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 岁时来仪 - 非10 知道王贞仪,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大约四年前(2019年),深夜偶尔看到一篇文章,重点不在王贞仪,但我只记住了王贞仪。 像忽然推开一扇窗,看到了满天星辰,惊喜又壮阔。 然后就着迷了一样,各种搜集她生平的信息资料,但她的记载真的太少了。 甚至这“太少”里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外国权威杂志的发掘科普与肯定,将她称之为中国古代女科学的代表。 然后我买了《德风亭初集》,一点点看了很久,还有一本九几年就已经停刊的四川少儿读物。 但也真的太少了。 关于她的记载那样少,知道她的人也那样少。 那个时候就萌生了想动笔写一写她的冲动,还曾深夜兴奋发过朋友圈,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搁置了,其中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怕自己写不好,而退缩。 再后来,网上开始出现了关于她的少量讨论,也有一档综艺节目里提到了她,哇,我当时非常惊喜,也非常急切,再次有了动笔的欲望。 拖拖延延,辗转反复,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写点什么出来,哪怕不完美,哪怕不如人意,但至少在她寥寥无几的记载中添点什么呢? 或者,哪怕我文笔拙劣格局狭隘,写不出真正的她,但如果让多些人多了点了解她的兴趣,也是很好的事情吧? 毕竟她真的很值得被人知道,且我相信,读完王贞仪,心里便会留下一个王贞仪,从而想到她即觉得有力量,有勇气。 贞仪或许并不完美,甚至也不自由,也没有像我们认知中的大女主那样一路开大,顶着光环走上人生巅峰收获幸福收获名利收获一切—— 但她真的很了不起。 正因为没有以上种种,反而更加了不起了。 在我眼中,她因切实存在过、因足够强大而能够疗愈她人,而我就曾得到过这种疗愈。 选用猫猫视觉来写,是想给这个故事添一点活泼的气息,也不想让视觉显得太过武断。 这绝不是人物传记,而只是一个王贞仪的小粉丝写下的一段猫猫梦呓。 总之,我随心写,大家随心看,也欢迎各抒己见,共同进步探索! ——非10写于2022-12-9凌晨4:43分,一个因喝了太多咖啡而失眠的夜。 …… 写下以上那段话后,又辗转犹豫耽搁了一年多,终于在24年的清明节又一个失眠的夜里,拿起了纸笔,并决定借由二十四节气这一与天文星象相关的中国非遗智慧作为故事主线,来完成这段盘旋心头多年的梦呓。 “岁时”,为一年四季。 所以这个小故事,就在芒种这一天和大家相见了。 故事不长,但会写得很慢,大概率还会边写边修,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 楔子 - 岁时来仪 - 非10 立春当日,天色晴明。 故宫博物院里,有一女一男两位工作人员在馆院中取景,年轻的男人脖子里挂着只相机,此时将镜头对准了墙角处的一丛鹅黄色迎春花。 一连拍了几张后,男人调出相机里的原图回看,让女工作人员看了一遍。 女工作人员年长些,定睛瞧了瞧,笑着说:“小李这拍照技术可以啊,你们年轻人可比我们专业多了!” “那是咱馆里维护得好,随手一拍都是大片儿!” 二人说笑着,继续往前取景,女工作人员指着朱墙下的一株新发的黄腊梅,笑说着:“给这棵梅树也拍一张……回头咱们每个节气都在馆内拍一回,把这一年的景都留下来。” “那敢情好,等到了年终,咱们还能出个故宫二十四节气图鉴!” “这个好!”女工作人员笑着点头,说着,伸手又往旁边一指:“小李,来,给咱橘子也拍一张!” 年轻人拿着相机走近了些。 橘子是故宫博物馆里的一只猫,顾名思义,它是只大橘猫。 这只橘猫是只橘白,唯腹部和四爪雪白,这种花色组合,也被称之为“金被银床”。 橘子今年已经八岁了,从它有记忆起,它就在故宫博物院里了。 这些年来,橘子凭借着专业的捕鼠能力,以及出色的食量和体重,在故宫博物院一众猫猫大队中,常年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又因外表很受游客们喜欢,橘子除了捕鼠之外,便还兼职打着另一份工:接受游客们的抚摸撸毛。 因此,橘子对自己的定位是一只成熟老练的编制猫,说得再威风些,那就是故宫带爪护卫,且得是一等护卫。 作为一只老练的编制猫,在镜头对准自己时,走在石栏上的橘子护卫便适时地伸出两只雪白前爪,压低前半身,做了个标准的大猫伸展,尽显优雅本色。 两位工作人员离开后,橘子揣起前爪,卧在石栏上晒着太阳打起盹儿来。 “立春之后,天气就一日日暖起来了……你们看,这树也发芽了!” “诶,说到立春,你们知道江蕙吗?” 听着游客们的说话声,橘子依旧惬意地眯着眼睛。 这群游客有七八个人,男女都有,看年纪穿着像是大学生。 “江蕙?哪个系的?” “什么呀,我说的是清朝道光年间的一位女科学家……”一个穿着牛油果绿羽绒服的女孩子说:“她研究天文星象,按照二十四节气绘制了二十四幅星图,刊刻出版了《心香阁考定二十四节气中星图》,可厉害了。” “清朝女科学家呀……”另一个女孩子说:“那我也知道一个,更早些的,也是研究了天文数学的,叫王贞仪!你们听过没有?” “这个倒是听过……”一个戴着黑色针织帽的高大男生刷着手机,随口搭话道:“但我在网上听人家说,这个王贞仪很有可能是虚构的,谁知道真假呢。” 几个人因为这个话题讨论争执起来,橘子闭着眼睛打了个呵欠,是啊,谁知道真假呢。 中国的历史这么长,里头得装着多少人啊,只怕比它每年掉的猫毛加一起还要多呢。 那群大学生说着话走远了,橘子刚想换个姿势继续睡时,耳朵一动,一回头,只见一只大狸花走了过来。 橘子一个弹坐起身,弓起背,耳朵压低,朝着那花臂大狸花呜呜哇哇骂骂咧咧。 大狸花一个起跳,四爪轻盈地落在石栏上,迎面朝橘子走来,嘴巴里也不算礼貌。 这只大狸花是上个月刚来的新猫,来历不详,但作风霸道。 自打来了馆里,它和橘子已经掐了十多回架。 除了争夺地位之外,让橘子更加耿耿于怀的是,自打这大狸猫来了后,后殿里的三花都不爱搭理自己了。 正所谓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二猫梗着脖子隔空对骂了几十个来回后,橘子怒气蹭蹭上涨。 这外来的大狸花,骂猫的花样又新又脏,橘子一个忍不住,率先挥出猫拳。 随着橘子出招,两只猫忽然像是磁铁吸在了一起似得,速度奇快地抱掐在一起,咬脖子,蹬腰子,全都用上了。 两猫哇哇叫着,一撮撮猫毛满天飞舞。 打斗间,橘子一个脚滑,仰面往后摔了下去。 橘子在空中快速虚蹬了几下,试图翻转身形,来一个漂亮的猫猫翻转落地,以此挽回尊严,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这处石栏不算太高,按说摔下去也不过眨眼的事,但橘子觉得自己下落的时间异常之久。 “啪叽——!” 终于,它落在了地上。 四脚朝天的橘子一个翻身,但……没翻动。 它再使劲儿一翻,总算滚了一圈,动作却是从未有过的笨拙。 【——喵呜?】 橘子疑惑地叫了一声,忽然被吓了一跳,拿两只前爪捂住自己的喉咙——这猫娃子音是哪里来的? 下一刻,它将两只前爪伸出,猫爪大大张开,立刻瞪圆了眼睛——这小爪子又是谁的,它那山竹一般大的拳头呢? 橘子开始向四周看去,白墙小廊青筒瓦,青砖松景四方院,是个很陌生的地方。 橘子茫然间,忽听小院正房里,传出一声接着一声凄厉的叫。 橘子被这声音吸引,立刻拔腿跑去。 它现在的身体太小,像是一只刚满月的猫崽,说是跑,却也慢吞吞的。 橘子来到那间正房外,只见一个身穿酱色市布长衫,脑后梳着大辫子的年轻男人正焦急地走来走去,口中不时念着什么:“救苦救难观音娘娘……至圣先师在上,还请多多保佑……” 橘子盯着男人垂在身后的大辫子瞧了瞧。 这时,那间房内忽然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很快,一个脑后挽髻的婆子走了出来,口中笑说着:“生了生了!” 男人赶紧上前去:“生了?是男孩还是女孩!” “恭喜您了,是个明珠!” 男人脸上的期待之色落空,肩膀无声垂了垂,低叹道:“是个弄瓦的。” 时下生男称为弄璋,生女则为弄瓦。 接生婆看在眼里,笑着说:“王二爷您和二奶奶都还年轻着,这不过是头一胎,弄璋弄瓦那都是喜事!且今儿又是立春这样的好日子,立春立春,日日更新,您的子孙福气且在后头哩!” 男人这才挤出一个笑来,对接生婆揖了揖手:“借您吉言,有劳了。” 这时,一个仆妇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男人福了福身。 男人忙问:“赵妈妈,瑾娘可好?” 仆妇点头,一脸喜意地道:“二奶奶让二爷您给小姐取个名儿!” 男人沉吟片刻,想了想。 他很看重这头一个孩子,原是准备了不少名字的,但大多是男孩名,妻子有孕后,每每逢人见了肚子,都说必是男胎…… 男人在心底叹口气,到底收起了那一缕失落,开口道:“便叫贞仪吧。” 这是他唯一准备的女孩名字。 橘子腮边的胡须动了动,刚想跟进去看一看那被取名为贞仪的小娃娃时,忽觉脖子一紧,四爪腾空离地。 一只橘色大猫将它叼起,快步离开了这里。 橘子四只爪子在空中抓着,直到被大猫重新丢到地上。 橘子刚要说话,却被大猫搂到怀里,强行替它舔舐打理毛发。 橘子想要挣扎,被大猫吼了一声。 感受着这来自妈妈的血脉压制,橘子被迫接受了这场形象打理。 大猫舔舐着橘子的脑袋,橘子只觉天灵盖都要被掀开了,眼皮也被拉扯得吊了起来,它不由喵道:【妈,轻点。】 大猫没理会,直到将橘子打理得干干净净,这才满意地停下。 焕然一新的橘子蹲坐在大猫面前,仰着脑袋,终于有机会问:【这里是哪里?】 大猫躺卧下去,抬了下尾巴又落下,懒散喵了一声:【这里就是这里啊。】 橘子又问:【今年是哪一年?】 大猫:【今年就是今年啊。】 橘子发愁地沉默了,它就知道,并不是每一只猫,都像它这样有文化的。 大猫甩着尾巴:【小孩子问题太多了呀。】 橘子坐得更直了些,昂头挺胸:【叫我橘子!】 大猫扭过头,看向身后,有些为难:【你叫橘子,那它们叫个啥好?】 橘子看去,只见又有三只小橘子走了过来,张着嘴巴喵喵叫着。 大猫原本没想给孩子取名的,随便养养算了,但经橘子这么一提,它也来了兴致。 于是,橘子成了大橘子,并且多了三个叫做二橘子、三橘子、小盘子的弟弟妹妹。 橘子迷惑——小盘子是什么东西? 大猫眯着眼睛解释:【正好拿来装你们仨呀,这里是一户读书人家,你们作为家生子,也要讲究些的啊。】 一只盘子,装三个橘子,多讲究呀。 橘子无言以对。 它被那三只只会嗷嗷叫妈喊饿的小奶猫吵得想要捂住耳朵,刚要转身跑开,又被大猫一爪子搂了回来,并一把按在怀里,强行喂奶。 橘子凭借自己的能力,花了十来日的时间,总算弄清了那两个问题。 这里,是金陵。 这一年,是大清乾隆三十四年。 第一章 立春 (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立春过后,河水解冻,墙角的柳树抽了嫩芽,细细的柳枝变得柔软婀娜。 橘子卧在墙角的柴堆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时,拿鼻子嗅一嗅,已能闻到空气中万物复苏的气息。 橘子还有些炸哄哄的幼猫毛被春风吹拂着,同时也染上了太阳的暖意,它惬意地揣着手,又稍有些遗憾。 天气很好,小鱼干几乎没有。 橘子有些想念现代那些不乏掺杂科技与狠活儿的罐头和鹌鹑冻干。 柴堆下,大猫拿后腿挠了挠痒,一撮用了一整个冬日的猫毛随风飘飞,飞至半空中,被路过的燕子衔掠而去,拿去搭新窝了。 橘子眯了眯眼睛,诗兴大发——猫毛不是无情物,化作新窝更护鸟哇。 那只燕子第二日又来了,又带走猫毛两撮。 第三日再来时,便不是一个燕了,而是又另外带了好几只。 看着那群在墙头盘旋等待的燕,再看一看身上的毛已经褪得差不多了的猫妈,橘子觉得妈妈的压力有点大,所以妈妈只能假装舔毛,装作很忙的样子。 好在那些燕子也知晓它们猫族擅捕鸟,倒也不敢离得太近,否则这些燕子们怕是会化身猫毛抢劫犯。 万物总是这样相克又相生相依存的。 譬如橘子不喜欢孩子,却又总是被孩子的哭声所吸引。 一个午后,贞仪又在哭了。 趁着猫妈外出觅食,橘子偷偷去看了贞仪。 橘子已经是只两个月大的猫咪了,贞仪也已经满月了,但她的娘亲杨瑾娘还很少下床走动。 杨瑾娘的身体不算好,此次生产伤了本元,一整个月子里都在养病。 郎中还私下说,除了身体上的病症,她还有些心结。 橘子懂得不多,它只觉得人类太脆了些,一窝只生一只不说,那仅有的一只还长得很慢。 它经常来看贞仪,总觉得始终没见那小娃娃长大多少。橘子夜里还曾偷偷进屋,仰躺在贞仪的小床上,把四爪努力伸长,和贞仪比谁更长。 贞仪的长度变化好像可以忽略不计,而它橘子长势喜人,如今已经能跑能跳了。 橘子踩着板凳,爬上小窗,站在窗棂上,伸头往屋内看去。 小贞仪还在哭,她刚吃完奶,一个婆子正将她竖抱在怀中拍哄着,生怕她吐奶,另有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在旁举着拨浪鼓,也有模有样地哄着:“小姐不哭,小姐不哭喔!” 被婆子抱在怀中的贞仪啼哭间,似乎看到了窗棂上的橘猫。 四目相接,这是一娃一猫第一次对视。 橘子盯着小贞仪瞧,小娃娃生了双大眼睛,此刻满满包着眼泪,眼珠愈发晶亮。 片刻,橘子抬起两只前爪,直起上半身来,做了个猫猫做法的姿势。 小贞仪停止了啼哭,嘴巴圆圆,发出“喔、喔”的声音。 那举着拨浪鼓的小丫鬟看过去,指着橘子:“太太,阿娘,快看,有只橘色的小狸奴!” 橘子忙落下前爪,跳了出去,一溜烟跑了。 之后,橘子又来了三五趟,贞仪一哭,它就过来瞧。 而贞仪一瞧见它,总能止住啼哭。 杨瑾娘见它颇有灵性,慢慢便邀请它进了屋子里,小丫鬟春儿偶尔会给它一块肉脯,或端一碗煮得糟烂的小鱼,送到墙角下的猫窝前。 猫妈每每出门,逢猫就说,它这一窝猫崽啊,就数老大最出息,讨了主子们欢心,一猫得道众猫升天,光宗耀祖啦。 二橘子和三橘子也陆续找到了人家,被左邻右舍拿一尾鲤鱼相聘,带回家做狸奴去了。 小盘子身体不好,没活稳当,刚出二月时便没了。 橘子觉着,是它的名字取得不够好,一只盘子托着三只橘子,多沉呐。 橘子近来有些郁闷,它被罚五日不能再进贞仪的屋子,可它也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趁着春儿打盹儿时,跳到床上,帮小贞仪舔了舔头发而已。 橘子被春儿赶回来时,连说带比划地和猫妈喵喵诉苦:【你是没瞧见,她的头毛可乱啦!】 橘子一心想将带娃工作做得更加体贴精细,奈何人类不懂它的苦心。 贞仪两个多月大的时候,杨瑾娘养好了身子,总算可以出院子走动了。 这一日,杨瑾娘和丈夫王锡琛,抱着贞仪去了老太太那里。 路上,杨瑾娘神情忐忑,王锡琛也低着头不说话,落在橘子眼中,偷感颇重,好似他们的孩子是通过不正当门路得来的,见不得光。 王家在金陵也算是叫得上名字的人家,这家的老爷王者辅是廪生出身,官场沉浮数十年,如今在广东做官,任嘉应州知府,官从四品。 王者辅祖籍是安徽天长县人,十多年前举家迁入金陵,家有三子,王锡琛行二,和老大皆是正室董老太太所出,老三的生母则是王家的妾,那名妾室早年因病去世了。 王家正庶之分并不严重,也没人会拿嫡嫡庶庶的来说事,但不是一个娘生的,心里多少隔了那么一层。 董老太太生性好强,偏偏家中三子,数老三王锡璞最争气。 三爷王锡璞是三兄弟中唯一一个踏进了仕途的,如今在外地做县令,留了妻子在金陵侍奉嫡母,一双儿女也伴在老太太膝下,其女王淑仪今年七岁,已颇有知书达理之风。其子王介虽也才四岁,但人说三岁看老,王介瞧着很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除了三房这一脉外,董老太太的两个亲子,却是子嗣单薄得厉害。 王家大爷王锡瑞仅一子,此子王元,乃是王家长孙,今满十岁,性活泼好动,但见到笔墨时总能静如鹌鹑,呆若木鸡。 他目下最值得一提的事迹便是去年和金陵知府的小儿子打了一架,还输了。 还好输了。 王锡瑞提到这一茬就心梗。 但他已多年没有子嗣,这方面艰难了一些,便将开枝散叶的重任转移到了二弟夫妇身上。 王锡琛难免感到压力。 偏偏他这口气也不曾争上,仅是添了个女儿。 此时他与妻子抱着孩子去见母亲,心中便实在发虚。 橘子蹲在堂外,也见到了那位董老太太。 老太太发髻花白整洁,个子不高,身形有些发福,生了张长脸,眼尾下耷,似乎不大爱笑,便给人威严之感。 王锡琛夫妇二人请安罢,一名婆子上前,接过杨瑾娘怀中的孩子,抱到董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您瞧瞧二小姐……” 王锡琛夫妇静静垂首,好似堂下的犯人,在等着宣判定罪。 片刻,却闻上首响起了老太太的笑声。 夫妇二人抬头看去,只见老太太亲自将孙女抱在了怀中,眉目舒展慈爱:“眉毛生得完整,是个有福气的,眼睛长得也亮,是个聪明孩子……” “对了,你们父亲从广东回信来了。”老太太对儿子儿媳道:“给这娃娃取了个字……” 王锡琛讶然抬头,父亲竟还给他这女娃取字了? 老太太伸手点了点小女娃的脸蛋儿,笑着唤:“德卿……小德卿呀。” 王锡琛见状松了口气,眼里有了笑意。 杨瑾娘微红了眼睛,心头阴云终于散去大半。 次年立春,某一日,初为人母的杨瑾娘惊喜地发现,小贞仪已能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 待天气更暖了些,身上厚重的棉衣除下,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娃娃便走得更快了。 这个年纪的娃娃,见着什么新奇之物都要上手去抓,再理所当然地填进嘴巴里,这让橘子操碎了心,每每见贞仪胡乱伸手,化为贴身护卫的橘子总要使出猫拳,将她的手打回去。 但这也并不妨碍每每贞仪跌倒时,橘子总会趁机上前,在她头顶的两只小揪揪上飞快地挠上几把,没办法,那实在太像逗猫棒了。 又一年立春,贞仪虚岁满三。 贞仪生辰前夕,橘子费心备了一份诚意满满的生辰礼,趁夜放在了小贞仪枕边。 次日早,春儿的尖叫声划破整个王家。 春儿拎着那只硕大的死老鼠,吱哇尖叫着丢了出去,并下达最严苛的惩戒,半月内不会允许橘子再踏入屋中半步。 橘子闷闷不乐地将老鼠叼回窝中。 猫妈告诉它,这回是它的不对,并自信地指出错误所在:【人要吃熟的呀。】 于是,贞仪四岁那年的生辰,橘子为她备下了一只半熟的烤老鼠。 老鼠是橘子提前两天逮的,偷偷塞进了锅灶下。 橘子两只雪白的爪子掏锅灶掏得黢黑,鼻子也蹭得脏兮兮,只步伐依旧优雅,叼着那只烤鼠去见贞仪。 已经十四岁的春儿再次尖叫。 这一次,橘子一个月没能进屋。 等橘子的禁足令解除之后,金陵城的杏花已经开得很好了。 待到秋日桂花开时,橘子又开始烦恼贞仪五岁的生辰礼。 而这一日,王锡琛从外面回来,肩膀颓然地垂着,一言不发。 橘子见了,悄悄跟上他。 第二章 立春(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王锡琛脚步沉重地走着,遇到了兄长王锡瑞——这位王家大爷的名儿,橘子每每听着,都有种想要命令对方做点什么的冲动,比如拨打电话或者播放一首音乐。 橘子步伐优雅地跟在王家兄弟二人身后,很快得以给出八字总结:科举不易,锡琛叹气。 这是王锡琛自取得秀才功名后的第二次秋闱,再次以落第收场。 王锡瑞拍着弟弟的肩膀,安慰了一番。 王锡琛的肩膀始终颓然地垂着,好似压了千斤重。 兄长和他是先后考中的秀才,彼时方圆百里内便没有不艳羡王家的,都说他们王家风水好…… 王锡琛原也做好了与兄长及三弟一同光耀门楣的打算,可谁知那风水转着转着,好似突然发现自己转错人家了,不由分说地便溜之大吉了—— 先是大哥在与人出游时意外摔断了一条腿,落下了不良于行的毛病,再不能继续科举,连子嗣也很难再有。 而后父亲被贬至嘉应州那岭南荒蛮地。 他也越考越不成样子。 王锡琛的压力实在很大,大到他前段时间备考时,甚至会阴险地怀疑自家大哥正因是吃够了科举的苦,才故意摔断了腿……毕竟在那之前,大哥也已落第两次,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而有此疑心的他,精神状态也可见一斑就是了…… 自从不必再科举后,王锡瑞的确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如今人在金陵城中一座私塾中做先生,靠着腹中学问和一只跛脚,在家得父母兄弟怜惜,在外被学生文人敬重。 更叫王锡琛艳羡的是,每每大家提到兄长的伤残时,总是真情实感地感叹,锡瑞若不是受此影响,进士出身必然已经到手…… 每当这时,王锡瑞总是摇头叹气,于是便得来更多肯定与赞许。 此刻,王锡瑞依旧安慰着弟弟:“待会儿到了母亲那,由我来替你说……” 王锡琛心情沉重地点头,再次落第,他最无法面对的便是望子成龙的母亲了。 却不料,他家老母亲听罢之后,只是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董老太太告诉儿子,他这都不算什么。 而让一个坏消息变得无足轻重的秘诀,往往是另一个更坏的消息。 见母亲手边正是从广东传回的书信,王锡琛忐忑地问:“父亲又被贬官了?” “那倒不是。”董老太太纠正道:“这回是被罢官。” “……”王锡琛与王锡瑞皆大惊。 已在门边卧下的橘子也听懂了,噢,原先只是降职,这回却是被炒了。 董老太太同两个儿子详说了此事。 老太太性子要强,没流露出太大的情绪起伏,只额间的抹额勒得比平时更紧一些,以物理手段压制喷张的脑部血管—— 让董老太太来说,她这丈夫,什么都好,却是个犟头。 王者辅本是贫寒出身,凭着一路苦读考上了秀才,因考得很好,名列前茅,取得了秀才中的一等廪生功名。之后借了雍正皇帝登基破格选拔人才的东风,得老师举荐,官授海丰县令,就此踏入仕途。 值得一提的是,王者辅在任海丰县令时便曾因直言揭发上峰而遭到了罢免,这县令做得很是昙花一现。 之后几次为他人府上幕僚,沉沉浮浮,隔了多年才重新返回官场。 宣化府是个好地方,王者辅曾在那里担任过知府,却因与同僚们政见不合,遭到诬陷,一度身陷牢狱——之后案情明朗,有罪者得到惩戒,王者辅重获清白,但仍被认定处事过于严苛不知变通,有刚愎之嫌,遂被贬至岭南嘉应州。 至此,董老太太觉着,丈夫一把年纪,性子也该被磨得差不多了,但谁知他去了岭南,仍没有停下折腾。 王者辅起先主张修建书院,这倒也没错,可其中一处的书院选址被认定破坏了当地的风水,招来不少非议,此事算是矛盾的前兆。 嘉应州之地,民众对神明的信仰极其根深蒂固,当地官员每年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修建修缮各类仙院,而王者辅认为如此贫瘠之地不该将钱财耗费于此,因此大力阻止此事,而欲建书院,修水利。 这场矛盾的拉锯战,让王者辅不仅得罪了当地官员权贵,还招来了民众的不满。 王者辅有个门生在京师为官,前不久因党争被牵连,嘉应州当地的官员借此时机检举王者辅与其往来甚密,夸大王者辅曾经在一桩案件上的过失,并借百姓之口对其进行污名化,因此有了此次罢官之事。 董老太太并没有细说那场党争的源头,但王锡琛兄弟二人对京师那场血腥到让人闻风丧胆的党争清算皆有耳闻…… 京师朝堂党争之成败,即便只是一星半点的牵扯,只要被人拿来做文章,便会成为滔天大祸。 王家兄弟深知此事的严重性,此次与从前都不同,如此关头,是决计没有办法借关系人脉来斡旋通融的。 “能保住性命已经很好……”老太太叹着气道:“其它的,之后再说吧。” 老太太让两个儿子给父亲写信,千言万语可化为一句话:若不想家破人亡,且将尾巴夹紧,脖子缩好,安分些比什么都强。 王家上下因此事蒙上一层阴霾,冬日来得似乎都更早了些。 但四岁的孩童不懂这些,猫猫也一样,于是贞仪和橘子的日子一如往常。 贞仪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一日更甚一日,尤其容易被未知的东西吸引,譬如园子里黑漆漆的假山山洞,旁的孩子都说里头有鬼,她却要小心翼翼地钻进去一探究竟。 橘子觉得贞仪上辈子必然也是只猫咪,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谁养大的像谁,谁让这个娃娃是它橘子带大的呢。 没有鬼怪、空荡荡且狭小的山洞很快失去了对贞仪的吸引力,贞仪开始喜欢看天,看不到边际的天空,比黑漆漆的山洞要未知多了。 这个冬日里,抓着四岁尾巴的贞仪总喜欢问一些关于天空的问题—— “天为什么会黑?是天上有人吹灯吗?” “为什么会下雨?是谁在往下面泼水呀。” “星星从哪儿来?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天亮时,是谁把它们一颗颗捡走的?会放到匣子里收起来吗?” “……” 对上贞仪那双因好奇而愈发乌亮的眼睛,春儿总要绞尽脑汁。 幸好杨瑾娘有办法,她摸着女儿毛绒绒的发顶,温柔地回答:“天上的事啊,都是神仙在管。” 贞仪半知半解地眨眨眼,阿娘离开后,她蹲下身去,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问:“橘子,真的有神仙吗?” 橘子“喵”了一声,贞仪若有所思。 这个冬日,金陵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很多人生了一种怪病,死了好几十人。 贞仪是从隔壁钱家太太口中听说的这件事,钱家太太很同情那些人,为他们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感叹困惑:“哎,也不知究竟是遭了什么天谴……” 天谴……所以又是神仙在做主吗? 贞仪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但她说不上为什么。 当日夜里,贞仪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梦里,她要往前走,却被一堵横空出现的墙壁挡路,她转身往回跑,却又有一道墙壁出现,紧接着,四面八方都出现了这样的墙壁,将她死死困在其中。 她牟足了劲儿,拿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去推,累得脸颊鼓起涨红,却怎么也无法撼动分毫。 她只能想着翻出去,然而抬头去看,竟发现那些巨大的墙壁高耸入云,而被它们围起的这片小小天空是无尽的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 贞仪忽然感受到巨大的逼仄与恐惧,她愣在那里,止不住的发抖,而那些墙壁还在朝她不停地靠拢挤压而来。 直到一个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贞仪猛地睁开眼睛,自梦魇中醒来。 昏暗中,一只猫爪正搭在她额间,旋即是一声带些疑惑的“喵呜”声。 “橘子……”贞仪迷迷糊糊地翻身,将大猫搂在怀中,把眼泪和冷汗都蹭了上去,听着猫咪发出的“呼噜”声,才得以重新睡去。 贞仪又做了个梦,这次的梦没那么可怕了,她梦到了爷爷,但看不清长相。 她还从未见过爷爷呢,但阿娘告诉她,再过不久,她的爷爷就要回家了。 和家里其他孩子一样,贞仪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第三章 立春(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贞仪五岁生辰来临前,由董老太太亲自做主,正式开了蒙。 开蒙短短两月间,贞仪即可站得笔直,认真地将两只小手背在身后,昂着头,拿一把软糯糯的嗓音背诵《三字经》及《千字文》,另又背下了十余首唐诗,且她读诗之初便有了自己的喜好,尤爱昌黎与太白二位先生。 王家大小姐王淑仪十一岁了,身上已有书卷气,她温声提醒贞仪,应多读女子书,学作闺阁诗。 董老太太却道:“不着急,再养一养她身上这股子不多见的灵气……” 王淑仪便笑着应“是”。 贞仪很喜欢家中这位大姐姐,大姐姐生得漂亮,说话声柔柔的,走起路来慢慢的,身上总有淡淡花香。 大姐姐时常将贞仪抱在身前,教她认字。 贞仪靠在大姐姐怀中,蹭着大姐姐的衣裳,总觉分外安心愉悦,不知怎地就呼呼睡了过去。 淑仪莞尔:“小懒猫……” 一旁正打盹儿的橘子一个激灵,立即端坐,“喵”了一声,为猫正名——猫才不懒! 正是那一日,贞仪醒来后,接下来的十多天都没能再见到淑仪。 贞仪问祖母,祖母只道:“要在屋子里歇一阵子……” 贞仪心想,那是病了吧? 次日,贞仪将春儿拿来的几块点心用帕子兜住,揣在手中,带着橘子悄悄跑去看大姐姐。 走到窗下时,贞仪听到低低的哭声,便从半开的小窗外,努力踮起脚往屋内看。 橘子学着贞仪踮脚,却还是瞧不见,干脆跳到了窗棂上。 屋子里,淑仪坐在榻上,双脚放在一张椅上。 淑仪的母亲三太太也在,另有一名仆妇正为淑仪拆下脚上裹着的白布,淑仪疼得吸气落泪,双手攥着床柱子有些发抖。 贞仪定睛去看大姐姐的脚,觉得很奇怪。 大姐姐的脚竟和她的差不多大,脚趾往内弯曲,脚背高高隆起,脚心和脚后跟之间好像被折叠起来了,中间挤压出一条很深的缝隙。 三太太瞧见了窗外那颗小脑袋,招呼贞仪进屋来。 贞仪揣着点心走进去,询问大姐姐的脚伤。 三太太笑着纠正她,那不是受伤。 不是受伤?那为何会这样小? 淑仪也露出一点笑意来:“小些才好看。” 一旁的仆妇卢妈妈也在笑着:“大小姐从五岁其便缠足了,这两年骨头又长了些,便要重新缠一缠……” 卢妈妈看着淑仪的小脚,似在看待一件十分满足的作品,又笑着与贞仪道:“三奶奶的脚也是老奴缠的,等二小姐到了缠足的年岁,也只管放心交给老奴!老奴定给二小姐缠出一双人人夸赞的莲足!咱们王家的姑娘,都得是金陵淑女!” 对上卢妈妈热情慈祥的笑脸,贞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卢妈妈:“对了,二小姐也快五岁了罢?” 贞仪有些害怕,但还是诚实地点了头。 那日后,贞仪总喜欢悄悄盯着家中每个人的脚。 一日,她发现祖母的脚并不小,便向母亲报告道:“阿娘,大母不曾缠足!” 杨瑾娘:“老太太幼时,当政的万岁爷不知怎么想的,曾一度严令废止过咱们汉人缠足……错过了年纪,之后便缠不得了。” 贞仪:“可阿娘也不曾缠足……” “你外祖家贫,缠了足便没法儿做活。”杨瑾娘脸上有些惭愧,把双脚又往裙底慢慢缩了缩:“你三婶她出身就好得多,家中知道讲究体面……” 杨瑾娘羡慕弟妹之余,拿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眼中才有了笑意:“好在我们贞仪日后也会是个体面的闺阁淑女。” “可是……”贞仪又道:“可是阿爹和大伯他们都不曾缠足。” “傻丫头。”杨瑾娘笑起来:“男子们若也缠足,如何在外面走动呀?” 贞仪似懂非懂,所以大姐姐走路才那么慢吗?她从未见大姐姐跑起来过,缠了足,便再不能跑了是吗? 晚间,贞仪洗完澡,屈膝坐在床上,披着被子,看着自己的脚丫。 想到大姐姐那蜷缩变形的脚趾,贞仪忍不住努力将十根圆圆的脚趾大大张开,好像只有这样才舒服一些。 一旁趴着的橘子伸出两只前爪,舒服地往前拉伸,毛茸茸的前爪十指也大大张开,开花一般。 贞仪见了笑起来,也学着橘子趴下,将自己半蒙在被子里,橘子伸爪往被子里掏,贞仪又惊又笑翻滚起来,橘子隔着被子扑上去,贞仪笑得更大声了。 一番嬉闹后,临睡前,贞仪偷偷对橘子说:“橘子,我决定了,我不要过五岁生辰了……” 她不想缠足,她想像橘子一样,跑得又快又稳,跳得又高又远。 只要她不满五岁,就可以不用缠足! 橘子“喵”了一声,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来,它也能省下一份生辰礼了,刚好不知道送什么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贞仪逢人便说自己不过生辰,也经常晃着祖母的衣袖央求。 大人的事情总是很多,加之近来家中忙乱,面对孩童心血来潮的央求,大家便都随口应下来。 贞仪不过生辰了,但立春还是按时到来了。 立春晨早,橘子从外面跑回来,跳上贞仪的床榻,隔着被子咬了咬贞仪的脚。 贞仪惊醒过来,梦中她正被卢妈妈拿着裹脚布追赶呢! 橘子催着贞仪起来,要带她去外面瞧热闹。 贞仪比寻常孩童更有灵性,橘子比寻常猫咪更有灵性,加之一同长大,一人一猫总能做到无障碍领会对方的意思。 春儿去打洗脸水了,屋子里没有旁人,贞仪胡乱地裹了件鹅黄色毛领对襟褂子,趿拉着绣鞋,便跟着橘子往外跑。 她未梳头,毛绒绒的柔软发丝披散在肩头,随着跑动在晨光下泛起柔亮的光芒,大大的眼睛乌亮清澈,眼角长长的睫毛微垂,白皙圆润的脸颊被风吹得有些发红,嘴巴里呼出一团团热气。 橘子回头瞧时,只觉得她像极了春朝节的精灵,所经之处,四周的景物都跟着她变得蓬勃生动起来。 贞仪跟着橘子来到后门处,恰见打春的队伍经过。 立春又称春朝,每年这一日,金陵城的知府大人都会带着城中官吏进行打春仪式,走过城中一条条长街。 打春的队伍很长,最前方有腰间系着彩带的衙役敲打锣鼓,后方以牛拉车,车上置一尊泥塑的春牛,春牛上缠绕彩带,悬挂春球,知府大人手持打春鞭,一下又一下地鞭打在泥牛身上。 泥牛身上的泥土被打落飞溅,落在地上,意味着落地生根。 沿途一路有百姓跟随,他们争相将手中的胡麻、豆子、稻米抛洒到春牛身上,祈求农事丰登,风调雨顺。 一颗黄豆跳跃着滚来,橘子扑上前去,拿一只爪子按住,而后又拿嘴巴衔起,再抛下,玩得不亦乐乎——每每此时,橘子都会为猫猫不能踢国足而感到遗憾。 贞仪正要跟上那热闹的打春队伍时,被找来的春儿抓了回去。 立春是一年之中的第一个节气,历来十分被重视,王家上下也很忙碌,杨瑾娘搓了面粉丸子,拿来祭神。 大太太和三太太做了许多春饼,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环节,春饼出锅后,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每人咬上一口,以讨吉利。 立春之后不久,一个清晨,春儿早早地将贞仪喊醒,为她穿衣梳头,并且在两个小揪揪上系了红绳。 今天是王家老爷王者辅回金陵的日子,王家人都要赶去码头相迎。 一路上,贞仪都很雀跃,一来她出门的机会不是很多,见得市井热闹,处处都觉新奇。 二来,她盼着爷爷回家很久了。 王家人赶到秦淮河与青溪水道相交的码头上,眺望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从船上走下来的王者辅。 发辫花白的王者辅穿一袭宝蓝色旧袍衫,身上系着只不大的包袱,下了船后,见着向自己奔来的孙辈们,连忙弯腰伸出双手,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见着老人欢喜的模样,蹲在不远处的橘子眯着眼睛,老神在在地感慨——人不用上班了,就是开心啊。 抱了抱一大一小两个孙儿之后,王者辅一脸慈爱地向盈盈福身的孙女淑仪点头,而后笑着张望:“最小的那个咧?” 第四章 雨水(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十五岁的王元一脸明朗的少年气,回头招手:“二妹妹,过来呀!” 淑仪和九岁的王介,也都回头找寻妹妹的身影。 躲在祖母身后,揪着祖母衣裳的贞仪,探出扎着红绳的小脑袋,第一次瞧见了自己的祖父。 前几日,贞仪悄悄听到了一些关于祖父的传言,大家都说祖父脾气不好,很爱与人吵架,从海丰县令吵成了阶下囚,从宣化府吵到了嘉应州,又从嘉应州吵回了金陵家中…… 因此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怪尹”。 可贞仪觉得传闻不对,祖父一点也不怪,也并不爱吵架,他回到家中后,每日只做两件事。 两件事其一,是读书。 王者辅每日晨早都会带着孩子们读书。 读书的地点是王家专拿来藏书的书屋,王者辅没回来之前,书屋一直是上着锁的,只有王锡瑞和王锡琛可以进去取拿书籍。 贞仪之前从未有机会接触这处“禁地”,但祖父回来后,书屋的门向所有孩子敞开了。 第一次进书屋时,贞仪跟在祖父身边,橘子跟在贞仪身边,一人一猫努力仰着头,随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上方看去,听老人读了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寄舫书屋。 寄舫书屋前,有一方小池塘,塘边有亭,名德风亭。 王者辅和孩子们说,待天气更热些,便带他们去亭中读书。 每日读书时,王介来得最早,等贞仪和橘子到时,他已经读完一篇《师说》了。 淑仪不是每日都来,贞仪听说,大姐姐最近在用心学女红,三叔母说,那是比读书更要紧的女子“功课”。当然,书还是要读的,才女之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情,近年来女子读书作诗蔚然成风,有些才名会被夫家高看一眼。 但三太太更喜欢女儿读闺塾,而不是跟着老爷子做学问,做学问那是她儿子王介的要紧事。 每隔三日淑仪都会去金陵城中一家闺塾中上课,那里有一位被朝廷赐下过贞节牌坊的夫人负责教授课业,淑仪在那里读女子该读的《女则》,学作时下流行的闺阁诗。 杨瑾娘一直拿生养了一双好儿女的三弟妹做榜样,她常常去寻三太太为教女大业出谋划策,生怕贞仪落下了什么,便不能再成为一名淑女。 三太太笑着告诉她不用太紧张,贞仪才五岁,八岁入闺塾是最好的年纪。 杨瑾娘点着头默数着日子,那便还有三年。 每日读书时,王元也时常瞧不见人影,同淑仪不同,他不来书屋的日子里都在呼朋唤友四处寻乐。 但当王者辅做另一件事时,王元却很热衷跟随。 午后,王者辅总会去钓鱼。 王家宅子后不远,便有一条小河,每当天气晴好的午后,王者辅拎着小马扎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拿鱼竿的王元,再后面是抱着有自己一半高的鱼篓的贞仪,然后是一边胳膊夹着卷起的小席子、一手拿着食盒的春儿,最最后面,是眼睛紧盯着食盒的橘子——那里面有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 王元总有很多朋友来寻,常是钓到一半便没了人影,多数时间里便是贞仪陪祖父钓鱼。 这也是祖父给贞仪“开小灶”的环节,老爷子常常拿一截树枝在地上写几个漂亮工整的大字,教给贞仪。 几个大字,便可以打发贞仪一整个午后的时间。 春去秋来的小河边,总能瞧见小小的女孩子或盘坐或蹲在席子上,稚嫩的小手握着树枝,一遍遍照着写画,她远比寻常孩童要安静专注。 “啪嗒”一声,每当贞仪手中树枝断开时,橘子便又叼来一截新的树枝给她。 橘子身兼数职,除了看护贞仪写字之外,还要帮王者辅盯钩。 秋高气爽,王者辅偶尔午后瞌睡,橘子便拿一双瞳孔竖起的眼睛紧盯鱼钩,每当有鱼儿咬钩,橘子便嘭嘭两拳将老爷子打醒。 老爷子一个激灵睁开眼,赶忙收竿。 若是大鱼,便丢进鱼篓里。 若是小鱼,则归橘子所有,这是规矩,也是橘子应得的工钱。 橘子凭着一猫的工钱,养活了方圆五里内不少野猫,前来围观王者辅钓鱼的猫儿从一两只变作三四只,再到十来只。 这十来只猫儿里,橘子最看不顺眼的是一只黑白猫。 它好心招呼大家来领鱼,结果有一回吃鱼时,那黑白猫突然丢下嘴里的鱼,莫名其妙将它一口气追出了三里地……虽说当猫哪有不神经的,但神经到这般地步,也是少见! 随着来领鱼的猫猫越来越固定,王者辅渐感到一丝压力,哪日若是没顾得上来钓鱼,心里还有那么一丝歉疚,也就是后世所称的休息羞耻症——原本的休闲之举竟逐渐染上了十恶不赦的班味。 好在猫猫们并不贪心,每只猫领到小鱼一只,便叼着跳进草丛里离开,决不多领。 橘子后来发现,这是因为那只黑白猫在维持秩序,噢,那厮原来是把自己当猫界警官了,只许每猫拿一只。 橘子想起来了,自己被对方狂追的那一日,正准备吃第二只小鱼……在对方眼里,大抵是违背猫界法律了! 可它是东道主呀,凭什么连它也管?说到底还是神经! 橘子在心底痛骂奶牛猫时,忽然听贞仪好奇地问:“橘子,是你偷偷告诉它们,此地有人布施鲜鱼吗?” 嘴巴里咬着根鲜嫩的鱼腥草,枕臂躺在席子上,翘着二郎腿的王元眯着眼睛道:“二妹妹,你这话就不了解橘子的为猫了,要我说,它一定是这么跟野猫们说的——” 王云说着,作势清了清嗓子,一手横于身前,如戏台上的官老爷一样转了转脑袋,拿威风倨傲的语气道:“本大善猫橘员外,雇一长工在此渔业,特设流水席宴请乡亲!” 贞仪笑了起来,“长工”王者辅摇头附和道:“苦哇……” 蹲坐在王者辅脚边的“监工员外”橘子甩着尾巴,不给王元一个眼神。 这河边一幕,被隔壁府中的钱家小姐瞧见,画作了一幅画,在中秋那日,送给了贞仪。 钱家小姐名与龄,字九英,比淑仪小一岁,比贞仪长六岁,她和淑仪在同一家闺塾里读书受教,又因两家是邻居,女孩子间常有走动。 钱与龄已故去的祖母是有名的书画家,她在书画上也极有天赋,今年不过十一岁,笔下丹青已具雏形。 钱与龄很喜欢贞仪,贞仪也很喜欢这位爱说爱笑的九英姐姐。 中秋,贞仪得赠画一幅,钱与龄与淑仪近来在学作诗,便玩笑着让贞仪为画“题诗”一首。 五岁的孩童如何做诗,不过笑闹而已,但贞仪却煞有其事地果真作了首童趣诗,郎朗念道: 【大父持竿溪边钓, 招来花猫七八个。 橘子兢兢监工坐, 唯见长兄睡大觉。】 钱与龄与淑仪愣了一下后,对视片刻,都不由笑起来,钱与龄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了。 这首诗很快在王、钱两家传开,人人都赞小贞仪灵秀聪慧,王者辅更是夸了又夸,亲自把着贞仪的手,将那首孩童诗题在了画上。 杨瑾娘听说那些对女儿的夸赞也很欢喜,王锡琛也道女儿有读书作诗的天分。 唯有王元因此挨了顿打。 动手的是王锡瑞:“岂有此理……你五岁的二妹妹都会作诗了,你这逆子还在睡大觉!” 王锡瑞打罢,去寻父亲诉苦。 老爷子宽慰他:“既不是做学问的料,也不必勉强……脑袋空空,日子轻松嘛。” 王锡瑞:“父亲,昨日儿子考他功课,不过是考了首长歌行,问他一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前一句是甚么,您猜他怎么答?” 王者辅倒也有些吃惊了:“这也答不出么?” 