吐火张天,降水倾盆的那种?说不准,也可能是烛龙,就是身长千里,双眼开合,更替昼夜的那种?亦或是掌管东方的青龙?” (烛龙:又名烛阴、烛九阴、逴龙、火精,《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记载为章尾山的山神,无足之龙,开眼为昼、闭眼为夜,人面蛇身,浑身红色,眼睛竖着长。) (青龙:中国二十八星宿中,古人将东方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等星星的组合想象成龙的形象,按阴阳五行给五方配色之说,认为东方为木,属青色,故称其为“青龙”或“苍龙”。) 于是有人问了:“应龙就是帮助大禹治水的神龙吗?” 少姝答:“正是,《广雅》里说‘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也就是说应龙背后是生有两翼的哦!” (《广雅》:成书於魏明帝太和年间(227-232),其书依《尔雅》体例,补所未备,集百家之训诂,采八方之殊语,详录品核,以著於篇。一向被认为是研究汉魏以前词汇和训诂的重要著作。作者张揖,字稚让,魏明帝太和中为博士。) “少姝姐姐,他们那么大本事,怎么会有个头小小只的啊?” “怎么会没有?”少姝理直气壮答,“翻江倒海,兴云吐雾,隐介藏形,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水火双修,皆属应龙一族的神力,所以说,应龙以屈伸为神,凤皇以嘉鸣为贵,何必隐形于天外,潜鳞于重渊者哉?” (“应龙以屈伸为神”句:出自《三国志·吴书》意思是能屈能伸是应龙的神奇之处。应龙是上古传说中的无双战神,加之能屈能伸的独到之处,用他来引出北朝时统一北方的后赵君主石勒,也是笔者的特意安排。) “好厉害!”孩童们都给唬得哇哇惊叹,听她一顿神乎其神的渲染,更没人猜得出她手里究竟是什么好吃的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舔舔小嘴。 正当少姝准备好心情地揭开迷底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中气实足的笑声:“少姝姑娘且慢,这迷我猜出来了!” 大伙闻声望去,就见磨坊中走出一位高鼻深目的少年,身后蹒跚跟出个小女娃,二人俱是皮肤白皙,发色泛红,看形貌属胡人无疑。 “呦,匐勒,是你们兄妹在里面忙活呐!”少姝转头笑道,“这回又要磨不少面吧?” 少年笑着,指指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车上井然摞着几只滚远的面布袋:“今日上来早,大概磨得差不多啦!” 少姝环视四下:“敬大哥哥呢?” “敬公子他去陶窑那边采买了,留我们在此等候。” 这时,一名身着胡服的中年妇人自磨坊绕出来,朝少姝微笑行礼,此人是少年的母亲王氏,随后她便进磨坊接着劳作去了。 名唤匐勒的少年,是邬城店村郭家的佃户,该村位于界休东边,彼郭与华岩馆郭宅已出了五服,而今两家少年人相见,则以年纪大小彼此称呼。除做田园里的活计,匐勒为人伶俐,办事周全,被东家少主人郭敬赏识,常唤他随侍左右。 (匐勒:即少年石勒,他是南北时期北方后赵的统治者,一生极具传奇性。他出身于上党(今隶属于山西省长治市)武乡,父系羯族,母系汉人,做过佃农,后被卖为奴隶。西晋八王之乱后,投靠汉赵光文帝刘渊。平阳政变后,与汉赵决裂。光初二年【319年】,自称大赵天王,建立后赵,定都襄国【今河北邢台襄都区】,推动后赵成为北方地区最强的国家。石勒喜欢儒家文化,减租缓刑,求贤纳谏,开办学校,核定户籍,创办考试制度,重新制定度量衡,促进了北方经济文化的发展与民族融合,建平四年【333年】逝世,谥号为明皇帝,庙号为高祖。本文用“龙”的谜底引他出场,是因《魏书·羯胡石勒传》记载:“羯胡石勒,字世龙,小字匐勒”,暗合其字。他本来应当没有华夏式人名,更不会有字,“匐勒”当是其族汉化后的音译,在参加汲桑起兵时,汲桑始命勒以石为姓。因自幼时起便胡汉杂居,深受汉文化熏陶,石勒作为一个有本民族名字的胡人,对于石姓这个随便得来的姓氏非常坚持,称帝后为其太子起名石弘,字大雅,说明他的文化认知仍是以汉族文化为中心。) (郭敬:《晋书》载石勒少年时挚友,太原邬人。邬,在山西介休东北30里,为秦始皇时太原郡所辖七县之一,现为介休市 内名为“邬城店”的村庄,隶属连福镇,位于文中“洪山”之东北方向。在介休市井很早就流传着“先有邬城店,后有介休县”的说法。《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记载:晋“魏献子为政,分祁氏之田以为七县……司马弥牟为邬大夫。”《辞海》中也有相关记载:“邬县,古县名。公元前514年晋分祁氏采邑置七县,邬居其一,治所在今山西介休东北。”《介休县志》亦有记载,“邬城在县东三十里,即弥牟邬大夫时故城,今称邬城店。”邬城原为县邑,位于官道旁,供过往客商行侣饮水歇脚之铺店林立,后县邑废置,称之为店。) 第14章 苦到圪蒂上的胡瓜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五服,是老人去世时据辈分远近穿的五种丧服,代表穿孝服人之间的关系远近,后来五服也指五辈人,在当地,“五服之内为亲”,意味着出了五服就不属于亲戚了。 匐勒随少主人上洪山磨面时,听闻陶复庐思医师诊金便宜,忙赶着看了两次耳鸣的毛病,也得以结识了少姝。 那阿圆起身,两眼盯着匐勒,神情有所抵触,但见少姝与他熟络,也不好说什么,斜眼瞟着他:“匐勒,你猜出的谜底是啥?” “是核桃,对不对?”匐勒信心十足答腔,他再走近些,瞥到几个娃儿嫌弃地撤远了几步,也不出声,但面上现出几分古怪的倔强之色。 “你赢了,”少姝好似没有尽兴,扁扁小嘴,摊开手掌,大家往里一瞧,还真是三颗核桃,少姝递一颗给匐勒妹妹,剩下的给身旁女娃每人一颗,笑道,“快敲开看看,弄弄清楚是哪‘两条龙’哦!” 小童们怏怏散去,匐勒大大咧咧,箕踞席地而坐,冲她妹妹大声嘱咐:“囡囡,可别走远了玩啊!” 那囡囡乖顺,奶声奶气应了,看见别的女娃们聚拢在一起翻花绳,眼睛都直了,就想往上凑,匐勒便由她去。 “匐勒,你耳鸣好些了吗?” “多谢少姝姑娘惦记,用了思医师的药就好些。” “怎么,还是间或听到刀枪金石声?” “不过是劳累所致,我妈一天到晚祷告‘胡天’神,说这异响也不应是什么不吉之兆。” 胡天,即祆教崇拜的天神,该教拜火及天,称之为火祆,亦名拜火教。匐勒的母亲王氏是汉人,但也随了夫族崇拜祅教,她说的这些话,是在安慰儿子,也更像安慰自己。 “是,你这毛病和成日出力劳作是有些关系的,舅舅说,你得了空不如多读书听经,心静了,杂音自去。”少姝好心劝慰。 “少姝姑娘既如此吩咐,小人莫敢不从,只是我家穷苦,勉强饱腹而已,也无多余闲钱供我读书。除了姑娘你,旁人再没以正眼打量我们的,说要读书也是徒惹人笑话。”匐勒嗒然苦笑,眸光又倏然一亮,“每趁上山之际,能听姑娘说说书里读来的故事,我就很知足了。” 少姝怔了怔,浅笑着垂下眼帘,想起了匐勒的身世。匐勒所属羯族,名为“匈奴别部”,实为匈奴族奴隶,并不被当作人看待,跟随“主人”一同迁入中原。受匈奴影响,汉人亦常奴役驱使羯族为己所用。匐勒的父祖曾是其族部落统领,名曰“小帅”,匈奴被分五部已有多年,他们族人迁徙到上党郡武乡县一带,如今与汉人杂居共处。像匐勒一家,后为生计活命又来到界休,与郭家做佃客农户,昔者所谓“小帅”,全是过眼烟云了。 (羯族:魏晋之际“五胡”之一,中亚人,根据史料,又有明显的白种人特征,跟随匈奴一起入塞后,保留着部落组织,部有大、小酋帅。羯人主要从事农业,生活贫困,有的为汉族地主佣工,有的外出作商贩。他们原信仰祆教“胡天”,后来多信佛教。人死后,实行火葬。其族源有数说,陈寅恪主张羯人是月氏人;唐长孺认为主要为西域胡; 王仲荦认为是石国(粟特族之一)人;谭其骧认为是中亚康居人统治下的索格底亚那人。) (匈奴别部:《晋书》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载:“石勒字世龙。其先匈奴别部羌渠之胄。”《魏书》卷九五《羯胡石勒传》云:“其先匈奴别部,分散居于上党、武乡、羯室,因号羯胡。”唐长孺先生指出,当时称为别部,意为与匈奴本非一族。) (上党郡武乡县:即今山西省榆社县。) (佃客:佃客又称“佃户”,简称“佃”。魏晋时指世家豪族荫庇下的一种依附农民。) “令尊的旧疾可有起色?”少姝忽问。 “唉,三个月前下世了,我妈她双眼几要哭瞎,近些日子才好了些。”匐勒绷着脸,从他的回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少姝惊骇莫名,脖颈一僵:“我竟不知,望乞恕谅,请告诉王婶节哀顺变。” 心下怨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不觉用力咬住了嘴唇。 注意到少姝的表情变化,匐勒单手在胸前拍了拍:“没事,家里有我在,天还塌不下来。用汉人话讲,‘胡瓜苦到圪蒂上了’,我寻思着生死有命,倒要瞅瞅,它还能再苦到哪儿去?!” (胡瓜:即黄瓜的前称;圪蒂:方言,即瓜蒂。胡瓜更名为黄瓜,始于后赵,正是在石勒当了皇帝以后改的。) 好半日,少姝暗自伤怀,又听匐勒冷哼着,乖戾出声:“想不通,凭什么都是胡长胡短的,吃个瓜儿也不消停!” 他这听不得“胡”字的毛病又来了。 虽则胡人在三晋杂居已久,但此地百姓始终视其为异族,且成见颇深,匐勒的忿懑积久难疏。 “惯常听你‘汉人’‘胡人’不离口边,心结太甚,须知不管叫什么,你就是你,犯不着自轻自贱。”少姝抬头,示意匐勒看河滩上妇人菜篮里的胡瓜,尽力开解,“喏,那胡瓜长得青翠可人,未必就因沾了个‘胡’字,便比东瓜、丝瓜矮上一截吧?谁也替不了谁。” 匐勒仰头看天,牙间嚼了根草梗,下巴缓慢地左磨右磨,并不答腔。 “其实何止瓜果,受天地滋养,万物自生,各适其适,为了什么要介怀那点点不同?”少姝声线渐渐低垂,眼神却越发坚毅,“如有一日,被众人嗤为异族异类,我也不会当真往心里去,自家昂扬求生,做好该做的便已足够。” 匐勒双手覆面,自上而下用力摩挲数下,愤懑之色也似这样被一抹而去,听到最后,他把草梗吐掉,站起身来,郑重向少姝作揖道:“怎么会,少姝姑娘是断不会被人嗤笑的,得姑娘这般推心置腹,小人实是感激,往后,我就敬姑娘作我的先生了,说话算数,绝不反悔。” 看到匐勒面色豁然开朗,少姝踏实了不少,他后面的话一出来,这才慌忙乱摆两手:“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就对了,什么先生不先生的,可不敢当!” 匐勒也笑弯了眼角,语气诚挚不改:“少姝先生不想张扬,那我就避开人前,像这种时候称呼一下,又不妨事。” “这种时候”,自是像现下两人独处之时。 “少姝先生?”少姝跟着念了一句,不伦不类,她“扑哧”笑了,笑声渐如银铃般响亮,吸引了河滩上不少大人孩童的视线。 迎着那诸多狐疑错愕的目光,匐勒蓦地感觉襟怀大开,他嘴巴一咧,胸间迸发出更加豪放的大笑。 “少姝姑娘在说什么好玩的故事吧,”阿圆循声又转回来,同来的还有若干名,跟风似的撺掇起来, “怎不叫上我们?” 少姝莞尔,过去她也寻思过,为什么大家对书中的故事兴味浓厚至此,且犹喜听她道来?不多时也就明白了,在乡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认字读书的机会,她是华岩书馆出身,以往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幸运,而当下,终于对她与生俱来享受到的一切有了正确的认知,所以她会觉得,好事应该让更多人的来分享。 “少姝先——姑娘,”匐勒神色恢复如常,“上回来时,我听你在给大家讲《汉书》里的故事,有趣得很,可否接着说一段?我不识字,但是能听呀,就像尹毅哥,不也是跟着少姝姑娘听了不少书么,我虽没机缘上陶复庐,得空了能听姑娘讲讲,也知足了。” 少姝向来从善如流,不愿让一众小友失望,刚兴致勃勃地答允下来,骐骐脖子上挎了竹篮,悄没声地蹭了过来。她低头一看,讪讪地笑了,是豆面磨好了,且又是排她后面的大婶热心帮忙,赶忙向远处那慈眉善目的大婶高声道谢。 “骐骐,你看我在‘忙’,还是烦你把面先给妈妈送回去,对了,不必返来接我了。” 打发走了骐骐,少姝预备坐定开讲,忽见孩童们窃窃低语,神情戒备,冲远处指指点点。 她看将过去,有几个小沙弥在树后探头探脑,瑟缩不前,不知意欲何为。 第15章 少姝先生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匐勒腾地站起来,暴喝道:“作什么鬼祟勾当,郭家少姝姑娘跟前,你们也敢造次?!” 抖出上前轰人的阵仗。 人们早知匐勒与上寺的僧人在水磨当中起过口角,后演变成打斗,几个僧人俱被他推落水中,此后但凡相遇,每每势同水火。 只是,听到自己的大名被人这样跳脚咆哮出来,少姝仍不免一脸尴尬相,又见匐勒气得头顶冒烟,忙道:“过去的事,不必计较了。” 无奈人家全当了耳旁风,她话音未落,就见匐勒的影子已然冲了出去。 “朝天辫”娃子啧啧道:“瞧他性子急的,要么说匐勒这个牛脾气,注定是一分亏都不肯吃的,我听邬城店的李阳说……” “孝儿,就你话多。”冷不妨,脑袋上被他家姐姐给了一记爆栗。 叫青凤的小姑娘旋即冲大家抱歉地笑了笑,别看她平时温和少语,行动却爽利,小小年纪,目光中已透出几许坚定的神色,少姝自知她是个有主意的。 想不到她家小弟摁不住,越发弹跳起来:“好好的,姐为什么要打我?” “没事,让他说完好了。”少姝宽和地劝解。 见少姝开口了,青凤也就顺从地点了点头,不再拦阻。 孝儿一边揉着头,一边述说开了:“据那李阳讲——他与匐勒不是邻家么——年年啊,这俩儿就因争夺沤麻池的事儿互殴不休,他说池子是他家的,匐勒偏说是自家的,前两日才又干了一场哩!” (沤(ōu)麻池:浸泡麻茎的池塘。) (“李阳与匐勒争地互殴”之事:出自《资治通鉴》,故事还有后续,篇幅所限,在此剧透:多年以后石勒做了皇帝,将家乡父老请来叙话,却发现李阳恐惧不敢前来。石勒说:“孤方兼容天下,岂仇匹夫乎!”派人将其接来,酒酣耳热之际开玩笑说:“孤往日厌卿老拳,卿亦饱孤毒手”,他不计前嫌,赏赐李阳一处宅第,任命他为参军都尉,表示武乡是自己的家乡,死了之后定要魂归故里,且免去了乡里的三世课役。从其称帝后能够记得故乡人的好处,并没有挟私报复,甚至委以重任,可以看得出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眼界和格局也是值得称道的。当然,因写作需要,上述事件的发生地,被笔者从石勒的出身地武乡“移”至其少年时从事佃客的邬城店,特此说明。) 他说完了,斜瞅着青凤,这才哼哼唧唧地坐下了,引得众人一阵儿发笑。 少姝正自摇头,就见匐勒已回转来,一屁股找地儿坐下,换上了惯常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人都叫你赶跑了?”阿圆眺向远处,问道。 匐勒粗声粗气答应着:“那可不?” “其实,见到他们不必计较,避开就是了,何苦浪费那许多工夫?”当然也有人觉得他是闲得慌。 匐勒双目紧缩在眉毛下,猜忌地瞪过去两眼:“谁与那些不值钱的秃驴计较?这帮穷酸汉人,谅他们还了俗,也雇不起半个佃户,一群好吃懒做的下流坯!” 众人简直哭笑不得,他话里话外满满的蔑视,自觉身份要比那帮乌合之众光彩十分。 末了,再加上一句:“若是再敢来找茬,我这拳头定饶不了他们!” 众玩童大眼瞪小眼,倒不觉对他的胆色起了几分敬佩。 更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迭声附和叫好:“说得对!” 那两三个小沙弥听得真切,他们五官扭曲,顾虑这边人多势众,权衡再三,还是恨恨离去了。 少姝收回目光,清清嗓:“好了,闲言少叙,咱们书归正传,接着讲《汉书》如何?” (《汉书》:又称《前汉书》,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由东汉时期史学家班固编撰,前后历时二十余年,于建初年中基本修成。其中《八表》由班固之妹班昭补写而成,《天文志》由班固弟子马续补写而成,与《史记》、《后汉书》、《三国志》并称为“前四史”。) 众人这才收了心,聚精会神听起来。 少姝眉飞色舞地说到楚汉相争,有一段,是讲郦食其劝彼时为汉王的刘邦再立六国,只听匐勒猛拍膝盖,急迫粗声大叫:“这怎么又回去了,馊主意啊,若用此法,高祖后来怎得天下?!” 别人只嫌他聒噪得慌,听个故事,自己倒像是搭起了戏台子。 接着,听到张良认为立六国后有“八不可”,一心为古人担忧的少年方松口气,说道:“汉之立国,幸亏有张良哇!求少妹姑娘下回把《张良传》也一气儿讲完吧,咦,咱们说的这张良莫不是和山下的张良村有甚关系?” (“石勒听书”典故:出自《世说新语·识鉴第七》之“石勒使人读《汉书》”,本文取材改用。) 少姝已给他搅得思绪纷乱,无奈何接茬道:“对啊,可不就是那个张良嘛!” “他是咱们这儿的人?”三两孩童齐声发问。 “不是,但他曾经打咱们这山上经过,还为山民办了件事,这事啊,可跟洪山得名大有关系。” “那少姝姑娘说说张良和洪山吧!” 少姝苦笑,众口难调,这“说书”的营生还当真不易,可是目光触及孩童们热切期待的面庞,罢了,稍作酝酿之后,她重启朱唇:“话说西汉初创年间,要从洛阳西迁皇宫——” 大家迅疾安静,生怕错漏过任一细节。 “张良为此事,奉旨前往长安,路过狐岐山下的‘宁心寨’,想要借宿。他敲开一家院门,出来一位老汉,问张良是哪里人氏,如何此刻还敢走路?张良便问为甚不敢?老汉四下里张望一回,赶紧把他请进房中,才告知他说此地有狐妖作祟,到了晚间出动,吞噬牲畜猪羊,吓得人们稍一天黑就关门闭户。” “什么狐妖,我怎么不知道?”一个男娃冷不丁置疑起来。 立刻有人推测: “狐善夜行,夜出觅食,日间匿藏,是‘隐伏之物’,所以人们有此猜测?” “我听说狸也有这‘本事’,有时候人们发现庄稼不知道被谁吃了,放在仓库里的谷物也不知怎地少了一大块,以为有贼,但找不到半点踪迹。”讲这话的小娃,脸上着意流露吓人的表情。 又有人补充道:“鸡舍里的鸡,也有凭空不见的!”也有人补充,又问少姝,“少姝姐姐,狐狸作祟都是那样吗?” 少姝微怔,接着摸一摸鼻尖笑开来,慢腾腾地字斟句酌答道:“据闻啊,狐族修炼成精的阶段,确实会伪装成人出来捣蛋,只消细心留意,那些没有修练到数的,虽然变成人的样子,但还是留有尾巴的痕迹哩。而所谓“作祟”之说,就是指他们的这些伎俩了,像偷鸡鱼肉吃啦,或迷惑晚上路过野外的人原地兜圈子啦,凡没防备的,往往被骗耍地团团转,多是小狐们贪图玩耍,其实心眼儿并不坏,也不会伤人的。至于到了乡民无法容忍,想办法要请动张良的地步,想必不是通常的调皮捣蛋。” “我不信,我妈说狐神会保佑山水,怎么会给人捣乱起来?”孝儿晃着他粗实的小短辫儿,仰头辩诘道。 青凤摇摇头,教导弟弟:“按佛法来讲,都是众生,就像人品有高下,凡狐族成精的,也会有善恶区分。恶的或私心极重的,多会找人附体,总想着把别人或得罪他的人折磨而死,或借别人的灵气超脱精进,也不是没有的。” 众人皆惊:“还有如此惊悚诡异的事?” “也许,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张良也想要弄个明白,”少姝眸间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又扯回了话头,“当晚便在那老汉家里留宿了。说来也怪,这夜全村竟然平安无事。次日,老汉讲起张良入住之事,人们一听,就都来恳求他多住几天。张良又住了三天,第四天向西去了,结果那晚,村里又有好些牲畜伤亡。众人忙骑着快马追上张良,央求他回去,张良左右为难,对大家说他皇命在身,不便久留,可把他的像贴到堡门上保平安。众人将信将疑,请人画了幅张良的画像,贴到村堡门上,果然无事。更怪的是,张良走后没几天,狐岐山就着火了,山火烧得红通通的,人们传言,这场大火是张良为根绝妖患施法烧起来的。因此缘故,宁心寨后来就改叫张良村了。又把狐岐山叫作红山,因“红”和“洪”同音,时间一长,慢慢地便叫成洪山了。似张良这般开国重臣,踏经山水数不胜数,留下的传说也不少,就我所知,各郡大大小小的张良村且有几个哩!” “山火汹汹,遇风瞬间相连数里。” “若真烧起来,大火可是没长眼的,着实吓人!” “是啊,不光山中鸟兽,就连山民们也是危在旦夕,彷徨无助。” “须集众人之力运水浇注,因此失火也叫做‘走水’,全为图个好兆头,希祈可以尽量减少损失。” “幸好咱们鸑鷟泉水量丰沛。” “听家里大人们讲,如果火势太大,会将山火附近的树木砍伐掉,或者深挖沟壑,以隔绝阻挡起火的源头。” “我的乖乖,像极征用壮丁去打仗。” “与山火作战,命悬一线,生死未卜,不是说笑的。” 第16章 洪山“之前世今生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咦,原来山水间长大的孩子们知晓的原也不少,少姝点了点头:“你们都说得很对,荒郊野外平时无人,或有因雷电引发山火,落雨也就慢慢消弭下去,但是若遇旱季,大火可能波及到乡村居处,便得动用人力设法扑灭。” “少姝姐姐刚说的那场山火究竟有多大规模?”有人试探地问。 “据可靠人讲述,松柏等闲三十尺高,火头窜燃到树梢,所以说像通红的一座山哩!”少姝振振有词,在她双瞳里,似有奇异的丛丛赤焰若隐若现。 “那扑救起来岂非更加不易?” 听者无不暗暗捏了把汗。 “嗯,这个么,”少姝抬头,略为思忖,揭开了迷底,“虽说是烧得极大,但一夕之间便也悄然自灭了。” 阿圆适时补充道:“还有更古怪的,听我阿婆讲,那片烧着的林子,翌日便恢复了旧观,就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小娃们的眼睛越睁越大,一股微妙的气氛四下里涌动,有人觉得蹊跷,有人感到迷惑,更有人心生敬畏……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阿圆跳起来,舒展一下紧张的腰背,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又听了个好故事,今日各回家去,要记得讲给小弟小妹们呦!” 少姝听了双目放光,即时鼓励地环视一圈小小听众:“能如此便更好了!” 大家忙吵吵嚷嚷地应承下来。 “说实在的,张良真是了不得,他莫非是个神仙?” “张良祖上五世相韩,实为晋地贵胄,为报国破家灭之仇,他曾任侠击秦,后来,得授黄石公所学,终成王者之师,其人想必仙风道骨。”少姝连连点头。 “那狐妖呢?始终没有现过身。” “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洪山这名,得自于‘火’,却又成了‘水’,奇不奇怪?” 叽叽咕咕的议论中,少姝不再言语,只是噙了一丝淡淡的笑,在旁静静地听着。 匐勒撇着嘴角,胳膊环抱胸前,沉浸于方才听来的情节中,思量不已。 这时,远远的,王氏一道凄厉的喊声传来,吓得还在故事里玩味的人们俱是一颤:“不好啦,匐勒快来!你妹妹掉到下面深潭里啦!” 匐勒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朝深潭处风跑而去。 少姝和别的孩童们紧随其后。 赶到高地边上时,见王氏已哭软在地,他们往下一看,果见囡囡在潭水中上下扑腾,双手胡乱蹈动,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惧的哭喊声。 “囡囡,别怕,我来了!”匐勒情急,不管三七二下一,就要往下跳。 “你会水吗?”少姝急声问道。 “不成,”王氏猛然打个激灵,伸手扯住儿子衣脚,“你不会水,这可如何是好?” “那也得去啊!”匐勒狠劲儿摔开拦阻,回头吼道,目眦欲裂,着恼母亲的犹豫误事。 “起开,你们下岸边等着!”少姝小脸绷得紧紧,突使一把大力,将匐勒推开。 就在匐勒愣神间,少姝已从他身旁跃下,毫不犹豫地直冲深潭,化作一道他触不到追不上的细长虹影,待他反应过来,双目陡然泛起血丝,他两拳砸到地上,登时黄土飞扬。 “哎呦喂,谁呀那是?” “少姝姑娘!小心啊——” “她竟是打这老高的地方跳下去的?!” “去救匐勒那胡小子的妹妹,啧啧。” “但愿两人都没事。” 这些说长道短的话语,少姝自是没听到,却都一字不落地传入匐勒耳中,他本就有些灰蓝的眼珠倏然深浓,腮帮子咬紧,显得愈发棱角分明,电光石火间,他转到东家马车上取了样东西,又迅速向下方深潭狂奔而去。 少姝跃下极快,天眩地转之间,唯有听到呼呼的风声,刹那间,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不及细想,“哗啦”一声,便已落入水中。 虽已是春日,但潭水仍然寒凉沁骨,她一边打着冷颤,一边抓紧时机向囡囡奋力游去,眼看着,离她越来越近。 囡囡湿漉漉的小脸上满是惊怖,沉浮挣扎间,哭嚎已渐渐势弱,气力濒临耗尽,水在她的鼻尖荡漾,出于本能,她高高地仰着头,那弱小的,绝望的,不甘的眼神,始终直勾勾地系在岸边的人们身上,也尖利地刺疼了少姝,她不禁大喊:“囡囡别怕,姐姐来了!” 囡囡听到少姝的声音,四肢扑腾得越发凌乱,哭声再次冒将出来。 焦急中,少姝已不知呛了几口水,但她自恃水性还好,也顾不上那许多,终于,她一把抓到了囡囡的胳膊,摸索着,两手勒在她的脖子上,大叫一声用力,猛地把她拽了起来,岸上,传来孩童们清亮的助威叫好声。 “抱着我,乖,不要乱动,姐姐带你上岸。”此时囡囡抖得像个筛子,少姝温言抚慰着,“没看出来,囡囡身上这么有肉,还挺沉哈!” 囡囡在她的有意“干扰”下,惧意渐消,手上还是不敢松劲儿,死死地勒着救命姐姐的脖颈。 这一深潭并非死水,水流以不变的速度奔向下游,此刻,少姝对这种不可违逆的力量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她身形瘦弱,又带着个小童,需耗费更多的气力,才游动了一丈多远,便身不由己地慢下来,脖子抻到累极,四肢出现了无规律无节奏地拨水,饶是如此,她仍费力地将囡囡顶出水面,水逐渐从胸前,漫到脖子,再漫到嘴边…… “慢慢来,心急了,什么都做不好。” 就在此刻,母亲温柔的话语轻轻送到她耳边,少姝陷入朦胧的视线复归清明。 她在水中试着放松、调息,不时转动两下绷紧的脚踝,不再急于往前多赶一下两下。心中坚定了,才发觉,漫溢于胸腔的隐隐悲戚,竟神奇地消失不见,她低头看看怀中的囡囡,声音听来虽轻飘无力,脸上却绽放出晴光般的笑颜:“囡囡好勇敢。” “小心!”阿圆将手卷成喇叭状,五官挪位般大嚎,向她们示警。 少姝眼光一瞟,敏感上方有片黑影袭来,亏得她敏捷,裹挟着囡囡,全力闪开身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巨大的土坷垃,擦着她们的肩膀“轰隆”入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水花溅起了一人多高。 (土坷垃:黄土高原上对黄土硬块的俗称。) “好险!”少姝甩脱一脸水珠,险过方觉后怕,她心跳怔忡加快,向上方高地持续眺望一会儿,竟没瞧见半个人影,她狐疑不绝,又多看几眼,心头掠过重重阴云。 腿脚快的几个小子,已跑向高地,要一探究竟。 少姝长长地换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接续上力气,带囡囡向岸边游去。 “快到了,快到了。”嘴里断续不休,给自己,也给怀中的囡囡喋喋鼓劲儿。 “少姝姑娘,接住了!” 这是匐勒的声音,少姝眯起眼,辨认出他在岸边,手中抡着一捆粗绳,胳膊正如车轮般转动,“嗖”的一声,那粗绳像条飞龙一样腾空而起,径直向她们飞来。 少姝双脚居然还能用力一蹬,空着的胳膊疾速高举,接了个正着! 岸上的娃娃们兴奋地东奔西跑,雀跃三尺。 匐勒把粗绳的一端系腰上,全力往岸上方向拉了起来,全神贯注拼力间,额上青筋毕现。 看此情景,无论男娃女娃,都争着上来一起拉扯,粗绳把小手们磨得生疼也无人在意,很快,有更多闻讯而来的年轻后生加入他们,力道更大了。 少姝满头满脸都被河水打湿了,偏眼中也是汩汩不停,无法克制身体不停地轻颤,她侧脸,在肩头一抹,将糊住双眼的不知是河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擦掉了。 刚淋淋攀岸的少姝,浑身软绵绵地瘫坐在河滩,接过别人递上的手巾,胡乱在自己和囡囡脸上抹干,只觉着手指快要失去知觉,任凭身边的女娃们在她的衣裙上左拧右拧。 第17章 胆子也太大了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王氏抢步上前,接过少姝怀中仍旧痉挛抖动的囡囡,在抽泣的间隙,断续地磕头道谢。 “快别如此,王婶,你要谢,就谢谢大家吧。”少姝依然有气无力,抬眼问道,“匐勒,你那宝贝绳子哪来的?” 匐勒剧烈粗喘,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费力应道:“什么?绳子?哦,这绳子,是马车上捆面袋子的,方才情急之间,是青凤小丫头跑去取了来的,派上了大用场,没想到,没想到。” “哎哟,囡囡,脸上疼不疼,这是什么时候磕碰的?” 少姝低头,端详囡囡脸上细长的伤口。 “这点子伤,一半天就长合了,不怕的少姝姑娘。”王氏惊魂未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孩子能平安上岸已是求之不得,这点伤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少姝在身上摸索一阵,旋即展颜:“幸好还在。” 她摸出个荷包,因手抖,来回几次才打开,从里面轻轻倒出些灰色粉末,仅微微有些打湿。 “少姝姑娘,这是啥?”匐勒注意到了,感觉讷闷,“看着好像草木灰?” 少姝微抿着嘴,将草木灰粉末小心涂抹到囡囡伤口上,答道:“没错,本姑娘‘特制’的草木灰,愈合这种伤口是等闲事。” 囡囡这会儿像个大孩子了,也不吭声,纹丝不动地举起脸,让少姝上“药”,那看着大姐姐的神情,无比信赖和亲近。 抹匀了,少姝将荷包递给匐勒:“等回去再抹上两遍,管好!” 匐勒唯唯应了,再不多问,接过“恩物”仔细收好。 王氏好容易止住了抽气似的哽咽,又手忙脚乱地从马车上取来件包袱:“少姝姑娘,这是我随身带的粗布衣衫,两日前刚浆洗净的,姑娘若不嫌弃,先将就披上,御御寒气,若是着凉了,仆妇我心里更过意不去啊!” “王婶说得哪里话来,这衣衫好哇,我和囡囡一人一件。”瞥到王氏脸上难以言喻的疲劳倦怠,少姝忙伸手接过衣物,与囡囡披裹起来,又将两人发髻上的水珠拧干,不知怎的,这会儿反觉身上更冷,待歇一歇,缓口气,赶紧回家是正经。” 王氏连连应声,猛然想起什么,用已然沙哑的嗓子唤来儿子,抱起女儿,向救助过他们的好人一一稽首行去。 失而复得的惊险,震动警醒了这位孀居的妇人,她鼻翼翕动不止,情绪尚未平复,却暗暗下定决心,今后为了一双儿女也要重新打起精神过活。 河滩上一片乱哄哄,间或夹杂着孩童们的欢声笑语,少姝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仿佛回到了突发情状之前,或者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如常的安乐祯祥之气萦绕四周,真好。 唯有悄悄聚在少姝身边的青凤等数名女娃,红了眼睛,嘤嘤抽咽,还没有自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少姝勉强站起,犹自体贴地摸摸这个,拍拍那个,以示安慰。 “少姝,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冷不丁的,听到人群中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 少姝心下瑟缩,满目惊讶地转过身去,本就圆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子猷哥哥,怎么是你!什么时候上山来的呀?” 来者恰是华岩书馆郭家的长房长孙,少姝的大堂哥郭子猷。 在他们家里,从来都是小的“怕”大的,尤其是最大的,给人教训数落起来无不诚惶诚恐,恒久不变的规矩。 少姝顿时手脚无措,心下忐忑,未料子猷到了几时了。 “若不是恰巧今日携友上来,还怕看不到妹妹这么大动静呢!”子猷眼底全无往日的温煦笑意。 “没办法,匐勒的妹妹落水了,偏他又不会水,情势危急,救人要紧呐!哥哥知我水性好,不用担心。”少姝赧然,眼神亦有几分躲闪,说着朝子猷身后张望起来,紧紧身上裹着的衣衫,“这两位公子便是哥哥知交?少姝今日如此狼狈,多有失礼,还请诸位不要见怪。” 见少姝对答如流,神色如常,子猷脸色稍霁,他微微侧身,一左一右引见道:“少姝,这位是刘渊公子,刘公子是匈奴左部帅的世子,昔年我游学于上党,曾与刘公子共拜于崔游先生门下。” (上党名士崔游:魏末,察孝廉,除相府舍人,出为氐池长,甚有惠政。以病免,遂为废疾。泰始初,晋武帝司马炎禄叙文帝故府僚属,就家拜郎中。年七十余,犹敦学不倦,撰《丧服图》,行于世。永兴元年(公元304年),十月,刘渊迁都左国城,即汉王位,以崔游为御史大夫,崔游固辞不就。卒于家,时年九十三。撰有《丧服图》。) “见过刘公子,原来是子猷哥哥在天下之脊的同门,失敬失敬!” (天下之脊:关于上党是天下之脊的说法,据说出自战国张仪(魏国安邑即今山西万荣人),杜牧在写给李德裕的《贺中书门下平泽潞启》中也引用过,后来更有苏轼的名句“上党从来天下脊,先生元是古之儒”,“天下脊”贴切地形容了上党地势险要“与天为党”的霸气。确切地说,上党居于太行山与太岳山环抱之间,卧在山之巅自然是与天为党的,在古人眼里,就是与日月做了邻居,“近日月以为居,图山川而布利”(清·靳会昌《上党天下之脊赋》)。) 刘渊端详着她,笑答:“幸会幸会,少姝姑娘说话有趣得很!” 子猷顿一顿,接着引见另一位:“这位是贾飏公子,贾公子乃贾县令爱子,今春始,要来咱们书馆就读了。” “见过贾公子。”少姝继续低头致意。 “今后你我已是同门,少姝姑娘不必客气。”贾飏接过话头,他已经知道郭家的女儿们自小是在华岩馆读书的,想来少姝亦不外如是。 施礼毕,少姝这才大方地向二人看去。 这一打眼,看到那刘渊身形魁伟,面容轩昂,自带一股英气,由顶至踵竟皆中原服饰;而那贾飏的面目偏文弱些,眸正风清,面露浅笑,一袭深袍中规中矩。 既是子猷哥哥看重的人,她也不敢怠慢,又忙道:“福地自有福人来,我说今日天光澄和,野雀子欢叫不休,果真是有贵客到此。” 两位公子同时放声大笑:“好说,好说。” 目光扫到三人手上均粘了些草绳碎屑,她忙又躬身作揖道:“少姝多谢哥哥和两位公子相救之恩!”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刘渊率先答道,带着几分王公世子特有的语气,“上山来时,子猷兄同我们说起过小妹和令堂居处,还说待我们浏览山色之后,再去水沟叨扰,哪知方临潭边,就看到‘九天玄女’飞身救人的情景。” 少姝此时还有点虚脱,脸色尽管苍白,也给他说得飞红一片:“刘公子过奖。” 小妹?贾飏瞄一眼身旁自来熟的刘渊,没有开口,而是饶有兴味地打量起少姝来。也不知是否才从水中出来之故,眼前的小姑娘,不染铅粉而眉黛青山,布衣草鞋难掩脱俗清丽,很有些与众不同。 他心中有丝纳罕:在那剪水双瞳内,似可见清泉的闪亮低徊流转,莫非是这山中的源神水?还真是什么样的山水养什么样的人啊! “阿眉拐!” 不知为何,在刘渊公子身后,一位上了年纪的仆妇突兀地叫了这么一声。 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听她言词,当是大家生疏的匈奴语,所有人的目光,不禁都转向了她。 这仆妇后知后觉,仿佛吃了一惊,瞪大双眼,徒劳掩嘴,尴尬得垂下了视线。 “阿——眉——拐?这大婶说的是什么意思?是指我身上这件衣裳么?”少姝笑问,刚刚就发觉,那仆妇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逗留不去,不过应无甚恶意。 刘渊扭头,暼了那仆妇一眼,回头笑道:“阿眉拐是我这位老嬷嬷的远亲,郭家小妹应当是与她长得想像,更兼此刻小妹你身着胡衣,下人失礼了。” “不妨事。”少姝摆摆手。 “未知这位雄武少年姓甚名谁,可是臂力惊人呵!”刘渊目光寻到人群中的匐勒,想起他能将轻飘飘的绳子扔飞数丈之远,言语间不吝激赏。 匐勒没想到能得刘渊青眼,忙携母下跪。 “小人‘别部’匐勒拜见世子。” “仆妇王氏拜见世子。” 刘渊脸上闪过惊异之色:“你们是……?” “小人祖父耶奕于,先父周曷朱,原是‘别部’小帅,王氏乃小人母亲。” “周曷朱,我知道的,你们又怎会在此?” 王氏低眉顺眼,怯声约略述说一遍因贫苦难支,全家自上党郡武乡县迁至界休邬城店的经过。 “在邬城店郭家做佃客啊,”刘渊沉吟,“我们方才路经陶窑,子猷兄所遇一位郭敬兄,你们可认得?” “敬公子便是我们主家公了。” “虎父无犬子,”刘渊不由感慨,对匐勒点头道,“我记得你父本就雄健且有胆量,不光善于骑射,还深谙相马,想必你也不差!” 匐勒一听颇为意外,称谢不止,并言未敢与先父相提并论。 毕竟算得上是“旧主”,刘渊看匐勒母子落魄,神情透出些不忍,关切道:“未知你们母子有想过回到左部吗,凭你的本事,必能谋得个好差事。” 匐勒感念世子好意,看一眼母亲,委婉答道:“小人母子受郭家恩惠良多,况母亲素有旧疾,弟妹尚且弱小,小人想着待再过几年……” 第18章 眼里的山水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刘渊了解了,顺手自腰间解下块玉佩,赠与匐勒:“无妨,日后你等若有需要,但凭此佩以投左部,自有人接应,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 匐勒先是错愕,醒过神来,慌忙接下玉佩,交到母亲手上,母子二人连连磕头,感激不尽。 他们畅谈正欢,少姝在边上也听得蛮入神,未料一阵风过,身上忍不住哆嗦起来。 少猷觉察,忙正色嘱道:“少姝快回水沟,你得暖暖地喝碗姜汤才好。” “少姝姑娘请回,改日再登门拜谢,我们母子也该拾掇一下,先去寻敬公子家去。”匐勒惦念母亲和妹妹受了此番惊吓,需赶早回去歇息。 拜别过后,匐勒赶来车,囡囡依依不舍地瞅着少姝,终随母亲兄长而去。 子猷挥袖唤少姝快走。 少姝却埋头不动,只管拨弄着脚下几颗光洁的鹅卵石,欲言又止。 “怎么了?”子猷一边眉毛翘起。 “子猷哥哥,那个,待会儿,要是见了我妈妈,能不能先别提今日匐勒妹妹这事?”少姝吞吞吐吐道。 “你也知道怕了?!”子猷嗓音陡沉。 听着兄妹俩的对话,在旁的贾飏与刘渊但笑不语。 “我就说,是不小心在河滩摔了一跤,借了件衣衫来披,行不行?”少姝眸光萌动,透出可怜兮兮的哀求之意。 子猷叹口气:“你觉得三叔母她会不知道吗?” 少姝怔了怔,低下头,想他说得也对。 过了片刻,她又不甘心地恳求起来:“不过,推迟两天知道,等事情都过去了,妈妈她的担忧或许又能少些,对不对?” 贾飏忍不住救场来了:“报喜不报忧,子猷兄,我看令妹说法也自有道理。” 这一行人很快回到了水沟。 刘渊看到两只硕大艳丽的孔雀迎出门来,一只突然哗地开屏,犹如一把碧纱洒金的折扇,尾羽上点点眼斑反射出耀目光彩,似在表示恭候之意。 大家都笑了。 贾飏道:“有趣有趣,孔雀身后还尾随着一群稚鸡哩,谁想得到,它们居然能相处怡然。” (雉鸡:即山鸡。) 进屋后,少姝先为思霓引见了两位贵客,接着,把编排的“故事”说给母亲,解释了她弄的浑身水湿的缘故,而子猷等人听过亦全未置评,仿佛默认了一切真如他们所见。 见母亲没再细问,少姝暗自偷笑,她赶紧道声失陪,回去卧房,收拾这副狼狈相。 梳洗停当,听到厅堂内主宾相谈甚欢,眼看快到日中,少姝的五脏庙已然咕咕叫了,她踱步到后院里来。 “子猷哥哥倒是好说,但还有那几位客人——”少姝数了数需要准备的饭菜,有点伤脑筋,最后在鸡圈边上站定,瞅着一只体态丰腴的雉鸡,不怀好意地撮哄道,“少不得委屈你来凑数了。” 思虑屋内窄小,少姝干脆在前院树下摆好了桌案和席子,再请大家出屋用餐。 三位公子上座之后,少姝母女与几位仆从敬陪末座。 看着身前香气扑鼻的饭菜,刘渊不觉一怔。 案上有三素一荤,主食是大碗汤饼,几角上还摆着了一壶新烫的槐花酿,所用餐具酒器光洁雅致,一看便知是山上陶窑所出的精品,各色香味萦绕扑鼻,他不禁吞了下口水,拊掌大赞:“唔,这都是郭家小妹一人烧制的?想不到,小妹年纪虽轻,厨艺甚是了得!” (饼:是我国古代面食的总称,面食而带汤的,统称汤饼。汤饼包括今天的面条、面片儿、饺子、馄饨和汤圆。) 贾飏脸上亦流露意外之喜,并向少姝拱手不迭:“真是难为少姝姑娘了!” 见客人们称心满意,少姝暗暗吁出口气,继而难为情地笑答:“哪里哪里,我只是平日里给妈妈打打下手,学了些皮毛而已。” 思霓忙谦笑道:“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茅庵草舍,仅有此等山野之味,让贵客们见笑了。” 子猷却是带了几分得色,上下轻晃着头,故作高深笑道:“诸位,先别急着下箸,且听我少姝妹妹给你们说道说道如许菜名不迟!” “洗耳恭听。” “愿闻其详。” 少姝遵命,她清了清嗓子,指着自己桌案上的饭菜一一介绍起来:“这一盘是从河滩上摘的金簪草叶子,用香油拌匀蒸出来的,叫做“青青河畔草”;那一盘是自后院柳树上捋的嫩叶,焯好了撒上层细盐粒略腌而成,叫做“郁郁园中柳” ;对了,菜汤中沉浮着几块豆腐,青白分明的,我唤它作“磊磊涧中石 ”;这碗鸡肉汤嘛,因是用鸑鷟泉水炮制,便名‘鸑鷟引胜水’。” (“青青河畔草”等句:均出自汉末《古诗十九首》,是汉代文人创作的并被南朝萧统选录编入《文选》的十九首诗的统称。) (金簪草叶子:即蒲公英) “是么?这最后一道,不是该叫‘飞瀑落汤鸡’,反倒是更应景些?”思霓慢条斯理地出声调侃。 唬得少姝吐吐舌头,未敢出声反驳。 两位公子听得大笑起来,连称服气,赞少姝不光是取材用心,且选名得宜,与别具风味的菜色相得益彰。 “这槐花酿,则是我们借花献佛了,原料是界休‘八珍’之一的黄酒,还请公子们细尝滋味!”思霓笑道。 “这些都是有名目的了,那么这碗飘韭的汤饼呢?”刘渊看着少姝,总觉得她还没说完,貌似意犹味尽。 “贤弟不知,此汤饼原非我这少姝妹妹所创,乃是我们郭家众所周知的特色面食,故此她并没有专门介绍,虽说二位公子是初到界休,可会当真不知此汤饼的来历么?” 这倒是给二位公子出了道难题,若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会不会就不给吃了? 刘渊愣在当场,心想,是啊,我们二人既是初到,从未见识过郭家的汤饼,子猷这话又从何处说起呢? “小弟不才,先想到了。”贾飏轻拍胸脯,笑道。 “还请足下指教?”虽如此说,但刘渊仍有些不置信。 “昔日有道先生自种畦圃,友人范逵夜至,先生亲自冒雨剪韭,作汤饼以供之,想来,这碗汤饼便是延自有道先生的制法了,小弟可有说错?”源于其父亲口讲述,贾飏心中当然有十足的把握。 在贾飏说到一半时,刘渊也已想了起来,不觉在后脑勺上猛拍一记:“哎呀,实是该打,身临其境,怎能忘此佳话?!” 他们说话的功夫,少姝已将滚热的菜汤各倒了一小碗,细心提醒道:“放一放不会太烫了,吃汤饼前请先用口汤汁,尝尝咸淡是否得宜。” 子猷点点头,自斟了一觞酒,示意大家同举:“有道先生亲辟菜园,全为体验耕种稼穑之乐,范逵先生夜访,先生冒雨剪韭款待友人,足见两位的交情笃深厚重。今日请二位公子品此汤饼,也是我郭家祖上相传的待友之道。” 刘渊和贾飏听了,唯有感佩,一时间,举觞同饮,推杯换盏,享用美食,齿颊留香,满座俱是尽兴。 宾客食毕,贾飏的书童、刘渊的仆妇都来帮忙少姝收洗餐碟碗盘,再于案上摆放博山香炉,馨香袅袅中,为客人端来新煮的茶汤。 “茶是自己种的,用山泉水煮来,唔,真是别有风味,带着一股山野的清香!”那仆妇凑到少姝身边来,用她一口生硬的并州话说道。 “多谢嬷嬷,您老慢用,”少姝笑着请她坐下来品茶,“我妈妈常说人勤地生宝,其中的享受都得靠一双手换来。” “真好!”那仆妇端着茶碗,瞧见桌上也摆着一件香炉,旋即露出探询的笑容,脸上的褶皱也深了几分,“少姝姑娘,你这炉中都放的些什么香料哇?” 少姝怕老人听不真切,有意放缓语速,耐心答道:“嬷嬷,这是狐岐山民所制的香料,我们这边香料的品种可多了,有神香、梅香、寿香……现燃的是寿香,我妈妈最待见了,说它苒苒有松柏之气。” “我说呢,以往闻惯了沉香啊、苏合香啊,这个味道还蛮清新的,烟火气又不大,好闻。”说着,仆妇的大鼻翼滑稽地翕动两下。 “这有什么,”少姝笑,“我家各样香饼都有,嬷嬷要是喜欢,尽管拿些便是。” 仆妇喜不自禁,谢过少姝,又绕着案上香炉转了两圈。 第19章 剪韭情深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只见那豆形炉体上,镂空的山岭高耸绵延,其间神兽灵禽出没,伴着烟雾升腾,仿佛仙气缥缈,她不觉稀罕道:“有道是‘香绕博山,观烟修仙’,姑娘的博山炉看着虽小巧,细看之下,山间还精雕了许多奇珍异兽,呦,此等模样的,我似乎也认得些,是仙狐吧?” (博山炉:博山炉又叫博山香炉、博山香薰、博山薰炉等名,是中国汉、晋时期民间常见的焚香所用的器具。常见的为青铜器和陶瓷器。博山炉的得名源于外形。炉体呈青铜器中的豆形,上有盖,盖高而尖,镂空,呈山形,山形重叠,其间雕有云气纹、人物及鸟兽。于炉中焚香,轻烟飘出,缭绕炉体,自然造成群山朦胧、众兽浮动的效果,仿佛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博山”。) 少姝忙碌的手一顿,她缓缓抬头,面带郑重之色:“是玄狐,嬷嬷。” “哦,那我约略听说过,这种狐毛色深黑,长毛尖端呈银白色,在月下尤其熠熠生辉,诚属罕见!” (玄狐:又名元狐,银狐,黑狐。玄,在古文中的意思为黑色,比如:朱雀、玄武。而于玄狐,则正是对应了银狐毛色深黑,长毛尖端呈白色的这种狐,传说它们原产于冰天雪地的极地,栖息环境多样,森林、草原、荒漠、高山、丘陵、平原及村庄附近,甚至于城郊,都可以生活。通常情况下都居住于土穴、树洞或其它动物的弃洞中,或在大岩石底下挖洞。如何,从各方面看,笔者以为与思姓一族莫名地契合。) “这香炉出自我们山上的陶窑,足底圆盘上盛有泉水,更助润气熏香,哦,制作陶炉所用的纹饰,陶工们喜欢就地采之,很多都是路边山坡上的野花,枝头屋檐上的鸦雀,张开欲飞的鸟羽,河里游动的鱼蛙,活灵活现。你看这盘子上,有这种孩童游船于莲池之上的纹样,叫做‘婴戏荡船纹’,可是我们这里的陶窑独出的呢!”少姝如数家珍。 赏了博山炉上的巧雕,再听了少姝的描述,那仆妇若有所思,始终专注地盯着少姝的脸瞧,她眼中那久经世事的精光收敛了不少,反而于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惘然:“看来,在此地人们对身属异类者并不排斥,对狐族尤为尊崇,还真少见呐!” 少姝顺着她的话头答道:“我们这洪山,原名作狐岐山,也许本就是仙狐栖息之所,与生民为邻久矣。”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们这里一样,但看到凡远些地方来的移民,脸上都要带出来些许充满恐惧的鄙夷。”仆妇说着,惟妙惟肖地学了一记满是厌恶的眼神,瞅得少姝想笑又不敢笑,“我知道,太多人对匈奴部族心存芥蒂,根深蒂固,就因为和他们不同,所以我们深具令人不安的力量,和无法为人了解的神秘,一举一动都将超出他们的掌控之外,断不可予以信赖。他们忘了,大家彼此有甚差别?不过都是天地间繁衍至今的人罢了!” 一不小心碰触到如此棘手的话题,少姝感觉有些尴尬,只能很孩子气地劝解她:“咳,管他什么同族异类的,我从来懒理别人怎么看,别人怎么说,否则真得会累趴下,还有精力做正经事?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听自个儿的心声行事,俯仰无愧就很不错啦!” “少姝姑娘是明白人。”仆妇赞道,忽然觉得庸人自扰说得就是她自己了,什么都在乎,连累害苦了自己。 “至于人们眼中异族的力量么,在我们这里,狐族与神明的意志保持一致,可以自如地引导他们所能驾驭的神奇力量,不同于完全地随心所欲,情愿与生民共同遵守亘古不变的天道,大家自然而然地便接受了他们,心中的感情也很是亲昵。” “听姑娘如此说,狐族完全融入了狐岐山的世界哩,且与别的族类一起在这里因果相续呀。” “世界…因果…”少姝肃然起敬,“您老说得真好。” (“世界”一词的出处:佛教用语。世指时间,界指空间,世界即宇宙。最早出自唐代《楞严经》。《楞严经》于唐神龙元年(705)译出。《楞严经》曰:“何名为众生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 “哪里哪里,仆妇平日里喜读点佛经,总觉得读过之后会越发平心静气,呵呵,让姑娘见笑了。如今西域也来了很多高僧行善弘法哩,就比如说那大有来头的佛图澄大和尚吧,我便随世子在白马寺拜见过几次,可谓缘分,也是福气啊。” “果然好福气!”少姝也从舅舅那里几次三番地听过这位高僧大名,早已心生仰慕,“对了,之前嬷嬷提及的阿眉拐,可是一位匈奴部的姑娘?” 那仆妇心下一懔,答得模棱两可:“算,算是吧,仆妇一时眼花,冒昧了。” 看她这样,少姝想起了河滩上的情景,不觉脱口而出:“大约嬷嬷和阿眉拐姑娘长久未见了?” “是,是!”仆妇一愣,趁着点头应声,轻巧点抹去了眼角渗出的泪花。 少姝微觉唐突,她佯装不知地移开了视线,客气地揣测:“嗯,想必是位出身高贵的姑娘吧?” “说起来,”没想到那仆妇忽坦诚以告,“阿眉拐的母亲,跟姑娘一样,是汉家女子,人长得秀美不说,才情还十分骄人呢……” 这时,贾飏那名唤阿真的书童,伶俐地跳过厨房门槛,招呼道:“少姝姑娘,后院树上刚结的李子桃子,真是喜人。” 少姝本来还想接着打听,这会儿只能不动声色地忍住,转头冲阿真笑道:“是吗,也不枉我成天价为它们浇水施肥了。” 阿真笑道:“这会儿看着个头是小了点儿,长成了相必味道很鲜美?” 少姝昂着头,对他的眼光表示赞赏:“可不是,过些时日就到上巳节了,你若陪贾公子上来游玩,还请记得过来一尝哦。” 阿真当然乐意了:“一定一定,对了姑娘,子猷先生从屋内取了张七弦琴,还叫我递话来请姑娘带了笙簧过前院去。” “姑娘快去吧,别让公子们久等。”仆妇也整理过仪容,劝道,“这里有老仆人等,保管给你收拾妥帖。” 少姝欠欠身,到卧房取了笙簧,来到前院树下。见子猷在案前抚琴,思霓陪着客人们静坐聆听,少姝见母亲品着香茗,双眼微微眯起,模样很是享受。 她笑着,悄悄走过去,立于妈妈身侧。 睁开眼,看到少姝手里的笙簧,思霓温婉的嘴角不觉上扬:“你哥哥要与公子们琴音唱和,你来见识一下也好。” 又怕女儿过分焦灼不安,她偏过头来,轻声嘱咐道:“量力而行,适意情惬就好。” 少姝明白地点点头。 飒飒的清风吹拂,朗朗的琴音入心,少姝的纤弱身姿随风轻摇起来,笙簧也渐渐“寻”到嘴边,找到了与琴弦相和的契机,悠扬放声。 贾飏拍着手,目光在子猷和少姝间流转,稍作思虑,先声吟唱道:“玉韭沐霖珠,折角追高古。” 刘渊也紧随其后,击节唱和道:躬身践大道,深山结仙庐。 在一阵激扬的乐声之后,子猷抚琴的力道递减,轻盈如点水,听来犹如清泉落入平缓之地,不疾不徐地流淌,然后他举首唱道:“贞光不绝俗,风流得其真。超然荡仙舟,明哲复全身。” 此曲终了,举座喝彩,两位公子更是大呼妙极。 子猷摊开手,阔袖飞动,谦恭谢道:“三日不练,手生荆棘,诸君见笑了,两位公子常日往来于公卿世家之间,眼界开阔,今日听我兄妹二人合奏,更富山野之气吧?” 刘渊朝少姝一拱手:“未料郭小妹的笙簧之音如此灵动,在下以为,此等未禁雕琢、质朴自然的乐韵最是难得!” “着实不凡,有如凤声啊!”贾飏亦表十分欣赏,“在下曾闻,此山胜水原是鸑鷟所引,想必那鸑鷟之鸣,也同姑娘的乐声一样清妙脱俗!” 少姝慌得两手乱摆:“贾公子过奖了,小女子实不敢当此赞誉。” 书童阿真一脸懵懂,不失时机问道:“那公子刚说的鸑鷟,也是凤凰喽?” “对,鸑鷟是五凤神禽之一,传说乃无宝不落的仙鸟,总是雌雄双飞,当它们中有一只死去时,另一只会悲鸣三日夜,最后热血冷了,血液干了,也就相从于九泉。”贾飏解释道。 “其质坚贞,可悲可叹。”思霓略微颔首,不觉唏嘘动容。 子猷看思霓一眼,接着说道:“贾公子所言不虚,确是这种神禽,传说大禹治水时曾经过此山,水退之后,民众笙簧欢歌答谢大禹,他手下有位得力干将,与山上女子结为夫妻,二人常于山顶奏乐呼啸,以作凤鸣,忽一日,果有鸑鷟飞驻于山岭之间,连叫三声展翅飞去,它落过的青碧峰遂即涌出甘泉。” “山海经上说,‘狐岐之山无草木,多青碧,胜水出焉’,”少姝又摇头晃脑地掉起书袋来,“这‘胜水’说的便是鸑鷟泉。” “呼啸旷放,笙簧多情,相配得宜自有妙处啊,不过说到引凤,又与呼啸吹奏之人的造化德行不无关系。”这是刘渊的见解。 “少姝姑娘,那对夫妻后来怎样了呢?”阿真关心那对引凤之人。 “名山胜水,高人自然是愿意留在狐岐山了。”少姝的回答言简意赅,却也启人遐想。 “真是一对韬形晦影的壁人啊。”刘渊赞道,“后世有箫史弄玉,也就不足为奇了。” 阿真悄声暗问:“公子,刘公子说的箫史弄玉又是何等高人啊?” 贾飏亦低语以答:“弄玉是秦穆公之女,箫史乃其良人,他们在高台上弹琴吹箫,感凤来集,最终也仙去了。” 阿真恍然,好些个动人的传说,他不禁心声感慨,此番上山真是没白来。 “嗯,那些引凤之人的音容,必是琼姿炜烁,风神俊雅,非凡人所能见能及,”子猷神往,又探身看住刘渊,“说起吟咏歌啸,我记得上党求学时,也曾有幸领略过贤弟之啸艺,此地清幽景绝,愚兄琴音如不为贤弟的啸咏作陪,那才是至憾!” 刘渊笑道:“刚刚听罢此地的高人逸事,小弟粗蠢之技,岂敢炫耀。” “刘公子切勿过谦,郭家小妹愿给公子和哥哥笙簧助兴。”听子猷那样说过,少姝早就满目期待了。 “如此,渊只好不揣浅陋,在诸位面前献丑了。” 刘渊恭敬从命,他站起身来,收起云淡风清的笑意,略略静气调息,之后轻轻蹙口,清越的啸声旋即绵绵而出,初时气轻,听来如浅吟低诉,伴着他源源不断上升的气息,其音渐次攀高,刘渊间或将手指挡在唇前,旋律顿挫之间,颇有古风雅意,众人细按之际,耳畔唯有院外奔涌不息的泉水,与那啸音相融相谐。 两只孔雀又乖觉跑来献艺娱兴,它产或抖羽拖翅,或低飞蹬枝,饮食嬉戏间,尽显妩媚曼妙。 第20章 鸑鷟泉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贾飏赞道,“它们回旋留恋之地,想来定是美如仙境。” (“孔雀东南飞”句:出自东汉佚名乐府诗《孔雀东南飞》) 子猷点头称是:“传说孔雀亦是凤凰之子,今日虽无缘得见鸑鷟真容,也多少领略到几分灵禽风姿。” 少顷,子猷弄琴,少姝吹笙,同声并起,伴着刘渊那越发高亢的啸声,直上九霄,回音渺渺,不绝于耳。 刘渊以一声长啸收声,四围寂然,片刻后,少姝和诸公子纵声大笑,痛快淋漓。 众人叙聊,管弦断续的时分,忽有县衙差役轻叩院门,他们是受命来接世子一行返城的。此次匈奴世子造访界休,虽说名为观览人文风物,也是由县衙奉迎接待,贾飏遵其父嘱,全程陪同。 送客出门前,思霓给少姝递来件厚棉的裲裆:“喏,快套在衣衫外面,起风了,护住前心后背,暖和些。” (裲裆,是一种盛行于两晋南北朝的背心式服装,制式为前后各一片布帛,在肩部有两条带子相连,无领,腰间以带子系扎,其意在挡住前心后背。) “好的妈妈,我说怎么进出院子觉着凉嗖嗖的呢!”少姝忙不迭添衣上身。 众人行至门外泉边,刘渊与贾公子等回身拜别,特向少姝母女致谢:“有劳思夫人和少姝姑娘款待,感激不尽。” 子猷拱手笑道:“在下另有些家事,需在山上盘桓两日,还要烦请贾公子为世子的行程多多费心了。” 贾飏笑:“份内之事,请子猷兄放心。” 刘渊此刻,反而不如先前轻松恣意了,临别了,他仿佛很用力地想在子猷脸上找寻某种确定的答案,或是期待着他能给予某种回应,但是看样子终于无奈了,只是客气地泛起些许笑意,坦然与师兄话别。 二人的神情落入少姝眼中,她眨巴着眼,若有所思,垂手看着自己一步一挪的脚尖,脑袋瓜里,冒出来的种种猜想不停地转悠。 思霓见女儿又在动闲心了,双眸弯月一样,散出柔光。 沿着流水的方向,子猷携妹又送出了一里多路,望着宾客们登车揽辔,踏上返程。 回院的路上,少姝脚步轻盈,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她在聚会上新长的见识云云。 子猷陪同思霓款步而行,两人恬静带笑,默默听着,思霓的曳地深衣上,从围裳间伸出数条形似旌旗的飘带,走动时随风起落,如燕尾轻舞,华带飞髾,风流自然。 看着眼前意兴盎然,像小鹿一样不时轻跃的小妹,子猷幡然生出新的观感:少姝这孩子,秉性单纯赤诚,还未经受束缚,不禁让他忆起几年前——仅仅是几年前——的自己,想来,于他们兄妹而言,这样随心所欲地生长在山水之间,当是最意趣恬适的日子吧。 悉心梳理他一路走来的历程,还有肩上的负重,子猷心中五味杂陈,此刻,他真愿少姝单纯的笑容能永久停驻在她的小脸上,如若不行,多停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上山之前,本还想着重提她回书馆上学的事,现下觉得也不必操之过急。 思虑间,少姝跳到他们身边来,好奇问道:“子猷哥哥,你留在山上有什么要紧的事?” “是阿翁他老人家的差使,”子猷冲她挤挤眼,“交待我去陶窑订制个物件,阿翁还专门画了草图,让我带来同陶工说清楚,且三令五申要完全照他的意思来,我想今日你也乏了,明日吧,陪我上趟陶窑,物色位手艺高超且一丝不苟的匠人才好,对了,眼下你可有合适的人么?” “太有了,子猷哥哥,珐花的父亲——武师就合适,他的成品是山上‘最好’的了,哦,也不是,如何同你说呢,武师所出的陶器吧,你刚拿到手便觉得是‘最好’的了,可过上段时日,又会发现他竟又烧出‘更好’的来了,你说奇也不奇?”这一顿“好”呀“好”的,得亏没把她自己绕晕。 “这正是精益求精的匠师呵,在他心中,必定有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如此,方能逼着他提升造诣至此。”子猷似是极明白。 “珐花一家,自祖父辈由晋南迁居此地,据说走到这里,舍不得狐岐山上的陶土,终在此地开辟陶窑,扎根下来。” “哦,数代专一技,了不得!一则源泉胜水流膏,一则陶土柑泥不竭,得天独厚,方成就了洪山的“陶村”之誉。”子猷信然,随即敲定,“好,明日我们便去请教武师!” “嗯,阿翁到底要做什么宝贝,现成的不行还要订制,是茶碗还是酒觞?”少姝顺嘴问道。 “都不是,说是要给小羲的东西。” “这日子可真快,转眼间,小羲也要满周岁了。”思霓笑叹。 “是啊叔母,想想少姝蹒跚学步的情景,就像是昨日之事。”子猷亦有同感。 小羲是子猷的独子,少姝的幼侄。两年前,子猷聘娶了太原王氏的女儿,大约一年前喜得麟儿。上回在大宅子猷房里,少姝便对这个粉糯糯圆乎乎的侄子爱不释手,此刻想起来也都心痒痒的。 “咱们阿翁真是心疼小寿星啊!”少姝一脸艳羡,“子猷哥哥,究竟是什么好物件?” “这个嘛,暂时保密。”意外的,子猷端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什么呀,还舍不得跟我说,卖啥关子么!”少姝翻翻眼,心想明日到了陶窑,我看你说不说。 “阿翁心疼小羲,你这作姑姑的,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呀?” “那还用说?我一早就选好啦!”少姝得意地和妈妈交换个眼神,她这调门倒是先扬得极高。 “哦,选的什么?我听听小羲会不会待见,给你参谋一下。”子猷很热心地说。 “这个呀,暂时保密!”扳回了一局,少姝乐不可支,憋着坏笑跑开了。 “这孩子。”看着小妹远去的身影,思霓与子猷宠溺地笑了起来。 三匹骠壮的马儿,左右甩动着马尾,跑得轻松欢快。路旁的农田民宅,随着蹄蹄踏踏的马蹄声被一一抛在了后面,和赶车的差役并肩而坐的阿真,猛然转过头来,冲车内就坐的贾飏问道:“公子,子猷公子抚琴时,小的听公子唱了句‘折角追高古’,这折角可是有甚说法?小的听得迷迷糊糊。” “你迷糊于‘折角’,但总不会没听过‘林宗巾’吧?”贾飏反问他的小书童。 “林宗巾怎会不晓得,我还会折着戴哩,咦,公子,莫非这头巾和有道先生有所关连?” “确实,这里头有个小故事:有道先生聪睿明哲,周流华夏,曾游于陈、梁之间,某日,他步行遇雨,未及遮避,方巾一角淋湿下坠,于是乎,他顺手将一角折叠上去,怎料时人见慕,都学着他折巾一角,且唤作“林宗巾”,很快的,在士族内蔚然成风。” “哈哈,大家趋之若鹜的扮相,原是有道先生无奈之下的权宜之法!”刘渊笑。 “是,说不定那会儿,他为着躲雨还难免有点狼狈来,没想到,先生无心编造了个头型,还能流传至今!”阿真惊讶地下巴都要掉到车轱辘下面了。 “你还别笑,以小见大,足见当时海内,追崇有道先生之人不知凡几!”贾飏频频点头,宽袖一挥,仍觉内心的思慕之意无法尽述。 “那倒是,”老仆妇听了半晌,深感赞同,“要换作是小阿真啊,即使是把头巾折出花来——也未必有人在意。” “哈哈,也是!”一贯大大咧咧的阿真,听了往腿上大力一拍,放声大笑。 “还有一点,也得留意。”刘渊一顿,接着说道,“据传,那有道先生仪容秉芝兰玉树之姿,风神具闲雅飘逸之态,虽则我们已无缘得见,不过,只消看看子猷兄的行止作派,也不难想见了。” 贾飏称是:“子猷兄褒衣博带,采真恣肆,翩翩然具名士之风。” 第21章 士林争折角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有道先生盛名威重,丝毫不逊于政达显贵,他奖拔士人之精准,已届一言九鼎之境地,先生有此大才,却寄情于草野教书育人,更令后辈尊崇,”刘渊揣摩道,“教导学生成才,何以成了他心中天一般大的事?想必是因他切实懂得圣贤之道,为使君子之学后继有人甚至甘愿以身殉道,吃尽咸苦也不以为意,多么崔巍嵯峨的情操啊!” (以身殉道:为道义或自己的信仰而献身,或出自《孟子·尽心上》:“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崔巍嵯峨:山势高峻的样子,出自《史记 卷一一七 司马相如传》:“於是乎崇山巃嵷,崔巍嵯峨。”) “若非如此,世子你也不会有仙侣同舟之想,诚恳意切,亲请子猷兄出山了。只是,浮云轻功名,只戴林宗巾,子猷兄承其祖德,又徒呼奈何。”贾飏为刘渊此行的失意寻到了得体的缘由。 “呵呵,不瞒足下,渊此番实乃心有不甘,才会亲来一试,也罢,人各有志。”刘渊又叹口气,决意此话从此按下,不再重提。 “仙侣同舟……”阿真坐在前面,轻声念叨着,心下有点懊恼,似他这孤陋寡闻的,如何敢与县令公子做书童?才向公子打听过一个,怎生好意思再问? 刘渊已然放下心结,反正闲坐无事,唤阿真回过头来,爽朗道:“阿真,当年有道先生不就朝廷征辟,自洛阳乘舟返乡,士大夫及太学生们集众送行,车辆上千,众宾共望,有道先生唯与河南尹李膺同舟而济,两位高士白衣胜雪,袖祛飘飘,皆以为神仙也,二位仙侣同舟的情谊,足引后人神往。” 阿真唯唯诺诺,先是感激过刘渊相告,接着赞叹不已,他心下却有些话,不敢当着刘渊之面讲明:虽为同舟,终是送别,有道先生不仕之志坚固难移,华岩书馆此等家风,怪道世子只得失意而返了。但话说回来,子猷公子若是留在华岩书馆,专心课育授徒,那他家公子便有了良师挚友相伴,私心到底是有些庆幸的。 这时仆妇又插话道:“世子,老奴瞧那少姝姑娘,也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阿真挑起两道浓黑的眉毛,怪声道:“嬷嬷,你的意思不会是——求其兄不成,再要转请个郭家的小姑娘吧?” 那仆妇听了,瞪他一眼,没再应声。 “无妨,我家嬷嬷看人也错不了,”刘渊玩笑道,“只是郭家小妹她年纪尚幼,如若她真也是明性知人,届时本世子再专程登门相求不迟!” 满坐大笑不止,畅谈之中,已城门在望。 水沟这边,三人回到院中,子猷自去后院的客房歇息。 客房只容一人坐卧,看着虽是窄小简陋,却也暖和舒适。这一日着实不轻松,子猷寻思着,席炕而坐,顿感困意袭来,不觉躺倒下来,一会儿功夫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少姝呢,刚到家,就被她母亲摁到了浴盆里。 原来思霓早早烧上了一大盆水,还配了远志、艾草、紫苏叶等几种驱寒活络的药材,经过个多时辰的浸泡蒸煮,药气四溢,汤色浓郁。 木桶下面,炭火适中,少姝泡在药汤中,懒洋洋地一动不动,只有嘴里在嘟囔着:“哎哟,妈妈配制的药浴汤太舒服了,浑身暖暖的,简直救我小命,哎哟!” 思霓暗笑,舀起水,从女儿发际往下,淋了一大瓢,又伸手进来,轻轻地给她按摩太冲、足三里、三阴交等穴位。 “妈妈,我来我来!” “乱挡什么,乖乖地躺好吧!” 母亲的手法力道刚刚好,让她倍觉舒泰,少姝也不再坚持了,眼皮粘嗒嗒地,睁也睁不开。 “咦,这边锁骨上长了颗痣,你小时候可没有。”思霓在女儿新长的黑痣上摩挲一下,“有的痣,长点年纪才会出来。” “太好了,那我和妈妈一样。”少姝赶紧低头确认一下,“还真是!” “傻闺女,这有什么开心的。”思霓笑。 “妈妈快帮我看看,我头发里有没有长出来一缕白色的?” 毫无意外地遭到了母亲大人的嗔怪:“你小小年纪,哪能有白发?!” “我想和妈妈一样嘛!”这倒不是单纯地撒娇,是少姝的大实话。 思霓一时语塞,手下轻柔地按摩了一阵,慢条斯理道:“妈妈老了,少姝不要长白发啊,你可不要老。” “嗯,那妈妈也别老了,咱们就这样了好吗?” “好哇!”明知这话傻里傻气的,思霓却很乐意地欣然应允。 “对了,你在河滩边,究竟是怎么摔的?”思霓还是悠悠然地口气。 “怎么摔的?”少姝心里咯噔一下,结巴道,“啊,妈妈,就是,我就是脚下一滑,没留神才摔的。” 看着女儿忙乱的眼神游移不定,思霓且漫不经心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少姝视线接上母亲温文的目光,居然还想装傻充愣。 没撑多久,她还是叹了口气,放弃挣扎,说话也不磕巴了,嬉皮笑脸道:“还有妈妈,我今日明白了,梦里学会的飞,梦醒了就不算数,那可真正是两回事。” “还有呢?” 少姝抓住妈妈的手,认真道:“对,还有,这一次啊,我才体会到了‘慢慢来’的大好处。” 静默片刻,思霓又开口了:“嗯,那匐勒的妹子吓坏了吧?” “是,这会儿应当是不要紧了,妈妈也不用担心啦。”少姝说完,脸上火烧火燎的,竟想和妈妈玩“障眼法”,她还是嫩了点。 果然,思霓在她脑门上轻敲一记:“知道了吧,小狐狸再机灵——” “也糊弄不过狐狸妈!” “嘿嘿嘿……” 母女俩笑得绝倒。 少姝打小,遇有耍滑头被戳穿之际,思霓总是以此训话,少姝听熟了,每每会顺嘴接上去,思霓的火气便神奇地消散一大半。一样的话,如今已然成了母女俩亲昵的口头禅。 转眼已到向晚时分,少姝来后院唤子猷用饭。 “子猷哥哥,起来用晚饭吧,再睡下去,晚上会变夜猫子喽!”少姝老实不客气地推推兄长肩膀。 “这一觉好睡啊。”子猷轻喟一声,悠悠醒来,转动脖颈四肢,神色恢复了清爽。 三人到厅堂用餐,霓夫人简约准备了几样家常小菜,没有外客,当然自在随意。 “子猷哥哥,听你白天口气,匈奴世子还会在界休逗留几日?” “也许略逛逛,不日就返回太原了。” “像他那身份,不会是来逛一逛看一看如此简单吧?是不是有求于哥哥?”少姝眉目澄澄,灵气十足。 “你如何看出来的?”子猷声线扬起,显然有丝意外,他转头看向思霓。 思霓摇摇头:“都是她乱猜的,还没顾上同她讲。” “嗯,你这孩子。刘贤弟此来,是因朝廷已昭告匈奴左部,令其质子进朝侍奉,也就是入质。”子猷叹口气,“他确实有意揽我同行入洛,早前,也已多番来书申明过此意,我均以书馆事务为由婉拒了,未料他今日竟亲来相邀,唉,终是令他败兴而归,同门一场,说来甚是惭愧。” 思霓安抚道:“子猷你从来无意功名,这回若真下决心去了,于书馆无异是拆走根顶梁柱,也是没办法的事。” 得知匈奴世子对兄长推崇至此,少姝倒也不觉突兀,他们曾同拜于崔游先生门下多年,互生赏识信赖也是自然的,而子猷在郭家子弟中亦是人才出众,孝悌和家,一直为弟妹们的表率。 念及刘渊,少姝又按捺不住好奇,兴味十足问道:“哥哥,匈奴大概是从何时遣质子入朝的?” 第22章 小狐狸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那可说来话长了,其实春秋以降,各国互交人质便极为常见,其中最为知名的,莫过于秦始皇帝,曾于赵国做质子。匈奴入质起始于宣帝朝,彼时大汉宣称‘事汉则安存,不事则危亡’,于是匈奴单于只好遣子入侍,此后,匈奴质子入侍中原王朝代代不绝。刘贤弟年已十五,既为世子,他也是身不由己。” “据闻那些更北边的部族,历代亦有入质的世子呢。”思霓道。 此话一出,少姝发现母亲竟有这“许多事”没同她说起过,或是还没来得及说起?小孩子,总是忍不住会惊奇的窥视着母亲。 尽管她们娘俩成天腻歪在一起,但在渐渐长大的少姝心中,朦胧觉得:母亲的过往,确切地说,母亲少年时的过往,神秘而瑰丽,仿若笼罩着层层幻彩的面纱,她是否也曾娇憨天真地格格嬉笑过?或同她的好姐妹们喁喁私语至天明过?或是为件着了迷的事追问长辈痴痴纠缠过?嗯,看着总不大像。不过,她相信母亲与狐岐山之间有着某种妙不可言的连结,是她最想探寻的。 “是的叔母,刘贤弟也有提及,鲜卑世子拓跋沙漠汗年长他几岁,在早些年已入洛为质了。” (拓跋沙漠汗:鲜卑族,鲜卑索头部首领拓跋力微长子。拓跋沙漠汗身高八尺,英俊魁梧。初到魏国进贡,并留在魏国作人质。西晋建立后,继续为人质。 他在京期间深受礼遇,屡得馈赠,朝臣都和他亲近友好,很受人们归向敬仰。 卫瓘因其杰出卓异,担心成为后患,于是用财物贿赂索头部各部首领,挑拔他们与拓跋沙漠汗之间的关系。各部首领于是向拓跋力微进谗言,得到拓跋力微的默许后,矫诏杀害拓跋沙漠汗。北魏建立后,追尊为文皇帝。) 子猷冷静的声音将少姝的神智瞬间拉了回来。 “既是匈奴的世子,又何以刘姓?”少姝纳闷,她想起了自诩“匈奴别部”的匐勒家族,其姓氏便有别于中原之人。 “据刘贤弟讲,他本是匈奴首领冒顿单于后裔。昔时,汉高祖将宗室之女作为和亲公主嫁给冒顿单于,且与冒顿单于相约为兄弟,如此,冒顿单于的子孙多以刘氏为姓。” “哈,那不是等同于跟了娘舅家的姓氏了?” “形势比人强,也只好妥协。自匈奴附汉后,汉对匈奴怀柔以治,经数十年休养生息,复又对中原形成了威慑,于是,魏武帝采取了将匈奴分为五部的策略,既有分化瓦解之意图,也是用其来抵挡其余北狄入侵,立其中贵者为帅,都由‘并州刺史’监护之,匈奴贵族首领也被编户齐民,‘单于’之号于此废止,再无实权了。” “魏武雄才,竟是分而治之,都有哪五部,分在了哪些郡县?” “我想想,其左部所统万余落,尽于太原故茲氏县;右部六千余落,居祁县;南部三千余落,居蒲子县;北部四千余落,居新兴县;中部六千余落,居大陵县,从地域来看,大约都居于汾水和涧水一带。而这刘渊世子,便是左部帅刘豹之子,‘末代’单于於扶罗之孙。” 长见识了,少姝想着挺了挺纤细的脖颈,半晌又言:“我看他谈吐行为,穿戴吃用,似与中原人并无大异。” “有趣的是,刘贤弟亦自认与我等同是华夏族人。” “想起来了,《史记》上说,”少姝眸光闪动,清了清喉咙又道,“匈奴其先祖夏后之苗裔也,商灭夏朝,夏桀流放三年而死,其子獯鬻带着父亲留下来的妻妾,避居北野,即化为匈奴族,这也许便是刘渊世子自认源出华夏的道理了。” 子猷对她这番见解表示认可:“没错,悠久华夏,本由多部融合而成。早起时,我们三人上了源神庙,稽首拜过庙中供奉的尧舜禹三位神像,凭吊舒怀,不觉心游八荒,思接千古。谈及唐尧定都平阳,虞舜出自东夷,夏禹起于西戎,皆因治世之才得上天授命,垂范之下,华夏诸族无不戮力同心,一派政通人和的气象。” (平阳:即山西临汾。先秦时代,中原王朝泛称中原,黄河中下游周边四方的南方部落为“蛮”、北方部落为“狄”、西方部落为“戎”、东方部落为“夷”,“蛮夷戎狄”是中原王朝对黄河中下游周边部落的称谓,这大概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叫法吧。说禹是蜀地羌人、生于石纽bai的古人很多,最早的大概是孟子,司马迁在《史记》中说,“禹兴于西羌”,另外汉朝陆贾、恒宽也在各自文章中说,大禹是西羌人,出身在一个叫石纽的地方。西羌的界域大致在今汶川、北川等地,羌族是中国西部的古老民族,也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民族,对中国历史发展和中华民族形成都产生过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在四川省北川县禹里乡的羌民,世世代代信奉大禹。史书说禹定都阳城(历史上的阳城,并不止一处),生活在河南登封县东南一带,说的是他的活动区域,并没有说禹是在这里出生的。因此两种说法是不矛盾的,西羌可能是禹的出生地,而他后来则在河南一带立国。) 见兄妹二人说得热闹,思霓不由地唏嘘了几声,终于说道:“上古邦国部族林立,是如何衍伸成这一体华夏的呢?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彼此融合远非轻而易举,对于其中的双方或者多方而言,是满布质疑与反复的苦痛经历,不啻于脱胎换骨,很多时候,所付代价甚巨,无可避免。足见华夏之盛大,非只谓地域邦国之大,更兼气度恢弘之大,追根溯源,正在尧舜禹圣绍功传,范仪百代,后世仰止追慕至今,亦不无道理。” “刘贤弟喜读中华史传,尝言,鄙弃随何、陆贾缺乏武功,遇上汉高祖而不能够建立起封侯之功,周勃、灌婴缺少文才,追随汉文帝却不能开创教化之业。幸逢盛世明主,更应发扬大道,若学识不足,则是君子所看不起的。” 思霓笑道:“如此看来,莫非刘世子还想作金日磾么?无怪乎他年纪不大,已深谙招揽贤才之理。” “他一向推崇由余、金日磾等佐命元勋,素有推诚接物的胸襟,此去入朝,必是希冀大展宏图,以全名臣志向的。” 少姝凝神回想翻读史书时的确切印象,缓缓道来:“由余,出自春秋西戎,是秦穆公的亲重谋臣;金日磾(mì dī),本是匈奴休屠部的太子,因兵败归降霍去病,入长安在宫中养马,受武帝赏识而赐姓为金,更受托孤之命,成为昭帝朝四大辅臣之一,得封敬侯,陪葬茂陵。从其出身,不难看出刘世子看重他们的缘由。” “唔,说来说去,仍是华夏文而化之的功劳啊。”思霓又殷勤招呼起来,“来,来,子猷先生也别尽是记挂着给学生讲授了,这一桌菜都要凉了。” 不想子猷听了越发激动,干脆将木箸拍于桌上:“叔母说得极是,侄儿读史亦有观感,别说一代人,数代更迭也展眼即过,须知,比人长久的是朝代,比朝代长久的是民生,比民生长久的则是文化,不觉深思,华夏文化的源头又在哪里?” 子猷停下,定定地看向妹妹,目光有所期待。 少姝一时张口结舌,未敢轻言。 思霓点拨道:“不妨找找,《易经》里头的说法?” “嗯,物相杂曰‘文’,是指不同的事物之间相互依存,融合,促动?” 见子猷鼓励地点头,少姝又道:“万物化生之‘化’,则有造化生成之义?” 带着满脸孺子可教的欣悦,子猷慢语接下去:“物一无文,可见先圣对‘文’之界定,皆与自然万物相关联,而‘以文化之’,便是用它们来陶冶性情,教行迁善的功夫。” 思霓红唇边的笑意渐渐浓郁起来:“华夏初民秉性谦卑,务实求存,足跨山川河流,目追日月星辰,记天时,修水利,兴稼穑,制耒耜,乃至缫丝织布,冶金塑陶,无不是以造化万物为师,渐成博大。” “我明白了哥哥,你所问的华夏文化之源,究竟还是造化自然!”少姝语带兴奋,不觉在原地蹦了蹦。 “不错,师造化,法自然,修学进德之人不可忘却分毫,如此,方能慧观大道运行,觉知天地众生,通达于心,感受于身。” 思霓眼中耀动着清亮,看向女儿:“人文之珍贵,虽无形影却永不消散,像四季轮替般,在生生不息中流转下去,接续点亮人们心中埋藏的火种,温暖他们,照彻生命里的种种悲喜。” “方今所有的,是久远岁月而来的馈赠,也还将走向未来的冀望,咱们能做的,唯有用心领悟,日后,再郑重交予来者。”子猷言罢,仿佛深深陶醉在自己的情怀中,斟过一杯槐花酿,唏嘘饮尽。 思霓回味半晌,依旧用她温文的语调叮咛道:“少姝,哥哥说的修身内证之理,须字字牢记,日后方能体悟啊。” 母亲常作如此提点敦促,记住这个,记住那个,现下不懂没什么要紧,往后总有明白的一天,但如若什么都没记住,却明白什么去? 少姝郑重应声,含在嘴里的箸头硬是留下一道浅浅的齿痕。 除了铭记方才这番教导,犹令她肃然起敬,心下大为震荡的,更多在子猷本人,或者说,是在世代以“文而化之”为己任的华岩书馆。 (文化与文明的概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广义上的文化,就是指人类社会发展的阶段或社会迭变的发展形态,恩格斯在《家族、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将文明时代置于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之后,彰显了文明之于“史前各文化阶段”的高阶意义,从社会形态角度对“文化”和“文明”作了概念界定。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文明”一词最早出现在《易经》中,“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尚书》中也有“濬哲文明,温恭允塞”。对比中西方哲学,“文明”都有社会表现出较高发展阶段时的状态的含义(类似于“太平盛世”的说法),是这种状态下所有自然行为和社会行为构成的集合,包括家族国家、生产工具、语言文字、宗教信仰等等。由此可见,文化是个在时间空间上大于文明的概念,更像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而文明则是属于文化发展的高阶形态,是巅峰和精华。) 第23章 师造化万物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次日清晨,东曦初现,骐骐与尹毅一前一后,精神奕奕地来了。 少姝上前堆笑道:“尹毅哥,劳烦你替我与舅舅告个假,就让骐骐陪你上陶复庐吧。骐骐过来,今日给舅舅捎坛咸菜,我给你装上。” “少姝姑娘莫非有要紧事?用不用我留下打帮?”尹毅关切询问。 “是呀,子猷哥哥上来了,我要陪着到陶窑办点事,尹毅哥上庐医治可不能耽误。” “好吧姑娘,子猷公子是否起身了?容我先去拜见。” 尹毅说着,刚要抬脚,忽又回转头,面色凝重道:“昨日怨我,没陪着姑娘,谁知竟出了那样大事。” 少姝知他已听说了自己深潭救人之事,不想他一味苛责内疚,忙道:“尹毅哥,我不是好端端站这里么,再说,你若是当时在场,没准儿跳的比我还急哩!” 尹毅憨憨一笑,他自知嘴笨,横竖是说不过少姝的,现下听她声量无异,中气十足,也就放下心,自管熟门熟路地往后院寻子猷去。 不一会儿,子猷携了尹毅,一径热络的聊着,来到厅堂门前,目光落到就着少姝掌心啃吃嫩草的小鹿身上,不觉好笑,一人一鹿好似家人般亲昵无间。 子猷不觉走近细看:“骐骐长得真快,个多月而已,显见的壮实了不少,个头更高了。” “昨天人多事杂,无暇料理它,便一早打发它去尹家待了半日。”思霓踏出门槛,冠一锥髻,笑意盈盈,她早间的气色似乎要好些。 子猷弯下腰身,视线和鹿儿齐平了:“对了,骐骐还是这般静雅,依旧不吭声喔?” “子猷哥哥,骐骐不言,且别期待听那‘呦呦鹿鸣’了。”少姝将褡裢里的东西整理好,又拍拍小鹿的头,口气不无遗憾。 “这样啊,不言之鹿,不言‘鹿’——不言‘䘵’,”子猷长眼微眯,自顾自沉吟低喃,大手轻巧地抚摸着骐骐光滑如缎的皮毛,“我说你呀,合该是我们郭家的鹿儿。” (不言禄:“介休”得名于“介子推”,介子推(?-前636年)又名介之推、介推,后人尊为介子,春秋时期晋国大臣。《介之推不言禄》是春秋时期文学家、史学家左丘明创作的一篇散文,讲介之推跟着晋文公在外流亡回国后,晋文公酬劳功臣,独独遗漏了他,他不夸功,不求赏,反而和老母隐居绵上【今介休绵山】深山终老的故事,记叙了介之推在决定归隐时与母亲的对话,深刻批判了争功请赏、猎取名利的不齿行径,颂扬了介之推母子不贪求名利福禄的高洁品行。在本文中所用,当然是取了谐音。作为春秋贵族,介子推不言禄的言行,宵小之徒视之为迂腐,然则体现了正道之义,且是古代知识分子独立精神的体现,正因如此,黄庭坚写《清明》赞叹道:“士甘焚死不公侯,满眼蓬蒿共一丘”。) 他这几句思霓听得俱是真切,但笑无语。 “哥哥准备妥当了?咱们随时能出发!”少姝话音刚落,骐骐便摇头晃脑地离了子猷,蹭到她近身,且绕住小主人,撒欢儿似的转起了圈圈。 子猷诧异地看住少姝:“莫非,它听懂了你方才所言,知道我们要出门了?” 少姝略带自得,又夸奖起她的“小跟班”来:“那可不!骐骐可机灵了,常常是不用我言语的,比如见我换下了木屐,就明白要上后山去了,会跳到大门外安安分分地等着我。” “哦,那你快去换鞋呀。”子猷催促起来,一副好奇孩童的模样,等着看好戏。 “啊?”少姝意外,但因是兄长的吩咐,也只好忍住笑,依言做起了出门前例行的步骤。 出人意料的是,骐骐唯有睁着一双温柔美丽的大眼看她行事,四只蹄子纹丝未动。 少姝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不觉“咦”了一声,纳闷道:“这可怪了!” 这时思霓的声音传来:“怪什么怪,兄妹俩图一时的开心,拿起伙儿来想骗它,被它识破了呗!” 子猷恍然大悟,立时赞叹: “万不可轻视了这些小小兽类,它们要比人所能想到的还要机灵!看来,和主人长久相处,会比旁人更加明白其心思的变化,随随便便可是捉弄不了它们的。” 少姝没想到兄长如此推崇看高“异类”,身不由主地端正好坐姿,示意要他讲解得再详实一些。 “你想啊,它们本就与人言语不通,怎么会完全通晓呢?于是只能透过人们目光的起伏,神情的更迭,或者肢体的种种动作等此类表现,洞察他们可能的意向,通过这些作出的判断,往往是最为接近真实的。” 少姝频频点头: “是啊,的确有这样子的人,越是嘴里天花乱坠,越是心存欺诈。我真愿意和骐骐学学它一眼看破的本事哩!” 子猷说笑似地再举一例 :“何止是它们有灵性,就连那些个汲汲营营噆肤的蚊虻也是颇费人琢磨的,本来嗡嗡叫着,不无得意地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才悄悄伸出手掌,准备致命一击,给它收拾掉,忽然眼前耳边就清静了,飞虫踪迹全无,遍寻不获……” (蚊虻:《庄子·天运篇》里有记载“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表达了对蚊子的痛恨。) 思霓也绷不住,笑着叮嘱女儿:“等入了夏,给你哥哥拿点咱们做的‘火绳’,省得再麻烦虫子们猜测领会他的心意!” (火绳:古时最早的驱蚊工具之一,秋天采集结过籽的艾草、蒿草,像编辫子一样编成绳状,然后挂在房梁上晒干,避免受潮。等到第二年夏天就可以派上用场,晚上睡觉将其在屋内点燃,驱蚊效果极好,功能类似初级版的蚊香。) 尹毅笑着打了一声呼哨,骐骐果然会意,慢腾腾地踱过去了。 “原来这是你们招呼的方式,”子猷笑,“有劳骐骐给你作伴吧!” 眼看尹毅与骐骐的身影走远了,少姝将热好的汤药端到母亲卧房,也鼓动着子猷动身出门,快步向陶窑而去。 路上,少姝看一眼兄长思虑恍惚的情貌,不由地问道:“子猷哥哥,还在想刘世子的事?” 子猷微怔,随即点头称是:“让你瞧出来了?唉,虽说已谢绝了刘贤弟,但昨夜睡下辗转反侧,愈发体悟到他年纪轻轻,已肩负了一族的荣辱盛衰,此次入洛之行,他心情料必坠坠沉重,别时,面上是不着一丝痕迹的,而我心中却难免忧心惦念。” “要我说,师兄还是莫讲师弟啦,在少姝眼里,哥哥同世子都是负重而行艰的一类人,只不过,”她说着,耸了耸一边的肩头示意,“你们这里背负的东西不一样罢了。哥哥与世子琴弦相和,声气想通,他一定不会因为受拒而心生怨怼,说不定,他此刻心里同你一样,相惜不已呢。”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再说,很多昔日同窗,在学成分别后渐行渐远,亦是无可奈何的事。”子猷侧头,静思片刻,心中开朗不少,忍不住赞道,“想不到,小小少姝如此明敏,‘评鉴’得通透,有些功力!” 一言褒奖九鼎赐,能得到子猷夸赞,少姝乐得飘飘然,险些找不着北,立时追问道:“哥哥此言当真?我这也算得上是‘评鉴’人物?” “可不是,”子猷逗小妹,“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这回拨迷释惑,可帮了愚兄大忙。” 兄妹二人言笑晏晏,又走了约小半个时辰,行至“喊车沟”内。子猷驻足高处,极目准其地望,见众多陶窑以此沟为中心,依地势分布于磁窑沟、龙王沟、琉璃窑、采坪沟等地段,东西横贯有超八佰余尺,南北纵长也足近叁佰余尺,规模之大,在界休县境也属蔚为壮观。 吸引子猷驻足的是,陶窑大多设于宅旁,一人多高,进深约五尺左右,一次大约能装百余个笼盔,在当地,算是典型的家庭作坊。 (笼盔:是一种装碗胚的模具。) 这一大早的,陶工们已投身于热火朝天的忙碌之中,见少姝走过,不少人热络地问候致意。 “子猷哥哥,”少姝挥臂,往一处露天场地上划过去,“那是拉坯,是不是很好看?” 只见若干陶工将炼好的泥坯置于坐前的轱辘上,以脚推动轱辘上的圆轮,使之飞速旋转,只余一团模糊的影子,陶工们沾满泥浆的双手利落地拉动着泥坯,如同变戏法一般,不消片刻,便制成或碗或罐等诸多形状,整个过程富有韵律,也引人悬想。 “嗯,功夫流畅,一气呵成,不容易。”子猷专注得看了一会儿,“这项绝活全在转轮的同时能对陶泥自如把控。” “哥哥说的是,那陶泥黏黏嗒嗒,软软糯糯,可一放到圆轮上转起,就仿佛是活了过来,灵动多姿,像是晓得自己要化身为哪种形态。” 听她如此形容,子猷亦觉有趣。 “哥哥,这些才是器物的粗坯哩,接下来需要晾干晒透。”少姝带子猷来到小桥流水的僻静处指看,那里摆放着已然成形的陶器初品。 “晾晒而已,还要放在这种地方,可见师傅们心存丘壑,胸有意境。”子猷四下里赏玩浏览过,得出了结论,“也许周遭气息融通,物物相谐,可以怡情养性,方能出得精器。” “也不全是,其实,他们是担心刚拉坯好的陶器置身日光下曝晒,会轻易碎裂,故放于此处,来借水气和缓一下。”少姝掩嘴浅笑,能帮兄长解惑感觉也很新奇好玩。 不必说,子猷立刻换上了一副刮目相看的神色。 “嗯嗯,那晒好之后呢,是否便要入窑烧制了?”干脆不耻下问起来。 “在那之前,师傅们还要修坯的,一般用‘挖足’、‘补水’的法子,务必使得胎壁厚薄适当。” “看来,咱们的食器餐具,是经这许多人手方做能出来,素日理所当然地拿起放下,从未细究过它们从泥坯而来的种种关节。” “说起陶窑制坯的法子,方才所见的手工拉制只是其一,哥哥瞧见那边架上成排的模具没有?” 子猷看到有三两陶工在将调配好的泥浆灌入模具之内,身法各异,却都潜心精熟,浇注完毕,模具外不漏一滴泥浆。 “像这样注满后,静待坯体收缩,与模具内壁自行脱开,取出后修齐注浆线,这种俗称为‘注浆坯’。” 听着少姝侃侃而谈,子猷的目光不禁再次转到了妹妹身上。 少姝不觉,意兴不减的指着近处草席,上面有晾至半干的泥块,又接着说道:“将这样的泥料扎实的按进模具当中,合拢固定好,也是待坯体成型后再行修坯,这是叫做‘印坯’的法子。” 这时,有陶工担着一丈多长的窄窄目板,来去自如,上面一溜地摆放着“利坯”后的碗碟,全像牢牢粘住般掉不下来。 (利坯:利坯是指拉成的坯半干时,用刀具等加以修整,使器表光洁,厚薄均匀的工序。) 子猷惊奇地睁大眼,少姝告诉他:“这是准备去素烧喽。” “素烧?” 第24章 不言䘵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是呀,素烧出来,虽然通体白净了,手感还是差点,等师傅们放到磨盘当中抛光之后,就更显油光水滑啦。” 子猷诧异抹额,也不急着提什么送窑烧制了,谁晓得后面还等着多少工序,他低呼出声:“好家伙,我这趟确是来选买陶器的吗,不是上来学制陶的?少姝怎对制坯烧陶熟稔至此?” 少姝笑的打跌:“哥哥纵是想学,也没那么便宜的事。我才说的,实只皮毛,一鳞半爪,修饰上釉等精细活计且在后头呢,那我可就说不上什么来了,饶是这些,也是听珐花东拉西扯才断续晓得的,没想到,积攒多了还挺能唬人的,哈哈哈!” “你说的珐花就是武师的女儿,你的小友?”昨日少姝介绍武师的当儿,子猷听她提起此名,思忖定是与少姝年纪相仿的腻歪一处的玩伴,谁知还叫她玩出这许多名堂来。 “是啊,自打她母亲过身以后,珐花一心盼着父亲能教她上釉,还有那些雕镂剔划等‘密技’,你不知道,那武师但逢这些工序,便会将‘闲杂人等’全部遣开,包括他的独女。我看着珐花惹人心疼,她没有兄弟姐妹依靠,父亲还禁锢不予。有一遭,她壮胆问过,是不是生为男儿,父亲便允许她学了?结果很快得到回答,‘那是自然!’她心里的悲戚,谁晓得?”少姝眼中的神彩黯淡下来,由衷替好友鸣不平。 子猷看着少姝,脚步放慢下来:“她的心事肯尽告于你,你也替她分担了此许。‘百工’本来各怀其技,即便世道太平,一门手艺也仅可艰难维持生计,因此有些匠师格外珍视祖传工夫,还有人称烧陶一门是‘火中取金’。至于该业传男不传女,实则是不传外家,媳妇也可以传,却不传给女儿,这是对自家技艺的一种守护,其情可原,也不难体察。” 少姝越发没好气了:“哦,出于自身技艺在本族延续的考虑,以及根本上是为了保持财富原封不动的意愿,这些工匠家长们宁愿采用如此迂回曲折的手段来阻碍女儿,就是因为她总有一天要嫁人呀。既如此,只要将其秘技公开,不就省去狭隘地种种顾虑了,哥哥你说对吗?” 子猷像听到了痴人说梦:“公开?绝无可能!你自己都说了,那可是他们眼中世世代代得以养家糊口的命根子!” “可咱们郭家不正是如此行事的吗?”少姝反问,“收了那么多的弟子,几时担心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嗯,想不到你还能看到这一层。”子猷脸上颇有兴味,鼓励小妹继续说下去。 少姝继续振振有词:“哥哥你想啊,我们家从来不分内外亲疏,凡是来华岩求学问知的才俊,莫不一视同仁,统统收下,也不担心这本事那本事给外人摸了去。便是在自家的子弟当中,也是男女一同开蒙受教的——想来若不是当初设馆的有道先生宽宏远见,又通情达理,作为私学的郭门哪里会有今日的气象?唉,与动辄受限的珐花们相比,身在华岩的姑娘们当真幸运太多。“ 子猷哭笑不得,虽然觉得她这种比对有什么地方不大贴切,但作为郭家长孙及书馆执教还是相当受用的,竟在她面前意外谦逊答:“哪里,哪里。” 又觉得少姝果然长大了,知晓人事才会懂得道理,也才会发自内心懂得珍惜 。 忽又听她道:“再回到珐花的困境中来,除非她从家中脱离出去,不然总是难免受其桎梏。” “才刚夸了你,怎的又说起傻话来?身为女儿家,离家的法子就只有嫁人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了那时,珐花想要承继家中技艺就更无从谈起。” 想到珐花任人揉圆搓扁的性情,少姝语气添了几分沮丧:“真惨,从父亲的家过渡到了丈夫的家,很大可能,不过是又换了一个对他颐指气使的家长罢了。” 子猷大感震惊:“你怎么可以这样认为?!我记得你跟少婵时时互通书信,莫不是听她告诉了些什么?” 少姝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 子猷叹了口气,小妹的视角过于悲观,也有失偏颇:”像珐花这般勤快孩子,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差池,所谓‘主妇’,全然不是一句空话来的!她嫁入夫家后,可劳作家务,可教养子女,分担夫婿忧虑——虽说隐于男人身后,却足以铸造一个家族的灵魂,对小辈们的引导会延伸至很大岁数,远的不说,你就好好想想咱们阿婆她老人家吧!“ 得,少姝见兄长把阿婆都搬出来了,只好乖乖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想来想去,症结还是在武师身上!如果让他清醒地看到,自己战战兢兢守护的技艺只能在女儿身上发扬光大呢?还会冥顽不灵么?毕竟数来数去,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啊!“ “说不好,为了由儿子延续香火,不停生养的人家也有很多,即便像你说的,武师的原配不在了,续弦之后又不停生养的也是司空见惯。” “既然是日后之事,谁能有个准头,而在那之前,珐花仍有一线生机对不对?” “说什么生机……此等说法过于浮夸。“ 少姝却来了劲儿,仿佛代替好友下了莫大的决心似的:“还不到轻易言弃的时候,成与不成,试过才会见分晓!如果让珐花正经修习武师的秘技,就像对待他的儿子那样——假设他也有儿子,且像珐花一样颇具灵气,对家传技艺抱有相同或更大的热忱——她一定能无懈可击地掌握到手中,丝毫不比男儿们逊色!” “还要不比男儿逊色,”子猷摇着头,又苦口婆心劝道,“世事历来如此,女儿们始终没有得到过太多的寄望,尽管也有不一般的例子:皇太后们以神圣的权力,如前朝的窦太后、邓太后者,才女烈女们以光耀的才德,如班婕妤、曹大家、淳于缇萦者——皆得到了世人的推崇与拜服,盛名堪与男人比肩,但那毕竟是极为特殊的情形,至于其他的女子,恐终了一生也没有碰触此等好运的机缘。你要小心,把珐花唤了起来,亦不过是徒劳,反而会令她痛苦倍增。” (窦太后:即汉孝文窦皇后,名猗或漪(一说猗房或漪房),清河观津(今河北省衡水市武邑县)人。汉文帝皇后。一生经历了五个朝代,从高祖、惠帝、文帝,再到儿子辈的文帝,孙子辈武帝。她一生中深受薄姬、文帝的影响,信奉黄老学说,无为、不争。) (邓太后:即汉和熹皇后邓绥,南阳郡新野县(今河南省新野县)人,汉和帝刘肇第二任皇后,东汉“六后临朝”中的最贤者,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女政治家之一,被史学界誉为“皇后之冠” 。汉和帝驾崩后,邓绥先后拥立汉殇帝和汉安帝,以“女君”之名亲政长达十六年。) (班婕妤:汉成帝嫔妃,名不详,扶风(陕西今咸阳东北)人,一说楼烦(今山西宁武附近)人,左曹越骑校尉班况之女,班固班昭的祖姑,中国西汉辞赋家。钟嵘《诗品》将班婕妤列入上品诗人十八位之列。西晋博玄诗赞她:“斌斌婕妤,履正修文。进辞同辇,以礼臣君。纳侍显得,谠对解份。退身避害,云邈浮云。” 存《自悼赋》《捣素赋》和《怨歌行》三篇于世。) (曹大家:即班昭,一名姬,字惠班。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班彪之女,班固班超之妹。嫁曹世叔,早年守寡。班固著《汉书》,《八表》及《天文志》未成而去世,因昭博学高才,和帝下诏令其续成。她经常出入宫廷,担任皇后和妃嫔的教师,号曰“大家”(后人相传读作“大姑”),以作尊称。及邓太后当朝,班昭与闻政事,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具有深远影响的女学者、历史学家。) (淳于缇萦:公元前167年,汉文帝下诏废除肉刑,开始进行刑制改革。文帝的刑制改革起源于一次案件,当时齐国的太仓令淳于公犯罪要被处以肉刑,他只有五个女儿,没有儿子,小女儿缇萦便陪同父亲到了京城长安,向文帝上书,愿意做官奴以赎父亲的肉刑。文帝很感动,让丞相张苍和御史大夫冯敬商议改革方案,方案将原来要执行的墨刑、劓刑和斩左、右趾改成笞刑和死刑。) “我却不觉得,哥哥,通透的人心中就没有开心的事了?那才是一种更高境界的愉悦,收回了不必要的空洞奢望,把短促可贵的光阴用于汲取对自身的牢固信念,尽已所能的将才德充盈到不能再丰富,并专注投入到值得的人与事上。凡是可能,都要靠自己千辛万苦地挣来,为了这些,放弃掉一些无足重轻的,实无不可。” 破天荒地,子猷从妹妹身上看到一种陌生的坚定力量,于是他也答道:“但愿吧,虽说不易为,我却也不想看到,珐花的那点儿灵气在恐惧忧郁和惴惴无措中干枯萎谢。” “哥哥可以相信,若是得了机会她定能做到,经过几番好说歹说,如今,武师已允许她到作坊打下手,平日尽是跟着陶窑的众工们做些零碎活计,全是杂活儿,她也做得不亦乐乎。” 子猷眼睛跟着一亮:“她父亲若是好脾性,兼得长远考虑,大约日后有更进一步的商榷余地,亦未可知。” 少姝扑哧一声,眼角不觉挑得老高:“好脾性?那是珐花。武师他对家里的生意极其上心,成天扯着大嗓门发号施令,呵呵,不过时日长了,谁都知道他内里本是副好心肠,陶工们干起活来照旧兢兢业业,也听惯了那些粗声粗气,权当东家是为了压住阵脚而虚张声势。反是珐花去帮忙没多久,便招人待见,她有什么主意了,大家全乐颠颠地遵从照办,只不叫那个牛脾气的东家知道罢了。” “如此,你得空了尽可为珐花宽解,循序渐进,功到自然成嘛。” 如果子猷没听错,少姝回应他的笑声里,有几分隐隐的不以为然:“呵呵,那要珐花等到几时去啊?!哥哥快瞧,前面就是武家的陶窑了。” 少姝迅步打头,四下里找寻好友身影,未料充耳先闻的,竟是一阵嘈杂喝斥之声,不觉眉头攒起,“不好了,珐花又挨训了。” 武家的陶窑近处,有位额头上绑着头巾的中年男子,膀大腰圆,双手挥舞,正疾色斥责着身旁的小姑娘,再看那萎顿的小姑娘,蔫头耷脑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子猷哑然失笑,若不是少姝先说了,还真要大吃一惊。但见武师面上铁青,如阴云密布,其时脸色与当下明媚天光很不协调。 来时路上,见了诸多陶器瓷罐,蓦地碰到这景象,子猷竟觉眼前像有支小口的白瓷细瓶,杵在一口圆肚硕大的黑釉酒坛边上,嗒然无声,纤弱可怜。 第25章 火中取金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抬头片片好,低头坏一片’,这一窑是我算好了时辰,明日要给大主顾送去的,成品没两件像样的,叫我如何跟人交待?!这一堆柴火,定是你昨日躲懒打盹,浑忘了填火!若非我因开窑提早过来瞧,还不晓得你会如此不知轻重!” 武成器气极,唇边的短胡子都要掀起来,他是笃信“一懒百不成”的,身为手艺人,最要紧是一个勤字,亏他女儿珐花还成天吵嚷着要学陶艺,竟能在封窑守火的时候三心两意,这点熬等的功夫都没有,日后还能指望什么?这样想着,他的眼里渗出了浓浓的失望。 珐花猛地抬起头,似想说什么,眼看父亲仍然怒形于色,她的嘴巴就像离水的鱼儿似的,几度张张合合,末了,还是乖乖垂首下去听训。 子猷看到了一对圆圆的眼睛,如玉兰花般白皙的脸上,瘦削的方颚棱角分明,显见是个做派端正执着,而性情可能欠缺了几分应变的小姑娘。 周遭的众工们也不敢吭气,时不时撇上一眼武家父女俩个,手里的活计依旧不停,心下却未免觉得东家严苛了些。 “东家,珐花妹子盯了许久窑火了,略微小憩片刻,估计不妨……”有个年轻后生蹦出来,忍不住为珐花说情,一触到东家凌厉的目光,立马缩回脖子,不敢吱声了。 少姝快步上前,拉起好友的手:“珐花,记得你说今日要开窑的,这不,我家子猷哥哥也特意相跟过来,先一睹为快!” (相跟:方言,意指紧紧跟随,相伴。) 武成器一怔,眼角扫到子猷,忙转而躬身相迎,脸上勉强苦笑:“呦,是少姝姑娘,一大早的,你瞧我们这乱哄哄的,姑娘你是不知道,这妮子守窑的时候发懒,窑内若火温不足,这一窑就算是毁了,姑娘和公子先请屋里用茶!” 复又追瞪女儿一眼,高声嘱咐道:“还不快去,煮一大壶上好的新茶汤来。” “不忙上茶,武伯伯,不管怎么说,这窑只有开了才能知道啊,”少姝话音里透出急迫,“也许珐花守的这一窑没事呢!” 子猷看了小妹一眼,冁然一笑,举手施礼道“在下不才,往日也曾闻陶器烧制,有天人和合之说,好坏多寡,开窑便可见分晓。今日此来,本是有件器物请托武师烧制,即遇开窑在即,我兄妹二人可否有幸一观?” “郭公子客气了,贵人踏践地,有啥不能看的,”武成器见兄妹二人坚持,只好叹口气,算是应允了,“虽说这一窑昨夜已歇了火,不过窑口一开还是会有热浪涌出,小人怕伤着二位,且让我这些伙计们去开窑,待他们取将出来,再劳动公子姑娘出来瞧瞧,不远就有一眼供人歇息的小窑,如蒙不弃,还是请公子姑娘来用些茶水。” 子猷点头,客随主便,随武成器同往。 少姝眼尖,已看到有陶工穿上棉衣,带好厚尉,收拾停当了往窑口而去。虽说已熄了火,窑内温度依然很高,包裹瓷器的匣钵还是会很烫手。 (尉:自汉代始,手套称为“尉”,手套是后来的称法。) (匣钵:釉烧时保护瓷器不粘连的盒子。) 她牵起珐花的手,捏一捏,神神秘秘低声问道:“怎么样啊珐花,这回可有把握?” 珐花也用力握紧好友的手,小脸上布满惶惑不安:“一丝也无,如何是好?” 少姝双眼发亮,声音略微提起,给好友安慰:“不用担心,我觉得这回准能行!再说了,就算和我们想的不一样,武师训也训了,还能怎么样?” 珐花双眼中泛起泪花:“是,不管那一窑出来什么样,也算是试过了。刚才我好怕,差点就跟我父亲都说了,真是没用。” “你若先说,肯定不济事,你父亲怎会用你说的办法。” 原来,最近武家生意红火,订货的主顾一日比一日增多,几眼陶窑几乎是连轴转个不停。可最近出来件怪事,陶器烧是烧出来了不少,但变形的“歪货”、没烧透的“黄货”也日益攀长,不少陶器上隐约可见蜿蜒的裂缝,虽摸上去不抠手,但是在武成器眼里,统统全是废物,一连几日下来,他也计无复之,难免心焦气燥,气息不稳。 珐花看父亲犯难,自己也跟着上火,只苦于没有办法。 一日到水沟找少姝,遇上少姝烧饭。 饭锅滚了,少姝赶紧把灶里的木柴夹出来,只留几块在里面。 珐花问:“少姝姑娘,你为啥要把柴火夹出来?” 少姝答得理所当然:“你家做饭也这样么?饭烧滚后要闷一闷,要‘还火’。如果一直用大火烧,时间短了做成生饭,长了则会烧焦,都难吃。” 果然,等她还了火,开锅盛出饭来,粒粒似珍珠。 珐花来来回回看着灶火和米饭,终于缓缓问道:“姑娘你说说看,烧陶和烧饭是不是一样?” “什么?”少姝一愣,然后大叫着直拍脑门:“你说得对,我怎么忘了,听舅舅说过内丹炼法,未得丹时,须借武火以凝之;既得丹时,须借文火以养之,如此可保生机不灭之态。始终猛火,陶器也是吃不消的,假如能盯住陶窑用火,烧烧,闷闷,那就既可烧透,又不开裂了!” 她所谓“内丹”,是道家的一种修炼功法。“内”指身体内部,“丹”指人体精气神结合而成的产物,视人身为“炉鼎”,把人体内循环运行的经络比作修炼通道,以意念化为体内元气的推动力,经过周身循环的修炼,使精、气、神凝为“丹药”。 话说,不期文武火之用能延伸到制陶上来,还启发了珐花,少姝心下不无得意,且将自己的独属口诀念了与好友分享,珐花细心听过,当下自是赏识连连,不能更表赞同。 这两个小姑娘像逮到什么宝贝似的,在厨房里抱团欢笑,又是蹦又是跳,再来便秘议商定好了,瞅准机会悄悄试用此法。 今日就是试炼出结果的时候了,两个人的手牵握愈紧,一边艰难地挪着步,一边眼巴巴地望向窑口那边,说不出的忐忑不安。尤其是珐花,惶惶然唯觉四肢冰凉,心还在古怪的跳动着,捣如擂鼓,涨起阵阵难以名状的酸苦。 在武家的小窑内,刚刚落坐的子猷重又站起来,从袖笼内取出一叠纸,郑重地展开,递到武成器手上。 少姝凑上前,轻咦了一声。 只见那淡黄色的桑皮纸页上,赫然画着一个花纹繁盛的童球,俏丽的缠枝纹描摹得相当细致,球上大约每隔三指,有一细小圆孔,这些陶球中间一般会有小石头,或者陶制弹丸,拨弄起来,叮咣作响,是在孩童间盛行的玩具之一,连少姝的“百宝箱”里还存着两颗。 “害我惦记了一天一夜,原来竟是它呀!”少姝大乐,走到子猷身边,初觉诧异,转而又觉亦在情理之中。 “这画功可不平常啊,”武成器专注地一页页翻看过,抬头轻笑出声,“郭公子,要说日用器皿,小人也可大言不惭,私藏颇丰,可供君甄选,但是此物,眼下却是没有一模一样的,做起来的话,也怕是生疏了些。” “父亲,我能看看么?”珐花怯怯道。 武成器瞧女儿一眼,还是把画纸交到她手上:“仔细收好了。” 珐花如获至宝,埋头细看起来。 子猷眉目郑重,却是悠悠慢道:“武师这陶窑昼夜繁忙,这小物件且不急用,但等武师抽空烧制就好,对了,过些时候上巳节,在下还要携家人上山来,届时来取可赶得上么?” “好。”武成器满口应承下来。 “只不过,我家老太公他在此等物件上最是用心,烦请务必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完成。”子猷不忘关照细节。 “这画——原来如此,既是郭老太公交待的,公子尽可放心。”武成器脸上按下一刹那的讶异。 “至于陶球中放置的弹丸,我家老太公也已亲自选好了。”子猷又拿出个鼓鼓的香囊,交到武成器手上,轻轻一按,“拜托了。” 说话间,有个陶工掀帘进门传话:“陶工,那佛图澄大和尚来了,说是来取重新烧制的钵盂。” (大和尚之称:“和尚”称谓,极为尊贵。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位被称为“大和尚”的僧人,是魏晋时期的高僧佛图澄。) “什么,又来啦?难为人家主顾了,回回准时准刻亲来验取,这次的成不成还真不好说啊,”武成器犯愁地在发髻上拨拢了两把,“罢了,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快先将法师请到堂屋侍侯!” “大和尚?”少姝思疑中眨眨眼,看向珐花。 珐花凑过身子,耳语道:“是西域来的一位法师,云游至界休,说经人举荐,寻到了我家作坊,要定做个简朴的陶钵,我父亲这一月来依言试制过两回,尚未获他称心呢。” “竟有这样的事?” 少姝的好奇心骤然而起,她两道细眉跳了跳,欲加细问,就见子猷再度起身,谦和道: “果真是佛图澄大和尚么?据传,他远涉流沙东渡弘法,至敦煌曾住寺经年,直至通晓中原话语及儒家要义,殊为可敬。恳乞武师,可否为在下引见引见?” 少姝感其志,亦觉动容,腾地一下蹦将起来:“那我也去。” “既如此,料想法师也不会见怪,公子姑娘便随我来吧。”武成器虽感意外,也不好拂了他二人的请求,遂在前领路。 “多谢武师!”少姝精神抖擞地拉上珐花,疾步紧随。 转过一座陶窑,武家堂屋门边,少姝远远瞧见了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僧人,一袭赤色袈裟,袖口处点染了大块的青黑色。 少姝猝然醒觉,这是佛教修行者所谓的“坏色”或“点净”——以破坏衣色的整齐而祛除对衣物的贪着,可见,眼前这位大德高僧自律之严苛,确实名下无虚。 闻得人来,大和尚旋即转过身,双手合十,字正腔圆问候道:“阿弥陀佛,武师别来无恙,贫道又来叨扰了。” (贫道:魏晋时,佛教初行,僧侣通曰道人,自称则曰“贫道”。魏晋以后,因佛教流传渐广,“贫道”逐渐过渡为道士的称呼,佛教僧人从此改称“贫僧”。) 少姝放眼向前,发觉此人长相果俱一目了然的西域特征,眉目深长,两耳垂肩,雍容庄重,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平和静谧之气。 “劳驾法师久等了,小人有失迎迓,还望鉴谅。”武成器拱手上前,请大和尚进屋,分宾主坐定,又为双方客人作了约略引荐。 “得遇有道先生后人,深感幸会。”那大和尚微微露齿而笑,这番应答却是众人始料未及。 子猷忙揖礼以谢:“旧闻高士大名,神交已久,今日亲睹风采,在下亦得偿夙愿。” 少姝从旁施礼,低头思忖,这远道而来的大和尚的确博闻,冷不丁冒出一句:“小女子这厢有礼了,敢问法师故国何处?” “少姝姑娘此一‘故’字不错,贫道俗姓龟兹帛氏,九岁时在乌苌国出家,两度到罽宾学法,后至中华神州,所经之地,皆曾为贫道之故国。” (龟兹:今新疆库车。) (乌苌国:今巴基斯坦境内。) (罽宾:北天竺境笳毕试国,今喀什米尔地区。) (中华:始出于《三国志·诸葛亮传》中:“若使游步于中华。”这“中华”主要指曹魏统治下的黄河流域中下游一带。) 第26章 等到几时去?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那么,法师目下盘桓界休,离开之际,这里也算得上是法师的故地了?” “少姝姑娘这样说未尝不可,缘起时起,缘尽还无,际遇和合,不外如是。”佛图澄点头笑答,又看向武成器,“贫道所定之器,今日可否一观呐?” “有,有。”武成器慌忙向手下陶工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去准备。 想到珐花提及法师的“挑剔”,少姝按捺不住,又脱口问道:“小女子听闻佛道中人了无挂碍,莫非也会有心心念念的‘物什’么?” 这小妮子胆量忒大了,竟然连高僧也敢置疑调侃,子猷急得正色喝止:“小孩子家懂什么?钵乃佛门弟子必需的随身法器,有‘体’、‘色’、‘量’三法,那是符合规制才能用的。” 说完又扭过头来,连连赔罪:“家妹年幼失仪,请乞法师切勿见怪。” “不会不会,”佛图澄自然明白少姝所指,宽和地放声大笑,“出家人三衣一钵随身,旧钵一件,在途经武乡南山时留下了,恰闻此地洪山窑盛出黑釉陶,素有黑如墨、亮如镜、质如玉、声如馨之誉,贫道所求者,正是随身泥钵一件。” (钵:梵语音译是钵多罗,又称钵盂、应法器、应量器。钵是佛教徒必需的随身法器之一,它的用途原本是佛教徒盛饭用的器具。) “多谢法师抬爱,”武成器满脸堆笑,“也无怪少姝姑娘不懂,连我也是在烧制前才晓得了佛门用钵的三法。” “请法师赐教,究竟是哪三法?”少姝脆声追问。 “钵体,要用铁或泥,不可用石钵,因石钵是佛陀才能使用的,且禁用木、石、金、银、琉璃、宝、杂宝等所作;钵色通常为黑、赤、灰三色,不可随意染成杂色;钵量,大者可受三斗、小者可受半斗、中者比量可知。此谓‘体’、‘色’、‘量’三法。”佛图澄温言道。 (佛陀:梵语Buddha的译音,是觉悟者的意思,简称“佛”。佛教认为,凡能“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者皆可为“佛陀”,但在佛教里面,佛陀指的就是释迦牟尼佛。后文之“世尊”,也是是对佛陀的尊称,佛的十号之一。) 少姝听罢憬然有悟,欠身以答:“多谢法师,少姝受教了。” “法师头一回上来验看时,是小人出了纰漏,容量超了律制些微;第二回时,手下的陶工自以为是,口沿上做了整圈儿的白边边,多此一举反而坏事;这回不敢再有闪失,由始至终遵从‘三法’,没有铁锈彩,没有油滴釉,更没有其余杂色覆边,才烧成了几只,已从中拣选稍可寓目的,少时便能奉于法师。”武成器好一通的解释。 少姝是见识过武家陶器中的“铁锈彩”等工艺的,可说是爱不释手。“铁锈彩”正如其名,是种紫黑色的彩釉瓷,花色可作满现星点之状,也可作相间条纹之状,其光泽莹亮如铁,细观之下别有洞天,极富魅惑; 而“油滴釉”,也是随黑釉瓷器伴生而来的,器面之上会附着一层形如油滴的花纹;至于“白边边”,则是在器口施过白釉所呈现出来的效果。 想到此,她不觉咂舌,须知这些工艺极其繁复,烧造难得,不仅珐花垂涎向往已久,就连武师本人也不是件件出来都可满意,那么大和尚究竟想要一件什么样子的陶钵呢? 为了替父亲分辩,珐花向前一步,施礼嗫嚅道:“禀法师,虽说我们山上有座上寺庙,沙弥亦众,但是家父作坊从未接做过此类法器,故此有了疏忽,还请法师恕谅。” 武成器干笑数声,女儿的这两句叫他很是感动。 “珐花姑娘严重了,贫道亦知,有此器物,貌似简易,做起来却不是一回事,自需耐心静侯。”佛图澄的话很是熨帖人心,又问:“上寺,可是源神池坡上东南处的寺院?” 珐花点点头。 这时,武成器招呼着几位贵客,转至侧屋尽览货品。 堂屋往右拐过,就是一眼放置成品的窑洞。 甫入门,就见几案上整齐地摆放了三排钵盂,质地厚重,形制精良,仅在颜色深浅上有少许分别。 佛图澄款款步走近,绕了一圈,再绕一圈,眉间微蹙,从头到尾没有吭声。 “法师可有一个入得了眼的?”武成器脸色凝重,弯下腰,侧过头,忐忑试探道。 须臾,佛图澄抬眼看他,面容上无甚波澜。 少姝暗想,完了,看起来这几只也要泡汤,瞥见焦急搓手的珐花,不禁也跟着发愁起来。 果听武成器长吁一声,挫败地双手摊开:“小人实在是无能为力,有负法师所托,看来只得另请高明了。” 佛图澄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反又伸手拿起桌上一件,双手摩挲起来。 这是在干什么呢,少姝歪着头,大和尚一番深思挑选的架势,她从旁看着也觉艰难。 “珐花,你可知这位法师究竟想要什么样子的陶钵?”少姝低声问,她深知陶器烧造,固有心勤力不逮的无奈,但是像这般“挑剔”的主顾,想必是他心中有个唯一认定的模子,除此以外,其余成色概不入眼。此刻她心中最为疑惑的,便是佛图澄心中的上品该是何等姿态。 “唔,其实我们都说不上来,”此问同样令珐困扰作难,她迟疑地摇头答道,“不过,陪法师拣选过两遍,我倒是臆测出几分他所守候的心境了。” “什么心境?”少姝问。 “自是遇缘的心境啊。少姝姑娘一定也明白,像我呢,每每见到心仪的器物,拜服之际,总觉得冥冥中有只无形的手,把我带到了它的面前,”随即,珐花以轻柔的力度,抚过自己的手腕,“这种时候,好似有把修饰陶器的刻刀轻轻割在自己的肌肤上,有种轻微的疼。” “你说真的么?光是看了一眼,怎的还会感觉到——‘轻微’的疼啊?”少姝吞了口涎沫,尽管有些难以置信,心中却是惊骇莫名,似平静湖面上,有一圈圈的涟漪悄漾开来,遇缘,即是难得的机缘巧合,亦或宿命,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曾相识,唤起了生命底里的某种喜悦,以至于让人感到疼痛么?莫非,二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好一个钵多罗!”手拿钵盂,凝思之际的佛图澄,在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某个角落时,居然双眼湛亮放光。 听到身旁响起急促的吸气声,少姝扭过头,看见珐花双手麻花般扭绞在胸前,平日莹澈的双颊更添了几分苍白,见好友如此忸怩不安,她当下了然,只是不动声色。 见佛图澄郑重地端起角柜上一个陶钵,武成器啊了一声,大惊失色,且慌得急忙摆手阻止,语无论次:“法师,这个可不行,不行啊。” “敢问有何不妥?”佛图澄嘴角弯成一抹浅笑。 “小人不敢欺瞒,这一件乃是小女珐花试烧的半成品,恐难登大雅,不当法师之意……”环视一圈众人,武成器颇显为难,吞吞吐吐地解释道,心下却不无疑惑,这法师挑了许久,难不成是挑花了眼? 佛图澄却是摇摇头:“武师此言差矣,但凡上品,盖因匠师心怀慈悲,感念天地,凝固了其真性真情,怎可囿于老幼或者男女之限啊?” 子猷闻言,不觉心头一动,频频颔首。 注意到珐花的眼睛顷刻间泛红了,少姝上前把臂一握,指腹间默默传递出体贴的热度。 不知怎的,这位大和尚讲起话来,让人耳目为之一新,还有种直抵人心的力道。 武成器听佛图澄所言,如遭雷殛,惶惑的目光在他女儿和法师手中的钵盂间打了数个来回,局促不安,说不出话来。 “请教珐花姑娘,在烧作此钵的时候,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第27章 大和尚的陶钵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意外佛图澄问到自己头上,向来矜持的珐花吓了一跳,她酡然垂首,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是啊珐花,你制坯的时候都有些什么好主意,快说来听听!”少姝在好友手上捏了捏,期待她尽兴直言。 “法师问你话来,怎可无礼不答,这孩子,平时叽里咕噜说一堆,纵不理她,也非凑你跟前说个没完。”武成器回过神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变相敦促道。 珐花轻吁口气,俨然一副豁出去的神态,一字一句慢道:“法师既问,那我便照实说了。此钵泥坯,我捏了整整一日,这当中本没想别的什么,不过就是——就是同它多聊了会儿天儿。” “同谁聊天,手上的泥坯么?”子猷讶异了,心中暗思,说聊天,左不过是这孩子的自言自语吧。 “其实,”珐花看一眼好友,战战兢兢的声线抬高些许,“我是学少姝姑娘的,我见她无论眺望云霞,还是旁观鸟兽,都无不能言,我也便试着,开口去问手中的陶泥:你可愿做一件钵盂?陪伴在法师身边,走过千山万水,舀遍清泉,盛满香蔬?” “老天啊!”武成器的大手盖上了半个额头,不忍卒听。 “有趣有趣,那它又是如何回答你的?”少姝清亮的嗓音响起,兴致盎然。 子猷以惊异的眼神瞟了小妹一眼,心想,古怪的由头还是出在你这里。 “它在陶轮上转起来了,因欣喜而灵动的意愿,真切地流转在我的指腹之间,似是知道自己天生要变成一只素钵,在温热的盈盈期冀中逐渐成型。”珐花眸光流转,显然有些亢奋难抑,略平静一下,继而说道,“既是经过我手塑成,那我更不可‘欺瞒’它,对不对?我以实相告,一旦进了陶窑,必得经过煅烧方能脱胎换骨,拜托它千万要在熊熊窑火中咬紧牙关,等着我,迎出它的焕然新生。” “你之所以那般情义绵绵地凝视它们,是懂得它们挨过的所有煎熬和灿烂,仿佛心有感应——如果它们确实有心感应的话,嗯,我想是的——在你的手上,它们才会欢喜得莹润绽放哩。”少姝由衷感。 “哪有,哪有。”珐花心事诉尽了,一时慌地紫涨了面皮,几欲遁地而走。 少姝拽紧了好友衣角,防她走脱。 “中华陶艺果然了得。《考工记》上说,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依贫道浅见,能把握天之时,地之气,材之美者,才可堪称巧工。令媛的天份好,才情高,假以时日,所制良品有望青出于蓝啊,”佛图澄不吝叹赏之后,话峰陡转,“不过,珐花姑娘,姑娘的心巧,不管旁人所知几多,你自己却不能不知啊。” 一字字如当头棒喝,珐花立时被击中,脸容一僵,哑然无声。 《考工记》一书出于《周礼》,是春秋记述齐国官营手工业典籍,堪称百工规范,少姝和子猷对视一眼,无不惊异于大和尚汉学涉猎之广,造诣之精。 子猷冁然而笑:“珐花姑娘出身陶艺之家,耳濡目染,想必受武师教诲颇多。” 见大和尚直指珐花父女二人的心结,少姝惊讶之余,更觉暖心有加,她朗声道:“法师说得是巧工,并没有分别男女。所谓‘巧’,不光在手,更在心,百工俱是各凭本事,若因男女不同而厚此薄彼,实不可取!” 众人的视线,包括立于下首和门边的几名陶工,都齐刷刷盯到了武成器身上。 他神情依旧谦恭,心中却是大为错愕,天人交战之际,无法宣之于口,仍旧挂着客套的笑容,不停地拱手称谢。 “请诸位檀越赏鉴,此钵上下纹理浑然天成,如同争逸竞秀的山川河流,善哉,美哉!”佛图澄对新得的陶钵爱不释手。 (檀越:佛教对布施者的敬称,指施舍财物给佛寺的人,也泛称一般的在家人。音译为“施主”,梵文“陀那钵底”的音译,又作布施家。檀越的“檀”本是布施之意,佛教传入中国之后,加入“越”字,两个字合起来的意思为通过布施善行可以越过生死苦海。) 少姝忍不住趋前,被他那乍看之下其貌不扬的“爱物”吸引,少顷便看出端倪来,她合掌连拍,声响有如敲冰戛玉般清脆:“还真是得近看琢磨呢,这黑陶品相罕有,暗藏玄机,别有乾坤啊!” “哦?”子猷闻言,也不觉走近细观。 “瞧这丛丛纹理,流畅多姿,竟丝毫不见刻意。这一段挺拔似峰峦,那一段迤逦似汇流,唔,原来法师心中,并没有把这钵盂当做等闲的食具,竟是个盛放山水的容器。”少姝滔滔不绝。 子猷侧头,一根食指慢条斯理轻点着太阳:“果然如此,良品须过慧眼,在法师看来,钵盂本身,端地是个蓄藏生机的宇宙。” “宇宙?什么宇宙?”珐花好生诧异,望着让自己诚惶诚恐的陶钵,不解地眨着眼,悄声重复着。 “嗯——对了,珐花,记得我房里的山水画轴么,这么说吧,所谓宇宙,你权且将它想成一框时序流转的山水图画好了。”少姝搜肠刮肚举例阐明,“不过,钵面上有此自在天成的纹理,说巧也巧,说怪却并不足怪,你刚说它是浴火重生的,在那番猝炼中,它已将山土的宽厚和水泽的深邃融合到极致了。” “是,”佛图澄径自点头道,“天地之间,四方上下连绵众山,是为宇,古往今来奔逝诸水,是为宙。山水最能体现宇宙之精义,听少姝姑娘如此说,想来也是深谙山水之性的了。” “少姝资质粗蠢,”少姝唰地直起腰身,视线恋恋不舍地从陶钵上移开,冲大家咧嘴笑笑,“不过法师言道山水亦有性情,我是深以为然。尤其类于武师的手艺人家,生计皆以山水为养的手艺人家,他们的体悟想必才是细致入微。” “如此甚好,贫道愿闻武师高论。”佛图澄伸手出来示请,带着浓厚的兴味,着实让武成器受宠若惊。 “高论不敢,小人身受山水恩惠,心中唯有感念而已。法师面前,冒昧妄言了。”他定定心神之后,郑重开言,“不瞒法师说,此地洪山,古称狐岐,因有鸑鷟泉一座水量丰沛的神泉,向有胜水流膏之美誉,给予生民享之不尽的福气和财利,山里有种黑色黏土,混以鸑鷟泉水,才成就了上好的陶泥啊!” “宝地生成,天所眷顾。”佛图澄的语气显得相当了解,一字一顿赞道。 “东家忘了,咱们陶窑除了用柴火烧造,更精贵的物件还有用无烟煤,那也是从洪山连绵的山脉下采挖出来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对,对。” 几个陶工纷纷应声附和。 “而说到咱们对山性的体味么,”武成器笑眯眯看一眼少姝,接着吐诉衷曲,“但看此间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共生共存不知凡几,大山虽安于默然,却始终呵护承载着生灵万物。” 佛图澄沉吟片刻,转向珐花道:“令尊所悟恳切真挚,不知珐花姑娘可另有补议?” 少姝攥紧珐花的手摇了摇,俏皮道:“武师他见山思静,你快来说说水的性情何如?” “这——,那我权且试试?”也许是被父亲的侃侃而谈感染了,趁着兴头,珐花的忸怩葸缩退去了大半,“水么,是性喜动的,看着流水,给人一种潺潺柔弱的印象,实则它极有韧性。记得少姝姑娘你讲《汉书》时提过,‘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我听了,即时想到我家屋檐下的石阶,每隔上一段,就会有个雨水滴落成形的小窝窝,那可不是水滴经年累月的功用吗?” (“水非石之钻”句:出自《汉书》,意思是水并不是给石头打眼的钻子,井绳也不是用来拉开木料的锯子,是天长日久不停地坚持做到的。) 第28章 遇缘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你还给人讲过这些呐,”子猷顿感惊喜,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妹妹,“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 少姝没成想话头转回她身上来,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难为情,推说道:“在馆里开蒙时,那书里的典故哥哥不是常津津乐道讲给我们听么,说是班氏兄妹合力箸作,字字珠玑,我闲时学着说来,权当温习,以免时日一长忘记了,哈哈哈!” (班氏兄妹:即班固和其妹班昭。) “原来如此,不过公子,少姝姑娘讲地可有趣了,除了我,好多孩子都跟着听,甩都甩不脱。”珐花打开了话匣子,誉不绝口,完全没在意少姝在朝她挤眉弄眼。 “少姝姑娘启发得好哇!”武成器恍若心生共鸣,啧啧叹道,“想那无数水滴,愣是要在顽石上砸个坑出来,谈何容易?前头的落在石上粉身碎骨,那场面,要是吓退了后头的,还能成事么?” “吓退?”少姝捧腹大乐,“武师与水滴易境而处,珐花和泥坯谈天说地,珐花,看来你是得了令严真传无疑喽!” 少姝的话,引得那父女二人相视一笑,虽然短暂,却是比平日添多了几分会心。 “人家父女都说过了,你与狐岐山水打交道也近两年多,有何心得,不妨一并道来?”子猷饶有兴味地提议。 少姝移步窗棂侧前,落落大方拿起手边一只陶杯,手腕轻转间,银色的跳脱跟着婉约而动,在晨光中折射出古朴的光泽。 不多时,思量妥当,她回转身道:“方才武师和珐花所言,少姝听来大有裨益,我便斗胆,权且为他们做个概述吧。总而言之,山性静,不择细壤,自下而上积成广大福地,有宽厚之德,包容万物而不扰;水性动,不拒滴水,由高向低汇成莫测灵渊,有深邃之悟,利济万物而不争。” 在西域来的高僧前如此作答,中规中矩,想来不会出什么纰漏,少姝暗自合计着。 静了有一瞬,佛图澄应声道:“嗯,少姝姑娘所言入情入理,看来,无论山水,皆是起于微小,如土粒,如水滴,但终成气象。” “是啊。”众人唯唯以答。 少姝轻轻“哦”了出来,却是在为大和尚的议论发声,反复品咂其意,但觉其眼光独到。 子猷看了她一眼,略作沉吟道:“在下想来,佛家有指世间万物皆由‘极微’聚合而成,可与法师的说法相应证。” “哥哥还有读佛经呀,那‘极微’是详指何物的?”闻所未闻的少妹当下存疑。 “说一切有部的论师以为,‘极微’是指地、水、火、风四大。《俱舍论》有载,地大为坚性,水大为湿性,火大为暖性,风大为动性。它们和合聚散,构成了色法的变幻,也包括人身。”佛图澄娓娓道来。 (说一切有部:音译为萨婆多部,部派佛教中的一部,简称为有部,别名说因部,字面意思是一切存在的理论。) (《俱舍论》:说一切有部的论典,全称《阿毗达磨俱舍论》,印度世亲著。) (色法:佛教用语,指一切有形的物质。) “既称极微了,同时又称之为大,不会自相矛盾么?”少姝听得有些云山雾罩,旋即冲子猷吐吐舌头,那意思表示她是纯粹求知,绝非成心为难于人。 “学问学问,问着了才能学到啊,”佛图澄显出很乐意解惑的样子,“少姝姑娘,微是言其颗粒极小,而大,是言其体性之大,遍于一切色法,如高山、深海、大火、飓风等,有长养万物之用。” “哦,怪不得法师要说‘起于微小,终成于大’。”武成器也露出了醍醐灌顶的神情。 “仔细琢磨,这与道家之阴阳五行体现天道理则,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子猷赞道,“能看到和合亦能看到消散,能看到变幻亦能看到恒常,能看到小亦能看到大……嗯,佛理果然博大精深。” “同一片天地,士人触目是诗情画意,乐人触目是宫商角徽羽,法师触目原来都是极微呵,”少姝眉开眼笑,略加忖度后,忽地茅塞顿开,“等一等,那么照法师之意,山性,是由无数尘壤的心性聚拢而来,水性,亦是由无数水滴的心性连贯而成?” (“宫、商、角、徵、羽”:读音为gōng shāng jué zhǐ yǔ,这五音是中国古乐基本音阶,类似现在简谱中的1、2、3、5、6。最早见于春秋时期,在《管子·地员篇》中,有采用数学运算方法获得五个音的“三分损益法”。) “正是念念相随,无有间断,正念一旦升起,不让它杂染、不让它忘失、不让它消弭,方得始终。”佛图澄面上浮现出几分悦色,“方才郭公子说到道家的教义,亦十分推祟水之善德,源源不绝,向下,向低,向深,终成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由是知,‘处众人之所恶’,恰是得道之所,大悟的境界。” (陂:bēi ,蓄水池或池塘。) (处众人之所恶:出自老子《道德经》,意指水甘愿流向众人所鄙弃的地方。) “咦,”少姝晃着头,嘀咕道,“法师所言‘澄之’‘扰之’,听来耳熟得很。” 子猷无奈,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以作警醒:“这是当年有道先生造诣黄叔度先生时,对其性其德所作的评鉴。” “是了,妈妈特意为我讲过的,怎么就忘了,该打该打。” 少姝赧然一笑,“有道先生用水德盛誉黄叔度先生,精粹绝妙,看来,古人见山水则晓性情,见仁见智久矣。” (郭林宗品评黄叔度出处:见《世说新语》德行第一之“郭林宗至汝南”。) “是了,仁者乐山,以容成象;智者乐水,以慧见性。” 佛图澄合掌恭敬道,“孔夫子不愧是深得禅味的圣哲,古往今来之贤达,皆为得道成道者,但因传化途径而各生不同,阿弥陀佛。” (得道成道:《金刚经》记载,佛陀认为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没有对仁和智极其通达透彻的体悟,绝对不能作出这样的描摹诠释。”只见子猷的目光陡然悠远深沉,语出顿挫,满含浓情感喟不已,“仁者,心怀众生之苦痛,智者,为众生冲刷洗练出苦之真谛,均为一脉相承。圣贤之德,山高水长,后世学人可望而不可及啊!” 佛图澄目力如电,拨了拨绕在手腕处的菩提子念珠,问道:“郭公子当真如此想?” 子猷与少姝闻言错愕,不由得相顾失色。 “贫道并无失礼不敬之心,咱们还是说回山水来吧,”佛图澄指一指陶钵上灵动旖旎的线条,“山有多高,水有多深,何时何地或落于何人眼中,皆由因缘际会,不必强求,但山水自性如如,并无不同啊。” (如如:是不动、寂默、平等不二、不起颠倒分别的自性境界。如如者,不变不异,真如之理也。) “唔,哥哥,法师是说,若凡圣之间毫无相通,再怎么使劲也是枉然的。”少姝淡然说出自己的领会,又指了指大和尚的陶钵,“就像这钵中暗藏小小宇宙,且与广大无极的宇宙彼此关联,于是可以相互印证,那么凡世上之人,也当是因贤而成贤的了?” (大宇宙与小宇宙:西方哲学史上,用这对范畴表明人与世界的关系。大宇宙指整个世界,小宇宙指人。这一思想一般认为始于古希腊恩培多克勒的流射说,认为相似的东西为相似的东西所知觉。柏拉图认为人的灵魂与整体的知识相符合的思想,也是该理论的一种形式。总感觉与中国的“天人合一”思想有某些相通之处。) 小小的少姝,说出这样石破天惊的话来,子猷震动之余,豁然开朗:“人皆可以为尧舜,此言非虚,在下从未觉得此身与圣贤有如当下这般亲近过。” (人皆可以为尧舜:出自《孟子·告子章句下·第二节》 ,意思是人人都可以做尧舜那样的贤人。王阳明用过一个非常实用而形象的比喻来阐述这个道理:“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 第29章 山水之性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佛图澄明亮的笑意渐次扩大,仿佛带有某种除人心中疑窦的神秘力量,只见他频频颔首道:“一生万法,万法归一,念兹在兹,久久为功,日后自有殊胜,依贫道所见,郭公子与少姝姑娘宿慧不浅。” (念兹在兹:出自出自《尚书·大禹谟》,意是泛指念念不忘某一件事情。) (久久为功:出自《史记》中《礼书》篇“守正笃实,久久为功”。守正,即坚定目标;笃实,即踏实做事;而久久为功,即为长久的坚持。) (殊胜:本指稍微略胜、或特别优美,也有事物超绝而稀有之电。佛教特指事之超绝而世所希有者,常用来赞叹法会的庄严、因缘的难缝、法门的玄妙等。) 过去者为因,现在者为果;现在者为因,未来者为果——这是佛教的三世因果论,而人的“宿慧”在今生遇到了机缘,便会显发出来,是某种先天的智慧。 “哪里哪里,法师谬赞。”兄妹俩忙不迭的推辞,只觉愧不敢当。 “念兹在兹,便是要每时每刻身体力行。”子猷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姝。 少姝笑答:“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出自司马迁《孔子世家赞》,“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意指虽然不能到达那境界,但是心中一直向往它。) 屋子里,除了那高谈快论的三位,其余还在大眼瞪小眼。 听着他们你来我往,武家父女虽一时未能全部领会,亦觉大和尚名不虚传,大为诚服。 “时辰不早,贫道取了钵,还要去拜访思道友。”佛图澄望眼窗格外天光下的葱郁山色,意欲辞别了。 少姝一振,思霄于山外的相识众多,可惜她总无缘得见,冷不丁地遇着一位,登时惊喜交集,她立即自告奋勇:“山径杂乱,我来为法师引路?” “不劳烦姑娘了,贫道还记得令舅结庐所在。” 少姝不觉咂舌,原来,人家大和尚一早知道她家底里。 “未知法师将在界休盘桓几时,”子猷不舍,恳切相请,“来日宽馀,可否烦请法师至华岩书馆赐教?如得光降,亦可大慰众学子仰慕之私,悟缘之盼。” 少姝心下一动,兄长念念不忘华岩馆的传习教化,已然深刻在他血液当中了。 “今得心仪陶钵,且与诸位相谈甚欢,贫道已然不虚此行了,”佛图澄浅浅笑着,伸手往双脚点了点,“它们将我引向何处,都是佛陀的指示,先深谢郭公子的盛情厚意,青山绿水,后会有期,我们随缘再遇吧。” 听他熟稔地使用着方言惜别,大家忍不住咧嘴笑开了。 佛图澄依前约放下了重金,窑门外临行时,他再度回头,用温和的目光打量过众人,合掌道:“诸位留步,贫道告辞了。” 众人齐齐揖拜,翘首目送,直到大和尚的身影转出山坳不见了。 回到屋内,武成器低了头,打量着手里沉甸甸的十数贯五株,怔忡地呆坐起来。 “出家人不以钱财为意,不过在下忖度,”子猷健步掀帘而入,见此情景朗声道,“器物唯有在真正有缘人的手中,才值连城之价。” 武成器似醒转般,在长脸上抹了一把,苦笑道:“是,若论技艺,山间作坊遍布,总不乏出类拔萃的,不过法师所器重的,当是小女技巧之内的虔诚,合该是她的造化。惭愧啊,小人整日里心怀生计,忧虑重重,只记挂着赶工劳作,已无暇顾及陶艺的内在了,尽管做到指头发颤,竟与本心相去甚远。” “才没有,父亲的陶艺无人能及!”珐花听得急了,眼眶泛红。 父亲的手落在女儿的头上,并重重舒出一口长气。 这时,大小陶工一齐涌了进来,个个眉飞色舞,喜出望外。 “东家快来看,出窑了!” “哎呀,品好色足,保管你们想不到!” “这一窑烧得也太好啦!” “什么?”武成器一边揣好钱,一边疾步往外赶,一不小心,脚下打个趔趄,珐华眼明手快扶住。 郭家兄妹紧随其后,走到了才开的窑口一侧。 窑口上有序堆放着刚取出瓷器的匣钵,热浪汩汩,犹未散尽,少姝取出绢帕印了印额头的汗珠,也递给子猷擦擦。 成品多是白底红花瓷壶,齐齐整整地摆放在数排架子上,等待清点,在晨光的照拂下,成片红花闪耀着瓷光,叫人转不开眼。 (白底红花瓷器:据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的《中国陶瓷史》一书介绍,洪山窑‘早期以烧制白瓷为主,胎体厚重,从窑址遗存的无数瓷片中,白釉划花、白釉剔花、白釉釉下褐彩划花器都可见到,有盘、碗、罐、盖碗、盆、洗等器类标本’,‘采集标本中有一件盆底,风格与磁州窑、当阳峪窑的白釉釉下黑彩划花装饰品种相似,但它不是白地黑花,而是白地红花,色釉非常漂亮,这类标本是介休窑的绝精作品,遗址里很少见’,笔者虽没在介休博物馆看到过这一件盆底,但是想象中,应当如同月光白的翡翠上,飘着灵动夺目的红翡色花朵那样的美吧。) “可以么?” 得到允许,子猷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壶,前后左右细观把玩,盛赞道,“白瓷细腻饱满,配以艳丽多姿红花,可谓相得益彰,似这般白地红花器,在下属实头回见到!” 听了他这话,陶窑上下个个喜笑颜开。 少姝和珐花两个,早已又抱又扯地欢跳起来,活脱脱两团停不下来的小圪狸。 所谓圪狸,乃是常于山上高坡地出没的一类小动物,身小尾大,形似松鼠,蹦跃出现,动作极其灵敏快捷。 “没有歪货?!”武成器一打眼,便能估摸出成品的数量,他难以置信地揉揉酸涩的面颊,“黄货也不见?!” “不多哈东家,只几件略带微瑕的,我们都挑出来垒墙角了。” 武成器蓦然转头瞪住墙角:“才那么两件?乖乖,这一窑透着点玄乎!” 他转而琢磨起来,眼神晃晃悠悠飘到珐花少姝这边:“莫非……” 少姝按捺不住,接了话茬道:“武师,莫非又是珐花的功劳?” “小师妹早起才听过教训,姑娘还是不要挑这话头才好。”旁边即刻冒出个怕事的陶工,嘀咕着告诫,嫌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也有好奇的,爽利直问:“少姝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啊?” 少姝用胳膊肘碰碰好友,低声催促道:“时机难得。” “好。” 珐花深吸口气,一股脑将她“还火”的做法细说给大伙,依照和少姝的约定,将两人商量的一段儿悉数省去了,毕竟还要顾忌父亲,女儿尚且未能按部就班修习陶艺,更别说还要让“外人”掺和进来了。 珐花说得极快,但也大致说了个清楚,武成器凝神听着,不觉失笑出声,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一旁的陶工们轰然称妙,他们打心底里也服气了。 少姝转到子猷身边,欣赏着他手里的瓷壶:“此等美器,纵使过去很多年月,我想依旧会是珍品。唉,可惜呀!” “哪里可惜?”珐花惶惑地问。 “我都可以想见,多年之后,有人捧之在手爱惜把玩的情境,在他大饱眼福之余,也难免心生怅惋,美器何所从来?出自谁人之手?虽说物以稀为贵,但有了一个想一双,人心是多多益善才好,”少姝两手摊开,模样滑稽,接着旁敲侧击,“这样的物件,不是值得摆在家家户户的桌斗上么?” 子猷收起笑意,放下手中瓷壶,郑重道:“武师宗匠之才,传承延续下去最是要紧,与此相比,其它计较似乎无足轻重,在下一点愚见,绝不敢冒犯。” 武成器哪有那么迟钝,一时气血上涌,脸膛泛起愧色,他摆着手,谦恭答道:“小人何幸,感念公子姑娘的圈圈深意。说实话,我等做工之辈,手艺总有伴着年岁衰退无力的一天,陶窑往后的营生,也是该好好合计合计了。” 第30章 极微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子猷笑:“我们兄妹叨扰多时,也该告辞了,之前拜托的陶球,还请武师多多费心。” “好说好说,”武成器给女儿递去个眼神,“闺女,记下了么,你也须尽心尽力,万不可让郭公子失望哦!” 没成想还有自己出力的份儿,好事竟兜头掉将下来,珐花猛力一吸鼻子,绽开绯红笑颜:“是,父亲!” 从武家出来,少姝不住地向着陶复庐的方向引颈而望,山路蜿蜒,花叶掩映,已寻不见佛图澄的身影。 回想着方才一晤,身为士人的兄长多引佛家经典,大和尚却是儒道不离口,少姝反复思酌,觉得大有意趣。 等不及子猷赶上来,她便乐颠颠地跳转回身,冲徐徐跟在身后的子猷高声道:“哥哥,佛图澄法师的谈吐好生叫人钦佩啊,貌似征求旁人的议论,又非单单只为了问询,又会另续拓宽或掘出新的话头来,实足别开生面,引人入胜!” “千万不可以为,法师说与我们‘相谈甚欢’,便觉得那是一席普通言谈。大和尚说话,与一般所见的逞口舌之快有云泥之别,也绝非为与人一争高下,所谓的讲道说法,唯有讲到人的心里去了才算数的。” “听哥哥这样说,法师传道还是前路漫漫呵,要让华夏生民接受佛家教义,他必先要了解东土之思想,如此才能生根发芽。”少姝心生感佩。 “是,这些异域而来的高士身上,也有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豪迈宏毅呢。话说回来,佛陀参透众生之苦,引人开悟智慧的悲悯心肠,与儒家关怀天下的仁德亦有相通之处。哦,佛陀在梵语中就是指悟道之人,可见佛陀传法,是为了让人起正念,善护念啊!” “这回,慈悲的法师可是大大地帮了珐花。”少姝欢跃地说完,情不自禁地哼了两句小调,三步一蹦,两步一跳,又自顾自地跃出去一大截儿。 瞧她那股摁都摁不住的得意劲儿,子猷只暗暗好笑,他故意道:“可不是么,经此陶钵一事,武师也大受触动,你们的小盘算才能十拿九稳的。来,说说吧,那窑白底红花瓷,当中又有你什么事?” “呵,”少姝脖子一缩,鼻头一皱,夸张地掩嘴惊呼,“哥哥怎么知道的?!” “果然,”子猷索性直查到底,“那珐花自作主张地抽了柴火,挨了武师的训斥,八成也是你出的主意?” “不敢欺瞒哥哥,是‘我们’的主意,”少姝笑不可抑,爽利地全都应下来,“也不知怎么的,她家作坊那两日出货不尽人意,我俩烧饭的时候,聊着聊着,就琢磨开‘还火’的门道了,呵呵,珐花极想尝试一回,又怕告诉了武师也办不成,瞻前顾后的,我只好出此‘下策’,实属无奈。” “她那样怯生生的,敢先斩后奏?定是受了你鼓动。” “哎呀,一不做二不休,让她下定决心,可是费了我好一番唇舌!咦,哥哥说这话,就好像亲眼看见过一样?” “这不是明摆着的,”子猷苦笑,“珐花胆小自有因由,听你讲,她求学陶艺屡屡受挫,久而久之,脾性难免卑怯怕事,纵使有了什么想法,若非有人煽动怂恿,怕是很难付诸行事。” “哈?煽动怂恿?”少姝挤出一副委屈相,很是不平,“好歹我也是在替人解忧,费心费力的,在哥哥眼里,怎就有点像无所顾忌的二不愣子?” (二不愣子:方言,谓人做事不考虑后果,愣头愣脑。) “喏,二话不说,就能跳入深潭捞人的,不是你么?”子猷眸色一沉。 少姝极快地“哦”了声,晓得子猷仍对她在三跌瀑下水的事心有余悸,耿耿于怀。 “唉,你待人赤诚,急人所急,甚或愿忘我相助,”子猷定定地看住少姝,“而我担心,日后你疏于辨别,却要因此吃亏的。” 少姝一个挺身,大言不惭道:“不怕不怕,哥哥不是说我有鉴识之才么?看人行事的眼光,妹妹我还是有的。” 子猷简直哭笑不得:“瞧瞧,多不经夸,尾巴快要翘天上去,傻妹妹,人心在暗处,又不在明面上,你还当真以为识得人心是等闲事?!” “可是,那总得经见经见哇,未曾经见何以有识?再说我可不愿意做个因噎废食的人。” 想不到她人没多大点儿,主意倒是拿的挺稳,子猷给她呛得半天作声不得。 “少姝明白,哥哥是在为我着想。可那日,若不下水去救囡囡,或者,不给珐花撺掇着出些主意,我心里便会过不去,而多少帮到了她们,反倒觉得踏实,换句话说,唯有如此——我才会安心。”少姝松了松咬紧的牙关,一本正经地道出她的行事缘由,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接着,她像横下心来似的,点了点头,脱口道:“哥哥可知?比起我当日身陷冰池,那落水的囡囡年纪还要小些。” “唉,你又想起来那事来了?”子猷吃了一惊,瞬时凝眉。 “哥哥此刻,不也是在想着它吗?”少姝反问。 子猷怔住了,陡然涌上某种熟悉的激烈搅动的情绪,她说得没错,那是桩令郭家上下惊惧变色的往事。昨日,从他惊见少姝飞身救人的那刻起,昔日阴影又悄然袭上心头,回旋重重。尽己所能地守护好兄弟姐妹是他作为长兄的责任,但遇有节外生枝,便会不自觉地陷入内疚追悔中无法自拔。 “话说回来,三四岁上的事约已模糊,”少姝淡然笑着拍拍胸脯,似乎在努力振作低迷的情绪,“唯独那一件的种种,我决计是无法忘怀的了。” 彼时,小小的少姝还住在大宅,正是刚学会撒丫子四处寻宝的年纪。一日,跑到书馆里找子猷,本来已磨得他要同去村口玩耍的,却因突来的事务绊住,见少姝急等不得,只好答允稍迟半刻去接应她,她虽年幼,却已在大宅和书馆间独自进出惯了,家人也习以为常,子猷不觉大意了。 时值初春,郭家村口的陂池上坚冰未化,冬日里便有许多村童在冰面上追逐打闹。少姝看在眼里,跃跃欲试,看了两回,胆气豪壮地就跟着别人下去了。 起先与往常无异,少姝和身边的孩子们多在风一般地嬉笑奔滑,乐得忘乎所以。冷不防时,脚下传来了像有什么开裂的闷响,也全无警惕。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串更大的破碎声,她的两只脚顺着张开的冰面陷入了池水中,她吓呆了,低头看去,仿佛有张怪异的巨大吸嘴,正吞噬着她膝盖以下的肢体。 “所幸是两腿分别陷到了水里,上半身好巧不巧地卡在了冰面上,老天给了我自救的机会。”少姝乏起苦笑,回想那刻手足无措的情境,冰水的寒意似又浮现,“也许无分长幼,人皆有求生意志,尽管心中悚怖,泪眼模糊,我仍然鼓足了勇气,试图向着岸边‘走’回去,伴着随时沉底的危险,一踩一个窟窿,一脚比一脚惊心呐!” 女孩儿捂住了眉眼,双掌支撑着头,浓密的刘海在风中微微拂动,看不清面容神色。 沙哑的叙述接着从她的指缝间隙飘散出来:“距岸边实则不远,短短的一程,却跟永远走不完似的,心中切切亟盼,快来人帮帮,啊不是,救救我。” 第31章 念兹在兹,自有殊胜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当我想到奋力四下找寻时,才发觉诺大冰面上已然跑得一人不剩了,从方才起便充耳不绝的呼嚎,原来一直是我自己的声音。应是在冰破时,其余人等见势不妙早都爬上岸了,紧接着我望见了他们,高高低低的,沿着我无法够到的岸边约莫立了两三排?只是面无神色、无动于衷地睁大了眼,盯在我身上,却晓不得要盯多久……” 听得子猷只觉胸口憋闷,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大掌抚上少姝头顶,又轻轻移开了。 “多想有人——哪怕抛来根绳索——对我的求救有所回应,而不是看着我独自挣扎,或者两脚踏空坠向湖底,”少姝的目光缓缓抬起,与子猷撞到一起,内里少有的寒冽清冷叫他心痛,又听她一字一顿,吐毕黯淡心声,“可是没有人,始终不见。” “我赶到时,见你已只身攀爬上岸来,身后是凌乱破碎的冰面,满头满脸的泪污,湿漉漉的,全身上下筛子般打颤。”子猷垂首,低沉道,“那件事令我自责至今,嗯,我明白了,你是不想看到囡囡也陷入同样绝望的境地吧。” 少姝微微偏着头,没有说话,面庞间浮现一抹似是而非、无法言喻的笑意,算是回答。 无助的痛苦,唯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可以体会,从此更不会企求非分地寄望他人。子猷默想着,如他没记错,少姝那双清亮澄澈的稚眼,不觉填多了几分淡然疏离,也是始于彼时。 “可是,后来,有那么多人齐力将我俩拉上岸来,我心里当真是好舒泰啊。”少姝神色再度轻松明快起来,双手在胸前抱成一个小拳头。 子猷注视着少姝,想到这顽强的、通透的、悲凉的善意,就潜藏在眼前小小的身躯之中,会不会过于沉重?终究明白了她先前所讲的“安心”之语,不由想到了圣贤所言之不忍之心。 恻隐不忍,仁之端也,一个人生出此般情感,本就是所见所闻对其内心善意的冲击和挑战。正因少姝曾命悬一线地苦苦挣扎,经过了其间的酸楚恐惧,进而激发出内心深处的良善,蜕变成更加贴心温暖的人——看到别人受同样的折磨时便心怀不忍——有的时候,这样的心胸,是与过往苦楚和解的最好方法,亦会在要紧时刻,催逼出令人讶异咋舌的纯真勇毅,其结果,不止助人摆脱了危难,经此一役,她仿佛在不觉中变得益发强大起来。 (“仁之端”句:语出《孟子 公孙丑章句上》,孟子所认为的“不忍”,包括了“四心”,这四心又分别和仁、义、礼、智对应。原文是:“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毋庸置疑的是,少姝的善意,已然于无形中传达给了初通人事的小胡女囡囡,还有那些立于岸边冷眼旁观,终于争相出手的人们。 遭遇到的坎坷,没有让少姝从此开启粗暴的怨怼,或者冷漠的麻木,子猷倍感庆幸,却隐忧更甚,种种矛盾而激烈的直觉从内心深处直抵双眼,他的视野模糊了,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劲捏按着眉间,许久才好。 兄妹俩各怀心事,一时无语。 忽有声音远远传来,打破了静寂:“郭公子,少姝姑娘,等一等!” 是珐花追来了。 跑近了,她满头汗涔涔,呼哧带喘地递上两个绵布包裹。 布巾一角跌落开来,正是今早热腾腾出窑的白底红花瓷壶。 “得到我父亲允许,特地挑了两件好的出来,送与公子姑娘。”珐花欣喜道,跟着是讪讪一笑。 子猷迟疑间,见少姝已振奋起来,心诚老实地将瓷壶抱于怀内,瓮声瓮气答:“好,那我就替哥哥笑纳啦!” “今日多亏得姑娘你,不然我真不晓得如何是好。”珐花直直看到少姝的眼里去,语尾轻颤着,红了眼眶。 “打住,再别说这种见外的话,我才算是没白来,况且今日还见识讨教了佛图澄大和尚,不知多开心!”少姝食指一弹,那瓷壶“叮”声长长脆响,“多好听啊,这可是你连日来的辛苦换来的,真是值得!” “是啊,今天我才懂得陶艺的习得有多不易,所要的不仅是吃苦耐劳,还要有悟性,毋庸置疑,珐花你是生来做这个的。”子猷也忍不住,温言鼓励她。 珐花不再言语,又转向子猷深施一礼,低着头,终于狠狠地落下泪来。 子猷忙道:“珐花不必客气了,想做和做成毕竟是两码事,你们年幼,初始艰难也未必不好,要善自开解才是。” 少姝益发顿挫有声:“日后有什么想法,不要稀里糊涂地闪过算数,别怕吃苦,挖掘出真正的心意来,一鼓作气传达给想要传达的人。武师其实也很好说话嘛,今日我和哥哥都有此观感,退一万步,凡尽了力也就没什么可遗憾了。” 见珐花依旧垂手拭泪,子猷轻嗽一下:“这个,我想你们小姐妹还有话说,那我先行一步?” 他不由分说地接过少姝手中的包裹,识趣地踱开了,徐行间细览村光,时不时地,低头摩挲一下手中的物件,回首望去,两个豆大的小脑袋还凑在一处,那黏糊劲儿里有满满的童趣。明眼人即刻便能看出,此二女性情大相径庭,初时他还颇感疑惑,她们何以能成知交?显然,两个小姑娘心意相通,互为体贴,甚是难得,若一个人从未体验过有如灼烧的热忱,即使希望已近在咫尺了,他也不会知道奋起直追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少姝对好友的“怂恿”也并非不可取。 眼见水沟柴门在望,屋顶炊烟袅袅,子猷施施然行去。 星月初现,又是饮茶消食的时分。 花圃畔的几案上,红花瓷壶中已盛上清水,润着一束干枝。 点缀着数片花叶的枝子,由晚风不经意吹落院中,再由思霓不经意地拾起,此际端然立于壶间水上,氤氲中更显灵动,引得子猷频频注目。 子猷陪叔母坐了品茶。 “这些是匐勒那孩子带来的,你们早起刚出门去,他就赶着车来叩门了。”思霓指了指案上两盘可口的点心和瓜果,鲜香浓郁。 “还是叔母需多用一些,这次上来,我觉得叔母仿佛又清减了不少,近来身子可觉还好?”子猷隐有忧色。 “我很好,胃口如常,劳你担心了,没事的。”思霓的回答令子猷踏实了些许。 “嗯,那匐勒可有说什么?”子猷又问。 “他也不曾多说,进门就行跪拜,这孩子,知道少姝没在家,放下了东西,便称有事告辞而去了。”思霓为子猷添上新茶。 “大恩不言谢,也是个明白人。”子猷的目光移向做拜月礼的少姝,见她屈伸俯仰,从容不迫,不觉赞道,“导气使和,引体使柔,美好的德性,多存于良习之中,叔母深得有道先生门风。” 思霓微笑:“少姝打小身子骨弱,经年不敢懈怠,如今才见成效,没法子,一说起别的兄弟姐妹能在书馆学习御射,她最心羡眼热了。” “在山间幽居过活,叔母已是周祥备至,侄子自打有了小羲,才体会到父母的养育操劳之恩,为了孩子必得竭尽所能。” “呵呵,小羲现在还在襁褓,待他慢慢长大,到了能在你身侧谈天说地的光景,那份情满意足,才是千金不换。” “犹然记得少姝幼年昏迷那回,叔母夙夜不息呵护照料,她才好转过来,你却又累倒了,少姝也是懂事,醒来告诉我们的第一句话便是,‘感激老天,赐给我这样好一个妈妈’,”子猷说着,不胜唏嘘,“可怜见的,那时她学会讲话才多久,便能道出这样动人肺腑的话来。” 思霓回忆牵动,记得少姝醒来时,看到母亲扑簌簌落下泪珠,用短短手指沾过一滴,含在嘴里奶声奶气道:“泪珠儿给我吃,好妈妈就不疼了。”这是她在幼女跌倒哭痛时的劝慰灵方,不期被她转用,不过把“好宝宝”换成了“好妈妈”。 第32章 安心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为人父母的,哪个不是甘愿为了孩子竭尽心力的,而除了依赖大人,他们还能指望谁?” 或许因思及家中幼子情状,子猷的视线凝聚在夜空中一点,表达了心中的认同:“孩子们不懂得抱怨的无助,是最叫大人心肠牵痛的。对于接受的善意,能够充分不参杂的领受,进而纯真不造作的回应。” 幸得夜色掩盖了泛红的双目,只听思霓缓口气又道:“少姝这孩子也是生来的心重,同样的事,在她心里,感受到的竟比旁人纤细繁复许多。” “叔母,我想说,这两日在山上的事让我大有改观。先前,是顾虑到山居长久,延误了妹妹学业,现下看来纯属庸人自扰。”子猷低头,转了转手心的茶碗,像是自我解嘲,“妹妹本自灵慧,更兼叔母和思医师‘导引’有方,哪还轮的上我操心,近来偶听她品读圣贤经典,细发精髓,另辟蹊径,常作新解,回头思量来,益发叫人钟爱赏识啊。” “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我觉得子猷所虑极是,郭家子弟从来是在书馆修习精进的,无一例外,再者老话讲‘日远日疏,日亲日近’,让她和众姐妹们在一处,同行同坐,同止同息,更方便切磋长进,将来也有所倚靠。我正想同你商量,待少姝完了‘十三’,就让她回馆去领授家学。” 完“十三”,即祝贺孩子十二周岁生日,以天干地支计年法,十三岁恰好是“地支”一周,即是十二生肖首次重复的一年,因有“男子十三立家国”的说法,意味着孩子已届懂事知礼的年纪,可以立志追逐人生目标了。 “既如此,侄子想先讨叔母示下,待少姝回馆后,我想让她代替文娟教导新入学的孩童,未知可否?”子猷笑问。 王氏文娟,是子猷妻子的闺名。 思霓以为自己听错了,略微朝上翻动着眼珠,看向子猷以求确认:“少姝年幼无知,如何能担此重任,少婵少妍到底大些了,听说她们不是做得蛮好么?” “是,不过她们做得中规中矩,总还是觉得少了那么一点点耐心,若少姝也能来,或许能令她们益发热忱用心也说不定。”子猷侧头笑着,“叔母你也知道,文娟自打生养后身子仍未调理完全,如遇到顽皮学童,更是力有未逮,甚难转圜。山间稚童们尽是围着少姝转,听书游戏,其乐融融,想必她的办法比我们多!前朝的曹大家不仅作书宣授,还受旨出入宫廷,妃嫔尽皆师事,于是我想,少姝她虽小,也有小的好处,在馆中从启蒙教职做起,往后前程亦是不可限量。” 多少诧异于子猷对妹妹的青睐与器重,思霓不好再三推辞,应道:“一个毛丫头,怎敢与文业彪炳的班昭相提并论,快不要折煞她了。如是帮文娟分忧,那是份内的,届时你交待少姝,她不知会有多乐意!” “嗯,我见叔母放手了好多事,都让妹妹自拿主意,自己上手,这就是她能文能武,动静皆宜的缘故吧!不说别的,烧菜做饭游刃有余,厨艺甚是了得。” “子猷溢誉啦,说也奇怪,明明是手把手教过的——用少姝自己的话说——她一通折腾出来,吃到嘴里,总与想的大相径庭。”思霓摇摇头,认为女儿还有继续长进的余地。 “那不是挺好的,光想想也有趣,连同叔母,不是也常有意外之喜么?” 思霓愣了愣,不觉放声失笑。 “原来一样的食材,也会因人而异。”子猷也笑了,“文娟便常唠叨,她小札上记下了我母亲的鸡汤料理,偏偏做出来的味道,要么差那么一点,要么多那么一点,是一点什么又说不上来,简直无可如何!” “洒扫烹煮,辛苦不易呵,然而于人却是最朴素的教诲,天长日久,独自体味,缓缓地,去除人心中的虚浮靡望,就用这双手,收拾起自己的日子来,过得踏实真切,也就足够了。”思霓表示欣赏,“说来,文娟那样闺秀属实难得,是你的福气。” “怎么说好呢,不知叔母的,还以为是那种从不沾染烟火气的人。明日回去了,定将叔母的教导细述于众弟妹们,时时敦促,好叫他们早些受益。” “哎,大可不必,”思霓笑着摇了摇头,团扇在手中连点了两下,“只要他们愿意尝试,你与其略撑场面,助助兴头就很好了。” “居然至简——如斯?”子猷错愕。 “谆谆训诫固然有益,但是孩子们啊,最想得到是来自年长辈的称扬,此乃人之天性。别的不说,喜悦之下,他们会深信,无论何时何地,自己在亲友心中无可替代,他们在这世上所做的一切努力,皆会有人视如珍宝——打小有此作底气,不管再遇上什么,他们总能坦然度过的。”思霓语气闲闲,听来漫不经意,却是用心良苦。 “不怕叔母见笑,小羲第一回翻身,第一回站立,第一回迈步……诸如此类,文娟每每要大呼小叫,奇突乖张,激赏不休,如此看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了。”子猷一副明了个中深意的神情。 “正是。”思霓伸出纤纤玉指,在微凉的空气中划出一个“習”字,“所谓‘習’,即小鸟儿在太阳下扑棱着娇嫩的翅膀学飞,待他翅膀硬了,届时自有天地,若到了离巢之际还兀自懵懂的田地,恐嫌迟误,怕是拍马也赶不及了。教引孩子们玩味于时习时乐的意境中,也是师长大人之责,花些功夫份属应当。” “是。”子猷应了,不觉喟叹道,“‘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父母之遗德也’——足见引导子女之事,说易行难。” 思霓知道他所改引源自《庄子》,意指子女长成了,英俊美好,人人喜欢,本是其父母所遗德泽,但他这里所说“美好”更指人的家教品性,又恰切十足,不免会心地闪出和煦笑意。 温润的春日气息,带着新翻的泥土和草木的潮湿香味,丝丝缕缕萦绕身旁,沁人心脾。 好半天,子猷从花圃那边转回目光,由衷说道:“那是小葫芦的幼芽吧?油青碧绿,长势喜人,若阿翁亲眼瞧见了,不晓得有多安慰!” 思霓闻言,眉眼一弯,颔首代答。 这边少姝终于心无旁骛地收了势,立马似换了个人,高声嚷着“快来上几块!”,连蹦带跳地,直奔案几上的点心而来。 “甘甜软糯,太香了!”她一边塞满嘴,还一边唔唔称赞。 “慢点,在哥哥面前成什么样子。”思霓看着宝贝女儿的吃相,忍不住嗔怪起来。 “哗,看你胃口也不小,怎么就是不见长肉?”子猷调侃少姝。 “嗯,”少姝一抹嘴,理直气壮答,“顾不上长肉,长心且还不够用呢!” 那些长得慢,身形又比同龄人矮小单薄的孩童,常被笑称是“被心拽住了”,也是当地百姓一种无从验证的智慧。 子猷大笑:“这几块下去,心上可受用?又长了些什么古灵精怪的念头?” 第33章 正是因为有珐花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姝一拍掌,碎末残屑四下里乱飞:“呀,真让哥哥说着了,方才拜月之际,净琢磨佛图澄大师说的,哦,他引有道先生的那两句了。” “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子猷清声念过,“哪里不解?说说看。” “我想到的是,往河里扔个石子,当然立时就会溅起水花来,而往深潭里扔的话,声响就小了很多,如果扔进叔度先生那样汪汪万顷之陂,岂非一丝回应也无?那多么——”少姝犹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无趣呵!” “哦,看来是在担心叔度先生这等名士不理睬你啊!”子猷揶揄她,又正色道,“其实你想岔了,有道先生在他人处,车不停轨,鸾不辍轭,少有久滞,而在拜谒叔度先生时,弥日信宿,彻夜长谈也还意犹未尽,怎么会像你说的了然无趣?” (信宿:住一晚称一宿,两晚或以上称信宿。) 少姝嗫嚅揣测:“那表明他们二人意气相投,自比旁人聊起来畅快些喽。” “周子居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汉末时,周子居做过泰山太守,与胸怀‘澄清天下’的太尉陈仲举是好友。他的意思是说,亲近叔度先生有近朱者赤的‘功效’,隔段时日了,必要想方设方相见一回,以防小人心思复而生乎。”思霓从旁解释,又举一例。 “有道先生作为品鉴时人的大家,称叔度先生‘器量深广’,我以为不仅指其学识深厚,更是赞其心胸旷达,与人为善,视无分别,轻易不置褒贬,足见二位心心相印。” “话说,有道先生品评人物即是予以褒贬,对人性优劣洞若观火,又如何与‘不轻易褒贬’的叔度先生心心相印?”少姝想到哪里问到哪里。 “不轻易褒贬又异于不予褒贬,”子猷顿了顿,“你这一问我亦想过许久,近日终有些心得了,简言之,先生们的品评赏鉴,到底有个准则。” “什么准则?”少姝急不可耐。 “想,也不想;说,也不说。”子猷吐出了八个字,面上颇有得色。 少姝从案几上蹦起来,绕着母亲和子猷转悠了两圈,踌躇间眉宇久蹙难消。 末了,干脆冲着子猷躬身作揖:“弟子愚钝,还请子猷先生祥解。” “叔母,你瞧瞧,她有多皮?”子猷连连挥手,勉强抑住笑,从容解释起来,“所谓‘想也不想’,是指要想自己品性不如他人的短处,而不想他人是非;所谓‘说也不说’,是指要说引人入正的真知灼见,而不说与人无益的长短之词。” “好一个‘想也不想,说也不说’,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思霓称许,“不过,器量深广虽无法蠡测,却是可以慧眼辨别并识得的。”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出自《易 象传上 谦》,王弼注:牧,养也。意思是,谦虚而又谦虚的君子,保持谦卑的态度以提高自己的修养。) (蠡测,典故名,成语“以蠡测海”的略语,典出《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莛撞钟”,用蠡,即贝壳做的瓢来量海,比喻见识短浅,以浅见量度人。) “因此上,少姝务必分明,品评鉴赏人物不同于搬弄计较。” “嗯。” “也不同于捕风捉影。” “嗯。” “更不同于蓄意诋毁。” “嗯。” 然后是好半天的静雅无声。 子猷奇了:“咦,怎么这会儿少姝一声不吭啊?” 少姝被戳穿,讪讪地,挠着后脑勺:“不是,哥哥的话我得好好思量一下,再说了,偶尔也想试试,深沉起来是什么感觉?” “呵呵!”思霓忍俊不禁, “可是装作个闷葫芦,也绝不同于器量深广。” 大家又放声齐乐一回。 翌日清晨,少姝和尹毅照旧同往后山“陶复庐”。 “少姝姑娘,子猷公子一大早就回去了?怎的这么急啊?” 尹毅跟在少姝身后问道,小心招架着胳膊里挎的大竹篮,步履比平常更郑重了几分,虽说是走惯了的,但此刻,这条小径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通向思霄和他那高踞后山的古色古香的窑院。 “是,我哥哥急着回去打理书馆,说怕已积攒了诸多事务,晨起即上路了。” “子猷公子可是位好先生,我估摸着,年年那些想送子弟入华岩馆的人家呀,快要把门槛都踏破了!” “别呀,万一踏破了,岂不又给我哥哥添了桩劳心事,”少姝莞尔,点点头,“我都看得出来,在他心里,学馆的事永远是头等第一的大事。” 少姝左顾右盼,冲着跑出老远的骐骐挥了挥手,继而扭头道:“这回子猷哥哥上来,讲起了有道先生的一位知交好友,此先生大名黄宪,字叔度,尹毅哥听说过没有?” “没有,”尹毅老实以答,“可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道先生的知交,想来该都是逸士贤达。” “对极了,这位黄先生可是位大隐士,汝南慎阳人,士人赞他皮褐怀玉,达官贵人趋之若鹜。他屡征不仕,甘居贫贱,郎陵侯相荀淑——也就是‘荀令君’荀彧的祖父——途经慎阳时,曾邂逅时年14的黄先生,言谈之间,惊喜得无法移步,称其为当世颜子!先生终以清白布衣之身入史列传,是不是好‘厉害’?!” (“被褐怀玉”出处:老子《道德经》第七十章,“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尹毅神往地双眼微眯,吐露内心对光影的回忆:“多好啊,穿褐色衣裳的布衣平民,胸怀却像玉石般珍贵。记得我妈妈的妆奁中,有块软玉制成的平安扣,握在手中,盈盈有光,却不十分耀眼,用此等宝物类比君子心性,真再合适不过啦!听少姝姑娘说来,这位黄先生同咱们有道先生很是相像?” “嗯,先生们确实都选择了山林田园,一生人看起来,仿佛与世无争。”少姝凝目,望向远处层嶂间起伏的薄雾,吁出口气来,“怎么说呢,在那风雨如晦的世态下,与他们行事不同的亦大有人在,如当时的太尉陈仲举,他位列三公,勇拒浊流,八上八下,不移其志,后与大将军窦武谋划翦除宦官,却事败而死。更有几位有道先生的知交——河南尹李元礼便是其一——,他们抨击宦官弊政,可叹终都身亡于党锢之祸,惨遭屠戮啊!” 东汉中叶以后,外戚与宦官的争权夺利愈演愈烈。桓帝、灵帝时,以李膺、陈蕃为首的官僚集团,与以郭林宗为首的太学生联合起来,结成朋党,猛烈抨击宦官的黑暗统治。宦官依靠皇权,两次向党人发动大规模和残酷迫害活动,并最终使大部分党人禁锢终身,士大夫集团因此受到严重打击,史称“党锢之祸”。 尹毅听罢,再三摇头,略表感慨地说:“我听阿翁说过,当逢朝政无序、奸佞当道之时,胸怀天下的清流士人们,境地就很无奈悲凉了。宦官以“党人”的罪名禁锢残害士人,也为后来的黄巾之乱埋下了祸根。” “嗯,晴天霹雳,噩耗传来,有道先生号哭于野,悲恸倒地。”少姝说着,交抱起双臂,脸上阴云满布。 “天呀!”尹毅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狂跳,有道先先在野外号哭不止,为深交挚友痛心伤身至此,他张了张嘴又合上,放下了再加置评的念头。 第34章 感激老天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有道先生说过‘吾夜观乾象,昼察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知天命,察人事,非有才识者岂可致之。” 少姝忽然想到,“也许在他眼里,明珠暗投、粉身碎骨,未尝不是舍本逐末之选,除此,也许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少姝一边思索一边慢说道。 (乾象:字面理解为星象,但是古人观星,可知朝延中事,夜观乾象并非如今人所笃定的迷信之说,古人的天文学造诣之高深也非今人可测。) (《后汉书·郭林宗传》:“司徒黄琼辟,太常赵典举有道。或劝林宗仕进者,对曰:“吾夜观乾象,昼察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遂并不应。” 传记中提及“郭符许”,郭,指郭林宗;符,指符融,东汉末年名贤,师事李膺,受党锢之祸牵连,决意远离官场,他有一同郡人田盛,字仲向,也与郭林宗要好,有知人之明,符融和田盛均长寿,老死家里;许,许劭,东汉末年著名人物评论家,据说他每月都要对当时人物进行一次品评,人称为“月旦评”,名噪全国,最为精辟的是对曹操的评价“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本来微时的曹操想要靠许劭出名,不想许劭却因评价过曹操而为世人铭记。) “什么事?”尹毅脚下不觉迟缓了两步。 “有道先生眼里最重要的事,当是广纳学子,潜心教授,以使文脉在民间流传不息。以‘清流’称士始于汉末,是对以有道先生为首的太学生等诸多文人士大夫的尊奉,我对此称谓已琢磨许久了,所谓清流,并非单单是指激浊扬清的巨流,而是在权欲的争夺反复下,还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身上藏着某种肉眼所不可见的力量,这力量,足以让在深处涌动的潜流穿透坚硬的表层,清晰呈现在一代代世人的心中。”少姝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不停地用指关节抵触着额角,忽然双眸湛亮,“对,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汉末以降,有很多大儒,隐逸乡野课育授徒,以致私学兴盛,苦心孤诣,如出一辙,嗯,这也定是我子猷哥哥心中,坚意谢绝刘渊公子相请的因由了。” “果真吗?匈奴世子这次前来,就是为了请子猷公子出仕?”不知不觉,尹毅提高了嗓门。 于是,少姝颇为自豪地概述一通她所知的来龙去脉。 “哦,”好半天,尹毅又回到了初始的感慨,“子猷公子可真是位难得的好先生呐!” 少姝把难题抛过来:“尹毅哥,要你选,你会选什么?” 问得尹毅一蒙:“选啥?” “是出入庙堂?还是安坐学堂?” “呵呵,我这平常才地,谁会给我那两选?”尹毅相当有自知之明,也不愿费那神思,脱口而出,“我只选做思医师的入门弟子,有朝一日,像他那样游走山水,接济乡里,乐得逍遥畅快,若见医师采收,是我更生之愿啊!” (更生:再生,新生。) 少姝的微笑漾动在嘴角:“瞧尹毅哥说的,一杆子支到下辈子去了,我觉得但有所愿,还当今生勉力务进,深信自己能够达成!” 尹毅称是,不知为什么,少姝温暖如春的驱策总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不一会儿功夫,远眺到思霄峻朗的孤院,她惯常地提了一句:“加把劲儿,我们就要到啦!” 尹毅听到,不由神色一凛,将怀中的竹篮抱得更紧了些。 少姝见状失笑,拍了拍他的篮子,安慰道:“你且放宽心。” 尹毅手忙脚乱地理了理篮子上的盖巾,生怕当中“束修”掉将出来,越发愁眉拧结,忐忑不安:“少姝姑娘,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少姝一边眉毛挑起:“什么事,和你拜师有关的吗?” “嗯。”尹毅慢吞吞应了,纠结道,“据我所知,打听拜望思医师的人很多,我怕这就被‘比’下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 尹毅干脆当地一站,细述原委: “那是在前两日,我记得清楚,阿翁上了源神池公干,父母结伴上村里赶集去了,我又没事,就在院子里练习思医师新教的拳法,不成想,进来个‘生人’,当头便问我是否思医师徒弟,我答不是,他又大赞起思医师好本事云云,我也没有多言,他耽搁了半刻,悻悻走了。” “生人?口音是外地的喽?”少姝知道,尹毅视力不足以来,听力反倒练得超绝。 “口音上倒不大显得出来,仿佛与界休口音无异,不过其人声线特殊,我在山上与城中全无印象。”尹毅回忆着,“虽说统共没讲几句话,但我猜他必也是想上庐拜师,才来找我打听的,哦,他还说知道思夫人是医师亲妹,我以为他转头会去水沟打听呢!” “什么啊,怕人家同你抢着拜师,这才俱不透露啊。”少姝笑。 “不是的姑娘,你是没听到那人说话,如何形容是好呢?就是让人觉着有啥地方不舒服,当是个年轻人,嗓子却沙哑低沉,中气不足,吐词不清,不时模糊夹杂了嗷嗷呜呜的声音,”如此评价首次见面的人,实有嫌唐突,但他还是没忍住,“嗷嗷呜呜的,有似豺声。” 少姝微微一怔,略感意外,重复道:“豺声……” “是吧,姑娘你也听说过?”尹毅问道,内心自认谨慎些该不是多事。 “嗯,我好像在《左传》的哪篇看到过,‘蜂眼豺声,忍人也’,不知对不对,记不大清了。” 少姝对书中这句话的理解,约是长着蜂眼,声似豺狼者,多为凶暴残忍的人。 “相面术里也有诗云:‘眼胞凸精光,性恶显猖狂,又得豺声促,噬人恶无量。’”尹毅吞口涎沫,“我家阿翁说过,生有蜂眼的人,性情不良,易陷害他人。” “哗,尹毅哥你说得也太吓人了,”少姝定定神,“我也见过舅舅的几位哮喘病患,无不气促声哑,你不能都往这诗上套吧?” “那不一样,不一样。”尹毅坚定地摇摇头,又想起了什么,“另有古怪的是,那人进门我没有听到任何响动,离开时却清楚听得他一脚轻一脚重,似有跛足。” “来的时候没有声响,”少姝侧头,若有所思,猜测道,“难不成,他早在院子里了,为着和你搭话?” 尹毅不禁“啊呀!”出声,心想自己怎的没想到。 “若真有你说的那些古怪,他也难在舅舅跟前打马虎眼,”少姝略微踌躇,继而一拍板,“嗯,我有点不放心,不如咱们上去细说与舅舅,待他辨明,不收那人为徒便是!” 尹毅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心里才觉踏实了。 “日后,兴许,还会遇见此人,尹毅哥,”少姝又轻声嘱咐起来,“届时,烦你悄悄知会我一声。” “做什么?”尹毅大惑。 “没什么,我就是想见识见识,”少姝正而八经答道,有种岂容错过的兴奋,“那蜂眼要是长在人的脸上,究竟会是啥模样?” 听得尹毅脚下不稳,险些来个侧摔,幸好,没把篮子飞出去。 对面的岔路上,伴随着轻轻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一阵低语。 少姝定睛凝视,是阿圆,小家伙搀着他家阿婆也往这边来了,在他阿婆怀里,如珠如宝地搂着阿圆的小弟阿柱。 (阿婆:即对祖母的日常称呼。) 阿圆也瞅见了少姝,高兴坏了,振臂呼唤道:“少姝姐姐!” 骐骐一跃,跳到阿圆身边转个不休,热情地同“老相识”互致问候。 少姝和尹毅忙上前两步,同阿婆问好:“阿婆,也往陶复庐去呀?” 第35章 今长大美好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阿圆家阿婆马上紧锁眉头,脸上的褶皱漾起,干瘪斑驳的手轻摸着怀里的娃儿,微喘以答:“是啊,小孙子连日来身上不好呢,劳动思医师给诊治诊治。” 少姝眼明手快地接过孩子,好让老人家缓口气。 此刻精神欠佳的阿柱也认出了少姝,虽未出声,但也温顺乖巧,藕节似胖圆的胳膊攀上小姐姐的肩头。 少姝腾出只手来,覆上小娃额头一摸,不觉变色,又反复捏了捏两只软绵绵的小手,问道:“阿婆,阿柱这低热有多久了?” “横竖有七八天了,”阿圆抢先开口,“起先我弟弟只是懒得动,吃得也不好,没多久浑身都发起热来。” “都这么多天了,为何不早点来陶复庐瞧瞧呢?”少姝心疼小娃遭罪。 “说出来真怕少姝姑娘笑话,我原说即刻就带孩子上来的,可是娃他娘,”阿婆瞥一眼大孙子,流露出无奈神色,“偏听她娘家人的,说她们村里有个百试百灵的巫婆子,会‘顶神’,卜疑问难、求医问药、求财邀福无所不通,凡人家细务,一一周知。据传是在上寺的大师处得了仙术,只消稍稍作法,就能摸到病根儿,再开点仙药出来,管保百疾全消,再不用请医师看的。” (顶神:即狐神附体,大多是自称事奉狐神的女巫,通过举行狐神附体的降神仪式语言吉凶修咎,民间也多叫“顶神”。被附体时,其人的声音神态与平时大相径庭,也有很多人认为只是一种颇谙心理学的“察言观色”式表演,好吃懒做兼性情狡黠者,善于迷惑糊弄人,并从中渔利,但也有为数不少的信众推崇不已。文中阿圆扔掉“仙丸”的情节,取自笔者父亲对幼时生活的回忆,那是介休绵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想来这种仪式在当时百姓中是很普遍的了。) 阿圆妈妈的娘家,是山下的石屯村人。 “上寺?”尹毅的脸色益发凝重。 懂事的阿圆扶好阿婆,眨巴眨巴大眼,朝老人家努了努嘴:“没办法,阿婆拗不过我妈,就应了请那老巫婆看看,好家伙,她来了先大张旗鼓设下祭坛,她起蜡烛,一阵念念有词,咱也听不懂,忽而神情大变,两眼发直,说是神仙附体了,然后足足跳了半日的大神,嘴里还来回唱呢,什么‘大仙要喝蜜水哩,不要麻油要香油哩,不吃鸡鸭要吃羊肉哩’……” (蜜水:即蜂蜜水,我国是世界上很早就开始食用蜂蜜的国家之一,很多历史文献中都有关于蜂蜜的记载,最著名的就是东汉末年袁术与蜂蜜的记载了,很有戏剧色彩。另外,由于民族融合,中原也开始吃羊肉。) 他说时带着节律左右晃动,还不停地翻动白眼,逗得少姝咯咯直笑:“这是哪里来的怪僻唱腔?” “啧啧,少姝姐姐你是没有亲见当时阵仗,她唱舞的时候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那婆子好好地掇弄了一大通,又吃饱喝足了,这才留下两粒黑乎乎的药丸,价钱能贵死人的,可怜我弟弟,如今还是病恹恹的。”阿圆无奈地摊开手,连连苦笑。 (掇弄:方言,指“乱干,折腾”。) 既是关系到老人家与媳妇的家事,少姝也未敢多言,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在这乡里,婆媳们之间的牵扯乱如丝麻,她是一听就觉得头大。 少姝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小娃身上,问道:“阿柱平日吃饭可好?能吃汤饼这些了么?” “吃,吃,这孩子,还是可爱吃汤饼了。”阿婆连声价点头,“他胃口不小的。” “睡觉前也常喂吗?” “那可不,自来如此,”老人家会意,“少姝姑娘意思是,孩子吃坏肚子啦?生病这些日子,一碰到他小肚子,他就喊疼,想给揉揉都不成,睡下没多会儿便啼哭,之前是吃喝饱了就悄悄睡去,如今不行了,吃喝不进,还常哭闹。” 少姝点点头,幼龄小儿生病最令大人着急,怎么难受又表述不清,只会一味哭闹。她先伸了伸舌头,逗引孩子伸出舌头来观瞧。 孩子有样学样,听话得露出了赤红的小小舌尖。 “好孩子,”少姝夸奖着,让阿婆同看,“果然是这样,阿婆你看,孩子是脾胃虚弱,以至于食积化热了。” 看老人家似没听明白,少姝接着细说起来:“我舅舅常讲‘胃不和,卧不安’,孩子如果胃肠有停积,腹部就会胀痛,再加上郁热烦扰心神,更是睡卧不宁。” 阿婆懂了,一把落在大孙儿肩头:“看吧,就是找少姝姑娘问问,也比找那老巫婆强!姑娘,合该吃些什么药能好呢?” 少姝忙摆摆手,“我只能说个大概,帮阿婆找找孩子的病因,舅舅他自拟有一方‘消滞化热饮’,是对此症的。” “早知如此,我们就直接问姑娘要个药方来了。” “那不行,舅舅这个也不是完全的经方,得行望闻问切后再加调节,他把过脉,会照着阿柱的体质增减几味药材,阿婆放心,煎过两副吃下,必有效验。” (望闻问切:中医用语。望,指观气色;闻,指听声息;问;指询问症状;切;指摸脉象。合称四诊。《古今医统》:“望闻问切四字,诚为医之纲领。”) (经方:中医学界最为普遍的说法,是指汉代以前经典医药著作中记载的方剂,以张仲景的方剂为代表。“经方”来自于殷商时代伊尹所著的《汤液经法》,其上而又源于《神农本草经》及《桐君采药录》。) “这下好了,阿柱可算是能好了!”老人家双手合十,感激不已,为了换得孙儿活蹦乱跳,就是用她的身子代替了去挨病,也会甘之如饴。 “话说我弟弟本来好好的,怎么会冷不丁就食积了呢?”阿圆问道,还是不解。 “医术里讲,这小儿呀,好似草木方萌、旭日初升,身形还是未长成的。他们脏腑娇嫩,生机旺盛、发育迅疾,年龄愈小,所需滋养比大人更甚,但如果恣其饮啖,面食啊,生冷果蔬啊不加节制的话,又极易运化不动。脾胃失常,日久食积,这是病机,”少姝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如此,反而成了孩子生长的阻滞。” “哦,看来不能一饿就狂吃,吃了就睡倒,还是得多多走动,及时克化。”尹毅也插来一句,“毛病虽说不大,可孩子多难受哇!” “对,对!”阿婆算是记着教训了。 “医理弄得这般清楚,少姝姐姐也可以开诊瞧病了。”阿圆懵懂听完,对少姝又添了十分敬服。 “不敢不敢,”少姝笑,“只是跟着舅舅看的多听的多罢了,不过进食偏多,运化不足,我打小也多有体会。” 阿婆“哟”了声,伸手关切地在少姝的细胳膊上轻捏两下,惊异问道:“这就奇啦,姑娘你这么瘦弱的身量,一看就是吃得太少,怎的还会食积呢?!” “舅舅说过,依生辰看,我属木命;而脾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五行属土。按生克之理,木克土,难免有运化之弊,看着吃下去了却是长不到身上,这大概是我饭量不小却总也不长肉的缘故吧?他曾跟我妈妈提过,但妈妈记了两天,回头依然如故,尤其晚上睡前,还是问了又问,‘饿了没有哇?’,‘还想吃点啥?’,哈哈哈——”少姝越说越乐。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阿婆是过来人,啧啧连声,“少姝姑娘没饿,是思夫人觉着你饿啦!” “还是您老,一句就说到点子上了。”少姝微笑称是。 说话间,陶复庐的大门已近在眼前。 已有看过诊的病患,三三两两出得门来,脸上虽有病气,神情倒也平和;在院子里仍紧紧挨坐着数名求医的乡亲,都因抱恙的焦灼不安,挂着疲惫慌乱的表情,望见少姝进门时,又忙着起身致意,少姝上前按住,与各人问候了几句,叫他们安心稍等,又张罗阿圆祖孙坐下,大家信赖地冲她点着头,复归平静。 “在咱们思医师这里瞧病就是歇心,三五句聊下来,先把你的心病去除干净,怨不得村里人病不病的都要过来,什么事都愿意同思医师说。”在阿婆心中,思霄的涵养性情与其医道一样,简直无人能比。 少姝则低头,将阿圆拽过一边小声问道:“那神婆子的两丸‘仙药’,莫非都给阿柱吃了?待会儿我舅舅问起来,要照实说。” 阿圆往她身边凑几步,压着嗓门答道:“我寻思着,思医师还得看人开方呢,人和人的病情难有一样样的,凭什么她神婆子的药能包治百病?第一丸药,父母亲让我喂给弟弟了,纯粹不见好,隔天,我佯装就着水,给他送服第二丸,瞅他们没在意,就给它扔进后楼了。” (后楼:方言,即茅厕。) 第36章 所谓“清流”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你这招‘瞒天过海’消除后患,也太厉害了!”少姝略显浮夸地送上褒奖,笑容可掬地摸摸阿圆的小脑瓜儿,“有主张,还利落,孺子可教也。” 阿圆得意得很,毫不客气地翘了翘眉尾,由衷觉得自己智勇有加。 尹毅也怕阿婆听到,想笑又不敢,一脸古怪地别过头去,但益发抖动的双肩多少还是出卖了他。 正说得热闹,前门里又有人迈着大步出来了,是个身着青衣,童仆装扮的少年,见了少姝他们上前便说:“思医师还在看诊,屋子里还等着几位,请姑娘和尹兄先到后院等等。” 这陶复庐分有前后院,前院两眼窑洞,是思霄的诊室和药房,说话的少年名唤小叶,平日协助思霄打理院子,在病患多时,配药煎熬和交付医嘱的活计也不在话下。 “阿婆,记得是消滞化热饮哦。”少姝热心提醒。 “放心少姝姐姐,我阿婆自己吃过什么药记不清楚,可孙儿吃的药,她一早记心里了,”阿圆回头,一迭声保证道,“我也记着啦!” 看着小叶熟络地将阿圆祖孙三人迎了进去,少姝他们直往后院大门而来。 “好在阿婆信赖舅舅医道,心里有底。”少姝自顾自说着, “在诊室也见过不少年轻妇人,披头散发,面无人色,抱着幼儿上来没声价求告救治,你道是甚么病?或是受凉,或是食积,当妈的却快要失心疯,舅舅他还得百般安抚,好不可怜。 尹毅听了,不觉侧然,他想到了扑心扑力照顾自己的母亲。 后院大门如常紧闭,少姝轻微拈起了脚尖,凑到黑漆木门上那对铜色泛青的辅首前,以哄撮口吻娇声说道:“铺首看看,我是少姝。” 不管在城中还是山间,但凡有“门”,即有“辅首衔环”,民间百姓门上的辅首,大多冶作兽首之状,有蠡状,龟蛇状,虎形状等等不一而足,取其善于守济、镇凶辟邪的好意头。但像少姝姑娘这样,动辄便与辅首热络攀谈的,在尹毅熟识的人中,唯她一个。 尹毅黝黑端正的脸庞浮动一丝微笑,看来他早已习惯少姝在开门之际的“套近乎”游戏。 他没看见的是:那一对额部似山尖,敞嘴八齿的兽面,仿佛听懂了少姝的话,外撇的阔耳颤动起来,两道宽大的粗眉轻微抖抖,鼓突的双目转动着,与少姝的笑眼对视须臾,传出“咔嗒”一响,门闩应声而开。 尹毅跟紧少姝进得院中。 这后院屋设与山中人家相仿无异,但胜在敞阔,杏、桃等果树错落有致,角上也围了一畦青绿菜地,一道蜿蜒清流从屋前迂回到此,更有数只散养的白鹤盘桓低飞,见了少姝,不断振翅欢鸣,一切看着散淡随意,属实透着难以言喻的风雅之趣。 客堂门前,立着约一丈见方的玲珑假山,假山通体棕红,遍布藓苔,凿刻的奇峰异洞中长满藤萝草叶,牵藤引蔓,垂绕穿隙,翠缕飘摇,兼有扑鼻异香,非一般花香可比。 少姝喜欢绕着假浏览一圈,辛苦了尹毅,回回也得跟着她转一圈。 “这块水秀石还真大哎!”尹毅虽看不到,也忍不住赞道,“闻闻这上面的花草香,就晓得有些年头了。” “是有些年头了,舅舅称它作‘珊瑚石’,说这石材,可是狐岐山特有的呢!在很久很久以前,咱们这山下是片定阳湖,湖底的珊瑚在水退后,埋入了地下,久经岁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常听我妈说,思医师把‘太虚岩’的珊瑚搬来了,自是说笑,原来便指它。从前晓得水秀石质软容易吸水,故能生长花草,没想到,和定阳湖还有渊源。”尹毅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只觉香味更加浓郁。 (太虚岩:位于介休东南二十里,崇冈之上多异石,一如雀粪碎砌(即水秀石,又名雀粪石),名为“珊瑚”;一如冰柱胶黏,名为“上水岩”。岩前古松一株,不知年代,形如张盖,其畔狐岐胜水环绕。) 少姝把尹毅怀中的竹篮接过来,又扯起他的手,放到山体上:“尹毅哥你摸摸看,这石上真有叶片的痕迹呢,定是那‘变身’之前的水草!” 尹毅当真摸到了一片叶纹,惊叹出声:“人们惯叫它做‘假山’,其实是‘真山’才对。别的假山虽极力模仿山上土质,但表面板结,实在不像。” “呦,这成片垂挂的天胡荽都结实了。”少姝忍不住上手,碰触那些累坠可爱的心形果粒,又望着山石脚上成簇的漆姑草说道,“还是你们长得星星点点,小巧可爱。” 玩赏尽兴,少姝一径走向客堂,招呼尹毅跟上来。 步入客堂,迎面是四壁雪白,雪洞一般,如同新砌的粉壁上了然无物,仅单靠西壁立了排瘦竹书架,磊着些半新不旧的书帙,屋子中间设了张很大的乌木几案,其上置琴,并有焚香袅袅,一侧是茶具,所有家用古朴显旧,却不失大气。 少姝快步走到乌木几案的边上,拎起沉甸甸的匏壶,先斟满两个茶碗,递上给尹毅:“这一路上来干渴了,快用点茶吧!” 尹毅谢过,猛灌上数口,舒坦极了:“好清香的茶水!” “我这酸梅汁也分外甘甜。”少姝满意笑道。 尹毅木偶一般点着头,心弦渐渐绷紧,全没在意少姝碗中红滟鲜亮的汤汁和他微温的茶水出自一壶,只当是小叶待客勤谨,难为他准备得如此齐全。 “对了姑娘,我那篮子‘束修’呢?”尹毅蓦地发问,沉郁之色浮现脸上。 看尹毅正襟危坐的样子,少姝笑着摇摇头。 宝贝篮子在手,尹毅方踏实了一些,渐渐收敛心神,话也少了。 许是受心绪牵引,少姝觉得围绕在他周身的气场也莫名厚重起来。心知拜师之事多说无益,她放好茶碗,在几案旁坐下,顺手翻开一本青紫封面的书册。 “呦,这本琴谱可是没见过的。”少姝咕哝着,手指不由地落到一旁的琴上轻轻按试。 片刻后,尹毅僵硬的面部微微化开了:“在大宅时,也曾听见过公子姑娘诸人抚琴。” “那尹信哥也识得这琴谱?”少姝抬起头笑问。 “呵呵,谱上那些符字,对我而言好比‘天书’。”尹毅转而道,“虽不认得,但无妨于我聆听琴音呀,还请少姝姑娘弹奏一曲。” “子猷哥哥说他三日不练便手生荆棘了,”少姝抚额,作难地来回搓动,“那我这双手岂不是大爬犁?若真听我来弹,怕你的耳朵要受些罪喽!” 尹毅的肩膀也略为松一松,憨笑不止:“姑娘过谦了,在下洗耳恭听。” 少姝推脱不了,她只好埋首琴谱,前前后后翻阅比对,到底选定了一曲:“咦,这段看着有意思,就它了。” 琴声在沉郁中低起,随着少姝纤弱指尖推揉加力,渐次顿挫激昂,升腾一股气血慷慨的浩然之气。 从没听过此等曲目,尹毅猛地一怔,不由双眉翘起,意外琴弦也能效仿金石之声。 少姝停下,忙不迭按弄双手:“尹毅哥别笑我,全曲太长了,仅此一节就累坏人。” “我怎敢取笑姑娘,”尹毅正色道,“这段琴曲弹来,竟有股戈矛杀伐之气,悲壮凄戚,令人热血上涌。” 看来尽管指法上欠缺火候,但有人能听出她的琴音大旨了,少姝心下雀跃,不禁点头道:“此曲名为《聂政刺韩傀》。” “聂政”大名,对于从小敬仰豪放任侠之士的尹毅来说,殊不陌生,他即刻流露出神往之色:“春秋时,韩国大夫严仲子受丞相韩傀(字侠累)迫害,流亡他国,与魏国侠士聂政引为知己,聂母辞世后,严仲子亲执子礼助友葬母,聂政感激在心,只身赴韩,以‘白虹贯日’剑击杀韩相,却在重围之下拔剑自刎。” (白虹贯日剑:后世对聂政“十步杀一人”剑招的称谓。) 少姝亦是动容叹惋:“吴有专诸鱼腹藏剑,晋有豫让剑击仇衣,燕有荆轲图穷匕见,还有这孝义节烈的聂政,无不是以命图报恩遇的侠士。” 第37章 巫婆子顶神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尹毅沉吟半晌,下颌微微抬起,郑重道:“他们之所以千古留名,不单是因其武艺超绝,或是以命图报,我觉得他们拼上性命的作为,既非囿于一己的功利私欲,也并不受制于恩人情义,往深处看,实是一颗甘为家国生民的仁心。” “说得不错,人而不仁,则偏正道远矣。”不知何时起,思霄已赫然立于门前,无疑听到了二人方才的品评。 (人而不仁:出自《论语 八佾》,指一个人没有仁爱之心的意思。) 少姝和尹毅急急起身,迎至门前。 “见过思医师,我不过是顺着少姝姑娘的话头随口议论几句,让医师见笑了。”尹毅拘谨地躬身答道。 察觉到他说话时脸颊瞬间绷紧,忐忑局促之态叫一旁的少姝忍俊不禁。 “仁德乃五常之本,你小小年纪有此见地,已是不俗,可见你阿翁教养用心!”思霄一袭月白长衫,眉目俊秀,清健挺拔,他缓缓说着话,轻摇敞袖,迈步而入。 (五常:即仁、义、礼、智、信,是儒家用以调整规范人伦关系的行为准则。三纲、五常这两个词,来源于西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一书,但作为一种道德原则、规范的内容,渊源于春秋时代的孔子。) 虽晨起即开始坐诊,到此时竟瞧不出丝毫疲累之色,他一如既往地萧萧肃肃,风姿爽朗。 仆从小叶快步跟进来,忙活着端起匏壶,为主客奉上新茶。 “在前边院子里,就听到少姝琴曲‘扒拉’得有声有色,”思霄看着他们,“你二人今日上来挺早呵。” “没办法,有人要做舅舅的徒弟了,自然得勤快些!”少姝慧黠一笑,言语间提点着尹毅。 尹毅心领神会,待思霄甫一坐定,他便跪拜下来,郑重奉上束修之礼,言语恳切道:“请思医师收下弟子吧!” 小叶接过来篮子,思霄打眼看了,笑道:“你们祖孙有心了,尹毅快起来坐。” 尹毅仿佛没听到,依旧在原地跪着不动。 小叶接了思霄的眼神示意,貌似闲闲地问道:“尹兄,前些日子主人教的拳法可练熟了?” “多谢小叶哥劳问,我一向是日加勤练,未敢懈怠。”尹毅拱拱手,据实以答。 “好啊,不如你来同小叶对练一番,活动舒展开筋骨,呆会儿也好施针。”思霄以他特有的温文而雅的语气提议。 “这——”尹毅闪过刹那的迟疑,旋即高声应了下来,“是!” 以往,尹毅双眼不便,思霄在传授所谓“健身功法”时,常以手把手指点,纵是对打,亦是二人边说边练,缓慢地拆解招术,尹毅还未有与人实打实过招的经验。 众人行至院中,小叶眸光熠熠,率先摆弄开了架势,脚下灵活腾挪,跃跃欲试,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而尹毅这里,好似处于提防之势,且不急于出拳,当对方步步逼近时,总能提前或闪避或回应,总之防了个密不透风,让小叶一时难以找到机会。 几个回合试探下来,尹毅方尝试着反攻,二人拳脚时而胶着时而散开,难免露出更多的破绽,一下子,尹毅反应不及,险被小叶快攻“削”去头帻,虽滚翻及时,也很快大汗淋漓。 这边厢,舅甥俩落坐于廊檐下,惬意地焚香品茗,顺带将远处的对拳战况尽览眼底。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沐浴在春风里,思霄不觉浅浅低吟。 (“斗酒相娱乐”等句:出自汉末《古诗十九首》之《青青陵上柏》。) 少姝鼻头耸动,恍然道:“舅舅碗里是洛阳杜康?想起来了,玖儿姐姐说她望见舅舅于白鹿山竹林会友,真好兴致!” “是么?说来她离家也有些年头了,那丫头同她妈妈一个性子,闲不住,也逮不住,准是觉着与你‘共梦’新鲜好玩,这才露了形迹。”思霄老实不客气地点破了玖儿的心思。 “白鹿山上,与舅舅共游的高人逸士想必不少。”少姝也学会拐弯抹角了,在舅舅的知交当中,她目下仅识得了佛图澄大和尚一位。 “是,大和尚上来过,还同我说起你。”思霄嘴角微扬,蒲扇轻动,意态慵懒,看样子,还是无意提及其他友人,“巧了,方才你们说到刺客,倒叫我想起来,在此次‘竹林之游’中,也谈及不久前皇帝遇刺的事。” (皇帝:即曹髦,曹魏第四位皇帝,魏文帝曹丕之孙,东海定王曹霖之子,即位前封为高贵乡公。甘露五年[260年]召见王经等人,决定亲自讨伐司马昭,事泄遭弑杀,年仅19岁,死后被废为庶人。曹髦擅诗文,一说创制了九言诗,好儒学,曾于太学就经义提出若干问题,通绘画,一说为中国第一位成为画家的皇帝。) “皇帝遇刺?”由于惊,少姝的唇形保持了许久未变。 “是,皇帝驾崩了。”思霄言简意赅。 “皇帝驾崩了?”少姝错愕地只会重复。 思霄长眼睁圆,看着外甥女调侃道:“你们母女才是不问世事的山中仙呐!” 少姝无从反驳,山居日月确实闭塞,不然,她也不会由衷艳羡这个云游过四海八荒的舅舅了。 为了满足少姝的好奇心,思霄絮絮述说起原委:“就我那友人所听到的传闻而言,近些年皇帝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乃召侍中尚书等人,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本欲在殿上起事,不料事泄,他便亲率左右攻入其府邸,声称讨伐罪臣。司马府中上下兵将俱不敢迎战,唯有太子舍人成济执戈攻向皇帝车驾,正好刺中,锋利戈刃从皇帝背上穿出。” (“司马昭之心”句:《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高贵乡公传》裴松之注引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后演变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比喻野心非常明显,已为人所共知。) (成济:曹魏将领,依附于司马氏家族,拜太子舍人,得到司马昭的心腹贾充指使,刺死魏帝曹髦,后司马昭为平息众怒,将成倅、成济兄弟二人杀死。) 真是血淋淋的残忍怵目场面。 毕竟关系到九五至尊,少姝本想斟酌一番用词,还是放弃了,她长吁一口气,叹惋不止:“惨也,惨也,多么可怜呐!” 思霄仍然平和,云淡风清地道出那两名刺客的结局:“事后,司马昭欲将弑君之罪归于成济兄弟,岂料他俩拒不伏罪,赤身翻上屋顶,又大骂司马昭逆贼,终不免被其军士从下乱箭射杀。” 少姝骇绝:“好一招卸磨杀驴。” “呵呵,”思霄又加上一句,“与淳朴耿直的聂政相比,成济之流可说是天悬地隔,徒剩贻笑大方罢了。” “天下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少姝兀自低声嘟哝,所指显然不在那成济兄弟身上。 “嗯,如今看来,‘司马昭之心’甚嚣尘上,越发不思掩饰了。”思霄啜了一小口佳酿。 “那曹氏宗族,岂非堪忧?”少姝说罢,下意识地捂捂嘴,“子猷哥哥向来耳提面命,不准我们兄弟姐妹妄议国是,让他知道了,怕又要招一顿好说。” “在我看来,华岩并不是一味潜心问道,不理世事的所在,如果你这样以为,那便是还未领悟林宗立馆的深意。你想啊,有些话说了没用,不如不说,想走到说话举足重轻的地步,远非易事。”思霄这口气听着,像是与有道先生相知甚深的样子。 少姝自然晓得他所谓“地步”的层级,不以为然道:“舅舅,不是还有‘肉食者鄙’的说法么?真到了那个地步的,也不全是论断明达之人。” (肉食者鄙:出自《 左传‧庄公十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是指身居高位、俸禄丰厚的人眼光短浅。) “这话你说得对,到了那个地步,如若言语失当,谋划失策,可是会牵连波及千万人生死存亡的大事,不管是你史书所见,还是当世所闻,血迹斑驳,已成定局,实在没的后悔药可吃。如今,子猷秉承林宗教导,为的是让你们明白大事不可轻言,关系重大,非同儿戏,君子不重则不威,你说出话来有什么后果,须得仔细掂量清楚,至于来日或有机缘,当真到了那个‘地步’,才不至于造下无可挽回的过错。 ( 君子不重则不威:出自《 论语·学而篇》,意为君子举止如不庄重自持,就没有威严。)” “怎么说呢,凡俗行事,那些话少的人反而称得上剔透清醒,不要妄想用言语——不管是好听的还是难听的——驾驭操纵他人,临了不过沦为笑柄。我终于理解子猷哥哥耳提面命的用意了,学子们年纪尚幼,一来分不清场合,二来掂不清轻重,故有此限。” 说着思霄又笑起来:“话说回来,郭门子弟秉承家道,在通晓人性复杂之上,还需得多动动脑筋才行——想林宗当年在洛阳太学时,会得编顺口溜来讥讽朝政,既是‘民意’,自然传得庙堂无人不知,他若知晓今日你我所议之事,想必更会刺得入骨三分。” 第38章 草木方萌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姝再次目瞪口呆,高祖竟有如此”英勇“前事,同时不免涌上些许疑虑:“舅舅你也知道,党锢之祸波及多少无辜,可有道先生是不以危言覆论而得保全的呀!” “唉,天下多故,少有全者。林宗到底该作论与谁?思索良久,他才决意将知人识事、论学悟道的种种心得广为传授,并以慧眼鉴识奖拔士人,为改良渐进略效绵薄,多年以后党锢祸起,方获幸存。的确,清流士人飞蛾扑火般的义举,颇有些聂政舍身的悲壮意味,林宗恸绝追随而逝,亦是可叹!” 少姝轻托粉腮,思绪起伏间,忽感福至心灵:“有道先生讳泰,字林宗。泰者,取通达安定之意;林,乃大木之聚;宗,是变化之本。定心栽培大木,使得士林风骨代代相延,便是先生愿穷其一生所探求的吧!” “正是,树木深根方能成其大,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上为甘露所沾,下为渊泉所润——神俊苍劲,与山水一体,与天地同春。”思霄语毕,且自饮一杯。 少姝抿抿嘴,点头笑道:“我早就想说道说道了,大人们似皆有系情于树木花草的偏爱,且所好各有千秋。” “哦?”思霄侧头,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不消说,有道先生钟爱的,想必是与山水浑然一体的参天大木;我父亲生前,总愿意侍弄院里的葫芦架子,嗜此不疲;我猜舅舅你呀,最爱的是村头那株合抱数围的朝天柳!每回你打树荫下走过,都要不经意地抬头说一声‘看看这树’,我还纳闷,舅舅到底在看什么呢?” 思霄笑了,不由感慨外甥女的细致,继而答非所问:“你妈妈则爱年年盛放的老槐,这时节上下,槐花酿更是不舍去手。” 少姝对舅舅所说的话频频点头,前俯后仰,嘴里连连说“对呀对呀!” 停了一会儿,她又问:“唔,只是还不知,霙姨和玖姐姐的树,是哪一棵?” “那你得问她们的意思才行。少姝也算有心,那么,你的树是哪一棵,可有中意的?”思霄问。 “有的有的,而且还不只一棵哩,”好像就等着他发此一问,少姝好不得意,明快地答道,“其实,最得我心的是舅舅庐前的杏林,云涌笼罩之间,虬枝影绰共舞,恍如置身仙境!” “不错嘛,”思霄悠然道,继续慢慢啜饮着,“说来听听,那片林子是因何令少姝倾心的啊?” 少姝益发话多起来:“当然了,在我的林子里,有的树粗壮,枝繁叶茂;有的树纤细,枝叶稀疏。然粗壮从不欺压细弱,繁茂更不藐视稀疏,风雨袭来,互相遮挡支撑,待到雨过天晴,又齐现青翠娇妍,如此大气强韧,美好动人,是不是?” “嗯,林木千姿百态,相容于天地之间。但人往往以自心生出成见 ,由成见划出是非,彼此你争我夺,剑拔弩张,却终是一场徒劳。”思霄忽又想起来什么,他意兴盎然地挺立起背脊,向身侧的轩窗轻轻指了指,那上面有少姝去冬以来画的“九九消寒图”,已经用药房里的辰砂遍点无白,已一树绯红如云的杏花,“差点忘了,你一说倒是提醒了我,那林子已然蓄满花苞,不如还是叫它们先去凑个趣儿,充作先声好了。” (九九消寒图:是中国北方文人根据“数九方法”绘制的图,即冬至后八十一日之计日图,“数九方法”在我国民间口口相传,有历史,乏记载,至于起源何时,没有确切的资料,图的画法有多种,如文字式、圆圈式、梅花图式等等。) (辰砂:又名朱砂、丹砂,色调为大红和朱红,是古代红色首选。东汉后人们逐渐开始运用化学方法生产辰砂,魏晋南北朝后各地的石窟、寺院、殿堂壁画中大都有朱砂作颜料。) “多亏听舅舅的,一年一幅磨出了耐性,每日一朵,不能多画,也不能少画,”少姝掩嘴乐道,“待都变作了杏花时,即回暖矣。” “好,少姝坚持数年下来,对于天气的感知也愈发明敏了,你没觉出来么?”思霄笑着挥了挥衣袖,仿佛受到了他的招唤,粉雕玉琢的一花瓣从窗棂间脱落而起,如同蝶舞般,打着旋儿,结伴翻往院墙外,直奔杏林而去了。 虽说并非头一回见了,但少姝还是激动得直拍手,含情脉脉目送它们远去。 “哎呀,”小叶气急的声音传了过来,“尹兄,你倒是货真价实的出拳啊,回回打到‘半路’,就收回去了,咱们还练个什么意思?” 就见尹毅窘迫地抹了把汗,左右为难地吞吐道:“我上来诊治眼疾,常得小叶哥照料,万一出手太重了伤着你,我岂非成了个不识好歹!” 小叶回头望向思霄,不怒反笑:“得了,尹兄一片好心,我还真不能拂了你的面子。” 少姝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这样‘有礼有节’地比划周旋,八成要练到日头落山,不如先过来歇缓歇缓,换口气再说。” “来坐吧。”思霄亦朗声唤道。 二人听了,各自松口气,携手共往廊下走来。 “尹兄手长腿长,身体柔韧,步伐敏捷,本就是块习武的料子,”小叶咧嘴笑着,毫不隐晦对尹毅的赏识,“且绝无下暗手耍奸滑的心眼子,厚道十足,是条好汉!” “小叶哥过奖了。”尹毅气喘未定,赶紧抱拳致谢,说话间汗水从鬓角成滴地滑落。 “是啊,你俩的这番对练,从没有见尹毅轻进纠缠,足见心中知进退;就是貌似给逼急的时侯,居然还有功夫琢磨这不好那不行的,呵呵……”思霄轻声笑着,没有说下去,反而将一碗茶递到尹毅手上。 尹毅恭谨仔细聆听着,低头接过,也不敢就喝,大抵有所牵记的缘故,面上显得心事重重。 少姝隐然显露笑意,舅舅方才与她溯古及今,聊得那般热闹,何曾见他留意那二人对练的细枝末节,什么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回可算开眼了。 思霄冲她瞥来一记,像是已然洞悉了她的心思。 “说到底,今日最要紧的还是要评判出武艺的高下,舅舅看尹毅哥身手如何?”少姝忍不住开腔了。 “最要紧?在我看来,世间修习各路技艺者无不相通,少姝也算入门了,你自觉琴操技艺怎么样?” 被将了一军,少姝语塞。 小叶忙凑上解围道:“论琴小人虽不通,但姑娘方才一曲琴音真挚,感人至深,蛮好的,蛮好的!” 少姝急了,羞得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小叶哥,你大概真有点不通,像我这样猫三狗四的学了两天,哪里敢谈的上有技艺?!” 慌不择言的狼狈相,倒是逗笑众人。 思霄清清嗓,正色道:“太古伏羲氏作琴,为御邪僻,修身理性,以返天真。纵经磨砺之后,十指可得繁复高超的技艺,但最可珍视的,还在琴者原本的道心,有道无术尚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 (天真:指事物的天然性质或本来面目。) (道心:指天理,义理,如《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南宋蔡沉《书集传》中解释:“心者,人之知觉,主於中而应於外者也。指其发於形气者而言,则谓之人心,指其发於义理者而言,则谓之道心。”;也可引申为客观事物最基本的精神,如南朝梁 刘勰 《文心雕龙·原道》:“爰自 风 姓,暨於 孔氏 ,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 陆侃如先生作注:“道是自然之道,那么道的心应该指自然之道的基本精神。”;在佛教中也特指悟道之心。) 第39章 真山,假山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这样说来,学武之人也本有其道心啊!”尹毅感觉明白了一些什么,但仍似通非通,便憨直讨教起来,“此心该作何辨别,敢请思医师提点解惑?” “道心清明之人,言谈之间可见,持刀上阵亦可见,身处绝境之地,则会益发显露无遗。”这是思霄的回答。 “清明?”少姝蹙着眉,费神地揣摩起来。 “清明,就是心中要有复归事物本来的觉悟啊。”思霄望着少姝的小脸,言浅意深娓娓道来,“还原清明之境后,才会懂得自己与他人,与自然,与万事万物的种种关连,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本来:即由本而来,用以形容事物先天本有、唯一之不变的自然存在状态,语出三国魏曹操《选举令》:“事本来台郎统之,令史不行知也。”) (“物有本末”句:出自《大学》第一章,大意是每样东西都有根本有枝末,每件事情都有开始有终结,明白了这本末始终的道理,就接近事物发展的规律了。) “哦,我知道了,舅舅是说,在寻常的人情事理之中,也可见得其人道心,言下所为与绝境所为,其实一样。”少姝豁然领悟,“毕竟,如侠士聂政的轰轰烈烈,换个人,也不是随时随地会遭际的呀,但有相同道心的话,也一样是个好汉。” “我也见过些个蒙昧无知的莽夫,碰巧一身蛮力的,习武只作炫耀或欺人的手段,终会害人害己。”小叶深有同感一般,用力地点点头。 “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艺高,越要懂得收敛手上之力,因一出手就会伤人,同时自伤,绝非正道。背‘道’而驰,恐越误越远,是难免自取其祸的。”思霄语,他那褐色的瞳仁深处闪过灼亮的光彩。 这说来说去的,少姝猛然会意,她顺势往呆坐的尹毅手里一看,噗哧乐了:“尹毅哥,还没转过弯来吗?入门要心正,你在舅舅这里算是通过啦,赶紧给师父敬茶啊!” 冷不防地,这喜从天降,叫尹毅怔在当场,他手微微一颤,才发觉手里端正捧着的茶碗原是空的。 小叶迅即起身,往尹毅碗里斟满热茶,重重在他肩头一按:“兄弟,真好福气!” 夙愿得偿的尹毅恍恍惚惚,他努力稳住了心神,毕恭毕敬地以茶水亲奉师父,一并献上投师帖,再行礼叩拜。 用过茶,思霄起身,携他们三人穿过客堂,至一形如斗室的石窑。 既处内里,却光明彻照,不似几截灯烛之功。除了墙上一幅古朴的女娲神像并供桌外,该处别无他物,更显得与俗隔绝。 “尹毅,拜过后土娘娘,你就是舅舅的徒弟了。” 少姝叮嘱道。 虽说年代久远,然而画中的后土娘娘神像华美,透过袅袅香烟,可见她颜面安宁,慈目庄严有神,唇角流露出浅浅的温煦笑影。 尹毅猛然记起思夫人在家中也是供奉后土娘娘的,于是心怀虔诚,伏身跪地膜拜。 他抬起头,仍是拱手执礼,喋喋不休地吐出下面这番话来: “后土娘娘在上容禀,弟子尹毅从小痴迷武艺,虽得长辈勉励,也如在漆夜里摸索,莫知所从,但自有幸得思医师点拨之后,困顿尽扫,只恐小子糊涂愚笨,不足师父教授。俗话讲‘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既入得师父门中,往后定当勤力,不负道心,以此明志。” 立在思霄身边的少姝,凝神细听端详,再抬眼察看舅舅神情,发觉他眉宇之间有细微变化,想必亦有所感。这情形于少姝并不陌生,幼时,每逢父亲在书馆新收门生,她总躲在一旁观礼,师徒间推心置腹,确然令人动容。 尹毅的一番表白,流露出纯粹的赤诚,还有在他身上总能看到的,那种近乎愚痴的宅心仁厚,许是最终打动了思霄的所在。 思霄扶起弟子,温言道:“师徒之间,教学相长,我等久远相承者,当以成全新学后进。互毋庸讳言,修习当中,勤苦艰险是躲不开的,但要用心吃苦,方能长久受益。” 少姝打趣起来:“舅舅意思是说,功夫不能一味傻练,否则欲精进而不得,白受煎熬。” 尹毅脸上涌起的红潮还未散去,他点头如捣蒜,转着圈儿应着,谢过师父,又谢少姝和小叶,又来谢师父,转得大家眼晕,俱是开怀。 休憩过后,思霄始为尹毅施针医眼。 小叶有条不紊地备着针具,尹股体格壮健,为他所选的毫针皆稍长,且都蒸煮过了,一一分列于银盘内。 尹毅取侧卧位躺下,运气均匀,不敢轻动,只觉思霄的气息近在身旁。 思霄站稳了,以左手拇指和食指,依次将要进针的皮肤捏起,再以右手将针刺入被捏起的皮肤上端。 少姝从旁细观,已知舅舅此法谓“提捏进针”,主要施于身上皮肉薄的部位,如眼周等各穴位。 只见思霄将针刺入了一定深度后,便捏住针柄,缓慢轻柔地转动起来,每次约转2到5周,以使气行,并能补虚泻实。接着,他两手撑开,缓慢地沿尹毅背部经脉循行按摩,以助其活血通气。如若方才下针过于沉紧,用此法可散气血,使针下徐和。 摩运之间,思霄不时关注着尹毅气色。 没有过多久,尹毅觉得脑门上出了一层细汗,全身上下通达舒泰,这时,听思霄说了声:“今日留针一刻吧。” (留针:又称停针法,置针术。《灵枢》八十一篇中,其间言及留针之文有29条。所谓留,就是进针以后,将针留置在穴位内停留一定时间后再出针。停留其间,可以不行针,静置久留,也可以适当施以各种手法,主要依据病情而定。) (一刻:古时一个时辰等于现在的两个小时,一个时辰有四刻,一刻相当于半个小时。) 少姝一路全神贯注地看将下来,脑仁也阵阵的发蒙,不禁暗想,要做一个舅舅似的好医师,实在不易为,医道高低先不说,起码自个儿的身体也得能扛累才行。 她取出本书,展开张小胡床,便埋头读起来。 (胡床:古时与马扎功能类似小板凳,但人所坐的面非木板,而是可卷折的布或类似物,两边腿可合起来。) 少姝陪尹毅治疗到今日,已晓得舅舅留针时间的长短,一般取决于患者的病情程度。对于某些重症顽疾,他会适当延长留针的时长,与之前相比,尹毅身上留针的时间已然缩短不少了。 思霄看外甥女一眼,取下襻膊,博袖飘逸,拂过他心爱的七弦琴,修长的手指款款落于弦上。 少姝亦发现,舅舅在留针间歇所弹的短曲,过耳之音只觉纤美婉约,时而静僻,时而空阔,渐渐地,屏息忍咽,全神浸入其中,全神去捕捉琴挑和着心跳的缠绵,此时此刻,胸中久藏于深的无尽感念得以酣畅宣泄。 当最后的琴音融入了四围沉寂,别有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意韵。 真真是导养神气,宣和情志的绝佳疗法。 少姝依然默坐着,垂首回味,终于合起手中卷册,眸光澈透,激赏中充溢着热情:“不可思议啊!” “什么不可思议啊?”思霄目光转了过来。 “剑胆琴心,名士风流,我在想舅舅与众友聚于那白鹿山上,幽深竹林之下,有人度曲,有人长啸,有人畅饮,有人谈玄,或坐或卧,无拘无束,高蹈风流,少姝实在觉得不可思议啊!” “少姝姑娘讲得很是,我虽说一直随侍主人左右,见识过多次了,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别有天地!”小叶出声附和,直觉少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第40章 刺客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思霄闻言,眼神悠然眺往窗格外的园景,思绪似已在短浅的回忆中掠过,他微笑起来,旋即摇了摇头,纠正道:“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实属安恬宁谧之佳境,不过,少姝哇,此一竹林实非彼一竹林也。” 说到这里,他的话戛然而止,其实,尚有层意思没有给少姝点破,她眼中所谓“不可思议”的洒脱——不过是表皮形骸,在那反面,或者说背后,积淀着无法宣之于口的苦痛,怕才是她眼见风流的真正面目。 但见未经风霜的外甥女言笑晏晏,支棱起小耳朵热切期待的模样,他不觉深吐长息,踌躇失神间,一时未能成言。 “少姝姑娘,主人与众友结伴而行,游于太行山之阳,一路观瞻百家岩、苏门山、白鹿山、驼峰岭等地,途经处无不是草木森蔚,又岂会独限于竹林呢?”小叶掰着指头,细细将行程数过,为主人之言权充佐证。 “这样说是没错啦,”少姝颇感意外,费解的眼神重新移回到思霄身上,“舅舅,你们若不是相聚于竹林,何以一向称其为‘竹林之游’呢?” “少姝可知‘竹林精舍’由来?”思霄先抛来一问。 见少姝满脸迷茫,思霄进而道:“据闻佛陀得道之后,四处弘法,弟子常有数百人。时王舍城有一大长者,名为迦兰陀,在听佛陀讲法后深起信心,于是捐出一片竹园,建起精舍请佛居住。‘竹林精舍’遂成为后来寺院之前身,也是僧侣们修行的道场。” (道场:原指成佛成道之所,该词在佛教和道教中通用,一意修行之地,一意礼拜仪式。) “哦,我竟不知,舅舅与大和尚等知交作此‘竹林之游’,原是个同修的‘道场’啊。”少姝当下了然,跟着央告起来,“什么时候,舅舅带上尹毅哥和我也去见识一回啊?” “哈哈,小孩子家,不适宜的!”思霄还未表示,小叶先兜头一盆凉水给她浇了下来。 少姝气结,不服气地上下打量他:“你不也是小孩儿样子么?” “我是去随侍主人而已,哪有名分参与其间呦!”小叶倒是有自知之明。 见思霄未予理会,少姝也知此议难有下文,脸上却无垂丧之色,转而迂回道:“听舅舅的意思,只要乐意,道场可任取于山水之间喽,不如改日,舅舅也请诸位亲贤善友上来狐岐山共游?” “就修行之地而言,如不能处处是道场,那么这天下就无一处是道场了。”思霄微抿着茶水,顾左右而言他,“对了,若按佛图澄的,心上所生之一切法,也皆可为道场。” “咦,心上生道场?”少姝已被牵着鼻子走了,犹浑然不觉,揣测起来,“那不是说,我们做任何事,生出了诸多千差万别的想法,也都是在修行了?” “他谓之‘法’,正是由心所现,由识所变的,囊括了我们能感知的一切所思所想。”思霄颔首,“确实,起心动念之间的修行最易疏忽怠惰,努力体悟所思所想的行踪,这可是十分要紧的啊。” 少姝忽叹息,娃娃脸上竟闪现出少有的老成模样:“人心里头的那点思想,不都是为了趋吉避凶,离苦得乐,解脱烦扰么?” 思霄带着几分取笑,逗她:“咦,少姝的能耐多大,云涌遨游既罢,又去拍浮深潭,上天入地,痛快淋漓,你还能有什么烦难纷扰啊?” 少姝顿时词穷了,她无奈地咂咂嘴,恰好瞅见小叶窃笑不已,舅舅大人面前,还用“装”啥乖呢?不管闯出什么祸来,横竖是瞒不过他的。 她作难地拉了拉乌黑的丫髻,咕哝道:“心思自会消长起伏,但凡起念,便免不了有烦扰嘛!稀里糊涂之下还乏人指点,更是大大的烦扰!” 思霄低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尹毅身边,准备动手起针了。 “那么,关于这心念间修行的诀窍,舅舅有什么忠告没有?”少姝已然兴致高昂,上半身跟着向前微微探出。 “寻思着抄近便,走捷径?罢了,我的那一套,怕你听来觉得蠢笨,不合时宜。”思霄并非当真不说,而是预先对她略作敲打。 “舅舅不要推搪于我。”少姝才不依。 思霄手上的动作比平时缓慢了几分,也没抬头,悠悠道:“你手上现成的两行,不如念出声来品品看。” 少姝一怔,目光落在手里的《道德经》上。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少姝于是高声诵读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反复之际不惜下力揣摩,冥思苦想,小脸也皱成了趣怪一团,看得小叶直捂嘴。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出自老子《道德经》第五十八章,指出福与祸并不是绝对的,它们相互依存,也可以互相转化。比喻坏事可以引发出好的结果,好事也可以引发出坏的结果。暗示人们在顺境中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志得意满,狂妄自大,反而滋生灾祸,由福转祸;逆境中百折不挠,勤奋刻苦,可变逆境为顺境,由苦而甜的道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叶两眼弯弯,目光追着少姝手里的书,点着头,“少姝姑娘,福祸相依,否极泰来,泰极否生,这便是道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出自西汉刘安等《淮南子 人间训》。) “反者道之动,天下万物自会向其反面运化,如祸福相生相依相转,也与你先前提到的苦乐,吉凶,烦扰与解脱等一般无二。” (反者道之动:出自老子《道德经》第四十章,原文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是老子哲学的主要论点之一,也是儒家解释《易经》的主要论点之一,还为中庸之道提供了主要论据。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提出,中庸之道儒家赞成,道家也一样赞成,“毋太过”历来是两家的格言,正所谓辛弃疾词曰“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听舅舅如此说,少姝一笑:“那可太多了,有明就有暗,有高就有低,有富就有贫,有生就有死……” 小叶乐呵呵:“那可多了去了,是与非,寿与夭,成与毁,美与丑,彼与此,物与我,大与小,与危,生与死,有与无……从白天说到夜晚,怕也说不完!” “嗯,凡俗眼中这些确属截然不同的两端,而在道心清明者看来,它们没有区别,不过是正说反说罢了。”思霄示意小叶将针灸器具收拾了去,又指向墙上的太极六十四卦图,“把泰卦六爻,颠倒过来看,不刚好是否卦么。” 少姝望着图,喃喃道:“还真是哩,将泰卦六爻和否卦六爻完全交换,阳爻变成阴爻,阴爻变成阳爻,于是泰卦变成否卦, 而否卦也变成了泰卦。舅舅,泰卦是从正面来说,否卦是从反面来说,其实两卦所示之理是一样的?” 思霄接下去:“是啊,只不过,人们从来是对正面趋之若鹜,却对反面回避厌弃,殊不知,‘反’才是一种转化之力,万万不可小觑。若一心认定世上充满正反‘对立’,小小的麻烦就会成为巨大的困阻,小小的变化就会成为巨大的颠覆,小小的不同就会导致疏离甚至决裂……诸如这些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只消自己转过弯来。” 小叶走了回来,对主人的一番话深有感喟:“对正面期求过多,更滋生了对反面的惧意,汲汲求取而不可得,看,有多少挫磨并非来自心外,而是源于心内的愚迷痴染。” 少姝似有所悟:“如果能体会到两面的互返运化,那么欲念也好,恐惧也罢,也都会变得无谓了吧?” 第41章 道心清明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思霄注视着少姝的深瞳:“要能看到反面,甚至于包容反面,将心上一切法视作道场,无须预设太多而自寻烦恼,持稳身心,处之泰然,把面临的境况当作一种磨练,从其中获得的——不管是有形的亦或无形的——定有受益。” 哦,原来修行,到底还是为了一颗清明的道心呐。少姝自觉体悟又进了一层,心中升起的欢悦前所未有,甚或无可名状。 这时,仰躺许久的尹毅徐徐起身坐正,双手合于脸前,迟疑了一瞬间,忍不住发声了:“师父所言境界,弟子由衷感佩,弟子忽思及平日里常为眼疾忧虑,还连累了长辈们暗自牵挂伤神,彷徨无措,从今往后,我是否也该以此病苦为道场?” 少姝顿觉戚戚恻然,想起秀英婶曾向母亲哭诉,尹毅有时夜半惊醒,会得悸怖大喊:“我此生再无白昼。” 小叶手上的活计也停了,和少姝的目光遇到一起,二人齐齐看向思霄。 只见思霄沉沉地一点头,双手按上尹毅肩头,这瘦削的肩头里,隐然有一股挺过了厄运的坚强。 郑重对着弟子稚气未脱的面庞,虽然看不到,但思霄相信他能以自己的方式感知得到,然后便徐徐说道:“以病苦作道场,莫说你这暂短的眼疾,亦或是别的痛楚,俱可虚怀以待,在其间砥砺心性。这些日子以来,你其实已做得很好,只是不自知罢了。从出了门跌跌撞撞到如今步履如常,竟至与小叶切磋半日,听声辨位,步法不乱,犹见功夫。就算眼前暂且黑漆,心中却仍自有世界,此界,由你心生光明而彻照分毫,无从也无需借力他人。” 尹毅听得不由哽咽起来,喉咙里“嗯嗯”应着,一字一句全印到心里去,如若他心中,确早有簇簇星火般的光亮,此际更是被师父拨拢得熠熠生辉,渗透胸膛,暖意融动。 “老人们常说小孩子病痛一次,便会明敏一次,也是‘反者道之动’的验证吧,”幼时经历如在目前,少姝笑容逐渐明朗,“病痛可恶,猝不及防,孩子们呢,反而像雨后拔节的新笋,长得越发身强体壮了。” 一晃眼,已见金乌西坠,少姝陪着尹毅至前院,来取给他备下的药丸。 “平日里只听别人说思医师仙风道骨,如今拜过师了,还未能亲睹师父姿容,我这徒弟当的,也是少有了。”尹毅自嘲。 “嗯,人们讲得是没错啦,舅舅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入心,你很快便会看到的,”谈及舅舅卓尔不群的风神,少姝与有荣焉,话峰一转,算作提醒,“只不过,舅舅他一向不苟言笑,云淡风清,届时,你若想从脸上的细微波动解读其心意,那十有八九也会落空呦!” 尹毅听得咂舌,少姝姑娘既然这么说,可见她也鲜有解读明白过,或可言,师父他秉性恬适,已然远离了世俗间的大喜大悲? 少姝在思霄的桌子上打开放成品药丸的木匣,取出尹毅的药递给他:“话说回来,就算舅舅时常‘板着脸’,也并非给人冷若冰霜的感觉,他的眼神当中——尤其是他在看着病患时——还是埋着很深邃的温情。” “是的,温情,诊病以来,我从师父的语气中也能感受一二。”尹毅说着,将药丸嚼服而下,立觉齿颊生香,“提起师父,我家阿翁每每是赞不绝口的,说是很少见的和风细雨、儒雅敦厚,从来没见过他举止浮夸,或者大声哄笑,相反,脸上倒是经常显现微笑、喜悦的神色。” 少姝称是,她觉得一个人的心性越沉淀至深邃,越能为细微的事物感到喜悦,越能发现人生中隐藏着诸多快事,达到如此纤细温柔的程度。 尹毅又道:“作为医师,师父向来秉持仁心仁术,日夜劳碌,这么晚的时辰了还要出诊。” “虽说医师旧有‘医不扣门,有请才行’的说法,但村中有几位老人,孤身独居,不良于行,舅舅便也不忌讳了,他每隔些时日,必要亲去登门探望过,才好放心。” (医不扣门,有请才行:古时医生的行业内规,平时出诊,病人要拜上名帖来请,并忌敲患者家门,扣门等于找上门看病,对病家和医家都不好,还有过年时也忌讳出诊,怕“触霉头”,除非给双份诊金破灾才行,这些都是古来医界不成文的规矩。) “唉,只盼眼疾早日痊愈,那样的话,我也能陪着师父出诊去了。”尹毅语气十足十渴望,“就像叶兄,帮着拿拿药箱,分担些也好。” “小叶哥?他没有跟着舅舅去啊!”少姝坦言告诉。 尹毅格外吃惊,他晃晃头,小叶没去么?可有好半日没听到院里院外的动静了。 这当儿,听到少姝神神秘秘的问:“想知道小叶哥在哪里了吗?” 尹毅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在哪里?” “你且过来,”感觉撑在桌上的手给少姝一把拽了起来,少姝的手指凉凉的,尹毅却莫名不好意思,像给烫着了似的,轻巧地抽了回来,尴尬笑,“姑娘只管告我在哪儿就得了,我去寻他!” 少姝全无在意,快人快语地招呼道:“尹毅哥,你来摸摸这药橱,便知他底细了。” 药橱能有什么名堂?尹毅心下狐疑,还是很配合的走过去,慢慢摸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这是牛黄、蝉蜕,这是肉豆蔻、五倍子,这是夏枯草、益母草,……” 那橱柜的每面小抽屉上,皆是以刀代笔,以阴刻的方式雕出两到三种药材名称。 (阴刻:阴刻与阳刻是我国传统刻字的两种基本刻制方法,阴刻,是将图案或文字刻成凹形,阳刻正相反。) 少姝笑出声来,“没错,正是,你接着认认看。” 尹毅哎哟叫出声来:“这个抽屉里只放着一味药,奇怪了,怎么会是‘春分’?我没说错吧姑娘,是咱们叫作‘春半’的那个——‘春分’?” “没错!再往下还有呢。” 尹毅亦来了兴致,又接着摸下去:“找着了,这个果然是‘清明’!”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少姝哼着歌谣,轻捷地在橱柜前转了个圈儿,明快道,“所有二十四个节气啊,舅舅的药橱上统统都有。” (二十四节气的由来:二十四节气是上古农耕文明的产物,蕴含了中华民族悠久的文化内涵和历史积淀。最初是依据斗转星移制定,古人根据北斗七星在夜空中的指向,指导农业生产不误时节。西汉武帝时期将“二十四节气”纳入《太初历》作为指导农事的历法补充,采用圭表测影法在黄河流域测定节气。在历史发展中“二十四节气”被列入农历,成为农历的一个重要部分。) “好新鲜,从来没在哪家药铺听说过,还有这种‘装’了节气的药柜。”虽然这么说,尹毅还是不解,不禁想要打开来细探究竟。 少姝走近了,打开“春分”的抽屉,取出一片细嫩如秀眉的柳叶,举到鼻尖上来,陶醉地眯缝起眼睛:“春半的味道好好闻哦,这是大股大股的扬风弱下来时,山水间流动往复的气息,再次看到吐绿的树,含苞的花,心情多明亮,饱饱地重又注满了力量。” “是啊!”尹毅鼻头耸动,也辨认出了那股熟悉的清新气息。 “这就是啦!”少姝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把柳叶放到尹毅手心。 “是什么?”尹毅愣愣地问。 “这些时日的小叶哥啊,”少姝清清嗓子,莫名地给人一丝丝故弄玄虚的感觉,“你知道么,当每个节气首日来临,第一缕日光照进这间屋子里来,就会落到刻着相应节气的抽屉上,‘敲敲门’说,‘喂,该起来了!’,抽屉便轻轻应声开启,其中的叶子盘旋飞舞而出,跳到地上,变回小叶哥,即刻风风火火地在院子前后收拾忙碌起来;但是到了傍晚,日光消隐,他就又回到药橱里面,睡觉去啦!” 她这一番讲下来,仿佛是妥妥的亲眼所见。 尹毅静静地听到此处,忽而失笑,他扶着微微泛酸的腮帮子,憨直答道:“少姝姑娘,你是不是把我当作阿圆阿柱那起小孩子了,又说起故事来,不过,姑娘讲的这些个故事个个有趣,哈哈哈!” 见尹毅不相信,少姝不以为忤,嘻嘻笑着给出了个主意:“尹毅哥,你的耳朵比我灵光,不如放近些,仔细听听看?” 尹毅只好应了,轻轻捧起叶子,贴耳倾听。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手不禁颤抖开了,从那片叶子薄如布帛的“身体”里,竟隐约传出了疑似打鼾的呼噜声,怎么说呢,与小叶的动静多有几分相似。 第42章 此竹林非彼竹林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尹毅张口结舌,这是什么,会打呼噜的叶子? 他大手一颤,轻呼间,那叶子像跃离了枝头,飘摇打转,眼看着快要落到地上去。 少姝忍着笑,迅捷出手,及时接住了晃晃悠悠的叶片,抬头笑问:“要不要叫醒他?” 尹毅结巴起来,煞有介事地摆着手:“不用了,不用了,还是不要搅扰小叶哥的美梦了。” 少姝小心翼翼地将小叶请回“春分”当中,还一径自言自语:“也对,睡足了才有精神。” 抽屉“咔哒”轻声合上了,尹毅定定神,脸上仍有几分惊惶未去:“姑娘,照如此说来,统共有多少小叶哥在侍奉师父?若是一个节气出来一片,哦不,一位,那少说也得有二十四位?” “自然是只有一位了,‘他们’都是小叶哥。”少姝侧头,斩钉截铁地答道。 “他们?”尹毅越来越迷糊。 少姝笑:“或者,你可以这样想,小叶哥不过是随着时节更迭,换上不同的‘行头’而已。” “叶兄,叶兄,你真是让人百思莫解啊,”尹毅一字一顿,终于问道,“姑娘,他的‘正身’,到底是来自哪里的?” 没想到少姝模棱两可地说道:“都行啊,傲立的柏也好,婀娜的柳也罢,总之一句话,小叶哥就是小叶哥,一点儿没错。” 半晌,尹毅长长地嗯了一声,心下释然,可不么,管他换上什么“行头”,叶兄始终是叶兄呵。 “要是还不明白,改日小叶哥‘醒’来,你尽可问他。”少姝实在没拿尹毅当过外人,而今成了舅舅的入门弟子,感觉更像家人般,可以无话不谈。 不过,尹毅的脑袋却顿时摇得像拨浪鼓:“那不用了,不用了。” 如人家不愿自己告诉,还非要追缠着问,怪没意思,这点涵养心他还是有的。 骐骐在院子里,还绕着那几只白鹤蹦跶不休,耍得忘了天地,看见少姝他们准备回家了,立时乖乖地告别“挚友”,快步跟了过来。 关上大门,少姝照旧站定,冲着那对面目严肃的辅首咕哝一句:“我们要回去了。” 接着他们便离开了,身后的大门里,门闩自顾自滑动起来,很快的,稳稳当当地上了锁。 “瞧我这记性,光记挂着拜师,竟忘了跟师父提‘蜂眼豺声’的事!”尹毅猛拍脑门,自责不已。 “不妨事,我得空已跟舅舅提过。”少姝又开起玩笑来,“尹毅哥,瞧你先前急得什么样儿,没料到吧?舅舅看上的徒弟,怎会轻易‘放’走?就算跑掉了也得给你逮回来。” 尹毅来回摸着后脑勺,一味憨笑不已。本来,还想再谢少姝助力拜师之情,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多说无益,反倒显得一文不值,不如今后好好用功,方不辜负人家看重的好意。现下他身心俱松,大嘴咧开:“嘿嘿,今日事情还真不少!此刻出了陶复庐,还有点云里雾里,好怕自己是在做梦,应当不是哈?梦也没有这么美的!” 他们一路说笑着,没过多久,便下到水沟里来。 “后日早起,我随父亲进城送货,再回大宅,帮忙接公子姑娘们上山,少姝姑娘你也来么,这一行铁定热闹!” “不了尹毅哥,我已给少婵姐捎过信儿,就在家拭席以待了,再说,他们这回要上来几日,吃用一应等还需多备些。”想到又能和兄弟姐妹们共度“上巳节”,少姝言语间有压不住的兴奋。 “公子姑娘们晚间还是到陶复庐歇息?”尹毅想到往年的情形,“若用得着我,姑娘尽管吩咐。不然到时,叶兄他自‘睡’去了,剩你一人怕是忙不过来。” “好,忙不过来再叫尹毅哥不迟。”少姝领情,应得爽快。 “话说当日,师父又将去何处?”尹毅好奇。 “之前舅舅说过的,今年早已有约,去游洛水。” 两人一时默然,半刻后,异口同声叹道:“真好啊!” “那么琪琪要和我同去大宅吗?”尹毅又问。 骐骐闻言,立即扭头望向少姝,两只会说话的大眼闪烁着期待。 见少姝点头了,它一股脑蹭过来,没完没了的撒娇,少姝难抵,痒到大笑不止。 “姑娘,院门口好像有人。”尹毅提醒。 “哦?”少姝按住骐骐,同往前方看去,暮色四合,她凝足目力,辨认院门口那犹自踟蹰的身影,旋即挥挥手,“珐花!怎么不到家里等我?” 可不正是珐花,她听到少姝招呼,赶忙加快脚步迎上来,欣然道:“少姝姑娘,尹毅哥,我才来没多久,估摸着你们也该下来了。” 少姝看到她眼里的布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珐花,那是素坯成啦?” 珐花激动的点点头。 尹毅见她俩有事,便说:“姑娘你们快回屋吧,我带骐骐先走了。” 少姝带珐花先见了母亲,就要往自己屋里钻,被思霓一把拦住:“猴儿急的做什么去?先吃了饭再说!今日菜色不少,珐花也来用些吧。” 少姝这才觉得腹中空空,利落地帮妈妈摆上饭,拉珐花一起在饭桌边坐下。 思霓看了眼珐花的布包,笑道:“珐花平日里就够忙的,少姝还要给人家添乱。” 珐花忙放下筷子:“夫人哪里话来,是我耽误了姑娘好多功夫才是,这么点儿活计,不算什么的。” 思霓朝埋头苦吃的女儿一努嘴:“她呀,就是鬼点子多,可有问过你父亲,她的法子能行么?” 珐花也笑了:“我父亲说不难做的,少姝姑娘这回想要的瓷盘,用‘釉下彩’即可,哦,话说‘釉下彩’呢,就是用色料在成型晾干的素坯上描绘图文,再罩以白色透明釉或其他浅色面釉,最后,入窑一次烧成,那先前的图文,保管经久不褪!” “她苦思冥想了许久,”思霓看向女儿,“我看子猷下山的时候,定没舍得与他透一丝口风。” “当然不能说啦!”少姝猛咽下一口饭,面孔急吼吼抬起来,还掺着几分自得之色,“等他们上来了才会看到,届时,个个既惊且喜,那多好玩儿啊!” 珐花款款解开放在桌边的布包,取出件瓷器素坯来,恭敬拿给思霓看:“夫人鉴识高明,请看看,还有哪些或可改进之处?” 思霓将那圆圆的盘子举高,端详半刻,点点头:“我看这样子就很好,印花最是新奇,咱们常见的缠枝卉都是均衡对称的,没想到这样式的倒更显独特了,珐花的心思真是巧妙哇!” 少姝干脆捧起碗来,挤到跟前一同欣赏,也觉得母亲说得极是,点头不迭。 珐花被夸得面孔都涨红了,见少姝笑眼弯弯,她意悬悬半日的一颗心方踏实落地,能帮着实现少姝姑娘的心愿,简直没有比这更让她甘心情愿的了。 迎着微风,牛车缓缓行进,车轮碾压过土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持续不断的震荡从腰部向上传到脑际,尹毅闲坐着,犹在重温前日拜师的种种,神情似有点恍惚。 华岩馆宅眷们坐在尹家车内,另有一辆载了仆妇装了行箧的小蓬车缓缓尾随。 少婵满面堆笑让尹毅往里坐坐:“我们姊妹几个挤进来,这么宽敞的牛车都逼仄了,尹毅兄弟小心别掉下去了。” 尹毅听她这样讲,赶紧欠欠身,沿着车沿稍微挪动了一点点,少婵对待下人惯以谦和,他却不敢越礼。 第43章 正与反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专心赶车的尹毓川往身旁瞥一眼,粗声道:“少婵姑娘,我这儿子呀,有只脚勾在车上就掉不下去!” 车内传出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周遭气氛也给她们渲染的愈加轻松明快。佳节将至,姑娘们身着各色亮丽的衣裙,上俭下丰,小臂袖口肥大,下裙都是多折裥裙,裙长曳地,半遮住织纹锦履,松松的堆在轿厢板上。 “少婵姐姐,你没听毓川叔说么,尹毅兄弟已作了思医师的弟子,专攻武学,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要武功盖世啦。”子献也笑道,他与兄长子猷各自骑马,与几位小厮悠然随行在牛车旁。 “多好啊,不消说,管家阿翁肯定乐坏了吧?”少婵将车窗帘子掀高了,探头应道。 “那可不!”尹毓川的嘴角直咧到耳根下面去。 少妍忽脆声提议:“毓川叔,不如让那小鹿也上车来?它独自跟着跑在后面,怪可怜见的。” 尹毓川扭头骇笑:“不行吧,这小家伙在山上野跑惯了,定不会乖乖地坐着,冲撞了姑娘们可不好,万一吓着了羲小公子,那更担待不起呦。” 端坐于车厢最里面的,正是怀抱儿子的王文娟,两朵盘桓卧髻随意交叠于头顶,素衣淡妆,面色恬静,也不多言,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儿子身上。 小羲不满周岁,生得虎头虎脑,他还没惯坐牛车出行,软软糯糯的粉臂紧紧地勾在母亲的脖颈上,眸子闪闪如电,努力撑起小脑袋,谁说话就盯着谁看,要不就是直直瞧着车窗外流动的景色,粉嘟嘟的小脸上,浮现出天真无邪的神情。 王文娟搂紧儿子:“别看小羲说话还不太利索,最近学会了应付人式的假笑,有事没事就跟你挤眉弄眼笑一下!” 少妍逗着刚会咿咿呀呀的侄子:“我们小羲性子好呀,胆子也可大了,上了山,还得让骐骐驮一段才好玩,对不对?” “对,对。” 小羲奶声奶气地,反复用单字回话,引得一车人开怀不已。 “少妍姑娘,不用担心骐骐,说实话它可乐得这样跑啦,一听能进城玩儿了,即刻夺门而出,比我还焦急哩。”尹毅显然了解骐骐多些,对它的心性了如执掌。 “骐骐是盼着下山,我们可成天都盼着上山去找少姝姐姐玩呢,”这回开口的是少嫆,“我早一天连觉都睡不着了!” “谁说不是,不过我们这许多人,又得去陶复庐叨扰,可惜不能当面向思医师致谢。”思婵客气道。 “叔母和少姝多有费心,每回留宿陶复庐无比妥帖。对了,我常想着那间药房,异香异气的,再没在别处见过。”少妍忆道,捂嘴笑,“少姝也不用什么香了,只需在药房沾染些就够用。” “上回少姝姐姐回来,我还问过她,骐骐毛色如此雪白罕见,不知是哪里来的?”老幺子默对新奇的事物天生有股探究的兴趣,神色间带着玩味的笑意,“我以为是思医师专门给她找来的,结果竟说是捡来的。” “哪里有说得那么轻巧,”少嫆接茬了,“我听少姝姐姐说过,她见骐骐时,小家伙身边没有跟着母鹿,也许累得跑不动了,倒卧在林间,她下山时恰巧发现,时机刚刚好。” 少婵摇头:“少姝她那是怕说出来了吓着你俩,因没敢多说,其实骐骐这条小命是从狼嘴里抢下来的,为着解救它,少姝可谓历经一番奇险,是不是啊,毓川叔?” 看来,少婵所知的是从尹毓川这里听来的。 尹毓川见问到自己了,不免哼哈起来:“这个嘛,究竟如何,我还真没亲见,也是听毅儿回来讲的。” 众人忙忙的往车门处凑过去,博袖长裙拉扯间,几乎没跌倒。 “什么,尹毅哥你当时在场?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快给我们讲讲?”子默拍拍胸脯,“少嫆姐姐说不来,我肯定是吓不住的。” 少嫆杏眼一瞪:“我更不怕!” 尹毅啼笑皆非,推脱道:“这事儿过去有些时候了,我记不大清了,不如待会儿上了山,请公子姑娘们细问少姝姑娘吧!” 子默抓着他的膀子摇两摇,急切得不行:“可我眼下就想知道,等不及了,求求你,尹毅哥!” “毕竟隔了有些日子,我怕说的哪里不对,”尹毅接着苦笑,“少姝姑娘记性好,她讲起故事来长篇大套的,为这个,山上好多小孩子都粘着她不放,还是听她讲吧?” “那不成,万一她又轻描淡写地敷衍我们呢。”少妍也不依不饶。 尹毓川也从旁加了把劲儿,敦促道:“毅儿,快别扭捏,照你先前给我们说的,也让公子姑娘们听听。” “得了。”尹毅搪塞不成,无计可施,下决心似的点点头,心下暗思,这可是想不到的事,今日竟换我来说故事了。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尹毅的讲述开始了: “那日,我同少姝姑娘从陶复庐下来。人们惯常走的山路,一般而言,林间小兽们都会避开。当时,少姝姑娘也没同我聊天,四围静哑无声。走着走着,少姝姑娘脚步急停,猛然打横拦住了我,‘站下别动。’ 她语气急迫,令我警觉,她定是看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或是什么措手不及的紧急状况,我忍住了,未敢大声相问。 接着,少姝姑娘耳语道,‘小心,有狼。’ ‘是一只吗?有多大?’我惊问。 ‘看样子,是只母狼,还跟着三只幼齿。’ 我登时打了个寒颤,后脖颈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还好,手里有根探路用的木棍,我瞬间两手握紧,示意少姝姑娘快躲我身后来,悄声和她商量,趁野兽尚未发觉,不如原路退回庐中。 ‘不行,’少姝姑娘说,‘林间还有只白色的小鹿,可能迷路了,与群狼迎面而立,看样子仿佛已对峙许久。’ ‘要想法子帮帮它啊。’少姝姑娘声线虽不高,语气却十足坚定。 我脑袋里嗡地一响,顿觉不妙。 果不其然,少姝姑娘从我身后慢步而出,稳稳地向前方林中走去,我喊她不住,忙极力追上她的步伐。 凶兽出没,鼠兔尽皆潜藏,此时此刻,小鹿想必如同看到了天降救星吧,在母狼凶狠的噑叫声中,它徐步转到我们身边来。” “怎么办?”少妍像是看到了尹毅所说的景象,低喊出声,突兀打断了他。 子默大大吞了口涎末,下意识回头找寻少嫆,她的纤纤玉手,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严丝合缝地扣到双眼上了。 “唉,错不了了,”尹毓川点着头,砸了砸嘴,仍旧直视前方的山路,“咱们的少姝姑娘,可是位女中豪杰啊。” “后来怎样了?”王文娟制止双手乱攀的小儿,上身稍作前倾,关切地询问。 “我可以感觉到,那狼群慢慢地蠕动靠近,母狼带头咆哮,热气直喷到面上,把我们逼退三步不止。紧接着,又把我们围在当中,窸窸窣窣,踩踏着干草,开始转起圈儿来。” “这是狼群的狡诈诡计,先把‘猎物’转得晕了头,不辨方向,它们才好下手,一击命中。”尹毓川十分老到地判断。 “妈妈呀,我真不敢听下去了。”少嫆 害怕,双手扭着胸前衣襟,胡乱揉成一团。 “这时,我听见少姝姑娘停下脚步,跟着,那狼群居然也不转了,好大一会儿没啥动静,约摸着,是少姝姑娘护着骐骐,在与那狼群相视而立……” 第44章 叶子打呼噜?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哎呀呀,”子默“入戏”太深,不由连声怪叫道,“我的少姝姐姐,敢与狼直勾勾相视?恐要坏事了!” “何出此言?”众人俱是大惑不解。 子默看向王文娟:“嫂嫂,上回我与子猷哥哥到尊君‘芷圃’游览,园中豢养了许多珍禽异兽,看得人目不暇接。数日下来,我发觉它们总有意无意地回避与人相视,而一旦目光与人对上了,多会举止焦躁不安,甚或迸发出怒意!那举动的意思,仿佛是人在同它们挑衅一般。” 王文娟的父亲王浑,字玄冲,太原郡晋阳县人。司空王昶之子,早年为大将军曹爽的掾吏,高平陵政变后,循例免官,出任怀县县令、散骑侍郎等职,袭封京陵县侯。 京陵县与界休县相距七八十里,相传古时是尧的封地。当时世家大族,多建有私家园林,其功用之一,便是供家人或招待亲族游赏玩乐。王家园林名为“芷圃”,芷,是种名为“泽芬”的香草,以示追慕王家祖上王泽公之恩德。 (太原郡晋阳县:今山西省太原市;京陵县:属今山西省平遥县,因尧称陶唐氏,平遥旧时称古陶,后名平陶,汉时景帝诞生于此称京陵县,北魏时又更名平遥。) 只听王文娟道:“真难为你了,我在那园中打小混玩,竟从未留心过,那么照你的说法,少姝他们的处境,岂非更加危急了?” “何止是相视,少姝姑娘还与那野兽相语来着。”尹毅此言一出,众人越发惊呆。 “你的意思是,少姝同狼讲话?”一时间,少婵还以为自己的耳朵都不灵光了,“说的什么?” “嗯,好半天寂静后,少姝姑娘开的口,喃喃似梦呓,说实话,那时我都蒙了,根本不记得。”尹毅抱歉地拍了拍后脖颈。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觉得无法接受。 “怎么会?” “是真忘还是假忘?” “是啊,好容易到了要紧关节,怎么能糊弄我们呢?” 尹毅苦苦按着太阳,不像是说谎,“那会儿我也不敢多想,也不敢鲁莽轻动,许是太过凝神专注在狼群异动的气息上了。” 说完换口气,他不自觉地摩挲着小臂上的肌肤,是的,彼时那种情势,担心少姝出事远超他自身安危,连肌肤都紧张到微痛,好像也能感觉到周身空气中涌动的强烈的杀戮之意。 他又稳定心神,徐徐道:“可说来也奇,须臾之间,它们的气息缓和平稳下来,叫人不知所措。我不确定,那母狼是否真动了恻隐之心,它拖腔拖调地嗥叫起来,其余小狼也随之呜咽数声,忽尔急止,完了,就听到母狼拖着长长的尾巴,转过身,带着狼崽子们快步离去了。” “什么,如此这般,你们便安然脱难了?”少妍愕然。 “是。” 大家都听得出来,尹毅的语气中,有一半侥幸,也有一半得意。 “太难以置信了,少姝一个柔弱女子,凭什么动了动嘴皮子,那凶悍恶狼就把嘴边的猎物让与她?别说那鹿了,连她自己不也正身陷险境么?”子献听到此处,深表震惊,低声同子猷嘀咕起来。 子猷理了理缰绳,唯余叹气:“少姝这孩子,真是让人不省心呐!” “咳,没准儿,这是碰上了一只刚刚饱腹的狼?别看骐骐现在吃得圆滚滚,也许它那会儿太过瘦小,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狼一看便知,它怕狼崽子们咯了呀,这才作罢弃走?”少婵费神猜夺着,不然还有什么解释呢? “我们也奇怪,按说那豺狼狡诈得很呢。夜间走山路的人,感觉有人搭在肩上,不知是谁,即刻回头间,多被那畜生一口咬断喉咙的。”尹毓川说的,大家才深信。 “如非恻隐,那便是恐惧。也许,那母狼起初以为骐骐好欺负,结果发现不是那回事?”子默挠挠头皮,“万一打斗反而受伤,它那些小狼就可怜了。” “这个,没可能的吧?”尹毅第一个出来否定他的推论,“我手握棍棒,严阵以待的当口,它们还敢欺身上来。骐骐连护身的鹿角都不曾长起来,那狼还能忌惮什么?” 子默顺势推测:“都不怕,那是怕了少姝姐姐?” “少胡说。”少婵气得白眼一翻,故弄玄虚,简直要把她可爱的少姝妹妹说成凶神恶煞。 “也是,怎么会呢。”子默自觉荒谬,解嘲般憨笑起来。 “鸟兽呜咽,闻声知心。或许,少姝姐姐她居日久,碰巧有了类似的本事,也未可知?”少嫆侧头,揣度半晌,得出一个异想天开的结论。 “那可是狼,姐姐。”子默连连摇头,“就算知它心里想什么,有什么用?恐怕只会更添恐惧。” “想起来了,”尹毅忍不住补充道,“方才忘了说,我们僵持中,有一众村农前后而至,许是那狼远远知晓有人来了,为着一家子保命,这才慌忙溜掉了。” “这还差不多。”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可算有惊无险。” 尹毅轻咳一声,把话题又扯回到少姝身上来:“确定那些狼走远了,我们担心小鹿,索性带了它一同走,它倒十分的乖巧伶俐。少姝姑娘到家后,把小鹿的来龙去脉通通告诉了霓夫人,旋即,夫人便罚姑娘一个月内不能上后山,留在家里闭门思过。到底因何罚她的,我也没敢问,少姝姑娘后来也是三缄其口。” “定是因她轻心大意,随便置身险地,我觉得三叔母罚得不无道理。”子献点头道。 “或许三叔母别有深意,我们不得而知。”子猷终于表态,“少姝他们此役,多有令人不解之处,但其中离奇转折或有缘故,不会轻易浮于表面,度情思量,也许稍加时日真相才会自现。” 子默探头出来,先瞧了眼腿脚轻捷的骐骐,高声与兄长们说道:“骐骐还是这样闷声不响地,到底少姝姐姐有手段,她怎么那么会跟小兽们打交道,还是跟这么静的幼鹿。” “静有什么不好?”少婵发声了,“望字会意,静乃青青草木齐发争春之态,一派欣欣向荣,却都是默默地向上生长,各自做好自己的事,何其静也!” “是,争物者众嚣,争时者独静。如此恬静,说不定恰是骐骐得天独厚的优势。”王文娟细声细气地接过话头,此刻她怀中的小羲睡得像只小动物,呼噜噜无比香甜,“不过方才少嫆说到‘闻声知心’,倒引我想起一节念念难忘的趣闻。” “又是什么趣闻?”各位小姑子们俏目闪闪,兴致盎然。 “我也是听家里的老人讲的,”王文娟眼中闪过几分犹疑的神色,又接着说道,“据说玄狐仙类生有一种瞳孔,称做‘月隐玄瞳’,只要他们愿意,旦与其他飞禽走兽——甚或人——相视之时,那瞳孔周遭会焕发出一轮荧然皎洁的光晕,仿佛月蚀之相,而与他们对视者,心中所想纤毫毕现,无谓隐瞒。尚不止如此,此瞳除却读心之外,还可在悄无声息中,支配改换对方的心思意志。” 也不是王文娟明敏多心,她发觉自己说完神乎其神的玄狐仙技后,车里一众哑然无声了。 “月影玄瞳真有嫂嫂讲得那么厉害?”子献压着嗓门,看向子猷。 第45章 釉下彩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是啊,你想想,有谁愿意让人直视自己心中最隐秘的地方——有些地方——甚至连自己可能也不会知道。”子猷双目向前,似在眺望着前方山色,但其实并没有专注在什么景物之上,“人活着,谁能没点心思呢?只要堂堂正正,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话是没错,但要能够驾驭人心,听来难免叫人害怕呀,”夜风带来丝丝凉意,子献打了个抖擞精神的激灵,揉一揉鼻头,笑得意味深长,“呵,不过心地至诚,方能感通万物,怎么想都是一桩好本事!” 牛车越发颠簸起伏,子默像是被车外的什么吸引了,始终未回转过头。 少妍和少嫆小心地交换过眼神,都只一味向嫂嫂微笑示礼。 见没人接过话头,王文娟略略颔首,末了,自语般追上一句:“朗鉴天道,深知人事,洞悉万物心者,猜度其行止,绝非动辄以己为先之类吧?” 少婵眸色微动,低低应道:“嫂嫂以浅见深,说得极是。” 车里的光景,尹毅看不到,却一句不落地听了个清楚明白。 迎着夜色,尹毓川露出雪白的牙齿,抻长了脖子,用大嗓门吆喝起来:“公子姑娘们,收拾收拾,陶复庐就到了!” 甫掀帘,便传来一把云雀般清脆响亮的声音:“哥哥嫂嫂一路辛苦了!” 可不就是少姝,巧笑倩兮,在冲牛车这边舞动双臂,思霓和尹毅的母亲秀英站在她身后,一道出来迎接。 “哗,只给哥哥嫂嫂接风,那我们呢?没人疼?”少妍头一个跳下车来,不满意地噘噘嘴。 “岂敢,我们这许多人,从早起就侯着少妍姐姐的尊驾啦!”少姝夸张地把少妍揽过来,少妍绷不住了,旋即大笑。 兄弟姐妹重逢,欢喜一团,郭家诸子弟忙快步上前,依次向三叔母问安,并送上新置办的点心礼物。 “好,好,快不必拘礼了,孩子们一路车马劳顿,先进屋再说。”思霓环顾一周,本来温润的脸庞在月色下更显柔和了,“论精神头儿,还得数年轻人呐!个个儿是容光焕发。” 大家七嘴八舌地相携回庐。 秀英备好了佳肴,盘盏间热腾腾冒着香气。 大家饥肠辘辘,亦不虚礼客套,纷纷入座据案大嚼,且不忘对久违的美食赞不绝口。 用餐之际,自免不了长篇大套的家务人情话,问侯过各家大人身体无恙,少姝起身,热心地又是端菜又是斟酒,席不暇暖,脚不沾地,瞻前顾后,反而只吃了个半饱。 满意地看着兄弟姐妹们吃饱喝足了,少姝方引他们至各自卧房歇息。以清泉水洗去风尘,都立刻舒泰地躺到被窝里去,累极入睡,再享受没有。 “儿子,为父只道你这一向用心武艺,想不到今日说起故事来,口才也甚是了得!这一路上,公子姑娘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哈!” 碧空西边,峨眉新月徜徉在云层中,尹家三口松快地乘着牛车,慢悠悠回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开了。 “哪里呀,父亲,不过是因亲身经历的,说起来感受犹为不同。”尹毅得到夸奖,还是蛮开心的。 “哦,还有这事,儿子说的什么?”秀英一边问,一边替儿子轻轻拨动耳畔的碎发。 “就是骐骐那次。”尹毓川冲妻子眨了眨眼。 秀英点点头:“照毅儿的那种讲法,妥妥能将人吓懵,公子姑娘们没事吧?” “哈哈哈,我由衷佩服懂得说故事的人,有纹有路,身临其境,毅儿身上,真有几分咱们老父的影子。”尹毓川腾出手来,在儿子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尹毅头一偏,问道:“妈,你可有见过玄狐么?” 秀英不由愣怔:“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回来时,才听到少夫人说过,细细回味,很是入迷。” “说到玄狐,那可真是神通广大,造化通玄,哦,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银狐’,它们原身通体覆盖的,似乎并非纯正的银白色泽。”秀英换个坐姿,两手撑着有些困乏的腰身,试着从记忆中理出个头绪,“传说中,玄狐的毛发根部及尖端深如点墨,其余才为银白。” “是,玄狐之尾蓬松,有种飘然若仙的境界。”尹毓川也凑上来解说,“他们双眼有神,深夜十分,漆黑一片时,若遇见了玄狐,可能会看到那对发着亮光的瞳仁,所以,少夫人适才所讲的,亦非全无根由。” (玄狐的瞳仁:狐一般昼伏夜出,白天会蜷伏在洞中,抱着自己的尾休养生息,晚上才外出活动觅食,长着一双适合夜间视物的眼睛,因而在白天光线明亮的时候瞳孔会变得像针一样细小,等到四周漆黑时,便把弱光集合成一束反射出去,在深夜遇见的人,就能看到那对发着亮光的瞳孔,奇异之象就让古人们将其认作是精怪的化身,也是本文“月隐玄瞳”的构思来源。) 秀英插进来一句:“毅儿也知道的吧,咱们山上的玄狐仙族呐,都是奉后土圣母为本族共神的。” 尹毅即刻回应:“哦,是女娲母神?想来咱们的仙族很早以前就入乡随俗了,界休城里的后土庙不也是香火很旺的吗?” “这个么,到底是谁随的谁,到如今也说不清楚啦!”尹毓川实话实说,“咱们界休人尊崇女娲母神由来已久,也是发端于久远之前的初民吧!而仙族更加一丝不苟,郑重其事,所以他们或多或少留有母神的特质。” “什么特质?”尹毅细问。 “女娲母神身上,昭示着土地的神秘,甚至可以说,她体内蕴藏着大地一般晦暗不明却奔涌不竭的力量……包括了大地上的山山水水,在初民们的眼里,也许时而温柔和顺,也许时而任性残酷,可以无比美好却能生杀予夺,是既慈悲包容又让人畏服的神祇啊……” 尹毅听得出神,静了一瞬的功夫,信服道:“确实如此,秉承了大母神的意志,玄狐果然是相当‘玄乎’了,那它们一出生就都很精灵,并富于神力吗?” “怎么说哩,玄狐在狐族中,确实属少有的精灵。不过,我想这亦应同其‘父母’的修为有所关联,如果是尚未得道者所生,那也只是普通的狐,如果是得道的父母所生,那自然会生出有灵通的玄狐。你看,就好比出生在农家,读书机会便少得可怜;而如出身在郭宅此等书香世家,则自幼就更易受到陶冶了!”尹毓川分析得头头是道。 “那父母大人都曾见过?”尹毅脸上闪过期待。 尹氏夫妇面面相觑,似有为难之色。 还是秀英先开腔了:“他们不受神鬼管辖,法力高深,又最重于修行,通常与人保持距离,行动时,常伴随著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嗯,所谓‘狐岐山’,自古流传着一种说法,说玄狐仙即为此山的守护福神,山民从孩童起都人人知晓,虽未亲见,却打心眼儿里恭敬尊崇,代代如此。” “这就是猎户们从来不敢伤及山上狐类的缘故吧。”尹毅忽然想到。 “正是。”尹毓川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在咱们这里,对神灵的子孙后裔也一样敬畏。” “哦,阿翁也是这样吗?”尹毅因出生在界休城中,近几年才回乡,耳闻此类传闻的机会确实少些。 “他老人家那股子虔诚,更不消说喽!”尹毓川以毋庸置疑的语气回答。 “狐仙都是甘愿守护山民的吗?” “这就不太好说,狐仙之中也有好坏不一,很像人有良莠不齐一般,人就不怕说有坏人,为什么不敢谈说狐仙也有坏的呢?听说那些利用法术来采补自身者,会伤害很多人,有违天理,想来更不会有好结果。” “被月隐玄瞳所视者,心中的念头会无所遁形,那狐仙的想法是不是也同时会被对方看去?”尹毅又问道。 “怎么会,就算有人盯着狐仙,几天几夜不放松,也绝不会看透他心中所想的。”尹毓川否定了儿子的想当然,“反正,从未听说过有人能通晓神灵的心思,纵使有,想必亦是凤毛麟角,否则的话,狐仙便不会那么神秘了,对不对?” “哦,有好有坏,重在修行,说来说去,做狐仙和做人有什么区别呢?”尹毅迷糊了。 “显然有区别,很多狐仙辛辛苦苦修练数百年才能转化成人,我们一生下来是人身,以狐的立场来看,莫不是已成功了一半?若是整天悠哉悠哉,无所事事,不思上进,那真枉费为人了!”尹毓川这脑筯,霍然拐到训诫子嗣上来。 “哦,似乎是这道理没错。”尹毅心领神会。 “对狐仙研精究微起来,那可是几日几夜都说不完呢,”秀英嘀咕着取出水壶,又自袖中摸索出药袋,“天刚亮就跟你父亲下城去,都忘了吃药,来,拿好这两丸,乖乖服下。” 方才的话题便告结束了。 第二日,云开天朗,人意山色俱有喜意,连和煦的微风,也送来阵阵妙不可言的清香。 第46章 换我说故事?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陶复庐中的宿客们黎明即起,梳洗打扮,准备去源神庙游春,共度上巳节。 秀英又精神焕发地上庐来,侍奉餐点。 “三月三,骑着毛驴上洪山。”她嘴里不停念叨着,来到姑娘们的卧房,还未进屋,阵阵脂粉的味道扑鼻而来。 “姑娘们,先来用早饭吧!” 少婵笑迎到:“秀英婶婶快请进。能想见的,今日绝早,城里人家便要起程赶来了,到这会儿,坐轿撵的、乘车的、骑骡马的、驾毛驴的,人头攒动,正是挤得鼎沸不休吧?” 秀英乐呵呵大力拊掌:“谁说不是,热闹劲儿比过年差不了多少!” “幸好我们动身早,算有先见之明,只是免不了劳动你和毓川叔,这两日又不得清闲了。” “少婵姑娘说得哪里话来,都是咱们份内的事!”秀英客气道,又往里屋再三探看,“别的姑娘可还未起身?” 少婵摇摇头:“她们呐,也不知捯饬个什么劲儿,没完没了的,这也快该出来了,哥哥嫂嫂他们已经用上了么?” “是呢,”秀英说,表示理解,“姑娘们的装扮当然要细致些,不用急,饭菜我先热着,省得凉了吃下不舒服。” 说罢,她自回厨房去。 不一会儿,姐妹们翩然而至,少姝抬起头,只觉眼前一亮,脱口赞道:“知道的当是郭家的姑娘们上山过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的仙女下凡了!” 姐妹们莺声燕语般欢笑起来。 “叔母你瞧,少姝惯会讲些甜言蜜语的,哄得我们快要‘上天’了!”少婵打头,她身量最是高挑,一袭绛色纱复裙轻轻摇曳,衬得肤色更胜白雪。 “她在山上日久,常不见你们,这一聚也是欢喜得紧。”思霓用欣赏的目光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如今城中又时兴起这沙裙样式了,少姝没说错,此等华服,配上你们这个年纪,又花一样的容貌,风姿绰约,哪里都好看。” “少姝,前些日子,我们托毓川叔给你捎去几条裙子,同这裙子质地花色都差不多的,怎么没见你上身,难道是尺寸大了?还是压在厢底忘记了?”少妍进来,早留意到少姝还是昨晚的青色棉布衣裳,家常作扮,过节也不预备修饰分毫的架势,特意攒点她。 “那怎么敢忘了,多精致的沙裙,上身合合适适,多谢姐姐们惦记,”少姝放下手中的菜碟,又一本正经道,“可我平时干活,穿着实在不方便,一会儿担心勾丝,一会儿害怕蹭脏,这心里净想着它分神了,唉,闹不清到底是我‘穿’它,还是它‘穿’我呢!” 姐妹们大眼瞪小眼,少姝所诉之“苦恼”,她们可是未曾体会过的。 少嫆体贴地出个主意:“一会儿咱们到源神庙去,你也不用干活儿了,少姝姐姐就换上吧。” “其实我这身也行啊,才浆洗过的,随身又舒服。”说着,少姝的手顺着裙边上下一比划,算是给今日的行头拍板儿了。 思霓笑笑,摆出一副“你们看吧”的眼神,无奈地摊摊手:“你们不晓得少姝,她的兴头全在杂学旁收上面,成天琢磨这个,捣鼓那个,从不理衣饰如何,往往一季下来,净逮着一条裙子穿。衣裳小了再做时,问她想换什么样的,喏,专要和她先前那身大同小异、耐穿经脏为上的,问了也是白问,我也没法子。” “老实说,什么面料衣样都难不倒思夫人,只是少姝姑娘不爱好这些,一人一性,她平日里惯常如此,裙子素雅,也从不施粉黛。”秀英上着菜,打起圆场来,“不过姑娘,一年一度佳节,又难得和兄弟姐妹们玩耍,依我说,还是换身新装有气象!再说那几条裙子,夫人昨日就给你捎上来了。” “好,那就依秀英婶。”少姝向妈妈抿嘴浅笑,从善如流地应承下来,瞧着饭菜上齐了,便滑稽地做个请落坐的手势,招呼姐妹们,“有女同‘席’,颜如舜华。” (有女同席:原句出自《诗经郑风·有女同车》) 姐姐妹妹听在耳中,很是受用。 子猷夫妇正陪着儿子用饭,被她们玩笑趣语吸引,抬头看去,果不其然,少姝小小的脸,素面朝天,在浓妆淡抹的姊妹当中很是独树一帜。 少妍坐下来,热情愈发高涨:“待会儿少姝换了衣裙,再理髻修容,放心,我们几个给你上妆。” “天!”