王锡瑞痛心疾首:“只是答不出,痛快认了也就罢了,可他绞尽脑汁却答——俗话说得好!” 王者辅沉默了片刻,捋了捋胡须,似在思考祖坟上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末了叹口气,也不再强行宽慰长子——脑子空空本没什么,但空到这般地步,他通常也是建议打的。 于是,当晚王元又挨了一顿。 屁股开花的王元,在床上趴到第三日,忽然跳起来去追橘子,一路狂奔追到园子里,橘子火速爬到树上躲避追杀。 王元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指向橘子,痛斥橘子放走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画眉鸟。 橘子倍感冤枉,它才不是要放走,它本打算吃掉的! 趁王元不备,橘子跳下树去,直奔寄舫书屋,去寻贞仪庇护。 王家的日子吵闹又平静,秋去冬藏,几场雪后,很快又来到了一年立春。 崭新的六岁贞仪偷偷庆幸,去年没过五岁生辰,果真有用,卢妈妈好像忘了要替她缠足的事了。 然而孩童世界里的“灾难”,总是毫无预兆突然降临。 正月中,小雨节气如期而至,贞仪还未来得及起床时,就被橘子吵醒了。 贞仪睁开眼,橘子如临大敌地朝她叫着。 贞仪坐起身,透过开了一扇的窗子往外看,只见阿娘正站在院中与卢妈妈说话,而卢妈妈手中赫然捧着一叠白布。 第五章 雨水(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贞仪逃了。 主意算是橘子出的。 橘子撞开了屋子后面的那扇窗。 窗是雕花小轩窗,只有上面半边可以推开,窗洞不大,五六岁的孩童想要钻出去也有些费力。 被橘子推了一把的贞仪扑通一声栽了下去。 窗子不高,贞仪很快爬起来,带着紧跟着跳出来的橘子开启了一场“逃亡”。 金陵城近日多雨水,此时依旧细雨濛濛,贞仪只穿着里衣,赤着脚丫,很快便一身泥泞。 橘子在前方带路——作为王家的护院猫,橘子熟知家中的所有隐蔽角落以及每个老鼠洞的位置。 橘子有心想将贞仪藏到老鼠洞里去,临到跟前又惊觉并不合适——那么大一个娃娃呢,要将老鼠洞撑破的! 最后橘子将贞仪带到了王家后院角落里的一间小屋内,这间屋子久未修缮,只用来堆放杂物。 门已经没有了,灰尘蛛网倒是管够,里头有两张缺了腿有裂痕的旧桌,几只破了的荆条筐子,还有些缸瓮罐子等物。 橘子和贞仪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张卷起的旧席子,贞仪将它竖放围起,把自己圈在里头。 贞仪蹲藏在内,从里面用两只手揪住席子边沿,以防它倒下去。 橘子则在外面望风。 没过多久,橘子发现那拿来掩藏贞仪的席子抖得厉害。 橘子跑来,拿爪子拍了拍席子提醒贞仪,但席子却抖得更显眼了。 没办法,橘子只好跳进去,拿一只前爪帮贞仪一起扶着。 见橘子也进来,贞仪安心许多,但眼睛始终睁得大大的,耳朵时刻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不时从席子的破洞里去瞄外面的情形。 这一路逃亡,让贞仪雪白的里衣变得脏兮兮,头发也有些蓬乱,白嫩嫩的脸上沾着泥灰——橘子想到了软糯糯的脏脏包。 这“脏脏包”到底年岁太小,饿着肚子跑出来,又累又困,眼皮沉沉开始打起瞌睡,但小手犹且抓着席子。 屋顶上漏水,不时落下一颗豆子大的积雨,橘子怕砸到贞仪,开始聚精会神地仰脸盯着,每当雨珠落到半空中,便眼疾爪快“啪”一下将雨珠击飞。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橘子也有些犯困时,忽有喊声由远及近传来: “……小姐,小姐!” “春儿……”贞仪朦胧睁眼,下意识地要应答,被橘子拿毛绒绒的爪子捂住了嘴巴。 但贞仪还是被发现了。 橘子恨极——屋顶有只多管闲事的猫叫唤个不停,将春儿引了过来。 离开这间破屋时,橘子看见一道黑白色的猫影跃到墙头上,很快消失不见。 橘子暗下决定,待下次见面,定要以一场恶斗来清算奶牛猫今日告密之仇。 贞仪被带到了董老太太处。 贞仪“失踪”之事惊动了全家人,此时人都过来了。 王元走进来,瞧见脏兮兮的二妹妹,取笑道:“我道二妹妹去作甚了,原是钻老鼠洞去了!难怪找了这许久也没瞧见影子!” 王锡瑞瞪了儿子一眼,大太太伸手将儿子拽到身边站好。 杨瑾娘余惊未了地擦着眼泪,王锡琛正要教导探问女儿时,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已经招手,让贞仪到跟前去。 老太太接过仆妇取来的茄紫色绣宝瓶夹棉褂子,给贞仪裹上,把人揽在身前,问:“我们德卿一向乖觉的,今日是怎么回事,且与大母说说。” “大母……”小女孩的眼睛里包着晶莹的泪珠,嘴巴瘪了瘪,强行忍住哭意:“我不想缠足,我害怕!” 听是因为这个,董老太太笑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摘去孙女头顶粘着的蛛网。 淑仪走上前,在贞仪跟前半蹲下,握住贞仪的小手,柔声劝慰:“二妹妹,疼过就好了,总有这一遭的……” “大姐姐,我不想,不想将脚折断……”贞仪含泪摇头,看向一旁被春儿当作帮凶看管起来的橘子:“我想一直像橘子一样跑得又快又远!” 淑仪笑了:“傻贞儿,人和猫怎能一样呢,咱们人多尊贵呀。” 贞仪:“既然尊贵,那为何要受这样的苦呢?” 淑仪语塞了一下,才道:“吃得苦中苦……” “便有吃不完的苦哇!”王元抢过话。 “王元!”王锡瑞呵斥一声,便要上手。 王元躲过去,边往外跑,边道:“二妹妹,你就哭给他们看!大兄等着你的捷报!” 淑仪还要再与妹妹讲道理时,忽见二妹妹再不忍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淑仪顿感无措,只有看向祖母。 这种女眷后宅事务必是由祖母做主的,况且祖父今日出门访友去了。 “先等等再说。”董老太太拍扶着贞仪的背,对老二夫妇道:“这丫头是怕到心里去了,缠足虽是要紧事,将孩子吓丢了魂儿却是不值当……暂时等一等吧。” 老太太发了话,此事便只能暂时叫停。 贞仪紧紧抱着祖母的腿,不愿回去,老太太便让贞仪留在这里住两日。 众人先后离开,路上,杨瑾娘茫然自责:“都怪我不曾教导好她……” 说着,视线落在端庄稳妥的淑仪身上,愈发红了眼眶。 三太太安慰她:“贞仪才几岁?况且每个孩子脾性不同……嫂嫂别着急,且慢慢教着。” 当晚,歇在祖母院中的贞仪起了高热,折腾到天亮,发了通身的汗,额头才总算凉下来。 烧得糊涂时,贞仪做梦都在喊不要缠足。 很多年后,贞仪回想起此事,觉得这应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反叛”,但幼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何而反叛,她只是害怕,太怕了。 当恐惧撞上一颗底色执拗的灵魂,便有了这场无知无畏的反叛之举。 王者辅是次日回来的。 贞仪半睡半醒间,听到窗外在下雨,祖父和祖母在屋中谈话。 王者辅问了缘由,叹道:“……好端端的孩子,怎就非要她们缠足,我早已说过,咱们家中不必时兴这些迂腐旧俗。” “你说话一贯是轻松的。”董老太太道:“却不想想,谁又想去时兴它……” “你在外做官,处处与旁人不同,全然不遵官场之道,固然未得什么好结果,却总少不了有人夸赞你正直不阿……” “可女子不同,女子稍与这世道礼教有些违背,哪有什么对错之说?不过尽是错处罢了。” “你一句不必时兴,说得很是大度慈爱……可之后砸在身上的指点议论,你我却都替不了她。若因此叫人挑剔,得不了一门好亲事,更是要她自己担一辈子。” 王者辅终是叹口气:“但强逼着不是办法……德卿比旁的孩子懂事早慧,这样的孩子,骨子里都是有主见的。逼得狠了,不是好事。” 董老太太:“再等等……等她再大些,与她仔细说明了其中利弊……等那时再说吧。” 贞仪昏昏沉沉又睡了去。 再醒来时,她看到祖父坐在床边。 祖父笑着指了指窗外的雨水,说等她病好了,便教她一首关于雨水的新诗,是她最喜欢的韩昌黎先生所写。 贞仪伸手去抓祖父的衣角,声音有些哑:“大父,大父,我现下便要学……” 揣手躺在椅子里的橘子,就着贞仪认真的学诗声,伸了个大大懒腰。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此诗,写得正是雨水节气时的景色。 贞仪跟着念了二十多遍,能背下来后,好奇地问祖父:“大父,何为节气?为何雨水节气便会真的下雨?是天上的神仙在掌管着节气吗?” “非也。”王者辅笑着摇头:“节气是我们的祖先在日积月累的观察中慢慢探索出来的。” 听说不是神仙在管,贞仪的眼睛不觉更亮了:“如何观察探索?” “先观日月星辰,再观地上作物生长,兼以天地四时月令之气,找寻测算出它们所对应的变化规律,这便有了节气。”王者辅拈须而道:“万物生长变化之道,皆在这二十四节气,四十八字中了。” 贞仪心中莫名肃然起敬,鬼使神差地坐起了身:“大父,我们的祖先可真厉害!” 而后,贞仪便感到心中一阵阵无名兴奋,她看向窗外,突然觉得每一颗落下的雨水都有规律,风也有了形状,在依照某种秩序分布着。 这种有清晰的源头可以去追溯,天地间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的神奇认知吸引了贞仪,于她而言,这远要比神鬼之说来得叫人折服。 这一年雨水时节,金陵城雨气朦胧,贞仪却自这迷蒙中看到了第一缕光亮。 见贞仪对节气感兴趣,王者辅便送了一本书给孙女。 贞仪小小的手抚过书皮,在祖父的指引下,有些磕绊地念道:“《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贞仪病愈后,便从祖母的院子里搬了出来。 淑仪来接二妹妹,路上,贞仪扯着大姐姐的手,小声说:“大姐姐,我听春儿她们私下说,缠过的足若是能及早放开,便可以重新长好一些……” 淑仪低下头去看,只见贞仪的眼睛亮亮的,与她道:“大姐姐,你若不爱哭,便由我来帮你哭吧!” 淑仪一愣后,不禁笑起来,她没有接这话,只拿手指轻轻刮了刮二妹妹的小鼻子:“傻丫头,说什么傻话哩。” 淑仪说着,视线落在贞仪另只手里抱着的被蓝布包着的东西,笑问:“二妹妹手里头拿着得是什么宝贝?” 贞仪抱着的,正是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此书之上,对二十四节气进行了更详细的拆解,将每个节气分为三候,每候分五日,皆对应着详细的变化生长之象。 为了尽早能读懂上面的字,贞仪学起认字来越发用心。 来年雨水时节,七岁的贞仪翻到书的第二页,仍有些费力却认真地读道:“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雨水初候獭祭鱼,二候候雁北,三候草木萌动……” 今年的雨水,恰与上元节是同一日。 上元节日,贞仪等人得到了夜间出门的机会。 王者辅受好友袁枚相邀,要带着家人去往金陵城中的“随园”作客,领着孩子们前去闹元宵。 第六章 雨水(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去往随园的路上,是贞仪从未见识过的热闹景象。 这不是贞仪头一次在上元节的夜晚出来看灯,但在此之前她年岁太小,今年作为一个虚岁满七的孩子,除了依旧旺盛的好奇心之外,她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也在变得清晰。 这世界的颜色,形状,气味,纷沓而来,填满了她的感官。 橘子算了算,贞仪这个年纪在现代,待得今年暑假后,便可以成为一名脖子上系着红巾巾的小学鸡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活力无限的,就如老式蛋糕上的音乐莲花灯,聒噪个没完,关上也关不上,啃也啃不停,砰砰几爪子砸过去还是无济于事,即便是电池耗光了,还能再嗡嗡响上个把星期。丢进老鼠洞里,能将一窝鼠子们都熬得内分泌失调。 贞仪的活力和寻常孩子不大一样,她那旺盛的好奇心,大多都藏在眼睛里。 橘子总是庆幸地想,还好人的眼睛不会说话,否则贞仪那双眼睛必然是两只质量绝佳的生日莲花灯。 贞仪今日穿了身崭新的嫩青色锁毛边儿的夹棉袄裙,橘子瞧着,活似一株圆墩墩的嫩青笋,刚冒出个尖尖来。这“嫩青笋”头上抓了两个小团髻,绑了红绳,还各自坠着两只毛绒绒的白雪团子,像是刚从年画里蹦出来的娃娃。 这样的红绳白雪毛绒团子,橘子脖子上也有同款,这是贞仪给它绑上的,说是担心元夕节外面人杂,怕找不见橘子,这样显眼些。 橘子觉得自己才不需要,它可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足不出户的家养猫,作为一只土生土长的故宫猫,它这一世的梦想是仗剑走天涯来着! 橘子跳上一座石桥的桥栏上,昂头并翘起尾巴,步伐轻快优雅,自觉宛若一名轻功了得的剑客,脖子上挂着的好似不是毛绒团子,而是威风凛凛的宝剑。 等贞仪再大些,它就离开王家,离开金陵和这十里秦淮,去更远的地方闯荡去! ——在贞仪过头一个生辰时,橘子就在这么打算了。 四下灯影交错,人流如织,贞仪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大姐姐,蹦上一层又一层石桥台阶。 跳下最后一层石阶上,贞仪仰首对母亲说:“阿娘,第三座桥了!” 上元节夜“走三桥”,是杨瑾娘母家那边的风俗,传闻在这一晚,妇人结伴走过三座桥,可祛病消灾。 杨瑾娘走桥时,嘴里总在小声默念着什么,贞仪没听太清,橘子耳朵灵,听着了“杨婷娘”三个字。 下了桥,贞仪被桥头支着的灯架吸引去了,灯架造成桅杆形状,每层架子上都摆着花灯,乍然望去如同宝塔。 “这叫造桥灯!”王元抱着臂膀,向妹妹弟弟们解释道:“拿来祭祀河神的!” 这样的灯架随处可见,架上白日悬彩带,杂引流苏。夜间则挂灯,华光万里。自十五上元日到正月十八,日日如此结彩张灯,是为灯市。 同样随处可见的还有沿街挑灯贩卖的货郎,他们挑着各式各样的花灯,金陵之地多见苏灯和吴灯,制样精巧,叫人眼花缭乱。 一名货郎肩上货担落地,拦下货郎的王者辅笑着冲孩子们招手,贞仪他们便跑去祖父跟前,一起选花灯。 淑仪选了西施采莲灯,王介选了只状元灯,贞仪在橘子的建议下,选了刘海戏蟾灯,橘子对那只蟾蜍很感兴趣,不时挠一下灯下坠着的穗子。 王元未选灯,他试着和祖父商议,将买灯钱折现,被王锡瑞听到了,又揪着耳朵一顿骂:“……除了同那些人厮混吃酒,你还知道个什么!” 这时,一只孩童巴掌大的球灯凌空飞来,刚好砸在王元头上。 王元捂着脑袋“哎哟”一声,冲着前面喊:“哪个小羔子扔的!” 一群嬉笑着跑来的孩子见他凶人,一时都不敢认,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上前捡灯。 贞仪正要弯腰将那滚灯捡起时,橘子先拿一只爪子试着推了推,见那外面拿细细竹条编扎着的镂空小灯咕噜噜地滚着,里头灯球中的火光却不灭,橘子觉着很是稀奇,又追上去快速推了两把,还要再玩时,已被一个孩子飞快捡走了。 那群孩子们不单有可用来掷空的小球灯,还有比橘子还大的滚地大球灯,滚动旋覆而烛火不灭,是为“滚灯”,源于江浙海盐一带。 橘子跟着贞仪一路观灯,偶尔遇上闹元宵的队伍,那些人腰间拴着小鼓,手中持铜铙或铜钹,且行且击,所到之处鼓喧如雷,满街欢腾,惹来无数孩童跟随蹦跳唱喝。 路过一座土地庙时,橘子瞧见了竹扎的狮子灯,那狮子口中还衔着一只小球灯,橘子上前拿爪子去狮子嘴里掏灯球,忽闻“啾——”地一声巨响伴随火光,吓得橘子一个炸毛就跑,火速窜向贞仪,蹦到她怀中。 王元大声取笑:“瞧,橘子冒犯土地公,遭罚了!” 贞仪抱紧橘子,捂住它的耳朵,边安慰:“别怕橘子,是放烟火祭土地庙呢!” 一簇簇烟火被点燃,金蛇龙舞般擎天而上,烟雾轰鸣着,四下亮如白昼。 橘子经此一吓,却是再不肯自己走了,贞仪抱不动它,便换了淑仪来抱,待淑仪也累了,橘子便不由分说地蹦到王元的肩膀上。 如此一路笑闹着来到随园,袁枚见着了王者辅便开口怪罪:“……觐颜公来得迟了!叫某好等!” 终于从王元身上跳了下来的橘子藏在贞仪裙边,探出脑袋看向袁枚——就是他写出了《随园食单》吗?看着也不大像是个厨子呢。 觐颜是王者辅的字,袁枚与王者辅曾同为他人府上的幕宾,又同在金陵定居,向来很有些交情在。 袁枚喜好交友,今日上元,受邀前来游园者众多,多见文人打扮,女眷们举止也多端庄儒雅。 入园后,杨瑾娘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弟妹,来之前杨瑾娘便托付过三太太,让她多提点着自己,以免在人前失礼。 女眷们一路说笑着赏灯游园,互相引见寒暄,样貌仪态端庄的淑仪惹来许多妇人争相称赞。 淑仪今年十四岁了,三太太近来在替女儿留意亲事,今日来此游园,实则也是为得此事。 三太太同几名妇人聊得很是投机,言辞间相互关切对方家中近况,从淑仪的父亲说到淑仪的兄弟王介时,三太太便唤了儿子到跟前来,向诸位夫人们见礼。 十一岁的王介很是端方斯文,全然没有寻常孩童那般顽皮态,于是又得来许多“日后必有大前程”的夸赞,有妇人艳羡地攥着三太太的手:“……也不知妹妹究竟是如何教养出了这样一双好儿女来!实是叫人妒也妒死了!” 三太太笑嗔那妇人:“嫂子贯会捧我的,却不想我一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孩子们即便是勉强上得来台面,也不过是他们的父亲和大父大母在费心罢了!” 三太太身边的女眷们越围越多,杨瑾娘屡屡想要插话却总被人盖去了声音,她不由局促起来,又见弟妹身边站着的一双儿女那样出色,艳羡之余,心中生出失落酸涩。 听女儿在身后唤“阿娘”,杨瑾娘便赶忙走去,趁机蹲身下来,替女儿整理衣摆,缓解无所适从的心绪,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贞仪瞧见了:“阿娘怎么了?” “没事,有灰尘……”杨瑾娘勉强一笑。 “我给阿娘吹吹!” 贞仪呼呼吹了几下,杨瑾娘心中又暖又涩,更多的是恨自己不争气。 “阿娘,吃炸糕!”贞仪将手中咬了一半的炸糕递到母亲嘴边。 杨瑾娘轻轻推开,叹气小声道:“在外面吃东西,不够雅道。” 说着,拿帕子替贞仪擦拭嘴边碎屑。 贞仪察觉到母亲的情绪,攥着炸糕的小手垂下去。 于是橘子便不客气地啃起来——贞仪这娃娃被它养得很好,从小便不护食,橘子对此很是满意。 这时,不远处的王元喊王介和贞仪去猜灯谜。 灯谜皆是袁枚所设,以趣味为主,因此颇为弯绕,王介书读得虽多,但不是很擅长变通,想了半天也没能答出来一个,叫王元急得不行,他要想灯谜的彩头,苦于自己没本领,想搬二弟做救兵来着。 眼看自己想要的彩头被死对头金陵知府家的小公子赢走了一件,王元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这时,忽听身边的女孩子思索着开口:“罗盘指针,且问是何年间……当是南北朝。” 王元一愣,看向二妹妹,忙向提问的谜官道:“南北朝!” 谜官笑着拱手:“王大公子打对了!” 王元忙将贞仪推到身前:“是我家二妹妹打出来的!” 那谜官让人取了彩头来,紧接着揭了下一个谜面:“山下有条虫,像龙不是龙,打一传奇先者——” 被大兄推在前面的贞仪立马将手高高举起:“蚩尤!” “河岸相会,前者坐也坐,卧也坐,立也坐,行也坐;后者卧也卧,坐也卧,立也卧,行也卧——” 贞仪再举手:“乃是蛙与蛇!” 四下响起恍然和叫好声。 王元大感惊艳,怀中很快捧满了各样彩头,深觉妹妹在手,天下他有,今夜此处,大可横走! 四下围来的人越来越多,皆称叹不止。 知府家的公子好不容易才将快要惊掉的下巴托回去,看着跟着那小女娃风头出尽的王元,嘟囔道:“真是邪了,王元哪儿来这样聪慧灵秀的妹妹……这样的妹妹,合该是我家的才对!” 袁枚也被这边的叫好声吸引了来,当着王者辅的面,对贞仪赞不绝口,夸其灵秀之气天然去雕饰,有去伪存真之慧悟,并商议着说待贞仪再大些,必要收来做弟子。 铺天盖地而来的赞声,叫王锡琛一时如坠梦中,连连笑着摆手。 女眷们也都开始探问,那边是谁家的小女儿。 三太太将杨瑾娘笑着推到人前,杨瑾娘以笑脸赧然回应众人的赞誉,心中喜忧参半,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慌乱。 “原来是王公家中的!我道怎这般灵秀不凡!”一名着藏蓝长衫的中年男人称赞间,与王者辅连连行礼:“今日初至金陵,本打算明日前去拜见王公的,临出门前,家父再三交待,定要代其登门问候……” 王者辅笑着将人虚扶起,视线落在男人身边的男孩子身上。 男人忙道:“此乃犬子詹枚!——快随我拜见王公!” 八九岁的男孩子躬身端正施礼,口齿清晰利落:“小子詹枚,问王公安。” 第七章 惊蛰(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噢,都这样大了!”看着那举止知礼大方的孩子,王者辅满眼欣赏之色,笑着捋须:“单名也是个枚字!” “正是了……”看向一旁的袁枚,詹父有些羞愧地笑着说:“先前不是这个字,三岁时生了场大病,家母带去道观中饮符水,又听从仙师之言改名为枚……我本觉得不妥,但家母实在坚持,我便唯有厚颜去信袁公,求来准允……” “今次路过金陵,便携犬子入随园,特登门答谢!”詹父说着,又向那随园老人深施一礼,詹枚跟从施礼。 袁枚年少成名,今已年过六旬,与大学生纪昀被称之为“南袁北纪”,很得时下文人景仰,读书人家中小辈取名与其同字,难免有冒犯自大之嫌。 袁枚倒全不介意这些,此刻笑着说:“一字而已,若果真阴差阳错救得这孩子一命,也算老夫的福德了!” 又道:“当年我且在想,若能认这孩子做个干孙也是一桩妙事,可谁知——” 说着,看向王者辅及周围众人,道:“这孩子认了一十八棵干爹!如此一来,我若平白多了十八子,这便委实消受不来咯!” 话至最后,笑着连连摆手,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见大人们都说笑起来,王介没听懂,悄悄问大兄:“……何为一十八棵干爹?” “即是认树为父!”王元全然不曾压低声音:“他名字里也添了个枚字,可见这是命中缺木缺得厉害了!” 王元说着,捅了捅一旁男孩的肩膀:“詹家小子,你家中那一十八棵令尊,尚健在否?” 詹枚认真点头:“此六年来,浇水请安,未敢懈怠!” 见他答得这般有模有样,王元一愣后,哈哈笑起来:“如此孝子,吾辈楷模啊!” 王介与贞仪以及橘子,却很钦佩地齐齐看向詹枚,给十八棵树爹浇水请安,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詹枚也向王介和贞仪看过来,眼睛亮亮地夸赞贞仪:“妹妹的灯谜打得可真好!” 蹲坐在贞仪脚边的橘子昂了昂头,那是自然,毕竟是它带大的娃娃,难免灵秀! 在长辈的介绍下,几个孩子都已相互交换了姓名,大人们寒暄说话间,孩子们也飞快地熟识起来。 如护卫般紧跟着贞仪的橘子吸引了詹枚的注意:“这是妹妹养的狸奴?” “嗯!”贞仪点头:“它叫橘子。” 詹枚和贞仪一同蹲身下去,经过贞仪准许,试着伸手摸了摸橘子的脑袋,边问:“橘子今年几岁?擅捕鼠否?” 橘子觉着这话好似一位家长在问另一位家长——孩子多大,在哪个单位上班,工作咋样? 提到这个,方才被一群人围着夸赞且不曾骄傲的贞仪,此时的骄傲溢于言表,滔滔不绝地吹捧起橘子的丰功伟绩。 橘子对这个小家长的反应很满意,它橘子最讨厌的可就是贬低打压式的家长啦,还好它家贞仪从不扫兴。 听着贞仪口中的橘子,詹枚的眼神逐渐惊叹:“橘子灵性至此,大约是哪个神仙派来的罢……” 橘子脑袋往后微仰,嘴巴一缩,成了个“0”形——噢吆,这小子竟然窥探到了它的来历! 詹枚乍看沉稳,实则也是个话匣子,当然,这也可以被称之为健谈,毕竟他说话还算讨喜,而不像王元那一款——王元是哪一款?用锡瑞的话来说,话密而欠揍,虽不宜室宜家,胜在宜打宜骂——橘子此时这样比较着。 橘子眼中那健谈的话匣子还要再说时,钱与龄过来,将贞仪拉走了,橘子也哒哒哒地跑着跟上去。 钱与龄把贞仪拉到了一群小姑娘们中间,炫耀道:“……这就是我常说的灵秀天成玉雪可爱的邻家妹妹了!现如今你们总信了吧!” “就是你做的大兄酣睡打油诗呀!” “与龄未曾夸大,这位妹妹是当真有灵气!” “方才打灯谜时,你们都瞧见了吧!” “妹妹今年可有七岁?平日里读什么书呀?” 一群多和钱与龄、淑仪她们同龄的小姐们围着贞仪询问逗哄起来,有人还上了手,弯腰去捏那圆嫩脸颊,和她头上坠着的绒团子。 单是对人上手还不够,橘子也未能幸免,它被钱与龄强行抱着,在一群女孩子们的魔爪下被挠乱了毛发,显出别样的麻木颓废,还被猫瘾颇重的钱与龄伺机狠吸了几口。 直到人群中有人说了句:“印太太回来了!” 钱与龄这才撒开橘子,和淑仪一左一右牵着贞仪,快步往人群中心而去。 贞仪看到了那位被一众女眷们围着说话的“印太太”,是位很清瘦的年轻妇人,发髻整洁,衣裙素雅。 面对众人寒暄,她面上始终挂着淡笑,拿双手比划着回答。 钱与龄小声告诉贞仪,印太太不会说话,自幼是个哑女,“印”并非她的姓,而是她名阿印。 阿印的母亲,是袁枚的三妹,名唤袁机。 袁机是个有名的才女,诗词在女子间广为传颂,只是早故,其事迹很令人唏嘘。 众女眷们见着阿印,便不免忆及其母袁机,听众人零散说着袁机夫人,贞仪有些好奇。 杨瑾娘便与女儿低声说起袁机生平之事。 袁机尚在襁褓时,家中便为她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对方家中姓高。 随着长大,那高家公子逐渐显露出暴戾性情,时常殴打家中人,且生得弓背斜眼,高父眼见如此,自觉不配袁家女,便主动退亲,声称儿子有疾。 彼时袁机正值少年,却不愿退亲,称:【夫婿有疾,我侍之;夫婿死,我守之。】 自此,守着高家信物啼哭,以绝食表志。 数年,高家再次登门,为免两家成仇,不得不如实说明自家儿子不成器的事实,然而袁机仍旧坚持践诺,认为既然定亲便当从一而终,无论如何都不愿退亲。 如此拖延至袁机二十五岁,拖无可拖,到底还是成了这门亲。 婚后,袁机恪守妇道与三从四德,面对其夫的虐打,她悉数忍下。其夫不允她写诗,她便焚尽诗稿。 如此数年,直到那男人染上赌博,输光了家产与袁机的嫁妆,并要将袁机母女卖了抵债,高母阻拦,却被儿子打断了牙齿。 袁机带女儿逃至尼姑庵中,让人往袁家送信求救。 几经辗转打点,袁家人才得以将袁机母女带回。 乾隆十七年,袁机随兄袁枚迁至金陵随园,自此后居于随园中,每日着素衣,不再妆点,寡居修行,很少见人。 即便如此,她也私下令人送银两捎回“婆家”,常写诗表达对婆母的思念。 在她的诗中,常将自身的不幸归为“天命”。 她郁郁而死后,将孤女托付给兄长袁枚夫妇抚养。 袁枚曾写下《祭妹文》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袁家小辈中也多见“合族笑姨痴”的叹息之言。 此刻亦有女眷借袁家人的话叹息:“难怪说是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 “女子无才便是德……无才方能不遭天妒。” 有人叹是袁机读书读痴了,才情过盛而致命薄。 但无论如何叹其不幸,众人对袁机的贞坚却是无尽叹服赞扬,她吃过的那些苦在众人眼中成了她忠贞勇敢的证据。女子为遵妇德而咽下的苦果,永远是值得同情并讴歌的,这仿佛是一场独属于女子的无上修行。 修行哪有不苦的?越苦才越能修出境界门道来。 淑仪眼中有着钦佩,和一丝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向往,她有些出神地和贞仪说:“二妹妹,袁机夫人真是女子楷模。” 淑仪说着,不由看向阿印,有这样一位妇德声名极好的母亲,印夫人纵是孤女且患有哑疾,却还是得了一门人人称羡的好亲事,可见世人对袁机夫人的肯定。 淑仪想,哪怕有人嘴上不赞成袁机夫人的选择,但这份肯定,已然诚实地说明了这世间的道理。 阿印得母亲教导,也做的一手好诗,此刻有夫人笑着说,印夫人也应当将诗词刊印出来。 阿印含笑摇头,打着手语,她身侧的年长妇人笑着替她传达:“内言不出闺阃,以免贻笑大方……” 众妇人皆点头称是,小姐们也很受教,杨瑾娘也示意贞仪要遵听学习。 钱与龄却有不同的看法,她说:“我日后是定要刊印出书的。” 周围的女孩子们仿佛提早听着了惊蛰时节的雷声,一时都朝她看过去,贞仪也不例外。 第八章 惊蛰(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钱与龄今年不过十三岁,眉眼间尚余稚气,年长的夫人们看过去,见她年少,都只是笑一笑,并不评价。 唯有作为好友的淑仪小声道:“……咱们的诗词即便刊刻出来,不管是被选家征了去,还是放进书局里,都是断不能与文人并列的,只能被摆在僧道诗词之后,和娼妓所作归在一处。” “如此一来,难免失德失福,不过是平白叫人笑话,作得不好,还要遭那些男子们研判挑剔……何苦来哉?” “我才不管这些,徽州一带的女子这几年来多有刊刻诗词者,我读来许多,觉得甚好!”钱与龄“不怀好意”地笑:“到时我要做个诗集,不单是我的,还有你的,还有贞仪的——” 说着,又伸手去抓另一名好友:“还有你!” 笑道:“都给你们一同刊上去!” 淑仪脸色涨红,嗔笑拍开钱与龄的手:“去,我可不与你浑闹!” 另一个女孩子也有些脸红,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晶亮,又立刻被压下去,忙附和淑仪的话:“就是就是,你切莫害人了!” “还是贞仪妹妹好!”钱与龄笑着去拉起贞仪的手:“贞仪快些长大,到时好给我作序!” 贞仪对此还有些懵懂,却很热衷地点了头。 “还有橘子!”钱与龄蹲身下去,去揉橘子的脑袋,一只手轻点了点橘子毛绒绒的爪子,笑道:“到时给橘子的爪子染上墨,在贞仪的序文下,印朵梅花出来!” 一群女孩子们都笑起来,橘子倨傲地将爪子一收——它的爪印那可是故宫限定版印章,至少得是十根小鱼干的价! 看着这边的笑闹,不远处有闺阁小姐感叹道:“谁让人家是钱家小姐呢,是陈书老夫人的后人……张扬些也是正常。” “陈书老夫人也不是生前便敢刊刻诗词的,也是其去世之后,才由家中子孙将画作献入宫中,得了万岁爷青眼称赞……” 时下女子纵有才名,却多只在闺阁间流传诗作。那些叫得上名号的才女先辈,也多是去世后,再由家中丈夫及父兄将其留下的诗作刊刻出来。 袁机也是如此,她的诗稿皆由袁枚整理收录,才得以保留流传。 钱与龄要自行刊刻诗作之言,无疑是极其大胆的。 但正如那位小姐所言,她的大胆不是偶然——她的曾祖母陈书在死后颇负盛名,而钱与龄的画意笔风最有陈书之风,因此钱家待她比其他小辈更为放纵些,自幼得来的无数夸赞也让她比寻常女子更具配得之感。 心灵的挣脱,一定落后于外在物质条件。 一颗大胆的心灵不会在百般禁锢的环境下凭空长出来。 正如从生下来起便被锁在笼子里,再覆上黑布的鸟雀,并不会向往海阔天空,向往的前提是知晓,而它们甚至没有机会知晓海与天的存在,又何谈向往追逐。 天分性情亦不足以改变时下女子命运,环境远排在天分之前,发掘还是埋葬,皆要听环境号令。 但在发掘与埋葬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结果——先发掘它,再由环境来啮噬它。 在那种情况之下,天分往往会成为天谴。 …… 惊蛰,初候,桃始华。 一大早,春儿就在院门外洒了石灰糁,这是惊蛰的习俗,用来驱逐百虫。 橘子出入变得麻烦,总要跳过那一道道石灰,生怕沾到爪子上。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春儿接下来大半日都没见着橘子。 不对……小姐也没见着! 忙着洒扫的春儿悚然一惊,提着扫帚四处寻找,未见贞仪。 去年裹足时寻人的情形,在王家又上演了一遍。 这回贞仪“藏”得似乎更隐秘了,眼见天色暗下,仍未能寻得找人,杨瑾娘想象着拍花子的将女儿带走的情形,只觉天要塌了。 此事惊动了客居王家的詹家父子,詹枚也跟着王元和淑仪一起找人,王家上下乱作一团。 最终是王元和詹枚在寄舫书屋中发现了贞仪。 他们白日里也曾经过此处,喊了没人应,便未有仔细探寻,此时天黑,见着书屋里萤萤亮着烛光,才入内查看。 书屋窗下,置一张书案,书案后的太师椅中是贞仪小小的背影。 窗外有风,她面前铺着纸,握笔正写字,橘子充当镇纸,泰山般牢牢压着纸张一角。 王元和詹枚推门进来,贞仪仍无察觉。 王元上前,只见二妹妹笔下抄写的竟皆是数字,一旁用罢的纸张已经摞成高高一沓。 王元伸手拿起二妹妹正抄的书,定睛一看,乃是梅文鼎的《历算》。 王元愕然——这不是他一看就困,一学便废的天书么!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王元忙胡乱地将书和贞仪抄写的算纸全搂起来,催促詹枚:“……快,快藏起来!别被瞧见了!” 也在怔神的詹枚下意识地问:“……家中不准习算学吗?” 王元:“父亲瞧见了又该打我了!” 风一吹,算纸散落得到处都是,王元到底没来得及全部藏起。 眼圈红透的杨瑾娘见着从椅子里滑下来的女儿,忽而怔住。 贞仪的衣袖挽起,头发有些散乱,脸颊上蹭着两块墨痕,看起来有些狼藉,唯有一双眼睛晶亮。 惊蛰至,百虫鸣,万物生。 南风从窗外灌进来,今春第一道闷雷滚滚而至。 那道雷似滚在杨瑾娘心头。 三太太和淑仪也很快到了,王锡瑞拿着贞仪写过的算纸,没急着打儿子,只赶忙示意二弟来看。 见大伯这样称奇,又听着什么“历算”之类,见大家的视线都在女儿身上,杨瑾娘莫名慌乱起来。 她突然上前,一把将贞仪拽过来。 “家中上下寻了你一整日……你却躲在此处写写画画,故作不闻不知!”杨瑾娘红着眼睛训斥女儿:“你说,你该不该罚!” 这几乎是杨瑾娘第一次这样动怒。 贞仪有些吓住了,抬头看着母亲,声音有些怯,却还是诚实地解释着:“阿娘,我不是故意的,不知何时天就黑了,我未曾听到有人喊……” 说着,认错将双手乖乖伸出:“阿娘,您别气,您打我吧,我再不会了。” 杨瑾娘看向那双伸出来的手,同样沾着墨痕,眼泪突然就滚下来:“再不会了?你哪里就真的知道错在了何处!并非只这一件事,让你缠足你也不肯……昨日才说要教你学女红,你今日偏躲在此处学这些看不懂的东西!满手满脸沾着墨,哪里有半分女子样!你已七岁了,日后要怎么办才好!” 杨瑾娘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她亦不愿这般失态,自觉羞愧难当,抓过女儿一只手,忍着泪往外走:“跟我回去,再不许来此处了!” 橘子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严重,忙跟上去,它有心想说东西都是它橘子写的,要杀要剐冲它来,和贞仪无关,奈何无人听信。 众人都从未见杨瑾娘这样过,淑仪和三太太跟上去劝说。 王锡琛也紧忙跟出去。 王锡瑞仍在书屋中,拿着那厚厚一沓算纸,神情复杂地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儿子,刚要说话时,王元已然认命地撂袍,端端正正地跪下,执礼叩首,向父亲惭愧请罪:“父亲什么都不必说了,儿无能,儿不孝,儿亦自觉无颜。” 王锡瑞气哼一声,将那一沓纸摔在儿子身上,一瘸一拐地离开。 王元松口气,自觉躲过一劫,还好他已熟练掌握滑跪大法,谁敢对他不客气,他便跪给谁看。 “走了!去看热闹!看这架势,势必又要升堂审二妹妹了!”王元跨出去,冲身后的詹枚说道。 詹枚正在弯腰捡那些算纸,待全部捡起来后,放到书案上,他拿那本《历算》妥善压好,关好窗,吹熄了灯,适才离开,跟上王家众人。 第九章 惊蛰(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贞仪被母亲抓着手腕离开了书屋,一路上贞仪都没敢说话,王元小声说:“瞧,二妹妹被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了……” 詹枚看过去,隐约觉得贞仪似乎是在走神……大约是还未能将脑子里的数字们给撵出去罢? 当事人贞仪不曾说话,橘子倒是喵喵呜呜说了一路,好似贞仪的辩护律师。 贞仪被带去了祖父祖母处,两位老人担心孙女,尚未能安歇。 杨瑾娘含着泪,将贞仪所为说了一通,让她向大父大母赔罪,说她不该让二老这般操心。 贞仪便跪了下去,向上首端正地行礼。 王者辅自然不会因此怪罪孙女,他只是问贞仪:“同祖父说说,为何想学历算?” 小小的女孩子跪在那里,不假思索地答:“喜欢。” “哦?”王者辅:“那为何会喜欢这般枯燥晦涩之物呢?” “大父,贞仪不觉枯燥。”女孩子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蓬乱,大大的眼睛认真无邪:“贞仪觉得此中神妙无穷。” 贞仪三岁开蒙,至今已四年,她总有许多问题要问,但真正能给她答案的人很少。 她喜欢文字诗词,此时虽然还表述不清缘故,但之后她渐长大,便知自己喜欢的是其中的道理,风光,情怀,文明,以及它的可抒发性。 而历算不同,它是冰凉的,公正的,恒常的,没有任何外力、情绪能够改变它的答案。它不供人抒发,它就在那里,由人去探索,运用。 贞仪便是被这份绝对恒常的公正所吸引,只是七岁的年纪还太过稚幼,尚无法清楚地剖析出这份心情。 贞仪起此意的源头,与半月前的上元节随园灯会有关。 那晚,贞仪曾目睹一众文人墨客围聚于月下天井旁,在庭院最中央竖起了一根长约五寸的木尺,待到子时一刻,根据观测月影移动长短,来判断今年的旱涝情况。 这是上元节的习俗之一,谓之“验水表”。 女眷们也去瞧了热闹,贞仪听母亲说,那是在卜测天意,向上天求问今年的降雨。 天意也可以被卜测吗? 回去的路上,贞仪问祖父。 祖父告诉她,这就要说到天象和算学了。 之后,贞仪便央着要学算学,王者辅便也依从教授,但直到此时,闻听“神妙无穷”四字,他才正视此事。 王者辅从椅中站起,神情惊喜动容:“……好一个妙无穷!确然!” “算之一学,可溯世间万物真理本相!” 老人将小小的女孩子从地上拉起来,眼中的喜爱更胜从前百千倍,仿佛看到了自己本已不抱希望的传承之道,末了喟叹出声:“我们德卿,果然是好孩子啊!” 见贞仪被肯定,橘子欣慰之余,又有些小小遗憾,若在现代,它一定给贞仪报上十个八个补习班,让她学个够。 王者辅颇有几分郑重地说,他要教贞仪学习历算。 王锡瑞便提议,让王元和王介也一同学习,还有客居的詹枚——詹枚是来金陵游学的,两家本为世交,詹父很希望儿子能够得到王者辅的指点。 詹枚还在因为那句“神妙无穷”而出神,王元已被这飞来横祸砸得眼前一阵发黑。 ——分明审得是二妹妹,怎么处刑的却成了他?恕他直言,这些聪明人能不能自己单独一个世道?倒是别来牵连他们这些废物啊呜呜呜! 杨瑾娘不明状况,愈发忐忑,但她不敢质疑反对公公的决定,只能试着询问弟妹。 三太太宽慰她,不妨碍什么,只当是提前学做账了,女子若要打理中馈,总要会看账本的。 杨瑾娘如此才算安心,平复了心情之后,不禁后悔自己在书屋中对女儿动怒之举。 回到院中后,贞仪已经很累了,洗澡时,趴在小浴桶边缘处便睡着了。 春儿笑着戳了戳贞仪圆嘟嘟的脸颊,将贞仪抱出来,擦干身体,穿上软和的中衣,塞进被窝里。 贞仪抱着被子呼呼大睡,橘子躺在她身边,也四仰八叉露出毛绒绒的肚子也睡得十分放肆——做镇纸也是个力气活来着。 杨瑾娘和丈夫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的睡颜,几分心软,几分自责,低声哽咽道:“今日在书屋里,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中了什么邪风一般,也不知吓着她没有……” “看这模样哪里就是吓着了。”王锡琛宽慰妻子一番,看着女儿,慢慢地道:“我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样夸赞喜爱哪个孩子,若仪儿是个男子,定比我这个做父亲的强百倍……” 杨瑾娘垂首拭泪,声音低微:“是我这肚子不争气……” “瑾娘,我岂是这个意思?”王锡琛笑叹一口气,替妻子擦眼泪:“况且你我总归还会再有孩子的……” 他将妻子揽入怀中:“仪儿聪明好学不是坏事,日后恰可以让她来管教传授幼弟……” 杨瑾娘脸色微红,心间却突然莫名大定,仿佛终于为女儿的好学寻到了一个“正经体面”的用场。 听夫妻二人低语私房话,橘子觉得多少有些冒昧了,身子一翻,面向里侧,双腿伸过头顶,双手抱住双腿,猫头低埋,将自己蜷缩起来,继续睡觉。 贞仪学习历算引起的风波,在这个惊蛰节气中就此平息下来。 惊蛰宜避寒就暖,读书之余,老爷子偶尔带着孩子们在德风亭边晒太阳,有时也会打一套太极,橘子也跟着学了几招,打算回头找个狸猫来实战一下。 这一日,贞仪吃多了不克化,有些腹痛,王锡琛给女儿开了方子煎药,又另外拿白萝卜和红枣及山楂熬了水给女儿喝。 这水喝起来倒也有股清甜,贞仪便往小几上的小木碗中舀了几勺。 橘子轻盈地跳上去,舔了两口,也很喜欢,埋头认真喝起来。 王锡琛喜煮汤水来代替茶饮,一年四季乃至每个节气所煮之物都不相同,听父亲叮嘱饮食冷暖,贞仪乖巧坐在椅中,便问:“阿爹,为何人在不同的节气中,要吃不同的东西?” “你常看七十二物候集解,当知天地万物四季变化之道,殊不知人也是万物之一,自也在这变化之内。人之发肤骨骼经络亦会随节气变化,只是不比草木荣枯那般分明,故不易被察觉而已。” 王锡琛谈到这个总是很有兴致:“以饮食作息顺应天时变化,方为康健之道。” 橘子觉着锡琛若在现代,说不得便能做个养生博主。 上回橘子拉肚子,在这没有宠物医疗的大清朝,橘子本已想好要死哪儿了,却不料被王锡琛两副药救了回来。 那时,橘子便喵喵建议过——听猫的,改行做个郎中吧,别考科举了,没出路。 喝罢萝卜煮水的橘子甩了甩爪子,端坐小几上,舔起毛发。 贞仪好奇地问橘子,为何每次喝罢水都要抖一抖爪子,分明也不曾沾上水呀。 橘子“喵”一声,继续梳洗——这个问题,它也没法回答,就是想抖上那么几抖,猫做事哪有事事都有原因的?若有,那便不是猫了。 贞仪病好后,隐约觉得家中的气氛似乎有些变化。 父亲和大伯父总是愁眉低语,家中总是来一些着长衫的人,他们和大父揖礼作别时,多会摇头叹上一口气。 不过大父还和以往一样,一次送走了客人后,他回到书屋内,笑着和孩子们说,待到三日后,要带他们去看龙。 光明正大躺在书案上的橘子,对此言不屑一顾。 王者辅又补充着说——不是纸糊的龙,而是天上的龙。 橘子眼睛一圆,抬起头来——在哪儿?现在就带它去看! 第十章 春分(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即便橘子心急,然而王者辅口中的“天上之龙”,唯晚间可见。 王家庭院天井内,挂纸皮圆灯,铺黄竹软席,置小几蒲团,摆甜茶糕点,以及一碟小黄鱼干。 万事俱备,只等龙来。 王家的孩子们都在,此外还有詹枚。 贞仪坐在大姐姐身边,看着小几上的吃食,问:“龙也吃这些吗?” 听得这孩童稚言,大家都笑起来,淑仪拿帕子捏起一块点心送到贞仪嘴边,笑着说:“龙不吃,都给二妹妹腹中的馋虫吃!” 听说不是给龙的,橘子伸出一只爪子,搂了只小鱼干下来啃。 老爷子坐在一旁的摇椅中,悠哉哉地和孩子们说起“春龙节”的民俗传说。 二月二,龙抬头,民间谓之春龙节。 传说总是带有神话色彩,孩子们听得都很入神。 王者辅末了与孩子们道,这世间鬼神之说不可信,但这片土地上的诸多传说皆非空穴来风,其中自有祖先们源远流长的智慧显露,譬如这龙抬头的说法,在星象上便可以找到它的明确依据。 王者辅与孩子们说起二十八星宿。 “依照方位,二十八星宿分为东南西北四方位,是为‘四象’,每象分布七座星宿,东方七星宿即为苍龙……”王者辅手指星辰,耐心讲述着:“且看这东方星宿,这第一宿为角宿,乃是龙角;第二宿为亢宿,乃是龙之咽喉……最后的尾宿与箕宿则为龙尾。” 七宿成龙,二月二当晚,角宿自东方夜空缓缓升起探出,便是“龙抬头”。 “自今夜后,龙首探出的时辰每日皆会提早,这星移变动中自有其规律。” 老人的手指缓缓移动,贞仪和橘子的视线都跟着那根手指而动:“在这日日变动中,苍龙星宿之足迹,呈现为春日东升而出,夏日南移,秋日西落,冬日北藏……直到来年二月二,便会重新出现,正如今夜。” 贞仪出神地问:“大父……春生冬藏,这不正也是万物四时变化之道吗?” “对咯!”王者辅笑起来,点头称赞道:“天地万物万象相生相关,正是此理了!” 贞仪凝望着满天星斗,忽觉天地浩大却恒常,变化却有序,而此“序”奥妙,需要世人去探索,去丈量。 如何才能丈量?谁又能量天之高? 一瞬间贞仪自觉过于渺小,眼前这庞大的宇宙星辰将她笼罩包裹,令她目眩却又不禁神动。 大兄在吃茶,颇欠揍地逗弄橘子;二兄和詹枚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时询问大父诗词文章;大姐姐说她要回去了,明日还要去闺塾上课……这些声音在贞仪耳中好似隔了一张膜,她都听得着,却都听不真切。 不多时,王介也回去了,他明日也有功课。 王元有些困倦了,起身向藤椅中的大父施礼。 詹枚见状便也起身,他是跟随王元和王介一同过来的,二人都离开了,他独自留下不妥。 然而刚走了两步的王元,却又突然转身回来了,拉着詹枚重新坐下:“……留二妹妹一人多孤单啊,你我今夜且舍命陪君子!” 贞仪要看“龙爪”出现,那要等到子时以后。 詹枚看着那小小背影,莫名觉得她一点也不孤单,甚至顾不上理会他们。 幸而王元的舍命陪君子也不过是个托辞,他只是突然想到,二弟回去歇息是为了明日的功课,那倘若他不回去的话,明日岂不便有正当理由睡懒觉不做功课了? 王元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这天才很快打起瞌睡。 贞仪熬至子时,眼皮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沉,尤其还有橘子那分外助眠的呼噜声。 贞仪到底靠着大兄,睡了过去。 詹枚见状,转身轻唤:“春儿姑娘……” 披着毯子的春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在詹枚的帮助下,春儿背起自家小姐。 贞仪迷迷瞪瞪地将眼睛睁开一点:“龙爪出来了吗?” 詹枚轻声答:“还不曾,待明日再看吧。” 贞仪应了声,接着听到大父的声音笑说:“小娃娃熬不住咯……带她回去睡罢。” 贞仪迷糊问:“大父为何不困。” 王元打着哈欠起来,声音含糊:“大父正是觉少的年纪……咱们是万万比不得的,按说五六十岁后分明才是科举的好年纪嘛,吾辈少年人正当睡觉时。” 王元困倦地摆摆手:“走了,回去睡觉……” 春儿背着贞仪,跟着王元一同离开。 贞仪伏在春儿背上,半梦半醒地保证:“春儿……我已七岁了,今日之后,再不能让你背了。” 春儿心底一暖:“春儿有得是力气,能背小姐一辈子咧。” 七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分量,七岁的猫咪——当然,橘子一直习惯使用现代的周岁,按周岁来,它今年六岁,六岁的猫咪体重也是不可小觑的,尤其是橘子这种颜色的。 詹枚将橘子抱起在怀中的那一刻,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多少小瞧猫了。 睡得正香的橘子也由詹枚抱着,有人类愿意侍奉,橘子也不客气——况且它只是省了力气,而对方却获得了抱猫的机会,有猫抱,那是他祖坟冒青烟了。 橘子倒是很喜欢这个小少年身上的气味,淡淡的木质香气,质朴,清新,干净……经常玩木头的都知道,那得是顶好的木头才能有的木香。 橘子心想,那一百零八棵干爹,果然不白认呢。 不久之后,橘子在另一位来家中拜访的少年郎身上,嗅到了一股淡淡梨花香混着书墨香,也怪好闻的。 近日贞仪读诗,读到:“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伴着读诗声,李白此诗中的“春分”时节到了。 春分中的“分”之一字,是为昼夜平分之意,这一日天地昼夜阴阳各半。且至此春季三月过半,此时节平分了春季,谓之春分也。 草长莺飞,杨柳青青。 明媚的春阳下,贞仪被大兄拉着躲在假山后,橘子和王介也在,三人一猫正在偷望德风亭。 亭中有来客,乃是一对气质不俗的父子,父亲三四十岁的模样,其子乃十五六七的少年郎,气质翩翩,肤白身长,面庞如玉。 王元猫着腰偷瞧那少年,小声评价道:“皮囊生得不错……都可同我较量一二了。” “……”王介与贞仪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评价大兄的评价。 第十一章 春分(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德风亭不远处,寄舫书屋内,临窗处侧坐着一道身影,正是淑仪。 大太太,三太太以及杨瑾娘也都在,她们不时望向亭中的少年,轻声说些什么,淑仪时而畏羞地低下头,却又不敢让仪态有失。 再三犹豫,淑仪鼓起天大的勇气,悄悄转头,隔着半开的雕花窗,望向德风亭中。 和风习习,杨柳依依。 恰是淑仪望去的这一眼,那亭中的少年人也转头望了过来,四目在深春中相遇,二人都愣了一下。 春分,初候,元鸟至。 元鸟,燕也。 一只燕子飞来,穿过二人的视线交汇处,如春日里的雷光划过,叫人骤然醒了神,忙都收回视线。 不多时,淑仪跟着母亲和两位伯娘从书屋中行出,遥遥地,向德风亭的方向无声福身一礼。 那少年和他的父亲立即抬手还礼。 少年施礼间,远远看到女孩子藕色的裙摆,边沿处绣着清雅的兰花,行走间仿有花香,倒不知那花香是真是幻了。 待淑仪同母亲走远,少年才慢慢直起身。 大太太一行人经过假山旁,瞧见了躲在后面的王元几人。 大太太瞧见儿子,虽未有出声发作,但眼中已然狠骂了一顿,回头看了眼德风亭,忙抬手驱赶——让客人瞧见了像什么话呀! 王元撇撇嘴,很觉委屈,小声嘟囔:“若非父亲不准我近前,我何至于偷看啊。” 想他也是仪表堂堂,偏父亲觉得他拿不出手,生怕他毁坏家门形象。 被驱赶的王元只能领着弟弟妹妹离开,横竖看也看完了。 橘子却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跑去。 贞仪小声急喊:“橘子!” 橘子改跑为走,慢悠悠地抬起毛茸茸的尾巴,优雅地走进了德风亭。 它又不像王元那样拿不出手。 它可是猫。 家中有猫,是会让人高看一眼的——在现代就是这样的。 但橘子做的事却让人不太能高看一眼,它优雅地走过去后,来到那少年人身边,抬头嗅了嗅他的衣袍,而后又低头认真去闻他的鞋靴。 少年人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王锡琛怕惊扰到客人,抬手将橘子驱赶。 相看大师橘子跳出亭子,飞快地跟上贞仪。 橘子不讨厌那个少年,对猫来说,不讨厌已是很高的评价了。 但橘子讨厌数日后登门的那位老太太,那是少年人的祖母。 那位小老太太只差将淑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待淑仪到她跟前行礼时,她握住淑仪两只手,轻轻拍了拍,视线先看罢淑仪的耳垂,再看颧骨、鼻唇,末了落在淑仪裙摆下的双足上,于是眉开眼笑,满口称赞着。 虽是称赞,但橘子听来很是厌烦,但在场的大家都跟着露出笑意,包括淑仪,低头含羞一笑,像是得到了最光彩的认可。 杨瑾娘看向站在董老太太身边的贞仪,眼底现出一丝惆怅。 客人走后,董老太太与三儿媳妇说:“温家倒也很好,女子低嫁不是坏事,最要紧的是日后能够敬重淑仪……他们爷们儿都说,那温家的哥儿,是个很不错的苗子。” 温家固然也是做官的,那少年人温以衡的父亲,乃是金陵城江宁县的县令,但本家清贫单薄,是初入官场不久的人家。 相比之下,王者辅曾官居府尹,数十载间,家中门第已养出书香底蕴,而淑仪的父亲也任着县令之职,若非王者辅被罢官,这门亲事是决计不会考虑的。 三太太哪里不知这已是极好的选择,三房虽非老太太亲出,但婆母的话中并无私心,都是很切实的。 董老太太也不过分做主,她道:“清明将至,老三恰也要回来了……到时让他过过眼,终究是要你们夫妻自个儿拿主意的。” 三太太恭顺地点头应下。 隔了五六日,温家父子再登门,这次很正式地备了礼,温父笑说是带儿子来向王公请教学问的。 温父与王锡瑞交往数年,这门亲事便是从这里牵的线。 午时,王家留温家父子用了饭,饭后,温父和王家父子三人以及詹父吃茶说话,温以衡被王元拉着去园子里赏花,王介和詹枚也随同。 同金陵官宦人家相比,王家的园子不算大,但被王锡琛打理得井井有条,花草菜蔬兼有,多数都可入药。 几人闲逛说话间,恰遇到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带着二妹妹折柳枝编花环的淑仪。 见着温以衡,淑仪忙将编到一半的柳枝塞给二妹妹,匆匆起身整理衣裙,几分紧张地福身行礼。 待抬起头时,却见大兄一手拽着弟弟王介,一手拉着詹枚飞快地走开了,只留了个温以衡几分局促地站在那里还礼。 温以衡和淑仪的亲事几乎是板上钉钉了,但至此,二人还从未真正说过一句话。 离经叛道的王元觉得这简直没道理,他在外头走动,常见那些满族女子出入街巷茶馆,从不避人也不裹足,偏他们汉人女子终日关在家中,好些人成亲当晚才能看清丈夫是圆是扁,这实在比他做的诗还要诡异。 到底是温以衡又走近了些,向淑仪再行了一礼。 橘子爬到柳树上打盹儿,贞仪抱着柳枝坐在石头上,一猫一人好奇地看着并肩站在池边说话,却都不敢看对方的两个人。 知晓淑仪也读诗,为缓解紧张,温以衡便想着念一首恰合时节景色的诗给她听:“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听到这里,淑仪忽而瞪大眼睛,羞愤地转头,红着脸“呸”了一声,恼得转身便走。 少年回过神来,顿时也大感羞臊,手足无措:“我……这……” 淑仪幸而也没走远,到底也不好丢下二妹妹,她站回到石头旁,揪着垂下的柳条,脸红得好似要滴血。 温以衡也不敢贸然跟过去,唯恐再惹恼了她,大声声张也有失体面,急忙间,唯有冲贞仪招手。 贞仪从石头上滑下来,走到他面前。 温以衡弯身向面前的小小女孩作揖施礼,求她从中传话,末了,与贞仪道:“还望王家二妹妹回头勿要与他人声张。” “嗯!”贞仪点头,来到淑仪身边,认真传话:“大姐姐,温家公子说,他并非有意,想求你宽宥,要打要罚怎样都好,只求你别气恼。” 淑仪的脸却更红了些,小声道:“你去回他,便说,我不气了……只是他日后说话还是多留意些,免得平白惹恼了旁人,也显得自个儿孟浪。” 言毕,交待贞仪一句,这话勿要与他人声张。 贞仪应下,不多时,又折返回来,与大姐姐道:“大姐姐,他说多谢大姐姐提醒,往后必当三思百思而言,再不会有下次了。” 淑仪微转头去看,温以衡见她看来,连忙诚意施礼致歉。 淑仪已半点不恼了,慢慢揪撕着手中柳叶,轻声说:“二妹妹,你去告诉他,实则我也喜欢杜子美的诗……” 片刻,贞仪再折返:“大姐姐,他说他有杜甫诗集,大姐姐喜欢,他可相赠。” 淑仪轻斥:“哪里就好急着相赠了……只怕落人话柄,瞧,方才才说罢,他怎又失言了。” 贞仪传达罢,温以衡再致歉。 橘子蹲在树干上,脑袋随着跑来跑去的贞仪而动,听着温以衡和淑仪你一句我一句,又见贞仪一身绿裙,橘子只觉贞仪活像是微信成精了。 春风吹拂杨柳,橘子打了个哈欠。 接下来的日子里,淑仪多数时间呆在闺房中做女红,贞仪去看过几回,只见大姐姐所绣之物多鲜亮,丝线色彩明媚,同这个春日十分相宜。 待得春分末尾时,淑仪的父亲,王锡璞回来了。 王元同贞仪说,他掐指一算,家里头很快就要有喜事了。 第十二章 春分(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事实证明,王元的“掐算”却并不灵验。 王锡璞回来之前,詹家父子动身离开了金陵,归返祭祖而去。 离开前,詹父向王家人辞行,与王者辅再三道谢。他携子游学至金陵,得王者辅指点学问,又在王家客居月余,他很觉叨扰,再三邀王家人来日必要去往宣城家中作客。 此外,詹父托王锡琛兄弟代他向王锡璞赔一句不是,贤弟归家在即,他却在此时离开,是他的失礼与不是,只是清明在即,家中来信催促,实不能再耽搁了。 这边,詹父和王家父子辞别,另一边,詹枚得了准允之后,跑去了寄舫书屋。 书屋内,王元在拄腮看书,王介在握笔习字,詹枚虚叩了叩开着的门,王介抬头看过来,喊了一声,詹枚这才进去。 詹枚走近了才发现,看似睁着眼睛拄腮看书的王元实则在梦周公,却是拿笔在眼皮上画了双眼睛。 这是王元拿来糊弄书屋外守着的监工小厮的,但詹枚觉得很无必要,他方才进来前,只见那小厮正靠着廊柱打瞌睡,倒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了。 听闻詹枚竟是辞别而来,王介唤醒了大兄。 詹枚与九岁的王介同龄,但王元倒也喜欢这位小友。在王元看来,詹枚比寻常孩童沉稳早慧,做事认真,却胜在为人并不死板,或是跟随父亲四处游学的缘故,他身上从无拘束紧绷之感。王元时常在自己的好友面前打趣詹枚的十八位干爹,每每大家哄笑时,詹枚亦从不羞恼局促。 王介就更不必提了,他是大兄口中的啃书精,但这般年纪的孩子,再怎么用功读书也还是个孩子。詹枚来后,有同年人陪他一同进学,实在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且詹枚游学经过许多地方,口中总有新鲜事。相处之下,王介与他十分投机。 相比于大兄万事不挂心的洒脱,王介心中不舍,眼里冒出泪花。 詹枚好一阵宽慰他,并约定日后还会再来,二人为此认真拉了钩。 这时,詹枚才问:“怎不见二妹妹?” 往日这般时辰,贞仪多是在书屋里待着的。 今日的贞仪,却是一大早去了隔壁钱家。 钱与龄让人送了帖子,请淑仪和贞仪来家中说话,当然,橘子也被一同邀请了。 钱与龄的闺房中,三个女孩子围着月桌吃茶说话,淑仪是带着绣绷子来的,钱与龄探头倾身去瞧,笑问她:“这是在绣嫁妆了罢?” 淑仪立时羞了个大红脸,嗔道:“……你这人,不是你说让我上门指点女红?我真心与你做师父来了,反遭你这样奚落……且看下回谁还敢教你不敢。” 钱与龄哎呀一声:“我若不这样说,怎请得出你这深门闺秀来?” 淑仪又瞋她一眼,重新捏了针:“爱学不学……” “我叫你来,本是与你透露消息来了。”钱与龄佯装漫不经心地说:“那个温以衡啊,我向家中几个哥哥都打听过了,听说他啊,可是个……” 淑仪不自觉停了下手中的动作,却迟迟听不着下文,扭脸一瞧,只见钱与龄正拿点心喂到贞仪嘴边:“贞仪,尝尝这个。” 而后又弯腰将橘子一把捞入怀中,称赞橘子又壮实了。 淑仪心中恼她故意拿话吊着自己,却又不好意思追问,直到对上钱与龄忍笑看来的眼睛,淑仪才终于抬手去拍好友的肩:“……便说你是个坏心的!” 二人笑闹一阵,淑仪去挠钱与龄的腰肋,后者笑得眼泪都要飞出来,求饶道:“好了好了……我说便是了,不打趣你了!” 淑仪这才收住手,重新拿起绣绷子和针线。 王、温两家议亲之事在相熟的人家之间已然不是秘密,温家老太太对淑仪赞不绝口,众人大多已默认,待王锡璞回来后,这桩亲事便该定下了。 “他家中情况你必然都清楚了,只他母亲身子不好,大小事还是他大母在过问……”钱与龄:“都说他是个心实之人,学问做得也用功,且极擅丹青,我二兄给我瞧了他的笔墨,倒的确不是俗气之流。” 钱家是真正的丹青之家,能得钱与龄这样称赞,可见的确不俗。 淑仪嘴角微微翘起,手下穿针引线,只说:“心实倒是真的……” 钱与龄眨了眨眼睛,凑近些问:“怎么个心实法儿?” 淑仪没理会她,她便去问贞仪。 贞仪刚要说话,忽被大姐姐塞了点心到嘴巴里:“二妹妹,莫与她浑说!” “那橘子来说!”钱与龄将橘子放在腿上,拉起橘子两只前爪:“快,橘子来与我说说……” 三人一猫笑笑闹闹着,直至接近正午,三太太使人来催,淑仪才带着妹妹回去。 回到家中,行至一座月亮门前,恰遇王锡琛兄弟二人送詹家父子出门。 瞧见贞仪,詹枚眼睛微亮:“二妹妹。” 淑仪向詹父福身行礼后,先行离开,詹枚与贞仪正式告了别。 他与贞仪说,若贞仪日后去宣城,他要带贞仪去哪些地方,吃哪些吃食……又说起贞仪的算学,很是称赞一番,并道自己也会认真学习算学。 这话莫名激起贞仪的好胜心,她说:“那到时便让大父出题,咱们比一比谁算得更快更好!” 詹枚笑着点头。 最后,詹枚认真地问贞仪:“二妹妹,下回再见时,你会记得我吧?” 时有风起,月亮门旁,两株杏花树摇落一地雪白,小少年眼神清亮坦荡,稚气未除的脸颊斯文干净,周身已见小小君子端方之风。 “当然。”贞仪点头,答得十分干脆:“大父说,我的记性,一等一的好。” 詹枚这才放心一笑。 他继而蹲身下去,也与橘子告别,也认真问橘子:“橘子,下回再见时,你也会记得我吧?” 杏花雪中,橘子将脑袋凑近,嗅了嗅小小少年。 詹枚忙将衣袖抬起,凑得更近些,好让橘子认真地闻,好将他记清楚些。 詹家父子离开金陵的第三日,王锡璞回到了家中。 王锡璞是个十分沉着的人,话很少,眉宇间总透着疲色,仿佛心事重重,橘子觉得这也正常,很符合它对久经职场的打工人的刻板印象。 直到提到淑仪的亲事时,王锡璞依旧沉默的模样,橘子不免觉得他这个县令老爷好像有点装了。 但不久后橘子即发现,王锡璞心里是真有事,且是大事。 这一日,老爷子和三个儿子在书房中议事,直到用午食都没见有人出来,橘子看在眼中,心中很觉震动,吃饭这样的头等大事都顾不得了,那得了出了怎样的大事? 此外,橘子还留意到,王锡琛这个节气养生博主,竟连日常的养生汤都搁置了。 这在橘子看来,简直意味着天都要塌了——要知道,就连秋闱落榜日,唉声叹气的王锡琛都会敬业地走进茶房,熬上一罐汤,添上两味疏肝解郁的药材,坐在院中喝上三碗。 一日,在王家父子再次关起门来议事时,操心的橘子悄悄跳上窗台,偷听他们的谈话。 但橘子错估了自己的份量,一个不小心,不堪重负的窗子被橘子倚开了来,随着“吱呀——”一声长响,王家父子四人齐齐看来,橘子尽量坐得端正体面,一动一动地接受着八只眼睛的注视,片刻后,默默跳下窗台。 直到又隔了三日,王者辅召集了家中儿孙过去说话,橘子便终于有机会跟在贞仪身后,光明正大地前去旁听。 第十三章 清明(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但让橘子倍感郁闷的是,让大家前来议事的老爷子说了好半天,也没说到正事上去。 王者辅先是交待三子,往后要相互扶持,好生侍奉母亲。 而后又分开叮嘱,让长子照料家中,多多留心孩子们的进学之事。让次子专心备考,若还是屡试不中,也不必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另谋出路或许也不是坏事。 末了,又与王锡璞传授了为官之道。 董老太太原想阻止丈夫,毕竟他自己这官都做得稀烂,可谓条条大道通阴沟—— 但老太太转念一想,反面经验也是经验,且由他传授吧。 这为官之道传授到最后,王者辅着重叮嘱四字:“守住本心。” 王锡璞郑重应下:“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王者辅继而交待起了孙儿们。 看向长孙王元时,老爷子给的建议十分简洁:“今年既有十七了,也该准备成家之事了。” 这话连橘子都听懂了——王元是指望不上了,建议抓紧生些新的小王元来养。 王锡瑞惭愧地点点头,传宗接代是他这儿子唯一的用途了,是该尽早用起来。 “老三不常归家,王介的学业,你兄弟二人要多操心着。”王者辅与长子和次子说着,最后视线落在长子身上:“之后便让王介去你那私塾中读书,此外,我已托付袁公另在金陵城中寻了两位先生加以指点,每旬可带去登门请教。” 王锡璞心知父亲是为儿子费心了,忙与王介道:“还不快谢过大父。” 王介忙向大父施礼。 王者辅摆摆手示意不必,继而看向淑仪:“淑仪是个好孩子,只是太懂事了些……” 淑仪微微一怔,未能很好地理解大父的意思,但她向来不会多问什么,只是垂首恭听,而后微微福身一礼。 最后,王者辅才笑着向最小的贞仪招手。 贞仪来到祖父面前,祖父摸了摸她的脑袋,眼底无限喜爱:“大父近日事忙,未曾过问德卿的功课,可落下什么没有?” 贞仪仰着头,亮晶晶的眼睛里俱是孩童的认真:“贞仪每日都在习字算数,未曾落下,大父不信,可以随意考问。” “大父怎会不信我们德卿!”王者辅笑起来,刮了刮孩童圆钝的鼻头,连声称好:“德卿肯这样用功,何事不能成?” 老人眼底有着希冀期待,也藏下一丝隐晦的忧虑。 但看着眼前的小小孩童,他终究是道:“老二,之后便由你来教授德卿功课。书屋的门不许再时时上锁,孩子们何时想要读书,便何时去读。” 说罢这一切之后,王者辅便自椅上起了身,笑着道:“好了,我也该出门去了。” 橘子疑惑歪头:“?” 正事呢? 它好奇担心了许多天的正事呢? 橘子下意识地看向家中最多愁善感,最藏不住事的人—— 果然,杨瑾娘已偏过了头去,拿帕子擦起了眼泪。 贞仪似有所察,忽然抓住祖父衣袖:“大父要出门很久吗?何时回来?” 王者辅:“安心做功课,回头我是要考问的,倘若答错,要打手心。” 贞仪听得手一缩,她没被打过手心,但大兄被打过,吱哇乱叫,惨极了。 小孩子很快被分散了注意力,王家三兄弟已跟着老爷子往外走。 老太太静静坐在原处,同儿媳们说:“都各自回去吧。” 三太太压下泪意:“我们再陪一陪母亲……” 几个儿媳都围向老太太,淑仪也给祖母倒茶。 贞仪的视线忽然落在了门后的鱼竿上。 贞仪拿起鱼竿,忽然跑了出去。 大父好像要出门很久,怎能不带上最心爱的鱼竿呢,大父忘带鱼竿了,她要给大父送去! 天边滚来了一阵雷声。 贞仪拿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鱼竿在前面跑,橘子在后面追。 追出大门外,贞仪却见门前站着两名官差,大父手上脚上已被缠上了沉重生锈的锁链。 三叔在向官差揖礼托付,大伯将一只银袋双手奉上,父亲正含泪与大父作别:“父亲请务必保重……” 贞仪呆住了,她上回见官差这样抓人,是九英姐姐家中遭了贼,那贼被堵在柴房里,钱家的下人报了官,便有这样的官差拿这样的锁链带走了贼人。 “大父才不是贼!” 贞仪义正词严大喊一声,跑上前去,却被父亲拦下:“贞儿,休得胡闹冲撞……” 贞仪急得要哭了,只得一遍遍喊着:“大父,大父!” 看着那小小的孩童手中长长的鱼竿,王者辅的眼眶也骤然一酸,却依旧含笑向孙女道:“莫怕,祖父不过是要出门一段时日……” 一番安抚罢,老人向孙女慈爱地摆手:“回去吧,德卿听话。” 随着老人摆手,锁链哗哗。 风吹得树叶哗哗,贞仪的眼泪也哗哗。 看着那头发花白的老人,橘子也忍不住想要眼泪汪汪,离了老王头,谁还给它钓鱼吃? 王元,淑仪,春儿,杨瑾娘也都先后追了出来。 贞仪被围着劝着,也被哄住了,未有再坚持要留下大父,她所能做的最任性的举动,是向大父讨要一个名为“大父一定回来”的拉勾。 老人笑着弯下腰,锁着沉重铁链的手抬起,和那只稚嫩柔软的小手认认真真地拉了勾。 王者辅很快被请上了囚车,那两名官差还算客气。 囚车渐远去,濛濛雨雾漂浮。 贞仪忽想起,数日前,大父教她读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她问:【大父,断魂何意?】 此刻,年幼的贞仪抱着鱼竿,站在雨雾中,看着垂泪无声目送的家人们,方才隐约意会到了诗中之意。 数日雨水未休,王家上下一片沉寂。 待天色放晴后,橘子连日早出晚归,在密谋着一件大事。 橘子认定,王者辅欺骗了贞仪,他上了那囚车,便不可能再回得来,而是要被杀头的——电视机里,就是这样演的! 好在电视机里还提供了活命的好办法——蒙面,劫囚。 橘子已经去金陵城的刑场踩过了点。 但劫囚这种事,远不是它一个猫能完成的,它需要一些同伙。 深夜,王家后河边,一只又一只花色不一的猫咪从草丛中钻了出来。 它们都曾吃过王者辅的鱼,橘子向它们发出了召集令——恩人有难,江湖救急。 那只奶牛猫也来了,它一贯是遵纪守法维护治安的好法官,但它宣布:王者辅是好人,他是被冤枉的! 越来越多的猫咪被动员进来,一场劫囚计划正在酝酿。 但酝酿到一半时,城外有猫咪来报,说是当天便有猫亲眼见到王者辅被押出了金陵城。 原来不是要在金陵城中杀头,而是要流放到北方戍边。 现下去追,已是来不及了。 雄赳赳的橘子突然颓然下来,但也松了口气,老王头好歹是不用掉脑袋了。 橘子未敢颓然太久,毕竟它还有贞仪需要照看安抚。 贞仪很让橘子省心,没有哭闹也不再惊惶,开始每日照常去书屋习字读书。 贞仪曾听大伯父教导大兄说,读书才有出路。 贞仪还曾听祖父说,旁人给不了的答案,俱在书中。书中藏有世间一切真理,而其中“全真者”又数算学是也。 贞仪想要出路,想要得到答案,她想知道大父为何被锁拿而去,更想知道如何才能让大父早日归家。 于是她用心进学,更胜从前。 这落在橘子眼中,简直是天生读书圣体小女孩。 春去秋来,寄舫书屋外的枣树成熟了,橘子爬到树上,打落一颗颗青红枣子,贞仪和春儿仰着头,托着衣衫在下面接着。 这个秋日,王家终于有了个好消息,杨瑾娘有孕了。 大家都很高兴,贞仪也不例外,她开始准备做一位像大姐姐那样称职的好阿姊,这个过程让贞仪很兴奋。 随着杨瑾娘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贞仪也学着像大人们那样,小心地照顾阿娘,扶阿娘下石阶,帮阿娘吹凉滚烫的热汤。 来到来年清明,一日晚间,洗漱后的贞仪和橘子一同趴在床榻上,翻开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停留在清明节气那一页,细细读着。 又一年清明,大父离家已足足一载了,至今却未有消息。 贞仪一手按书,一手托腮,因思念而安静下来。 橘子一只耳朵往后压了压,不知听着了什么动静,突然警惕起来。 再片刻,赵妈妈急声大喊:“太太要生了!春儿,快,快去黄家巷请稳婆来!” “诶!”院中的春儿慌忙放下木盆,边走边将手上的水在衣裙上匆匆蹭干净,顾不得放下挽起的衣袖,拔腿就往外跑去。 橘子和贞仪也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很快,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来了,大太太抱着贞仪往外走,三太太进了产房帮忙,卢妈妈宽慰王锡琛:“二爷放心,女子第二胎通常会更加顺当!最迟一个时辰内,二奶奶保管给咱王家添上个小公子,定比二小姐还要俊气聪慧哩!” 然而一个时辰后,杨瑾娘仍未能顺利生产。 卢妈妈未再一味说吉利话,也进了产房打下手。 又过一个时辰,产房里妇人们的声音逐渐有些慌乱了。 再一个时辰过去,对面屋子里,被大太太搂在怀中坐在床上,却始终睁大眼睛毫无睡意的贞仪没再听到母亲那嘶声力竭的喊叫,这才敢问:“大伯母,阿娘好了吗?” 大太太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向贞仪温声说了一句“在床上等着,哪儿也别去”,便匆匆忙也去了产房。 第十四章 清明(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橘子见过猫下崽,却未曾见过人生孩子,这还是头一回。 起初听杨瑾娘叫得凄厉可怜,橘子很着急,便跑进了产房里。 眼见杨瑾娘迟迟生不下来,橘子觉得这必须要去医院才行,可是这里没有生孩子的医院,能指望的只有那个接生婆子。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接生婆的脸色却与这天色背道而驰,逐渐变得凝重。 杨瑾娘被折腾了一整夜,时卧,时坐,时立,各种产姿都试遍了,参汤也喝了,房内到处都是血,唯独被赵妈妈和卢妈妈架着半屈着身无力站在产凳上的杨瑾娘面如金纸,任凭汗水怎样反复冲洗,也冲不出半点血色来。 接生婆半蹲在杨瑾娘身前,终于见得那血淋淋的产户中有了动静。 这好不容易盼来的动静,却让接生婆彻底变了脸色。 橘子也看到了。 那里钻出了一只细弱的小手,悬垂在杨瑾娘鲜血淋漓的下身,细细手指蠕动抓握着。 接生婆猛然站起身往外走:“让家中能做主的人来……” “保大还是保小,要快些做决定……再迟些,都要保不住了!” 一直等在外堂的王锡琛面色顿时惨白。 那经验老道的接生婆顿了顿,如实与他说:“十之八九是个公子……” 王锡琛眼睛一颤,顾不得什么忌讳,闯进了产房里,一眼便看到了如一块被脏水浸湿的旧布一般的妻子。 杨瑾娘被扶回到了床上,躺在那里,眼神疲惫涣散。 “要小的……”她看到丈夫走过来,声音虚弱沙哑地说:“二爷,要小的。” 王锡琛眼里冒出泪光,紧紧攥着妻子的手不敢放。 屋子里其他人也都一脸不忍,欲言又止。 直到一道老人的声音响起:“没有保大保小这个说法。” 王锡琛回头,只见是母亲也来了。 董老太太语气干脆:“没能生下来的玩意儿,还算不得人,没道理为了个玩意儿,赔上一条人命——王家没有这样草菅人命的规矩!” 王锡琛闻言再无犹疑,含泪果断道:“听母亲的,保大!” 他不顾还在摇头的妻子,郑重向接生婆行礼:“求务必保下我妻瑾娘!” 接生婆一声叹息,便让众人都出去了,只留了个打下手的赵妈妈。 橘子还在守着,这是贞仪的妈妈,它得替贞仪守着。 橘子也曾在电视里听过保大保小的说法,它之前并不知是怎么个保法儿,今日才知。 接生婆一手拿着剪刀,一手往杨瑾娘下身里掏去,口中喃喃道:“你没这福分,且走吧……下回将路看仔细了再来!” 杨瑾娘哭着想要挣扎,但她已没了力气,只能被赵妈妈按在床上。 橘子清楚地看到,那探出来的胎儿的手起初还在动,很快却变成了一堆碎肉,随着稳婆的手往里掏去,好像还有闷沉的哭声。 越来越多的碎肉被掏出来,杨瑾娘的脸逐渐麻木,似乎也感受不到痛意,直到身躯微微一颤,下身滑出一大滩浑浊的血肉血水,她的腹部迅速瘪了下去。 橘子看到,稳婆剪断了什么,处理一番后,将那一大滩血肉又塞回杨瑾娘的肚子里。 赵妈妈端着那盆碎肉往外走,王锡琛看了一眼,别回头去,含着泪险些呕出来,如何也不敢再看第二眼:“去埋了吧……” 他脚步虚浮地走进屋子里,来到床榻边。 “二爷,你告诉我……”杨瑾娘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声音也透着空洞:“是男孩,还是女孩?” 王锡琛攥住她一只手,哑声说:“是……是个女孩,我看到了。” 杨瑾娘眼睛一颤,终于滚出眼泪,却好似如释重负,呜咽道:“我和她没缘分……” 片刻,她转过头来,同丈夫说:“等我身子养好……咱们再生一个,总能有的。” 自认胆大包天的橘子,这一瞬忽然感到恐怖。 杨瑾娘虚弱的脸上有感激有惭愧有自责,可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她竟唯独没有半点后怕的样子。 橘子突然有些讨厌杨瑾娘了。 橘子转身跑掉了。 不多时,贞仪跑了进来。 春儿跟进来,眼睛也是红肿的:“小姐一夜没睡,我实在拦不住了……” “快出去……”杨瑾娘的声音已微弱到开始涣散:“不吉利……” “阿娘,我不怕!”贞仪终于哭出来,抱住阿娘的肩:“我要守着阿娘!哪儿也不去了!” 接下来几日,贞仪总睡不安稳,常发噩梦,夜中突然惊醒,便要跑去阿娘房中,去看看阿娘还在不在。 更麻烦的是,橘子丢了。 家中近日忙乱,春儿也顾不上细细去找,往常橘子也经常溜出去,却至多不会超过两日,可这都第五天了。 贞仪到处找,到处喊,却始终没能找到橘子。 日西沉,星渐密。 橘子走在后河边,不断有相熟的猫咪向它打招呼,但橘子皆不理会。 橘子毛茸茸的尾巴低垂着,它走过河边,又来到一条巷子里,几个跳跃,窜到了屋脊上,蹲坐在上面发呆。 它好像不是真的讨厌杨瑾娘,它是讨厌这个地方,它想回家了。 但要怎么回去呢?橘子仔细回想,它来到这里,是因为和那只外来户狸花猫打架时,不慎从高处摔落,摔到了这里来。 橘子纵身一跃,从屋脊上跳下。 可是到半空中,它又本能地抓墙缓冲,而后稳稳落地,毫毛未损。 橘子叹气,无可否认,它真是一只很有本领的大猫。 大猫橘子坐在原处发了会儿呆,忽然听得这户人家有孩童夜啼,似乎是做了噩梦,大人温声拍哄着。 贞仪也会做噩梦吧? 家里这样乱,谁来哄贞仪呢? 橘子忽然起身,四条腿哒哒哒捯饬得越来越快,飞奔回了王家。 橘子轻车熟路地回到二房小院中,将贞仪的屋门推开一条细缝,灵活地钻了进去。 贞仪睡着了,春儿正在隔壁房中和赵妈妈一起照料杨瑾娘。 大约是怕贞仪发噩梦醒来后害怕,春儿在屋子里留了一盏灯。 橘子跳上床,见贞仪睡得还算安稳,这才放心。 橘子盯着睡梦中的贞仪,忽然想,贞仪长大后,也会变成杨瑾娘吗? 橘子不想那样,它很担心贞仪的将来,它也不知道史书上贞仪的结局是怎样的。 橘子不喜欢这里,但它很喜欢贞仪,它思来想去,还是不舍得把贞仪一个人留在这儿。 它想陪伴保护这个小孩。 橘子伸出一只前爪,拿肉垫轻轻按在贞仪额头,如同结下最忠诚的契约。 凉凉软软的触感让贞仪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 橘子还没来得及收回作案的前爪,就被贞仪一把搂住,又狠狠地蹭了蹭。 失而复得,贞仪开心极了。 她赤足下床,给橘子的小碗里换上干净的水,又取了鱼干来,小心地撕碎放进另一只并排摆放的小碗里。 橘子跳上小桌吃饭,贞仪爬上椅子,蹲在椅中,披着头发,抱着膝盖,看着橘子吃饭喝水。 橘子吃饱喝足,舔了舔毛发,大摇大摆地跳上贞仪的床。 贞仪忙跟上,紧挨着橘子躺下,给橘子盖上小毯子之后,拿一只手握住橘子一只爪子,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橘子打了个呵欠——看吧,它就说,猫对人类来说是很重要的,真是没办法。 接下来的几个月,杨瑾娘大多时间都在卧床休养,贞仪很少去书屋,大多时间里只在阿娘房中习字算数。 王锡琛也很少外出,专心照料妻子的饮食用药,顺带着指点女儿功课。 这一日,王锡琛从外面回来,脸上有久违的安心笑意,他手中拿着两封信,一封已经打开过,是来自吉林的:“父亲让人捎了信回来,去年十月已抵达戍边处……” 吉林苦寒,历来死在流放路上的人不在少数,幸而王者辅于去岁清明时动身,恰避开了寒冬赶路。 杨瑾娘很松一口气,贞仪也很雀跃。 王锡琛将另一封信交给妻子:“瑾娘,我先去母亲那里,晚些再帮你读信。” 杨瑾娘点头催促:“快去,你该先去母亲处的……快些去吧。” 贞仪想跟父亲一起,却还是留下了。 杨瑾娘笑着说:“想去便去,听一听你大父的消息。” “我留下陪阿娘。”贞仪向来很有主见:“等阿爹回来再问……阿娘,我来给您读信吧!” 贞仪今年满八岁,数百个常用字已经认得很熟了。 见女儿乖巧体贴的模样,杨瑾娘欣慰点头:“好,让阿娘听听贞儿都学会哪些字了。” 这封信来自江西,杨瑾娘的姐姐杨婷娘的夫家在那里。 杨婷娘也不会写字,信是托人写的,有些应是杨婷娘自述,偏白话,夹杂土话。有些应是写信者简略了,偏书面官话。用词两相混杂,好在也不难读懂。 起初所言多是琐事,只说身体好些了,家中境况时好时坏,长女定下了亲事等等。 末了提及一句,去年又诞下一女,为家婆所溺。 用词平直没有述说心情,仿佛只是在提及一件很平常的事。 杨瑾娘心间发颤,怔怔然低语道:“我已然是十分好命的人了……” 说着,看向贞仪:“我的贞儿也是极好命的孩子。” 想到那个未来得及看一眼的“小女儿”,杨瑾娘牵动伤心事,又忧心家姐在娘家的处境,不觉又红了眼睛。 听得淑仪前来看望,杨瑾娘才赶忙擦去眼角的泪光,将信收起。 贞仪已有些日子没见到大姐姐了,大姐姐看起来瘦了许多。 淑仪和温以衡的亲事,拉拉扯扯近一载,最终没能成。 温家起初不曾明言拒绝,只是一拖再拖,王家也是要脸面的人家,看出了温家退却,便也不再提了。 钱与龄托家中兄长打听过,得知温以衡仍有意,只是拗不过他那强势的祖母,他的父亲身在官场也难免因王者辅被流放而心存疑虑。 淑仪听罢,没有埋怨谁,只轻轻点头,垂下眼睛说:“那就这样罢。” 女儿家的年岁最怕耽搁,淑仪的亲事还是要早做打算的,三太太为此事很焦心。 上门提亲的倒也不少,只是条件都不如人意,倒像是专看中了王家境遇不佳的关头,想捡个平日里搬张梯子也够不着的好儿媳来的。 出身小富之家的三太太是有些心气儿在的,更何况她的丈夫还在做官,她用心教养的女儿怎就至于这样草草嫁出去? 如此议亲一载余,又一年清明至,一来二去,淑仪的亲事没定下,反而落下了个挑剔的名声。 返回金陵祭祖的王锡璞,因着此事,同妻子起了几句争执,橘子去偷听墙角时,瞧见淑仪在院中的枣树下悄悄抹眼泪。 直到这一日清早,细雨霏霏中,有一对母子带着两名家仆,登了王家的门,三房的气氛才有了好转。 橘子闻讯,也赶忙去帮着相看。 第十五章 清明(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跑去前堂的橘子十分招眼,毛茸茸圆墩墩的脖子上戴着柳枝编的草环。 苏杭金陵一带,有清明戴柳的风俗。 王元昨夜宿在友人家中,清晨归家的路上,因心虚怕挨骂,遂摸出三枚铜板与桥头披着蓑衣的卖柳翁,抱回一大捆嫩绿匀称的柳枝条,多少也显得还算操心家中事。 王元殷勤地将柳枝分去各房,又送去大母处,王锡瑞冷哼一声,只说:“做了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倒恨不能请个腰鼓舞狮队来宣扬庆贺了。” 王锡瑞去了私塾中授课,王元则哼着小曲儿回去睡回笼觉。 王锡琛剪下一小截柳枝,插在妻子鬓边,笑着说:“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既戴柳,便芳龄永驻。” 杨瑾娘面颊微红:“哪里还有什么芳龄……” 贞仪听在耳中,便给橘子编了个小小的柳环,蹲身给橘子戴上:“我想让橘子永远不要老去。” 橘子的妈妈老去了,贞仪不清楚猫妈妈活了多少岁,春儿说,应当有十几岁。 而橘子今年和贞仪一样九岁了,贞仪很怕橘子老去。 橘子咬了咬脖子边的柳叶,口感不太好。 但既然是贞仪的一番心意,它就勉为其难戴上一日好了。 橘子跑去了前堂,贞仪未去,她留在小院里,陪着杨瑾娘和大太太,学着折纸锭。 纸是金银箔纸,拿剪刀裁剪罢,折成元宝状,用来祭祖敬神。今日是寒食节,两日后便是清明日,还要再送些去土地庙,之后庙祝会设仪仗鼓乐,带上神符祭品,抬去上真观,再将元宝焚化,为敬献的百姓们祈福,是为“解天饷”。 大太太和杨瑾娘嘴上不明说,但她们都认为老爷子是因在惠州任上毁神庙开罪了神灵,所以才会被罢官流放,又因归家之后数年,也不允许她们大肆敬神,所以影响了家里的风水。 加上杨瑾娘去年生产不顺,今年便想多折些纸锭,用以折罪,求神灵宽宥庇佑。 贞仪和她的大父一样,并不信神。 但杨瑾娘不许贞仪口出不敬,贞仪因不想惹母亲生气,便乖乖管住嘴巴。 不过贞仪心里还是不信,她历来更愿意信书。 可是,近日贞仪时常感到茫然。 贞仪如今在跟着父亲读儒学典籍,和时下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王锡琛十分信奉儒学,而其中主张的君臣父子天地伦常之道,让九岁的贞仪第一次开始自我反省一件事的对错。 在这件事上,她好像并不合乎书上的道理秩序,她似乎不是一个明理的好孩子。 大太太的视线落在发呆的贞仪身上:“贞仪怎不往前堂凑热闹去?” 杨瑾娘:“已九岁了,怎好再跟个毛孩子似得?” “听说随园里那位老先生,真要收咱们贞仪做女弟子了?”大太太:“打算何时将贞仪送去做学问?” 杨瑾娘勉强一笑,含糊过去,岔开话题:“还要再与二爷商议……大嫂可知今日登门的是哪家人?” 大太太:“家中做生意的。” “商人?” 大太太点头:“城中蒋家布行,专营花布生意……单是铺子就开了三四家呢。” 杨瑾娘便问:“谁从中牵线保媒的?” “还未请媒人。”大太太:“今日登门的是蒋家的太太和少爷……蒋家太太与三弟妹在游园时见过,约是早就相中了淑仪的。这蒋家太太我也见过,是个极其爽利的聪明人。” 杨瑾娘:“那这位蒋家哥儿呢?” “这倒是未曾见过。”大太太笑着说:“不过既敢领上门来,想必差不到哪里去。” 大太太又说起这蒋家之事,蒋东家正值壮年,但据闻早年行商时遇匪,伤了命根子,再不能有子嗣了。 故而这蒋家哥儿乃是一独到底的独子,往后布行生意便都是要留给他的。 也因此,蒋家太太在择选儿媳一事上也一贯挑剔,铁了心要选个合意的。 “只是咱们淑仪,原是要嫁去读书人家,做官夫人的……”杨瑾娘还是叹口气。 大太太也叹息:“谁说不是呢,可如今这光景……” 老爷子被流放之事,往上头细捋,那是牵扯了极厉害的大人物之间的党争,官场之上千丝万缕勾连着,王锡璞近年来也处处受阻……凡是想走仕途的,谁又想沾上这等不确定的麻烦? 太寒苦的读书人家或是顾不上挑拣的,可即便不谈门第,谁家父母又想让女儿嫁去吃苦头? 相比之下,商贾人家倒是很不错的选择了。 如今王家的日子已不如从前,王锡璞在官场上寸步难行,更需要银钱打点,之后王介读书科举的花销也少不了……虽说不能全指望嫁出去的女儿帮衬,但有这样一门亲戚在,总归多一条路。 而不说旁的,只说女儿不必远嫁,还能日子富足这一条,对做父母的来说,就已经很欣慰了。 “只是这蒋家太太,太精明了些,淑仪又太过年少乖顺……”大太太道:“这蒋家太太分明早就看中淑仪了,偏等了这一年多,眼看着淑仪传出了挑拣的名声,三弟妹为此正觉躁虑……又专挑了三叔回金陵的日子登门,说得白些,这蒋家太太就是想一举敲定这笔生意呢。” 杨瑾娘细思讶然,只觉自己愚笨:“还是大嫂心亮,我竟全然没想到这上头来。” 杨瑾娘自认是三个妯娌中最心笨嘴拙之人,既不比大嫂沉稳精明,也不比三弟妹有教养有条理……若非当年她那做郎中的父亲偶然结识了不重门第的老爷子,她断是没机会嫁来王家的。偏偏她至今也未能给王家添下男丁,因此日日更觉心虚惭愧。 