少姝把眼一蒙,光听着就觉得累,忙央告开了,“求姐姐们饶了我。” 她婉拒的理由竟是:“姐姐妹妹眉目如画,上妆才更添韵味,我就算了,不如省下那许多功夫。” 这是什么话,王文娟看向少姝,深感奇异,她凭什么说自己不好看?将要开口代抱不平,听得少婵那里先发作起来。 少婵即刻嗔怪道:“若是连你也嫌自己不齐整,那我们几个便都不能看了。” 一众哄然。 思霓实知女儿畏难,温言安抚:“凡事总有头一回的,习以为常之后也就不嫌麻烦了,趁此机会,还能和姐妹们多学一点。” 少婵这就教了起来:“少姝可知,如今妆容化法不断推陈出新,单是‘花黄’一项,就原料繁多,已有彩纸、绸罗、云母片、蝉翼乃至鱼骨等,再将取材剪作花、鸟、鱼等形,哦,还有染色,最受欢迎的是金黄、霁红或者翠绿,什么‘花胜’、‘花靥’、‘眉翠’、‘金钿’等名目,简直不胜枚举。” 一旁少姝干脆配合地掰起了指头,边数边高声直呼:“不得了,不得了。” “是啊,人人精于修饰,姹紫嫣红,但似少姝这样,不描黛,不涂红,不抹额黄,白净素面的,反倒显得清新自然。” 嗯?少姝愣了,少婵怎的话风突变,原来,她这一通罗列下来,竟是为了“声援”她,不由的神情微妙。 “是啊,如今就连男子,也都热衷涂抹粉帛。”子默也来凑热闹,“少姝姐姐若换身男装,说她是个清秀的裙展少年,想也无人起疑。” (粉帛,即当时类似粉饼的化妆品。) 少姝大乐,俏皮得拍拍两颊:“真的?那改天不防换上试试喽!” 少妍说什么也不理解,问她:“少姝闲来可有看戏听曲?不然小说杂记总也翻阅过的吧?当中出场的女子哪个不是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要说卓文君不施粉黛,没有了‘远山眉’,那她还好看得起来么?” (小说杂记: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中,将小说家列为当时之一家。“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这是中国官方史家对小说作出的最具权威性的解释与评价。它指出小说来自于民间的口头传说,是由小说家采集记录而成一家之言的,虽是小道,尚有可观之处。魏晋时期,小说这一文体有了一定基础与规模,在内容上可以分为记录地理博物,神仙方术,妖法鬼魅,佛法灵异的志怪小说和记人物的遗闻轶事,言谈举止的志人小说。) (卓文君:原名文后,西汉四川临邛巨富卓王孙之女,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之一。其姿色娇美,精通音律,夜奔司马相如的故事流行民间,多为后世小说、戏曲所取材。她的远山眉妆在唐宋时期仍然流行不衰,西汉刘歆《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妻卓文君,眉如远山,细长而曲,色微淡,时称“远山眉”,当时妇女多仿效之。) “佳人是佳人,我是我,虽说轮不到我们这样式的‘出场’,但就算无人问津,身处小小角落也无妨碍,哪里会过得不好?也许更觉自在也说不定呦!”听来不是多么要出息争脸,但确实就是少姝的心之所向了。 “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过,有时见到的窈窕淑女,进退行事,竟隐约带出几分男儿的果敢勇毅来,才更叫人一眼难忘。”王文娟停箸,注视少姝的眼神,透出些许欣羡。 “嫂嫂说的是,然与此相反,男子若流连脂粉,总会让人觉得怪怪的,也不知是哪个起的头儿?!”少姝顺势说道,她一惯直来直去,似对这股异常的美容风气很看不过眼。 “哪个?呵呵,美姿仪、面至白的傅粉何郎——少姝你居然没听说过?”子献摆开阵仗,待要为她详加解释,一眼瞥到了子猷的面色,旋即哼哼哈哈地改了口,“对,我也觉得那种男子扭捏,粉帛随身,行步顾影,好不腻歪!可幸咱们家老少中人,均对此兴味索然。” 子献所说的傅粉何郎,即名士何晏,字平叔,汉大将军何进之孙,娶曹操之女金乡公主为妻,擅清谈,与王弼共同开创了“正始之音”,高平陵之变后被杀,并夷三族。 少姝左瞧瞧,右看看,识趣地放下继续打问的念头,侧过身子,接着端详姐妹们的靓丽妆容。 只见少妍少嫆于额头、鬓边、嘴角处,分散贴有花黄装饰,显得娇媚可爱,少婵即使未贴,也画了个浅色淡妆。 “少婵姐姐,这各色花黄呢,我在城中多曾见到,你的妆容另有绮丽,又有什么说法?”少婵妆容虽淡,细看之下,才发觉其两腮红润,与花瓣似的樱唇相得益彰,少姝一时被惊艳到了,忍不住究其底里。 “我这个,已非时下最受追捧的了,倒也有个名头,叫做‘晓霞妆’。”少婵面露得色,肯定妹妹眼力上佳。 “唔,这名头起得恰如其分。”少姝听得双眸一亮,不由笑赞,“或有什么来历?” 少婵好心情,绘声绘色道来:“话说某日,文帝于水晶屏风后读书。有名唤薛夜来的宫女前来侍奉,竟猛撞在那剔透的屏风上,脸颊顿时红肿一片,如同将要散尽的红霞。于是歪打正着,宫女们都觉脸颊上殷红鲜艳异常美感,因用胭脂在脸上涂画,竞相效仿起来,此妆便得名了。” (文帝:即魏文帝曹丕。) 第47章 闻声知心,月隐玄瞳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哎呦,这妆法得来不易,”少姝倍觉同情地揉揉脸,“想想,要硬撞成那个颜色,薛姑娘彼时一定痛得跳脚。” 见少姝反应若此,整个一副抓不住“要害”的憨直态,兄弟们亦按捺不住,个个失笑喷饭。 “跳脚倒也未必敢,只是她必想不到,能凭此得文帝青睐,于是乎上行下效,竟风靡至今。”思霓还是看得明白。 “文帝素与‘建安七子’交好,若说开放达风气之先,文帝当属‘功不可没’!”子献语带兴奋,打定主意没往兄长那边瞧,“其眼界行止,比之当今阮步兵嵇中散等大贤,亦毫不逊色!” (建安七子:汉建安年间(196—220年)七位文学家的合称,包括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 “王仲宣葬仪上,文帝率一众好友做其钟爱的驴叫之鸣,告慰亡灵,可谓别开声面!”子默也憋不住了,眉飞色舞道,一看就是打心眼儿里敬服欣羡。 “居然可以大庭广众之下大作驴叫?!”少嫆急急咽下一口蛋汤,惊讶地张大了嘴,那小下巴几乎没掉下来。 “唔,以文帝当时的身分,”少姝细品此事,若有所悟般连连点头,“无忌人言,不拘礼法,行此难得洒脱之举,只为送好友最后一程,可见,这也是位性情中人呐!” “对,对,性情中人!”子献子默拊掌大笑,以为少姝评得中肯。 “他们兄弟啊,三句半不到,就要为古人‘操心’了,”眼见话题越扯越远,少妍便有些不乐意,“唉,这说了大半天,少姝究竟喜欢哪种妆容?” 眼下唯有少妍心无旁骛,兀自盘算着给妹妹上妆。 少姝扶了扶额角,真不知她哪里来的如深执念。 “那个,我吃好了,先去换衣裙,诸位慢用啊!”少姝咚一声抛下饭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起身溜之大吉。 自那逃开的身影上收回目光,王文娟用手帕为怀中的小羲擦拭嘴角,与夫君低语道:“这下我瞧明白了,为何子献子默也总惦记着让少姝回来上学,你看说起个什么来,有的不掺和,有的不知道,也难怪呢。” “许是吧,少姝心中关情种种,确与一般女儿有所不同,这些年愈发显见了,”子猷失笑,用她能听到的声线回答道,“夫人你不也是看重她身上的‘果敢勇毅’?” 王文娟转头,向在坐的小姑子们嫣然一笑:“唉,嫂嫂我呢,是想上妆也不能够,一年四时,脑门上顶个‘太阳’,拿什么花黄比划都觉黯然失色,少妍不如来帮我选选?” 因时犯偏头痛,王文娟额头上,有才用火罐拔过留下的红紫印子,不成想她以此来戏谑自己,大家又觉忍俊不禁。 思霓忙道:“改日家兄在,文娟还是抽空来瞧瞧,或理理气血,这样子年轻,该早点调养好才是。” “有劳叔母挂怀。”王文娟谢道,思霄医名远播,她亦早有耳闻。 子猷忙欠欠身:“文娟她一颗心扑在孩子身上,没日没夜,不舒服了就自己上手,拔一拔,灸一灸,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轻省了便罢,从不放心上,也是该仔细用几幅药了。” “除了头痛,文娟还有哪里不舒服?”思霓关切问询。 “再有,”王文娟看子猷一眼,捂着嘴,忍住笑,“请教叔母,不知健忘算不算毛病?” “遇事易忘,多因心脾亏损,精气不足,或瘀痰阻痹所致,用药越早,恢复起来也更快。”思霓一本正经地为她分析。 “如此说来,叔母,这里又多了位病患。”王文娟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身边的丈夫,“我二人啊,一个在家,一个在书馆,过来过去跟转陀螺似的,忙得头顶冒烟,有一回,跟他说了件事,他应得倒十分爽快,过片刻,便疑惑地问我方才说的什么,我一愣,想半天回答我也忘了,接着,两人疲然对视,再想起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她话还没说完,众人已笑得东倒西歪。 思霓边笑边摇头:“那正好啊,你们夫妻二人一块儿瞧瞧!” 吃罢早饭,众人收拾停当,终于出门向源神庙步行而往。 天蓝如洗,清灵透彻。子献子默早已迫不及待,打头先行,姑娘们脚下亦跟紧了,思霓只叫少姝好好领路,她有秀英相陪,又招呼着携带了大包小包的诸小厮,不妨徐步殿后。 “毅儿怎么不来?”思霓问询。 “他呀,说有套思医师新授的拳法还未练熟,拉不动他过来。”秀英答道。 “毅儿这是入门了,有了体悟,渐入佳境,再不用他人催促,自会寻着练了。”思霓笑。 “才不是啊夫人,他实在古怪着呢,近两年,最不喜欢人多声杂的场合。”秀英说完,不觉吁口长气。 “嗯,他既不想,也不用非鼓动他来了,”思霓反手握在秀英搀扶她的手上,“会好的。” 秀英揉揉眼,抬头,望向前行的少姝她们,面露微笑:“夫人你看,少姝姑娘换这一身,仿佛衬得身量都高了些,不对,是姑娘长起来了,咦,不知她在说什么,都笑得合不拢嘴!” “这孩子,喜聚不喜散,人越多,越精神,想摁也摁不住。”思霓摇头笑道,望向女儿的湛亮目光中流溢着温情,“少年人还未解愁滋味,他们看得真,听得清,日头高悬,青山泛绿,泉水甘甜,点点小事,均可为之欣悦不已。” “假使遇着烦难,也一点不怕,没啥大不了的,跌倒了若无其事爬将起来,有大把的时光再来。”秀英苦笑,“如今老了回头看过去,反倒诧异,竟有那么大的劲头去挨受。” “正当年的人,说什么老不老的。”思霓嘴边勾起一丝笑意,似被香风醺醉了,长眼微眯,“不敢相信,咱们都有过那样好的日子。” 如果不是有过,两人亦不会感慨如斯。 乍暖还寒的日子已过,满眼是新生的嫩绿,可以想见,花团锦簇、千娇百媚的日子又将来临。 路上行人摩肩接踵,衣香鬓影,人头攒动。街头热闹无比,有跑马卖解的,有打把式卖艺的,有吆喝兜售洪山香料的,还有那些通过骡马牙侩买卖牲口的,并不怎么张扬,低头凑拢,一心一意地掐指还价…… (跑马卖解:旧时指骑马表演各种技艺,以此赚钱谋生。也说跑马解、跑解马。) (牙侩:为买卖双方说合、介绍交易,并抽取佣金的中间商人,后也称“牙行”。) 熟知的友人相逢,又免不了一番番作揖问候,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吊起嗓子大声寒暄。 游客中,当属男俊女靓、气质出尘的郭家子弟最为引人注目,优游信步间,衣袂飘拂,时有行人亦步亦趋,看到目不转睛。 阿圆抱着阿柱,疾步上前,向郭家众人致意,他新奇的目光停留在少姝身上:“少姝姐姐早安,咦,你今天的穿戴好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的,”少姝回道,连小孩子都懂先敬罗衣,还有什么好说,她的目光扫到了一旁少妍春风得意的神色,不觉暗笑。 少姝捏动小阿柱的手,逗弄着笑嘻嘻的娃儿,“乖阿柱全好了?瞧这肉嘟嘟的脸蛋,气色多好!” “托赖托赖,我阿婆成天念着多亏了思医师妙手哩!”阿圆十分客气,“大家在池边等我们兄弟,公子姑娘们还请慢行赏玩。” “这一路熙攘,不比平时,抱着弟弟要小心呐!”少姝高声嘱道。 王文娟停下脚步,用团扇遮住日光,向着山坳间青岚氤氲的庙宇辨认了半天,问道:“少姝,那处是什么所在?” “嫂嫂说的那里么,是‘岐仙庙’,山上唯一供奉狐仙的庙宇。”少姝回首笑答,王文娟头一回上山来,自然要为她解说解说。 子猷答:“尝闻狐仙得道,为保一方平安做了很多好事,于是凡村皆有神祀,以寄歌哭,习俗披靡,百姓们虔诚地立庙供奉,自是为报深情。” 第48章 神灵的心思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哦,所谓‘无狐不成村’,当真是灵应如响?狐仙都为乡里做过些什么好事,可否例举一二?” “说来也怪,大家从来是这般口口相传的,但若要打听桩桩件件的底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都只说此庙香火旺盛,从未间断。”子猷据实答妻,实则心中亦存有隐隐绰绰的疑团。 “请问立庙大约是在哪朝哪代?”王文娟想借由溯其往史,找寻蛛丝马迹。 “嫂嫂这可问住我了,”少姝面呈难色,秀眉微微蹙拢,“管家阿翁他常来庙中上供,兼做扫洒事务,多年如一日,尽管如此,他也没跟我们说起过立庙的年份,没准儿因事情太过久远,连他老人家也未必知晓?” 子献道:“嫂嫂,从咱们华岩馆出来往东去,街心有座元神楼,始建之缘起也同样无从考证,我们打幼时起便听村里流传,‘千年天狐则化为元也,里人祷之亦能隐致其福’,故此香火至今不衰哩!” (元神楼:介休当地人又名“玄神楼”,或“祅神楼”,私以为,此楼命名的改变可能反映了不同朝代下当地百姓文化信仰的变迁。除了早期的狐瑞之说,还有专家考证说,祅神楼是祅教祭祀的神庙,反映了我国古代华夏文明与中亚文明交流的历史,该楼以此命名估计是在五胡十六国时期开始的;嘉靖年间,崇道信儒,皇帝下诏全国除了儒释道三教之庙外,其它必须拆毁,祆神庙也在拆毁之列,当时介休知县王宗正为了保全这处独特的神庙,把主像换成了刘、关、张兄弟,祆神楼内自然也就成了三结义庙;而文中子献所言,出自乾隆年间知县王谋文撰写的《介休县志》,亦应属当地流传已久的说法,只是为了写作需要,笔者将原来的“白狐”改作了“天狐”。再论该楼形制,为过街楼、山门楼、乐楼三联体楼阁式建筑,在我国古建筑史上并不多见,既雄伟壮观又玲珑生动,与万荣县的飞云楼、秋风楼并称为三晋三大名楼,我国古建筑学著名学者陈明远先生曾专门著文介绍,称该楼在艺术上达到了极高的成就,而在我们后代介休人眼中,应是湮没在漫长历史迷雾中的能工巧匠们的沧海遗珠了吧。) (天狐:传说修炼千岁以上,具有强大神通的狐神,也有视天狐为狐妖体系中最上位的存在的说法。) “哦,如此说来果然奥妙高深,”少嫆远远看到许多香客正自庙门鱼贯而入,不觉心生敬畏,忍不住问:“此地狐仙到底是什么来头?” 见大家伙儿个个紧盯住自己,少姝语塞,既而哑然失笑,这可叫她从何说起? 略作计较后,少姝决定不如先就大而化之:“狐在秦汉的地位最为尊崇,与龙、麒麟、凤凰一起并列四大祥瑞之一,要说再往前的事,那就不清楚了。况且,我以为眼前的山山水水也是狐族赖以生存的,与人无异,也会有与人相通的情感,趁便助人,便不难理解了吧?” 子献也有话说:“文帝黄初年间所见的祥瑞中,盛传曾有九尾狐现世,彼时陈思王也献呈过一篇《上九尾狐表》,来歌颂狐仙乃天命之所应,是明君在位,天下太平的瑞兆。即便到了如今,祠堂、庙阙中的雕画之间,亦常有见狐与白兔、蟾蜍、青鸟并列于西王母座旁,以示祯祥。” (九尾狐现世的典故:曹植《上九尾狐表》云:“黄初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鄄城县北,见众狐数十首在后,大狐在中央,长七八尺,赤紫色,举头树尾,尾甚长大,林列有枝甚多。然後知九尾狐。斯诚圣王德政和气所应也。”另《三国志》「魏书」卷一百一十二下亦有记载。) (陈思王:即曹植,因生前曾为陈王,去世后谥号“思”,故人称陈思王。) (雕画:子献所言应是指汉代画像石与画像砖,魏晋前的汉代是中国画像石与画像砖从兴起到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期,作品遗存甚丰,且其题材广阔,寓意深刻,不仅展现了当时社会生活和物质文化的方方面面,而且突出反映了阴阳五行思想、神仙信仰以及儒家伦理道德观念。历史学家翦伯赞说:“这些石刻画像假如把它们有系统地搜集起来,几乎可以成为一部绣像的汉代史。”而在狐文化的前期,狐被百姓奉为瑞兽的说法,可以从中得到验证。) 子默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也讲出一件趣闻来:“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之初,试过于夜间在丛祠中扮狐,呼叫‘大楚兴,陈胜王’,结果取得威众之效。” (陈胜吴广装狐:出自司马迁《史记》之“陈涉世家”,故事说明在秦末乱世之时,狐似乎已有作为山神而出现的情况,陈胜藏身之“祠”,可能就是当地民众祭祀山神的场所,因百生普遍认为狐具昭示天命的神性,所以陈吴二人之举才能起到惑众、威众的效果。) “至于玄狐被视作瑞兆,最早出现在黄帝受符的传说中。”少妍看一眼少姝,面露得色地说道。 “哦,姐姐说来听听?”子默颇显急切。 “黄帝在讨伐蚩尤之时,曾梦到西王母特别派遣一个身披玄狐大衣的道人,给他送来灵符,后来黄帝最终取胜,足见玄狐之地位与神力。” (黄帝受符:出自唐《艺文类聚》卷九十九引《黄帝出军诀》。《艺文类聚》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百科性质资料图书——古类书之一,保存了我国唐代以前大量的诗文歌赋等珍贵文学作品,其中许多篇章早已失传。) 兄弟姐妹们的溢美之词,最令少姝受用,着实为自己的一招“抛砖引玉”沾沾自喜,笑意也在层层加深。 “你们所言皆为远近神异之事,而狐受儒家所喜,且津津乐道的,乃为‘三德’之说。”子猷慢道,并一一列举,“其色中和,小前大后,死则丘首。” (狐之三德:见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卷一〇释“狐”。) “是了,”少婵应道,“其色中和,是说狐之毛色暗合了中庸之道;小前大后,则言狐的头小尾大,秩序井然,体现了尊卑之序;狐死首丘,是因其怀有仁德,不忘本也。” 少嫆略显迟疑:“天子诸侯大夫之所以服狐裘,就是为了用狐‘不忘本’的德性来戒励自己。” 子默表示自己也知道:“故天子狐白,诸侯狐黃,大夫狐苍,士羔裘,亦因别尊卑也。” (天子狐白:出自东汉班固《白虎通义》卷八之衣裳,“因狐死首丘,明君子不忘本也……故天子狐白,诸侯狐黃,大夫狐苍,士羔裘,亦因别尊卑也。”) 深谙装饰其道的少妍嗤笑出声:“得了,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为上行下效的奢侈找托辞罢了,达官贵人趋之若鹜,人们则会更多地猎狐,山野间的狐子狐孙们岂不是倒了血霉?” 众人听罢倒无异议,又都安静下来。 片晌过去,只见子猷点了点头,提出结语:“大家都知道,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殊途,狐则在仙妖之间,故若要说遇到狐仙,是怪异也好,是平常事也罢!” (“人物异类”句:出自《阅微草堂笔记》卷十,意思是人和兽不同类,而狐仙正介于二者之间;阴间与阳间不同路,狐仙则活跃在二者之间;神仙与妖怪不同途,狐仙的地位就处在两者之间,“故谓遇狐为怪可,谓遇狐为常亦可”。古人以为狐介于人与动物、阴阳、仙妖之间,也就是说,它们在心智上与人十分接近,也可修炼成仙。) 大家听了也都十分认可,纷纷称是。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挤到边上已半天不语的少姝,这会儿独自喃喃不已。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出自《楚辞 九章 哀郡》,至少自先秦起,人们对狐狸便有“狐死首丘”的德兽印象,先秦儒家也已开始认为这是狐怀有仁德的表现,《礼记 檀弓上》记载:“君子曰:‘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 第49章 裙屐少年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王文娟笑盈盈靠近,问她:“少姝妹妹,从此间到源神庙,可还有一段路程?” 少姝回过神来,细作介绍:“是,源神庙建在源神池上方,是此山最钟灵毓秀之处。庙中供奉大禹,说来有意思的是,歧仙庙建在源神池下游,与之高低呼应,如同在亲人身侧默默守护一般。” 她的语气中饱含诚挚,可见在心中,这已是某种坚定的认知。 “狐岐胜山水,每观有新意,”少婵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真真地传过来,接着自说自话,“唉,年年能来这里过节的人们,可真好福气呦。” 她这番没头没脑的话,令大家侧目,闹不清她还有什么后续,故无人贸贸然接下话头。 敏感觉察到氛围突变,少姝十足纳罕,低声问身边的少妍:“少婵姐姐这是怎么了?” 少妍靠近些,捏着嗓子,言简意赅告诉她:“姐姐秋天就要行大礼了,与徐家定下的日子。” 少姝嘴上没说话,心里却在犯嘀咕,那么这一回,是推无可推的了?原来,她早知道婵姐与郭宅世交——豫章徐氏定有亲事。近些年,郭家长辈开明,纵得少婵“矫情任性”,婚期因她一再延宕,或推说身体不适,或推说世道不稳,总之凡能想到的,皆无所不用,饶是如此,眼看的,就又要到“那日子”了。 “徐家的公子,”少姝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位准姐夫,悄悄拽了拽少妍衣角,问题却是很惊人,“姐姐可见过?是否合心意?” “自然没有见过,”少妍的樱唇半天合不上,更加惊奇地回答道,“若是城中人家,兴许还有机会得见,那户人家可是在豫章哎。” 少姝面带烦恼地缓应了一声,属实领教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厉害。 “不用担心,子猷哥哥相看过多次的,绝对出不了错。”少妍笑道。 看着娟眉细眼的少婵姐姐,脸上泛出郁郁不解的神情,少姝沉吟,她很想近前温言安慰,可自己心里一时也空落落的,想到这么标致清丽的姐姐,她打小如跟屁虫般黏着玩耍的温柔姐姐,就要离开郭家了,虽说谈不上生离死别,可是像豫章那么远的地方,她忽然有些难受,也有些寂寥,竟不知说什么好。 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少姝只好这样反复思量着,定定心绪,当然,她在这样想的时候,从来没把自己算在内。 心里纷乱,更嫌人群嘈杂,少姝沉吟片刻,干脆提议绕道:“我还知道几处,虽说貌似峻险,行人疏落,却也不难走。” 子献先表赞成:“有那样好的清幽秘境,少姝还不快带我们去,我最头疼这样挤来挤去的,不是看人,就是给人看,不如另辟歧路蹊径!” 思霓听到,忙赶上来,忧色阻止:“你们快不敢听她的,那些山路她走熟了,如履平地,几位姑娘可不行,万一迷失了怎生是好?!再说,就算挨到了源神池,一路乱枝杂石过来,你们簇新的衣裳鞋袜不是白糟蹋了。” 少嫆大大咧咧伸出灰扑扑的一双锦履:“叔母,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去看看平时看不到的山色。” “也许奇秀之路,唯有迷失了才能闯入。”少婵歪着头,语气悠悠然,“十有八九,这是我最后一次‘放肆’了呵!” “少婵姐姐这算是给误步歧途注脚新解了。”子默嗤嗤笑着,顾左右而言他,“有深谙门道的少姝姐姐引领,无异于在自家庭院闲逛,想迷失也办不到吧?” “叔母,你看他们多有兴致,哪怕绕远路呢,说不准歧途上更能领会到不同的意趣。” 争论半晌,思霓也不想扫他们的兴,只得无奈应允了:“好,好,说不过你们,随了这丫头去‘寻奇’,各需切切小心。对了,文娟,你无论如何要留下来走大道,抱着孩子,我实在不放心。” 王文娟乖巧依言,眼神却十足遗憾,活像错失了耍家什儿的大玩童。 (耍家什儿:方言,指小孩子的玩具,或是可供人消遣之类的东西。) 只剩少妍犹自彷徨去留,她又心疼衣履,又不甘心落单,进退两难的窘迫,完全铺陈面上。 少姝看在眼里,向她扭出个顽皮的鬼脸:“少妍姐姐可是担心山路崎岖?那便陪着嫂嫂作伴好啦,待会儿我们走远,不兴后悔的呦!” 经她一激,少妍干脆豁出去了,立马放出豪语:“去就去,打量我不敢么?!” 说话间,她疾步赶上了兄弟姐妹们欢快的步伐。 骐骐也要跟上来,少姝摆摆手制止了它:“你不用跟着了,去找花,把东西安安稳稳地送到源神池,就是大功一件!”也没有唤仆从,众人准备轻装出发。 唯独少嫆,特特地寻到秀英,拎来一提泥金画漆的小巧食盒,预备着路上好当零嘴。 子默对牢小姐姐的圆脸乐个不停:“才刚用了早饭,还这样子能吃。” 少嫆悻悻地,将“零嘴”抱抱紧:“一会儿你那肚子咕噜起来,可没分你的份儿!” “你吃,你吃,都是你的,才懒得同你抢!” 说说笑笑,众人随少姝行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步入一道翠影遥连的山涧,果然僻静,偶尔有“同道中人”形影绰绰,几乎便只有他们兄妹几人而已了。 这条路出其不意地任意延展着,时而开阔平坦,可供悠闲慢步,足音踏踏,时而狭比肩宽,又忙不迭地拨草弹枝,惊叹连连。然有啁啾鸟鸣不绝于耳,百道清泉散布脚下,涓涓淙淙,叮咚有声,虽说走来个个辛苦,淌汗不绝,却都觉得适意舒泰。 因脚程有高低,渐渐的,这几个人也分出了前后,但还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 少妍少嫆走了二三里多路,放在平时倒也无妨,但是这一顿盘坡转径、揽葛攀藤下来,实在已经脚酸腿软,虽说心里踌躇,嘴里却不敢抱怨,两相搀扶着,犹在逞强,少姝频频回顾姐妹们,留意略为平整的地方,招呼大家流连歇脚,在幽绿色的寂静中细细赏玩。 “好热啊。”少嫆娇喘着,用袖边印了印额角的汗,迷离的眼迎着骄阳微微闪动。 “什么声音?打雷了?”坐在她身旁的少妍霍地一挺身,惊问道,“我没有听错吧?” 少嫆小嘴忙个不停,无比投入地享用着带来的美味面点,听到意外的声响,险些将食盒滑脱手。 “春雷响,万物长,”少姝笑答,“并不新鲜,春日里冷热交替,也是常见的。” 果然,隐隐的雷声,自山头的另一边汹涌滚动而来,犹如久远不息的战鼓。话音未落,便有绒绒的小小雪花倏忽而降,在一片惊呼声中,肆意地当空摇曳,与风对舞,摆弄光影。 少女们争抢着接住轻盈浮涌的碎琼乱玉,看它们坠落在掌心,刹那间溶化成一个个妙不可言的清透梦境。 少姝笑了:“像不像天女散花?” (天女散花:天女是佛经故事中的神女,每见诸菩萨聆听佛法,就呈现原身,并将天花撒在他们身上,以验证其向道之心:道心坚定者花不着身,反之则着身不去。) 少嫆惊呼:“仔细对比,每一片都长得不同哩!好可惜,都只能看一瞬。” 少妍掩了嘴乐道:“这叫花不着身,恰恰表明你道心坚定!” 见姐妹们发自内心的欣赏雀跃,少姝备感欣慰,要知道,也有人遭逢丝雨片雪,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而最令她意外的,还是少婵。 少婵一路行来,沉醉于自我感受的天地,完全顾不上其他。她动辄驻足不前,或是望向幕天席地的翠色,或是细观那水草铺陈的溪流,尽管独自出神,不多时,裙裾上沾染了点点泥花。她通身上下散发出谢绝搅扰的气息,别人也不敢轻易凑近搭话。 少姝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姐姐身后,迷惑于她到底在沉思些什么,但丝毫没有怀疑她确实专注地投入其间。 又走了三五十步,空中织出斜斜细雨,山风温润又清冽,青葱山岫里,吞吐着浓得化不开来的云雾,更让人不辨来处,难觅归途。 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丰饶累垂的花叶,山水间的气息里充盈着清爽的香甜,让人觉得舒畅惬意。 第50章 从晓霞妆到放达之风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浴着蒙蒙雨丝,静静地迈着步,少妍起初还一脸诧异,渐渐便释然了,不禁对身边的少姝坦言道:“幸好我也跟进来了,山路上奇景迭出,是不是山神老人家晓得我们不常造访,故将四时美景如此慷慨呈现?” “闻言‘贵人出行,呼风唤雨’,大家一来,不光是和风微雨,还有碎琼乱玉相迎哩!”少姝俏皮地回答她,一番奉承乐得兄弟姐妹们合不扰嘴,极之受用。 “这样想可真不错啊!”少嫆笑盈盈,“且哪一样都不多不少,点到即止,绝无缠绵逗留,给的恰到好处呢。” 少婵暗自点头,妹妹们也渐渐长大了,过于懵懂的话,一路单纯而盲目,便以为还有更好的在前头乖乖等着,不会懂得在眼前的良辰美景当中尽情尽兴。 这般走走停停,歇看的次数太多,终于引出了子献的牢骚不满。 没想到,那少婵老实不客气地嗤鼻哼了一声:“姐姐我是个慢性子,跟着你们反而没有过足了瘾,几时,我一个人上来正好!” 少姝快步跃前,笑吟吟接话:“怎么能一个人上来,还有我陪着你哩!刚瞧见姐姐在溪边捡石头,这不,我也‘依葫芦画瓢’选了几颗,不晓得你中意不中意?” 少姝手中正捧着一把鹅卵石,或圆或方,五色俱全。 原来,她见少婵低头捡选翻找,才想到,快要嫁人的姐姐,居然还保留着收集石头的癖好。记得大伯父闲暇之余,沉迷于刻制印章、砚台,少婵受其父影响,也打小钟爱山石,少姝想起她那“宝匣”中的爱物,历历如在目前,有造型各异的玉雕小人、小兽、簪钗、跳脱……再有便是这些天然未经琢磨的石子了。 少婵静静地捧起妹妹的双手,连同她手中的小小石子,感念她的善解人意:“你拣来的这几块儿,同家里的碎玉一起,正好串成能占风铎了。” (占风铎:即古人用来知风的风铃。) “还真是,姐姐做好了要悬在何处?”少姝笑。 “卧室,窗前,哦,挂院中的几尾竹子上更好,风吹玉振,丁零当啷极清脆,”少婵寻思着,“最宜静心养性的。” 子献看她们说得热闹,也掺合不了,识趣地悄悄往前头找子猷去。 不小心,他一脚踩上了湿滑苔藓,才努力稳住后仰的身子,便咕哝着同大哥诉起苦来:“少婵姐姐这是怎么了,热的时候烫死你,凉的时候冻死你,忽晴忽雨莫测高深,这不,我随便说个什么话都能引得她炸毛,真不止一回两回了,可见就我是个好‘欺负’的。” “你呀,到了这年纪上下,也学着点儿眉眼高低,说话不能张口就来,也要瞅瞅时机,懂不懂,”未料引来了子猷的几句数落,“少婵为何如此,你心里真不知端倪?倒不如多顺着她些吧。” 子献像是明白了,微露惭色,一拍脑门,他长叹口气:“没办法,左猜右忖好累人,唯我后知后觉,所谓‘眼力见儿’什么的,谁大方给我匀一些过来!” “又胡扯,把你平时翻看‘刑名’的心思拿出个一两分来,也尽够用的了。”子猷抬一抬宽阔的额头,“不管什么学问,毕竟还是要用回到人身上来,然则,皓首穷经,不通世情,还有什么趣儿?” (刑名:指战国时以管仲、李悝、商鞅、申不害为代表的法家学派,主张循名责实,慎赏明罚。 后人称为“刑名之学”,亦省作“刑名”。 ) “哥哥说的是,我的毛病就是一钻到书里,眼睛鼻子耳朵全给它们‘捂’起来,哈哈哈!”子献摇头道,回头看看正在说笑的少婵少姝两人,“这些天,我总恍惚觉得少婵姐姐比子默还要小两岁。” “此话怎讲?” “唯有对天真的孩童,一丝风,一束光,一段曲,甚或几块石头,都充满吸引,惹他们凝神动容。” 听了子献这番言语,子猷不觉心下触动,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少婵对家乡风物的不舍和眷恋,未知她自己有否意识到?子猷一向宠溺弟弟妹妹,或许,只是为葆有或重温这种赤子般的情感? “孩子们单纯率真,你看小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做什么毫无顾忌。但人都会有长大的一天,不能再像个单纯率真的孩子,越是真实的爱憎,越会掩盖在长成的面具之下。”子猷感慨良深,“偶尔起意,想和别人交心?抱歉,人家也许疲累得更无此闲情。” “别人如何说不来,我日后纵使长大了,变老了,也要像阿翁他老人家那样——无拘无束,童心未泯——做个地地道道的老顽童!”这是子默的真心话,他并不服气人一旦长大就会改变的说辞,如此这般盘算好将来的日子。 “终是不失赤子之心,”子猷见状,一脸无可如何的神情,抹额失笑,“好吧,人各有志。” (“不失赤子之心”句:出自《孟子·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指初生的婴儿,比喻人心地纯洁善良。儒学大师马一浮的《旷怡亭口占》中有“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就是对纯一无伪的赤子之心的理解与赞美。) “在聊什么好玩儿的啊?”少姝引着姐妹们往这边而来,在她们脚步赶至之前,欢快爽脆的笑声已经先到了。 “瞧,又来了几位小顽童。”子献回头冲姐妹们笑着,“子默才同我们说,他不情愿自己的心性变化,要像阿翁那样,径直去当个老顽童哩!” “你什么?!”少嫆双眼睁得斗大,瞪着子默,她可是日日挨得辛苦,尚嫌光阴慢吞吞,恨不得明天一睡醒,发现自己变得亭亭玉立,气韵独特,就像少婵姐姐那样。 “听起来不错,”少妍敲着酸涨的小腿,不忘揶揄小弟,“等将来我们都老了,陪你玩不动了,你还可以同承欢膝下的孙儿们接着玩闹啊!” “唔,子默,来我问你,”少姝注头视小弟黑白分明的大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想你也清楚,阿翁阿婆两位老人家,也不是打出世就是咱们的阿翁阿婆吧?” “那是自然。”子默眼前恍惚出现了二老鹤发苍颜的慈祥神态,他虽那样说,但要想象长辈稚气未脱的幼年模样,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神采,确实是有点不大容易。 少姝仿佛明白他心中所想,接着说道:“我也是在某一天,才‘噗地’意识到,任谁都曾有过‘小时候’。妈妈就跟我提过,年青的生命最美好,但十有八九的人,并不懂得她的好处,懂得的时候,才发现她已渐行渐远。” “想必三叔母十分眷念她的年少芳华。”少婵话语里添多了几分惆怅,“谁又不是呢?” “呵呵,”少姝笑了,“巧了,我问过妈妈,如有契机能折返到‘小时候’,她会选择回去吗?” “叔母她一定愿意的!”子默先声夺人答道,“这样的好事,有谁会不愿意呢?” “嗯,年少人和善温暖,无忧无虑,可是,”少姝话峰一转,“妈妈回答我说,她并不想要回到那个令人怀想难忘的‘小时候’。” “却是为何?” 少姝抬眼一瞧,竟是大家异口同声地在发问。 她斟酌一番,开腔道:“妈妈跟我说过,孩提时代的天真是一种珍贵的禀赋,赤子之心本自生来怀有,你看小时候的人,是不是个个瞳仁明亮?然随着年岁渐长,经过磨历困顿后,会逐渐褪去初始的光芒。” “还真是,人越大就越世故呢。”子献心生同感。 “不过,世上有一种人,会将那份天真守护保留下来,且扩而充之,使其心不断包容,不断丰满,不断成长。”少姝的语气益发坚定。 (关于赤子之心“扩而充之”的理论: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对《孟子》的注解:“大人之心,通连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然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是以扩而充之,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大也。”) “那就像阿翁喽?”子默恍然,发觉自己看待长辈的眼光忽然变化了。 第51章 无狐不成村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所以她才说啊,年少的天真,是与生俱来的,而不再年少的天真,则是人超脱之后方可获得的通透圆融。没有经见世事的‘不想要’,和经见过后决定的‘不想要’,份量悬殊有别,当属截然两样境界,如果从未做过真正的取舍,那么人的心中,不见得会找到——”少姝顿一下,换口气,“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少嫆纳罕,忙想问个究竟。 “呵呵,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它对你是重要的——那才重要。”少姝这样子回答,乍听起来很玄奥,又像足绕口令,她嘴角轻扬上来,“再者说,这世上难见心性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又怎么会有固定的答案呢?” “嗯,所谓‘一种米养百种人’,各人所求所得,想来是不可向人说的,亦不足为外人道哉。”子猷沉吟,他亦持相同观点,“不过我们还是想听听,三叔母‘婉拒’的理由?” 少姝歪了歪头,展颜而答:“妈妈觉得人在年少时,有憧憬,也有试错,皆已体会于心了,何必回头,肯定还有的,只有在年岁不停延展的过程中,才能体会到的境界,再说,她更想看着我一天一天长大哩!” “还真是痴心的母亲啊!”少婵感动了。 “说到底,什么是对你最重要的?在这世上,唯有你自己能发掘到其真面目。”少姝信然。 “多么隐密,那你来说说看,咱们该如何寻觅发掘方是对路?”少婵歪头过来直视少姝,郑重而期待。 “姐姐,我也还在找哇!试想,人生漫漫此程,当有无数珍忆,会化做源源无尽之力,支撑着我们迤逦而行,让这寻寻觅觅的一颗心,走向真纯天性的归途。得意欢欣也罢,煎熬苦楚也罢,终会像鸑鷟泉中的骊珠美玉,静静地躺在岁月的河底,潋滟恒长。”少姝收回悠悠然的目光,又落在少婵兀自摩挲把玩的石子上面。 这个比方直说到少婵的心里去,她会意地将手掌托高,以作展示:“海枯石烂,谁见过?海水从未干涸,石头从无腐烂,它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存于世上了,再过很久很久,还将一如既往,可谓历久弥真,实在无出其右。” 她说话的时候,腕间叠戴的玉镯丁零当啷做响,十分悦耳动听。 少姝抿嘴直乐,大姐姐真是石癖至深了,从不见穿金戴银,玉器却“挂”得满满当当。 “不妨回味一番咱们今日的际遇,在山行的步步摸索之间,风雪雨雾变幻入胜,面对短暂无常的美景时,人或有唏嘘,但也会对前景更生期许,振作心神再迈步。”子猷话语间,跃动着莫可名状的希冀和热情,“我想说,人要时时珍重脚下,不要错过了你的风景,且将它们原本的样子一一刻印心头。” 少婵颔首道:“老子有言‘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可见所谓赤子的天真,不仅仅是指婴孩刚出生时的一段 ,更是一个人在体会过世事浩渺后修为而成的状态——天真无伪,不假藻饰,不落窠臼的直觉和真实,两种‘天真’似是相同而有所不同。”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出自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五章。) “天真——沧桑——复归天真,”子献合着双手,在胸前从右到左顿了三次,复盘过今日言谈讨论的心得,又扭头看小弟,故意眨眨眼,“哎,子默,听到这会儿了,你仍然觉得孩童的未经世事与阿翁的返璞归真是一样的么?” (复盘:该词起源于 围棋术语,本意是对弈者下完一盘棋之后,重新把过程摆一遍,看哪些地方下得好,哪些不好,总结经验。) “这个……”子默给问得眼珠子骨碌乱转,他吞了吞口水,才审慎答道,“看来终究是不同的,便如叔母所言,阿翁阿婆该是找到了于他们至为重要的东西。也许,长大过,沧桑过,才谈得上返璞归真,于人而言至为不易。” 说完了,子默自觉内心悄然起了变化,对家族中向来敬爱的长辈们,似又增多了一层厚重的认知,但见兄弟姐妹们都默契地点头微笑,想必他们心下亦各有领会。 “哎呀,瞧瞧,眼下山色正好,我们该上路了吧,都睁大眼睛,可不要错过了好景致呦。”少妍话里有话,现学现用,高声提议着,她和少嫆相互搀扶了一把,精神抖擞地站起来。 “阿翁阿婆时常惦记少姝姐姐,唠家常时,两位老人家几次三番表露羡慕之意,说你和叔母在山水间逍遥自在,怡情养性,可又担心,怕你耽搁了回华岩馆读书用功呢!”子默走到少姝跟前,撇动薄薄的嘴唇,给她悄声递个信儿。 少姝愣了一瞬,缓缓眨了眨眼:“我也日日想念他们,看这天长日暖了,还想和妈妈商量着,多回大宅住一段。” “真的?”子默倏尔兴奋。 少姝低下头,踟蹰挪步间自语道:“骗你作甚,再说,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我和妈妈自然会回去的。” 偏少妍少嫆都听到了,两人凑近,再三关心确认起来:“咦,不是听叔母说,等你完过十三便要回馆来的么?” “哦哦——”少姝依旧模棱两可。 “你们且放宽心,叔母的身子已大好了,届时她们母女都会搬回来的。”子猷表态一向徇徇儒雅,这回听起来,宽慰自己的成分似乎更多。 少姝的眼睑不易察觉地轻抖了一下,紧接着,冲子猷绽开明晃晃的笑颜,信心满满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众人行至绣石坡,此坡前后约有一里多地,满坡石料皆为水秀石,远望去,是绵延的千姿百态,近处看,是块块的巧夺天工,小的玲珑秀雅,大的壮观雄伟,少姝依旧煞有介事地指指石上隐约可辨的水草石痕,引得大家伙儿定睛细赏,又大大地惊奇赞叹了一回。 转到另一陡坡中部,子默手搭凉棚,放声惊问:“少姝姐姐,看前面偌大一个窑洞,莫非是有人隐居在此间?” 大家这才注意到,前方瀑布斜飞,藤萝交错的山壁之间,开着一个高三尺余,宽近一丈的洞口。 子献上前两步,左右打量山势形貌,不觉凝眉疑惑道:“看这洞口四围的情形,也不大像是山民的居所。” “子献哥哥说的对,此洞名唤‘狐岐洞’,”少姝说着便往洞口方向走去,“别有洞天,说的就是里面的景致了。” “狐岐洞?”少嫆嗫嚅道,“莫非里面住的是——狐仙?” “传说狐仙大多居于藏风聚水,背阳的半山腰且有浓密林荫的岩壁之中,终年潮湿阴凉,通常多雾,且是极含水气的浓雾。”子默说得有鼻子有眼。 “像狐岐云涌,是么?”少婵有些恍神。 “是啊,或许方便他们隐蔽行踪也说不定。”少妍同意此说。 “什么人都没有!不信进来瞧瞧?”在他们商量不定的时候,少姝已至洞口,挥手招呼道一声,竟只身进去了。 “估摸这已是个荒废经年的洞穴了,”子默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试探问,“那咱们也去看看?” “好。”少婵答得爽利,“高士隐逸谓之洞,有境有界谓之府,快来,这可不能错过。” “我不敢。”少嫆还在迟疑,声音颤颤的,双脚反向后倒撤了两大步。 “怕什么,有少姝引路,还有兄弟们陪着,对,怕了你就这样抓着我的胳膊好了。”少妍难掩好奇,一面撺掇着胆怯的妹妹,一面只管抻长了脖颈,费力地往洞口方向探看,“你说也奇了,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儿?” 见子猷和子献已经往里走了,剩下的人也忙不迭跟进。 还在磨蹭的少嫆显然孤掌难鸣,临了,全然给连拉带拽地拖行而入,她双眼紧闭,心里犹自七上八下,未料鼻尖飘来一股异香,这才壮了胆微微闪开眼,立时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第52章 歧路际遇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洞内不见什么狐仙的影踪,当然就算有恐怕也不知道。触目所及,皆是磊磊层层的岩石,长得奇特古怪,或晶莹剔透,或红艳如烛,或白瑕若玉,清幽洁净,还真是寻幽探密饱览洞府风光的绝佳之地! “洞内怎么有亮光?”少嫆迷迷糊糊问道,这里与外面形同两个世界,且凉意森森,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少妍身上靠。 “是少姝进洞时打着了火镰,喏,给你。”少婵给她俩分来一根燃起的火把,再不多言,追着少姝身边一柱莹紫的晶石快步而去。 (火镰:当时流行的取火器物,可随身携带,由于打造时把形状做成酷似弯弯的镰刀与火石撞击能产生火星而得名。) 少姝蹲地上,犹自利落娴熟地击打着火镰,为大家传递火把照明。 “咦,这是什么做的灯架,跟珊瑚似的,千态万状?”少婵接过火把,诧异得不行。 “珊瑚出海中,岁高二三尺,有枝无叶,形如小树”,少姝想起了《山海经》中对珊瑚的记载,她挠一挠额角,笑嘻嘻,“还是少婵姐姐厉害啊,我怎么从没想到过。是何等材质,我真不清楚,这洞里有好多哩,任君取用!” “难不成是从前的什么人用过留下的?”少妍也接了个火在手,揣测道。 灯火亮起来,只见洞内云烟浅绕,钟乳倒挂,石笋错落,子献深一脚浅一脚地四处巡看,两眼放光:“好一个所在,妙极,妙极!少姝惯于山水间行走,东西也准备得齐全,咦,少姝,你该不会是此地的常客吧?” “对头,”少姝粲然一笑,旋即,见她五官挤挪起来,三分俏皮,七分趣致,像是下定决心要透露个天大的秘密,“子献哥哥,这里是我的‘地方’哦!” “什么什么,你的地方?”子献一时摸不着头脑,有些呆呆地反复道。 “是,每次来单我一人,自然而然,就把它当作我的地方了。” 理直气壮得很。 “你独自到这里来?做什么啊?难不成——是来搜罗小石头?”少婵环视过四下,狐惑倍增。 “有时,我采药路过,或者散心玩耍,不知不觉转到附近,时感倦意昏沉。便索性入得洞里,盘腿而坐,吐纳之间放空心境,立时,会生出无边的恬静平和,任它有什么龃龉烦难,也都消泯得影踪全无。” 子猷听了一怔,倏地失笑出声:“还记得少姝小时候跟人玩捉迷藏么?专挑此类黢黑漆漆的地方钻,什么衣箱啦,碗橱啦,书柜啦,还能耐住性子,半日不出声,横竖是没人寻得见她,逗弄得人心惶惶。” 众人回想之际,一个个乐不可抑。 子献朝大腿上猛拍了一记:“是啊,咱们少姝妹妹可了不得,动如脱兔是她,定如老僧也是她,变着法儿的出新鲜,连我也甘拜下风!” “哥哥们这是在夸奖我喽?”少姝笑得老神在在,她摇头晃脑地站起来,仍去到前方引路。 “这洞里,空荡荡,啥也没有么。”少嫆在后面不停咕哝着,实是给自己吃定心丸。 “你千万小心手上的火,火一灭,那些‘啥’可就都跳出来喽!”子献捏着嗓子,神神叨叨地告知她。 “跳出来做甚?”少嫆怕得牙齿打架,含混不清地问。 “那还用说?出来找你玩儿,看谁最怕,就找谁喽!”这回是子默。 少嫆后背猛地一僵,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你们快别逗她了,少嫆别怕,前面有好景致等着咱们,我保管你不曾见过,醒目一亮的呦!”少姝放慢几步,回头连声劝慰一番,不过,对那时断时续的畏怯低吟收效甚微。 “对,都消停些吧,谁再唬她,就自管背她出去好了,一口气也甭歇。”子猷正色道,又举火探看洞穴,“这打眼望不到头的,少姝,你可知此洞有多深?通往何处?” “这个,怎么说好哩?”出乎意料地,少姝竟也卖起了关子,“从这里再进四五十步,会遇见一个叉口,再向左拐行二十余步,即可出洞,离源神池相距不远了;向右嘛,那只有亲自探看过才能知晓。” “哗,我们走哪边,会更好玩儿?”子默磨拳擦掌,冀望着新一轮的大开眼界。 “少姝姐姐,往右到底有多深?”这是少嫆,她控制不住地尖声追问着。 “据山民们讲,若是往右走的话,可达京陵县呢!然而我却没试过——还未得妈妈允许——至今未闻有谁探过那边。” 道听途说,尚无确凿,少姝的话愈发给大家一种悚然心惊的感觉,有人相信,有人惶疑,有人干脆拒绝往深了去想。 “我劝你别试,胆量再大也不要犯傻。老天,京陵县,不得走到猴年马月去了?!”少妍说话间连连吸气,直疼得龇牙咧嘴,她哀哀求告,“少嫆啊,拜托手下留情,胳膊都快给我拽下来啦!” 少妍说着动手将袖子拂上去,轻喝一声,晃晃悠悠的火光下,看得出皮子已然泛红了,依稀伴有几条歪扭的细痕。 见此情状,少姝没忍住,她扑哧喷笑着,将刚自脚边拾的碎晶石递给少婵,走近了揽过少嫆,一把牵起她的手:“来,换我了,好歹叫少妍姐姐歇缓歇缓。” 少嫆讪讪地不答腔,颇有些难为情,但仍然飞快地反握住少姝的手。 她当即有不同的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然汗涔涔,而少姝冰肌玉骨,指尖甚有清凉,犹在微微散发,仿佛是握着一块打静水中捞起的玉石,瞬间镇定安抚了她的心神,略停一停,她迫不及待地提议道:“少姝姐姐,我们还是走左边稳妥些?叔母他们……八成在源神池那边等急了,若往右边去,回不来了怎生是好?” 子献噙着顽皮的哂笑,又逗她:“嗯,现从左边拐出去,万一日后少嫆后悔了那又怎生是好?” “那不会的,不会的……”少嫆一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还莫说少嫆胆小,紧要关头她也能当机立断,这我比你们都清楚。”子猷慢 悠悠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是么……”仿佛被注入了力量,少嫆支吾着,肩膀略为松了松,少姝几乎能听到她擂鼓般的心跳放缓下来。 倏地,少嫆又急顿住了,她笔直地伸出手,往斜上方比划过去,颤巍巍地强自镇定问道:“少姝姐姐,前面人影幢幢的,又是啥?” 子默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也有了新发现,激动起来,欢叫着奔过去:“好家伙,少嫆姐姐的眼力真好哇!” 少婵将火把举高些,定睛细看:“哗,好大一面画壁!难道是少姝先前进来画的?” “是画壁没错,”少姝眯眯笑,“不过绝非出自在下手笔。” “这还真是,”子献学起少嫆随常胆小的样子,大手遮上双眼,偏又捂不严实,留着宽宽的缝儿使目力无碍,“越不敢看的人,看到的越多!” 少嫆轻哼一声,现下受好奇心鼓动,她怯意渐消,紧跟着大家往那壁前凑过去。 “瞅瞅!这画片真多,一幅连着一幅。” “是啊,究竟谁人杰作,想不出来呵。” “全是从未见识过的画技,线条虽粗犷简略,却见功力深厚。” “用色大多是赭红与煤黑?” “这里,那里,还有用黄色。” “唔,似非出自一人之手。” “如此深邃的洞穴之内,如不点着火把,根本不会被人发觉。” 大家好一顿的七嘴八舌,啧啧称赞不休。 少姝清了清嗓子,端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态,挨着一片片石壁,悉数介绍开来。 “请往这边看,喏,是我最为钟爱的‘一幅’。有好多的人,是不是?他们远远近近地围坐着,仿佛在纵情狂欢,这个人在饮酒,那些人在闲谈,其他的则是载歌载舞,好不欢乐,喜庆的气氛,快要从这石壁上漫溢出来了。” 子猷回忆牵动,笑道:“少姝还是老样子,记得她才学认字不久,见书馆里的书橱上漆面剥落地七七八八,形成了各种各样的纹路,总爱呆呆地伫立着仰视半日,若问她看什么,她就会指着上面的奇怪图案,给你说这是某某,那是某某,两人在做什么什么,又去了哪里哪里等等——仿佛上演了一部大戏,令人捧腹!” “哪里的书橱?藏书室么?”他身边的子默听得兴起,正儿八经地问起来,这无疑又是个“想入非非”的同道中人,也许他还盘算着回去寻见了亲自核实一回。 少妍弯腰趋近,继而惊呼:“哟,好像有人长着角,还有的伸展着翎羽!” “这算是哪种节庆的装扮么?”子猷拄着下颌,心生猜夺,“到底为着什么,故意穿成了那般模样。” “我想也是,”少婵认同,“酷似百兽,未知有何用意?” 第53章 四时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这些画作可追溯到什么年代——恐将永远是个谜团。然则,凡此画上的人物均是活龙活现,必是曾经生活于此的初民们,料想没错了。”少姝双眸熠熠生辉。 “瞧,这里有个人好像在吹奏着笙簧哎,还鼓着腮帮子,哈哈哈,”少嫆再次证明了自己眼光独到,“和三叔母最爱的乐器一样!瞧,这人身边还聚拢来众多的鸟兽,是不是被那乐声吸引来的,如同着了魔一样?” “没错,三叔母所奏‘候人兮猗’,那才是能叫人着魔啊!相传,女娲母神造出了笙簧,并把这乐器送给她所造的人,让他们发出绮丽的乐音,畅达心中的灵性妙思,以诉诸母神知晓。”少婵信仰着流传至今的动人神话,“何等的神渺绝技,少姝可要加把劲儿,学到叔母的精髓哦!” 享受着兄弟姐妹们身临其境的品评,少姝自始至终眉眼弯弯,是这样的吧,若将珍爱的所有与人分享,胸中那份原本隐秘的欢愉,将在无形间飙涨翻升,直至心花怒放。 她眨巴着眼睛,低语道:“其实,每回站到这面画壁前,我都觉得自己好似在睁眼做梦一样,见你们也这般喜爱,我才有了踏实的感觉。” 少婵贴心地搂上她的肩膀,耳语道:“简直蔚为壮观,多谢少姝,带我们来到你的‘地方’。” 又过了会儿功夫,少姝发觉子默一人悄悄地走开了,好半天没听见他吭声。 她四下里找寻,见他斜插好火把,盘腿独坐一隅,聚精会神地埋着头,托着随身的纸札,上下来回,涂鸦不止。 她走过去看真了,惊异地睁大眼:“我纳闷子默在忙活什么,想不到竟是猫在这儿临摹壁画?!” “对啊!”子默略仰仰头,应了声,游移地笔端却是一刻都舍不得停下。 “怎么想到要描下它们来?做什么用的?”少姝似对弟弟此举十足好奇。 “做什么用的么……我也说不大上来,”子默爽利地据实以告,他这才微微一怔,意识到之前全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又转向少姝,“诚然,小弟自不敢妄想,将这长廊似的画作都临摹下来,只是有幸遇着了,便挪不开步了,好歹择其一二,在纸上留下个影儿,如全浮光掠影过去,岂不可惜得紧哪?” 见兄弟在昏暗扑朔的灯火下费眼,少嫆也移步靠近:“看见什么都想搬到他的纸札上,子默素喜‘自讨苦吃’的!少姝姐姐你是没见,他那小书房里头,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的画卷,早堆成一个个小山头似的了。” “哪有,”子默口气有些少年老成,慢悠悠地申辩着,目光尤在石壁间留连,似揣摩着笔锋细节,陶醉而痴迷,“他人眼里貌似吃苦的事儿,我却甘之如饴。” 少姝莞尔,若说信服了他这番论调,不如说信服了他那眼神里透出的几许狂热,识趣地拉开少嫆,不想再搅扰独属于子默的世界。 “唉,这笔也太会挑时候了,偏我又没带着墨,不中用,不中用。”子默在纸页空白处使劲摁下两笔,旋即垂头丧气,重复着牢骚。 “你看这支行不?”少姝听见了,忙折回身来,轻快地取下丫髻一边的簪笔,递到他手上,“细是细了点儿,兴许还能凑合对付。” 子默接过,举起笔杆缓缓转动了两圈,感觉他十分趁手满意:“这一尺簪笔尖、齐、圆、健,实乃上品,多谢姐姐了。” (一尺之笔:《论衡》中有所谓一尺之笔,汉制长度单位一尺为23.5厘米,毛笔通长如此,那时的毛笔制作已经有了成熟严格的规范,古人对一支做工精良毛笔的要求即尖(笔尖峰棱易出)、齐(笔尖润开平齐)、圆(笔豪圆满充足)、健(笔腰弹力自如),即“笔之四德”,同时还有“精、纯、美”称为“笔之三义”。) 忽然他一脸新奇:“咦,此处似刻有小字!” 说着,他凝目,犀利辨认明白了,由衷赞道:“好家伙,竟是个金文的‘郭’字,如此小巧精致,少姝姐姐,想必你篆刻它上去很是耗神来吧?” (金文:中国古汉字一种书体的名称。金文是殷周古文字的一种类型,因其载体是青铜器而得名,商、西周、春秋、战国时期铜器上铭文字体的总称。这里的郭,应与“序篇”中郭哀在地上写画的一样,以表明簪笔的年代。) 少姝颊边浮起温婉的浅笑,不置可否,俯身关注子默继续运笔挥毫…… “看,这少年手里擎着好大颗的葫芦。”收了笔锋,子默急急展示他刚完工的一副图画,显然十分钟意,“不过,那时真有如此硕大的葫芦么?或只是画者一种夸大的技法而已?” “唔,子默画得也太像了,真不真有什么关系?你瞧,虽说‘他’在偌大的石壁上仅占了个小小角落,”少姝熟络地找出了栩栩如生的原作,玉笋般细嫩的指尖,在那图案边上轻轻地摩挲着,“却笑容可掬,是为着收获开怀不已?不知为何,每每看到这很久很久以前的少年,他稚气的神态,总是感觉莫名的可亲。” 子默点点头,懂得少姝的意思,在她诉说的当儿,不由自主地,鬼使神差地,缓缓摊开了掌面,轻抚到那石壁上去,一霎时,有股莫名的力量——仿佛是原始古老的生命之火——丝丝穿透过他的指尖,迅疾遍袭了全身,熨帖着他惊诧讶异的一颗心,暖洽得难以言喻,子默须得咬住牙根,紧阖双眸,方阻挡住眼底将要喷薄而出的感动。 过了好一会儿,少姝的视线方移开了那叠画纸,她靠过来,引起小弟的手啧啧称赏:“我得好好看看子默的这双眼睛是怎么长的,为何打你双眼望出去,所有风物姿态便会蒙上一层特异之美?” “盖因原人原物自美啊,”子默巧舌如簧地笑答,“近距端详姐姐的眼睛,果有特异之美,跟丹凤眼极像,却比丹凤眼更要狭长一些,且眸光烁烁,大嫂提及的‘月隐玄瞳’怕也不过如此 。” “打住,打住。”这般迅捷地给他夸了回来,少姝受用之余,只好摆手作罢。 近旁的少嫆,在石壁前静静地左右踱步,面对诸多姿态迥然的老老少少,潜心体味一番,不禁有些动容,也品评道:“少姝姐姐,仔细看过去,发觉初民们的日子过得还真是有滋有味,靠自己的一双手来丰衣足食,简单质朴,多好!” “简单?怕是不见得。”子献摆了摆蒲扇似的大手,“依凭着口口相传的技能和领悟,方能在天地间延命,该是战战兢兢度日才对哦?” “是,正值开拓之初,万事万物皆需亲身尝试。哪些果实可食用,哪些花草能看病,哪些鸟兽供驯养,捡拾、狩猎、捕鱼、耕种……从天地间,一点点取得了生存所需的财富,与此同时便越来越能干了。”少姝又开启了她天马行空的臆想。 “真有意思,就跟少姝姐姐亲见过似的。”少嫆乐呵呵道。 “我才说的,其实画壁上统统都有,跟你亲见了也没啥两样。”少姝冲小妹扬了扬手,“这也是画壁引人流连不去的缘故,初民们先是有了种种想法,再通过艰苦劳作一一实现,每当看到这些,就让人觉得,世人繁衍至今,并不是枯燥的重复再现,而是经过用心地做好了眼前的事,才一步步缔造出来的,这是突破了自身所限的神圣魅力呀。” 少婵被她的说法吸引了,偏过头说道:“照此想来,果然是不简单呐,在困难最为艰巨的初民年月里,意外的天灾又如何防备应对?恐怕难如登天。” “姐姐且看这幅场面,像不像人们在为终结的磨难普天同庆,共襄盛举?”少姝兴冲冲地一跳。 “磨难,比如说——?”子献饶有兴味。 “比如,像洪灾水患。” 这是少姝心中盘桓许久的猜测了。 “是典仪啊,怪不得,快看他们脸上神采,均带有一股庄重之气,仿佛真有天长地久那么回事。”少婵说完,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淮南子·览冥训》中有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岛岛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蛐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子默背出了这几句,音色不甚高昂,却不经意地用上了在书馆诵读时的语调。 “洪兴作注曰:凡洪水渊薮自三百仞以上。”子献颔首,他读书从不会耽于刻板的字面印象,愿意投入真情实感地去领会,“设身处地,在初民们的眼中,无法抵御的洪害堪比妖魔鬼怪,不,应比那些更为可怖。” 见自己的想法有人认可了,少姝越发笃定:“大禹仁心,历尽千辛万苦治理好洪灾,奠高山大川,建不世功业。源神庙中供奉大禹,千百年来香火不绝,也许在人们心底,依然深藏有亘古往事的印记,以及对它们的绵绵追思。” “好不玄妙,这些寥寥数笔勾勒而成的人们,虽说大多因年代久远,已然模糊不清了,但他们面容上的神采还能幽微地传达给今人。”少婵看得越多,越是惊叹连连,“许是——人塑造了山水,山水也塑造了人?” 少姝一合掌:“正是,生命的美好是为了获得不同的体验,有喜悦,有痛楚,更有战胜了过往的豪迈!” 少婵只嗯了一声,在火光的阴影中眸光闪亮。 “听大人们讲,咱们高祖王父之前数代,便已在狐岐山上定居过活,再要往前,恐怕就溯至上古了,”子献不经意指向子默方才临摹的少年人,“没准儿,这画上便有咱们郭氏的祖先。瞧那葫芦长得多好,哦,估摸这少年还是称其为匏瓜,也怪不得了,阿翁他老人家会突发奇想,特意嘱咐三叔母将‘小葫芦’移回来栽培,可见是对此地水土心存缱绻,难以割舍。” (高祖王父:对高祖的尊称,即指有道先生郭林宗。) 子猷笑了,同少姝交换个眼神,说道:“你这话倒也不错,你们都还没有瞧见过,今春水沟的院子里,‘小葫芦’竞相破土而出,簇簇新芽,油青碧绿,别提多讨人喜欢了。” 第54章 两样天真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就种在前院花圃间,推窗即见,我已树起了架子,再有几个月,定会结出饱满柔滑,喷吐光亮的果实来,届时绿叶扶疏,遮天蔽日,真是一道绝佳景致。”少姝忙道,两手并用比划起来,眉飞色舞。 少婵乐得掩嘴:“是,哥哥先前回来已禀明阿翁跟前,他老人家喜得胡须直打颤,同阿婆整日价念叨着,说想起了幼时那累累垂坠的一大架葫芦,思虑翩然,心归稚年所乐。我们看着也开心啊!” “我看别人家的葫芦,即好种又好吃,青嫩时,油炒、凉拌、炖肉,其味鲜美。瓜瓤还可做汤,少许放入油和佐料,满口香甜,还利水消肿。”说起吃的来了,少嫆的精神即刻恢复了旧观,“唯独咱们家的,真真费了老劲儿了。” “谁说不是呢,人家那些葫芦,老成之日,摘下晒干,整个的可做盛器,分开了可做瓢,再有顺眼的,还能当个把玩装饰。”少妍一叹,用手势表示她经年积攒下来的闷闷无奈。 “多亏了狐岐山水得天独厚,它这才在千呼万唤下冒出头来。只是,等它们长成了,千万别让咱们少姝妹妹失望才好。”少婵望着子猷,好像两人此前已有所顾虑了。 “怎么会,少婵姐姐此话怎讲?”少姝不解地歪过头来,一边眉毛跳起来老高。 “我也是听阿婆说的,阿翁的‘宝贝’葫芦呀,叶子多,果子少,即便长到了头儿,摘下囫囵握住,不知道的,也还当你手里什么都没有呢。”少婵着重申明,郭家的葫芦和那画上少年所抱着的,即便内有渊源,亦是隔了无数辈儿的后裔子孙,外在已然大相径庭,并认为将此“真相”早些交待给少姝更为妥当,毕竟,对于冀望本来不高的事情,以后也大可不必认真失望。 “啊哈?竟会这般玲珑趣致?!”有别于少妍少嫆脸上兴味索然的寡淡之色,少姝则是兴奋地猛劲儿一合掌,高涨的心绪分毫未受影响。 “看到没有,那些葫芦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儿,少姝姐姐是无所谓的。”子默看在眼里,都不觉开心地咧嘴笑了。 少姝率真解释道:“无妨,无妨,大是有大的好,而小也有小的妙哇,处置得宜,绝无畸弃之材。” “你们可记得——庄子是如何‘数落’惠子不会用大葫芦的:如今你有五石容积的大葫芦,怎么不考虑用它来制成腰舟,浮游于江湖之上,却担忧葫芦太大而无处可容?看来先生你还是心窍不通啊!”子猷轻松调侃起来,“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奇大无用的葫芦,到了庄子手上,即可助之逍遥而游。少姝的话也没错,权且等等看,说不好啊,咱们家这小巧的瓜儿,也自有水到渠成的妙用哩,亦不必作‘系而不食’之叹了。” (系而不食:出自《论语 阳货》,“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后因以喻未得仕用或无所作为的人。 ) 众人都被他俏皮达观的语气逗乐了。 “唔,但愿如此。” “听来有几分道理。” “这么一说,也等不及想看看那葫芦长成后的模样了。” “届时,少姝怕要伤脑筋啦。” “无用之用……”少姝兀自重复,入神地琢磨着,不一会儿,她款款抬起眼来,“方才子默临摹壁画时,我问过他,画来做什么用的,他虽答不上来,但我见他沉浸其中惬意心足,拽都拽不出来,是吗?” “姐姐厉害,这都叫你瞧出来了。”得遇知心的子默,自然大力肯定。 “他那脸孔能藏住什么心思?”少妍小声嘟囔着,撇了撇嘴。 少姝进而道:“像葫芦之用一样,其实世间很多事,凡从心所欲而不自觉,在别人眼里形同无用的,于他自身却是大用亦未可知。所谓物尽其用,全在个人而已。” “没错,人的看法很是要紧,但又常常受其所限,物物之间本无分别,见解之间却有取舍,这大概正是庄子寓言的深意了。”子献赞同,不觉对妹妹刮目相看,“话说回来,少姝也算不容易,总归守的青萌出土,心想事成了。” 少婵笑:“回想阿翁一入春,便会给各房的孙子们分发葫芦种子,说要看谁先种出来。前后几年,没一个有动静的,人也都渐渐疲懒了,只是在阿翁那里应卯而已。独少姝,每回是又蹦又跳地得了种子去,成日里忙着培土灌溉,有耗费不尽的耐性。” “也不是耐性的缘故,我想,多半是在心里,对那小小的种子长久有所期待了,轻易不肯放下。”得兄姐青睐,少姝莞尔,沐浴在火光照耀下的她,面容恬淡,眼底荡起水样的温柔,甚至有一丝甜蜜的愉悦,“况且,在大宅时节,每逢下种,父亲他必会培我一起做的。” 这下子,个个心惊,无言以对。蓦地听少姝提起三叔来,其他人不禁隐隐担忧,怕她伤怀往事,只都不动声色地倾听,留意着她眉宇间的纤毫变化。 少姝像没发觉任何异状,依旧以清朗的嗓音,接着回忆道:“父亲常跟我说,大多果实,在去皮去肉后,剩下的都称之为‘仁’。他很偏爱这个名字胜过种子。‘天地之大德曰生’,化育出颗颗‘仁’来,并由得它们依序生发,自在长成。我不晓得,如今儒士们眼中的“仁”,是不是亦发源于此?每个“仁”虽说不尽相同,但扎根繁茂以后回报天地,俱可为之添彩增色。因此上,这“仁”是内具天地之性的,用心呵护,待其长成,像不像亲历一场——充满奇异惊喜的美梦?” 在片刻的寂静中,唯有光影摇曳,少姝看到兄弟姐妹们面露感怀,有的意外发怔,有的垂首思量,有的绽开了会心的笑靥,接着,便纷纷称是不迭,由衷钦赏她坚守的这份心意。 “三叔教得真好。”子猷轻吁出声,因胸间情感急促涌动,气息稍嫌不稳,但亦无碍他侃侃而谈,“何谓仁?尚记得幼年开蒙时,三叔曾经为我细解:夫子尤善因材施教,在不同弟子问出此题时,针对其禀赋差别均是别有侧重。他告诉安贫乐道的颜渊,仁是克己复礼;告诉在鲁国仕途通达的樊迟,仁是爱人;对于宽宏不佞的仲弓,他说仁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勇武不俗,性情却有些偏激的子张问仁时,他的答案是能行恭、宽、信、敏、惠五者于天下者。一言以蔽之,凡种种修学为人,入世出世之途,俱可称其为仁。” “可见,各人心中所求之仁,本就因人而异,且非一成不变的。”少妍一个闪念,全新的感悟喷薄而出。 “好比不同的种子,理当结出不同的果实。是吧,少姝姐姐?”少嫆看向少姝,从后者脸上得到了鼓励的微笑。 “只要能引人遵循本心,向善,向真的,便是仁了。”子默补上。 “可明白了?少嫆,你何时能把胆子摆正,别再动辄吓唬自己,还有少妍,你何时回归天然,领略一回去尽铅华,你们就都是往‘成仁’之上更近了一步啦!”向来自诩触类旁通的子献迫不及待,装模做样地训导起人来。 闻言,两个妹妹不约而同冲他翻起了白眼,嗤笑着踱开了。 “咳,说得是,弟弟妹妹们确有需要精进之处,不过,你为人兄长的,亦不要像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子猷一本正经地提醒道,“能发现心中真正渴求的,除了自己,可无从指望他人,你还是定下心来,好好地想想吧。” “好好想想呗。”子默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老哥,脸上挂着成心揶揄的坏笑。 第55章 狐岐洞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子献讪讪的,不晓得他是装懵懂还是假糊涂,整一出故作为难的样子:“说到我自己么,那必得仔细琢磨的。” 见再无人理睬,又捂起胸口连声叫唤:“哎呦,一琢磨开来,这地方便咯噔了好几下,莫不是心窍豁然开通了?少姝最谙岐黄之术,快帮我把把脉?人怎么都走了,等我!” 少姝笑到岔气:“好一个子献哥哥,倒比子默还要孩子气!” 详览过后,一行人方离了画壁,有说有笑地,跟着少姝寻那洞口而去。 子默行去一步三回头,如同有股无形之力在他身后呼唤似的。 少嫆抿嘴笑,接着戏言道:“子默,不如你就此住下好了,等过足了瘾,我们再派小厮来接应你,只是谁敢进来就不好说了。” 少嫆的话,意外地正中子默下怀,但他亦知无此可能,于是加倍地无精打彩,暗暗地摸索到珍藏在胸前的画卷,才觉稍稍安慰。 “你们发觉了么?”少妍娇声道,“本以为跟着子猷哥哥出来,游玩也如同上学——那自是免不了的,现如今添上个少姝,随时随地便像回到了书馆讲堂呢。” 子猷无语摇头,懒怠理会她打趣之言。 “这还不好吗,山山水水,时时处处,哪里没有学问?”少婵不以为然,她说着,仍频频回顾,面上掠过几许恍惚,“本以为,今日山涧之游已属难得的赏心乐事,不想又被少姝引到这远离尘嚣的仙洞里来,接下来又是什么?难不成,是去瞻拜目睹仙人的风姿?” 不期然,子猷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来了。” 众弟妹止步,疑惑地盯着子猷面孔,似想看出个所以然来:“哥哥,你说的什么来了?” “嘘,你们听。”子猷压声警告。 大家不明所以,一个个凝神静气,乖觉聆听。 “咦,隐约像是琴音。”子献说着,将火把往左边挥了挥,示意道,“从那边传来的。” 原来,众人边行边聊,已来到少姝先前说的岔道口了。 “习习谷风,吹我素琴。是何人弄琴,莫非此洞果有人居住?”子献讶异,目光炯炯,仿佛有意外之喜。 (“习习谷风”句:出自魏晋四言诗《赠秀才入军》,作者嵇康,原文为: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钦。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应当不是,”只见少姝摇头,斩钉截铁道,“走,且去看个究竟。” 打远处透进来的光亮在眼前一点点地放大,新鲜的谷风徐徐送来草木的气息,与渐渐明晰的琴声融为一体,在距洞口大概还有十余步的地方,子猷回头,示意弟弟妹妹们熄掉火把。 少年们震惊失色,洞口边,婆娑的梧桐树下,端坐一人,观其身量,是名男子无疑,但见他犹在全身贯注地抚弄着琴弦,少姝他们仅看到他一个侧面,那人斜后方立着一个少年,默然垂首,看样子已然如醉如痴,也没有发觉郭家子弟的到来。 树木掩映之下,天光与暗影交错,在那人俊美的面庞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形貌恍如以洞内晶石雕刻而成,比之妙绝的琴声更加夺人心魄:他一袭灰旧长袍,随意地拖落于草石间,指尖灵动跃舞,脊背却笔直得纹丝不动,一时间,大家忘却了交谈,唯有那人的琴声流淌不绝。 和抚琴人陶醉的面色相异的,是其激越的琴音,旋律慷慨,颇不平和。 “这是什么秘曲,纷披灿烂、豪迈淡荡,非但不知其名,竟是从未听闻过的。”子献第一个悄声咕哝开了,意外地,他侧目之际,竟看到了子猷脸上混合着崇敬和迷醉的奇异神色——兄长很少流露这种毫无掩饰的表情,好像他在看着的,是一位从天而降的神祗。 子猷灵魂出窍一般,悠然道:“妙极了,泛音空灵飘渺如高天,散音松沉旷远如大地,按音隽永绵长如人语,此天地人三簌,似在畅言相和。” (散音、按音、泛音:三者是古琴的三种音。) 站在边上的少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双目,仿佛追寻着某种内心升腾起来的东西,偏头听曲半晌,他缓缓开口了:“听到此处,也有几十个乐段了,始终有两个主调交织起伏,正声主调其情哀怨凄楚,乱声主调其情悲愤激昂,嗯?这一段乐句走音,有些似曾相识,仿佛是《聂政刺韩傀》?又仿佛不是……” 这当儿,突闻登的一声杂响。 弦断了。 那男子终于仰首,发觉了郭家兄妹,好像刚从陶醉的梦中幡然醒转来,惊诧之色像浮云般在他脸上迅疾而逝,这是个多么深沉内敛的人,与方断的张扬琴音似有极大不同。 “万望先生见谅,我等兄妹唐突失礼了。”子猷目色透着几分惶恐,紧着上前两步行揖拜见,同那男子赔礼。 “不妨不妨,在下信步而来,随意到此,一时间弄弦忘情了,请教足下高姓,可是本地人氏?”男子起身回礼,字正腔圆地说话时,旁边的少年上前一步,将琴收了起来。 上巳节当天,滞留界休的外乡人也偶有上山来凑热闹的。 子猷忙道:“在下华岩馆郭子猷。” “华岩馆——”男子湛亮的眸色轻动,又问:“如此说来,足下是郭林宗先生的后人?在下昨日造访府上,已拜望过郭如暤老先生,叨扰良久,据老先生所言,子侄们俱已随贤侄踏青出游。未料今日邂逅于此,看来山水自有逢期,在下与林宗后人还是有缘啊。” “有道先生正是我辈高祖,”子猷点头承认,益发温文谦和,“与先生此会终无错失,我等后辈荣幸已极!” 那男子一拱手:“党锢之后更尚玄言清谈,渐由‘任用清议’流变成为‘名理玄论’,实发端于有道先生,先生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凡士人无不高山仰止,心向往之!” (玄言与玄学:魏晋时期,老庄复兴,“玄言”一词被用来特指有关易老庄之三玄之学的清谈,清言。关于魏晋玄学的本质,至今仍然众说纷纭。汤用彤先生在《魏晋玄学论稿》中首次提出,玄学就是以本末有无问题为中心的本体论之学,这种学说与汉代宇宙论、构成论之学说不同,它“舍物象,超时空,而研究天地万物之真迹。以万物为末,以虚无为本”;台湾学者牟宗三先生在所著《才性与玄理》提出,魏晋玄学所宣扬的玄理,就是先秦道家之理,认为玄学属于境界形态的形而上学;许抗生、李中华先生在合著的《魏晋玄学史》中融汇了上述两说,提出玄学不仅是探讨宇宙本体的学说,更重要的是借此以探讨社会人生之诸种实际问题。) (清谈发端于有道先生的看法:陈寅恪先生认为,魏晋南北朝尚清谈,其发起者即是郭泰。其《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第三篇《清谈误国》曰:清谈的兴起,大抵由于东汉末年党锢诸名士遭到政治暴力的摧残与压迫,一变其详细评议朝廷人物任用的当否,即所谓清议,而为抽象玄理的讨论。启自郭泰,成于阮籍。他们都是避祸远嫌,消极不与其时政治当局合作的人物。) (“隐不违亲”句:出自《后汉书 郭太传》。) 该男子所引,是汝南名士范滂的对郭林宗的评价,意为郭隐居时不违逆父母祖辈,出世时忠贞而不矫情绝俗,天子不得以他为臣,诸侯不得以他为友——是对其旷世人格极高的赞誉。 子献实在按捺不住:“敢问先生尊姓……” “子献,”子猷使个眼色,止退了兄弟的冒失莽撞,遂向男子引见诸位弟妹,“叔夜先生,这几位均是我郭门子弟,来,你们还不快快见礼。” 短暂的震惊过后,大家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赶紧上前还礼致意。 “什么,叔夜先生,”唯有子献目光一滞,呢喃了几声,声线陡然尖细起来,兼带几分磕巴,试图再度确认,“依哥哥之言……咱们面前的这位,莫非便是——中散大夫嵇先生?!” (中散大夫:官名,西汉平帝置,掌顾问应对,论议政事,无常事,唯诏令所使。三国、两晋、南北朝沿置,多养老疾,无职事。) “散官闲职耳,不足置之齿牙间,在下山阳嵇康。”男子优雅地躬身而起,那随意平和的情态,轻描淡写的语调,似乎若非旁人提醒,连他自己都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官居何职。 抱琴的少年也向众人鞠躬行礼,面带欣喜之色。 “这是在下的弟子赵浚,”嵇康浅笑着转向子猷,略显意外地探问,“我们初来乍到,贤侄如何识得鄙人哪?” (赵浚:即赵至,字景真【约249—289】,代郡【今山西蔚县】人。出身清寒,苦读成名。与嵇康兄子蕃善,嵇康甚称之。官至辽东从事,以断狱精审著称,据传他是嵇康唯一有记载的弟子。赵至的一生虽然短暂,但是他的名气很大。他写了很多文章,但是传世至今的只有两篇,尤其是收入《昭明文选》的《与嵇茂齐书》,被刘勰推为“书记”类的佳作,与司马迁《报任安书》、杨恽《报孙会宗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并列。其事迹被载入《晋书 文苑列传》,《世说新语》也有记录。) 第56章 画壁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不敢有瞒先生,昔年学生曾于太学就读,一日,有幸赶上了先生与诸位博士玄谈。雅会盛况空前,至今历历在目。在玄谈将尽之时,先生轻抚一曲‘广陵散’,从此如丝如缕萦绕于心,铭诸肺腑终生难忘,方才入耳片断,我便晓得是先生到此了。” (太学:是自汉代出现的设在京师的全国最高教育机构,博士是太学中教师的称谓,东汉时期的太学明确规定满学制为八年。) “原来如此。”众弟妹这才恍然大悟。 “太学呵……”嵇康深眸隐晦,透出掺杂了怀念和向往的复杂情思,让人觉得那是他颇为看重的地方,“高论玄理云集,奇哉!异哉!在那里,只要坦诚自己的所求所疑,她均愿极尽耐心地为你解答,只不过,多少孜孜不倦的学子,是在离开之后,方能醒悟到她的慷慨赐与。” 毫无疑问,子猷对这番话感同深受,他钦佩地连番称是。 “彼时,令尊先于康入读数年,至今风采难忘,故而才至界休,忙去上门拜会。”嵇康言语中,饱含敬重的语气,让郭家子弟益增亲近。 大伯父居然与中散大夫同学受业,还彼此相识?意识到这一点的子献,骇觉自己和嵇康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刹那间,白净的面皮由于急速亢奋而红潮浮动。 不妨,少妍趋近,同他咬起了耳朵: “要我说,这位叔先生的大名,向来是如雷贯耳的,且看那俊朗丰神,实属少有,”少妍忍不住,在子献耳边嘀咕开来,“可是,奇哉怪也,他平日里也似这般土木形骸,边幅不修的么?” 少姝算是看出了几分端倪:少妍识人的切入点,始终耽于外在形貌,有时近乎于吹毛求疵,尽管察觉到子献面色有变,想递个眼色给她已赶不及了。 如不是自家姐妹,听到此刻,子献显露出的怨怼之色想必会更加难看,开口的腔调,虽说忍足了性子,亦不自觉的硬梆梆:“这话当真糊涂,足见你目力短浅,不明所以,先生他恰因如此萧萧肃肃,才堪为龙章凤姿、实至名归的风流放达之士!” 说罢,飞来一记冷冽眼神,又大力扯过子默,时不可待似的,大踏步走开,直奔嵇康子猷身畔而去。 子献好一通的语带锋芒,明里暗里的意思是:从今往后,绝不能接受旁人对他心上尊神再发微词。 少妍也不傻,当即了然,她冲着兄弟们的背影,忿忿然吐了吐舌头,方面色稍霁。 兄姐之间你来我往精彩纷呈,看得少姝瞠目结舌,她亦无从置喙,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少妍蹙弄着两弯柳叶黛眉,见少姝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视线,转而向少婵抱怨开了:“啧啧,姐姐你给评评理,子献这是哪门子倔劲儿,不过问问他而已,何至于如此抢白我?” 少婵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又仿佛心思全然不在主持公道上面,她笑一笑,却是顾左右而言它:“妹妹们,往日便闻,河内名士山巨源先生与叔夜先生交谊深厚,你们可知,他究竟是怎生称道这位挚友的?” “愿闻其详。”少姝双手热切地搭在姐姐胳膊上,少嫆也紧随其后,满脸新奇地凑拢过来。 “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略事停顿之后,少婵小心收回她腼腆的目光,再度压低了声音,“此际此地,先生近在眼前了,才知‘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呵,伟岸傲然如挺拔孤松,信然!” (叔夜之为人也:出自《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之“风姿特秀美嵇康”。) 少嫆连声价附和道:“是啊,小妹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嗯,这才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少姝颔首,不单单是为山公那至美如诗的措辞,更令她留神在意的,是少婵在转述时,眸子里闪耀而过的溢彩流光。 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才配得上这瞭望星辰般的注目? 不由地,少姝再度侧头过去,微微眯缝了眼,怀着越发敬重兼探究的心情,审视与兄弟们相谈甚欢的叔夜先生。 说实话,一副好皮囊,属实会引得旁人移不开眼,但终归是暂时的;而人的气度却更是“要命”,它分毫不能伪饰,雅俗高下,一目了然,那些恬淡超脱之人,内在的学养修为会历久弥深,并悠然散发,仿佛春光下舒展自如的花木,是鲜活的、灵动的、难以描述的,他们不发片语,亦可惊艳四围。 思量中,少姝做出了判断,叔夜先生应当是两者兼备的,或者确切的说,当为后者居多。然则,对先生而言,这些从旧识到新知的爱戴趋附之忱,所为何来?像少婵姐姐,在郭宅深闺中长成的少女,亦对其称颂有加,称之为口碑载道亦不过誉吧? “子猷公子是有道先生后人,想来于品鉴人物上必也非凡卓绝。”赵浚语带尊崇地注视子猷。 “在下不才,庸碌平平之辈,实在是有愧先祖啊。”郭子猷恭谦表示,极尽低调之能事。 嵇康很明白地点头一笑:“贤侄不必过谦了,我这名弟子素来胸怀大志,看他头小而锐,瞳子白黑分明,颇有秦代大将白起的风范,可惜器量许是会小一点,依你看来如何啊?” (白起:严尤《三将叙》曰:“白起……小头而面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白起为战国秦昭王时善于用兵之名将,《新唐书》上写“始皇思其功,封其子仲于太原,故子孙世为太原人”,白氏一支便在太原扎下根来,逐渐发展壮大,成为当地的名门望族。后来,著名诗人白居易把白起追溯为先祖,是真的还是附会,就不好说了。) (嵇康品评赵至:出自《世说新语 言语》。嵇中散语赵景真:“卿瞳子白黑分明,有白起之风,恨量小狭。”赵云:“尺表能审玑衡之度,寸管能测往复之气。何必在大,但问识如何耳。”表:古代天文仪器圭表的组成部分,为直立的标竿,用以测量日影的长度;玑衡:璇玑玉衡,北斗七星的泛称。北斗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组成;管,指定音的仪器律管;往复之气:指节气、气候,往而复来,循环不息。) 子猷依言,便细细地端详起那赵浚来,虽说少年眼睛细小,但是眸光炯炯,锐利有神,不由赞道:“先生这么讲,再看赵公子相貌,的确有些相似之处。” 还未等他再作论断,本尊已有回应了,当然是接着自己老师的话头来表达见解。 赵浚不卑不亢道:“一尺长的表可以察知北斗七星运行的度数,寸把宽的竹管能测量季候的循环更替。因此,何必在乎器之大小,只要有识济事,用对了地方就成了。” 嵇康不与他辩解,只是浅浅地笑了。 言为心声,从少年的一番真知卓见当中,可窥见其胸中所藏的特异才情,子猷欣然同意:“白起将军的勇毅和决断绝非庸俗之辈所能企及,赵公子尚年轻,已然得到名师垂青点拨,加之恒常不断的蓄深学养,终能抵达尽舒抱负之所在!” 赵浚闻此言,仿佛明白了子猷的暗示,不禁对他投以更加敬服的目光。 嵇康那灿灿如电的目光又移向了走近的郭家姑娘们,他捏动着断在手中的蚕丝弦头:“方才,听得有位贤侄对康所操琴曲作评恰切,未知是哪一位?” “叔夜先生所问是我这个妹妹,名唤少姝的。”子献忙又蹦出来,献宝般地指了指少姝。 嵇康凝目,但见一小小女子眼中带笑飘然上前,两朵丫髻,一袭青裙,绿鬓朱颜,耿耿不俗。 少姝落落大方再度施礼,心知机会难得,便开口一舒胸中疑窦:“先生,少姝犹自迷惑,我家兄长既已称先生曲目名为‘广陵散’,先生又说我作评恰切,或者‘广陵散’与‘聂政曲’一脉相承,还乞不吝赐教?” “诸多古曲中,‘聂政刺韩傀’乃首屈一指的慷慨之音,看来亦颇得少姝姑娘之心,只是你如此年幼,却是难得。”嵇康答非所问,“因了种种缘故,这本古曲渐已鲜为人知,遑论能在闺闱之内得遇知音了。” 继而,嵇康的面孔上,浮现一丝略为惊异又不失叹赏的神色,兴味十足地端详着眼前的“奇女子”。 “回禀先生,少姝不敢称熟知此曲,只是凑巧了,曾在一本古曲集中偶然见过。”少姝忙赔笑解释。 嵇康听了,直以为华岩馆名不虚传,藏书丰足,又欲开口时,见郭家兄妹们个个中规中矩,守礼静伫,不免拘束,于是,他一边自往琴旁落坐,一边又拱手请道:“来,来,诸位公子姑娘,请不必拘礼,咱们絮谈闲聊罢了,还是随意自适些的好。” 第57章 阿翁的宝贝葫芦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众人见此,面目果然都松快了许多,有样学样,纷纷弃用绢布软垫,依言席地而坐。 独独少妍猫弯着腰,一幅怎生奈何的苦笑,迟迟选不定落坐之处。 少婵轻轻推搡她一把,低语催促道:“你快不要狷介了,这可是嵇中散啊,放别人身上,但凡衣裳粘了点土坷垃,也定是一辈子舍不得浆洗了。” “哈?”少妍两侧脸颊抽搐不已,简直难以置信,却也不敢在此时发表疑义,她斜瞟了一圈儿,乖乖地挨近姐妹们,臊眉耷眼地坐了下来。 “方才少姝姑娘所言不差,‘聂政刺韩傀’确属古曲,”嵇康接着侃侃而谈,“康亦是因缘际会习得此曲,多年来,渐次融入心得,对前后乐句稍加调替,以更名作‘广陵散’。” 少姝所料不差,她会心垂首,又思量起来。 “先生此曲与学生当年倾听者大体一致,却仍有些细微差别,想是先生又作过更改的,但不知其中有何因由?”此番子猷亦是不吐不快。 眼下,见子猷转身变作了一名多思好问的“学生”,少姝忍不住想,在叔夜先生面前,兄长再不用费尽心思地去启发疏导他人,是不是引出了他暌违多年的求学记忆? 少婵对身边的少婵少嫆挤了挤眼:“我看叔夜先生一时半会绝难脱身的,应付这些‘赐教’才开了个头儿,怕要顶费神了。” 少嫆掩嘴浅笑,旋即想到了什么,提起食盒掀开,取出最下面一层的喷香面点,她殷勤笑道:“叔夜先生饥渴了吧?言谈讲话是最伤元气的,若不嫌弃,请将就用上一些。” 子默庆幸,夸张地吁出口气来:“还好有剩!” “什么剩下的,看好了,整盒满满当当呢!”少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面点分装开来,先为嵇康端上一份。 子猷则是歉意地一躬身:“是我疏忽了,还好少嫆提醒得及时。” “贤侄切勿自责,远游且不比在家,餐风露宿也是平常事,”嵇康忙起身笑纳了,“深谢款待厚意,话说回来,有半日未祭献五脏㾄了,已然腹中空空,正闹得慌哩!” “险些忘了,”少姝猛地一拍脑门,她小声咕哝着,在随身的肩袋中一通摸寻,欣喜道,“找到了!”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陶复庐的匏壶,并几个玲珑剔透的酒盅,不觉放声大笑。 嵇康的视线随众人落到少姝手上,旋即轻不可闻地“咦”了声。 话说思霄的匏壶属实考究,是难得一见的美器。通体由黄澄澄的青铜打造,体为肥圆的匏瓜形,壶颈长而侧歪于一侧,倾斜的壶口有平盖,盖上顺势伏卧着一只圆雕鸟首。壶腹圆鼓,饰有四个乳钉蟠虺纹饰带,腹上有一虎形鋬。鸟嘴如钩,双目凸鼓,羽冠短小,颈项前伸,自然弯曲,力量喷张。其双翅逐层刻画在光滑阔大的壶面上,绒毛纤毫毕现,锋利的双爪紧紧扣住两条奋力挣扎的小龙,一副怡然之态,似应了上古凤凰“戴蛇践蛇”之说。 (乳钉纹:古时青铜器常见纹饰;虺huǐ:古书所载的一种毒蛇;鋬pàn:器物侧边供手提拿的部分,出现在古代酒器的爵和斝上。 ) (“戴蛇践蛇”句:《山海经 海内西经》记载: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 郭家子弟对此物皆不陌生,少妍更忍不了开口揶揄道:“没想到哇,少姝悄没声地把这匏壶捎出来了,也未见‘接济’我们几个分毫点滴,唉,可怜我这一路行来口干舌燥的。” “她是从来不会耍宝的,想必是留着,等到了源神池才拿来一用。”少婵来解围了。 “少妍姐姐心急什么呀,既有此壶,待会儿便是鲸吸牛饮也不怕!”子默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说谁呢?”少妍瞪他一眼,“先生面前,没大没小。” 怕其他人多心,少姝有几分惶急,也辩解道:“少婵姐姐说得没错,其实我专程带出来,盘算着曲水流觞时再唤它‘亮相’,好为大家侑宴助兴的;不期与叔夜先生有此会逢巧遇,就少不得先拿它出来敬奉贵客,少叙杯杓之礼了。” (杯杓:亦作“杯勺”,酒杯和杓子,借指饮酒。) “哎呀好了,少姝姐姐,没看我们这几个都心焦眼热的,快要垂涎三尺啦,快些斟酒才是正经。”少嫆催促着起身,帮忙少姝将饮具分与大家。 抗拒不了浓郁酒香,嵇康执杯谢过,潇洒仰脖,满饮而尽,顿觉神气酣畅。 众人接连相陪共饮,斟酌趣态令小东道少姝大感快慰。 说说笑笑,匏壶已传递了一大圈儿。 子献砸砸嘴:“齿颊留香,回味甘醇,这酒可真真想死我了。” 少嫆先用舌尖舔了一丁点,双目焕然灼灼,娇声喧赞:“少姝姐姐有心了,多好的滋味,同去年的味道一般无二。” 向来人前矜持的少婵和少妍亦是陶醉得很,两人且慢条斯理地品啜着,心照不宣地相视嫣然。 放下酒盅,嵇康眼带欣悦,前倾拱了拱手:“朝饮流露,暮酌霞浆,敢问少姝姑娘,如若在下没有记差的话,此匏壶之内,是否思霄羽士独传之秘觞?” 电光石火间,少姝了然,想来这位大名鼎鼎的叔夜先生亦是舅舅的山外诸友之一,不然,怎么会认得出他这匏壶? “这般器形源于乡间农物瓜果,自具亲和,故此过目难忘熟记于心。”嵇康这样说。 “先生明见,先生所言思霄羽士,正是小女子家舅,他平素就待见这些大小不一、憨态可掬的葫芦瓜儿。”少姝笑答,“所用器物多如此类。” 嵇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下有幸,曾师从云台山孙仙人采药服食,志在守朴,素养全真,修炼经年。因我师孙登与思羽士知交甚笃,在仙师洞府内得有数面之缘,他那根仙杖上,总悬有一片碧叶,兼挂此匏壶。啊,对了,仙师会友雅称为‘竹林之游’,想必少姝姑娘你是听说过的喽?” 见少姝会意而笑,一旁的兄弟姐妹自是心羡不已。 “康此番特来拜谒仙阶,看来是遇对人了。” 少姝微怔,赶忙伏低致歉:“很是对不住先生,家舅应邀出门远游去了,不过临行前已再三提醒我,这几日可取用匏壶待客,十有八九,是他料到先生行程已近啦!” “未知思羽士仙履何往?”赵浚打听起来,脸上分明难掩失望。 “这个么,”少姝吞吞吐吐,十分作难地回答,“他一出了门我就不大清楚了,除了他自己,别人很难找到他。” “既如此,羽士特留随身之壶,足显地主之谊,康铭感五内,在此拜谢了。”嵇康并非没有抱憾黯然,但轻蹙起的一对修眉遂转疏朗从容,言罢,他面向几案上的匏壶,拱手长揖。 目睹此景,郭家兄妹无不纷纷起身,瞠目以对,风流名士之率性纯全,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唔,匏瓜,光是说出这两个字,便觉有上古气息浮涌流荡。‘匏瓜’无匹,饮食之器,没有比用这匏壶更得宜的了。”嵇康抬头,笑对众人。 少婵定定神,柔声道:“陈思王‘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勤’,原指匏瓜星独在河鼓东,无与之相匹配的,因叫无匹,先生引作无他物能望其项背之意,足见对此壶是极之喜爱的了。” (“叹匏瓜之无匹兮”:出自曹植《洛神赋》。) “《星官训》曰:‘匏瓜,大瓜也;性内、文明而有子,美尽在内。’此壶,恰是古人见物形对照,以名星象的佐证。”嵇康道。 (见物形以名星象:张颔先生《匏形壶与“匏瓜”星》一文考证该器形制的含义,指出这类器物即古文献中所说的“玄酒陶匏的“匏壶”,即盛玄酒用的礼器。文章又指出,壶形为匏瓜的一种,取其形寓意吉祥美好。此器轮廓形象恰如古天文星像中“匏瓜星”之象。) (张颔:著名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书法家,诗人,山西介休人。其著作《侯马盟书》开启了春秋史研究的新篇章,《古币文编》突破了古文字整理的旧格局。) “那还真是巧了!先生,我们兄妹几人才将葫芦的种种用法归总过,能做菜蔬能做器具,倒是未说到上应星象一用。”子献殷勤地将诸人的洞内之议约略转述出来。 嵇康听过频频点头,又说:“老子有言,‘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依在下看来,匏瓜的异妙之处,亦在于空无之义。” (三十辐共一毂:出自老子《道德经》十一章,意思是三十根辐条汇集于车毂,有了毂中圆孔的空,才有了车的作用。揉合黏土做成器皿,有了器皿的空,才有了盛放食物的作用。开凿门窗建造房屋,有了门窗四壁中间的空,才有了让人居住的作用。所以,“有”能给人便利,全靠“无”使它发挥作用。) “原来是这样啊,‘有’能与人便利,是靠‘无’在起用。”少姝恍然,兴奋道,“‘有’生于‘无’,又归于‘无’,求‘有’者虽多,不明他只是有一样罢了,却很少留意这看不见摸不着包容所有的‘无’呢。” 嵇康那粲粲双眸倏然动荡,望向少姝嘉许一笑。 第58章 习习谷风,吹我素琴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子猷从旁道:“叔夜先生,少姝妹妹随我家三叔母山居多年,我家三叔母乃思霄羽士之胞妹,哦,我们这里,惯以思医师称谓,盖因他后山‘陶复庐’中设有诊室及药房,常年为乡民们消灾袪病,可谓仁心仁术。” 闻言,嵇康已在子猷和少姝间打量了数回,亲切道:“我见界休水陆便利,民俗敦厚,古风犹存,百姓安居乐业,尤其是这狐岐山水,景致清幽,甚合我意。旷野上牛羊觅食,树杈间鸟鹊安家,农户错落毗邻,院内躺睡着意态疏懒的老狗,还有葳蕤草木,星点花卉,遍布阡陌田埂之上;偶遇善意乡人,虽未晓名姓,亦不劳打问,颔首一笑之际已擦肩而过,此路行来,喧腾的俗世尘埃全数涤净,果真在山居岁月中才寻得至性至情啊。” “正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如山水之间风和气畅,人心自能达观生喜,其乐融融。”子猷对嵇康之言莫不认同。 (“天地与我并生”句:出自《庄子 齐物论》,表达了“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 “先生说得是此地山水吗,或他仅是一厢情愿地活在个比眼前更美的内心世界当中,且留连忘返呢?”少妍侧头过来,与为她斟酒的少姝交流心中疑惑。 少姝眼睛一转,干脆坐她身旁,抖弄三两下裙裾,少刻便慢声细语道:“怎么不会是此地山水?对于山水之美,‘有的人’太习以为常了,毫不在意地接受和享用着她的赐予,如同一呼一吸般自然,错过了她的独特,结果还要旁人来提醒却不自知哩。” 少妍听罢,半天没有吭声,除了妆容衣饰,她的确没有悉心留意过山水风物的情态之美,方才听到的,当下想到的,似是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窗。 嵇康进而又言:“因寄情山水,数年前,在下迁居山阳,亦得数位好友沓来相聚,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也谈玄论道,也鼓琴唱和,也品酒弄舞,或者,什么都放下,他们只是来陪我锻铁助兴一趟……” (山阳:河内山阳县,嵇康故居位于今河南省辉县市吴村镇鲁庄与山阳村之间,其诗作中有言之“北山”,应该是位于其西北方向辉县薄壁镇境内的白鹿山脉。) “锻铁?”不是有心打断先生,但少妍的下巴差点惊掉到地上,嗫嚅问道,“先生莫不是开了铁匠铺?” “是铁匠铺没错!盖因在下久沉锻铁之癖,无法自已。”嵇康笑答,语调坦然轻松,且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其他小姐妹对少妍的推推搡搡。 少姝不由地一怔,然后,她的目光缓慢游移,有些失礼地停驻在了嵇康的手上,多么修长纤细的手指,其态文弱优雅,看上去像是专为写诗抚琴而生的,实在无法同那些力大如年,自如地在铁火中穿梭,且磨满了老茧的手联系到一起。 显然,子献同样感觉匪夷所思:“什么器物是先生家中没有的,还需得亲力打造?难不成是为了铸鼎炼丹,以求成仙?” 子默的看法似更合乎情理:“当今士人们争相服散,那‘五石散’药效既显,会五内如焚,那些‘散发’的方儿也是千奇百怪,常见有人解带狂奔行散的,有人自上而下冷水浇身的,也有人食用凉菜凉饭的,总之务须把药力散尽方可,打铁时想必会大汗淋漓,先生你莫非也是为此?” 他所说的“五石散”,是一种中药散剂,药材主要含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钟乳石,此外还有些辅料。此剂据说是东汉医圣张仲景为伤寒病人所拟,性子燥热,对伤寒病人会有一些补益。但至魏晋,上流士人没有伤寒,却视之为名贵“仙药”,亦都吃将起来,服药与品鉴清谈、饮酒任诞等蔚然成一时风气。而在郭宅,略通岐黄的老太公早已三令五申,严禁子弟们沾染这已引为时尚的不良癖好。 (岐黄:岐伯与黄帝二人的合称,相传为医家之祖。中医学奠基之作《黄帝内经》的主要内容以黄帝、岐伯问答的体裁写成,后以“岐黄“为中医医术的代称。) “子默所提,不失为一个妙法!”嵇康答得模棱两可,似乎是得到了提醒,日后好将服散与锻铁“安排”起来了。 哭笑不得的子默张大了嘴,不妨被少嫆递上来的点心填了个实在。 “这么快就忘了,少姝姐姐说你画画是无用之用,别人就不能类此同道?”少嫆笑嘻嘻,“先生你瞧,我家兄弟们就是想不到,先生你兴许只是为打铁而打铁罢了。” 听到此处,嵇康不禁失声大笑,开怀不已:“不错不错,华岩馆子弟名不虚传!我竟不知,沉迷锻铁还有诸般好处!” 郭氏兄妹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都以为叔夜先生这般人物是不会轻露喜愠的,这蓦然间他欢乐恣肆的神态,倒叫众人有点无所适从,说不好,是思医师秘觞的功劳么?若是一会儿他更醉上了几分,摇摇欲坠的,会否像山涛先生所言——将如玉山之倾倒? 待静下来,嵇康还是避重就轻,慧黠以答:“其实,闲暇时,在下多愿为乡里帮忙,打造一应农具所需,亦赚获颇丰哦。” 大家面上略显几分尴尬,看来,不会有那个最为恰切的答案了。他们前后默然地微笑着,以作应答,心下却是不以为然的,就算说破了天他们也不会相信——中散大夫,士林众望,长乐亭公主的附马,会为了赚取钱财而做打铁的营生? (长乐亭公主:简称“长乐亭主”,“亭”代表公主的级别,出身为魏武帝曹操孙女,沛穆王曹林之女,中散大夫嵇康之妻,太尉嵇绍之母。) 仿佛读懂了他们的表情,赵浚忙道:“先生锻铁,从来不收钱的,很多邻家不好意思白拿,因此隔三差五地还会送些果蔬来,先生与大家相处得可好啦!”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锻铁而锻铁啊!曾闻胸中垒块,有以酒浇之的说法,或许,嵇康胸中的块垒,当以锤击之,以火炼之。 “山上亦有几户铁匠铺子,”少姝慢慢地放下了匏壶,理一裙裾,淡然道出自己的了解,“在我看来,这打铁的活计着实不简单,极费力道不说,还很耗人精神。铁匠们,无论平时多么有说有笑,一旦干起活来,即刻会变得眼神凌厉,眼睑红肿,臂膊喷张,火花在巨锤的周围金光般迸溅,他们一下下地敲砸着那红如残阳的烧透了的铁活,仿佛被它们的流光溢彩吸取了意念,我好生存疑,丁丁当当,铿铿锵锵——在那恒久单调的击打声中,他们是否已去到全然忘我的境地,或根本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在想?” “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在乎身外如何,更无其他追虚逐妄之念,铁匠的时刻,是独属于他们主宰的时刻,借由对铁与火的把控,从牵三挂四的恐惧中超拔出来,用击打扛击击打,以强力抵抗住了一切,又怎会不踏实安乐呢?”嵇康仰首,望向远处浓淡相宜的一片山水,心底涌上某种被人识解的叹惋之感,“这也是康与诸友共通的心境。” (铁匠的时刻: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大地和意志的梦想》中对铁匠通过劳作确定自身和自我分离有过精彩论述,“铁匠的时刻既是很独立的又是扩大的时刻。它通过这一瞬间的强力促使劳动者掌握时间。”“打铁的人接受起来反对他的宇宙的挑战。”西蒙娜·德·波伏娜在《第二性》中有引用,并认为铁匠通过打铁“发现自身是创造者……敢于把自身把握为自主的主动性,在其特殊性中自我实现。”令笔者茅塞顿开,觉得用来解释嵇康的“行为艺术”也未为不可。) 恰此时,少婵朱唇轻启,目光如池水般沉静幽深,轻声诵道:“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作者七人矣。” 感觉少嫆轻不可闻地拽动着衣袖,子献回过头来,压低嗓音为其解惑:“这是《论语 宪问》中的一段,孔夫子之意是,贤者会逃避动荡的世道而隐居起来,次一等的,逃避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再次一点的,会逃避别人难看的脸色,再再次一点的,则回避别人难听的话。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 少嫆豁然开朗,“唔唔”连声领会,亦觉此等赞美堪比叔夜先生品格,发乎少婵诚挚的内心。 果然,嵇康欠身致谢道:“贤侄过誉了,在下与诸友实不敢当。” “请教先生,此番来界休,是公务亦或云游?也不见先生的好友们相随?”子默问道,眼下仍为今日奇遇大感震荡。 “人知我来游历河东,但迄今,犹未泄一丝行藏,尤其是对吕仲悌,”嵇康语带诙谐,貌似因作难而头痛不已,“跟你们说啊,仲悌此人,每一相思,动辄便千里命驾,为他盛情感念之余,也不是回回都吃得消啊!” (河东: 古地区名,古代是没有“山西省”的说法的,黄河流经山西、陕西两省,自北而南的一段之东部,指今之山西省。周成王封虞叔于唐,称为晋。最早是秦设置了河东郡,范围包括了今山西省大部;汉朝时期沿用,到了东汉时期,河东郡隶属于司州;唐初置河东道,开元间又置河东节度使;宋置河东路,辖境相当今山西内长城以南,龙门山、稷山、绛县、垣曲一线以北及陕西佳县以北地区;明废。所以文中“河东”只是对山西省的一个通俗称法。) (吕仲悌:吕安,字仲悌,兖州东平县人,即今山东省东平县。三国时期魏臣,冀州牧吕昭次子。超凡脱俗有济世之念,交好中散大夫嵇康,景元四年(263年),受到钟会诬陷,随嵇康一同遇害。著作有文集二卷传世。) 众人听过无不绝倒,争相表示心慕吕先生的纯情真性,志量开旷。 第59章 土木形骸?龙章凤姿?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行过春风,便生夏雨。如此深情厚意,想必先生平素对友人一样是投桃抱李的吧?”少妍以常理度之,见嵇康点头了,自知所言不差。 “呵呵,驾来驾去的,先生们的车马也多有疲累,不如搬来同住省事哩。”少嫆一时忘形,打趣起来。 想不到嵇康拊掌乐道:“别说,仲悌他还正有此意呢!” 子献则见缝插针,低声为姐妹们解释道:“吕安先生,字仲悌,其父吕昭在明帝时已官拜镇北将军,兼任冀州刺史,吕安先生是家中次子,哦,不消说,看取字就瞧出来了。” (明帝:即魏明帝曹叡,字元仲。三国时期曹魏第二任皇帝,魏文帝曹丕长子,母为文昭甄皇后。) 这时,嵇康漫不经心地伸出手,以食指轻弯出弧度,书空虚划着字形,矜重讲出隐迹不宣的因由:“界休之名,本为‘介休’,乃春秋介子推封地所在,千秋寒食,同念足下;后有林宗先生,太学领袖,亚圣之器也,不恭三公之命,亦回归故里设馆课育,学无不涉,与仲尼相似。还有比这里更当之无愧的‘四避之地’么?是故,康窃以为,不如一个人来静心体悟——最为相宜。” (“亚圣之器也,不恭三公之命”等句:原文截选自《抱朴子》之正郭篇,是嵇康侄孙嵇含对郭林宗的评价,移用在此。嵇含,字君道,自号亳丘子,嵇康兄长嵇喜之孙,嵇蕃之子,受叔父嵇康独子嵇绍的影响,自幼好学能文,游走山水,享有“世界第一位植物学家”之美称。) 在坐者全然恭肃缄默了,什么,他们居然发觉,叔夜先生对界休贤者所知入心甚深,绝非空流于泛泛,郭氏兄妹们俱为感触动容。 介子推者,在界休当地是家喻户晓的大贤,少姝恍惚出神,她没想到的是,千百年来,物是人非,而介子高风,已悄然深种于士人心田,其中也有叔夜先生。 嵇康娓娓道出敬仰之情:“在下尝读《左传》,遇晋文公封绵上为田,以追怀贤人,自对绵山毓秀神往不已,在登狐岐山前,业已饱览过仙境风韵了。” (绵山:位于介休南四十里,递高四十里,东接沁源,南跨灵石,形势绵亘,故名。后因介子推隐此,亦名介山。) “是,介子随晋文公重耳流亡不弃,曾以割股奉君,主公不知内情,享肉汤以延命,介子忠心,日月可鉴。重归家国之后,随臣都受重赏,独介子功不言䘵,侍母隐于绵山之上。”子猷打头儿,不知怎的,他想把此地留传于今的种种,再与嵇康详述一遍。 “晋文公发觉介子已去,兴师动众来到绵山,却遍寻不获。此时,有人献计:‘介子推是个大孝子,如放火烧山,他为不牵累母亲定会自己走出来。’于是乎,晋文公让人三面举火,网开一面,焚林以迫贤者入仕。未料得他们母子竟是宁死不出,情愿双双抱木而亡。晋文公痛心追悔不及,敕令每逢子推忌日,全国不得焚火煮饭,只用寒食,遂演为今时今日之‘寒食节’。”少婵面色凝重,讲到这里停下。 少妍哼一声,冷冷道:“能借机献上放火这种鬼主意的人,必是心怀叵测,嫉贤妒能的鬼祟小人,没跑的了。” 忍不住微微哆嗦着,少嫆觉得通身寒沁无比:“细思极恐,那人逃行路上,曾在公子嘴边分得过一杯肉糜残羹,也是说不定的。” 子默猛抬头,瞪着少嫆,刚想嗔她净挂着吃,又生生地按下。 “厚葬了介子与他的母亲之后,晋文公拊其终前抱木,常自哀嗟,伐而制成了足下的木屐,每怀介子当年割股之功,便俯视其屐曰:‘悲乎,足下!’,‘足下’成为对贤者的敬词,从此流传。”每每提及该典由来,子献总也难掩悲戚。 子默望天,凄然感喟:“斯人已矣,生者哀悼徒呼奈何?” “霸,谐音‘伯’,即诸侯之长,职名为会诸侯,朝天子。而晋国自文公始,几近称霸了百年,数次召集诸侯会盟。这位春秋乱世中赫赫扬扬的霸主,无疑深谙帝王心术。”嵇康的话风忽然为之一变,“依在下看来,他尤为擅长的是‘以退为进’,表面上是退却了,实则待时以备激进。” “呃,”犹豫片刻,子献再度开口了,“委实如此,当属无奈。为避骊姬之乱,公子重耳在外辗转流亡十九年,忽以雷霆万钧之势返晋,登上王位。城濮之战,他先是退避三舍,还了楚王旧情,再以少胜多大败楚军,武功卓著,非常人所能及。因此,介子以为‘公子兴起’是得上天扶持,无意贪功,也才对那些邀宠请赏之流看不入眼。” 嵇康轻轻冷笑一声,接着,是连声大笑,又突然收住,像日暮天边乍现的电闪雷鸣,猝然滑过又迅疾不见了踪影,登时举座愕然。 “足见,介子之忠,是真忠;介子之退,亦是真退。”嵇康薄唇微启,言简意赅,但他接下来的话,更令众人惊骇莫名,“一个假退惯了的人,怎能明白真退者的心意?反要迫人至绝境死地?究竟为何?为何?!” 这话头谁敢接下来,一刹间,又静哑无声了,先生简直是在明斥晋文公的惺惺作态么,莫不是暗有所指? 少姝呆了,她怔怔地直视嵇康,但见他眸色愈加深邃,却还藏不住沉淀在眼底的苦涩哀伤,在那并不希求得到答案的反复追问中,某种痛楚真切地波及到每个人心中,引起无限的共情与怜悯。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先生之言,酣畅淋漓。” (“唯仁”句:出处《论语 里仁》,意指只有仁德的人才能够喜爱某人,厌恶某人,他们的所好所恶是恰如其分的。) 少姝侧目,原来是子猷出来圆场了,他那张登时煞白的面孔上,双目兀自灼然奇亮,隐隐然,张显出内里压抑的难以名状的驳杂的情思。 又听他再温言道:“想来,在那场熊熊山火卒灭之时,晋文公当晓悟到贤者心意了。” “是!”嵇康大喝,掷地有声,但见他敞袖拂动飘逸,坚定地落在胸脯上大力击拍,“这颗心啊,勿言何境之下,绝不可任他人左右!介子的心清明无比,功名拿去,富贵不要,性命?俱可抛闪!但要做何等样人,那是我一个人的事!” 接着,嵇康纵情狂笑起来。 少姝不忍卒听,只觉那放浪形骸的笑声里,不时渗出点滴悲鸣。 这场面来得如暴雨急风,石破天惊。 子献和子默先坐不住了,他们契合地相视一眼,旋即共同起身,高声恭请道:“先生,为着清明此心,且共尽一觞。” 无人再发一语,几位“同道中人”开启了连番欢饮。 少姝忙不迭地来回斟酒,没一会儿功夫,额头已布上一层细密汗珠,她心里暗自庆幸,亏这玉壶分外得力。 揭开壶盖,琥珀色的佳酿分毫未减,她不免生出些微的担心。 于是像不经意般,她闲闲地说道起来:“先生,我舅舅常说酒这东西很古怪的,躁郁烦忧时想要喝闷酒,通达开怀时想要喝喜酒,然而酩酊醒转来,对于心上的喜怒哀乐,究竟也无甚助益,你说是么?” “思羽士所言极是,饮酒是当有所节制。”嵇康看她一眼,“再者,酒不过是酒而已,不能因醉者有喜怒,便说酒也有喜怒。” 笑意渐渐地在嵇康眼尾聚集,这个叫作少姝的小姑娘有趣得很,明明举止间还带着小孩子独有的夸张手势,措辞却有纹有路,谈言微中,对了,还多少有那么点意在言外,音在弦外的味道。 少姝自然不知道他想什么,但见先生无异议,添起酒来便不那么勤快了。 他们的交谈好似提醒了敛容肃坐的子猷,他撇下酒盅,率先又起了个话头。 “闻名之如露入心,共语似醍醐灌顶。学生曾拜读过先生之名篇——《声无哀乐论》,用心体会,尚有若许未解之处,今日见了先生,方觉茅塞顿开。”子猷仍不失时机地,想要更进一步探讨玄理,“人心不可左右,哀乐本于自然,借由声乐畅达之,其效应也非为‘治心’而已,如此作解妥否?” (嵇康的《声无哀乐论》:魏晋玄学名篇。“声无哀乐”不仅是竹林玄学而且是整个魏晋玄学的主要论题。一直到东晋,人们仍在讨论这个论题。嵇康主张声无哀乐,意在强调鉴赏主体的主导作用,救儒家乐论之弊,从而体现魏晋“人的觉醒”的时代精神。) 少婵缩了缩身子,忍着笑,对坐回身边的少姝掀起了兄长的“老底”:“哪里是什么曾‘读过’,子猷哥哥他向来都《论》不离身的,憩间饭后,得有空暇,总要捧出来‘把玩’翻看,乐此不疲。” 第60章 叔夜之为人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姐姐,其实你不比子猷哥哥‘把玩’的少吧?”少姝调皮地反诘道,一副你糊弄不了我的精明神色,她成心要打边鼓,“莫非你就没有哪处思忖不决,趁此良机,想要求教先生的?” 少婵定神想了想,又轻不可见地摇摇头:“没有,我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听着,就很好啦。” “咦——”,显然是少妍在作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似,不停地来回挠动着臂肘。 少嫆嘴里刚填了个满当当,笑起来吭吭哧哧。 “搅什么,还不快听先生怎么讲。”少婵面上淡淡泛红,不轻不重地斥了两句,妹妹们这才收声。 “贤侄正解,心与之声,明为二物,而人之哀乐,当以心发其情感,各本怀有,遇声而有所触动。说什么‘声使我哀,音使我乐’,简直不通!情感若能强加于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嵇康的手优雅抚过身畔琴弦,滑出了一串动听声响,“ 便是在同赏一支琴曲时,人与人之间的领会也各有千秋;或同一人,此时此地换作了彼时彼地,一曲听来,感触亦生差别。” 这是在为子猷释其先前之惑:数年前听过“广陵散”,今日听来似有更动的缘故,关窍并不在乐曲,而在听者的心情上。 子猷甚为诚服:“发声以宣己意,哀者既不能使其乐,犹乐者不能使其哀,自以为是听过音声而涌现的哀乐,盖因先有凝内不畅之情,偶值闻听契机,得以流露而已。” “贤侄正解,见有人凭音声一舒心中悲欢,便说音乐是自有哀乐的,其荒谬,有如借酒宣泄过块垒,便说酒中含喜含怒是一样的了。对么,少姝姑娘?”嵇康说到这里,冲她灿然而笑。 少姝欢快地点着头,实在不能更赞同:“一棵树上,长不出全然相同的两片叶子,世间,也没有全然相同的两个人。琴者急缓、轻重、高低的抒发,是充满鲜活之力的,故每人每次每支琴曲,均为独一无二。” “心是自己的,喜怒哀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少婵望向嵇康膝旁那张琴的眼神,宛如打量老友,“幸而,琴声可做媒介,将人们心中相似的体悟连接起来。” 这番话,让少妍想到思霓身上去了:“唔,我就觉得,听再多人吹奏笙簧之曲‘候人兮猗’,也唯有三叔母演绎出来的,才最动人。” 对此大家俱无异议。 “若非知心,何以知音。”子猷眉间若蹙,“鼓琴弄弦者,心中哀乐融会入指尖,此时,若恰有心意相通者,闻声领会,便成就了知音。彼此心心相印,是能够动天地感鬼神的。” “巍巍乎若高山,汤汤乎若流水。”嵇康说得兴起,整衣盘腿而坐,再度将琴置于膝上,“康一时技痒,愿为诸位知音献上伯牙大夫的‘高山流水’,并在下的‘广陵散’,以纪此日狐岐山鸑鷟泉之会。” (伯牙:春秋时期晋国的上大夫,原籍楚国郢都,即今湖北荆州 )。 在坐无不欣悦拍掌,齐声叫好,接着,在子猷眼神默示下,全都乖觉地敛气静声,屏息忍咽以待。 若是直截了当地请邀先生再抚一曲《广陵散》,恐嫌冒昧,纵使先生应允下来,在弹奏时,能有多少情感心绪投入到琴弦之中,也是很不好估量的。 眼下,实乃先生兴之所起,情之所至,简直天随人愿,多么难得的际遇啊,大家脸上悦动的庆幸与憧憬之意,那真是藏都藏不住了。 此际,日影稍有偏斜,光照仿佛已没力气透过大树的浓荫。 嵇康垂首,不辨其神情。 清风徐徐,精灵般的翡花翠叶,从树上飘落,恋恋地绕在琴者身畔,恣意轻舞,美得不像真的世界。 琤琤琮琮的乐声在谷中飘渺升腾,他或拨或捻,或提或按,起伏间挥洒自如,断续停匀的旋律散逸出慷慨不羁的独有气韵,令闻者耸然动容——清冷凄恻如幽冥鬼神,风雨亭亭似戈矛纵横。 (《广陵散》的基本音乐情绪:如《琴苑要录》引《琴书·止息序》所言:“其怨恨凄感,即如幽冥鬼神之声。邕邕容容,言语清冷。及其怫郁慨慷,又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粗略言之,不能尽其美也。”全曲贯注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其激昂磅礴、气势恢宏的曲调旋律完全能带给人丰富的艺术想象与心灵的震撼。) 随着嵇康的手指意犹未尽地离弦,那绝美的音色仿佛是含着香气的鲜柔花瓣,凋落在东流西荡的风中,渐行渐远了。 曲终,本该人散,但所有人全如瓷像石雕般——除了眸波在奇异地闪耀流转外——个个纹丝未动。 “斯人斯境,神为之夺。”子猷首当其冲,一脸恍惚地呢喃出声。 能弹到此等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少婵这样想着,似是颤栗不已,拼尽力气方言道:“多谢先生,我等何其幸哉!” 太过美好而易逝的事物,给人猝不及防的巨大冲击,子献不觉悲从中来,红了眼眶,这种感受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少妍眼中噙着泪花,俨然说不出话来。 子默鼻头翕动,少姝看得清楚,她伸出手,暖心地在幼弟背上轻拍安抚,他索性哽咽着寻到姐姐膝上来,伏低不起。 “咳,堂堂须眉,竟比我等裙钗还要善感多愁!”少嫆忙递上一方绢帕,“快别如此了,让先生见笑。” “萍聚无奈短促,”嵇康边说边立起身来,“但以康所见,列位贤侄性情虽异,却都亲厚友爱,殊为难得。” “我等兄妹愚鲁粗钝,承先生谬赞,实不敢当。” 大家收拾好心绪,纷纷恭身而立。 嵇康的视线从他们兄妹面上一一掠过,似有触动,轻声喟叹,仿佛言若有憾:“一晃眼,在下游历河东多时,也该回去了,再迟些,恐又得挨家兄数落埋怨。” 所有人会心一笑,看来先生也是手足情长之人。 “先生承诺给家人的归期,怕是已逾多日喽?”少姝眼角弯弯,泛出几分了然的光彩。 “伶俐明敏的姑娘,又让你猜对了!”嵇康开怀,声线又转而轻柔下去,“山水如此秀丽,我总想着,再多看一些,免得错过了,机会难再空怅恨。” 真是渗入心髓的悲凉。 “先生……,”子猷的眸子润湿了,犹疑再三,吞吐不定。 “子猷贤侄是否有言相赠?但讲无妨!” 子猷忧色重重,施礼恭谨以对:“学生别无他话,只是俗语有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人心之翻覆难测,怎可与先生坦荡胸襟相提并论,今日临别,万望先生多多保重。” 嵇康知其所指,反而朗声大笑:“贤侄不愧为有道先生后人,有鉴识大才,郭氏门风,一样看得透彻,却比我宽恕平和,难能可贵。实则,孙仙师曾有训诫,性烈才隽,不明保身,奈何康此性难移。光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如我心不能自在,岂不枉费一世了!” 子猷闻言,呆住了半晌,细观嵇康气度,想必已然抱定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 嵇康从赵浚手上端过膝琴,郑重地交给少姝:“姑娘若不嫌弃,权且收下聊以悦心吧,还请代为向思羽士致意。” 少姝诚惶诚恐,只好顶着姐妹们倾羡到无以复加的目光,托高双手接了过来,又慌忙弯身道谢。 手里沉甸甸的,少姝甚至觉得,她承接下来的,并非单是一张琴的份量。 少婵起了鼻音,强颜道:“等下,我们兄妹还要上源神池赏游,先生何不同往?” 相请声此起彼落。 嵇康却伸伸手掌,谦词婉拒了:“深谢少婵姑娘盛邀,只不过,早前满目山水人烟稀,在下一路从‘源神’行来,已尽览其胜。再者,康已絮叨了这半日,不便再去搅扰贤侄们踏青游兴啦。” 不忍见大家失望之色,又劝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们年幼,更要懂得好好照拂自己的道理,少婵姑娘方才说得好,‘心是自己的’,便更应当对‘她’好一点,还是切勿沉溺于哀伤为妙,或有叹惋,也不妨,将它谱作迤逦春光中的琴音。” 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卷琴谱交到子猷手上:“此乃康之新作‘四弄’——长、短清各一、长、短侧各一,也留给贤侄吧。” “先生放心,子猷一定带众弟妹仔细研习,体味先生高洁无尘之志,意游千古之趣。我等实在惭愧,身无长物,可送予先生的。”临别时分,子献也不由得眼热,胸中益发不舍,“先生旷世高人,只恨我等福薄,难觅机缘时聆雅教了。” “贤侄,世事难以预料,亦会给人意外之喜。今番与郭氏子侄相晤阔论,岂也快哉!康还有什么不心足呢?” 赵浚最后躬身拜别:“各位留步吧,临别之际,在下有一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公子请讲。” “何其有幸,得遇诸位俊才!只是,师父此次行踪,还望大家勿要与人多言。”赵浚的声音有意压很低,脸上掠过阴云般的忧色。 众人微怔,随即应声:“请你放心。” 就这样,挽留不住的嵇康,在众人的目送下,摇袂缓步,飘然远去。 他们看着嵇康的背影,直到那高大的轮廓一点点融进了山色,让人觉得,他仿佛也变成了一座山。 仰之弥高,便如同这般感觉吧,少姝出神地想着。 第61章秘觞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话说思霄的匏壶属实考究,是难得一见的美器。通体由黄澄澄的青铜打造,体为肥圆的匏瓜形,壶颈长而侧歪于一侧,倾斜的壶口有平盖,盖上顺势伏卧着一只圆雕鸟首。壶腹圆鼓,饰有四个乳钉蟠虺纹饰带,腹上有一虎形鋬。鸟嘴如钩,双目凸鼓,羽冠短小,颈项前伸,自然弯曲,力量喷张。其双翅逐层刻画在光滑阔大的壶面上,绒毛纤毫毕现,锋利的双爪紧紧扣住两条奋力挣扎的小龙,一副怡然之态,似应了上古凤凰“戴蛇践蛇”之说。 (乳钉纹:古时青铜器常见纹饰。) (虺huǐ:古书所载的一种毒蛇。) (鋬pàn:器物侧边供手提拿的部分,出现在古代酒器的爵和斝上。 ) (“戴蛇践蛇”句:《山海经 海内西经》记载:开明西有凤皇、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 郭家子弟对此物皆不陌生,少妍更忍不了开口揶揄道:“没想到哇,少姝悄没声地把这匏壶捎出来了,也未见‘接济’我们几个分毫点滴,唉,可怜我这一路行来口干舌燥的。” “她是从来不会耍宝的,想必是留着,等到了源神池才拿来一用。”少婵来解围了。 “少妍姐姐心急什么呀,既有此壶,待会儿便是鲸吸牛饮也不怕!”子默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说谁呢?”少妍瞪他一眼,“先生面前,没大没小。” 怕其他人多心,少姝有几分惶急,也辩解道:“少婵姐姐说得没错,其实我专程带出来,盘算着曲水流觞时再唤它‘亮相’,好为大家侑宴助兴的;不期与叔夜先生有此会逢巧遇,就少不得先拿它出来敬奉贵客,少叙杯杓之礼了。” (杯杓:亦作“杯勺”,酒杯和杓子,借指饮酒。) “哎呀好了,少姝姐姐,没看我们这几个都心焦眼热的,快要垂涎三尺啦,快些斟酒才是正经。”少嫆催促着起身,帮忙少姝将饮具分与大家。 抗拒不了浓郁酒香,嵇康执杯谢过,潇洒仰脖,满饮而尽,顿觉神气酣畅。 众人接连相陪共饮,斟酌趣态令小东道少姝大感快慰。 说说笑笑,匏壶已传递了一大圈儿。 子献砸砸嘴:“齿颊留香,回味甘醇,这酒可真真想死我了。” 少嫆先用舌尖舔了一丁点,双目焕然灼灼,娇声喧赞:“少姝姐姐有心了,多好的滋味,同去年的味道一般无二。” 向来人前矜持的少婵和少妍亦是陶醉得很,两人且慢条斯理地品啜着,心照不宣地相视嫣然。 放下酒盅,嵇康眼带欣悦,前倾拱了拱手:“朝饮流露,暮酌霞浆,敢问少姝姑娘,如若在下没有记差的话,此匏壶之内,是否思霄羽士独传之秘觞?” 电光石火间,少姝了然,想来这位大名鼎鼎的叔夜先生亦是舅舅的山外诸友之一,不然,怎么会认得出他这匏壶? “这般器形源于乡间农物瓜果,自具亲和,故此过目难忘熟记于心。”嵇康这样说。 “先生明见,先生所言思霄羽士,正是小女子家舅,他平素就待见这些大小不一、憨态可掬的葫芦瓜儿。”少姝笑答,“所用器物多如此类。” 嵇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下有幸,曾师从云台山孙仙人采药服食,志在守朴,素养全真,修炼经年。因我师孙登与思羽士知交甚笃,在仙师洞府内得有数面之缘,他那根仙杖上,总悬有一片碧叶,兼挂此匏壶。啊,对了,仙师会友雅称为‘竹林之游’,想必少姝姑娘你是听说过的喽?” 见少姝会意而笑,一旁的兄弟姐妹自是心羡不已。 “康此番特来拜谒仙阶,看来是遇对人了。” 少姝微怔,赶忙伏低致歉:“很是对不住先生,家舅应邀出门远游去了,不过临行前已再三提醒我,这几日可取用匏壶待客,十有八九,是他料到先生行程已近啦!” “未知思羽士仙履何往?”赵浚打听起来,脸上分明难掩失望。 “这个么,”少姝吞吞吐吐,十分作难地回答,“他一出了门我就不大清楚了,除了他自己,别人很难找到他。” “既如此,羽士特留随身之壶,足显地主之谊,康铭感五内,在此拜谢了。”嵇康并非没有抱憾黯然,但轻蹙起的一对修眉遂转疏朗从容,言罢,他面向几案上的匏壶,拱手长揖。 目睹此景,郭家兄妹无不纷纷起身,瞠目以对,风流名士之率性纯全,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唔,匏瓜,光是说出这两个字,便觉有上古气息浮涌流荡。‘匏瓜’无匹,饮食之器,没有比用这匏壶更得宜的了。”嵇康抬头,笑对众人。 少婵定定神,柔声道:“陈思王‘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勤’,原指匏瓜星独在河鼓东,无与之相匹配的,因叫无匹,先生引作无他物能望其项背之意,足见对此壶是极之喜爱的了。” (“叹匏瓜之无匹兮”:出自曹植《洛神赋》。) “《星官训》曰:‘匏瓜,大瓜也;性内、文明而有子,美尽在内。’此壶,恰是古人见物形对照,以名星象的佐证。”嵇康道。 (见物形以名星象:张颔先生《匏形壶与“匏瓜”星》一文考证该器形制的含义,指出这类器物即古文献中所说的“玄酒陶匏的“匏壶”,即盛玄酒用的礼器。文章又指出,壶形为匏瓜的一种,取其形寓意吉祥美好。此器轮廓形象恰如古天文星像中“匏瓜星”之象。) (张颔:著名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书法家,诗人,山西介休人。其著作《侯马盟书》开启了春秋史研究的新篇章,《古币文编》突破了古文字整理的旧格局。) “那还真是巧了!先生,我们兄妹几人才将葫芦的种种用法归总过,能做菜蔬能做器具,倒是未说到上应星象一用。”子献殷勤地将诸人的洞内之议约略转述出来。 嵇康听过频频点头,又说:“老子有言,‘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依在下看来,匏瓜的异妙之处,亦在于空无之义。” (三十辐共一毂:出自老子《道德经》十一章,意思是三十根辐条汇集于车毂,有了毂中圆孔的空,才有了车的作用。揉合黏土做成器皿,有了器皿的空,才有了盛放食物的作用。开凿门窗建造房屋,有了门窗四壁中间的空,才有了让人居住的作用。所以,“有”能给人便利,全靠“无”使它发挥作用。) “原来是这样啊,‘有’能与人便利,是靠‘无’在起用。”少姝恍然,兴奋道,“‘有’生于‘无’,又归于‘无’,求‘有’者虽多,不明他只是有一样罢了,却很少留意这看不见摸不着包容所有的‘无’呢。” 嵇康那粲粲双眸倏然动荡,望向少姝嘉许一笑。 子猷从旁道:“叔夜先生,少姝妹妹随我家三叔母山居多年,我家三叔母乃思霄羽士之胞妹,哦,我们这里,惯以思医师称谓,盖因他后山‘陶复庐’中设有诊室及药房,常年为乡民们消灾袪病,可谓仁心仁术。” 闻言,嵇康已在子猷和少姝间打量了数回,亲切道:“我见界休水陆便利,民俗敦厚,古风犹存,百姓安居乐业,尤其是这狐岐山水,景致清幽,甚合我意。旷野上牛羊觅食,树杈间鸟鹊安家,农户错落毗邻,院内躺睡着意态疏懒的老狗,还有葳蕤草木,星点花卉,遍布阡陌田埂之上;偶遇善意乡人,虽未晓名姓,亦不劳打问,颔首一笑之际已擦肩而过,此路行来,喧腾的俗世尘埃全数涤净,果真在山居岁月中才寻得至性至情啊。” “正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如山水之间风和气畅,人心自能达观生喜,其乐融融。”子猷对嵇康之言莫不认同。 (“天地与我并生”句:出自《庄子 齐物论》,表达了“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 “先生说得是此地山水吗,或他仅是一厢情愿地活在个比眼前更美的内心世界当中,且留连忘返呢?”少妍侧头过来,与为她斟酒的少姝交流心中疑惑。 少姝眼睛一转,干脆坐她身旁,抖弄三两下裙裾,少刻便慢声细语道:“怎么不会是此地山水?对于山水之美,‘有的人’太习以为常了,毫不在意地接受和享用着她的赐予,如同一呼一吸般自然,错过了她的独特,结果还要旁人来提醒却不自知哩。” 少妍听罢,半天没有吭声,除了妆容衣饰,她的确没有悉心留意过山水风物的情态之美,方才听到的,当下想到的,似是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窗。 