大太太察觉到杨瑾娘的敏感心思发作,忙笑着说:“我也不过浑猜罢了……咱们如何说都是白搭,还是要凭三叔他们夫妻二人做主的。” 贞仪觉得,或许也该听一听橘子的。 橘子很快回来了,嘴巴里衔着散开的柳环,进屋抖了抖身上的潮湿。 贞仪忙走过去,蹲身下来,刚接过那散开的柳环,就听橘子口中呜呜喵喵表达不满。 橘子冒雨屁颠颠地跑去前堂,刚进得堂中,就听那蒋家的哥儿蒋茂一声大叫:“去去去,哪儿来的畜生!” 说着,一脚便朝橘子踢过去。 当然,橘子弹跳躲开了。 屏风后的淑仪听到动静,起身看过来。 上一刻还一脸受惊的蒋茂见着淑仪,神情呆了呆。 见他神态,淑仪一羞,忙背过身。 蒋家太太先是斥责了儿子大惊小怪,而后才笑着说:“他幼时叫猫抓伤过,怕到心里去了!” 王锡璞见橘子惊扰了客人,便让下人把橘子驱赶了出去。 橘子衔着散开的柳环,生气地跑了回来。 贞仪重新给橘子编好,戴回脖子上。 橘子里里外外将皮毛舔干净了,才算消气。 寒食节不得见烟火,春儿端来了春团和焐熟藕。 橘子嗅到青草气,便跳到贞仪腿上,去嗅她手里的青团子。 贞仪撕下一小块放在手心里,橘子尝了尝,黏在上颌处,空嚼一阵还是甩不掉,不由犯呕。 贞仪忙将青团塞进嘴巴里咬着,轻车熟路地帮橘子抠了出来,贞仪看着食指上的那块青色的黏糊,咧嘴佯装嫌弃地“咦”了一声,然后抹到橘子鼻子上。 橘子也很嫌弃地伸出爪子甩了出去,不满地喵呜一声,砰砰打了贞仪的胳膊两记猫拳作为惩戒,贞仪咬着青团,靠在椅中笑起来。 杨瑾娘无奈提醒:“又在闹了,当心别呛着!” “又能这样闹几年?”大太太笑着说:“家中下个议亲的,说不定便是贞仪了。” 王介是要走科举的,亲事不着急。 至于王元,去年秋日里倒也定下了一桩亲,只是如今搁置了,提到这个,大太太便有些烦忧。 这亲事是王锡瑞定下的,是王锡瑞好友的次女,这户人家在金陵城外,是世代耕读的人家,家境尚可,家风清白,女孩子也知书达理……只是定亲后不久便病下了,病症还有些古怪。 对方家中便主动提出退亲,但王锡瑞重体面,未曾答应,反而送去银两补药。 王元在这方面倒是很听父亲的话,他是个混不吝,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也不着急成家,乐得一个人自在,于是大太太也不好独做这个恶人,只好暂时观望着。 见大嫂为之烦忧,杨瑾娘试着提议,说哪个道观里的符水有神效,可以让那家人去问一问。 大太太只是叹气。 接下来数日,蒋家太太又单独登门两趟,特意去见了董老太太,口中爽利笑音不断,全是对淑仪的喜爱:“家中就茂儿一个,若真能娶了淑仪,这是我们蒋家的福分,举家上下都是要将她捧起来疼的!不说蒋家了,就是在这金陵城中,谁敢叫淑仪受半点委屈,我准是要与他撒泼拼命的!” 董老太太只是笑着点头,三房不是她亲生,她只能陪着商议,却不便做决定。 王锡璞夫妻和老太太商议罢,将利弊都理清,已是大致满意了,于是三太太便去问女儿的意思。 淑仪轻轻点头:“都好,听父亲母亲的。” 于是,在王锡璞动身回任上之前,两家合了八字,递了聘书,这门亲事就此定下了。 至于婚期,要择明年的吉日,需两家后续再行商议。 清明过后十五日,晚间,贞仪带着橘子坐于屋前阶下观星,见夜幕之上北斗方位指辰,即知谷雨时节到了。 贞仪在望星,揣着手卧在石阶上的橘子在看贞仪——它总觉得贞仪这个小孩儿,近来总是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贞仪在犹豫一件事。 九岁的贞仪,将视线从夜幕上收回,低头看着自己并放着的双脚。 贞仪轻轻动了动脚尖,又轻轻落下。 橘子看着那双鹅黄色绣玉兔的小绣鞋,恍然明了——噢,又在烦恼裹脚这件事了啊。 前日里那位卢妈妈又来了一趟,橘子一直戒备地挡在贞仪脚边,没让卢妈妈接近。 橘子不喜欢卢妈妈——这位妈妈对别人的脚有着强烈到不可理喻的占有欲,真是岂有此理。 作为贞仪的监护猫,橘子早就决定了,它一定要让这个小孩的脚平平安安地长大。 橘子喵了一声,轻甩了一下尾巴,想让贞仪放下心来,有它呢。 贞仪一手托腮,眼神依旧茫然,九岁的孩子乳牙开始脱落,逐渐开启了真正的意识,环境见闻喂养着这份意识,并逐步掩盖本能天性。 三日后的晨早,卢妈妈又来了一趟。 卢妈妈走后,杨瑾娘喊了贞仪去她屋子里。 橘子如临大敌地跟上,尾巴高高翘起,一点也不打弯儿的那种。 第十六章 谷雨(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裹足这件事,从贞仪四岁起,便以一头怪异凶兽的模样常常出现在贞仪的噩梦中。 这凶兽以人的骨肉为食,浑身长满了血淋淋的利刃,挂满了人脸,有三太太的,有大姐姐的,还有许许多多贞仪见过的裹足之人。 每当这头凶兽出现时,那一堵堵拔地而起直穿天穹的墙壁也总会跟随现身,每每都让贞仪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 四岁那年,贞仪爬窗逃走,用反叛哭闹的方式躲过了裹足。 之后大病一场,又因有大父和大母从中护着,便得来了两三年的“暂赦”。 贞仪七岁,祖父流放,家中乱了一阵,紧接着杨瑾娘有孕,难产,将养一载,直到如今贞仪九岁,裹足之事是不能再拖了。 用卢妈妈的话来说,已经迟了,再拖下去,受罪不说,也很难再裹得足够“好看”。 卢妈妈还和杨瑾娘说,小孩子难免都是怕疼的,熬过去也就好了,长大了自然会知大人们的苦心。 此时,杨瑾娘坐在桌边,贞仪站在母亲跟前。 杨瑾娘今年还不到三十,但贞仪竟从母亲鬓边看到了几根白发。 贞仪又想到了儒学中反复提及的为人子女之道。 贞仪如今学得多了,反而很难再像四岁时那样不顾一切,只凭本能行事,她开始思考对错,却又总感到茫然。而大父说过,茫然是因想得太多,懂得的却太少。 贞仪想知道更多,天上的,地下的,天地之间的……她自幼便不喜欢一个问题的尽头最终竟以含糊不清的神说作为答案,她想揭开一切问题的真理本相,来对抗茫然。 裹足,究竟是对是错? 人的生长不该遵循万物秩序吗?为何要以损失自身躯体为美? 而儒学中的孝道,为何既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却又道——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但贞仪如今已经知道,这些话,她是无法与母亲争辩讨论的。 她试图问过父亲,父亲引经据典,讲述孔孟之道,但还是无法给出贞仪真正想要的明晰答案。 而此时贞仪必须要在这茫然中做出选择了。 去年,母亲难产,贞仪曾暗暗保证,再不惹阿娘生气。 橘子察觉到贞仪的动摇,一屁股坐在了贞仪的鞋面上,仰头看着贞仪,圆嘟嘟的猫脸上神情严肃,似在皱眉,向贞仪传达着它的反对——不许哦! 贞仪垂眼看着橘子,突然有些悲伤。 她或许再不能与橘子一起跑闹了。 贞仪抬起头时,睫毛上有些湿润,她重新看向杨瑾娘:“阿娘……” “不想裹,便不裹了吧。”杨瑾娘说。 贞仪忽而瞪大忍着泪的眼睛。 橘子也一个扭身,回头看向一反常态的杨瑾娘。 “只是有一件事,阿娘不能由你。”杨瑾娘对女儿说:“随园,不能去。袁枚老先生虽好,却不宜为女子师……你阿爹也是这样认为的。” 贞仪还沉浸在巨大的意外惊喜中,此刻点头如啄米。 片刻,贞仪扑到杨瑾娘怀里,紧紧抱住母亲:“阿娘,您真好!!” “好与不好,阿娘也不知道……”杨瑾娘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神惆怅:“只要你长大后,不怪阿娘就好。” 很多事情,杨瑾娘分辨不出对与错,她很容易听信别人,很容易被环境影响。 近来因为淑仪的亲事被定下,杨瑾娘忍不住想,在三弟妹原本的打算中,淑仪是做官太太的,可如今却因家中变故而要嫁作商贾妇…… 三叔且还在做官,淑仪的亲事已一降再降,那她的贞仪呢? 等到贞仪议亲时,又能嫁到怎样的人家去? 昨日里,赵妈妈出去买针线,回来时与杨瑾娘说,后巷口卖竹筐的那个妇人死了。 没人知道那个妇人姓什么,只听说原本是个小官人家的妾室,那小官犯了事被抄了家,妻妾女儿都被卖了,这妇人辗转被卖了几户人家,最后被编竹筐为生的癞痢头买回了家。 杨瑾娘对这个缠着一双小脚的妇人很有印象,便问赵妈妈,人是怎么死的。 赵妈妈说,是被吃醉了酒的癞痢头打死的。 杨瑾娘不可置信。 那癞痢头驼背矮小,还瘸了一条腿,即便不说反抗,跑出来向左邻右舍求救还是使得的吧?就这样任由自己被生生打死吗? 赵妈妈叹气:【拿什么跑呀,她那一双小脚,平日里路都走不快,跑两步只怕就要绊倒的……】 杨瑾娘忽然愣住了。 她没有裹足,即便见得再多,终究未曾有过亲身体会。 这才不禁想——裹了足的女人,竟比瘸子还不如吗? 这一刻,淑女体面突然与伤病残缺有了这样直白而惊人的对比。 昨夜里,杨瑾娘几乎彻夜未能合眼。 若裹了足,却不能嫁去高门里做夫人,而是要踩在泥泞中,莫说体面了,竟连站稳活下去都成了难题。 换作从前,杨瑾娘不会有这样的担忧,可如今家中这般境遇,她却很难不去做最坏的打算。 天将亮时,杨瑾娘试着询问丈夫的意思。 王锡琛身上虽有很多时下读书人的特点,但骨子里不是个苛刻的人,且他通医术,更懂得裹足对女子的残害之重,见妻子有动摇的意思,便顺着妻子的意,点了头。 王锡琛从外面回来时,便见女儿带着她的猫,从院子里跑出来,神情欢欣明亮,与他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阿爹,我不用裹足了!” 贞仪带着橘子一路跑,中途遇到王元:“大兄,我不用裹足了!” 王元很捧场地冲贞仪揖手:“恭喜恭喜啊!回头记得摆酒!” 贞仪继续往前跑,轻软绣鞋踩在雨后的青砖上,柳黄色的衣裙随风漂浮着,饱满额头上的绒绒碎发被汗水打湿,在阳光下晶莹闪闪。 “大母,阿娘说,我不必裹足了!” 董老太太笑着点头:“好,也好……” 贞仪又跑去寻大姐姐:“大姐姐大姐姐!我可以不裹足了!” 淑仪放下手中针线,拿帕子给贞仪擦汗,宠溺笑嗔:“疯丫头啊……” 淑仪带笑的眼睛里,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同情忧愁。 贞仪却开心极了,晚间,再坐在阶前观星,只觉星空更璀璨浩瀚,仿佛蒙着的纱雾又散去一重。 石阶上,贞仪仰头望天,双手撑在身侧,人也放松地往后仰去,两条腿伸得直直地,偶尔晃两下脚。 橘子也学着贞仪这样坐,将毛茸茸的肚子露出来吹风。 晚风吹得猫耳朵有些发痒,橘子将耳朵往后压了压,忽然想到,贞仪这下应该有胆子过生辰了。 那它明年岂不是又要烦恼贞仪十岁的生辰礼了? 跟着贞仪,算术见长的橘子忽然意识到,贞仪明年就十岁了啊。 橘子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孩。 橘子希望时间慢一些,好让它可以多陪一陪贞仪。 但橘子又希望时间快一些,不然的话,它担心自己会看不到贞仪长得很大的样子。 不过快也好,慢也好,它都希望这个小孩永远都像今天这样开心。 橘子很不谦虚地认为,贞仪今日的开心,有它一份功劳——四岁那年的清晨,可是它叫醒了贞仪,带着贞仪爬窗子逃跑的! 看着开心的贞仪,自觉很了不起的橘子默默决定,自己务必要努力多活一段时间才行——贞仪倘若没有了猫,那得多可怜啊。 橘子想着,往贞仪身边凑了凑,蹭了蹭,最后干脆躺在贞仪腿上,好让自己多留些气味在贞仪身上。 谷雨结束前,趁着最后一缕东风还在,得钱与龄相邀,淑仪带着贞仪,去秦淮河畔放断鹞。 鹞便是风筝纸鸢,断鹞中的“断”字,原是“休止”的意思,是指趁着春日东风离去前,再放最后一次风筝。之后慢慢变成了在纸鸢上写下消灾除厄之词,将风筝放飞至半空,剪断风筝线,民间便有了断鹞放灾的说法习俗。 贞仪她们到时,因是晚间,便见有许多人在放鹞灯——所谓鹞灯,是指在纸鸢上缀灯,与天灯相似。 贞仪很喜欢这样的风俗活动,她不信消灾祈福之说,但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往往可以被允许出门走动,理所当然地参与到热闹当中。 对贞仪而言如此,对大多汉人女子来说也是如此,节日和风俗日如同她们的恩赦日。 秦淮河两畔鹞灯飞舞,画舫往来不绝,偶有婉转琴瑟之声和唱曲声。 贞仪带着橘子奔跑放纸鸢,春儿在后面追:“小姐,慢些呀!” 钱与龄和一群女孩子们笑闹着,淑仪避开人群拥挤处,将自己的纸鸢放飞。 淑仪放的是美人筝,纸面剪作人形,粉面黑髻,彩衣婀娜。 然而风筝还未及飞高剪断,却挂落在了树梢上。 淑仪觉得这不是好兆头,正有些着急时,身后有少年的声音传来:“我……帮你取下来吧?” 淑仪攥着风筝线轴的手一紧,没有回头。 那蓝衫少年走到了她身边,斟酌着,正要再开口,却见淑仪轻轻剪断了手中的风筝线,小声道:“不必了。” 淑仪始终没敢抬头,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等等,我……” 钱与龄打断了温以衡的话:“温公子既做不了自己的主,又何苦还来招惹她,叫人传了流言出去,你倒无妨,她却是要坏名声的。” 温以衡的神情惭愧落寞下来,不再说话了,只看着淑仪牵过贞仪的手,离开了这里。 橘子回头,远远看了一眼那少年人,又一看眼角发红的淑仪,只觉这世道真坏,到处都是做不了主的人,简直蛮不讲理。 枝头上的美人筝被风吹得凌乱摇曳,发出细微鸣响。 第十七章 谷雨(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接下来的日子里,淑仪不再出门了,只在家中做女红。 贞仪几乎每日都会去找大姐姐,一则杨瑾娘勒令贞仪每日必学做至少一个时辰的女红。二来,贞仪听说,大姐姐出嫁后便不能经常回来了,她舍不得大姐姐。 橘子不被淑仪准许入内,非是淑仪不喜欢橘子了,而是橘子总将她的绣线挠得一团乱。 被拒之门外的橘子只好躺在外面当一只可怜无助弱大的守门猫,它也不想挠那些线团子,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线团子总会莫名其妙滚到它爪边。 贞仪每日晨早陪阿娘用早食后,便会去大母处请安,之后和大姐姐学做女红,往往大半日便过去了,回去后还要将女红交给阿娘评看是否有进步,如此一来,贞仪只有午后可以去书屋里待上个把时辰。 且王锡琛不能整日只在家中,若时间不巧,贞仪便只能自学,将不懂的记下来,待晚间再问父亲。 董老太太知晓了此事,便让贞仪每日来请安时多留半个时辰,老太太不通太繁琐的算学,但可以带着小孙女认些字,读些诗文。 即便如此,贞仪可用来有效学习的时间也很少,她晚间要看书时,橘子总是捣乱地压在树上——灯烛太暗,橘子恐贞仪坏了眼睛。 每每看着贞仪见缝插针地学习,也没个正统的老师,再看一看每日除了进学什么都不必做的王介,橘子觉得这很不公平——当然,橘子并不讨厌王介,这个循规蹈矩的孩子,自幼便踏实得不像个孩子,今年刚满十三岁,听说再有两年就要去考院试了,于是愈发奋进,脑门儿上仿佛刻着:【距院试还有六百xxx天】 橘子希望王介能够考好,努力的孩子应该得到回报。 可是相比之下,贞仪分明更有天分又很渴望学习,却好像连努力的条件和途径都没有。 不是橘子夸,就它家贞仪这样的天才孩子,若是在现代家庭里,完全可以横着走的!父母出门,都要被人家问朝哪个方向磕头才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橘子揣着手卧在门外,听着屋子里淑仪教贞仪刺绣,百无聊赖地想着。 天气渐热,每日等贞仪学女红的橘子有了新的事情可做,爬树捉蝉。 此一日,橘子捕蝉一只,衔在口中,打了个滚儿,又吐出来。见那蝉不动,则拿爪子挠两下,蝉若动了,它便又拿爪子扒拉回来。 玩得倦了,橘子才在廊下呼呼大睡。 醒来后的橘子,却很生气。 猫的肉垫被蚊子叮咬的概率很小,但并不是完全没有。 橘子的前爪肉垫起了一个大包,痒得它又舔又啃。 偏偏橘子没有被蚊子咬的经验,它不知道爪子怎么了,思来想去,午后王元曾来了一趟——那就对了,在这个家里,坏事一般都是王元干的! 橘子怒气腾腾杀了过去,从窗子跳入王元屋中,将正在午睡的王元打了一顿。 王元气得半死,趿拉着布鞋,追着橘子打。 橘子照例爬上枣树,挑衅地俯视王元。 王元不甘心地抱着树晃了晃,却只摇下几片叶子。 薄薄的枣树叶子由绿便黄,夏去冬来,金陵城下起了雪。 立春时,橘子给贞仪备下了十岁生辰礼:两只家雀儿。 至于为何逮两只,当然是因为橘子本领超群,并且它也想吃。 春儿烤家雀儿,橘子蹲在小炉边等着,杨瑾娘给女儿滚鸡蛋,王锡琛亲自下了一碗长寿面,贞仪呼噜噜地全吃进了肚子里,面汤也喝了个精光。 待到秦淮河边冰雪完全消融,青草钻出泥土,河水重新变得清澈柔软时,又一年谷雨时节到了,淑仪的婚期也要到了。 时下汉人女子出嫁前一日,女方会在家中摆宴,邀请亲友登门,是为“添箱”。 王家很多年不曾办喜事了,贞仪还从未见家中这样热闹过。 虽说王者辅被流放对人际交往有着无可避免的影响,但嫁女儿摆宴乃是正事,亲戚之间的人情体面还是要做的。老家天长县那边也来了人,是王者辅的弟兄那一脉的,王元他们要唤一声堂叔。 金陵城中相熟的人家也来了不少,王者辅的品行名声仍是被认可的,如袁枚等文人皆与其有交情。王锡瑞在私塾教书多年也有诸多相交之人,王家三房未曾分家,王锡瑞无女,淑仪虽是侄女,却也与女儿差不多了。 温家也遣了人来送礼,王锡瑞做主收下了。同在金陵,对方还是江宁县的县令,纵然不能结亲,却也不必结怨。 王家兄弟在前头招待男客,女客们大多去了淑仪那里,杨瑾娘带着贞仪认人喊人,这位表姑母,那位堂婶子,这位太太,那位夫人……贞仪一个个地喊着,她的口齿比同龄孩子清晰有条理,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也不怕人避人,便有许多女眷乐意逗哄她,待贞仪喊了一圈儿后,总有女眷问:“我是谁来着?” 贞仪总能答对,连家门姓氏也记得清清楚楚,叫大家欢喜得不得了,都笑着称赞起来,只说王家的女儿个个灵秀。 橘子嫌人多拥挤,高高躺在淑仪的嫁妆箱上,听到夸赞,与有荣焉。 杨瑾娘也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她的女儿,是很聪明的。 就是这聪明伶俐之下,藏着轻易不被人瞧见的倔骨头。 这厢被夸了无数声“记性好”的贞仪,却有一个人,是她未能认得出来的。 贞仪从大姐姐处离开后,经过月洞门,忽听有人喊:“二妹妹?” 贞仪抬眼看去。 “果真是二妹妹!”那人和王介一同走来:“二妹妹长高了这么多,我险些未能认出来了!” 贞仪眨了眨眼,他只是险些,而她…… 慢后两步的王介将一手凑在唇边轻咳一声,眼神看向一旁的杏花树。 杏花树,树…… 贞仪瞬间领悟,试着喊:“……詹家哥哥?” 那少年人眼神惊喜:“二妹妹果然还记得我!” 贞仪稍有些心虚,但这也的确不能怪贞仪,而是九岁的男孩和十二岁的少年之间变化实在很大,三年前二人分别时,詹枚还在掉牙呢。 且詹枚的个子长得很快,此时同比他大两岁的王介站在一处,二人已是差不多高了。 詹枚穿着干净的青色棉布衫,已显出两分真正的少年气。 他的气质从容,同温文尔雅少言的王介相比,多了一份明朗外向。 橘子跟在詹枚身后,嗅了嗅他的衣袍,依旧是熟悉的清爽木质香。 橘子想,这棵树没长歪。 三年前,詹枚就是在这座月洞门前与贞仪辞别。 彼时二人约定,下次见面时,让王者辅出算术题,看谁答得又对又快。 如今贞仪已无大父伴在身边,詹枚便也未提这桩约定,几人一同走着,詹枚只问:“二妹妹如今可还在学算数了?” 贞仪点头:“只是大父不在,无人可以讨教,只能粗浅地学一些。” 詹枚从袖中取出一卷书,递给贞仪。 贞仪接过,只见是算学相关的典籍。 詹枚说,这是他整理家中藏书时找出来的,他不精于算学,这本书又太晦涩深入,不适宜他这等浅尝辄止之人,可以让贞仪留着日后再看。 晚间,詹家父子留住在了王家,詹枚与王介同寝叙话。 贞仪则陪着母亲在大姐姐处说话,白日里多是应付客人,晚间才是自家女眷说体己话的时候,董老太太也在。 这时,杨瑾娘才拿出自己准备的添箱礼。 那是一只赤金凤镯,是杨瑾娘拿自己为数不多的金饰所打。 淑仪知道家中情况,忙道太贵重,推辞不愿收。 杨瑾娘却坚持戴到淑仪腕上:“蒋家行商,咱们家中虽比不得,该有的却也要有……我们淑仪这样好,怎可叫人看轻了去呢。” 淑仪眼眶发涩。 次日,淑仪戴着这只金灿灿的凤镯,穿上红艳艳的嫁衣,遮上盖头,出了家门。 三太太将自己当年的嫁妆几乎全陪给了淑仪,又尽力添上一些。 时下嫁女,若无匹配的嫁妆,必会遭人议论耻笑,也会使新妇被婆家轻视。许多贫苦人家难以制奁遣嫁,这亦是溺杀女婴的根源之一。 此风气尤数江西为甚,江西巡抚刘秉璋为遏制此风,曾大力提倡“嫁娶务从简”,晓谕于民,然而收效甚微。 王家大门外,便有许多凑热闹的百姓在数着王家搬出来了几抬嫁妆,相互议论着。 唢呐声炮竹声笑闹中,淑仪抓着红绸,被牵上了喜轿。 喜轿起,一切热闹和人群都追逐着迎亲队伍而去,送大姐姐出门的贞仪也下意识地要跟去,被杨瑾娘一把抓住:“不兴跟去的……” 随着迎亲队伍远去,四下突然安静了,门前只剩下了炮仗皮,花生桂圆等干果壳,一个人也没了。 杨瑾娘牵着贞仪往院中走,炮仗声没了,躲起来的橘子才敢出来,跟上贞仪。 往回走的路上,穿戴鲜亮的三太太眼中突然含满了泪,一边擦泪,一边笑叹道:“亲事未定下时,愁得觉都睡不成……自小养到大,每一桩事都是为了嫁人着虑着……如今终于操办完了,又觉这一场热闹毕,人也空了心也空了,什么都空了,倒不知是图什么了。” 大太太笑着说:“养女儿不正是这样?难不成还能将人留作老姑娘,凭人笑话去?” 三太太便也点头:“是啊,是啊。” 心里也觉空空,一点儿也不想让大姐姐离开的贞仪,却无法理解大人们的话,三叔母操心这么多年,只为将大姐姐送去旁人家,全是因为不想“凭人笑话”吗? 贞仪不免又觉得茫然。 之后的日子里,贞仪依旧每日去向祖母请安,但有好多回,她从祖母处离开后,都习惯往大姐姐那里去,有时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有时走到跟前,瞧见上锁的房门才反应过来。 橘子跟着贞仪,望着那上锁的房门发呆,便也有些想念淑仪。 之后,贞仪便在阿娘跟前学习女红,只是杨瑾娘自认女红不算精巧,便时常请三弟妹过来指点女儿。 三太太嫁女后的心情倒也还好,淑仪回门后,又回来过几次,只说一切都好,蒋家太太虽精明,却也待淑仪处处用心,并无挑剔为难。 橘子恐淑仪不敢说真话,奔走近二十余里,偷偷去蒋家蹲了一天,未见蒋茂在家,但蒋家太太确实待淑仪很不错,并试着亲自教淑仪打理生意账本,橘子这才安心离开。 橘子走之前,又拜托附近的猫,记得帮它盯着一些。 十月里,随父游学的詹枚再次经过金陵,又赠予贞仪几册书,全是算学相关,是他途中搜罗来的。 贞仪收下书,在德风亭边,对詹枚说:“詹家哥哥,这次我真的将你记牢了,再不会忘了!” 她自学习算学以来,除了大父,即便所有人都认为她有天分,但并没人为她张罗什么,也不会有人主动询问她学到哪里了,只作孩童玩乐而已。 詹枚送的书,未必有多么难寻,可这对还没有办法去外面找书买书的贞仪来说,已是很难得,且让贞仪感受到了自己的喜好在被认真正视对待着。 听贞仪承认上回确实未能将他记牢,詹枚一笑,爽朗地说:“再记不牢也无妨,我下回再来就是了!总能记得住的!” 还缺着一颗门牙的贞仪也笑了,抱着书向詹枚点头。 詹枚不止给贞仪寻书,也帮王介寻了一些书,他对王家的人都很有好感——噢,不独是人,还有猫。 贞仪和王介则十分羡慕詹枚可以四处游学,尤其是贞仪,她太想离开金陵城,去外面看一看了。可贞仪知道,这个想法不可能会被同意,所以她从未敢提,只敢悄悄说与橘子听。 而这时的贞仪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个大胆的想法,竟很快便有了实现的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出现的契机,并不那么叫人安心愉悦。 腊月里,王锡琛从外面回来,手中拿着一封来自吉林的书信,匆匆忙便去寻董老太太。 正在书屋里习字的贞仪,只听屋外大兄来寻:“二妹妹,快别写了!随我去大母处!吉林来信了,说是有要紧事!” 第十八章 谷雨(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王者辅自去往吉林戍边后,每年都会送一两封信回金陵家中。 从王者辅以往来信中可知,他与负责当地戍边事务的官员陈涂陈大人乃是故交,又因吉林官府对流放而来的江南文士向来多有厚待,因此官声很好的王者辅也颇得照拂。虽免不了要服役,但基本生活还是有保障的。 王者辅信中多次提到陈涂对他的关照。 而今次这封来信,便是来自陈涂。 王锡琛一眼便看到了信中那最醒目的四字——王公病重。 王锡琛忧切至极,拿征询的目光看向堂中上首坐着的人:“母亲……” 头发花白的董老太太定声道:“过了年节,便动身,去吉林。” 王锡琛忍泪应“是”。 此时正值腊月,天寒路冻难以赶路。而出这样的远门,要准备的事情不会少,眼下距年节也只剩下十多日了。 事情定下了,接下来便要商议由谁动身前往。 王锡璞是不必考虑的,陈涂信上只言“病重”,便或许还有转机,王锡璞自然不能贸然离任。 王锡瑞是家中长子,可他腿脚不便,又有私塾事务在身,相比之下,王锡琛自认是最闲的那个,于是主动担下了此事。 王元欲随同二叔前往,董老太太看着这个已年满二十的长孙:“还是留在家中吧。你父亲身体不好,你三叔在外任职,待你二叔出门后,这家中事,你便也该担起来了。” 对上祖母苍老的眼睛,想着病重生死不知的祖父,王元怔然片刻后,难得认真地应了下来。 董老太太又看向次孙:“介儿也留下,安心准备今年的院试。若真到了那一步,你们这些小辈再去扶灵不迟。” 王介恭顺地应下。 王锡瑞犹豫着说:“可若只二弟一人,只怕难以支应……” 吉林是数千里外的陌生之地,需要打点的人和事必然很多。 董老太太:“我同去。” 王家兄弟二人皆是一惊:“母亲!” “您的身体……” “我的身体还很硬朗。”董老太太打断了儿子的话:“论起人情往来打点,你们未必比得上我这老婆子。” 老太太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并不理会儿子们的反应,反而看向了一旁乖巧站着的小孙女:“让德卿与我同去。” 王锡琛更是愣住:“母亲,这……” “德卿是她大父最喜欢的孩子……就让她去看一看吧。” 王锡琛十分注重孝道,听母亲这样说,也不好再反驳。 贞仪不可置信:“大母,贞仪当真能去吗?” 董老太太:“可是不愿意?” 贞仪忙道:“不,贞仪想去!” 贞仪做梦都想去吉林寻大父,更遑论此时闻听大父病重,便更是忧心急迫。 只是在贞仪如今的认知中,出门求学办事通常只属于家中男子,她是没有机会的,若她提出来,必然会被责怪。贞仪不惧被责怪,可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家中再添不必要的麻烦和不悦,于是她近来一直都很安静。 此时突然被祖母点名随同,贞仪只觉如在梦中,想到很快便能见到大父,贞仪两只眼睛里盈满了泪,克制着没有砸下来。 杨瑾娘得知了女儿要去吉林,很是吃了一惊。 但她和丈夫一样,都是注重孝道,唯婆母之命是从的人,因此杨瑾娘虽不赞成,却也不敢反对,只能对女儿千万般叮嘱,反复提及最紧要的两件事:“要侍奉好你大母,在外言行不得无状更加不许擅作主张……” 贞仪都应下。 杨瑾娘仍不放心,又日日叮嘱春儿。 除此外,父女二人的行李杨瑾娘也不放心交给下人,皆要亲自经手。 杨瑾娘思虑得很细致,正月里动身天气尚寒,归期却也不定,四季衣物都要备上,在外制衣不便,未必合体不说,又十分耗银钱……贞仪正长个子,去年的衣物必然要短了,能放尺寸的冬衣皆要放上一寸,夏衣则要加紧做上几件。 杨瑾娘便带着赵妈妈和春儿忙碌起来,再加上年节就在眼前,待到立春日,贞仪的生辰便被抛之脑后了。 家中忙忙乱乱,贞仪亦不曾提及,却于当日清早起身时,发现桌上整齐摆着三只家雀儿。 橘子可没忘,过了这个生辰,贞仪虚岁十一。 至于今年为何是三只,是因为橘子算上了春儿的那份——去年春儿烤家雀儿时,香得只咽口水。 贞仪走过去,惊喜地问蹲在桌上的橘子,它究竟是如何记得的。 橘子的神态隐隐得意。 橘子不会算很长的日子,但它有妙计——贞仪的生辰是立春,每年立春前一日,金陵城府衙前都会备下打春牛用的泥牛。橘子便谨记,每当泥牛要挨打时,贞仪的生日就到了。 立春没几日,便到了年节。 这个年节,炸年货,祭神,备香烛,串压祟钱……王家人过得很是按部就班,没人有大肆庆贺欢闹的心情。 过了初三,王锡琛也开始收拾起了书箱,对读书人而言,尤其是对一个秀才而言,出远门不能无书。 贞仪瞧见了,便也回屋去,铺开一只包袱,将詹枚所赠的几册算学书放了进去,又取出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正要转身也放进去时,却见橘子端正地蹲在她的包袱里。 贞仪眨了眨眼睛:“橘子,你也想去吉林吗?” “喵。” 贞仪便明白了:“你等着,我去与父亲商议!” 贞仪放下书,跑了出去。 约一刻钟,贞仪垂头丧脑地回来了,很抱歉地与橘子说:“父亲未肯答应。” 已经在包袱里躺下的橘子毫不在意地慢慢甩着尾巴。 它可是猫。 猫出门,还要经过人允许吗?从来没听过这样倒反天罡的道理。 橘子已有决定——小小吉林,跟上很难吗? ……的确很难。 跑起来之后,橘子才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贞仪随家人在正月初七这一日动了身。 春儿未有跟去,近日杨瑾娘许是累着了,加上忧思,胃口很差,又犯了旧疾,贞仪觉得赵妈妈年纪大了,一个人未必忙得过来,便主动提议让春儿留下照料母亲。 杨瑾娘不放心,贞仪便道自己已经十一岁了,可以照料自己了,况且祖母身边有一向能干的卓妈妈,她有做不来的,便向卓妈妈请教。 王者辅是个清官,王家这两年的境遇已经不比从前,仆婢遣散了不少。此次出门,也是一切从简,春儿被留下后,仆婢便只带了三个,老太太身边一个卓妈妈,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王锡琛则带了个小厮书童。 车马是赁来的,车夫也是马行里的,车赶得不算很快,一日至多行上百里,每二三十里便要停下歇一歇,若赶得再急,就是伤马的跑法儿了,那是另外的价钱。 饶是如此,橘子一路跑着跟出金陵城,也几次险些跟丢。 出了城,马车上了官道就更快了,橘子只能狂奔,将四条腿捯饬出了幻影,却仍觉不够——死腿,再快点啊啊啊! 马车虽看不到了,好在官道笔直,沿着跑就行了。 出城二十里,车马停下喝水休息,贞仪坐在车内没下来,抱着包袱发呆,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金陵,才出城,她便开始想家,想阿娘,想春儿,想赵妈妈,也想橘子。 贞仪将脸埋在怀中的包袱里,那上面还粘着几根橘白色的猫毛。 不知过了有无半个时辰,车夫招呼着众人,要继续赶路了。 卓妈妈扶着老太太回到车内,贞仪也伸手去扶祖母,待祖母坐好,贞仪抬手便要关上马车两扇后门,关到一半时,忽然看到一团橘白正朝着此处狂奔。 贞仪愣神间,马车已经驶动。 “劳烦等一等!”贞仪忙喊一声,扒着车门,朝那一团影子急声大喊:“橘子?橘子!” 橘子拼着最后一股力,奋力跟上,伸展前爪,往车上凌空跳去。 贞仪一把将它接住,紧紧搂着,惊喜万分:“橘子!你怎跟来了!” 马车继续前行着,贞仪同祖母请求商议:“大母,我可以将橘子带上吗?” “大母,橘子会很听话的!” “橘子会捕猎!捕很多鸟!” “橘子会捉鱼!捉很多鱼!” “橘子还会给人按跷!按得可好了!”贞仪说着,催促橘子:“橘子,你快给大母也按一按!” 累得毛发脏乱生无可恋的橘子逃避地闭上眼:“……”不然它还是回去吧。 董老太太笑了起来,点着头道:“跟上了就带上吧,这只猫儿,倒的确灵性。” 卓妈妈笑着说:“什么样的人儿养什么样的猫儿……” 橘子被允许跟上,贞仪也顾不上想家了,她拿水打湿了帕子给橘子擦拭爪子,才发现那四只爪子不单脏了,肉垫竟也磨破了。 贞仪很心疼,给橘子吹了又吹。 春风也吹了又吹,将大地山川吹出一层青青新色。 越往北去,风光便越见不同,贞仪扒着车窗往外瞧,眼睛被新奇的景色盛满,时常要惊叹出声。 自认见多识广的橘子很淡定,静静看着头一回出来见世面的贞仪,直到一日中途停车歇息时,只见车外道路两旁的农田里栽种着的全是冬小麦。 橘子的眼睛瞪成了圆球。 ——这里的人也太好了吧!竟然给猫种了这么多的猫草! 橘子扑入小麦田中,幸福地打滚。 又行数日,经过一片牡丹药园,王锡琛负手静立赏看将开未开的牡丹,对女儿说:“谷雨三朝看牡丹……牡丹花别名谷雨花,牡丹将开,谷雨便要到了。” 一场雨后,谷雨至,牡丹花果然遵守着与天地时令的约定,在雨后竞放。 贞仪静静思考着,不免觉得天地万物都很值得夸奖,因为它们都很诚信守诺,所以天地间才有了秩序——那么,究竟是谁制定了这样的秩序呢? 阿娘总说是神仙,神仙管着一切。 那么有谁看到过神仙呢? 阿娘有一回小声地说,皇帝万岁爷见过神仙——皇帝是天子,是老天的孩子,是神仙选来掌管世人的,所以忤逆是大罪,决不能冒犯。 贞仪刚想再说什么,就被阿娘捂住了嘴巴,严肃地告诉她不能胡说,要被砍头的。 这一日,卓妈妈在路上折了好几把鲜嫩的香椿芽,待到了投宿的客栈,借了后厨灶火,出锅了两盘香椿芽炒鸡蛋。 橘子卧在贞仪脚边,听养生博主王锡琛说:“谷雨季,正是吃香椿的时节……香椿有健脾,理气之效用也。” 橘子却无意品尝,香椿的味道它无法领受,而对猫来说,不喜欢的气味往往代表要忌食,橘子还想陪贞仪长命百岁呢。 用罢晚食,又下了起雨,贞仪踮着脚隔着窗子往后院中瞧,只见客栈掌柜的领着两个伙计拿瓷罐摆在院中接雨水。 贞仪记得父亲说过,谷雨当日的雨水拿来煮茶汤,谓之谷雨茶,可以明目清窍去邪火。 这一场连日雨后,待得天色放晴,贞仪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丝太阳晾晒万物的味道,谷雨后,太阳更近了,夏日就要到了。 吉林也终于到了。 抵达的这一日,陈家人亲自相迎,来的是陈涂之子,也是个读书人,他很客气地揖礼,又有些惭愧哭笑不得:“家父太过大惊小怪,去年初冬王公不过咳了几日……家父便急忙去信,这才白白劳动老夫人和贤弟千里迢迢赶来!” 董老太太大松一口气,只道:“咳病坏在肺里,乃是要命的大事,还不是全赖陈大人照拂请医用药……否则他一个流配的罪人,哪里又能这样快见好?” 王锡琛亦是大喜,连连向陈涂之子道谢寒暄。 贞仪也听懂了——大父没事了! 贞仪欣喜至极,因谨遵阿娘的交待要少言,便只伸手去拉祖母的衣角,她实在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大父了。 橘子也伸爪去拉贞仪的衣角,它也想快点见到老王头! 第十九章 立夏(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王者辅分有一座单独的小院,屋后便是农田,附近居住的多是军户家眷。 流放之罪也分轻重,若非身负十恶不赦的谋逆重罪或被人刻意针对,官府对待被流放北方的文士通常比较宽松,当地官员也轻易不愿得罪这些说不定哪日便会被起复重用的大人们,有些被流配来此的高官甚至是一下囚车,便会被请入备好的宅邸中,奴仆也一应俱全。 有些文士会被官府委以教书的差事,还会一起结诗社,也算促进了边疆的文化进步。 王者辅偶尔也会教授附近一带军户们的孩子读书认字,因此很得周围人敬重,日子虽然清苦,却也不算十分艰难,至少不似橘子想象中的那般——脚上缚着铁链,肩上扛着石头,嘴里咬着发辫,日日做着苦力,走得稍慢些,便会被官差们鞭子伺候。 因此,橘子在看到等在小院前,身上长衫虽打着补丁却也干净整洁的王者辅时,很觉松了口气。 而后,橘子便一脸欣慰地看着背着小包袱的贞仪跑向了老王头:“——大父!” “欸!”王者辅弯腰去扶住飞快跑来的孙女,笑得满脸褶子:“这是哪家的闺秀?生得这样俊朗灵秀?我竟认不得咯!” 说着,看向跟过来的橘子:“了不得了,猫也来了!叫什么来着?——枣子?——辣子?” 橘子:“……”老王头果然没变。 不,还是变了些的,发辫更白更稀疏了,人比从前黑了瘦了,看起来苍老许多,想必戍边还是辛苦的,幸而精神头不错,仍是笑成一朵菊花模样。 “来,快随我拜见陈大人!”王者辅一手牵起孙女,一边抬手笑着催促走来的老妻和儿子。 王锡琛忙向等候在此的陈涂行礼。 陈涂一脸惭愧,虚扶住要行礼的董老太太:“……我这张嘴动上两下,却是累得嫂夫人奔行数千里!” 说着连连赧然叹气,向董老太太揖手赔罪。 橘子在旁看着,不免想替这位汗颜的陈大人赋诗一首——唉唉要死了,速来收尸吧;哈哈又好了,真是惭愧啊! 话是这样说,王家人却不可能不分好歹地去怪罪陈涂,想必王者辅先前的病情的确是凶险的,而陈家必然没少费心。 王锡琛这厢与陈涂再三道谢,贞仪也很感激这位陈大人,若不是陈大人好心让人送信,她断是没机会来看望大父的。 大人们说着话,贞仪拉着祖父的粗布衣衫,看向远处高山。 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全无金陵城的热闹繁华,但此刻站在祖父身侧,贞仪放眼四下,只觉山水可亲。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心中开阔又安宁。 陈涂邀请王家人去家中用午食,董老太太笑着婉拒,只道今日一身匆匆风尘多有失礼不便,改日定当正式登门拜谢。 陈涂便也笑着说:“嫂夫人与贤侄舟车劳顿,是该先行歇息安置下来……等过两日,某再行备下粗茶淡饭为嫂夫人洗尘,到时还望嫂夫人务必赏光!” 陈家父子就此离去,王锡琛再三相送道谢。 附近的人家听到动静都出来看,还有几家妇人送了吃食过来,下等军户家中多粗食,胜在一片心意十分淳朴,董老太太让卓妈妈都收下,并亲自向这些邻居们道谢。 看着这位从南京来的老夫人有礼又和蔼,气度却很是不一样,那些妇人们都有些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又有人去打量老夫人身边的小姑娘,只见那小姑娘干净俊秀仪态大方,便更是暗暗称奇,回去的路上都说:“南京城来的,的确不一样的……” 南京城来的猫也很不一样。 因此处来了生人,一群狗围到小院前狂叫,橘子听得烦了,冲上去挑了叫得最欢的一条哐哐一顿揍,那黄狗全然没想到会有这样凶悍的猫,竟直接跳上来就打它的脸,黄狗被吓得夹着尾巴嗷嗷哭嚎着跑回家去,其他的狗子也退远了些。 橘子就蹲在门口守着,来一个打一个,看谁还敢嘴欠。 陈家父子很细致,送来了不少日常所需之物。董老太太带着下人收拾住处,归整行李,王锡琛也从旁打下手,王者辅则悠闲地领着孙女,去看屋后的田地。 此一带的遣犯多由官府拨下田地,每人需耕种约十二亩,年纳粮六石以上。 王者辅也分到了十亩地,贞仪看着眼前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大片田地,不禁惊叹出声:“这些都是大父所种吗?” “若全交由我来种,免不了也是一片草盛豆苗稀的盛景……”王者辅捋须笑着,朝着田中招了招手,贞仪这才看到,田中有一个弯腰劳作的人。 那人从田里出来,是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赤脚男人,瘦小黢黑,驼背弓腰,发辫缠在脖子上,两边嘴角有着长长的狰狞疤痕,乍一看像是在笑,十分诡异可怖。 贞仪有些害怕,半藏在大父身后。 王者辅笑着告诉孙女:“这是季五,与我住在一处,平日里全是他帮我打理田地。” 季五朝着贞仪弓腰点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透着粗笨憨实。 贞仪虽还是怕,也向他点点头。 季五似乎知道贞仪怕他,再见贞仪时,总会避远一些。 贞仪后来知道,季五是个哑巴,被流放至此的犯人也分好几等,而季五是最下等的,他被赏给披甲人为奴数年,饱受折磨,之后才辗转为王者辅打理田地。 自幼寒窗苦读的文官没几个会种地的,指望他们开垦,莫说纳粮了,不将自己饿死已是奇事了。故而如王者辅这等文士,配给一名犯人帮忙打理田地也是常态。 季五很感激王者辅,也很看重这份差事,除了睡觉,他将全部的心思都花在田地上,午饭时也常常端着粗瓷碗,行走在田头驱赶飞鸟。 见他做事这样认真勤劳,贞仪慢慢便也不那么怕他了。 王锡琛打听了季五的过往,生出几分同情,欲多两分善待,却听董老太太说:“人各有命,不必多事,此时这样是最好的。” 一眨眼七八日过去,很快到了立夏之日。 清晨时分,王者辅和王锡琛父子在屋后田头说话,贞仪蹲在不远处,折了狗尾巴草,逗着橘子玩。 王锡琛与父亲闲话:“北地还是凉一些,虽已立夏,晨早仍有寒凉气。” 王者辅:“立夏时节,从天文来说,固然是夏季之始。但从气候上而言,真正的夏日却要再迟一些。” 已经下了一个时辰地的季五挟着一大抱草从田中出来,将草放到田头小道上,听到王家父子的话,嘴巴里咿咿啊啊,拿手比划着什么。 “大父,他说什么?”贞仪好奇问。 王者辅笑着说:“他在说,立夏三天遍地锄,一天不锄草,三天锄不了。” “可不要小看这些俗语。”王者辅对孙女说:“这里头全是农作者数千年的智慧经验……想种好一块地,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 贞仪听着,对季五不禁添了一份钦佩。 王锡琛则负手吟诗:“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贞仪跟着朗声读起来,读了六七遍,便能很顺畅地背下了。 季五不懂诗词,但他很捧场,啊啊笑着给贞仪鼓掌。 王锡琛也欣慰地看着女儿,只心间又不免几分惋惜失落。 待到晚间,王锡琛再次为父亲诊脉,又重新调整了方子,并叮嘱父亲:“心交于夏,立夏需先养心,儿子明日起即以凫公英煮水,父亲日饮两壶,莫要再嫌苦了,苦方可养心。” 王者辅不喜食苦味,听到儿子的絮叨便头疼,只笑着与孙女道:“有德卿在,我这心便养得很好了!” 贞仪便问:“大父,那我能在您这儿多留些时日吗?” “大父倒是求之不得!”王者辅故作叹气:“只可惜大父说了不算,如今家中一切都要听你大母的……” 贞仪便去央求大母。 董老太太:“德卿既不嫌此地贫苦,那便长住些时日。” 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聚散难料,千里迢迢,来都来了。 王者辅便笑起来:“瞧瞧,果真还是德卿的面子大!” 看着一双老人这样哄弄孙女,王锡琛摇头笑了笑,听从父亲的交待,回屋写信送回金陵家中。 既决定要长住,便要为长住做准备了。 小院住起来拥挤了些,另要多搭两间屋,篱笆墙也往外挪了挪,王锡琛在屋旁圈出一小块地,认真翻了土,用来做药园子。 军户媳妇们先后送来几样菜秧子,卓妈妈带着丫鬟桃儿都栽在药园旁,待到天气更热时,贞仪若起得早,便会端着一盆水,拿葫芦水舀子一勺勺地给一垄垄菜地浇水,认真观察它们生长开花挂果。 橘子总是懒洋洋地躺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看着贞仪干活儿。 确切来说,橘子总是看着所有人干活儿, 橘子看得出来,贞仪很喜欢这里。 待到六月里,正当酷暑时,贞仪读书拜师的事情也定下了。 贞仪第一日过去上课时,橘子放心不下,一同跟了过去。 第二十章 立夏(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贞仪要去陈涂陈大人家中读书。 陈大人的夫人姓卜,今年已有五十多岁,很有才学,当地不少权贵官宦都将女儿送去拜师求学问习礼仪。 王者辅也想过自己来教授孙女,可他也收了许多军户学生,白日里亦有旁的事务要做。而卜老夫人所办乃是正经的女学,那里有许多和贞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在一处交友也可以多些玩伴,总比成日闷在这一方小院中来得好。 且这也是陈涂再三提议——“既将人诓了来,又怎好叫王公家中这颗明珠蒙尘呢?” 陈涂有个孙女,名唤陈凝田,只比贞仪大一岁,今年十二,她听过祖父这句“不叫明珠蒙尘”之言,于是当贞仪来到书屋时,便有一群女孩子围了上来,还有人小声问陈凝田:“宛玉,这就是南京城来的那颗明珠吗?” “妹妹叫什么?” “南京来的,必然读过书了?” “可会认字?” 她们口中的吉林话与官话很有相通处,从小学习官话的贞仪大多听得懂,一一认真作答了:“……认得几个字,诗词,文章,算学,都粗略杂读了一些。” 贞仪不是个内向的人,但被十多个陌生小姑娘围着探看,还是稍有些局促。 “妹妹学得可真多!” “算学?算账?妹妹家中是经商的吗?” 贞仪刚要说话,忽听戒尺敲打桌案的清脆响声,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归位,贞仪被这阵势吓到,却不知要坐哪里,唯有站得板板正正,屏住呼吸不敢乱看。 橘子隔着窗棂瞧见这一幕,只觉贞仪像个要参加军训的小学生,往那一站就是个小兵。 那发髻花白整洁,手持戒尺走进来的老人,便是卜老夫人了。 这位老夫人,用金陵话来说,长得一张十分“夹生”的面孔,看起来十分严肃。 橘子从前只觉董老太太长相不好接近,今次与这位老夫人作比,前者倒显得慈爱至极了。 先前贞仪来陈家时,也曾见过这位老夫人,此时在这书屋里再见,只觉得那张脸又添了几分威严。 她给贞仪指了座位,贞仪便行一礼,端正地坐下。 卜老夫人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严师,并不区分对待任何学生。 卜老夫人的女子学堂,同金陵城的闺塾类似,也以礼仪、女红与《女诫》为教学之本,主旨是为了适应封建教条以及为婚姻生活做准备——时下女子求学,仅有此一流派可循。 相比之下,贞仪跟随父亲所习之儒学文章已是寻常闺秀难以触及的“上乘高深”之物,至于筹算,更是不可能出现在女学之列的学科。 但贞仪敏锐地发现,卜老夫人虽也教授《女诫》,但并无太多规训之举,且不以此作为主要内容,而更加侧重识字习字与诗词。 吉林多满人,大清皇帝推崇汉人儒学文化治国已久,满人当中便也陆续出现了让子女学习汉学的风气,卜老夫人的学堂上有半数是满族小姑娘。但吉林一带民风粗犷开放,这些女孩子们从不裹足,常是下了学便去骑马游玩。 董老太太琢磨过,卜老夫人这位闺塾师之所以侧重识字而轻《女诫》教条,大约便与此地风气有关,这或是一种满汉文化中和之下的偶然现象。 这正也是王者辅乐意将孙女送来读书的原因之一。 和祖父祖母不同,贞仪的年纪还无从探究此中深意,但贞仪已然如获至宝,卜老夫人的教学内容,于求知心切的孩子而言是十分实用的。 橘子旁观了七八日,见卜老夫人虽严厉却并不刻薄,也慢慢放心下来。 卜老夫人并不曾明确流露出对贞仪的喜恶褒贬,亦不曾有过夸赞鼓励,橘子有些不明白,按说贞仪这样的好学生应该很受老师喜爱才对。 贞仪并顾不上留意在意这些,和其他学生一样,贞仪很敬畏这位老师。除此外,贞仪待这位老师还有一份感激之心。 贞仪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因此格外认真勤奋。 从王者辅的住处到陈家,需要走上两刻钟余,一整月下来,贞仪从未迟到过,风雨无阻。 王者辅亲手给孙女编了个小书箧,竹编轮廓缝以麻布,再用各色布条搓绳作为背带,背在身上,可以装书,也可以遮阳。 贞仪第一日背上书箧时,喜欢的不得了,一路跑着去陈家私塾。 贞仪每晚都在书箧里提前放好所需的书籍纸笔,对自己的体重缺乏清晰认知的橘子偶尔也会跳进去,让贞仪背它去上学。 天色渐凉爽,天地间铺开一片青黄相接之色,待得秋收季,蝈蝈们从农田里跳出来,日夜叫个不停,忙坏了橘子。 橘子常是彻夜抓蝈蝈,于是等贞仪晨早去私塾时,橘子便困得起不来了。 贞仪便与橘子说,可以在睡饱了之后再去接她。 贞仪要勤奋,但贞仪的猫不必。 清晨时分,贞仪在桃儿的陪同下出门。 在农田中忙碌的季五远远朝贞仪挥手,贞仪也将手举得高高地摇一摇回应他。 秋露打湿了贞仪的裙角鞋子,贞仪背着书箧脚步轻快,总是走着走着便跑起来。 橘子虽困乏不能陪贞仪去私塾,但橘子每每也会躺在不高的青灰瓦屋顶上,目送着贞仪。 看着贞仪轻快奔走的背影,再看向开阔的高山天穹,还有远处的草原湖泊,橘子眯着眼睛揣着前爪,心想如果贞仪能一直留在这里也很好。 橘子喜欢这里远胜过繁华的金陵,它猜贞仪也是。 不过橘子还是最喜欢贞仪,贞仪去哪儿它就去哪儿,不管喜不喜欢它都是要跟去的。 橘子漫无目的地想着,待金灿灿的太阳升高,橘子翻了个身,晒着毛绒绒的肚皮,舒坦酣睡。 卜老夫人的课只需上半日,晨去午归,待到正午,橘子便会按时去接贞仪。 渐渐地,贞仪再回来时,身边多了个颜色总是鲜亮的身影。 那是陈涂大人的孙女陈凝田。 卜老夫人虽严厉,家中却养出了一个性情十分活泼的孙女。 数月相处之下,陈凝田与贞仪已经十分要好了。课堂上不能说小话,待下学后,陈凝田每每便缠着贞仪在家中多留片刻,贞仪依了她,待要走时,陈凝田却仍觉没玩够,便干脆跟贞仪一同回家。 为防家中盘问,陈凝田便推说要与贞仪一同做功课。 贞仪回家后,是真的要做功课的,先是练字,再写大父留下的算学题。 陈凝田让贞仪教她筹算,但不知为何,学得越深,瞌睡越浓。 贞仪在炕桌上写字,一次,陈凝田又趴在贞仪身旁呼呼睡了去,贞仪动作小心地为好友盖上毯子,才又继续做功课。 橘子算是看出来了,陈凝田是真不喜欢算学,却是真喜欢贞仪。 陈凝田的父亲陈闻来寻王锡琛鉴别一幅字画,此刻二人从屋外小廊下经过,陈闻透过小窗见到执笔认真书写的贞仪,又见睡着的女儿,不禁摇头。 打趣罢自家女儿,陈闻又道自己对筹算也是难以招架,孩子大抵是随了他,又感叹筹算一学十分“不讲道理”。 卢妈妈带着桃儿在院中井边淘洗黄豆,黄豆浸泡在木桶里,拿水舀子舀出一瓢,倒在案桌上搓洗挑拣,捡出瘪豆劣豆,剩下的拿来晾晒榨油。 陈闻看着这一幕,便笑着说:“起初筹算入门时,所见不过一两颗豆子,想着也不过如此。待再往深学,豆子变作一捧,你进我减,倒也蛮可以应对。然而正打算循序渐进时,不知怎地,哗啦啦地一座豆仓不由分说地就倒了下来,只差将我埋了!” 这个说法让王锡琛笑了起来,却也赞成点头:“筹算一学往深了去,学不会的便是真学不会也看不懂……不似认字,下苦功夫便可以有所进益。” 陈闻则道:“我观令爱倒是可以往深了学一学……这样小的孩子不觉筹算枯燥,反而生出兴趣来,已足见天分了。” 王锡琛:“是,家父擅筹算,也道家中仅这个孩子承继了此长,家父如今倒是在用心教导着……然而即便学了,却也无处可用。” 朝廷取士唯重八股文,筹算本就不是主流,更况乎女子焉。 这是个无解的话题,陈闻也未深谈,继而问起王锡琛近来之事:“……听闻贤弟如今在此一带行医,已传出了妙手回春之名啊。” 王锡琛忙惭愧汗颜摆手:“不过是粗读了几本医书,那日胡乱配了几副药罢了,竟也传出这样的虚名……若有人寻来,却是断不敢再胡乱应承了。” “请问此处是王大夫家吗?”小院外传来男人急切的声音:“家中老父高热不退,劳请王大夫走一趟!” “……稍等!”王锡琛忙向陈闻揖礼道失陪,进了屋中,片刻后再出来时,手中多了只医箱,随来人匆匆去了。 陈闻哑然失笑。 王锡琛每每替人诊看罢,都要道一句:“吾乃读书人,算不得医者……下回还望另请高明。” 然而仍有人不断来寻。 一日,有人登门拜谢,扑进院中便向王锡琛行了个大礼:“若非王大夫救治,我那小儿哪里还有命活!” 门外围了不少人,见状皆一脸敬重地看向王锡琛,纷纷出口称赞。 “神医啊!” 王锡琛欲言又止:“……” 哎,其实他是个秀才啊。 但是被人夸神医的感觉……又的确是如此地有成就感。 夜里,躺在床上的王锡琛想到那一声神医,不禁再次露出欣慰笑意。 于是,橘子眼看着王锡琛的草药越晾越多,在一声声夸赞中逐渐迷失自我却又找到自我。 王锡琛无疑是喜欢研究医理的。 只是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在金陵时很难放得下读书人的身份,如今来了此处,反倒没人在意他的秀才身份,便也好似得以暂时脱下了那名为长衫的镣铐。 且如此一来,竟也意外多了一份生计收入。 王锡琛便与自己道,暂且如此只作权宜计,待回了金陵便不可再不务正业了。 今年雨水好,虽是垦荒之地,但因风调雨顺,又有季五悉心料理田地,秋收纳粮之后,还多出了三石多余粮。 因前来向王者辅求学的孩子渐多,王者辅便在附近军户单独腾出的一座小院中专门授课,常也有人登门来送束脩。 一来二去,虽比不得在金陵,日子却也慢慢宽裕许多。 橘子看在眼中,认定自己和贞仪都是老王头的福星,它和贞仪来了,老王头的日子也跟着好过了。 第二十一章 立夏(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贞仪在吉林的日子也慢慢有了秩序,每日晨早去私塾上课,午后在家中自学一个时辰,之后多与陈凝田和附近的孩子一同玩闹或帮着卢妈妈做些针线,待到晚间,大父会指点纠正功课,用罢晚食后,还可以坐在院子里观星。 贞仪从很小时,便展现了对头顶这片天穹的浓厚兴趣。 贞仪之所以格外刻苦学习筹算,不单是因为喜好,更因大父曾说过的那句——算之一学,可溯世间万物真理本相。 大父还说,想要看懂这片星河,最终也离不开筹算:“先治律历,以筹算为本,天文为验——非精通筹算者,不敢妄言天文。” 于是贞仪谨记:天文、历法,皆与筹算紧密联系着。 季节轮换,物转星移,贞仪跟着祖父观星,待到了冬季时,便也认全了东西南北方二十八宿。 蹭师学艺的橘子,也有颇多心得:夜里的天上有一个月亮和许多星星,月亮很少,星星很多,月亮很大,星星很小。 此一年冬,是贞仪在吉林度过的第一个冬季,也是贞仪有生以来经历的最热闹的一个冬季。 这场热闹冬日,要从橘子晨早起身,踏出屋门,突然一爪踩空,离奇消失开始说起。 吉林的雪太大了。 橘子栽进雪窝里,不见猫影,只扑腾出一阵阵雪雾。 贞仪去救橘子,也扑进了积雪中。 王者辅哎哟一声,蹚进雪里,一手一个,将一人一猫从雪里薅了出来。 王锡琛和董老太太闻声而来,廊下一时笑声不断。 季五和王锡琛的小厮一同铲院子里的雪,卓妈妈熬了一大锅热腾腾黏糊糊的碴子粥。 接下来的日子里,贞仪无法再去上课,王者辅也不再出门去授课,一家人呆在家里,围着热炕,烧着暖炉,煮着枣茶,说着家常。 屋外还在下雪,贞仪窝在暖炕上读书,偶尔被暖意熏得犯困,半睡半醒间,听着橘子呼噜噜的声音,还有大父大母和父亲以及卓妈妈的说话声,梦中便也是安宁的。 待雪停,外头被蹚出了路来,贞仪抱着橘子出去看雾凇,一人一猫都瞪大眼睛,无比惊叹。 年节很快到了。 冰天雪地里炸起炮竹声,孩童们穿着厚实到笨重的棉衣棉帽,提着纸糊灯笼,追逐嬉戏,唱着童谣。 橘子讨厌炮竹声,藏进草垛里,却见那条黄狗也瑟瑟发抖藏在此处,橘子本想与黄狗共享宝地,不料狗子朝橘子龇牙,橘子抬爪照着狗脸就是一拳,黄狗再次哭嚎着逃走了,另寻了座草垛来藏。 一群孩童唱唱跳跳打着灯笼路过,一个大孩子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童说:“蓉蓉,你的灯笼下面有鸡屎!” 名唤蓉蓉的孩子“啊”了一声连忙将灯笼倒过来看,心爱的灯笼立刻就被烧了个大窟窿,蓉蓉哭了起来,那个大孩子哈哈大笑。 橘子一爪子拍在那个大孩子的灯笼上,火油一歪,大孩子的灯笼也被烧了个窟窿,大家便又笑话起他来。 大孩子脾气不好,被人围着笑话脸上挂不住,将灯笼一摔,气得重哼一声跑走了。 橘子见识了“人心险恶”,也顾不上再藏了,忙去寻贞仪,它得保护好贞仪的灯笼。 贞仪也有一只很漂亮的灯笼,虽不比在金陵那些绚烂多彩的花灯来得精致,却是王者辅亲手糊的,细竹条扎出圆滚滚的轮廓,又在上头描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大肥猫——橘子并不觉得那是它,它又没有那么胖。 这个除夕夜,橘子担起了护灯神官之职,跟着贞仪跑来跑去,一直到交子时分,桃儿来喊贞仪回去吃饺子。 初一,陈家人前来相邀,王家人带上备好的年礼登门。 贞仪得了陈家长辈给的压岁钱,拜年拜到卜老夫人时,表情动作异常端正,倒是让卜老夫人忍俊不禁,露出一点笑意。 贞仪一整日都呆在陈家,陈凝田欢喜得很,今日她总算不必再等贞仪做完功课才能一起玩儿了。 用罢热闹的晚食,长辈们坐在屋内说话,陈凝田和贞仪跟着陈家其他大孩子们提着灯笼出了门去沿冰。 冰河上结着厚厚的冰,很多孩子在上面跑闹。 橘子试着伸出一只前爪踩了踩,不禁称奇——这冰结得,比猫的命还硬。 贞仪年前做女红时,给橘子做了一件小袄四只棉鞋,针脚走线不太严整,但橘子很喜欢,一整套全是碎花料子,暖和又喜庆。 陈凝田拉着贞仪坐上狗爬犁,两条四肢粗壮的厚毛大狗在冰面上狂奔着,贞仪又害怕又新奇又兴奋,心跳得极快,紧紧抓着手中粗麻绳,待跑了一圈下来,稍稍习惯了,才敢跟着陈凝田一起放声大笑。 有孩子拿小石头和玉米棒芯子砸在冰面上,比谁扔出去的东西滑得更远,石头摩擦着冰面发出清脆嗡鸣回音,叫好声大笑声此起彼伏。 还有人在冰上拿着小鞭打陀罗,呼呼转动着的陀罗吸引了橘子的注意,橘子转着圈儿跟着那陀罗盯着瞧。 贞仪遇到了好些私塾里的同窗,那些满人小姑娘个个开朗外放,拉着拖着贞仪在冰上滑行,陈凝田“救”出贞仪,一群女孩子们嬉闹奔跑追逐。 贞仪边跑边回头看,一个没留神,被一道迎面疾奔而来、同样只顾着往回看的身影生生撞飞了出去。 “德卿!”陈凝田大喊一声,大家赶忙都敛起疯玩笑意,跑着围上来。 撞到贞仪的是一个少年,约十三四岁,貂帽锦衣鹿皮靴,腰间缠着鞭子,大半张脸被帽子挡住,只露出一双漆黑有神的眼睛。 他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要去扶被自己撞倒的人,但被陈凝田抢先了一步,又见一只穿着花袄的大猫冲了过来,挡在中间。 少年唯有问:“喂!你没摔到哪里吧!” 被陈凝田等同窗扶起来的贞仪摇了摇头,这个季节的孩子都穿了一层又一层,冰面上玩闹嬉戏摔倒乃是寻常,只是那少年人跑得实在太快,力气实在太大。 被一群女孩子拿责怪的眼神盯着,那少年感到局促丢人,一脚踢向跟上来的另一名胖少年:“让你追!害小爷我撞到人了!” 胖少年显然有些惧他,赶忙代他向贞仪赔礼。 这时,有人跑过来喊:“小将军,你家中有下人来催了!” “来了!”那少年应一声,转身快步离开,胖少年也赶忙跟去了。 “幸而没摔出好歹来,否则定要去找阿鲁将军告状,让阿鲁将军罚他!”陈凝田朝着那少年的背影不满地说了一句,又与贞仪说明他的身份,他的父亲是一位蒙古族将军,出身博尔济吉特氏。 大清朝廷对边境游牧为生的满族和蒙古族人虽有官职任命权,但这些贵族势力大多有自己归属的部落和军队,和朝廷维持着听调不听宣的关系,朝廷也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他们子承父业,故而大家喊那少年为小将军。 贞仪未曾受伤,便也没多作探问,很快便遗忘了此事。 同窗之间相互邀请结伴,贞仪一整个年节直到十五上元节都在和好友们疯玩,这是在金陵从未有过的。 而过了十五,便要收心准备上课了。 玩有玩的乐趣,学也有学的安稳,贞仪只觉如今哪里都好,除了晚间睡觉时总是想念阿娘和春儿,每当这时,贞仪便会抱住软乎乎毛茸茸的橘子纾解想念之情。 一次,贞仪临睡前朦胧呓语:“若是阿娘也能来吉林就好了……” 橘子却觉得无法可想,若杨瑾娘果真来了,瞧见贞仪“疯”成这般模样,只怕要吓得魂儿也丢了,眼泪也要哭干了,连夜绑也要将贞仪绑回金陵去。 出了二月,金陵传来家书,送来了一个好消息。 王介去年过了院试,年仅十五便中了秀才。 王锡琛大喜,激动含泪:“父亲,母亲……咱们王家又有盼头生机了!” 王介今年十六,下半年便可以去考秋闱,一旦中举,那就当真是少年举人前途不可限量……王锡琛设想着,两行热泪就淌了出来。 贞仪下学回来,听闻此事,也很为二哥哥高兴。 王锡琛也准备回金陵了,他多年屡试不中,今年本已淡了心思,此时却又重燃斗志——试想一下,若是叔侄二人一同中举,那又将是何等佳话荣光? 想到这里,王锡琛目光炯炯,他要回金陵再考一场! 动身前,王锡琛尽量周全地为父母安排好诸事,思来想去,只一事无法放心,待他走后,除了父亲,便只剩下母亲她们这些女眷,季五只忙于农事无法照应家中,总归是缺了个可以外出走动做杂活的…… 王锡琛想了又想,决定将自己的小厮奇生留下。 卓妈妈:“二爷身边怎能没书童侍奉,是会叫人笑话的……” “往年倒是处处体面,又有何用。”王锡琛做下了决定:“如若能够中举,便比什么排场都体面了。” 王锡琛注重体面,但更看重孝道。 奇生被留下,心间不舍二爷,送行时行了大礼:“待二爷中了举,来日小人回金陵,再为二爷侍奉笔墨!” 王锡琛点头交待他照料好此处,又与女儿道:“贞儿也要代为父好好侍奉你大母,这是头等大事,远比你读书玩耍来得紧要,可记下了?” 王锡琛本想带女儿一同回金陵,但老两口没开这个口,而他如今一走,若只留两个老人在此处却也太过凄清……也罢,暂且等他考完秋闱,再作之后计议。 贞仪应下父亲的话,也再三托了父亲回到金陵见到阿娘后,得闲时记得写一封信来吉林,写一封长长的信,多多说一说阿娘的近况,还有赵妈妈和春儿的,以及大姐姐的。 看着已经十二岁的女儿,王锡琛心中也生出两分暖意与不舍,点头道了“好”,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这才又向父母亲深深施礼,拜别而去。 橘子蹲坐在贞仪脚边,目送着王锡琛上了牛车,隐入青青阡陌小道间。 王锡琛要乘牛车去州县改赁车马,他一人行路更加轻便,至多一月便可以回到金陵。 父亲走后,贞仪闲时便会算一算父亲该到何处了。 待算到立夏日,贞仪晨早翻开月令集解,猜测着与橘子说:“阿爹应当已经回到家中,见到阿娘了……” 贞仪说话时,坐在小凳上,桃儿正为她梳发。 头发梳好后,贞仪起身,伸手摸了摸一旁椅中的橘子:“橘子,我要去私塾了。” 橘子“喵”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睁眼,却忽然有点恍惚。 除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了轻盈裙衫,贞仪看起来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 贞仪的头发很好,黑亮稠密,一半梳上去挽作双髻,一半留下分作两股结成了两条辫子,拿红绳系着,垂在肩头。细碎额发之下可见额头饱满光洁,大眼睛乌亮澄明,笑时露出两颗虎牙与梨涡,整个人灵气又明亮。 小窗大开着,飘来花草清香,橘子眼中的女孩和窗外的景色一样清新蓬勃。 天地在立夏,贞仪也在立夏生发。 橘子欣慰地眯了眯眼睛,吾家有女初长成,看,它将贞仪养得很好吧。 十二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卓妈妈近日得了老太太的交待,专心在家中替贞仪多纳几双新鞋。 卓妈妈坐在窗内,看季五弓着腰赤着脚在院中收拾农具,想了想,便顺手给季五也做了一双。 季五拿到干净的崭新布鞋,先是愣住,而后高兴地向卓妈妈连连作揖,啊啊呀呀地比着手语。 卓妈妈不禁笑了,她也看不太懂,摆手对季五说:“没什么的,忙去罢!” 季五点点头,爱惜地将新鞋抱在怀里,走了几步,又回头感激地向卓妈妈点头。 这一日,县上一位官家太太,请董老太太前去作客说话。 桃儿将贞仪送去私塾后,便陪着老太太过去了。 这一年来,董老太太将人情往来经营得很好。方圆七八十里内,提起王家人,没有不称赞的。 桃儿晨早便与贞仪说过,午时或赶不上去接贞仪,让贞仪可以在陈家多留一个时辰等她去接。 桃儿没能按时来接,但有依旧守时的橘子。 回家的路贞仪也独自走过许多回了,陈凝田近日染了风寒,贞仪未曾去打搅好友养病,背起书箧,带着橘子回家去。 春夏交替时的微风正好,贞仪和橘子说着话,一路回到家中,推开虚掩着的院门,却见家中空无一人。 贞仪去厨房寻卓妈妈,见厨房里的锅灶还热着,便下意识地以为卓妈妈端着碗串门去了。 贞仪放下书箧,又想着,饭既然烹好了,怎也未见季五回来吃饭?还在田里做活吗? 立夏时忙于除草,季五每日不用早食便早早下地,只等午饭。 贞仪想了想,便去了屋后田头。 刚喝罢水的橘子也跟了过去,却很快发现了不对。 第二十二章 小满(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就在贞仪往宽广的田中看去时,原本慢悠悠跟来的橘子突然跑进了田里。 这个季节的麦田很高,橘子扑进去就看不到影子了,只看得到麦浪随之抖动。 贞仪喊了一声,见被橘子带起的麦浪依旧往前波动着,心知橘子不会无故如此的贞仪没有犹豫,也提裙蹚进了稠密的麦垄间。 “喵呜——!” 贞仪将将行至麦田中央,忽然听到橘子发出一声尖利的叫。 抬眼看,橘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扑了上去,却被甩了出去,摔在了田里。 那一片麦田翻动,贞仪很快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半站起来,正是最常出现在田中的季五。 然而下一刻,季五身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挣扎着从麦田里探出来,伴随着模糊的哭声。 贞仪一惊,大声喊:“——卓妈妈?!” 同时加快脚步往前跑去。 橘子再次跳起来扑向季五,瞬间将季五脖脸上挠出几道血痕,季五啊啊叫着,后退两步,揪住橘子的脑袋,狠狠摔了出去。 卓妈妈趁着机会从麦田中爬了起来,却是发髻散乱,口角流血,衣物也被撕扯凌乱,她勉强半站起身,向走来的贞仪哭着道:“小姐!快!……去喊人来!” 贞仪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见季五一把薅住卓妈妈的头发,一手拽过卓妈妈一只手臂,拖拽着就要往更远处去。 卓妈妈又疼又怕,哭声凄厉绝望。 季五看起来瘦小,但常年劳作,手上全是粗力,他也不再像平日里那样爱惜自己的田地,硬拽着卓妈妈,在麦田里拖出一道压痕。 他后退之际,一双眼睛瞪向了贞仪。 贞仪从未见过那样凶狠的眼神,同往日里淳朴憨实的季五判若两人,仿若恶鬼附体。 这样的凶恶之相足以恐吓吓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足以在这个孩子的脑海里烙下一份长久的可怖回忆。 贞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两步。 卓妈妈让她去喊人…… 贞仪于极度的恐惧中僵硬回头,却见这里已近来到田地的另一端,离村庄已经很远了。 而晌午时分田地中再无其他人影,这份令人绝望的寂静让贞仪脑中闪过一句童谣俗语——大晌午,鬼露头。 这句俗语告诉人们,晌午时不要近水边、崖边,不要独自外出,否则会被恶鬼缠住索命。 贞仪此前只觉此话矛盾,在信奉鬼神之说的那些人口中,正午不才是阳气最重的时候吗,为何恶鬼敢在此时出现?鬼神之谈向来这样难以自圆其说。 直到此时贞仪才懂这六字谚语由何而来。 如此时辰在外遇到危险,呼救也无人应,于是“鬼”才敢露头作恶。 贞仪从未想过季五会是“鬼”。 第一次见季五时,贞仪恐惧于他的样貌,和他嘴角两边长长的可怖疤痕。 之后王锡琛向父亲问起季五的经历,贞仪跟着卓妈妈,也在旁边听到了。 季五伤过人,伤了好几个,好像还死了一个,但大家只觉得他可怜悲惨。 季五从小没了爹娘,他长大的地方偏僻贫苦,有一日却有县官派人来,说要在他们村前修一座桥。 那里从来只架一根独木作桥,村民们都很高兴,听说是有一位官员要经过此处巡查还是返乡……总之是有大人物要借道,不走此处便要绕路,怎能让大老爷绕路呢?县官和富绅们大手一挥决定修桥。 大家都欢喜极了,这是沾上贵人的光了,往后他们也有桥用了。 正逢雨季,河水很急,工期也很急,很多村民们被拉去做劳役,却先后有两人被河水冲走,一个救了回来,一个淹死了。淹死人事小,丢些丧葬银子打发了家人就是,这可是为大人物修桥,谁敢阻闹?要紧的是桥未建成便连连出事,这很不吉利。 当日又挖出两条大蛇,村民们更慌了。 请了高人来看,只说这里淹死的水鬼很多,务必要镇一镇。 祭品香烛很快备齐。 河岸边,下桥基的地方挖了一个很深的坑。 祭品被绑着,像极了一根直挺挺的桥柱,只待被打进坑内。 祭品挣扎着,可他不会说话,只拿不停流泪的眼睛哀求着。 没人顾得上可怜他,那些人按照高人的指点,拿铁锨铲起泥沙,往他嘴巴里灌,要将他灌成一根真正的桥柱打进坑内。 泥沙灌进口鼻嗓中,他挣扎起来,那些人按着他,他的嘴角被铁锨生生撑得裂开,鲜血淋漓,绽开的血肉里也塞满泥沙。 祭品不再哀求,一向温驯懦弱的人不知怎么挣开了绳子,抢夺过铁锨,发疯般还击,然后逃走了。 他还是被抓了,被官府判处流放为奴,没人在意他为什么伤人杀人,被押上流放之路的那天,他远远看到桥已经建成了一半——谁替他做了祭品?不知道。 昔日鲜血淋漓的嘴角伤口慢慢愈合,风吹日晒,扭曲蜿蜒,像麦田里的蚯蚓。 一切思绪只在瞬间,贞仪转身快步跑走,麦浪随着她的跑动翻腾。 麦田中支着一支长棍,挂着破布,破布随风飘动。 一双尚且稚嫩的手握住长棍,用尽全力拔出。 贞仪回身,举着长棍,快步奔向卓妈妈。 此处已近田尽头,而田的尽头是山,大父从不允许她进山,进了山里便没人找得到了! 回到村里喊人来回至少要一刻钟余,贞仪怕卓妈妈等不了那么久——若她是卓妈妈,被这样拖着走却看不到人,会很害怕的! 卓妈妈早就没了力气,见贞仪未走反而追来,一时哭着喊“小姐救命啊”,一边又喊:“小姐快走,他疯了!” 贞仪害怕得要命。 她握着长棍的手在发抖,长棍刚靠近季五身前,就被季五一把抓住。 贞仪被带得往前一个趔趄,扑倒在田中,依然紧紧抓着长棍不松。 橘子炸着毛扑向季五的脸,季五甩开手,贞仪趁机迅速爬起,拿着长棍打向季五,口中一边颤声重复大声喊人。 卓妈妈哭着踉跄爬向贞仪,放声大喊:“……救命!来人救命啊!害人命啦!” 被猫抓伤的季五见情况不利,又似听到了什么动静,他如梦惊醒,不敢再继续纠缠,突然转身就跑,往山中方向逃去。 卓妈妈抱护在贞仪身前,还在不停地哭喊救命。 “……卓妈妈!他走了!” “好,走了好!”卓妈妈紧紧抱着贞仪,颤声祈求重复:“快走,让他快走!千千万别再回来了!” “什么人!站住!” 一道少年喝问声隐约从田尽头的山路上传来。 贞仪看到一人一骑,季五跑得更慌了,即将要踏上山中狭窄小道时,马上的少年挽起了弓箭。 季五腿部中箭扑倒在地。 很快又有四五人马出现。 为首的是一名穿着蒙古骑装的妇人,她发现了贞仪和卓妈妈,下马快步走来查看。 卓妈妈衣衫发髻蓬乱哭着抱着贞仪,贞仪面色惨白手中仍攥着长棍,防备地朝向前方。 那身形称得上高大的妇人伸出手抓住长棍,深邃的褐瞳中有着安抚,贞仪眼睫一颤,眼泪砸了下来,长棍也放下了。 卓妈妈浑身瘫软下身失禁难以行动,那妇人解下披风盖在卓妈妈身上,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卓妈妈。 贞仪抬手指路,跟在妇人身后。 那放箭的少年已指挥着仆从将季五绑了起来,季五脸上有黔面,不难分辨身份,即便只作逃犯处置这一箭也出得。 少年让人看好季五,快步跟了上来。 少年没说话,只看了看脸上全是冷汗的贞仪,又看了看身上全是泥土和麦青的橘子。 他认得贞仪,也认得这只猫,虽说它今日没穿花袄。 出了麦田,贞仪看到田头上摆着一双布鞋,那是卓妈妈做给季五的。 季五很爱惜,不舍得穿着下地。 贞仪回到家中,消息传开,很快有人请了王者辅回来。 不多时,跟着村民外出采买的奇生也回来了。 待到董老太太和桃儿回到家中时,贞仪一把扑进了大母怀中。 董老太太摸着孙女的脑袋:“好,好……好孩子,不怕。” 王者辅跟随那对母子前去料理后续事,关切唏嘘斥骂的人群渐散去,天色渐暗,奇生关上了院门。 桃儿点了一盏灯,哽咽着说,万幸的是卓妈妈没有要紧的骨伤重伤。 再没有外人在,榻上的卓妈妈才终于放声哭了起来:“老太太……” 董老太太坐在榻边,安抚卓妈妈,听卓妈妈说了经过。 原是今日晌午卓妈妈烹好午食,却未见季五回来用饭,便去田头喊人,但许是离得远,季五好似没听到。一年多朝夕相见也算知根知底,卓妈妈没多想,沿着田垄去田里喊人。 卓妈妈走近了,季五抬起头,啊啊笑着。 卓妈妈便不再往前,冲他招手,示意他回去吃饭。 季五却举起一把不知何时摘来的野花。 卓妈妈摆手不肯要,季五围着卓妈妈硬往她手里塞,人也往卓妈妈身上靠,卓妈妈不太高兴了,背过身要走,季五却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这是从未有过的举动,季五虽然不会说话,但从他往日的行为足以看出他自认低人一等,从不会有这种行为。 卓妈妈觉出不对,回头看去,只见季五仰脸冲她笑着,那笑容里却透出与往日不同的兴奋,一双眼睛在她身上游走。 卓妈妈后背一寒,立刻板起脸色,骂了一句,甩开季五就要走。 季五起了淫心,却不肯让她走。 起初只是纠缠,待卓妈妈顾不得颜面开始喊人时,他忽然一巴掌打了过去。 暴力和恶念一样,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卓妈妈被按倒在了麦田里,竭力挣扎不肯从,直到贞仪和橘子赶到。 许多事只在一念间,季五因一念行恶举,贞仪因一念去往屋后寻人。 董老太太看着一旁的针线筐子,低声道:“这双鞋就不该做。” 夜间,老太太抱着孙女睡下,一遍遍轻抚着贞仪的背。 “大母……他的可怜,是假的吗?”贞仪小声问。 “不是假的。”董老太太告诉孙女:“但可怜与良善是两回事。” 贞仪:“可他从前很好……” “那是因为怕。”董老太太:“有些人未经开化,只有怕才能让他们约束心中的恶,道理是讲不通的。” “但这种恶,往往也是最笨拙的。”董老太太第一次与孙女说起有关恶的道理:“还有一种恶,可以藏在圣贤道理鲜亮皮囊之下,让你轻易看不出他在作恶……” 贞仪听得害怕,抓住大母衣襟,仰脸问:“大母,那要怎样才能识破躲过?” 贞仪没有听到大母的回答,大母似乎只是叹了口气。 贞仪的目光移到窗户处,见到橘子圆墩墩毛茸茸的背影蹲在窗台上守着,才安心下来,转而说起橘子的功劳:“大母,今日多亏了橘子……” 夜渐深,猫守在窗边,未让噩梦靠近。 贞仪受到惊吓,在家中呆了几日,待见卓妈妈好些了,才重新回私塾上课。送贞仪上课的人除了桃儿,又多了个奇生。 此一日,贞仪放课归家,经过一片田地,只见田间已结出了青青麦穗。 此时的麦穗还很轻,麦籽刚刚开始灌浆,麦穗未满,故此节气名“小满”。 贞仪来到村口,见有村民在磨镰刀,是为——小麦浆未满,农家已磨镰。 那几名磨镰刀的妇人,对贞仪说,她家中来了贵客。 贞仪好奇,快步而行,来至家门外,只见门前拴着几匹高马,有一名村民在弯腰捡拾马粪。 橘子跟着贞仪走进家中,见堂中来人正是当日送卓妈妈回来、带走了季五的那对母子。 这对母子当日出现在附近不是偶然路过,那日他们便是来见王者辅的,只是当日情况混乱,便未有细谈来意,待季五之事处理完毕,今日才又正式登门。 脸上还有淤青的卓妈妈向那位妇人行礼道谢。 年轻的妇人看向回来的贞仪:“我与我儿不过路过,当日救人者是王公家中这颗宝珠。” 第二十三章 小满(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这位总穿着蒙古骑装的妇人,正是陈凝田提起过的那位阿鲁将军的妻子,这一带的人多称呼她为多兰夫人。 那少年人名唤额尔图,是阿鲁将军的长子。 阿鲁将军子嗣颇丰,府上本有两位汉人老师,其中一位和王者辅一样,同是被流配来此的官员,只是对方前不久接到朝廷复用的敕书,已在上月动身离开了吉林。 阿鲁将军常年身在军中,将军府上的琐务多由多兰夫人料理做主,多兰夫人有意补上府中汉学老师的空缺,多番打听比较之下,认为王者辅最为合适。 知晓汉人文士重师生礼节,多兰夫人故带着儿子亲自登门拜师,想请王者辅入将军府授学。 被流放的文士被聘入当地高官将领府中为师,也是常见之事。且阿鲁将军府领驻防事务,王者辅若入将军府做事,陈涂便可顺理成章地免去王者辅的开垦杂务,这是好事。 不过王者辅仍有些犹豫。 附近军户的孩子大多在跟着他读书,他若突然撒开手去…… 将军府相聘,军户人家自然不敢阻拦,可王者辅自觉有些于心不安。更何况他即便入将军府授课,举家却还是要住在此地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子上也觉为难。 “还是去吧。”晚间,董老太太道:“这位夫人和小将军两番登门,咱们一时也拿不准他们的脾性,不好贸然得罪了去……况且出了季五那档子糟心事,德卿年纪还小,到底又是女儿家,我私心里也不乐意让家中再拖些作奸犯科之辈,这粮不纳了也好。且你若入了将军府,多少结识些人脉,说不得也能为家中铺一铺路。” 相比心有棱角的丈夫,操持家中多年的董老太太总是最务实的那一个,但老太太同样考虑到军户这边确也不宜撒手扔了去……她固然不在意老头子那点颜面以及开民智的清高心思,可住在此处,人情往来最是不能抛的。 越是贫瘠蒙昧处,人越得靠着人情关系过活。 老太太已拿定主意:“这里的课,暂时便由我来授。” 王者辅讶然:“这……能成嘛?” “如何就不能成?”老太太瞥他:“这些孩子也学不了太深的汉学,不过认些字,识些数,学几首诗……且问问德卿,谁替她开的蒙?起先又是谁教她读的诗?” 贞仪诚然答:“是大母!” 王者辅笑起来,连声应好,朝着老妻作揖:“……势必要改口唤一句董女史董老师咯!” 见大父给自己使了眼神,贞仪会意眨眼,立时也向大母深深作揖,将腰弯得不能再低。 橘子抬起两只前爪拜了拜,也算作了个揖。 王者辅啧啧称奇,直赞橘子“颇有黄大仙之姿”。 奇生在旁道:“橘子如此灵性,这是正儿八经的橘大仙了!” 贞仪笑起来抱起橘子,向来严肃的董老太太也难得笑出声儿来。 小满时节的月色在小院中洒下一重清辉,一只真正的黄大仙跳入院中,隔窗看,只见屋内人影笑声一片和乐融融。 接下来,王者辅便去了将军府上授课,而贞仪的生活也渐跟着有了改变。 阿鲁将军有一个女儿,名唤宝音,只比贞仪大数月,五月里也来了卜老夫人处上课。 十二岁的宝音有几分别扭傲气,同窗中几位满族小姑娘和她有些别苗头,宝音便更加不可能主动低头与她们交好。 半个月下来,贞仪是唯一得到宝音青眼的人。 这青眼源于一日课后,实在没人说话的宝音经过贞仪桌边,抱臂佯装随口问:“教我兄长汉学的王先生,便是你家大父么?” 贞仪抬起脸,露出笑意,点头:“正是了。” 宝音抬起眉毛:“原来你知道我是谁呀。” 贞仪笑着道:“当然。” 那张笑脸很甜,眼睛却纯澈恬静,坦坦然然,莫名给人心定之感。 宝音觉得有些稀奇,对方既知她的身份,却不曾借故与她探问过祖父在将军府上的事情,也未曾待她主动巴结讨好。此刻被问起,也只从容如常地点头,亦不像是因祖父戴罪之身而羞惭自卑的样子。 宝音想了想,这半月所见,对方的心思好似大多都在课业上,的确也没见刻意与谁凑过堆,她似乎没有很在意身边的人在做什么,不过大家好像都很喜欢她。 宝音对汉人女子原是有些成见在的,但这是因为那些汉人女子总是先对她抱有成见,吉林当地那些汉人官员的女儿们,常在私下笑她粗蛮,纵不明说,瞧不上她的小心思却也全藏在细枝末节里。 相处之下,宝音慢慢确定,贞仪并非如此。 贞仪也并非是个书呆子,虽说看起来脾气很好,但口齿格外清晰,眼神尤为明亮,绝非一团面瓜呆瓜。 宝音心里喜欢,便慢慢也对贞仪释放善意,做什么都爱拉着贞仪。 一日,放课后,宝音坐上马背,见得那几名满人女孩和贞仪一同出来,便对贞仪伸出手去,让贞仪上她的马:“走,我带你去寻王先生!” 待贞仪真的上了她的马,宝音神情愈发得意,冲那几个女孩高高挑眉,喝了声“驾”,炫耀地驱马离开了。 这是贞仪第一次坐在马背上。 宝音从七岁开始学骑射,御马之术已然很娴熟,马蹄在夏日小道上疾奔,贞仪紧张地抓着马儿脖子,让宝音:“慢些慢些!” 从那日后,宝音常常带着贞仪回将军府,来接贞仪的橘子被装进书箧里,也一道过去。 将军府有自己的草原马场,午后府里和附近的少年人们都会在马场练习骑术。 宝音要教贞仪骑马,这是贞仪从未敢想过的:“……我吗?我也学得成吗?” “你又不曾裹脚,如何学不成?刚好,你教我功课,我来教你骑射!” 贞仪虽也跃跃欲试,却觉得这是很大的事,认真道:“还是要问过大父才行。” 宝音当即便拉着贞仪去找母亲多兰夫人:“……若由额吉开口,王先生必会答应的!” 多兰夫人看着被女儿拉着的贞仪,露出一点笑意。 她看得出,宝音看似强势,实际上却待贞仪很有几分依赖。 贞仪看似恬静,却很有自己的主意,有一颗很能定下来的心,这样的孩子,学什么都会比旁人快的。 多兰夫人答应了女儿的请求,但未允许让女儿来教授贞仪,骑马不是玩闹,既要教人家,便要妥帖地教,否则好事也成坏事了。 得了王者辅同意之后,多兰夫人亲自教贞仪骑射。 多兰夫人精擅骑射,跟着她学习骑射的孩子很多,再添一个贞仪也并不麻烦。贞仪知晓这一点后,便才安下心来,感激又郑重地行礼,正式开始拜师学艺。 一直担心贞仪只顾读书累坏了眼睛和脑子的橘子大人也很支持这件事,想培养出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是该让她至少拥有一项运动特长的,不错不错。 之后,贞仪上午在私塾上课,待放课后便和宝音一同回将军府学骑射。 这样的日子一切都好,只是陈凝田的嘴巴越噘越高。 这一日课后,陈凝田不单噘起嘴巴,还将手里的书翻得哗哗作响。 贞仪坐在她的前头,看不到她噘嘴,却听得到翻书声,遂回头,倾身将双手放在陈凝田的课桌上,小声问:“宛玉,你怎么了?” 二人年纪只差了一岁,私下便常以字相称,若是在外头,贞仪则称一声陈家阿姊。 这位陈家阿姊不看贞仪,依旧噘着嘴低头翻书:“莫说我也没怎么,就算我真怎么了,你如今在外头有了新的宝音姐姐,倒也未必顾得上来挂念过问我了……” 贞仪轻“啊”了一声,伸手压住被陈凝田要翻烂的书册,正要说话时,一直留意这边的宝音走了过来,与陈凝田道:“这样好了,待放课后,你也随我们骑马去就是了!” 宝音不讨厌陈凝田,但最要紧的是,她生怕待会儿陈凝田可怜巴巴掉两滴眼泪,贞仪一心软,便会被哄回去,再不和她一起骑马一起玩儿了! 得宝音相邀,陈凝田下意识地看向贞仪,贞仪与她点头如小鸡啄米。 陈凝田大喜过望,当晚便向祖母和父亲求了又求,直是求了足足三天,终于求得家中开恩点头,但陈闻实在不放心女儿,便让十六岁的长子也跟着一同去,顺道也照看着贞仪。 阿鲁将军也算是陈涂的上峰,虽是孩子间交好,陈闻仍也备了礼送去将军府上,只说一双儿女顽劣,孩子们一处玩闹,还请多兰夫人多包涵。 待秋风里添上两分凉意时,贞仪已可以独自驱马慢慢跑上两圈了。 贞仪起初的骑装是宝音穿小了的,之后卓妈妈和桃儿也为贞仪做了两件新的,料子未必多么上乘,但卓妈妈的手很巧,待贞仪的事又格外上心——自上回季五之事后,卓妈妈待贞仪更多了一份主仆之外的情分。 贞仪有一件青豆色的骑装,束紧的腰带上绣着小朵的白梅又似橘子的爪印,便是出自卓妈妈之手。 十二岁的女孩子穿着豆绿骑装,坐在马背上,整个人都舒展明亮。 运动本就让人快乐开朗,贞仪在马背上颠簸时,发髻下垂着的两根辫子系着青黄色缎带,晃来晃去,落在远远看着的橘子眼中,只觉像是小狗垂跳甩动的耳朵,贞仪像极了一条无忧无虑的快乐小狗。 橘子眼中这条“快乐小狗”突然受到惊吓。 一匹快马迎面疾驰而来,贞仪慌忙勒紧缰绳闪避。 那匹大马高高扬起前蹄再又落下,伴随着马背上少年人愉悦的哈哈笑声。 余惊未了的贞仪被取笑,看过去,只见正是一脸得意的额尔图。 作为阿鲁将军的长子,额尔图前半日读书,后半日练习骑射或去军中。 “你干什么!”宝音驱马而来,质问兄长,甩出手中马鞭。 额尔图不屑地伸手抓住那凌空甩来的鞭子,而后一丢,驱马扬长而去。 “你等着!我给你出气去!”宝音向贞仪丢下一句话,气冲冲地去追兄长。 见贞仪没事,橘子这才安心,轻盈跳上一旁的木架,钻进贞仪的书箧里,安逸地睡起觉——当然,对橘子而言它是在工作,看守书箧是很重要的差事。 “工作”时被打搅,则让橘子很烦。 书箧被人拍得晃了晃,橘子睁开一只眼睛,见得一张英气俊朗的少年脸庞。 那少年眼中几分好奇,将一只手刚伸到书箧边沿处,忽然就被橘子打了一下。 橘子没亮爪钩,肉爪打人倒是不疼,但猫出拳的速度太快太突然,吓了额尔图一跳,连忙缩回手。 “真凶。”额尔图“嘁”了一声,抬腿离去,橘子则继续专心“工作”。 橘子舒服地窝在书箧里,鼻子轻轻嗅了嗅,从风中嗅到了秋收的气息。 王者辅已不必不再种田纳粮,先前的麦子是附近的军户们帮着收的,田地也分了出去。另在附近开垦了两亩荒田,由卓妈妈和奇生打理着,以作自给自足之用。 王者辅在将军府授课,每日早出晚归,均有车马接送。 将军府中有几位汉人幕宾师爷,帮阿鲁将军打理杂务。王者辅午后不授课时,或去马场看一看孙女,或跟着几名师爷闲谈下棋,待到天色将晚,便带着孙女和橘子一同回家。 贞仪很喜欢这段回家的路。 大多时候,贞仪坐在马车上,都可望见繁密星辰,听大父说着星宿排列与自然之道。 若回来的早,无星可观,便听大父说筹算。 偶尔也会下雨,雨水打在马车顶上,贞仪听大父说着话,有时便靠着橘子睡去了,梦里全是橘子的呼噜声。待闻得狗吠,贞仪朦胧醒来,即知到家了。 每每踏入家中小院,必先闻见饭香。 进门时,背着书箧的贞仪总要先喊一声:“大母,我们回来了!” 秋季很快过去,待得冬月,大雪埋了路,贞仪便不去上课也不再去将军府,只在家中读书逗猫做些女红。 腊月初八这日,金陵来了信。 信是九月里送出的,但吉林冬日路难行,辗转近百日才送到王者辅手中。 信中有一则好消息,也有一则不好的消息。 第二十四章 小满(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好消息是王元终于娶了妻完了婚,算是了却了王锡瑞夫妇乃至全家人一桩心事。 