第62章 先生的铁匠铺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嵇康进而又言:“因寄情山水,数年前,在下迁居山阳,亦得数位好友沓来相聚,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也谈玄论道,也鼓琴唱和,也品酒弄舞,或者,什么都放下,他们只是来陪我锻铁助兴一趟……” (山阳:河内山阳县,嵇康故居位于今河南省辉县市吴村镇鲁庄与山阳村之间,其诗作中有言之“北山”,应该是位于其西北方向辉县薄壁镇境内的白鹿山脉。) “锻铁?”不是有心打断先生,但少妍的下巴差点惊掉到地上,嗫嚅问道,“先生莫不是开了铁匠铺?” “是铁匠铺没错!盖因在下久沉锻铁之癖,无法自已。”嵇康笑答,语调坦然轻松,且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其他小姐妹对少妍的推推搡搡。 少姝不由地一怔,然后,她的目光缓慢游移,有些失礼地停驻在了嵇康的手上,多么修长纤细的手指,其态文弱优雅,看上去像是专为写诗抚琴而生的,实在无法同那些力大如年,自如地在铁火中穿梭,且磨满了老茧的手联系到一起。 显然,子献同样感觉匪夷所思:“什么器物是先生家中没有的,还需得亲力打造?难不成是为了铸鼎炼丹,以求成仙?” 子默的看法似更合乎情理:“当今士人们争相服散,那‘五石散’药效既显,会五内如焚,那些‘散发’的方儿也是千奇百怪,常见有人解带狂奔行散的,有人自上而下冷水浇身的,也有人食用凉菜凉饭的,总之务须把药力散尽方可,打铁时想必会大汗淋漓,先生你莫非也是为此?” 他所说的“五石散”,是一种中药散剂,药材主要含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钟乳石,此外还有些辅料。此剂据说是东汉医圣张仲景为伤寒病人所拟,性子燥热,对伤寒病人会有一些补益。但至魏晋,上流士人没有伤寒,却视之为名贵“仙药”,亦都吃将起来,服药与品鉴清谈、饮酒任诞等蔚然成一时风气。而在郭宅,略通岐黄的老太公早已三令五申,严禁子弟们沾染这已引为时尚的不良癖好。 (岐黄:岐伯与黄帝二人的合称,相传为医家之祖。中医学奠基之作《黄帝内经》的主要内容以黄帝、岐伯问答的体裁写成,后以"岐黄"为中医医术的代称。) “子默所提,不失为一个妙法!”嵇康答得模棱两可,似乎是得到了提醒,日后好将服散与锻铁“安排”起来了。 哭笑不得的子默张大了嘴,不妨被少嫆递上来的点心填了个实在。 “这么快就忘了,少姝姐姐说你画画是无用之用,别人就不能类此同道?”少嫆笑嘻嘻,“先生你瞧,我家兄弟们就是想不到,先生兴许只是特别喜欢打铁罢了。” “不错不错,华岩馆子弟名不虚传!我竟不知,沉迷锻铁还有这诸般好处!”嵇康不禁失声大笑,开怀不已,只见他目光中闪过一道难以言喻的光芒,继续说道,“世人皆道我嵇康狂放不羁,好琴好酒,却不明这锻铁之于我,只为那份纯粹地专注,助我回归心境平和。” 郭氏兄妹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都以为叔夜先生这般人物是不会轻露喜愠的,这蓦然间他欢乐恣肆的神态,倒叫众人有点无所适从,说不好,是思医师秘觞的功劳么?若是一会儿他更醉上了几分,摇摇欲坠的,会否像山涛先生所言——将如玉山之倾倒?先生既然提到了平和,换言之,就是说不在锻铁的时候,他常有郁闷到难以排解的心情? 待静下来,嵇康还是避重就轻,慧黠以答:“闲暇时,在下多愿为乡里帮忙,打造一应农具所需,亦赚获颇丰哦。” 大家面上略显几分尴尬,看来,不会有那个最为恰切的答案了。他们前后默然地微笑着,以作应答,心下却是不以为然的,就算说破了天他们也不会相信——中散大夫,士林众望,长乐亭公主的附马,会为了赚取钱财而做打铁的营生? (长乐亭公主:简称“长乐亭主”,“亭”代表公主的级别,出身为魏武帝曹操孙女,沛穆王曹林之女,中散大夫嵇康之妻,太尉嵇绍之母。) 仿佛读懂了他们的表情,赵浚忙道:“先生锻铁,从来不收钱的,很多邻家不好意思白拿,因此隔三差五地还会送些果蔬来,先生与大家相处得可好啦!” 大家终于有所了然,说到底,还真是为了锻铁而锻铁啊!曾闻胸中垒块,有以酒浇之的说法,或许,嵇康胸中的块垒,当以锤击之,以火炼之。 “山上亦有几户铁匠铺子,”少姝慢慢地放下了匏壶,理一裙裾,淡然道出自己的了解,“在我看来,这打铁的活计着实不简单,极费力道不说,还很耗人精神。铁匠们,无论平时多么有说有笑,一旦干起活来,即刻会变得眼神凌厉,眼睑红肿,臂膊喷张,火花在巨锤的周围金光般迸溅,他们一下下地敲砸着那红如残阳的烧透了的铁活,仿佛被它们的流光溢彩吸取了意念,我好生存疑,丁丁当当,铿铿锵锵——在那恒久单调的击打声中,他们是否已去到全然忘我的境地,或根本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在想?” “是,不看,不听,不想,不在乎身外如何,更无其他追虚逐妄之念,铁匠的时刻,是独属于他们主宰的时刻,借由对铁与火的把控,从牵三挂四的恐惧中超拔出来,用击打扛击击打,以强力抵抗住了一切,又怎会不踏实安乐呢?”嵇康仰首,望向远处浓淡相宜的一片山水,心底涌上某种被人识解的叹惋之感,“这也是康与诸友共通的心境。” (铁匠的时刻: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大地和意志的梦想》中对铁匠通过劳作确定自身和自我分离有过精彩论述,“铁匠的时刻既是很独立的又是扩大的时刻。它通过这一瞬间的强力促使劳动者掌握时间。”“打铁的人接受起来反对他的宇宙的挑战。”西蒙娜·德·波伏娜在《第二性》中有引用,并认为铁匠通过打铁“发现自身是创造者……敢于把自身把握为自主的主动性,在其特殊性中自我实现。”令笔者茅塞顿开,觉得用来解释嵇康的“行为艺术”也未为不可。) 恰此时,少婵朱唇轻启,目光如池水般沉静幽深,轻声诵道:“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作者七人矣。” 感觉少嫆轻不可闻地拽动着衣袖,子献回过头来,压低嗓音为其解惑:“这是《论语 宪问》中的一段,孔夫子之意是,贤者会逃避动荡的世道而隐居起来,次一等的,逃避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再次一点的,会逃避别人难看的脸色,再再次一点的,则回避别人难听的话。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 少嫆豁然开朗,“唔唔”连声领会,亦觉此等赞美堪比叔夜先生品格,发乎少婵诚挚的内心。 果然,嵇康欠身致谢道:“贤侄过誉了,在下与诸友实不敢当。” “请教先生,此番来界休,是公务亦或云游?也不见先生的好友们相随?”子默问道,眼下仍为今日奇遇大感震荡。 “人知我来游历河东,但迄今,犹未泄一丝行藏,尤其是对吕仲悌,”嵇康语带诙谐,貌似因作难而头痛不已,“跟你们说啊,仲悌此人,每一相思,动辄便千里命驾,为他盛情感念之余,也不是回回都吃得消啊!” (河东: 古地区名,古代是没有“山西省”的说法的,黄河流经山西、陕西两省,自北而南的一段之东部,指今之山西省。周成王封虞叔于唐,称为晋。最早是秦设置了河东郡,范围包括了今山西省大部;汉朝时期沿用,到了东汉时期,河东郡隶属于司州;唐初置河东道,开元间又置河东节度使;宋置河东路,辖境相当今山西内长城以南,龙门山、稷山、绛县、垣曲一线以北及陕西佳县以北地区;明废。所以文中“河东”只是对山西省的一个通俗称法。) (吕仲悌:吕安,字仲悌,兖州东平县人,即今山东省东平县。三国时期魏臣,冀州牧吕昭次子。超凡脱俗有济世之念,交好中散大夫嵇康,景元四年(263年),受到钟会诬陷,随嵇康一同遇害。著作有文集二卷传世。) 众人听过无不绝倒,争相表示心慕吕先生的纯情真性,志量开旷。 “行过春风,便生夏雨。如此深情厚意,想必先生平素对友人一样是投桃抱李的吧?”少妍以常理度之,见嵇康点头了,自知所言不差。 “呵呵,驾来驾去的,先生们的车马也多有疲累,不如搬来同住省事哩。”少嫆一时忘形,打趣起来。 第63章 千秋寒食念足下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想不到嵇康拊掌乐道:“别说,仲悌他还正有此意呢!” 子献则见缝插针,低声为姐妹们解释道:“吕安先生,字仲悌,其父吕昭在明帝时已官拜镇北将军,兼任冀州刺史,吕安先生是家中次子,哦,不消说,看取字就瞧出来了。” (明帝:即魏明帝曹叡,字元仲。三国时期曹魏第二任皇帝,魏文帝曹丕长子,母为文昭甄皇后。) 这时,嵇康漫不经心地伸出手,以食指轻弯出弧度,书空虚划着字形,矜重讲出隐迹不宣的因由:“界休之名,本为‘介休’,乃春秋介子推封地所在,千秋寒食,同念足下;后有林宗先生,太学领袖,亚圣之器也,不恭三公之命,亦回归故里设馆课育,学无不涉,与仲尼相似。还有比这里更当之无愧的‘四避之地’么?是故,康窃以为,不如一个人来静心体悟——最为相宜。” (“亚圣之器也,不恭三公之命”等句:原文截选自《抱朴子》之正郭篇,是嵇康侄孙嵇含对郭林宗的评价,移用在此。嵇含,字君道,自号亳丘子,嵇康兄长嵇喜之孙,嵇蕃之子,受叔父嵇康独子嵇绍的影响,自幼好学能文,游走山水,享有“世界第一位植物学家”之美称。) 在坐者全然恭肃缄默了,什么,他们居然发觉,叔夜先生对界休贤者所知入心甚深,绝非空流于泛泛,郭氏兄妹们俱为感触动容。 介子推者,在界休当地已是家喻户晓的大贤,少姝恍惚出神,她没想到的是,千百年来,物是人非,而介子高 风,已悄然深种于士人心田,其中也有叔夜先生。 嵇康娓娓道出敬仰之情:“在下尝读《左传》,遇晋文公封绵上为田,以追怀贤人,自对绵山毓秀神往不已,在登狐岐山前,业已饱览过仙境风韵了。” (绵山:位于介休南四十里,递高四十里,东接沁源,南跨灵石,形势绵亘,故名。后因介子推隐此,亦名介山。) “是,介子随晋文公重耳流亡不弃,曾以割股奉君,主公不知内情,享肉汤以延命,介子忠心,日月可鉴。重归家国之后,随臣都受重赏,独介子功不言䘵,侍母隐于绵山之上。”子猷打头儿,不知怎的,他想把此地留传于今的种种,再与嵇康详述一遍。 “晋文公发觉介子已去,兴师动众来到绵山,却遍寻不获。此时,有人献计:‘介子推是个大孝子,如放火烧山,他为不牵累母亲定会自己走出来。’于是乎,晋文公让人三面举火,网开一面,焚林以迫贤者入仕。未料得他们母子竟是宁死不出,情愿双双抱木而亡。晋文公痛心追悔不及,敕令每逢子推忌日,全国不得焚火煮饭,只用寒食,遂演为今时今日之‘寒食节’。”少婵面色凝重,讲到这里停下。 少妍哼一声,冷冷道:“能借机献上放火这种鬼主意的人,必是心怀叵测,嫉贤妒能的鬼祟小人,没跑的了。” 忍不住微微哆嗦着,少嫆觉得通身寒沁无比:“细思极恐,那人逃行路上,曾在公子嘴边分得过一杯肉糜残羹,也是说不定的。” 子默猛抬头,瞪着少嫆,刚想嗔她净挂着吃,又生生地按下。 “厚葬了介子与他的母亲之后,晋文公拊其终前抱木,常自哀嗟,伐而制成了足下的木屐,每怀介子当年割股之功,便俯视其屐曰:‘悲乎,足下!’,‘足下’成为对贤者的敬词,从此流传。”每每提及该典由来,子献总也难掩悲戚。 子默望天,凄然感喟:“斯人已矣,生者哀悼徒呼奈何?” “霸,谐音‘伯’,即诸侯之长,职名为会诸侯,朝天子。而晋国自文公始,几近称霸了百年,数次召集诸侯会盟。这位春秋乱世中赫赫扬扬的霸主,无疑深谙帝王心术。”嵇康的话风忽然为之一变,“依在下看来,他尤为擅长的是‘以退为进’,表面上是退却了,实则待时以备激进。” “呃,”犹豫片刻,子献再度开口了,“委实如此,当属无奈。为避骊姬之乱,公子重耳在外辗转流亡十九年,忽以雷霆万钧之势返晋,登上王位。城濮之战,他先是退避三舍,还了楚王旧情,再以少胜多大败楚军,武功卓著,非常人所能及。因此,介子以为‘公子兴起’是得上天扶持,无意贪功,也才对那些邀宠请赏之流看不入眼。” 嵇康轻轻冷笑一声,接着,是连声大笑,又突然收住,像日暮天边乍现的电闪雷鸣,猝然滑过又迅疾不见了踪影,登时举座愕然。 “足见,介子之忠,是真忠;介子之退,亦是真退。”嵇康薄唇微启,言简意赅,但他接下来的话,更令众人惊骇莫名,“一个假退惯了的人,怎能明白真退者的心意?反要迫人至绝境死地?究竟为何?为何?!” 这话头谁敢接下来,一刹间,又静哑无声了,先生简直是在明斥晋文公的惺惺作态么,莫不是暗有所指? 少姝呆了,她怔怔地直视嵇康,但见他眸色愈加深邃,却还藏不住沉淀在眼底的苦涩哀伤,在那并不希求得到答案的反复追问中,某种痛楚真切地波及到每个人心中,引起无限的共情与怜悯。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先生之言,酣畅淋漓。” (“唯仁”句:出处《论语 里仁》,意指只有仁德的人才能够喜爱某人,厌恶某人,他们的所好所恶是恰如其分的。) 少姝侧目,原来是子猷,他那张登时煞白的面孔上,双目兀自灼然奇亮,隐隐然,张显出内里压抑的难以名状的驳杂的情思。 又听他再温言道:“想来,在那场熊熊山火卒灭之时,晋文公当晓悟到贤者心意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在介子身上即是——为了完成心中的仁义,其余无值一哂。他要做的履行至尽,已臻无所谓无所求境界,毕竟,他不是为了旁的那些才去行事的。” (杀身成仁:典出《论语》。) (舍生取义:典出《孟子》。) “是!”嵇康大喝,掷地有声,但见他敞袖拂动飘逸,坚定地落在胸脯上大力击拍,“因此,我们的这颗心啊,勿言何境之下,绝不可任他人左右!介子的心清明无比,功名拿去,富贵不要,性命?俱可抛闪!但要做何等样人,那是我一个人的事!” 接着,嵇康再度纵情狂放地大笑起来。 少姝不忍卒听,只觉那放浪形骸的笑声里,不时渗出点滴悲鸣。 这场面来得如暴雨急风,石破天惊。 子献和子默先坐不住了,他们契合地相视一眼,旋即共同起身,高声恭请道:“先生,为着清明此心,且共尽一觞。” 无人再发一语,几位“同道中人”再度开启了连番畅饮。 少姝忙不迭地来回斟酒,没一会儿功夫,额头已布上一层细密汗珠,她心里暗自庆幸,亏这玉壶分外得力。 揭开壶盖,琥珀色的佳酿分毫未减,她不免生出些微的担心。 于是像不经意般,她闲闲地说道起来:“先生,我舅舅常说酒这东西很古怪的,躁郁烦忧时想要喝闷酒,通达开怀时想要喝喜酒,然而酩酊醒转来,对于心上的喜怒哀乐,究竟也无甚助益,你说是么?” “思羽士所言极是,饮酒是当有所节制。”嵇康看她一眼,“再者,酒不过是酒而已,不能因醉者有喜怒,便说酒也有喜怒。” 有所会心的思虑渐渐地在嵇康眼尾聚集,这个叫作少姝的小姑娘有趣得很,明明举止间还带着小孩子独有的夸张手势,措辞却有纹有路,谈言微中,对了,还多少有那么点意在言外,音在弦外的味道。 少姝自然不知道他想什么,但见先生无异议,添起酒来便不那么勤快了。 他们的交谈好似提醒了敛容肃坐的子猷,他撇下酒盅,率先又起了个话头。 “闻名之如露入心,共语似醍醐灌顶。学生曾拜读过先生之名篇——《声无哀乐论》,用心体会,尚有若许未解之处,今日见了先生,方觉茅塞顿开。”子猷仍不失时机地,想要更进一步探讨玄理,“人心不可左右,哀乐本于自然,借由声乐畅达之,其效应也非为‘治心’而已,如此作解妥否?” (嵇康的《声无哀乐论》:魏晋玄学名篇。“声无哀乐”不仅是竹林玄学而且是整个魏晋玄学的主要论题。一直到东晋,人们仍在讨论这个论题。嵇康主张声无哀乐,意在强调鉴赏主体的主导作用,救儒家乐论之弊,从而体现魏晋“人的觉醒”的时代精神。) 少婵缩了缩身子,忍着笑,对坐回身边的少姝掀起了兄长的“老底”:“哪里是什么曾‘读过’,子猷哥哥他向来都《论》不离身的,憩间饭后,得有空暇,总要捧出来‘把玩’翻看,乐此不疲。” “姐姐,其实你不比子猷哥哥‘把玩’的少吧?”少姝调皮地反诘道,一副你糊弄不了我的精明神色,她成心要打边鼓,“莫非你就没有哪处思忖不决,趁此良机,想要求教先生的?” 第64章 成仁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婵定神想了想,又轻不可见地摇摇头:“没有,我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听着,就很好啦。” “咦——”,显然是少妍在作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似,不停地来回挠动着臂肘。 少嫆嘴里刚填了个满当当,笑起来吭吭哧哧。 “搅什么,还不快听先生怎么讲。”少婵面上淡淡泛红,不轻不重地斥了两句,妹妹们这才收声。 “贤侄正解,心与之声,明为二物,而人之哀乐,当以心发其情感,各本怀有,遇声而有所触动。说什么‘声使我哀,音使我乐’,简直不通!情感若能强加于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嵇康的手优雅抚过身畔琴弦,滑出了一串动听声响,“ 便是在同赏一支琴曲时,人与人之间的领会也各有千秋;或同一人,此时此地换作了彼时彼地,一曲听来,感触亦生差别。” 这是在为子猷释其先前之惑:数年前听过“广陵散”,今日听来似有更动的缘故,关窍并不在乐曲,而在听者的心情上。 子猷甚为诚服:“发声以宣己意,哀者既不能使其乐,犹乐者不能使其哀,自以为是听过音声而涌现的哀乐,盖因先有凝内不畅之情,偶值闻听契机,得以流露而已。” “见有人凭音声一舒心中悲欢,便说音乐是自有哀乐的,其荒谬,有如借酒宣泄过块垒,便说酒中含喜含怒是一样的了。对么,少姝姑娘?”嵇康说到这里,冲她灿然而笑。 少姝欢快地点着头,实在不能更赞同:“一棵树上,长不出全然相同的两片叶子,世间,也没有全然相同的两个人。琴者急缓、轻重、高低的抒发,是充满鲜活之力的,故每人每次每支琴曲,均为独一无二。” “心是自己的,发乎于心的喜怒哀乐,是无法被规制的那一部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少婵望向嵇康膝旁那张琴的眼神,宛如打量老友,“幸而,琴声可做媒介,将人们心中相似相通的体悟连接起来。” 这番话,让少妍想到思霓身上去了:“唔,我就觉得,听再多人吹奏笙簧之曲‘候人兮猗’,也唯有三叔母演绎出来的,才最动人。” 对此大家俱无异议。 “若非知心,何以知音。”子猷眉间若蹙,“鼓琴弄弦者,心中哀乐融会入指尖,此时,若恰有心意相通者,闻声领会,便成就了知音。彼此心心相印,是能够动天地感鬼神的。” 子猷大有同感:“是了,知音之间,琴者所传达的乐声,可于瞬息之间,抓住听者内心那些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己知的情感变迁,震荡之余,言语亦是苍白无力的,无从捕捉与表达。” “巍巍乎若高山,汤汤乎若流水。”嵇康说得兴起,整衣盘腿而坐,再度将琴置于膝上,“康一时技痒,愿为诸位知音献上伯牙大夫的‘高山流水’,并在下的‘广陵散’,以纪此日狐岐山鸑鷟泉之会。” (伯牙:春秋时期晋国的上大夫,原籍楚国郢都,即今湖北荆州 )。 在坐无不欣悦,齐声叫好,接着,在子猷眼神默示下,全都乖觉地敛气静声,屏息忍咽以待。 若是直截了当地请邀先生再抚一曲《广陵散》,恐嫌冒昧,纵使先生应允下来,在弹奏时,能有多少情感心绪投入到琴弦之中,也是很不好估量的。 眼下,实乃先生兴之所起,情之所至,简直天随人愿,多么难得的际遇啊,大家脸上悦动的庆幸与憧憬之意,那真是藏都藏不住了。 此际,日影稍有偏斜,光照仿佛已没力气透过大树的浓荫。 嵇康垂首,不辨其神情。 清风徐徐,精灵般的翡花翠叶,从树上飘落,恋恋地绕在琴者身畔,恣意轻舞,美得不像真的世界。 琤琤琮琮的乐声在谷中飘渺升腾,他或拨或捻,或提或按,起伏间挥洒自如,断续停匀的旋律散逸出慷慨不羁的独有气韵,令闻者耸然动容——清冷凄恻如幽冥鬼神,风雨亭亭似戈矛纵横。 (《广陵散》的基本音乐情绪:如《琴苑要录》引《琴书·止息序》所言:“其怨恨凄感,即如幽冥鬼神之声。邕邕容容,言语清冷。及其怫郁慨慷,又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粗略言之,不能尽其美也。”全曲贯注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其激昂磅礴、气势恢宏的曲调旋律完全能带给人丰富的艺术想象与心灵的震撼。) 随着嵇康的手指意犹未尽地离弦,那绝美的音色仿佛是含着香气的鲜柔花瓣,凋落在东流西荡的风中,渐行渐远了。 曲终,本该人散,但所有人全如瓷像石雕般——除了眸波在奇异地闪耀流转外——个个纹丝未动。 “斯人斯境,神为之夺。”子猷首当其冲,一脸恍惚地呢喃出声。 能弹到此等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少婵这样想着,似是颤栗不已,拼尽力气方言道:“多谢先生,我等何其幸哉!” 太过美好而易逝的事物,给人猝不及防的巨大冲击,子献不觉悲从中来,红了眼眶,这种感受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少妍眼中噙着泪花,俨然说不出话来。 子默鼻头翕动,少姝看得清楚,她伸出手,暖心地在幼弟背上轻拍安抚,他索性哽咽着寻到姐姐膝上来,伏低不起。 “咳,堂堂须眉,竟比我等裙钗还要善感多愁!”少嫆忙递上一方绢帕,“快别如此了,让先生见笑。” “萍聚无奈短促,”嵇康边说边立起身来,“但以康所见,列位贤侄性情虽异,却都亲厚友爱,殊为难得。” “我等兄妹愚鲁粗钝,承先生谬赞,实不敢当。” 大家收拾好心绪,纷纷恭身而立。 嵇康的视线从他们兄妹面上一一掠过,似有触动,轻声喟叹,仿佛言若有憾:“一晃眼,在下游历河东多时,也该回去了,再迟些,恐又得挨家兄数落埋怨。” 所有人会心一笑,看来先生也是手足情长之人。 “先生承诺给家人的归期,怕是已逾多日喽?”少姝眼角弯弯,泛出几分了然的光彩。 “伶俐明敏的姑娘,又让你猜对了!”嵇康开怀,声线又转而轻柔下去,“山水如此秀丽,我总想着,再多看一些,免得错过了,机会难再空怅恨。” 真是渗入心髓的悲凉。 “先生……,”子猷的眸子润湿了,犹疑再三,吞吐不定。 “子猷贤侄是否有言相赠?但讲无妨!” 子猷忧色重重,施礼恭谨以对:“学生别无他话,只是俗语有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人心之翻覆难测,怎可与先生坦荡胸襟相提并论,今日临别,万望先生多多保重。” 嵇康知其所指,反而朗声大笑:“贤侄不愧为有道先生后人,有鉴识大才,郭氏门风,一样看得透彻,却比我宽恕平和,难能可贵。实则,孙仙师曾有训诫,性烈才隽,不明保身,奈何康此性难移。光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如我心不能自在,岂不枉费一世了!” 子猷闻言,呆住了半晌,细观嵇康气度,想必已然抱定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 嵇康从赵浚手上端过膝琴,郑重地交给少姝:“姑娘若不嫌弃,权且收下聊以悦心吧,还请代为向思羽士致意。” 少姝诚惶诚恐,只好顶着姐妹们倾羡到无以复加的目光,托高双手接了过来,又慌忙弯身道谢。 手里沉甸甸的,少姝甚至觉得,她承接下来的,并非单是一张琴的份量。 少婵起了鼻音,强颜道:“等下,我们兄妹还要上源神池赏游,先生何不同往?” 相请声此起彼落。 嵇康却伸伸手掌,谦词婉拒了:“深谢少婵姑娘盛邀,只不过,早前满目山水人烟稀,在下一路从‘源神’行来,已尽览其胜。再者,康已絮叨了这半日,不便再去搅扰贤侄们踏青游兴啦。” 不忍见大家失望之色,又劝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们年幼,更要懂得好好照拂自己的道理,少婵姑娘方才说得好,‘心是自己的’,便更应当对‘她’好一点,还是切勿沉溺于哀伤为妙,或有叹惋,也不妨,将它谱作迤逦春光中的琴音。” 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卷琴谱交到子猷手上:“此乃康之新作‘四弄’——长、短清各一、长、短侧各一,也留给贤侄吧。” “先生放心,子猷一定带众弟妹仔细研习,体味先生高洁无尘之志,意游千古之趣。我等实在惭愧,身无长物,可送予先生的。”临别时分,子献也不由得眼热,胸中益发不舍,“先生旷世高人,只恨我等福薄,难觅机缘时聆雅教了。” “贤侄,世事难以预料,亦会给人意外之喜。今番与郭氏子侄相晤阔论,岂也快哉!康还有什么不心足呢?” 赵浚最后躬身拜别:“各位留步吧,临别之际,在下有一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公子请讲。” “何其有幸,得遇诸位俊才!只是,师父此次行踪,还望大家勿要与人多言。”赵浚的声音有意压很低,脸上掠过阴云般的忧色。 众人微怔,随即沉声应允:“请你放心。” 就这样,挽留不住的嵇康,在众人的目送下,摇袂缓步,飘然远去。 他们看着嵇康的背影,直到那高大的轮廓一点点融进了山色,让人觉得,他仿佛也变成了一座山。 仰之弥高,便如同这般感觉吧,少姝出神地想着。 第65章 知音,知心,山高水长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贤侄正解,心与之声,明为二物,而人之哀乐,当以心发其情感,各本怀有,遇声而有所触动。说什么‘声使我哀,音使我乐’,简直不通!情感若能强加于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嵇康的手优雅抚过身畔琴弦,滑出了一串动听声响,“ 便是在同赏一支琴曲时,人与人之间的领会也各有千秋;或同一人,此时此地换作了彼时彼地,一曲听来,感触亦生差别。” 这是在为子猷释其先前之惑:数年前听过“广陵散”,今日听来似有更动的缘故,关窍并不在乐曲,而在听者的心情上。 子猷甚为诚服:“发声以宣己意,哀者既不能使其乐,犹乐者不能使其哀,自以为是听过音声而涌现的哀乐,盖因先有凝内不畅之情,偶值闻听契机,得以流露而已。” “见有人凭音声一舒心中悲欢,便说音乐是自有哀乐的,其荒谬,有如借酒宣泄过块垒,便说酒中含喜含怒是一样的了。对么,少姝姑娘?”嵇康说到这里,冲她灿然而笑。 少姝欢快地点着头,实在不能更赞同:“一棵树上,长不出全然相同的两片叶子,世间,也没有全然相同的两个人。琴者急缓、轻重、高低的抒发,是充满鲜活之力的,故每人每次每支琴曲,均为独一无二。” “心是自己的,发乎于心的喜怒哀乐,是无法被规制的那一部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少婵望向嵇康膝旁那张琴的眼神,宛如打量老友,“幸而,琴声可做媒介,将人们心中相似相通的体悟连接起来。” 这番话,让少妍想到了思霓:“唔,我就觉得,听再多人吹奏笙簧之曲‘候人兮猗’,也唯有三叔母演绎出来的,才最动人。” 对此大家俱无异议。 “若非知心,何以知音。”子猷眉间若蹙,“鼓琴弄弦者,心中哀乐融会入指尖,此时,若恰有心意相通者,闻声领会,便成就了知音。彼此心心相印,是能够动天地感鬼神的。” 子猷大有同感:“是了,知音之间,琴者所传达的乐声,可于瞬息之间,抓住听者内心那些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己知的情感变迁,震荡之余,言语亦是苍白无力的,无从捕捉与表达。” “巍巍乎若高山,汤汤乎若流水。”嵇康说得兴起,整衣盘腿而坐,再度将琴置于膝上,“康一时技痒,愿为诸位知音献上伯牙大夫的‘高山流水’,并在下的‘广陵散’,以纪此日狐岐山鸑鷟泉之会。” (伯牙:春秋时期晋国的上大夫,原籍楚国郢都,即今湖北荆州 )。 在坐无不欣悦,齐声叫好,接着,在子猷眼神默示下,全都乖觉地敛气静声,屏息忍咽以待。 若是直截了当地请邀先生再抚一曲《广陵散》,恐嫌冒昧,纵使先生应允下来,在弹奏时,能有多少情感心绪投入到琴弦之中,也是很不好估量的。 眼下,实乃先生兴之所起,情之所至,简直天随人愿,多么难得的际遇啊,大家脸上悦动的庆幸与憧憬之意,那真是藏都藏不住了。 此际,日影稍有偏斜,光照仿佛已没力气透过大树的浓荫。 嵇康垂首,不辨其神情。 清风徐徐,精灵般的翡花翠叶,从树上飘落,恋恋地绕在琴者身畔,恣意轻舞,美得不像真的世界。 琤琤琮琮的乐声在谷中飘渺升腾,他或拨或捻,或提或按,起伏间挥洒自如,断续停匀的旋律散逸出慷慨不羁的独有气韵,令闻者耸然动容——清冷凄恻如幽冥鬼神,风雨亭亭似戈矛纵横。 (《广陵散》的基本音乐情绪:如《琴苑要录》引《琴书·止息序》所言:“其怨恨凄感,即如幽冥鬼神之声。邕邕容容,言语清冷。及其怫郁慨慷,又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粗略言之,不能尽其美也。”全曲贯注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其激昂磅礴、气势恢宏的曲调旋律完全能带给人丰富的艺术想象与心灵的震撼。) 随着嵇康的手指意犹未尽地离弦,那绝美的音色仿佛是含着香气的鲜柔花瓣,凋落在东流西荡的风中,渐行渐远了。 曲终,本该人散,但所有人全如瓷像石雕般——除了眸波在奇异地闪耀流转外——个个纹丝未动。 “斯人斯境,神为之夺。”子猷首当其冲,一脸恍惚地呢喃出声。 能弹到此等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少婵这样想着,似是颤栗不已,拼尽力气方言道:“多谢先生,我等何其幸哉!” 太过美好而易逝的事物,给人猝不及防的巨大冲击,子献不觉悲从中来,红了眼眶,这种感受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少妍眼中噙着泪花,俨然说不出话来。 子默鼻头翕动,少姝看得清楚,她伸出手,暖心地在幼弟背上轻拍安抚,他索性哽咽着寻到姐姐膝上来,伏低不起。 “咳,堂堂须眉,竟比我等裙钗还要善感多愁!”少嫆忙递上一方绢帕,“快别如此了,让先生见笑。” “萍聚无奈短促,”嵇康边说边立起身来,“但以康所见,列位贤侄性情虽异,却都亲厚友爱,殊为难得。” “我等兄妹愚鲁粗钝,承先生谬赞,实不敢当。” 大家收拾好心绪,纷纷恭身而立。 嵇康的视线从他们兄妹面上一一掠过,似有触动,轻声喟叹,仿佛言若有憾:“一晃眼,在下游历河东多时,也该回去了,再迟些,恐又得挨家兄数落埋怨。” 所有人会心一笑,看来先生也是手足情长之人。 “先生承诺给家人的归期,怕是已逾多日喽?”少姝眼角弯弯,泛出几分了然的光彩。 “伶俐明敏的姑娘,又让你猜对了!”嵇康开怀,声线又转而轻柔下去,“山水如此秀丽,我总想着,再多看一些,免得错过了,机会难再空怅恨。” 真是渗入心髓的悲凉。 “先生……,”子猷的眸子润湿了,犹疑再三,吞吐不定。 “子猷贤侄是否有言相赠?但讲无妨!” 子猷忧色重重,施礼恭谨以对:“学生别无他话,只是俗语有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人心之翻覆难测,怎可与先生坦荡胸襟相提并论,今日临别,万望先生多多保重。” 嵇康知其所指,反而朗声大笑:“贤侄不愧为有道先生后人,有鉴识大才,郭氏门风,一样看得透彻,却比我宽恕平和,难能可贵。实则,孙仙师曾有训诫,性烈才隽,不明保身,奈何康此性难移。光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如我心不能自在,岂不枉费一世了!” 子猷闻言,呆住了半晌,细观嵇康气度,想必已然抱定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 嵇康从赵浚手上端过膝琴,郑重地交给少姝:“姑娘若不嫌弃,权且收下聊以悦心吧,还请代为向思羽士致意。” 少姝诚惶诚恐,只好顶着姐妹们倾羡到无以复加的目光,托高双手接了过来,又慌忙弯身道谢。 手里沉甸甸的,少姝甚至觉得,她承接下来的,并非单是一张琴的份量。 少婵起了鼻音,强颜道:“等下,我们兄妹还要上源神池赏游,先生何不同往?” 相请声此起彼落。 嵇康却伸伸手掌,谦词婉拒了:“深谢少婵姑娘盛邀,只不过,早前满目山水人烟稀,在下一路从‘源神’行来,已尽览其胜。再者,康已絮叨了这半日,不便再去搅扰贤侄们踏青游兴啦。” 不忍见大家失望之色,又劝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们年幼,更要懂得好好照拂自己的道理,少婵姑娘方才说得好,‘心是自己的’,还是切勿沉溺于哀伤为妙,或有叹惋,也不妨,将它谱作迤逦春光中的琴音。” 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卷琴谱交到子猷手上:“此乃康之新作‘四弄’——长、短清各一、长、短侧各一,也留给贤侄吧。” “先生放心,子猷一定带众弟妹仔细研习,体味先生高洁无尘之志,意游千古之趣。我等实在惭愧,身无长物,可送予先生的。”临别时分,子献也不由得眼热,胸中益发不舍,“先生旷世高人,只恨我等福薄,难觅机缘时聆雅教了。” “贤侄,世事难以预料,亦会给人意外之喜。今番与郭氏子侄相晤阔论,岂也快哉!康还有什么不心足呢?” 赵浚最后躬身拜别:“各位留步吧,临别之际,在下有一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赵公子请讲。” “何其有幸,得遇诸位俊才!只是,师父此次行踪,还望大家勿要与人多言。”赵浚的声音有意压很低,脸上掠过阴云般的忧色。 众人微怔,随即沉声应允:“请你放心。” 就这样,挽留不住的嵇康,在众人的目送下,摇袂缓步,飘然远去。 他们看着嵇康的背影,直到那高大的轮廓一点点融进了山色,让人觉得,他仿佛也变成了一座山。 仰之弥高,便如同这般感觉吧,少姝出神地想着。 第1章 逍遥乎山水之阿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终于,郭氏兄妹出得山涧,眼前溪流水势淡荡缓行,像是不舍得很快流走。 “辰为商星,参为晋星。与叔夜先生此别,真就如同参商,再见之日十分渺茫了。”子默低沉歔欤而叹。 (参商:指的是参星与商星,二者在星空中此出彼没,古人以此比喻彼此对立,不和睦、亲友隔绝,不能相见、有差别等含义。“辰为商星,参为晋星”语出《左传·昭公元年》,子产讲的一段传说:从前高辛氏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阏(è)伯,小的叫实沈(chén),时相攻伐不能相容,帝尧把阏伯迁移到商丘,用辰星来定时节,商朝人沿袭下来,所以辰星成了商星。把实沈迁移到大夏(今山西太原),用参星来定时节,唐国人沿袭下来,以归服事奉夏朝、商朝。唐之末代君主叫唐叔虞,周灭商后,周成王将同母弟叔虞(与前唐叔虞非一人)分封于此称唐侯,叔虞之子燮父迁都于晋水,改国号曰晋,所以参宿又称晋宿。子默想到了这个典故,认为嵇康回到河南,与身在山西的他们便很难相见,形同参商。) 他这话,听得众人无不心生迷惘,敛眉垂眼,神色黯然。 “逍遥乎山水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须知,世事皆有前定,神仙帝胄,名伶强梁,盖莫如是,体味到这一层,便无谓过度感伤了。”子猷劝慰兄弟,不想少嫆又粘了过来,叽咕发问了。 (“逍遥乎”句:出自西晋潘岳《秋兴赋》,意思是在山川边逍遥,在人世间放荡,表达了纵情山水,不为尘世所羁的愿望。) “子猷哥哥,叔夜先生对‘四避之地’推崇备至,那么他所居之山阳亦是审慎择选的喽?” “当年文帝受禅登基,汉献帝逊位,获封山阳公,移居到了山阳城,特许宗庙、祖、腊等皆如汉制,可想而知,山阳一地的百姓过的也是种恬淡不争,先生选此处为居,想是存了归隐的心思了。”子猷这样说着,眼神不觉飘向远方。 “叔夜先生还说到过界休的本名,少嫆想知道,我们是何时起从介子之‘介’更名作边界之‘界’的?” “虽说你今日才想起来问这个,但欲知详情,不如求教于兄长我啊!”子献耍宝,抢着要答。 “哦?”少嫆眼神跃动,还十分地不愿轻信。 “子献并非大言不惭,前些日子,他特地来我处翻寻过《县志》,弄清了来龙去脉。”子猷开言为其作证。 他话音刚落,子献就开始洋洋得意地掉书袋了:“众所周知,介休得名于介子,在此之前,介休在陶唐、有虞、夏商时隶属冀州,唐尧定都平阳,商王祖乙都耿,介休皆为畿内之地,有古邑‘千亩’之称,史载晋穆侯十年伐千亩,周宣王九年战千亩,亦为兵家必争之地。鲁隐公五年,曲沃庄伯伐翼,晋翼侯奔‘随’,彼时在称‘随’地时,介休为晋大夫士会的食邑。” (祖乙:生卒年不详,亦称且乙,子姓,名滕 (一作胜 ),商王河亶甲之子,商朝第十三任君主。祖乙都耿,《括地志》载,绛州龙门县有耿城,在今河津县。) (士会:春秋时期晋国政治家、军事家,祁姓,士氏,名会,字季,因被封于随、范,以邑为氏,别为范氏,谥武,又被称为士季,随会,随季,范子,范会,武季,随武子,范武子。是士蒍之孙,成伯缺之子,春秋晋国中军将、太傅,范姓得姓始祖。) “那么城东的随湖是否沿袭了随地之称?”子默明敏地问到。 “泰半如此,”子献接着一一道来,“春秋晋文公时更名为‘介休’,晋顷公十二年,还置过邬县,嗯,就在城东邬城店一带。后来三家分晋,又属魏国。秦遣武安君白起伐赵,于魏赵‘边界’经此地休整,又名为‘武城’。秦代立朝,郡县天下,置界休县,与邬县同属太原郡。汉时,属并州刺史部太原郡,新莽曾改‘界休’为‘界美’,后再复名为‘界休’至今。” “哈,莫非是谐音之误?” “一误已达数百年之久了。” “我看,还当归咎于彼时异域间的人文有别。” “再说休字,大旨有两种含义,一为息止也;二为美也。王莽改界休为界美,其意应为原先赵魏分界之处,是一块美丽、肥沃的地方吧?” “好是好,但还是盼着哪一天,还能复归介子其名呐!” 你一言我一语,切磋议析头头是道,末了,都不禁惋惜慨叹。 少嫆那漆黑眼珠骨碌碌一转,笑道:“我就说随湖风光不会白白那么秀美,渊源竟是出自春秋,少姝姐姐,春来坚冰已化,我们带上鲜辣的荠菜春卷去湖上荡舟啊!少婵姐姐撑得可好了,又快又稳,谁也比不上。” “好哇!算起来,我上次游随湖都是两年前的事了。”少姝笑眯眯,爽快应承下来,眼前已浮现出一眼望不到边的千顷碧波,还有那层层弄舞的柳枝杨花,她也念旧,好奇想看看记忆中的风景是否旖旎如故。 再瞧“撑舟圣手”少婵,仍一个人悄没声地低头出神,好似对充耳的喧哗杂谈浑然未觉。 “少姝姐姐,这张琴看着挺沉,我帮你拿吧?”子默凑过来,一手上来拖住琴身,主动请缨。 少姝岂能不明白?正想由他去,可没料到半路杀出了个子献,眼明手快地先接手了。 “我来我来,少姝歇歇,子默你才几两气力,等驮到了源神池,两条胳膊就酸掉了,还怎么拿笔写字?” “不劳费心,我拿得动!”子默不甘示弱,欲反手将琴夺回,那子献已经猴精地跳开去。 子默急得一个劲儿地干搓手,忿然不满:“说我没气力,哼!” “小孩子啊,还抢来抢去的。”看得少嫆发笑,“呆会儿子献哥哥过足了瘾也让子默抱抱呗。” 那哥俩儿互相看了看,然后各自笑了笑,模样都还挺高兴。 “子献哥哥,我到底体会到你对叔夜先生的悠厚景仰了。”少妍脚下慢了两步,她没有忽略子献抱琴在怀的贵重审慎。 “怎么讲?”子献顺嘴问道。 “方才谷中树下,先生抚琴之时,好似置身于一片无法言喻的光芒中,双眼内,时而燃动烈焰,时而寒彻如冰,那是从旁的人身上绝对看不到的,非凡无比。”少妍如实讲道,口气真诚,“虽说我的琴艺实在上不了台面,但无碍于欣赏,尤其,我懂得辨别琴者的神志姿态。” 子献有些被她的话打动了,沉默不语。 而后猛一扭头,盯着少妍的脸:“瞧,我没说错吧,只这半日功夫,你脱了妆,才益发清丽了不是?” “什么?”少妍惊呼连连,经此提醒,也再顾不上议论叔夜先生风采了。 她急吼吼掏出面随身的小铜镜,分毫不落地检视起来。 旋即一束强光折转,晃得少姝睁不开眼,她不觉笑道:“少妍姐姐还真是镜不离手呢!” 走近了,看少妍又取出玲珑小巧的胭脂盒揭开,轻轻在两腮和唇上抹过,红妆晕开,即刻疲乏尽扫,华彩绽放,端的是楚楚动人。 “哇,容华若桃李,‘晓霞妆’果然名不虚传,神乎其技!”少姝两眼都看直了,口气夸张,推崇备至。 少妍冲她妩媚地眨巴眨巴眼,好不受用,一副“还算你有眼光”的表情。 待回过味儿来,立即感觉不对头。 “哎,且慢,少姝你夸的是晓霞妆呢,还是姐姐我?”又一把拽住少姝衣袖,不依不饶。 “这还用问么,”少姝打着哈哈,努力挣脱的间隙,还在逗她,“都有,都有!” 子猷语气轻松道:“看着你们尽兴打闹,十足凑趣解闷,就连叔夜先生都升起思乡之情了。” “是啊,瞧那情形,叔夜先生当真想念其兄的‘数落埋怨’,先生的兄长,定也风华绝尘,是与先生一般无二的人物?”没有多想的少姝接茬道。 “非也非也,其实不然。” 听子猷这样讲,众人无不错愕。 “先生家兄名喜,字公穆。兄弟二人早年失怙,兼族中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家道艰难无法尽述。话说长兄如父,这位兄长对幼弟格外怜爱,在他独力周旋支撑下,叔夜先生也从未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兄长这份宠溺,也给足了先生底气,使得他刚肠嫉恶、直性狭中。”子猷略微一顿,“话已至此,我自思叔夜先生能有如此淡泊,除却禀性生成,亦与其家族盛衰关系甚深,嵇氏一族也是于纷乱末世中翻过筋斗,历过沧桑而来的。” (失怙:失怙指父亲去世;失恃指母亲去世。出处:《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末世啊……”少姝念念有词,心上寒风过境般,隐隐透出悲凉之意。 “嵇氏一门虽非名门大族,但起先是以文名世的。嵇父嵇昭原是魏武帝同乡,亦属武帝起兵时跟随之旧部,官拜治书侍御史,但可惜天不假年。”子猷道。 (魏武帝:曹操,字孟德,一名吉利,小字阿瞒,一说本姓夏侯,沛国谯县人,即今安徽省亳州市。我国古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书法家、诗人。东汉末年权相,太尉曹嵩之子,曹魏的奠基者。)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总有靠山山倒,靠水水枯的窘境。”子献无奈地咂咂嘴。 “与迷恋老庄玄学的幼弟相比,公穆先生举秀才,求仕途,得誉有当世之才,可谓官运亨通。”子猷长吁一顿,又道,“虽说二人性情志向迥然有别,但手足之情相当亲厚,分而愈切。《赠秀才入军》整整十八首诗作,是赠给从军远征的公穆先生的,字里行间,思念绵长,动人肺腑。” “照此看来,公穆先生热衷入世亦有其无法可想的一面。”少婵难得又开口了,受心绪低落影响,她声线低微,所幸大家都能听清,“唯有在人丁飘零,家入末世,骤陷困顿的情形下,人才会看透世情冷暖,也会于被迫间,不得不变得世故起来。” 第2章 末世凡鸟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是,”少妍于家事俗务上倒也通透,“没有锱铢必较勤力奔波的主事人,一家子怎能悠哉舒适?” “在看似不羁的弟弟心中,想必对负重的兄长敬佩不已,而兄长对弟弟逍遥任意的活法,可能暗暗中意,无奈之下也甘愿自挨苦楚。”子猷叹一声,又道,“近日还有一桩关于公穆先生的‘凡鸟’轶闻,不好辨其真假,我也是从洛中友人处听来的,可能你们有兴致听听看。” “哥哥快讲。” 全数迫不及待。 “有一日,那位‘千里命驾’的吕先生访叔夜先生,不巧未遇,在家的公穆先生留客不住。离开之前,吕先生未发片语,却在门上写了个“鳯”字,径直走了。从此后,世人皆以为嵇喜是只凡鸟,不如其弟。” (鳯:“凤”的繁体字,要看拆成凡鸟二字。) “如若真有此意,未免过分。”子默忿忿道, “没有这样一位尽职尽责的兄长照拂,未必会成就今日之嵇叔夜。” “是啊。”少妍和少嫆同声附和。 “好在吕先生的想法,并不是叔夜先生的想法。”少婵庆幸,“至少,我们看到的不是如此,对不对?” “经历这等事,兄弟二人也未生龃龉,实属难得。”子献看到了这层,益发感佩,耸然动容。 “读过叔夜先生的诗,可见其仰慕之情,不难想象,公穆先生对兄弟亦抱有相同的情感,或许他也活不出兄弟那样的志逐深静,隐避嚣氛,所以,会更加珍视呵护才对。”少姝这话不无情理,渐渐地,她也和大兄长想到一处了。 少姝留意到,在听弟妹们发表拙见时,子猷始终不语浅笑,静听之际左顾右眄,时不时地颔首以表嘉许,眸光里透出窝心而快慰的暖意。 她低下头,忽而生出臆测,也许,在大兄长心中,对于守护家族平安的公穆先生有着更深层的认知。 “哎呀,若不是叔夜先生急于回家,真想留他宿于陶复庐中,一边畅谈,一边等待思医师回来,岂不美哉?”子献后悔才想到这主意,愀然道。 “先生抚琴毕,不是笃定道,既然此地山水感应了琴曲,想毕千里外的羽士亦能绵绵有所知,已是不枉此行了。” “呵,名士风流。” “狂放不羁徒留外在,内里但求尽性达意即可。” “事事非要与别人一样,那可就不是叔夜先生喽!” 品评过凡与不凡之长短,少年们眉眼舒展,笑意蔓延,脚下愈发呼呼生风,你追我赶地奔往前去,只除出少婵,她又故态复萌,弱柳扶风也似流连不前,频频回首望向谷中。 子献暗暗叫苦,给少姝接连飞去几个眼色。 那意思再明白没有,要不利索点儿,可真就赶不及上巳节的古会了。 少姝趋近,装作不经意地打岔:“姐姐在琢磨什么哩?” 少婵莞尔:“你也是来催我的,现下什么时辰了?” 看看日影,少姝估摸道:“约在申初吧,想必源神池边上已游人疏落啦!” (申初:申时是下午3点到5点。申初时分也就是下午15时刚开始的一段时间。 ) “那不是更好?”少婵蹙额,“想见到处挤得水泄不通,很不耐烦。” 少姝深以为然,恶作剧似地嫣然一笑,冲子献摊摊手:“瞧,姐姐说得很对不是?” “今早咱们起身,一刻未歇地玩到了目下光景,才将将申初么?”子默诧异,仰头细观天色,他心下暗暗料得,八成已错过了古会盛况,但在一瞬间的得失计较后,踏实以为古会来年再看亦可,毕竟,邂逅叔夜先生可不是日日都能有的好事。 “要不然呢,你还想洞中方一日,世上过千年啊?”少嫆揶揄道。 “唔,确实,如同做了个遇仙的美梦,老天,就让我接着做吧,千万别唤醒我。”子默满脸的回味无穷,半真半假的祷告叫人忍俊不禁。 “来,山水不拘何处,皆可欣悦入心。”少姝精神抖擞地高声招呼,“前头更有佳妙所在!” 少婵听得一激灵,望向妹妹的眼神错综复杂,不由得定心抛却萎靡,迈开了步子。 少姝依然活力充沛,不见分毫疲态。她连蹦带跳地小跑在前,又引着大家行了数百步的样子,终于,望到了那稳稳座落在源头之上的华宫,鸑鷟泉独特的甘甜气味扑面而来,由彼至此,是潺潺奔来的河流。 行人逐渐汇聚,还有很多人将双足浸于泉水中,朝着庙宇的方向跋涉行去,面容安祥,手上持香,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善颂善祷,以示虔诚之心。 行至山门牌楼前,众人抬头望去,但觉眼前气象焕然,重檐歇山,双狮拱卫,经历过风雨剥蚀,更显嶙峋铮铮,牌额上镌着“有本者如是”五个苍劲飘逸的大字。 (山门:意为寺院正面的楼门,过去寺院为了避开市井尘俗而建于山林之间,多居山林,故名“山门”。) 少婵赞叹一声,不禁左右拉过妹妹们的手,开言道:“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大约有本源的事物就是如此,如同这胜水不绝,世世代代滋润大地、哺育生灵。” (“有本者如是”句:出自《孟子.离娄下》。) 子猷点点头:“参天之木,其根必深;环山之水,其源必盛;凡人之所以在山水间生生不息,皆可溯至祖辈们一代代的自强求存,亦如水如木。世间的万事万物,无一能脱离了根本,唯有如此,方可硕果累累,风华长远。” 在渠首这一边,就是背山而建的源神庙了。金碧闪烁的大殿、东西配殿、戏楼、钟鼓楼等巍然而立,隐隐传来金钟玉磐之声,善男信女带了香袋相携而入,宝地庄严肃穆,清静凉爽。 庙的正下方,围绕着昼夜不停喷涌的泉眼,建有圆形的“日池”及半圆形的“月池”,两汪碧绿池水的上方墙体厚重高大,便于蓄水,也便于游人观赏,兼投食鱼饵,实为当地水利一大杰作,不晓得是哪位高人的巧思。 丰沛的鸑鷟泉水在此一分为三,三分为九,再分为无数大大小小的河流,默默地润泽滋养着狐岐山及山上的所有生灵。 以这两座池子为基点,就势起了座园子,本已年久,经新任贾县令聚资修缮,顷刻旧貌换新颜,恰赶在节前完工开放了。 竣工前夕,贾县令率先步入园中,不禁心升喜悦。他深知,这不仅为当地百姓营建了一个游玩的好去处,也彰显了县政对于洪山水利的扶持,于是欣然决定,在上巳节当日亲来与民同贺。 园中小桥贯通,曲径幽雅,垂柳成行,迎向纷至沓来的客人们,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共赏清丽园景,对县里的德政善举表示感念与惜护。 今日绝早时分,此间已人声鼎沸,欢声笑浪此起彼伏。 贾县令及一众公人被迎至“接官厅”上,施礼问安,饮茶品点,凭栏小坐,观瞻上巳节盛况。 贾县令的正妻刘夫人用公子贾飏亦随行而来。 源神庙大殿前,摆满了丰足的三牲祭品,新出锅的面塑蒸食、时鲜瓜果……香烟缭绕间,乡民们争先焚香礼拜,诚意献上布施供养,身着道袍的庙祝忙着左右支应,鸣金还礼,脸上始终浮动一抹特有的静谧的笑容。 (庙祝:庙中看管香火的人。) 吉时一到,县令、县丞及诸多本地外任官员按品阶依次排列在前;县里士绅及涉及用水的各村“水老”等公人排在其后;本村乡绅及制香、水磨、陶瓷等各业头目位列最末,由县衙主簿司仪,齐齐拜向殿上供奉的尧、舜、禹三尊圣王彩塑神像,行叩首大礼,再由贾县令宣读祭表文,祭祀已毕,官员们返回接官厅议事。 (县丞:古代官名,秦汉于诸县置丞,以佐令长,历代因之,一直延续到清末。从其地位作用来看,类似于当代的副县长。 ) (主簿:古代官名,是各级主官属下掌管文书的佐吏。魏、晋以前主簿官职广泛存在于各级官署中) 随后,士绅们井然有序,逐一上得厅来,同县令见礼问安。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是头一回谒见县主,尽皆为其不凡的气度所折服。那贾县令隆准丰颔,气宇轩昂,乌冠玉带齐整,浅青色官袍隐隐闪着光亮,寒喧应酬相宜得体,全无骄下媚上之俗态,周到万分,令人如沐春风。 (浅青色官袍等:魏文帝曹丕的九品中正制,不但在官位等级上是个大贡献,同时提出“以紫、绯、绿三色为九品之别”,正式确立了以颜色区分官服等级的制度。此后各朝代的官服色彩大体以制度为依据,基本上以紫、绯、绿、青四色定官品之高低尊卑。如《旧唐书·高宗纪》记载:“敕文武官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深绯,五品浅绯,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八品深青,九品浅青。”) “明府到任以来,从不摆官架,夜间出行也不鸣锣开道,只是悄然而行,平头百姓无有不称道的。” “是啊,不觉官之可畏,反而亲近有加。” “爱民所重者,在乎于亲民。县令体恤民隐,修缮水利,随时蓄泄,岁用丰稔指日可待啦。” 贾敏求欠欠身,极尽客气地答谢:“诸位所言甚是,州县乃是亲民之官,为之者别无要妙,只一‘亲’字须认得透、做得透,则万事沛然,无所窒碍矣。愿我等一体同心,既要做得实事,又要节用裕民,共守此地富饶安泰。” 片刻,请见之人悉数退出后,贾县令那严正的面容才松下来,他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一面换下官服,一面急着差人去到后堂,请那用茶久候的客人上来。 公人进来通报过,思霓、王文娟与尹横前后步入,才进门便要稽首行李,仰问县令大安,贾县令忙携妻子起身为礼,趋步来迎。 第3章 巳日良辰絮旧谊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思夫人,尹老管家,啊,文娟贤侄媳也来了,快快请进。自敏求离河东而去,别有经年,吾心夙夜思慕华岩故人,今日值此良辰叙晤,真乃喜不自胜啊!”贾县令发自肺腑,由衷言道,并一再殷勤地邀请故人上座,“年前到任,实应由我上门拜望,怎奈辱膺宠命,不敢懈怠,事务卷缠未能成行,借今日古会良机,特邀两位尊驾移步到此,万勿见怪。” “县令说的哪里话来,为任一方,民之父母,公务自是三头两绪。” “勤廨余隙,枉驾敝地,老朽替众乡里向县令致谢了。” “明府君锐意民事,正是百姓福分。” 感受到贾县令的拳拳之心,思霓和尹横也着实情绪起伏,但是哪里肯上座,两人连声推辞不敢,谦笑相持了半日,才斜签着落坐下首,文娟则怀抱着孩子敬陪末座。 见父亲与适才“公事公办”之时的热情客套截然不同,与故人相逢,互通款曲,说的话也似比平日多出来不少,毋庸置疑,他与郭宅上下诸人私谊均厚。 话说这位贾县令,名敏求,字次德,原籍中山国魏昌县人氏。祖上曾因战祸,迁到界休暂避。他得以师从华岩馆,与初领教职的郭如昑亦师亦友,形影不离,最是莫逆。虽说相差几岁,贾敏求对郭如昑始终是执弟子礼的,不过郭先生只当作为老友,学成返乡,后举孝廉,辗转各地为官。因本是外郡人氏,兼其相时而动,打典得宜,年前调任界休县治,也算心事顺遂了。 贾飏正眼打量思霓,但见她身形纤巧,温婉庄重,肤色依旧白皙凝雪,隐然带出几分病容,丰盈的秀发在脑后拢成一髻,微显后仰。尤其她那一对单凤眼细细长长,柔和目光望向你的时候,会感觉心定泰然。 恰得了个空,他忙上前作揖拜见。 尹横喜得白须颤巍巍飘动,他一边上下端详贾飏,一边称赞道:“好,好,老朽今观公子的形貌神韵,言谈行止,大有县令少年时的磊落丰姿。” “呵呵,尹老快别提了!”贾敏求连忙摆手,面上竟浮起与之身份不太相称的羞惭颜色。 “想我当年在华风岩馆读书时,用功不足,顽劣有余,这才会叫老管家记忆犹深吧?年少之际疏狂无知,承蒙书馆化育之恩,师友规谈之德,学生方有今日。”这一番自曝己短言罢,贾敏求屈躬正色,目光黯淡了下去,“已是年近桑榆之人了,有幸回到求学故地,然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愈感茫然却无从排解呐。” 一旁都知他心中所思何人,缄默了半晌。 “县令太过谦了。”思霓趣言道,“我们才是,岁数老大,好像是做过些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做,还总觉着,有什么忘了做,到底什么事呢?又说不出个一二来。” “呵,真是不能再一样了,我也常无端生出这般感悟呢。恰如思夫人所言,过日子,好在是老想着有事做,那才有盼头,是不是?”刘氏笑着,眼角瞟着耽在苦涩哀感中的夫君,意图安抚。 “唯一可作慰藉的,是孩子在眼前拔节似地长大了。”思霓接着倾诉中年心声,语调轻淡松快,颇为自得其乐。 听了她的话,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韶光正盛的贾飏身上,直看得他都有些难为情了。 贾敏求勉强压制住波动的心绪,转而道:“听犬子讲,上回有思夫人母女酒菜款待,刘世子一行游玩得尽兴意足。” “哪里哪里,”思霓欠欠身,“幸而刘世子不嫌弃,草庐粗鄙,实在招待不周。” 这时,刘氏也亲切地问候起来:“思夫人,近来时闻少姝姑娘令名,现下如何不见啊?” “今早,小女随民妇子侄们歧道而行,”思霓据实相告,“有些日子没上山了,孩子们个个游兴高涨,估摸着,还需多时方能到此拜见夫人。” 顿了顿,也关心地询问起来:“夫人与公子想是初来界休,未知对本地风土以为如何?” “很好很好,”刘氏连声价赞道,“界休民风俭朴,土习驯雅,士族耕读传家,商贾信义经业,更有源神池如此宝地,实在无可挑剔。” “思夫人,少姝姑娘同郭先生他们都在一起吗?”贾飏好奇发问。 自从入华岩馆就读之后,贾飏对子猷的称呼就变成规规矩矩的“郭先生”了。 “正是,”思霓点点头,“贾公子入读书馆之后,可还适意么?” 贾飏正襟危坐,待要清声回明,其父倒先开腔代答了。 “他哪里‘敢’有什么不适,成日里听我念叨书馆中的英才俊彦,已然心驰神往,这回啊,总算我父子二人得偿所愿。” 家常里短的话头一开,聊得团团和气,在座无不舒畅惬意。 少羲在母亲怀中听着热闹,也掷手投足,咿咿呀呀个不休,逗得众人喜笑颜开。 王文娟无奈,陪笑道:“这孩子,什么也想掺和一嘴,还都说不明白。” “最待见稚子学语的清脆声音,百听不厌,巴不得天天与他们腻歪一起,什么忧烦着恼,通通跑个精光,比延年金丹还灵!” 小羲仿佛听懂了老老翁的话意,冲他连番绽开烂漫无邪的童颜笑,美得个尹横不要不要的。 刘氏忙问:“乖乖肚子饿吗?叫他们上些软烂的汤饼可好?” 王文娟连连摇手,婉言谢绝:“夫人,不打紧的,他才刚吃喝饱了,现下也不瞌睡,见外面人多热闹,早就不想老实呆着了。” 刘氏笑:“耍耍好,下地走动几回还能消食。阿真,你来,陪陪郭小公子。” 侍立一旁的书童阿真正觉百无聊赖,得了令,便风一阵儿赶过来,递上一把鲜嫩的桑葚果子,凑到小羲鼻尖:“小公子,要不要玩儿这个?” 小小人儿即刻瞪圆了黑白分明的大眼,使力扑腾着,伸手要来拿。 “那就劳烦阿真小兄弟了。”王文娟这才松开了疲累的臂膀,也好借此歇一歇。 “阿真,留神别让小羲满口全吃了,小心噎着!”思霓追着叮嘱道。 “夫人们放心,小的惯会照料呢!”阿真一笑,嘴角直咧到耳朵根去,“听外面多热闹喧腾,我先带小公子上外廊瞧瞧去。” 宁馨儿小羲咯咯笑着,他腿脚上的劲道不足,活像一只软软的幼鸭,左右摇摆蹒跚着,“牵”住阿真的手,在厅堂内转悠了两趟,才绕出门去。 稍事沉吟,贾敏求转向尹横,端然拱手道:“尹老行事一向勤谨,又急公好义,由洪山河民众一致推举出来,做‘水老人’为县治为忧,多有烦累啊!” 尹横沉稳地躬身以对:“县令谬赞啦,人上了年纪,还是忙忙碌碌的好,闲得发慌,挑这个嫌那个的,怪没意思的,我这把老骨头,还可为乡里劳心出力,才堪荣幸已极,县令重修水利,劝课农桑,才是于国于民的大功德。” (劝课农桑:劝:勉励;课:督促;桑:泛指栽桑养蚕及丝织等业;农桑:泛指农业及相应的手工业、养殖业等。 指在中国古代,政府采取相应的措施督促和勉励以农业为主的自然经济发展。) “有道是‘劳者歌其事’,”贾敏求记忆牵动,温和地笑着,“在华岩馆时,常见你老人家在菜园里忙活,嘴里还念叨几句顺口溜‘小曲好听口难开,果子好吃树难栽,年年穿衣天天吃’……” “没有农桑哪里来?”尹横接上,看到两人感慨同声,旁人皆会心而笑,对经历过重重世事的老者越发敬佩。 (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出自《公羊传·宣公十五年》。《公羊传》又名《春秋公羊传》,为儒家经典之一。整句话的意思是:饥饿的人通过歌唱表达对食物的渴望,而劳动的人用歌声表达艰辛。) (没有家桑哪里来:介休本地歌谣,略有修改。所谓“顺口溜”,是指民间流行的一种口头韵文,纯用口语,念起来很顺口,这种民间歌谣,除反映百姓生活,也多与时事政治有关。) “水老人……” 刘氏与儿子交换过意外的眼神,二人无疑是头回听到——洪山还有这样似是而非的“官称”。 侍奉一旁的主簿冯粲心思缜密,见此即刻弯身上前,谦声低语道:“夫人、公子,所谓‘水老人’,身担村中看护打理水源之职,遇旱季,尤须费心调停用水纷争,需得熟悉水利,公正持重,且具威望之人来充任,因由百姓举荐,故此皆是平民,并无功名或职衔在身。” “此类纷争不好平息,很伤脑筋的呀,”贾飏随父亲职务调徙,一路交游到此,也略有耳闻,“据说太原郡的难老泉,世代溉田千顷,饶是如此,南北两渠的百姓也时因用水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难老泉,出自太原悬瓮山,不知始于何时,《山海经》中有:“悬瓮之水,晋水出焉”的记载,泉水清澈见底,长流不息。晋祠内,周柏、难老泉、侍女像,被称为晋祠三绝。) 第4章 分水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分水不公最易引起争斗。下官亦知,用于分水的设施叫做水平,初由木材做成,称做‘木平’,历时日久易于腐烂,渐有强食若肉之患,后渐渐改为石制或铁制。”冯粲道。 “是,历来山民各自为营,上游占着地利,水满了也不可惜,下游想引水但又水量不足,两头相持不下时,须由公正的水老人出面,主持分水事宜,大家才能心服口服。”贾敏求为儿子详加释疑,其熟稔程度,亦是位不打折扣的“界休通”,“源神池此地是泉眼所在,地势较高,水流充沛,实为天然的分水处,于是横建石堰,上凿三眼石孔,各孔尺寸有别,以作东、西、中三河分水之用,门锁付水老人掌之,无故擅启者以盗论。日前闻报,此次修缮源神庙中,遭遇池上古堰塌毁,牵连下游灌溉,农情堪虑,水老人即率民众迅疾动工,所有花费计亩分派,顺顺当当修整如初,农情得以恢复,纵使县衙派人受理,也一时做不到如此妥善贡板!” 贡板,原是界休本地方言,完全褒义,在人是指义气厚道、精干靠谱;在事是指细节完备、功高质优。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贾县令还能信口拈来,尹横听了,笑得格外亲切开怀。 “可见水老人在民众心中,举足轻重,令人感佩。只是可惜呀,因并无职衔在身,无法得到正式隆重的嘉许。”刘氏感叹。 “母亲,我想水老人做的这些,并不是为着嘉许来的,”贾飏心下了然,陡生敬意,“尹老年高德劭,有此名望当之无愧!” 尹横说话向来坦诚率性,稍不留神,便又开始了: “公子啊,似我们华岩出身诸人,哪个敢忘有道先生的修身训诫?老朽铭记至今的是,人要活到老,悟到老,须知,德行是不会跟着年岁上长的,更有甚者,会背道而驰。惟有凭‘德’高望重的,而无借‘年’高望重的。很是有人,惯会倚老卖老,小辈人越加忍让,反倒拿捏起来,拎不清轻重好歹,现眼出丑,属实没法儿看!” 老人神情并茂地倾吐衷肠,在坐者无不上心聆听,会意的微笑不觉爬上各人的眼际眉梢。 缓了口气,尹横又接着说道:“老朽时时以此为戒,但遇事务,务必左右权衡掂量,以求处置稳妥,庶不负乡里乡亲所托。” “好,好!”惊喜于老人的身子骨比预想的还硬朗,依然健谈,且直白爽脆,几乎是句句说到贾敏求心上去了。 刘氏一个手势示下,三两青衣仆婢上得堂来,添放新鲜瓜果,殷勤地观杯问客,或换茶,或续茶,十分妥帖周到。 贾敏求放下茶杯,转头看着妻子二人,感叹道,“看看尹老就知道了,成就德高望重的口碑属实不易,也是最值得人们用尽心力的事。” 贾飏唯唯称是,他定神凝思,没想到,这位从前华岩馆的老管事,闲语间,能结结实实地为他讲出一番闻之足戒的道理来,通身的气度叫人打心底里敬服,霎那间,福至心灵,莫不是正因老人出身于华岩,才会有数十年如一日的自省意志?更因此,虽遍历一生至今,精气神依旧欣欣向荣,全无腐朽老态,令人惊叹。 他怔怔地抬头,恰好接住父亲的殷切目光,仿佛对他内心的纤毫变化洞若观火。 “话说回来,县令此次着力将源神庙上下修葺一新,非但面貌卓然改观,亦向泉域百性彰显了官府对水利的看重,为民福祉计,树立法度日常,杜绝妄为失序,实为长远周全之举。” “尹老言重了,民生裕,邦本固,官府本分而已。”贾敏求虽如此说,还是很佩服尹横的胸襟热忱,古稀老者其志可嘉。 “来的路上,我瞧着,有不少木屋架在湍急的河流上,轰然作响,还有人们不停地进出搬抬,便是水磨了吗?”刘氏按捺不住新奇,细细打听起来。 “是,如夫人所见,”思霓答道,“那水磨加工粮食是用不到牲口的,自上而下的水势就办到了,省时省力。” 长年身居闺闱内室的刘氏面上流露出几分讶异,她赧然一笑:“我是少所见而多所怪了。牲口拉的石磨也晓得,这水磨倒真不曾见过。棋布错峙,倒成了别样的景致,原来是取用水利之巧思啊,可见般若。” (可见般若:意为可以看出其中的智慧。般若(bō rě),梵语的译音,或译为“波若””、“钵罗若”,全称“般若波罗蜜多”或“般若波罗蜜”。意译“妙智慧,微妙智慧”,,专指如实认知一切事物和万物本源的智慧。) “全邑粮食多数在此加工,利益颇丰,山上磨主远较一般农户要富足得多。”冯粲虽是初到界休县衙做事,可论起当地的经济庶物来,已有大至了解,又忍不住开腔道。 贾飏听得津津有味,不住点着头:“看来此地水磨业兴盛,全有赖鸑鸑胜水啊。” “村里的制香、造纸、陶窑这些作坊,都离不了这些转动不息的水磨,”尹横细数起村落里兴盛至今的老行当,念及水磨的操劳,心生感触,“如同日月转动,人生天地间,日复一日,也像在世上磨哟。” “从青春磨到老大,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啊。”贾敏求徐徐绽开的笑容里,似饱含无尽深意,“不在其中,难解其味。” “难中亦有幸,苦去了甜又来,苦乐相磨相伴,才是一辈子的滋味儿。”话题又在刘氏这里锋回路转。 “还有香气,”思霓接茬过来,“洪山香料用的柏木、榆树是就地取材,须碾碎磨粉,一到晚间,水磨的前前后后便有香气沉淀下来,都是乡里们再亲熟不过的味道,可好闻了。” “嗯,之前飏儿陪刘世子回来,捎带为我置办了好些物件,光是香品就不少了。”刘氏尚为尽兴,特特地嘱咐起儿子来,“呆会儿,咱们再到集上逛逛去。” 贾飏似早有预料,他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唉,母亲大人一入集,保准又要走不动道儿了,瞅见哪样儿不好呢?行行重行行,沉湎闹市中。” 贾敏求也笑了:“夫人,界休人道‘香出洪山’,制香确属洪山百业中的翘楚,除却供应全县所需,还源源销往外地,近至五台山,远至异域。包括制香在内,洪山各业所缴税赋占到全邑半数以上,山藏卞玉,水藏骊珠——此言非虚啊!” (制香的由来:中国用香历史可上溯至神农伏羲,据晋代《封禅记》记载:“黄帝使百辟群臣受德教者,皆列珪玉于兰蒲席上,燃沉榆之香,舂杂宝为屑,以沉榆之胶,和之为泥以涂地,分别尊卑华戎之位也。”又有古人直接燃烧香木,用于祭祀礼仪中,作为沟通天地神灵的纽带。晋代《尔雅注疏》(卷五·释乐第七):“周人尚臭烟气之臭闻者……积柴以实牲体玉帛而燔之,使烟气之臭上达于天,因名祭天,曰燔柴也”。至汉代以后,用香的范围扩大,用香成为上层阶级以至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五台山佛教建筑群:位于山西省五台县东北部,为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大孚灵鹫寺,即今显通寺,建于公元68年。) 话说作为佛教名山,五台山上佛寺之始,以大孚灵鹫寺为最早,初建于汉永平十一年,为汉明帝刘庄邀请印度高僧摄摩腾、竺法兰东来传法时,诏令兴建,成为“释源宗祖”之一。 “南无阿弥陀佛!”那刘氏平日虔诚礼佛,她当即双手合十,闭眸持诵,又睁开眼,“这应是老话讲的地灵人杰,不然,此地乡里们怎生都心慧手巧,似我这笨笨的,怕是学不来。” “夫人贵体福深,何用操劳。”思霓巧然一笑。 “虽说这山上,家家户户无一不擅制香的,但手艺总有高下。”尹横轻轻捋动颌下白须,深邃的目光淌出暖流,“论及香事的精巧细致,自是首推思夫人了。” “哦?”引得刘氏越发想要探问个究竟了,她巴巴地柔声请教,“敢烦思夫人为我等讲讲可好?” “夫人既问,权且听由民妇絮叨絮叨罢了。但有言之不足,诚望尹老垂示补缺。” 思霓见对方饶有兴味,也不由地打开了话匣子,“自古香药同源,医家多用香来治未病的,驱邪避秽,除烦调神,闻着香,用起来也便宜。起先,多用泽兰、蕙草、包茅,及椒、桂、萧等。或熏烧、或佩带、或煮汤、或入酒,时日既久,便也琢磨出了按‘君臣佐使’组方配伍的合香。” (泽兰:别名“地瓜苗”,生于沼泽、水边等潮湿处;蕙草:别名蕙兰,初夏开淡黄绿色花,气味很香;包茅:即香茅草,用于祭祀天地祖先,周朝时楚国主包茅之贡,以香茅草献予周天子;椒:即花椒;桂:即桂树;萧:即艾蒿。) 第5章 水磨香气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思霓所说“治未病”,源自于《黄帝内经》上载“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此之谓也”,即采取相应的措施,防止疾病的发生发展,起到未病先防和既病防变的效用。 贾敏求颔首:“《素问》有云‘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声能彰’——有此等益处,无怪乎山民们潜心香事,绵延至今。” (《素问》,医经著作,与《灵枢经》为姊妹篇,合之而为《黄帝内经》。) “以思夫人之意,香花香草取自山水精华,这香方就好比药方了,小侄听郭先生提过,少姝姑娘有研习黄芪之术,那她也会制合香了?”贾飏插话问道。 “是,”思霓款款侧头过来,怡然含笑答道,“小女确已制过一两回了,只不过她耐力稍逊,干活总手忙脚乱的,尚欠火候。” “如此说来,合香必有重重繁复工序,不是轻巧地看过几眼就能出师的。”贾敏求看出来了,在如许郑重、世代传承的技艺上,当有极为厚重的情怀寄托。 “至于工序么,其实也无多大繁难。须先将香料选配好,自然香方最是要紧的,都研磨成了粉,用鸑鸑泉水煮成糊状,另有长在山崖上的成年柏树根磨粉,与沸水一并倒入缸中,用力搅拌,将香料悉数融混一体。” “果然,若没有水磨来帮忙收拾香材,这头一桩就极耗体力了。”冯粲发声议论过,忙欠身俯低,请思霓继续。 思霓凝眸,汪着一团柔和的笑意看向门外欢闹的人群,徐徐道来:“在热气蒸腾中,将香料和成团状,至质地松软,且有韧性为止。和好以后,拍打切块,放置风干,约莫一个时辰后,待香团紧致绵软,再掰成小块后压实,山乡晚间潮凉,需静置整整一夜,如此,制成香后才能火头炽盛,不会轻易因风而灭。” 这是人与香药之间以性灵交流的过程,大家眼前仿佛看到了全神贯注的思霓,心手调和,时疾时缓,有时掌间轻若无物,有时又如力拨千斤,浓郁迷人的香气已环绕周身,渐次凝聚,开始奇妙涌动…… 思霓缓口气,又继续道:“次日起来,视其情形,反复切断、揉和,再放入特制木器内,挤压成小块的香饼,满满地平铺在香板上,搬到院中翻动曝晒,日头赤赫赫,地上丝氲氲,湿气层层褪去了,香味紧锁其内,大功告成。存于地窖收藏好,用时随取即可。”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看似严苛,但一步也不能草率大意。”末了,尹横又语重心长补上,“诚心做事自有天知,偷工减料,耍滑取巧,那还不如不做。” “扬精华以炫燿兮,芳郁渥而纯美。香品即人品,惟有心明气清,才能使不同的香料精华留存,且气味和合。”王文娟十分入神地听到这里,由此及彼,若有所得。 (“扬精华”句:出自汉朝刘向《九叹·惜贤》,赞美鲜花散发的醉人浓香,纯真美好。) 刘氏深为折服,不禁啧啧叹道:“多么费心吃力的活计,也属实是值得的。怪道我每每试香,恍如置身于山灵秀水之间,原是大有来头的。” 思霓赞同:“夫人说得极是,焚香袅袅,系情天然,咫尺间萦绕,却一步步地,领人踏进山水的前尘旧梦当中,若能再佐以琴、茶、诗、书、画,岂非更添意趣?” “不是老朽偏于贵人前夸口,按咱们思夫人之法所制的合香,纵使长年累月地存放,亦是分毫走不了味儿的。”尹横亲试过,笃信思霓的手艺,敢为其作保。 “思夫人香道精妙绝伦,不止是古法传承,更是一种心境呈现,其品质必属上乘。”贾敏求颔首:“合香者,合其心也;品香者,品其性也。心性和合则命安慧生,山水之间亦可任逍遥了。” 思霓欠身笑答:“哪里哪里,诸位过誉了。” “唔,”刘氏悠然而生神往,看着思霓,索性省却扭捏迂回的功夫,径直询问了,“思夫人甫进厅堂,便随进来一阵幽香的清风,翩连起浮,沁人心脾,与飏儿拿回来的诸香大有不同,未知是何名目?” “嗯,夫人说的可是这个,”思霓善解人意,从腰间丝绦解下一枚葡萄花鸟纹银香囊熏笼,轻碰机关后便应声而开。 (熏笼:由两个半球形的镂空的金属片扣在一起,中央悬挂一个杯形的容器,在容器内可以焚烧香品,也可以放入若干香片或香饼,随身佩带,可拿在手里任意摆弄。) “夫人,这里头的君香是迷迭香。”思霓指一指。 刘氏忙不迭接过来细细端详,惊呼出声:“天哪,好精粹的手工,里头的香盒跟陀螺一样,放入香片香饼什么的,任人晃动,叮铃做响,却是怎么也倾洒不出来。” “小老儿往日只闻迷迭香种由西域传入我国,”尹横憬然有悟,“不晓得思夫人业已制成了日常佩戴的香品。” “最早,文帝种迷迭于中庭,嘉其扬条吐香,馥有令芳,邀来建安七子同赏。”贾敏求颇不生疏,娓娓道出此香昔日赫赫扬扬的好光景,“迷迭香在异国被赋怀思之意,用以告慰神灵及古人,在洛阳城中蔚为盛行,我方才犹疑,因思夫人所佩之香似更清淡隽永,一时未能分辨。” “过严冬,花始盛开;开即谢,入土结成珠,颗颗如火齐,佩之香浸入肌体,闻者迷恋不能去,故曰迷迭香。”贾飏至为倾心曹子建的为人才情,《迷迭香赋》印在胸中字字分明,“莫不是,此花得了源神泉水滋润,也就入乡随俗了?” (曹子建:曹植,字子建,“过严冬”出自其诗作《迷迭香赋》序。) 思霓乐得掩嘴一笑:“也许,只是民妇素喜淡雅清远的气息,在配伍时,倒也动了些心思。” 贾敏求侧身来瞧:“相传荀令君曾得异香,至人家坐,三日香气不歇,故称‘令公香’,如今想来,多半他用的亦是迷迭香精制的合香呢。” (令公香:亦作“令君香”,或“荀令香”,荀彧曾为尚书令,故称荀令君,据说他嗜爱香气,常随身带之,所坐之处,香气三日不散。“留香荀令”一典由此而来,并与“掷果潘郎”一起成为了形容美男子的代名词。后以“荀令香”或“令君香”等形容大臣的风度神采,也泛指人风雅倜傥,此等称法在诗词里常有提及,如唐王维《春日直门下省早朝》:“遥闻待中佩,暗识令君香。”明代周嘉胄在《香乘》里记下过荀令君的香方,时间相隔久远,很大可能为托名杜撰,据说今人按照他的香方调制过,嗅觉冲击力极强,并不符合现代人的喜好。) 刘氏眼下已顾不上搭腔,她翻来覆去转着那枚熏笼,爱不释手。 不想,思霓温言道:“夫人不嫌弃,这小玩意就留在身边赏玩吧。” “这如何使得?”贾敏求暗思,这般雅致的器物或许是思霓祖上所传也说不定,心有顾虑,先就开口推辞,顺便跟妻子递了个眼色,“无端端的,怎可受思夫人珍藏馈赠!” “县令万勿见外,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思霓却坚持,“夫人若爱此味合香,待过些时日再做成了,我会着人送到府上去,务希哂纳。” “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刘氏如获至宝,笑吟吟地作礼答谢。 都说知子莫若母,反之亦然。贾飏瞥见母亲心满意足地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时,有公人进来:“禀县令,山乡百姓共请县令主持‘抛池’!” 所谓“抛池”,也叫献“神食”,是源神诞辰日的重要礼节。县令率官吏人员,将贡献过的祭品顺次抛到庙前的日月泉池之内,顺水势流向下游,参加祭礼的百姓们则在旁焚香鸣炮,以酬神思。 尹横笑容可掬,先起身道:“县令好容易得空上山来,理当与民同乐,不能尽陪咱们坐着啊,公子怕是早想出去看看了!” “正是,我合计着也该去寻小羲了,半日没见着,不知有没有‘为难’阿真小兄弟?”王文娟已惦记上儿子了。 拱手相请后,县令便与一众故交相携而出。 喧哗热烈的“抛池”才告结束,大家伙便心照不宣地往戏台那边涌去了。 与源神庙大殿遥遥相对的是建在五孔窑洞之上的戏台及两旁的钟鼓二楼。戏台又名“鸣玉楼”,“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鸣玉”亦取水之意。整座楼用卷棚顶歇山构架,面阔三间,进深两间,下有窑洞五孔,中间的一孔为通道,左右各二孔窑洞为“云房”,雕梁画栋,重檐转角,更饰以斑斓辉煌的琉璃瓦,处处可见匠人们的用心及功底。 (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西晋陆机诗句。) 第8章 太原王氏溯源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半晌,尹横抚须缓道:“儒道同源,恰如《中庸》所言‘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知之辟也。’世人皆自以为是,被诱惑纷争驱赶到罗网陷阱之中却也浑然不觉其险,连一丝一毫躲避的想法都没有,而郭门教引子弟,向来不会在意世俗沉浮,因此到底能省些精神,做出点东西来吧。” (郭林宗先生后人的发展作为:作为有道先生的崇拜者,这也是笔者特别有兴趣的方面,所以文中人物常会出现探讨郭门家风的话题,毕竟言传身教拥有超乎想象的巨大而深远的影响。现择几例以飨诸君同好:①1939年7月3日,郭沫若的父亲郭朝沛先生在四川乐山老家病逝,享年86岁。毛 泽 东同志获悉后,同王明、秦邦宪、吴玉章、林伯渠、董必武、叶剑英、邓颖超等八人联名以世侄名义送了一副挽联:“先生为有道后身,衡门潜隐,克享遐不龄,明达通玄超往古;哲嗣乃文坛宗匠,戎幕奋飞,共驱日寇,丰功勒石励来兹。”其中“有道后身”指郭朝沛家庭系东汉太原府(介休)郭泰(林宗)之后裔。② 郭子仪,现在所能查到的,祖籍是山西汾阳,唐代著名的军事家。安史之乱时任朔方节度使,在河北打败史思明,收复洛阳、长安两京,功居平乱之首,晋为中书令,封汾阳郡王。戏剧和传说中,郭有七子八婿在朝作官,其中一子是当朝驸马,每逢其寿辰,七子八婿均携子前来祝寿,把笏板放满床头,即所谓的“满床笏”。虽权倾朝野,但其人始终谦逊低调,不居功自傲,能做到全身而退,难度其实相当的大。郭沫若先生曾谈及乐山郭氏与唐代郭子仪均乃郭林宗后人。作为文坛及考古大家,想来郭沫若先生是有所依据的。而介休出身的文博大家张颔先生破译“侯马盟书”时,也得到过郭沫若先生文章的启发,从这一点细思,也许真有些渊源亦未可知。③山西郭汝霖从曹雪芹曾祖曹玺开始,就是曹家的管家。曹寅《祭郭汝霖先生文》一文反复说明郭氏对曹家的汗马功劳,曹寅从小以师事郭汝霖,如家人般相处。关于郭汝霖出身,其子孙资料显示“旧家汾水”,曹寅也曾经派人到介休重立郭有道碑,可见其认祖为东汉郭有道。(《山西日报》吕世宏)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时,郭门很大概率也有往南方离散的后裔,以上例举可能真有族谱可查,也许只是因为郭有道先生的声望而为之,毕竟连皇家都有冒认构建谱系始祖的“风尚”,默认历史上声名显赫的贤达为祖先,所以后人也只能是猜测了。) 聊到这里,在坐无不心生触动,纷纷点头,静思良久。 这边厢,秀英接到了众人,心才踏实下来,又是好一通的手忙脚乱。大家累极了,舒泰下来,静心享用果品,或喁喁细语,或远望俯盘,或逗弄水禽,各得其乐,惬意得很。 不远处,几棵桑树蓄翠含韵,叶片茂密,如顶顶华盖罩在树干上。 树下笑语清脆,是王文娟小羲他们绕着树干娇声笑闹,少姝拍掉手上的面点细碎,快步迎上去,“嫂嫂等急了吧,哥哥他们歇在那边了,你也过去松一松?” 王文娟笑答:“哪有那么娇气,主要小羲爱在这里,怎么拽也拽不动,倒是少姝妹妹走了这半日,一定乏了,偏又来招呼我们。” “少姝姑娘,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定睛看时,认得是县令府上的书童阿真,手里满捧着好多桑葚,看来是在喂小羲吃果子。 “好好,多谢阿真兄弟牵记,有劳你和小羲作伴。”少姝笑着抱过神采奕奕的侄儿,逗他,“小羲,甜不甜?给姑姑尝尝呗?” 还在说笑,从树后绕出个女娃来,正是匐勒小妹囡囡,她显然听到了少姝的声音,小小脸庞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赶着上前来,扬起胳膊:“少姝姐姐,哥哥在上面采桑葚呢,给,姐姐吃。” 小羲还以为是给他的,老实不客气地拿来,还奶声奶气地嘟囔着:“多谢,多谢。” 少姝一愣,随即柔声道:“呦,囡囡来啦?” 匐勒兄妹也在这里,想是今日过节,主家恩典,允准他俩上山游玩。 冷不丁地,眼前飞来串果子,少姝机警,一把抓在手中。 “少姝姑娘!”匐勒在树间挥舞双手致意。 王文娟不觉轻抚胸脯压压惊,似方才这般问候方式,属实不多见。 囡囡和小羲咯咯笑着,争抢散落地上的红果。 “少姝姑娘,”阿真也望向树上,凑近了说道,“虽说这些胡人都野调蛮腔的,倒也慷慨大气,瞧,身形矫健,腿脚了得。” 他像是玩笑般说的,其神情却不甚尊敬。 王文娟闻言,一脸尴尬色,转而拍拍掌唤儿子:“看姑姑多吃力,小羲到妈妈这里来。” 少姝瞧瞧阿真,又瞧瞧匐勒兄妹,她再三克制,还是没忍住:“阿真兄弟,我们同样生而为人,何以见得别人非野即蛮,心有分别,正见从何而来?无端歧视于他人,只会显现内心的狭隘罢了。” 阿真语塞,脸色微变,过半晌,他方道:“姑娘垂训的是。” 那匐勒站在树梢高处,也听得分明,顿觉刺耳难耐,他黑着脸,猴儿似跳将下地,背起囡囡,向少姝点了点头:“少姝姑娘,我带她去泉眼那头儿看看,瞧着姑娘今日事忙,我们不便打扰了。” 说罢,他转身疾步离开了,阔大僵直的后背,似乎也透出本人的几分倔强性情。 阿真讪讪地,冲着兄妹俩远去的影子追了一声:“慢走哇!” 囡囡爬在哥哥背上一个劲儿地手舞足蹈,依依不舍地告别。 小羲也稚声稚气地挥着手,向新结识的小友献上热情的笑脸。 王文娟从旁观察,顿生感慨,看来小羲跟着姑姑耳濡目染,也做得恰当得体呢。 “县令常同我们说,人品上下并不依恃于高贵落脱,看不起旁人的,也算不得上等人,这回是我错了。”阿真面上纠结着惭色。 “好了阿真,少姝的本意可不是为着教训你,来日方长,以后再与他们见面,好好相处便是。”王文娟好心劝慰起来,又扬扬下巴,示意小姑子观注水边情形,“少姝,骐骐身旁的小姑娘是谁啊?” 果不其然,是骐骐到了,它背上的褡裢鼓鼓囊囊的,身后跟着珐花,可能是才找到郭家子弟们,问询少姝所在。 “子猷公子,恭请福安。”珐花带着一丝拘谨,诚意问好。 “托你的福,很好,珐花姑娘是来找少姝的吧,请坐。”子猷知她心重,也倍加客气,“哦,我这些弟妹你还未见过,你们快来,这位是咱们少姝的‘莫逆’之交——珐花姑娘。” 珐花立在原地,怯生生地应答着郭家子弟们的问侯。因面前站着的都是少姝姑娘的手足,新奇驱使,她格外专注地打量了一圈儿,心下油然赞赏称羡。 “公子姑娘们,这些是少姝姑娘嘱咐我带来给诸位雅集上用的。”珐花娴熟地从骐骐背上取下两个包袱来,拣处干净草皮,轻轻地放下。 “哦?”子猷晓得珐花家里以烧陶为业,此番又不知少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带了一丝疑惑,“辛苦你了,之前她也没同我提过,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包袱铺陈开来,赫然露出一叠叠洁白如玉的瓷盘。 “这些是还未完工的素坯,少姝姑娘说,公子姑娘们上山来,要在源神池畔曲水流觞。大多文士在吟咏诗作后,是用纸张记下,”珐花微微喘口气,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今年,姑娘别出心裁,请大家先将诗作写于瓷盘上,再由我拿回去描彩施釉……” “烧成了,连装裱功夫都省下。”子默会意,双手一拍。 “人家都烧好了,可挂可摆,还装裱什么?”子献走上前,小心地拿起瓷盘来对光细观。 “有趣有趣,从来没试过这般玩法。”少嫆嗤嗤笑,语带兴奋,跃跃欲试。 “真亏了少姝她啊,变着法地推陈出新!”少婵和少妍不约而同惊讶相视,两人俏丽的杏眼都睁了个滴溜儿圆。 珐花尚未说完,众人俱已了然,七言八语地说道开了。 “请教珐花姑娘,径直往这瓷盘中间写字就成了?”子献眯缝着眼,上下翻转着约七八寸宽的瓷盘,确认道。 “是,因此还请公子小心落笔,写上去后想要再改就不能够了。”这一点是需提前声明的,珐花不敢不提醒。 “也对,千万得斟酌好了!”少婵说。 “无妨,这么多的盘子,一个人足有两三张,除非统统写错了哈!”少妍笑。 “墨笔写成再经窑火烤炙,既黑且亮,”子猷言之凿凿,示意弟弟妹妹们不可轻慢,切要郑重对待,“常言道‘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这瓷盘烧成了可就改不喽,不用见人,离了千里远,看见盘上的这些字,就晓得你为人何如了。” (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出自南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杂艺篇》:“真书草迹,微须留意。江南谚云: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意思是书法须用心,一尺长短的信函,就是你在千里之外给人看到的面貌。韩石山先生著《张颔传》中记载,张老先生曾说,“字是‘千里面目’那是一点不假的。不用见人,离上一千里,看了你的字,也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有没有本事,品行如何。”自西晋始,书法绘画不再停留于匠人的层面,而渐被提升到艺术的高度,直被推至“书圣”王羲之,“画圣”顾忌恺之那般登峰造极的境界,也是源于这个时代下文人的以人为本的艺术自觉吧。) “对,对,还是慎重些好。”子献认为少姝费心的安排充满了神秘的仪式感。 大家连声附和。 得众人如此认真对待,珐花不由心生感激。她知道,少姝姑娘虽说别出心裁,但要让大家领会并付诸实行,还需辅以引导。 于是,她又不疾不徐地拿出了几盒墨来,说道:“各位请看,这是新调出的墨料,为瓷上书写所特制。” 少嫆揭开了一盒,鼻尖凑近了猛闻:“好香啊,要不是听珐花姑娘说了,我还以为是浓黑的茶汤哩!” 珐花笑了:“确是用茶水调和了研磨成粉的矿物原料,普通的墨是不能入窑经受烧制的。” 瞧出子默张嘴欲问,少妍嗤笑:“省省吧,人家的秘方,怎么会愿意广而告之。” 子默只好放弃,转念又道:“如此说来,在素坯上写字作画怕也是不容易。” 珐花想要提醒他们的就是这一点:“二者有共通之处,但大体而言,在纸上写字或作画要更流畅,易于把握,而在泥坯上运笔,则明显会有涩感,初写需要稍加留意。” 少妍双眼亮起:“原来珐花姑娘是个中高手哇!我们今日是要在盘子上书写,相对还平整些,你们陶窑中的器型应有尽有,在圆圆的壶上、碗上作画,难度可想而知喽?” 珐花忙摆手:“高手可不敢当,不过少妍姑娘说得对,我们的基本功就是根据不同器物的形状,随形就势,很多是即兴笔法。” “了不起!要想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非下多年苦功而不可得。”少婵柔声道,饱含敬意。 第61章 真来了个跑江湖的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姝这话说得好极了,成不了仙的狐狸,只好自作自受。——多像咱们舅舅的口吻。”玖儿险些笑得岔气,“狐岐,狐岐,就是说狐之行路,多有分岔崎岖,既费心又劳力。所以嘛,修行还是应当学舅舅他老人家,一步步拾阶而上,慎独慎微,半点辜负不得。” (岐:是“歧”的通假字,分岔,不一致,如“歧径”;也是“崎”的通假字,形容山势险阻或道路不平。) (慎独:儒家的一种道德修养方法,出自《礼记·中庸》,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意思是,不要在别人见不到听不到的地方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也不要因为细小的事情而不拘小节,所以君子要慎独,即使一个人独处、没有人注意,也要谨言慎行。) “我们家族走到如今,可能依靠的就是独自隐忍,然后厚积薄发,或是外祖留下的不可或缺的天赋呢。”少姝很是引以为荣。 “天赋?我可不行,有时真不能理解舅舅,始终那个山庐,那个营生,那些个友人,”玖儿说出了心里话,“可与此同时,你又能看得出来,他确实在不断地提升,变得更好,尽管过程极其缓慢。对了,还有小姨。” “玖姐姐小姨——我妈妈?”少姝瞪圆了眼睛。 “对啊,她的脾性更是执拗,认定了什么事,会把其余的统统摒弃掉,‘我不管了,要做就做到底’——就是这种欲罢不能的劲头,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其过程万般枯燥乏味也全不计较,当然,我得承认,能够沉淀,能够孤独,是一股特别强大的力量。” 少姝粲然展颜,因想起了妈妈教导她的“日日功”,他们兄妹俩是一样的,不紧不慢,张驰有度,有收获了,保留住,如此每天得到一点点,时日长了,成果也慰为可观,甚至足以令人惊异瞠目。旁人看着寂寥不解,他们却不厌其烦,甚至以此为幸,为乐,为命,试问还能有谁比他们更守得住? 两人聊得正欢,忽闻狐市那边起了骚动,高呼求救声大作。 少姝只觉一只手被玖儿迅猛一拽,整个人便向着狐市方向飞扑而往。 晕头转向才站稳,感觉身旁尘土飞扬,人影乱蹿,惊慌的高低惨叫不绝于耳。 玖儿仰首,一团极具压迫感的黑影遮蔽皎皎月华,带着阴森的气息上下游弋,忽近忽远,让人猜不透它的动向。 一阵低泣传来,原来是个修为尚浅的狐族小女孩儿,胳膊有数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哭诉说是给天上那怪上“咬”到的。 少姝将她搂在怀中,牢牢护住,又问玖儿:“玖姐姐怎么办,咱们得带她快速离开此地。” 玖儿并不吭声,脸上寻不到怯意畏色的蛛丝马迹,反而带着好玩儿的兴趣,目光在狐市中来回搜寻,接着,眸光一亮,向出售锣鼓乐器的摊位手挥目送,一缕莹莹闪光的烟尘即刻飘然而往。 开始是淅淅沥沥,跟着锣鼓大作,对,众乐器自己慨然大作。 又稳稳地向错愕中的少姝伸过手来:“借你腕上的跳脱一用。” 少姝虽不明她是何用意,也慌脚鸡似的三两下褪下了银环,交到玖儿手中。 “带小孩儿退远些!” 不敢多言,少姝依了她的嘱咐,抱起女孩儿躲至更远处的货摊子后面。 玖儿关注着她们动静,未及招架时分,那团黑影已雷霆万钧般飞劈而下。 少姝大惊疾呼:“小心——” 话音未落,黑影将玖儿包了个笼统不见。 登时,有丁零当啷的撞击声震传四下,战况激烈。 片刻过后,狐族人等尽皆围将上来,平复了方才遭到突袭时的恐怖,见只有玖儿一人为他们出头,情势愈发危急,即刻想起自己总是修习过点儿法术的,没多有少,应该联起手来抗敌自保。 跟着,各种各样不同色彩的云雾在黑云身边越聚越多,将其团团紧围在当中,时不时地,还有状如闪电的光芒乍现其中,少姝在旁看着只是干着急,帮不上手的她,感觉嗓子眼儿快要干涸冒烟。 “砰”的一响,彩烟俱散,黑云顶不住内外夹攻,慌不择路地四处钻逃。 再度现身的玖儿高声娇喝:“看招!” 一道银色的亮光立时从空中晃过,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向黑云定定撞击而去。 于是,众人就见黑白二色缠斗到一处,密不可分,同时还伴有兽类对咬啃噬之声,听来相当骇人。 黑云速度渐渐放缓,白光也跟着慢了下来。 电光石火间,黑云“嗖”的一声猛跃至高空,拼了命似地躲至云层后面,不见了踪影。 “哎呀,被骗了。”少姝大感遗憾。 地上的狐族即刻欢声雷动,拉着玖儿的手上深谢救助之恩。 玖儿粲然笑答:“自己人,都别客气啦,再遇上此等妖物,大家齐心赶走便是!” 少姝怀里的孩子的大人也寻了来,再三再四拜谢方去。 狐市很快恢复了方才的热闹平和的气氛,倒叫少姝颇感讶异。 奔至玖儿身边,她上上下下地检视半天,发现居然未伤分毫,终于放下心来,对姐姐的本领与胆色佩服得五体投地。 少姝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满头满脸的汗,任由玖儿把跳脱重新带回自己腕上,才能出声询问:“玖姐姐,方才那黑云是谁,你可认得?” 听玖儿口吻,好似全没当它一回事:“咳,那是青眚,很晦气的说。” (青眚:古代五行家指由青色之物所产生的能预兆灾祸发生的怪异现象。古之青色,多指深绿色或浅蓝色。班固在《汉书·五行志》将世间万物的变异划分为六大类,即妖、孽、祸、痾、眚与祥。草木的变异称为妖,虫豸的变异称为孽,六畜的变异称为祸,人的变异称为痾,事物本身的变异称为眚,外来之物的出现称为祥。“甚则物异生,谓之眚;自外来,谓之祥,祥犹祯也。”汉以后,魏晋隋唐明清各代都有记载。康熙版《介休县志》之灾异,载有“(明)正德八年,青眚见于境中,为状不一,伤人辄有血痕。居民咸鸣钟鼓,明灯达旦以警备之,弥月乃止。”,本文情节据此为素材。) “情圣?” 玖儿一怔,登时给活宝妹妹气笑了,拔下她头上的簪笔,在手心上写出两个字:“那,看清楚,是这两个字!” “哦,”少姝不好意思地树了树刚刚跑歪掉了的丫髻,又急着追问,“玖姐姐,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怪瘆人的,还能到我们这里来?” 她所谓这里,就是指她们的“共梦”。 玖儿两掌一合:“让你给说着了,今日集市上真还来了个杂耍逗乐跑江湖的哈!过瘾,过瘾!其实我也不知那青眚的原形,它们一向神秘鬼祟,尽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隐匿了身形出来祸害人。” “如此怪物,何以能潜到狐市大肆搅扰?”少姝仍不解。 “那我怎能晓得,”玖儿无所谓地摆摆手,“要是咱们的跳脱不给它迷惑,逮住了或许拷问得出来。” “方才它袭击向玖姐姐的狠劲儿很吓人呢,我想你还是别太掉以轻心,梦里梦外都是!”想到之前小姑娘身上受的伤,少姝还是一脸的忧心忡忡。 “放心好啦!它们多是诈诈唬唬的,没啥大本事。没听说吗?前一段儿,界休城中也闹过青眚,为状不一,伤人辄有血痕。居民咸鸣钟鼓,明灯达旦警备,折腾了人们一个多月,不了了之,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少姝又吃了一惊,一对大眼睛睁得滴溜圆:“还有这样的事?想来华岩应当没人受伤吧?” “那你可想多了,华岩是什么所在?读圣贤书的地方,妖魔鬼怪统统得绕道!费了半天力气可真累人啊,又饥又渴的,少姝,眼瞅着到后半夜啦,咱们是不是该找个地方,吃喝垫补点儿东西,也好松松腿?”玖儿见狐市上行人(狐)渐已疏落,提议道。 “姐姐也说已经后半夜了,何处去寻吃喝垫补的地方?”少姝笑,蓦地想到了柏公的茶摊,当下邀请道,“等哪日你白天回来了,我还真有个好去处,有茶汤果子,还有麻辣鸡丝,保准合你口味。” “叫我等到几时去?”玖儿腾地跃起,上前拽起少姝,神气活现道,“我说的地方不在这里,在绵山脚下,很有些脚程,你愿意陪我前去?” “正值参回斗转,夜深人静时分,我们以何事过访,恐搅扰了人家清梦。”少姝踌躇嗫嚅。 “放宽心好了,柏婆婆的饭庄此际正人客鼎沸哩!” “什么,柏婆婆?”少姝满脸不敢置信。 “既是咱们的梦,便是咱们说了算!”玖儿已不耐烦。 “好,好,你说了算!”少姝笑着撇撇嘴,她语带宠溺,且看顽性大炽的玖儿要带她前往何地。 姐妹俩踩着云涌升上夜空,愈飞愈远,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夜空中,留下了一片寂静和空旷。 狐市卖珠花的小姑娘仰首神往地目送了良久,收回视线,又忙碌起来,她熟练地整理着摊位上红红绿绿的珠翠,将它们按照颜色和大小排列得井然有序,便与邻摊的少妇聊开了:“大姐看到了吗,玖儿姑娘还是老样子,雷厉风行呐。” 第62章 春秋晋柏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是啊,”少妇笑答,“人家最懂行识货了,还起价来也是,分毫不留情面。” 坐在更远的一位也摇着头:“呵呵,脾气还是急了点儿,有一回好悬没给她急得五官挪位喽,想在她身上多赚些?远非易事。” “人家不急,会出手帮我们撵走异类?那得耗费功力修为啊!”少妇又说,“我左右观瞧了半日,觉得她带来的少姝姑娘十分面善有礼,与思夫人长得也太相像了,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立即又出来几个摊主应声加入。 “没错,没错。” “清丽无俦。” “也就年纪小,身量矮点儿,啊,鬓边少了一抹银丝。” 少妇似有触动,想是多少知道点儿少姝的身世,不觉愀然变色,眼神儿游移,继而沉声道:“固非人,而实人也。” “思家的孩子,自然是狐仙。怎么说也是天经地义的,这有啥好猜疑的?”“珠花”小姑娘说着挑起了一边眉毛,逼视道。 “思家的家风一向安祥谦谨,有再大的本领,轻易不肯示人。” “近上寺那边的树精们,一棵棵的,争说再度经见狐岐之火,莫名地激昂抖擞,距张良上山来的那回呀,到底隔了些年头了!” “说是那帮秃驴呀,给烧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的,可惜错过了一场好戏。” “除了那样好本事,青凤姐弟也总夸少姝姑娘聪慧过人,胆量实足,远非凡人可比。” “聊起这些事来,也就过个瘾图一乐,其中底里咱们如何能弄清楚?” “道行上就差了天地了。” “那倒是。” “喏,远处有客人来了,各位,快赶紧吆喝起来吧!” 少姝和玖儿自然不知族人的议论,就在他们说话间,姐妹俩已经到了绵山的山麓,秦柏坡上空。 “玖姐姐,我们是不是到了?”少姝欢呼起来,凝睛俯瞰,见高坡上耸立着一棵参天大柏,华盖亭亭,确系秦柏无疑了。 “到了,来吧。” 但觉眼前恍惚一闪,少姝已被玖儿拉回到地面上了。 少姝扶着额头好一会儿:“哎呀,头好晕,飞得风驰电掣,玖姐姐该提醒我闭起眼来的。” “不用,以你素来的傻大胆儿,一回生,两回熟,转眼便习以为常。”玖儿揶揄着,偕了嘟起小嘴的妹妹往前几步,伸手向前一指,“看,前面树下的,便是柏婆婆的饭庄了。” 少姝张大嘴,发不出声响来,完全被眼前这棵大柏桐柯霜枝,遒劲苍然的雄姿所震慑。 她慢慢绕了一圈,再来一圈。 看那树身,粗壮而古老,色沉如铁铸,约莫十个人手拉手可以合抱,主干已被岁月磨砺成空洞,近十个巨大的枝杈拼尽全力伸向夜空,如盘虬卧龙,尽管有雷击留下的斑驳伤痕,亦不失其姿态雅致,层层的叶片如云朵般浓郁,偶有一二相伴坠地,落叶归根,锵然作响。 一股敬畏油然而生,少姝感到自己在经历过无数风雨仍旧屹立不倒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好半天,她才道:“这便是穿越沧桑,至今蓬勃盎然的秦柏了?” (介休秦柏:秦柏岭上的柏树迄今已有2650余年树龄,树身高15米,树冠周长54米,主胸围12米,根盘周长17米,树阴覆盖面积近300平方米,分为10个枝杈,伸向东北的一枝周长近5米。远远观望,可谓桐柯霜枝,气宇轩昂,枝繁叶茂,遒劲苍然。《介休县志》记载:“相传为秦初时物也,旁有村为秦树村。”古柏排在陕西黄陵轩辕柏,山东胶东天下银杏第一树,安徽九华山商代银杏树,山西太原晋祠周柏之后,树龄名列第五。但其树周腰围要比陕西黄帝陵轩辕柏还粗壮,是当之无愧的三晋名树,中华瑰宝。秦柏西北15米处,还有一棵侧柏,相伴而长,其树高10米,胸径1.11米。如今风景区中还留有一座树神殿,是当地人为供奉千年古柏之神灵而修建的,正中供奉的两位是树神爷爷和树神奶奶,为本文柏公柏婆的“原型”。相传古柏的枝叶熬成汤可以医治百病,所以许多百姓都来向树神求取枝叶回家给人治病,以求健康长寿。在当地村落出生的一辈辈人,自小听更老的老人们讲述着关于树神的故事渐渐长大——传说古柏原有两株,某天人们发现“走”了一株,于是在现有这株的树身上钉上了几枚大钉子,以防她也离开,这可能就是庙中一直供奉有两位树神的缘故吧。幼年时,与表姐妹兄弟们拉起手来合抱大树的记忆犹存,而如今年届不惑,望到千年巨柏依旧傲然挺立,每每感慨万端。) 玖儿一把清脆的嗓音由远及近:“是啊,盘根拔地,老干擎天。你看树皮上这些刀刻一般的纹路,有没有想到积年的老人——他们面庞上特有的风霜?此树被当地人奉为神明,祭拜不绝,不管是飓风还是暴雪,总有她奋不顾身地挺在前面,护佑着乡民,甚至他们心头有了什么难解的烦恼事,也会爬上岭来,静静地倾吐一番,渐觉心安,真似得到了慰藉。” 秦柏西北不远处,还有一株侧柏,胸径约有十围,与大树相依相望,形同母子,少姝想,眼前奇景必是乡亲们口口相传的“子母柏”了。 (十围:十围约等于1米多,形容极其粗大。出自《文选·枚乘》:“夫十围之木,始生而蘖,足可搔而绝,手可擢而拔。”意思是十围粗的大树,初生时只是一棵嫩芽,比喻事物是由小到大逐渐发展起来的。) 少姝俯身,怜惜地拾起地上的落叶,隐隐香气扑鼻而来,叶片摸着约厚一钱许,类如碧玉雕镂,青翠可人。再细作端详时,她发现上面长有一些星星点点不同于绿色的东西,没有花蕊,也没有大片的花瓣,只有五角星状般的小小朵,成片的连结,颜色不鲜不艳,却美得叫人心折欢喜。 “这是柏树的花呦!”玖儿告诉妹妹。 “恕我孤陋寡闻,还从未见过柏树开花,居然是如此玲珑可爱!”少姝稀罕得不行,她向来有制作干花书签的癖好,说着打袖笼中取出一件绣囊来,轻手轻脚地收纳妥当。 玖儿笑:“柏树不仅开花,还可结籽,柏叶养生安神,柏籽可养阴滋肺,镇咳怯痰,这些,舅舅没告诉过你吗?” (侧柏叶的药用:其嫩枝、叶及果皆可入药,其味苦、涩,性微寒,入肺、肝、大肠经,有凉血止血、乌须发、止咳喘的功效。主要用于血热妄行引起的出血病症,并有镇咳、祛痰、降压、防脱发等作用。其果实中的果仁则有养心安神、润肠通便之功效。现代人多将侧柏视为绿化观赏植物,而对它的养生价值却鲜有了解。在古代,侧柏的嫩枝嫩叶是备受道家推崇的延年上品。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乃多寿之本,所以可以入服食,道家以之点汤常饮”的记载,为侧柏叶的食疗养生价值做出了权威性的概括。) “曾经舅舅讲过,这秦柏慈悲,常有百姓上来,诚心诚意地拜求祷告,再取些柏叶柏籽回去煎药服用,每每有奇效。” “是啊,固然慈悲,但也只救有缘人。” “此话怎讲?” “我也是听来的,”玖儿狡狯地笑笑,“前些日子,来了一群焦头烂额的沙弥,为了止血,四处攀折柏叶,同在此地的村民见他们行为不堪,上前劝阻,反被推到一边,不成想,他们爬上秦柏主杆时,大树陡然晃动起来,就像往下甩脱虱子一般,把那一伙儿人全都摔了个狗吃屎!” 少姝表情僵了僵,对这伙人的来头当下了然。 “哼,”玖儿继续说,“还不止那样,他们不晓得老树的枝条比铁鞭还要厉害,上下挥舞起来,抽得坏家伙们皮开肉绽,嗷嗷直叫,哭喊着直冲下山坡去了!真是过瘾呐,对不对?” “咳,本来就是些无赖,临时扮成了沙弥,压根就没有想研悟佛道真髓,可恨不知悔改,大树教训得好!” “只是惹怒了他们,难保哪天不会回来报复使坏!” “使坏?那可不成!”少姝拍拍小胸脯,“你尽管放心,我会好好守护大树!” 玖儿瞪着妹妹看了半刻,扑哧乐了:“我自然放心。” 少姝顾不上答腔,抓起玖儿手臂,急急指着让她看树端。 玖儿笑着抬眼望去,她自知那大树间时有异鸟来鸣,鸟儿们五颜六色,声等玉响,动人肺腑。 “这些鸟儿长得真漂亮啊,鸣啭如此动听,姐姐知道它们的名字吗?” 玖儿抿了抿嘴,温言答:“这些鸟儿叫做思念,有一种说法是,从前到现下,凡受过柏婆婆恩泽的生灵,在想起她,并心有所感时,那些缠绵不尽的意念便会化成此鸟,夜夜飞至,用歌声来抒发驰念。” “世上真不乏感恩多情的生灵呵!”少姝觉得那些鸟儿更可爱了,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人说,这古柏打自晋国时就有了,在秦立朝时已然气象不凡,人人叹奇,于是被称作秦柏,古柏南面的村落也叫做‘秦树村’了。” “呵呵,依你所言,若要仔细较真的话,当叫晋柏,或者,叫春秋晋柏才对。” 第63章 社神与社树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玖儿摇了摇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众木匹之,不亦悲乎?何必只管盯着山外山,天之天,朝菌虽不知晦朔,蟪蛄虽不知春秋,但过好了自己不拧把,也好算名副其实的一生了。” (“上古有大椿者”句:出自出自《庄子·逍遥游》。) 少姝听得入神,不觉反复掂量玖儿话中的深意,忽地“吱呀”一声,树旁饭庄的木门被推开了。 蹒跚走出一位老妪,想是听到了门外客至。 “哦,是玖儿啊!”老人脸上的皱纹徐徐绽开,面容亲切,“早知道你要来,已翘首等待许久,怎么,今日还带了小姐妹同来?” 少姝纳罕,不知如何称呼。 “柏婆婆,这是我的表妹郭少姝,一直想为你引见的,” 玖儿拉着少姝迎上前去,又转头对她说,“柏婆婆待我一直很好,情逾骨肉。” “柏婆婆好,少姝头回来,叨扰了。”少姝忙给老人家施礼。 老妪拉过她的手,热情慈祥地反复打量:“好,好,原来是郭家的姑娘,夜路奔波受累了吧,快随老身进屋来。” 少姝只觉老婆婆的手暖融融的,粗看她也许觉得普通,老人家那双眼睛却异样清澈皎洁,目光中传递出来的关怀,让她觉得仿佛见了自家人一般熟稔。 借着莹莹月辉,少姝看清了门上的一副对联,上联是:绵山景秀,莫谓通灵无果;下联是:绿树荫来,须知悟道有根。 (对联:最早的对联出现于三国时期,源于骈文与律诗,又在发展过程中吸收了古体诗、散文、词曲等特点,经过千年的深化,最后形成了这种独特的文学。) 进了门,好家伙,几乎客满,桌上摆满精致的菜蔬汤饮,足见生意兴隆,人气旺得不得了。 那些客人们仿佛与玖儿是旧相识了,朝向她们,纷纷微笑致意。 柜台里走出一个书生样的年轻人,抢步上前,搀住柏婆,得知是玖儿姐妹赐光,忙不迭问好,又向少姝热诚笑道:“远劳姑娘贵足踏贱地,蓬荜生辉,在下柏滋。” 玖儿直愣愣地回答:“不远不远,没有行装不蹲驿站,一会儿就到了!” 少姝赧答:“多承令堂大人亲迎,不胜惶恐之至。” 眼明手快的跑堂即刻上前,将两位姑娘引上二楼去。 “这里好,相对清静些,还能俯瞰一层大厅。”玖儿满意落坐。 少姝低头看去:“奇怪了,下满小桌上都坐满了人客,只有中间那张极大的方桌上空无一人。” 端茶来的跑堂告诉她说:“姑娘,你说的桌子是本店两位老顾客一早预定下的,想是今日有事儿耽误了,迟迟未到。” 少姝抿了一小口茶,不觉僵住了:“这个味道,不是和柏公公的茶汤一样吗?” 柏婆婆也刚好上楼来招呼她们,恰闻此语,神情了然:“看来,少姝姑娘已照顾过我家的茶摊了。” 少姝笑了:“我说呢,进门来但看店里的陈设布置,就带出几分熟识,原来柏婆婆在这里张罗饭庄,柏公公在外面开设茶摊,二老真是呼应成趣,相得益彰啊!” “还说呢,我家那老头子常也没个定性,加之故友素交遍布天下,人便更闲不下来,如今整的出门像回家,回家如外游,完全颠倒啦!唉,算了,提他作甚!”柏婆婆冒出不少牢骚埋怨,见少姝默默敬听,也笑笑,摆了摆手,无奈作罢。 玖儿抛来问询的眼神,指指墙壁上挂着的一溜木制菜牌:“你想吃什么?不是我夸口,店里什么好吃的都有!” (菜牌:即古代的菜单,古代饭庄基本上都会有菜单的,比如秦代的菜单就写在木板上,挂在墙壁上。) 少姝挨个望去,果然菜品丰富齐备,忽然就觉得肚子饿了,她咽下口水,勉强矜持道:“那个嘛……我以前没来过,还是玖姐姐点吧,要几样你爱吃的就行了。” 见她这么说了,玖儿眼骨碌一转,轻车熟路道:“那我们来一盘剔缕鸡,一盘银条菜,两小碗汤饼,得了。” (剔缕鸡:制法不详, 可能系将鸡剔骨后切成细丝所作,出自隋代谢讽著的《食经》,是饮食文化史上有名的著作之一,此书记载南北朝、隋代食品各目约五十种,都是王侯贵族的饮馔。) “这么多呀。”少姝喜滋滋,满怀期待。 “和我猜的大差不离,鸡肉还是你的心头好。”柏婆婆笑玖儿。 玖儿老实回答:“顿顿少不了哈,外面的烧熏炖炒尝了个遍,都不及柏婆婆这里的美味。” “两位姑娘稍待,老身这便去嘱咐厨房。” “有劳婆婆了。”两人齐声称谢。 静坐少时,少姝的心神便被邻桌的絮絮相谈牵走了。 “嘻嘻,两百年没吃到这么正宗的灌馅糖了,甜掉牙的美味。” (灌馅糖:介休特产甜食,又作“贯馅糖”,由糠粞、清红丝,核桃仁、绵白糖、桂花、玫瑰、芝麻制成,与银条菜同属介休“八珍”,鲜香可口,脆硬有度,甜而不腻,尤其是外面的那层芝麻,咬上一口便唇齿留香,还可润肺化痰,补脑养肾,是男女老少都喜欢的一款零食。) “修炼那么多年了,还是孩童般的口味,旧习难改,毫无长进!” “你什么眼神儿,没见我的尾巴都快变没了。” “笑话,半瓶子醋晃荡个什么?我的早已经丁点儿也看不到啦,纵是扒光衣服也露不出来的!” (“狐狸尾巴露出来”的典故:古时传说狐狸能够变成人形来迷惑人,但它的尾巴却始终变不了,成为辨别其身份的标志。比喻隐蔽的事实真相暴露了或坏人露了行迹,多为贬义。出自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法云寺》:“孙岩娶妻三年,不脱衣而卧。岩私怪之,伺其睡,阴解其衣,有尾长三尺似狐尾。岩惧而出之。”本文的设定是玄狐一族灵力更高,但也会在月圆夜下的影子里偶尔暴露行藏。) “哎,刚见面就想问你,怎么搞得满面灰扑扑的,究间躲到哪个山头里去了,蹭了一脸的涅石渣渣,还能洗净不?” (涅石:即煤炭,《山海经》之《北山经》云:“贲门之山,其上多苍玉,其下多黄垩,多涅石。”这“涅石”就是古代对煤炭的称呼,“贲门之山”泛指太行山地区。由这则记载可以得知,早在春秋战国之际,人们对山西地区的煤炭就有了了解,而其最初发现的年代还要比见于记载的时间早得多。) 奇异对白令少姝好不吃惊,她没忍住,扭过头定定瞅去,但见那两人一边吃喝一边互相调侃,陶醉之际,眸中闪烁着怪异的光彩,一位翘着二郎腿,另一位斜签着坐,似乎股下有条隐约可见的短尾,以致他们无法肃然危坐。 (斜签着坐:侧斜着身子坐。) 因她微张着嘴,面呈骇怪,太露痕迹,他们其中一位发觉了,竟轻浮浪子般挤起眉弄起眼,冲她忽闪一记故作妩媚的眸光,自然是逗她玩笑的,但也吓得少姝连忙回转脸来。 留意到妹妹面上阴晴不定,玖儿笑说:“哦,忘了与你说,来这家店的客人,多是山间修真的生灵。” “且须于柏婆婆共梦?” “正是,这两位是有些道行的野狐,狐如其名,路数是有点野的,噫,你是不是害怕?” “和你在一起,有啥好怕的?” “啧啧,还是这么容易轻信别人。” “说什么别人,姐姐这话好不生分呦。”少姝轻轻地吐了吐舌头,心想所料不差,又问,“我想柏公公夫妻俩开茶摊是不错的,怎么想着开起饭庄来的呢?” “你想想,他们老夫妻俩的所在处,是春秋两季祭祀社神,祈求丰收的场地,逢年过节,更要焚香燃烛,摆放供品,以示社神保佑当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感激之情。” (社神:我国古代称土地之神为“社”,也用它代指基层行政组织,周代二十五户人家为“一社”。同社百姓春秋两季会各举办一次盛会,隆重祭祀社神,“社会”一词即源出于词。) “社树,自然要选钟天地灵气聚日月精华的参天大树,枝叶高扬入云、树根深扎地底,是连接人世与天地的通道,历经漫长岁月,流转勃勃生机,无私庇护众生。”少姝似乎明白了,“如此说来,还有谁能比柏婆婆的食材更丰裕充足么?” (社树:各地社神的象征物,往往是大树或树林,因此便有了“社树”“社林”之称,社树也被视为故土家园的标志。唐传奇《柳毅传》里,老家在洞庭湖的龙女就告诉柳毅,要到湖边找到“社橘”,即作为社树的橘树,才能顺利与龙宫使者接头。大树崇拜源自在上古时期,人们认为树是土地的主宰,甚至能决定风雨起止、收成丰歉,而现代科学证明树木对于保护自然界生态平衡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无论从传统文化还是环境科学的角度,理应珍惜爱护花草树林。) 第64章 龙凤斗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是啊,大家都知道,为了得到别人的帮助自己应当做些什么,送他一些小小礼品,摆宴延请,书信称颂,致以诚挚谢意……据此推测,所以这些也可以讨到神的欢心,取悦他们,从而实现祈愿,驱逐疾疫,消除旱涝,喜获丰收。”玖儿侧头过来,“哎,你可留神到柏婆婆髻间的五根发钗了?” “当然,方才打照面的时候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缓鬓倾髻的相接处,黄澄澄的,金光绚烂,衬得她气度雍容,仪态高雅,哦,莫不是什么乡民合力敬献的贵重首饰?”少姝也见机收敛,捏着嗓子叩问。 (缓鬓倾髻:是魏晋时期女性特有的发式,缓鬓,是一种宽大的鬓发造型,利用鬓发将耳朵遮住,可以修饰脸型;倾髻指的是将鬓发处理成缓鬓的同时,将假发做成的高髻戴在头上或斜侧的样式。高髻是发型的一个大类,对具体发式细节没有特别严格的规定,否则人人都梳一样的发型,那多没意思。高髻被聪慧的魏晋女子制作成了不同样式,另外还可以配上“垂髾”,即梳完发髻后不处理发尾,任由其自然垂下,自东汉至魏晋,高髻与垂髾的搭配也一直受妇人喜爱。但文中柏婆婆这样枝叶繁茂的树神,梳个高髻是断断用不着假发的了。) 玖儿脸上浮现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你也已经知道,最早时,此地秦柏本有两株,某天人们发现‘走’了一株,于是请高人做法,在树身上钉入了几枚大钉子,大行祭拜祷告之仪,祈求她不要离开。” “多疼啊。”少姝搂着身子,哆嗦了一下,“想走的留不住,想留的撵不走,何苦行此下策,难得她老人家雅量涵高远……” (雅量:雅量是指宽宏的气量。魏晋时代讲究名士风度,这就要求注意举止、姿势的旷达、潇洒,强调七情六欲都不能在神情态度上流露出来。不管内心活动如何,只能深藏不露,表现出来的应是宽容、平和、若无其事,就是说,见喜不喜,临危不惧,处变不惊,遇事不改常态,这才称得上不失名士风流。) “谁说不是呢。”这也是玖儿由衷钦佩,自叹弗如的地方,又道,“与树神的馈赠相比,人们如何感激也不为过,却永远无法理解她的广阔与坦荡,见证过无数代乡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柏婆婆心中,完全懂得大家无法忍受她也离开的深厚不舍,不然,以她的神力,那五根簪子又怎么好困住她?” 少姝垂首静思半晌,又抬起了头:“也许是这样的,不过,只要人们还思想着神,谈论着神,对神祇无止无尽的探寻,永不停歇的表达,保持天人之间的心有感应,才是最重要的。” (天人感应:出自董仲舒天人感应论,人是效仿天的形象而产生的,人是天的副本,因此人与天是同类的,而“同类”事物之间会出现相感相动的现象,所以,天与人之间也存在相感相动关系,这就是所谓的“天人感应”。“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物故以类相召也”,他提出此理论的本意,原是要借助天对人间帝王起限制,威慑与警示的作用。) 饭菜依次端上来了,少姝怀着几分珍重的敬意,留神细尝,果觉异样鲜美,赞不绝口。 “刀工精细,鸡丝还能切成这样!” “银条菜拌得爽口清润,不晓得用什么调味?” “比你之前说的麻辣鸡丝如何?” “各有千秋!” 还要再夸汤饼劲道嚼起来有滋味,被玖儿笑着按下去:“行了,行了,你快给我悄悄地吃吧。” 这时一层大厅陡然起了喧哗,少姝不禁朝向张望过去。 下面中间的大桌旁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不知要争抢着看什么热闹。 见玖儿老神在在地自顾吃喝,少姝一把拦住路过的跑堂:“请问下面怎么了?莫非有人闹事?” 跑堂伙计瞬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笑问:“姑娘是不是戏耍小人呐?谁敢在我们饭庄闹事,底下沸腾,都是在等着看百年一遇的‘龙凤斗’啊,姑娘若是有心见识,正好趁此居高临下的便利,观瞧观瞧?” “龙凤斗?”少姝霎那间来了精神。 “他们山呼海啸地吵嚷不休,是正在押赌下注哩,少姝姑娘要不要也去凑个趣儿?” (赌博:赌博活动起源于何时,至今没有人提出过较为明确的答案,在中国,有人说赌博源自楚汉相争之际,韩信创设赌局,供军士打发时间,免除思乡、思亲之苦。先秦到晋代,赌博种类大致可以分为“陆博”、“弈棋”和“蹴鞠”三类。) “不是,修行之人怎么可以沉迷赌博之戏?”少姝如闻惊雷,小脸错愕。 “咳,就是因为平时修得苦,今儿聚到这儿了才耍上一回,捎带着解解闷。当然,这拼斗双方各有拥戴的追随者,也都来了不少,是特意来呐喊助威的!” 玖儿这边放下银箸,一挥手,悠悠道: “这边没事儿,忙活你的去好了。” 恰值下面铜锣一开,那跑堂兴许也有押宝,忙笑笑抬腿走了。 玖儿玉指垂下,指给少姝看:“瞧见没有?案上东边盘着一条白蛇,西边上下起落的是一只鹳雀,谁能在一炷香的时辰内击败对方,便是这次较量的赢家。” (鹳雀:水鸟名。《诗·豳风·东山》“鹳鸣于垤”, 三国 吴 陆玑 疏:“鹳,鹳雀也。似鸿而大,长颈赤喙,白身黑尾翅。树上作巢,大如车轮,卵如三升桮。望见人按其子令伏,径舍去。一名负釜,一名黑尻,一名背灶,一名皁裙。又泥其巢一傍为池,含水满之,取鱼置池中,稍稍以食其雏。” 陆玑在这里所说的鹳鸟并非一种鹳,而是东方白鹳、红嘴鹳、黑鹳、白颈鹳、红鹳、灰鹳等鹳鸟的统称,总体特征是体态高大,颈项优美,气度不凡。本文白蛇和鹳雀皆出身于“鹳雀津”,而以鹳雀命名汾津,不难看出其寓意是指河谷山高水深,沟壑纵横,唯机智而力大无朋的鹳雀才能飞越。关于“鹳雀津”古道在历史上的地位作用,已在第一篇第3章中作过详细介绍。) 还真如她所言,少姝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心跳加速,倍感希奇地问:“倘或百年一遇,那上回胜负如何?” “我才懒得记那些,你看到没有,两只神兽背后,才是他们各自的元神所在。”玖儿收回视线,丝毫没有大开眼界的期待,一下下摇着头,“实在受不了这两位老兄,有什么意思,缠斗至今,仍是不亦乐乎。” (元神:道家称人的灵魂为元神。) 少姝细看桌旁直挺挺端坐的二人,纹丝不动,两眼呆滞,形同石刻,简直为魂离肉身现身说法。 桌上盘着的白蛇,高高昂首,迅捷地吞吐着鲜红的信子,微不可察的左右轻微摆动着,提防着半空中的危险。 那一对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碧绿色的眸子,闪着冰冷的光,看得少姝心生胆寒。 在它的正对面,是一只上下腾跃的黑鹳,墨羽带彩,身形如鹭,神骏不凡,翅膀凌厉地扇动间,四周带起了股股气流,以其架势忖度,好似还在找寻攻击的最佳时机。 (黑颧: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属于山西省四大旗舰物种之一(其余三种分别是金钱豹、原麝、褐马鸡),其姿态优雅、体色鲜明、性情机警、行动敏捷,因数量稀少被誉为“鸟中大熊猫”。黑鹳为雏鸟时,全身纯白色,成鸟体长1米上下,从背部到双翅覆盖着黑色羽毛,在阳光下会反射出时绿时紫的金属般光泽。它们主要栖息于大型湖泊、沼泽和河流附近,主要以泥鳅等小型鱼类为食,营巢则于悬崖峭壁上,很大可能上,介休古时的鹳雀津曾时是它们的生活乐园,也是该谷得名所在。近年来,介休市汾河国家湿地公园连续多次发现了黑鹳的俏丽身影,得益于加强水体保护与自然修复之功,令这美妙的生物“故地”重游。) 少姝不禁脱口道:“伏如木鸡以待,这位蛇兄深具城府,耐性十足。” (木鸡:即呆若木鸡的战术。这个成语现在用来形容人痴傻发愣的样子,或者因为恐惧、惊讶而发愣的样子。然而,它最初的意思绝非如此,该词出自《庄子·达生》,后来《列子·黄帝》也有记载,故事说的是纪渻子为周宣王驯养斗鸡,前后四十天,最后不论别的鸡怎样气势汹汹,这只鸡都神情凝寂,呆呆地不为所动,结果不等它有什么动作,别的鸡都吓跑了,其实是感受到了它强大的气场,纷纷被慑服而已。庄子说呆若木鸡是达到了“德全”的境界,从虚浮骄妄自恃意气,到对外界事物有所反应,再到目光锐利留有盛气,最后到凝神养气,德行完备,以不变应万变,是不是有点道理呢?) 第65章 鹳雀津前尘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他那一套未必足以应付黑鹳,看见没,雀睛有怒脉,也是非同寻常。”玖儿反驳道。 (怒脉:是指鹳雀目中有条因愤怒而搏杀斗狠的脉络。) 少姝听了几乎傻眼,她心说离得那么老远,鹳雀又没个消停的时候,直盯得人目眩神迷,我怎么能够看得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白蛇突起,张开血口,嘶嘶有声,扑身飞向欢动的鹳雀,鹳雀不防,抵挡中几片乌光烁烁的羽毛被蛇牙摧落了数支,看客们惊叫连连,而不待大伙儿静声下来,大鸟那又尖长又锋利的铁喙便如同一把刀剑,反身而下,蛇首勉强闪过,幸而眼珠没被啄去,只有脑门划破了,殷殷滴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俄倾,这对冤家又回归各自地界,只是气喘咻咻,有待恢复体力。 尽管各有负伤了,他们也毫无退缩之意,似乎双方的战术如出一辙,直管勇猛向前,换着花样来不断激怒对方,以期从中逮住破绽,进而发起致命一击。 果然,两英物少歇之后,又不约而同发起了猛袭,进退颉颃,相持有时,叫好声,喝退声,混杂一处,什么也听不出来了。 (英物:两晋人物品评用语,特指超群杰出的人或物,《晋书·桓温传》:“桓温字元子 ……生未朞而太原温嶠见之,曰:‘此儿有奇骨,可试使啼。’及闻声,曰:‘真英物也。’”) 待蛇雀再度分开,桌面上已是一片狼藉,尘埃翻腾,分视双方,其怒益烈,其情更狠,狰狞而又妖异。 眼前场面如此激烈,少姝屏住呼吸,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终于觉出了不对劲儿:“失心疯啊,豁出命去了,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呐?” 玖儿淡淡地笑:“统共一百年才有一次同台比拼、立分高下的机缘,自然愿意舍命相角了。” 此时鹳雀也落了下来,两只铁铸般利爪反复摩擦着石材桌面,甚至蹭出了几丝火星,接着,他又鼓翼跃起,像一支离弦的强劲弩箭,朝着目标直直射来!白蛇临危不怯,绝不闪躲,先是猛然地脖子一缩,瞬息间也弹跳出来,起如翔鹤,正面迎敌。 双方缠斗得密不透风,鹳雀不时用尖喙啄叼,蛇尾被拖拽出去好大一截子,但白蛇也不是好惹的,他挣脱之后,灵活走位,逮住机会就奋力搏击,当那鹳雀再次盯住蛇尾时,却不知自己的防守身形显现出一点小小纰漏,蛇首轻不可察地徐徐潜移,刚一到达把握实足、确定敌手避无可避的方位,便迅捷一张血盆大口,风驰电掣般狠戾咬噬而来! 少姝看得真切,心头一凛,暗叫不好,似已看到了白蛇吞食着黑鹳的血腥场面。 大厅内,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倒吸凉气之音。 千钧一发时分,看客们头顶“咻”的一声,尖锐破空声骤起。 一根纤长的银箸闪电般在双方空隙之间坠下,眨眼间刺入了桌面,屹立不倒,嗡嗡地震颤作响。 众人,包括酣斗的一对雀蛇,都被这飞来的一杠子彻底弄蒙了,他们面面相窥,不明所以,再顺着方向往上瞧,二楼桌旁的有位发蓬蓬的少女正陪着巧笑,语气诚恳地连声告罪:“对不住哈各位,小女子粗蠢笨拙,没拿稳当,失手了。” “一炷香已到!”洞若观火的柏滋出来唱到,笑嘻嘻声明,这场百年赛事宣告结束,白蛇与鹳雀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个平手,也不好再言语,而那些押了宝的更说暗暗叫苦,无计可施。 “老天呀,我也得跟着出风头,”玖儿顺势遮住了半张脸,强忍住想要地遁的冲动,无奈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少姝你怎么搞的,逍闲松快地做个梦也要管人闲事?” (逍闲:方言,意思接近于形容无事一身轻的那种自在状态。) 看着楼下意兴阑珊的烦喧诸人,少姝勾起嘴角,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不大一会儿,柏滋拖着窸窣有声的长袖,上来躬身请道:“少姝姑娘,下面有两位客人,摆下盛宴,言请姑娘共酌几杯。” “柏兄,请问是哪两个客人?”少姝警觉。 “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大厅里相角的两位。”柏滋坦然相告。 她即刻想要推脱,玖儿却在旁道“他们俩啊,一位姓白,一位姓花可是?” 闻言少姝一个激灵,赵成说过的关于同窗的那些言语立马回想起来。 “既然人家盛情相邀,自然是当去的,”少姝说着扭过头,求助地望着玖儿,“姐姐……” “谁找的事谁去,再说,人家请的是你,我就算了。”玖儿拒绝得干脆,一副放手不管的姿态。 少姝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独自赴宴,便道:“烦请柏兄前面带路。” 下到一楼雅间,柏滋掀起帘来,少姝蓦然看到两人面色如常,谈笑风生,一切尽合规度,甚至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情意,她不觉愕然,满腹疑窦——方才斗得不可开交,势同水火的,莫非是什么幻影? “两位,少姝姑娘应邀到此了。” 那两人早已闻声离坐,赶忙拱手致意,主动报上名来。 “少姝姑娘,在下白荣。” “在下花穆,姑娘请上坐。” 少姝强自镇定,客客气气地还礼,她心中了然,叫白荣的这位,生得面如冠玉,朱唇皓齿,有几分饱学书生的纤弱模样,想来是白蛇了,另一位五官方正,眸光锐利,浑身上下罩着从武之人的咄咄英气,定是黑鹳无疑。 想到与两位的渊源,她索性这样开口问候:“二位师兄,少姝初次拜会,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两人听得喜笑颜开,花穆率先道:“我就说么,小小小小师妹,如何会不认得我俩?” 柏滋一旁也听得忍俊不禁,这算什么辈份?哦,少姝即是郭有道先生的玄孙,那这称呼也算勉强说得下去。 少姝笑得弯腰:“经两位师兄这么一称呼,都快把我叫没了,不如就小师妹相宜,也不拗口。” 柏滋吩咐手下的伙计赶紧上菜,当下三人落坐攀谈起来,真有说不出得亲切。 白荣眼角带笑,举杯劝酒:“小师妹,若不是天缘凑巧,哪里今日相遇,师兄敬你。” 花穆却沉下脸,话里话外提示:“小师妹年幼,怎能与你的酒量相比。” 少姝见他们又意见相左,心里盘算,反正是在梦里,还能把我喝醉了不成? 定下心来,她端起伙计刚斟得满满一盅,仰起脖来,豪饮而尽。 白荣当下得意推推花泰的肘膊:“我说什么来着,小师妹果然韵格非凡吧?” 少姝的小脸腾得泛起了红晕,先前的拘束紧张也给她抛到了爪洼国了,顿时口齿缠绵起来:“白师兄是不是还在意我观赛时举止冒犯?” 白荣听得一呆,显被言中心事,脸上隐约有些抹不开的尴尬色:“岂敢,岂敢,小师妹说到哪里去了,我估摸着你头回见到我二人较量,给吓坏了是不是?” “必是吃惊不小,知道么?真正居心叵测之徒,一定得是瞅准了防备松懈的元神下手!你还别说,今日小师妹这突来的一挡啊,又让我念及当日先师的恩惠了。”花穆忽然语带哽咽。 “是啊!”白荣双目微阖,似与花穆一样的神摇意夺,深切共情。 少姝停下杯箸,迫切地望向二人,相请道:“年深日久,这些事族中长辈怕也已不知,两位师兄,能否详细说与我听?” “我先来,”白荣吸干了杯中佳酿,自告奋勇,“想当年,先师从洛阳京师返乡,走水路经过鹳雀津,那是我初次见到有道先生。” (郭林宗离京时间:根据范兆飞先生在其所著《郭林宗传》(山西人民出版社)中以史料考证,郭林宗名震京师四年后,于桓帝永兴元年【153】冬十月,归还乡里,衣冠群儒,送车千乘,李膺同舟相送,观者如堵,以为神仙。在离开洛阳是非之地后,他开始了周游郡国之旅,评论人物,孜孜不倦的将拔士人的活动,这段时期他大约年纪在26-38岁,其平生足迹所至地区,奖拔士人的地域范围,包括陈国、梁国、汝南、颍川、陈留、东郡等郡国,这些郡国分布于东汉文化核心区,基本在兖豫二州,是天下腹心之地,也是评论和清议盛行之地。) 想来是水蛇?少姝心下忖度,也不对,据闻蛇属无不会水的,她慌忙摇摇头,凝神再听。 “先生青春正盛,意气风发,他立于船头,一边宁静从容的用茶,一边远眺沿岸的风景,彼时,我才有了点道行,何时见过此等容貌魁伟、名动天下的人物?于是便一路浅游跟随。” 少姝微笑点头,以示会心了解,关于有道先生的风流仪态,那是不消再多费口舌了,汉末谣谚云“天下和雍郭林宗”,说的即是他温文雍容,极具亲和。 第66章 与有道先生的约定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后来,又听先生与旁人高谈阔论,或抚琴,或吟诗,妙语解颐,我不觉越发痴了,浮出水面的头越伸越高,我想,有道先生亦有所察觉,他心生怜爱,居然也定定地朝我看了片刻,不,或许要更久一点。” “切!想得倒美。”花穆冷嗤,显然并非初次聆听白荣的动人回忆,且一直也不以为然,见少姝投来诧异的目光,他忙着解释道,“对不住小师妹,我这人一激奋啊,便口不择言了,见谅见谅,不过白荣自作多情的这股子劲儿,我就是看不入眼!” 白荣话峰一转:“对,未料此时,我这死对头花兄趁机飞来了,发狠啄咬,我没有防备,眨眼间皮开肉绽,在水里痛苦的翻腾求援,几乎命悬一线。” 花穆看看少姝,咳一声:“叫小师妹见笑了,我们实是天敌,彼时结怨已久。” “结怨?” 白荣也挠了挠额角:“不过是我们偷吃些雀卵,他们叼食些小蛇之类,天性使然,有什么法子?” “这话说得也是,”少姝似能理解,“也凸显修行不易,为了一点点弃绝与生俱来的习性,令言行处事皆合大道,我们需要漫长的时间与耐心。” 两位师兄相视一眼,同时露出无言的钦赏。 “白师兄想必是被有道先生救起了吧?”少姝又问。 “是啊,”花穆接口道,“我见它上了船,越发恼怒了,拼了命也要抢回手来。于是楞头楞脑地再次扑食,不想被有道先生以袖拂开了,我眼前一黑,便掉落在船舷边上,旁人乘机捉住我,结结实实给捆住了,说什么很少有见这么大的水禽,立时就要炖煮。” 这回轮到白荣幸灾乐祸,低头耸肩,笑个不停。 “结果呢,”花穆脸上浮现出浓重的追思,“经有道先生一番劝善相告,我被那些人解绑放回,总算是躲过此劫,得以逃出生天了。” “先生的仁善之心,可达上天,他取来药为我仔细敷好,也将我放归水中。”白荣念念不忘。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为先生做书童的?”少姝觉得这几乎顺理成章,就像赵成说的狐仙一般修为艰难,似这般有灵性的异类,但凡得了人身,会愈加潜心修学研经,甚或为人采药治病,从不作恶。 “在那之后,我们立定心意跋山涉水去追随先生。”白荣言简意赅。 “你们……结伴?”少姝怀疑的目光在二者之间游移不定。 “当然不是心甘情愿结伴的,谁叫我们都是要寻先生呢,”花穆无奈道,“撞不上更好,撞上了免不了又是一通掰扯罢了。” 少姝觉得好笑,只是不发声。 “是啊,先生离开界休四处周游,行踪飘忽,往往是他前脚离开,我们才后脚赶到,但得亏没有懈气,终于在涂经洛阳时追上了先生。我们看到了他,在‘石经’前与太学生们婉婉清谈,登时激动得泪流满面,追上去跟先生说肯我们也是界休人氏,在此地投亲求学无门,先生心生恻隐,答允收留左右,从此我们便以书童自居了,一边求学,一边侍奉。” (石经:即《熹平石经》,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官定儒家经典刻石,刻于东汉灵帝熹平四年【公元175年】至东汉光和六年【公元183年】,刻成后立于当时的汉魏洛阳城开阳门外洛阳太学所在地,所以人们又称这部书为《太学石经》。石经是用隶书一体写成,字体方平正直、中规入矩,极为有名,故也称为“一字石经”。汉灵帝派蔡邕等人把儒家七经【《鲁诗》《尚书》《周易》《春秋》《公羊传》《仪礼》《论语》】抄刻成石书,共46块石碑,每块高3米多,宽1米多。当年,熹平石经曾轰动京师洛阳,甚至轰动全国。石经刻成,竖立于太学门前,“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辆),填塞街陌”。造成交通堵塞的热闹场面持续了很长时间。) (书童:古代书童大体上有以下几种职能:一是帮书生整理家务;二是帮书生整理书房;三是 负责保护主人;四是负责处理一些繁琐事务;五是陪读,和主人一起读书,游山历水。) “原来是这样拜的师,颇为不易呀,那你们之间百年一斗的约定又从何而来?” “修行之路本就坎坷,想要去除本性,更不是一朝一夕可至,先师眼见我们平时多生龃龉,为了化解我俩之间的宿怨,他郑重训诫我们,今后要以百年为期,许斗法一次,直到分出胜负为止,落败一方不可再寻衅滋事,最要紧的是,要我们谨记,斗法仅限于二人之间,全凭己力,不假外求,万万不可惊吓众生,伤害生灵。”花穆答。 白荣接着说道:“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先师一直就知道我们二人的来历,从此依约而行,不敢有分毫违背,思来想去,来这里履约便是最合适的了。” 少姝吁出一口气来,看来有道先生十分了解两位弟子的禀赋性情,方才打斗惨烈,着实吓人,却也真不是要把对方怎样,但是动起手来便难免波及无辜,与二人修行的初衷背道而驰,为着他们日后精进考虑,才琢磨出了这样的办法,可谓煞费苦心。 她看着两位师兄:“依照此约,再过一百年,两位师兄还是会到此切磋的喽?” “那是自然,届时还要请小师妹捧场助威。”两人同声表示。 少姝怔住,琢磨着到时候我还能来么,面上却接着笑道:“好,到时候,我一定上个柏婆婆一样的大妆,也好盯住你们,有无违约。” “小师妹是代替先师来观战的,谁敢不听你的调度。” 大家一起笑了。 “居然两位师兄一直陪伴在先生身侧,”少姝顿了顿,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地问,“那依二位看,先生他周游于郡国之间,一心一意奖拔士人,可有消极避世之嫌?” 两人同为一震,起先面上均起急色,似是不满有道后人敢作此想,但转瞬又平复如常,归于恬淡,而所有的纤毫变化都没有逃过少姝的眼睛,此等涵养功夫令她暗生钦佩。 “小师妹,”白荣充满耐心缓道,“有道先生一生拒绝为官、隐退冲淡,并非全然为着避世所想。他前后奔波,颠沛流离,潜心于鉴识奖拔仍然淹滞民间的‘璞玉浑金’,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举荐更多的有识之士。” “是啊,先生振兴朝纲的方式,或许与李膺、陈蕃等人犯颜直谏的行为别无二致,用意都是澄清天下,救亡图存。相对而言,他奖拔人才和教授弟子的手段较为稳健温和,也更长远啊!”花穆沉声中饱含情感,“汉末界休城东有河,每至汛时,溢流农庄,乡里患之。先生去世后,门生按其所嘱,葬于河边,翌年河水即改向他处,传言先生有道,感于天地,褒扬先生的声音波澜日阔。” (郭林宗墓:墓址在介休城东门外,距城约五华里左右。据嘉庆版《介休县志》记载:“冢高二丈许,周围缭以垣墙,按宋嘉佑【1056-1063】中谢景初撰魏文侯墓碑云:……考图牒【家谱】则云东汉郭林宗之墓在介休县东二里,蔡邕作林宗碑,在墓之侧,……宋时已不可考;明嘉靖十年【1531】知县王正宗辟地植树;隆庆三年【1569】知县刘旁环冢砖封高一丈,纵横八丈有奇,建祠门一楹,东西钟鼓楼各一;万历二十四年【1596】知县史记事【即介休人民爱戴的史公,并建造佛塔以纪者,如今仍是介休城一著名地标】,复以石砌甬道,并清出墓田二十三亩,申请台使免粮,给守祠守墓者各四亩,余租所入储为岁修之资,勒碑垂后。在墓之前有郭有道祠,墓前享堂三间,清妙堂三间;清康熙二十六年国学生【又名太学生,在太学读书的生员,亦是最高级的生员】张基巩增建卷棚【献殿】三间,设立奉祠;民国十九年【1930】修筑同蒲铁路,横贯墓地,将祠与墓分割分南北两段;1938年日寇侵占介休后,拆毁庙祠,仅存四合院一所,古柏一株;1960年,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曾经得到关爱,自然而然地会想着回报,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当年,先生不屑处斗筲之役,长辈族人并无耻笑强迫,反而助力凑足了钱粮,供他外出读书游学,想必此事令先生深为感念。”白荣对郭林宗的身世十足熟稔,娓娓道来。 (历代名家褒扬郭林宗的言论:蔡邕之后,晋唐宋清全不乏赞赏的言语。“竹林七贤”嵇康之孙嵇含赞誉郭林宗,学贯古今,无不涉猎,名重于时,知人闻名,堪称亚圣之器。清人姚之骃评价郭泰是家世贫贱、笃生异士,是东汉人品卓然第一的人物。历代皆有歌咏诗歌,如“初唐四杰”卢照邻《咏郭有道》诗:大汉昔云季,小人道遂振。玉帛委奄尹,斧锧婴缙绅。邈哉郭先生,卷舒得其真。雍容谢朝廷,谈笑奖人伦。在晦不绝俗,处乱不为亲。诸侯不得友,天子不得臣。冲情甄负甑,重价折角巾。悠悠天下士,相送洛桥津。谁知仙舟上,寂寂无四邻。) 少姝听得心潮起伏,连声称是,有道先生先生成名时正值血气方刚,出身寒微的他,能够抵挡高官厚禄的诱惑,这种视名利如浮云的气魄,确属难能可贵。先生一生为传承文脉殚精竭虑,他不是完全的隐者,更不是那种置家国于不顾的遁世者,听他身边的人这样说,让少姝觉得自己与心中那个自来高大久远的形影又接近了几分。 第1章 万古挺孤村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三人缄默时分,忽有伙计进来侍候,顺便告诉少姝:“姑娘,楼上的桌子空了,你那姐姐像是先走了,有无跟你说一声?” “什么,”少姝跳起,与师兄们解释,“我是和表姐一起来的,不行,得去找找!” 那两人直言无妨,很多客人吃饱喝足了,皆喜到树下散淡消食。 “好!”少姝依言要去,却被两人叫住。 “小师妹,再见面不知何时,请再同饮一杯吧。”白荣起身,目光中隐隐不舍。 “是啊,小师妹,过去的师兄弟们,走着走着,越来越少了,除却我们两人,再没旁人能共忆当年与有道先生的事了,但愿我们来日不止聚于梦中。”花穆的声线轻轻颤抖起来。 少姝动容,她用力点点头,亦强颜振作,与师兄们把酒话别。 两人又赠少姝一管竹制短笛,言明是随身之物,少姝却之不恭,只得收入袖笼,一再拜谢方罢。 转出饭庄来,寻着月光走到树荫下,她不觉哑然失笑。 只见玖儿躺在柏婆的腿上,酣然睡得忘乎所以。 柏婆抬起头来,温柔地向她招了招手。 少姝走过去,把“好姐姐”叫了数声,全不管用。 柏婆这时说:“玖儿说她有事,先回去了,还说她上回醒的突兀,惹得妹妹报怨,这回等你瞧见了,让我好好交待交待。” 突如其来的解释令少姝哭笑不得,她连连摇头,这样抛下我也行啊?怎么寻思,也觉得又被玖儿耍笑了一回。 “多谢柏婆婆,跟着我家玖姐姐出来,岂止是散心,几乎从头到尾大开眼界。” 既来之,则安之。少姝干脆在柏婆身旁席地坐下,专注地看着玖儿睡颜,没有了平日里古灵精怪的诸多表情,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小稚童,楚楚可怜。 “少姝姑娘,你见我家老头子时,他气色如何?” “很好啊,柏公公与我们谈天说地,十分尽兴。”少姝笑答,安慰道,“你老放心好了,既然在界休,不日定会回转来,你们一家三口便能团聚啦。” “是呵,每当春日,他是必定要来家一趟的。”柏婆点着头,想来这也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约定,“人们都爱这万象更新的清明时节,家家户户,都等不及的出来踏青赏春。” “是啊,今年上巳,我们家兄弟姐妹也来源神上踏春嬉戏,尽兴方归。” “呵呵,平时不大出门的姑娘们可比春花还要明媚,大家公子追随其后,恣其月旦,郭家的姑娘们更是香饽饽了。”柏婆笑道。 (恣其月旦:即随意评头题足的意思,语出东汉末年著名人物评论家许劭的“月旦评”。) “柏婆婆说笑了哈。”少姝前仰后合。 柏婆如炬的目光细细打量少姝:“这可不是玩笑话,姑娘亦有好事近矣。” “柏婆婆说的是我家大姐吧,她的亲事早定下了,保不齐真是今年出阁呢。” 柏婆含笑不语。 “都说千年的松,万年的柏,好生让人羡慕呐!”少姝爱怜地抚摸着粗粝的树皮,扭头注视柏婆,她瘦小却健朗的身体里,承担着她所经过的漫长岁月,还有隐藏其中的纷沓世事,让人渴望亲近,想要倾听。 “柏树生长不急不徐,和别的树种比起来,几乎称得上极之缓慢,加之所生叶片细小,颇能耐受逆境,无论是酷热难当,还是干旱冻害,都能一一挺过来。” “所以说么,慢也有慢的益处,慢工出细活,秦柏遁入云霄的气韵的确首推这慢的功夫!而且何止柏婆婆说得叶片细小,”少姝拾起掉落在脚畔的一枝绿叶,摸着滑厚如凝脂的表面,又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这犹如蜡质般的一层,闻起来沁人心脾,连可恶的虫害也统统拒之门外了。” 柏婆连声笑着点头:“少姝姑娘也是个心细的人儿!” 少姝的目光停留在柏婆的头上,又问:“柏婆婆你年轻的时候,是时兴梳垂髻的吧?顺乎于天然,简单大方。” (垂髻:在汉代妇女中很流行这种发式,也为历代沿用。汉代人们喜欢用一种名叫“香泽”的护发用品,滋养自己干枯的发尾,再用篦子刮去头上的皮屑和发间的虱子,长发后拢,收拾整洁,最后用梳子将一头秀发挽成发髻,于项背处挽成垂髻,髻下分出一缕青丝下垂。垂髻梳好后大多不加发饰,偶有佩戴发饰的女子,但其佩戴方式与后世存在着较大差别,汉代女子不喜欢将发钗、发簪插在低垂的发髻上,而是将饰品佩戴在鬓角上,使步摇上的流苏垂于额头,有种别样的美感。) 柏婆意外,没看出来啊,小小的少姝俨然是念旧复古派,她也实话实说:“是啊,什么发饰呀,衣裳呀,口头禅呀,年深岁改,一直都在如火如荼地变换之中,每当下定心思接受全新式样,难免有些与旧日挥别的忧伤,可日子总还要继续下去,没法子,人老了就这样。” (口头禅:原为佛教语,本意指未经心灵证悟就把一些现成的经言和公案挂在嘴边,以示很得道的样子。后泛指个人习惯用语的意思,仿佛未经大脑就已脱口而出。) “我觉得柏婆婆妆容得宜,与你十分契合,一丁点显不出年纪来。”少姝说这话,也并不是一味奉承讨好。 “但凡活生生的一切灵物,哪有会不老的,或许外边看着能经老些,而时过境迁,心情却早已是大大不同了呢。”柏婆笑容可掬地道出心声。 “但是柏婆婆仍然喜欢照顾小辈。”少姝指指饭庄,“想必日日如此红火,客似云来,经营有方啊!” “红火不假,长年来却也是稳亏不赚,”柏婆被她逗笑了,“不过为着换个济济一堂的虚热闹罢了。” “柏婆婆原也不是为着日进斗金来的。” 见柏婆默默点头,看来自己说对了,她仰起脖颈,努力地看向大树葱茏的高处,今春新出的枝枝芽芽们,荧荧泛着光华,透出她亘古不变的盎然生机。 从方才起,玖儿身上便淡淡地散发着绯色的云涌,在她们说话的当儿,雾气聚集,越发浓密起来。 下方的山涧中传来阵阵鸟叫虫鸣,令此情境越发清深寂静,少姝轻移目光,秦柏的根部沉浸到了云雾之中,巍峨的中段以上,在如水的月光中还在隐隐地放出幽绿的光亮,此地位置殊胜,视野开阔,一切环绕在她的四周,井然有序。 “喏,这是玖儿给你留下,说助你回去的。”柏婆把一袋茶包放她手上,“好孩子,带回去给你妈妈尝尝吧。 少姝感激,答应着:“我是该回去了,多谢柏婆婆款待。” 道别后,再看一眼玖儿,她便身不由主地,走进了云涌之中…… 下回再见面,玖儿想必得意洋洋,她管接管送的,还有什么好说? 秦柏岭风物完全不见了,耳畔传来柏婆悠长的轻吟:“闻道秦时树,绵山久结根。虬枝深岁月,翠色老乾坤。拒以不材弃?宜同大北存。风尘谁赏识,万古挺孤村。” (《秦柏》诗:作者清乾隆年间介休县令 吕公滋。不材之木:出自《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 少姝揉揉惺忪睡眼,睁开眼。 确定自己已从云山雾罩的兴奋中回过神——虽然觉得这么说有些古怪——她翻身爬起,呆呆坐定,带着一丝怅惘,颓然自叹:“醒来了,好长的一个梦。” 思霓正好推门进来,笑她:“说是长个儿的人觉多,你怎么还越越多了。早起毅儿来叫,你还躺着呼呼大睡哩!” “啊,那真是对不住他了,”少姝有些过意不去,“尹毅哥独自上庐去了?” “他说不用叫醒你,我便打发骐骐与他相伴走了。” “嘻嘻,妈妈猜我梦到谁了?”少姝从被窝里跳出来。 “犯不着猜,定是又跟着玖儿出去疯魔了!快起来梳洗了用饭。”思霓催促着,她支好炕桌,摆上小粥小菜,便坐到炕沿,和女儿有一句没一句地扯起了闲篇。 少姝答应着,跳下地。 “咦,你头上戴的什么?” 少姝一摸,抽下来察看,竟然是支透亮通澈玉步摇,等会儿,同赵成在狐市购得的简直一模一样,也不对,他那上面的雕花是“比翼鸟”,而手上这个,变成了一大一小相依偎的母子狐,亲昵之态惟妙惟肖,流苏晶莹,如一串水滴。 她怔怔地看了一瞬,明白过来,笑道:“这回可是让玖姐姐‘破费’不少呢,妈妈,给,这是她为你买的。” 思霓接过来,审谛半晌,心疼地嗔道:“哎呀,一眼看上去就是好东西,怎么能‘换’如此靡费高昂的物件,这孩子恁多地心重!” 少姝又拿出怀里的茶包奉上。 思霓打开一闻,不觉失笑:“哟,柏婆婆的香茶,我有多少年没喝到过了,多亏了你们,才又能享受享受了。” 少姝问:“妈妈过去,也经常光顾那里的饭庄吧?好不奇派!” 思霓却道:“当地乡亲们都说啊,夜间时见红光在秦柏岭上穿梭往返,定是有仙家出入。” 少姝跃下炕来,笑盈盈道:“来,我为妈妈戴起来,一准儿好看!” 她略作端详,特意将步摇插到母亲的鬓边发中,抚流苏垂于额前,扯来铜镜:“喏,这可是前朝的时兴样子,典雅尊贵。” 思霓点点头,看了看也甚为满意,顺手在女儿的眉心一按:“你呀,从哪里刨出来这么多的古董旧话?” 两人坐下用饭多时,少姝简约叙述一番梦境,思霓心下触动,也嘘唏不已。 尤为感慨郭林宗指点茅容与申屠蟠的用心,少姝问:“妈妈,当年有道先生周游郡国时,想来沿途收过不少各有所长的弟子,这是不是有几分类同于孔夫子呢?” “这话不错,夫子的七十二贤徒迥然不同,但也难分轩轾。”思霓沉吟,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你看稳重如赵成,还有你那热血激昂的白、花二位师兄,虽说都与有道先生渊源颇深,但他们接受考校的经过,或波折或离奇,也算各有各的缘法了。” 第2章 赤子之心如初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妈妈这样讲,难道还有比他们更为‘波折离奇’的弟子?” “委实不乏其人。” “真的?妈妈快快讲来!” “这个……”眼见女儿如此,思霓心下暗笑,不亏是郭家子弟,真是流传在骨血里的热忱,于是问道,“你可知晓魏昭其人?” 少姝蹙眉凝想片刻,不是十分确定:“妈妈是指汉末大儒魏昭?” (魏昭:东汉时期知名儒家学者,生卒年不祥。《魏昭尊师》与《程门立雪》、《子贡尊师》、《陆佃千里求师》、《魏照尊师》、《李世民教子尊师》、《张良拜师》等,都是古代尊师重教的典故。) “正是,他拜有道先生为师的经历,堪称一波三折,其中也是大有意趣。” 少姝饭也不吃了,猴儿到妈妈身上,厮缠着要听故事。 “哎哟喂,才做了顿饭,我身上乏得生疼,哪能经得住你闹腾,快消停些,这孩子,拿你没法子。”思霓笑着,只好打开了话匣子。 以下就是她详述“魏昭尊师”之前后始末—— 魏昭年青时任洛阳府尹,早在太学就读时,他便久闻郭林宗大名,听人说郭林宗正在南阳奖拔士人,毅然决定辞官,前往拜师。 他请来方士,占卜一番,挑选了一个吉日带上随从前往南阳。 “请问郭先生在家吗?”魏昭问道。 “郭先生近日身体不适,谢绝会客。”书童出面婉拒。 “我们是从京城赶来的,我家主人想面见郭先生一面,烦你通报一声。”魏昭的随从说着,拜上名帖。 书童随后前去通报。 彼时郭林宗确实缠绵病榻,但听到魏昭之名,也并不陌生。 魏昭幼年在京城是名声鼎赫的神童,据说他聪明绝顶,对所有诸子经典,他都会过目不忘。十一岁就考入太学,十五岁岁被察举,在朝廷为官。尽管他名气很大,郭林宗决定,还是要考验一下他的诚心。 于是,他故意说:“不见,任何人我都不见!” 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复,魏昭的随从先就忍耐不住了,愤然作色:“公子,郭林宗他毕竟是一介布衣,不足挂齿,何必为了他劳神苦求!” “此话差矣。郭先生乃名震四海的孺子,你等岂能在此贬低先生。我要在这里等候,待先生病好后,自然会见我。”魏昭坚持,与随从在门前等了三天。 书童通报给郭林宗,他为之动容,于是邀请客人入宅。 魏昭喜出望外,见到了郭林宗,果如传言中说的气度不凡,忙上前谦敬地施礼拜见。 简短地寒暄过后,他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求告:“在下听说郭先生熟读五车经书,十分景仰,特地前来请拜先生为师。经师易遇,人师难遭,愿在先生左右供给洒扫。” “岂敢岂敢,郭某才疏学浅,对典籍仅略知一二。鄙人尽能教授皮毛,还请魏府尹包涵。”郭林宗客套还礼。 当时郭林宗有病在身,为了考验魏昭的诚心,收徒四五天了,他还没有给魏昭教授过一次。 一日深夜,郭林宗咳嗽不止,两个书童要去为他熬粥。 他却命道:“不,让魏府尹来!” 魏昭赶忙接手,熬好了端上来:“先生请用。” “太烫了,端下去!”郭林宗呵斥,“为长者作粥,不加意敬,使不可食!” 魏昭二话没说,又熬了一遍。 “太苦啦,重熬!”郭林宗脸色乌黑,以杯掷地。 魏昭的随从又忍不住了:“公子,咱不要求学了。此人倨傲过分之极,我等应立刻返回京城!” “休得胡言!”如此者三,魏昭姿容无变,他第三次熬了药,必恭必敬地端到了先生面前。 终于,郭林宗微笑着点了点头,友而善之:“魏府尹,以往众多求学者,他们求学之心并不真诚,所以,他们敷衍与我,仅仅想投有名声罢了。可是,今日与君相见,才知君诚心一片。鄙人愿意为君之师,教授先秦诸子经典。” 不久,他正式收魏昭为徒,将自己的学识倾囊相授,在他悉心指导下,魏昭学业突飞猛进,声名烜赫,更盛从前,相反地为人却益发谦虚低调,一心热衷与同门好友互相切磋,最终成为一位备受尊敬的大儒。 ——听完了故事,少姝心有所感,徐徐说到:“当我们真心地对待他人的时候,他人也必定会以真心回报我们的。” 思霓点明:“很多人结识有道先生,不外乎是为了从他的评鉴中博得声誉,从而有助于今后的仕途通达,魏昭他则是反其道而行,放弃了官位,专意求学,其志可嘉,委实难得啊!” “不过妈妈,有道先生说的那些企图猎取名声前来追随的人,想来是曾令他切切失望灰心过的。”少姝顿时想到,“因此才想要先行考验来人的诚心。” “是啊,本性良善之人大约都是晚熟,且一次次的,是被劣迹恶事‘催熟’的,尽管后来也算‘开窍’了,懂得小心从事,但在每每张开心扉之际,仍可窥见如初的善良天真,是为赤子之心。” “上回子猷哥哥他们在这里,也都说起过,要褒有天真的赤子之心,可万一失却了,会怎么样?” “失却此心之人,话语会言不由衷,作文会词不达意,做事会没有根底的。”思霓郑重道,“迷路转向,便与你舅舅所言的清明境界相去甚远了。” (“失却童心”的讨论:出自李贽《童心说》。李贽(1527—1602),号卓吾,明代思想家、文学家。学界一般认为,中国历史上有过三次思想最活跃的时期:先秦的诸子时代,魏晋南北朝,再一次发生在明代中晚期,而明代中晚期这一次,旗手就是李贽。他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也就是说,如果人人失却了真心,世界也就随即成为假人的世界。) “嗯,赤心如初难能可贵啊,用真心换真心就越加的不容易了。”少姝的俏鼻头微微耸动,小模样像极小狐狸通过闻辨气味来找寻同类,引得母亲禁不住轻笑起来。 “有道先生和他的诸多弟子都做到了,你也不用太过烦懑忧结。此事也告诉我们,有道先生对士人的鉴别,从来没有故弄玄虚,而是经过了长期用心地习学、观察和甄别。” “是的,少婵姐姐也为我们阐释过‘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 ’,识人确实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少姝似有所悟,又生疑惑,“妈妈,有道先生流传于后世的,都是对人的赞誉之评吗?” “那可不尽然哦,”思霓给予明确否定,“依你那样揣测的话,有道先生岂不是成了‘好好’先生?” “哦,都有谁得到过先生不太理想的预判呢?” “广为人知的,有‘叹黄允之废于不笃道’,‘惜谢甄边让之失道’,及‘见史叔宾之基下’。” 少姝劲头更足了:“有这么多人啊,都是怎么回事?” “名士黄允才貌双全,先生对他的评鉴是‘卿有绝人之才,足成伟器。然恐守道不笃,将失之矣。’此评一出,黄允立刻声名大噪,他自己也是得意非凡,认为从此前途坦荡,而有选择的忽略了先生的后半句话,他为登袁隗之堂,竟弃糟糠之妻,其妻累数其若干丑事,黄允因此而身败名裂。此岂非先生所言“守道不笃”而有所失吗?”思霓稍停,又接着说,“此后,其仕途自然受到波及,变得万分坎坷。但这人是有才气的,也自负,移居到洛阳,依然有不少人想要前来请教。” (黄允:字子艾,济阴郡【今山东定陶西北】人,东汉时期名士,郭林宗对他评价的大意是“卿有超人的才干,可以成为伟人。然而恐怕恪守正道不够真诚,将会失去名誉。”当时司徒袁隗想替女儿求婚,见到黄允而叹息道:“得到的女婿能像黄允这样就好了。”黄允听说后休掉了他的妻子夏侯氏。夏侯氏对婆婆说:“现在已遭遗弃,就要同黄家长久分别,请求见一见众亲属,以表示离别的心情。”于是大集宾客三百余人,夏侯氏入座,振臂揭露黄允隐瞒起来的丑恶行径共计十五件事,说完后登车离去。黄允从此被时人所废弃,算是东汉版的“陈世美”,为飞黄腾达狠心休妻,德不配位,可谓结局凄惨。) (袁隗:袁绍之叔,时位列三公。) “啊?”少姝也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不忿。 “但他自持身份,谎称身体需要休养,不但拒不为官,还闭门谢客——其实这等行径不过是为了提高身价,‘可惜’也功败垂成。彼时符融看不惯黄允的装模作样,就同知交李膺说,此人已声名狼藉,还在装清高,可不行啊。” 第3章 要多“毒”有多“毒”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符融与李膺?那可是鉴识士人的元老级人物啊!”少姝惊讶,她也晓得郭林宗青年成名也多是倚此二人。 “是,资历深如李膺,更不消说了,他直接给了一句评价,小道破义,空誉违实。这回可说得一点也不委婉了,甚至说得上尖刻,黄允本就声名狼藉,加之这两位大人物如此评价,其凄凉结局可想而知。” “哦,那么‘谢甄边让之失道’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汝南的谢甄与陈留的边让都善谈论,均负盛名。两人慕名来见有道先生,通宵达旦地谈论后,先生做出了预判,他对自己的门人论此二人道,‘二子英才有余,而并不入道,惜乎!’,大约是讲此二人虽有口舌之能,而不能合于圣贤之道,即指二人恃才傲物,不能因时制宜,而终为时所毁,实在可惜。果不其然,谢甄最终因为不拘小节,被舆论所诋毁;而边让则更因轻蔑嘲讽魏武而遭杀身之祸。” (边让骂曹:东汉末年名士边让“少辩博,能属文”,以《章华赋》扬名,与孔融等才子齐名。 他被大将军何进征辟为令史,“进以礼见之。”边让大显身手,“善占射,能辞对”,使“满堂宾客莫不羡其风。” “初平中,王室大乱,让去官还家。”其家在兖州陈留郡,192年,曹操入兖州,剿平当地黄巾军后,自领兖州刺史。 按说边让与曹操生平并无交集,却“恃才气,不屈曹操”。在文才上不服曹操,且越骂越胆儿肥,蔑视曹操文才之余,竟脑袋发热“多轻(蔑)侮(辱)之语。” 同乡人跑去曹操面前添油加醋诬陷他,曹操虽求贤若渴,但诛杀不听话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所谓名士却毫不手软,下令陈留郡守就地处决了边让,故边让死于狂傲多言。) (郭林宗识鉴黄允等人事例:均出自《后汉书·郭太(泰)传》。) “至于‘见史叔宾之基下’,是说有道先生与少年成名的史叔宾相见后,断此人‘墙高基下,虽得必失’,意思是譬喻大墙,看着很高但基础薄弱,即使得到最终也会失去的,意指他名不副实,后来,史叔宾果然因为发表议论时有所偏袒而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老天,”少姝愣愣地,半天合不上小嘴,“说句身为后人而不该说的话,有道先生的眼光,真是要多‘毒’有多‘毒’哇!先生所谓“二子不入道”之语,这‘入道’是否有他特殊的含义呢?” “按字面意思,无非是指圣贤之道。如若深究,或即儒道共奉的‘内圣外王’,浅显理解,内圣当指明悟彻悟,天人合一,处变不惊;外王即谓外从中正,齐家安人,以行王道。” (中正:《周易》,《豫》卦六二爻辞本义曰: “中正自守,其介如石。”意思是:心志操守,坚如磐石,不终日沉迷于享乐,是最吉利的。原因是因为能居中得正。) 少姝点点头,说到底,所谓“内圣外王”,还是要从一个人的修行开始。 (内圣外王:出自于先秦·庄周《庄子·天下》:“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内圣外王”之说虽首见于《庄子》,但却是儒家的基本命题。) “哪怕当时名望很高的‘贤士’,经有道先生指摘其过的,便逃不脱声名扫地的后果。”思霓又想到一则,轻咳了数声,好半天止住,缓口气苦笑道,“名士陈寔的儿子陈元芳当是有深切体味的了。” (陈寔:陈寔,字仲躬,颍川许县,东汉时期官员、名士,历史上思想道德之典范。陈寔出身微寒,司空黄琼辟选人才,补闻喜县令,治理闻喜半岁,复除太丘长,后世称为“陈太丘”,后受党锢之祸,隐居家乡荆山,在家中逝世,享年八十四,谥号文范先生。) 少姝忙上来,贴心地轻抚着母亲的脊背,一下一下:“妈妈说的可是太丘令陈寔?” “的确是陈太丘,‘陈寔遗盗’讲的就是他的义行善举,从那之后,‘梁上君子’便成了小偷的雅号。他与其子陈纪、陈谌并著高名,时号‘三君’,足见其言传身教,治家有方,在他诸子之中,尤以‘难兄难弟’的长子陈元方与幼子陈季方最为人津津乐道。” “元方难为弟,季方难为兄,两兄弟确实年少成名,卓有佳声,那么,有道先生因何事要褒贬陈元方?”少姝益发好奇起来。 (难兄难弟:出自《世说新语·德行》,陈太丘发出的感叹“元方难为弟,季方难为兄!”,后来被浓缩成“难兄难弟”这个成语。原文之意是指兄弟的关系非常好,二人非常优秀,实力相当,后演变讽刺的含义,指代兄弟二人都非常坏,如今也指彼此共同经历过患难的人,或有相同处境或遭遇的人 。) “父亲去世,陈元方非常哀恸,形销骨立。他母亲看见了很心疼,就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给他盖了一床被子。” “这也是出于母亲对儿子的疼爱,无可厚非。”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他盖上色彩、图案都很鲜艳的锦缎被子。碰巧有道先生前来吊孝,看见了这个跟丧礼很不协调的情景很生气,就对陈元方说,卿海内之俊才,四方是则,如何当丧,锦被蒙上?孔子曰:‘衣夫锦也,食夫稻也,于汝安乎?’吾不取也!” 少姝懂了:“先生意思是诘问陈元方,你乃海内俊才,天下士人之榜样,为何在父亲的丧期身披锦被?没听过孔子说吗:服丧期间穿锦衣、食稻米,你难道能心安吗?这种行为他是不赞同的。” “是这样没错,他说完了,奋衣拂袖而去,先生的此篇斥责,竟致陈元方家里‘宾客绝百所日’,一百多天里门前冷落啊。” (陈纪披锦蒙上:出自《世说新语·规箴》。鲁迅先生所谓“汉末士流,已重品目,声名成毁,决于片言”,用在郭林宗品鉴陈元方一事上真是恰如其分,可见他在士林威望之高,甚至达到了一言九鼎的地步。) 少姝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继而浩叹:“名士获评,尚且如此,其他人更加可想而知。在有道先生的眼里,身为是则,更须反躬自查,万不可稍有不慎,带坏了道德风气。” “诚然,越是身份举足轻重,越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管怎么说,这对后代学子也是一番警示,可谓用心良苦。你看,有道先生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他不为世人‘盛名’所惑,常有与流俗迥异的独到见解,且皆为先言后验,故能驰誉当世。”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比喻存有戒心,行事极为谨慎,常被后人用来形容审慎的品格。出自《诗经·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 思霓讲了半日话,有些气促声哑,少姝看出她已然累着了,便劝道:“话说多了也耗气伤神,妈妈先回卧房歇歇,这里我收拾,呆会儿熬好了药给你端去。” 又拿起茶包,深深一嗅,神情带了几分迷醉:“再喝点柏叶香茶,兴许能觉着好些!” 思霓长长地答了一声好,舒泰地斜倚在炕上,准备“坐享其成”了。 晚午时分,狐岐山麓黄土丘陵上,一座座陶窑正悠然地喷吐着云烟,少姝跟母亲说了一声,便出院信步而来,遵照兄长所托专程瞅瞅——当然她自己心里也按捺不住——兄弟姐妹们所写的瓷盘有没有顺利出窑。 站在门边往珐花家的劳作间里一瞧,珐花正浑然忘我地摆弄着手里的素烧品,置身于泛着柔和光泽的瓶瓶罐罐之中,她周身隐然散发着一抹静雅之气:眼睛微闭,用手指一寸寸地摸着泥坯的表面,感觉着上面微小的凹凸,确定了,睁眼,用刀具开始轻轻打磨那些部分,磨完后,再用指尖触碰抚摸,眉目间神情好不享受。 利坯的工序都要做到此等精细,少姝不住点头,制陶这件事果然是最适合她的。 立即有陶工看到了少姝,笑容可掬地招呼她进去。 珐花这才看见了好友,满面喜色,慌得起身,手形却丝毫未变,仿佛是不想失去当上手指的触感,她亲热地叫少姝坐下,倒茶相待。 “快别忙了,倒像是我搅扰了你做活儿,怪不好意思的。”少姝有什么说什么,闲闲落坐,东张西望地看各色新烧的瓷器。 “少姝姑娘此话可是见外了,我这里你什么时候不能来?我成天勤盼着哩!”珐花完全当少姝是自家人的口吻,净了手,从木柜中取出两碟子糕点,“先前寻思,你家里近日事多,肯定顾不上过来,这是我父亲下城时捎回来的,好吃的呢,特特给你留着,快请用。” 第4章 琉璃釉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伙计们素知她二人亲厚,随意说笑两句,便各自忙活去了,留她们小姐妹在一角喁喁细语。 珐花晓得她此行来意,从靠墙的置物格子上,取下一包严实裹紧的货品,绽开笑颜:“姑娘你来看,上巳那日你与兄姐们书写诗文的盘子,已经成了!” 少姝霍一声起身,糕点碎渣邋遢了一地,她两三步赶至好友身边,帮手共同放到看货的大桌上。 包袱打开了,一叠莹润洁白的玉盘赫然呈现,齐齐整整地摞着,盘子边缘,都饰以褐彩的缠枝花卉。 (白釉釉下褐彩瓷器:据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的《中国陶瓷史》一书介绍,洪山窑釉下彩绘,多画折枝叶纹,褐彩的色调有深浅咖啡色、黑褐色和桔红色,色调变化较多,纹饰部分凸起,可以看出是彩绘时料较多的结果,纹饰外罩以透明玻璃釉,胎上敷有洁白的化妆土,把咖啡色、桔红色的简练纹饰烘托了出来,这处色调只见之于介休与交城二窑,其他诸窑迄今未见,可以说是山西地区独有的地方特色。) 少姝拿起最上面的一只,出声念诵:“逐觞仙波上,情醉太古风。” “这是子献公子的。”珐花道。 “没错!”少姝猛地抬头,双眼中迸放出兴奋的光华,“珐花,这段诗句旁边的碧水中,飘荡着一只羽觞,灵动异常,活生生的,好似当日情境!” “嘻嘻,”珐花也不再瞒她,从袖笼中抽出厚厚一卷纸,“当日离开泉池时,子默公子悄悄地塞给我,说是他应着你们的诗作所画,问我能不能一并烧制,还央我不要提前透露给你知道。” “真有他的!”少姝着实有一番意外之喜,打开子默的画作,然后埋首一一与瓷盘对照欣赏起来,但见少妍的“绯雨粘胭脂”配着一片随风起舞的花瓣雨;少婵的“游鳞织水忙”围绕三两耀眼夺目的红鲤;子默与少嫆合作的“慕真觅玄根”,恰七遮在一株参天大树下面;而她续上子猷的“终弹山水心”,不止文字多了,俨然与背景中的青绿山水融为一体。 “静气出巧思,纤指描佳构,瞧瞧上面的画功,几乎是与子献如出一辙……” 一个伙计笑了:“这是熟能生巧的缘故,为了在瓷器表面描摹得顺手,珐花每日来了,都要在后堂练习描绘不同的图案。” 另一个指指架子上的成品:“喏,可不是统统出自她的手笔。” 少姝顺序看去,一排排壶瓶碗盘上,花色林林总总,蔚为可观:有代表富贵吉祥的牡丹,有象征盛世太平的凤凰,有为人报喜的野雀子,还有寓意丰收的雨蛙,年年有余的游鲲……花鸟鱼虫无所不包,朴实有趣,意蕴深厚,无疑皆是工匠的神来之笔。 少姝明白给她的精美诚意之作是怎么来的了,她紧紧握住珐花的手:“太感谢了,必定劳你费神不少!不消说,珐花已精湛地掌握了制陶的全套手艺。” “不行,不行,我还差得远,不过一门讨生活的手艺罢了!”珐花谦逊推辞,小脸又泛起红云,不过到底少了几分往日的怯弱,少姝看在眼里,真心为她的变化而高兴。 少姝翻看盘子后面,发现异状,端详片刻后指给好友看:“噫,怎么都有小巧的三个圆点,莫非是什么标记吗?” “少姝姑娘到底是个细心人儿,芝麻点儿大小也注意到了,”珐花不觉有些得意地介绍起来,“是我最近思谋出来的法儿,像碗盘一样的小件器皿,物薄而规整,我在装烧时都在圈足部位垫上三个小支钉,支烧时钉尖朝下,依次叠放,便不易跌落损坏,所以你看,出窑以后,盘碗的里面都留有三个细小的支烧痕。” (支烧技法:文中所述支烧技法,为洪山窑白瓷盘碗所独有,有专家说此乃其首创。) 少姝感动了,珐花为了这批瓷盘大费周章,熬心费力而不自觉,一个人能下这样深的功夫,学什么会学不好呢? 这时,武成器身后跟着三两徒弟进门来,随即大嗓门亮起:“少姝姑娘,有些日子未见,出挑得越发精干了!” (精干:精明干练,在介休方言中,有称赞外形俊美之意,男女通用。) 少姝笑嘻嘻,起身迎道:“多谢武师,近来你们家生意红火,怕是更要惹得同行眼羡咂舌了!” “各凭自家手艺吃饭,我可管不了那许多!”美得武成器摇头晃脑,大言不惭,看到大案上的瓷盘,又问,“这些物件如何,姑娘看过可还满意?” “不能再满意了,珐花的手艺真是没话说,所谓‘名师出高徒’,说来说去,全是武师你教得好呀!”说着,取出一包钱袋,顺势交到武成器手上,“有其父必有其女,自家闺女青出于蓝,往后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看来对钱袋的份量十分满意,武成器的嘴差点裂到后脑勺去:“少姝姑娘太客气了,咱们自己人,有什么活计尽管过来交待。” “一定一定,武师,这几日是哪些货品走得好?”少姝关心。 “托姑娘的福,都还可以,对了,要说最好的,还是要数你与子猷公子那日见的‘白底红花瓷壶’啊!” 与所料不差,少姝颔首:“我就说么,当日我拿回去,妈妈也喜欢得紧,便摆她那屋里了,又听我哥哥讲,给他的那一只,还没捂热,就被我家阿婆‘抢’去了,说是红灿灿的花色殊为可人,富丽悦目,衬得房舍极是喜庆哩!” 她这一顿夸得动听无比,大家脸上无不笑逐颜开,干劲儿倍增。 “方才,我往里魁家去了。”武成器坐下,一边指使着徒弟们搬动腾挪,一边又说,“送了几样琉璃瓦的样子,请他交与县里衙门定夺。” (琉璃:作为一种建筑构件,琉璃基本上等于同陶器、瓷器,只是叫法不同;如今人们身上佩戴的琉璃,则讲的是装饰品,一种西方的玻璃舶来品,两者完全不同。琉璃本是以铅硝为助溶剂,烧汁而成的釉色光润陶器,原自春秋时期就已出现,或有一说是古人冶炼青铜时意外发现的,因冶炼青铜需1080摄氏度,矿渣中会形成琉璃。关于琉璃历代叫法不一,有称“釉陶”的,也有记载为“金银釉、三彩、缥瓦”的,这种钳釉被用到建筑上之后,才正式定名为琉璃。这个名称并非中土自创,确实来自于魏晋南北朝时从海上远洋而来的彩色玻璃琉璃制品,于是两者被混淆,在古代也把玻璃琉璃叫做料器、烧料,在文献上也不好区分。) (山西琉璃瓦的前世今生:汉代的铅釉陶器出土文物已有不少,在汾河流域的中下游颇多,常见有褐色、绿色釉,早期琉璃通常挂釉较厚。自北魏开始,都城【平城,即大同】建筑上开始应用琉璃,如宫殿的台基和鸱尾等,可惜至今实物不存。用琉璃制瓦,有记载亦始于北魏,不过此前,商代时已有在陶瓦上釉了,本文因写作需要,将此项技术“定格”至魏晋了。在北京有一处古玩市场全国知名,它就是琉璃厂,事实上这条古老的文化街,原来还真就是烧造建筑琉璃的地方。辽金时期,这一带为京城东郊一个村庄,该村出土辽代古墓中将此地记载为“海王村”,明朝初年定都北京,皇城需要大举营造宫殿,屋顶需要海量的琉璃瓦覆盖,还有吻兽、脊刹、博缝、嫔伽、影壁芯等的制作,于是便就地烧造。根据文献记载和艺人之间的口口相传,元大都的宫殿琉璃便是由山西赵氏烧造,明清两代,除山西籍琉璃艺人主持琉璃厂外,还特地从太原、晋中介休、晋城阳城调遣琉璃匠师,后者落户北京,技艺传承至今。介休洪山发掘出土的唐贞元十一年“法兴寺”碑碑文记载,彼时当地已有“琉璃寺”。所以说,山西琉璃是中国琉璃的集大成者,又以介休琉璃最具代表性,明清两代琉璃瓦的精华作品多集中在介休一带,如后土庙古建筑群、袄神楼古建筑群、北辛武乡的琉璃牌坊、张壁古堡的孔雀蓝琉璃碑等,喜欢的朋友可前来欣赏。) 少姝觉得新鲜:“武师还会烧造那种东西?预备给哪处的工程用?” “会是会,却并不精通,”武成器照实答道,“琉璃釉,陶瓷物件上原也是用得到的,里魁他懂得,上回来,就把县里要修缮‘道家地’庙宇的事说给我了,县里责其寻几家手艺牢靠的,先送上样子,县令要亲自过目,选中了的窑主,届时要下城去听命,想必收入颇丰。” “好事啊,”少姝双手一拍,“修缮庙宇可是一桩大功德!” 武成器又慌得连连摆手:“可不敢,姑娘先别替我们高兴得太早,未必能中选呢。” 第5章 内刀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说起琉璃呀,这美丽明艳的釉质,传说是西施落泪于上,才有了的。”少姝又“开始”了。 “怎么说呢?”大家都问起来。 “你们全没听说过吗?春秋时,越国名臣范蠡为越王督造王者之剑,从矿渣中发现了琉璃,因其色彩斑斓,便与剑一起献给了越王,越王赐名为“蠡”,并将其又赏赐给了范蠡,后范蠡将它制成首饰,赠给西施,西施赴吴时,泪水滴在“蠡”上,日久天长,人们可见首饰中似有泪光流动,故名为“流蠡”,以后讹为琉璃。” 少姝说完了分外离奇,但显系穿凿的传说,脸上的神往之色凝聚不散,众人光看着她多情的模样也觉兴味十足。 “怪道都说少姝姑娘有见识,对我们的陶工的营生如此上心,还讲得好生动人。”伙计们笑逐颜开,也都乐得作她的听众,消时解闷。 但类似虚无缥缈的故事在武成器眼里没有一丁点可信价值,唯有他拿白眼瞅住她:“少姝姑娘,这等口口相传的事呢,闲来听听或可解闷,要当它是真的,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孩子了,哈哈哈!” 少姝没有气馁,带笑强辩道:“武师,当年女娲娘娘造人,也都是用泥捏的,没有女子,天地之间也会了无生气,你们家里烧制出来的白底红花远近闻名,供不应求,没有珐花这个小女子怎么能行?!” “好,好,我看陶窑十几张嘴全加起来,怕也不能过你,姑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哇!”武师嘴上只好认输,又忽而笑了,“不过姑娘说得也对,珐花比起先前却是更加顶事了,她极幼时,我们干活儿怕她搅闹,就扔块泥坯给她,随她怎么揉圆搓扁,谁能料到她就此上了心,玩个泥巴还玩出了门道来,如今,我还有倚重女儿的一天!” (顶事:方言,意思是“能行,管用”,“不顶事”意思就是“不管用”,如果形容人没本事。) 少姝看看因得到父亲肯定正激动不已的珐花,心中立生感叹,大人们真是无心插柳啊,而珐花对制陶这般骨子里迸发出来的热爱,要比西施范蠡的缠绵悱恻更令人心折。 “话说回来,里魁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我到他家时,才刚刚送走了县里的一班衙役。”武成器看少姝一眼,“姑娘你说怪不怪,里魁带着衙役们到了上寺,原要带人回去问话的,居然扑了个空!” 少姝心下疑虑,面上却没有露出来:“哦,一个沙弥都没见到?” “是,”武成器重重应声,斩钉截铁地回答。 少姝不言不语,眉头悄然蹙起,凝神细听端详。 “里魁也觉得蹊跷,那些人占了上寺后,鲜有人去,他们寻到时,只见那里房屋残破,门柱朽烂,院子里也是水池干涸,蒿草丛生,竟找不出个像是有人憩息过的居所。大家无可奈何,只好找阿圆过来,问过你们在林间与众沙弥争执之事,见他条分缕析,言之成理,也算得了他们打劫尹家货物的供词,便说还要回去禀明贾县令,日后再继续查访,务必将此一伙人缉拿归案!” (居所:方言,意思是“家里,里屋”。) “什么?你与沙弥那一大帮子起过争执?”珐花小脸上的血色退去了大半,抓起少姝的手,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姑娘没事吧?” “没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少姝大而化之的粗粗掩过。 大家一再追问之下,不得已,她略述前情,自然是讲尹毅他们三个如何如何勇猛,大力“保护”了她一个弱小女子的周全。 “唔,如匐勒那种成天打架的,手脚确实有两下子,阿圆那小娃儿怎么也会跟去了?”珐花拍着胸脯,压压惊。 少姝睁大眼,纠正道:“别看阿圆个头不大,胆量计谋他哪样儿都不缺,童子内刀,不可小觑!” “呦呵,阿圆还会耍刀?”又有人问。 珐花扑哧笑出来:“不是的,所谓‘内刀’,是《后汉书》里讲前朝名士朱晖的,一日见姑娘给孩子们讲书,我凑了过去恰好听到了这段。” (朱晖:【10年-89年】,字文季,南阳宛(今河南南阳)人。东汉官员。朱晖出身于官僚世家,其父朱岑与刘秀俱学长安,有旧交。刘秀即位后,召朱晖为郎。不久,朱晖以病离职,入太学,完成学业。明帝即位之后,听闻朱晖之名,当幸长安时,想严格调整宿卫,任命朱晖为卫士令,升任临淮太守。几年后,因违法免去官职。元和年间,章帝南巡,命南阳太守前去看望朱晖,又召任其为尚书仆射。一年之内升任太山太守。后升任尚书令,因老病乞求退职,皇帝授予他骑都尉的职务。和帝即位,窦宪北征匈奴,朱晖上疏表示反对,不久因病去世。) “这样啊,听少姝姑娘说书,都省下去学堂的功夫了,那朱晖的‘内刀’究竟说得是什么事?” 见少姝微微地点头示意,珐花只好说:“我来告诉你们,有不对的,还请姑娘及时斧正。” 想不到,她记性恁地准确牢固,张开便直直地背诵出来:“年十三,王莽败,天下乱,与外氏家属从田间奔入宛城。道遇群贼,白刃劫诸妇女,掠夺衣物。昆弟宾客皆惶迫,伏地莫敢动。晖拔剑前曰‘财物皆可取耳,诸母衣不可得。今日朱晖死日也!’贼见其小,壮其志,笑曰‘童子内刀。’遂舍之而去。” (朱晖之“内刀”:出自《后汉书》之《朱晖传》。) 武成器压下惊奇,定定地看向少姝:“姑娘,她可背得对么?” 少姝赞道:“一字不差,真正是过耳成诵,珐花要是来华岩馆读书,那不是把多少弟子比下去了……” 武成器作个手势求她打住:“行了,姑娘还是少夸些吧,照此下去,再来时,你不得捧这妮子上天去?眼看就要在我这破窑里呆不下了。” “武师,华岩馆里也收女弟子的,莫非你不晓得?”少姝脖子一耿。 “晓得,晓得,现成眼前就一个,”武成器当然是指少姝,接着理正气壮地婉拒道,“我们是什么人家,哪能与郭宅相比,再说了,珐花她认那么多字做什么,管什么用?” 珐花面皮一僵,转而露出息事宁人的乞色,上来给她父亲解围:“是啊姑娘,我现在挺知足的,你瞧,能和父亲修习家传技艺,从前想也不敢想,如今真心别无所求了。” 她已讲得分明,读书是非分的奢望,“想也不敢想”。 也罢,少姝抿起嘴,无奈地摇摇头,痛心地想起来,界休城里有多少人家,一早省吃俭用,给子弟积攒下了求学用度,可那些孩子们却是无心向学;而如珐花这样冰雪聪明,现成的读书料子,大人就是丝毫没有叫她读书认字的想头儿,有的还会百般阻挠。 静默片刻,又出来一人扯回了原先的话题:“请问少姝姑娘,刚珐花所背书里‘内刀’,说的是朱晖此人性情锋利如刀么?” “是啊,”少姝点着下颌转过身来,“你们想,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为着保护柔弱妇孺,挺身在强人的‘外刃’之前,全无惧色,厉声呵斥,多么决绝勇毅!” “如此说来,”武成器好似浑忘方才的争论,乐呵呵道,“少姝姑娘说阿圆也有‘内刀’,还真是说对了呦!” 大约是听入迷了,一个伙计手上通体白晳、酣醇凝脂的瓷罐忽调皮起来,滑不溜手地差点跳到地下,亏得那伙计眼明手快重新“捉住”了,不过也已吓出了一脑门的汗。 “乖乖,这么好成色,差点卖到地上了。”伙计咕哝着,以眼角瞥了下武成器,没敢再吱声。 (卖:方言,形容把好东西毁掉了,弄坏了。) 少姝也松口气,庆幸道:“还好没事。” “贵贱不给我长心,说了多少遍,干精细活儿可要款款地,不然有多少好货也不够你摔的!”武成器的脸上登时像涂了层黑釉,絮絮叨叨地训个没完。 (贵贱不:方言,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和“左右不”“反正不”“死活不”的构词和用法相同。) (款款:方言,在介休话里有两层意思,一个是“轻轻地,没力气地”,如“你做甚也是款款地”;第二层意思是“轻松潇洒地,颇有风度地”,如“这台阶,我款款地就跳上去了”。) 少姝见过珐花做瓷片修补,忙来支招:“磕碰了也无妨呀,武师不是有种秘方胶浆,就算那器物成了一堆碎片,仍旧可以恢复如初的么!” 武成器砸吧着嘴,哭笑不得,旋即语带风趣的否定了:“我说少姝姑娘啊,那些其实是哄人的把戏,你当我是女娲娘娘,能修补青天,起死回生呢?再怎么说,补回来的,无论它怎么像,也不是原来的那件东西了,毫无生气可言。” 第6章 大布犊鼻裈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姝闻言一震,喃喃道:“不是补不回来,是补回来也不一样了。” “对于易碎之物,物主应有足够的珍爱怜惜之意,如此便能守住它本来的样子。”珐花见好友琢磨,这样说道,少姝自她的笑颜里感受到莫大的体贴安慰。 “既如此,万一闪失了,那还是碎碎平安喽!”一个伙计油嘴滑舌地走过,屁股立时挨了窑主一脚,龇牙咧嘴地跑开了。 (碎碎平安:碎与岁谐音,暗藏岁岁平安吉语,因此家中碗碟破碎时,人们常会说这样的话,以换个好心情。) 又闲聊了多时,少姝蓦然想起家里还有些活计留着整理,便要告辞了。 “手头有事,自去忙你的,不必送出来了。” “姑娘有空多来玩儿!” 少姝在好友手上捏一捏,仔细珍重地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瓷盘,她可不想还没交到子猷他们手上便先出了岔子,与众人道过别,才紧紧抱了包裹,轻手轻脚转身,如履如临而去,引得大家伙儿都一个劲儿地咧嘴笑她。 珐花默默地倚在门框上,目送着少姝背影,几乎要看不见了,还兀自一动不动地发着呆,耳边传来伙计们东拉西扯的聊天声。 “阿圆那孩子真让我刮目相看,绝不是什么软脚虾,指不定以后还能成个人物。” “说阿圆有‘内刀’,其实大有‘内刀’的是少姝姑娘才对。” “何以见得?” “你想啊,一个女娃儿,敢跟着几个愣头青去找上寺沙弥们兴师问罪,换一个谁会如此行事?” “有几分道理,身处那片暗林中,凶险莫测,危机四伏,难不成少姝姑娘也有两三下拳脚?” “不好说,谁也没见过。” “啧啧,这姑娘十里八乡也少有!” “说什么十里八乡……” 珐花回过头来:“胸藏内刀,往往是心地坦荡纯净的人,他们为了义气而出头也在情理之中,就像当日朱晖援助张堪妻子那样。” (情同朱张:是《后汉书·朱晖传》所载的感人友谊:初,晖同县张堪素有名称,尝于太学见晖,甚重之,接以友道,乃把晖臂曰:“欲以妻子托朱生。”晖以堪先达,举手未敢对,自后不复相见。堪卒,晖闻其妻子贫困,乃自往候视,厚赈赡之。晖少子怪而问曰:“大人不与堪为友,平生未曾相闻,子孙窃怪之。”晖曰:“堪尝有知己之言,吾以信于承棕心也。”) “是朱晖后来的事儿?珐花再给我们说说呗!”众人齐声央告。 “还不快赶紧干活儿,净乱嚼啥舌根子?” 忽来武窑主的一记断喝,大家窃笑着换过眼神,屋里复归静寂,还想听故事?只能再寻机会了。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在飞快逝去的时光里,少姝每日照常黎明即起,洒扫庭除,采药熬煮,陪着母亲在小院里转圈儿似的忙碌,有空了则翻翻子猷捎来的书册,还有陪着尹毅上陶复庐医治并练武,闷了便找诸多小友们逗趣玩笑,倒也惬意得很。 她偶尔也听乡民们唠嗑,说上寺的那一伙儿依旧全无影踪,衙役们几乎没把后山也翻了底儿掉,仍是遍寻不获,纷纷猜测他们已集众逃往外县去了,此案竟就此延宕下来,好在尹毓川伤势已无大碍,又开始下城张罗生意了。 转眼间,炎炎夏日来临,少姝忙里忙外,山上水边不歇的往来,个子窜出了一截儿不说,皮色也晒黑了些许,看着更像一个乡间淳朴热情、勤恳劳作的姑娘了。 这一日,少姝将尹毓川捎来的书递上,笑道:“妈妈你瞧,这是毓川叔从孔庙边的书肆替我买的,说是县学里头的弟子们都爱传阅,赶上过几日‘晒晒节’,好同我那些书册放一起晒喽!” 她口中的“晒晒节”,即是“七夕”。 眼见女儿煞有介事的模样,思霓越发觉得可爱,故意逗她:“算了,就你那几页书,簇新的一样,还想凑热闹?” “妈妈还记得吗?大宅过七夕时,一大家子人把箱匣里收的东西通通搬出来,院子里摊晾的书比衣物还要多出许多,那可真热闹呀!” “是,你和兄姐弟妹们乐得穿梭其中,东翻西翻地笑闹不停,大人们顾不过来,也就懒得管你们了。” “呵呵,鼻尖上整天都绕着樟木箱子的味道。” “日头高悬又不十分炽热,曝晒经书确实最好。”思霓点头,“那城中有意炫耀的豪门富室呢,则是在院落里挂开绫罗绸缎,光彩夺目,堪成景致。” “嗯,眼看家家户户又要忙活起来了,感觉什么都能晒呢!经妈妈一讲,这习俗属实有些变味儿,渐渐成了张扬比阔了呢,”少姝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时笑得前俯后仰,“妈妈可知道阮咸,他是名士阮籍的侄儿,论起来还是叔夜先生的世侄……呵呵,实在有趣!” (阮咸:“竹林七贤”之一,具说是拥有绝对音准的天才乐神,精于音律的他改造了从龟滋传入的琵琶,人们也称之为“阮咸”,简称“阮”。) 这上下笑得思霓也益发奇了:“对此人倒也略有耳闻,说他天性通脱放达,行事不拘小节,他又怎么了?” “说这阮家一族啊,居住在陈留尉氏城中一条大街的两侧,不知打何时起,呈现出‘北阮皆富,南阮皆贫’的异状。” “哦,那么阮籍和他侄儿这一支,属于哪边呢?” “很不幸,他们是南阮,想来家境也不富裕。”少姝接着绘声绘影地形容起来,“又到七月初七了,北阮那边自然不能错过晾晒财物的绝佳时机呀,于是乎,锦衣华服,名人字画,将院子里、房顶上、大门内、窗棂边,张挂得无所不至,唯恐从价与量上被人比下去了。” “呵呵……于是?” “于是阮咸不甘示弱,他也如法炮制,在院中架起竹竿,悬挂起一架子的‘大布犊鼻裈’!” (大布犊鼻裈:即是用布做的大裤衩,可能阮咸家贫买不起高档次的面料,一个大字也是趣怪实足。) 思霓笑不可抑:“试想街道两边的‘对台戏’,哎呀呀,目不忍睹,这边是姹紫嫣红,那边是清一色的大得出奇的……咳,对比之下,未免十分不雅。” “是啊,”少姝边笑边说,“好歹士族名门,身份不同,当下便有人站出来指责,他却不慌不忙地说‘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反正我没钱,闲着也是闲着,姑且这么挂挂,权当过节了!妈妈你说,好玩儿不好玩儿?” (“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句:阮咸其人其行的记录,见于《晋书·阮咸传》。这种以放浪形骸来表达心中郁闷的作法,两晋名士中大有人在。他们《世说新语》还有记载,七月七日人人晒书时,东晋郝隆却跑到太阳底下去躺着,人家问他为什么,他回答:“我晒书”。一方面是蔑视晒书的习俗,另一方面也是夸耀自己腹中的才学晒肚皮也就是晒书。藐视礼法,反对时俗,与阮咸可谓前后呼应。) “怎么不好玩儿?简直要笑掉人的下巴,”思霓在女儿的鼻头轻轻一刮,““这些个奇奇怪怪的事儿,又是从子献他们那里听来的吧?” “妈妈如何知道,一说一个准。”少姝正坐起来,揉揉笑痛的面颊,“他这样的行事,也算无声的向不良习俗抗争,是绝不会同流合污的了。” 母女俩笑了一会儿,少姝又想到了大宅中的过节的光景,便道:“七夕入夜以后,妈妈的东西总是收得最迟了,每每还要晒晒月光。对了,我和姐妹们守夜,聚起来穿针验巧,手工赛巧,摆果乞巧,今年我也好想尽兴地热闹热闹。” (乞巧:中国岁时风俗,农历七月七日夜,穿着新衣的少女们在庭院向织女星乞求智巧,称为“乞巧”。七夕节的来历与民间流传的牛郎与织女的故事有关,它最早的渊源可能在春秋战国时期,如《诗经·大东》:“跤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服章;睨彼牵牛,不认服箱。”不过那时只是祭祀牵牛星、织女星,并无后面的故事。直到汉代,其细节才与牛郎织女的故事联系起来,并且正式成为属于女性的节日。晋·葛洪《西京杂记》中也说女子乞巧的活动源于汉初刘邦的后宫。是夕,尚未出阁的女孩子们尽情玩乐,借着乞巧的由头,穿新衣,吃花果,结伴游玩,是货真价实的“女儿节”,魏晋南北朝时期穿针乞巧、喜蛛应巧的习俗,也一直保留了下来,只在细节有所改变。但是,纵观整个古代社会,几乎没有明确地将七夕视为“情人节”,正好相反,古代认为七夕前后成婚是不大吉祥的,战国晚期竹简《日书》里写牛郎织女的婚姻非常悲剧,“戊申、己酉,牵牛以取织女而不果。不出三岁,弃若亡”,大概意思是若人们在这种时候结婚,丈夫三年内会离弃妻子。) 第7章 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嗯,你高兴就好了,这回,请的都有谁啊?” “月初我就都告诉了,约好了先上集市,各自购得乞巧的物什,珐花、青凤姐弟是必来的,阿圆等人嘛,便看他们心情了。”少姝早已张罗起来了。 “怎么回事,跟着你,男娃儿也都乐意乞巧了。”思霓故作讶异,掩嘴一笑,又抬手取过女儿准备要晒的书,是本诗集,她随意翻动了两页,停住了,不觉低声轻吟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是产生于汉代的一首文人五言诗,是《古诗十九首》之一。此诗借神话传说中牛郎、织女被银河阻隔而不得会面的悲剧,抒发了女子离别相思之情,写出了人间夫妻不得团聚的悲哀。在曹丕的《燕歌行》、曹植的《洛神赋》和《九咏》里,牵牛和织女也已成为夫妇了。曹植《九咏》曰 “牵牛为夫,织女为妇。织女牵牛之星各处河鼓之旁,七月七日乃得一会”,这是当时最明确的记载,可见汉末三国时期牵牛和织女的故事大概已经定型。) 她抬起头,视线扫过眼前的织机,心下叹道,这一句倒是应景。 晃动的烛光下,少姝的眼眸忽地一闪:“妈妈,河汉是天河,‘河汉女’自然是大家供献乞巧的织女神了?” “是呀!”思霓微笑颔首,“诗中所说皎皎美好的女子,正是天河之东的织女星。女神与隔河相对的牵牛星牛郎本是对夫妻,号称白首双星,皆因人仙殊途,他们只能每年七夕相会一面,其余日子里,她只能守着织机日复一日地劳作,织造出天边纷飞的云蒸霞蔚,眼见美景的人,也都能感应到女神绵长的等待和深情。” (白首双星:出自《红楼梦》通行本第三十一回回目“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据著名红学家、山东大学教授马瑞芳老师解释,这里的“双星”是指牛郎织女双星,暗伏后来史湘云与其夫卫若兰的悲剧结局;有人解释白首双星合一阴一阳,可能因为湘云与丫鬟翠缕刚大讲了一通“阴阳理论”;还有人从更玄妙的角度去看,指出归得真心自性才是真正的白首,真正的永恒,真正的仙寿恒昌、芳龄永济。总之,都是耐人寻味的。) 少姝望着母亲织机上的半成品,轻快地笑起来,还透着些得意劲儿:“妈妈的织品,人们都争着要哩!苎麻布做的夏袍吸汗,葛布做的头巾挺括,棉布裁的被面软和,纱巾薄如蝉翼,做件罩衣也飘逸得很!” 她挨个数过来,还真是,不管什么样的衣物都难不倒母亲,就连她刺绣其上的纹饰也与众不同,取材随意,信手拈来,她忍不住晃着一只手,叹息道:“唉,我这笨手什么时候能学会呢,到了七夕,非得专心诚恳地拜求才成。” “瞧你,又来了不是。”思霓嗔道,“时辰已晚,快去梳洗了睡吧。” 少姝乖巧地点点头,看着女儿自去卧房的身影,思霓不由地顿生感慨,像飞矢一样,过去了便连个影踪也瞅不见的,就是岁时啊。 姑娘们千呼万唤的七夕总算到了,各家大人们早早地给女儿备好了新衣,果子,银针等物。 少姝采来柏叶桃枝,加入清晨甘露,将其煮沸,然后与妈妈痛痛快快地沐发更衣,她们相信,这一天的露水乃银河圣水,以圣水净发,必然会得到织女神的恩赐与庇护。 家家户户的院落里,女子们都愉悦地披散开如云的秀发,身着红红绿绿的薄纱新裙,迈着细碎的步子飘然来去,一个个俏丽如仙子。 少姝用手撑着头,青丝垂下,却只管着迷地望着母亲肩头的乌亮柔发,比那三跌瀑更加旖旎动人,鬓边的一绺银丝,随着她的起坐半隐半现,更添飘逸了,不禁想,如此美态晒出来有何不可?若是那阮咸见了也只剩赞誉之词了吧! (七月七日洗头:除了银河圣水的解释,我在极爱的琦君散文《髻》中见过另一种:“乡下人的规矩,平常日子不能洗头。如洗了头,脏水流到阴间,阎王要把它储存起来,等你死以后去喝。只有七月七日洗的头,脏水才流向东海去。”这就有点恐怖了,不过对于古人来,沐浴确实是逢年过节才能享受的“福利”,实足的不容易。) 月亮才些微露头,水沟郭家的小院里已充斥一片莺啼燕语的欢笑声。 秀英是最早到的,夏日晚午,热气还未尽散,她在厨内挥汗如雨地准备着各色果品,顺便与思霓拉着家常话,偶一侧身,看到细细做着“巧果”的思霓,依旧是冰肌无汗,气定神闲,只见她先将白糖放在锅中熔为糖浆,然后和入面粉、芝麻,拌匀后摊在案上捍薄,晾凉后用刀切为长方块,最后折为梭形巧果胚,熟稔地捏个花样儿,入油炸至金黄,几乎一气呵成。 (巧果:是用面粉,添加了油、糖、蜜等佐料,制成各种小物状,再用油煎炸后称之为“巧果”,手巧的女子,还会捏塑出各种与七夕传说有关的花样。) 青凤与孝儿跟着母亲张氏来了,张氏身形苗条,举止有礼,言辞爽利,她一到便引孩子们将挎来的两个大食篮子送到厨房,一篮是点心,一篮是瓜果,小小的地方越发堆得满满当当了,思霓口中道谢不迭。 “不值什么,跟着女儿们过节,咱们也年轻一回!”张氏笑语嫣嫣,留下来帮忙,回头嘱咐一对儿女,“问候过夫人和婶婶,你们也别在这杵着了,还不去院里瞧瞧少姝姑娘!” “等一下,”秀英说着从那篮子里挑了几样,交给他俩人,“少姝姑娘正献供物哩,烦你们捎去给她。” “好嘞!”姐弟俩像生了翅膀,飞也似地跑到院子里,但见少姝与珐花正全神贯注地清洁摆放供桌,骐骐虽然帮不上什么,但也殷勤地跟前跟后,四蹄乱跳,表达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心情。 两人说笑着上前来。 少姝拿起秀色可餐的通红李子:“呦,这些瓜果还都是现洗净的,水灵灵香喷喷,有劳张婶了!” “我也有帮手洗呢!”孝儿邀功。 “多谢你们姐弟,今晚放开了肚皮,痛痛快快大吃一顿!”少姝正儿八经地嘱咐道。 “李子个头真不小,青凤你在哪里买的?”珐花忍不住打听。 青凤双唇撮圆了,“狐市”两个字呼之欲出,一闪神又改了口:“昨日上集叫我赶巧了,其实摊主那筐子里拢共没多少,几下就给人哄抢完了!” “哦,”珐花不无遗憾,“其实我一早起来也要去的,奈何来窑里的顾主竟比往日多出老些,待我得了空,火急火燎地赶去,啥好吃的也干净了,真是‘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 少姝笑:“你还要再带什么,这些花色如生的碟子除了你家谁还有?” “红丹丹的什么呀?”孝儿俯身,盯着珐花忙碌的双手,“珐花姐姐的指甲多好看!” (红丹丹:方言,意思是红彤彤。) 青凤凑过来:“这是凤仙花汁染的,早几日就得做,偏我没耐心。” (七夕染指甲的习俗:传说将凤仙花汁染红的无名指和小指甲,一直保护至明春元旦,老年人看了就会避免眼睛昏花。古代女性用来染指甲的材料都是采用植物花汁,而风仙花是经常用来染指甲的一种花卉,女子用它来染指甲鲜红水润,故又称其为指甲花。) “我方才怎么没留意到,还怪好看的,”少姝也觉得新鲜,“怎么弄啊?” 青凤意外还有少姝不晓得的事,似宝石般的眼珠转了转,忙抢着答道:“须把凤仙花的花瓣在小钵中细细研磨了,加入少许透明的明矾,等色泽均匀就可以用来染指甲了。染之前,要先将指甲洗净,再将凤仙花汁敷在上面,最后用布帛缠紧了过夜,起头染出来的颜色极淡,要连续染个三五次,就会艳若胭脂了,而且洗涤不去,可以保持很久呢!” 还没等全须全尾地记住,少姝已畏难放弃了:“哗,好不麻烦。” 珐花却答:“我父亲向来嫌七夕繁琐,可却赞成这一项,说是既看着艳丽,也对大人有好处,制陶可不兴双眼昏花的,叫我留到元旦呢!” 大家都知武成器的为人性情,身为行尊充满自负,且一门心思全在陶窑的生意上,所以听了只是相视而笑。 不一会儿,阿圆也进来了。 “你也来乞巧哇?”青凤逗她。 阿圆上下打量新裙鲜艳的青凤,有板有眼地说:“虽说我穿得不如你,可兴许织女娘娘就是待见我这模样的,单赐我巧慧也说不准!再者,孝儿不也是如此盘算的?” “阿圆哥,我在少姝姐姐这里可是有大用处的!”孝儿神气活现,晃晃手里的小漆盒子。 “什么宝贝?” 第8章 拜望双星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孝儿笑嘻嘻打开来,众人都上前观瞧,恍然大悟:“原来是喜蛛哇!” (蜘蛛兆喜:在介休本地,个头小小的蜘蛛常被称为“喜蛛”,或亲切称为“喜蛛蛛”。在我国民间,则早有蜘蛛“早报喜晚报财”的说法。至于它何以与“喜”相连,说法很多,从蜘蛛的形体而言,像极了古汉语中的喜字;蜘蛛从门梁上悬空垂下,正应“喜从(虫)天降”;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与农业有关,因其大多数分布在农田、森林及果园等处,以捕食害虫为生,或因此被视为预兆农业丰收的喜虫,古农书有“蜘蛛集,则百事喜”的记载。) 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拉西扯,大家七手八脚,眨眼就准备停当了。 供桌上,盛满酒脯巧果甜食的瓷碟一个紧挨一个,五颜六色应有尽有,瓷瓶中插了鲜花几朵,引来数只蝴蝶在其上翩跹起落,花前置一小小的青瓷带承盘三足香炉,当真好看得紧,而那两只色彩绚丽的孔雀拖垂着蓑衣般收拢的尾巴,在桌子两旁时而驻足,时而啄食,好似两名忠心耿耿的护卫。 (七夕供品:除了“巧果”,还有茶酒、新鲜水果、五子【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以及莲蓬、白藕、红菱等,因为所拜者为织女,所以也会有鲜花和妇女化妆用的花粉等。) (带承盘三足香炉:三足式香炉也是魏晋南北朝时期香具的典型制式,主要结构为炉身、三足与承盘,炉身一般呈盏形或筒形,三足多作兽蹄足或矮圆足,其下承盘多为斜直腹平底承盘,端庄炉身合以玉立三足,犹显清举之态,处处细节传递着“达意于器,赋礼于物”的造物理念,彰显简约脱俗的审美风尚。) “达意于器,赋礼于物,”少姝称心地不断点头,娇慵地伸展一下肩背,左右挽起好姐妹们的胳膊,大赞,“亏得大家协力,不然如何置办得这样齐全!” 众人又在花圃边上另摆出一案,每个人放了一个代表自己乞巧的瓜果,吩咐孝儿将盒子中的喜蛛们放将出来,期待着晚间它们有奇异表现。 青凤在弟弟耳边絮絮提醒:“虽说是喜蜘应巧,也不能放的太近了,不然妥妥成‘投机取巧’了!” (喜蛛应巧:也是较早的一种乞巧方式,其俗稍晚于穿针乞巧,大致起于南北朝之时。七夕夜,陈列瓜果于庭院中,有蜘蛛结网则得巧,网密得巧多。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是夕,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后来也有变化,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载,“七月七日,各捉蜘蛛于盒中,至晓开;视蛛网稀密以为得巧之侯。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民间亦效之”。) “哈哈哈……” 在月光下仰望银河,到了“迎仙”的时辰,众人渐渐收了嬉笑,依次行至供桌前焚香,对着星空皓月跪拜,恭谨执礼的同时,心中默默地祝祷,希冀织女如愿所至,聆听到他们的心声。 而少姝的想法又与旁人都不同,她定定地凝视苍穹中的“双星”,思绪万千,不知父亲在天上能看到她们今夜的欢笑吗?嗯,一定能看到的,虽然自己无法确证,但坚信父亲始终能感应到母亲的思念,并一直默默地守护着她们母女。 孝儿侧头过来,打断了她的想入非非:“少姝姐姐,织女能听到我们的祈愿吗?” “能呀,心诚则灵,”少姝轻轻地摸了摸他头上的朝天辫,“织女赐巧慧,孝儿的辫子会梳得越来越好。” “辫子向来是姐姐替我梳的。”孝儿难为情地吐吐舌头,“不过,以后我会自己学着做的。” 匆匆地扒拉了几口汤饼,大家围坐一团,兴致勃勃地拿出七孔针,捻着七彩丝线,眯缝着眼对月迎风穿针,穿进了谓之“得巧”,穿不过则是“输巧”。 (七夕食俗:魏朝流行于七月七日设汤饼。唐朝的节日食品包括七月七日进斫饼,并订七月七日为晒书节,三省六部以下,各赐金若干,以备宴席之用,称为“晒书会”。七夕同时也是适宜配药的日子。据说一种以松柏为药材的秘方,这种神奇的药丸以七月七日的露水调配合成,服一丸可延长十年的寿命,服二丸可延二十年。其功效如何,就只有试过的人才知道了。) (穿针斗巧 :这是最早的乞巧方式,始于汉,流于后世。这一天各家女儿围坐一团,以五彩丝线穿针,速度快为巧者,《西京杂记》:“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具习之。”《荆楚岁时记》:“七月七日,是夕人家妇女结彩楼穿七孔外,或以金银愉石为针。”开襟楼又叫穿针楼、彩楼,它是什么样,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据记载,七孔针有以金、银或黄铜制成,形制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几个针眼在同一根针上,另一种是依次排列几根针,每根针上只有一个针孔。笔者采取了前者,不为别的,只是感觉这样难度会更大一些,也更有趣。) 阿圆和孝儿平时根本没有碰过女红等技艺,纯是为了凑趣,渐渐的,见姐妹们都伶伶俐俐地穿好了,这才开始心焦上火。 少姝与两个姐妹相互欣赏着各自针上七彩夺目的丝线,宛如一道道彩虹,蜿蜒缠绕在银光灿然的针孔之间。 “奇了怪了。”阿圆嘀咕着,“我就不信这个邪!” 他的线头基本上都起毛歪掉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穿好一个孔,不料错手一拽,又都白瞎,任凭额际的汗水滴滴答答,只能徒呼荷荷。 孝儿无论如何拿不好针尖,接二连三地扎狠了手心,时不时地吃痛怪叫,却还不舍得扔下小小银针,倒颇有几分“志气”。 “真是一对笨哥哥呆弟弟!”青凤又气又笑,拿执拗的小老弟没法子,只好手把手地帮孝儿穿针引线。 少姝不由分说,从阿圆手里拿过针线来,三两下穿好了又还给他。 见弟兄俩个同时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旁人也跟着欢畅无比。 秀英和张氏陪了思霓,在葫芦架下坐着品茶,如此悠然适意,挺适合用来回忆她们刚刚走远的少年时光。 “我发觉孩子们一到了少姝姑娘身边,欢笑也比平日里奔放许多。”张氏望两眼孩子们这边,掩嘴一乐。 “你以为乡里间的‘孩子王’是白叫的嘛,少姝姑娘多么体贴细心,善解人意,自然比跟着我们这些正经无趣的大人强得不是一点半点。”秀英接口道,“少姝姑娘是真的懂得孩子们的想法,不像那些糊弄人的,或临时起意,以逗弄稚童取乐的,那样过不多久自己便先烦起来撂开了。” 思霓捋了捋向上梳拢的发髻,鬓边的银丝与发间的玉雕簪子灿灿地反射着月华:“两位说得很是,我甚至觉得这孩子啊,不管将来长得多大,她心里总留有一处,会永远葆有这份童心,凡能引出她兴致的,都想试一试,玩一玩!” “那多好!”客人们异口同声,所持意见相同,更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思霓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也笑了。 案几上,已给悉心的秀英换上了新鲜瓜果和各色面点,她扬了扬手:“少姝姑娘刚才都没吃饱,斗过巧带孩子们来用点果子吧!” 少姝脆声应了,张罗一伙人过去。 她走在后面,转身时,一打眼瞥见院门边上有个生面孔的少女,探头张望,猜想也是今夜出来过节的山乡姐妹,便离了坐,想请她进来。 那女子见少姝迎向她,大惊失色,先慌慌施礼,抬起头来,一脸的恳切,刹那间她的面孔上如蒙沧桑,神情像一个落魄潦倒之人而尽充缠绵不尽之意。 少姝暗暗讶异,轻轻问:“姐姐是谁?我在此间住了两年,怎么没见过你?” “少姝姑娘,小女子名唤巧巧,族里无不传言姑娘矜贫恤独,待人宽厚,今夜特来此,是有事想要请教姑娘。” 听来人自报家门后,少姝不觉微笑起来,爽朗道:“巧巧姐不必客气,直说无妨哈。” “请问少姝姑娘,你看——请姑娘仔细周详地看看我——看我能不能成仙?”巧巧吞吞吐吐地支吾道,花瓣一样娇艳的两颊隐隐泛红,眸间隐然有蠢蠢欲动的火彩。 电光石火间,少姝已然明了来者身份。 也难为她了,为了找自己问此一句,还费心劳力地化身成年纪与她一般大的少女,只是心事重重的,怪可怜见。 “少姝,有客人来了?”这是思霓在问。 少姝忙回头答:“哦,是‘后山’的巧巧姐。” “姐姐没有什么要紧事吧?” 见少姝这样问她,巧巧一时错愕,胡乱应着:“嗯,是。” “姐姐既然来了,快请进来,正好与我们同乐。”少姝亲昵地牵起巧儿地手,将手足无措的客人引见与众人。 第9章 一心乞巧反被人乞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那巧儿端庄地行了一圈儿礼,话却不多说一句,她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唯恐行差踏错落人口实的模样。 思霓的反应并不十分惊讶,她与巧儿对望之际,轻轻地点了点头,倒像是旧相识。 这番景象落在秀英她们眼内,也不便在此时多问了。 珐花被架子上青翠可人的小小葫芦吸引,仰着头说:“在瓜架下开夜宴真是个好主意。” 张氏见她不知道,故意调笑:“珐花姑娘,这当中是有讲究的,要在瓜架下才好,夜深人静之时,如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待嫁的姑娘日后必能嫁得如意郎君呢!” (牛郎织女相会:汉时已有相应的传说,东汉应劭撰的《风俗通》载:“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侨。”) 珐花窘得接不住,笑着挑出一只花瓜,颠来倒去地摆弄。 (花瓜:也是一种乞巧用品,或将瓜果雕成奇花异鸟,或在瓜皮表面浮雕图案,此种瓜果称为“花瓜”。) 青凤剥将出数枚莲子来,提议作“猜枚”之戏,又说到都是孩子,罚酒不宜。 (猜枚:民间饮酒时一种助兴取乐的游戏。多用为酒令,其法是把瓜子、莲子或黑白棋子等握在手心里,让别人猜单双、数目或颜色,猜中者为胜,不中者罚饮。) 孝儿早眼巴巴地等馋了,撅嘴抗问:“过节不能饮酒是什么道理?” “怎么没道理?喝得丑醺醺的,万一织女来了,给你熏跑了怎么办?”青凤振振有词,“不如干脆就地取材,便用手上的果馅儿抹脸,猜中了的,猜家往藏家脸上抹,猜不中的,则反之。” 大家笑说有趣,商量好了便开始磨拳擦掌,预备戏耍行乐。 阿圆瞅人不备先紧紧握住,指名叫青风来猜,不成想没有她猜不中的,没一会儿,自己脸上已挂了好几道。 青凤自是得意,同情的口气里难免夹带着几分揶揄:“照此下去,玩儿到天明你也难以取胜,不如我来藏好了。” 这时阿圆已有几分气急,狐疑地看看手里的莲子,驳了她:“谁晓得你用什么法子偷看的,珐花姐姐,你来猜!” 也不知为什么属他运背,几轮下来,藏也好,猜也好,总十有九输,最后无奈了,两手泄气一摊:“合着在坐都是猜枚高手哇,单单耍笑住我一个了。” 院子里很快闹得沸反盈天,过不久,连谁在藏谁在猜也分辨不清了,都嘻嘻哈哈扭成一团。 “你不把果子给她们扔回去?拿你闲取乐竟没个边儿了!”张氏看着阿圆满脸的果子馅儿——如同开了果子铺了,红的,紫的,绿的什么都有——笑得直不起腰来。 阿圆却憨憨地眨着眼,也笑起来:“婶婶,只要心里自己过得去了,就没有啥过不去的!再说了,眼见姐妹们开心,我也挺开心啊!” “呵呵,”秀英递来一块干净的布子,指指院门边的泉水,“这小子还真是想得开,快去洗洗再说。” 阿圆谢过,一阵风似的刮出去。 一个个笑得身歪脚软,少姝也上气不接下气:“罢了吧,肠子都揉不过来了,咱位好好地坐着说会儿话。” 思霓满意地看到阿圆重归白净的小圆脸,说道:“唔,难得今夜热闹,我也想听听山里山外的见闻呢。” 少姝坐到母亲身边,约摸她杯里半盏已凉,说声口渴,端起来几口喝净,又去倒了一杯温热的放下。 张氏与秀英四目相对,少姝对母亲的体贴入微令二人十分窝心。 张氏问:“嫂子,毓川大哥常去城里,见到什么新鲜事没有?” 秀英侧头凝想:“要说喧嚷最多的,还是县里修缮‘道家地’的工程,对了,子猷公子受县令器重,也有参与其中呢!” “是了,华岩书馆藏有不少以往本地建造庙宇的籍册,想来可为贾县令作顾问参考之用。”思霓颔首。 少姝问珐花:“武师送去的琉璃样子,可得了回音?” 珐花一脸忐忑,低声答:“还在等信儿。” 阿圆问明缘故,羡慕道:“如此说来,武师揽下一桩大生意,珐花姐姐也要跟着进城去了?” “里魁那里没有告知,还作不得准呢。”珐花羞涩道。 众人又夸起武家的手艺来,都替他们父女信心满满。 珐花着实感动,连连称谢:“承大家吉言了,感激不尽。” 阿圆乘势道:“珐花姐姐下城时也捎带上我!” “咦,你啥也不会,跟去做什么?” “给珐花姐姐打下手呀,再不济,找个铺子学当伙计,也算学学本事啊!”看来阿圆心里早有了盘算。 “你以为做学徒当伙计是容易的呀?那些刚入行的,都得从下贱事做起,什么挨教训、拢炭火、提夜壶、打洗脚水……”秀英语重心长,只是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变脸,居然独个儿吃吃地掩嘴乐开了。 “能有那么高兴?”一旁的青凤看直了眼,明显会错意。 “不是,”秀英摆了摆手,“我猛地想起你叔叔说过的笑话,一时没忍住。” 有笑话听了,孩子们竖起了耳朵,不停地催促着秀英快讲。 “是你们叫我说的哈!”秀英只好应了,“不过我说之前,得知会一声,这笑话起头呀,是因某些个人的不好习惯。” “啥习惯?” “就是——”秀英磨叽着,吊足了胃口,大声笑道,“就是‘哼啊呸’的那三声呀!” 张氏恍然,嫌恶地解释道:“没错儿,我也觉得那样人不干净,遇着了一定躲老远,先‘哼’上一下清清嗓子,再‘啊’上一下把痰咳上来,末了‘呸’的一下吐到地上,不管屋里外面,吐了就用鞋底一蹭,看着都叫人恶心。” (“哼啊呸”三声:即随地吐痰的恶习,不过作此总结的是张颔先生,见韩石山先生所著《张颔传》,文中张颔先生忆及早年间在介休冀家老字号的学徒生涯,当时某位掌柜有此恶习,深为张先生所厌恶,后面“抢着蹭”的笑话,也是张先生的记忆,算是后劲儿可以的陈年段子吧。) 闻言,孩子们不由地都皱起了眉,嘴上却发笑,表情趣怪,只因张氏总结得太精悍到位。 秀英又接上了:“还有更绝的哩,你们叔叔说呀,有的掌柜在院子里吐了痰,小伙计见了,就会马上跑过去,脚快地用自己的鞋底给蹭了,全是为着巴结讨好。早年间,有个掌柜吐痰时,几个小伙计全都抢着给蹭,有个鲁莽的家伙,不等掌柜把痰吐出口,跑过去飞起一脚,把掌柜踢得满嘴流血!” “哈哈哈……” 不用问,全都笑趴在桌子上了,就连三缄其口的不素之客巧巧也未能躲过,茶杯险些儿飞出手,浑身上下不停地乱颤。 少姝一直帮母亲抚着胸口顺着气,缓了好半天,也来插科打诨了:“婶婶,那小伙计保不定是存心的,平日里尽受欺压,瞅准了机会放脚一踹,亦未可知。” “哎,我觉得少姝姐姐目光如炬,言之有理!”阿圆二话不说站队“阴谋腹黑”论。 “可是,那不是把人心想得太深不可测了么?”青凤嗫嚅道。 “你以为世道人心能有多么简单?”阿圆反诘,神情间是大大的不以为然,“除了一天到晚给家里照顾得太好的,迟早有明白的时候。” 没料到阿圆他人小言大,三位端坐的大人闻言面面相觑,一时作不得声。 少姝的嘴角也微不可察地收了收,黯然想到,当日林中的事,虽说他记一半儿忘一半儿,但磨难之下的情节思绪,却以另一种方式烙印到了幼小的心灵深处。 “你把人想得太坏了。” “是你把人想得太好。” 眼见那二人又要针锋相对,思霓却按住了他们,温言劝道:“好了,好了,犯不着高估低估的较真儿,置身其中之人自有况味,咱们不解底里,笑一笑算数罢!” 阿圆点点头,一拍脑门:“我也想到了个笑话。” 珐花叮咛:“慢点说,别再引得我们肠子痛了!” 阿圆嘿哈应着,装模作样地问道:“你们可知,公鸡的脸咋地老是干红的?” (干红:方言,形容红色极深的样子,虽然颜色很像,并不是指“干红”葡萄酒。) 孝儿嘟着嘴:“还能为什么,不是生来就长成那个模样了呗!” “非也非也,”阿圆摇头晃脑,“来我给你们说说来由。话说,这公鸡和鸭子啊,本是一对好哥俩。” “都说鸡同鸭讲,讲也讲不通,他们怎么成的‘好哥俩’?”青凤嗤之以鼻。 孝儿怪声怪气地回答:“怎么不是,老在一起玩耍就是了!不过呢,公鸡老是笑话鸭子笨,唤它是‘笨哥’。” 这下,大家又都裂开了嘴,知道阿圆这小子是吃进藤条拉出筐,现编现演来了——方才穿针斗巧时,他就给青凤讥为“笨哥哥”,竟就记到了这会儿。 第10章 甘瓜苦蒂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你不是叫我笨哥么,阿圆索性扯起嗓子学了两声:“笨哥——” 还别说,听来与公鸡打鸣别无二致,少姝笑得几乎没岔了气儿,孝儿捂着肚子掉到地上。 青凤早也明白过来,只是插不上话,对阿圆强词夺理的耍赖显得没辙。 “有一天它俩耍到水边边,鸭子跳进水去逮些小鱼鱼虾虾吃,公鸡看得眼热得不行,使了个胆大也跳下去,谁晓得在水里不由自己,还顾不得扑腾两下就快不顶了,最后还是鸭子把它救了上来。鸭子说:‘咱们各有长短,以前你唤我笨哥,一进水你比我笨得多。’公鸡一听,那脸红得呀,都窜到鸡冠子上去了,自此再也退不掉啦!” (“笨哥”的笑话:出自《介休民间故事集成》,1991年6月第1版,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介休县印刷厂印刷,彼时介休还没有“撤县改市”,定价:3.3元。别看这本小书印刷粗糙,纸质脆薄,业已发黄,却是笔者童年时接触到的有关“介休三贤”的——尤其是有关郭林宗先生——第一份文字资料。) 众人心照不宣地扭头一瞧,单剩青凤僵坐着气到要冒烟,脖子根儿上也通红了,倍觉滑稽,“无情”地笑得更大声了。 “哼,这个阿圆就不是好人,胡乱捏出个笑话来编排人!”青凤跺着脚,恨恨咬牙道。 “他就是说着逗你玩的,计较反倒没意思呢。”珐花强忍住笑,出来打圆场,怕她真的生气了。 青凤歪头一想,只得压下来,没留神,自己也咕咕发笑起来,忙慌得用袖子遮过了脸。 张氏赞道:“阿圆的笑话说得好着呢,意思是啊,个人原有个人该干的事,慧心巧手是女子的事,其余事只能交给男儿们,眼下夜深了,咱们该搬的搬,该抬的抬,麻利点儿妥当归位,让霓夫人和少姝姑娘歇着吧!” 说得大家又乐了,起哄推着阿圆去干活,他也不甘示弱,挽高袖子便收拾起 来。 “瞧阿圆哥果真能干,活脱像蛛儿结网一样,腿脚都不带停下的。” 孝儿一语提醒了大家,忙忙地相携齐看先前乞巧的瓜果。 勤快的喜蛛们也还在劳碌着,他们惊喜地发现,瓜果上大多已结了细细的丝,且数珐花献的李子上网络最密,只有阿圆的胡瓜上光秃秃的,不着缕丝,那叫一个干净。 纷纷向珐花祝贺,少姝笑了:“看到没有,你就准备好,去‘道家地’大展身手吧!” 阿圆惨兮兮:“没想到仙女也会看人下菜碟儿。” “你这身上没几两肉,半数都长往嘴上了,”少姝拍拍他肩头,“既已得了张能说会道的嘴,以后就别再惦记织女娘娘了。” 送走了言笑晏晏的众友,少姝回转来。 见巧巧与思霓低声道过别,蹭到了门边,一步三回头。 “夫人与姑娘多么会收拾院子,花圃菜园井井有条,平时没少耗费心力,”见少姝来了,巧巧堆笑恭维,又指了指三两家禽,“啧啧,鸡鸭都养得珠圆玉润。”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谁让咱们就好这一口嘛!”少姝也算答得实诚。 看着骇笑不已的客人,少姝心里自跟明镜儿似的,上前拉住她的手,软语询问:“巧巧姐今夜玩儿得可舒心呐?” “岂止舒心,”巧巧动情,凄然答道,“我便实言以告吧,姑娘,曾几何时,我也有过其乐融融的日子,忽然想起了与兄弟姐妹相扶友爱的过往,怎么到头来,就剩我一个了?” 少姝作若无其事状,沉着驻足,直看到她的双目中去:“以后成了仙,得了人身,也好多回去看看,十有八九,他们也在盼着你呢!” 巧巧忙着走过场,接连点头之际,脊背猛地一挺,如遭雷击。 她醒觉的同时泪盈于睫,反握了少姝的手,险些儿给她掐出印子来,哽咽难言,好半天抽抽嗒嗒地递过来一句话:“少姝姑娘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永志不忘!” 少姝叹息着为她拭面,劝慰着:“我倒宁愿姐姐不要记得,修行是自己的事,如不是为着寻走捷径而遭迁延,凭你的聪慧,能误到今日?” 这话警醒了巧巧,她终于愿意承认了:“人的天性都喜欢捷径,碰运打彩式的,妄图一本万利,却不知,走错了只会迷失深陷,难以自拔。” “再不济,狐市上的营生,也不失为一种磨炼修为的可取之法,以后,千万别再寄望于旁人口头上的运气了。有道是‘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还请姐姐时常记得,给负荷甚巨的心松一松绑,施加过重了,就会想要逃避也说不定,索性退缩下去,岂非可惜?” (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出自墨子。意思是,再甘甜的瓜,瓜蒂都是苦的,天下的事物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同时亦可引申为:不经历磨难,享受不到生命的甘甜,人生有所经历方能成就自我。) 巧巧又是神情一凛,仿佛堕入深思,回味了半晌,不由得愧汗欲渗,垂首答:“我明白了,曾经吃不下去的苦,或者自以为聪明而放弃的苦,到头来并不是占了多大便宜,哪有那么容易的?或因见别人得了正果,愈发心生恐怖,害怕自己做不来,可悲可笑。两只眼睛净挂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如何还能定心修行?今日多谢姑娘赐教,我觉得眼前登时清明了,天地间万事万物皆如此,不必苛责自己,真是摸索得太久了,却也不冤枉。” “姐姐不要见外,咱们都是走一条路的人,守望相助,理当如此。”少姝见她坦然接受了,又清心直说,“俗世里也有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记住曾经的付出,记住自己身上的力量,不要讨巧乞求,脚踏实地,便不会错过身边的良辰美景,亦能尽享天伦。” 巧巧不停地点着下颌,眸子里也燃起了更亮的光华:“狐族只在本族中轮回,想来昔日亲友一定能找得回来。” 只能在本族中轮回?少姝出神,想起与玖儿上次说到的孤恓攀行,喃喃道:“原来,真是无休止的循环往复啊。” ( 狐仙的轮回:按传统的说法,狐狸修仙是一个很长时间和一个复杂的过程,这辈子若修不成,死后轮回续继修炼,可以说狐狸成仙,需要很多代轮回与修炼才能成功。它们的修行是灵魂和行为上的修行,要弃恶从善,利益众生,方能够修成正果。) “多数是如此,除非修为至高的,飞升太清去了,那便从此脱离苦海。”巧巧坦言,从浩瀚无际的星空中抽回视线,“少姝姑娘,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清:在道教中,太清是指玄气所成日神宝君道德天尊,即太上老君,住在三十三重天。狐仙飞升太清,应该是已成天狐了吧?) “请讲。” “与之前相见时比,夫人面容憔悴了不少,一定要擅自珍重保养才是。” 暖意涌上心头,少姝谢道:“多谢姐姐好意,我会好好照顾妈妈的。” 二人分别时,脸上都浮起轻松疏朗的笑意。 第二日,晨曦中起来,少姝到院中撤收供桌时,攒点出多了一盘供品,且是从未见过的奇珍异果,眼珠儿一转,已想到是谁送来的,便拿起来一粒红果送入口中,唔,香气登时弥漫扩散开来,滑溜的果肉仿佛溶在了舌头上,美味非同一般,正要兴冲冲送到母亲的卧房,恰好见她出来了,忙献宝般端上去。 思霓款款在葫芦架下坐了,也不问少姝手中异果的来处,便悠然接过,喜道:“是沙棠啊,从前年节时分,你外祖最爱吃这个,酸甜软糯更胜李子,却没有果核,这味道真让人怀念。” 少姝刹那间傻眼了:“什么,妈妈说的可是《山海经》中的沙棠?” “没听错,快吃吧,”思霓笑盈盈又拣了一颗享用,“昆仑之丘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 (沙棠:传说中的“御水之果”,出自《山海经·西山经》,原文大意是:大泽西南四百里处,有一个叫昆仑山地方,山中生长着一种神奇之树,形状类似于棠梨树,开的花是黄色的,结出的果是红色的,味道与李子的很相似,但却没有果核。名字叫做这沙棠。人吃了他即可御水而行,漂浮不沉。) “外祖父喜欢吃‘御水之果’,怪不得能跋山涉水一路来到狐岐山。”少姝明白了,改用小口一点点地啄起了汁水,“竟是来自昆仑的珍贵稀罕物,可不能囫囵吞下,容我细细品尝,铭记这顿美味!” 思霓看着失笑,什么也比上了她女儿这颗“开心果”。 门前泉畔,传来“哗哗”的落水声。 母女俩寻声望去,原来是一只通体火红的赤狐在涉水而去,泉水虽然不深,但是对于此等小兽却仍须仔细应对。 第11章 小狐汔济,濡其尾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但见那赤狐四肢矫捷灵敏,在水里自如地翻腾爬泳而过,整个过程中,美丽蓬松的硕大毛尾始终高高地竖举着。 思霓饶有兴致地为女儿解释:“看到了没?那尾巴要是浸了河中吸了水,就会变得很沉重,湿哒哒地直拖到地上,以致行动不便,为着自保,聪明的小赤狐们都是这样子过河的。” 少姝看得分外专注,难免为她担心:“原来如此,小赤狐的平衡掌控得真绝了,眼见就要过河了,希望她那毛毛的大尾巴不要掉到水里才好。” 小赤狐的两只前爪搭到了岸上,该一瞬间,少姝几乎要为她的成功放声庆祝了。 不料小赤狐以为自己上岸的同时,放松了警惕,急着摇下了长尾,结果还是有一点儿被河水打湿了。 少姝忘情地“啊”了一声,不无遗憾:“早知如此,该给她吃一颗沙棠的,她为什么不吃呢?” 貌似那小赤狐也听到了,回头之际双目呈放精光,灼灼四射,又极速地抖了抖脖颈以下的身体,厚实的毛发如风过麦浪,层层的光泽煞是好看。 一晃神,小赤狐已在原地化作昨夜巧巧的模样,想来她对这幅皮囊已生出独有的偏爱了。 小姑娘带着某种恶作剧被抓了个现形的狡黠笑容,望着少姝,算是与亲密的朋友打个招呼。 接着她又躬身而拜,少姝也忙倏尔起身,恭敬地朝对方遥遥还礼。 整个过程极其短暂,且没有任何言语,少姝依依不舍地再一眨眼,那巧巧的身影已消失不见了。 “成不了仙的狐狸?”少姝显然在一个人自说自话,兼怡然自得,“没有成不了仙的狐狸!” “小狐汔济,濡其尾。”思霓却道,“人有能力未逮,事有缺陷难足,实为世间常态,每个不成的遗憾,可能是引导着人步入另一个世界的秘门。” “妈妈可是在说‘水火未济’的卦辞?”少姝机敏地反应过来。 (水火未济:未济卦是继既济卦而来,也是《易经》六十四卦之最终卦,卦辞讲了一个小故事,只用了七个字:“小狐汔济濡其尾”,指“未完成”,或者说“没完没了”。此卦的寓意,包含着一事的尾声往往蕴藏着另一件事的起始。“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之所以不将既济排于最后,是因万物不可穷尽,若以既济为结束是代表完美画下句点,也是六十四卦的结束,但天道循环,始卒若环,无始无终,以未济为终正是代表这不是一个实质的结束,而是另一循环的开始。清·龚自珍《已亥杂诗 》有“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缺陷好。 吟道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说的就是对“未济”一卦的体认,很多的事情,过程中拥有点缺陷,其实还是最好的。) “未济之时,小狐当扪心自问,是我划水的办法不当?还是泅渡的路径有误?亦或我是否真的想要过到河对面去?再有,若勤加练习,来日再试时可增添胜算否?无论怎样,心绪始终要活泛,切忌一根筋认死理,因循苟且,到头来,却迷失了自己的一颗心。” “经过妈妈的分条析理,思及方才巧巧姐渡水,乃至于她到今日为止的修行,还真与‘未济’卦象多有相合相应之处,”少姝思索着,慢慢理出头绪,“很多事都像渡河,黾黾孳孳,亲自摸索,把握手脚间的分寸,纵使仅仅向前了一小步,纵使期间倍加艰辛,也都是属于自己的一步,阅尽沧桑之后,想必她已有所领悟。” “没错,切忌耿耿于怀,任凭未济时的旧憾心魔填塞胸襟,徒耗生命精力,不啻于自断前程。所有的缺陷,曾历的失利,都会是她行程中的某一段落,回头看,跳出来时,也许会换上另外一副眼光与心情,去掉其中的任务一步也不会是完整的,接纳缺憾,接纳自己,才会见到生命本身的美妙多姿,如此,便能不断地成为自己。” “嗯嗯,我也听舅舅讲过,未济卦是继既济卦而来,而之所以不将‘既济’排于最后,是因万物不可穷尽,天道循环,始卒若环,无始无终,以‘未济’为终表明这不是一个实质的结束,而是另一循环的开始,而对于自己曾经的热忱与用心,无论什么结果,也不要轻易地冠以徒劳无功。” (既济卦:是《易经》六十四卦之一,第63卦,水火既济盛极将衰。坎为水,离为火,水火相交,水在火上,水势压倒火势,救火大功告成。既,已经;济,成也。既济与未济是成对的综卦,也是错卦。) “对,六十四卦完了,也没什么,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大可翻篇再来,定心往前游走便是,总会有层出不穷的新景象在等你。”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少姝嘀咕着,陡生疑问,“外祖他老人家自不必说,一生跋山涉水,舅舅呢,也是迷醉于云游四方不可自拔,妈妈你在年少时,是否也像他们,逍遥自在地纵放步履,饱览河山?” 闻言,思霓的视线骤然飘忽起来,荡漾着投向很远的地方,表情也微妙的凝固了,仿佛是望见了生命中令她愉悦的“某一段落”。 “说起来,读书,游学,还真是妈妈尤为恰意称心的年少时光呢,你所料不差,妈妈过去很是热衷于见识面貌各异的人情风物,且其中多数是与你父亲一起去的,不过,”她又垂首,冲女儿慧黠地挤挤眼,淡淡地浮出一抹笑意,“他不知道我在一旁就是了。” 少姝惊异地睁大了眼,想不到,妈妈过去也有顶顶顽皮,烂漫挥洒的时光呢! 思霓仍然陷在回忆中,来回抚弄着女儿小巧的耳垂:“你父亲游学的长长旅途中,最是心仪享受凝聚了天地灵气的山山水水,有的俊秀,有的清幽,有的壮丽……虽迥然不同,然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并视之为平生一大乐事,如今再来看你的性情,回到狐岐山好似如鱼得水,放开了撒欢儿,不能更像他了。” “父亲他很乐意徜徉其间,吟诵读书吧?” “怎么说呢,虽然是原本这么打算的,但更多时候,每每遇到能让他停驻的美景,甚至就浑忘了读书写字这一桩事,放在在平时是很难想象的——他就那样静默放松地独自坐在那里,似乎连自己都忘记了。”思霓笑。 “那一刻,好似远离了肉身,沉浸在亲切的思慕与怀恋的山水之中。”看来,“想入非非”姑娘很能体会到父亲彼时“坐忘”的心态,莫名的眼眶一热,她急着垂下头。 (坐忘:语出《庄子·大宗师》云:“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意思是忘却自己的形体,抛弃自己的耳目,摆脱形体和智能的束缚,与大道融通为一,即是坐忘。) “是怀恋吗?嗯,是的。初见之际,也是离别时分,缘分短暂,所以心底已然留恋绵长。”思霓点着头,“所以说,你父亲他呀,阅历丰富多姿,虽说仅活一世,却像是享受了几世的人生况味。” 少姝沉吟,郭家何以如此看重游学,除却是有道先生定下的祖制,她又发现了一个更为重大的由头,那就是在他们的血脉里,都流淌着一样的深情——无力抗拒纵身融入到天然大美中的感召——不禁又充溢欣羡地发声:“话说回来,虽是以游学为名,究竟还是为了亲热明山秀水,吞吐大地菁华啊!” “咦,这话中肯,但也有失偏颇了,妈妈还得给你说道说道。‘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作为教学相长的一法,游学既有师者周游讲学,也有生徒出外游学。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也增进了弟子的学识,他们始终心胸开阔,触类旁通,孜孜以求世间事物的本源,俯仰之间皆有启发,即便是大儒孔圣,也会遇到‘两小儿辩日’这样的醍醐灌顶,这般造化,一定是游学途中才能得遇的幸事。” (“君子之于学也”句:出自《礼记》。) (两小儿辩日:出自《列子·汤问》。) 少姝呆了半晌,一把抹掉了脸上怔忡之色,朗声应道:“嗯,夫子在游历中体悟人生,融汇贯通,并将种种心得传递给弟子,这种随走随停的书馆,幕天席地的课堂,与几乎同时发生的——佛陀说法拈花微笑的刹那,异曲同工,美得动人心魄。” (拈花微笑:《五灯会元•七佛•释迦牟尼佛》:“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后世用来比喻心心相印,默契会心等,是禅宗以心传心的第一公案。) 第12章 大嫂的“小舅舅”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做学问可不是简单地堆砌啊,因此郭门生徒,大多都要转益多师,广征博采。你去拜访各地大儒,仆倒行礼,愿充门下,当面求教百思不解的难题,即便未结到师生之缘,彼此切磋也是彬彬有礼,久而久之,学养才会渐次深厚,而一程程的青山秀水,便是伴你左右的不可或缺的风景底色。” “妈妈,想那盛名私学所至,熙攘州郡有之,林壑幽谷有之,好想知道,风尘仆仆,翻山越岭,走过了那么多地方,父亲他会更加青睐何方的景致?反正不用问我也知道,妈妈最待见的还是狐岐山,对不对?”少姝胸有成竹地看住母亲,母亲在她眼里就是这样的人,虽说在故乡已久,孺慕之情却益发绵长。 思霓失笑了,声音更显温柔,用手捏了捏女儿的面颊:“你懂什么,嗯?” 少姝洋洋得意,自以为说对了。 “我来问你,人所至爱的一定得是最美的吗?” 见少姝不明所以的张大了嘴,思霓点了点头:“不一定,因为这妥妥地是两件事。最美的,也许始终在那山外的山,天外的天,亦或是,已经全数走入了梦一般的回忆中,但是一个人心中至重至爱的地方,还是滋养过他的桑梓之地吧?等你日后去游学了,也应切身体会每一处的山水,就像渴望认知的家园山水一样,就像初读典籍中的圣贤言语一样,深长地吐纳融汇同异之处,悉心地探寻他们的过去与当下,唯有如此,才能某天回过头来,真切认得生你养你之地,假使身在异乡,也因有所归望而充实着力量,此心安然。” “做什么要身在异乡,我就算出去了,自然转一转就要回家的,妈妈在哪里,少姝就最最待见哪里,咱们才不会分开。”少姝笃定地禀明决心,或者说是她尚且处于朦胧之中的使命感;但想到有朝一日,也要像父母那样远游,又隐隐升起了莫名的躁动与兴奋。 “好,好,只要我的少姝回来,妈妈是永远在这里等你的。”思霓通达的微笑着,她也不再说什么,拢住滚到怀里的女儿,一下下,坚定而温柔地拍打着她的薄背,就像在她更小的时候所做的一样。 但等少姝真正领悟或一次次加深对妈妈这番话的体味,那也是在多年之后的事了。 这日亭午刚过,少姝从陶复庐返回,刚与尹毅分手,折下水沟来,她便留意到院门口树下停着两辆装饰考究的马车,还有数名一式衣着的仆从,手肘相抵,中规夫矩地伫立等候,甚至还有若干沉着健壮的佩刀侍卫——一望即知并非普通等闲家门的排场,她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厅堂传来一把银铃似的笑声,少姝精神一振,不是少婵还能是谁? “妈妈,我回来了。”抬眼见到一屋子人,有男有女,个个衣饰华丽,少姝着实有些眼花缭乱。 她话音刚落,已被满面春风的少婵上前拽住:“少姝快来,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等你许久了!” “远道……有多远?”隐下心头汩汩冒出的思疑,少姝旋即敛声屏气,毕恭毕敬地随在大姐姐身侧,向堂上的贵客逐一躬身施礼。 少婵介绍的第一位是头戴小冠,宽衣大袖的世家公子,姓钟名会,字士季,是钟繇太傅的幼子,称此人是大嫂的“小舅舅”。 (小冠:魏晋时期男子冠帽的一种,前低后高,中空如桥,因形小而得名,不分等级皆可服用。) (钟会:字士季,魏晋之际的谋臣、将领,文学家、玄学家、军事家、书法家。太傅钟繇之子、青州刺史钟毓的幼弟,母亲是钟繇之妾张昌蒲。钟会精通玄学,撰写了三卷本《易无互体》一书,在理论学术界产生了较大影响。这也是个众说纷纭的人物,最遭人诟病的便是在嵇康之死中充当了一把小人角色。) (钟繇:字元常,豫州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曹魏大臣,钟皓曾孙,钟毓、钟会之父。东汉末举孝廉,累迁廷尉正、黄门侍郎。曹操执政,任侍中、司隶校尉。曹丕代汉,任廷尉,封崇高乡侯。明帝即位,迁太傅,人称“钟太傅”。后与东晋王羲之并称“钟王”。) 众所周知,王文娟母亲的娘家,乃颍川士族钟氏,少姝顿生亲切,却不仅仅是由于这拐着弯儿的姻亲之故。想汉末纷乱之际,颖川的陈氏,荀氏与钟氏等“在野”名士,在党人遭到弹压的艰难时期,仍然深谋远虑,互为奥援,后来更是贡献才智,辅佐武帝,成为力挽狂澜、平定天下的士族中坚,着实引人敬服。 (汉末动乱:指黄巾起义,东汉政府慑于黄巾之乱,担心党人与黄巾联手,于是解除了“党锢”禁令,改弦更张,将此前被弹压的党人及在野名士征召起用,所以说,后来新时代的贵族,并不是东汉时代的贵族,反而是在被 弹压的清流名士中诞生的,而企图扼杀他们的外戚宦官之流,早已随着东汉朝廷走向了灭亡,或者我们可以认为,在郭林宗等品鉴大家们倾注毕生热情所“认证”推举的名士群体之中,悄然孕育出了扛起下一个时代的力量。) (陈氏:指陈寔一族,这里更多的是指陈群,他是陈寔之孙,陈纪之子,字长文,是三国时期著名政治家、曹魏重臣,魏晋南北朝选官制度“九品中正制”和曹魏律法《魏律》的主要创始人。) (荀氏:指荀彧和荀攸,这叔侄两人都是曹操帐下名士。荀彧字文若,他的才智《三国演义》里有所呈现,居中持重达十数年,处理军国事务,故人敬称“荀令君”,遗憾地是最终因为其名士的正直情操,坚决反对曹操称魏公而被调离了中枢,于寿春忧郁而亡(一说服毒自尽);荀攸字公达,被称为曹操的“谋主”,擅长灵活多变的克敌战术和军事策略,生前设奇策共十二计,据说只有钟繇知道,钟繇整理未全就去世了,故后世不得而知。另著有《魏官仪》,今已佚。) (王浑妻钟氏:字琰,颍川人,魏太傅繇曾孙也。据《晋书》卷九六《列女传·王浑妻锺氏》记载:“琰数岁能属文,及长,聪慧弘雅,博览记籍。美容止,善啸咏……”可见此等名门闺秀,是货真价实的美女加才女,为写作需要,改为她与钟会是一代人,其女王文娟,在文中称钟会为小舅舅,大舅舅是钟毓。) 她从前也曾听兄弟姐妹们提及,大嫂外祖太傅钟繇的书法冠绝古今,名重当时,宗曹熹、蔡邕、刘德升等,自成一家,精于隶、楷、行、草诸体,其书若飞鸿戏海,舞鹤游天,世人评其“隶行入神,八分入妙”,与胡昭并称“胡肥钟瘦”。 (“胡肥”之“胡”是指胡昭:字孔明,颍川人。汉末三国时期书法家、隐士、高人。早年冀州刺史袁绍曾请他出来做官,辞而不就。魏武帝曹操遣使征用他,也辞谢不愿为官。后隐居陆浑【今嵩县东北】山中,边读书,边种田,乡人对他很是敬重。嘉平二年齐王曹芳特意下诏征用,适逢他因病去世,终年89岁。) 而今日到此做客的钟会,竟是他的幼子。 但见其人气宇轩昂,浓眉下的双目尽管不大,却在回礼并打量少姝之际迸出一道精芒,毋庸置疑,显然是个轻易唬不倒的厉害人物。 甘露二年,都督扬州诸军事诸葛诞反于寿春,钟会从大将军司马昭讨之,出谋划策居多,时人比为张良,迁司隶校尉,仍参与朝廷的重大决策,也堪称风头无两了。当然,这些都是少姝从村里叔伯们闲谈处得知的,末了,他们照例要发一通感慨:说到底,达官贵人们争来抢去的事情,与他们有什么关系?谁坐天下,能轮到他们操心?只要有地种,有饭吃就行了,还作什么计较?不过净是东拉西扯,无聊之余,嘴上过过干瘾罢了。 (诸葛诞:字公休,琅琊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期曹魏将领,汉司隶校尉诸葛丰之后,蜀汉丞相诸葛亮的族弟。在魏官至征东大将军,曾与司马师一同平定毌丘俭、文钦的叛乱,之后因与被诛的夏侯玄、邓飏交厚,且见到王淩、毌丘俭等人的覆灭而心不自安,于甘露二年【257年】起兵反对司马昭,并得到东吴的支援。甘露三年(258年)二月,诸葛诞被胡奋所斩,夷三族。诸葛诞麾下数百人,全部拒绝投降而被杀。) (寿春:今安徽寿县。) (司隶校尉:古代官名,旧号卧虎,是汉至魏晋监督京师和周边地方的监察官,率领有由1200名中都官徒隶所组成的武装队伍,司隶校尉因此而得名。一直到三国魏晋时期,司隶校尉都是监督京师和京城周边地方的秘密监察官,彼时钟会担任此职,受司马昭重用。) 第13章 人如其名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姝回过神,仔细看向那钟会,虽说比不上掷果盈车的潘安公子,但也不坏,尤其皮肤白得十分醒目,不晓得是否施粉之故,炎炎夏日里,又身着厚重的官服,竟比消瘦的妈妈捂得还要严实,给人一种如不胜衣的印象。 (掷果盈车:出自《世说新语·容止》,魏晋士人潘安因长得美,驾车走在街上时,妇人皆为之着迷,用水果往潘安的车里丢,都将车丢满了,后 喻女子对美男子的爱慕与追捧。 ) 见贵客也还在用揣度的目光,缺乏表情地看着自己,少姝心里顿觉毛毛的,可不想接着与他大眼瞪小眼了,便也换上酬酢往来时“公事公办”的满面笑容,主动问询起来:“少姝见过钟司隶,请问先生此来洪山有何贵干呐?莫非是应我家嫂嫂所请,趁空出来游山玩水么?” (司隶:司隶校尉的简称。) 钟会略挺起胸,即刻爽快回答,嗓音浑厚:“少姝姑娘不必拘礼。其实已给姑娘说得八九不离十了,在下此行非为公事,正是践王府之约,因文娟家信中多番提及受夫家长辈照拂,故此不揣冒昧特来拜会。” 司隶校尉既然这样讲了,总能叫当地官署人等大大地松一口气。 少婵侧身告诉少姝:“其实嫂嫂也要同来的,奈何连日里书馆事务烦杂,子䣭哥哥分身乏术,他们便遣我陪同贵客,来瞧瞧叔母与妹妹。” “钟司隶太客气了,我们母女所居茅檐草舍,简陋破败,唯恐怠慢了二位。”思霓柔声答道,又劝客人用茶。 钟会吸了一口香茶,表情颇为受用,又举出一位在坐的熟人来:“令嫒果然明敏少有,在京时,尝与元海兄畅谈,早知华岩馆才俊辈出,济济兴盛,对了,他于少姝姑娘最是赞誉有加的。” “身为人母如若也跟着这么讲就嫌是自夸了,刘世子他一向折节下交,吾家小女愧不敢当。”思霓从容谢过了,有感于刘渊的念旧,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公子模样。 “请问刘世子在京可好哇?”少姝直咧咧地发问,丝毫不掩当下的关切眷注,并直接忽视掉少婵在身后扯动她衣角的力道。 “好!哪能不好?他一直得大将军厚待,时常邀他入府做客畅谈,深得信赖,且刘世子与人为善,广交诸多名士,崔懿之、公师彧、甚至于王武子都与他相交甚笃,可谓声望日隆,当真是不得了!” (大将军:即司马昭。甘露五年【260年】,魏帝曹髦被弑杀,司马昭立曹奂为帝。景元四年【263年】,分兵派遣钟会、邓艾、诸葛绪三路灭亡蜀汉,受封晋公。次年,进爵晋王。) (王武子:即王济,字武子,太原晋阳人。王浑的第二子,是王文娟的兄长。西晋代魏,迎娶常山公主,成为司马昭的女婿。 他才华横溢,风姿英爽,气盖一时。累迁骁骑将军、侍中。爱好骑射,勇力超人,涉猎《易经》、《老子》、《庄子》等。文词俊茂,名于当世,与姐夫和峤及裴楷齐名。 王济生活奢侈,先于其父王浑去世,终年46岁,获赠骠骑将军。) 钟会说这话时虽然笑容可掬,但少姝到底能看得出来,其眼内并无多少真正欣悦之意,蓦然触及此等吊诡情态,她不禁有些无所适从,于是移开了视线,恰与少婵相接,姐妹俩似是想到一处去了,颇有几分玩味。 少姝心中生出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先前从子猷那里得知,刘渊是以质子身份居住在洛阳的,日日笑脸迎人,但他心里究竟作何感想,便无从得知了。想来子猷哥哥还一直默默地为他惦记,师兄弟如仍有书信往来,或可清楚他的真实境况,但无论如何,能受到朝堂上下的认可,于刘渊总是好事,当今天下皇权不彰,与大将军府过从甚密,不消说,自是他作为质子的权衡了。 接着,少婵引妹妹拜见第二位客人,少姝只觉眼前忽一亮,竟是个与少姝年纪相仿的少女,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少婵呼她作“卫铄妹妹”,直言其生辰恰比少姝小了一个月,亦出身于书道世家,是尚书郎卫展之女,即卫恒的侄女。 (铄:古代与“烁”同义,有光明闪亮的意思,形容光辉美盛的样子。) (卫铄:字茂猗,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北】人,是晋代著名书法家。 卫铄为汝阴太守李矩之妻,世称“卫夫人”,卫铄夫李矩亦善隶书。卫夫人师承钟繇,妙传其法,熔钟、卫之法于一炉,因撰书论名篇《笔阵图》而名耀书史,除了《笔阵图》这一篇文章外,还有《淳化阁帖》收录的《与释某书》法帖,《玉台名翰》中录有她的《名姬帖》,另外还有《卫氏和南帖》传世。卫夫人与王羲之母亲为中表亲,王羲之少时曾从其学书,卫夫人是对“书圣”影响深远的启蒙老师,当然文中卫夫人的具体年龄是小说之言,总之她生活的年代跨越了两晋,她所创制的“簪花小楷”字体清婉,飘飘若仙,也体现了魏晋时期的审美。她去世时,王羲之四十七岁,他用自己的方式来书写缅怀至亲,“十一月十三日羲之顿首顿首:顷遘姨母哀,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王羲之顿首顿首。”——便是著名的《姨母帖》。) (卫展:字道舒,河东安邑人,卫恒族弟,晋代法学家,卫铄的父亲。历任尚书郎,迁南阳太守,转江州刺史。晋王司马睿建国,拜廷尉。卒于官,追赠光禄大夫,著有文集四十卷。) (卫恒:字巨山,河东安邑人,西晋书法家。少辟司空齐王府,转太子舍人、尚书郎、秘书丞、太子庶子、黄门郎,惠帝时与父亲兄弟同为贾后等谋害。著有《四体书势》,是存世最早和比较可靠的重要书法理论之一,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其祖卫觊、父卫瓘、侄女卫铄【确切地说,他是卫铄的族叔】都是著名书法家。) 那可爱的少女立时起身离座,热情地迎过来,口里脆生生地叫声“少姝姐姐”,两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相见如故,手拉着手,问东问西,厮认了半天,惹的大家一阵阵发笑。 真也人如其名呐,少姝怀抱如此想法,还在左右端详,卫铄那标致的鹅蛋脸上洋溢的笑容极富感染力,虽说她骨骼秀丽,身形偏瘦了些,想来是还未长开,清润皎洁的面庞未施过多脂粉,只在眉心处用青粉描摹出朵小小的莲花,独具一格,透着冰雪聪明的伶俐劲儿,奇异地糅合了端庄与清新的气度,叫人见之忘俗。 卫铄说:“我原本住洛阳族祖大人处,伴着姐妹们一起读书习字,士季叔说来河东有事,正好我也想回老家看看,便缠着他跟来了,在华岩馆也好讨教一番。” 钟会清了清嗓子:“受道舒兄所托,卫铄时常跟着我们兄弟俩人习字,这次出游也不可荒废怠惰了,这不,她老父又殷殷垂嘱,除了要有服侍起居的仆妇,另需派个帮闲清客跟随,喏,这后生姓石,是个机灵人,便是职司为她采买文房四宝等所需事宜的。” (清客:早期是指一些专门陪着大贵族、大官僚、富人等消遣玩乐凑趣的文人艺人,被称为“帮闲”,也叫做“清客”。) 大家连声称赏之际,只有少姝错愕不已,半天合不上下巴,不晓得是羡慕还是同情:“哇,习字也有专人侍奉!” 那后生见少姝恭谨谦和,应答有趣,心中也自生出几分欢喜,赶忙上前,向郭家逐一问安,未露推诿怯场,也不见居功得意,措词恭敬而坦荡:“在下石生,是卫姑娘此程的随侍,姑娘日用的纸笔等物皆由我来采办周置。” 少婵与少姝一同回礼,不过少婵心下多少有些点犯嘀咕,此人看着年岁不大,神气凛然,估摸着他在钟府应当是颇受看重的,不然的话,他家主人何以会单独为其引见? 那石生抬起头来,只见他书生作扮,虽然身量清瘦,却是个风度出众,徇徇儒雅的少年郎,坚毅的嘴角,高挺的鼻梁,都显出几分英气。 思霓笑盈盈地看住他,语气里透出她对小辈惯常的慈爱体恤:“石公子这一路也辛苦了,还请坐下谈吧!” 石生闻言,一刹那间有些受宠若惊,但显然他深谙如何用谦逊恰到好处地守住当下身份,在迅速地与钟会交换过眼神后,他只道了声“小人不敢”,依旧立回一旁,安分缄口,不再言语。 待再次坐定,少婵便附耳过来低语,耐心地为妹妹絮絮填补她的“孤陋寡闻”了:“少姝岂不知,士家大族的家学传承,以儒学为宗,兼习染玄风,并至为注重诗文、书法、琴棋等高雅的技艺,族中长辈亲身面授,责人服侍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第14章 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姝静静地颔首,由此更加明晰,与华岩馆所办的私学有所区别,士族的家学在生徒对象、规模及内容等方面皆有不同,而反观郭宅的家学,显然已经融入整个书馆的教授中去,密不可分。 (魏晋家学:以家庭为基本教学单位,学生是自己的后代,魏晋之际士家大族兴起,在政治经济等方面有特殊地位,使他们的门第教育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在这个时代的文艺发展中有着突出的表现和贡献。) “打我记事起,家里准备的玩具,也尽是笔墨纸砚哩。”卫铄适时的补充。 “玩具?天呀,那岂不是在话还没说利索的时候就学习书道了?”少姝惊呼。 “其实一开始也是纯为好玩儿的,后来便渐渐觉出其中的无穷趣味。”卫铄语调甚为欢快,随着渐渐长大,她早已发觉周围的人对她的态度都很僵化,不是高低分明的敬而远之,就是欠缺真诚的奉迎讨好,而少姝不同,她是活生生的,且会把自己视为同龄伙伴那样来探询与对待,所以也忍不住,想要多说一点,“后来大了些,读到蔡伯喈先生所著‘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让我明白了心境在书法中殊为要紧,大人们用心良苦,我如今也能体察出一二来。” ( “书者, 散也。”句:出自蔡邕《笔论》,意思是书法是不受拘束的,想学书法首先得胸襟开阔, 无拘无束, 这样才能书写。) 看来卫铄自幼习书,除了怡养心性以外,更是卫氏家族的一种为官治家的寄托与支撑,或许,延续家族的使命,也是她倾心于修习书法的内在缘由? 注视着眼前如阳光般明媚的小小少女,让少姝的眼睛泛起一种温热的惺惺相惜的感动。 思霓道:“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钟太傅留下的传世之作《贺捷表》,华岩馆中亦藏有刻帖,真书绝妙,刚柔备焉,确为正书之祖。” (“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句:出自钟繇,这是中国书法史上首次提倡书法之美的言论。魏晋之际的书法,是书法艺术从萌芽觉醒走向古典成熟境界的承前启后的过渡阶段,真(楷)、行、草诸体的演变趋向于成型和完善,这一时期曹魏的钟繇最具代表性,在推动隶书向楷书转变的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贡献最大。) (真书:真书,是指从汉魏到隋唐以前的过渡性楷体,又称为“正书”。) “不敢,不敢,夫人言重了。”钟会连连谦逊称谢。 “是,太傅的小字笔法清劲,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真是一辈子都学不完的。”酷嗜书道的卫铄陡然激动起来,腮凝绯云,有趣可爱,她伸出白净的纤纤玉指,陶醉地在空中比划开来,“他吸取了篆、草的圆转笔画,变隶书的方笔为圆笔,并用真书的横、捺取代了隶书的蚕头燕尾,字体方正平直,越发简易省写了,点画之间,多有异趣。” (小字:魏晋时期的楷书均为小字,钟繇也不例外。) 思霓望着她又娓娓道来:“卫家世代工书,子侄无一例外,卫姑娘族祖伯玉先生,学问深博,明习文艺,尤擅隶书与章草,与同在尚书台供职的索靖先生齐名,时人号为‘一台二妙’。卫姑娘你师承多门,兼撮众法,岂有不成才的道理? 今日钟司隶与卫姑娘亲临蓬门,实是天赐良机,烦请多多指点小女才是。” (章草:是隶书草化后的书体。) (卫瓘:字伯玉,曹魏尚书卫觊之子,是曹魏后期至西晋初年的重臣、书法家。他弱冠时即为尚书郎,西晋时为尚书令,担任过司空太保等职。世人评价他与索靖二人的书法与东汉末年 “草圣” 张芝有很深的师承关系,“瓘得伯英(张芝字)筋,靖得伯英肉”,北宋《淳化阁帖》载卫瓘的《顿首州民帖》,尚存章草格局,基本去掉波势,已向今草过渡,是他的代表作,张怀瓘《书断》中评其章草为“神品”。卫瓘在魏末时曾监邓艾、钟会两军灭蜀,之后又纠集诸将平息了钟会的叛乱。晋惠帝即位后,与皇后贾南风对立,终在政变中满门遇害,享年七十二岁。) (索靖:字幼宇,敦煌【今属甘肃省】人,西晋书法家,显官名士如傅玄、张华等人,对他非常赏识。他是东汉著名书法家“草圣”张芝姐之孙,善写章草书,峻险坚劲,自名日“银钩虿尾”,著有《草书状》一篇,封安乐亭侯。) 少姝苦着脸,额上不觉涔涔冒汗:“妈妈,那一手的狗爬字,就不要拿来在名家们面前献拙了,好不好?” 思霓摇了摇头,无可无不可地应了:“这孩子,随你吧。” 客人们交换一个眼神,没想到思霓教子如此放飞天性,任其自然,真是少见的耐性十足。 “我这妹妹可能是山居日久,疏于练习,看,这回惴惴生怯了吧?”少婵笑着端出了大姐姐的款儿,意图叫少姝长个记性,及早重视起书道来,“你可知人家卫妹妹是怎样发奋刻苦的?” “洗耳恭听。” “卫妹妹练起字来,一写就是数个时辰,乏了就去家门前池子里把笔硕洗一洗,池里的水慢慢给染成了黑色,后来大家都改叫‘洗墨池’了。” “岂止于此,她有时写字啊,直如疯魔了一般,记得有回吃馍,待家里人来收拾碗碟,便见菜肉都原封不动,墨却给她粘着吃个精光,嘴角全是墨汗,弄得眼睛鼻子也是一团黑!”钟会用十足调侃的口气讲出得意弟子的糗事来。 (洗墨池与吃墨的故事:是民间流传的有关卫夫人的故事,为人熟知。古代墨水可以吃,主要是因为由天然的料做成,大约从东汉开始,一直到明代,用松烧烟都是制墨的主要原料。明代宋应星著的《天工开物》一书卷十六《丹青》篇的《墨》章,对用松烟、油烟制墨的方法皆有详细叙述。《隋书》上记载,监督考试的官员,如果发现哪个考生的卷子书写得一塌糊涂时,要罚他喝墨水一升。 那时还专门设有喝墨水的房间,倘使发现哪个考生的卷子上出现文理不通、书写粗劣时,就下令他到专门喝墨水的房间里,“享受”喝墨水的滋味,想来一定没有卫夫人的香甜享受。) “那能好吃吗?” 见少姝认真发问,卫铄咧嘴一笑:“我只觉得满嘴里头香香的,吃的是什么却没有多大留神。” 原本受苦受累的事,愣被卫铄说出了别有风味的意趣,少姝骇笑,不由地想,这种误喝墨汁的状况是断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万一不小心喝到了,也一定会着急忙慌地用指头拼命地抠喉咙,直到把喝下的东西吐出来为止,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芳香满颊,于是由衷叹道:“卫妹妹于书道上用功专注如斯,来日建树不可限量。” “少姝姑娘这话说得很是,有些事,还真得有几分疯魔才能成就一番作为。”笑归笑,钟会倒是颇为欣赏卫铄对书法的执着用心。 这时,石生附耳上来,跟卫铄低语了两句。 卫铄脸色一变,惊呼起来:“有劳兄长提醒,我一时高兴只是顾着说话了,差点人前失礼,烦速取来。” 她冲少婵粲然笑道:“可别小看了士季叔给安排的‘清客’,人家眼里规矩大得很,一路有他提点着,在久疏问候的亲友面前,我才没出什么大错。” 不一会儿,石生身后跟进来两个丫鬟,托着礼盒奉上。 卫铄说:“思夫人,这是士季叔与我出京时挑选的,一些器皿而已,平日里也用得着,还望笑纳。” 思霓推辞不过,只好叫少婵少姝上前,道谢收下。 少婵接手,将礼品揭开来,拿给思霓过目:“叔母请看,可否合你心意?” 思霓轻叹出声,原来盒子里是梅花玉制成的茶具一套,另外还有一对结好络子的玉壁,成色上佳,少姝觉得佩作腰间挂饰,会更添母亲的飘逸韵致。 “这梅花玉实属天产奇石,出于伊洛之地,汝水之滨,在水中波光澄澈,殷红浅碧相映生辉,所制茶器造型别致,既赏心悦目又具养生功效,因此我们觉得,赠与思夫人母女很是相宜。”钟会也很能说会道。 (梅花玉:产于河南洛阳汝阳县,玉石本身或墨黑或褐红或浅绿的底色上,遍布五颜六色的梅花图案,故名。梅花玉历史文化丰厚,《水经注》中有这样一段记载:“紫逻南十里,有玉床,阔二百丈,其玉甚密,散见梅花,曰宝。”早在殷周时期,古代先民们已开采梅花玉,考古工作者在殷、周、春秋战国的墓葬中就发现有梅花玉的器皿和饰品。梅花玉鼎盛时期在汉朝,汉光武帝曾将梅花玉册封为国宝。皇帝的玉玺及宫中器物均梅花玉所制。) 第15章 五德与五福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哎呀呀,看这品相,想必价值不菲!”少姝按捺不住,冲少婵咋舌道,她先前就留意到,大姐姐皓腕之间新添了像是墨玉色的跳脱,斑驳绚丽,衬得她肌肤宛如白瓷一般泛出光泽,还未寻到时机细赏赞许,不成想自己也收到了一件。 钟会兴致勃勃地点了点头:“此玉的价值,取决于石上花瓣的多与寡,枝干的齐与整,总而言之,虽然美态不一,亦可投人所好分出品级,因此深受文人雅士们追捧的哦。” 少姝轻轻地拿起玉佩,感受到手心里的温润,欢喜地看着,玉石墨黑的底色上,布满了芭蕉绿、玛瑙红、雪花白、琥珀黄、竹叶青等色彩组成的天然花纹,图案多似连枝梅花,蛇曲宛转,纹路清逸,栩栩如生,细看之下,花丛间,疏枝旁,隐约可见小巧玲珑的鸟兽蜂蝶,她惊喜到叫了出来:“花间的千姿百态更为有趣呢,这也奇了,石头如何能长成这样子?真是凝天地灵气,集山水精华,美玉果然是意象无穷啊!” 卫铄见她喜欢,显得十分开心:“家父推崇叔父的书论,以为‘有沮诵、仓颉者,始作书契以代结绳,盖睹鸟迹以兴思也……象形者,日满月亏,象其形也’,他也常说梅花玉上五彩花朵聚散有形,呈类物之状, 或鸟或虫或鱼或兽等,无所不备,闲来无事时细加揣摩把玩,于书写亦有启示,增益良多。” (“象形”句:出自卫恒的《四体书势》。) 钟会也道:“先父亦曾教授我等,‘吾精思学,学其用笔,每见万类,皆画像之,其专挚如此’,便是揣摩象形之法。” 抚弄着手上温润的玉石,听完卫铄的一番介绍,少姝脑瓜儿里灵光一现,定定地看向少婵:“又是梅花玉,又是‘象形’书道,莫非——是来求字?” 少婵为小妹的后知后觉笑得花枝乱颤:“那可不,为着叔母的梅花篆字,可是叫卫妹妹大费周章,用尽心思了呢!” (梅花篆字:该字体是指在篆字的基础上,将梅花镶嵌字内,使之天然成为一体,巧夺天工,富有遒劲、淡雅的文化内涵,达到独特的艺术效果。在我国出土的商朝残存的古陶器上,就发现刻有梅花象形文字。到了汉代梅花篆字已成为人们欣赏收臧的佳品,《三国演义》中也曾提到徐庶的老母亲会写。不过到了近代,由于篆字能识辨者本来就不多,加上梅花点缀,就更加生涩难懂了,所以一直充满了神秘感,历史上有关的记载并不多,大部份都是民间传说。) 卫铄见少姝自己都讲了出来,索性顺势向思霓躬身求道:“还请思夫人赐字以观。” 思霓仍是好整以暇的态度,看不出有丁点的意外,她手把茶盏,慢悠悠地答道:“书写这字时,身边辅以梅花玉的器具,想来最为称心得当,亏了卫姑娘细腻,研深到如此境地。” 卫铄面上微微泛起了红晕:“多谢思夫人夸赞,此玉最难得之处在于它有五色相间,而每一色又都浓淡相宜,据传夫人能将此玉的五色融于字中,那方为真本事。” 钟会正品着香茗,这时也正襟危坐,老实请道:“不情之请实在惶恐,在下等人只求尽兴一赏,还望夫人不必有所顾虑。” “诸位如此雅好,怎能有负盛情,我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思霓浅笑着优雅起身,瞥了眼少婵,“就以‘寿’字为题吧?不过区区拙笔,望贵客雅正。” 少婵“哦”了一声,当下会意,立刻陪着少姝取来纸笔并各色颜料,石生自然不敢怠慢,快手快脚,也跟着上前帮忙。 待一切铺排妥当,有礼周到的石生低声说:“夫人请书。” 思霓走到案边,略作沉吟,就开始挥毫泼墨了,但见她落笔如飞,凝神静气地书写之中,仿佛周遭一切已经与她无关,浑身上下透出的气场甚别于平日里的温婉内敛。 梅花篆字的“寿”字在她笔下仿佛慢慢地活了起来,累积出灵动盎然,两位客人只觉满眼里皆是繁花似锦,那些盛开的梅花如潮水般涌动着,一浪高过一浪,渐次溢出梅花篆字的轮廓,抖落掉冬日里的残雪,芬芳吐蕊,直直地朝自己扑面而来。 少姝见两位客人先是交错地放声惊叹,然后一会儿趋近,一会儿踱远,眼睛时而睁圆,时而眯缝,半天里不发置评,聚精会神的举止看着分外有趣。 片刻之后,纸上留下了一个硕大的字,或者说一团金绿簇拥的花,犹如众星捧月般,更加衬托出其字的风骨神韵。 思霓搁笔,坦然解释道:“权当仆妇为公公准备的寿礼了。” “夫人功力深厚,堪称书画双绝,请大家细观这个‘寿’字,里面藏着肆意盛放的花朵,而花朵中又嵌着遒劲的笔法,可谓精妙绝伦!”钟会喜上眉梢,滔滔不绝。 “远看为花,近看为字,花字交融,相映成辉。”卫铄拼命地点头,惊喜与兴奋混合的视线一刻也舍不得挪开,且一迭声地赞叹不已,“人说妙笔生花,今日目睹了思夫人之书才算明白。” “二位切莫过誉了,仆妇愚钝之技不足挂齿,受之有愧。” 思霓淡然地笑着,谦逊的情态再度恢复如初。 “叔母的“梅花篆字”自成一体,诚为献寿的上上之选。”少婵语带骄傲地说到这里,转而言若有憾道,“唉,见了叔母的这幅字,阿翁他一定是美气得胡子根儿也要翘起来,我们准备的东西更是没法子入眼啦。” 思霓忙着摆手:“这是说得哪里话来,寿礼都是孩子们用心准备的,太公他宝贝还宝贝不过来,又岂会厚此薄彼啊?” 少姝忍不住插嘴道:“一字之妙在于寓意深远,我觉得这梅花篆字的写成的‘寿’不光是好看,而且还有神奇的力量在里面呢!”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随即卫铄哈哈大笑起来:“少姝姐姐果是个妙人儿!这‘寿’字不但形似梅花寓意长寿,还有神奇的力量在里面!郭太公若是得此字幅,必定福寿双全!” 少婵却道:“不止于此,要知道梅是传统名花,五瓣具足,又名‘五福花’的呦!” “少婵姐姐说的是哪‘五福’?”卫铄不太确定地眨了眨眼。 “《书经》上载: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卫铄伸出五指数了起来:“这‘寿’当然指命不夭折且福寿绵长;‘富’是指家财丰足且地位尊贵;“康宁”是指身体康健且心灵安宁;‘好德’是指生性仁善且宽厚平和;“考终命”的“考”是老的意思,即尽享天年,得以善终。