王元先前定的那桩亲事到底是没能成,确切来说是女方于去年秋日里不幸病故了。 对方家中多次主动提出退亲,王锡瑞皆不曾应允,送去诸多药材银两也曾帮忙请医,但最终还是未能将人留住。 王家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无可挑剔,不乏称赞之人。但也难免有人暗中拿吉凶来说嘴,王家的境遇本就不比从前,如此一来,那些忌讳风水运道之说的人家自是不愿考虑王元这个女婿。 大太太为此流了几回泪,暗地里也埋怨了丈夫,只说先前早早让他退亲他不肯,到头来害得儿子背上了煞名……换作旁人且罢了,偏偏她儿子原就有着纨绔之名,如此层层叠叠,岂不要命?谁见了不想有多远踢多远? 王元仍旧浑不在意,一副能娶便娶,不能娶便打一辈子光棍儿的散漫态度,让大太太更气了。 相等的门第是完全不必考虑了,问了也不过自取其辱,只能试着往下找。 最终还是那位未能有缘结亲的丧女人家,帮着从中牵了线——虽未能结亲,但这户人家对王家赞不绝口,也自认累了王元的名声,认定王家会是个好归宿,是以将这条姻缘线牵给了家中的表姑娘。 这位表姑娘姓祝,早年丧父,父亲生前曾做官,她一直和母亲寄居在金陵城外外祖家中,出身可怜,亲事便也艰难了些,但样貌人品都很周正。 又因人人都觉得祝姑娘可怜,这位姑娘自幼便是在爱怜里长大的。王元见了一回,觉得人外祖家的确也没亏待这姑娘,性子大大方方,脸颊圆圆润润,说起爱好,她坦诚地告诉王元,她有事没事最爱琢磨吃食。 然后说了一堆喜欢和擅长的吃食,王元原本想笑,后面就只顾着咽口水了。 二人定下亲事后,王锡瑞来信吉林请示父母,王者辅是不能离开流配之地的,董老太太向来不怎么插手孙辈亲事,便告诉大房夫妇,让家中看着操办便是。 老大不小的王元便在八月里完了婚。 橘子希望王元成婚后能成熟些,不要再那么讨人嫌了。 王元成婚是好消息,不好的消息则是—— 王锡琛于信上惭愧言:【儿与介皆未能中,叫父亲母亲失望了。】 若谈对儿子失望,老两口却是没有的,毕竟原也没抱希望。 橘子的看法就更残忍了,它甚至觉得这个消息分明也能分为一好一坏,这世上就要多一位好大夫了,大好事啊。 王者辅叹道:“介儿不过十六,又是头一回秋闱,磨一磨也未必是坏事……不着急。” 至于儿子,没什么好评价的,略过。 晚间,贞仪奉大父大母之命给家中写回信。 贞仪问候了家中所有人以及那位新的大嫂嫂,并安慰了父亲几句。 之后,贞仪另写一封信,专拿来安慰开解鼓励二哥哥,并与二哥哥说起吉林风光和趣事。 今年的年节依旧在热闹中度过。 将军府使人送来半扇羊,羊前腿炖熬了一锅羊汤,羊排拿来煎烤,剩下的后腿被卓妈妈腌制起来风干,拿绳子穿了挂在房梁上,并提醒橘子不可以偷吃。 橘子对羊肉兴致缺缺,对羊骨头就更没什么兴趣了,见那条又瘦了很多的黄狗在院门外探头探脑不敢进来,橘子衔起来一只羊蹄骨,跑了出去。 黄狗见橘子出来,立时夹着尾巴跑开。 橘子将骨头丢在门外,转身翘着尾巴回了院中。 直到看不得橘子的身影,黄狗才试探着跑来,一口衔起骨头就跑。 黄狗衔着骨头来到一处草垛前,却没有立刻开啃,而是咬起骨头又甩开,时而兴奋甩头,时而将上半身压低撅起屁股趴着盯那骨头,口中发出呜呜汪汪的低叫,舞狮般围着骨头玩了又玩。 这是狗庆祝美味食物的方式。 橘子蹲在院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觉得这狗不怎么聪明。 当日,橘子将家里的骨头都运了出来喂狗。 但当黄狗流露出想要进院子的想法时,橘子还是一巴掌拍了过去——规矩可是不能坏的! 打一巴掌但给很多骨头,黄狗对橘子逐渐没有敌意只剩惧意,时常屁颠屁颠地跟在橘子后头。 橘子给贞仪的十三岁生辰礼依旧是家雀儿,抓家雀儿时黄狗也帮了忙。 除此外,贞仪还收到一份很特别的礼物,来自宝音和多兰夫人,是一匹枣红色的马驹,贞仪喜欢极了。 春三月,金陵家中再次来信,这次算是有两个好消息,但其中一个却叫贞仪很难开心得起来,反而感到忧虑多一些。 杨瑾娘有孕满四月,算上信送来的时间,如今应当是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橘子感觉得到,贞仪很担心杨瑾娘的身体,梦里有时也在喊阿娘。 杨瑾娘上一次生产时的血腥情形,同样烙印在橘子的脑子里,那是橘子唯一一次离家出走。 好些夜里,橘子安抚着做噩梦的贞仪。 董老太太写了回信告诉王锡琛,暂时不必来吉林,好好照料瑾娘生产,务必多加上心。 得了祖母的安抚,贞仪稍稍安心了些,只是仍忍不住悄悄翻了父亲留下的几册医书,仔细算了又算阿娘生产的日子。 如此一月过去,待到四月里,田间许多野菜都可以挖来吃的时候,小满时节也就再次来到了。 贞仪又一次翻开《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找到小满时节篇,见其上写着——小满,初候,苦菜秀。 去年贞仪便问过卓妈妈什么是苦菜,吃起来果真很苦吗? 卓妈妈上了心,待今年小满时,便特意挖了一筐子苦菜回来,先经凉水浸泡,再焯水去苦味,而后拿盐凉拌了,再捣了蒜淋上芝麻油一同拌进去。 待贞仪跟着大父从将军府回来,便见饭桌上摆着一碟凉拌苦菜,贞仪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对卓妈妈赞不绝口。 王者辅则赞叹起苦菜本身:“谚语称,春风吹,苦菜长,荒滩野地是粮仓……若遇饥荒之年,苦菜可谓救命草。” 橘子听了,不禁对这苦了吧唧的野菜肃然起敬——好懂事好中用的草,好草啊。 橘子来到门边装着野菜的竹筐边,怀着尊敬的心,也尝了几口。 小满时的天气格外宜人,尤其是在吉林,天地间一派生机,而又尚无半点燥意,十分适合在草原上策马驰骋,随着骑装变得轻便,贞仪的骑术又有了精进。 这一日,私塾中放课,贞仪和陈凝田照例要随宝音去马场,然而刚出书屋,贞仪便听闻,有人来寻她。 贞仪好奇地走去,只见前方站着一名着长衫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已显颀长,面容清俊白皙,斯文儒雅,招来许多放课的女孩子们的目光注视。 贞仪愣了一下,直到那少年人与她露出亲切笑容,贞仪才忽地确定,眼睛一亮:“……二哥哥!” 这跟着桃儿和橘子一同来接贞仪放课的少年,正是王介。 三月初收到金陵家书,信中提到的两个好消息,另一个便是王介来了吉林。 去年贞仪回信安慰二哥哥,提到的吉林山水草原美景吸引了王介,加之王介本就有游学的打算,和父母亲商议后,便决定一路往吉林来,也好探望大父大母和二妹妹。 王介是二月初动的身,那封信送到吉林时,他已在途中了,只因是为增长学识见闻,一路上才走得慢了些。 两年多未见,王介觉得眼前的二妹妹变了许多,长大长高了自是不必多说,周身的气质竟愈发明亮松快了。 都说吉林苦寒贫瘠,但王介此时却想,这方水土却也别样养人。 养出的女子都很大胆……被越来越多的女孩子们围看的王介有些局促。 然而他如此一局促脸热,反倒叫那一双双眼睛登时更亮了,低笑议论声也愈发嘈杂。 二哥哥来了,贞仪今日便不好再去马场了。 贞仪不去马场,陈凝田也不去了,但她依旧跟着贞仪,要和贞仪一同回家去。 贞仪说明了陈家阿姊身份,王介便与陈凝田施礼,陈凝田连忙回礼,动作几分匆忙,待她再抬眼时,只见王介已接过了贞仪的书箧,单肩背起,垂眸笑看着妹妹贞仪:“走吧。” 此时一行人马接近停下,为首的额尔图刚从军中回来,本欲顺路接上宝音和贞仪她们,此刻见贞仪返家而去,身边却多了个陌生的少年,遂拧眉问:“宝音,他是谁?” 刚爬上马背的宝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贞仪的阿兄,刚从金陵来的!” 额尔图眉心松缓,听似不以为意地“噢”了一声,策马而去,宝音赶忙跟上。 接下来贞仪去马场的时间减了半,王介常去接贞仪放课,兄妹二人便一同返家读书做功课。 两个月下来,统共也没见贞仪几回的额尔图,似随口与宝音提议:“让那王家阿兄一同来马场玩就是了,怎么非得一齐闷在家中?” 宝音叹气:“我说过了,可是王家阿兄不喜骑射,只爱读书。” 而贞仪喜欢骑射,更喜欢读书,有了学问深厚的二哥哥一同作伴探讨诗词文章,日子过得格外充足。 只是有一件事,贞仪心里总是挂念着,算一算,阿娘应当就快要生产了。 第二十五章 芒种(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王介安慰贞仪:“我出门时,见二伯母一切都好,又有二伯从旁悉心照料,定能一切顺利,二妹妹只管安心。” 贞仪点头。 父亲私下看了那么多册有关女子生育的医书,这次定不会再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吧? 贞仪试图安慰自己,但总是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接下来,她每日都在盼着金陵家中来信,却又怕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 此事犹如一把剑悬在贞仪头顶,她在课上偶尔走神,去马场的次数也更少了,每每放课都要带着橘子尽快回到家中,问一句金陵可有信至。 直到这日,贞仪终于等来了祖母肯定的点头。 “信上说,五月里端阳后便生了。”站在廊下的董老太太语气温和平静:“放心,你阿娘她没事。” 贞仪心间猛然一松,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只是很快反应过来,不由算了算:“按说该是六月才是……阿娘怎提前了一月?” 医书上把这叫作早产,并道这对母亲和孩子的身体都会有影响的。 所以,阿娘此次生产还是凶险的吧? 贞仪心间微揪,既感到庆幸,又心疼母亲,站在祖母面前垂下头,眼角冒出一点泪花。 卓妈妈没留意到小姑娘的细腻情绪,只讶然失笑:“小姐一个小小姑娘家,怎还懂得算妇人产期了?说出去要叫人取笑的呀。” 说着,一边笑着帮贞仪取下仍还背在身上的书箧。 董老太太抬手帮孙女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笑着道:“她这是心疼体贴她阿娘呢,你再敢胡乱取笑,当心她洒金豆子给你瞧。” 卓妈妈:“哎呀,那老奴却要多谢小姐赏金子了!” 贞仪赧然之下,不由得也笑了,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这才抬脸问:“大母,阿娘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董老太太:“和我们德卿一样是颗宝珠。” 贞仪便知自己有妹妹了。 历来大姐姐、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有妹妹,而今她也终于有妹妹了! 贞仪很高兴,一直蹲在贞仪身边听着的橘子却有些丧气。 猫不会喜欢男孩胜过女孩,只是橘子脑海中不禁又冒出了杨瑾娘那虚弱无力却惭愧坚定的保证,此次她必然又说了那句让猫讨厌的话:【待养好身子,再生一个。】 贞仪尚未能明晰这一点,她满眼期待地问祖母妹妹取名了没有。 董老太太点头:“取了,你父亲取的,叫静仪。” “静仪,静仪……”贞仪念了两遍,便欢喜地往屋子里跑去:“大母,我去写信!” 她要写信问候阿娘,也要“问候”一下小而新的静仪。 贞仪铺纸写信时,橘子轻盈地跳上书桌,和往常一样充当镇纸。 橘子不识字,却也认真歪头盯着贞仪写信,待贞仪将要停笔时,橘子伸出了一只前爪,喵了一声。 橘子也想要问候一下新来到这世间的静仪。 贞仪便拿毛笔在橘子的肉垫上涂上浅浅墨汁,而后握着那只毛茸茸的爪子,轻轻压在了落款处,印下一个模糊的猫爪印。 “好了!” 贞仪笑着拎起信纸让橘子过目。 橘子还算满意。 贞仪取过棉巾,蘸了水,替橘子仔细将爪子擦拭干净,又道一声:“好了!” 阿娘妹妹平安,贞仪的心情重新明亮起来了。 这时,小院中传来说话声,是陈凝田带着陈家的婢女寻了过来。 “你走得这样快干什么,怎都不等我的?”陈凝田走进屋中:“昨日不是说好今日要和你一同回来?” 贞仪迎上去,拉住好友一只手臂,笑着说:“都怪我,竟忘了!” 陈凝田:“你近日总是心不在焉……” “之后再不会了!”贞仪的声音都是明亮欣喜的,她给陈凝田看她刚写好的信,分享了家中添了个妹妹的好消息。 陈凝田讶然,恭贺之余,这才隐约知晓贞仪这段时日究竟是怎么了,原是在等这个消息吗? 两个女孩子在屋里说话,橘子蹲在椅中舔舐湿掉的那只爪子。 陈凝田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方才来的时候,我阿兄——” 她说到一半,忽听院中响起卓妈妈的声音:“公子回来了……” 陈凝田立时扭头往窗外瞧,果见是王介带着书童刚从外头回来。 陈凝田跟着贞仪往外走,一边匆匆整理衣裙发辫。 王介近来偶尔会替祖母去给那些军户家的孩子们上课。 起初那些军户们不太乐意,觉得王介太年少太胡闹,之后得知这少年人竟已有秀才功名,才瞬间改了态度,一口一个“大秀才”、“小先生”地喊着,让王介甚是惶恐赧然。 如此十多堂课讲下来,王介从容了不少,也算是一种磨练了。 贞仪将家中的好消息与二哥哥分享,王介听了也微松一口气。 而后,陈凝田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双手递到了他身前。 王介低头看去:“这是……” “是小将军托我兄长转交给王二哥哥的。”陈凝田看着王介:“小将军要过十六岁生辰,发了好些帖子,邀了好些人去将军府上!” 王介接过来展开看,只见是额尔图亲笔,其上乃是汉字,字迹略显毛躁飞舞,不过对于一个生活在边境的蒙古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陈凝田从旁说着:“宝音昨日里也说过此事了,德卿,到时咱们和二哥哥一同过去吧!” 王介只与额尔图打过几次照面,彼此并不熟悉,但王介守礼,额尔图正式下帖相邀,他便没有推辞的道理。 当晚,王介让书童取出了一块未曾动用过的徽墨,放进锦盒中,作为三日后的赠礼。 先前额尔图并未这样大办过生辰宴,贞仪无经验,遂问大父大母,自己是否也需要备一份礼。 董老太太摇了头:“帖子是下给你二哥哥和陈家小子的,他们哥儿之间的事……你和宛玉一群小姑娘们只当跟着凑着玩便罢了,单独赠礼却也不必。” 这里虽不比金陵那样风气严苛,但贞仪也有十三了,有些容易落人口舌的麻烦能避则避。 贞仪不知大母的思虑,但她自懂事后便很钦佩信服大母的处事之道,闻言自是乖顺应下。 三日后,卜老夫人的私塾放课后,贞仪和陈凝田跟着宝音骑马去了将军府,王介则是晨早就随大父一同过去了。 今日的将军府格外热闹,少年人们扎着堆,有说吉林汉话的,有说蒙古语的,更多是说满语的,大多开朗豪放,一向内敛的王介身处其中难免几分局促。 “阿兄,父亲近来不是总说让你有机会多与王家二哥哥请教文章吗,快去呀。”陈凝田远远见着王介,伸手推了兄长一把。 陈家兄长走上前去,有了人说话,王介看起来放松许多。 陈凝田这才去寻被宝音拉走的贞仪。 七月的吉林已经退去了大半暑热,正是适宜玩闹骑射之时,少年人们在马场上驰骋追逐,挥鞭呼喝笑闹着。 贞仪这段时日没怎么来练习骑射,此时正被多兰夫人抽查考核。颠簸的马背上,贞仪挽弓接连发了三箭,全都接近靶心。宝音惊呼叫好,多兰夫人也笑着点头称赞。 策马经过此处,收束缰绳勒马的额尔图也难得点了点他那倨傲的下巴:“很不错!” 说着,斜睨向宝音:“比你当初学得快多了!” 宝音瞪他:“今日你过生辰,我高抬贵手不打你!你且等明日!” “你打得过我么!”额尔图轻蔑得意地哼笑一声,喝了声“驾”,纵马而去。 他今日穿着赤红缎面黑边、绣着大片金色蒙古图腾的簇新骑装,少年身姿腰背挺拔,在这宽阔的马场上是最威风张扬的那一个。 四处燃起铜盆篝火,火焰摇曳着,似与天边晚霞相接相熔。 欢快豪放的鼓乐声荡漾,食案上摆着羊奶烤肉与瓜果,少年们在草地上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有人赤足,也有少年褪下上半身衣袍塞在腰间,玩起了角抵戏。 王介从未见过这样纵情玩闹的场面,很觉讶然惊愕。 橘子卧在贞仪脚边的草地上,任凭欢呼鼓声震耳也不影响它呼呼大睡。 宝音拉着贞仪跳舞,围着篝火跑闹,待兴头上,又哄骗贞仪喝了一盏果酒,贞仪从未喝过酒,嗓中辛辣烧灼,呛的眼泪都出来了,宝音一群女孩子们笑得直不起腰。 贞仪顾不得追着宝音去打,接过一名端着托盘的侍女递来的茶水,忙灌了半盏,才算好受了些。 贞仪与那侍女道了声谢,将茶盏放回到托盘上,再一回头时,发现宝音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反倒是额尔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 少年应也喝了酒,身上带些酒气,却是问贞仪:“我怎不曾见到你送来的生辰礼?” 贞仪被这直白至极的话给问住,难免心虚不自在:“我忘记了……” 对方问到她面前了,她也总不好说二哥哥备了,她便不必另备。 额尔图皱起了眉,看起来不太高兴。 少年人之间相处也是要面子的,贞仪感到无比失礼,忙道:“等改日必然补给你!” 额尔图忽然抬手。 他脾气向来不好,贞仪下意识地要躲,待反应过来时,一侧发髻边的珠花已不见了。 那珠花落到了额尔图手里,他依旧几分倨傲地道:“不必等改日了,就这样吧。” 说着,也不管贞仪的反应,将那珠花握在手中,转身大步离开,待背过身时,嘴角多了一抹笑意。 篝火闪烁间,贞仪摸了摸那半边发髻,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不禁疑惑莫名。 回去的路上,倦了的贞仪听着大父和二哥哥探讨学问,不觉间在马车中靠着橘子睡了去。 这次喊醒贞仪的不是狗吠,而是老人咳嗽的声音。 秋日里天燥,王者辅本就有过肺中积病。 当晚,贞仪写下父亲以前用过的配方,交给桃儿拿上头的东西来煮水,若缺什么,便叫奇生买回来。 次日晚间,王者辅从将军府返家,便喝了上了润肺的饮子,啧啧称奇:“一个不留神,我们王家怎还出了两位妙手回春的神医?这可了不得啰!” 这自然是夸大其词逗孩子的话,卓妈妈也跟着凑趣,王介在旁听着,却是几分羡慕地看向二妹妹。 他从小就很羡慕二妹妹学什么都快的聪明脑袋。 而这个秋季,贞仪这颗脑袋学到的东西格外得多。 只在将军府中授半日课的王者辅,每日午时后便会返回家中,而不再像先前那样在将军府中逗留。 回家后,老爷子便给贞仪和王介上课,不是散漫教学,而是有要求的严谨授课之法。 贞仪一度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幼时在寄舫书屋里读书的日子,但祖父待她和二哥哥比那时严格多了。 贞仪喜欢这种严格,从七月到冬月,贞仪的功课往前赶了一大截,尤其是筹算。 这数月间,陈凝田也隔三岔五地过来旁听,但她实在不是这块料,也不想拖慢了王家兄妹的功课,于是大多时候便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剪纸,她能剪出许多花样来,起初是福字,之后可以剪出兔子猫狗,皆栩栩如生。 贞仪也不是一直只在上课,偶尔也与陈凝田在院中逗猫、荡秋千,蹴瓦跳房子,或再多喊几个女孩子来扔沙包。 院中的柿子树成熟时,贞仪和陈凝田绕着柿子树追逐,互相挠对方的痒肉,之后倒在藤椅里,笑得喘不过气来。 手中握着一卷书的王介隔窗看着这一幕,无奈摇了摇头,眼中却也有一丝笑意。 红彤彤的柿子被摘下后,卓妈妈便早早给柿子树包了层旧衣。 今冬第一场雪不算大,陈凝田趁着路还能走,拿红纸给贞仪剪了好多福字,让贞仪过年时贴上。 吉林的年节热闹朴实,王介为此做了好几首诗,而附近的军户们都纷纷捧了红绿纸上门,向他这个“大秀才小先生”求春联,橘子打着呵欠看着王介每日两眼一睁就是写,右手小臂都练得结实不少。 贞仪生辰时,宝音又要赠礼,是一套十分贵重的首饰,贞仪又大一岁,对人情往来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她不认为自己有赠还如此贵重礼物的能力,而若只收不还,即便宝音不在意,可她却无法将他人之慨,视作理所应当。 于是贞仪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百般推辞后又百般解释,才算将宝音哄得不再生气。 贞仪不知道的是,宝音当晚回去后便将东西丢还给了额尔图。 额尔图不解:“她为何不收?你同她说是我送的了?” 宝音摇头,将贞仪的原话说明,额尔图拧眉深思起来。 同一刻,十四岁的贞仪正站在祖父身边,仰望立春当晚的夜空星宿变化。 这一年,贞仪开始有秩序有意识地认真记下立春之日的星宿排列,而后的每一日,只要夜晚有星可观,她都会在院中坐上至少半个时辰,对比并记录自己观察到的星辰变动轨迹。 春去夏至,一日午后,有微风拂过的小院中,坐在秋千上的贞仪放下手中李淳风所撰的晋书天文志,晃了晃秋千,忽然想到什么,随口问藤椅中的祖父: “大父,为何小满之后不是大满,而称之为芒种呢?” 第二十六章 芒种(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贞仪问罢,好一会儿也没听到祖父回答,四下一片安静。 贞仪遂从秋千上起身,来到那张藤椅旁,伸手轻晃了晃祖父的胳膊:“大父?” 王者辅迷迷瞪瞪地睁开睡眼。 贞仪悄然松口气,原来大父只是睡着了而已,她方才竟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害怕。 “今日这风实在舒服……”王者辅伸直了双腿,倚在藤摇椅里,声音沙哑放松:“甚是好眠啊。” 躺在一旁竹凳上跟着睡去了的橘子也伸了个大大懒腰,山竹般的爪子大大张开。 王者辅接过奇生递来的湿布巾,抹了把脸,才笑着问贞仪:“读到哪里了?可是有不懂的词句?说来与大父听听。” 贞仪摇了摇头,她去年已在大父的讲解下细细学完了天官书,如今再读这册天文志,一点点细啃着,倒也不觉如何晦涩难懂。 “孙女是突然想到今岁芒种将至……”贞仪重复方才的问题:“小暑过后是为大暑,小雪过后是为大雪,小寒过后是为大寒……何以小满过后却非大满,而偏偏是芒种呢?” 芒种二字固然很准确地概括了这个时节的农作现象,但放眼二十四节气中,它的命名却的确不是那么地合乎秩序。 “此与提醒农作有关。”王者辅慢悠悠地说着:“暑、雪、寒,皆为气候之体现,谓之大小,自然无有异议。小满之说,意指麦稻将熟,倘若熟时只称与之相应的大满,便好似只在提醒农者收获,而此时节不单有夏熟之物,亦有夏播之物——正所谓芒种芒种,收麦种豆,亦稼亦穑,样样都忙。又有谚语称芒种不种,再种无用。” “不称大满,而称芒种,便是为了便于提醒各地农者,不可因收获便延误了播种……”王者辅:“节气时令之称,乃是农作的重要参照,多年传承之下,许多农者皆将节令视作天时之序。一个称呼,如能更加方便被农者理解利用,助益于农事,倒比顺应它原本的称呼秩序来得紧要千万倍啊。” 贞仪恍然,原来芒种二字的“不合群”,是以实用为先的体现。 再默读这二字,贞仪便再不觉得它突兀了,它依旧特殊,特殊在此中有着先贤们的智慧考量。 “除农事之虑外,这其中或也藏着一个道理在……”王者辅继而说道:“先祖们所推崇之道,是为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谦受益,满招损;又言,小满而可大满,则溢矣。大满而可盈,则毁矣。” “概而言之,祖先们一直在警示后世,过于追求大满并非好事……”王者辅话尾处似有若无地溢出一缕叹息。 那极淡的叹息未留痕迹,王者辅含笑说:“若由你阿爹来解,或也可视作养心养体之道,提醒我等世人当保养身心,凡事切勿过满过损过耗。” 橘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个小小的节气二字中,竟也藏着这样多的道理……种花家果然家学渊源,种花儿女学无止境啊。 但十四岁的贞仪却好像不是那么赞同这个道理。 好一会儿,思来想去的贞仪才开口说:“可是大父,这岂非是在让世人得过且过?知足常乐本无错,却也当就事而论,譬如做学问,若人人皆轻易知足,知难便退,岂不是永远都不可能有真正的进益?” 和缓的微风似乎也随着女孩子表述清晰的话而停滞了一瞬。 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当叛逆之龄。 橘子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暗中盯着贞仪,提防贞仪哪日晨早醒来便会性情大变,大肆叛逆一通,可一日日过去,贞仪好像只是在安静地长大。 而此刻她这番话,却似乎让她的“叛逆”终于现出了端倪。 若可以将此称之为叛逆,那么贞仪的叛逆,便是对这世间的许多道理开始了明晰的质疑,而她原本的性情底色也在逐渐显现完整。 很显然,她不赞成小满即圆满的说法,至少在学问之事上是如此。 王者辅眼中含笑看着孙女,苍老的眼睛里似欣慰动容,又似忧虑与希冀并存。 贞仪看不懂大父眼睛里的东西,但她知道大父做学问的坚持,因此问:“大父,您也不是完全赞成这个道理的吧?” “他若是赞成,又岂会落到这般田地。”董老太太坐在后方廊下,手中握着拐杖,代替王者辅答道:“他这个人,岂止做学问要大满,就连做人做官也偏要大满……月满则亏这面镜子,在他身上映照得可谓是再清楚不过了。” 老太太话中不乏怪责埋怨,作为真正在操持这个家的人,她无法不去埋怨。 王者辅抵触一切神学,在任时毁神庙,建书院,他崇尚求真,欲破除蒙昧,因此被人称为“怪尹”。 “他欲行之事,又岂是一人可为?凭一人之力偏要使这世间大满,到头来不过自毁前程……”董老太太是在对孙女说话,目光却落在藤椅中的丈夫身上:“凡迷障皆起于人心,依我看来,这也是在神鬼之说以外的另一种迷障。” “是是是……”王者辅笑着摇起蒲扇:“可不正是迷障……” “可这世间诸多进益,不正是那些‘偏要大满’之人冲撞出来的。”王者辅说:“做官也好,做学问也罢,唯有一人进益得大满,方可使这世间进益得小满……为众生为后世虑,何妨就让吾等迷障者自许一番大满呢?” 贞仪听得莫名怔怔然。 董老太太却愈发来气了:“既困糊涂了,就回屋里睡去,不要在孩子跟前净说些误人的胡话……” 又与孙女道:“不要什么都学你大父,他自个儿都还没活明白呢。” “是了,不要学我这个贼配军,在家中风光半生,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却反要被人这样欺压,这一点是万万不能学的啊……”王者辅佯作受屈,唉唉叹叹地要起身:“家主休恼休恼,我这便听从吩咐,自回屋睡去。” 董老太太瞋瞪了丈夫一眼。 贞仪不禁笑了,见大父动作迟缓,便伸手扶大父起身,待扶起大父后,贞仪又有些恍惚怅然,从何时起,大父就连久坐后从椅中起身也须得人来扶了? 王者辅拎着蒲扇,笑着与孙女道:“大父小憩片刻,德卿若有不解之处,便去喊大父。” 贞仪向祖父点头,看着祖父慢慢上了石阶,往屋中去。 片刻后,董老太太也回了屋内,在外间做针线的卓妈妈隐隐听屋中传出老太太的说话声: “先前你是如何满口答应的,授学问便罢,偏还要教这些害人的道理,我看你如今真是病得糊涂鬼迷心窍了……” “孩子才几岁,你这做长辈的不知替她摆正前路……可她总是要在这世道过活下去的,你自己撞了个头破血流,不该不知这是个什么世道。” “得亏是做不得官,否则还不势必要重蹈你的覆辙……” “……” 卓妈妈听不懂老太太话中深意,只觉老太太在怪老太爷自己的官儿做得稀巴烂还要传授稀巴烂的道理,而后便听老太爷连声认错告饶,并又咳了起来。 “咳咳咳,方才满口胡言时倒不见你咳上一声!”老太太嘴上这样说着,听动静却也替老太爷拍起背来。 卓妈妈笑着让奇生倒一碗热茶送进去。 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小院的贞仪未能听到大母指责大父的话。 贞仪站在院门外,放眼看向广阔天地山川,耳边回响着祖父那句——【唯有一人进益得大满,方可使这世间进益得小满。】 站在这样广阔的天地下,总会让人自觉渺小,贞仪也不例外。 贞仪又想起,前年她曾问祖父,这天地间的四时万千秩序,究竟是由何而来? 祖父答:【或许是神。】 彼时贞仪愣住了,她问过大父许多问题,大父从未以神说作为解答,大父不是一向反对神说的吗? 【但一定不是那些被粉饰过再推到人前,只为让世人安于现状苦难的神。】其时,王者辅说:【真正化育万物的‘神’是无形的。或者说,它是一种‘真理’,是一种‘大道’,至于它在何处,是什么模样,因何而存在,又因何而造人造物……】 王者辅说到这里,即缓缓摇了头,与孙女道:【仍未可知,仍待探寻。】 此刻贞仪恍惚间觉得,世人探寻真理真神的过程,或许便是这世道进益向前的过程。 她这样渺小,可她心中的求知欲却也终于有了具象意义和落点。 天地很大,但她可以站得很稳。 前路无尽头,高山遮凡目,却不妨碍她想揭开神学的迷雾,去见真神真理。 这个念头简直让贞仪心神澎湃,使她极度兴奋而又极度冷静。 贞仪静静站在门外,橘子蹲在院中看着那年少的背影,忍不住想,贞仪之后到底都做了什么样的事?成了什么样的人呢?这样天才又努力的人,定然很厉害吧! 橘子理所应当地设想着,不由坐得更端正了,已经提前感到与有荣焉。 不过……猫能活这么久吗? 第二十七章 芒种(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橘子挖空脑袋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毕竟它可不是凡猫俗子,而是一只穿越猫啊! 作为一只穿越猫,浅浅活上个一百年,应该很合理吧? 说不定它还能给贞仪养老摔盆披麻戴孝呢。 橘子这样一想,顿时不丧气了,它决心好好保养修炼。 橘子爬上柿子树,跳上屋顶,开始认真修炼,一边吸收天地日月精华一边睡觉。 瞌睡间,小猫鼻子动了动,剔透的胡须微抖,闻到了空气中小麦即将成熟的丰收气息。 芒种时节至,沉甸甸的麦穗弯了腰。 贞仪晨早去私塾时,只见田中已遍地都是农忙割麦的身影。 贞仪便想到白居易的诗——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收麦子的时节最怕遇到连阴雨,故而趁着晴天收麦务必要快,一刻也不能耽搁,方有农谚称“春争日,夏争时”。 王家也有两亩麦田要忙活,卓妈妈天不亮便烹好饭,放在锅箅上温着,早早带着奇生和桃儿下田割麦。 王介也带着书童下田帮忙,卓妈妈原本如何也不肯让王介插手农活——要科举的人,怎能跟着他们这些下人做这等粗活呢,去去去,回屋读书去。 王介此次出门是要认真磨砺自己的,他这些年来只管埋头读书,什么事都不知过问,连“人”都不曾做好,来日又如何能做得了官?不知民生,又当如何活民治世呢。 况且耕读历来都有,如今家中境况不比从前,他也该力所能及分担一些。 见他坚持,老太太亦不反对,卓妈妈也不好再拦,便将一块打湿的汗巾搭在王介脑袋上,给他遮阳降暑并擦汗之用。 但王介一弯腰割麦,那汗巾便要滑落,见他频频抬手去扶,系住也会不时散开,闹得手忙脚乱,奇生从旁瓮声提醒:“二公子,您要学小人这样!” 王介转头去看,只见奇生是将汗巾两边的角咬在嘴里,恰可以勒得紧紧的。 王介照做,心中感慨,虽是小小之事,亦可见许多细节智慧往往只在经验者身上出现。 一场麦收下来,王介晒黑了一层,手臂上小腿上全是麦芒留下的细小划痕。 有村民瞧见,笑着打趣王介:“人都说麦黄农忙,绣女出房!这回却是秀才出房了!” 收麦的同时,还要打谷场,用石磙将地碾得坚实平整之后,才能让麦子入场,而后再以石磙反复碾麦,直到麦粒脱穗脱壳。 至此还不算结束,需将被碾得薄的平滑发亮的麦秸叉走垒垛,拿木锨扬麦除壳。 夏风是谷场上最好的帮手,迎风扬麦,沉甸甸的麦粒落地,飘轻的麦壳碎屑则会随风扬落,同麦粒分离。 负责扬麦的是奇生,橘子见麦粒堆越堆越高,四周滑落迸溅,便也操心地帮着将边沿处的麦粒往后搂,两只前爪勤勤恳恳地往后刨着。 桃儿见了却惊叫:“橘子!粮食堆里可断不能拿来埋屎的!” 橘子气得眼前一黑,桃儿却不由分说,忙将橘子强行拉走,抱到板车上。 板车上的橘子生气地缩手,看着桃儿自顾忙活——大家的名字都是果子,桃儿竟这样不信任它。 夏风有助于扬场,却也很容易刮来阴云。 夏日的雨来得很快,眼见太阳被掩去踪迹,风中渐有了潮湿气息,各谷场上一片忙碌呼喝,桃儿和王介争着袋口,奇生和卓妈妈铲粮装粮。 贞仪从私塾里回来,陈凝田照例跟着,二人远远便见谷场上正忙着装粮,赶紧也跑过去帮忙。 人多干活快,大家匆匆忙将粮装完,卓妈妈拿手掌拢了拢最后一捧粮食,在手心里吹了吹尘土,放进麻袋里。 豆大的雨珠砸了下来。 “下雨咯下雨咯!”有赤足的孩童奔跑欢呼,夏日里突然降下一场清凉大雨总会让孩子们莫名兴奋。 大人们就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了,有人还没能装完粮食,王介让奇生和桃儿去帮忙,自己和卓妈妈将粮袋往板车上装,贞仪和陈凝田以及陈家婢女也帮着搬抬。 卓妈妈推起板车,快步往家里赶。 贞仪抱起不喜欢雨水的橘子,跟在后面跑。 王介跟在车旁扶着车上的粮袋,脚下也走得飞快,下一刻,却觉头顶的雨珠忽然消去,视线也暗了暗,他转头,只见陈凝田举着伞跟了上来。 “……别淋了粮食!”见他看过来,陈凝田忙将伞又往他那侧挪了挪,自己淋着雨,边快步走,边道:“你好不容易收的呢!” 没下过田的官家小姐原本未必有那么看重爱惜几袋粮食,只因是他收的。 夏日的雨水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轻响,又似颗颗砸在少年人心头。 雨滴裹着麦壳碎屑与尘烟,腾起雨雾,荡出夏日雨天特有的泥土气息,贞仪和橘子都很喜欢这个味道。 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次日天色便又重新放晴。 这个时候西瓜也熟透了,拿食指敲一敲只听邦邦响,刀尖刚划开一点口子,整个瓜便迫不及待地“咔”地一声裂开了,露出脆脆沙沙的瓜瓤与清爽甘甜的瓜香。 晚间,星辰稠密的夜幕下,王家小院里,贞仪一家在葡萄架下吃瓜喝茶。 一牙牙切好的西瓜放在石桌上,甜味招了苍蝇来叮,橘子跳上石桌,负责驱赶这些不速之客。 西瓜性凉,贞仪未允许咳病仍未好全的祖父多吃,王者辅也很听孙女的话,只用了一块儿,便靠在藤椅里慢悠悠喝茶。 贞仪啃着瓜,坐在一旁,和大父一同仰头看着星月。 桃儿打了凉凉的井水,拿铜盆端来,贞仪洗了手脸。 次日,得了祖母的交待,贞仪往金陵家中写信,写罢祖母交待之事,贞仪另外先问了阿娘可好,又问了静仪可好,末了向父亲讨问医治咳病的良方。 整个芒种时节的晚间,贞仪都在葡萄架旁吃西瓜,和大父一起观星说星宿天象。 待到葡萄架上坠着的一串串小葡萄开始外皮发紫,摘一颗到口中尝一尝,终于有了甜味,而不再一味酸得贞仪面目扭曲时,夏至便到了。 第二十八章 夏至(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夏至的空气开始有几分灼人,但在草原上骑马时带起的风依旧清凉。 贞仪和宝音一群女孩子们赛马,跑得累了,便慢下来,坐在马背上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中慢慢走着。 待来到一处河边,女孩子们下马,牵着马儿喝水,掬水相互泼洒嬉闹。 河水清澈,贞仪洗了把脸,坐在草地上,双手撑在身侧,看着远方起伏的高山,放松地发了会儿呆。 前不久,贞仪给她心爱的马儿取了个名字,唤作德风。 是金陵城,王家宅中,寄舫书屋外,那座德风亭的德风。 德风亭是贞仪最开始跟着大父读书启蒙之处,书中诗中的瑰丽风景由此在她眼前拉开帷幕。 而德风载着她见识到了吉林这片广袤土地上的山河风光,打开了她昔日封闭狭窄的视野。 贞仪跟着宝音回到马场上时,额尔图刚和人赛完马,他驱马过来,与贞仪慢慢并行:“我听宝音说,你给你的马儿取名叫得风?我只听过如鱼得水,但得风也不错,喊起来很威风!” 贞仪便知他是当成那个“得”字了,不过想一想,竟也很不错,因此未曾解释,只笑着点头:“嗯,我也觉得很威风。” 见她笑着答话,额尔图嘴边也略微浮现一点笑意,他拿漫不经心的语气问贞仪:“你二哥哥何时回金陵去?他不是要科举的吗?” 王介来吉林已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贞仪十日里有七八日都不来马场,王者辅也总是过了午时便返家去。 “下届秋闱在来年秋时。”贞仪说:“二哥哥打算在今秋八月动身回去。” 额尔图“噢”了一声,扬眉道:“如此只剩两三月了吧?” 贞仪点头,心中难免不舍。 王介询问过妹妹是否要一同回去,贞仪十分思念金陵的家人,可她又实在放心不下祖父。 额尔图似乎心情大好,他策马跑了一圈,而后踩着马镫在马背上站了起来,挽弓之际,身形倏地往旁侧一歪,马匹依旧疾奔着,额尔图几乎是半挂在马背一侧,手中利箭离弦,却仍旧正中靶心。 少年挺腰而起,重新坐回到马背上,动作行云流水。 有少年赞叹叫好。 这是很了不得的骑射本领,贞仪也不禁面露钦佩之色。 额尔图再经过她身侧时,马蹄未停,与她大声道:“你若想学,等你二哥哥回金陵去,我来教你!” 八月秋高气爽,正好很适合学骑射。 但贞仪并未能如期赴约。 入了八月,秋燥之下,王者辅咳得更厉害了。 许多个夜里,即便还隔着一间堂屋,贞仪也常常因大父难以压制的咳声而醒来。那咳声有时几乎力竭,待实在咳不出时,老人便短促吃力地喘息着。 贞仪每每听得心中揪扯,总会起身披衣去看大父,帮着拍背倒水,但更多时候贞仪只觉得手足无措。 董老太太扶着王者辅躺好,便催促贞仪回去:“你大父没事,快回去,莫要冻着了。” 王者辅歪倒在榻上,也向孙女摆摆手,虚弱蜡黄的脸上依旧有着慈和笑意:“听你大母的,听话……” 贞仪便听话回去,但总是很难再睡着,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或将自己蒙在被子里,而橘子总陪在旁侧。 王介回金陵的计划也因此推迟,他说要等大父好一些才好安心动身,但进了十月,王者辅却病得更严重了,就连将军府也去不了了,只能暂时在家中养病。 多兰夫人准备了许多药材补品,由额尔图亲自送来,他怕贞仪和王家人再推辞,与贞仪正色道:“王先生是我的老师,你们汉人不是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这是我和老师之间的事,你不许从中打岔。” 陈涂和陈闻先后来了几次,也带了先前帮王者辅诊看过的郎中来,药方换了又换,王者辅的病情断续反复,总看不到真正的好转。 王者辅总说自己无事,不过老毛病而已,催着王介趁着还没下雪赶紧回金陵。王介却甚少如此坚持己见,只说等明年春日再动身也不迟,他在此处也一样可以温书,有二妹妹一起做功课,反而比自己独自在家中更易有进益。 王介放心不下祖父是真,想在吉林多留一段时日也是真。 金陵虽好,母亲也很好,但却总让王介感到莫大压力,那些期盼的眼神常令他难以应对。 吉林贫寒,但祖父的眼神是松缓随性的,二妹妹是坚韧明亮的,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个人都是开阔自在的,他可以在其中安心喘息行走。 但王介还是祈盼着大父能够尽快痊愈。 王介一向谦虚,却私下与二妹妹说,他明年定要中举,他想要做官,想要王家重新站稳,想让祖父离开这荒凉之地,想接祖父早日回金陵去。 少年人对荣华功名本身没有太多执念,他只想要家中人平安团圆,他很清楚祖父并不曾做错什么,不该以戴罪之身被困于此处。 王者辅的病,除了不曾表露的心中郁结之外,和水土不服也有很大关系。 而这一年的吉林,冬日气候出现了反常之处,冬雪不似往年那样大,风吹得人皮肤干裂,尘土漂浮,空气尤为干燥。 腊月里,干燥的雪粒子随风飘飘洒洒间,贞仪的十五岁生辰到了。 天地已立春,但干寒之气未见休止。 立春后该有的雨水也迟迟未曾降下。 注重观察时令天象雨水的贞仪,比寻常少年人对天气反常之处的觉察更加敏锐提前。 而接下来的天气情况坐实了贞仪心中最坏的忧虑。 一直到谷雨时节,吉林整个春季都滴雨未降,春旱发生了。 农家人一担担地挑着水浇灌田地,但至多五六日庄稼还是再次萎垂下来,直到河里的水也渐渐干了,天上仍没有雨水落下。 贞仪晨早去私塾时,放眼满是枯黄之色的田间,见有老翁啼哭。 贞仪从前自然也听说过旱灾,但这是第一次亲见亲历。而大父告诉她,这样的大范围干旱,平均每逢八九年便会发生一次。 午后,贞仪放课归家时,见到了陈家的仆从候在院门外。 陈涂来看王者辅,王者辅在病榻上询问陈涂:“……吉林官府是否已将灾情报往了盛京?” “你放心,已经报过去了……”陈涂说:“盛京必然不会大意应对的……” 吉林虽地属偏远边疆,却是大清朝廷的肇源发祥之地,吉林首府距陪都盛京不过八百二十里远,赈济之事往往可以及时传报应对。 “那就好……”王者辅声音虚弱却不减忧虑:“只是先前仅做好了歉收的准备,如今看来今夏竟是要绝收了……去年的收成也很勉强,许多百姓家中已无多少存粮,应对之事还当越快越好……现下只能盼着不要再影响了夏播。” “是,我等都会尽力协调催促的……你要安心养病才是正理。”陈涂话尾带上一丝叹息。 王者辅曾官居一州府尹,是真正着眼于底层民生的父母官。陈涂乃是从七品地方小官,常来向王者辅请教诸事,而今眼见这位官途多艰的“老父母”病卧榻间,心间不免悲凉痛惜。 春已末,夏将至,王者辅的病未见好转,而王介必须要动身了。 王介含泪叩别祖父,求祖父务必保重身体,又言秋后试毕,他必会第一时间赶回吉林侍奉。 “不过一场考试,量力而行即可……”王者辅含笑回应孙儿:“中举与否,大父都盼着你来。” “是!”王介叩首之际,眼泪夺眶而出。 临走之前,董老太太让王介前去陈家辞别。 陈家待他们照拂良多,王介在吉林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也时常去陈家借书,亲自辞别乃是基本礼节。 陈涂忙于公务不在家中,王介与陈闻等人行礼辞别后,陈闻让长子相送,待送出了二门,王介再次施礼,请人止了步。 出了陈家大门,王介下意识看向卜老夫人的私塾,少年人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转了身。 王介行了十余步,正当登车之际,身后传来一声急喊:“……王二哥哥!” 扶着车框的王介动作一顿,立时回过头去。 是陈凝田。 她身边未见侍女,是独自跑出来的。 第二十九章 夏至(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昨日听德卿说,你今日便要动身……”陈凝田来到王介面前,因一路疾行呼吸有些不匀,但未有须臾耽搁地道:“我猜到你必会来辞行,所以今日称病未去上课,特意等着你过来!” 女孩子坦诚直白,微红的眼睛里是满是不舍,却仍笑着说:“还好是追上你了,不然今日这病便是白装了!” 看着那双眼睛,王介微微收拢起半掩在袖中的手指,几分挣扎几分无措。 陈凝田语气希冀地问他:“你之后……还会再来吉林吗?” 王介轻轻点头,语气却笃定:“会的。” “那就好!”陈凝田安心一笑:“我等着你!” 王介再次点头:“好。” 他向来克制守礼,这个“好”字对陈凝田来说已是莫大回应,她眼中冒出欢喜的晶莹泪花,终于也有勇气向王介伸出手去:“那你拿着这个,我怕你说话不算数!” 王介看去,只见是一枚莹白玉佩,却是雕成一只兔子形状。 陈凝田似乎是属兔,王介看着这枚兔子,觉得很像她,活泼灵动,纯澈剔透。 理智礼节告诉王介,他不该在一切还不确定时便接过这枚玉佩。 “你若回头不喜欢了,丢了也成!”陈凝田又往他面前递了递,语气听似轻松,但纤细手指有着细微的紧张颤动。 “我不会丢的。”王介终究还是接过,这也许是他自生下起十九年以来最出格的一次举动,他将玉佩握在手中,说:“我会好好考试,你也记得保重。” 他若能中举,便还算足以与她相配,他会全力以赴的。 青衫少年登车而去,离开了这让他无限牵挂之处。 今岁芒种,放眼四野,不见麦芒亦无地可种。 大旱之下,草木枯黄,大地开裂,如道道伤痕爬满田野。 王者辅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场干旱不单让冬麦绝收,也断绝了夏播的可能,这代表着农户百姓们一整年都无粮可收,真正要面临饥饿的时候还在后面。 任凭百姓们如何绝望,夏至还是如期而至。 至,极也。 夏至的到来,意味着白昼的时间被拉到最长,骄阳挂在苍穹之上,久久不落,烤灼着满是伤痕的赤地,也烤灼着悲观的人心。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吉林的灾情经盛京传到了北京城,天子乾隆闻此讯,特率满汉百官在夏至节这一日,去往地坛祭祀,以祈降雨。 赈灾粮已经拨下,但层层分拨之下,待分到百姓手中时,至多只能保证最基本的活命需求。 有人因灾情挨饿患病,有人因灾情中饱私囊,放眼这座繁盛王朝,日光所及之处似乎已无鲜事。 军户们的孩子不再去读书,四下很少再有融洽的笑声,橘子蹲在墙头上,常见到村民头上勒着旧布巾,挎着竹筐,牵着孩子去城中乞讨,有些人一去便好几日不见回来,有的人回来了,牵着的孩子却不见了,筐内多了些干镆和粮食。 有算命先生路过村中,那些忍饥挨饿的村民仍凑出一把钱,求问算命先生何时才能下雨。 橘子见那分明在装瞎的算命先生掐了掐手指,叹息着说,这是五百年一遇的大灾,或会大旱三年。 当场便有百姓仓皇大哭,他们得了算命先生的指点,开始烧香烛香纸叩首拜祭天地,哭求上天降雨。 此一日,橘子看到又有许多人聚集一处烧香纸跪求神灵降雨,有道士在村口做法,手持桃木剑,口中念着含糊不清忽高忽低,唯恐被人听清一般的“通灵通天”之语。 在道士的授意下,百姓们纷纷叩头,并献上“积德钱”。 墙头上的橘子忽然听到堂屋的门被推开,回头看,只见久未下床走动的王者辅竟拄着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一身灰白长衫,银白的发辫垂在脑后,面孔肃冷,竟有几分橘子从未见识过的为官之气,那股气清正,倔强,锋利。 王者辅走出家门,不顾身后奇生的劝阻,来到人前,挥起手中拐杖,打翻了那正烧着符纸的铜盆。 铜盆自摆起的香案上翻落,残破零碎的符纸灰烬飘飞,百姓们惊叫怒视。 大灾之后会有大疫,仙师说了,他们只要将这符纸烧的灰拿回家中喝下,就可以免得百病……他们可是花了很多钱的! 有百姓跪扑过去,连忙用手拢起地上的符纸碎灰,很多人相继上前哄抢:“……我也是给了钱的!” 王者辅还在怒斥那道人不过骗取钱财的江湖骗子,但根本没人听他的话。 而那些人看向王者辅的眼中不再是敬重,而是厌恨鄙夷,如同在看待一个仇人、一个疯子。 有人开始怒骂王者辅是贼配军、罪犯,还有人信誓旦旦地指责王者辅是犯了贪污杀人案,是十恶不赦的狗官。 听说王者辅有罪在身,那看起来道骨仙风的道人遂冷眼旁观着众怒的发生。 眼见局面要失控,有人抡了木棍要砸向王者辅,他们要押着王者辅向上天神灵赔罪,奇生又急又怕地应对抵挡,橘子也跑了过来,在混乱的人群中护在王者辅身边。 “——住手!” 董老太太有力的声音传来。 今日董老太太去了陈家办事,贞仪跟着祖母一同归家,见此一幕,不顾桃儿阻拦,冲进人群里,伸开双臂拦在祖父身前,大声道:“我大父无错,谁也不准伤我大父!” 贞仪双眼通红,盯着那持棍的男人,半分不惧。 她认得这个人,他前不久将自己的女儿卖去了城中富户家中为奴,那是贞仪的玩伴。 他们卖了孩子,换了粮食,也换了银钱,然后拿来供奉这个道人和这个道人捏造出来的神灵。 “诸位听我一句!”董老太太拄杖而立,一字一顿道:“怪他病得糊涂了,还请各位乡亲看在老婆子的薄面上,不要与他这疯子一般见识!” 老太太周身自有官家老夫人的气场,身后又跟着一名陈家的仆人,很多村民冷静下来,知道王者辅不是那么好打杀的,且王者辅的确病了多时,多少也有人念及几分他往日恩情,而老太太的人情世故做得向来无可挑剔,几乎每家每户都大大小小受过她的照拂恩惠—— 曾被王锡琛救治的一名军户拧眉道:“老太太,我们一向敬重你们老两口的为人!王先生既然病糊涂了,便赶紧将他带回家去吧!休要再胡言乱语了,顶撞了神灵那是要遭天谴的!这是害人害己!”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打翻的符纸怎么算!” “……” 董老太太让卓妈妈赶紧回家中取了几块碎银子,才算勉强让那些人松了口,他们不情不愿地将手中攥着的棍棒锄头放了下来,但啐声骂声仍未休止。 贞仪眼角溢着不忿的泪光:“大母,他们……” 董老太太抓起孙女一只手腕,斩钉截铁道:“回家。” 卓妈妈和奇生扶着王者辅走出人群和唾骂声,橘子跟在最后面。 待回到家中,桃儿惧怕地将院门合上栓好,橘子戒备地蹲守在墙头。 “……我看你真是疯了!你已经没有了官身!纵然他们今日将你活活打死了去,我和德卿又待如何!” 堂中,董老太太几乎是痛恨地质问王者辅:“你难道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竟还以为你需要对付的就只是那一个区区江湖道士吗!” “你认为他们是被蒙蔽的可怜人,他们当你是该死的疯子,罪人!” 贞仪第一次听到祖母这样大声说话,暑天里,贞仪站在门边,浑身冰凉。 “所以才要让他们醒悟!”终于开口的祖父竟也第一次这样拔高了声音:“我的雠敌永远不是这些百姓,而是缠缚他们的愚昧!” 昔日他要毁得不是神庙,正是愚昧! 他要造得也不是书院,而是杀死愚昧的刀剑! “这是你一人做得成的事吗?”董老太太将拐杖重重拄在地上:“你做成了吗!” 王者辅紧绷着清瘦身形依旧笔直,苍老的眼睛却颤了颤。 “还是说,我带着德卿千里迢迢从金陵来到这举目无亲的荒蛮地,就是要看着你这样执迷不悟,就是要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累连陪葬的?” 董老太太的声音倏忽低下,眼中闪出泪光,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着,咬牙切齿的声音也随之颤栗:“王觐颜啊,你如今都要死了,要死了啊,怎么就还是不能改一改……” 被扶着坐在椅中的王者辅,无力地闭了闭干枯的眼睛,终于也慢慢颓然地弯下了腰背,像极了旱地裂痕边沿处的一团枯草。 这一晚,贞仪彻夜未能眠,脑海中不停回想着大父大母的对峙之言,以及白日里那些人突然变得陌生的仇恨目光和骂声。 当窗外天色早早发亮时,贞仪忽然反应过来,这一整夜都未曾听到祖父的咳声。 贞仪慌忙起身穿衣而出,守了一夜刚开始打瞌睡的橘子被贞仪的动作惊醒,也连忙跳下床榻跟上。 写在上架前 - 岁时来仪 - 非10 快十万字了,行文已过半,小冷门小短篇上个小架吧! 这本书是因为个人的爱和兴趣,购买了大量的资料书籍,开文前和编辑聊过,已经做好了为爱发电的准备,私下和朋友聊天一直称呼本书为“爱电”。 且因为更新之前没规律所以也没有任何全勤、奖金收入。 所以,如果诸位刚好还能看得进去,也对它有那么一点点爱和兴趣,那么希望大家能够支持一下原创正版订阅,全文下来大概也就几元钱,小糊糊作者在这里拜谢各位老板了⁄(⁄⁄•⁄ω⁄•⁄⁄)⁄ 橘子作揖jpg 本文首发:起点读书app 欢迎大家来玩~ 大概晚上十点发布v章,大家也可以明早看。《岁时来仪》写在上架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章 夏至(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贞仪和橘子来到王者辅的屋子前,只见黄竹帘半卷起,屋内卓妈妈正为董老太太盘发髻,王者辅则佝偻着身形收拾书橱。 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窗外薄薄的天光透进来,一切都很安静,也让贞仪和橘子瞬间安心。 “哟,我当谁这样勤快,原是德卿啊。”王者辅手中拿着两册书,笑着看向孙女,神态一如既往的慈祥逗趣。 来到学校篮球场时候人挺多,他们班很多人斗知道他们两个赌约。 毕竟那些人出去搬救兵,还需要一些时间;若是现在就把这些人给都灭了,就接不上了,那多没意思。 李月娥毫不理会,轻柔的声音响起,少爷可是让自己练习了好几天,不能搞砸了。 吴天则没想到龙国七圣里,还有这样的男人大丈夫。想来,龙国七圣,有好有坏。 远处,一座楼栋的阴影里,一道高挑的倩影缓缓从黑暗中现出身形。 明寒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感叹了很久,总有一些人人生就像开了挂一样不合理。 最关键的,自己可是里外套了五层,最外边是赵元俨昔日出征时的一件狼皮大氅。 京城纨绔中,赵允让虽然不是十分劣行累累,却是蠢笨之极的,每每被人欺骗,京城圈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 方回建班级今年打得比去年差,去年起码还是四强。今年止步八强。 喝了口水,被山间的凉风一吹,刘畅顿觉神清气爽,因为长时间陷入沉思的麻木感一扫而光。 安溪休息了五分钟,而当他看到勒布朗詹姆斯走到技术台前的换人区时,他也主动的站了起来。 前场弧顶位置持球,安溪惊讶的发现,马刺又换了防守他的球员,马科贝里内利对上了安溪。 云鹿贱贱他们或许是纯粹的凑热闹,而焰光鸟却只是想让她尝尝自己酿的苦果而已。 在场的所有人都傻眼了,一场差点爆发的大战眼看着就要平息了,可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一向比较沉稳的张宸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泉泉摇了摇头,签大神约吗?早晚会达到吗?这个还用你说吗?不懂的人都知道,这个是跑不了的了。 落落大怒,掌心白光闪耀,周围温度瞬间下降,一股浓郁的冰能量瞬间生成,抬掌就要朝着孤狼打过去。 第一个回合,安溪根本就没有参与到进攻中,他只是在底角站了一会,然后冲向弧顶的时候,帮助队友拉开了空间,为保罗加索尔赢得了一个持球杀入篮下的机会。 有球迷看到热火连续得分,甚至反超了比分的时候不由得对76人产生了实力层面的怀疑。 潘晓丽心里清楚自己这样做肯定会引起吴老板的不满,但是在两套洋房面前,她只能选择赌一把,赌的就是张宸不是一个精神病,至于吴老板,大不了晚上多下点功夫来补偿。 房间内,寰姬脱下了长裙,换了一身农民穿的短打。虽然没有男装好穿,但是也比长裙强。 片刻的功夫,夏阳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座如同弯月的湖泊。看着那湖水如同镜子一般湖泊,夏阳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犹如惊雷般的兽吼声轰隆隆从远处传来,直接把平静的海面掀起一道道翻腾的巨浪,叶暮他们所在的船舰也跟着剧烈飘荡起来,让人直担心下一刻便会舟倾人亡。 在公孙瓒未铲除,河北未平之际,袁绍当然不想树立太多的敌人,也不想看到这些。更何况,从陈诺的表现看来,他不但没因修县一战而自满得意,还仍是能够谦恭有礼,没有忘记他这个‘上司’,那么这一切也都好说了。 第三十一章 小暑(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风越来越大,雷声越来越密集响亮。 贞仪跑到村口时,只见越来越多的百姓围涌而来,向那做法的道士、也向上天跪求着降雨。 村口的路已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贞仪拼力从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挤过去,那些人激动狂热感激涕零,挥洒着汗水泪水,贞仪置身其中,只觉难以呼吸,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抵触着这荒诞的一切。 这三人明知自己是根本跑不到第一个的,索性也不去计较,只正常的跑着,不管怎么样,至少也要把三万米给跑完,为自己所属的军团得到多一点的分数。 到了御花园竹风亭,殷晟入了坐,后面的公公带着飞电到他的位置上坐了下去。作为神一般存在的他,自然享受到了全体大臣们都起立迎接的待遇。 不过不幸的事情似乎接二连三的发生着,就连是旋转起来了的陀螺一般,不会停止似的。 伴香与伴琴见她倒像是比以前越发倚重丹青了,心下不由酸溜溜的,可也知道再酸也没用,说不得只能屈膝行礼退了出去,叫丹青去了。 其实说实在话,言昭华并没有总是忙着汾州的事情,毕竟言昭华手下有一二三四五,十六护卫以及千字军,那么多人,而且个个能力不凡,言昭华有什么事情也很放心的交给他们去做,倒是有不少闲余的时间陪着卿姑娘。 老国公爷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朝陆老夫人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夫人,那我们便出发了。”当先跨上了马背。 便见她面色冷漠,眼神锋锐,全身上下俱是脱胎于血海一般的凌厉杀意,手下扳机抠动,一发接一发的子弹被她毫不停歇的射出,每一个靶子都是有着子弹深深的镶嵌在靶心之中。 在这美好如梦的时间段里,金田就在自己临时地战地办公室内窗户前,眨动着浩瀚宽广眼眸。异常平静欣赏着一天中最美丽的晨曦,无限情怀如足球场上地欢呼声一样,奔腾窜上心头。 “不让我进去吗?”林茹心里数落着夏咏宁太不懂事了,怎么说她也是长辈,竟然不请她进去。 出了这家医院的大门,汪掌珠重重的舒了口气,这里虽然是一家医院,但对她来说,是束缚她自由和心灵的牢笼。 “我明白了。”张寒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不仅仅是要明白,更重要的是要践行。 议事完毕,俊杰带着黄毛就要离开,南宫燕忽然对着黄毛招招手:“你过来。”表情温婉。 他说完再次叩头:“淑沅所为都是孙儿所教,祖母要责罚……”他开口直接就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把淑沅放到他的身后保护起来。 傀儡再一次冲了上去。两短剑瞬间挑断了蛟龙龙筋。这还是白虎教给石绝方法。蛟龙身体顿时软了下来白虎一直到蛟龙最后一丝生命气息消失不见后它才松开了嘴巴。 正好二老爷一家人就要回京了,让淑沅去京城吧;再拖上一些时日,不要说不好找借口的了,而且到时候淑沅的月份大了也不便再出远门。 而启蛮被巨大的反冲力撞开,却也及时运度元力,靠着冯虚御风一飞冲天。催动起木元力,抬手望云间一招,顿时丫丫叉叉万簇电光,撕裂白昼朝他手中聚来。 这也好理解,倒底是气到极点。但是,打到累了她还要让人把诸中昱拖出去打,便有些让人意外了。 第三十二章 小暑(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带着贞仪见罢多兰夫人,董老太太提议想去见一见昔日对王者辅多有照料的几位幕宾师爷,王者辅火葬当日,他们也皆是到场了的。 或许日后不会再有交集,但该全的礼数还是要全。 多兰夫人知道老太太做事一向周到,点头道:“请随我来,我带您过去。” “劳烦夫人了。”董老太太行礼道谢罢,转头对贞仪道: 但是白薇实在没什么胃口,再美味也难以下咽,胡乱扒了几口就不吃了。 市丸银的声音平静而坚定,神尾观铃玉容绽放出笑靥,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她点了点头,向两人道了一声晚安,乖乖地回房间了。 阮萌吓得脸都白了,握着马可波罗的手腕,真的想去和真理井盖下面的老鼠拼命。 这是季言墨一次无意中在路上看到她的,他没忍住悄悄偷拍了陆棠棠。自此之后,每每想她了,就拿出来看。 “传闻上界灵气逼人,远非修真界可比,那里的婴儿都是筑基期存在!”叶问道眸子露出了无比向往的神色,美眸看向了张秋阳。 诸葛亮突然开口说,将狄仁杰从回忆中敲醒,猛地抬头,目光冷厉地看着诸葛亮。 公子早就是凝神聆听之态,凭感觉他知道老者说到了重点。似老者这种大修士,言行必有物,绝不会无缘无故在白帝城逢他。相逢至今,老者毫无恶意流露,反为自己抵挡大敌,那必然心怀善念,对自己必有益处。 当然,这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来,这是老人们的错,错误不是现在的人造成的。 “姓潘的,你给我们拿出一个说法来,我们投资你们磐石古玩,不是为了赔钱的。”满屋子的股民嚷嚷个不停。 郑长东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怒气,但他深知自己此时的处境,并不敢激怒陆棠棠。 都是邻里邻居的,加上刘菜叶家又没其他人,她咋可能见死不救。就想着给掐掐人中就醒了,又不费事,没想到最后还是进了诊所。 想了想,白清颜她包里,节目组工作人员当时,确实还给她装了不少吃的用的。 蜀地方言中,十又和折谐音,且猪食槽多为石头用錾子一点点打制出来,十又和石同音,如果摆十碗,不是不吉利,就是被叫做猪食。 只是过来了,人家摆摊卖东西,他不开口买点什么,似乎不太好。 就在顾清想要关电视的时候,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她惊呼一声,就被沈言之压在沙发上。 吴美丽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最后盯着她拉着的行李箱看了好多眼,皱眉。 “这就是他说的杂七杂八的事情?”顾明威刷完沈言之的介绍,抬头看着顾清,脸上有说不出的情绪。 城里人,也不是不敢想,只是日复一日的,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平淡的农村生活,惦记的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其他都是浮云。 山洞很深,陈安打着手电往里面走了很长一段,越走越觉得里凉飕飕的,真正让他在意的是,这山洞中冒出来的一股子腥臊气味。 隔着窗户看见虞佳笑回来,楚卫东在岳行帆的骂娘声中直接把电话挂了。 只不过,何大少却没那么好的心情,他只觉得自己被系统耍了,正在生闷气。 沉默了一会儿,某个萨摩亚士兵忍耐不住,随便指了指和自己对峙的某个黑暗大军士兵,与他喊话交谈。而那个黑暗士兵居然毫无滞涩的回答,并与其开着玩笑,看不出任何傀儡的样子。 第三十三章 小暑(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贞仪看着他:“我只想回家去。” 大父不在了,她如今只想陪着大母回到金陵家中,而非为了一份并不真实存在的自由独自留在远离家人的异乡。 “你自然可以回家,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先行返回金陵,再征得你家中人同意。”额尔图道:“你不必冲动下决定,你大可以先与董老太太商议,三日后,或五日后,我就在此处等 陈霆之的拳头也迎了上来,仿佛一道箭矢脱弦而出的空爆声响起,他的力量也也直接划破了大气,甚至于将这股阻力化为了推动力。 再见到方恒,是在一个星期后,我约了林蝶雨和何伟业以及顾清源,在洢水街的西餐厅吃饭,答谢他们往日的帮忙,林蝶雨和何伟业不知不觉熟稔起来,见面时两人谈笑风生毫不生疏,倒叫我和顾清源尴尬了起来。 封流眼眸带着寒芒,他的手下生死,由他来定夺,其余无人能够决定。 武先生是风光无两隐隐成为下一代武官党魁的卢植,传授王摩兵法武艺治军等等兵家心得。 星王护卫见这只是高阶星将实力的军士,口气居然如此之大,料想他们的背后肯定是有高手坐镇的,否则不可能会如此有恃无恐。 “好啦。你也别太生气,气大伤身。常远已经去搜捕了,如你所说,他身上有伤,逃不了多远。”我说。 这里经过改造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起码里面的空间扩大了五倍不止,也更深了。 当年,他代表教廷,参与圣战最多。无论是黑暗世界的真正巨头,东方的隐世圣人,还是美国超自然行动处的“圣徒”,都是曾经交手过。 王诺和柳掖大有不同,柳掖是个理想主义者,王诺不用想都知道自己是个实用主义者。 沈毅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眼神儿里散发出来的寒光就跟要吞了我似的。 铁扇公主这才转身进入了水帘洞,她这一进去,却看见了一个不属于须弥世界的身影。。。。。。 汐芸别过脸不去看浅‘玉’大仙。斜眼便看到了天空那一弯金黄‘色’的月。清辉的月‘色’有一些渡在庭阶上。如此寂静。他似乎越发感觉有些累了。 绿衫青年见到郑重如此,心中警惕之心大起,按理说,结婴初期修士在见到结婴中期修士后根本不可能如此淡定的,难道此人有埋伏在此?不过刚才来时已用神念探查过,此地却只有他一人不假。 这个吻,很长,最后让我有点晕乎着,没有在反抗,只能无力的被他抱着。也习惯了他的血的味道。 “陆道友严重了,还是倚仗道友的法宝威力惊人,郑某只是辅助而已,实在不值一提!”郑重马上接口说道。 “不,我不怪你。”秦梦胭摇了摇头,安静的将头靠在了他怀中。 廖耀湘听完了陈明仁的话,也苦涩地点点头,是呀,自己又着了这洪学智的道了,廖耀湘与陈明仁看着远方那处处弥漫的硝烟,陈明仁看向廖耀湘道。 “我去抢注的那两家面料行问过,是天禧设计公司卖给他们的设计稿!”蒋总说道。 兰兰低下头,笑了笑,说道:“我去打个电话。”她拿着手机,就朝着那边厕所走去。 宗晟也看到了在窗帘缝隙后面,从窗台下露出来的那半张脸,还有那双手正趴在窗台上。这样的动作,如果是个孩子做出来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那是一个大人,做出这样的动作来,就让人觉得不对劲,这人绝对有问题。 第三十四章 大暑(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王者辅的丧讯,是董老太太托人快马送回金陵的。 接到丧讯后,金陵家中未敢有丝毫耽搁,王锡瑞等人当日便放下一切,匆匆动身,一路日夜兼程未敢停歇,日行数百余里。 因此贞仪见到的父亲与大伯一行,皆是风尘仆仆一脸疲态。 王家兄弟二人却也未曾顾得上坐下吃一口茶,刚进得门中,向老母亲行罢礼,便扑 肥遗之姿,六足擒空四翼蔽日,长身如盘龙,仰头嘶吼风声欲止。 男孩哭着,但是却始终没有得到母亲的安慰,好像记忆中那在自己哭泣时会用尽办法让自己欢笑的母亲已经不见了。 如今骸骨行者就在自己的妖丹天地里,江岸城也不必再如此日日恐慌,大可恢复往日的荣光。 那可是生死搏斗,两边都打出真火来了,双方都没有任何顾忌,要是这不是洪荒世界,换在天帝那个异界,这么多妖神拼命大战,整个世界都要被打烂几次了。 士兵队长这一刻已经认定自己的生命结束了,而且这个结局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刚刚被人救下,没想到才过片刻,就再次被收走了,而且收走他生命的还是救了他的恩人。 半个月后,商皇弄死了造反者里的大将军,换上了忠于越皇的人。 走到跟前,七巡被巨石砸的可谓死不瞑目。天乞取了他的储物戒与储物袋,想着霸王与帝皇两术都如此厉害了,那忆妃与布衣之术岂不更加凶猛,如此想着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在报复她,惩罚她与元晧来往,她感觉到了,心痛了,难过了,他满意了。 梁姐一下子就崩溃了、嚎啕大哭起来:她真的没想到,那个仅仅只是在长风酒家呆了一年的嫩伢子居然这样有情有义,时隔这么多年,还会用这样的形式来报答她。 隐蔽阵法不知是何缘故破开,涌出海量天地灵气,传言阵法内有大量灵药灵果,甚至是罕见之极的灵泉。 木清也发现事情不对了,紧张地扯着自己的衣角,滴溜溜的大眼睛环视四周。而苗一则是一副兴高采烈看八卦的架势,恨不能振臂高呼让八卦狗血来的更猛烈些吧。 末了,当听说他们要往山海国去时,公子卿还十分热情周到地置办酒席,为他们送行,从头至尾未提“报酬”两字。清欢觉得,他还真是欺生不欺熟。 “你提拔都是浦洪跟朱局推荐的,我还以为你和他有什么私交呢……”王薇讪讪然。 第二天一早,大江临时做了个决定,自己不参加排查外扩五公里的活动,让二十几个警力,分成四组,朝四个方向拓展调查。自己则换了身便服,拎上包,蹬上自行车,沿着啤酒厂外墙,重新转悠起来。 “怎么会忘记了?口诀不是‘老和尚是个没有头发的男人’吗?”衡其吼道。 苏三闻言急忙又看向方才奇怪的那块大理石方砖,上面什么都没有,刚才可能是自己一时心里紧张看花眼了吧。 短短的十分钟,我脑海里已经闪过无数个念头,拼凑了各种可能性,直想得口干舌燥、汗如雨下。 “是!”两个二楞子口头上答应了我,估计心里却是云里雾里,不明白什么是半斜扇面区? 老蔡则是继续向黑塔的方向走去,每一步,脚下咔嚓咔嚓的声音,都刺耳的在大家的耳畔响起。我走到曹队的身边,也俯下身看着地面上的白骨。 第三十五章 大暑(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出了吉林,王家人一路南行。 大暑时节赶路,愈往南面去,一日愈热过一日。纵然有心疾行赶路,马儿也吃不消。 且王家兄弟顾及母亲年迈,自不能像他们来时那样不分昼夜而行,累了便宿在马车里应付了事。 一路上,王家兄弟尽心侍奉着母亲,无论是悉心安排行路饮食还是照料老人情绪——前一件事兄弟二人做 当然了纸上的黑历史,是由制作组准备的,对此经验老道的大哥们,已经放弃了,要搞笑就搞笑呗,但是这一丝丝的扎心感是怎么回事? 在大殿之上,坐着五人,每一人都是鹤发童颜,其修为在这个世界之上,都属于顶尖存在。 尽管这些种族他也通过太那里知道了,不过因为太现在的身份,很难离开凤栖山脉,所以对于这些种族的了解也不过是通过资料罢了,真见到的到是没有多少。 不动如山动如雷震你是第一个舵主,第一个堂主,第一个一直到第一个宗师。我很感谢你的打赏支持,也感谢你的一直推荐票月票不断。上架的第二天,看到评论区的那一抹红色,很是激动不已。 灵猫冲着高飞龇牙咧嘴的吼叫,样子很是凶悍,看得出来,灵猫很不喜欢高飞,估计它还记仇吧,记恨高飞用烤鱼欺骗它,并且打晕它。 解开了捆仙锁的张邵苧再次醒来,而且显得更加的疯狂,直接就要掀翻放着葛月英刚刚准备好东西的桌子。不过葛月英好像是早有准备,一把就抓住了张邵苧的手,之后紧紧的擒在了身后,压制住了张邵苧。 张邵苧刚要走上那个桥,旁边的两个石像突然幻化成了两个牛头马面,手持铁戟,交叉在一起,拦住了张邵苧的去路。 “我想起来了,前面二哥他们出去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说他们这次要出去很久,没个十天半个月的不会回来。这、这都怪我,害你们空坐了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诸葛均猛地站起来向刘备赔罪。 伴随着神体四境的圆满,叶雏也具备了种种奇异的威能,像是类似凭空生火、造水、打雷、制造镜子什么都是一个念头的事情,当然了,想要用此来战斗是不可能的,最起码目前不可能。 背对着冷殿宸的安若然,听到了脚步的声音,转过头来,看到了的是冷殿宸的背影,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瞬间有五十的魔族生物死去,被活活的烧死,灵魂都给泯灭掉了。 “当~”第一下碰撞,明明屠杀者抓住了最佳出手时机,但刀剑交锋之后,双方竟不相上下,无数银色光华在碰撞点溅射而出,照亮了昏暗的幽暗峡谷。 秦韶苦笑着,他重活一回,原本以为不让萧允玄的计策得逞,不让他再度涉足皇位,而是暗中帮助萧允墨将太子的位置坐牢,他这一世就能过的安泰祥和,也能让靖国公府继续荣昌下去,可是千算万算依然算错。 这是他心底的实话,所以他才没有返回药店,而是拿着那包烟,像无魂的游神一样游到这里。 侍卫们看着铜帽子胡同里面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情景,也知道人一进到这里面,就真的难以被找到了。 “杀我们?你是白痴吗!还是说你和这些被烧焦的垃圾一样愚蠢!”为首的青年大笑。 而双首狂鳄在吃了毒狼之后,居然陷入了更加狂暴的状态,最为明显的特征就是,双眼和牙齿都开始变黑。 五月清晨的阳光无比美妙,老旧居民区里开着大片的玉兰花,花香四溢,晴空万里,更可怕的是乔安明在那个时候很准时的打来电话。 没有人敢正面议论这一尊狠人,仿佛说一句,就可能会被波及到一般,即使是他,青风,也不过是听人听说过的罢了。 这也是为何一向与世无争的他,竟亲承洛冰,一人挑起重建东城卫的重责。 这些生物兵器身后,也就是广场南面,是一条极为宽大而平坦的石桥。石桥两边似乎是悬崖峭壁,它的另一端连接着远处的另一片区域。那片区域黑灯瞎火什么样看不清,但却忽然陆续出现零星的亮点。 “哼!你说不能就不能?你以为自己是谁!”听到雅灵这番话后奥图冷哼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了不顾的表情。 那时候,阶级森严的清朝虽已灭亡,皇帝逊位,人见人不再下跪,但家境贫寒的我们,见到如官宦似富翁的大人物,自然甚为紧张,根本不敢抬头。 此时他看见苏樱这么激动,他也是非常的心痛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额,我就是有一丢丢的不习惯而己啦。话说,你现在可是我的人啦。你是不是不能在叫我上仙大人了呢?嘿嘿嘿!”陈浩故意露出了一副奸诈的嘴脸,满脸淫笑的说道。 不过凶灵虽然被打散,但显然不会这么简单的就被消灭掉,因此在这个短暂的缓冲时间里索菲立刻换上了新弹夹,随即又一次找到了凶灵的踪迹。 “尔等是谁?何人麾下人马?”粗壮汉子看了张飞一眼,有些警惕、有些凶狠的问道。 而在薪乡城外,国之军200师戴师长带着人尾随着偷袭他们阵地的鬼子一路跟进。 “那另一个原因呢?”张老头结结巴巴地问道,这么帅的脸他一直以为是老天爷对他的恩赐,听王奋这么一说居然是老天爷在坑他了,这也太离谱了吧。 “你既懂得,这棵树就交给你打理,管好了我自有赏。”呼延锦当初买这个宅子,一半是为了这棵石榴树,他知道花荞看了一定会喜欢。 怎样梦一样的重逢,怎样不可置信的奇遇,他就像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踏着雨雾,吹着口哨,向她走来……向她倾诉了心底里的声音。 而对于老爷子墨延靖来说,他在意的显然并非眼前墨南风的真假。 诸颜奕见状忙道:“阿爸,阿妈,我这次是回来度假的,可有将近四个月的假期呢,我的学业还没完结呢,自然暂时不能回来了,到时候还是要回去的。 什么鬼?宁泽奉命前往皇城向周羟献麒麟玉玺借兵,中途突然出现系统通知,让他微微愣住。 第三十六章 大暑(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内心留有这同样“湿痕”的人不止贞仪一个,王家人或深或浅都遗留着这样的心痕,大家都是“病人”,却也都是“医者”,相互医治照料着。 车马继续往南,空气中流动着的暑气又添了一份湿热。 大暑,二候,土润溽暑——即湿暑之气升腾蔓延。 客栈中,当一向自认矜贵的橘子大人不再上榻上椅安歇,而是四仰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舞蹈要用的衣服,妆容都需要她设计,在店铺下了单,她拿着衣服去舞蹈室练习。 彩虹桥有海姆达尔把守,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想要离开阿斯加德无意是痴人说梦。 这个时候的人,‘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机械厂里或许有些要保密的工业项目,人家严防死守的,也有人家的道理。 少爷抬手,在胸际停下,看着掌心薄薄的一层阳光默然。这明明是他在嘉陵关的这三天里感受到的一份儿没有落雪的阳光,就在掌心里,可是怎么就感觉不到温暖呢。 一道巨大的火球从莫名的口中喷了出来,凶猛的火球撞断了不少的树木直接轰炸向了蜘蛛精。 他张嘴想向顾灵泽求救,可脖子上的锁链却使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这样在对方冷漠的注视下被彻底拖走。 “我先回去备着明儿听课了。”姑娘一行礼,这就转身走了,临走时连个眼神都没往堂主身上多扫一眼。 天津满城覆雪不见青绿,往年就是下雪也不会连着十天盛雪封城,原本以为这场雪得下到年后,大伙儿都备齐了冬货迎这一场隆冬大雪。 虽然被人知道了身份,但是容绒却想要低调,要求他们假装不知道她的身份,毕竟她过来人干活学习的,不宜暴露。 而房梁对于一间房屋来说,又极其重要,房梁歪了,那可不是好兆头。 虞夏转头,就见张方犹犹豫豫地拉着余蓉走过来,半低着头看他们。 已经不再是青春年少,岁月抹平了她的心气,她向往的生活只是平平淡淡,可是盛天翊却非要来将它搅得天翻地覆。 仔细回忆起安歌说过的那些话,他对她最后所说的那一句,记忆犹新。 刘主任微微一窒,平时在住院部颐指气使惯了的他,显然有些忍受不了叶鸿飞这样的语气和态度。 这些药材是在地宫摘的,年份久远元气十足,不论是对于玄师还是开了灵智的兽类都是极其滋补的东西,想来巨蛇也不会拒绝。 “这个给你。”丘曜把兽皮袋子丢到了她怀里,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转身就走。 “姑娘,谢谢你!”老奶奶微笑着,可惜眼前的姑娘不是亲人,否则要幸福死了。 袁郁坐在前面,缩了缩脖子,命令自己不要回头看。并替司机,缓缓升起前座与后座的隔板。 当时听起来完全不明白,听完林谢的这个补充说明,他渐渐弄懂了一些事情。 陈青阳并不认识什么离火玄冰,因此当初邪主将那口装着他父亲尸体的棺椁给他时,他也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来。 比如是什么行星或者是流星,最多的还是那些陨石,这才是大家需要研究的东西,。 在帝窟出现之前,来到吕封宗寻求一个进入帝窟的名额,更是让男子觉得,姜云的到来,绝对不是巧合。 第三十七章 立秋(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夏秋交替之时,一缕凉爽之气只在早晚时分,午后的金陵城依旧炎热。 王介随同父亲一同跪在汲满了大半日暑气的平整土路上,叩首时,眼泪砸在热腾腾的地面,落下的一团团湿痕快速地变淡缩小着。 抬首时,王介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大母和二妹妹,眼泪更似决堤般夺眶奔涌而出。 分别不过数月,王介还清楚地记得 接连的迷茫,让LGD的名次飞速的下滑,甚至一度到达掉级的边缘。 岸田耸了耸肩,平复了一下内心,让自己的心跳跳动频率逐渐的恢复成往常的样子,然后才指了指不远处驻足围观的学生说道。 当即众多国王表达了自己出力的意愿,然后纷纷离开,准备去征召自己士兵,好在神明面前,展现自己的武勇。 一个国服四大喷,一个暴躁易怒男,我们两个不会被打死还找不到尸体吧? “那好,我们研究研究,在附近请几个村民,每天轮班巡逻,一定不让鸭子跑到田里去了。”周才富想了想说。 在大师级训练家之下,训练家只要有一只精灵达到了某一等级,就会自动成为某等级的训练家。 主办方也会在这个时间里清理舞台,同时准备颁奖台和颁奖事宜。 男人尸体的肚子,身上的窟窿,都不断的钻出这种长着人脸的蜈蚣。 大直男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试探,他甚至在默默评判究竟哪个更卫生。 色彩缤纷的灯光聚焦于此,闪烁着莹莹光泽的奖杯,是那么的耀眼夺目。 她残忍么?为什么她自己不是这么觉得呢??那些杀人的方式,只是她用来发泄心中仇恨的捷径!!当仇恨不再,却又已经成为了习惯,似乎她生来就应该是这样暴虐的人。 死了,一口薄棺,连个流眼泪的人都没有。说不定连口薄棺都没有,直接用破席子一卷扔到外面喂野狗了。 飞虎招呼英子,在山洞的外面,点燃了几堆火,这才回洞睡觉,一晚上的折腾,他也累了,一旁的叶成,看了看这个不肯示人真面目的年青人,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分,这种豪情,和他年轻的时候确实有几分相似。 无云是毒妃里第一个离开的人·,但是有人要活下去,就必须有人來付出,所以无云的离开虽然是个遗憾,但也必须遗憾。 虽然这个少年态度冷淡,但是沐辰想到接下来一段时间大家会一起共事,所以也是回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这上叶武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飞虎一激动,手一颤,手里的望镜没有抓稳,竟然滑脱了。随着一碎响,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起来。 “哎呀不行,你看刚收拾了一半,乱成这样,你有事就在这儿说不是一样”飞虎急的忙摆了摆手。 “好远是多远?洛姐姐你要是遇到事情一定要和我说,我爹是清水县知县,虽然官不是很大,但毕竟是当官的不是。”曲莲儿一脸虔诚。 这听來平淡,其实暗藏汹涌、石破天惊的一席话,无疑令李旦甫又醒神。面对儿子看似淡然、实则尖锐的诘问,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举措、思量自己这样做究竟有沒有欠考虑。 黑铁斩光也去不成,原因很简单,作为全军团的参谋总长兼任第九方面军指挥官,他的职责就是辅助黑暗无光指挥全军,因此,他不能离开总指挥官太久太远的。黑暗无光的身边总得有参谋长帮忙吧,否则,岂不是大乱了。 第三十八章 立秋(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这是橘子第一次见到静仪。 小静仪今年三岁,周岁则不过两岁而已,用橘子的话来说,还不够上幼儿园的年纪。 这个小娃娃看起来刚能走稳路,她光着脚丫,身上穿着的是贞仪幼时的旧衣,一件素色对襟结扣棉布长褂,浆洗得又薄又软,看起来倒也十分服帖舒适。 橘子仔细瞅了瞅,只见静仪和贞仪的眉眼有两三分 顺着目光看去,只见高松君山一脸不可思议,脸色还有点涨红,正襟危坐的让人明显可以看出他的紧张。 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时常的碰见皇上,但是她不想告诉他真名,想到名字,想到额娘,她的声音一下子如寒冬冰雪一般,脸色非常的难看。 “我以为你不愿意看我了。”慕容星双手环着冷凌枫的腰,矫情的说着。 陈煜眉头一扬,望向了天空,只见天空在这时突然飘来一朵白云,还带着丝丝的冷意。 平时的鸣人吃东西就这样狼吞虎咽的,吃的噎住也是十分正常的,对此他也没有多想。 “或许你能追上他,但也只是未来的事,现在还差得远。”吴红鱼毫不客气,对苏夏的语气像是对待初级学徒一样,根本没把他看做是五阶药剂师。 请问,在平平无奇的琦玉市,更是无法成为任何景点的佐山路段,咕咚随意的从田垄里叼回一把「神剑」,这又算不算烂俗情节呢? 看着夏琪的样子,克尔拉顿时缩了缩脖子,畏缩的情绪压倒了心中的好奇。 开启隐身后,他开始缓慢前行,顺着风的方向,尽量不让自己的行动带起太明显的空气流动。 无论他右臂如何用力,他也不能将那只扳手往下按动一丝一毫,也无法将其取出来。 府外,倾歌和公孙璟执着地等待这易跃风,既担心他被府中的侍卫发现,又担心他无法完成对林涵溪的医治。 林涵溪虽然来这天冬楼有一段时日了,但是对于天冬楼整体的布局在她脑中还是没有任何概念,她疑惑,是因为她觉得这道人影的行踪十分可疑,却又找不到这种可疑性的理由。 我稳坐钓鱼台,就是要看看天神组到底会怎么做。他们要是不处理,这打脸就啪啪响。时间越长,打脸越狠,我就不信天神组还坐得住。 “嗖——”艾丽卡的水球以百分之百的准确度打在艾达身上,艾达明显身子一颤,水元素组成的保护罩被这连发的深蓝色水球削的几乎崩溃,但艾达却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所有人等着一位地位尊高之人,那人便是太后,没有任何喧哗之声。 只不过,百分之九十九的完美度已经是极限,姜易再度施展流影分宗剑,又有是意义呢? “你没病吧,哪有伏兵?”雷骁说着就要向外走,他完全不相信雷霆会出尔反尔。 不过……兰斯洛特同学你这个絮絮叨叨事无巨细的教学方式真的和我的高中英语老师有的一拼耶……在兰斯洛特温柔的声音沐浴之下某某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有忍不住想要和在一起的冲动。 