——梅报五福,若能得到,还真是十全十美!” 少婵又道:“梅花凌寒独开,坚韧不拔,傲骨铮铮,而这五福虽然寓意着不同的人生企望,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修心炼身,才能真正获得这些福报。” “是啊,这五福之中,好德是福气的根本,而所有福气是好德的结果。”思霓颔首道,“寿之因是好生护生的智慧;富之因是施财施恩的节义;康宁之因是互惠无害的诚信;善终之因是安祥自在的饰终以礼。” “叔母说得真好,上回少姝妹妹引我们深谈了五德,看来,五德与五福确属一脉相承了。”少婵附掌而乐。 “怎么回事?”卫铄接着追问。 少婵推脱不了,便将他们兄妹追慕有道先生遗泽,畅述五德的来龙去脉简要地告诉了她。 钟会也连连点头,赞道:“士族高门之谱学,无不周备相沿,却从未听闻有如许讲法,别出心裁,嗯,我大约有些了解了,何以子猷他会全副精神扑在华岩馆上了。” (谱学:即士族的族谱与家谱,它是家世的记录,是家世教育的教材。魏晋之际谱学发达,作为高门,不可不谙谱学,如会稽孔奂“详练百氏,凡所甄拔,衣冠搢绅,莫不悦伏。”【《陈书》之《孔奂传》记载】) “这梅花篆字写就之后,通常应该放一放才会显色,如不嫌弃,愿从旧作中拣选两幅送于两位,少姝你去取来吧。” 少姝应着,返身入后窑,很快怀里抱着数卷出来了。 钟会与卫铄小心接手,坐下来,轻轻地展开,二人不觉眼前一亮,确实,这些都是旧文,色调却比初写之作格外明艳了三分,片片花瓣冰肌玉骨,跃然欲活。 钟会两下里对比着,叹道:“还真是花朵完全绽放的样子!” 卫铄兴奋道:“老天,莫非与世间梅花的舒放一样,日濡月染,渐入佳境?” 奔着共同的话题,主客之间益发融洽,厅堂里充斥着明亮舒适的气氛。 不知不觉,他们又赏玩了半日,才各自选出了一幅最为钟意的,珍而重之地交待下人收起放好,一并向思霓道谢。 第16章 遗世独立的意蕴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石生沉声吩咐丫鬟往匣子里收字,然后自说自话地幽幽道:“嗟我殊观,百卉具腓。心之忧矣,孰识玄机?” (“嗟我殊观”句:出自嵇康的四言诗,意思是可叹我莲花只能单独成为美好的景观,因为百草都枯萎了。心中忧虑着,有谁能识得其中深奥的玄理?句中“我”指莲花,兼喻作者自己。文中移接,用到了同样在百花调零时盛开的梅花身上。) 少姝闻言一个激灵,凑过去问道:“石大哥可是在念叔夜先生的玄言诗?” (玄言诗:魏晋时期玄学兴盛,“玄言”是指有关易老庄之三玄之学的清谈、清言。“玄言诗”作为一个指称魏晋时期流行的言玄的哲理诗的专名,大约出现于二十世纪以后,朱自清、范文澜等先生是较早使用该词的学者。) 看着那不拘细行,距离越来越近的娇俏小脸,石生有些控制不住慌张,忍不住后退了一小步:“是了,先生的诗作我很喜欢,闲时常常吟诵,言约旨远,得意忘象,当中亦有难以言表的悲伤与无奈。” “是,天地茫茫,玄机重重。”少姝缓缓地点着下颌,仿佛心有戚戚焉,不知为什么,她看得出来,石生身上似也带出了几分文士的忧郁。 “哦,在下无端卖弄,实无他意,只是觉得对于梅报五福能与人的修为好德相连接,确为精巧,不由得生出了感慨。” “石大哥过奖啦,其实我们并不是特意要去参透什么玄机,只是随性而发,乐意琢磨身边的人与事,感同身受罢了。” “姑娘们察慧明悟,不愧是有道先生的后人。”石生越发高看一眼,又道,“令堂绝技,引人折服,想来少姝姑娘已得了真传?” “哈,我只会认,不会写,”理所当然地讲了出来,连少姝也觉得自己脸皮老厚,她欲语还休,还是讪讪地笑了,“我欠缺卫妹妹那份学书的热忱,没有耐性,总也坐不住。” “对,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她的那股热忱的确非同一般,并非普通少年人自有的不会持续太久的热忱。” (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语出《庄子》,意谓用心专一,才能使精神集中。喻指做任何事情,必须专心致志,全神贯注,方有所得。) “倒是少婵姐姐,我们在大宅时她时常过来请教家母,也修习过好一阵子,话说回来,她是真的醉心于美好天然的事物呢。” “看得出来。”石生的视线有些恍惚起来,“士族子弟,无分男女,但凡是兴之所致,理当多看一些,多学一些,我觉得很好。” 听见少婵在门边叫自己,少姝忙道声“失陪”,赶去追上大姐姐。 “你同那石生絮絮叨叨讲了些什么?” “呵呵,拉拉杂杂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倒是个自来熟。” “石兄学养丰厚,所以才谈得来。” 两人谈笑着来到厨房,开始为客人张罗一些菜蔬。 少姝起先有些犯愁:“不晓得京师之地的口味,怕卫妹妹吃不惯呢。” “不妨事,那里也多用面食,我来准备汤饼,至于叔母的几道拿手菜,就有劳妹妹了,我来给你打下手。”少婵“安排”得井井有条。 猛然发觉少婵的厨技突飞猛进,提升神速,叫少姝刮目相看;一阵子没见大姐姐了,她好似出挑得更加苗条了,说不出来的娴静优雅,腰肢轻盈,已有了几分大姑娘家的风韵,除此之外,少姝总觉得大姐姐还有什么地方悄然改变了。 是什么呢?从前大姐姐对无法明示的前途忧戚忐忑,如今大概也一样不会轻松的,但她已经决定迈向它了吗? 少姝不觉有些呆呆的,好似窥见了姐姐所要踏入的那个世界的强大和隐秘,怎么说好呢,表面看着世俗芜杂,内里实则通达坚韧。 少婵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发愣的少姝,嘱她准备生火烧水。 两人忙乎了片刻,又有卫铄派了两三名下人进来帮手,两姐妹同时松了口气,这下也不至于急到焦头烂额了。 过了一会儿,钟会与卫铄跟在思霓的身侧来到院中,一边漫步欣赏着花花草草,一边还在畅聊着梅花篆字的精妙之处。 在厨房的窗里,他们见到了少姝两姐妹劳碌的身影。 “今日上山来有口福了,家姐与文娟对少姝姑娘的手艺已然盛赞有加。”钟会笑道,“夫人教女有方。” 思霓称谢,接着请他们在花圃旁坐下用茶,同时讲起了此地的饮食习俗,每逢节日或者重要场合,都会准备些什么样的美食佳肴。 大部分时间,钟会和卫铄都在静静聆听,时不时会心而笑。 眼前这位妇人虽说出身在这山乡寒门,但说话极有纹路,心思细腻,优雅随和,实非一般名门闺秀所能及。 这样的山乡——钟会心里想着,兴味盎然地环视藩篱内外的风物景致——上山之前,原本没有太多期待,充其量也就会是随处可见的烟火气息吧,可是如今看来并不全如所料,此地的不同在于,有某种不可名状的遗世独立的意蕴,亦或是自己过分敏锐了么? 正值夕阳斜照,远远的山峰被霞光笼罩,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思霓关切地问询:“卫姑娘想吃什么,尽管吩咐。” “客随主便吧,什么都好!听夫人刚才一说,已经垂涎三尺了!”卫铄答完,间或向厨房张望了两眼,就见少姝精神抖擞地夹着个菜框踏出门槛来,忙叫住她。 “少姝姐姐去哪里?” 少姝笑嘻嘻指指门外的清泉:“你们慢慢聊,我去河边洗菜了。” “我也去!”卫铄立即嚷嚷着,然后转头看向思霓,“士季叔,我可以一起去吗?” “这……”少姝略显迟疑,头回来就使唤人家干活,说出来多少有点那个。 钟会倒是爽快地允许了:“去吧,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这回多少能跟着少姝姑娘学到一点。” 卫铄已经像小鸟一样飞了过来。 望着二人的背影,思霓赞道:“卫姑娘性情多好,爱说爱笑,开朗健谈。” “健谈?”钟会用茶水润润喉咙,装出牢骚满腹的无奈状,“许是路途中的人事比在家时缤纷多彩,叫她倍觉新鲜,于是什么都要试一试,我给她聒噪闹腾得唯恐避之不及。” 思霓不语,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来到泉畔,少姝麻利地将菜框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伸手去水里摸了摸,确认水温适宜后,才放心地招呼卫铄上手。 卫铄分到一把碧绿的韭菜,帮忙清洗起来。虽然很少做这样的活儿,但她的姿态却很认真,就像是在进行一项重要的任务。 先学着少姝择菜,遇到需要剔除的枯卷菜叶,也每每拿不准,必要问少姝确定了,少姝被她“请教”得几乎绝倒:“没关系,你看着来好了!” 洗了约有一半,少姝抬起头来看着卫铄:“卫妹妹如果感觉无聊,咱们呆会儿捉几条肥鱼,回去炖锅鲜鱼汤怎么样?” “好呀好呀!”卫铄的劲头更足了。 泉声潺潺,水质清澈,卫铄可以望见河底的鹅卵石,间或有小鱼游至,灰色的背鳍也清晰可辨。 不知什么时候,钟会也信步来到河边了,他两手握成拳,然后背手而立,瞅着她们洗菜,静听她们闲聊。 “少姝姐姐,我们上山来时,见下游栖住的人家多在河水里洗濯、挑取,还有陶器香料,还有农林浇灌……洪山用水还真是得天独厚,话说回来,真正的田园风光,与刻意堆砌出来的那种味道根本不一样,浑然天成,秩序井然。” 少姝一乐:“说是浑然天成,其实也有人为呀,先甭说你提到那些水利,看看我家的菜田和花圃就晓得了。” “少姝姐姐是说,如没有思夫人与你常年开垦劳作,它们就不会呈现出当下的样貌?” “对头,我们眼前开放而静谧的天地,是人与山水共同构筑起来的,两者息息相关,休戚与共。也可以说,生民不只是耕耘收获,还通过亲历亲为书写着他们在山水间的历史,与‘董狐直笔’类似,生民们的日子,便是虔诚忠实地跟随着自然节律,在天地间留下全力求存的痕迹,既得到了自然丰盛的馈赠,作为回报,也雕琢出了舒适宜人的田园风光,让山水更富灵气与美好。” (董狐直笔:董狐(生卒年不详),春秋晋国太史,亦称史狐。周太史辛有的后裔,因董督典籍,故姓董氏,据说今翼城县东五十里的良狐村,即其故里。 董狐为史官之际,不畏强权,坚持原则,在赵盾族弟赵穿弑晋灵公后,董狐以“赵盾弑其君”记载此事,留下“董狐直笔”的典故。董狐秉笔直书的事迹,实开我国史学直笔传统的先河。晋国赵氏一族,嬴姓,赵氏,其祖上为跟随晋文公流亡的赵衰,著名的“赵氏孤儿”即赵盾之孙,其后代赵烈侯(名籍)正式建立赵国。) 第17章 记不大真切了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真好啊,但愿人与山水一直这样“相处”下去,永永远远。”卫铄觉得她讲得入情入理。 “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这就是生民们信奉的天人合一了,少姝姑娘讲起话来真是有趣得当。”钟会忽然接口道,他看得出来,少姝的话全是发自肺腑的,并不是特意炫耀。 (“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出自《庄子·达生》。“天人合一”为中国哲学思想,儒、道、释等诸家各有阐述。《易经》中强调三才之道,将天、地、人并立起来。天有天之道,天之道在于“始万物”;地有地之道,地之道在于“生万物”。人不仅有人之道,而且人之道的作用就在于“成万物”。) 少姝转过后脖颈,冲钟会点头致意,接着又熟稔地念叨起了狐岐山鸑鷟泉的掌故,只要客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她总是乐此不疲。 “此地山灵水秀,界休的上巳节全在洪山源神庙了,熙熙攘攘,鼓乐喧天。”钟会似已掌握了一些当地的风土民俗,多半是王文娟与他作过的详尽介绍。 “是啊,”少姝笑答,“三月三,骑着毛驴上洪山。每年的场面蔚为大观,可真叫人流如织,热闹鼎沸。” “听人说,今年叔夜先生也曾上山来过节?” 话一出口,钟会注视着对方的反应,少姝脸上十分平静,也没有勃然变色,甚至手上洗涤的动作也丝毫未受到影响,仅仅是简短应了声,表示他说得没错。 “哦,我也是听少婵说的,上巳那日,你们与叔夜先生曾于山路上邂逅。”钟会态度自然,一副偶然想起的漫谈口吻,他也有掂量,对于郭家这样的名门兼姻亲,架子不宜端的太高,拣了块平整的石头,貌闲意悦地坐下来。 也是,在不喜翻人闲话,且心防筑了老高的少婵处,想来也问不出更多了,少姝笑笑:“是啊,叔夜先生的大名连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传遍了,能遇见他,实属幸会。” “他与你们聊了很多吗?玄学,诗作,或是京师中的事?”钟会的疑问乍听起来范围甚广,但也有所侧重。 很奇怪的是,少姝心下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同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无论对方怎样的和颜悦色,她也认为其中混杂了不少装模作样的成分,而对于高深莫测的人与事,过于坦率未免不妙,更不用说叔夜先生携赵浚上山来时,本有行迹不宣的意向与表露。 “过去了好些日子……我记不大真切了,子猷哥哥平日里教导得紧,大家只会谈一些书馆文章,对了,我们倒是央求先生抚琴一曲,我们兄妹几人听罢俱是如醉如痴,是什么曲子来着?”她一脸认真地蹙眉凝思,有些话滚到嘴边,硬生生地给吞了回去,刻意作出迷惘之色,心底暗叹确实有些不容易。 钟会似乎被她的表情吸引住了,仍然定定的,默不作声。 “广陵散!”卫铄说得斩钉截铁,“一定错不了!我与从叔有幸聆听过的。” “对,对,正是这一首!”少姝忙连声附和,语带兴奋的模样丝毫不露痕迹。 “哦,看来你们大家与他确实相谈甚欢。广陵散,那可是叔夜先生最为闻名遐迩的曲目,但亦颇多狷介,只有对着意气相投之人,他才愿意献上此曲。” 钟会双眸闪烁着探究,像在执拗地追寻着想要的答案。 (狷介:孤僻高傲,洁身自好。指孤僻高傲,不肯同流合污之人。出自三国·魏·刘劭《人物志上·体别》:“狷介之人,砭清激浊。”《晋书·向秀传》:“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 少姝脸上露出了陷入回忆的神色:“是啊,那日风清气和,叔夜先生的琴音撼人心魄,山鸣谷应,使人置身于一个仙境之中。只可惜,对话不多,大半皆已淡忘了,唯有那份感动,却是永远铭刻在心的。" “那么,他有没有提到什么特别的事情?比如,他的行程,或是他要去的某个地方?" 钟会的问题似乎越来越聚焦。 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少姝不觉歪过头,闭上眼,像是在用力回想,但很快又睁开来,答案依然很含混:“没有哇,他没提过,或许有……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果然如此,”钟会闻听此言,眼中才刚冒出的一丝光芒也湮灭了踪影,随即轻笑一声,难掩失望之色。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开鸑鷟泉的水利诸事,少姝也是面不改色地对答如流,似这种不疼不痒的话头持续了好一阵子,钟会才道:“好,那你们忙,我就不搅扰了,上面林子翠色怡人,正好去转一转。” “钟司隶……他好像极其关心叔夜先生的事哦?” 少姝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虽说她早就明白,如叔夜先生那样惊才艳绝的人物——不管他愿不愿意——一天到晚会有多少人念念不忘,不好说是幸或不幸,但是眼下,就连她也看得出来,钟会对嵇康的关注其实并不简单,尽管他说此行是为着探亲访友,可是少姝反倒生出猜测,似这般千里迢迢万里遥遥地赶来,不会是为着找寻叔夜先生吧? 不想卫铄扑哧笑出声来了:“少姝姐姐无须想得太多,你别看士季叔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没有家室,可以自由来去,若论空闲么,总是要比旁人富裕一些,但实话讲,他对叔夜先生也是仰慕已久了。” “哦?”少姝一边的眉毛轻轻翘起。 “我给你说,哎,你不兴去讲给别人啊!”卫铄提前叮嘱。 少姝勉强忍住笑:“卫妹妹放心,请继续。” “士季叔在读太学时就一心想着结交叔夜先生,彼时他花费无数心血,写成《四本论》一卷,很想让叔夜先生看看,请教于他。” (《四本论》:“四本论”讲才和性——即才和德——的关系问题,刘孝标注《魏志》曰: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才是指才能,性是指道德,用现在的话讲,“四本论”探讨的是才能和人品的关系:在一个人身上,才能和人品是同还是异?是统一的还是分离的?简单的说,就是谈才性相离还是相合的问题,也是魏晋之际玄学清谈的一个重要的话题。才性的同与合,指的是选用人才时才性要统一。这是东汉末年和西晋士大夫阶层所持的观点;而才性异与离,则是指选用人员时,只考虑才能不看重道德,这是曹魏政权,确切说是曹操所持的观点,这种观点为民间寒族所拥护。看来,玄学也并不是从始至终脱离了政治需求的纯粹理论探讨。) “多好呀,谈玄这等高雅事,加之是虚心求教,想来他们二人相见甚欢喽?”少姝自来对于玄谈名士十分羡慕,能长篇大论地尽述见解,很是了不起。 不料卫铄竟然叹息一声:“若能那样就如意了,可惜,他连先生家的大门也没能进去。” 少姝费解不已。 “因为我陪从叔一家拜谒过先生——那时他居于洛阳府中——于是那回,我便自告奋勇跟着士季叔同去了,顺带与他‘壮壮胆’。等我们兴冲冲赶到了先生的家门口,他又犹豫起来,徘徊许久,始终不敢进去。” “怎会如此?”少姝不觉一愣,同时觉得那畏首畏尾的场面有几分古怪好笑,但出于礼貌只得忍了下来。 “很替他着急是不是?后来我也寻思过,那会儿的士季叔是否底气不足,担心先生对他的文章不屑一顾?或者,是怕先生当面质疑却难以应对?那个时候我远远坐在车里,只是心燥火燎地干着急,最后,你猜怎么着?” 她顿了顿,侧头回想确认了当日情景,终于满足了少姝的好奇心:“他立于门外,奋力一掷,将书稿扔进了嵇家的院墙内,跟着便掉头跑回来了。” “哈?这样也行啊?”少姝惊呆了,迫切欲知此事后文,“那结果如何?” (钟会投书:见《世说新语·文学》: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诣,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于是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悲催答案,只见卫铄垂下了眉宇,有些意兴阑珊:“杳无音讯啊,我几乎怀疑,那本书有没有送到先生手上?或者就算置于案头,先生有没有翻阅到过?或者先生是在阅毕之后,发现作书者的观点与自己完全相佐?更有甚者,那便是二人的立场不同,多说无益,再不可深究了……” 少姝一震,她不晓得该说什么,此时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立场不同啊,一个是曹家的旧臣,一个是司马家的新宠,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由地又想起了子献跟她讲过的很多传闻,虚虚实实,真假莫辨—— 第18章 何所闻而来?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正元二年,毌丘俭和文钦在淮南起兵谋反,当时的大将军司马师东征讨伐,钟会随军主管机密事宜,卫将军司马昭率领大军的后继部队。后来,司马师骤亡于许昌,司马昭统领大军,又令钟会运筹帷幄;而与钟会的春风得意截然相反的是——当然这些坊间流传也是子献在这里时偷偷说给她知道的——嵇康曾欲起兵援助毌丘俭,因为山涛的劝阻而没有起事,然而未知真假,记得末了,子献还故弄玄虚地说:“打铁也未必尽是些农具吧,你细想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过其门而不敢入就很窝囊了,最后居然还得不到回音,是不是有点可怜?不过,在我眼里,他们性情不同,原本就是两类人,各适其适就好了!”卫铄大大咧咧地说,“人与人的关系很微妙,可能并不需要具体的理由,有的气味相投,有的相看两厌,还有的呢,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句没办法,就可以停下烦恼了,倒也是个办法。 少姝逗她:“那咱们姐妹位列哪一种?也是没办法的吗?” “那还用问么?当然妥妥地是第一种啦,哈哈哈……” 少姝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各适其适,真的可以那样吗?眼前似乎看到了那个在嵇康门前游移不定,忐忑不安的少年,是什么让他受到既感到卑怯难言又急迫地寻求认可?如今他再回想时,当日的窘困与后来的煎熬等待——是否会云淡风清的已成过往? “少姝姐姐,择洗成这样行不行?” 卫铄清脆的声音将神游的少姝拽回了当下,无忧无虑的稚气重又在脸上浮现:“卫妹妹心灵手巧,我都不大信你是头回干这活的了,来,咱们收拾收拾回去喽!” “我见士季叔往林子深处去了,要不要叫住他?” “饭好还得一会儿,不如让他四下里走走吧。” 钟会离了她们,兀自向水沟上方的杂林踱步而去。 林间高大的松柏错落,间隙中生长着一丛丛的瘦竹,脚边还有低矮壮实的灌木。 站在高处,俯瞰水沟,视线开阔了不少,可以看到郭家院落的全貌,泉边两个少女的身形缩成了模糊跃动的娇俏丽影,虽然不知她们在聊些什么,大体也是欢快的情形,两个身上集中了家族宠爱的小姑娘,不想“思无邪”怕也办不到呢,她们身边,不时还有三两散农慢步而过,两下里热情地招呼着。 (“思无邪”:出自《论语·为政》,意思是指思想纯正。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眼前这般恬静至简的山乡景象令钟会多少有点咋舌,谁能料到,当年“一言九鼎”的郭有道,其后裔如此甘于平淡,就连种菜做饭此类的活计,到了他们这里也变成了很怡然享受的事。 穷根究底,郭有道原本从未出仕,也没有担任过如日中天的要职,基本上就是一介书生,也许正因如此,这个特殊的“士族”并没有如设想中的,为了维持体面而不得已撙节度日,呈现出格外苦熬的潦倒迹象,人家从祖上便是陶然于恬适的山水,然后安静地做着自己的各种事,不见严苛的家教,也不见繁缛的礼法,他们似乎找出了让一切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任情而不纵脱,恣性也无骄横,什么树大招风,名望招妒,在这里竟全不足虑了。 再往深处思量,不觉感慨,其实这些人的骨子里,与沉迷于锻铁的“那人”多有相通之处,诗人,铁匠,从目前看来依然保有的皇亲身份……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身份,也都是毫无违和地融汇在“那人”身上了。 清风拂来,钟会眼中不再驻留遍地浓荫的美景,面色转而阴鸷,额角覆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关于“那人”的种种,如同梦魇一般缠绕着他,总在毫无防备的时刻狠狠地攫住他的心,无法驱散,无法忘怀。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恰是担心自己失态露于人前——那名叫少姝的小姑娘,举手投足像个孩子,但目光却有不同,似有一股直抵人心深处的魔力——于是借个由头,独自一人躲来这里,舔舐伤口。 那日,他带着一大队人马铺陈着好大的排场,想要结交嵇康,他终于进了门,且是浩浩荡荡地进了门,但还没有来得及充分享受这次成功骄人的喜悦,更大的挫败感已席卷而来,且是在簇拥巴结他的一众名流阔少们亲眼见证之下。 耀武扬威的人欢马嘶并没有吸引到正自挥舞铁锤的嵇康,他旁边的地上坐着向秀,一下一下,专注地拉着风箱,二人的动作配合默契,如行云流水,间或旁若无人地相视一笑。 俊美如修的面容与炉火映红的胸膛,构成了一副健硕且魅惑的图景,仿佛不像个真人,钟会只记得那火苗似是蹿到了自己的脸上,灼热难当,每一刻,都觉得嵇康的脸就要转向自己了,然后始终没有,叮叮当当的锻铁声,在这门庭若市的时分,竟能传出回音一般的寂寥而空灵。 自讨没趣,无措的众人只能退去了。 钟会尴尬无声,身后如同响了个炸雷,听到那人极尽揶揄地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一道道刺探般的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只觉得浑身要冒火似的燃烧起来,然而,只能悻悻地回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何所闻而来?”句:嵇康问话的意思是:听到了什么才来的?看到了什么才走的? 这个惊心的故事出自《世说新语 简傲》。)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神经兮兮地兀自重复着,像是要把嵇康的问话嚼碎了再狠狠吐掉一般,微眯的长眸射出两道暴戾的光。 就算是皇亲,是名士,是太学标杆,对于寻上门来的自己,没有极力肯定也就罢了,诸如“足下的《四本论》已经拜读”等此类客套连一句也无,甚至于,连眼神都吝惜得很,就像躲避什么不洁似的,摆明了不把人放在眼里,倨傲无礼,欺人太甚! 高大的杂木投下斜斜的阴影,像沉重无形的念头压迫着人心。 彼时逼人的怪异氛围,恼人的愚蠢期待,哄人的不以为意……挫败感伴着狂怒,凝滞成郁结之气,沉实地堵塞在胸口,钟会的汗水点点滴落,眼梢吊起,好像眼角都要裂开了。 他在昏暗的树影下胡乱坐下来,虚脱般地垂下头,继而,喉咙间又接续迸出语焉不详的咒骂。 几声凄厉的“哇哇”乱叫,惊得他视线僵住了,倏地起身,四围慌乱寻看,哦,原来只是乌鸦归巢。 钟会立时起身,整饬衣服的下摆,树顶上不时传过来鸟儿们拍羽振翅的纷乱声响,他仰首瞪了几瞪,也不知是谁惊动了谁。 笑话,我钟士季是何等样人,岂会忧惧那些无聊至极的事情——损及我的声名?他试着冷笑了一声,试图压下搅乱翻腾的难宁心绪,在竭尽全力将自己真实的种种埋入内心阴暗之后,又恢复了稳健镇定的步伐,向水沟下的院落走去。 少顷,筵席的案几准备停当,仆妇丫鬟们开始流水般端上菜肴。 菜式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请。”思霓轻声道。 客人入席就座,除了别的下人纷纷退下,钟会特意叫石生也在末座陪用。 主宾谈笑风生,又是一番欢宴不提。 厅堂里用茶之际,乐铄的提议叫大家都吃了一惊—— “机会难得,我想住下,与少姝姐姐好好玩耍几天!” “怎么,你又打算在狐岐山‘安营扎寨’啦?”钟会未置可否。 “士季叔你就答应我嘛!”卫铄撒起娇来,看样子是志在必得。 最怵她耍脾气闹别扭,钟会面露难色:“你这孩子,有没想过,为思夫人母女添扰多不合适?” 思霓却莞尔:“钟司隶不必见外,能有什么麻烦的,实话讲,我还顶乐见孩子们在一处热闹呢。” 话已至此,只好应下来,钟会对兴冲冲的卫铄叮嘱道:“那好,过几日我是怕没有功夫上来了,便派车来接你好了。” “过几日?” “三日。” “五日!”卫铄铁了心,一点不松口,露出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表情,“虽然错过了上巳节的盛况,但我也好想上源神庙泉眼处瞻拜瞻拜。” 见钟会再度无奈地点了头,卫铄这才放声欢呼,喜笑颜开,转头满脸期待地问向少姝:“少姝姐姐,我和你挤挤一起睡,没有什么不方便吧?” “卫妹妹能逗留几日,真太好了,那有什么不方便的,人多了才热闹!”少姝拉过她的手,好一通表明心意,“不用问也知道你走过了很多地方,此地山水风物或许不是最美的,但我也很想带你尽数赏游一遍。” 侍立在旁的石生听见了,嘴角轻轻地扬起。 “对了,少婵姐姐也留下?”卫铄扭过头去建议,一副毫无疑问的口气。 见众人目光全部聚集在自己身上,尽管心下相当纠结矛盾,还是嗫嚅婉拒道:“我就不用了,家里还有好多事……” 第19章 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唉,姐姐好不扫兴,好难得来一趟,多陪我两日也不行?”卫铄不高兴了,嘟嘟囔囔地连声抱怨,“家务料理哪有尽头?累得人要死要活,当真预备好了,嫁过去就做贤妻良母?” 少姝几欲绝倒,可能在卫铄的眼里,除了她心爱的书道外,其余的没准儿都是耗人心力的重度劳作,除了可以尝试着玩一玩,到底也看不出来什么价值吧。 又见少婵的粉面腾一下涨了个通红,用眼神频频求助于自己。 “少婵姐姐要打理的家务也不少,她不在,大伯母想必吃力,让她去忙她的,我陪你安心散淡散淡!”少姝温言哄嘬,又拍拍胸脯大声应承。 卫铄见此,也只好作罢。 若是在数月前,少婵认为她可能会没有任何的犹疑,有什么理由拒绝卫铄呢?她太了解这个小妹妹的心情了,耳边仿佛有把极具诱惑的声音。 你以为这样尽兴游乐的好日子还很多是不是?过一次少一次了,及时行乐又不会碍着别人,还在犹疑担心什么? 但若选择依然顾我,心上沉甸甸的压负感又是怎么回事,照此下去,莫非要变成作茧自缚的羁绊?吃惊,恐惧,不明所以……胸口像是狂风过境一般,而表现在面目上,也只是长长的睫毛在不停地抖动而已。 “少婵姑娘要下山,那我们送你回去吧。”石生无端插了一句。 正自天人交战的少婵猛地抬头,她起先一怔,明白过来,莹润的红唇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落落大方地向说话的人道谢。 突至内心的慌乱令石生的视线飘忽开来,很快低下头。 室内陷入寂静瞬时,少姝左看右瞧,感到气氛莫名起了变化。 见思霓含笑望向自己,石生面容一紧:“想来卫姑娘这几天不用练字,借此我也跟着松一松。” 卫铄只是笑眼弯弯地望向石生,却什么都不说,石生反觉如芒在背。 钟会大事化小的挥挥袖角:“他呀,早对华岩馆神往多时,这几日暂且留在馆中,跟着子猷读书好了。” 卫铄态度软化了,眸中漾出淘气的神情,嘟着嘴,无声地冲石生说了什么,但见后者唯唯诺诺,不尴不尬地浅浅一笑,聊作回应。 不管怎样,事情总算是这样定下来了,大家还都满意。 只是待钟会的众多下人忙碌起来,麻溜地将卫铄的行装箱匣一一搬进屋内时,少姝才结结实实地大吃一惊,她一边有序调度着一边还不忘打趣:“我的乖乖,但凡我们少盖间窑,怕就放不下卫妹妹这些宝贝家什了,高门千金的排场真是了不得!” 一并留下的两名小丫鬟掩着嘴笑答:“岂敢胡乱摆放,少姝姑娘告诉我们什么收在哪里合适,保管收拾妥当。” 少姝便告知她们将卫铄日用等手边物放到自己卧室去。 此起彼伏的蝉声终于沉寂下去了,只听到车轮缓缓滚动的声音。 回程途中,少婵独乘一辆,钟会则与石生同车。 “还真是个孩子呢,你瞧瞧卫铄与郭家姑娘那亲厚的模样,难舍难离。”钟会状似不解地摇着头。 “是,双方赤诚相待尤为可贵。”石生颇为动容地应道,一边用绢布印了印额角的汗水,怎么回事,才离了水沟的清凉之地,仲夏的闷热似乎又卷土重来了,坐着不动也是满身汗涔涔的,他时不时地望一眼侧后方的油碧车,静静的跟着前行,不急不徐,天青色的帘栊也全都放了下来,遮得密不透风。 “人呐,在开始的时候都是那么亲近融洽的,后来渐渐就不一样了,所谓初隆而后薄,始密而终疏,何故也?” “……”石生摆出愿闻指教的姿态。 “有贪其财而交,有慕其势而交,有爱其色而交。三者既衰,疏薄由生——终久不过是镜花水月,难以持久。”钟会的口吻实多感怀。 (“有贪其财而交”句:出自钟会《刍荛论》,其实也从侧面隐秘反映了其人孤独缺爱,渴望得到别人认可而不得的心理。) “虽说确有权以一时之术,取以仓卒之利的小人之辈,但也有升华为君子之交的先例,相知相惜,坚如金石,至死不渝,好比有道先生与在下高祖,钟兄实不必过于悲观。”石生心中颇有感触,“市道交”虽说是人之常情,自己也不乏渐行渐远的亲朋故交,但是一想到昔日高祖与郭有道的情谊,凉下来的心胸便又生出了融融的暖意。 (市道交:比喻人与人之间以利害关系为转移的交情。出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廉颇之免长平【今山西高平县西北】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乃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可能觉得他所例举趋于阳春白雪,曲高和寡,钟会脸上浮出几许苦笑,又转过个话题:“郭家的清流门风相沿持守至今,殊为不易了,看看你那大舅子已然如此,今日得见思夫人,方知郭门女眷性情恬淡,更兼才华卓异,又为其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观感。” (阳春白雪:《阳春白雪》又名《阳春古曲》,著名古琴曲,相传是春秋时期晋国的师旷或齐国的刘涓子所作,在战国时代成为楚国的高雅乐曲;亦指高深典雅、不够通俗易懂的文艺作品,常跟“下里巴人”对举,典故出自《楚辞》中的《宋玉答楚王问》一文。) “字写得好,琴弹得妙,或者棋艺高超等等,确属专长之技,勤学苦练皆可小成,但小弟以为,这些尚且不是什么才华。”石生也在回味白天发生的种种,又想到了因体弱憔悴,说话细声细气的思霓,“清明醒觉的心性,堪称一个人真正难得的才华。那思夫人的眼睛,仿佛已看穿了世相百态,而依然能够安之若素,行止也是恰到好处,婉转优雅,这也许是他们一类人的气度了,对了,养的女儿也是个小机灵鬼呢!” “嗯,那孩子么,那孩子是很有意思,却并不简单,甚至还多少有点桀骜不驯的味道。”钟会慢条斯理地评价道,“就算纤小的眉目变化,也可以看出是个直觉敏锐的人。” “我想不至于,毕竟她小小年纪。”石生愕然,觉得对方言过其实,脑海浮现少姝小小的面庞,不见丝毫任性撒娇的模样,让他莫名心生好感。 “就算你这么说,你的那些把戏恐怕是唬不住她的。” 石生赶忙讨好作揖,压着嗓门乞求哀告:“钟兄你好人做到底,千万别说出来,卫姑娘那里也已答应我了。” “哎呦,你们红男绿女的心事念头也是够古怪的了,”钟会失笑,从来坠入情网的人尽皆不可理喻,“一个未过门的媳妇,也要巴巴地换着花样儿来见,还得叫我们跟你一起藏着掖着,做得这叫什么?为了她,其他的事情就全视而不见了,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 石生思来想去,有口难言,露出一副提心吊胆的囧态。 “算了,我才懒得再生事端,瞧你一路来茶饭不思心焦如焚的,也是可怜!” 在钟会洪亮的爆笑中,石生悬着的心才慢慢落肚,没一会儿又面含春色,完全是一副被心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神情。 车内安静了片霎,钟会脸朝车外,喃喃低语起来:“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 方才,石生是对“才性相合”提出了更为高渺的范式,他不由地想起了少年时写的那卷《四本论》——那本没有得到他最为渴盼的回应的手稿——心绪起伏开始不定,那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渐渐收紧了。 蓦地,石生听到一把嘶哑的声音问他:“思夫人毕竟身处内闱,若放眼天下名士,贤弟以为实具才华者有谁?” “自然是要首推叔夜先生了。”石生微眯起眼睛,眺向车窗外的暮色,毫无犹豫和防备,说出心里话来。 钟会没有反驳,眼神直直地盯住石生,嘴边浮现意味不明的笑容,鼻翼一侧猝然抖了抖。 然后,才听到他一字一顿地吐出番话来:“也是奇了。好比你自己站的越高,就看他越高。你自己越是出类拔萃,就越是看得出他的出类拔萃;而如果你自己平庸,没准看他也就平平无奇了。” 虽然没有明白地驳斥自己,但莫名有种不善的意味。 石生有点给后知后觉吓到了,脖颈处些微发紧,心神不宁地忖度着眼前算是什么情况?惊讶于自己的迟钝,他不禁有些后悔,方才还是太过忘情了。 钟会向来好逞能,一片毒舌可以当面将人奚落得体无完肤,可是同他虚与委蛇,自己又没那个本事。 犹记得游于太学时,嵇康的风度、学问及气节令多少人惊为天人,毫无夸张的说,太学里的很多年轻学子,都如自己一样,从头到脚都是嵇康的忠实追随者。 第20章 先天不足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然而,被人们——各式各样想法各异的人们——以锲而不舍的目光追逐,也是会令人倍感倦怠的吧。 “呵,是么?”顿了片刻,石生简约地反问,像是接受了对方的说法,又像是没有,试图用含糊不清的方式蒙混过去,说笑罢,终于谨慎地闭上了嘴。 钟会的母亲张氏是钟繇之侍妾,比其父年轻了近五十岁,后来钟繇为妾出妻,甚至惊动了卞太后,京师士族为此沸沸扬扬多时,这些都是他多有避讳的“先天不足”,但他也当真才干优长,借父荫支撑庇护,年纪不大,已走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在朝堂充满血腥味的勾心斗角中屹立不倒,足见其能耐非常。特别是他擅长察言观色,准确地揣摩应对“上位”的心思,难免引人侧目,而钟会本人似乎并未在意背后的暗流涌动,似乎坚信自己足以应对一切,而他的这种自信,究竟是盲目的傲然,还是实力的彰显呢?确实很难说个明白。 (钟会母亲:张昌蒲,裴注《三国志》中,称钟母是:“夫人少丧父母,克成侯家”(有做克为充)。说明钟母幼年丧父母,从小生活在钟繇家,说不定是被卖入钟家的女婢。钟会为庶出,在那个特别讲究血统门第的时代,可以说是先天不足,似乎也开启了钟会用力过猛的一生。值得玩味的是,钟繇为妾出妻,即为扶正妾室休掉了正妻【钟毓的生母】,连卞太后出面阻止也都败北,见裴注《魏氏春秋》:“会母见宠於繇,繇为之出其夫人。卞太后以为言,文帝诏繇复之。繇恚愤,将引鸩,弗获,餐椒致噤,帝乃止。”此事震动了整个贵族圈层,后有志怪小说【陆氏《异林》】编造了钟繇和女鬼相恋的故事,也隐指钟繇宠妾灭妻。此事余波在钟会一生中都可以看得到,自幼敏感聪慧【五岁时被蒋济认为“非常人也”】的他大约也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后为其母作《张氏夫人传》,当中多有粉饰的痕迹,或也可以看作文采斐然的欲盖弥彰?) 但与钟会交往过的人,都不难看出,他无疑是个性情中人,许是深受家世与出身的影响,敏感而多疑,自卑且自负,因此石生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不管是爱起来或恨起来,都会比常人加倍地强烈以至于偏执,诸如类似的忧惧不安,难道不是因为对自身始终抱有奢望的无法满足所引发的么? 石生心中忽又一闪念,如今在士人们的圈子里,早有人背后对其指指点点,年纪老大,却从无成亲之想,断续有闻他爱慕男风的传言,这类事情,越到穷街陋巷,越能听到刻薄的风言风语,但说到底,是人家的隐私,不好当面关心问询的。 (有关钟会爱慕男风的问题:正史上找不到任何关于钟会娶妻的记载,儿子们也是从哥哥钟毓那里过继来的。邵悌还曾对司马昭评论说钟会“单身无重任”,言下之意是他没有家室,要真谋反了也没什么可顾及的。那个年代,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想法可谓相当罕见,从邵悌的话来看,他可能也确实因为这件事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过。当然,就钟会地位而言,他不想娶妻也没人会硬逼着他,或者他只是“独身主义者”罢了,但是对于同性而言,尤其是外貌风流倜傥又有过人才华的同性,他确实表现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如慕嵇康,狎夏侯玄,与姜维情好欢甚等等,尤其是算计了一生,最后却在姜维这里给人忽悠得五迷三道,所以才会引发后人猜想吧?) 尤其是,钟会先时并未与夏侯玄相知,却当嘉平六年夏侯玄坏事时,传出了他因便狎之的丑闻,结果还碰了一鼻子灰,为人诟病至今。 (夏侯玄:字泰初,三国时曹魏沛国谯县【今安徽毫州】人,魏征南大将军夏侯尚之子,大将军曹爽表弟,曹魏宗室大臣。夏侯玄少有才名,仪表出众。时人称他为“玉树”、“玉山”,将他比作太庙之中的礼器,说他就像怀里抱着日月一样,“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光彩夺目。他还擅长书法,著有《乐毅论》。作为一个集颜值与才华于一身的官二代,又是皇室宗亲,夏侯玄步入仕途可以说是顺理成章。他十岁就做了散骑黄门侍郎,成为魏文帝曹丕的近臣,十六岁父亲夏侯尚去世,承袭爵位成为昌陵乡侯。在整个曹丕时代,夏侯玄的官场之路都颇为顺遂,到了嘉平六年【公元254年】二月,在曹芳的授意下,时任太常的夏侯玄与中书令李丰、光禄大夫张缉等人密谋,意欲诛杀司马师。不幸事泄,曹芳被废为齐王,夏侯玄则与李丰、张缉一起,被司马师夷灭三族。而文中所提“钟会狎夏侯玄”的事发生在李丰谋泄之后,《世说新语·方正》记载“夏侯玄既被桎梏,时钟毓【钟会哥哥】为廷尉,钟会先不与玄相知,因便狎之。玄曰:‘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考掠初无一言,临刑东市,颜色不异。”先前钟会“不与玄相知”,现在夏侯玄“既被桎梏”,于是钟会“因便狎之”,这里的“狎”有“亲近而不庄重”的意思。毋庸讳言,身为名士与宗室,夏侯玄为捍卫曹魏正统奉献出短暂一生,光明磊落,高洁无瑕。) 钟会也没有再出声,他面色渐寒,一双长眼微阖,眉间耸成个疙瘩,不知是否又在回想他与嵇康之间那场玄妙的对答。 越是看重什么,越是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是一次比恶语相向还要糟糕的会晤,石生心底越发认定了。 两人各怀心事,遂相对无言。 大路两旁,渐已浓稠成黑影的山色间,依稀可见点点人家,断续有昏黄的灯火在暮色中浮现,匆匆打车窗前掠过…… 水沟这边,少婵他们起程不久后,青凤与孝儿就到了,他们得知少姝家里来了贵客,特意送来一些新鲜的蔬果。 少姝很是高兴,立刻答应为他们引见给卫铄相识。 “听闻卫姑娘的故乡在夏县?”青凤娇滴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夏县:夏县,隶属于山西省运城市,地处山西省西南端、中条山西麓,南接平陆县,北邻闻喜县、垣曲县,西连盐湖区,东隔黄河与河南渑池县相望。 夏县,古称安邑,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禹分中国为九州,安邑属冀州,为侯国地。前22世纪,夏禹之子启建都于此。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载:“启放弃阳翟,西迁到大夏,建安邑”。 ) “没错,夏县,古称安邑,那可是个地灵人杰的好地方。”少姝扭过头,郑重其事答道。 “夏与涂山氏渊源颇深,想必那里狐族也是能耐非凡。”孝儿不甘示弱,扯着嗓子作出论断。 瞟了眼周围没有旁人,为了及时堵上这个话题,两位姐姐只好拿话敷衍他。 “嗯嗯,说得有理。” “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灵光。” 孝儿一下子就相信了,挠了挠头上的小辫子,嘴角咧开老大。 来到少姝卧室,两人打眼瞧着正忙于放置行李的卫铄,妆台、锦被、更多的是文房用具,满满地铺在炕上,不觉吓了一跳。 抬头瞥见两张俊美秀丽的新面孔——还是少姝的好伙伴——卫铄双眼一亮,立即扔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来,热络地与青凤姐弟攀谈起来。 丫鬟们端上来洗好的瓜果。 “这是青凤姐弟带来的,给你尝尝鲜,来,甭客气。”少姝说着,往小丫鬟手里也各塞了一个。 卫铄与青凤热切地交流着京师里孩童常玩的把戏,原来大同小异,女儿们除了女红绣活,也都爱抓子儿,翻花绳。 卫铄一拍脑门:“对了,我来时路过交城,还买到了新鲜玩意儿。”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她已经跳起来回身到炕上去翻找开了。 “在这里!”接着,她一支支取了出来。 大家凑上前细看。 “哎呀呵,五颜六色的全没见过。” “什么啊这是?” “真是用来玩儿的?也太好看了吧!” 大家琢磨着眼前不晓得是从哪里鼓捣来的新鲜玩意儿,整体形状呈细脖圆肚,上部细长的空管连通下部的葫芦状薄壳,通体晶莹,而那葫芦的底部更是清薄如纸。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支,颠来倒去地琢磨。 见大家都不认识,卫铄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不过,能给新结识的伙伴们带来惊喜,也让她十分受用,便大模大样地拿起一支作示范。 少姝见她将细管噙在口中,意识到也许是乐器之类,随着卫铄吹吸动作,气流很快顺势涌进瓶中,到达瓶底,于是那薄薄的、略为内凹的底部迅速上下鼓动起来,映衬着吹气的节拍,传出了噗噔噗噔、咯嘣咯嘣的声响,音色清脆悦耳,古朴生趣。 第21章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这是叫做琉璃咯嘣的小儿玩具,少姝姐姐你们竟没有见过?”卫铄反问欢笑的众友,“好听不好听?在交城路两旁有很多售卖的摊位,也有的人像卖糖葫芦那样,在主杆周围插上细小竹棍,再把咯嘣们插在竹棍上,便于挑选,我头回见就移不开眼了,稀罕得把所有颜色都收齐了,心想带回去给侄儿侄女玩玩儿,他们一定会喜欢的!” (琉璃咯嘣:是底子薄脆,吹之有声的琉璃制品,据传已经有400余年的历史,是清朝康熙年间琉璃工匠创制出来的,不过既然山西的琉璃技艺在当时全国驰名,两者或有一定的传承关系。魏晋南北朝是中国玻璃制造和西方玻璃进口到中国的一个重要时期,根据考古资料,最迟在北魏时期,中国已掌握玻璃吹制技术,可以吹制器形较大的薄壁玻璃容器,因为当时没有玻璃的叫法,所以统称为琉璃也是可能的。据有关记载,中国各地类似“琉璃咯嘣”的手工制品都源自山西交城,吕梁市交城县夏家营镇覃村是“琉璃咯嘣”的原始产地,其样式五花八门:有锤形,也有葫芦形、盘龙、檀香壶等多种形式,且大小不一,最大的近一米。此外还可以制作出琉璃喇叭,可以模仿军号声,吹出悦耳的声调。在如今40岁以上中年人的记忆里,这个物美价廉的咯嘣儿多给他们带来过难以磨灭的快乐与满足。作为一项民间绝活,2007年,交城琉璃咯嘣被列入“山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 “听听这声儿,所以才叫琉璃咯嘣呀!”大家恍然大悟。 “真有意思,我也来试试!”少姝有样学样。 青凤与孝儿也迫不及待跟着吹奏起来。 正当屋子里闹腾得不亦乐乎,珐花进来了,见他们嘴边一人一支怪异奇声的“喇叭”,惊得眼睛睁了个滴溜圆。 少姝笑着拉住她,也给她介绍了卫铄,大方的卫铄旋即送她一支“琉璃咯嘣”,欢迎她加入。 珐花诚惶诚恐,对于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卫姑娘都给与如此的礼遇,她觉得自己是沾了少姝好大的光。 孝儿的嘴吹累了,将细管捏在两掌相握的手心间,反复捏动,照响不误,大家直夸他机灵,兴奋之下,没有掌控好力道,那葫芦的薄薄底面竟在瞬息间爆裂了。 大家一时傻了眼,都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碎渣,才晓得这玩意儿多么不结实。 孝儿羞惭得耷拉下脑袋,不敢看卫铄的反应,才拿到手的好物,三不两下就给人家报废了,多么失礼。 青凤也吓到不敢再玩了,不住叹惋:“哎呀多可惜,真正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呢。”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白居易《简简吟》中有: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意思是说,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不坚韧牢固的,就好像多彩的云朵容易飘散,五彩的琉璃容易破碎。此处当然是化用了。) 卫铄却满脸的无所谓,招呼下人收拾打扫,慢悠悠念道:“琉璃咯嘣,只玩一会儿,噗嚓一响,烂了再换。” 众人纷笑之际,她又大大咧咧地解释:“碎了也没什么的,这可是卖货的摊主说的哦!孝儿还未尽兴,快来再取一支!因为物美价廉,我可是买了不老少呢!” 少姝笑:“夺人所好不大合适,你买的这些,不是要给家里娃娃们带的吗?都叫我们弄坏了怎么能行?” “瞧姐姐说的,怕弄坏就不玩了么?那得失掉多少趣味,”卫铄余兴未尽,“顶多我回去的路上再多买些就是了!” 众人说笑间,珐花却一人摊开了手帕,俯身下去,目光如炬地拾捡起碎片。 丫鬟们见了,忙上来劝阻:“还是交给我们做吧,姑娘小心扎了手。” 珐花充耳不闻,手捧着琉璃碎渣,兴冲冲地看牢少姝,打开了话匣子:“少姝姑娘,你能想得到么?琉璃还能有这么多鲜亮的颜色,我想把这些拿回去给父亲瞧瞧,如果能助他改进烧造就好了,专供道家地的琉璃瓦可能会锦上添花也说不定。” 少姝当下会意,大声呼道:“珐花要陪武师下城去了?” “嗯,”珐花多少有点难为情,“我们刚接到的消息,明日天不亮就得收拾出发,整个窑里的陶工都要跟着下去,我是怕姑娘来找我扑个空,故连夜前来告知。” 青凤与孝儿也赶忙表示恭贺。 卫铄问:“原来珐花姐姐家里是制陶的?” “正是,姑娘就叫我珐花就好。”转身面向卫铄,珐花怯怯一笑。 “你们家的窑口里出产书写文具吗?” “有的,这个就是珐花家里的东西。”少姝从靠墙的橱柜里取出一只兔形的青瓷水盂。 立刻吸引了卫铄的注意:“哇,好好看!少姝姐姐是不是还有陶砚?” (水盂:功能是盛磨墨用水,魏晋时期陶器制作被大量运用到文具中,如笔筒、水盂、砚等,且造型丰富,有蛙形、鸟形、兔形、牛形等样式。) (陶砚:砚台的种类较多,以石砚为最多,自古文人就把端砚、歙砚、洮河砚、澄泥砚定为中国的“四大名砚”,其中唯有澄泥砚是陶砚,作为陶瓷艺术品,深受文人墨客的喜爱。陶砚制作始于汉代,后世多有烧制,目前收藏普遍认为山西绛县和江苏宝山烧制的澄泥砚是相对比较好的。) 见少姝依言统统取了出来,珐花习惯使然,主动为“客人”讲解了起来:“陶砚中的珍品非常难得,澄泥砚的作法颇为讲究,以绛州为最,以‘一匙之水,经旬不涸,一洼之墨,盛暑不干’,且发墨如油、不损笔毫,当地文人极为喜爱。” (绛州澄泥砚:澄泥砚是中国传统工艺品之一,传统书法用具之一,始于汉,盛于唐宋,迄今已有千余年历史。从唐代起,端砚、歙砚、洮河砚和澄泥砚被并称为“四大名砚”,砚谱云:“唐人品研澄泥研以为第一。”该砚用特种胶泥加工烧制而成因烧过程及时间不同,可以是多种颜色,有的一砚多色,尤其讲究雕刻技术,有浮雕、半起胎、立体、过通等品种。澄泥砚由于使用经过澄洗的细泥作为原料加工烧制而成,因此澄泥砚质地细腻,犹如婴儿皮肤一般,具有贮墨不耗,积墨不腐、呵气生津,触手生晕、发墨而不损毫的特点,前人多有赞誉。今日所见古澄泥砚极为稀少,上品更是难求。) “我见过工匠们在河水中筛洗极细的泥土,说是用来作陶砚的,”青凤想到了,“看来从选料开始,澄泥砚就要比一般陶瓷制品更加细致,无怪乎成品观若美玉,抚若童肌。” 珐花点点头:“以沉淀的汾河渍泥为主料,澄而制砚,颇费周折,从采泥到砚坯,通常需要耗时一到两年,故此陶砚的坯块尤为结实,风干后反复击打令其质坚耐磨,以竹刀雕琢成砚形,微阴干后以利刀刻削,不施彩釉,烧炼一伏时,再用黑蜡、米醋相参蒸多次……经此种种繁复工序,方能使砚台坚如铁石。” “火候太过,墨在砚上打滑,不可取;火候不足,磨墨时泥墨俱下,更不可取。”少姝补充道,她还是特别关注火力的掌控。 “不施彩釉做出来的,就是这样啊……”孝儿似通非通,也凑到卫铄身边看她手中色的一方鳝鱼黄色的砚台,也觉雅致脱俗。 “自带一种端然的古朴,是不是?由于用料来源、烧制时长的差异,同窑所出也会迥然不同,幻变出的色彩各异,其中以朱砂红、鳝鱼黄为上乘之色,此外还有朱砂红、蟹壳青、豆沙绿、檀香紫等各种品相,器物表面的砂斑点亦有所区隔,点大些的叫豆瓣砂,小的叫绿豆砂,一般来说,大小斑点皆备者属于佳品,很适合落墨。” 见珐花讲得有趣,众人连声赞叹,深信不疑。 卫铄又往案上逐一看去,除了澄泥砚,还有两件瓦砚与辟雍砚,每样都令她不忍释手,爱到不行,忽而却脸色黯淡下来,可怜兮兮地说:“在姐姐这样的行家面前,我就实话实说了,洪山窑烧制的陶砚工艺上乘,釉色高古,质地醇素,且贮水不涸历寒不冰,此来本想着要去挑选几件的,只是姐姐明日就要下山了……” (瓦砚:即是用古代建筑物上的瓦改制而成。瓦砚之材多取自秦汉晋宫殿殿瓦,如阿房宫、末央宫、铜雀台等。这种瓦所取之土质极为细腻,烧制工艺极精,不易渗水,特别是铜雀台的瓦,瓦以土和胡桃油相拌,还掺入了黄丹,铅、锡等物,是一种很别致而珍贵的砚台,传世品极少,价值极高。) (辟雍砚:瓷砚的一种,器形为圆形多足,富观赏价值,魏晋时期,以一种造型为带足圆盘的瓷砚最为流行,到隋唐时期达到最盛。) 第22章 洪冲式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珐花一愣,耍了半天嘴皮子了,引得人心中痒痒起来,却没有机会展示她家窑中的珍藏,心中自是抱憾,也只能苦笑着道歉:“事出有因,还请卫姑娘见谅。” 少姝劝慰道:“咳,我当啥事,她不在确实没办法,卫妹妹无需担心,山上还有好多陶窑哩,其中有几家就是精攻文房四宝,形色极佳的,我带你去看看,挨家逛一遍,必有新的发现!” 孝儿忙道:“我们也要陪姑娘们同去。” “想是卫妹妹急着练字要用的,那就明天早上好了!”少姝爽快地敲定了。 “好,明早便去!”卫铄升起期待,再度眉飞色舞,高兴的声线都带些发颤了。 青凤趁机提议:“早就听说卫姑娘的书道高绝,胜过一众须眉男子,我家小弟刚刚开蒙,不知能否请姑娘指点一二?” 少姝在她小脸上捏了一把:“看把你能耐的,怎么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开朗的卫铄毫无推诿之意,她满口答应:“青凤妹妹过奖了,实也称不上什么指点不指点的,咱们若能一同练练字倒是美事一桩!” 见少姝忸怩,卫铄笑问:“少姝姐姐意下如何?” “怎么说呢,无论字体新旧,我总觉得体会不到陶醉在书写里的感觉,明明写的时候也蛮尽兴的,拿起来一看,东倒西歪,走风漏气,好像被它们欺骗了,很不舒服。”少姝说着,双手把两眼一蒙,闷声闷气地,“然后就想,又写砸了,果然还是这样。” “怎么会……”发觉还有令少姝畏难的事情,珐花大感意外,她不愿看到好友这样困扰,柔声说道,“大约是姑娘你还未寻见入门之法,等开了窍,自然就会有所不同,多加勤练总是没有坏处的。” 打心底里抵触练字的少姝没办法了,闷声闷气地应了声:“那好吧,我也重新来过,再练一练!” 青风姐弟雀跃拍手,险些没跳到少姝的炕上去大肆叫好。 翌日清晨时分,见尹毅来了,少姝忙说明这几天不能上后山的缘由,仍旧派了骐骐与他作伴,骐骐会意,围着相熟悉的尹毅又蹦以跳地撒欢儿,磨着蹭着与他走远了。 不一会儿,卫铄起身,青凤姐弟也捯饬得干干净净来扣院门,大家匆匆用罢早饭,嬉笑着一同出门,向陶窑所在的喊车沟出发。 “瞧,卫妹妹,那下面就是了。”少姝举起胳膊,颇带几分自豪与傲娇,指给好姐妹看。 顺势俯瞰下去,卫铄看到了一座座陶窑上空的青烟,山沟中陶瓷作坊数量之巨委实令她吃了一惊,不由叹道:“哎呀,规模竟如此可观,一想到琳琅满目的砚台我就等不及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卫妹妹的心情可以理解,你真的想要快些?”少姝的笑容中夹着几分调皮之色。 青凤姐弟相视而笑,问她:“少姝姐姐不会是让卫姑娘也来一次‘洪冲’式的跑法吧?” “洪冲式的跑法?”卫铄满脸疑窦,心下隐隐然觉得会有些紧张兴奋。 青风给她解释:“喏,咱们脚下的这道斜坡又长又陡,少姝姐姐从前常和我们一起猛冲下去,根本不收脚,等自然停下了,也就到了陶窑的门口。” “没错,就像化身成了洪头,从山上冲将下来,势不可挡!”孝儿添油加醋,“比你坐什么轿子都快!” “不怕出事么?”卫铄听了有点担心。 “从来没有。”姐弟俩异口同声,充沛着完全不在话下的自信。 “来,”少姝伸出手来,作出邀请,“你不放心地话,就抓着我,咱们一起冲。” 卫铄将信将疑,还是抗拒不了一试究竟的吸引,和少姝紧紧地牵了起来。 “准备好了没有?”青凤扭过头来,慧黠一笑。 “好了!”少姝答得中气十足。 “冲呀——” 这帮疯了似的野孩子即刻撒开脚丫子,一径往坡下疾奔开来! 卫铄也跟着大喊大叫,旁人是兴奋,她是害怕,记忆里自己从未发出过这种扯破喉咙的激狂之声。 虽然和少姝手拉手,但是此刻后悔得欲哭无泪,没机会开口,又抽不出手来,她的速度,根本赶不上风一样的少姝好吗?纯粹是被少姝拉着往前栽下去,感觉下刻就要跌倒了——跌倒了也在坡上站不住,必定是像滚绣球般一个劲儿地往下出溜了吧? 很快便顾不上胡思乱想了,坡道的尽头始终在前方隐绰跳跃,卫铄忍不住亢奋,尖叫出声,她此刻的心态就像是拼了命奔赴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终点。 “少——姝——姐——姐——”卫铄喊道,声音震荡出来也全是支离破碎的。 “跟——紧——我!”少姝的叫声仿佛从远处传来,充满了一往直前的无畏勇气。 卫铄还想说什么,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她只能紧紧抓住少姝的手,任由少姝带着她冲向坡道的尽头。 在最后一刻,她感觉自己像是飞翔在空中的鸟儿,全身气血直冲天灵盖,说不出来的自在和刺激,两边的太阳突突地狂跳不止,双脚终于在实地上停住,两腿差点瘫软在地,弯下了腰,大口大口地呼呼直喘。 “你还好吗?”少姝凑近,关切问道。 卫铄点点头,她用力捂住胸口,心跳得异常剧烈,再不安抚安抚,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迸跃出来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嘶哑着嗓音,拍着胸脯答道,“也没有这么畅快过!我差点以为,你要拉着我飞上天际了!” “很好玩对不对?”少姝的眼中闪烁着灼灼光芒。 卫铄再次信服地颔首应声,她看着少姝,心中充满了感佩。这个貌似柔弱的女孩子,却有着如此强烈的冒险精神,自己内心深处的火焰,感觉被嘭地点燃了。 站在坡底,揉着酸痛的膝盖,望向青凤和孝儿跑远了的背影,卫铄不禁骇然,那种快如电光石火的奔速,莫非是人所能达到的极限?或许少姝为了照顾自己,已然放慢了不少,这场没头没脑的速冲,对于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己而言,简直是个奇迹。 印一印汗津津的额角,咦,直追箭矢般的的奔跑,好像驱赶了隐匿在心底深处的焦躁感,已经有多久了,忘记了关照这副身体的感知,忘记了剧烈深长地呼吸,忘记了血液在四肢百骸热情奔流的激越? 少姝体贴地挽住还有些晃晃悠悠的卫铄:“再来一次怎样?” 卫铄深吸一口气,眸间闪过有所抑制的感情,沉吟过后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必了,方才的感受难以言喻,我想要好好地记住,不能轻易重复而破坏掉它,奇迹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原不是每日照例发生的,存心故意而为,便会失去乍见之下的惊艳了。” 闻此妙论,少姝感动之下分外开心地笑了:“是啊,飞天的感觉,真正永生难忘。” 卫铄瞪目以对:“少姝姐姐什么时候‘飞’过?” “在梦里啊!” “哈哈哈……” 得到如许“照实”的答案,卫铄先是停步一呆,接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呛咳着去追赶少姝的步伐。 四人再度聚合,同往陶窑中选货。 很快,各家窑主就见识到了卫铄的厉害,别看她个头小小的,年纪也尚浅,区分拣选起货品的档次来,那叫一个稳准狠,眼光可谓老到敏锐。 当然,人家也十分阔绰,不止出手大方,更不吝小费,看来少姝姑娘引来了一位识货的大主顾啊,侍奉招待更加没得说,每家窑口无不是盛情洋溢,前后簇拥,殷勤作陪,众星捧月一般,喋喋不休地推荐自家的得意之作。 陶瓷文具种类丰富,有的色彩艳丽,有的淡雅清新,加之店里天花乱坠的介绍,少姝不多时便已晕头脑涨了,干脆不知从何处下手。 卫铄却是喜得如鱼得水,她摆开了阵仗,一一鉴别开去,不放过任何一件有价值的器皿。一双闪着精光的慧眼,时而眯缝,时而睁圆,不时,还用手指轻轻敲击瓷器,辨其声音,观其纹理,手法熟练而精准,甚至对其中各种工艺的优劣也能说上个一二三,少姝她们乖乖地跟前跟后,着实也学到不少。 四人一行走走停停,直逛到了正午时分,什么砚台、笔架、笔筒、水盂……等等,用途不一,造型各异的文具,几乎搜刮了个齐全完备,且件件品质俱佳,终于满载而归。 思霓仿佛早已洞悉娃儿们的打算,在院中早已备下了两张大书案,说声去厨房张罗,便留他们自在行事了。 准备练字时,少姝取出了先前县令夫人所赠的文房四宝,其中一支紫毫笔吸引了卫铄的目光:“少姝姐姐,你这支是‘紫毫’是件珍品呢,通体纯正的黑紫色,当属最高等了。” “卫姑娘,你来瞧瞧我们的笔,是否也有什么说法?”孝儿见状,存心想要考验卫铄的眼力,指着她们姐弟预先带来的文具巴巴问道。 第23章 插花舞女,低昂芙蓉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卫铄只看了一眼,便答道:“你的羊毫柔度、细度、蓄墨皆好,因毫长之故,适应各个尺寸的毛笔,但相对缺乏弹力;你姐姐的狼毫,弹力要好一些,蓄墨中等,虽毫长比羊毫稍短,大、中、小笔也都能做,再大就有些困难了。哦,对了,狼毫可不是取自狼身的毛,而是黄鼠狼的尾毛。” 青凤听出来了:“唔,看来还是要数少姝姐姐的兔毫笔价值不菲。” 卫铄相当肯定,显然在制笔方面也颇为内行:“是啊,我曾专门去打听过的,一斤挑选过的纯紫毫,毛料要大几万、甚至过十万。” 孝儿接着换了一副调侃的语气:“少姝姐姐,你可得用心好好练字,千万别辜负了这支宝贝‘豪笔’啊!” 少姝正在悉心研墨,头也没抬,只管嘿嘿地干笑了数声,心下却暗想,卫铄对于毛笔制法的讲究让人有点小小的惊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说的就是这个了。 (毛笔制法:是中华民族比较古老的一大发明。除了卫夫人推崇的兔毫外,还有用鸡毫、羊毫、狼毫等动物毛制成的笔,甚至还有用不同的动物毛制成的兼毫笔,如鸡狼毫、羊狼毫、鹿狼毫、豺狼豪等。来自野兔的兔毫,弹性最好、笔触锐利,但来源相对稀缺、价格也最贵。魏晋南北朝书家喜好精良的书写器具和材料,一些书家是制造笔墨纸张的高手。曹魏书家韦诞曾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用张芝笔、左伯纸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以建劲丈之势,方寸千言。”他自制的墨,“一点如漆”;他还能制笔,所著《墨方》《笔方》记录了制造笔、墨的过程和方法。此外,东晋韦昶亦能制笔;南朝刘宋书家张永自制的纸也“紧洁光丽,辉日夺目。”)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出自《论语·卫灵公》,意思是要做好工作,先要使工具锋利。 ) 别看她字写得不怎么样,磨起墨来也知须得使力均匀,急缓适中——用力过轻,费时不说且墨浮;用力过重,则墨粗而生沬,色亦无光。 少姝老练娴熟的动作落到卫铄眼中,令她大感满意。 过一会儿都弄好了,少姝彬彬有礼地请道:“烦卫妹妹用‘紫毫’写几幅字供我们临摹。” 卫铄微微笑,接过少姝递来的笔,轻盈地在墨砚上蘸润饱满,开始潇洒书写了。 孝儿和青凤寸步不移地站在旁边,目不转睛,深为卫铄的才华气度所折服。 青凤一手搭在小弟肩上,好像要把此刻溢于言表的兴奋心情真切地传递给他。 孝儿上下左右地观摩卫铄的字体,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赞美之色。 卫铄的笔迹秀丽圆润并富有张力,书写时气定神闲,姿态流畅,点划之间错落调度,内行大多能够一眼看得出来,其字笔法古朴肃穆,内蕴着本人的性情与聪慧,且绝非一日之功,必定是经过了虔诚的用心领悟和岁月沉淀。 “卫妹妹的字当中有股少见的娇俏清韵,逐一看来,恍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红莲映水、碧沼浮霞。”看到妙处,少姝忍不住称赏连连。 (“插花舞女”句:出自唐人韦续对卫夫人书法的高度赞扬:“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诗圣杜甫有诗云:“学书先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而与卫夫人同时代的晋人称颂其书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充分肯定了她书法的高逸清婉,流畅瘦洁的特色。这实际上是对钟繇书法风格的继承,但在钟繇瘦洁飞扬的基础之上,更流露出一种清婉灵动的韵味。) 卫铄写完了最后一张,轻轻地搁笔:“大家伙儿过誉了,临时写就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其实只要肯用心观察笔画与结构,每个人都能写得很好。” 青凤很有些不敢相信,她自来认为修习各种门类的技艺学问,三分可凭人事,七分有赖天赋。 孝儿也附和道:“像这般任情恣性的书法,我要写到什么时候能赶得上?敢问卫姑娘,作为初写者的点画笔法,有哪些须时刻谨记的要领?” 卫铄沉吟片刻,如吟诗般不急不徐地吐出一番话来:“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似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撇如陆断犀象;折如百钧弩发;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横折钩如劲弩筋节。” (“横如千里阵云”句:是卫夫人提出的“七条笔阵出入斩斫图”。她所撰《笔阵图》一卷,在书法艺术理论方面有重大建树和全面深入的论述,如对书写不同字体时用笔的精辟总结,篆书是“飘扬洒落”,章草为“凶险可畏”,八分书为“窈窕出入”,飞白书为“耿介特立”,倘能“每为一字,各象其形”,则“斯超妙矣,书道毕矣。”除了文中提及,卫夫人书中还提出,初学书法“先须大书,不得从小”,“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等理论原则,也都是宝贵的经验之谈。) “奇了,在卫姑娘心中,基本简单的笔划莫不与自然物态的状貌气势一一对应上啦!”青凤一双葡萄般的眸子睁了个滴流圆,再回看小弟孝儿,他正摇头晃脑的反复强记,生恐错漏的样子。 “之前卫妹妹也说过象形书道,原来就是如此运用的,笔划瞬时全都鲜活起来了!品咂再三,实为极之高雅的趣尚!”从卫铄分门别类的概括中,少姝感受到她对书体之美异乎寻常的敏感与执迷。 卫铄抚掌道:“索靖先生论及书道时有言,‘科斗鸟篆,类物象形;睿哲变通,意巧滋生’,因此我以为,执笔者当意先而笔后,自非通灵感物,不可与谈斯道也。少姝姐姐能明白,我觉得很是开心,我就觉得你会明白!” (卫夫人所说的通灵感物:感物,即对万物的感知,所通之灵,也当指万物之灵,或者说是“物”的某种神韵、气象、态势等等,可见卫夫人的书法美学观更多带有“象形”的意味。) “得了你许多经验之谈,我们才是倍感荣幸,”少姝也乐了,又冲着青凤姐弟招呼道,“那咱们几个还等什么?这便练起来吧,谁写得过关了,谁就来用‘紫毫’!” “太好了!” 于是,“弟子”们急不可耐地伏身到书案前,一笔一划地临摹起来,时而握笔琢磨,时而运笔如飞;卫铄则点着头,在案间来回踱步,有板有眼的悉心查验,宛然一副严师尊容。 “不错,青凤的笔迹娟秀多姿,字如其人;孝儿写来如此工整端方,手很稳,容易掌握笔锋的变化,”卫铄语带几分惊喜,“很不像你这年纪的孩子能有的笔力。” 少姝手心都出汗了,待卫铄走近,先“噫”了一声,打量许久,说道:“姐姐的这几行大字,虽然不是‘中规中矩’的写法,但自有一股行云流水般的畅意。” 少姝吁出一口气,冲卫铄报以感激的笑意,人家多少技巧地为自己留了些薄面了。 孝儿屏气凝神,埋首疾书,正写得忘乎所以之际,忽觉掌间一股力道袭来,他下意识紧紧握住笔杆。 扭过头去,竟是卫铄,那架势,似是要趁他不备,抽走手中的毛笔,错愕不解,于是问她:“卫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卫铄笑吟吟:“实话讲,初练字的时节,老师也常常在我背后做同样的事。” “如此说来,”青凤忖度,“如果笔给卫姑娘抽掉了,可是说明孝儿握力不行?” “也不尽然,所谓‘指实掌虚’,并不是指用力拔而不能脱,你想想,幼儿运笔,会使多大的劲儿呢?我从后‘偷袭’,约与他应当执笔的力道是大体相当的,不然,那不成了‘夺’笔了?哈哈哈!” (指实掌虚:欧阳询在《八诀》中说过“指齐掌虚”,虞世增在《笔髓论》中说过“指实掌虚”。) (背后抽笔的典故:出自《晋书王献之传》,是说王羲之看到儿子王献之在练书法,欲从背后抽他的毛笔。结果,竟然没把笔杆抽脱,于是感慨道,“此儿后当复有大名”,即指王献之未来的书法成就不可限量。当然这个典故出自“二王”,对后世影响很大,皆据此认为练字时一定要牢牢握紧笔杆。明朝大才子解缙就认为“学书之法……捏破管,书破纸,方有工夫”,不过亦有提出异议者,如大文豪苏东坡,他便认为“书不在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然逸少(王羲之)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独以其小儿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意,不然,则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书也。”他这是从实际出发的合理分析,很有借鉴意义。因为王羲之的书法是卫夫人启蒙的,小说中大胆延伸,用到了卫夫人身上,关于“抽笔”的用意,同时结合了“不失法度”“用意精至”的内容在里面。) 第24章 用笔力塑成骨肉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如不是握紧之故,孝儿的笔何以未被卫妹妹抽走?他的笔力貌似也不小呢。”少姝发问。 卫铄笑道:“少姝姐姐问在点子上了,笔力的关键还是在书者的心神,若关注全在捏笔杆上,就无法有精神力贯笔锋了,那才是全无笔力。你们看初学者书写时,多数在想着字形像不像,结构稳不稳,笔画粗细如何等等;而待有了一定程度,是会时刻关注到笔锋的,并随时进行掌控,以达到想要的笔法。方才,我无法抽掉孝儿的笔,恰是因为他全神贯注在笔锋上呢。” 大家同时点头。 “有道理,说得好。” “受教受教,还好今日知道了。” “笔力确实需要用心磨炼!” 见此,卫铄心里有底了,进一步提出笔力的评判之法:“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刚受到称扬的孝儿大胆地说:“卫姑娘说到我心里了,近来写字我渐渐觉得,不能笔笔下死力,那便失却了灵动,就像人一样,只是瘦的突显硬骨出来,不见肉,亦无甚美感可言。” 卫铄眼中闪出欣喜的光芒,摸摸“小弟子”的头,以示认可:“不容易呢,孝儿,孺子可教也。” “原来如此,凡字有张力之处,始于笔力运用得灵动有神,”青凤也觉脸上有光了,喜滋滋道,“孝儿他一直都很喜欢写字,每日都会抽出空来勤加练习,故此进益良多。话说回来,卫姑娘连写字的力度都能观察得如此仔细,不愧是大家风范。” 卫铄回答:“下笔点墨画芟波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絮絮叨叨了一通,不过是想帮你们调整一下笔力,以助书写自然流畅。虽然说了半日的‘骨’与‘肉’,但修习书道要下的功夫,可不在‘形骸之外’,也非一朝一夕的事,让我们共同奋勉吧!” (形骸之外:出自《庄子·德充符》,“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则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指人外在的肉体形貌,即身体表现出来的种种行为。) “是的,追求外在,止于皮毛,是浅尝辄止的路术,要写好字,就不能忘记心神的锻造,”说到这里,少姝豁然开朗,她饶有兴味地身子前倾,“用笔力塑成骨肉,不仅是要有骨有肉,还要观之为美,赏心悦目——照卫妹妹的说法,评字仿佛与人物品藻一般了。” (卫夫人“力筋”之说与人物品藻的联系:她主张书法要“多力丰筋”,即力量刚强,筋骨丰满,而反对“无力无筋”,应该是继承了族祖卫瓘的书法美学,卫瓘曾经自称“我得(张)伯英之筋,(卫)恒得其骨,(索)靖得其肉。”他们都用到“骨”与“肉”等字词来点评字体优劣,这与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藻风尚关系很大。仪平策在所著《中国审美文化史——秦汉魏晋南北朝卷》中指出:在魏晋,“骨”同自我超越型人格的内在个性、神情、智慧、风度等相联系,是人的个性风度之美的一种标志。如说:“王右军目陈玄伯,垒块有正骨。”“时人道阮思旷,骨气不及右军。”“韩康伯虽无骨干,然亦肤立。”“旧目康伯,将肘无风骨”等【出自《世说新语》】,都把“骨”,或“骨气”、“骨干”、“风骨”、“正骨”,视为一种指称人的内在个性人格风度的审**概念。那么,卫夫人把“骨”的概念运用于书法美学思考,以“骨力”一词来表示书法用笔的内在力度,也可以说表示主体通过运笔所表现出的一种内在人格力量。由此可以看出,“骨力”是与用笔有关的,是一种“笔力”。) 卫铄颔首,仿佛正中下怀:“此言有理,少姝姐姐出身于人物品评的名门世家,若敢再说练不好字,我们说什么都不会信呢!” 少怔一时语塞,接着整个面容都明媚生动起来:“多亏了卫妹妹指点,我才能领悟到这层,还有,象形之道,非只求形似,而更在神似。” 她不由地心生感叹,怪道都说士族引领开启了一场书法新风,他们不仅仅将书写作为艺能来呈现,或是作为在官场猎取声名的捷径,而是将之人格化了,类似于鉴赏人品风流之美,持续剖析发扬不同的字体之美。只有像他们这样开风气、立法度的书家,为书道而书道,才会如臻化境。 “横竖撇捺,如人生一程一境,蜿蜒起伏,高低升落,用心体认自有融会。”卫铄言罢,与心意相通的少姝相视而笑。 那边青凤姐弟却为了为了谁先用“紫毫”笔闹开别扭了。 少姝看来是惯常解决此类棘手的事,她立马支招:“有什么好抢的,用‘顶楼楼’比比看,谁胜了谁先用呗!” (介休几乎已失传的“顶楼楼”儿童游戏:推一人为“老母”,伸开右手,其它参加游戏的儿童伸出食指放在老母手心中,集体唱歌,当唱到"一把锁子锁住"时,未逃脱成功被握在手心的人就输了,负责去追其他儿童,被逮住者替代老母,其他儿童依样游戏,也有纯粹玩唱歌的“捉逃”环节的,那就是轮流当“老母”了,记忆中,大人们经常用这个游戏逗孩子们玩耍,一玩就能玩上大半天。儿歌中多为方言,“麻麻”是馒头的意思,中国人吃馒头的历史,至少可追溯到战国时期,最早称为“蒸饼”;“猴圪蚤”:方言里“跳蚤”读“圪蚤”,此词多见于南北方的晋语、闽南语等。山西方言属于晋语,其别于官话的最大特点就是保留入声,晋语起源有两种说法:一种观点认为晋语起源于秦晋方言,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晋语起源于赵魏方言,晋语区是中国唐诗重要产区,晋语基本能合平仄格律,儿歌念起来也是掷地有声。) 姐弟俩均无异议,旋即抖开架势。 “一回决输赢!” “耍赖的是小狗!” 只见青凤摊开了右手掌,五指微微地蜷曲,蓄势待发。 孝儿则谨小慎微地伸出食指,以指尖轻轻地点在姐姐的掌心,随时准备抽离的样子。 两人四目相对,同声念出一首歌谣来:“顶,顶,顶楼楼;三升麻麻捉毛猴;不捉大,不捉小;捉住一颗猴圪蚤;东笊篱,西笊篱,一把锁子锁住!” 歌谣唱到最后的一瞬,青凤迅捷收网,可惜那孝儿滑不溜手,差一点点,没捉住他。 “我赢啦,我赢啦!” 孝儿兴奋兴奋地嚷嚷着,将案上的兔毫笔如珠如宝地捧在手中。 盯着一脸美气的弟弟,青凤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暗自好笑,嘴上却不饶人:“雕虫小巧罢了,得意成那样,用得时候当心些,别把少姝姐姐的笔弄坏了。” 另一边的卫铄已然笑得不行了,少姝三人都匪夷所思地看住她。 卫铄两手乱晃,一边忍着笑坐好,一边还试图发问:“这歌谣是哪里出来的,怎么这么逗哇?上楼捉猴儿,一会儿笊篱,一会儿锁子,完全扯不上关系嘛!” “卫姑娘一说,确实有点咄咄怪事的感觉。”青凤歪着头想开了,“兴许头一个唱的人是捉过猴子的也说不定。” “莫非是说玩童们都像毛猴儿一样难捉?”孝儿道,“少姝姐姐平日里最喜欢的‘打比方’!” “不过,笊篱是用来捞锅里乐西的,用它来捉猴子么,啧啧……只能还是奇谈怪论。”少姝摸着下巴,还是觉得很难理解。 “兴许,是梦里的事儿,”卫铄一拍脑门,断言道,“少姝姐姐不都是在梦里飞天的么?” 青凤和孝儿霎那间噤声,他们狐疑地望向少姝,不晓得她与卫铄说过些什么。 卫铄不觉,仍然自顾自地讲下去:“虽然平日清醒时分是没见过,也没听过,但只要心里有所设想,一旦入梦,却会轻而易举地拼凑起来!” 这回三人面面相觑,带些意外,同时应声:“如此解析,倒也差不离。” 卫铄得意地笑:“多亏了我族叔家的小侄子,我才能想通其中关节,为着梦里的光怪陆离,小家伙甚至思虑成疾了呢!” 少姝来了精神:“你家侄儿到底思虑什么来着,弄到这么严重?” “我家玠儿呀,”卫铄掩着嘴,“明明是男娃儿,却长得比女孩儿还粉嫩几许,玉人儿般眉目如画,任谁见了都移不开眼。他今年六岁了,口齿伶俐不说,还总爱问些稀奇古怪的题目。” (卫玠:(286年-312年6月20日),字叔宝,小字虎,河东郡安邑县(今山西夏县)人,曹魏尚书卫觊曾孙、太保卫瓘之孙,卫恒之子。是魏晋之际继何晏、王弼之后的著名清谈名士和玄学家,官至太子洗马,人们更熟悉的是他位列中国古代四大美男之一, 永嘉之乱中迁移南方。 ) 第25章 做梦那些事儿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什么样的题目?”青风姐弟齐声发问。 卫铄的眼眸中闪过骄傲的神彩:“比方说,他曾问彦辅先生,人为什么会做梦,答曰心有所想,那他就又问了‘身体和精神都不曾接触过的却在梦里出现,这哪里是心有所想呢?’,先生说那是沿袭曾经做过的事,人们不曾梦见坐车进老鼠洞,或者捣碎姜蒜去喂铁杵,因为没有这些想法,也就没有这样的梦了。孩子便接着思索‘沿袭’的内涵,为了找到令自己心服口服的解答,他还翻找了很多书,成天冥思苦想的,结果就生了场病。” (彦辅先生:乐广,字彦辅,南阳郡淯阳县【今河南省南阳市】人,西晋名士,善清谈。 乐广出身寒门,少有美名,得到裴楷、王戎、卫瓘等人的欣赏,举秀才出身,起家太尉【贾充】掾,历任元城县令、中书侍郎、太子中庶子、侍中、河南尹等职、尚书仆射,累迁尚书令【后人称为“乐令”】。他是卫玠的岳父,广为人知的成语“杯弓蛇影”,说的就是他治好了朋友疑神疑鬼的心病。) “天赋异禀,这么小的年纪,就舍得下气力勤学善思,实在难能可贵!”孝儿神往道。 青凤道:“嗯,叫我不禁想起自己更小的时候来了,似也曾有许多奇怪的想法,但随着年龄长大,多数已淡忘,如能稍加用心,或许也会有些收获。” 卫铄接着说完此事下文:“因他生了病还在念念不忘,惹得他母亲整日愁眉不展,一家上下也都无计可施。彦辅先生听闻,便特意来为他开解,后来玠儿病愈,先生还感慨说,这孩子心上有疑是必要解开的,日后一定不会得无法医治的心病!” (卫玠思梦:出自《世说新语 言语》: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虀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既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肓之疾!” 心尖脂肪叫膏,心脏和隔膜之间叫肓。古人认为这是药力达不到的地方,病入膏肓就无药可治了。乐广是说,卫玠一有疑难就一定要弄个明白才心安,这就不会积忧成病。) 真是这样吗?少姝听罢心下微动。 “矢志向学诚属难得,不过……”她迟疑瞬时,还是决定将顾虑和盘托出,“小卫玠他这么点儿大的人,已然费神思而体弱了,我想,还是不要成天关在书房中遍读苦思,走出来,散淡散淡,休养好了再来过,岂不更好?” 青凤嗤嗤地笑:“少姝姐姐的意思是,不要累得瘫倒,也不要闲得疯掉,刚刚好才舒服哩!” 没想到卫铄怔了怔,然后使劲地一点头:“是啊,急流才会遇到悬崖,还是要保养精神,更好地细水长流,待我回去了,得与那个小人精好好地促膝长谈,说道说道。” (卫玠之死:《世说新语容止》记载: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另外该书在《文学》中同时记载了另一版本:卫玠渡江,见王大将军。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昔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这便是说通宵达旦的清淡要了卫玠的命。他去世时,年仅二十七岁,极之可惜,其姑母卫夫人想必悲恸异常。) “不能只是说道说道,要像少姝姐姐一样,带着他玩儿起来!”青凤斩钉截铁给与建议。 “少姝姐姐带着你们的时候,会是怎么个玩儿法?”卫铄好奇了,她早就看出来少姝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王”了,但还是想知道得更多。 青凤与小弟对望一眼,率先支招:“遇上雪天,地上有尺来厚的积雪时,少姝姐姐跳到一块石头上,闭上眼睛,冲雪地里倒下去,印出个‘大’字的造形,我们就学着一个个往下跳,也许是雪厚,都不怕疼的!” “有回碰上下雨,本来我们都在屋子里,少姝姐姐却奋不顾身的冲进院子,招呼大家一起来,我们不肯,还骗说——快用天水来沐浴!” 岂料少姝笑着否认:“真有这事?我怎么全不记得了? “少姝姐姐的点子都是即兴的,”孝儿接着说,“对,还有爬上窑顶去,再往高高的秸秆堆上跳落,跟下饺子似的,转瞬便深深地陷在里面了,软绵绵的!” “还有在阴天的时候,专去泥地里翻看逗弄地龙,想听它们‘吱吱’叫。” (地龙:即蚯蚓,古称地龙或土龙,因为古人发现它们身体断了以后还能存活,以为神奇,还有谣传称其快下雨前会“吱吱吱”地发出叫声。) “还有上树捕捉树蜂与知了,隔三差五地掉下来,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卫铄瞠目结舌,亲历过的“洪冲式”,与才听这些匪夷所思、活色生香的一幕幕相比,也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喽? “还有,我们曾经用藤木盖了个小屋子,在里面过家家!”少姝想起了前年的事儿。 “有趣,有趣,带我去瞧瞧?”卫铄双眼一亮。 “不成了,后来也不知哪里的火星子刮了来,哗啦啦烧了干净!”孝儿气哼哼,语带不甘,“还好没盖在林子里,引起山火恐要坏事,但从此也让大人们严禁了,不然真想再盖一间更大的!” 唯有心藏童真的人才会这样,无论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动辄便会兴高采烈,拥有一颗处处随喜的心,才会出人意表的强大,如同温暖了周围人事的熊熊烈火,令喜悦常驻胸中,无疑非常重要。 卫铄晓得,听了青凤姐弟这老些的“如数家珍”,过于放肆地大笑显然是不太合适的,但她又着实忍不了,只好猛地扑倒在书案上,欢乐得浑身直抽抽:“嗯,嗯,差不多了,我高低还是学到了一点。” 金色的夕阳洒进庭院,香气诱人的槐花在夏日和风的吹拂中,纷纷扬扬地洒落,为恬淡如常的院落增添了几分温馨和美好。 青凤和孝儿并肩而行,从少姝家出来,脸上仍然挂着甜笑。 青凤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怎么办,今天晚上,咱们可能都要坐车进老鼠洞,或者捣碎了姜蒜去喂铁杵了!” “那也好啊,省得你总去狐市上闲逛,有用的没用的瞎买一气。”孝儿还蛮期待的,没留神,自己的朝天辫给姐姐揪住了,猛吸口气,“啊呦,疼!” “谁瞎买了,让你胡说!”青凤善用当大姐的权威,管教起弟弟来绝不手软。 这姐弟俩便一路打闹着回去了。 转眼就到卫铄在洪山的最后一日了。 这些天,卫铄和少姝都挤在思霓的炕上,两个小丫鬟则住在少姝卧房。 在蒙蒙亮的天光里,两个少女躺在被窝中,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像黄莺鸣啭般悦耳,思霓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题大多轻省快活,无非是家里的琐碎,东拉西扯地絮叨一通,大家心里俱为欢愉,暖融融的,饱满自足。 卫铄有时发问,有时倾听,最叫她着迷的,是少姝母女对话中透出的对彼此的体贴珍视。 梳洗罢,少姝应卫铄要求,带她沿着鸑鷟泉上溯而行,漫步到了三跌瀑的边上。 可能时辰尚早的缘故,白色的沙洲人影疏落,却充满了空旷的寂寥,静谧的慰藉。 天空蓝得分外耀眼,水洗过的一般,瀑布落下的泉水汩汩不歇,深潭的水面上下起伏,就像心跳的律动。 想起少姝讲过狐岐山鸑鷟泉的来历传说,卫铄禁不住点点头:“经过姐姐如此介绍,我蓦然发觉,这水色并不是清冷浅淡的绿,未渗杂一丝浊黄,是充满了有情有义的绿,映得崖边岸上银芽新萌的柳树槐树都要自惭形秽了。” “是,望着这池水,如同揣摩着一整块湿润有方的碧玉,她自始至终庄重沉稳,静静地散发着圣洁幽光,蕴含着脉脉温情,叫人无法停下对她的注目礼赞!”少姝兴奋起来,用手指指山坡下方,“源神水在此处略作停留,仍要继续向前,为了汇入前方神秘的、无可言表的永恒梦境。” 钟情于山水的人,自有无穷乐趣,于天地间适意撷来,又万般珍重。也许有人会说那不过都是些司空见惯的风物景观——尽管如此,山呀水呀,树呀花呀从来不会对人有丁点的抱怨——她们始终能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充实安稳,值得信赖,以此为触发,敦促着人们从其自身当中汲取他们所需的一切。 “少姝姐姐自己可有察觉?你实在是——”卫铄突兀地来了一句,“惹人羡慕呐!” 第26章 礼遇此生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见少姝不解地秀眉高挑,卫铄笑了:“你对山水有种莫可名状的浓厚亲情,就像你对令堂的依偎关切,被这样的山水环绕滋养,你的深情是理所应当的,似乎又能令你不断生出新的眷恋来,明明还在一起,却已开始深长的思念了,这便是少姝姐姐对故乡山水的孺慕之情了。” 被说得触动到心事,少姝点点头,眸光因激动而分外闪耀:“我很明白,母亲懂得善待自己与女儿,甚至可以说,她全是为了我一人而活。” “这话虽不错,但也不全面,我想思夫人在养育姐姐的日月里,也在一点点描摹着她心中作为母亲的全部图画,仔仔细细地感受着孩子成长给予她的慰藉与快乐。”随着话题的深入,卫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多好啊,我从很小的时候便在设想,若能得父母倾心看重,是多么幸运的事。” 少姝当然有疑惑,大感意外地看住她:“什么什么,这种伤感言辞,不似能从卫妹妹嘴里讲出来的啊。” 卫铄闷闷地说:“上山来前,我和士季叔去华岩馆看望过文娟姐姐,虽然待的时间不长,但我感到郭太公夫妇对孙子孙女们是一式的喜爱。” “这倒是,我家阿翁阿婆一向享受含饴弄孙,不分男女,都很喜欢,如今添了小羲大宝贝,益发乐得合不扰嘴了。” “嗯,文娟姐姐也庆幸嫁到了好人家,还悄悄说,特别想再生个女儿,就是由于女儿在家里同样的受器重,不说别的,大家由着少婵姐姐将婚期一推再推就是明证。” 少姝笑嘻嘻,生在这样的“好人家”,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曾经一度,她甚至以为每家的女儿都与她们一般情状,后来才渐渐瞧出了异样的迹象,回头想想,这也许是她不断想要鼓励珐花争取的内在原因吧。 她沉吟片刻,回答:“我想,定是有道先生对待子女一视同仁,家风相沿,传承到今日。” “我家外祖是夏县当地的名门士族,子女众多,且都孝顺。前些年,外祖重病,弥留之际已不省人事,我母亲与其余俩姐妹不分昼夜,侍奉在侧,不时软语轻唤‘父亲’,外祖统统无力回应了。” 少姝目光一瞬也未离开卫铄的面庞,专心安静地倾听。 “在那个节骨眼,外任做官的舅舅赶到家了,他挨近床沿,道了声‘父亲,儿子回来了’,难以置信的事便发生了!早已昏迷的外祖突然醒转,睁不开的双眼拼了命翻动着,身子虽不能动,但是耳朵像是可以自主循声而往,带着毫无支撑力道的脖颈颤巍巍转圜,很长时日不能发声的喉咙里,竟也含混不清地发出了咕噜噜的声响,似是应答。他就这样,在儿子的安慰中,放心地走了。我也在旁边,捕捉到了母亲脸上的黯然落寞,难免五味杂陈,原来,她也与我一样,有盼而不得的女儿心,虽耗尽了半生,却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减轻。” 少姝错愕之下,唏嘘感叹,卫铄心思竟然纤细至此,懵懂的她已能体察身为女子的处境,进而想要探究该种处境传承的原因,别人的家事听得少姝脊背凉飕飕,她出声劝道:“尽管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子女之间还是有莫可名状的差别,但是令堂对你……” “是的,我的母亲十分宠爱我,这我很清楚,同时心存感激,只不过,当她在注视着我的兄弟们时,慈爱的目光又增添进来更加微妙的东西,那其中饱含着她一生人的期许,这个我也很清楚。” 还真是可怕的周而复始呢,少姝只觉心情陡然一沉,看来,世家大族的千金,不管多么才识斐然,也有她们不能轻易外道的酸楚,因此卫铄身上,已然带着超越了她年纪的极其懂事的隐忍。 谁也没有想过,为女儿们要求不同于加诸于她们身上的已有身份,甚至包括生养了众多女儿的母亲们,她们只是把曾经接受来的理所应当或变本加历地交给女儿,她们宠溺的目光停留在自以为回报更大的事情上,舍不得挪开一丁点,女儿们虽因宿命的失落承担起了更多,却依旧改变不了分毫,直至默默地谦逊地聊此一生。 少姝觉得,在任何匪夷所思的触目惊心的怪事背后,都隐藏着当事人的某种悲哀,其中的爱恨经过很长一段时日的悄然滋长,最终演变为意想不到的结果——遇见这样的事总是让人觉得难过——而究其根源,是人的心头留下了一段无法复原的疤痕,有时顽固到令人后知后觉,自己竟也闹不清那个伤曾经有多深了。所以说,想要懂得人心,就要先读懂其人心里的哀伤。 然而,一次次地血淋淋起重新揭起伤疤,就能撼动这混沌的尘世么?实则除了你之外,再无他人会有感同身受的痛楚,于是越发自怜自艾,耽陷其中不能超拔,日复一日地,至为可惜地浪掷为数不多的光阴,最终被心中的熊熊烈焰反噬掉所有可能。 少姝绝对不想看到这样的情景落在卫铄身上。 “人生毕竟短促,唯有不留遗憾地完成自己,才是对此生最大的礼遇,无分男女,不计高下,男儿有男儿的做法,女儿也有女儿的做法。”这样说着,少姝轻轻搂住卫铄的肩头,没有什么比接受人的肺腑衷肠更能给人踏实的。 卫铄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直觉告诉她少姝是明白她的,这份默契,是她渴望已久却遍寻不获的,比金玉宝石都要珍贵,似乎找到了发泄抑郁的出口,她又接着说下去:“母亲乐见儿女们钻研书道,每每看罢我的习作,她的下一句必得跟上,‘日后务必好好教导你的侄子与外甥们,不然的话,铄儿此前吃的苦,下的功,岂非白白可惜了’……” 回想卫铄几天来的无私相授,少姝轻快地点头称是:“才情皆备之人,做什么事都会不同凡响,兴许,经过卫妹妹的点拨,从你们家那些可爱的小侄子小外甥里,会冒出几个显耀后世的书家,亦未可知哦!” 闻言卫铄脸上瞬间闪过兴奋的喜色,眨眼之间,又像被乌云遮盖了大半:“那么,就连少姝姐姐也与我母亲想的一样?如若不去教导侄子外甥,我持之已久的修习就毫无可取之处了?” “怎么会?!”少姝正色否定,为了澄清好友的误会,她略作思忖,抬手轻轻理着卫铄鬓边的短发,才又开始柔声劝解,“确实,我们从未听闻士族女子能入太学读书的,更不能像那里的才俊们一样,学成之后投身于功业前程,施展抱负,但是,女子们却是有暇投身到玄谈雅集,琴棋书画,以及其他所钟爱的艺术中啊,在她们周围,盛行着温文尔雅与诗情画意相融交织的氛围,女子同样可以因才德独具而享有盛名,她们的交游的圈层渐次扩大,开辟出了互通有无的渠道。有的家族,恰如你们卫家,私学所授独特,常常高于官学,几乎足不出户就可作育英才。从这些家族中走出来的女子,已然满腹经纶,见识卓越,尽管还是身不由己——嫁给什么人,嫁到哪里去,从来都不需要征得她们的同意——但她们仍能以一种间接隐秘、不可估量的方式,在完成中庭主妇的使命之余,继续提升所学,并不遗余力地促成后代发奋进益,从来也不谋求一丝回报,以在下愚见,已然可歌可泣。” (艺术:该词在古代指六艺以及术数方技等各种技能。《后汉书·伏湛传》:“永和元年,诏无忌与议郎黄景校定中书五经、诸子百家、蓺术。”李贤注:“蓺谓书、数、射、御,术谓医、方、卜、筮。”;《晋书·艺术传序》:“艺术之兴,由来尚矣。先王以是决犹豫,定吉凶,审存亡,省祸福。”;宋孙奕《履斋示儿编·文说·史体因革》:“后汉为方术, 魏为方伎, 晋艺术焉。”) 奇了,同样一件事,从少姝嘴里绕一圈出来,心情感受就变样了,看来,所谓意义其实是由人发掘赋予的,关键还要看最终思想到了哪一层,卫铄脸上紧绷绷的神情不由地渐渐缓和了。 “卫妹妹,你的聪慧和见识,是上天对你的厚爱,令堂虽然懂得,但也有她的无奈,不好说的,说不定,她也曾放下过当姑娘时的绮丽怀抱呢?你的心事我明白,但是你写字,你在书道上不断求索与精进,首先并不是为了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无须困顿于外在的羁绊,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卫铄,卫铄,多美的名字,守卫内心的光亮,患得患失,裹足不前,最终只会暗淡,在无奈伤感的挟裹下辜负了自己。” 卫铄思索半晌,方点头道: “少姝姐姐提点得透彻,是啊,面对难以解脱的宿命般的困境,与其被无能为力揉搓到心志麻木,不如时时为其警醒,至少从我们自己开始,要做出改变,不要再往下延续这种困境。” 少姝饶有兴致地问:“所以,卫妹妹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喽?” 卫铄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可以,我们可以改变,因为那是我们自己的心。来日,在细心地呵护我们的女儿辈、孙女辈时,要让她们觉得,她们和她们的前途是被放在我们这些大人们心上的,就像如今郭门所做的一样,就像少姝姐姐你从小感受到的一样。” 少姝兴奋,语调更加昂扬:“是啊,还要让她们明白,与其等所有的人来懂得珍惜你,一定要先自己珍惜自己。放眼望去,大多女子都受着同样的期许,呃,或者可说是没有什么的期许,但不必沉溺其中,殊不知,那是一种自毁前程的力量。我想咱们只要定心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就好,或许不久之后,将来的某一天,女子们也可步入仕途作公士,到战场上作军士,在太学中作博士哩!” (公士:秦、汉二十等爵的第一级,即最低一级。有此爵之民,仍须服役,仅身份略优于无爵之人。《汉书·百官公卿表》颜师古注:“言有爵命,异于士卒,故称公士也。”《仪礼·乡射礼》:“记大夫与,则公士为賔。” 郑玄 注:“公士,在官之士。”如此看来,近似于现在的“公务员”吧。) (太学博士:太学博士,学官名。汉、魏置五经博士,分经教授弟子员。东晋不复分经,统称太学博士,置十六员,六品,掌教授太学生,亦备咨询,参议礼仪,隶太常。) 卫铄大受震荡,仿佛听到了平地一声雷,虽然觉得少姝的说法过于惊世骇俗——再差那么一点,怕是女皇上也要从她嘴里蹦出来了——但是放胆子去想想,又觉感动莫名,心上涌过阵阵畅意的暖流,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凡能为人注入生气的,必定是充满活力与希望的,足以激励人开朗向上,欢喜奋发。 此刻两人正并肩坐在一处浓荫里,日光穿过树叶缝隙斑驳地落在她的薄薄的眼皮上,闪耀着点点金光,是啊,守卫内心的光亮,多么值得付出心力的一件事,就连本人也无法预料,或许来日有谁会借此走出困顿迷茫? PS:前两天看了韩国电影《82年的金智英》,心生感慨,作者一句“由衷期盼世上每一个女儿,都可以怀抱更远大、更无限的梦想”更让人破防。卫夫人作为两千年的杰出女性,在名士云集的魏晋,殊为异花,永远绽放着夺目骄人的光彩。设身处地,一个女子在不变的困局中最终取得那样的成就,是多么的不容易。但谁的女儿不是女儿呢?有没有被教导过,努力去寻找内心的光,并全力以赴,守护好上天的无私赐予?本来是想给儿子写篇关于故乡山水的童话,忽然发现,还没等我写完,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长大了。不知所云地写到了现在,也渐渐在少姝的塑造中融入了很多小女儿的心思,也不知道我的孩子某天读到这里,能不能了解?如果他将来有了女儿,希望她能无忧无虑,做一个善良高尚的知识人,无谓男女,都得到他的珍视,心生温暖,在所谓的“异化”中把握自身,“在世界上外来的并使之成为自己的形象中寻找自身”(西蒙娜·德·波伏瓦),进而可以从容不迫地去面对多变的世界。) 第27章 守卫内心的光亮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突然搬开了,卫铄长长地舒口气,原来人性深处的宽悯怜恤也会让人变得松快有力,然后她大声应道:“多谢你,少姝姐姐。说实话,我常常想要挣脱诸多束缚,活得更加心神放松些,清明自在些,因为我还愿意看得更多,想得更多,写得更多,在你这里,忽然找到了这样做的理由和胆量!嗯,万事开头难,让我们一道开始,如若不开始,就不会有任何进展。” “卫妹妹实在是言重了,”少姝轻盈起身,目视前方不知疲倦下落的宏大瀑布,“大概女子命中注定身限于闺阁之内,但女子写的字不会。岁月如流,大浪淘沙,像《熹平石经》《八月帖》《贺捷表》……这一幅幅字帖能经得起光阴的冲刷筛选,从如云胜手中逐渐脱颖而出,并最终在世人心间占有光辉一席,必有其卓绝之处。就像我先前说的,假以时日,卫妹妹必有大成,你就只管潜心精进,其他的,就交给岁月吧。” (《八月帖》:东汉“草书之祖”张芝【伯英】的传世刻帖。) (《贺捷表》:曹魏钟繇【元常】的传世刻帖,又名《戎路表》、《戎辂表》,东汉建安二十四年【219】钟繇六十八岁时写,内容为得知蜀将关羽兵败受伤的喜讯时写的贺捷表奏,此系最能代表钟书面貌的一帖。) “嗯嗯是的,少姝姐姐,我愿意摒弃杂念,守护好内心的光,其他的就交给岁月吧!”被少姝身上没有留恋,亦无悔改的豪气所震慑,卫铄登时意兴洒落,铿锵答道。 此时此刻的卫铄,像在完成某种没有矫饰虚浮的神圣誓约,既端庄又活泼,自顶至踵,透出女孩儿独有的生气勃勃的朝气。 两人的步伐还在鸑鷟泉边延展,卫铄精神头儿十足,目光留恋于令她耳目一新的狐岐山景致,喋喋不休地问答,仿佛两人一直如此,方才的沉重话题也从未涉及过。 山风习习,吹拂着蒸腾起来的潮湿水气,来岸边淘米洗菜浣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少姝与众人招呼过,脱掉了鞋袜,脚踩清凉的鹅卵石,热情地叫卫铄也下水来:“不怕的,此处水浅,冰冰的,可舒服了。” 卫铄的扭捏不前引得众妇人连连发笑,也出声鼓励。 于是只好豁出去了,卫铄也赤脚踏了进来,尝试着用白皙的脚丫子拨弄水波,感受左右荡漾的浮力,活泼的大鱼小鱼也来凑热闹了,顽皮地碰撞她的纤细脚踝,痒痒的令人讶异,她的胆子迅速大起来,与少姝互撩水花,两个人东倒西歪的喧嚣追逐,少女的欢笑声响如云雀。 看到一个人可以与山水如此亲近,卫铄不由地动容,是否因了这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感情,少姝这个女孩子才会显得如此与众不同?恰恰由于她同世间的扰攘鼎沸保持了微妙而超脱的距离,所以才会以更加通达透彻的目光投向世间? 忽想起前日,少姝带着她那段儿心无旁骛的疾奔,那在天地之间飞起来的感觉,让胸中的焦躁一扫而空的畅快——很久很久以后,当她垂垂老矣,要扔掉拐杖而不能时,怀想起年少之际肆无忌惮的奔跑,仿佛不要命一样,会不会特别地自得受用? 今日过去了,料想也不会原汁原味地重现,从少姝这里,她接收到了一份通透惜守的心情,年岁渐长,盼望的越来越多,计较的越来越多,却忘记了对此时此地的关照,忘记了用心体会当下诸多际遇的滋味。今而往后,不必逃避,不用掩饰,开心也好,难过也好,都要全心全意地去感受、去体验,每时每刻都是她真实而独特的卫铄。 一抬头,青凤和孝儿面色匆匆赶来,他们老远后面,又冒出气喘吁吁的两个小丫鬟,兄妹俩才瞅见他们便开始手舞足蹈地呼唤上了:“少姝姐姐,卫姑娘,可算找到你们啦!来接卫姑娘的车子到了!” 回到水沟的院中,卫铄就见随车来接她的仆妇们侍立等待,行装已悉数放回车上了。 四五日来,因享受了户外充分的日照,卫铄明显晒黑了好多,仆妇们迎上来,但见她笑容分外饱满,光彩照人,都不觉掩嘴窃笑,似这疯丫头般的模样,还是我们家那位肤光胜雪的姑娘吗? 归巢的鸟儿瑟瑟啼鸣,唧唧咕咕笑闹的众仆伺候小主人换过衣裳,道别的时刻临近。 卫铄眼圈红红的,撒娇的性子又上来了,挨个点名,要“烘干”点心,要“银条菜”,甚至还要了两坛“槐花酿”,特别关照新买的陶砚等文具有没有包好:“仔细着点,可不能在车上颠坏了!” 好一通鸡飞狗跳地忙乱,才算全部妥当了。 这时孝儿才敢上前,一本正经地摊开个纸包,有些不好意思地递将上来:“卫姑娘,这个是我和姐姐今早从山谷中新掘来的,谨作送别之礼。” 少姝施施然靠近,喝彩出声:“是兰花啊,你俩可真有心!” 卫铄亦被吸引,先前就见孝儿珍而重之地抱着这个大纸包,没想到是特地给她准备的,感动于他们姐弟情意充沛,忙不迭连声称谢着接过手来。 是一捆硬朗紧实的兰花花苞,隐在细长的绿色中蓄势待发,粗壮根须裹着泥巴,带着山土的辛香。 (爱兰赠兰的习俗:古时,人们起初是以采集野生兰花为主,至于人工栽培兰花,则从宫廷开始。魏晋以后,兰花从宫廷栽培扩大到士大夫阶层的私家园林,并用来点缀庭园,如曹植曾写过《秋兰被长坡》。“中国兰”与花大色艳的热带兰花大不相同,没有醒目的艳态,没有硕大的花、叶,却具有质朴文静、淡雅高洁的气质,很符合东方人的审美标准。传统文化历来把兰花看作是高洁典雅的象征,并与“梅、竹、菊”并列,合称“四君子”。通常以“兰章”喻诗文之美,以“兰交”喻友谊之真。)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青凤动情道,“生长在狐岐山的空谷幽兰,年年开花,卫姑娘看到她,就当又回到这里来了。”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出自《古诗十九首》之《庭中有奇树》,大意是想要赠送的花朵并没有什么珍贵,只是离别太久,想借着花儿表达怀念之情罢了。) 兄妹俩人都很有些不舍,以卫铄家势,待他们诚心实意,不骄矜傲慢也不盛气凌人,短短几日还生出了师徒的情份,多么难得。 少姝迅速端来陶盆,手法熟练地移栽好了,嘱咐仆妇们放到车上去:“这个品种不用暴晒,回去了放在阴凉处即可,很快就会全开的。” 兰花的芬芳,糕点的甜润,酒酿的清香……合成了众人送别的绵绵祝福,伴着高大华丽的马车起程了。 孝儿起劲儿地吹起了“琉璃咯嘣”,缓解了众人凝重不舍的心绪。 直到山丘上送行的小影子们看不到了,“咯嘣咯嘣”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卫铄还不放下帘子,只管定定地回望着。 “开花了,开花了!”小丫鬟们惊喜地叫声传来。 卫铄低头一看,还真的绽开了小小的一朵,甜润的清香沁人心脾。 小脸上泛起甜甜的笑容,久久不散——跟美丽的山水,有趣的性灵相遇相知,且用心感受过,此行不虚,扎实满足了。 有时,生命中遇到某些人,如自然地循迹而至,虽与其相交短暂,却在不经意间为我们推开了一扇幽窗,透进来更多外面世界的多彩光亮。 而对于这样的人,少姝和卫铄都已能明敏识别。 卫铄凑近花朵,深嗅后陶醉地低语:“花落以后可以再开,我不会忘记的。” 见自家姑娘只管抱着花儿独自出神,两个小丫鬟玩笑地推搡着,小声闲聊开了。 “昨天晚上我没睡稳,起初以为是下雨,后来才寻思到,是院前的泉水声,真好听呀。” “少姝姑娘长得出众,心眼儿又好,待人和气,还做得一手好饭菜,她母亲的性子温婉可亲,跟菩萨一样,总是从最为良善的角度诠释旁人言行,连我们跟着都舒坦逍闲了好几日呢。” “你看咱们姑娘,连日来和少姝姑娘浓情蜜意、形影不分的,也难怪她会这样舍不得呢,”说话的丫鬟指了指车厢里整整齐齐码得老高的大小箱包,“还好拿了这老些的瓶瓶罐罐,姑娘日后还算有个念想呢。” “光有念想可不行,”卫铄清脆的嗓音猛地响了起来,丫鬟们吓了一跳,齐齐看向小主人。 “若是将每次的体验见闻只当作用以纪念怀想的物件,束之高阁不加以运用,我们的日子不就沦为可怜乏味的枯燥重复了?砚台我明日便要用起来,水竽也要用起来,还有少姝姐姐跟我讲的许许多多的体己话,我都要用起来的!”卫铄自觉此行获益匪浅,她喜欢结交志同道合的好友,特别是能令自己成长的交往,经过与朋友的推心置腹,能让她看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并且更加坚定。 第28章 空谷幽兰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两人爱怜地注视着铿然有声的自家姑娘,温柔并理解地笑了。 “咦,花香从姑娘那边渐渐过来了,还越来越好闻。” “是啊,兰花就是这样,离的远一点了反而会更香。” 眼瞅着日头将斜,送别的一行人回转散去,青凤听见少姝低低地念了句:“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 (“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句:出自《庄子》,与“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有相通之意。生活虽然虚无,过程是一种意义的存在,有种过往不问,但行前路的坦然。) 美丽的别离让人怅然,但依然是美丽的。 卫铄的车辆在夕阳的昏暗光线中浮动如影,渐渐地看不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早晚,凡有了空当,少姝都会坐到书桌前,手持毛笔,屏气凝神,尝试着用笔墨来表达内里的纤细感受,描绘眼中的山水万物,宁静而愉悦。 青凤和孝儿时常来陪伴她一起,共同琢磨卫铄所留字帖中的笔法,从中持续感受到书法的无穷魅力,彼此交流心得,并乐在其中,尤为奇妙的是,她明白自己原来并不是练不好字,而只是缺少了一些方法,以及一点享受的心情。 少姝搁笔时顿发感慨:“要说我从前多少有点抗拒练字的心情,或许也不是真的不喜欢,而是一早对书道的美好心存畏惧,要知道,落笔无悔,一见分晓啊。” 孝儿抬起头来,朝才写的东西努了努嘴:“可不是么,所谓六书,一个人书写功力的高低,在纸上当下能黑白分明,是不言而喻的技艺。” (六书:六艺是指中国周朝贵族教育体系中的六种基本才能,开始于公元前1046年的周王朝, 出自《周礼·地官司徒·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六书, 指的是书法(书写,识字,文字等), 后人的猜测可能是象形 、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 青凤颇有同感,她掩嘴笑:“涂抹修饰只能是‘越描越黑’!” “如今呐,我有信心练好字还在其次,所获得的最大启示,”少姝说了出来,“是看到卫妹妹发自内心,倾注了全部热情去做这件事——持久细致地与书道过招、切磋、学习,进而摸索出了她自己的道理。” “或许,一个人只有坚定如此,才能真正完成一些事。”孝儿心生感佩。 青凤表示支持:“认准了自己该走的某条路,矢志不渝地坚持下去,胜过耽在热闹喧哗的人群中徒作徘徊。” “珍重自持的人,早已明白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埋首于命定要做的事,虽然也会有循环往复的苦痛,但那过后会是成长。”少姝这样说,因知道卫铄的祖父、父亲、兄弟们皆身在官场,有一手的好字傍身,可作仕途辅助,确有切实的功用,但她由衷以为,卫铄发自内心的自觉,要比那些切实的功用具有更高的价值。 于是她又接着说道:“一个人,如果没有对心中所系不顾一切地狂热过,苦恼过,欲罢不能过,关照自省过……真可谓对此生极之‘要命’的浪费;至用名利那些事,当你不在乎的时候,反而显得更容易得到吧,卫妹妹身上最可贵的,便是纯粹为书道而书道的精神,有如此初心,便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白费工会了。” (为书道而书道:化用自“为艺术而艺术”,中国艺术是从魏晋之际开始走向自觉的,所谓人的觉醒,简单而言就是人成为了艺术的主题。只有人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人,自己可以为自己而活,可以为自己的所想所感以不同的艺术形式留下点什么的时候,艺术的自觉便开始发生了,目的已不再局限于实用性。鲁迅先生在《而已集》里认为,“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又如宗白华先生《美学散步》中所言,“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再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谈道,“人的主题是封建前期的文艺新内容,那么,文的自觉则是它的新形式。两者的密切适应和结合,形成这一历史时期各种艺术形式的准则。以曹丕为最早标志,它们确乎是魏晋新风。”所谓人的觉醒,简单而言就是人成为了艺术的主题,展开了丰满无比的生命力,并反过来成为人生的酵素。这个时代,除了有书法的蓬勃发展,还有阮籍的诗,嵇康的曲,再到顾恺之表现细腻的人物画,无不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所以有种说法是中国艺术是从魏晋开始走向自觉。) “希望卫姑娘能经常写信来就好了。”青凤很是长情地期待着,“少姝姐姐也会给她去信的吧?” “我想会的,有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果一味频繁地联络,表明这人打心底里并不相信自己取得了对方的信赖,”少姝的话令姐弟俩颇感意外,“若是彼此心有灵犀呢,便不会再倚靠亲密的感觉了,虽然互为赤诚挚友,但因深信对方和自己的想法差不太多,落到旁人眼里,反倒会有种冷淡梳理的意思。” (君子之交淡如水:全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出自《庄子·山木》君子之交,源于互相宽怀深知的理解。在这样的关系中,互相不苛求,不强迫,不嫉妒,不黏人,故此在常人看来,就像白水一样的寡淡。) 孝儿理解了:“是这话,友人之间彼此关心是要得的,但若是过了度,甚至于动不动便插手起朋友的私事来,倒成了变相的支配与掌控,反而不美,失去了友情的质朴。” 少姝颔首:“顺其自然,恰到好处。” 姐弟俩若有所思地对视一眼,蓦地反应过来,少姝对他们,对山上的所有孩子们,也都是心同此情,怀抱珍视了。 这时,思霓给孩子们端来了茶果。 大家纷纷起身接过。 青凤问道:“思夫人没有打中觉啊?” 少姝咦了一声:“妈妈怎么没睡中觉?” 思霓挥挥手,挤着眼笑了:“略微躺了躺,也没睡着,糊弄了一下瞌睡虫。再说了,你们这么刻苦用功,个个儿发愤忘食的,总得有人供应好粮草辎重才行啊。” “可是后半天又不免昏沉沉了。”少姝对母亲的各种症状了如指掌,还是劝她休息。 “就这么两三天,对付对付得了,今番下城要准备的东西不少,不如都弄利索了,晚上再早点歇着。” “少姝姐姐‘回’去给郭家阿翁拜寿,要住多久才能‘回’来呀?”青凤撅着嘴问,老大不情愿地样子。 见孝儿也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少姝出言安慰道:“阿翁过完寿,很快就又到我们小羲的周岁喽,我和妈妈是得多呆些时日了,放心,回来一定给你们姐弟多买时兴的玩意儿。” 小姐弟的脸上方慢慢阴转晴了。 “郭太公这回过的是八旬大庆吧?”青凤想起来听她母亲说过。 “说是八十,其实是七十九的生日,村里人不是都说么,‘做七不做八,过九不过十’,又说‘男庆近,女庆满’,因此要开开心心为阿翁祝寿,并祈福老人寿比南山。” “哦,就是说老人到了七十九岁,就提前把‘八十上寿’给做了,而到了八十岁,便不再大张旗鼓的操办了。” (上寿:在民间,一般称七十岁为大寿、八十为上寿、九十岁为老寿、百岁为期颐,都盛大祝贺。如父母或祖父母同龄,则称双寿。) “这是为什么呀?”孝儿问。 “九和长长久久的‘久’是谐音的,寓意吉祥,因此一般过寿的时候,都过“九”的生日。”青凤给弟弟说明,“但是又有‘男庆近,女庆满’的讲究,单数为阳,双数为阴,而男为阳,女为阴,给老公公们过生日的时候,要提前一年过,而老婆婆们则不用,就适合正正好好地过。” “原来如此,就是说虽然姐姐比我大一岁,但是咱们可以相跟上过八十上寿啦!” 孝儿好像逮着了便宜的模样引得少姝发笑,回头见母亲兴致盎然地逐张翻看案上作品,便凑上去问:“待妈妈精神好些时,给我们指点一下梅花纂字可好?” 思霓莞尔,看不出来一丝丝惊讶,只是弯着眼睛答道:“哎呦呦,为了宝贝女儿这句话,等得我脖子都长了。” 青凤和孝儿也跟着同乐大笑。 这一日起早,尹毓川夫妇便赶了车来到水沟院子里,接少姝母女一同上路。 “秀英婶婶,尹毅哥已经陪阿翁下城去了吧?”少姝边打着包袱皮,边问秀英。 第29章 等得脖子都长了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让你说着了,姑娘,我家公公可是等不及呢,说是早点到家,还能帮衬着准备准备。”秀英笑得合不扰嘴,只觉得手里的大包裹沉甸甸,“郭太公的寿秩,礼数可马虎不得!瞧瞧,思夫人这是收拾了多少好东西呀!” (寿秩:“秩”意思是十年;古来父母虚龄满60岁时,子女要为父母庆寿,以后每10年庆寿1次。60寿庆,称花甲初庆。70、80寿庆分别称七旬、八旬大庆,也称七秩、八秩荣庆。) 尹毓川在屋里屋外给母亲打下手,少姝看一眼那矫健穿梭的身形,高兴地说:“毓川叔真是大好了!婶婶可以踏实放好啦!” “放心倒是放心,这阵子,可把我扰攘了一个半死不活!”秀英低头哼一声,“男人们哪,真是白长了一把年纪,稍微有点小病小痛,非得嗷嗷叫唤个够才算完。” “怎么会?”少姝着实吃了一惊,反问道,“我毓川叔可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铮铮铁汉,他也会怕疼?” 于是,秀英这便迫不及待地数落起丈夫来了:“原先伤势重,他也没有气力闹腾,后来渐也愈合了,给他上药的时候,那个磨叽劲儿,姑娘你是不知道——一会儿说我手重了,按的他伤口火燎燎,一会儿又说包扎得没分寸,勒得他没法儿动弹了!啧啧!” 见少姝捂起嘴来偷乐,她又起劲儿道,“我就说,你个大男人怎么还不如我们女人呢?我们切菜切肉拉了手,进了盐啊酱啊,疼成那样了吭都不会吭一声,接着该炒炒该煎煎!你猜人家怎么驳我的?” “我叔怎么说?”少姝略带错愕,撤下手掌问道。 “他呀,满脸嫌弃——你那疼能和我这疼一样嘛?——敢情,只有疼在他身上,才管叫疼吧!”秀英无奈地摇了摇头。 听到这里,少姝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这对夫妻俩惯常如此,本来也是恩爱得很,但就是喜欢闹点无伤大雅的小别扭,没完没了地插科打诨,加上状似认真地拌嘴,没多久呢,又和好如初了,连她都觉得逗趣实足。 正当她欢乐得前仰后合之际,尹毓川恰好走了过来,眼珠儿狐疑地在他妻子和少姝之间打了两转儿,不清楚两人到底搞什么名堂。 见他走开了,秀英压着嗓子笑:“这话姑娘你可没说对,等姑娘大了就会明白,真正能扛住大大小小疼痛的还得数我们女人,骨头老硬了!” “也绝不会轻易言弃。”少姝微微一笑,她并不是在夸大其词,而是深知女子的坚韧,“有一回在田间,我曾亲见一位农妇突然临产,她痛得涕泗横流,都翻起白眼了——眼见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却还得用仅剩的力气拼出一条命来,看得又害怕又震惊,振荡之下只觉苦涩难言,无法用言语形容,当时就想,当母亲得多么勇敢呐,我妈妈在生我的时候,也曾受过这样的大苦吗?” 两人安静了片刻,秀英不禁叹了口气:“可不是么,那是女子的宿命。男人们啊,总是那么粗枝大叶,光知道和你硬抬杠,又怎么会懂得身为女子的苦楚?” 少姝打量她摊开来的双手,挨过了又一冬皲裂的皮肤依然又粝又糙,指节粗大,翻过来时,内掌星罗棋布似的分布着块块凸起的老茧,还有几处愈合后的浅淡疤痕,一看就是每日操持洗熨煮烫的巧主妇的双手——在变成这样以前,谁不是水葱一样细皮嫩肉? 少姝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掌,安慰道:“婶婶,别这么说,毓川叔已算细致体贴的了,别的不说,你的那些发梳呀,簪钗呀,衣裳呀,总是十里八乡最为入时精巧的,实在难挑不出第二个人来,且毓川叔不管是为夫为父,都与家人携手共进,共同面对一切,在我眼里算得十分高尚了呢。” 秀英缓缓地点着下巴,在感慨少姝懂事明理之余,心想确实如此,多少得到了些许安慰。 “走嘞!”少姝放声吆喝了一嗓子,搂着骐骐,比它还蹦跶得欢,“骐骐高兴吗?咱们一起给阿翁拜寿去!” 骐骐四蹄轻扬,虽然不能向小主人回话,但一双妙目也像是感同身受般,流光溢彩。 出发之际的心情,总是莫名地兴奋,少姝嘴里不休地叨叨着:“要走了,要走了。” 思霓锁好院门,扭头看见了女儿的这副小模样,不觉笑着摇摇头。 终于,大家乘了牛车下山,直奔界休城而来。 界休城池建置较为方正,有四门,东曰捧晖,西曰临津,南曰迎翠,北曰润济。城外壕深、阔各二丈,门外各有吊桥。 西城、南城外有藩门二座,台高二丈三尺,楼高一丈二尺。 关城一座,自东而西,周围四里。高三丈,厚一丈八尺,门五,水门二。 (介休城建置历史:文中关于城池的描述取自《介休县志》(清·康熙版),由当时知县王埴(陶斋)纂修,书中有很多王埴对当地天文地理、典礼秩祀、选举人物等的深刻评鉴,拜读之下追慕感佩油然而生。介休县的建置,史料可查始于春秋,如果从1982年温家沟村发掘的新石器时代龙山文化早期遗址及东周文化遗址算来,我们的祖先远在6000年前就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了。据康熙版县志记载,介休城池“始建之魏静帝”“隋末尉迟敬德为刘武周居守重建”,魏静帝,是指北魏分裂以后,被 高欢所立的元善见(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改革以后,鲜卑皇室从拓跋改姓为元)。公元551年,高欢次子高洋逼迫元善见禅位,建立北齐。县治古来设在县城西大街,大约也是位于今天介休市人民政府所在位置的附近。) 车驶进了迎翠门,行进在宽阔的南街上,少姝可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呆在车厢里,干脆蹭坐到尹毓川身旁,两只小腿则轻松自如地吊在车板上晃悠着,不停地东张西望。 这个时分的界休城如此热闹喧嚣! 虽然距离上次回郭宅不过三两月,她还是有些惊讶。温暖的日光笼罩着大街小巷,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顾客盈门;远近的院落里,孩子们跑进跑出地玩耍追逐;市井的嘈杂声中,间或夹杂着零零落落的狗吠,行人们来来往往,脸上洋溢着由内而发的笑容。 尹毓川停下,特地往路边买了一大串糖葫芦回来,宠溺地塞到少姝手里。 老牛继续泰然自若地坚定行进,少姝一边吃着一边看着,打幼时在城中走街串巷的感觉又慢慢地复苏回来,倍觉亲切,“这里”如何如何,“那里”怎样怎样,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还要指给尹毓川看。 路过学巷时,少姝怔怔地望向文庙前的书肆,立时话也少了。 尹毓川看在眼里却没有出声,他自然记得,如昑公从前没少带着宝贝女儿来选买书册,少姝一定是在回想那时候的光景了,还趁人不备,悄悄地抹了把小脸,她这般小小年纪就得揣摩物是人非,真是天可怜见。 快到十字楼底下,有几辆满载着木材的大车吱呀吱呀地从东街过来了,看样子要往北拐。 (十字楼:位于旧介休城东、西大街和南、北大街的交叉口,同一条线上,西有钟楼、三门楼,东有三官楼。如今这些地标式的古楼虽然已然不复存在,但是四条大街仍旧运行如常,“十字楼底”的名字被当地人沿用至今。) 尹毓川喝停了老牛的步伐,车夫们像是与尹毓川相识,交汇时彼此高声问候起来。 “尹大哥下城来啦?” “才下来,你们又往道家地送木材呀?” “是啊!那里工程赶得快,紧着要哩!” “好买卖,趟数多也得赶慢些,小心磕碰了木材!” “尹大哥说得对,回头记得往‘后土庙’工地寻我们,大家一起吃酒哇!” 大车们一溜烟儿似跑远了,只有车夫们的爽朗笑声留在了满街的春光里。 少姝的目光也追着他们:“毓川叔,你去了记得带上我,珐花阿圆他们还在那里忙活呢!” 留意她已经恢复了如常神色,尹毓川朗声应下来。 “对了,少姝姑娘好些日子没见阿翁,见了他准备说什么呀?从前太公可是最喜欢带着你玩儿啦!” 少姝笑嘻嘻,脱口而出:“自然要同阿翁好好地乐一乐,上回他精神不好,‘对眼儿’也没能玩成。” 尹毓川哈哈大笑:“闲来无事,太公就会叫来书馆的后生们玩这个,说是要练练孩子们辨别人物的眼力,辨别不晓得有没有长进,一个个却练得跟‘斗鸡眼’似的!” 郭家祖孙的“对眼儿”游戏一般是这样玩的:两人近距离地脸对脸摆好架势,且都要保持面无表情,不能眨眼或者很少次数,不能流露任何情绪,看谁绷不住败下阵来——有的人总能赢,好似剥掉了对方的伪装,硬生生把其潜藏的情绪“看”出来。 第30章 你那疼和我这疼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姝明白了,毋庸置疑,尹川叔自幼在大宅里生活,想必拥有一样美好而欢快的记忆,她温言道:“人心是繁复莫辨的,如果真能如此三下两下地就‘看’个透彻分明,倒也省事儿,但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姑娘说得没错,不过,就算是好多特质杂揉为一体的心,也总会留有一块地方,始终是无法自欺欺人的所在。”尹毓川笃定地回答。 说话间,牛车绕出了润济门,穿过热闹的顺城关,便到了一处幽静之地,正是树木葱茏,芳草如茵的郭家村。 “我回来了!”遥遥望见了华岩书馆的大门,少姝按捺不住地跳将下来,风一样地疾走开了。 急得尹毓川大喊:“小心呐姑娘!” 车厢里传来两个妇人轻浅的笑声。 “我说当家的,你就甭管少姝姑娘了,难得她这么高兴!” 少姝扭头喊道:“毓川叔把车赶回后院吧,我先去书馆里面瞧瞧!” 原来,华岩书馆临街而建,有三进院落,再往后,才是郭家老宅。 少姝站在大门前,凝视门前的巨石——据大人们告知,那是有道先生亲赴太虚岩上请来的最合眼缘的一块——上面镌刻着两个遒劲古朴的大字:华岩。 时辰尚早,兄弟姐妹们多半还未放学。寻思间,少姝已恍然步入大门,登时兴起,提起裙摆便往里面奔去。 穿过厅堂,内院里草木扶疏,花丛掩映,少姝顺着回廊边走边看,还真被她找到了,因日头正盛,大家都聚在树荫下听课呢。 她蹑手蹑脚地踱到边上,并无人察觉她的动静。 只见这堂课上,众多门生正围绕着子猷先生,错落有致地散坐在四周,席边放着或摊或卷的书简,敛心聚神,专注听讲,时不时地,还有三两位一同会意,顿首称是。 少姝在他们边上探头探脑地张望,很快找到了子默和少嫆,全坐在靠前的位置上仰首聆听;其余人等,虽说连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找不出来,但他们身上所散发的陶醉神情,却令她觉得十分和善亲切。 这些门生都是来自不同地方的学子,他们有人是单纯求知,为了打好学问的底子而来,有人是锁定疑难,为了寻求心中的印证而来,有人是目标明晰,为了得到通往前途的指点而来……无论他们作何打算,都将在这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或者更多。 少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霎那间有些精神恍惚,相似的场景对她而言太过熟悉,像是珍重深藏在角落的情形陡然给翻出来似的,那讲师所立的位置上,曾经也站过她的父亲,叔伯,阿翁——众所周知,首开“先河”的当然是有道先生。 (先河:语出《礼记•学记》:“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比喻做事要先本后末。) 子猷合上书页,暖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排的少姝身上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众人这才愕然地注意到她这个“新来”的旁听生,带着好奇上下打量不停。 少嫆和子默惊喜一跃而起,过来拉她:“少姝姐姐啥什么回来的?如何只管静悄悄地躲后面?!” 子默忙着跟众同学介绍:“这是我家少姝姐姐。” “刚和妈妈下城,还有毓川叔和秀英婶,”少姝笑眯眯,大方地向众生施礼,又问:“咦,少妍姐姐他们不在学里?” 子猷告诉她:“少婵在家里准备明日寿仪,子献与少妍是上一堂,结束了便急着回后院帮忙去了。” “我们的课也上完了,走,回去看阿翁阿婆去。”不由分说,少嫆拉起她就往后院去。 甫进宅院大门,迎面而来,是欢快喧闹的声浪。 郭家的仆妇全在忙碌,为庆寿的仪轨所需细细做着准备,触目所及张灯结彩,一派祥和。 还有专门雇来搭棚支帐,张罗流水席的帮闲人等,搬抬着灶台炊具及各色食材,吆喝应答声此起彼伏。 (流水席:是宴席的一种叫法,即人们随到随上桌开饭的宴席。据记载,流水席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是传统酒席,相传隋唐时代的僧尼为了款待有地位的施主,精心研究出来的素食斋饭,最大特点是每道菜都离不开汤水,吃完一道菜上一道菜,如行云流水,后来被摆阔气的百姓搬到了民间宴席上。过去介休城乡当中,百姓举办红白喜事等庆典,都在自家院子里摆席待客。) “今天还好啦,到了明天正日子,大嫂她们更要忙到不可开交了。”少嫆瞥到姐姐脸上有讶异之色闪过,笑着同她解释。 (正日子:谓节日的当天,或正式办婚丧喜庆等事的那一天。) 少姝叹一声:“说实话,咱们书馆门生故旧多到难以计数,我可记不过来,更别说得体的迎往接送了,宁愿和阿翁阿婆多呆着聊聊天。” “三叔母定是找大叔母她们去商议寿宴了,走,咱们直接去上房,这时分应该还不闹腾。” 远远望一眼人影晃动不歇的前厅,少姝欣然同意:“好,先不要给大嫂她们添乱了。” 子默以身打头,走在姐妹俩前面,到处乱哄哄的,他怕有人慌脚鸡一样奔走冲撞了她们。 三人沿着厢房,在游廊中穿梭,终于来到了最里头的院子,这里就雅静了很多,两三排桃花后面,掩映着正面五间上房。 两位老人家正乐呵呵地端坐在寿堂主位上,都是上下一身鲜亮的青绿色,与后面悬着的松柏图相映相衬,入眼分外喜庆。 郭太公夫妇显见有些老花眼,郭太夫人见来人掀帘而入,立时眯缝双眼,左右晃动着脖颈,轻颤颤地抬手问:“少嫆啊,你身边跟着的是咱们家少姝吗?” (魏晋南北朝时期官服与民服的颜色延续了汉代:《汉书·成帝纪》中记载“青绿民所常服,且勿禁。”《渊鉴类函》引《晋令》:“士卒百工履色无过绿、青、白,奴婢履色无过绿、青、白。”《晋书·良传》中有“庶人不得衣紫绛”等记载,说明魏晋时期青、绿、白仍是平民服饰颜色的主打,不同之处在于魏晋时期官服与常服的颜色不同,官府颜色为朱色,常服为紫色,可见老百姓不会动不动衣着正红。) 看着满头银丝的祖父母,他们脸庞上深邃的皱纹像是岁月凿下的刻痕,那样触目惊心,只有目光温煦如初,少姝怔怔地,因与亲人团聚的喜悦中又杂糅了些许心疼。 “阿翁阿婆,少姝回来了。”她轻轻地说完,走过去依偎在祖母怀里,任由长辈抚弄。 郭太公略微示意,便有小丫鬟端上来少姝爱吃的糕点,似乎是早已吩咐妥当的。 少姝又听见祖父唤她:“少姝过这边来,让我细瞧瞧!” 她依言过去,坐在下人准备的小凳上,拉过祖父的手,讨巧撒娇道:“阿翁气色好多啦!” 说罢她就凑得更近,直愣愣地盯着祖父的脸,心想之前断续有人跟她说过,老人家偶尔会犯“糊气”,但是她压根儿也没感觉到——老人的眼睛里一如既往的充满温情与智慧。 (糊气:介休方言,形容老年人偶尔有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时,称之为头脑糊气。) 奇突的情景看得大家忍俊不禁。 少姝的目光落在祖父母间厚实的大方桌间,除了上头悬着她母亲上回写的梅花纂字庆寿字幅,桌上靠里摆了个大大的寿桃,另外就是棋盘了,原来两位老人之前在对奕,她又有点放心,仍能作此游戏,足显精神健旺,既能定盘星似的坐阵,又懂得在适当时候放手,不再一门心思地把持大事小情,已臻德隆望尊之境界。 郭太公高乐不已,哈哈大笑,连拍着孙女儿的手背,喃喃道:“真怕少姝忘了阿翁来,看来是我多虑了!” “怎么会?”少姝眉毛统统竖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绝无可能的事情。 “少姝姐姐,我们上回从山上回来,阿翁越发念叨你了——不晓得咱们少姝现在吃什么呢?做什么呢?看的什么书?”子默学得有模有样。 郭太公悠然道:“想起那上山赶庙会的熙攘时节,到处是人声笑语,孩子们抢着吃炒豆子,舔糖人,入耳是不断地丝竹乐声,晚间在院子里休憩,抬头有满天的星月争辉,前后有流萤翩然游戏,很快啊,依偎在大人身旁的我便打起了盹儿……那些时光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啦!”郭太公悠然低头,问膝下的子默,“你们这回上源神也是一样的热闹吧?” 子默忙动情应声:“一样,一样。” 少嫆却道:“热闹得很呀,阿翁,我觉得当比几十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姝心下以为,祖父对狐岐山深长的向往,已经同他孩提时代无忧无虑的情感重叠一处,越发沉湎,更无暇理会真实与记忆之间的诸多出入了。但她也并不想否定老人家,反而极为尊重,每人心里都有个幻想出来的世界,而且各人的幻想绝无雷同。 第31章 我回来了,华岩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瞧瞧你们阿翁,多想回到狐岐山那如梦似幻的乐土中去,可惜腿脚不灵便,爬不动啦!只能寄望于你们替他去喽!”郭太夫人的一通解释像是在揭夫君的老底。 少姝也笑了:“我还是头一回听见‘乐土’这样的说法!” “凤凰落过的地方,不都是乐土所在么?”郭太公振振有词,面上自含骄矜之色,“凤凰引出来的泉水,远远近近那可是独一份哦!从前在那山水间悠游的日子,现下无事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青山绿水,白云碧空,红花黄叶……基本的五色错杂铺陈,移步皆景,每一刻都是回味无穷的啊!” 当然孙子们明白他指的是鸑鷟,纷纷凑趣应声。 “凤凰五色,赤者为凤、黄者为鵷鶵、青者为鸾、紫为鸑鷟,白名鸿鹄。” (“凤凰五色”的说法:南宋王应麟编著的《小学绀珠》中有记载,人们之所以把鸑鷟与凤凰等同起来,是因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把鸑鷟解释为凤凰的一种。) “通身黑紫的鸑鷟,象征坚贞不屈的品质。” “相传那时一种上古水鸟,似凫而大赤目,引出圣水来也不足为奇。” “凤凰出世于该地,想来必呈吉祥。” “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灵寿实华,草木所聚。” (“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句:出自《山海经》,书中保存了很多远古时代的生活理想,凡说到某地有凤凰出现,便是盛世乐园的象征,且并非单指人类社会,而是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存的美好场景。) “爰有百兽,相群爰处。”子献最后给大家作结,“怪不得圣人要说,‘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嗯,置身于乐土,人可以找到自身的归属,倍感富足。” (“至德之世”句:出自《庄子·外篇·马蹄》。) 少姝听罢,侧头一想,狐岐山鸑鷟泉还真是完全符合乐土的标准啊,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惶惑:“瞧给大家伙儿夸得,本来我习以为常地住到今天,现下心里倒忍不住上下咯噔了,那样一个无忧无虑的所在,真怕住久了折福,到处有为了吃饱肚子挣扎苦捱的人,我却成天耽于逸乐逍遥,是否太过了些?” “少姝讲得不错,是个懂得惜福的孩子,从小便是这样知足的脾性。”郭太夫人爱怜地说着,温柔地抚摸着孙女儿的细弱脖颈。 少嫆轻俏道:“依我看呀,少姝姐姐最难得还是她有福不会独享,时时想着他人。” 少姝感动温暖之余,双手环肩,笑难自抑:“少嫆妹妹说的这是谁?有些日子未见,也用不着如此抬举,鸡皮疙瘩都起一身。” “来,少姝,给阿翁说说,咱们乐土中的小葫芦长势如何呀?”郭太公面色急切。 迎着祖父期盼的眼神,少姝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我也早想跟阿翁说这个,咱们家的小葫芦长得可好了,叶子翠绿翠绿的,藤蔓绕得累累垂垂,特别有精气神儿!我每天都会去浇水,还会跟它们说话,告诉它们要快快长大,阿翁还等着看呢!” 一番话,直把郭太公讲得眼睛都泛起了光泽,仿佛是已经看到了园中青嫩可人的小葫芦,他拍了拍少姝的头,夸赞道:“好孙女真是有心了,也让你受累了。” 少姝赶紧晃起了小脑袋:“一点都不累,阿翁,我喜欢看着咱们的小葫芦节节成长!有好几次,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们,它们会忽地‘动’一下,真是叫人无比开心!” “哦,咱们的小葫芦会动了?”郭太公出神地应道,似乎在找寻他年轻时于田园间劳作的回忆。 少嫆扑哧一笑:“许是姐姐盯得太久,看到重影了吧?” 子默也不大相信:“或者是风动之故,轻轻地吹了一下下,就让姐姐误以为是葫芦们在跃动了?” 少姝却扭过头来,果决地给他俩否定了:“不,的确是小葫芦在动,没有风在吹,我也没有视物模糊,你们知道吗?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我在和它们无声地对谈,能体会到它们勃勃向上的生命力,同时它们也在回应我,告诉我它们正在努力成长。” “哦,原来是咱们少姝心动了,故而有所感应。”郭太夫人悠悠然来了这么一句。 郭太公也吟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没准儿那些个小葫芦啊,真是因你看了它们才跳的!你若不看,它们也懒得跳哩!”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句:《庄子·知北游》,意思是天地具有伟大的美却不需要言语来宣扬,四时运行具有明显的规律不需要再去讨论,万物的变化具有现成的规定不需要议论。) 少姝嘻嘻笑着点了点头,来回思量祖父母的话,感觉他们已然明了自己词不达意的隐秘,脸上浮现明媚笑颜:“方才我就看到,阿婆腰间还挂着葫芦玉佩,那成色,比新长成的还要碧翠可人,不信回头——” 她话还没说完,就给门外传来的一把声音截断了:“是谁在打阿婆玉佩的主意?那独一无二的宝贝可是先许了我的!” 少姝一蹦而起,喜形于色:“少妍姐姐!” “咳,她就这点出息了,人家少姝可没说过要阿婆的玉佩。”子献也跟着进来了,“要是动真格的抢了起来,少姝哪里打得过她呀?” 少妍横了子献一眼,娇嗔道:“子献哥,怎么说话的?莫非一见了少姝妹妹,我们便排不上号了?” “那还用问?”子献成心,伸长了脖子,拖腔拖调,“全家的姑娘里就你不长进,时时扯着阿婆的玉佩叫嚷,‘这个你不能给别人,要留给我’!” “放心,这一件非你莫属。"郭太夫人算是给孙女吃了颗定心丸,“日后你愿意给谁便是你的事了!” “哈?”子献满脸艳羡,“早知不如我先死皮赖脸地要过来,她年纪轻轻,衬不起来的,那抹浓郁的翠色,只有阿婆佩戴才适宜。” 少妍哼哼唧唧地回怼:“啧啧,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敢情真不打算拿我当妹妹疼了?” 子献逗她怪上瘾,理所当然地回道:“那也得是先有惹人疼的样子,才会惹人疼!” “懒得理你,反正有阿婆疼我!” 少姝也在笑:“也怨不得少妍姐姐念念不忘呀,都知道那玉佩是阿婆的妆奁来的,等姐姐将来出阁,好作嫁妆添进去,是不是?” (妆奁:原指女子梳妆打扮时所用的镜匣,后泛指随出嫁女子带往男家的嫁妆。) (葫芦作为日用的寓意:人们喜爱葫芦,因为它爱生长,能蔓延,多果实,这一特色,恰恰与人类的原始母性崇拜和希望子孙繁衍的愿望相结合。借物抒情,于是产生了对葫芦的钟爱和崇拜,葫芦成了 人们心目中值得信赖的增寿、降瑞、除邪、保福、佑子孙的吉祥物。现代作为饰品,还谐音“有福有䘵”的好意头。) 少妍本来还暗自得意,听她说完,脸上顿时飞起一朵红霞,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就如此直咧咧地当众揭穿了,又羞又恼无法作答,作势嚷着要来逮少姝:“小妮子,真是一刻都大意不得!我看你这张小嘴是痒痒了吧?” “少姝姐姐又没说错什么。”子默又想要拉偏架了。 子献抛来个媚眼:“说对了她才发急哩!” 其他人见状,也都哄然大笑起来。 郭太夫人看着孙女们嬉笑打闹,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小活宝,小心磕碰着怪疼的。”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仿佛连外面的春风都吹得更加温柔了。 姐妹两人追跑得难舍难分,脚下的木屐也咯噔作响,只见郭太公一抬手:“快别闹了,少妍,你那是什么鞋子,看着忒不结实,难道再没有结实些的?瞧瞧,略跑了跑,就留下一地碎屑。” 少妍气喘咻咻,刚好和少姝滚到一起,停下来纠正祖父:“阿翁,地上的不碎屑,是香末子。” “怎么鞋子里还会往外掉香末子?”少姝也好奇起来,侧下身子来看。 “没有见过吧?这是本姑娘特意找鞋铺定做的,名唤‘步步生香’屐!”少妍好不风光,细细地介绍起来,“镂空的高底,对应时节琢刻不同的花形,而鞋底中空处可放入采来的花瓣,不仅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木香中还伴着新鲜花朵的芬芳,淡淡的,大有意趣。” (“步步生香”鞋:看过《聊斋》之《辛十四娘》的,一定对这种鞋子不陌生,原文中美丽妖娆的辛十四娘“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笔者受此启发,略作了一点点“改装”。) “哇,”少姝赞叹,多么美妙的东西,她是挤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步步生莲香,步步生桃香,步步生梅香……姐姐果然匠心独具!” 第32章 原来是心动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作为男孩子的子默却完全领略不到,打量了半晌,扭头和少嫆轻声揶揄:“亏得她想得出来,光顾着惺惺作美,全不体量下人洒扫之辛苦。” 少嫆嗤嗤发笑,忍不住逗他:“可是我也觉着挺好看的,改天学少妍姐姐做一双,届时就劳烦小弟‘辛苦’了!” 气得子默干瞪眼。 子献则走到祖父母身边求证:“少妍姐姐的新鞋子,阿翁阿婆也能入眼吗?” 二位老人对视一眼,还是郭太夫人先笑眯眯地开口了:“到了阿婆这年纪呀,但凡不要丑得太‘麻烦’人,都能看得入眼。而且,内在的人品和外在的皮相分得很清,各归各,皮相再美,充其量也是皮相的美——这一点,子献能了解吗?” 子献若有所思:“嗯,希望我能早点体会。” 郭太公却说:“也不用那么早,先放开了眼尽兴去看,长了这双眼,不就这点子乐趣吗?哈哈哈!” 见老妻嗔怪地给了他个眼色,郭太公又指指老妻的发髻:“子献说实话,你阿婆新染过的发髻是不是很好?我就分外入眼!” (古代染发技术:据史料记载,古代的埃及人、罗马人、日耳曼人、中国人和印度人很早已开始染发。大约在4 000年前,埃及人用散沫花的热水提取物将头发染成橘红色。罗马人用醋酸铅掩盖灰发,方法是用浸醋的铅梳子梳理头发,使其变黑。日耳曼人则用羊脂和植物灰汁混合将白发染黑。在欧洲尚有用胡桃染料将头发染成淡棕色,用春黄菊染料将头发染成黄色。中国文献中较早记载染发的历史人物,是2 000多年前的王莽。王莽68岁时册立淑女史氏为皇后,当时他已“皓首白须”,为了掩盖自己的老态,特地把头发和胡须都染黑了,《汉书·王莽传》称他是“欲外视自安,乃染其须发”。王莽究竟用什么材料染黑须发呢?《汉书》里未载明,成书于东汉的《神农本草经》,记载了某些能使白发变黑的药物,例如白蒿能“长毛发令黑”。汉代以后,人们认识和采用的染发剂就越来越多了。) 这回不只子献,所有孙子孙女齐齐放声:“好看!好看” “这老头子,真是的……”郭太夫人美滋滋地抬手扶了扶耳边纹丝不乱的低髻,“要不是为着图个喜庆,我还下不了决心,孩子们会说我老来俏了!” “怎么会?”少姝拉着少妍过来,嘴甜地叭叭个不停,“阿婆的乌发瞧着好生自然,人也显得精神倍增了!我说呢,刚刚见阿婆时,就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平时我也不太会染的,还是文娟那孩子有心,特地早起给我做的,她手艺娴熟,我说捎带着让老头子也染染,可他偏不肯,这会儿又说入眼了,后悔了吧?” 郭太公举起精瘦的大手摇了摇,坚定答:“男女是不一样的,再入眼我也不会染!” 少妍开玩笑:“阿翁对白发情有独钟。” 郭太公那叫一个得意:“我这捧花白须发多么难得,好容易长成如今的样子,不如索性再白些,待成了皓首霜颊如雪才算合了心意,不掺杂一丁点儿的青丝,老头子我会更抖擞哩!” 子献趁势道:“到时候我们不喊阿翁了,得改叫‘阿翁老神仙’喽!” 大笑声再度四起之际,郭太夫人却抚着少姝后背轻声道:“别听他们瞎说,我瞧着,你母亲鬓边的一绺银丝就长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极有风韵的,配她的雍容气度再合适没有。” 这话说到少姝心里,少姝忙不迭回答:“是吧,我也同阿婆的相法一样,都等不及快点老了,也长出那么一绺来,好‘点缀点缀’!” 郭太夫人笑得直抽气:“哎哟哟,果然是傻孩子讲傻话,你可千万别老啊!” 郭太公全不同意: “这孩子一回来就能逗得你合不拢嘴,人机灵着呢!” “话说回来,穿扮得体的人就是不一样,说明其人眼光很是独到,有的人虽然长得标致,穿扮就像临时借别人的,说不出来哪里怪怪的,反正就是不贴合,不顺眼。”少妍好像在拐弯抹角地自夸,话锋一转又卖起乖来,“人都说阿婆打年轻的时候起,就是远近闻名的佳人,因此调理出来的媳妇们都错不了!” “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好,年轻做媳妇的时候讲究些,是担心婆家人看着不像,后来为人母了,是替子女们着想,好赖得让他们觉得母亲颇也可观,到目下轮到给孙辈们撑场面,总不能让孙媳妇嫌弃挑剔起来,觉得咱这婆子装容粗鄙,难登大雅之堂不是?”郭太夫人征求同意似的,回看一眼自家的老头子。 “瞧阿婆说的,嫂嫂才不会那么肤浅。”子默与少嫆同时笑答。 郭太公颔首:“老婆子,别怕人说你老来俏,咱也不是全为着自己,不拘花费多少,量力而行即可,保有洁净体面,全家上下都高兴!” 正热闹的时分,王文娟风风火火地进门来了。 她额角覆了一层细密光亮的汗珠儿,特来向郭太夫人禀明几桩礼数事项。 因有外县门生特地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这是她作为孙媳掌事的头一遭,其中有不明之处,故来专讨老人家示下。王文娟心中忖度,还是理清问明了更为妥当,日后恐有延迟失误,恐怕惹人笑话。 王文娟对着单子一一禀明:“这几家的礼先收在账房里了,礼单也上了簿子。” 郭太夫人把纸张推远了,眯着眼看看,再蹙额想想,接着缓缓点起了头:“好,既如此,就这么收起记下吧,你阿翁领谢的名帖都交于各来人了?” 见王文娟称是,她又简短交待几句:“各来人先都让吃饭去,返程远些的,用收拾出来的几间客房留宿招待,明日回时,依你行事惯例赏了他们便好。” 王文娟唯唯应下,这才趁机缓口气,同刚进家门的少姝说笑两句。 心明眼亮的她当然看得出来,两位老人由晚辈至亲环绕在当中,心里十足透着美气:“对了,要跟阿翁阿婆说一声,三叔母正陪着我家阿姑在库房中挑拣几案,哦,就是明日要摆在中堂待客用的,说是一会儿就过来瞧你们。” 郭太夫人失笑:“怎好叫她一进门就脚不沾地地忙活。” 与此同时,县治后院里,县令夫人刘氏正冲着贾敏求搔头不已,犯愁地与他商量:“明日便是郭太公八秩荣庆,真不晓得准备什么寿礼妥当?吃的太常见,送书册字画到华岩馆?感觉是奔鲁班门前去耍大刀。” 贾敏求放下手中书卷:“算你说对了,人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了。” “郭氏书香门第,还不能摆阔气,送得太浮夸了,唉,真费思量。” “不必忧心,有好意头即可,郭家又不是什么外人。” 调度下人翻找了良久,两夫妻终于敲定了一对白玉如意手柄的麈尾方罢。 (麈尾:在文献记载中,麈尾最早出现于东汉,此后便出现于魏晋清谈活动之中,是清谈家经常用以显示身份的一种道具,是有特定意义的风流雅器与隐逸象征。直到唐代,还在士大夫间流行,宋朝以后逐渐失传。麈尾形如树叶,有点像现代的羽扇,可又不是扇。麈尾也绝不像拂尘,拂尘的形制、用途与麈尾大不相同。《说文解字》曰: “麈,麋属,从鹿。”;司马光 《名苑》云: “鹿之大者曰麈,群鹿随之,皆视麈所往,麈尾所转为准,于文主鹿为麈。古之谈挥焉。” ——说明麈是一种大鹿,与群鹿同行,麈尾摇动,可以指挥鹿群的行向,“麈尾”即取义于此,盖有领袖群伦之义。魏晋六朝,只有善于清谈的大名士,才有执麈尾的资格,那是不能随便交与他人,特别是交与侍从代为掌管的。华贵的麈尾极受名流重视,大名士王濛病重时,在灯下转动麈尾看来看去,长叹不已;王濛死后,另一大名士刘惔把犀麈尾纳入棺中。麈尾与名士,可谓“生死与共”了。) 贾敏求左看右看,越发满意:“此物不俗,想当年,我们读书时,已鲜少有机会听闻郭太公与人清淡作论了,寥寥可数,却是永生难忘的盛会啊!” “我这就叫人去装妥了写单子,交给妥当人收好。”刘氏起身。 贾敏求特意嘱咐:“不用别人,明日叫飏儿拿着便好。” 这边厢,思霓帮着利索了要紧的几件事,便在几位妯娌的陪同下到后院请安,少姝少不了上前一一向伯母叔母问好,又是一番扰攘。 王文娟环视一圈儿,提议道:“大人们有话讲,你们几个跟我去前厅吧!” 出得门来,见院子里下人有条不紊各行其事,少姝收回四下里张望的目光,叹了声:“如许繁杂,前头万绪,多亏了咱们嫂嫂。” 第33章 皓首霜颊如雪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妍好不风光地细细介绍起来,“镂空的高底,对应时节琢刻不同的花形,而鞋底中空处可放入采来的花瓣,不仅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木香中还伴着新鲜花朵的芬芳,淡淡的,大有意趣。” “哇,”少姝赞叹,多么美妙的东西,她是挤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步步生莲香,步步生桃香,步步生梅香……姐姐果然匠心独具!” 作为男孩子的子默却完全领略不到,打量了半晌,扭头和少嫆轻声揶揄:“亏得她想得出来,光顾着惺惺作美,全不体量下人洒扫之辛苦。” 少嫆嗤嗤发笑,忍不住逗他:“可是我也觉着挺好看的,改天学少妍姐姐做一双,届时就劳烦小弟‘辛苦’了!” 气得子默干瞪眼。 子献则走到祖父母身边求证:“少妍姐姐的新鞋子,阿翁阿婆也能入眼吗?” 二位老人对视一眼,还是郭太夫人先笑眯眯地开口了:“到了阿婆这年纪呀,但凡不要丑得太‘麻烦’人,都能看得入眼。而且,内在的人品和外在的皮相分得很清,各归各,皮相再美,充其量也是皮相的美——这一点,子献能了解吗?” 子献若有所思:“嗯,希望我能早点体会。” 郭太公却说:“也不用那么早,先放开了眼尽兴去看,长了这双眼,不就这点子乐趣吗?哈哈哈!” 见老妻嗔怪地给了他个眼色,郭太公又指指老妻的发髻:“子献说实话,你阿婆新染过的发髻是不是很好?我就分外入眼!” (古代染发技术:据史料记载,古代的埃及人、罗马人、日耳曼人、中国人和印度人很早已开始染发。大约在4 000年前,埃及人用散沫花的热水提取物将头发染成橘红色。罗马人用醋酸铅掩盖灰发,方法是用浸醋的铅梳子梳理头发,使其变黑。日耳曼人则用羊脂和植物灰汁混合将白发染黑。在欧洲尚有用胡桃染料将头发染成淡棕色,用春黄菊染料将头发染成黄色。中国文献中较早记载染发的历史人物,是2 000多年前的王莽。王莽68岁时册立淑女史氏为皇后,当时他已“皓首白须”,为了掩盖自己的老态,特地把头发和胡须都染黑了,《汉书·王莽传》称他是“欲外视自安,乃染其须发”。王莽究竟用什么材料染黑须发呢?《汉书》里未载明,成书于东汉的《神农本草经》,记载了某些能使白发变黑的药物,例如白蒿能“长毛发令黑”。汉代以后,人们认识和采用的染发剂就越来越多了。) 这回不只子献,所有孙子孙女齐齐放声:“好看!好看” “这老头子,真是的……”郭太夫人美滋滋地抬手扶了扶耳边纹丝不乱的低髻,“要不是为着图个喜庆,我还下不了决心,孩子们会说我老来俏了!” “怎么会?”少姝拉着少妍过来,嘴甜地叭叭个不停,“阿婆的乌发瞧着好生自然,人也显得精神倍增了!我说呢,刚刚见阿婆时,就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平时我也不太会染的,还是文娟那孩子有心,特地早起给我做的,她手艺娴熟,我说捎带着让老头子也染染,可他偏不肯,这会儿又说入眼了,后悔了吧?” 郭太公举起精瘦的大手摇了摇,坚定答:“男女是不一样的,再入眼我也不会染!” 少妍开玩笑:“阿翁对白发情有独钟。” 郭太公那叫一个得意:“我这捧花白须发多么难得,好容易长成如今的样子,不如索性再白些,待成了皓首霜颊如雪才算合了心意,不掺杂一丁点儿的青丝,老头子我会更抖擞哩!” 子献趁势道:“到时候我们不喊阿翁了,得改叫‘阿翁老神仙’喽!” 大笑声再度四起之际,郭太夫人却抚着少姝后背轻声道:“别听他们瞎说,我瞧着,你母亲鬓边的一绺银丝就长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极有风韵的,配她的雍容气度再合适没有。” 这话说到少姝心里,少姝忙不迭回答:“是吧,我也同阿婆的相法一样,都等不及快点老了,也长出那么一绺来,好‘点缀点缀’!” 郭太夫人笑得直抽气:“哎哟哟,果然是傻孩子讲傻话,你可千万别老啊!” 郭太公全不同意: “这孩子一回来就能逗得你合不拢嘴,人机灵着呢!” “话说回来,穿扮得体的人就是不一样,说明其人眼光很是独到,有的人虽然长得标致,穿扮就像临时借别人的,说不出来哪里怪怪的,反正就是不贴合,不顺眼。”少妍好像在拐弯抹角地自夸,话锋一转又卖起乖来,“人都说阿婆打年轻的时候起,就是远近闻名的佳人,因此调理出来的媳妇们都错不了!” “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好,年轻做媳妇的时候讲究些,是担心婆家人看着不像,后来为人母了,是替子女们着想,好赖得让他们觉得母亲颇也可观,到目下轮到给孙辈们撑场面,总不能让孙媳妇嫌弃挑剔起来,觉得咱这婆子装容粗鄙,难登大雅之堂不是?”郭太夫人征求同意似的,回看一眼自家的老头子。 “瞧阿婆说的,嫂嫂才不会那么肤浅。”子默与少嫆同时笑答。 郭太公颔首:“老婆子,别怕人说你老来俏,咱也不是全为着自己,不拘花费多少,量力而行即可,保有洁净体面,全家上下都高兴!” 正热闹的时分,王文娟风风火火地进门来了。 她额角覆了一层细密光亮的汗珠儿,特来向郭太夫人禀明几桩礼数事项。 因有外县门生特地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这是她作为孙媳掌事的头一遭,其中有不明之处,故来专讨老人家示下。王文娟心中忖度,还是理清问明了更为妥当,日后恐有延迟失误,恐怕惹人笑话。 王文娟对着单子一一禀明:“这几家的礼先收在账房里了,礼单也上了簿子。” 郭太夫人把纸张推远了,眯着眼看看,再蹙额想想,接着缓缓点起了头:“好,既如此,就这么收起记下吧,你阿翁领谢的名帖都交于各来人了?” 见王文娟称是,她又简短交待几句:“各来人先都让吃饭去,返程远些的,用收拾出来的几间客房留宿招待,明日回时,依你行事惯例赏了他们即可。” 王文娟唯唯应下,这才趁机缓口气,同刚进家门的少姝说笑两句。 心明眼亮的她当然看得出来,两位老人由晚辈至亲环绕在当中,心里十足透着美气:“对了,要跟阿翁阿婆说一声,三叔母正陪着我家阿姑在库房中挑拣几案,哦,就是明日要摆在中堂待客用的,说是一会儿就过来瞧你们。” 郭太夫人失笑:“怎好叫她一进门就脚不沾地地忙活。” 与此同时,县治后院里,县令夫人刘氏正冲着贾敏求搔头不已,犯愁地与他商量:“明日便是郭太公八秩荣庆,真不晓得准备什么寿礼妥当?吃的太常见,送书册字画到华岩馆?感觉是奔鲁班门前去耍大刀。” 贾敏求放下手中书卷:“算你说对了,人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了。” “郭氏书香门第,还不能摆阔气,送得太浮夸了,唉,真费思量。” “不必忧心,有好意头即可,郭家又不是什么外人。” 调度下人翻找了良久,两夫妻终于敲定了一对白玉如意手柄的麈尾方罢。 (麈尾:在文献记载中,麈尾最早出现于东汉,此后便出现于魏晋清谈活动之中,是清谈家经常用以显示身份的一种道具,是有特定意义的风流雅器与隐逸象征。直到唐代,还在士大夫间流行,宋朝以后逐渐失传。麈尾形如树叶,有点像现代的羽扇,可又不是扇。麈尾也绝不像拂尘,拂尘的形制、用途与麈尾大不相同。《说文解字》曰: “麈,麋属,从鹿。”;司马光 《名苑》云: “鹿之大者曰麈,群鹿随之,皆视麈所往,麈尾所转为准,于文主鹿为麈。古之谈挥焉。” ——说明麈是一种大鹿,与群鹿同行,麈尾摇动,可以指挥鹿群的行向,“麈尾”即取义于此,盖有领袖群伦之义。魏晋六朝,只有善于清谈的大名士,才有执麈尾的资格,那是不能随便交与他人,特别是交与侍从代为掌管的。华贵的麈尾极受名流重视,大名士王濛病重时,在灯下转动麈尾看来看去,长叹不已;王濛死后,另一大名士刘惔把犀麈尾纳入棺中。麈尾与名士,可谓“生死与共”了。) 贾敏求左看右看,越发满意:“此物不俗,想当年,我们读书时,已鲜少有机会听闻郭太公与人清淡作论了,寥寥可数,却是永生难忘的盛会啊!” “我这就叫人去装妥了写单子,交给妥当人收好。”刘氏起身。 贾敏求特意嘱咐:“不用别人,明日叫飏儿拿着便好。” 第34章 跳脱出来更通透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这边厢,思霓帮着利索了要紧的几件事,便在几位妯娌的陪同下到后院请安,少姝少不了上前一一向伯母叔母问好,又是一番扰攘。 王文娟环视一圈儿,召唤几个小的:“大人们有事要谈,你们几个跟我去前厅吧!” 出得门来,见院子里下人有条不紊各行其事,少姝收回四下里张望的目光,叹了声:“如许繁杂,前头万绪,多亏了咱们嫂嫂。” 少嫆也大赞:“谁说不是?既有掌事主妇的干练,又不失大家闺秀的优雅,亲戚们来了无不称扬。” 好话谁不喜欢,也到底年轻,王文娟虽不言语,也觉身心舒泰,还是十分受用的略微翘了翘嘴角。 见王文娟乏得一通揉搓转动脖颈,少姝伶俐道:“有劳嫂嫂张罗,子猷哥哥今天还在书馆里讲书,明天便能腾出手来帮你了。” 不成想王文娟听了,忽停下婀娜的脚步,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欲言又止再三,终归还是苦笑着说道:“妹妹不知,我原也是如此盘算的。家里的‘大日子’,近邻厚友多临识贺,我早早劝他这几日休馆,人家偏不听,说什么已经预先都安排好了,明日也有值班的先生,连朝中‘休沐’皆有定规,切不可因家事而生怠惰,师生莫不应如此云云。” (休沐:汉朝以前,还未建立起相应的休假制度,官员们想要休息只能请假,这被称为“告归”。到了汉朝以后,规范的修假制度才开始得以建立,而“休沐”一词也正是源于西汉。 汉朝时期,官吏平日里办公、住宿均在官衙,且家属不允许跟随,于是朝廷便规定官吏每五天可以返回家中,“休沐”便是休息、洗浴之意。例如《汉律》有载“吏员五日一“休沐”,又如《史记·百万君传》同样有载“官员每五日洗沐归谒亲”。至于为何是每五天休息一次,这与汉代的“天人合一”观念有关。古代历法中,一年三百六十天,被分为二十四个节气,七十二候,即以五日为一候,“气候”一词便由此而来。而古人又认为人的行为要顺应天时,而“五日一休沐”,便是遵循了天人变化之道。 而太学生、军队虽然也有休假,但因离家太远的,五日一休不符合实际,因此便按照五日一休进行累积,到时可以一起休假。) “只这三两日,没什么要紧吧?”少姝讪笑起来,以示站大嫂这边。 “那,于是郭先生就又说了,教不好自己家的子弟没关系,教坏了别人家的子弟罪过可就大了。” 少姝心领神会,这就是子猷为人师表、公私分明的警觉。 王文娟犹满脸的不舒心,接着口角犀利地给夫君拆台:“这算什么道理?自己的儿子都没出息了,人家还有谁愿意把自己儿子送过来托你管教呀?!” “嫂嫂你不晓得,哥哥那些话全是说给我们听的,敢不努力向学,小心日后给郭门抹黑啦!”子献也怪里怪气地加入调侃。 王文娟不禁苦笑,兄长是那个苦行僧式的紧张架势,而这个弟弟还在风轻云淡,宠辱不惊,多早晚能才会正经起来呢? 少姝却拍了胸脯以表慰勉:“嫂嫂放心,有什么事,我们给你打下手,但凭使唤!” 王文娟搂着小姑子一笑:“岂敢,你呀就给我乖乖呆着吧,吃好了、喝好了、玩好了——就算帮衬着我了!” “咦,我回来半日了,怎的没见少婵姐姐?”少姝猛然回过神来。 “少婵在帮我照管小羲呢,虽说有奶妈们在,她却说这两天人多事杂不放心,非得亲自看顾着。”从语气里,也能感觉到王文娟认为小姑子可靠得力。 “那我先去嫂嫂屋里,瞅瞅他们再来?”少姝已经预备抬脚走人了,可能是因为久未下城,也可能是受了欢庆气氛的感染,总之心情仍处于抑制不住地亢奋状态。 “好,你去吧,”王文娟很好说话的样子,转头又对剩下的几名动动手指头,妙目闪闪,“咱们先去瞧瞧席面上的情形,不劳你们多做,整整齐齐地站那里张罗上一会儿,就算撑咱们家的门面喽!” “遵令!” 被抓了壮丁一样的兄弟俩人冲少姝扮个鬼脸,悻悻地跟着长嫂干活儿去了。 看着孩子们都出了门,郭太夫人吩咐给思霓她们上新茶。 郭如暟的夫人王氏指指墙上的字幅,笑道:“有了三弟妹的字,整个屋子都亮堂了几分,映得二老红光满面,气色才好!” 思霓谦逊一笑:“哪里哪里,二嫂过奖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二老的福气大,连带咱们儿孙辈都能沾沾喜气!” 见范氏定定地瞅自己,思霓故作惊奇:“大嫂是不是快忘了我长什么样儿了?” “瞧你说的,就算这几年见的不多,也知道你风采依然,横竖看着还是个小姑娘似的。” “我都快四十了,大嫂。” “快了是快了,毕竟还有好些年,我瞧着你精神头儿倒比先前要好了许多,说到底,还是山上的泉水更养人呐,不像我,打小儿醋翁里泡的,从始至终就这么黢黑的一个色儿。” 大家听着怪有趣的,王氏叫起来:“哎呦,得亏咱们少婵没随了你,要不怎么能找到那么称心如意的夫家?” “啧啧,说这样的话,你也不嫌嘴疼?”范氏老实不客气答道,“你也不错,照例宫白厚粉,衣香鬓影,少妍可是活脱脱学足了你!” 在两位老人跟前,媳妇们惯来如此轻松诙谐。 思霓抬头,与婆婆的目光撞个正着,都觉格外舒心。如那般动辄听不得见不得,或者立即炸开毛发、疾言厉色的人随常可见,上了年纪的亦不能避免,并不晓得自曝的弱点或痛点过多,眼前这两位老人面不改色,甚至于喜闻乐见的态度,才是厉害。 “大媳妇说得对,三媳妇回了山上,果然养回来了!”郭太夫人也早就想说了。 “在二老面前,本不该提这个,只是有点病痛的人,会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旧有的活法,倒也不是什么再世重生——明明身体是出了点儿状况——但却由此发现了对自己真正重要的,行事起来更加明了。” “我大致能明白三媳妇的意思,人跳脱出来了,才会更加通透。”郭太公道。 “可不是,回想从前,常常会觉得曾经过于‘小题大作’呢!归根结底,我们母女都要感激二老的允准,还有嫂嫂们的体谅,平日里多亏你们在老人家面前尽孝了。” 范氏与王氏连声谦辞。 “一家子,怎么说起见外的话来?” “养好了身子骨,比什么都强!” 思霓红了眼眶,深情低喃:“不,不一样的,彼时不是做了那样的决定,我也许就没法继续向前走了。” 彼时,是指郭如昑病故后一段艰难时节。 静默片刻,还是郭太夫人先打起精神来:“少姝那孩子真灵啊,听少婵她们说,她甚是能干呢!” “是,我倚靠她良多。”思霓笑答。 “小孩子家家,从小便心细,通情达理,怪惹人疼的。” 郭太夫人打年轻时就盼着能有个女儿,一个善解人意、灵性十足的女儿,无奈命里缺女,一年生了四个儿子出来便打住了,亲戚们都笑他家是捅了“小子”窝儿,只怕孙辈儿也是清一色的小子们,好在有了少婵之后,接连有了少妍她们,几个粉妆玉琢的孙女儿填补了老人心中的遗憾,因此格外偏疼孙女儿们也是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 老人家眉心有很深的川字纹,小小的少姝上来,会轻轻地往平抚开她的额头:“阿婆不生气了,生气就不好看了。” 稚嫩的声音关心起人来,叫人难以承受,一口气上来,只觉眼睛酸涨不已。 回忆牵动,郭太夫人笑着对老伴儿说:“咱俩何德何能,有这么乖巧的孙辈承欢膝下?都是儿媳们的功劳哇!” 聪明的老太太绝不居功,和风细雨地称扬说得小辈们心里似蜜甜。 “孙子媳妇也是好得没话讲!”郭太公当然忘不了捎上王文娟。 “说起文娟,”范氏忙笑道,“她自进了门儿,事事主动,想法多多,且很有决断,这般明敏能干的年轻媳妇实不多见,更加惹长辈们心疼爱怜也是有的。” 王氏问:“刚刚文娟进来,是拿着礼簿子吧?” “对,昨日她问过我,多涉上一辈儿的亲友,还有跨了州县来递帖子的,我实在拿不准,叫她拿给母亲看看。”范氏答。 郭太夫人道:“是啊,隔了辈儿的老亲们,怪道她也不晓得,礼数尺度总要周全,看,轮到咱们办事了,就能理得顺当妥帖。” “您老向来持家有度,唯恐失了礼数,”范氏说着笑起来,只是口吻变得不大客气了,“可您老不知,在那些占要占尽,靠要靠死的人们眼里,如今哪里还存有尺度?人家自有一套‘礼尚往来’经——别人家里办事,不告在下时则免去捧场,什么,看我不起?自己家里有热闹时,哪个山头的亲友务都务必通告到位,怎么,大家彼此的,以后不用来往了?你别笑啊,思妹子,虽然我没有受过穷,何必如此苛刻,但其实,品格确实有比较的,世上果真有高贵的人。” 第35章 德从宽处积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王氏赞同:“眼界太窄,只有两个钱儿大,视占人便宜为正经大事,也就只能越活越便宜了。为了多得两个,置尊严于何地?” 郭太公这时轻嗽了一声,笑容里藏着岁月的沉淀,劝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莫理旁的,咱们还是先管好自己家事吧。” 思霓点头不语。 德从宽处积,福从俭中求。别人老想着占他的便宜,他却只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这样宽容的人怎么会认为自己吃了亏? (德从宽处积,福从俭中求:此联为明末画家王时敏(1592-1680)所撰。87版红楼梦中,探春当家理事时,背后墙上所挂就是此联,其实相当应景。 ) 有一回,老人家出门买东西,还剩下半缗钱不到的样子。 行至门口,邻里正在树荫下神侃,见了老人请他略坐一坐。 老人豪爽地应了,将零钱随手摆放在身前的小石桌上,又从袖中掏出了把小木梳,一边梳理着美髯,一边引导着话头。 忽然一阵风起,将小梳子吹落,飞出去一截子,老人起身去寻,也有人帮着他追,也就是片刻的功夫,回来时桌上的零钱亦不见了踪影。 当然有人瞧见了是谁,意欲禀告失主,他却摸着胡须挥了挥手:“算啦,算啦,想来家中生计艰苦,孩子们在饿肚子也说不定。” 郭太公此举不仅让那暗中取钱之人心中羞愧,也让周围邻里感其胸怀,非常人所能及。此事作罢,大家心照不宣,对老人的敬意又添多了几分。 彼时的情景,恰巧落在思霓眼中,牢记至今。 大人们相谈甚欢时,少姝寻到了子猷的小院。 少婵一见她便满脸喜色:“我算着你总该下来了,快,小羲,看看谁来看你了?” “三姑姑”小羲软软糯糯地叫着,胖胖的小短腿跟着速速挪动,少姝怕他掉下炕来,连忙赶上前,一把抱在怀中,“亲呀”“肉呀”的好不腻歪。 这时,少婵的丫鬟进门来告:“姑娘,石公子带人送来些前院新做的软和点心,说是让小羲公子尝尝鲜!” “哦,还是请他到客堂上茶稍坐,我们这就过去了。”少婵说着,忙着给小羲换身见客衣裳。 “什么石公子?”少姝讶然,“莫非是跟着卫妹妹的那个石公子?” “正是。”少婵笑答。 少姝没想到在家里还会碰上他:“他不是应该陪着卫妹妹回夏县了吗?” 是大嫂的小舅舅给他说情, “所以便留到了今日?”少姝思量着,“哦,也不急着给卫妹妹置办文房四宝了,原来卫家也够礼贤下士的,颇为少见。” 两姐妹带着小侄子出来了,客客气气答谢。 石生向少姝问好,又陪笑解释:“外面院子事多人杂,我怕郭先生与嫂夫人这里无暇顾及,有事不好耽搁了,故不时来探问。” 话里话外,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也是,现下屋里也只有少婵姐姐和一个小丫头。”少姝笑眯眯,探究地看住他,“真是有劳石兄了。咦,今天你不用往学馆里听讲?” “大宅有事,我向郭先生请了一日假,可以帮忙照看照看。” “原来如此。” “既然少姝姑娘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这不,还要去前院世伯们那里,攒点明日待客事宜。” 少婵笑:“多亏有石公子周旋有度,你也知道,咱们二伯父回来也是那个老样子,一副超以象外,物我两忘的阵仗;四伯父呢,一喝上了口,就没完没了,更指望不上他操心。” 那石生闻言,意外地发窘,面上似喜非喜:“多谢少婵姑娘,在下可不敢居功,所幸没有添乱。” 说罢他慌忙起身一拜,径自出门去了。 少姝目送他背影,深浓的眼珠滴流儿一转,又转回到了少婵身上,但笑不语。 “少姝快来,怎么还用我系攸你啊,别只顾站着傻乐,也尝尝这新作的点心,是嫂嫂请了‘馥郁斋’师傅来做的,模具花样全是最新式,口味没得挑剔,凉了就不是那个味道了。”少婵并无觉出异样,自顾自地提醒妹妹不可辜负美食。 (系攸:介休方言,即照顾人的客气意思。) 经她一提,少姝忽也觉得饿了,凑上去揭开食盒:“是啊,人家巴巴地送了来,不吃也太对不起石兄了。” 便和小羲面对面坐定,一人一口,香喷喷地享用起来,沾得鼻尖嘴角哪里都有,简直大快朵颐。 第二日,院门前客似云来,出出进进,迎来送往之声更显喧腾。 郭太公房内,贾飏大大方方开门见山:“新入门下弟子贾飏拜上,恭祝郭太公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李氏在旁笑道:“本来家夫一早准备好了前来敬贺,只是又接到太原府公函要他上去述职,无奈只得今早动身,这不,他差了我们母子俩前来,嘱咐我们定要陪好老太公过大寿!” 郭太公抚着长须哈哈大笑:“都是自家人,繁文缛节可免则免啦!” “无妨无妨,公务要紧,敏求他身不由己,都是明白的,你们能来坐一坐就很好了。”郭太夫人亦客气地表示。 “这是敏求亲选的寿礼。”李氏着儿子奉上礼盒,打开来请郭太公夫妇过目。 郭太公眼前一亮,感动地将如意麈尾捧在手中,十分珍重:“这孩子有心了,过去这么多年,老师待见的爱物,他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郭太夫人对李氏笑道:“人家堂堂一县令,还被他呼作孩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贾飏机敏地插话进来,言之凿凿,逗笑了二老。 “这么一个老‘就木也’,”郭太公带了几分自嘲的口气,满足地环视室内宾客,“还有徒弟徒孙们绕膝相陪,看看我老汉家多大的福气!” (就木也:介休方言,骂人的话。如“那人是个就木也,什也做不了”,其中的“就木也”是原汁原味的文言文,注解一下:“就”是靠近的意思,“木”就是棺材的意思,“也”是文言虚词。一句骂人的话都讲的文绉绉,可见是古介休文化人的骂人用语,传到现在还在用,但大部分人只知道这不是一句好话,没有去细想深挖其底蕴。) “当然是福气了!”郭太夫人着实变了脸色,大大地白了老寿星一眼,嗔道,“可是哪有在大喜日子里这样编排自己的,你是‘就木也’,陪你在这里受礼的我又成什么了?” 一旁侍立的王文娟不好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笑着摇了摇头。 李氏不太能听懂界休方言,阿真掩住嘴,在她身边说了几句,她这才骇笑出声,又觉失态,赶忙收住了。 接着,主宾又热络地聊一些别来的家常话,气氛随和融洽。 看了下时辰,王文娟特意遣了个妥当人,请贾家母子往前院用席。 贾飏出得门来,四下里一瞧,正撞上一张熟悉的小小面孔,忙指给母亲。 是少姝打边上的小角门转进来了。 乍见之下,贾飏只觉得她秀丽如昔,只是身形益发飘逸了。 少姝匆匆上前,向李氏母子施礼,被县令夫人拉着手,好一通问东问西。 “少姝这回下城要住些时日的吧?” 因没几天就到小羲周岁了,她便答:“是的,夫人,和家母多住些时日,也可以帮衬着家里做点事。” “会去馆中上课吗?”贾飏关心的是这个。 少姝大力点头,笑道:“会啊贾公子,那是自然,回头咱们在书馆里见!” 这时有人来报少姝:“姑娘,门前有人找你,正等着呢。” 少姝不知是谁,应下来去见客,又嘱咐一遍下人好好侍奉贾家母子,便寻至大门处来。 竟是珐花与阿圆,少姝开心地叫出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两们贵客!” 两人脸上晒得有些黑,显见是梳洗过了才来的,正怯怯地张望着门内的忙碌景象,见到少姝这才面上一松,也笑起来。 少姝拉着他们便要进门,两人俱是止步摇头。 珐花只把东西交到好友手上:“令祖寿辰,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是简单备了这一点心意,望姑娘别嫌弃,这几日工地上催要的紧,我们好容易求了父亲出来一阵子,见过姑娘就叫我们早点回去。” “再急也得吃碗索饼才能回去呀。”少姝才不依,双手紧紧抓着他们不放,“你们回去不也得吃饭?” “真的不用了,少姝姐姐。”阿圆咽了下口水,“迟了怕耽误县里的工程活计,过两天你得空了,记得来道家地找我们呀!” (索饼:即面条。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记载,有一种面食“挼如箸大,薄如韭叶,一尺一断,盘中盛水浸”,《伤寒论》说“食以索饼”,就是指面条。《清异录》曾记载:“金陵士大夫家,湿面可结裙带”,也说的是面条。面条因为长而细,谐“长寿”(长瘦)音,所以历来在生日时专食。) “一定一定。”少姝无奈,只好送他们至街口,方回转来。 第36章 团圆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当然是福气了!”郭太夫人着实变了脸色,大大地白了老寿星一眼,嗔道,“可是哪有在大喜日子里这样编排自己的,你是‘就木也’,陪你在这里受礼的我又成什么了?” 一旁侍立的王文娟不好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笑着摇了摇头。 李氏不太能听懂界休方言,阿真掩住嘴,在她身边说了几句,她这才骇笑出声,又觉失态,赶忙收住了。 接着,主宾又热络地聊一些别来的家常话,气氛随和融洽。 看了下时辰,王文娟特意遣了个妥当人,请贾家母子往前院用席。 贾飏出得门来,四下里一瞧,正撞上一张熟悉的小小面孔,忙指给母亲。 是少姝打边上的小角门转进来了。 乍见之下,贾飏只觉得她秀丽如昔,只是身形益发飘逸了。 少姝匆匆上前,向李氏母子施礼,被县令夫人拉着手,好一通问东问西。 “少姝这回下城要住些时日的吧?” 因没几天就到小羲周岁了,她便答:“是的,夫人,和家母多住些时日,也可以帮衬着家里做点事。” “会去馆中上课吗?”贾飏关心的是这个。 少姝大力点头,笑道:“会啊贾公子,那是自然,回头咱们在书馆里见!” 这时有人来报少姝:“姑娘,门前有人找你,正等着呢。” 少姝不知是谁,应下来去见客,又嘱咐一遍下人好好侍奉贾家母子,便寻至大门处来。 竟是珐花与阿圆,少姝开心地叫出声:“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两位贵客!” 两人面皮上都晒得有些黑,清减了几分,看来每日劳作并不轻松。 因为拜寿,他们显见是梳洗过了才来的,正怯怯地张望着门内的忙碌景象,还有浓墨重彩的名伶在献唱“寿戏”,咿咿呀呀的唱腔绕梁回旋。 见到少姝一身新衣,轻盈欢快地迎上来,他们这才面上略松,像是长吁出一口气来。 少姝一边一个,拉起他们的手便要请进门去,两人俱是止步摇头。 珐花只把东西交到好友手上:“令祖寿辰,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是简单备了一点心意,望姑娘别嫌弃。” “总这么说,从你们武家陶窑里出来的,怎么不会是好东西?”少姝掂出了份量,少说是一整套的茶具。 “这几日工地上的泥瓦件催要的紧,我们好容易求了父亲才能出来一阵子,见过姑娘就叫我们早点回去。” “再急也得吃碗索饼才走呀。”少姝才不依,双手紧紧抓着他们不放,“你们回去了不也得吃饭?” (索饼:即面条。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记载,有一种面食“挼如箸大,薄如韭叶,一尺一断,盘中盛水浸”,《伤寒论》说“食以索饼”,就是指面条。面条因为长而细,谐“长寿”(长瘦)音,所以历来在生日时专食。) “真的不用了,少姝姐姐。”阿圆咽了下口水,“迟了怕耽误县里的工程活计,过两天你得空了,记得来道家地找我们呀!” “一定一定。”少姝无奈,只好将袖子里揣着的点心掏出来,统统塞到两人手里。 送他们至街口,见两人嘻嘻乐着冲她挥挥手,这才回转来,将东西给了礼房登账。 负责收礼的是范氏跟前的管事嬷嬷,记账的则是从华岩馆学生中借来的一人,年纪比少姝要大许多,写得一手好字,因认得少姝,故热络地与她攀谈了几句。 少姝问师兄好,又说这是她好友送来谨贺太公寿辰的礼物,请都记上。 那嬷嬷则将紧密包褒的油纸一层层剥开来,叹道:“姑娘的这位好友定是个细心手巧的人,瞧这瓷壶把儿上挂的‘寿字结’,打得多贡板!” 少姝上前一摸:“呵,多么雅致小巧的物件。” “为与器物相合,线也选的细软,摇曳中颇有灵动之美。” 少姝自是服气了,吧咂着嘴赞道:“一根红绳在她手里,这么三缠两绕的,就编结成了美好祝愿,我要是有这本事就好喽,烦请嬷嬷收好,回头让阿翁阿婆用它喝茶。” “啧啧,姑娘还想要多能干?少婵姑娘总是一想起来就停不下来地夸奖你,说没有你不会的呢!” “大姐姐抬爱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像我这样的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哈哈哈……” 屋子里断续有人进出,不多时,已摆得琳琅满目。 有各色工艺的“寿桃”、“寿文”、“寿幛”,还有不少的祝寿钱,钱文多是“龟龄鹤寿”、“长命富贵”、“福寿延长”诸多吉祥字样。 (祝寿钱:为庆祝寿诞而铸造的吉语钱,钱文通常印有吉语,背面为神仙、灵龟、仙鹤、瑞云等图案。花钱源于汉代,这种钱币由于不是流通钱,因此它的材质大都比较粗糙,汉族民间把这种钱俗称为“花钱”。“花钱”虽然具有钱币的形态,但不作流通使用,是钱币中的“非正用品”。汉族民间花钱的种类繁多,诸如开炉、镇库、馈赠、祝福、玩赏、戏作、配饰、生肖等等都要铸钱,主要以“福德长寿”、“加官进禄”、“天下太平”等吉语为内容。山鬼花钱更是道士用来施法以降妖震鬼驱邪的载体,也可叫法器。) 吉时到,郭如暟领着子孙辈磕头来了,有别于前院的流水席,正堂内只设四张小圆桌,自家人团团圆圆为老寿星庆贺。 齐声祝过老太公“岁月春常在,丰神古来稀”,各房便开始按序献上寿礼。 少姝不急不忙,且美滋滋地看热闹。 大伯父家由子猷与少婵献上,下人们吭哧吭哧地搬入门内,谨小慎微地放妥在当中。掀开来,众人眼前俱是一亮,原来是架漆木寿屏,为九扇组合,是子猷专门请太公的昔年好友、门下学生等名士每人书画一幅,再连缀到一起,众人看了连声叫好。 喜欢的郭太公与尹横老管家手拉手来观赏,两人围住几扇字画转了又转,这个是谁谁的,那个是谁谁的。 老管家尹横冲子猷竖起大拇指:“太难得了,子猷公子用心,这上面好些人或在京中,或在外为官,多无亲眷在界休了,做此一件,不知如何费时费力啊。” 二伯父所献为新抄写的《玉皇经》一卷,子献上来,趁大家欢笑吃喝的当儿,摇头晃脑地诵念了一大段儿。 (《玉皇经》:道教经书,全称《高上玉皇本行集经》,是道士斋醮祈禳及道门功课的必诵经文。作者与成书年代不详。经文由《清微天宫神通品》、《太上大光明圆满大神咒品》、《诵持功德品》、《天真护持品》及《报应神验品》组成。主要叙述元始天尊在清微天中宣讲玉帝来历的神话。) 四叔父踉跄两步,抱上来一个大红陶坛子,说道:“父亲,这是儿子特意找来的汾清佳酿,五十年的,颇费周折呢!入口绵、落口甜、饮后余香、回味悠长!” (汾清:即汾酒,产于山西省汾阳市杏花村。汾酒的名字究竟起源于何时,还需要进一步考证,但早在一千四百多年前,此地已有“汾清”这个酒名。《北齐书》中记载,北齐武成帝高湛从晋阳写给河南康舒王孝瑜的诗中说:“吾饮汾清二杯,劝汝于邺酌两杯”。宋《北山酒经》记载,“唐时汾州产干酿酒”,《酒名记》有“宋代汾州甘露堂最有名”,说的都是汾酒。当然一千四百多年前我国尚没有蒸馏酒,史料所载的“汾清”、“干酿”等均系黄酒类。) 郭太公与老妻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慧黠,笑答他道:“唔,确是好酒,且放下吧,只要你总不惦记着它便好,别我一才开了坛,你就寻着味儿过来了!” 郭如晫听了只是讪笑:“怎么会,看您老人家说的……哦对了,此外还有一件,少嫆子默,还不速速奉上?” 少嫆与子默早等着了,忙将预备好的东西稳稳地端上来。 “哟,这是假山山!”郭太夫人轻呼道,显见很喜欢。 正是一座婀娜多姿的水秀石盆景,已长得青翠苍润,配有小桥、水禽、钓鱼叟、对奕者、山间小亭……简直是“浓缩”的一座山,一瞬间,让人感到仿佛回到了狐岐山上。 兄弟姐妹们聚拢来看,“质问”子默姐俩儿是什么时候悄悄带回来这么大一块儿的? 子默与少嫆只管抿嘴笑,却不搭腔。 “一定是少姝,跑不了她。”少婵说着向躲在后边的少姝眨眨眼。 “水秀石天然洞孔蓬松,可随意凿槽、钻洞、雕刻成各式各样的形状。”看来,子默这一阵儿忙着捣鼓这座假山,也算过足了瘾。 少嫆跟着说道: “填上泥土即可植花种草,阿翁阿婆,这些真柏、紫杉、漆姑草、石菖蒲……都是我种的,是不是很好看?” 盆底的水自然而然地被石块中的洞孔“吸”上了石头表面,整座山便散发出浓浓的湿润感觉,无须另外浇水,花花草草已然生长茂盛,异香异气,美不胜收。 第37章 葫芦撬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巧妙的是,盆中还养了几尾小小金鱼,鳞光闪闪,正旁若无人地畅快游动。 “啧啧,花花绿绿的盆景可真十足养眼呐,没想到,老父亲准备的是让人晕陶陶的美酒,小孩子们则送上让人醒神明目的山山水水,”郭太夫人斜睨一眼老伴儿,“喏,这不就是咱们老寿星心心念念的‘乐土’吗?” “是,是,”郭太公已然兴奋地有点发呆,听老伴儿突问他一句,激荡地声音才缓缓响起来,“这——少姝你说说,这山‘长’得,与陶复庐中的那座岂非一模一样的吗?” 实则神似大过形似,但少姝也忙不迭地称是,看到阿翁欢欣若此,无疑最叫人开心,彼此间的差别有什么好计较? 敬陪末座的尹毅听到了不免吃惊,师父庐中的那座“珊瑚石”究竟有多少年岁了?老太公也是亲眼见过的。 “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感于眼前团圆和合的景象,思霓不由地停箸微笑。 一旁的范氏也颇生触动,轻声说道:“妯娌之间,只有咱们同病相怜,还能说道说道一个人拉扯孩子们的心酸不易。” “大嫂的两名都带得那么大方出挑,可以想见比我吃力得多,如今,见他们都有出息了,也更开心得多。” “咱们的少姝也快,几日不见,行事都像个小大人的样子了。” 王氏努努嘴,笑问:“前面子默与少嫆的东西,是你们母女给置办的吧?” 原来,上巳节时,暂住于陶复庐中,少嫆便与少姝私下提及,因父亲耽于酗酒,成天昏沉沉,同他商量预备祖父过寿的事,总觉得不很靠谱,少姝一口应承下来,“包在我身上”。 见思霓点点头,范氏叹息:“我不大情愿看到孩子们太过懂事,不大符合年纪的小心隐忍,是大人们为着图自己省心慢慢教引成的,不过是用了孩子想求取疼爱的那一点可怜的小心思,万一就此养出个任人揉圆搓扁的性情,那才叫可怜。” “所以子默与少嫆还是幸运的,吃用坐卧均无不妥,多亏时时有大叔母与二叔母嘘寒问暖,眷顾关怀,无微不至。” 冷不丁给思霓说中,两位夫人心绪起伏,眼眶轻轻泛起红边,在她们眼里,郭家的子弟都是如珠如宝的心肝肉儿。 见少姝扭过头来,直冲着她们这边比划,思霓又笑:“瞧给她急的,大嫂二嫂稍待,我得过去了。” 临了单剩下一个白瓷盘子了,都知道是霓夫人备好的,众目睽睽之下,还盖了一层厚实的花色富丽的棉布,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有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最后才拿出来,想必是个大大的彩头。” “压轴出场,那可是份量最重的。” “想必不是什么司空见惯的吃食之类。” 大家按捺不住,争相猜夺起来。 只听郭太公朗声道:“如昑媳妇啊,把你的那盘亮个相吧,老夫一直巴巴地等着呢。” 少姝”呼“地一声蹦起来:“妈妈,我来端给阿翁。” “到底是什么啊?” “真真吊足胃口了。” 少姝向众兄弟姐妹回答了一个“我也不太清楚”的表情,然后像献百宝似的,欢天喜地送至老太公眼前。 郭太公满足地眼神扫过围在身边的孙儿们一圈,这才抬起双手,从前往后,将棉布款款揭开来。 “是小福芦呀!”咿咿呀呀学语的小羲竟然认得。 可不是,少姝捧着盘子,几乎也愣在当场,可不就是自己那花圃里种出来的小葫芦么,不多不少,刚好五枚! 下城之前,妈妈在花圃里忙活了半日,想不到竟是为着它们。 老太爷颤颤巍巍地上手,挨个抚摸起来,眸光涟涟:“瞧这一个个的,碧玉雕琢的一般,真是久违了呀。” 郭如暟与郭如晫兄弟俩也是目瞪口呆,流露出既惊且疑的神色。 见大人们一个个激动成这个样子,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不晓得说什么好。 郭太公拿起翠生生的一只来,举到与眉同齐,那个不吭声地喜乐劲儿,不禁叫大家心生疑窦,莫非,老太公又要开始“返老还童”了?这小小的葫芦到底有什么稀奇效用? 过了半晌,老人家低喃道:“别看这葫芦小小的,可是我们郭家才有的宝贝哩!” 子献试探问:“葫芦,葫芦,有福有䘵,所以才宝贝吗?” “各‘葫’入各眼,庄子用大葫芦作筏,逍遥水上;而我们爷爷独喜这小巧玲珑的瓜儿。”少妍打趣。 “阿公时常喜欢把玩这些小件儿。 ”少嫆笑。 子默也同样认为:“无事盘玩盘玩,大约可怡情养性吧!” 独子猷静静的,一脸闲适淡定,莫不是他晓得什么内情? 郭太夫人轻嗽一声,慢悠悠地发话了:“你们阿翁每常犯起‘糊涂’来,就只得喃喃念叨,‘石门子的撬丢了,撬丢了’……差不多都亲耳听到过吧?” 众人狐疑地点着头,阿婆这会儿怎么说起这个来? 少婵灵机一动,虽然难以置信,却也问道:“阿婆的意思,是不是要说,这小葫芦就是开启石门子的撬哇?” (介休当地民间传说中的“葫芦撬”:郭林宗祠的住持法明长老勤劳俭朴,除了和弟子们耕种祠庙周围的土地外,还在院里种些花草树木。有一年,院里长出一株葫芦,年年不枯,终于结出来一颗葫芦来,样子就像当年石门子开锁用的撬。一天,长老要外出云游,走时特意把弟子叫到葫芦前吩咐说:“这葫芦,你无论如何也不要动它,等我回来后再摘。”谁知长老一走就是十来个月。弟子眼看架上的葫芦熟得快要落地了,生怕掉下来摔坏,便自作主张,将葫芦剪了下来放在屋里。第二天一早,长老就回来了。一进祠院,不见架上的葫芦,急忙问弟子,弟子一看师傅脸色不对,只好照实说来。长老一听,急得直捶胸跺脚,直道:“坏了,坏了!你知那并不是一般的葫芦,它就是打开石门子的撬。就因为你早摘了一天,石门子便永远打不开了!唉,天命如此!”) “没错,正是这个。”子猷终于出来解释了,“都说从咱们父辈开始,就再没有人进去石门子,究其根由,恰是没有了这葫芦撬的缘故。咱们家的这株葫芦虽然年年不枯,但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数十年来始终再未结果。” “太公啊,你进石门子那回,差不多是在五十多年前吧?”尹横的久远记忆忽然苏醒,他亲眼见过石门子开启的光景,太公进入祭拜。彼时,他还是个翩翩少年郎,而自己也只是个青涩懵懂的书童,岁月就这样眨眼闪退到身后,遥不可触,恍然如梦。 郭太公的目光亦迷离起来,应道:“是啊,那一次,老好尹横才陪我游学返家,沐浴之后咱们结伴去的对不对?真是永生难忘呵。” “太公忘啦,老仆可没资格陪您进去,我呀就在那石祠门外静静地呆着,等了有大半日哩!” 看着两位老人闲话当年,在旁的一众小辈们却如坠云雾。 尹毅实在按捺不住了,结结巴巴地发问:“那么太公的葫芦撬又是谁给的呢?” 尹横笑了:“这孩子,真是聪明模样笨肚肠,那还用得着问么?自然是太太公给的!” 郭太公摆了摆手:“不知者不为怪,孩子,我来说给你听!这株葫芦哇,本是当年有道先生亲自种下的,在他仙逝之后,家人便将它移栽到石门子边了。说来也巧,每当新一辈子弟出去游学之际,它就会结出数目相当的葫芦来,于是,大家就会带着它各自上路,就像是带着祖上的殷殷嘱托,踏上了离乡背井的求学之途。” “他们回来时,葫芦怎么就会变成打开石门子的撬呢?”尹毅追问,“难道是他们在游学之际遭遇了什么事情?” “问得好!”郭太公抚着须,面上泛起红光,似乎定心要将守了多年的秘密统统倾诉出来,“只要游学回来,就可以拥有葫芦撬,那就太过想当然了。郭家的葫芦撬,宝贝就宝贝在这里了——它只要是跟定了主人,便与之心意相通,且能随时感应到其人在德行修为上的得与失。” “感应到了又会如何?”这回大家几乎异口同声。 “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之道,亦对应五行说,你们都是知道的哈?那谁来说说,五行又对应哪五个颜色呢?” 孩子们忽然齐齐想到了在洪山过节时少姝变的“戏法”,以及关于有道先生“五德”的热议,确实也曾提及五德与五行的对应——木主仁、火主礼、土主信、金主义、水主智——至于这五行的颜色么…… 只听少姝又开口了:“阿翁,我知道《黄帝内经》里讲五行与五色的对应是:青龙位木,在色为青;凤凰位火,在色为赤;黄龙位土,在色为黄;白虎位金,在色为白;玄武位水,在色为黑。” 第38章 藏得住也是本事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姝便又开口了:“我记得,《黄帝内经》里也讲过五行与五色的对应,分别是:青龙位木,在色为青;白虎位金,在色为白;凤凰位火,在色为赤;玄武位水,在色为黑;黄龙位土,在色为黄。” 郭太公惬心地点着下巴:“对喽,所以说,当咱们子弟游学途中得遇名师,孜孜矻矻领受教泽,进而在个人修为之上有所内化时,他的葫芦撬呀,就会自然转换色彩的,此法乃是一种鉴别,同时又是一种驱策。” 尹毅“哇哦”一声,大表钦慕:“真不亏是咱们有道先生亲自种下的葫芦,与他的品格再登对没有了。” 尹横颔首:“先生苦心孤诣,可见一斑。” “自己会变换——怎么都觉得有点虚无缥缈、神乎其神吧?”少妍两眼盯住盘中泛着莹莹绿意的众葫芦,像是在琢磨什么新奇的饰物一般,尤为关心地问,“敢问阿翁,若想摇身成撬,这小葫芦最后应该是什么颜色的才对?” 既然要接受考验,总要先清楚清楚哪个是完美答案。 “因人而异,但只有五色皆备的小葫芦,才能成为打开石门子的撬!”郭太公斩钉截铁地答道。 子猷叹道:“那可就太不容易了,想想也知道,上三代之中,真正得此撬者屈指可数。” 尹横沉吟过后才答:“公子说得是,据我所知,很多人并未修学完满,再说到咱们太公,他当年那游历读书啊,可谓历尽艰辛。” 郭太公摆摆手,颇有点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意思,又补充道:“这小葫芦的遭际多种多样,最无奈的,是干脆给遗失在路上,待人想起来时却无从找寻。” “……” “也有在与旁人结拜时,作为信物给赠了出去的。” “……” 子默又问:“或有这些‘意外’,但如果其余的兄弟姐妹能进石门子时,他们也可陪同吗?” “那可行不通的,太过取巧了,便谁也愿意偷懒等现成了。”郭太公笑着断然否定。 子默与少嫆面对面一点头,得出结论:“如此说来,必须得是本人本撬才行啊。” 此时,郭太夫人慢腾腾地擦拭过眼角,插话进来:“孩子们,如不是有赖你们三叔母的悉心培植,咱们可没有这么难得的际遇!你们不知,阿翁他摸摸索索试过多少法子,这株葫芦始终安安分分地光长叶子,娇矜得极其古怪,那时,你们三叔母尽管身上不大爽利,依然接收过这桩难题,说换换水土兴许它就能‘醒’过来了,果不其然!不然的话,咱们一家老小不晓得还得再等熬上多少年,还不快好好谢一谢!” 一语惊醒众子弟,大家朝思霓恭敬施礼,齐声称谢:“感激三叔(伯)母灌溉之恩!” 思霓忙上前一个个扶住,轻声笑道:“自家人,都是理当应份该做的,怎么还说恩不恩的,再不要见外了哈。” 一直忙着攒点上菜布菜的王文娟也得了个空儿,款步走到少姝跟前,口气中不无讶然:“这事儿呀,几乎从来没有听你们兄长提起过,今日可算开了眼了!” 少姝至此极为纳罕,思量这种植葫芦撬一事多么关系重大,知情者只有阿翁阿婆,母亲,最多加上子猷哥哥? 显见他们心中用事的功夫,事成之前只管默默勤恳,恐怕连鬼神都不会轻言告诉,十足可敬可叹。 但细想起来,她记忆里母亲又没有对这株葫芦有过什么“特殊”的关照,但凭她在花圃里捯饬,不外乎只是给她提个醒儿,什么时候该上点草木灰啦、什么时候该除虫修剪啦……完完全全顺其自然,真的是那山水使之恢复的机的?还是说,很久很久以前,它便是自从那山水中迁移出去的,因此才会认得水土?百思不得其解了。 说了这半日,郭太公喝口茶水润润嗓,大声一招呼:“来,娃娃们,咱们分葫芦了!” 范氏出声道:“子猷呢,游学已毕;少婵呢,很快就要出阁了,自然不用分他们。” “这小葫芦真神了,果然是对着游学的数目生来的,不多不少!”王氏深感惊愕。 结果,自子献打头,少妍、少姝、子献、少嫆,每人皆分到了一个。 不想眼睁睁看着大姐姐失落,少妍忽蹭到郭太夫人身旁嗫嚅道:“阿婆,你先前许我的玉葫芦呢……我就不要了。” “为何呀?”郭太夫人挑起一边的眉毛。 少妍面孔上满是坚定:“你还是给少婵姐姐吧,当作她的嫁妆才合适。” 闻听此言,范氏与王氏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郭太夫人甭提多高兴了,当场将玉佩自腰间解了下来,慈蔼地交到少婵手中:“好孩子,拿着,这件是独你有的!” 少婵泪盈于睫,说不出多余的话来,强自忍下呜咽,与妹妹们抱作一团。 “哎呀!”少嫆一低头,明敏地察觉异状,自己手上的小葫芦瞬时间已然起了变化。 大家也都跟着惊呼出声,发现自己的小葫芦缓缓褪去了青绿,换上了臻白如雪的新装,不多时又转了回去,如此这般交替变幻,似无止休。 “这是怎么一回事?” 群情激动又喜悦。 子猷却笑了:“你们怎么都忘了——漫游洪山歧路之际,咱们从洞中出来时的奇遇?” 众弟妹登时了然,会心而笑。 歧路一晤,聆听过叔夜先生的教诲与琴声,恐怕是他们一辈子都将刻印心上的事,而对于先生不欲公开行踪的托付,在种种场合下他们全没有违背分毫,也算是恪守师嘱,不负节义的一种方式吧。 子猷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道:“这葫芦撬不止是考验,更是一项重任,是你们对整个家族的承诺与担当。要珍惜为上,善加省察,仔细感受它深藏的寓意。” 大家纷纷点头应允,眼中闪烁着少年人特有的憧憬与决心。 尹毅悄声向他祖父打听起来:“阿翁,公子姑娘们何时启程游学去?” 尹横答:“照郭家旧例,一般都是过了年,开春之后成行。” 忽想起一节,尹毅认为应当趁此机会,不问白不问,于是朗声道:“太公,容我再请教一下,您当年用来开石门子的葫芦撬——真的不见了吗?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找不到多么可惜呀!” 郭太公忽然笑了,神色倏然变得很年轻,他用近似调皮的眼神看了一眼尹横,才拖着有些怪怪的腔调答道:“要记住,会藏住东西也是本事哦!我那个葫芦撬啊,就藏在谁也料不到的地方,保你们想破脑袋也找不出来,哼,谁也别想抢走,你们谁想要的,尽管自己想办法去弄啊!” “听听,这就又‘糊涂’起来了!”郭太夫人叹息扶额。 众人没奈何,自知谁问也无益。 这个当儿,可爱小羲笑呵呵地跑上前。 “小宝快来,跟阿翁去玩拍球耍耍!”郭太公俯身,攥紧了曾孙儿的小小胖手。 “是太阿翁呀。”子猷苦笑着摇了摇头。 少姝很少见到祖父真犯糊涂的场面,不觉怔住少时,继而低喃道:“谁能说得上来,也许他老人家眼下心无牵绊,再快活没有了!” 郭太公的寿宴,就这样令人眼花缭乱、晕眩神迷地过去了。 暮霭沉沉,王文娟带下人过来少姝母女憩住的小院——实为郭如昑旧院,这几年虽少有人住,但郭宅一直打理如新——殷殷询问她们住得可还习惯,有什么需用即刻着人去办。 母女二人均觉舒适,叫她不用忙,又拉着她坐下喝茶说话。 王文娟却之不恭,吩咐下人接续巡夜,完了去各自休息。 “嫂嫂,在我们心里,子猷哥哥是最应该得到葫芦撬的,他却没有分到。”少姝说着拿出自己的一份来,神情十分认真,“不如将我这份给他,你悄悄地给拿回去?” 王文娟笑得弯腰,直摆手推拒道:“少妹妹妹,千万不要作此想,你哥哥他才不会答应哩!” 连思霓也问:“老太公分葫芦,他们作弟弟妹妹的人人有份,子猷他真不觉有遗憾么?” “回三叔母,这话其实我也刚刚问过他。他答自己的游学一程早已告终,如今有更加要紧的事要做!又说‘有没有葫芦撬,于我又有什么分别呢?横竖我是在华岩,就算彼时有带着葫芦撬出游,大家看到的我,仍将是今日的我’,瞧,明明白白,我也犯不着劝他了。” 思霓由衷称扬道:“子猷这孩子殊为难得,断不会辜负了太公他老人家的期许。” 少姝眼前浮现出兄长一惯舒朗坦荡的表情。 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外物,而在于内心的修为。说实话,她手上的这件东西对哥哥来说确实已经不再需要了,他也并没有作假推搪。 她无比渴望自己通过努力,也能变得像兄长一般笃定自信,岿然不动。 夜色渐深,小院内的烛火显得格外温馨。 第39章 鸣谦是吉,鸣豫是凶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对夫君通透的表态,去了王文娟的疑虑,自然相信他丝毫没有陷溺在“人有我无”的失落中,更深表支持。 她也是经见过的人了,一些朱门大户里的手足情,面上无不客套周到,暗里却少不了较劲算计。 当中确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眼红嫉恨常会发端于身边的人,如同乡,同族,同门,甚至于同胞——古来圣贤,当代俊杰皆是无关痛痒的——唯独会忌惮着那些自以为同他有利害冲突的某某人。 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当真是人性内里至为可悲可笑之处。 (“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句:出自《战国策·中山·犀首立五王》, 意思是有相同欲望的人会相互嫉恨,而有同样忧虑的人则会相互亲近。) 思霓动容,由衷称扬道:“子猷这孩子质朴高雅,殊为难得,他一早已知自己要做什么,更不用白费功夫在无谓攀比中去寻觅了,这样的人才,断不会辜负了太公他老人家的期许。” 少姝眼前浮现出兄长一惯舒朗坦荡的表情。 手上的这件东西对哥哥来说确实是不需要的了,他全无必要作假推搪,在他那里,已不必再通过什么来证明自己了。 无比渴望通过她自身的努力进益,也能变得像兄长一般笃定自信,岿然不动。 夜色渐深,小院内的烛火显得格外温馨。 第二天碰上书馆休沐,梳洗过刚用上早饭,少妍就来找了:“少姝,待会儿咱们去街市上走走啊?” “行啊少妍姐姐,烦你稍坐片刻,”少姝放下手里的小米粥,目光在她身后搜寻,“光咱们两个?大姐姐和少嫆呢?” 少妍嘻嘻笑着,挥动纤纤玉指:“大姐说她这两日累乏了,不肯出去,少嫆和子默那俩早都不见人影儿了!” 于是两人手牵着手出得门来。 先是四下里闲逛了一通,接着少姝便给二姐姐七拐八绕地拽到了一家香粉店。 门面虽然平平,但一掀帘,便闻到了十分清幽怡人的香气。 “唔,这里不错。” 少姝开心赏玩之际,听到店家热情的招呼声从货架后而转出来。 “少妍姑娘来了,今天预备选点什么?” 来人是一位满脸起褶的瘦小老头,眉眼弯弯,对熟客热络的态度恰到好处。 少姝打量着他,光是看此人的外表打扮,很难想象与绮丽多姿的香粉生意能有什么关联。 少妍像是明白妹妹的心思,特为引见道:“少姝,老店家手艺高超,他制的香粉绝对是城中上品呢!店家,这是我妹妹少姝,她头一回来,我们选几样合宜的胭脂,怎么样?” 古法胭脂,说起来容易,想出精品却要看手艺的。少姝在山居中见过,有妇人将名叫“红蓝”的花朵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淘去黄汁后,即成鲜艳的红色染料。 (红蓝花:别名红花、黄蓝。《博物志》云∶“黄蓝,张骞所得。今仓魏地亦种之。”) “好说,好说!”老店家旋即转了几个货架,取下几样货品来,在桌面上挨个儿摆开,“请二位姑娘先瞧瞧这些货头,若无中意的我再去取别的来。” 少姝好奇,一样样都客气地拿到手中细看,不由地啧啧赞叹。 果然极精致,用料上乘是显而易见的,胭脂有的盛在精致的钵内,有的装在丝绸小包里,最好玩儿的是粉块被压制成了特定的形状,有圆有方,还有多角形状的、花瓣形状的,上面还十分清晰地印着凸凹有致的梅花、兰花以及荷花纹样。 “果然极精致,都好讨人喜欢的模样,”少姝笑对少妍说道,“就是不晓得怎么用的?这还得专门学吧?” 少妍乐了,即刻施展教学:“那能有什么难的?像我的习惯呢,用绿豆粉净过脸,先敷一层铅粉,用粗布轻轻擦拭以后,再施朱,喏,把这胭脂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轻轻用细簪子挑一点抹在唇上,也足够了,最后,用青黛描出一双细长又圆润的眉,大功告成!” (敷粉施朱:敷粉,也叫著粉,相当于现在化妆前的涂粉底;中国妇女使用妆粉至少在战国就开始了,最古老的妆粉有两种成分,一种是以米粉研碎制成;另一种妆粉是将白铅化成糊状的面脂,俗称“胡粉”。因为是化铅而成,所以又叫“铅华”,也有称“铅粉”的,两种粉都是用来敷面,使皮肤保持光洁。关于米粉的原始制作方法,在《齐民要术》里有比较详细的记载,是用一个圆形的粉钵盛以米汁,使其沉淀,制成一种洁白粉腻的“粉英”,然后放在日中曝晒,晒干后的粉末即可用来妆面。由于这种制作方法简单,所以在民间广泛流传,直到唐宋时期,人们制作米粉,仍然采用这种方法;至于铅粉的制作,汉代以后,多被吸干水分制成粉末或固体形状,由于质地细腻,色泽润白,并且易于保存,所以深受妇女喜爱。) (施朱:打底后的“施朱”,即在脸颊上施以一定程度的红色妆品,如胭脂,进而使面色红润,相当于现在的涂腮红。战国时期楚国文学家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中,就有“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施朱的画法也是别出心裁的,手法不同,效果各异。如唐《妆台记》记载:“美人妆画,既敷粉,复以燕支晕掌中,施以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为飞霞妆。”) 老店家不停地点着头,表示少妍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妆法再正确没有:“两位姑娘本来气色鲜艳,再涂上我们家的脂粉,活脱便是仙气飘飘的小美女啦!” 说得姐妹俩前仰后合。 少妍心思一动,大胆地望向老店家眼里:“您老倒是给我们说叨说叨,世人眼里的美女都得长成什么样儿?” “这个嘛,郭家的姑娘怎么问起我来?你们的月旦评才应该是世所公认的标准吧?”老店家呵呵一笑,又圆滑地把问题抛了回来。 少妍才不好糊弄,娇嗔道:“来您这里的顾客最多了,我们就想听听您的见解!” 被迫无奈之下,那和善的老店家竟然背起诗来了:“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少妍姑娘觉得对吗?从古时到如今,人们普遍承认的标准也许会略有出入,不过明眸皓齿,肤质白皙大抵是无甚变化的吧!” (“手如柔荑”句:出自《诗经·卫风·硕人》,算得上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最早用来形容女子美貌的经典语句。“手如柔荑”形容女子的手如同春天的茅草芽一样柔嫩;“肤如凝脂”则比喻女子的皮肤如同凝固的油脂一般光滑细腻;“领如蝤蛴”描述女子的颈部像天牛的幼虫一样白皙细长;“齿如瓠犀”则是说女子的牙齿像葫芦籽一样洁白整齐;“螓首蛾眉”则形容女子的前额丰满、眉毛细长弯曲,如同蝉的头部和蚕蛾的触角一般。这些比喻共同勾勒出一个美女的形象条件。) 少姝笑着反问:“那您老的胭脂,是否只肤如凝脂的美女能用?” “只要是女子,无不能用!”老店家这回的语气毋庸置疑,带着十分肯定。 “上了年纪也能用?” “能用!” “那——等我们到了店家一样的年纪呢?” 老店家还是和蔼地笑着,更添多了几分暖意:“能用,凡是女子啊,不管到了什么年纪,心里都会留有胭脂的芬芳。” 少姝忽而感动起来,不再为难老人家。 “哎呦,少姝你瞧,这紫粉多细腻!”少妍惊喜地举起一只玫红色的盒子,用指甲轻轻刮下一层,不容妹妹抗拒,轻抹她唇上。 “我曾自己试着做过,总不如这个……好了,你看!” 少姝接过姐姐递来的镜子,一下明白了女子们喜欢胭脂的道理。 镜中的她唇色端丽,闪动着娇柔的光泽,更有鼻尖香氛萦绕。 “嗯,我也挺喜欢。”她实心答道。 “还是姑娘们眼光好哇,若要作出水芙蓉的‘紫妆’,断不能少了此粉!”老店家亦大力推荐,又道,“脂粉助艳,而不恃脂粉之艳,才是最漂亮的风貌。” (紫妆:以紫色的粉拂面而成。紫粉最初多用米粉、胡粉掺落葵子汁调和,呈浅紫色。相传为魏宫人段巧笑始作。晋崔豹《古今注》载:“魏文帝宫人绝所宠者,有莫琼树、薛夜来、田尚衣、段巧笑四人,日夕在侧。……巧笑始以锦衣丝履,作紫粉拂面。”以现代化妆的经验来看,黄脸者多以紫色粉底打底,已是调节肤色的基本常识,或许段巧笑便是此妙方的创始人。) 少姝肃然起敬:“老店家说得真好,您这里的妆品都取自天然,精工细作,女子们用了这些点缀,成妆也是美如自然,总而言之正是最漂亮的风貌!” (漂亮的风貌:美学家李泽厚先生说过,表现魏晋风华的《世说新语》,“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而所谓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体现出人的内在的智慧和品格。”) 第40章 美之月旦评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她自认一双眼睛也是经见过世道人情的洗礼了,一些朱门大户里的手足情,面上无不客套周到,暗里却少不了较劲算计。 当中确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眼红嫉恨常会发端于身边的人,如同乡,同族,同门,甚至于同胞——古来圣贤,当代俊杰皆是无关痛痒的——唯独会忌惮着那些自以为同他有利害冲突的某某人。 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当真是人性内里至为可悲可笑之处。 (“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句:出自《战国策·中山·犀首立五王》, 意思是有相同欲望的人会相互嫉恨,而有同样忧虑的人则会相互亲近。) 思霓正自动容,由衷称扬道:“子猷这孩子质朴高雅,殊为难得,他一早已知自己要做什么,更不用白费功夫在无谓攀比中去寻觅了,这样的人才,断不会辜负了太公他老人家的期许。” 少姝眼前浮现出兄长一惯舒朗坦荡的表情。 手上的这件东西对哥哥来说确实是不需要的了,他全无必要作假推搪,在他那里,已不必再通过什么来证明自己了。 无比渴望通过她自身的努力进益,也能变得像兄长一般笃定自信,岿然不动。 夜色渐深,小院内的烛火显得格外温馨。 第二天恰好碰上书馆休沐,梳洗过刚用上早饭,少妍就来找了:“少姝,待会儿咱们去街市上走走啊?” “行啊少妍姐姐,烦你稍坐片刻,”少姝放下手里的小米粥,目光在她身后搜寻,“光咱们两个?大姐姐和少嫆呢?” 少妍嘻嘻笑着,挥动纤纤玉指:“大姐说她这两日累乏了,不肯出去,少嫆和子默那俩早都不见人影儿了!” 看来难得放假,谁也不乐意乖乖呆在家里。 于是两人手牵着手出得门来。 先是四下里闲逛了一通,接着少姝便给二姐姐七拐八绕地拽到了一家香粉店。 门面虽然平平,但一掀帘,便闻到了十分清幽怡人的香气。 “唔,这里不错。真有你的,找来这种地方。” “那是,好东西逃脱不了我的法眼。” 嬉笑赏玩之际,听到店家热情的招呼声从货架后而转出来。 “少妍姑娘来了,今天预备选点什么?” 来人是一位满脸起褶的瘦小老头,眉眼弯弯,对熟客热络的态度恰到好处。 少姝打量着他,光是看此人的外表打扮,很难想象与绮丽多姿的香粉生意能有什么关联。 少妍像是明白妹妹的心思,特为引见道:“少姝,老店家手艺高超,他制的香粉绝对是城中上品呢!店家,这是我妹妹少姝,她头一回来,我们选几样合宜的胭脂,怎么样?” 古法胭脂,说起来容易,想出精品却要看手艺的。少姝在山居中见过,有妇人将名叫“红蓝”的花朵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淘去黄汁后,即成鲜艳的红色染料。 (红蓝花:别名红花、黄蓝。《博物志》云∶“黄蓝,张骞所得。今仓魏地亦种之。”) “好说,好说!”老店家旋即转了几个货架,取下几样货品来,在桌面上挨个儿摆开,“请二位姑娘先瞧瞧这些货头,若无中意的我再去取别的来。” 少姝好奇,一样样都客气地拿到手中细看,不由地啧啧赞叹。 果然极精致,用料上乘是显而易见的,胭脂有的盛在精致的钵内,有的装在丝绸小包里,最好玩儿的是粉块被压制成了特定的形状,有圆有方,还有多角形状的、花瓣形状的,上面还十分清晰地印着凸凹有致的梅花、兰花以及荷花纹样。 “都是讨人喜欢的模样,”少姝不明就里,笑问老店家,“就是不晓得怎么用的?这还得专门学吧?” 少妍乐了,即刻施展教授起来:“那能有什么难的?像我的习惯呢,用绿豆粉净过脸,先敷一层铅粉,用粗布轻轻擦拭以后,再施朱,喏,把这胭脂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轻轻用细簪子挑一点抹在唇上,也足够了,最后,用青黛描出一双细长又圆润的眉,大功告成!” (敷粉施朱:敷粉,也叫著粉,相当于现在化妆前的涂粉底;中国妇女使用妆粉至少在战国就开始了,最古老的妆粉有两种成分,一种是以米粉研碎制成;另一种妆粉是将白铅化成糊状的面脂,俗称“胡粉”。因为是化铅而成,所以又叫“铅华”,也有称“铅粉”的,两种粉都是用来敷面,使皮肤保持光洁。关于米粉的原始制作方法,在《齐民要术》里有比较详细的记载,是用一个圆形的粉钵盛以米汁,使其沉淀,制成一种洁白粉腻的“粉英”,然后放在日中曝晒,晒干后的粉末即可用来妆面。由于这种制作方法简单,所以在民间广泛流传,直到唐宋时期,人们制作米粉,仍然采用这种方法;至于铅粉的制作,汉代以后,多被吸干水分制成粉末或固体形状,由于质地细腻,色泽润白,并且易于保存,所以深受妇女喜爱。) (施朱:打底后的“施朱”,即在脸颊上施以一定程度的红色妆品,如胭脂,进而使面色红润,相当于现在的涂腮红。战国时期楚国文学家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中,就有“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施朱的画法也是别出心裁的,手法不同,效果各异。如唐《妆台记》记载:“美人妆画,既敷粉,复以燕支晕掌中,施以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为飞霞妆。”) 老店家不停地点着头,竖起大拇指,表示少妍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妆法再正确没有:“两位姑娘本来气色鲜艳,再涂上我们家的脂粉,活脱便是仙气飘飘的小美女啦!” 说得姐妹俩无不开心,笑得前仰后合。 少妍心思一动,大胆地望向老店家眼里:“您老倒是给我们说叨说叨,世人眼里的美女都得长成什么样儿?” “这个嘛,郭家的姑娘怎么问起我来?你们的月旦评才应该是世所公认的标准吧?”老店家呵呵一笑,又圆滑地把问题抛了回来。 少妍才不好糊弄,娇嗔道:“这条街上,数来您这里的顾客最多,我们就想听听您的见解!” 被迫无奈之下,那和善的老店家竟然背起诗来了:“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少妍姑娘觉得对吗?从古时到如今,人们普遍承认的标准也许会略有出入,不过明眸皓齿,肤质白皙大抵是无甚变化的吧!” (“手如柔荑”句:出自《诗经·卫风·硕人》,算得上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最早用来形容女子美貌的经典语句。“手如柔荑”形容女子的手如同春天的茅草芽一样柔嫩;“肤如凝脂”则比喻女子的皮肤如同凝固的油脂一般光滑细腻;“领如蝤蛴”描述女子的颈部像天牛的幼虫一样白皙细长;“齿如瓠犀”则是说女子的牙齿像葫芦籽一样洁白整齐;“螓首蛾眉”则形容女子的前额丰满、眉毛细长弯曲,如同蝉的头部和蚕蛾的触角一般。这些比喻共同勾勒出一个美女的形象条件。) 听到这里,少姝笑着反问:“那么您老的胭脂,是否只有肤如凝脂的美女才能用啊?” “只要是女子,无不能用!”老店家这回的语气毋庸置疑,打包票似的。 “上了年纪也能用?” “能用!” “那——等我们到了店家一样的年纪呢?” 老店家还是和蔼地笑着,更添多了几分暖意:“怎么不能?但凡是女子啊,不管她到了什么年纪,心里都会留有胭脂的芬芳。” 少姝忽而感动起来,不再为难老人家。 “边老边美,有何不可,就算年近古稀,女子也是女子,总不会变的。”少妍眼珠向上翻起瞅着她,“就你话多,还不快来挑一件合心的!” “哦哦,我瞧着,样样都好呢。”少姝乖觉地俯身过去。 “哎呦呦,少姝你瞧,这紫粉多细腻!”少妍猛地举起一只玫红色的盒子,用指甲轻轻刮下一层,不容妹妹抗拒,轻抹她唇上。 “我曾自己试着做过,总不如这个……好了,你看!” 少姝接过姐姐递来的镜子,一下明白了女子们喜爱胭脂的道理。 镜中的她唇色端丽,闪动着娇柔的光泽,更有鼻尖香氛萦绕,心情也跟着有分雀跃了。 “嗯,我也挺喜欢的。”她实心实意答道。 “还是两位姑娘的眼光好哇,若要作那出水芙蓉的‘紫妆’,断不能少了吾家此粉!”老店家带着傲娇大力推荐,又道,“脂粉助艳,而不恃脂粉之艳,才是最漂亮的风貌。” (紫妆:以紫色的粉拂面而成。紫粉最初多用米粉、胡粉掺落葵子汁调和,呈浅紫色。相传为魏宫人段巧笑始作。晋崔豹《古今注》载:“魏文帝宫人绝所宠者,有莫琼树、薛夜来、田尚衣、段巧笑四人,日夕在侧。……巧笑始以锦衣丝履,作紫粉拂面。”以现代化妆的经验来看,黄脸者多以紫色粉底打底,已是调节肤色的基本常识,或许段巧笑便是此妙方的创始人。) 第42章 绵上翁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姐妹俩恍然大悟,县衙善政恤民,大兴土木之际,亦考虑到了减轻百姓负担,所以大家干起活儿来才有如此心劲儿。 “照这般情形,完工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富丽!”少妍赞不绝口,又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忽问,“少姝,怎么还不见珐花的人影?” 旁边的匠人问他们寻的可是洪山陶窑的珐花。 众人称是,得到的回答是珐花跟他父亲去拉琉璃釉件了,也许过半日才回得来。 阿真也想起来了:“我听说窑工们的陶窑都盖在南门外了,来回确有点费时,姑娘们还要等吗,还是先留个口信儿?” 少姝颇为犹疑的当儿,忽听远处起来一阵阵儿吆喝喧闹声。 阿真手搭凉棚一看:“是钟楼那边,好像这几天刚完工,应该是又把大钟请回来了。” “走,看看去。” 等他们兴冲冲地赶过去,钟楼已经给好事的人们围住了两三层,话音此起彼伏,听在耳朵里,好像都带着“绵上翁”等相同字眼。 当中的几名工人模样的大汉已给累得脸红脖子粗,他们刚从推车上将黝黑的大钟卸将下来,这会儿正犯难,卸下来已属不易,又如何将这么个大家伙吊上楼呢? 工人们手拿汗巾扇起了风,时而面面相觑,时而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搜寻,忧心忡忡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期待。 少姝他们刚挤进去,发觉那几名工人仿佛在等着什么人,周围的一众人也作陪同状,尽管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但都乖乖地一起等待。 少姝按捺不住,在挤挤挨挨的众人间微微侧身,向斜前方的人打听起来:“请问兄台,大家伙儿这是在等谁吗?” “是,大家一早来的,都为等着看绵上翁的绝技!” “绵上翁是谁?他有什么绝技啊?”少妍的好奇心也给吊起来了,见那年轻书生回过头来,忽地掩嘴低呼,“怎么是你啊,贾公子!” 贾飏这才发现是郭家的两姐妹,后面还跟着自家书童,他本来就大的双眼睁得更大了,惊喜之下不觉失笑出声:“哈哈,是二位姑娘呀,阿真,我说怎么也不见你回来,竟是绕来这里贪玩儿!” 阿真有点发窘,忙解释道:“碰上少姝姑娘要来工地寻人,我顺带脚给她们带路过来的啦!” 少妍特特地回头盯了阿真一眼,压着嗓子问:“你家躲书房里读书的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阿真身受两面夹攻,慌地挠抓头皮,他急中生智,学着对方的腔调回敬道:“姑娘也说过,读书久了,得出来散淡散淡、活动一下筋骨对不。” 少姝接着问:“烦劳贾公子给我们说说绵上翁的事儿吧。” 见少主人又瞅向自己,阿真两手一摊,大声道:“还没来得及给姑娘们讲呢!” “哦,看来姑娘果然不知道,那个绵上翁就是上回把这口大钟自楼上取下来的老人家啊!”贾飏摸着下巴,“彼时我和阿真都在工地,所以有幸得以亲见奇景。” 横竖等着也是等着,于是在贾飏眉飞色舞地形容之下,当然,也少不了旁人的添油加醋,少姝姐妹知道了这桩奇事的来龙去脉—— 冬季刚开始施工的时候,为了拆掉旧楼,需要先把大钟移走。 于是工人们冒着严寒,在楼旁泼水造冰,日复一日颇为辛苦。 原来,古时盖钟楼,将体积重量都不一般的钟放置到楼上,有两种通行的方法:一个是堆土法,即在施工地点堆砌一个和钟楼一般高的土坡,然后用人力把大钟滚上去,再利用周围立着的木桩,用滑轮把钟吊正,最后把下面的土挖掉;另一个便是造冰法,原理和堆土法差不多,只不过把土换成冰,用冬季泼水来冰冻施工,到了春天冰会自己融化,省去了挖土的步骤,不过难度也可想而知。钟楼下面一层都是空的,为了更好地帮助钟声传出去。 某日一早,大家又拉来几车水,摩拳擦掌地准备开工。 工地上忽然来了不速之客,是一位衣着朴素、鹤发童颜的老者。 他先是绕着施工场地打了两三转儿,语气平和地询问了一下进度,接着,又是摇头又是咂嘴:“费时费力,不爽利!” 大家听罢也只是笑笑,没有当一回事。 后半日,老人家又踱步而来,问他姓甚名谁,只答家里世居绵上。 绵上,是绵山的古称,大家便称之为“绵上翁”,都以为他是个热心的普通老头。 接着,绵上翁还是一样的打着转,一样地发牢骚。 其中一个忍不住了,扭过脸去劈头便问:“老翁啊,别总说我们的法子不行,难不成,您有更好的主意?” 见老人上前来,步伐间凛然有股威重的神情,几名工人竟然莫名其妙就退让开来,盯着他伸手从水车中捞出一捧清水,洒到钟楼根下,念念有词。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大家眼睁睁地看见有个木质台子破土而出,越升越高,直至升到了齐楼的高度。 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台子? 众人匪夷所思,老人这样告诉他们,将大钟卸下来,放到台子上。 大家全都魔怔了似的,闻言忙不迭地跑上楼去,“嘿呦嘿呦”地老老实实照办了。 跟着,几名大汉抱紧那硕大的钟身,于高台之上围成一圈,又在老人念念有词的声音中,徐徐降至平地。 待他们站回地上,向绵山翁讨教,老人只说待大钟运回来时还会亲来帮忙。 大家伙儿自是欢喜不禁,这上下省下了多少功夫? 真是有如做梦般的奇事,在众人一鼓作气将大钟搬运上车后,才发觉绵山翁已悄然离开了。 在那之后,异闻一传十,十传百,城中人无所不知。因此大钟要“回家”的消息一出来,大家便一窝蜂地聚拢在此地,生怕错过难得一见的盛事。 因回忆结束的的关系,贾飏脸上又恢复了平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随着时间的推移,失望的情绪渐渐在人群中弥漫开来,尤其是那几个大汉,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咱哥几个傻里傻气地给人看半天啦,瞧,连县令公子也到了,咱们还接着等吗?” “呦,还真是!绵上翁八成是来不了,再耗着会不会让上头说咱们延误工期?” “不会不会,上回不是都说定了嘛,老人家怎会打诳语。” “真要忘了也没法子,我看,只好多叫几个人来堆土吧!” “别急呀,来都来了,再耐性等等。” 七嘴八舌地什么都商量不下来。 “那个就是绵上翁留下的台子吗?”少姝一伸手,明确地锁定不远处的矮树桩。 即刻有人应道:“是啊,没错,长出来就会是高高的木台!” 少姝颔首,她匆匆离开了人群,径直走了过去。 少妍他们不明所以,也都紧随其后。 所谓的台子,的确是个外围宽阔齐整的树桩,树身上还留有少数残存的枝桠,在日头的暴晒之下,幽幽散发着木质固有的清新,那气味儿迷路一般,只是浓郁地围绕在树桩上方。 少姝蹲下来,爱怜地抚摸着斑驳的纹理,熟悉的味道仿佛让她想起了什么,接着,她猛一抬头,目光直落向人群中某处,笑着起身:“柏公公,真是你呀!” 那些工人闻声跟着看过去,蓦地举起双手,同声欢呼起来:“绵上翁,您老终于到了!” 柏公抚须而笑,朗声道:“让诸位久等了,老朽实没料到,今日来了这许多的人,居然连少姝姑娘也在!” 工人们的热呼劲儿如同见了亲人,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簇拥住柏公,一一表达上次所受恩惠的感激之情。 少姝反倒靠近不得,几次三番被人挤到了边上。 在众人瞩目之下,大钟被妥善地移至木台,再一次稳稳地升至焕发新生的钟楼上。 大钟被吊到正中,浑厚的钟声重新响了起来。 此时观者如堵,欢喜之情热烈洋溢,这熟悉的声音,仿佛长在了百姓的心上,是从他们心底发出来的一般无二。 待人们回过神来,树桩已缩回了地面,没入土中。 而且,无论怎么寻找,也不见绵上翁的身影。 “大约是从绵山下来的仙人吧!” 徒呼奈何之余,只好渐渐散去。 少姝却老神在在,并没有打算回去的意思。 “老实招来,”少妍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才冲妹妹暗戳戳地偷笑,“你有法子找到绵上仙人对不对?” 阿真却听见了:“我们也去吧,公子?” 贾飏望着少姝,犹豫不觉:“我们同往……不知少姝姑娘意下如何?” 少姝嫣然一笑:“无妨,柏公公他原本十分好客,请两位只管跟我来便是。” 尽管无从得知少姝的找寻方法,三人还是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该过街便过街,该串巷便串巷,又担心打扰了少姝,并无擅问多言。 再看少姝,时不时止步,高高地仰起头来,辨别捕捉着空气中的气息,然后又坚定地向前走去,一行人终于在临近北门的一家店铺前面停下来。 第43章 鼠戏伴蛙曲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姝猛地在转角住停下,后面的贾飏没有妨备,唯恐撞在她身上,情急之下慌里慌张地迅速往后收步,他后面的阿真不察,追得过急,一张脸大大咧咧地撞上了小主人的脊背,雪雪呼痛。 跟在最后的少妍忍俊不禁,以袖掩嘴,竟也乐出声来。 一行人终于在临近北门的一家店铺前面驻足。 “妈妈呀好疼好疼……”他咕咕哝哝摸了一通鼻子,狐疑地抬起头,左右张望道:“奇怪,这里何时开了家茶水铺?” 贾飏也很讶异:“每天上下学经过,怎么都没有注意到?” 见少姝熟门熟路地抬脚入门,他们也全都跟了进去。 “少姝姑娘来了,快请进,呵呵呵,还带来这么多新客,真是有心啦!” 大家惊喜地发觉,打桌旁站起来的向他们招呼的老人,正是不久前在工地上现过身的绵上翁。 唯一的差别,也只是此刻老人家的腰间多了一件很多破损的旧布围裙而已。 “柏公公多么辛苦,在工地忙完了回来还要接着做生意。”少姝率直应道,她上前行过礼,又为大家一一引见。 贾飏学着少姝的口吻称道起来:“柏公公竟在这里开了间茶铺,请恕在下孤陋寡闻,失敬失敬!” “贾公子客气了,老朽倒是有几回,瞅见公子了你,还有这个小机灵鬼,一起打我门前经过哩!”柏公公朝阿真点了点头,“读书人一心向学,哪有闲功夫在街坊店铺间闲逛呢?” “柏公公,人们都说您老是绵山人氏?怎么会认得我家少姝的呀,”少妍很有兴趣地问道,“莫非您在洪山也摆过茶摊?” 少姝先替他回答:“姐姐不知,人家柏公公的茶摊去到的地方可多了,趁他这几天在城里,咱们就尽兴品尝个够吧!” “贵店里出来的茶汤必是极品,”阿真舔一舔干燥的嘴唇,讨巧地问道,“喝了柏公公您亲手煮的茶汤,是不是就能延年益寿啦?” 柏公公放声大笑,大手一挥:“诸位贵客快请坐吧,先用些果品,茶水一会儿就好!” “少姝,你倒是说说这店的什么茶好喝?” 少姝回答姐姐:“不消说,自然是柏叶茶啊!” 少妍这才留意起来,她深嗅了一口气,以手覆额:“果然是柏香!” 阿真则在贾飏身边嗫嚅道:“公子,你不想问问看吗,钟楼那里究竟用的是什么仙术?” 贾飏却摇着头:“你都说了,既是仙术,又岂是我们凡俗之辈能过问的?能再见一面已属不寻常的缘法,何必多嘴多舌?再有,今日之事,也不要胡乱告诉旁人。” 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侧面听到这几句话,少妍表情有些些意外,有些些疑惑,继而在一下瞬间化为开朗的笑容。 说话间,柏公公的茶端了上来,当下受到众口一词的赞扬,阿真干脆充起了跑堂,把笑盈盈的柏公公摁在位子上,自个儿则是殷勤地为大家转着圈儿续杯。 “老大哥,如许香茗,可否也赏我一碗啊?” 店门处站着一位货郎打扮的中年男子,在大家望向他时,正向着柏公公作揖。 “你又不是什么外人,还不麻溜点儿进来!”柏公公热情相迎,他们相熟的模样,表明客人找上门来绝非出于偶然的光顾。 “什么,是董货郎。”阿真认出了来人,牵了牵贾飏的袖角,眼前的情形着实有点叫人意外,同绵上翁有交情的人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 少姝当然也记得他,起身招呼:“董叔不嫌我们闹腾的话,请来这边坐。” 董货郎尤其受到孩子们的欢迎,每逢有集市,他都会现身于热闹的街头巷尾,为大家献上精彩绝伦的表演,然后趁机售卖一般玩具家什。 说到表演,真正演给人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行囊中的两样宝贝 “呦,这不是郭家的姑娘们?少姝姑娘,在下可有几个年头没见你来捧场了,怎么,这是回城来了?”董货郎爽朗地应着,走上前来,并将行囊轻手轻脚地放置于一旁桌案上。 “是啊,因为我家阿翁过寿,跟妈妈一道回来的,说起来,我也好想再看看董叔的鼠戏和蛙曲!” 所谓鼠戏,就是令十余头小鼠蒙着假面具,披挂着小戏妆,登上戏楼,像人一样地站立舞蹈,戏中所演的男女悲欢之情,和卖艺人唱的戏文情节完全吻合;而蛙曲,是以木盒上凿出十二个孔,孔下各伏一只绿蛙,以细杖敲其首,蛙便呱呱作鸣,宫商词曲五音曲调,一一可辨,清清楚楚,董货郎用此法为鼠戏的曲文配乐,可谓趣致倍增。 (民间鼠戏传统:自古以来,民间艺人们表演的鼠戏五花八门。如东晋时期,民间就有了“老鼠推磨”、“老鼠荡秋千”的鼠戏表演。到了清代,鼠戏更为盛行。那时候艺人们身背木箱,走街串巷,箱内装有鼠匣,箱上扎个彩漆木制的小舞台,艺人口唱俚曲,手敲锣鼓,指挥演出,著名的桥段如“三娘汲水”、“刘金进瓜”等节目,皆令观众看得流连忘返。鼠戏与蛙曲在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中都有相关篇目的故事记载。) “好说,好说!”董货郎拉过大大的行囊,从中取出一支形似戏楼的小木架子,端正放好,又解开一只布袋的口子,从里面接二连三地“走”出了装备好行头的小鼠们。 小鼠们头上个个儿都绑着花花绿绿的面具,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向诸位观众鞠躬行礼。 大家乐得跟什么似的,又是跳,又是叫。 “还有这个……”董货郎又从行囊的下层取出另一只袋子,打开来,是一个木盒子,当中凿出多孔,孔下面各中蹲了一只绿蛙。 少妍迫不及待地接过董货郎手中的细木杖,兴奋地敲击起来,每敲一下,蛙声即起,连缀成曲,众人听了一会儿,是乐府中的《长歌行》。 戏楼中的小鼠们则跟着跳了起来,一会儿转个大圈儿,一会儿转个小圈儿,灵动可爱。 几个少年也站起来,手舞足蹈,悠然吟唱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柏公公被欢乐的气氛感染了,笑不可抑:“还是你的这些个宝贝厉害,看把孩子们高兴的。” 刚一落坐,少姝便问:“董叔今天来,是有了什么新戏要演给大家看吧?” “是啊少姝姑娘,在下听说今天是道家地钟楼落成的日子,因此排好了有关大钟轶闻的戏目,为着应景,才兴冲冲赶了过来。” “结果你还是来晚了一步。”少妍给他泼了一瓢凉水,“我们几个是看过了落成才坐在这里品茶的。” “什么什么,”董货郎失措地望向老友,见对方直点头,只好释然一笑,“怎么回事,我掐着时辰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 “那就请在店铺里上演第一场如何啊?”柏公公清一下嗓子,顺势建议。 “呃……也好,”望向大家翘首以待的神情,董货郎转而进入了生意开张时的状态,音色立马挑高了,“各位,敬请一观!” 董货郎随即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戏台上的小鼠们接到了命令,迅速移动四足,整肃回归队形,接着,一溜烟儿地跑向了后台。 台幕重新拉开之际,好戏开场。 配合着小鼠们活灵活现的演绎,店铺里同时响起了董货郎极富感染力的悦耳讲述: 先前战乱时节,有一家三口从泌源一带逃难至界休义棠,做的是打铁铸件的营生。 (义棠:介休古镇名,为今之义棠镇。义棠铁器久负盛名,清嘉庆版《介休县志》卷四“物产”项中有载,“北乡芦苇,西南煤炭,辛武盐场,义棠铁器,洪山磁(瓷)器,一邑之利溥矣”。) 起先,这家男人只是打些家具器皿,高超的技法渐渐传扬开来,生意日渐兴隆,甚至接揽过绵山上铁瓦寺的修缮事宜,寺庙屋顶上的铁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灿烂夺目,看者无不叹为观止,铁匠的手艺一举得到了官府的认可。 (东汉铁瓦寺:绵山古刹,据清代《汾州府志》和《介休县志》记载,该寺建于东汉年间,位于绵山北峰,有正殿一处,东西偏殿两处。正殿供奉释迦牟尼佛,东西两厢为僧寮。因该寺处于绵山海拔高处,普通瓦片经常被北风吹裂,正殿屋顶上覆铁瓦,故以名之。铁瓦寺庙貌雄伟,四周古树环绕,为佛教高山寺庙中的胜境,民国时寺庙遭日寇焚毁。庙北侧有摩斯塔,海拔2120米,为绵山景区最高点,为纪念绵山唐代高僧摩斯所建,遗迹尚存。铁瓦寺庙貌雄伟,四周古树环绕,为佛教高山寺庙中的胜境,民国时寺庙遭日寇焚毁。清光绪年间,曾发现一片该寺的铁瓦实物,而这块铁瓦不是铁瓦寺始建时的实物,而是铁瓦寺修缮时的实物。也就是说,铁瓦寺始建于东汉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时隔四五百年后,唐朝年间整修时,使用了唐朝仿制的铁瓦。晨钟暮鼓中,铁瓦寺已然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第44章 钟楼的久远轶闻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幕布在锣鼓声中徐徐拉开,大戏准备开演了。 店铺里响起了董货郎的唱诵,他极富感染力的悦耳戏文,与台上各样角色的演绎衔接地恰到好处: 先前战乱时节,有一家三口从泌源一带逃难至界休义棠,做的是打铁铸件的营生。 (义棠:介休古镇名,为今之义棠镇。义棠出产的铁器因质量上呈而久负盛名,清嘉庆版《介休县志》卷四“物产”项中有载,“北乡芦苇,西南煤炭,辛武盐场,义棠铁器,洪山磁(瓷)器,一邑之利溥矣”。) 起先,这家男人只是打些家具器皿,高超的技法渐渐传扬开来,生意日渐兴隆,甚至接揽过绵山上铁瓦寺的修缮事宜,寺庙屋顶上的铁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灿烂夺目,看者无不叹为观止,铁匠的手艺一举得到了官府的认可。 (东汉铁瓦寺:绵山古刹,据清代《汾州府志》和《介休县志》记载,该寺建于东汉年间,位于绵山北峰,有正殿一处,东西偏殿两处。正殿供奉释迦牟尼佛,东西两厢为僧寮。因该寺处于绵山海拔高处,普通瓦片经常被北风吹裂,正殿屋顶上覆铁瓦,故以名之。铁瓦寺庙貌雄伟,四周古树环绕,为佛教高山寺庙中的胜境,民国时寺庙遭日寇焚毁。庙北侧有摩斯塔,海拔2120米,为绵山景区最高点,为纪念绵山唐代高僧摩斯所建,遗迹尚存。铁瓦寺庙貌雄伟,四周古树环绕,为佛教高山寺庙中的胜境,民国时寺庙遭日寇焚毁。清光绪年间,曾发现一片该寺的铁瓦实物,而这块铁瓦不是铁瓦寺始建时的实物,而是铁瓦寺修缮时的实物。也就是说,铁瓦寺始建于东汉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时隔四五百年后,唐朝年间整修时,使用了唐朝仿制的铁瓦。晨钟暮鼓中,铁瓦寺已然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恰逢后土庙要举行盛大的打醮仪式,急需铸造一口新钟,县衙管事的便找了来,铁匠兴高彩烈地满口应下,并收到了不菲订金。 他将全副精神投入其中,加心刻意地忙活了九天,一口金光闪闪的大钟终于完工。可是,惹了怪了,不知是何缘故,这口钟就像一根楞木头似的,无论人怎么敲它,也不发一声。 (加心刻意:介休方言,形容做事认真,投入了很大的精力。) (惹怪:方言,形容事情有古怪。) ——小鼠们的舞台上,真摆好一口钟,几乎没被众鼠踹翻,同样没有声响。 铁匠想法设法,改进工艺,接连又重铸了三口,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这可急坏了他,你们看,他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着不着,日夜寝食难安。 ——这时上来一位戴着头饰的小鼠,铁匠的女儿登场了。 大家听到了铁匠家女儿内心之中细声细气地独白:“父亲已收了府衙的订金,要是造不好,名声坏了是小事,如果耽误了典仪举行,官府怪罪下来,那是要掉脑袋的呀!只好横下一条,如此这般……” 她来到铁棚,对气馁无助的父亲说道:“父亲,我们明日只好再重铸一口,浇铸一旦开工,你就唤我,唤过之后一定要一门心思铸钟,女儿做什么你不要管,这口钟肯定会响!” 老父亲听完,问女儿的打算,女儿只答:“这个你不用操心,只管照我的说的做就行了。” 铁匠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一切准备停当,临浇涛时,他高声呼唤起女儿来,但见女儿妆扮了一番,宛如天仙。 她随着父亲的喊声,急步来到铸坊,那老父亲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向才刚化好的通红的铁水跳下去! ——在让人恐惧的哗啦巨响之下,少妍叫了一声,吓得捂住双眼,此与同时,少姝则一下子握紧了拳头,低语呢喃:“不会吧……” 顷刻间,铁水上冒起了一股青烟,待那铁匠明白过来,为时已晚,怕是连块骨头渣也捞不上来了。 眼看着心爱的女儿化成了铁水,铁匠悲痛欲绝,捶胸顿足,哭着哭着,想起了女儿最后的吩咐,只好含着热泪,继续铸钟……钟造好了,他回到家中,与老妻抱在一起,哀哀痛哭,再也没顾上管那口钟。 有位农户来取预订的铁犁铧,瞧见了金光闪闪、青里透紫、紫里泛红的大钟,十分新奇,便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不料,雄厚的钟声居然悠悠扬扬地传出去好几里远。 铁匠这才大惊失色,举起锤子敲打了一下,那钟声余音不绝,直响出去一二十里。 工期已届,这口大钟便被移至了庙中,从此香火更旺了。 为了祭奠女儿,老两口为她塑了一尊泥像,乡亲们纷纷捐资,给她修了一座庙,取名“炉神庙”,世代受人祈拜至今。 (义棠炉神庙的记载:源于当地流传至今的民间故事,铁钟原是为唐太宗敕建之名刹宏济寺而铸。《介休民间故事》中收录,采录时间为1987年4月,讲述者顺城关村民朱立功。) 随着舞台落幕,解说就此而止,蛙曲唱响,由低到高,音若呜咽,期期艾艾,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有诉说不完的衷情…… 小鼠们谢幕完毕,终于敢发声了,齐声唧唧歪歪,交头接耳,仿佛为它们自己庆功。 “演的多么感人啊。”少妍两手托腮,双目晶莹,明显还沉浸在故事的情节中难以自拔。 少姝默默地垂下双眸,轻不可闻的叹惋了一声。 有别于小老鼠们发出的吱吱声,有嘤嘤的低泣打他们身后传来。 “我说珐花姑娘呀,你总不能看一回就哭一回吧,之前看《曹娥》的时候就两眼红通通。”董货郎语气有些为难,冲着店门方向招了招手。 (曹娥:东汉时期著名孝女,后人为纪念曹娥的孝节,在曹娥投江之处兴建“曹娥庙”,她所居住的村镇改名为“曹娥镇”,曹娥殉父之处定名为“曹娥江”。《后汉书·列女传》记载:“孝女曹娥者,会稽上虞人也。父盱,能弦歌,为巫祝。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溯涛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尸骸。娥年十四,乃沿江号哭,昼夜不绝声,旬有七日,遂投江而死。至元嘉元年,县长度尚改葬娥于江南道傍,为立碑焉。”端午节是中华民族传统节日,“因天人相应而立,孕人文精神而丰”,是我国最古老的节日之一,历史上这一天影响最大的有三位:屈原、伍子胥和曹娥,而这三位的去世原因都跟水和五月初五有关,死后都被后人追思礼赞。) 少姝一愣,忙回头,身后真真确确站着珐花,脸上的泪珠还在簌簌往下掉。 少妍先起身,亲亲热热地拉她坐下,一边递上帕子一边温语劝解:“珐花年纪小些,又心性良善,故此多愁善感也是有的,快不要难过了啊。” 董货郎收拾着自己的家伙什,琢磨出个主意:“看样子,下回得搜罗点贝壳蟹爪出来,上演一出哪吒闹海,准保你看完喜笑颜开!” 珐花微笑称谢,嘴角轻轻地翘动起来,眸子里却无欢容。 “那感情好,我们一定还来捧场!”贾飏笑着,将一把钱放到对方手里,“董叔辛苦了。” 没想到第一场便斩获颇丰,董货郎有意外之喜,忙不迭地称谢笑纳。 少姝双手按在好友膝上,轻轻拍着:“我和少妍姐姐早起去道家地寻你不见,听说你在北门外,可巧遇上。” 珐花乖巧地低头答应着,勉强镇静住心神,慢慢抬起了头:“嗯,我出来跟伙计们买点午饭吃食,走到这里,恰好碰上董叔又开戏了,故此抢了进来,想不到姑娘们也在。” “珐花姑娘请用茶!”阿真适时递上来一只茶碗。 “多谢,”珐花羞涩地弯了弯腰,轻啜几口,顿觉心胸一畅,忍不住赞道,“柏公公店里的茶水就是甘甜。” 柏公脸上的皱纹又挤在一起:“珐花姑娘自打下城来,也没少照顾老汉我的生意呢。” 珐花这时忽然想起了时辰,急道:“今日活计还有不少,父亲他们还在等我买饭回去,少姝姑娘,我不得不先告辞了。” 少姝颔首答允,以示理解:“快去忙你的,咱们再聚,来日方长。” 珐花起身,一一向大家道别,匆匆出了门。 担心家中久等,少姝他们闲聊了两句,也都告别柏公和董货郎出来,准备返家。 临出门,柏公笑容可掬地嘱咐:“想入非非姑娘,记得再带好友来品茶呦!” 少姝也没多想,娇俏地满口应承。 姐妹俩明白过来,不禁都“咦”了一声,相视而笑,老人家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我真不喜欢刚才那个故事。”少姝忽道,口气相当坚决。 “是啊,太过悲伤,跟石头一样压在人心口上。”少妍吁出一口气,大有同感。 第45章 人物和脸谱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是啊,太过悲伤,跟石头一样压在人心口上。”少妍吁出一口气,大有同感。 阿真一愣,望向少主人。 “两位姑娘怎么这样讲?”贾飏倍感疑惑,完全不懂女孩子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对于方才董货郎和他的戏班极其卖力的演出,姐妹俩明明是看得如醉如痴啊。 少姝略作思忖,继续阐述她的理由:“自然,我不是指董叔他们的演绎不够出彩,症结到底出在哪里呢?思之再三,还当归因于如今戏文中诸多角色的通弊!好的吧,全部慈眉善目,坏的呢,一律凶神恶煞,怯弱的,永远低眉顺眼——对了,就是小鼠头上所绑的那些个脸谱面具,虽说凑在一起花里呼哨的,但每个角色固守一面,所言所行始终与之恪守,鲜有更改起伏。”少姝先前就忍着的一番“伟论”,终于有机会慷慨舒发,神色跟着轻松下来。 “可是啊,眼下这种程度已属不易,莫非少姝姑娘还想让小鼠们再学着‘变脸’?未免太强鼠所难了。”阿真咕咕笑道。 少妍亦纳罕:“演戏向来如此,刚刚的这一出,纵是换成戏班子里的名角们来沈丽人,也不会更加别出心裁啦,少姝到底要说什么?” 贾飏也认为少姝思虑过甚,“想入非非”之喟趣怪贴切,委实不错,又温语答道:“观戏既久,在下也多察觉——不同的脸谱各有所司,的确稍嫌夸张,难免与日常俗情脱节,不过,也都是没办法的事,大概是为了‘帮助’一众看客,让他们便易省力地把握角色间的彼此差别,毫无疑问,同时还要考虑快快地回本盈利,卖艺人便都不得已而为之吧。” “贾公子所言不差,但除此之外,我开始模模糊糊地以为,真切实在的人性,要远比戏曲呈现出来的更为幽深多面;咱们观戏,眼光不好太过单纯,或一味图了便捷痛快。试从现成的‘角色’脸谱再往深一层寻索下去,总会有不同的发现。他的那般言行举止是否出自本心?心里有什么盘算?什么苦衷?什么变化?所有这些,不是单靠一张定了形的面具就能够清楚表明的。”将心里的想法稍加整饬,再倾吐给好友,令少姝心情明朗。 “是这个道理,就算是同一个人,遭遇了不同的人事,也不会千篇一律地抱持着同一张面孔。”少妍认可了妹妹的说法,不过还有存疑,照她这样讲,那应该是不喜欢所有的戏才对,而不仅仅限于今天的这一出。 “嗯,还要再往深了想……”结合自己往日阅历,阿真郑重其事地体味起来,片刻后双眼一亮,“我也明白少姝姑娘的意思了!人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假使在咱们周围,有人行事故意存了坏心,也不会一上来就在脑门上贴了‘我要使坏’等字眼。” 少妍颔首同意:“阿真说的一个‘遥’字,一个‘久’字,足见想要了解别人心性有多么艰难,而人天生喜欢避烦就简,避重就轻——这同样也是人性使然——结果是不想麻烦,宁愿利落地将不同的人以外在的‘角色’相区别,最后误入歧途。” “巧言令色,鲜矣仁。”贾飏会心一笑,“我虽不懂得品鉴人物,但一直铭记圣人教诲,再来观察现世中人。是有这样的人,动听的话直说到你的心坎上,脸色或和善或卑微,均做的恰到好处,就是一丝诚意也无,只有被骗到损失惨重才会醒过神来,正视到对方多会耍手段,自己又是多愚蠢。” (“巧言令色,鲜矣仁”句:出自《论语·学而》,意思是花言巧语,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这种人的仁心就很少了。朱熹注曰:“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说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圣人辞不迫切,专言鲜,则绝无可知,学者所当深戒也。”孔子这句话真是囊括了大多数道貌岸然者的表现行径。) “公子说得极是,尤须警觉堤防的,是那种光在面上嘴里宅心仁厚的一类,左手送你一只鸡,右手送你一只鸭,实则是为了牵走你一头牛!小惠略施,大利独揽,在精心装扮下谋取自己想要的,还有种叫法是什么来着……”阿真越说越直白,双手猛地一拍,“扮猪吃老虎,妥妥地!” (扮猪吃老虎:比喻用心机耍诈,故意装成愚弱者让对手疏忽,再趁机赢得最后胜利。猎人要捉老虎,在无法力擒的时候,就装扮成一只猪猡,学成猪叫,把老虎引出来,待走近时,然后出其不意,猝然向它袭击。这种毫无防范的突击结果,老虎纵是不死也会带伤。) “远了不说,十多年前,高平陵之变,不正是托赖太傅称病的示弱之功,司马氏翻身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权贵,可叹彼时曹大将军不具识人之明,掉以轻心了。”言及于此,贾飏见两位姑娘只是矜持地嘴角微微上扬,方才回过神来,想到郭宅有不可随便品评时事的规矩,立即尴尬地低下头,略整着博袖,低语解嘲起来,“在下身不由己,说到兴头上,停不下来了……” (高平陵之变:曹操封魏王后,以司马懿为太子中庶子以佐助曹丕。曹丕临终时,令司马懿与曹真等为辅政大臣,辅佐魏明帝曹叡。明帝时,司马懿屡迁抚军大将军、大将军、太尉等重职。明帝崩,托孤幼帝曹芳以司马懿和曹爽。曹芳继位后,司马懿先是遭到曹爽排挤,迁官为无实权的太傅。正始十年(249年),司马懿趁曹爽陪曹芳离洛阳至高平陵扫墓,起兵政变并控制京都,自此曹魏的军权政权皆落入司马氏手中。) 阿真此前听自家公子说过这一段,感触更深了。如果只依凭表面,任由好恶,甚或只是心有所求想当然耳,是亲自将双眼蒙蔽,无法真确认清任何人,无分远近亲疏,统统蒙昧不明。 少妍含笑道:“总而言之,少姝说得蛮对,不能用看戏的心态品评人物,否则‘好人’做了件坏事,就是本相毕露,‘坏人’做了件好事,就是洗心革面,恒久地非黑即白,根本无法了解复杂多变的世情人性。” “品鉴人物的难度,也许在于一个人物可以身兼多重‘角色’,不止一张‘脸谱’,本人的真精神往往在层层叠叠的遮掩之下,其中有他的优长与才干,也有缺憾与不足,甚至还有他心中不会宣之于口的阴暗角落。”说到后面,少姝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凝重。 大家听了,一起默然地点着头,识人的眼光确是千锤百炼而来的,须得不怕麻烦,自觉精进,才会获得堪比生命般珍贵的真知灼见,辨析洞察人心的百转千回,对于世人有意无意间表露出来的种种擅加甄别,远比停留在简单粗浅的脸谱区分上头要有趣多了吧。 即将到达书馆了,少妍也不做作,回转身得体大方地提醒道:“少姝,今日喝茶看戏都是贾公子付的账,还相当丰厚哦,咱们姐妹沾了贾公子的光。” 见二人款款施礼致谢,贾飏受宠若惊:“二位姑娘何必如此多礼?原本也是我烦少姝姑娘给引见绵上翁的,心愿既已达成,在下才当感念才是。” “就是就是,从今往后,二位姑娘千万别见外了,只要我们家公子请客,不吃白不吃!”阿真才是没把自个儿当外人的那一个。 逗得姐妹俩一味掩起嘴来直乐。 送别了贾飏主仆,二人相携走进书馆大门。 因教舍中空无一人,故此院落显得比平时空旷清寂。 “今日该是子献哥当值,他又跑到哪里去了?回回是他这样,轻忽职守!”少妍不满地嘟囔着,拉少姝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稍歇,桌上有子献的几本书,另外摆了茶具,壶内茶水都还是热乎的,看情形,大约是他刚要独自攻读,又被什么人叫走了。 “话说回来,董叔的戏文还是颇有才具,朗朗上口,用心观赏,看得出来也都是心血凝结而成。”少妍慢慢解开了包袱,整理起置办的东西,并漫不经心地说道。 “是啊,说故事的人,虽说表面上说的全是别人家的事,但自己却要设身处地,体会角色的处境与心绪,与亲身经历一遍也大差不差了。将真情投入其间,再暴露给世人笑骂,然后赚取报酬,那种心情不是常人可以忖度的,也许愧甚悔甚,在不经营的时候,会想躲避世人也说不定呐。”少姝揣摩着卖艺人的情感,也学着少妍一样,扒拉着各色瓶瓶罐罐。 “少姝不喜欢炉神庙的故事,莫不是还因它惹哭了珐花的缘故?”少妍抬头,冷不丁冒出一问。 “珐花那样动情,显见太入戏了。”少姝觉得姐姐眼光很是明敏,“都是出身于匠人家的女孩儿,她便移情到角色中去了,一定比旁人想的要多很多。” 第47章 先鬼而后礼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少妍姐姐……”少姝可不知她想着这许多,心中忐忑,眼神游移,暗暗叫声不妙,是否自己太缺乏拐弯抹角的委婉,把素来胆大的少妍也吓怕了? 少妍撑起精神,勉强笑道:“没事没事,只是觉得少姝的话很有几分道理,容我下来细细思量。” 两扇门“吱呀”一声大展而开,子献迈着倜傥的方步,器宇轩昂地回来了,一侧胳膊下还紧夹着几本旧书册,估计又是跟谁借到了一解燃眉之需的史志典籍,故此神采奕奕。 看见两个妹妹,他先朗声大笑:“哈哈,如如啊少姝,大名鼎鼎的‘红黑紫’三鼠组为你大展身手,惬心合意否?想必不曾失望吧!” “一如既往地精彩,好得不得了!”少姝莞尔。 “我们前脚才到家,后脚便有人知晓了,”少妍笑谑着打趣,“一人当值,子献哥哥的消息如此灵通!” 子献显露得意:“这有何难?刚碰到贾飏兄他们主仆,休沐却来书馆这边转悠,不劳打问,尽已告知于我!怪了,出门玩耍尽兴,你两人怎的皆是心事重重的眉眼,不应该的吧?” (眉眼:在当地方言中,眉眼就是脸色、表情的代名词。) 他那晶亮灿烂的眸光在妹妹们面庞上来回地打量,已从她们细微暧昧的神情间窥见异状,自然关切又好奇。 “咳,这不是才看了炉神庙女儿的传说,尚未缓过劲儿来,今早珐花姑娘也在,物伤其类,着实替古人担忧了一场。”不知恁地,少妍轻描淡写地回答,恹恹无力,语带疲惫,“铸个钟而已,却派上了活祭一类的法子,惊魂骇人,简直匪夷所思。” “我说呢,原来是为了这个,”对于本地的遗闻轶事,子献一向了若指掌,既已获知戏文题材,按捺不住好为人师的热情,兴致勃勃地给她们解释起来,“你们有所不知,名曰祭神云云,实则缘于铸钟需要炉内达到极高温,而通常火料会有不足的情形。久而久之,心冒邪性的人,就思谋出加烧人身油脂的恶毒点子,以人脂助燃,炉火纯青,达成了铸造所需的炉温,这等火候一到哇,铸出来的大钟自然余响不绝。” 尽管了解子献沉迷杂学旁收,奇奇怪怪的学问比别人多出不少,却不知他此番恐怖注解从何而来,且侃侃而谈,从容自若,两姐妹闻言,几乎同步变了脸色。 “掌故通”兄长进一步揭示:“也许,烧陶行当里尚存活人祭窑的习俗,珐花姑娘于此多有感触。” “且慢,”少姝的上半身石化也似,连细细的脖颈也僵直不动了,声音微微发颤,“子献哥哥说的什么?习俗?” “咦,少姝当真头一回听说?”少姝在兄长心里早已留下殚见洽闻的确切形象,这上下也有点始料未及,子献留意到妹妹紧蹙的眉头,缓缓说道,“从上古时起,活人确属祭祀时所准备的祭礼之一种。” (活人祭祀:也称做“人牲”,主要是指在祭祀神明和祖先的活动中,以人为祭品作祈祷的仪式,特别在商代,用作祭祀的人数最为触目惊心,这种灭绝人性的制度,是从周代开始禁止的。) (祭礼:一是指祭祀或祭奠的仪式;二是祭奠、祭祀用品。) “那么除了祭窑祭炉等等,老早就还有别的奇怪场合或者名目?!”少妍连呼吸都停滞一瞬,眼珠子着了火似的瞪着子献,感觉顷刻便要喷出来冲撞到哥哥身上。 见两个妹妹作此反应,子献意识到自己牵出的话题过于血腥暴戾,毕竟女孩子家家听不得,他连忙窘迫地摆了摆手,试图缓和气氛,不咸不淡地蒙混过关:“哎,别急别急,只是些坊间异闻罢了,再说,似这些习俗即便存在过,也已古老久远,如今早没人敢那样行事啦!” 少姝才不会给他一带而过,克服焦躁,仍然坚定地要求:“子献哥哥为我们他细说说,不然往后心里老存着疙瘩一样,反而时时想起,总也放不下了。” 见少妍也重重地点头,没奈何,子献不觉收起惯常的吊儿郎当,正襟危坐地再度开腔。 她们这才知道了世上很久很久以前便存有的而今甚少议及的活祭习俗,闻所未闻,大开耳界。 “盖因人们无法了解的异象,多会被定论为上天的惩罚,是神明震怒而降下的灾祸,别无他法,故此只能大行献祭,以祈求天地神明的原宥与保护,采取的办法,通常是杀生,活人祭祀可追溯至很早时候,尤以商时为炽盛——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 (“殷人尊神”句:出自《礼记·表记》。) 鉴往知来,头一个需要述说该类习俗的源起及兴盛,到了商人这里,极其虔诚隆重地尊崇神灵,还有他们的祖先,始终将鬼神之事置于首位,而将礼仪之事放到了次一等的位置。 “先鬼而后礼……”少姝低低重复着,发觉这短短几个字深中肯綮。 “至于用到活祭方式的场合,很不幸地,各类祭祀几乎都有,再来是对献祭对象的挑选,为了让鬼神们满意,奉上的必须是最好的东西,可谓毫无下限…… 子献竭力避免与妹妹们的眼神接触,俯首掰着指头,自带嫌恶地一一细数开来。 “第一个当属祭天求雨了,以解农牧旱情。越高等级的祭祀,所用的人牲等级也越高,乃至于贵族、诸侯都曾经用做祭品,祭天这样最高等级的祭祀,当然要用最上等的祭礼相配,为此甚至还有把自己当做祭品的——遭遇连续七年大旱,用了各种祭祀方法求雨无果之后,商王成汤便决定亲自做人牲,还好,老天及时降下雨来,才算保住了性命。” 少妍少姝讶然地交换一个眼神,那意思是,成汤若将自己献祭了,商朝的命数不知改换成何等走向。 “第二个,是祭河,为求防范洪涝天灾,瞧,同样是为着保全自己不饿肚子。 少妍灵光闪动,冲动地插来一嘴:“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雷历风行地移风易俗,从此杜绝了为河伯娶妇,原也就是以活人祭河的恶行啊,令人发指的是,该地所献祭者还必得是妙龄秀丽的少女才行,年年大行其事,生生地造孽!” (西门豹治邺:出自《史记·滑稽列传》,也是有名的历史散文。邺,古地名,今河南安阳市北,河北临漳县西。西门豹(生卒年不详),战国时期魏国(今山西省运城市盐湖区安邑一带)人,是著名的政治家、水利家,历史治水名人,一生有兴建水利、厚民薄库、破除迷信、兵灭 中 山国等卓著功勋,魏文侯时得信任重用,后来功高盖主,受魏武侯忌惮猜忌,最终含冤而死。) “由是观之,西门豹实足一位大善人。”少姝双手抱拳,感佩不已,“虽说临了他还是用的活人,但全部罪有应得,那些残害百姓的巫妪、三老等人被扔下滔滔河水,再也回不来,从此女孩子们便安心得救了。” “第三个是祭桥,众所周知,大桥的搭建是费尽人力财力的工程,此举是为寄托新桥永固而为之,且不知何故,每常选用年纪尚幼的稚童,奠于桥底…… “泯灭人性!”姐妹俩清一色地柳眉倒竖,小脸通红,愤慨到极点。 “第四个是祭窑,因古人相信——此等愚见今日犹见残留——要烧制出上等美器,用活人祭窑是无可替代的办法…… (活人祭窑和“要命”的天青色:相传周世宗柴荣曾命人烧造过一种瓷器,称为柴窑,清人记载其釉色时,提及柴荣说过的一句话:“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 ”天青色,就成了后人对柴窑的最直观想象。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说,柴窑没人见过,汝窑的颜色应该与它最接近,天青色也成了汝窑上品的最大特征。据说宋徽宗在梦中看到了这种颜色,醒来后立即命人仿造。这种无法言明的色彩是如何烧制出来的,至今无人能解,民间出现了以活人祭窑的传闻——有人以一对母女祭窑,终于烧造出一对笔筒,无可争辩的惨绝人寰。) 倒吸凉气的声音入耳分外真切,子献尽量不去注意,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 “第五个是大工事的祭祀,这你们也懂的,如建造大坝、修筑长城之类,已拼命付出了血汗,最后又被杀献祭的工匠们恐也难以数计,真正罄竹难书。此外,正史与民间传说中还留有祭炉、祭井、祭山等诸多其他记载。总而言之,活祭大多在商之前,献上之人或是奴隶或是俘虏或是妇孺弱小,规模甚巨。‘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足以使生民称幸的是,周时禁止了以活人献祭的人牲制度,但还是留有人殉的传统,不必说,数目亦相当可观,终于,自秦以后,这一残忍行径也渐渐由上而下遭到排斥,时至今日,对于你们来说,全都成了不可思议的奇闻。”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句:出自《诗经·大雅·文王》,原意是指周人建立的邦国虽然很古老,但它肩负的天命却在于革新。在近代一些学者的研究和释义中,通常被表达为‘旧邦新命’,用以形容和阐释改革与创新的精神。实事求是地评价,作为新朝划时代的文明进步,周公制定的礼乐制度当之无愧。) (人殉:葬礼中的一种残忍习俗,以活人陪葬。考古证明起源于原始社会末期,盛行于奴隶制时代。商周时期开始,帝王们选择将自己宠爱的亲眷、仆从等赐死,然后葬于自己的墓中,以确保在死后依旧可以享受生前的荣华富贵。至秦汉时期,随着社会制度的变革和人道主义思想的兴起,人殉制度逐渐被取缔,帝王改由通过其他方式来彰显权力,如陪葬陶俑、木俑等。然而明朝朱元璋又曾一度恢复过人殉制度,清康熙年间,人殉制度被明令废止。) 第48章 长夜明灯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少姝唏嘘,天道与人性在先贤的眼中已然澄明透彻,“而在不断修正以追寻完善人道的儒家眼里,无分人牲或人殉,皆不啻为彻头彻尾的野蛮陋习。孔夫子说过,做草扎的人、马殉葬,显得心地仁厚;刻木偶人来殉葬,则太残忍——雕刻得越逼真,就越近乎用人殉葬。” (“天之道”句:出自老子《道德经》。天之道,指的是天道,即自然规律,有多的就减少一些,不足的就补充一点,尽量均衡;人之道,指的是人道,即人性,和天之道是相反的,弱肉强食,有富余的人不会满足,仍然要去夺取那些已经有所不足的人。) (孔子说祭祀的明器俑者:出自《礼记·檀工下》。孔子谓:“为明器者,知丧道矣,备物而不可用也。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 不殆于用殉乎哉? 其曰明器,神明之道也。涂车、刍灵,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 ”孔子谓“为刍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殆于用人乎哉!——明器,指的是下葬时带入地下的随葬器物,即冥器;俑者,指的是用以代替人殉的陶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对孔子这句话的解释一直有争议,结合他的“为俑者不仁”,表明孔子不赞同以陶俑陪葬的态度,原因就是陶俑太像真人了。可见儒家重视礼的同时,更强调要有发自内心的仁爱,用礼来昭示天道人情,天下国家才能做到合乎规范。) 子献由衷赞叹,语带憧憬:“正是,儒家对日常一切的阐发——包括礼学——恰如亘古长夜倏忽盛起了明灯,为可怜世人烛照驱赶心中的混沌迷惘,自那之后,凡人身上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绝不该随时被迫终结于不晓得什么人的葬坑里,可以开始做个顶天立天的君子人了。” 少妍的情绪依然留在忧愤的震荡中,她深深吸气,好整以暇,继续抨击:“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生命任意遭到屠戮的恶行居然延续了那么多的世代。生在彼时的可怜众生,到底生出来做什么呢?凄惨悲怆的命运一早注定了,成为等同太牢少牢的献祭物,便是想选一个稍微不那么痛苦的死法,也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太牢少牢:旧时祭礼的牺牲,牛、羊、豕俱用叫太牢;只用羊、豕二牲叫少牢。少牢在祭品的规格中低于太牢,《礼记·王制》:“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 顺着她的思路,少姝应道:“对,人性残酷恰在于此,无数的可怜可叹的女孩儿或稚童,他们之所以被选中,无一例外是弱小的,——祭祀必要献上难得的宝物,还有什么能比人命更珍贵并足以令神灵满意的?同时,还必须是拥有择选权柄之辈牺牲得起的。当中过程可想而知,在冷血自私地算计中完成了精准无误地衡量取舍,于是,弱小被一再地牺牲掉。” 少妍领会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伤感地喃喃低语:“不是因为你弱小,你就没有用;正是因为你弱小,你的一切都要被巧取豪夺,包括在他们眼里你那等同于献祭之物一般的性命。” “祭礼缘何会吃人?不,是人要吃人,而吃人的人断不肯大方承认,故此扯出天地神灵的高明幌子,再虚张声势,也是一个大大的私心。天地之间,凡有血气之属,莫不当爱其同类。所谓敬神实则阴毒的祭祀根本不符合礼的本义,背弃了人性不说,同样有违天道。”子献冷笑几声,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益发语出惊人,“虽说不敢再摆到明面上来,然而吃人却从无销声匿迹。托词时时改头换面,尽拣了好听的说,偶尔披上礼教的外衣,被别有用心者断章取义,混淆是非,一不留神就会给他们蒙骗了去,可悲到诡谲难解的是,被骗去的人,作了活的明器俑者,往往愈加自我感动起来,恨不得涕泗横流!看吧,非得当心不可,要直截了当,辨他个巨细无遗,扒他个纤毫毕露!” (吃人:有没有想起鲁迅先生《狂人日记》里无人不知的段落: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形体上的吃人会演变为精神上的吃人,结果还是会使人形神俱消的,所以先生才会痛心疾首地呐喊“救救孩子!”) 少妍听着垂首下去,思索片刻,才又冲着少姝会心微笑道:“初时觉得哥哥言辞多有偏激,莫不是杂七杂八的书读得太多——像今日这些个‘一二三四五’积郁胸中,年深日久——克制不住时便要发狂?细想又不是,书里的东西终归要用到自己身上才对,不学不用的话,真能解出书中的原汁味吗?” “是以才说,一定要读书啊,修习圣贤之道,原本还不是要人去到多么高不可攀的地步——毕竟像西门豹出将入相、彪炳千古,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至低至少的层度,读书会让人活得像个人。”少姝面孔上满布虔敬之色,对于兄长的感言与见识,只觉得再赞成没有,下回见了珐花,务必就说给她知道,就怕一经转述丢三落四,“原汁味”又失掉好多,可惜,她眼下在这里该有多好。 子献也觉得方才谈吐过瘾,全然忘却顾忌分寸,酣畅淋漓,但在把想法统统道过的冲劲儿之后,又觉心里空荡荡,冷飕飕,他也不明白,何以有此失落? 一时间各人自怀心事,默然相对。 还是子献,先清嗽两声,用略带突兀的动作划破了寂静,他用纤瘦的手指划拉着桌上鲜艳纷繁的货品,堆起个笑容:“看看你俩买了多少,快把我的书挤掉啦,反正你们女孩儿家,逛街都能逛到一处去哈!” 少姝这才想起来,自袖袋里摸出一盒胭脂,就势往少妍怀里塞过去。 巧了,少妍也推给少姝一盒同样的东西。 “我以为你喜欢。” 两人异口同声,四目交投,像突然玩起了“对眼儿”一般,终于全都绷不住,相互推搡着“嗤嗤”低笑起来。 她们手上是之前打量买的七七八八差不多,无奈忍痛割爱掉的“紫粉”,可两人存着一个心思,自己不买就算了,却想要博姐妹开心。 一旁子献不明所以,虽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两人面色去阴转晴,也觉安然踏实下来。 少妍不像往日话多,吃饭就闷闷的,吃完更是心不在焉地只顾呆坐,令王氏一头雾水,问过子献,滑不溜手的捣蛋鬼也是哼哈两句就跑掉了。 作母亲的哪里猜得到,女儿心里乱麻似的,时而想到子献讲的那些人牲人殉,时而想到铁匠女儿跳向铁水的身影,时而又冒出了珐花泪水涟涟的悲泣样。 王氏笑说:“出去一趟,办置了许多爱物,还不够你开心的?我猜又同少姝拌嘴了不是?好赖是你妹妹,年纪小两岁,让一让又何妨!” 少妍像是充耳不闻,忽见母亲来搭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串儿:“妈妈,我才觉着别家的女儿们和我们姐妹多不一样,里里外外禁锢太多,怪可怜见儿的。哦,不是说我们姐妹个个不懂规矩哈,只是觉得家家的规矩千差万别,还好咱家没有那些古里古怪的禁锢。” 王氏意外一愣,随即喜色浮面,合起掌来直念佛:“都说身在福中不知福,人要不开窍,念叨多少全没用,我家大姑娘冷不丁转了性儿还是怎么的?说出这般深知好歹的话来!” 虽觉母亲夸大其词,少妍只好展颜应和,俏皮的旧观也恢复了几分。 “说到身为女儿的不易,”可能女儿的话勾起了心事,王氏似笑非笑地问道,“少妍知道‘老定阳’的吴大婶吗,你阿翁的寿宴就是交给她家承办的。” “老定阳”是界休城中一家流水席的招牌,提起来无人不晓,之所以名头响当当,全赖女掌柜的吴大婶善于经营,人都说她有魄力、挨硬苦,当地菜品之全面正宗做到了有口皆碑的程度。寿宴那天,从精致的摆盘,到无可挑剔的味道,宾客们个个称扬,算是相当难得了。 少妍点点头,旋即想起了当日情形,客人走马灯似的,去了又来,“老定阳”上菜不仅快捷,也分毫未见差错,留意到吴大婶指挥手下时雷历风行的派头,散发出不输于一般男子的精明干练,讶然之下,她心里也曾暗暗喝彩。 “吴大婶怎么了,妈妈与她打过交道?” “是啊,她就是你说的别人家的可怜女儿。” “哦,她发生过什么事?” 第49章 一定要读书啊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子献也觉得方才谈吐过瘾,全然忘却顾忌分寸,酣畅淋漓,但在把想法统统道过的冲劲儿之后,又觉心里空荡荡,冷飕飕,他也不明白,何以有此失落? 一时间各人自怀心事,默然相对。 还是子献,先清嗽两声,用略带突兀的动作划破了寂静,他用纤瘦的手指划拉着桌上鲜艳纷繁的货品,堆起个笑容:“看看你俩买了多少,快把我的书挤掉啦,反正你们女孩儿家,逛街都能逛到一处去哈!” 少姝这才想起来,自袖袋里摸出一盒胭脂,就势往少妍怀里塞过去。 巧了,少妍也推给少姝一盒同样的东西。 “我以为你喜欢。” 两人异口同声,四目交投,像突然玩起了“对眼儿”一般,终于全都绷不住,相互推搡着“嗤嗤”低笑起来。 她们手上是之前打量买的七七八八差不多,无奈忍痛割爱掉的“紫粉”,可两人存着一个心思,自己不买就算了,却想要博姐妹开心。 一旁子献不明所以,虽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两人面色去阴转晴,也觉安然踏实下来。 少妍不像往日话多,吃饭就闷闷的,吃完更是心不在焉地只顾呆坐,令王氏一头雾水,问过子献,滑不溜手的捣蛋鬼也是哼哈两句就跑掉了。 作母亲的哪里猜得到,女儿心里乱麻似的,时而想到子献讲的那些人牲人殉,时而想到铁匠女儿跳向铁水的身影,时而又冒出了珐花泪水涟涟的悲泣样。 王氏笑说:“出去一趟,办置了许多爱物,还不够你开心的?我猜又同少姝拌嘴了不是?好赖是你妹妹,年纪小两岁,让一让又何妨!” 少妍像是充耳不闻,忽见母亲来搭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串儿:“妈妈,我才觉着别家的女儿们和我们姐妹多不一样,里里外外禁锢太多,怪可怜见儿的。哦,不是说我们姐妹个个不懂规矩哈,只是觉得家家的规矩千差万别,还好咱家没有那些古里古怪到走了样儿的东西。” 王氏意外一愣,随即喜色浮面,合起掌来直念佛:“都说身在福中不知福,人要不开窍,念叨多少全没用,我家大姑娘冷不丁转了性儿还是怎么的?说出这般深知好歹的话来!” 虽觉母亲夸大其词,少妍只好展颜应和,俏皮的旧观也恢复了几分。 “说到身为女儿的不易,”可能女儿的话勾起了心事,王氏似笑非笑地问道,“少妍知道‘老定阳’的吴大婶吗,你阿翁的寿宴就是交给她家承办的。” “老定阳”是界休城中一家流水席的招牌,提起来无人不晓,之所以名头响当当,全赖女掌柜的吴大婶善于经营,人都说她有魄力、挨硬苦,当地菜品之全面正宗做到了有口皆碑的程度。寿宴那天,从精致的摆盘,到无可挑剔的味道,宾客们个个称扬,算是相当难得了。 少妍点点头,旋即想起了当日情形,客人走马灯似的,去了又来,“老定阳”上菜不仅快捷,也分毫未见差错,留意到吴大婶指挥手下时雷历风行的派头,散发出不输于一般男子的精明干练,讶然之下,她心里也曾暗暗喝彩。 “吴大婶怎么了,妈妈与她打过交道?” “是啊,她就是你说的别人家的可怜女儿。” “哦,她发生过什么事?” “你吴大婶家里原在南街上开着一家小饭馆,她在众子女中排行老大。尽管家里小康,孩子聪慧,父母也不太舍得供她多读几年书,幼时送来咱们书馆认过两年字,就叫回家中店里帮衬生意去了。我呢,与她算得上是投缘旧识,如今见了亲近不减,向来不视彼此为外人,倾诉衷曲也算常情。 “大人年迈,家里内外的事由她撑了十多年,还不耽误支持弟妹,饭馆收入统归家里,自己嫁人什么也没带就出来了。她仍想开铺子寻店面,重操旧业,只是夫家困窘,无甚资财,几次三番折腾只得作罢。 “她对知晓的亲友仅是告诉再等几年。这时,她老父来了。面对面同她讲,之前为了你的事,同你舅家借了多少,姨家挪了多少,横竖你眼下已用不着,我们已都还了人家。他说的这老些钱,其女一个子儿还没见着,就‘都还了’。 “紧接着,又言辞凿凿地豪爽表示,他们二老已决定,如是女儿以后立定心意还想盘个铺面呢,就给她出十万钱! (十万钱:此处参考了汉朝时的物价水平,在汉朝1斤黄斤值1万钱,中产人家1年的收入约为10万钱,合现在约30-40万元人民币。) 听到这里,少妍不觉乐出声来:“这话说的,真心要想拿的话,早拿出来了,还用待女儿计议搁浅的时机,颠颠地跑出来干说嘴?” “瞧,连你都骗不了。 少妍怪叫:“难不成,妈妈以为我是不懂世情经济的傻姑娘?” “嗯,傻倒不傻,话说回来,世人脑袋有几个傻的?自然你吴大婶也没敢相信。那个数目字实同她为家里赚取的家用旗鼓相当,当下明了,向来精明的父母一直心中有数,正因如此,她才加倍不信,心里只叹‘还是轮到我了’,别无他法只好淡淡回答,那个款额太大了她不好收下,遇有急缺的时分,家里能借她些时日,周转周转也尽够了。 少妍油然生出恻隐,此时已然心凉的吴大婶估摸也很累得慌,至亲完全着了痕迹的演技,无疑肆无忌惮地在女儿心上狠狠地剜下一刀,尔后留下个血淋淋的洞窟,叫她如何填补? “见她如此识相得体,那位老父又进一步打包票,说尽管放心,一直知道孩子你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如今我们都上了年纪,哪里还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将来不给你——给谁呀?!” “哈,说得无不在情在理,字字珠玑,无可挑剔!”少妍叹为观止了,如许口才,一套套的,用在亲女身上只觉得埋没浪掷,大为可惜。 虽说从没见过对方长相,但不难想象,老人一边说话,一边眼底闪现出自觉得逞的狡诈满意,多么令人不忍直视的奇异情形,少妍瞬间汗毛直竖——还打量那痴心女儿听不真看不穿,如此甚好,什么也不用做,便让她白承情了,为着两个钱而已,且看算计到什么份儿上。 又急急欲知下文:“后来呢?” “后来,好巧不巧,第二年,她公婆帮着东拼西凑,先拿给她差不多的数目。 少妍欢呼一声:“十万钱,对于拮据人家属实不易!” “不是拿钱不易,是情义难得。于是,你大吴婶自己拿出先前积攒的少许,又与旁人筹措暂借一些,终于盘下了心仪的铺面,可以张罗着开张了。不防备,她那老母亲当面闻知此事,目光即刻躲闪着从女儿脸上移开,只瞅向地面角落纹丝不动,然后轻车熟路地顾左右而言他。接着有很长一段时日,娘家人从此便不再上门,仿若销声匿迹掉了,声语不闻,唯恐女儿忆起之前所说,张口同他们要钱。什么,要掏钱给早已出嫁的外人?怎么能够?如何舍得?别说给了,吓得连个借字都不曾提及,想必日夜辗转,忧心难眠,龟缩不出,害怕借了出去就再也要不回来,毕竟,那是她用汗水赚回来的辛苦钱,若要直眉瞪眼地拿走了,他们也无话可说吧。 “天啊,莫非他们以为,如此这般装傻充愣下去,女儿就会忘了他们之前的承诺?” “呵呵,你再猜不到的。因本来就不信,她从头至尾没去开口。然而,笃定女儿不会计较的时候,什么跑腿办事,看病延医,家宅修葺,又无一例外地想起使唤这个‘老大’了——儿子金贵到四体不勤,剩下的女儿们选择远嫁,避之则吉——说来也奇了,人家气焰不减反增,仍然理直气壮地要她出钱出力,背负那些没完没了兼与他们利益攸关的大事小情。” “哎呀又来,人心不足,谈何内疚心虚!那……吴大婶到底管没管?”少妍强忍着自己的暴脾气,脸色转为相当阴郁。 “咱们矜贵的大姑娘真想知道?”王氏斜睨了女儿一眼。 “啊,还是算了。”少妍登时颓然,打心眼儿里不想再听下去了。 设身处地,揣度吴大婶心境之悲凉,铁定已臻天地苍茫、无以复加的虚无境界。 吃相如此难看,全因精明过头。居然有这样的父母,信心十足地把女儿当傻瓜撮哄,全然料不到,在原本一心一意敬着他们的孩子看来,自己活脱变成了上蹿下跳的蹩脚丑角儿。 一种深深的可悲迫得少妍努力吸气,想要甩脱那恶心反胃的异样感。 “不学礼,无以立。无论人在什么年纪,都须谨记慎行。你阿翁阿婆常常教导子弟,孝慈之礼,仅仅着意于面上的揖让进退、修饰言行是远远不够的,应就琐细仪轨由浅入深,逐渐体认到礼事的根本要义,对上的尊崇孝敬,对下的慈爱抚育,是顺礼而行的两面,缺一皆不成礼,不过沦为借着突显一面来满足个人私欲罢了,同修己安人的君子正道相去甚远矣。 (“不学礼,无以立”句: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大意是学礼则品节详明,德性坚定,故能立。礼乃立身之本,如果不能做好,尽管道貌岸然,也只是个有缺陷的人。清曾国藩也说过:“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即是说小到个人修养,大到治国平天下,无不包含在礼中,由此可知礼的内涵外用,真是无所不备。 ) 第50章 重新长一颗心出来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老天,莫非他们以为,如此这般装傻充愣下去,女儿就会忘了他们之前的承诺?” “呵呵,你再猜不到的。因本来就不信,她从头至尾没去开口。然而,笃定女儿不会计较的时候,什么跑腿办事,看病延医,家宅修葺,又无一例外地想起使唤这个‘老大’了——儿子金贵到四体不勤,剩下的女儿们选择远嫁,避之则吉——说来也奇了,人家气焰不减反增,仍然理直气壮地要她出钱出力,背负那些没完没了兼与他们利益攸关的大事小情。” “哎呀又来,人心不足,谈何内疚心虚!那……吴大婶到底管没管?”少妍强忍着自己的暴脾气,脸色转为相当阴郁。 “咱们矜贵的大姑娘真想知道?”王氏斜睨了女儿一眼。 “啊,还是算了。”少妍登时颓然,打心眼儿里不想再听下去了。 设身处地,揣度吴大婶心境之悲凉,铁定已臻天地苍茫、无以复加的虚无境界。 吃相如此难看,全因精明过头。居然有这样的父母,信心十足地把女儿当傻瓜撮哄,全然料不到,在原本一心一意敬着他们的孩子看来,自己活脱变成了上蹿下跳的蹩脚丑角儿。 一种深深的可悲迫得少妍努力吸气,想要甩脱那恶心反胃的异样感。 “不学礼,无以立。无论人在什么年纪,都须谨记慎行。你阿翁阿婆常常教导子弟,孝慈之礼,仅仅着意于面上的揖让进退、修饰言行是远远不够的,应就琐细仪轨由浅入深,逐渐体认到礼事的根本要义,对上的尊崇孝敬,对下的慈爱抚育,是顺礼而行的两面,缺一皆不成礼,不过沦为借着突显一面来满足个人私欲罢了,同修己安人的君子正道相去甚远矣。 (“不学礼,无以立”句: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大意是学礼则品节详明,德性坚定,故能立。礼乃立身之本,如果不能做好,尽管道貌岸然,也只是个有缺陷的人。清曾国藩也说过:“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即是说小到个人修养,大到治国平天下,无不包含在礼中,由此可知礼的内涵外用,真是无所不备。 ) 少妍立马想起了子献之前的“吃人”论调,想来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又不停地点着头:“果然,天性纯良的吴大婶后知后觉,是个可怜的女儿,这一切放到任何人身上,最后只会是无穷的悲哀,哀莫大于心死。” “这便是你有点门缝里看人,把她给看扁了。其实,死心个一回半回的也没什么好怕,不妨从旧败的灰烬中重新长一颗心出来,唯有清明而坚毅的心,有力气打破以往幻象,从此脚踏实地,风雨无惧。像你吴大婶呀,别人都觉着气数已尽,准备踩到她奄奄一息下去,索性吃干抹净最合心意,可她偏不,非要扎挣起身,更壮声势,恢复元气不说,还生龙活虎地一展长才,竟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说,此等样人,怎不叫人钦佩!言传身教,对孩子们而言亦是好事,昂然立世,总胜过机关算尽。” 原来如此,这才是母亲的长篇闲话下来,实实在在想说给女儿领悟的道理了。 少妍心领神会,再度振作,思绪万千。 是啊,“明器俑者”造得再像个真人,心也是死的,不如重新长一颗自己的心,方可活转过来,劫后重生,再世为人。 自己不过旁观,其间的悲凉哀伤,唯有当事者有切肤感受。想到仅凭一己之力,从往日阴暗泥沼里独自爬出,并重又迈开脚步的吴大婶,她心中猛然一阵绞痛,再世为人的身后,是否都有无法言喻,难以倾吐的伤怀?试问,要是就此止步关隘,不再向前,人又如何“活得像个人”,可见在人心之中,潜藏着绝对不可小觑的强大意志。 王氏之所以对好友推崇备至,实因娘家待她也是如出一辙,使唤起女儿来可谓气吞万里如虎。可能认为她嫁得颇为称心,性情良善,更好压制,每每为别的子女们的难处推搪起来,总是那不新鲜的老几样——他们事忙,他们有病,他们有孩子,他们住得远,他们年纪大了,他们年纪太小……横竖他们有的王氏全没有,睁大了眼大放厥词量你不忍反驳,显而易见,自己都懒怠信,仍一味不厌其烦,说了又说,最奇葩的是,这女儿累个贼死,充其量落一个份属应当,唯有你当。 其实,旁的几个加起来也没有王氏一个人三灾八难的病痛多,他们的孩子宝贝到必须接来家中亲自喂养,自己的子献同少妍大概是见风就会长的,从来不见有人稍表关切,他们住的是远了些,那还不至于阻隔尽孝到回不来的程度,说到底还不是两边默契一致地舍不得——一边舍不得劳累,另一边也舍不得这边劳累。 果然,敲着锣也叫不醒一屋子装睡的,个个精刮无比,揣着明白装糊涂,王氏思及此处,唯余叹息。 啥也不说了,不招人待见,没有人顾惜,实情真相很难接受吗?不见得,接受下来也没啥大不了,以后该做什么做什么,要紧的是,这份钝刀子割人的活生生遭罪啊,千千万万要在她处狠狠铡断,不能阴魂不散地经由少妍再传下去了。 “没有人应该天经地义地为你付出一切,反之亦然。”王氏探出身子,在女儿手上拍了拍,殷殷嘱咐,“学会释怀过往,内心清明,无所挂碍,便可一往无前地迈向全新的天与地。” 少妍矜重地应诺,她定定地看着母亲,母亲在激动述说吴大婶的经历时,必也想到了自己那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至交亲朋,是对吴大婶有同病相怜之谊。 此刻心里跟明镜般澈亮,越发体会到少姝所以排斥献祭题材的心情。 从吴大婶的始末益发能够看出,认识人性需要何其漫长迂回的时日岁月,尤其对于心怀良善却连自己都无力保护的弱小之辈。 韶华易逝,再过些年,她亦身作人妇人母,朱颜褪色斑驳,手脚不再利索,周围的一切也难保不跟着猥琐腌臜起来,不知自己能否应对忍耐。 固然,自己娇艳不如少婵,灵慧不及少姝,甚至连讨喜也赶不上小小的少嫆,足以夸耀的长处悉数欠奉,而投胎的本事却还同大家一般灵光,自小得父母宠溺,子献兄长有的,素来不会短着她,极尽所能地让这个女儿如意长大。 蓦地,她快步上前,肉麻兮兮地抱紧了母亲,说什么也不松手,惹得王氏嗔怪:“好端端又发癫。” 少妍也不再说什么,心胸间富足饱满,而今,她已扎扎实实了然,尽管看起来是平淡无奇的一名妇人,但这位发自内心呵护爱惜孩子的母亲有多么珍贵、悍勇、正直,生为她的女儿何其有幸,生为郭家的女儿,何其有幸。 “怎么回事,少姝回来以后,你的兴味不单在追逐时道上面,还多了些许烟火气,今天说起的这些老黄历,你向来是不大能提起精神的。”王氏发觉了女儿的微妙变化,“其实多知道知道,更能明白事理。” “是呢,起初兴致不高的事情,有了少姝相伴,滋味儿全都出来了,好舍不得放她回山上去。” “哦?那你可得想想办法喽!” 少姝可不晓得有人这样念叨自己,回房以后同母亲用过中饭,尹毅就带着骐骐来看望她们母女了,趁母亲午睡的当儿,和他们悠哉悠哉地在院里坐了,享受午后日光。 分外爱怜地摸摸鹿儿的头,因连日来对小家伙的怠慢表示歉意:“乖乖骐骐有没有吃好?吃惯了水沟边的青草,会不会水土不服?” “不会不会,”负责照顾小鹿的尹毅爽朗答道,“骐骐对姑娘家的大宅颇好奇,吃饱喝足就拉着我在各个院子转来转去,公子姑娘们无不喜欢,只是她又不能说话,整天下来累得我口干舌焦,哈哈哈!“ ”那也好,尹毅哥在山上过得跟苦修差不多,趁机就当放个大假了,只是舅舅没了徒弟,想必冷清了。“少姝开玩笑。 尹毅说出心里话:”真让姑娘说着了,练功未敢荒废,只是心里对师父多有惦念,加之山上待惯了,城里的来往稠密反而有点应付不来了。” 少姝不响,只是和小鹿互相盯着看。 尹毅这样说,大约和他自身的眼疾不无关系,已经换了个样子,猛然应对从前热络的邻里友人,无法得心应手,处之泰然。 “尹毅哥,今天我和少妍姐姐去了一趟道家地,珐花和阿圆他们日日在那里做活儿,不如咱们也去,你跟他们也热闹热闹?”少姝想到个主意。 “那敢情好!”尹毅开心道,“只是得往后推推,明日我已答应子献公子他们,一道儿去马场。” “去马场做什么?” 第51章 山水斋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回房以后,把买到的新鲜玩意交给母亲,两人乐呵一回,用罢中饭,尹毅就带着骐骐来看望她们母女了。 趁母亲午睡的当儿,少姝和他们悠哉悠哉地在院里坐了,享受午后日光。 分外爱怜地摸摸鹿儿的头,因连日来对小家伙的怠慢表示歉意:“乖乖骐骐有没有吃好?吃惯了水沟边的青草,会不会水土不服?” “不会不会,”负责照顾小鹿的尹毅爽朗答道,“骐骐对姑娘家的大宅颇好奇,吃饱喝足就拉着我在各个院子转来转去,公子姑娘们无不喜欢,尤其是小公子,只是它又不吱声,整天下来,独累得我口干舌焦,哈哈哈!” 只是想到小羲爬在骐骐背上,撅着小屁股奋力抱紧,说什么也不愿意下地的情景,少姝就觉得整颗心快要融化掉。 “也不赖啊,尹毅哥在山上日日练功,过得跟苦修差不了多少,趁机就当是长休了一段,只是舅舅那里离了你这个高徒,想必要冷清难挨喽。”少姝开玩笑。 尹毅说出心里话:“真让姑娘给说着了,这几天功夫未敢荒废,而心里对师父总是多有惦念,加之山上待惯了,城里的来往稠密反而有点拙于应付了。” 少姝不响,只管侧着头,眯眯笑着,与小鹿互相盯看。 尹毅这样讲,大约和他自身的眼疾不无关系,已经换了个样子,猛然应对从前热络的邻里友人,无法得心应手,处之泰然。 “尹毅哥,今天我和少妍姐姐去了一趟道家地,珐花和阿圆他们全在那里做活儿,不如咱们同去,你跟他们也热闹热闹?”少姝蹦出个主意。 “那敢情好!”尹毅开心道,“只是得往后推推,明日我已答应子献公子他们,一道儿去演武场。” (演武场:据清康熙版《介休县志》卷二之《建置》记载,介休城西设有演武场,“辕门南向,观德堂三楹,东为旗台,后为退食亭。缭以土垣,以时训练乡兵……武库三间,在县二门内西,藏贮兵器。义兵三十四名,弓兵三十名。”作为本文情节参考。“观德堂”之“观德”,应出自论语“古者射以观德”。) “去演武场做什么?”少姝感兴趣。 “最近各家公子们都去演武场,为着年后的射礼,早早开始操练准备,你知道的,我小时候年年爱看的,今年虽说见不着,再亲耳感受一回那热烈的声响也就知足啦!” (射礼:古射礼有四个等级,“大射”是天子、诸侯为祭祀择士而举行;“宾射”是诸侯来朝觐见天子或者诸侯相朝之际进行的射礼;“燕射”是天子或诸侯与臣下、使臣、宾客等在燕礼后进行;“乡射”分两种,一种是州长春秋于州序(州的学校)以礼会民习射;一种是乡大夫于三年大比贡士之后,乡大夫、乡老与乡人习射。本文所指射礼即最后一种——乡射礼,乡射礼属于民间射礼,与前文介绍的乡饮酒礼一般是前后进行的,比射共进行三轮,又称为“三番射”,地点在乡校。清康熙版《介休县志》卷三《典礼》记载,“今此礼惟射圃亭遗址尚存。”而军礼是在演武场射箭习武,设酒宴行赏,鉴于后世多将射礼归入军礼,因此本文将射圃亭设在演武场,两处合二为一了。) 少姝没想到他如此念旧,率直应道:“甚好,那么骐骐也同去吗,顺便与场中骑兵的骏马们赛一赛脚程?” 骐骐闻言立即竖起耳朵,前蹄不安分地刨起了地面,脖颈上的银铃串发出细碎的清响。 少姝被骐骐的神态逗笑了,伸手拨弄它毛茸茸的耳尖:"这小家伙倒是挺心急,怕是早惦记着要去马场撒欢了!“ 骐骐小脑袋高高扬起,浓黑睫毛扑棱棱闪动,不无傲娇地冲小主人点了点头。 少姝忽然想起什么,指节轻轻顶着下颌,转向尹毅:“场中必定人多喧嚷,尹毅哥若有觉得不适..……” 尹毅摇摇头,阳光落在他的眼睑上,映出几分通透的暖色,“姑娘不用替我担心,幼时我总是独自跑去观礼,熟门熟路的。近来跟着师父习学听风辨位,耳朵比从前更要灵光,又是跟着子献公子他们同往。” 他顿了顿,唇角浮起怀念的弧度,“射圃亭外边的老槐树还在吧?我闻着槐花香,一准儿走不丢的,哈哈……" 少姝眼睛一亮:“正是呢!街道上的槐花开得格外繁盛,今日路过射圃亭外垣时,只觉甜香能飘出二里地去!” 说话间,少嫆和子默不请自到,一进门就嚷嚷上了:“少姝姐姐,同少妍姐姐一道儿逛街怎不叫上我呀?” 少姝咧开了嘴,看来是收到新胭脂了。 子默先替她分辨:“人家又不是没来叫咱们,冲姐姐发什么牢骚?” 少嫆来不及地诉苦:“少姝姐姐,我俩一大早起来,撞上面目浮肿的二伯父,给叫去帮忙收拾了,一堆预备带上绵山的文玩字画,那就一个累啊!” 少姝奇了:“二伯父怎么会面目浮肿的?是否身体不舒服?” 子默难为情:“不是的,据说昨夜他硬给父亲留下喝酒叙话,两人一直掰扯到凌晨。” “怪不得,今天进进出出没遇上四叔父。”少姝恍然,他喝起来不加节制,想必还在元龙高卧。 “他们兄弟俩手足情深,刚办完老太公的大事,加之许久未见,聊起来一定没完没了,忘了时辰。”尹毅劝慰,他也知道四房的这两位一提到父亲酗酒便提不起劲儿。 见少姝发愣,少嫆走过去用肩膀蹭一蹭:“姐姐想什么这样出神?” “我是想着,也把父亲的书房打扫一下,想来是件大工程,等明天好了。”少姝伸手院落一角的厢房,上着锁,经年不开,想必书册都快潮湿发霉。 像是明白她的担心,少嫆说:“放心,大嫂每隔几日就差人来清洁,里头还是原模原样的摆设,干干净净的,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呢!” 子默对少姝的心思看得更透,一扬手:“少姝姐姐想整理那间书房,算我一个!” “我们明天下午都没课,姐姐一定等着我们哈!”少嫆也忙不迭表态。 朝阳下,前面大车的货筐中挤满了鸡鸭,静静地蹲坐其内,圆圆的眼珠儿瞪着远处晴蓝高渺的天边。 是往城关街上的酒肆饭庄送去的食材吧? 只是,它们也不吵嚷,也不悲戚,麻木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匐勒看了半日,身上猛然一激灵,他觉得自己和它们之间,不晓得有什么地方极其近似,脑袋乱摇,不敢再细思深想。 拉紧身后数头马匹的缰绳,穿过与他毫无关联的热闹街道,再往西去,人迹渐渐稀疏,马群走起来倒是宽敞了不少。 “匐勒,这边!”一个颀长的身影刚迈出演武场,张望之际看到了他,立时高声招呼。 “少东家,马都给你牵来了!”匐勒加快脚步迎上去,身后的马匹也通晓人意似的,紧跟其后。 闻声而出的是县里的厩啬夫,看到众马健壮,毛色油亮,心下已大感满意,棱角分明的脸上笑容不由得加深了。 (厩啬夫:官名,又名厩苑啬夫、厩苑官啬夫。秦汉皆置,为县佐吏,主管马厩,掌养马。) “人说匐勒相马养马都是一把好手,在咱们县城里名气很响啦,如何,有没有想法来跟着我干呐?”厩啬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 原来,几次打交道的过程中,还是经匐勒介绍,厩啬夫才晓得,北方马与南方马的诸多不同,像什么北方马一般在平路上可以大显身手,而瘦小精干的南方马虽然不起眼,走起山路来则要胜过北方马,尤其是他能“捡漏”般识得汗血马,由他挑出来的马匹,奔跑时肩部流下的汗液在日光下呈现红色或琥珀色,如同“流血”,兼具速度、耐力与优雅外形。 (石勒善于相马:见载于《晋书》·载记第四石勒。这个特长,可能与其胡族出身大有关连,虽然石勒青少年时期已家境贫寒,沦为佃客,不过可能受到祖辈父辈熏染,还留有游牧时代的遗风。) (汗血马:是中国古代文献中记载的一种名马,又称“天马”“大宛马”,现代一般认为其原型是中亚的阿哈尔捷金马(Akhal-Teke)。羯人的来源一说是中亚康居人,因此将该种马与石勒联系起来。) “叔,你这就不地道了,咋还能当着面挖我的墙角不是?”郭敬佯装变色,即刻回敬了一句。 厩啬夫也不作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主要还是看人家匐勒的意思,对不对?” 匐勒只是面上带着得体的笑意,由着他们斗嘴,独自维持缄默,究竟哪里算得上“高”?他可不会由人牵着鼻子走,对郭敬,心里总有一份知遇恩情在,在东家这里翅膀长硬了便要捡着高枝飞,实在不合他的脾性。 第52章 相马与相人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哎我说大伯,你这就不地道了汗,咋还能当着面,就挖起我的墙角来?”郭敬佯装变色,手上却娴熟地递给对方一包银钱,对方仅是翘了翘嘴角,那包东西便如游鱼般滑回他袖囊中。 (汗:介休方言的后缀词,一般有强调告诫的意味。张颔先生曾经肯定,介休话保留了古鲜卑族的入声,大概这也是其中一例。介休与我国北方各地相同,曾有过多次民族融合的文化背景,最早可探源到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期,因此方言中会有很多古代少数民族语言的遗留。) 以照拂郭家买卖的功劳自居,厩啬夫也不作假,一对小眯眼儿瞅着匐勒,再进一步示好:“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主要还是看人家匐勒的意思,对不对?” 匐勒只是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客套,由着他们说笑斗趣,独自缄默。 究竟哪里算得上“高”?他匐勒可不会随便地由人牵着鼻子走。对东家,对郭敬,他心里总有一份知遇恩情在,在他们这里翅膀长硬了,便要捡着高枝去飞,也实在不合他的脾性。 郭敬干笑数声,轻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若不是为着自家营生,他才懒得到此忍受闲气。越是芝麻绿豆的官,越是自觉了不得。似这种斗宵之役,一张嘴今天告诫这个,明天提醒那个,过了把干瘾,就把自个儿当成华岩书馆的先生了,好像离了他的指点,别人都是瞎子摸象混日子,前途黯淡无光,呵,老土得掉渣渣。 厩啬夫上前挨个摸了摸马匹的鬃毛,然后信赖地挥挥手嘱咐道:“匐勒,去马厩那里,登记造册之后这些骏马就归属县獬所有啦!” (县獬:在三国时期,县尉单独有办公衙门,可能叫县獬或县尉司,其下面明确可知的吏有县尉史和县尉从佐。县尉,官名,秦、汉制度,与县丞同为县令佐官,一般大县二人,小县一人。魏、晋、南北朝沿设。县尉主要负责县内的治安和军事事务,包括维护社会治安、抓捕罪犯、管理监狱等。 此外,县尉还负责训练地方武装,确保在紧急情况下能够迅速响应。) “那您呢?” “我去观德堂那边瞅瞅修缮的进度,县尉大人从道家地抽了些匠人过来,正在赶工,待明年大礼的时候焕然一新——听说要请太原郡的贵人前来观礼——到时多有体面!监工的活儿也全派了给我。”那厩啬夫语带炫耀,掸了掸吏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得好不神气,“今儿一大早除了你们来,还要接洽几个新送木材的商户,走运的是他们木材极好,价钱也极实惠。” 说完,他在袖笼里给郭敬比划了一下。 郭敬一脸地不置信:“如今行情,还有这样的低价?” “要不说你大伯能耐,非旁人可比!”厩啬夫纯粹会错了意。 “什么木头?” “上好的柏木!”厩啬夫把手伸出来,显摆道,“我看过啦,当中最细的,也有老寿星碗的碗口那么粗嘞!” 当地百姓约定成俗,洪山陶窑出产的最大尺寸面碗(直径约17.5cm)叫做老寿星碗,小一号的则叫做罗汉碗。 “大伯,如是木料好,我只会觉得更蹊跷,那些木材商哪里来的,一样的货当地连进价也回不来。”郭敬提醒他留个心眼儿,“须得提防,想来想去,古怪只能出在货源上头,兴许……东西来路不正也是没准儿。” 结果只是惹来嘲讽:“你多虑啦,公家的活计,只要尽心办好,上头就高兴,哪来那么多顾忌?” 郭敬没再吭声了,县尉拨给的工程银钱必有定数,花了小钱,剩下的就便宜了中间办事的,哼,这只肚子填不饱的老鼠。 立刻就有别的佐吏来请,说是供应木材的商户到了。 “你们瞧,这偌大的场子,一时半刻都少我不得,简直是忙得脚不沾地呀!哈哈哈!你们自去吧。” 郭敬和匐勒听罢,会心地相视一笑,便往马厩去办事。 待拿到入厩的手续文书出来,两人同时看见了城里的木材商老张头,正背了手,面如土色地往演武场外踱去。 (手续:该词最早出现于东汉,愿意是指处理事务时所需的程序步骤。古代官司员处理政务时,需要遵循一定的步骤,这些程序都叫“手续”。) 匐勒指给少东家看:“公子快看,有了更便宜的进项,这位定是被县獬的官吏拒之门外啦。” 郭敬专注地观察了片刻,心想匐勒所料不差,说起他来:“果然,可是你这口气,多少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呀!” “他算不得坏人,但也轮不到我来可怜,公子忘了,先前他不动声色地抢去咱们老主顾的事儿?” 本可以视而不见,各走各路,又觉得面上过不去,郭敬低头沉吟过,又道:“不过,他与华岩郭家亦是老交情了。” 闻方,匐勒脸上也现出复杂不定的犹疑,敷衍道:“不管了,公子想费唇舌,没话找话,同他罗里吧嗦地打哈哈?全由你吧!” 郭敬笑道:“也不是多管闲事,我顺道儿去打听打听详情,为了赚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向来很能容忍匐勒的“没大没小”,一则本人脾气温和,二则田庄上的事,这匐勒是无可替代的好帮衬,时日一长,两人处交的情形说是兄弟也差不离了。 见机会来了,匐勒忽而吞吐起来,请求少东家允许他在场中再多逗留半日。 郭敬心知肚明,摇着头笑他:“我是晓不得你啦,总对那些武刀射箭的感兴趣,去吧,我自去县獬账房结账,午时前,咱们在城东的捧晖门处碰头,简单吃喝点儿,还得赶路回家。” “多谢公子,小的绝不会误了时辰!那——我这便去啦?”匐勒欢喜得声调扬起调来,冲少东家扮个鬼脸,便急如星火地往练习射礼的场地跋趿而去。 (跋趿:方言,跑步的意思。) 绕过来,匐勒一眼瞧见射圃亭中端坐一人,不是尹老的孙子尹毅是谁。 匐勒无事一身轻,信步走到尹毅身边,笑着招呼他:“尹兄真是好兴致呦!” 听出来者是匐勒,尹毅笑嘻嘻起身相迎:“匐兄也在此地?” 匐勒从头到脚打量老友,穿戴确实比在山上见时要鲜亮许多,少东家也才往郭宅为他家老太公献礼祝寿,他可是当作件大事来预备的,足见隆重,于是便猜想少姝与尹毅一定还留在城中。 抬眼四下里看过,不见他那位小“先生”的俏丽身影。 尹毅像是瞧见了他的动作心思,中气十足地唤他靠近坐下来:“今日公子们练习射箭,我是陪着子献公子他们来的!” “这么巧哇,我来为马厩送马,也是留意到这边有人演习射礼,东家的事一了,便跑来看看热闹。” 距离射圃亭不远的场地上,地势略高,坐在亭中可以一览无余。 乡射礼不愧有“文射”之谓,有十来位书生模样的人正在切磋比试。 每个人的神情举止谦和淡定,越发显得超逸出尘,其中有两三位,远观亦觉风神俊朗,文质彬彬,匐勒便猜测那其中定有华岩郭宅的公子了。 他心生向往,不觉感叹起来:“古者射以观德,借射礼的仪节来观德取士,确实暗藏深义。” (“古者射以观德”句:出自《论语》,《礼记·射义》中解释了某些仪节的设置原意,说明射以观德,由射取士的作用,如“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还有“射者,仁之道也。射者,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己矣”所言的“以射自省”理念,大意即仁者先正自己的心然后发箭,箭发而不中,不去埋怨别人,反而对自己的内修提出更高要求,这种自省的精神正是德的体现。明·王阳明有一篇《观德亭》记,提出“德也者,得之于其心也,君子之学,求以得之于其心,故君子之于射以存其心也”,进一步阐述了君子在射箭过程中如何通过修炼内心来完善品德。) 尹毅微笑着连连称是,没想到胡族出身的匐勒对射礼还有此等关切。 弓弦拉扯,箭矢破空,还有围观者的欢腾……入耳还如记忆中的热情洋溢,勾起尹毅的跃动心情,与旧时一般无二,练习尚且这般,到了射礼当天定然更是观者如堵。 匐勒对射礼的仪节也不陌生,忙问:“尹兄可知目前进行的是第几番?” “第二番结束啦,这是第三番。” (乡射礼三番射的异同:第一番是试射,司射宣布“贯而不释”,是说贯中目标也不计算成绩,而侧重考察射者的进退仪容是否合乎礼节,传达射礼先要“中礼”;第二番起,属于正式比赛,凡射中者用算筹记录成绩,司射宣布“不贯不释”,是指不能贯中目标就不计算成绩,要求射者进退中礼之外,还要射艺娴熟,礼技并重,传达“中礼”、“中的”同样重要;第三番是乐射,司射宣布“不鼓不释”,则指射者进退还要应和乐节,并且每一箭都必须应和鼓节来发射,贯中后才能计算成绩,传达“中礼”、“中节”、“中的”三中合一。) 第53章 换一换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每个人的神情谦和,举止淡定,益发显得超逸出尘,其中有两三位,远观亦是风神俊朗,文质彬彬,匐勒便猜测那其中定有华岩郭宅的公子了。 “看来,为着行动自如,公子们都脱去左边衣袖,戴上了护具。”匐勒热心地说与尹毅知道。 尹毅笑答:“子献公子本就是个‘衣架子’,穿什么都熨贴得宜,近两年么,身量一定又长高不少。射礼正式举行当日,公子身着玄端的英姿,会更添轩昂。” (玄端:或称元端,是古代中国的玄色礼服,是先秦朝服的上衣。 士冠礼、士婚礼亦用之。古代祭祀时,天子﹑诸侯﹑士大夫皆服之,后来亦成为乡射礼的专用。) 匐勒想象着那个场景,向往不迭,发自内心感叹起来:“古者射以观德,借射礼的仪节来观德取士,确实含有深义。” (“古者射以观德”句:出自《论语》,《礼记·射义》中解释了某些仪节的设置原意,说明射以观德,由射取士的作用,如“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还有“射者,仁之道也。射者,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己矣”所言的“以射自省”理念,大意即仁者先正自己的心然后发箭,箭发而不中,不去埋怨别人,反而对自己的内修提出更高要求,这种自省的精神正是德的体现。明·王阳明有一篇《观德亭》记,提出“德也者,得之于其心也,君子之学,求以得之于其心,故君子之于射以存其心也”,进一步阐述了君子在射箭过程中如何通过修炼内心来完善品德。) 尹毅连连称是,没想到,胡族出身的匐勒对儒家倡导的射礼关切至此。 一般的男孩子,要是太过白净漂亮,很容易让人误会成袖花枕头,但少姝姑娘的兄长,必定文武兼备,匐勒自无轻视之心,他说话间亦是目不转睛,只顾盯着场上人物的动向。 弓弦拉扯,箭矢破空,还有围观者的雀跃欢腾……入耳还似记忆中的热情洋溢,勾起尹毅的悸动心情,与旧时一般无二,练习尚且这般,到了射礼时定然更是观者如堵。 匐勒对射礼的仪节也不陌生,忙问:“尹兄可知目前进行的是第几番?” “第二番结束啦,这是第三番。” (乡射礼三番射的异同:第一番是试射,司射宣布“贯而不释”,是说贯中目标也不计算成绩,而侧重考察射者的进退仪容是否合乎礼节,传达射礼先要“中礼”;第二番起,属于正式比赛,凡射中者用算筹记录成绩,司射宣布“不贯不释”,是指不能贯中目标就不计算成绩,要求射者进退中礼之外,还要射艺娴熟,礼技并重,传达“中礼”、“中的”同样重要;第三番是乐射,司射宣布“不鼓不释”,则指射者进退还要应和乐节,并且每一箭都必须应和鼓节来发射,贯中后才能计算成绩,传达“中礼”、“中节”、“中的”三中合一。) “请以乐乐,不鼓不释。”一经司射宣布,《驺虞》的乐声随即响起——煞有介事的公子们居然还带来几样鼓琴乐器——说起来,这一轮乐射才是难度最大最具挑战的,射手若是不能按照鼓点射中箭靶,也不给计入成绩。 (司射:相当于射礼中的裁判员。“司射”在整个射礼过程中起着“以射法治射仪”的重要的作用,在乡射礼竞赛中,“司射”不仅要进行裁判工作,还要为参赛者进行“诱射”示范。) (《驺虞》:即《诗经·召南》之《驺虞》篇,是《国风·召南》的最后一篇。驺(zōu)虞(yú):一说猎人,一说义兽,一说古代管理鸟兽的官。) 匐勒紧张起来,暗暗攥紧了拳头。 只见一耦的两名射手相互致礼毕,同时毕恭毕敬地向前迈出三大步。 (一耦:乡射礼以两手射手为一组比试称为一耦。) 司射大声道:“不贯不释。” 两人应答:“喏!” 接着,先后挽弓搭箭。 两支箭矢俱是破空而出,正中靶心。 每人应各射三箭,场边响起一阵接着一阵的喝彩,几乎要把获者唱获的音量也压盖下去。 (获者:射礼中持旌唱获的工作人员,如果没有射到靶中则不唱,也不算成绩,相当于射箭比赛中的报靶员,唱获结果报给“计算筹者”,从第二番起,射中者计算筹者要用算筹记录成绩。) “这一场嘛,左贤于右。”尹毅气定神宋的话音才落下不久,司射宣布了一模一样的比试结果。 “老天……”匐勒怵然,“离得老远,孰优孰劣,尹兄一早听得出来?” 尹毅却答:“你要是像我一样天天来,自也摸得出门道!” 匐勒拍着大腿奉承起来:“咱哥俩怎么凑一起的,尹兄耳朵灵得落针粗细分辨无碍,我的耳朵里却是刀枪剑戟乱得震天价响,跟聋了差不多,你的好耳朵要是能换给我就好了,好歹能清爽几天!” 尹毅故作大度应道:“好说,好说,只要舍得你那识得千里马的一对好眼,那不防换一换!” 为这荒谬至极的异想天开,两人放声大笑。 匐勒的目光再次投向场中,左边身着靛青色长袍的年轻公子,因得胜而倍加引人注目,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从容,箭无虚发却始终神色恬淡,与周遭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左边那位莫非就是……”匐勒心下一动,正欲询问,尹毅已在会意点头,“下耦左边正是子献公子。我家阿翁说过,郭家这一辈里,就数他的骑术箭法了得,直追当年郭老太公的风姿。” 场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原来有位射手练习中偏离了方向,险些伤到旁人。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子献公子已快步上前,先是查看受惊者的状况,继而指点那冒失鬼调整姿势。 温文中自带威严的处置,倒比方才百发百中的英姿更令人心折。 接着,射手们与司射获者司乐对调,开始了新一轮的比试。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匐勒轻声哼唱。 尹毅觉得他声音间感情丰富,竖起了大拇指:“唱得不错!少姝姑娘夸你记性好,听过的书便能牢牢记下,你要是进了书馆读书,那还了得?” “尹兄太高看于我,”匐勒不好意思,“就算听人唱诵过《诗经》,就能精通写诗弄文了?我不至于那样浮浅狂妄,平时听少姝姑娘读书,只不过想着能开阔开阔眼界,揣摩揣摩古人古事罢了。” “你有这分求学之心,已相当难得。能进入书载的古人古事,皆非凡品,多领略一些,对你今后多少会有助益的。“ “今后……别怪我多事,不知尹兄将来要做什么?是接管毓川叔的生意?还是继续修炼你那全挂子的武艺?或待眼疾痊愈,出去转转找寻良机?” 听他话音,尹毅反问:“是不是匐兄有了新的打算?” “哈,尹兄说笑,我敢有啥打算,统共只做过佃户帮佣而已,指不定哪天起来就请你卷铺盖走路,另觅活路。” 尹毅素知他的资质,心胸宽大,吃苦耐劳,堪称可造之才,然苦无门径。 很多际遇,不是人不如人,是命不如人,老天给他设下的门槛比旁人格外多了几重。 逃难至此,匐勒最难忘的是母亲望着大锅里烧滚的水却没丁点儿米面下锅的凄惶,后来凭一把力气到郭家做了佃农,只记得日头暴晒下淌个不停的汗水,却怎么也等不到日落西山;凛冽寒风砭痛冻伤的肩膀,又经挑担重压后化脓的血肉;父亲过身后,每天田头与炕头之间往返益发枯燥清寂,刮风下风却从无间断,夜晚的酣梦短暂得像是从来没有过……真是沟壑漫漫,望也望不到头的贫瘠岁月,偶尔回忆起来一些悲苦片段,凄凉之余,连自己都佩服自己,如何打熬过来。 很少回忆过往,开个头却轻易打不住,末了,匐勒也嫌自己多愁善感,悲戚矫情。 别人他一概不知,而他的“今后”走向不明,福祸难测。 心里约莫清楚,只要挨不过眼前,指不定还要往无底深渊往下再坠几层,想想羸弱的母亲与年幼的妹妹,哪里敢不拼命提气? 双耳灵敏地感知到对方气息异样,尹毅清嗽一声,宽慰他道:“我相信,做人之乐全从做事上头来,何去何从是摆在每个人眼前的难题,但只要勤力向前,就不用提前发愁了。田里的农活儿都难不倒你,想来做别的也不会差!郭敬公子对你多有赏识倚重,又何苦再自怨自艾?” 匐勒振作,笑答:“尹兄说得在理,咦,你不相信我相信这世道变化自有翻身的机遇?” 第54章 万勿自作多情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尹兄太高看于我,”匐勒不好意思,“这诗意原本是我央少姝姑娘解释给我听的,不过,就算听别人唱诵过《诗经》,就等同于自己能精通写诗弄文了?我还不至于那样浮浅狂妄,平时听少姝姑娘读书,只不过想着能开阔开阔眼界,揣摩揣摩古人古事罢了。” “你有这分求学之心,已相当难得。试想,能载入史册的古人古事,皆非凡品,多领略一些,对今后的为人处事多少会有助益。凡想有所建树者,仅有智谋和胆识仍然不足,还要具备相当的学问修养。” “今后……别怪我多事,不知尹兄将来要做什么?是接管毓川叔的生意?还是继续修炼你那全挂子的武艺?或待眼疾痊愈,出去转转找寻良机?” 顺着他的话音,尹毅反问:“是不是匐兄有了什么新的打算?” “哈,尹兄说笑,我敢有啥打算,统共只做过佃户帮佣而已,还指不定哪天起来就会请你卷铺盖走人,另觅活路。” 尹毅素知他的资质,心胸宽大,吃苦耐劳,堪称可造之才,然苦无门径。 很多际遇,不是人不如人,是命不如人,老天给他设下的门槛比旁人格外多了好几重。 这边厢匐勒也陷入沉默,思绪牵动。 早些年,携家人一路逃难至界休,最令他刻骨难忘的,是母亲望着大锅里烧滚的水却没丁点儿米面下锅的凄惶,后来凭一把力气到郭家做了佃农,只记得日头暴晒下淌个不停的汗水,却怎么也等不到日落西山;凛冽寒风砭痛冻伤的肩膀,又经挑担重压后化脓的血肉;父亲过身后,每天田头与炕头之间往返益发枯燥清寂,刮风下风却从无间断,夜晚的酣梦短暂得像是从来没有过……真是沟壑漫漫,望也望不到头的贫瘠岁月,偶尔回忆起来一些悲苦片段,凄凉之余,连自己都佩服自己,如何打熬过来。 很少追念苦涩过往,开个头却又轻易打不住,末了,连他也嫌自己多愁善感,悲戚矫情。 别人一概不知,而他的“今后”走向不明,福祸难测。 匐勒心里约莫清楚,只要挨不过眼前,指不定还要往无底深渊下去再坠个几层,想想羸弱的母亲与年幼的妹妹,哪里敢不拼命提气? 双耳灵敏地感知到对方气息异样,尹毅清嗽一声,宽慰他道:“我相信,做人之乐全从做事上头来,何去何从是摆在每个人眼前的难题,但只要勤力向前,就不用提前发愁了。田里的农活儿都难不倒你,想来做别的也不会差!郭敬公子对你多有赏识倚重,又何苦再自怨自艾?” 匐勒振作,笑答:“尹兄说得在理,咦,你不相信我相信这世道变化自有翻身的机遇?” 说到机遇,叫尹毅猛地回想起一桩事来,忙忙地奉上建议:“刘渊公子在洪山上曾认出你出身,还叫你随他去,据闻那刘渊公子如今身在京城,你们之间既有渊源,匐兄也有本事傍身,若去投在他的门下,且不论前途高低,总要好过常年做农活的光景,你说可说?” 匐勒听着乐出了声,他记得当日尹毅并不在场,可见山上好事者的嘴巴有多么了得,加之尹毅性格向来稳重,很少翻讲闲话,能这样絮絮叨叨地劝解自因心怀好意,匐勒心知肚明。 “哈哈,那件事连尹兄也知道了,是不是阿圆臭小子说的?不过你这话,可真真地说反了,”匐勒盯着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尹毅,面色肃穆认真,“坐等人家提携?我算老几?不过是匈奴别部的无名之辈,凡世道中人,你不好便不认得你,什么至友故交,万勿自作多情,只要能够凭借己力勉强糊口,已可知足,随遇而安听天由命吧。” 一番衷肠说得尹毅心下震骇不定,面颊也微微僵硬起来,只得轻轻地点了下头,以示会意。 匐勒经过了多少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旁人无从得知,纵然给磋磨至今,此子内心的自尊甚至于自负,还是在尹毅的“眼前”凸显无遗。 出类拔萃者哪是简简单单便可成就的人物,皆为先天后天共同之功,缺一不可。薄祚寒门子弟,已经处于劣势,却与生俱来一种绝不轻易被周遭收编的孤傲,尽管难得,此生想要翻身改命,势必难如登天,但若真的硬拼了一口气,克服过渡劫般的困苦,其后的获益必也巨大难测。 受东家和祖父潜移默化地影响,尹毅对身边的朋友也产生了品评的欲望,高低有了些自己的区别与判断,且渐渐脱离了俗常人等的固有成见而不自觉。 说话间,又有两人入得亭中,正是汗涔涔的子献与石生。 “尹毅哥久等啦!”子献朗声一呼。 尹毅起身:“公子们辛苦,今日练得可好?” “还是子献公子技艺高超,我等望尘莫及!”石生笑答,同时注意到了亭中的陌生小伙子,想是尹毅之友,不惊不诧地问询起来,“这位是……” “在下匐勒,是郭敬公子家的佃客。”匐勒自报家门,两手抱拳,俯首揖一揖。 子献恍然:“原来是敬大哥家的……哦,对了,我知道你!幸会幸会!这位石兄,暂居我家书馆就读。” 石生附和出声:“尹毅兄弟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们的朋友。” 尹毅心中宽慰,知道子献与石生性情豁达,不会因匐勒出身而有所轻视。 子献说着搓起了手掌,冲匐勒眨了眨眼:“我家少姝跳下三跌瀑就是为着这位仁兄的小妹喽?” “正是,那日情急,小的又不通水性,多亏了少姝姑娘出手相救!”匐勒说着,单膝跪地下来,大表感激之情。 唬得子献慌手慌脚上前扶起他,满脸难为情的尴尬笑容:“哈哈,我说那个不过是想对上人罢了,匐兄不必如此,回头怎么谢少姝那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情!” “我也是听阿圆讲,当时姑娘抱着囡囡在水中极度疲敝,千钧一发之际,是匐勒及时将长绳甩了过去,及时把她们拽上来,当真是神力啊。”尹毅补充一句,语调中带出几分自叹弗如的情绪。 又是阿圆,匐勒苦笑不得。 石生若有所思,虽然来郭家时日不长,但是已经有人同他讲过少姝的英勇壮举,然听人讲是一回事,亲见又是一回事,见了当事中人,顿觉增添多了一些真实性,不消说,震荡更胜于先前。 他好奇地打量着匐勒,方才一打照面已知对方不是中原人氏,第二眼仔细观瞧之下,他心上不由得再度打了个突,眼前人物,衣衫褴褛,显见身份低微,却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匐勒的个子很高,整体给人壮实的印象。他两道剑眉粗黑,鼻梁挺直,眼睛深陷,大而细长,带着一股沉郁,嘴唇较厚,闭起来很是紧实,这样一个人,颇有几分常听故事中所谓豪杰的味道,然而他只是田庄间的一名佃客?总觉得有点可惜。 尹毅又施施然夸起了匐勒擅长相马的声名,子献听得兴致昂然之际,不禁同石生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 虽然自诩从不以貌取人,这上下子献也有了点闻名不如见面的意思,能令少姝大力相帮的人,他相信是不大普通的。 心血来潮,便想试一试,子献试探对方意向:“匐兄特来观礼,或想亲自上手一射?” 匐勒双眼立即熠熠绽亮,而嘴上仍自犹疑:“子献公子说笑了,小的哪有资格踏足射礼场地……” 石生在边上打边鼓:“匐兄不必拘泥,横竖今日大家只是练习,来,就用我们的弓矢,看看是否趁手!” 匐勒十足眼馋地望向石生递上来的大弓,就快无法抵挡。 (大弓:《周礼》中说,西周时期有“六弓、四弩、八矢“。六弓分别为:上阵杀敌的王弓、孤弓;用来打猎的夹弓、庾弓;用来练习射箭技术的唐弓、大弓。四弩为:用于城防作战的夹弩、庚弩;用于车战和野战的唐弩、大弩。八矢分别为:适合守城和作战的枉矢、絜矢;适合打猎的杀矢、鍭矢;适合弋射的矰矢、茀矢;适合练习射箭的恒矢、庳矢。) 子献已经动起手来,要将手臂上的皮制护具、拇指上的韘一一脱卸,看情形,是想借与匐勒穿戴使用。 (韘:即扳指的前身,《说文》记载:“韘(shè),玦也,能射御则带韘。”说明此器为骑射之具,放箭时可以防止弹出的弓弦伤到手指。韘初见于商代,在春秋、战国的时候十分流行普遍,多用动物骨骼或者犀角、象牙、鹿角等物制作。韘戴于拇指,正下方有一个槽,用来扣住弓弦以便拉箭,因呈现前高后低的坡状,故而被称做坡形扳指。到了秦汉时期韘的使用已经初步具备了礼器的作用,尤其是汉武帝之后,在士大夫的聚会或狩猎的活动中使用弓箭时一定要佩戴,也使得射礼具备了某种仪式感。) 第55章 神箭手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心血来潮,姑且一试,子献探询对方意向:“匐兄特来观礼,或想亲自上手一射?” 匐勒即时心动,双眼熠熠绽亮,而嘴上仍自犹疑:“子献公子说笑了,小的哪有资格踏足射礼场地……” 石生在边上打边鼓:“匐兄不必拘泥,横竖今日大家只是练习,来,就用我们的弓矢,看看是否趁手!” 匐勒十足眼馋地望向石生递上来的大弓,就快无法抵挡。 (大弓:《周礼》中说,西周时期有“六弓、四弩、八矢“。六弓分别为:上阵杀敌的王弓、孤弓;用来打猎的夹弓、庾弓;用来练习射箭技术的唐弓、大弓。四弩为:用于城防作战的夹弩、庚弩;用于车战和野战的唐弩、大弩。八矢分别为:适合守城和作战的枉矢、絜矢;适合打猎的杀矢、鍭矢;适合弋射的矰矢、茀矢;适合练习射箭的恒矢、庳矢。) 子献已经动起手来,要将手臂上的皮制护具、拇指上的韘一一脱卸,看情形,是想借与匐勒穿戴使用。 (韘:即扳指的前身,《说文》记载:“韘(shè),玦也,能射御则带韘。”说明此器为骑射之具,放箭时可以防止弹出的弓弦伤到手指。韘初见于商代,在春秋、战国的时候十分流行普遍,多用动物骨骼或者犀角、象牙、鹿角等物制作。韘戴于拇指,正下方有一个槽,用来扣住弓弦以便拉箭,因呈现前高后低的坡状,故而被称做坡形扳指。到了秦汉时期韘的使用已经初步具备了礼器的作用,尤其是汉武帝之后,在士大夫的聚会或狩猎的活动中使用弓箭时一定要佩戴,也使得射礼具备了某种仪式感。) “子献公子,不必了。”匐勒胸中涌上一股暖流,忙伸手制止,“小的皮糙肉厚,稍作试练而已,用不着这些,石兄的器械,小的便厚着脸皮拿来一用了。” 说着,匐勒接过大弓,轻轻掂一掂,那弓在他手中仿佛无甚斤两,眼神中闪过一抹自信。 众人步行至场中,看匐勒缓缓拉开弓弦,一气呵成的动作充满力道,箭矢瞬间绷在弦上,直指远处靶心。 “匐兄好臂力!”子献赞道,语带几分惊喜。 石生不言语,目光炯炯地点着头,已经看出来这位是行家里手。 匐勒专注地调整着呼吸与姿势。突然间,他松弦放箭,箭矢如流星般划过长空,精准无误地嵌入靶心中央。 一连四射,皆无虚发。 岂止是穿透箭靶,四支箭全从同一位置穿出,太惊人了。 “真乃神箭手也!” 尹毅听到,不由抚掌大乐。 石生冲子献眨着眼睛笑,有意逗他:“呦,怎么办,给人比下去了。” 开阔敞亮的子献不以为忤,回敬他一个大大笑脸,不卑不亢地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样大方地表示,在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中难得少见,石生顿觉赏心悦目。 各有前因莫羡人,我练好我的技艺即可,不必同别人白搭较劲儿,别人付出多少,又不是我所知所能的。 (“各有前因莫羡人”句:出自清·金缨 《格言联璧》,原文“与除烦恼先忘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指遇事超脱一些,不老想着自己,就能去掉烦恼;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机缘,不用羡慕别人。) 人的本事靠实力说话,匐勒高超纯熟的身手,立时有多人驻足观赏。 射箭之道不仅需要力气,还必具备技巧,不可或缺的,更是稳如泰山的心境,而眼前的胡族小伙子显然内外兼修。 “匐兄,你这箭术,恐怕连我们这些常习之人也难以企及,”子献诚恳道,“不对,就是跟兵士们放一起武射,也是毫不逊色。” 匐勒谦逊地摇摇头:“公子过誉了,小的幼时曾跟家父习学,好在还没有全数忘干净。” 言罢,他又连发数箭,无一例外贯穿箭靶,接连引来众多赞许声。 风光了好一阵儿,匐勒心满意足,端端正正地将大弓交还。 “匐兄,你这箭术好生了得,若能在射礼上呈现给主宾,定能惊艳四座。”石生口吻似十分期待。 匐勒闻言,只淡淡一笑:“小的身份,难登大雅之堂,能得公子们赏识,已身感万幸。” “匐兄,你若愿意,或许我可以帮你争取出席主宾耦射的机会,人才难得,不应被埋没!” 毋庸置疑,子献是想正式以嘉宾的身份邀匐勒入席参礼。 (主宾耦射:是乡射礼中三番射的最后环节,三耦射毕,宾、主人、大夫、众宾依序相继射箭,凡是应着鼓的节拍而射中靶心者,均计入成绩,根据比赛的最终结果,三耦、宾、主人顺序上堂,负方射手喝罚酒,三番射的比试环节至此结束,随后还会有旅酬、送宾等余兴节目。旅酬是从身份高的人开始,依次向下进酬酒,敬饮之前需相互行揖礼,乐队循环奏乐以助兴,即前述“乡饮酒礼”。送宾时,乐工奏《陔夏》曲,宾出场地,参礼者皆相随,主人在门外以再拜之礼相送,所有参礼人员相互行揖礼告别。) 匐勒脸上闪过一丝动容,但旋即婉拒:“多谢公子好意,但小的田庄上活儿太多了,走不开的。” 尹毅适时发表意见,想借以说动朋友:“乡射礼的主人是县令没错,子献公子同县令公子多要一张请帖便好,匐兄要是担心敬公子那里,呵呵,实也不用多心……” (乡射礼“主人”:乡射礼的招集主持者,一般是州长,乡大夫所在之州则乡大夫为主人。所来之“宾”,“以州中处士贤者为之”。) “甚好!”子献大力应声,急欲敲定妥当,爽朗的表情说明此议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纠结了半刻,匐勒还是答道:“多谢子献公子的好意,小的心领了,碍于身份不便,参加主宾耦射就不必了,届时一定前来观礼!” 似他这种赤手空拳,在底层深渊里摸爬打滚,白昼黑夜需要心存警惕过活的人,对旁人对他抱持的情感是好是歹,天生般带有野生动物似敏锐的辨别力。 本来他只空有这一把力气,此刻又受人知遇,乐凭子献公子驱使,也很想为他出力,但是叫他作为宾客出席大礼,刻意蒙蔽掉自知之明,反而会给善待自己的人造成诸多不便。 见匐勒几句话讲得聪明得体,石生冲子献使了个眼色。 因对方态度坚决,子献也不再强人所难,机敏如他已有所洞察,此人犟头犟脑背后自有情由,于是退了一步:“近日我们都在场中习射,那么匐兄得空了,也来一起切磋吧!” 匐勒心下十万个乐意,充满渴盼的思绪使他一惯镇定的神色多了几分闪烁。无拘无束、逍遥恣意的日子谁不想,可是玩乐挥霍哪里轮得着他?若是松过了头,强撑着的这口气再也拣不回来又怎么办? 今日与郭家公子相识,倍感投契,已属意外之喜,不能太贪吃相。 真可笑,他这样的人也有自尊,且顾虑重重,又不愿因为可怜的自尊得罪于人。 踟蹰未定之间,未曾想,老好尹毅先替他开口允诺下来:“好说啊子献公子,匐勒,只要进城办事,你先找我,我们一起过来!” 匐勒这才连声称是,感念好友解围。 又多谈了一会儿骑术箭技的心得,因还要与郭敬会合,匐勒方依依辞别离开。 经过一列列放置刀剑的武器架子,利索的脚步不由自主放慢,目光多逗留了片刻,行至大门边时,蓦地给人叫住。 乌泱泱的一片,眼角的余光告诉他,那并不是华岩郭宅的人。 听声辨音,亦是来者不善:“匐勒兄弟,着急忙慌地干嘛,急着去哪儿啊?” 眨眼间,就被他们围在当中,对方人多,但匐勒并无露怯,只是奇怪他们怎么会现身此地,面上仍不动声色。 没错,虽然换下了僧袍,为首的正是上寺那几个“祸害”。 站在麻子脸和癞子头中间的,是他们的头领大汉。 只不过全是俗家人的穿戴,为了遮住秃头,还个个捂着帽子,形状大的大,小的小,完全不搭,配以一惯的鬼祟神情,十分猥琐。 环顾一周,他扬起一边的粗眉毛,略觉意外地发现了几张生面孔,难道是新入寺的,一式的乔装过了。 “好久不见啦,怎么着,给兄弟们一个面子,去那边叙叙旧怎样?”大汉虚与委蛇地套着近乎,指了指靠里些的武器架子。 “既是老相识,那走吧!”匐勒跟着轻哼一声,随在他们身后,且看他们耍什么把戏,再相机行事不迟。 “我们哥几个你都认得,这边三位是太原来的木材商,特地引见给你认识。”大汉又冲那三个木材商大夸特夸起来,“这位匐勒兄弟,非常能干,方才也瞧见了吧?又是相马,又是射箭,好家伙,一通长脸呐,目下是邬城店郭家的佃客!” 第56章 一道儿发财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好久不见啦,怎么着,给兄弟们一个薄面,去那边叙叙旧,不知可方便?”大汉虚与委蛇地套着近乎,指了指靠里些的武器架子。 见匐勒不想理会,欲抽身离开,大汉满脸堆笑,横跨半步挡住他去路,指节在他腰间不着痕迹地一顶。 “既是老相识,那就过去聊聊吧!”匐勒说完,轻哼一声,貌似合作地随在他们身后,他心里有数,麻烦从来避无可避,真要寻上身来,怕是最没用的。 再说,什么人会闲来无事会献殷勤?且看他们耍什么把戏,再相机行事不迟。 “我们哥几个你都认得,这边三位是太原来的木材商,特地引见给你认识。”大汉的两片厚嘴唇好似刚刚抹过蜜,接着冲那三个木材商大夸特夸起来,“这位匐勒兄弟,自己人,出了名儿的精干勤快,方才你们也全瞧见了吧?又是相马,又是射箭,好小子,一通长脸呐,目下他在邬城店郭家作佃客,里里外外的活计都是行家,不可多得!” 此时匐勒心存防备,哪里就肯轻率,同对方三人一并道了声“幸会”便罢。 “匐勒兄弟,论起来,你同我们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冰释前嫌便成莫逆!过去的事,咱们不计较,都好说,都好说!”冷不防那癞子头凑将上来,“你一定想知道我们找你过来要干什么吧?” 一股浓烈地口臭直熏得匐勒侧转了脸,他翻起白眼,那意思是管你爱说不说。 癞子头自我解嘲地咧嘴一笑,自说自话:“我们如今作的正经生意,今日是特地给观德堂修缮供应木材来的!” “哦?”匐勒狐疑,看一眼那三个大腹便便的所谓太原商人,“莫非——你们皆已还俗,转做了大商贾的伙计?” 怪不得里魁给县衙里报案以后,说吏衙们遍寻不获,连个人影也没逮着一个,原因正在于此,惹祸精们统统跑出城去了。 后来不知听谁说,上寺的一帮秃驴闹上秦柏岭,给狠狠地修理过一顿便逃遁了,当时闻言,只觉神清气爽,分外解恨。 癞子头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与同伙迅速地交换一回视线,接着暧昧不明地笑起来。 麻子脸接过话头去:“说白了吧,我们叫住你,不外是想邀你入伙儿,大家一道儿发财!” “哈哈,你们好会说笑!”连匐勒也忍不住,冷笑出声,他们再怎么缺人手,也不该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咱们可没有在说笑啊,匐勒兄弟,”大汉推开那俩喽啰,表情格外严肃,即时同他细说起来,“木材都是现成的,由这几位太原商人供货,你若愿意的话,把郭家的大车赶了来,帮我们运送些时日,少则一个月,多则四十来天,自然,也不是故意叫你瞒着郭敬公子,他若是也有意,一同入伙更好!赚了钱大家都有好处!” 太离谱了,匐勒震惊,花费半天才弄懂对方的意思。为了用到他这个现成的“帮手”,就算彼此曾是冤家对头,也自信可以拉扰来同他们沆瀣一气,这未免门缝里看人,把他看得太扁。 “我们在秦柏岭下面装货,你到了点儿过来拉货就成了。”麻子脸爽利地交待。 秦柏岭?匐勒立马感觉不对劲儿,秦柏岭的柏树可是县里明令禁伐的,盗伐林木?那是触犯王法的事儿,更别说数目巨大者,罪加一等。 (古代盗伐林木的“刑罚”:相传舜时期就有最早的环保管理部门,称为“虞”,管理范围包括了山林、河流、沼泽等所有无人活动的地方。“虞”这个部门传到大禹时期,就已经出台了三月不许砍树,夏天不能乱捕鱼的禁令,如有违反,必受重罚。周文王时期有了“伐崇令”,原文是:“毋坏屋,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有不如令者,死无赦。”盗伐林木属于砍头大罪。所以,我们的祖先们常去山中砍柴捡树枝,回来烧火取暖做做,但未经许可,绝对不会砍伐一整根树木。春秋时期秦国颁布“环保法”《田律》,战国时期荀子也提出过环保治国的政治理念。汉朝时汉武帝重视林木的保护与重建,明确下达林木禁伐诏令:“禁无伐其草木”,并制定了相当严格的毁林处罚法规,比如汉律《贼律》记载:“贼伐树木禾稼准盗论”,就是说随意砍伐树木的属于偷盗行为,以偷盗罪处罚。而对偷伐皇家陵园树木者以死刑论处,不仅盗木者要陈尸街头以儆效尤,连失职的官吏也要连带免职。这些环保法令也相应延续到后世,汉末魏晋不必说,唐朝的《唐律疏议》中同样把盗伐林木等“山野之物”视为盗窃,特别对于墓旁树的保护比较严,如果是砍伐盗园陵内草木的,坐牢二年半,砍伐他人墓地内树木的,就处以杖刑一百(打下来不死也废掉)。宋太祖赵匡胤下诏规定“民伐桑枣为薪者,罪之。剥桑三工(四十尺为一工)以上,为首者死,从者流三千里。不满三工者,减死配役,从者徒三年。”如果有人敢砍伐树木当柴火烧视为犯罪,如果砍伐超过120尺的主犯就要被判处死刑,从犯也要被流放边疆。如此看来,关于可持续发展理仿的贯彻,古人行事的决心力度绝不比今人要小。) “既然是太原来的商人,货源怎么会在秦柏岭?”匐勒继续追问,“那些木材究竟是啥来头?” 他不免为秦柏岭上的树木担起了心,上千年的神木也许不惧,但她尚未长成气候的子孙们岂不要遭殃了?这帮人歹毒非常,睚眦必报,也许早就憋了一肚子坏水,专俟时机,回来报复那次凌厉鞭打之仇。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静默了片刻。 “那里……那里场地宽阔,方便工匠们处理原木,”大汉抹掉额上汗珠,算是给圆了回来,“再说了,我们也只是伺候人的,这些事哪儿能由得了我们自己选,都是人商家看过之后定好的,对不对?” 对面那三位太原商人收到伙伴儿的眼神示意,也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这些人藏藏掖掖,言语闪烁,并不想尽告实情,匐勒已然确信了七八分,哼,还真如少东家所料,这笔交易定有不为人知的内幕,或许除了报复,更是为了谋求无本万利,眼前的一干人,毫无下线可言。 劝自己打掉了犹疑,匐勒定心下来,今日这桩面目模糊的“生意”,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动摇。别等钱进了腰包,他们跑得连跟毛也剩不下时,反而扔他一个人顶包,充那冤大头,想得倒挺美! “这样哈,仔细算起来,你拉一趟木材挣的,要比平日给你东家拉十趟还要多很多哩,”大汉说着手伸起来,要给他比划价钱。 匐勒眼明手快地把他按下,皮笑肉不笑地答他:“不必了,甭管赚多赚少,也与我没关系。” 麻子脸见此人油盐不进,不免有点发急:“想不到你小子是这么个死脑筋!到时钱都抓到自个儿手里了,还怕什么怕?胆小畏缩,能发哪门子财?” “你就算是过去跟我们有意见,跟钱哪儿来的过节?我们自知,你为了照顾好家中妇孺,让她们过两天舒心日子,什么脏活累活全没二话,可是手里没钱,纵是盘算到白头也是有心无力呀。”大汉换上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谁说不是。”匐勒言简应到,关于这一点他倒没什么相左的意见。 如今世道,没钱寸步难行,他是太清楚不过的。吊诡的是,哪怕你浑身烂疮,一旦发了大财,连淌下来的浓水都变成香的了,自有人跟前跟后,添狗一样无休止地巴结服侍。 “对啊,取货、送货的路途,收货的买家……这些你无一不熟,能出什么岔子?就算有人问起,就说临时做个兼差,听人差遣其余不知,官府的人也不会刨根问底。”大汉的进一步暗示已然赤裸裸。 “我是不会掺和的,更不能忘恩负义,拖着郭敬公子趟浑水。”匐勒还是冷冷回绝。 咦,上寺众人小小地吃了一惊,原来这个胡儿一点儿不好糊弄,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就一定会带点儿傻缺。 说来说去,见大鱼仍然没有上钩的意思,大汉的火气噌噌涨了起来:“瞧你把话说的,什么浑水不浑水,太没意思了,真金白银在手里,还分脏的净的?” “大哥,快别说了,人家何等样人物?像我们这些知根知底的,才晓得这小子好赖不识,为人不彰!”癞子头出声挑衅道。 (不彰: 出自《老子·道经·第二十四章》,“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 ,大意是固持己见而不兼听众人的不容易明白事理;自以为是而以他人为非者,众人不彰其名;自我吹嘘者没有功劳;自恃骄傲者不能被别人认同。在介休方言中,有指责某人品行不彰的说法,意思是为人不正派,行事不体面。) 第57章 大鱼不上钩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吊诡的是,哪怕你浑身烂疮,一旦发了大财,连淌下来的浓水都摇身变成香喷喷的了,马上就有人扑上来,跟前跟后,摆出添狗姿态无休止地巴结服侍。 “对啊,取货、送货的路途,收货的买家……这些你无一不熟,能出什么岔子?就算有人问起,就说临时做个兼差,听人派遣其余不知,官府的人也不会刨根问底。”大汉的暗示更进一步,业已赤裸裸。 “无论如何,我没打算掺和你们的买卖,万不会再拖着郭敬公子趟浑水。”匐勒还是冷冷回绝,“在下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噫,上寺众人的神情俱是一凛,原来,这个胡儿一点儿也不好糊弄,并不是四肢发达,头脑就全会带着一丢丢傻缺。依了他们的经验,确实没少见过浑身贱力给人利用完还感激到不行的例子,不知凡己,而这小子行事偏偏不拘常理,何以会如此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尤其是麻子脸与癞子头,二人见匐勒硬气十足,竟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还不至于乱了方寸,他们交换过眼神儿,很快收敛起别有用心的劝诱嘴脸,预备乘隙发作。 眼见大鱼全无上钩意愿,翻来覆去徒费唇舌,大汉的火气更不免噌噌直涨,情知就快按捺不住,却仍试图稳住心神,拦阻下匐勒离开:“啧啧啧,匐勒兄弟,瞧你话说的,什么浑水不浑水,太没意思啦,难道真金白银收入囊中,你还要分出个脏的净的?” “大哥,快别再说了,人家是何等样的‘人物’!刚才兄弟们不全看到了?有了高枝儿去攀,人还有闲功夫同咱们敷衍周旋?话说回来,只有像咱们这些知根知底的,才晓得这小子的真面目——好歹不识,为人不彰!”癞子头出声挑衅,眼神儿阴恻恻,野调蛮腔再度冒头了。 (不彰: 出自《老子·道经·第二十四章》,“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 ,大意是固持己见而不兼听众人的不容易明白事理;自以为是而以他人为非者,众人不彰其名;自我吹嘘者没有功劳;自恃骄傲者不能被别人认同。在介休方言中,有指责某人品行不彰的说法,意思是为人不正派,行事不体面。) 这等抢白要是还能忍让,便不是匐勒本尊了,但见他立时双眼瞪得有如铜铃,提高嗓门反唇相讥:“要说品行不彰,整个洪山,放眼界休,谁能抢了你们风头?我匐勒再不堪,也不会鬼话连篇,引人去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一个太原商人似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冲匐勒尴尬地微笑颔首,出面安抚,跟着上前轻扯大汉衣袖,把他拽过来息事宁人地劝道:“算了,咱们还是另想办法吧,别把事情闹大了难以收场,得不偿失。” “老大,同他饶舌有啥子用?这小子铁定还记恨着咱们!趁此机会不如再给他点教训!”麻子脸却觉得必须出言提醒,以防自家头领因小失大。 “小点声儿,也不留神什么地方,不怕惹眼?”大汉始终有所忌惮,回头往场子深处瞅了又瞅。 一时间,双方又僵持住了。 稳赚不赔的大利当前,人是不懂得也全然想不起来反思节制的,所以铤而走险的事时有发生,这是人性中的贪婪。自以为侥幸,在不会完全堕入绝境、尚存余地的预判之下,打死也不愿收手,思及此处,匐勒感喟:“只有走投无路的当儿,才能想得起来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佛家语,指有罪的人只要回心转意,痛改前非,就能登上“彼岸”,获得超度。后比喻做坏事的人,只要决心悔改,就有出路。) “你说什么?”大汉表情纳罕古怪。 “没什么,”匐勒一脸鄙夷地挥了挥手,像足驱赶蚊蝇时的举止,“多谢提携,可惜我匐勒无意多赚那份钱财,不劳费心!” 大汉陡然像山猫那样怪笑出声,两眼却冒着盯紧食物不欲放松的贪婪狠辣:“匐勒兄弟,咱先别把话说绝喽。你我之间旧账不提是不假,但若你依旧不领情,日后在邬城店,乃至县城周边地界,怕是你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呀?” 匐勒心中不住发笑,这群人死性不改,以为用两招威胁的伎俩就能迫使他就范?一会儿一个嘴脸,这么快就掉出狐狸尾巴,还真叫人意外。 他气定神闲地后退一步,与大汉保持距离,拳脚悄悄上力绷紧:“奉劝一句,听不听在你们,人不知理定有祸患,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癞子头上前,不管不顾,欲揪他衣领,恶狠狠地瞪起眼:“匐勒,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匐勒一把甩开,转过身,目光冷冽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沉声道:“我匐勒虽不是什么‘人物’,但也不是任你们拿捏的软柿子。若当真动手,那就试试看,看看最后是谁后悔!” 耳畔传来麻子脸的威胁:“你们一家三口的日常行踪,我们个个了如执掌,你就一丁点儿不悬心?” “一辈子没出息的下三滥!”这是癞子头上前助阵,“浑球,给脸不要脸的,你以为是谁?” 匐勒速度从怀里取出鞭子:“喂,都放明白点儿,在我没抽折你俩的腿之前,赶紧滚一边儿去!” “呦呵,等着吧,我俩今天非要结果了你的小命儿!” 果然他们好像是彼此命的中煞星,再怎么伪装热乎也不成,见面不多会儿就得剑拔弩张,为了压倒对方在所不计。 对阵的两边都从身后摆满剑戟勾叉的架上顺手抄取一件,要不是上人来抱住拦下,就要在对方身上戳好几个窟窿出来。 动静实在太大,正往门外去的子献往这边瞄了一眼,指给石生:“怎么回事,有点不对劲儿哈。” 石生注目观察,也道:“怪了,匐兄还没走掉,给些什么人围住了。” “是么?不如过去问问。”尹毅支棱起耳朵,不免担心,听来情况相当不妙。 大汉正抱着力壮如牛拼命挣扎的匐勒,累得气喘吁吁,一歪头,就见尹毅他们加疾赶来。 太原商人也都吓到失色,齐声示警。 见事态越来越严重,大汉暴喝一声,斥退那两名喽啰,再简单交待两句,准备引了手下脚底开溜。 临走前,大汉留下凶相的一瞥,自牙缝中恶狠狠地迸出一句:“胡儿,咱们走着瞧!” “随时恭候!”匐勒不客气地回敬道,双目充血,衣服给拧拽得歪七扭八,露出了上下起伏的肩头。 上寺一行再没二话,仓猝间结队奔走。 等子献他们赶到时,滋事的一伙儿已经撤出了演武场,再度逃逸无踪。 隔了一会儿,子献弄通了前因后果,差点气炸。 尹毓川的伤情他还记得,起初相信了尹家的说辞——那原也是不想让主家一齐为他们担心——后来得知实情,寻衅滋事的上寺众人还敢在林中向尹毅他们使坏,差点儿危害到少姝,最后竟然还脱逃了,想起来时时觉得窝囊。 “遇见不平事,索性闹将开来,终归邪不压正!”子献舞动拳头,这方面,匐勒的脾气倒挺合他胃口。 石生给他一个“你算了吧”的表情,转头问询匐勒:“匐兄,刚才没让那伙人给伤着吧?” “多谢石公子,实在话说,我也不想因为芝麻绿豆就发作起来,但他们欺人太甚,是可忍熟不可忍。”匐勒笑答,活动活动腮帮子。 子献将方才拾起的玉佩交还,匐勒这才发现掉了随身之物。 一眼即明,这种东西不会是匐勒这种身份能拥有的,自然而然地,子献想起了兄长子猷跟他说过的事,顺势问道:“听家兄提起过,先前刘渊公子给了你一件信物,就是它了吧?” “子献公子说得没错,方才推搡时无暇留意,险些遗失了信物。”再三郑重地谢过,匐勒小心地将玉佩收好。 石生仔细打理匐勒神色,还剩余些微的不甘,少许的烦躁,若干怒意,就是不见事过的后怕惧色,不禁心中大奇。 “匐兄,那些外地来的木材商,还是底细不明吧。”尹毅忽然想到,“他们和上寺众人搅到一起,不知做什么勾当?” 匐勒也把自己的猜测告知众人,很为秦柏岭上的古树忧心,想到去老张头处打问的郭敬,忙答:“我家敬公子也许会有点眉目,我回头问了他尽快告知各位。” “别等回头了,”石生认为应该当机立断,“咱们尽快去县衙一趟,报上逃犯行迹,等来等去,祸害更大怎么办。” 子献一击掌:“对,石兄说得有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县衙多派人手蹲守巡视,若有风吹草动,定可一网打尽。” “我也去!”尹毅气鼓鼓跟上,边走边撸起袖子,“这帮祸害既然露了马脚出来,这下就等着吃瘪吧!” 第58章 身无长物?弃华取实?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子献公子说得没错,方才推搡时无暇留意,险些遗失了信物。”再三郑重地谢过,匐勒小心地将玉佩收好。 石生仔细打理匐勒神色,还剩余些微的不甘,少许的烦躁,若干怒意,就是不见事过的后怕惧色,不禁心中大奇。 “匐兄,那些外地来的木材商,还是底细不明吧。”尹毅忽然想到,“他们和上寺众人搅到一起,不知做什么勾当?” 匐勒也把自己的猜测告知众人,很为秦柏岭上的古树忧心,想到去老张头处打问的郭敬,忙答:“我家敬公子也许会有点眉目,我回头问了他尽快告知各位。” “别等回头了,”石生认为应该当机立断,“咱们尽快去县衙一趟,报上逃犯行迹,等来等去祸害更大,又如何是好?” 子献一击掌:“对,石兄说得有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县衙多派人手蹲守巡视,若有风吹草动,定可一网打尽。” “我也去!”尹毅气鼓鼓跟上,边走边撸起袖子,“这帮祸害既然露了马脚出来,那就等着吃瘪吧!” 石生又交待匐勒:“匐兄便不用同往了,你还是回去找郭敬公子问问,有什么能用的消息,托人捎来书馆即可。” 说定之后,大家便分头行动了。 等县衙做好部署,一切尘埃落定,尹毅又带着骐骐回到了演武场。 这里仿佛给清了场似的,偌大的地方空无一人。 一人一鹿悠哉游哉地兜了一转,各处方位尹毅了然于胸。 他从架子上摸了张大弓下来。 骐骐一蹄当先,跑到箭靶处充当“获者”,它用以报获的旌旗就是颈项下随动而响的铃铛。 尹毅运气,引弓上箭,倏地,飞矢疾出,留下风驰电掣的一道影子,稳稳地射穿过靶心。 演武场里上演的热闹戏码,少姝得过后几天才得会知。 当天,她一直在家里,也是忙活得不可开交。 母女俩人早早起身,煮好一壶槐花茶,又备下了时令水果与糕点。 “少姝姐姐等急了吧?”少嫆的声音从院门传来,她身后跟着子默,两人一下学就来帮忙,为了干活时不拖泥带水,都特地穿上了方便利落的衣裳,系上了襻膊不说,一手是抹布,一手是鸡毛掸子,器具带的还挺全乎, 小弟小妹这般模样算是少见的,少姝喜欢极了,脱口而出:“哎呀呀,你们俩真是乖巧惹人爱。” 思霓闻声,迎至院中:“不急收拾,来,孩子们,先坐下享用茶点,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 “等活计利索了再吃吧,三伯母,”子默眼明手快地一把拉住正往食案蹭去的少嫆,“少姝姐姐,咱们这便开工好了!” 思霓只好由着他们,她先走到山水斋门前,从腰间取下一把铜撬,没人看见,她插入锁孔时,手指微微轻抖。 铜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对于思霓而言,像是打开了通往旧日时光的闸门。 自从丈夫离世后,这间书房就像被遗了,安静地沉睡在院落一隅。 恍惚地向两边推开门扇,门轴吱呀转动,一股混合着书墨与木质的气息扑面而来。 少姝默默地开启了窗户,阳光透过窗棂,在尘埃中划出金色的光路。 书房内陈设如旧——宽大的榆木书案几上笔墨纸砚整齐摆放,书架上的竹简和线装书排列有序,墙上挂的字画也是一尘不染,整个房间没有隔断,显得十分空旷,可能由于长年闲置的关系,加之没有任何多余杂物,整个空间被一种庙宇般的静寂所环绕,会使得踏足房内的人心情转瞬沉淀下来。 确实如少嫆所说,嫂嫂定期派人来打扫过。少姝心下很是感念,嫂嫂向来行事周全,且不张扬,她要料理的宅中事务大大小小,若非仔细,并不易察觉她的所在与所做。 “确实没有什么要下大力气清洁的地方。”少嫆四处查看一圈,得出结论,把掸子和布子一股脑儿地搁下来,面上不是不轻松的。 虽然不至于到家徒四壁的程度,但与刚帮着整理过的二伯父叔房相比,少嫆还是觉得此间过于清冷了些。 “从前很少到三伯父书房来,布设多么雅致脱俗!”子默却发自内心地称叹道,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环堵萧然,别无长物,只得这些书籍字画罢了,亏得子默喜欢。”思霓摇着头笑了。 “哎,三伯母过谦了,谁不知道你与三伯父向来弃华取实,返璞归真,那些把所有宝统统现在外面的,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子默语调持重。 少嫆捂嘴乐:“三伯母瞧瞧,小弟多会说。” 在旁人包括亲友的眼里,思霓似乎就是天生缺乏物欲的那类人,很多东西不是不喜欢,倒常比旁人更能品评出个一二三来,但是从来不存据为己有的欲念,就像置身花丛,心旷神怡之余,绝不肯伸手摧折。 早些年,在大宅中居住,他们夫妇便没有置办下很多的身外物——当然,除了书以外。用两人自己的话说,是精力有限,正经事还做不来,哪有工夫打理侍奉一屋子的东西?于是贤伉俪成了周遭亲友中身无长物的样板典型。 (“身无长物”出处:身无长物(长物:旧读 zhàng wù,多余的东西)指身边没有多余的东西,形容人除自身外东西极少。最早出自于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德行》,可用以形容人贫寒,家徒四壁;也可以用以形容人洒脱,不为外物所动。) 子默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山水字画,指着其中最大的一轴横幅,问道,“少姝姐姐,听大人们讲,这幅《界休八景图》是三伯父的亲笔手迹?” (界休八景:即“介休古十景”,又称“定阳十景”,清康熙版《介休县志》卷二之地理部分有收录。除了本文提到的八景,另外还有“回銮胜寺”和“兔引仙桥”二景,前者传说为唐太宗李世民欲登绵山礼佛时至此回驾,敕赐“回銮”建寺;后者所涉绵山景点“兔桥”,与唐代空王佛的传说有关,而唐太宗欲登绵山礼佛,即来向空王佛祈雨。空王佛,高僧田志超,道宣《续高僧传·志超传》有介绍,他以汉人身份被崇奉为佛,自元明以来,在介休及周边县市乃至整个晋中盆地,形成了历久不衰的地域膜拜现象,查遍中国佛教史和民间信仰史,都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因这两处风景在魏晋时期还未出现,故删去。其实古时在山西,每个州县几乎都要精心选出“某某地八景”,“某某地十景”之类,不但文辞优美,且自成系统,当地文人墨客莫不争相赋诗赞美,的确要比今人讲究风雅太多了。) “是的。”少姝回答的时候眼眶有些发热,她当然记得这是父亲的得意之作,幼时常常一看就是大半天。 得到确认,子默越发钦佩:“山水斋,果然名副其实。” 说着仰头观赏起来,他将画上景点逐一看去,状若痴迷,双脚久久未肯挪动—— “绵峰晚翠”,是夕阳晚照下的绵山诸峰,天光掩映之下,重叠山势似层层画屏,又呼“叠翠”;“抱腹栖云”,是绵山上的抱腹岩,大岩因山势如两手抱腹而得名,为山上百余处岩洞之首,红尘远隔的深洞中,抱有百余间殿宇禅房,云气悠闲来去,遮掩旋绕,恍入仙境;“蜂房泉涌”,是绵山上一处泉眼,石苔盘结联缀,有小窍百余,状如蜂房,水由中出,倒滴若贯珠,圣泉的山水清音,足以荡涤俗世烦嚣;“牛泓应雨”,位于县南五十里,半山中有三泓,周围五百余步,绝壁危径,涧深莫测,世代相传为祷雨灵验之处;“源水流膏”,即狐岐山上的鸑鷟胜水;“狮鼻霞光”,在县内的前狮鼻山,山形如狮鼻,狰狞奇状,崔嵬峭拔,时有霞光发见;“汾曲秋风”,在汾河弯曲处,至秋而风拂波流,荡漾成文;“虹桥夜月”,驾于汾河上的虹霁长桥,如虹腾空,夜月光照,水天一色,上下无分。 少姝则缓步走向书案,指尖轻轻抚过案面,那里有三两道浅浅的划痕,是她小时候顽皮不懂事——或许是为了引起专心攻读的父亲注意——悄悄用他那把错银青铜削刻划下来的。 (削:即书刀,古代文具的一种。汉代刘熙所撰的《释名》中描述道:“书刀,给书简札有所刊削之刀也。”古人在竹木简牍上写错字句,可以用书刀削去字迹,在原处重写,和橡皮擦的作用相同,古称“削”,从先秦到魏晋,削与笔、墨、简牍同为当时常用的文具,) 父亲发现后并未责备,只是笑着说:“这痕迹,就当是小少姝留给爹爹的记号吧。” 每次来到桌前,坐在父亲膝上,他总是轻轻捋着颌下的胡须,为少姝讲解书上文章的含义。 小少姝因敬爱父亲的缘故,常常模仿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逗的大人们忍俊不禁。 第59章 宝贝可真不少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放下手中的铜削,少姝怔怔地坐下来,心头又浮上一抹旧时的鲜活的光影。 (削:即书刀,古代文具的一种。汉代刘熙所撰的《释名》中描述道:“书刀,给书简札有所刊削之刀也。”古人在竹木简牍上写错字句,可以用书刀削去字迹,在原处重写,和橡皮擦的作用相同,古称“削”,从先秦到魏晋,削与笔、墨、简牍同为当时常用的文具。) 每次来到书案前,爬上父亲膝头捣蛋,他总也不会生气,轻轻捋着颌下的胡须,和蔼地为自己讲解手上书本中字句的含义,不论多么深奥晦涩的段落,经过父亲巧妙的解释,立刻变得浅显易懂。 父亲真正是一个既有学问又擅长教授的好先生。 小少姝因敬爱父亲的缘故,常常模仿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逗的大人们忍俊不禁。 父亲问她:“小少姝也想要摸胡子吗?” “嗯,”少姝点点头,诚恳老实地回答,“小少姝以后也要有胡子,也要摸摸看。” 那个时候,指称自己她还不会用到“我”的字眼,而是跟着大人们一起,“小少姝小少姝”地叫,可爱稚气得很。 沉湎于怀想中,少姝身不由主,又上手摸起了下巴。 “少姝姐姐,你在做什么?”冷不丁,少嫆注意到她举止奇特。 像被当面戳穿了心事,少姝登时停下,强笑以答:“没什么。” “少姝姐姐,你看我们还需要做些哪里的整理?”少嫆的问话将她拉回现实。 少姝深吸一口气:“我想把书架上的书取下来晒晒,虽然嫂嫂派人打扫,但书页难免受潮,妈妈您看呢?” 思霓同意了,不过另外还有想法:“对,把这些书取下来晒晒,然后便搬到书馆的图书室去吧,放在这里也只是暴殄天物,希望书馆中的学子们都能读到用到,如此,你父亲泉下有知,定会大感安慰。” 三个年轻人分工合作,立刻上手。 大家按照思霓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将书籍分类整理,成套地搬至院落当中晾晒。 擦拭过书案和竹架上的浮尘,房间更干净,也显得更空旷了。 晒书的当儿,人也全没闲着。 子默东翻翻西翻翻,人和书一齐静静地沐浴阳光下。 少姝和少嫆则兴冲冲对弈开了,棋谱是从书房抽屉里刚翻出来的,少嫆大感新鲜,吵嚷着要学,于是两人在树下迅速摆开阵仗。 思霓则时不时为他们添茶水送点心,目光温柔地注视着眼前一切,心中充满快慰。 来回走动时,恰见石生在院门前经过,一同思霓照面,石生立即驻足作揖。 “石公子,有空过来喝杯茶?”思霓笑意盈盈地招呼他。 “打扰了。”石生见院里人不少,书册更多,心中十分好奇,便应声踏入院中来。 子默嘴角噙了笑,目光从手中的《列异传》上抬起,忙向石生问好:“石生请坐。” (《列异传》:魏文帝曹丕所写的一部志怪小说集,属于文学艺术,作为现存最早的一部描写鬼类故事的志怪小说,对后世鬼魅小说的描写有着巨大影响。) “这是……”石生向摊开的诸多书本指一指,他仅是略为浏览,就已看到好几册绝版经典。 子默答:“这些全是二伯父山水斋里头的藏书,二伯母吩咐了,今日拿出来晒晒,好往图书室里搬。” 问明原委,石生向思霓拱拱手:“思夫人真是慷慨,这下书馆的学子们有福了。” 思霓答得理所当然:“本来都是华岩的书,老锁着干什么,放在图书室才能发挥效用。”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棋盘上,少姝与少嫆棋局正酣。 见她俩正襟危坐,屏气凝神,蹙眉苦思,无暇他顾,石生饶有兴味地走过去。 什么,不是围棋,而是垂髫顽童人人都会的“老虎吃山羊”,石生忘了观棋不语,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虎吃羊棋:简称“虎羊棋”,黄土高原上的民间古老棋类游戏。棋盘为8×8的方格,上方再加一个2×2的方格(称为虎穴)组成。一只或两只老虎对阵N只羊,玩法各地略有差异。羊不能吃子,虎只跨过一个羊,可以吃子,但如果这只羊身后还有一只羊,虎就不能够跳吃。一个回合双方移动一步,横、直、斜线都行,如果虎四周被羊包围无法跳吃任何一只羊,或虎穴被羊占据时,羊获胜,如果羊群被吃得无法困住虎时,虎获胜。据传“虎羊棋”是北魏大臣于烈发明的民间棋类游戏“狼吃羊”的一种,当然在本文中又算往前穿越一截子。虎羊棋是是乡村孩子常玩的一种游戏,趣味十足且易上手,棋盘可以用石子在泥土空地上画出来,虎棋和羊棋也可以就地取材,随时随地都能摆棋厮杀。) “看,石兄本来想使出绝技指导我们一番,结果发现施展不开。”少姝先嘻嘻一笑。 姐妹俩一起向客人点点头。 “哪里哪里,下棋尽兴即可,”石生校正她们的误解,“何必一心求索深奥,我小时候也顶爱玩这个!棋谱看起来有些年头,也是刚找到的?嗯,山水斋里的宝贝可真不少。” 少嫆的脑袋大力一顿,赞他有些眼力:“没错石兄,话说回来,左右不过是戏耍取乐,好玩儿就对了!” “哎呀,少嫆姑娘,你的羊群快要不保。”石生凑前,故意逗她,看她输完了还会不会觉得好玩儿。 少嫆果然开始耍赖,要撒娇悔棋。 “好吧好吧,你快重走,谁叫你是妹妹呢,让一让你又何妨。”少姝无奈地摊摊手,苦笑答允。 少嫆得意洋洋地重新下过。 没想到姐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当羊的,要两两结队而上,将虎困住,后援跟上呀,怎么能给虎机会跨过自己的棋?其实让不让的意思不大,羊只要被吃三个子以上,子力就不够了。” “只要不出错,步步为营,这群羊也能困住姐姐的虎喽?”妹妹恍然大悟,一下开窍,俏皮地挤出个讨好的笑容,“那——重来重来!” 如此容忍,已经不是“让一让”的程度了。 少姝只想尽早教会妹妹养吃虎的绝技,再来一场势均力敌的斗法,其他无谓计较。 光看姐妹俩过招时的棋品,也够叫人乐不可支了,石生不觉莞尔。 “好呀,你们玩儿得这么开心!怎的也不来叫我?”是少婵,款步而来,入得院中,先向思霓问安,又冲石生致意。 “少婵姐姐来啦,”少姝站起应声,“因收拾父亲书房,想着有少嫆和子默管够了,哪里用得着劳动姐姐。” 少婵站定,听罢弟弟妹妹们预备进行的大工程,也小小吃了一惊:“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少姝心血来潮,特地过她‘晒晒节’的瘾呢!莫非,石兄也是一早知道,过来帮忙的?” “啊不是,在下方才路过,见到一院子的书,于是想来看个究竟……”石生实诚以告,忽然失去了淡定,“哦,当然,呆会儿送往图书室,请容在下出份儿力。” “容,容,岂有不容之理!”精灵的子默趁机应声,“石兄你看,书籍数目实在不少,不如咱们趁便开始?顺道儿往书馆里再叫几个帮手来?” “那敢情好,”少姝十分满意他的安排,发动起来,“咱们都去,不过子默,叫人时记得多嘱咐两句,务必轻手轻脚,路上别把书页蹭脏弄坏了才妥当。” “得嘞!”子默第一个系紧襻膊,小心翼翼地抱起一摞来。 少婵从善如流:“我既已掐着点儿来了,少不得也得出份儿力。” 石生抢先把她锁定的厚厚一叠揽在手中,指指旁边分量轻薄的:“少婵姑娘搬那几册吧,重的交给我们。” 少嫆鸡贼地冲少姝眨眨眼,特意大声问:“少姝姐姐,咱们两个也一样没多大力气,如何是好?” “姑娘们量力而行,捎几本就成,男儿们做这些伙计不在话下,这趟回来多叫几个人得了。”石生忙补充道。 少婵敲了小妹一下:“没力气的是你,我还是照搬不误!” 子默白净的面孔渐渐憋成红布一样:“我说石兄啊,咱们能不能等会再聊,再不往过走,小弟这点儿力气也耗干净了——” 姐妹们全笑起来:“不耍嘴皮子了,开工,开工!” “这许多的书,待搬过那边放好,时辰就不早啦,我这便去告诉厨房一声,饭菜都送到这屋里,多加两个菜,犒劳大家辛苦,吃好了再回去。”思霓热情邀请,一锤定音。 晚饭时分,三房的小院里济济一堂,忽然笑语喧哗起来。 连念旧的下人们也不无感慨,与这院子平时清寂的样子相比,眼前还真是经年少有的热闹景象。 少嫆与子默姐弟早就喊着肚饿,辛苦出力流过汗,用起饭菜倍感香甜。 第60章 满月饮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不多时,子默白净的面孔憋成新染出缸的红布一样样的了:“我说石兄啊,咱们能不能等会再聊,再不往过走,小弟这点儿力气也耗干净了——” 老幺的狼狈相引得姐姐们全笑起来:“不耍嘴皮子了,开工,开工!” “这许多的书,待搬过那边放好,时辰该不早啦,我这便去告诉厨房一声,饭菜都送到这屋里,多加两个菜,犒劳大家辛苦,吃好了再回去。”思霓热情邀请,一锤定音。 晚饭时分,三房的小院里济济一堂,忽然笑语喧哗起来。 连念旧的下人们也不无感慨,与这院子平时清寂无人的样子相比,眼前还真是经年少有的热闹景象。 少嫆与子默姐弟早就喊着肚饿,辛苦出力流过汗,嚼起饭菜倍感香甜。 众所周知,华岩藏书本来已比县学充裕富厚,帮忙的几名书馆学生越发开心得意,你一言我一语,交流着经手的新增书目,由衷感念思霓母女无私,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先睹为快。 王文娟也知道了图书室的事情,特地叫秀英多送几样荤素小炒过来,年轻人一个个吃得肚皮圆滚滚,对秀英的正宗手艺不吝称扬,几名学生纷纷表示,早知有此等美味,情愿天天派活儿给他们做,逗得秀英一直合不拢嘴。 尹毅带着小鹿回来,刚好赶上菜品齐全,他与母亲敬陪末座,母亲见儿子从外面转一圈回来气色很好,心下愈加喜欢,儿子听着母亲的笑声,也觉得她许久未这样乐呵开心了。 吃饱喝足,学生们谢过师家款待,告辞结伴出馆去了,留下石生陪郭家姐弟廊下烹煮香茗,怡然地聊天品茶。 满月当空,洒播下温柔沁凉的光辉,院子里一片澄明,如同有通透的清波在缓缓地荡漾。 少嫆兴冲冲地跟着少姝,在院中做起拜月礼,第一次做类似的导引,只觉得姐姐姿态优雅,举手投足间流溢出神秘难言的气息。 既不是捣乱来的,就得一本正经地学着做,好在整套动作并不难,循环过一遍,少嫆很快发觉导引的诀窍在于调匀气息,暗暗称妙,稍有间歇,便冲着少婵子默欢快地招招手,希望唤他们也一起来做。 子默朝她们那边呶呶嘴,鼓动少婵:“姐姐不去试试呀?” “算了,搬了两回书现在臂膀还发酸,”少婵甩甩手,委婉答,“再说,小姑娘做那个才真正可爱。” 感动地注目了好半天,在她看来,两个小妹在月下翩然无声轻盈舞动的模样,恰似难得一见的美丽精灵。 “姐姐完全不必这样推托,你又不比她们大很多。”子默欢笑起来,实不敢苟同。 思霓见大侄女缄口不答,眸光灿然,稍往石生方向游移一瞬,只冲子默使个眼色叫他噤声,便知她并非没有尝试的想法,但因外人在场,颇感难为情。 浅茶满酒,给人客斟茶不能斟满,要边喝边添才有滋味,只要对方不倒掉杯中茶底谢茶,作为主人的思霓乐得频频添茶。 (谢茶:即客人倒掉杯中茶底,表示不喝的意思。) 石生忽开口赞道:“思夫人,您煮这茶水的味道真是清淡隽永,不比平时喝到又香又苦的那种,实在特别。” 思霓笑:“初来乍到,真难为石公子了,我们这边确实喜喝浓茶,大概是平时面类饭食居多,调味亦重,尤好酸辣口味,饭后总爱备下浓茶,以助消化。” “是这样的,”思霓的细心体贴令石生相当有感触,“听人讲,大约界休的水质较‘硬’,浓茶可以很好地沉淀,改变水的色泽与味道。” (水硬:是指水中所溶的矿物质成分多,尤其是钙和镁,硬水并不对健康造成直接危害,但是会带来结水垢、减低洗涤效率等“麻烦”。) “石兄厉害,喝得出来水质的差别,告诉你呦,我三伯母煮茶的水可是地道的源神泉水,不要说拿来煮茶,直接捧来饮用也是自带绵柔口味,唇齿留香,只不过,在城中能享受到就属实不易了。” “还是你毓川叔夫妇俩有心,大老远地带下来一大壶。”思霓笑答。 “原来如此,在下今天当真有口福。”石生满足了。 “思夫人,方才见少姝先倒了一碗放着,是给自己留的泉水吗?”石生指指案几当中的素陶碗,里面不是热茶,应该就是子默说的山泉,“也对,拉伸过一番筋骨,确实比较容易口渴。” “没错,这是她的‘满月饮’。”思霓坦诚以告。 石生睁大眼:“满月饮?” “是啊,水呢必须接一碗门口的鸑鷟泉,满月之夜置于几上,待行完拜礼,泉水中便承接下来满满的月华,舒畅饮下,有清洁身心的功用,她呼作‘满月饮’。” “唔,听来蛮有道理。”子默艳羡,“喝下保准会一夜好眠。” 少婵欣赏极了:“也亏她才想得出来此等妙法,蕴含月光的泉水——果然诗意浓郁!” 石生听得入神,郭家人日子里的很多微末细节,总让他感受到一种超脱出日常的雅致。 子默嘴馋起来,假咳一声,忍不住道:“确实有那么好喝?你们别告诉少姝姐姐,来我偷偷尝一口。” “劝你别调皮,我想这‘满月饮’是女儿家才能用的哦!”石生正色劝阻。 子默忌惮,停下伸出去的手,错愕地看向思霓求证:“三伯母,真是女孩儿才可饮用吗?” 见思霓笑而不答,立刻发觉上了当,嗔怪起来:“石兄好过分,干嘛作弄我!” 话音未落,远处的两人便奔至案前,你争我抢地喝光了一大碗,看得大家忍俊不禁。 “大家在笑什么啊?”少姝平复气息,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一圈。 少嫆抹抹嘴,问弟弟:“你干嘛只管盯着我们的茶碗?” “给石兄一拦,结果没喝成,”子默不情不愿地说完自己觊觎满月饮的前后,眼巴巴地看着少嫆,“如何,味道有什么不一样?” 少嫆故意逗他:“味道好极了,就像温柔的夜色统统进到肚子里来啦!” “从前人们只道‘吸取日月精华’,干脆用喝的属实头一回见到,少姝怎么想的?”少婵问。 见大家对自己的“满月饮”如此感兴趣,少姝很是开心,款款道出自己的灵感来源:“每日清晨起来,妈妈会先在女娲娘娘神像前奉上一杯鸑鷟泉水,回头取下都叫我喝,说是对身体大有好处,自然而然,拜月时我就想到如法炮制啦!服下映有满月的水,对身体一定也有裨益!” 见子默还是一副不甘心,少姝嗤一声笑,又将手拱他肩上接着安慰道:“你呀,何必拘泥?” 子默跟着姐姐的另一只手,扬起首,再低头,看到自己茶杯中明晃晃的月华。 “月亮那么无私,能照到我的水里,当然也照到你的茶里了。” 子默雀跃:“对,其实我一早喝到了。” 旁边的石生另有领悟,喃喃出声:“在下只知界休供奉后土由来已久,没想到狐岐山上的信仰更见虔诚。” “月为 阴 精 ,话说回来,少姝的满月饮仍是与女儿们最为相宜啊。”少婵颔首。 “嗯,少婵说得不错,”思霓笑了,“让我想到了南州高士徐孺子先生的一段妙语。” (徐孺子:徐穉(97--168),穉同“稚”,字孺子,东汉豫章南昌人。汉室衰微时,高蹈远引,隐居故乡。徐孺子三举茂才,四察孝廉,五辟宰辅,因看清朝廷黑暗,深知大树将倒非一人一绳能系,因而拒绝出仕,是徐氏南南州(古时,徐氏自徐州南迁至浙江一带史称北南州,自浙江迁豫章一带史称南南州)的杰出代表,世称“南州高士”(郭林宗语,出自《后汉书·徐稚传》),他学问渊博,精通经学,还擅长七纬,变易,风角,星官,算历,河图等。陈蕃为豫章太守时,素不接待宾客,独为他特设一榻,去则悬之,后世以“悬榻”比喻礼待贤士。(悬榻典故见《世说新语》与《后汉书》)) 除了少婵,郭家三姐弟同声发问:“什么妙语?” 思霓看着少婵微笑,一副我知道你知道的神情。 少嫆低呼又忙着掩上嘴,谨慎地瞅了少婵一眼,碰碰少姝的胳膊肘:“三伯母说的是豫章徐家哎。” 少姝也反应过来,正是与大姐姐定下亲事的徐家,她一早听人讲过,徐孺子先生是少婵未来夫君的高祖。 子默仍在追问:“三伯母给我们讲讲啊。” “说起来,那是先生九岁上的事情。” “哇,高士不同凡响,小时候已是不一样的小孩子。” “说的是他九岁那年,在皎洁月光下嬉戏,旁边有个大人在望月之际发出感叹:‘如果月亮中什么都没有,那会该更明亮吧?’,对了,你们会有类似的想法吗?”思霓讲了一段,旋即停下,望着坐旁几张年轻面庞,饶有兴味地提问。 第61章 献给天上的明媚婵娟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思霓看着少婵微笑,一副我知道你知道的神情。 少嫆低呼又忙着掩上嘴,谨慎地瞅了少婵一眼,碰碰少姝的胳膊肘:“三伯母说的是豫章徐家哎。” 少姝也反应过来,正是与大姐姐定下亲事的徐家,她一早听人讲过,徐孺子先生是少婵未来夫君的高祖。 (徐孺子:徐穉(97--168),穉同“稚”,字孺子,东汉豫章南昌人。汉室衰微时,高蹈远引,隐居故乡。徐孺子三举茂才,四察孝廉,五辟宰辅,因看清朝廷黑暗,深知大树将倒非一人一绳能系,因而拒绝出仕,是徐氏南南州(古时,徐氏自徐州南迁至浙江一带史称北南州,自浙江迁豫章一带史称南南州)的杰出代表,世称“南州高士”(郭林宗语,出自《后汉书·徐稚传》),他学问渊博,精通经学,还擅长七纬,变易,风角,星官,算历,河图等。陈蕃为豫章太守时,素不接待宾客,独为他特设一榻,去则悬之,后世以“悬榻”比喻礼待贤士。(悬榻典故见《世说新语》与《后汉书》)) 子默仍在追问:“三伯母给我们讲讲啊。” “说起来,那是先生九岁上的事情。” “哇,高士不同凡响,小时候已是不一样的小孩子。” “说的是他九岁那年,在皎洁月光下嬉戏,旁边有个大人在望月之际发出感叹:‘如果月亮中什么都没有,那会该更明亮吧?’,对了,你们会有类似的想法吗?”思霓讲了一段,旋即停下,望着坐旁几张年轻面庞,饶有兴味地提问。 “要追究月亮里有什么,”少嫆举头望月,左摇右晃地第一个开腔,“我记得从前也屡次问过大人们,得到的回答也是大差不差的,都指那当中恒常变化的阴影部分,是月宫中的玉兔和蟾蜍在恪守各自的职责。” “为此我也翻过一些书,”少婵也细细道来自己寻索探求了一番的成果,“最早的月母叫做常羲,《山海经》里有月母给十二个月亮洗澡的情形,战国时《归藏》才开始说,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月为月精。而《淮南子·览冥训》则有了更完善的情节,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羿妻姮娥窃奔月,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姮娥就是嫦娥,以姮嫦来称呼阴晴圆缺循环往复的月亮,莫不是因为古人早就发现了月中‘恒常’而在的阴影?” 她惊喜地发觉,何止是高士,连姐妹们在内,逢晴空之夜,一概会做出相同的举止(痴痴地抬头望月),生出相同的疑惑(一遍遍问月里有什么),少姝感觉相当的亲切,不觉莞尔称是:“是呀,到《灵宪》里时也有记载,蟾蜍是嫦娥的化身。然而,我实不喜那样设想,且坚决以为,那银盘里头飘渺多端的阴影,是嫦娥一对曲折灵动的广袖才对,嗯,她一边喝着醇香醉人的桂花酒,一边向世人展现她炫目曼妙的舞姿。” (《灵宪》:东汉天文学家张衡所写的天文学著作,被后世认为是中国和世界天文学史上的不朽名著,所反映的科学水平是当时世界的最高水平。) 嫦娥是仙气动人的婵娟,蟾蜍则是形貌丑陋的蛤蟆,在少姝看来,二者当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没有办法扯到一起,但在上古至今的传说中,他们确实是互为变身的关系。 虽然姐姐的想象让子默觉得很可爱,但他还是转回了广为大众接受的看法:“《五经通议》上面说,玉兔和蟾蜍,它们一起在月亮上,蟾蜍本是阴性,而玉兔则属阳性,二者共同发亮,可见,阴是从阳中生发出来的,或者说没有蟾蜍,月亮发出的光会更亮?” (《五经通义》:西汉刘向的著作。刘向,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楚辞》和《战国策》由他整理编定。宋王应麟《玉海·艺文拟序》:“刘向辨章旧闻,则有《五经通义》。通义者,汉五经课试之学也。”在魏晋时,《五经通义》应该也是攻读经学的必读书目。 ) 看来大家已然取得共识,于是更加好奇徐孺子的答案,等着听思霓往下讲。 “彼时的徐孺子先生却答不然,就像人的眼中有瞳仁,没有它,眼睛一定不会明亮。” 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出来,众人面面想觑,场面安静了好一瞬。 接着,一个个脸上露出了钦佩赞服之色。 “多么巧妙的比方。” “世上确有天赋异禀这回事。” “他这么一说,不但回答了问题,而且还让大家体会到阴阳相生的道理。” “才九岁,居然想得到,月的明亮与否并不仅仅取决于其中是否有物,更重要的是,有些部分对于整体功用的施展是不可或缺的,这种思索的方法更有深度,也更可贵。”少婵最后这样说。 她向往的神情落在眼里,石生始终无言,不过整张脸却焕发出神采,好似眼睛都在笑。 (徐孺子赏月:出自《世说新语·言语》,书里记载了徐孺子九岁时的一次机智对答,原文是:徐孺子年九岁,尝月下戏,人语之曰:“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 “子献哥哥说石兄唱诵的功夫很是了得呢。”少嫆笑嘻嘻。 “真的吗?”少姝十分配合。 “不是我显摆,此情此景我早就想引亢高歌了,就怕没人想听。”心情益发好了,石生放胆逗趣起来。 “少婵姐姐,我好像记得山水斋里有只竖箜篌,许久无人拂拭,大概也很想一展心弦?”子默夸张地做个拜托的手势。 (竖箜篌:在古代箜篌有卧箜篌、竖箜篌、凤首箜篌三种形制,琴弦一般系在敞开的框架上,用手指拨弹。《史记·封禅书》:“于是塞南越,祷祠太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琴瑟自此起。”卧箜篌起源于春秋,竖箜篌是汉代自波斯传入的,后被称为“胡箜篌”。《隋书音乐志》记载:“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之乐器。”汉乐府曲中甚至有“箜篌引”,属相和歌辞,至今广泛传颂的有四首叫做“箜篌引”的诗歌作品,除了被蔡邕收入《琴操》的《公无渡河》,作者分别是曹植;王昌龄;李贺。这种风靡宫廷与民间的古老乐器,从十四世纪后期不再流行,以致慢慢消失,人们只能在遗存的壁画和浮雕上看到部分箜篌的图样。) 少姝骇笑,若论倚小卖小,整个郭宅就数这对活宝了,再无人能出其右。 少婵竟无推辞,取来竖箜篌静候一旁。 “且以此歌,献给天上的明媚婵娟好了。”石生向天上指了指,又清清嗓,便深情吟唱开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月出皎兮”句:出自《诗经》中佚名的《月出》,大意是赞美月亮出来多么明亮,美人仪容多么漂亮,抒发了歌者的爱慕情思,不知道是不是中国最早的专门咏月的诗。) 乍听之际,少婵面容上微微一动,因自顾自垂首,无人在意。 她纤指轻拨,乐声相和,搭配映衬,似有默契。 因诗乐太过悦耳,朗朗上口,所有人忍不住一起跟唱,欢乐汇入,经久不息。 送客人出门时,思霓接过少姝递上来的包壶,郑重交给石生:“这个还望石公子收下,权当今日帮忙的谢礼,不成敬意。” (包壶:供人们夜间或外出饮茶使用的茶器,是根据卤壶(也称吊子)的大小和形状,用木质做外壳,壳外包以皮革、藤条、绸缎、麻布等装饰品,壳内填充丝绒、棉花等保温材料,内置一壶二杯,类似于保温热水瓶的效果。) “思夫人您太客气了,”石生一时受宠若惊,双手捧壶,“请问这壶里是……” “自然是送与石兄品尝的满月茶!”子默挤眉弄眼。 “蹭吃蹭喝,还要拿上走,实在……太不像话了。”石生挠头讪笑,特别地不好意思。 “怎么还这样见外,石公子快请笑纳吧。”少姝也笑意盈盈地劝道,打消他的顾虑。 见少婵他们走远,石生才转身,仔细地拿着包壶,惬意地走在回屋的路上,石生望着扑棱棱掠过头顶的鸟影,发觉这个初夏的夜晚,连风里都裹着蜜糖般的槐香。 与弟弟妹妹分开以后,少婵慢慢走着,怀里抱着思霓母女刚送给自己的竖箜篌,低头凝思。 明敏如少婵一早察觉,石生在陪着钟会卫铄一行人到郭宅来,初见之下对就她青眼相待,他的性格率真纯朴,后来留在书馆中再见相处,也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情,就仿佛她是那些门窗外新鲜悦目的风景,比如草木、花影、流云……或者随便其他的什么。 第62章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简师姐叫我高师弟就可以了。”高玉笑着,脸颊上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来。 “劳拉,要不要上去看看。”查理斯对着劳拉说到,就见劳拉兴奋的用力点头同意,然后就被查理斯抱起来放在钢铁战衣的肩膀上,命令维克多控制着战衣就要飞起来。 几人来到了艉楼,茫然的水手们瘫坐在甲板上,用迷惘的眼神看向几位军官。 守序接管指挥权后,第一件事便是视察整个琼北沿海防线,防线的工事在原本明朝海防工事基础上,添加了诸多棱堡。守序将这条棱堡线命名为琼海壁垒。 西班牙人在和乐城并没有构筑棱堡要塞,现有的防御工事只是沿用了苏禄人的城墙。城市并不大,像很多亚洲城市那样,原本主要的居住区是在城外。城墙外有一些倒毙的尸体,看起来苏禄人曾经向城墙发起过试探性冲击。 穆语定睛一看,才注意果然有两栏好友,上面那栏只有“轻轻”一个好友,下面这栏有两个好友,一个是闻泽煜,一个是容剑,因为都是她的好友,曾经聊过天,所以她认识他们的头像。 终于,在飞越一座山峰的时候,前方远远的,一字排开五位修士。 这正是校振东现在的期盼,只要夏听雪的修为达不到化神期,就永远拖着他们无法三魂合一。 迅速挖洞消失在地面上,煤炭龟再一次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准备采用喷射火焰攻击。只是这一次和之前的时候一样穿山王从地下钻出来的挖洞偷袭让煤炭龟再一次被翻了个面。 电话里,传来一阵阵‘嘟嘟’声,火钳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也不敢肯定,这个电话能不能起到作用。 好像包拯也在为此事很愤怒他望着于妈怒道:“州衙会冤枉一个好人吗只要你没有杀人怀疑你也只不过是暂时的你……哼!”包拯似乎再不想多说其他而于妈已经吓的腿直发抖了。 现在看见苗琳的形势不容乐观,邪灵也就忍不住心里的那丝好战,想要出手了。 “你!这表明明是真的!”青年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特别是在乔启月的面前,被人说丢出去的表是假的,这就好像在他脸上狠狠的抽了一大嘴巴子。 在花郎将自己的分析说出来之后,温梦也搞不懂,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南宫城抬起头,正好看见了杨妄,杨妄也在他眼中看到了他绝望的神情,真气尽失,他不但身体垮了,恐怕连意志,还有生存下去的勇气,恐怕全都没有了。 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要等董林说出他们想知道的事情不过可能此事真的很难说出口那董林又陷入到了犹豫之中启口显得更艰难起来。 “比起李兄的口气来说,我的并不算大。”林成不卑不亢,说话有理有据。 突如其来的事情就么草草的收尾。只是在当吃完午饭之后没多久。燕子矶卫生所楼顶的隐蔽之处多出了一个身。仔细一看才现这正是苍后宫中的一员。被康熙皇帝称为“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的那位。 “分开,给我围堵上,杀无赦。”一名黑衣人在指挥着四周人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慢慢收缩起来。 王辅臣面色波澜不惊,喝了口茶,翘着二郎腿阖目沉思。王继贞不敢打扰,在边上静静的思量着,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刺激到是刺激了,只是他心里也异常的矛盾。一方面想疯狂一把,另一方面则是担心这样做会伤害到自己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 两个圣级高手就这样折在这里,船上的众人忍不住的心惊,特别是那几个平时只会冥想,不知道啥为战斗的圣魔导师。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反正林雷在这片空间里事无巨细的经历了颜思雨的整个成长过程,包括她在阳关中学的那一段生活,该看的不该看的,林雷都看了。 林雷如果不采取非常手段,恐怕就算他技巧通神,也逃不出这个越来越密的包围圈了。 一年后,人类的战舰生产速度将达到40艘每天,但幽灵战舰的生产限制颇多,估计一年后,产能只能翻一番。 “其实……你妈妈已经和我说了!”李天一边为许洋按摩一边说道。 “你说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好象与阿天有一个约定,只要你的脚好了,就一定嫁给他。现在你的脚好了,是不是要履行诺言了?”严凤看着许洋笑着说道。 “主编,这其中肯定有人搞鬼,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去查清楚!”庄轻轻可不想放弃自己好不容易熬到的副主编位子。 做完就能直接组建一个玩家军团,这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任务。 当场有几个贵族家族便忍不住跳脚,转头就是扑通一声跪在飞毯上朝苏寒猛猛磕头,撞得飞毯砰砰砰响。 韩桂兵心潮一阵翻涌,看到齐思思依偎在这个男人怀里的模样,他不禁想着那人要是自己该多好,她本来该是自己的妻子的,那样齐副司令也会提携自己,出头指日可待······如今一切都没了。 阗阗相聚,喓喓互鸣,慭慭相蛰伏,直待夜幕才探出,频频与卿睹。 然而最微妙的却是,人心各异,人有许多脸孔,有许多副心肠,我都见到过。 简白好容易喘匀了这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什么都没穿,直接盖着被子,现在被子滑落到胸前,后背更是什么都没有贴靠在厉霆琛并不厚的衬衣上。 无论在学习什么东西之前,都应该同自己所教授的对象,讲清楚利与弊,危险之处和弱点之处,而不是一心想着让对方开心。 第63章 一眼就领会到 - 少姝的山水 - 凡峥 知道他接下来说的话定然是很重要跟认真的,席瑾言表情更加严肃了起来,认真地听着爷爷接下来要说的话。 使人们的感情像洪水般倾泻出来的那个男人,自己也被此情此景陶醉了。 “光明教还真被围剿了。”云逸心中微微惊讶,已经投靠云逸的光明教前左右护法张亓和周达告诉云逸一些袁昊死前说的话,从袁昊让张亓和周达两人离开光明教的情况来看,很显然袁昊已经认定光明教要完。 慕离带着橙橙回到家,客厅的茶几上放着杯冷却的水,白萱的身影没有出现,男人紧皱的眉头这才松缓。他以为,还好白萱有点自知之明。 因为他现在的身份可不一样了,他是几千员工的一家集团公司的老总,如果公司发展不好,几千个员工就会失业,几千个家庭的生计将受到严重影响。 “去见席瑾言?”顾七七愣了一下,恨不能狠狠的给自己一个耳光。 “应该提,苍穹,你要不提,我就把这人挖到我这里来。”霸者星河眼神灼热的看着霸者回忆,证明着刚那一句并不是虚话。 但事实却是大错特错,因为蓝海辰的特殊身份,他根本不会向双方透露任何信息。因此直到现在,其实只有蜜蛇联系过狙击手而已。 “别卖关子了,就跟我们见识一下,是什么食物吧!”唐三笑道。 他帮她度过这个难关,甚至很多时候,席瑾言对她都是宠溺,可是顾七七却想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和沈惜荷之间还会有这么多的理不清,解不开的曾经。 蓦然,伏羲四象鼎再次莫名其妙的颤抖起来,将其笼罩的神秘力量不知为何突然变得不稳定起来,见此情况,陈落没有任何犹豫,欲要进入伏羲四象鼎中。 室内鸦雀无声,除了乌里扬诺夫的喘息和来回暴走之外,其他中央委员们都默不作声,显然还在消化这惊人的消息和战果。 这是第五王朝,这些金光闪闪的家伙,看起来,怎么都和安雄那么的想象。 西蒙?格雷森越看,眉头就皱的越紧,穆里尼奥今天的战术安排,给他一种疯了的感觉,这个葡萄牙人就好像大脑短路了似的。 然后铁骑铁黑的脸色变了,变成惨白色,一摇,再摇,却没有动。 哈维倒也想明白了,与其辅佐路易斯?恩里克管理兵强马壮的巴萨。还不如去利兹跟西蒙?格雷森好好学习一下如何引领一团糟的“青年近卫军”重新崛起。 ——武夷山大战中,各门各派的领袖都出动了,但权力帮万众之尊的帮主不但没有出现,连帮中总管,亦即持生杀大权的柳五公子,也从未现过身。 尽管得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与跟斗云,但是霍向空并没有因此骄傲,接下来在去花果山的时候依然每天按时给马伊丽按摩,不耻下问的向马伊丽请教关于修真的一些问题。 操魂使低声骂道,他拔出了邪兵?噬魂,然后把这怨魂缠绕的匕首深深插入脚下的地板中。 沐宸御缓缓转过头,眼神直视着她,然后盯着手指头捏紧着的戒指,那闪闪发光的2克拉钻戒,在阳光的照耀下,璀璨夺目。 “喜欢吗?”向紫惜渴望的看着晋皓轩,那美丽到雌雄莫辨的脸上是难掩的惊喜。 寍舞见两人都安慰着自己,也不好说些什么丧气话,但是她清楚,她没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了,想起若儿离开的那一瞬间,她不觉的心疼。 司藤枫眸色蓦地一紧,她的问题仿佛瞬间让他发觉自己话语间的不一样。 “上一次,你不是让我体内的魔气引出来了吗?你在帮我一次,让它出来,我好好研究一下。”李艺说。 杨希若和王云杰抬起头一看,穿着灰色西装,蓝色衬衣,俊美风流的男人正带着笑意看着她们两个,旁边还有一个同样穿着西装,但是姿容却相差甚远的男人。 “嫂子,或许你可以找一下苏助理,苏梅雨。”张自扬硬着头皮说道,不管怎么样,他有种感觉,魏俊生一定和苏梅雨在一起。 “苏暖暖!”一个身材略偏高显瘦,五官清秀的男生出现在画面中。 “这么说,我们这些人才是笨蛋?”沈庄梦眉脚一挑,大有挑刺的意思。 “尼玛!老子辛苦炼化了这么久竟然无法用,这也太坑爹了吧?”龙千寻在碑中怒骂道。 “对,就是他!”琮琮肯定的回答,他就知道,如果说外号的话爹地一定知道。 ●关于月亮,民间流传着许多传说和神话故事。其中有嫦娥奔月、朱元璋抗元起义等故事。 梁少鹏的示好,让我更加怀疑他是莫晓晓的帮凶,自从医院那件事之后,我对他一点信任也没有了。 平时二十分钟冲个澡今天破天荒的五分钟搞定了,他一定是被她下了药。 烈焰宗宗主被暗殿的八位殿主联手斩杀了一事烈焰宗四位长老并未说出来,只是暗殿的人可不会这般简单的解决,暗殿的八位殿主灭杀了烈焰宗宗主立马将烈焰宗宗主已死的事情散播了出去,这下整个仙界都蠢蠢欲动起来了。 李氏的脸色此刻更是缓和了过来,一改以往那般严肃,看得田恬心里有些发毛,她大概……也许……可能……已经猜出来,李氏在打什么主意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