虽然我很希望之前蓝月儿她们的遭遇都是假的,都只是一场自编自导……可是,那不也意味着蓝月儿之前和我发生的事,对我倾诉的感情,也都是假的了吗? 而随着他们的深入进去,高轩他们也都是可以看到,他们眼前的视线,在这个时候,也是变得渐渐开阔了起来。紧接着,也不知道是走了多久。高轩的面前,就可以赫然看到,一个巨大的房间,出现在了这里。 第三十九章 立秋(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回金陵的第三日,贞仪在灵堂上见到了分别四载余的大姐姐。 淑仪一身宽袖对襟素面衣裳,梳着雀尾头,来时便是双目通红,待跪在棺椁前更是哭了又哭,几近要脱力昏厥。 待被贞仪扶着离开灵堂,去了祖母处,淑仪颤颤喊了声“大母”,便在祖母榻边跪下,趴伏在祖母膝上,仍止不住地啜泣落泪。 这泣声与泪水 杨沂中和刘光世脸色微变,严守各门关防,这已经不是弹压暴民了,而是防范禁军造反。还要关闭水门,其中味道不言而喻,傻子都能听明白,不要说他两个老狐狸了。 而林芊雨看着景睿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忽然发现景睿真的很像于沐森,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和于沐森一模一样。 墨央拍了一下脑门,现在可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曲枫当时说是我和他共同抵御黑龙,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他这么说的目的就是让我替他掩盖他目的的真相,如此说来,我随时都有被他杀死的可能。 看看时间,再不多时便要天亮,一场奇怪的婚礼即将在这黄家大院举行。 老人吃饭的样子很野,夹一块红烧肉,扒拉上几大口米饭。大口嚼几下,嘴里的还没咽干净,便再咬一口青菜,咔擦咔擦的嚼起来。那声音干脆利落,明明只是一顿饭,却吃出了打仗的感觉。 说实在的辐射的画面。还有物理效果并不是十分的完美,只能够算得上是一般,如果放在三四年前,或许可以算得上精美。 “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心跳剧烈的加速,即便我能逃出去,可杨天骢怎么办?他此刻完全还蒙在鼓里。 所以,昨天她在洗手间听到的,他说爱她,那个她,指的就是自己吗? 百姓们茫然地看着三个道士,也知道是老神仙救了他们,赶紧跪下给他们磕头,多谢他们救命之恩。 看得我都想去砍他们了,因为此时我怎么觉得,他们这么欠揍呢?之前的青木佐和子都比他们好上一百倍。这些人好像螃蟹一样的。 由于正是吃饭的点,外加红子鸽饭店名气实在太大,放眼望去,大厅里座无虚席。 周福泰见状倒没有感到不满,毕竟他很清楚柳玥在东海乃至整个长江三角洲的实力有多么恐怖,而孙卫东则隐隐有些不舒服,在他看来,柳玥的姿态摆得实在太高了。 张天虎强忍着怒气,笑着说:“陈叔,看您说的,这些年您的生意还好吧!”张天虎也不想在问什么了,专开话题,想着随便说两句,这个就知道狗的大爷赶紧送走。 钟凌羽暗道这两个货果然是苏妍带来的,不然不会有人吃饱了蛋疼来踢馆了。 赵静刚刚看到楚风的样子,觉得,他已经痊愈了,他现在最想干的就是看看那帮人的嘴脸,看着他们还敢猖狂不,楚风点点头,知道这丫头就是这个个性,唯恐天下不乱。 紧张和羞涩的情绪以她的心脏为圆心朝着身体四周蔓延;一抹淡淡的红晕在她那张绝美的脸庞上涌现。 罗平看了看下方的众人,随即落到了地面上,而岁月盘则是飞向了上官聿的面前,后者见状,直接将岁月盘收了起来。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头扎进钟凌羽的怀里,钟凌羽有点愧疚,毕竟昨晚冷落她,任她和玉锦回家是很不妥,所以他在她跑过来之后,搂住她转了几个圈,她笑的花枝乱颤。 第四十章 处暑(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但蒋家太太坚决要唱完这一通,泪水滚滚,情真意切。 贞仪看在眼中,却是突然高看了蒋家太太一眼,这又哭又唱的行为乍看是虚伪浮夸了些,在一些文人眼中或许甚至有些粗鄙,但从世俗的礼节体面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面面俱到。 大哭也是一件很伤神的事,这位太太百忙之中赶来哭这一场,将面子功夫做足到十成十 别说是唐溯,苏唯娜的表现也一直在突破她对她的印象,她的娇俏,她看似无脑的大胆提问,却能问出旁人或许不敢问的问题,都让观众们往她身上贴“真性情”的标签。 在后宫,一个不得宠的皇子,所过的日子是真的会连一个宫人都不如。 说来也怪,明明南谨轩是依靠着公主之尊而扶摇直上,但是南忠公偏生看到自己这个庶子,比看到公主更头疼,像是如今南谨轩来了,他方才的冷硬便瞬间消失了。 真正是好人都被他做了,坏人则都给了别人,还让别人感恩戴德的感激他给了他们一个发表意见,出出风头的机会。试问一下,能相出如此一举多得的做法之人,不是老油条,老江湖,老狐狸,那是什么? 挡住了青鸿的攻击之后,这两泰坦熊人分别朝着青鸿青羽兄弟和凤老头、西凰冲上来。 因为别墅距离幼儿园距离不近,所以就由下班的贺景轩独自来接他们。 更何况,此刻她说的是要他带她离开,那意思可是完全的不同的。 她急切地喊着,却一眼瞥见他胸口残露在外的箭翎,顿时泪落如珠。 “好,咱们一起,打的他妈都不认识他!”先前也说了,白家的子弟各个都纨绔的不行,那脾气也是大的可以,所以,这会儿被欧阳夏莎气的够呛,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巫琳儿摇晃着脑袋,满脸的不相信,口中喃喃着不可能,瘫坐在一边。 “还是不对,黎求那人向来野心勃勃,即便没有吴国人暗中蛊惑,只怕他也有取我而代之的野心。若是再加上吴国人的暗中蛊惑,谁能保证他没有野心呢?”卢延昌在心中胡思乱想着,却是拿不定主意。 镇州城外,晋军大营之中,在得知契丹人入寇的消息后,李存勖并没有感到焦急,反而松了口气。 而且在这种模式下的气贯全身,也是一种非常好的防御状态,就好比一拳打向充满气的篮球,只要没有超过篮球的最大承受方位,就会受到篮球的反弹。 “既然不能确定薛定的动机,看来还是先不要与其接触为好,不妨先通过安定双花这条线进入安定城,直接去寻那薛虎,救治赵氏,才最为稳妥。”陆羽这样想到。 “我……”刘汉欲言又止,触及柳长空严肃的目光,攥着双拳回到其身后。 扔下一句话,申屠符也不给叶浩川讨价还价的机会,直接甩袖子走了。 怪不得这次见到王茂章后,觉得他比上次见到时要老了许多一般。 “什么意思?”姬花柳眉紧皱,向方卿微的疑惑的问道,心中也是无比的警惕,此刻对方在她的眼中,根本就捉摸不透。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有多少手段阻拦作为后来者的我们!”柳毅冷笑道,对方有五个至尊境界的高手,和他们硬拼肯定不行,但是要是让柳毅咽下这口恶气,却是不行。 慕容芊芊顿时大口喷血,可是她却紧缩着眉头不去管柳毅的天衍灵力,既然不能引导控制,慕容芊芊便只能将自己的灵力强行注入柳毅的身体强分开他的阴阳本源力。 第四十一章 处暑(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不太信神仙的贞仪很少踏足拜佛求神之所,但这是她近来可以唯一和大姐姐单独外出的机会。 前日晚间,贞仪试着同祖母说起了大姐姐之事。 董老太太并未曾感到意外,只有意料之中的叹息。 听贞仪之意,是想要听从钱与龄的提议,试着去劝说淑仪,董老太太点头同意了,只是老人眼中并不曾抱下太多希望。 “我们搞定了!”紫烟抱着大雪球来到了欧阳清的身边,然后轻轻的放在雪人身体的旁边。 只不过事情却并不是想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安冉才又继续安静的修炼了不过二日的时间,就已经有人再次来访了。 他的大转折让安冉的心不由自主的噗通一跳,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表白吗? 蓝云一听,有些委屈的说道:“你是不是和她发生了关系。”说着,向宁如月看去。 “不过是件寻常物件,表妹若是喜欢,我让秦管事跟天工坊说一声,拿最新的款式给你选,”梁元忻不动声色的将发钗放在匣子里,随手放在身后的多宝格上,一会儿要跟华舜卿说,让他想办法给罗轻容送回去。 好吧,原本蓝寒烟的这句话纯粹是拿来安慰宛凝竹的,哪里知道这一语成箴,竟然真的说中了呢? 水花纷飞,紫烟和团子兴奋的高举双手,享受着夏日炎炎中的清凉,上官懵懂浑身都湿透了,但是也是一脸高兴。 “章少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看到我在唱k吗?你竟然跑来倒乱。”王妙妙沉着脸骂着。 因为她妈妈醒来以后,情况都恢复得很好了。出院以后,也只是要休息几天就可以了。林青青觉得这是陈欢的功劳。 阳白观,四周只有那些修行的苦僧,如果真的让二殿下洛星辉去了那个地方,那岂不是让他做和尚? 其双手掐诀,赤焰火烛之内,突然传来阵阵的鸣啼之音,随即便有一头火鸟真灵双翅展开的显形于半空。 更何况那三人明显就是冰雪王国一家子出来的,要他们保护身为凯撒帝国的公主这显然不可能。。。 偏偏这家伙的恢复型丹药好像是无穷无尽的一般。怎么也用不完。 混沌仿佛听到了这一番话,不由得怒吼一声,发出嘶嘶的鸣叫,滚滚地凶威不断,以他为中心四散而开。 玉紫伸手拭了拭汗,轻吁一口气,开始寻找着一处可以稍事休息的地方。 “有点意思。。”不知何时那躺在最高峰柱之上的破军睁开了眼,饶有兴致的看着本以为会很无聊的比赛。 慕容云烟双手掐诀,俏丽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淡然之色,属实是天魔大潮里的天魔数量实在太多,剑之领域虽能控一方天地,但力有穷时,这天魔可是真的杀之不尽,一旦被缠上,就如同附骨之疽一样,想甩都甩不掉。 “呵呵,于少爷该不会是也想要我的忠诚吧?”王龙半开玩笑地道。 当若烟的话音落下后,立即便有不少人忍不住竞价起来,短短片刻,竞拍声此起彼伏,然而一道轻缓平淡的声音传出时,场面立时安静了下来。 “那倒也是……”贾正金觉得她确实没有必要欺骗自己,毕竟她是靠自己供奉出来的神灵。 “对了,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尸体,这些尸体都是谁?”聂唯看着满地的尸体问道。 尤其是朱砂和林凡两个,他们平日都是以主神为生平讨伐的第一大敌,更是不会对于这一个区区神使表现出什么敬服感。 第四十二章 处暑(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自金陵城去往天长县,路途不过两三百里,纵是扶棺而行,至多十日亦可达。 贞仪伴着祖母,橘子跟着贞仪,在处暑之末抵达了天长。 每逢处暑,橘子总会想到一道汤菜——处暑时节,王锡琛总爱炖鸭汤——当然,金陵人有事无事有节无节都爱炖鸭汤就是了,金陵鸭子的命运酷似北方的饺子。 只是处暑时的鸭汤里 要不是今晚这场合不宜闹事打人,那几位站在陈睿身旁的公子都要打人了,有这样耍人玩的吗? “先让我抱一会儿……”乔夜星没有回答他,而是再次揽进他的脖子,脑袋在他脖颈间眷恋又依赖地蹭了蹭,嗓音柔和且娇媚。 看到前方的情况众人却皱起了眉,很多尸体被丢在一个高台上。没有土葬也没有火葬,就那样很随意地丢着。 为首一人是个中年男子,身着华袍,他浑身虽然没有流露丝毫的气息,但诸人看到他,却是一阵震颤。 边境地处北方,山气环绕,空气比浣城的好,这晚霞也比浣城的红比浣城的好看,看着看着我就想起了楚牧修,说不定此时此刻他也和我一样都在看着呢。可是想想他现在肯定为战事绞尽了脑汁,又哪里敢偷闲看夕阳呢。 “我还记得有一回,无意间听到了你在打电话。当时,你跟对方说,让他多跟踪一段时间,摸清她每天的作息规律,才好下手!我当时问你,你在跟谁打电话,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陈睿晚上食之无味,恍惚间不知何时回到自己的卧榻之处,两眼无神的坐在窗前仰望天上的繁星,无声的叹了口气。 放眼任何帝族,都没有人能够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就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司徒思诗走到司辰的身旁,看着远处的云烟,微微一笑,那是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随后,九爷就把这里的血尸全部给焚化掉,燃烧的火焰腾空而起,足有两米多高,噼里啪啦。 说着说着,林娜激动得直接在李彦的脸上亲了一大口,“吧唧”的声音在整个三号试炼场中回响,这也令林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莽撞了,连忙松开搂着李彦的双臂,背过身去不敢见人。 “于大人,如此说来,我们这次的送的粮食就是送给这些边关的将士了!”我扬起头来冲着奋力奔驰的于世龙问道。 瓷壶瓷杯飞撞在石柱上碎成了满地残渣,也是他心弦崩断的声音。 梦竹打了电话给司徒萧,接电话的是陈然,梦竹问司徒萧可在,陈然说司徒萧外出了,梦竹便让他转告司徒萧她今晚回一趟娘家,然后和思颖备了车赶回了李府。 “不清楚,不过我想应该是上午过來吧,只不过他不清楚这附近的地形,估计找到这里需要不少时间。”胖子哈吉连忙回答了一句。 “哗……”另一处传出一头老虎,直扑向凌水月。萧炎本来正在惊讶凌水月性格转变,根本没想到另一处也有危险,没有机会补救,老虎已经逼近了凌水月。 “嗖”地,迎面就飞来一块石头。楚涛毫无防备,来不及避让,抬手凌空一挡,那石子竟突然转向贴着他的手背而过,幸而缺了几分力道。 李彦这个外来人,竟然得到的支持并不比拥有主场优势的风系魔导师少,甚至仔细观察的话,李彦的支持者还稍微多一些,这是什么道理? 第四十三章 白露(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从金陵动身时,王家族人便反复叮嘱过王锡琛等人,待回了天长,必不可多提王者辅于吉林火葬之事,族人们恐贞仪少年心性藏不住话,便又使王锡琛务必约束好女儿。 那副仅仅安放着王者辅一捧轻飘飘骨灰的棺木,就这样在众人的哭送下入了土。 待得下葬事宜毕,从吉林返回金陵,又自金陵回到天长,一路劳顿的贞仪终 而他,也打算在巴达克离开之后动用暗部,全力的搜查一切有可能引发灾难的事情。 那么多年过去,玄冥似乎已经忘了母亲的名字,但母亲的样子却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但是他却又是那么无能为力。年幼的孩子,连自己都需要人保护,又拿什么来保护别人。 大祭司双手合十,行礼道:“尊主,这是戈巴族独特的饲养技巧成就了它们。您所看到的奇怪生物其实就是一些简单的生物,比如这只大兔子就是一只兔子,然后喝了雪山圣水,然后经过数年之后就能长到这么大了。 视线再次回到游戏画面,由于这一波让kl的经济崛起,再次回到上路的潘森已经成功合成了残暴之力以及一个铁剑。 王杰冷漠的一笑,手中的雷霆手杖猛然抬起,对着那迎面而来的长枪迎了过去。 “那是怎么回事?”韩长老吃惊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半空中的沈雅兮,心里途生一阵震撼的寒意,烈日当空,居然会有这样的情绪,这是怎么了? 如果是这样,接下来还真是有些麻烦,但并不代表王杰就此怕了他。 那远处的几道大坑一阵瑟瑟之声传来出来,就见几道身影从那大坑之内缓缓怕了出来,一个个的神态萎靡到了极点,看向白如霜的眼神时,那种刻到骨子里的恐惧尽露无疑。 心中惊骇不已的范晓东,当机立断,一张血色的符咒就被他取了出来,心中一喝,对着他打出了一道灵气。 溪边已经有人三三两两的在打水和抓鱼,互不干涉倒也算是和谐。 对方弯腰鞠躬,仿似感受到言优透射来的目光,愣怔了几秒,随后走向后台。 随即朝着下一个石门走去,进去后还是器械,不过大部分以防具为主,大约两千五百余件天级后期的防具,在里面有五十件圣级中期防具铠甲内甲等等。 听大家这么一说,我就感觉这个赵武龙愈发的传奇了,也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把他给争取过来。 其实零零平时很有礼貌,不管看到谁都胡打招呼,别人帮助她,她也会说谢谢,这些年,她和容西顾也没少教她这方面的东西。 ‘未婚妻’三字一出,那几人脸上的表情各有千秋,反正都不好看,给被人闷了一棍子似的。 “跟着他们,把定位给我,我马上过去。”说着,申屠浩龙走到外面招呼江阮动身。 自己大哥遭到攻击,那七个手下撇下我,就赶紧跑去先把陆辉搀扶起来。 我叫了声,身体被她踢得在地上滚了两圈,趴在地上,肚子上的血正好沾在鬼扇上。 浓妆艳抹就算了,衣服也不好好穿,肩膀露在外面,真的不怕得肩周炎么。 急的心乱如麻,徘徊了一会儿,言爵才回过神来,拿了车钥匙就往外跑。 喇叭声一转,马上就串到百鸟朝凤的调子。子听不出好赖,不过闭上眼睛一咂摸嘴,还真有点百鸟齐鸣的味道。 第四十四章 白露(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一年四季,亦分四祭——春祭日,夏祭地,秋祭月,冬祭天。 四季中的每一季又平分为孟、仲、季三时段,因此秋八月中的中秋又称仲秋,正当祭月时。 白露将尽时,中秋便要到了,詹家父子适才告别了王家人,动身回宣城去。 贞仪和橘子今岁的中秋节便是随着家人在天长度过的。 中秋后,一则消息腾驾 李方诚深深的看了一眼林颖儿,感受到毫不示弱的对视之后,轻轻笑了。 这么一折腾,第二天简禾果真倒下了,连药都是贺熠去熬的。每次送药上来,他都会在碗底压一颗糖。 地藏菩萨,因其“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所以得名。佛典载,地藏菩萨在过去世中,曾经几度救出自己在地狱受苦的母亲;并在久远劫以来就不断发愿要救度一切罪苦众生尤其是地狱众生。 时空颠倒,生灭交替,翼图沧那双黑白眼眸似乎取代了这片常态真空。 可以说没有任何第三方会做这样的事情了。而如果是其它的第三方,那是绝对不会做这件事的,毕竟不管怎么看,卡带本来就已经不归第三方管控了,这个时候还在承当一部分的责任,这是说不过去的一个问题。 叶天的情报支持当中,就有阿布扎比这个名字。只是叶天没想到,他居然会是阿托西的老大。 并非杀人是错,李冰清知晓凌昊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或者跟凌昊有仇的人。 凌昊冷漠的看了竹屋一眼,旋即隔着几百米的距离猛然间拍了一掌。 毕竟奇迹时代的采访规矩在李方诚多次强硬的态度下,已经成为整个行业的公认准则了。 见到2B听完尤莉的话以后就静静地看着她,这让帕斯卡有些害怕,难道要打起来吗? 教室中,原本干净如水洗过一般的空气逐渐的又有黑色雾气在游荡。 等戟回来的时候,发现家家户户都蹲在院子里煮什么东西,他也没在意,直接去了西亚那里,目露担心的说。 之前,他俩都担忧周通和萧尘的安危,现在却是放下心里,将心思完全投入到对战当中。 而就在他准备下一步计划的时候,让他更没想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并且值得注意的是,对面警视厅的恶意十分的浓郁,大概是什锦锅的味道。 苏玥面无表情地说完,想了想,伸手在脸颊上勾勒了一丝笑容,然后退下了。 随后,它突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这股预感让它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 心电图诡异地从直线变成了曲线,这一幕简直惊掉了鸠山美奈的下巴。 进去之后苏林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夏问雅会说他们和对方有很大的差距了。 现在最紧要的还是洞中人的安全,也罢,等会儿事了再相认也不迟。 听到了他的话,在场的人显然都有些恼火了,秦天今天这话语里面,怎么满满的都是讽刺。 不过张成猜测,莎伦和蕾妮特收集资金,除了购买非凡物品之外,也是为了终有一日复国做努力。 听到两个同伴有一点生气的传音,那个发现情报的黑袍人,也是愣了一下。 李诚心刚得一个儿子,沈碧珠也需要照顾,殡仪馆自然还得桃夭夭挑大梁。 这么一来,藤原临也干脆露出少爷那肆意的姿态来,强行拉开她的腰带。现在的她忽然又变得柔弱起来,那双垂下的眼睛更加娇艳了。藤原临也一边扯衣服一边看她,她的脸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第四十五章 白露(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马车刚驶动,见得贞仪落泪,董老太太与卓妈妈道:“瞧这泪人儿,我老婆子倒成那拐带的恶人了……快快叫人停车,将她放还回去才是正理。” 卓妈妈笑应着,抚了抚贞仪的背:“二小姐,有老太太和奴婢在呢。” 已提早跳上车来的橘子也蹭了蹭贞仪的手背,提醒贞仪,猫也在呢。 早在半月前,在贞仪收拾行李 他听着詹妮弗的话,眼睛眨了眨,没有回答,詹妮弗说完深深的瞪了他一眼,抬起手把烟往嘴里送,之后掐掉烟就离开了。 “喂,行了,回家吧,伯父伯母还在一边看着呢。”穆清清降低了自己的声音,趴在霍昊然的耳朵旁说。 姜游看了他一眼后,往另一边走了十来米,然后他拨打了清阳道人的号码。 “你何德何能,如此棘手的邦交大事岂是你区区男倌能解决的,亏你说得理所当然,连本官也替你脸红。”吴舸眼观鼻鼻观心,却极其难得地说了许多话。 这种感觉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表达,明明想要和他好好相处的,可是他却对我有了不应该有的感情。 一段段光怪陆离的故事,等着墨尘去经历;一座座云雾缭绕的圣山,等着墨尘去探寻。 “你,真可爱。”他抚摸着他刚才吻下的地方,像是抚摸着珍贵的东西。 她虽然有几分惊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唇角挂着浅浅的笑容,偶尔说句话来调侃一下他。他也时不时的搭一两句,两人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回到家,脸上都照应着若隐若现的笑容。 但是需要相同的咒语,要不然就算把千眼佛给其他的茅山术士,也发挥不出威力。 一个日军随着同伴且战且退,可是才退到街道另一端的路口,面前的同伴便被红标军刺倒在地,当他看到眼前闪亮着四、五把凛光闪烁的毛瑟步枪刺刀时,不由吓得脚底生寒,嘴里大喊着什么,却根本不敢挺枪杀上来。 自上元节后他就没见到过李清,他的父王在极端劣势下终于保住了太之位,这完全得益于李清的策划,李俶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地心对李清充满了感激。 完全不似人声的吼声骤然响起在这巨大的传送殿中,一头比之前更加庞大的黑牛虚影出现了,黑色的尸气升腾而起,竟将半个传送殿都覆盖住了。里面一头恐怖黑牛显现,凶煞癫狂的气息完全取代了别的。 “可眼前便是机会。”段秀实的目光向大门处望去,只见罗阑公主手放在胸前,正一脸激动地望着李清。 “如果还想活命,就别拿!”方祖荫瞪了他一眼,回头又看了一下另外一个躲在角落里不停哆嗦的士绅。 但是魏晓东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现在离山边洞府的距离还是有很远的。 此刻,敌人最少已经倒下了五百余名,而汉兵不过折损了几十人,这样的战绩已经可以用辉煌来形容。 聆听着完成主线任务二的奖励提示,萧诺不由得暗自点头,心道自己当初果然想的没错。 黄忠箭术也是全军第一,有“神箭”之称,那些游侠剑客熟悉了骠骑军后,无人不服黄忠。 想不到,有杨显牵制的情况下,自己施展出蛟龙怒,竟然还是让这剑魂给跑了。 可惜了这样一张清纯干净的脸蛋了,心是黑的,人再美也只会惹人恶心。 第四十六章 秋分(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待笔迹干透,贞仪将手稿整理好,收入匣中后,抱起一旁椅中打盹儿养神的橘子。 橘子打了个呵欠,微眯着眼睛,躺在贞仪臂弯中,慵懒地看向窗外。 窗下小桌几上,多年来贞仪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被翻到了秋分那一页。 贞仪抱着猫,看着窗外午后秋景,只见入秋后云量明显减少的天际尤 左良虎声嘶力竭的喊叫,话音未落,一股火焰从脖子,一直蔓延到了下巴,嘴角。 向南的大叫声让仙鹤子和宫城息一阵心悸,两人再也不敢大肆杀戮了,而是将部分注意力集中到了完好无损的碉楼上面。 黄庭确信,要是将大明的那些神念境武者,扔到这里,不出十年,都能够晋级到神念境九重天巅峰,至于神藏境那就要各凭机缘天赋了。 齐宣见它主动分散力量,顿时心中一喜,连忙释放吞噬之力,试图将这些分散削弱后的天雷力量吞噬。 可还没等宁建国给出回答,金城武和正野也都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而营地的其他人也只看到一道银白色的流光闪过,随后便眼睁睁的望着那道流光消失。 凝光轻轻拍了拍顾三秋的脑袋,后者身体一弹就从躺椅上爬了起来,相当熟练地走到凝光身后开始按摩,顺带用元素力将一杯果汁放到老姐手中。 随着科技城的发展,怪兽格斗项目也会越发的强盛,所带来的影响力也会超越很多娱乐明星。 “老高,我非常赞同,整个不会武功的网红来干啥?添堵吗?”袁三平毫不遮掩的鄙视蓝湛。 最好就是按江寒的话去做,不要给他添乱。她们已经看出来了,江寒绝对是个奇人,盼巧虽然听江寒自己介绍是异能者,可她相信江寒绝对不止是异能者这么简单。 “八嘎,勤务兵!”智河开水确定自己没听错,竟然有马匪敢抢他们帝国皇军的征粮,简直是不知死活。 好在一路下来,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看起来对方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这里会有危险。 要说白公公伺候人那是没得说,就算让谢宁自己来干,也不一定就比他干的更好。 她发现自己的呼吸已经不够用了,这也太变态了,看着一大堆准备交钱的人都离开了收款处,里面的收钱的医生一脸惊愕的表情,她就想笑。 潘瑶听完已经是满脸泪水,她没有想过云天的童年竟然这么苦,原本以为没有母亲的她已经算是非常可怜的了,但是和云天比起来,她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所倡导的思想就是这些人都是侵略了他们的土地,所以他们要以死捍卫自己的家园,而国际其他犯罪组织的渗透,也让这多事之秋更是风雨飘摇,现在看起来算是相对平稳的时局随时都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结果来。 他看得出皇上心情好得很,连看折子的时候都没有全心全意,嘴角甚至微微扬起。 身后野区墙壁的另一头,蓝色方的中单艾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一个e技能“相位俯冲”穿墙掠过,二段e瞬间切到残血瞎子身前,接Q技能第一段伤害补一记平a打出三环,当场就把瞎子给秒了。 韩丹子告诉梁俊道:“咱们被他们盯上了,既然他们找死,那咱们就别走大路了,把他们引到偏僻的胡同里,收拾他们。 第四十七章 秋分(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自广东去蜀中,需先经广西,再过贵州。 贞仪带着橘子随家人在早春时节西行,走过平乐府,渡过红水河,见识到了无数诗人挥笔描绘过的桂林山水。 四月里,日晴明,乘船于水上,目之所望,山峦叠翠,碧波荡漾。 贞仪跪坐在船头,伸手掬向清澈江水,清凉水珠泼洒于清风中,溅出自然自在的律响。 贞 那大胡子糟蹋壮汉扫视了三个包间一眼,冷哼一声,转身伸手抓向穆西风的那瓶加速丹。 于是,郭芙跟着黄蓉朝着前方走去,而在短短几分钟的功夫,郭芙便学了一道菜。 萨蛮见她脸色不好,不敢多问,立刻跟着上了车,一行人回来时的酒店。 钟岳一行人终于摆脱了记者的围攻走进大厅时,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林一南迅速扫了一眼已经坐得很满的大厅,发现前排靠左边还空着,于是领着钟岳和几个客人走过去坐了下来。 华淑双颊爬上了红霞,微微点点头,像是要滴出蜜糖来,看样子大皇子辛安对她应是温柔多有呵护。 钟岳抓过钥匙,头也不回地说:“你先打车回去吧。”走到林一南的车前,开门上车,汽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绝尘而去。 林天遥大声喊道,动力很疯狂,而四位大师的武术与九位大师一起战斗,力量横扫八方,整个广场都是暴力的。 此时外面飘着鹅毛雪,大地被一片银白覆盖,花草树木仿佛穿上了洁白的衣裳,神圣而美丽。 我死死盯着吞天蟒虚影,忽然看到它体表的空间裂痕,一个念头猛地崩了出来。 出租车这时候已经到了金融中心的韩氏集团大门外,宋安暖还是下车进去确定了下,从前台那边得知韩少霆真的半个月前就被老董事长派人压到国外去了。 “木木,我们打算出去吃饭,你要跟我们一起吗?”林梓站在门前,动作举止都显得很僵硬。 戚七柒见到胖妹,不由嘟了嘟嘴,这是她的经纪人,一个很凶的280斤的恐怖存在。 像郯钺这么大的孩子,理应有启蒙的老师,但因这宁贵嫔不得宠,也没有人过问。 古林听到这句话,彻底呆住了,没想到古大哥他们遇到的真的是它。 两人答题,考到85分之后,在第四味觉的门外碰到了,就一起进来了。 “我来找球球。”她来之前就和慕司寒通过电话,知道球球在这里。 因为明白,所以愧疚,早早地叫阿兰和陆妈视频,把婚礼场景全程拍进去。 雪白的婚纱,精致的珠宝,艳极无双的容貌,从一开始就是大家目光的焦点。 进了宫,康熙本来应该去灵堂看看的,可是被老三、老十三一闹腾,什么力气都没了,自己回了乾清宫,让太子主持致祭。 瞭望台已经很久没有人使用了,成了这里的一个标志。上面极尽荒凉,从石缝中钻出了不少的花草。 因为天道才是大道,如果我们开窍了,也就想开了,想开了一无所有都幸福,再苦再难都不怕,因为心里不把这些世俗的东西放在心上,清风明月照大江。 “怎么这么热闹?”李莹有些郁闷的坐好了,当然,她还是很注意形象的,这不,立刻就把衣服给扣好了。 似是着魔了一般,一日不见,她就像是丢了魂,怎么也无法适从。 吴磊等人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出一抹惊骇,光是依靠威压便是能够令得他们出现这般状况,那威压的主人,又该是何等的恐怖? 第四十八章 秋分(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自家人说话,董老太太向来不去拐弯抹角。 “……你那位沈姓表婶娘,虽说是咋咋乎乎惯了,看着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意思,心却是不坏的……若是相处久了,彼此知晓了,又有这层亲眷关系在,想必也并不会有那些乌七八糟的磋磨事。” 老太太同样也直言道“但磨合是少不了的……原与生人无异,忽而要成朝夕相对的自家人,自然不会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其中的讲究门道,大母之后再慢慢与你细说。” “确也称不上是十全十美的亲事……”董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聪慧灵气的孙女,伸出一只手抚了抚孙女的发,苍老的眼中俱是爱怜“真要大母来看,董修也好,旁人也罢,这世上能与我们德卿相知相配的男儿本就少之又少……” “只如今家中这般境况,到底拖累了你的亲事……” 贞仪抬起手,反握住祖母要垂下的手,轻轻摇头,顺势靠在了大母肩旁。 橘子见到贞仪乌黑的眼睛里有思索有茫然,似乎还有点不安。 老太太似乎能察觉到身前女孩子的心绪,语调愈发和缓了,话中所言却是无法躲避的现实 “这世上很难有全然称心的事,日子却总要过下去……咱们女子生来身上便压着一座大山,只能在这山下腾挪着活,你越是想站起来,越是想去看远处,这山便越要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若当真强撑着站得全然笔直了,只恐下一瞬便要粉身碎骨……” “大母固然比谁都想要我们贞儿能自在一生,可大母说了不算,这世道说了才算。” “大母也曾少年过,自幼便比旁人好强得多,我父亲在世时,也常说我不比家中兄长差分毫,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还是一样得活在那座大山下。” 老人说到此处,看着身前女孩子乌黑的发顶,眼里泛起些微泪光,声音里仍带着爱怜的笑“大母头一回见着还在襁褓里的贞儿时,瞧着那双葡萄似的眼珠子,心中既喜欢又可怜……待再大些,见你确是比旁的孩子有灵性有韧劲,便也不舍得太委屈了你,所以也就做主将你带在身边……但祖母年岁大了,不能一直带着我们贞儿……” “大母哪里会不知道,你更喜欢你大父教给你的那些大满之道……但这何其难,你大父他也并不知这对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自成圣去了,可我们贞儿还得在这世上过活……祖母不比他们这些圣者来得高尚,只是想叫我们贞儿活得不那么辛苦些。” “攀高门,太辛苦。嫁入那清寒的儒家门第,纵是他们家资不多,苛刻管束却不会少。董家的路走得杂,什么都涉足一些,却什么都不算深,门第虽不贵,胜在既饿不死人,周遭也不会有人拿那些繁杂的规矩来压你……慢慢磨合着过,日子总不会太差的。” 贞仪静静听着祖母为自己认真谋划摹写日后的话语。 橘子听得出来,老太太已尽自己所能为来为贞仪安排余生。老太太真是可爱可敬,但这世道真是无耻糟糕,十七岁明明正是学习上进的年纪啊。 这一晚,贞仪听祖母说了许多。 随着年岁渐大,贞仪近两年才慢慢懂得,相比祖父,祖母才是这个家中最辛苦最操劳的人。 祖父教她立心,祖母帮她立世,而这二者往往是截然相反的去向……谁更对一些,谁更错一些?贞仪此时没有答案。 而如何过好这一生,十七岁的贞仪亦无自己的答案,但贞仪知道,祖母是最懂她疼她最盼着她“好”的人。 贞仪也隐约能够确定,好好听从祖母的话,日子总不会太坏的。 想到这个“不会太坏”的日后,贞仪心中涌现一点无名的不甘,却很快被汹涌的不舍所掩盖。 贞仪反抱住祖母,终是哽咽着说了点任性的话“大母,可是我舍不得您……也舍不得父亲母亲,大兄,大姐姐,还有静仪他们……” “傻孩子,且还有些日子呢,他们想将我贞儿就此留下,我这个做大母的还不答应呢。”老太太笑着抱住身前的孙女,像幼时那样拍抚着“成亲是件大事,务必还得经过你母亲点头……三书六礼都不能少,两家隔得远,操办起来,少说也要一两载才够用。” 又道“且我还有些旁的打算……” “虽说女子嫁了人,离家近也是远,但蜀中的确是远了些……”老太太抱着孙女,慢慢地说“回头大母带你四处走一走,瞧瞧大母少年时待过的地方,爬过的树……来日你若念家,便去那些地方看看,想着大母曾也是在这里长住过的,兴许心里便能好过些?你说这法子可好?” 贞仪眼中又暖又涩,抬起脸来,问大母“大母小时候竟也爬过树吗?” “怎么没爬过,且是一把好手,你舅公他们都赶不上的……可是刮坏了好多裙子,夏日穿得薄,有时连肚皮都刮花了去,还不敢告诉大人!” 端坐着的橘子听得肚皮有些火辣辣的疼,抬起一只前爪,使劲儿低头瞅了瞅自己毛茸茸鼓囊囊的肚子。 眼睛红红的贞仪跟着大母笑起来,将大母抱得更紧了些。 贞仪遂又跟着大母在董家住了一个多月。 这期间,橘子横看竖看,只将董修看了个半顺眼。若说样貌为人,董修是很过得去的,待贞仪也很热忱积极,看得出是真心喜欢,只这份喜欢里有八成是喜欢贞仪的诗词,橘子曾跟着董修,发现他总将贞仪的诗词带给他的好友同窗们赏看,这在金陵算是大忌讳,幸而此地风气没那么严苛,而主张为女子立传的贞仪对诗词外传也并不忌讳—— 董修的好友们也对贞仪的诗词赞不绝口,董修每每很觉得颜面光彩,待贞仪便愈发热忱了。 但他对贞仪更擅长的算学感到无法理解,认为还是诗词更叫人添光华气韵,太深的算学枯燥而无大用,说起来旁人也听不懂—— 至于观星,董修更觉得诧异了,还有窥筒,那些皆是洋人的东西,而今朝廷也并不鼓励提倡这些,习来何用呢? 此一点上,贞仪与他想法相悖,贞仪认为学术不该有东西方之分,而该融会贯通,且谁说观星就是西洋的东西了?华夏先祖们早就在仰望头顶这片星辰了。只是近朝来确实止步不前,所以更该紧追才对。 双方意见不同,董修只是笑笑,并不如何在意。 橘子观两人相处,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常有种各说各话、浅尝辄止的感觉。 橘子只将董修看了个半顺眼,而董修的母亲沈氏将贞仪从全不顺眼也慢慢看得半顺眼了,一日,又听贞仪喊了声婶娘,莫名觉得这江南腔调倒也怪好听的……人嘛,也不似她想象中那样娇贵挑剔难伺候。 且董家上下都很赞成这桩亲事,沈氏遂私下给自己铺了个名为“不想做恶人”的台阶,送了只陪嫁镯子给贞仪当作信物。 信物送出去后,沈氏便提议着早些定下亲事,倒也不是她对贞仪这么快就全然顺眼了,只因她又找风水先生算了一卦,那位先生说她儿子须在二十一岁之前、也就是两年内成亲,否则将会触上十年厄运,说不定还会有大灾殃……沈氏对此深信不疑,所以这亲事得趁早定了,早做准备才好。 十一月初,王家人便动身离开了蜀中。 今岁将终,按两家大致的安排,亲事怎么着也得到后年春日里了,信已传回金陵,在蜀中过完春节再动身时间也是很充裕的,但董老太太另有别的安排—— 老太太不欲直接回金陵,而是打算趁此再走一程路,从蜀中一路北上继而东行,直到吉林。 橘子很担心老太太的身体,老太太的饭越吃越少,即便是在蜀中这片鲜香热辣的故土上也没能唤醒胃口,倒是药越吃越多了。 兴许这也正是老太太执意继续远行的原因所在,想将所有能走的路都为家中蹚上一遍,也好不留遗憾。 往东北方向而行,先过西安府,再至太原府。 还在路上,还在家人身旁——于贞仪而言这便是最好的十八岁生辰礼。 当然,橘子仍抓了只鸟儿送给贞仪烤着吃,却不是家雀儿,而是一只贞仪也叫不上来的彩羽鸟。 贞仪摸着橘子的脑袋道谢,却见那只鸟儿还是活的。 贞仪这次未曾烤了来吃,而是养了起来,约过了七八日,等到鸟儿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在征得橘子的同意之后,贞仪将鸟儿放飞了去。 橘子虽然尊重贞仪的决定,却有些不解,贞仪不喜欢吃这种鸟吗?莫非是不适合烤着吃? 但见贞仪站在原处,仰头久久注视那只高飞而去的鸟儿,橘子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 虽已立春,太原府仍飘着碎雪,少女抬首望天,身上系着的披风在风雪中拂动着,像是无法挥起的漂亮羽毛。 当日,贞仪的“手账”末尾处,画了一只远飞的彩鸟。 待这最后一场雪落罢,冰封之气终于开始消融,万物渐萌发。每前行一步,脚下便更添生机。 贞仪珍视着每一步,东出太原,途经繁华热闹的北京城,再过葫芦岛,登上碣石山,观罢【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渤海,后见延绵不绝的长白山脉—— 贞仪书箱里的稿纸越来越多,每一页都被字迹填满,其中除算学外,更广涉星象、地貌,与物候气象记录。 这一路依旧在拜访故旧,也依旧行医治病,待到春去秋又来,贞仪也终于替父亲将《医方验钞》归纳完毕,共计三卷之多。单是“防病于未起”的医理主张,便占了足足一卷——橘子将此称之为养生篇。 当贞仪将泛黄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又一次翻到“秋分”之页时,这万里之行的终点、也就是吉林密山府终于到了。 秋分时节的边境已见两分青黄交错的苍凉,这曾是王者辅被流配之所,也是藏放了贞仪诸多回忆与思念的旧匣故地。 故地重游,自然要去见思念的故人,贞仪先随着祖母和父亲去了陈家。 第四十九章 寒露(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时隔数年,陈家的女子私塾已不复昔日热闹,授课之人变成了卜老夫人的二儿媳妇,贞仪经过时隔窗悄望,只见五六个面孔稚嫩青涩的女孩子正学琴拨弦。 年事已高的卜老夫人在去年秋时生了场急病之后便一直卧床,情况时好时坏。 贞仪早在信中得知此事,一直十分挂念老师。 王家人万里远游,是为家中出路前程而虑,却也不乏真心人情,董老太太选择将吉林作为此次远游的终点,更多的便是出于对此地人情的羁绊惦念。 而在外奔波的这两年,橘子最大的心得正是在当下这个世道里,相隔千里的人想要见上一面,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奢侈程度甚至要远超它每天吃一百根小鱼干。 同故人相见一般奢侈的还有流逝的岁月时光。 从第一回见到卜老夫人时,橘子便知道她是一位有年纪的老人了,但老和老终究还是不同的,昔日橘子眼中那位面孔冷肃“夹生”的老人,如今也仍似一粒“夹生”的饭粒,却是因病而发了霉的,那一头稀疏斑驳的发正如青白蓬软的霉丝。 见到这样苍老病态的老师,贞仪强忍着泪意行了礼:“老师,学生回来看您了。” 看着眼前的学生,卜老夫人轻点头:“长途劳顿,随你大母一同坐下说话吧。” 说着,抬手示意让行礼问候的王锡琛也一并坐下。 卜老夫人性子冷肃要强,不喜病相外露,也不习惯被人打搅或同情,寻常时有人登门看望,往往她只是体面地应付几句,便将人请去前厅由小辈们看茶招待了。 今日卜老夫人却少见地留了董老太太和贞仪在房中,说了很久的话,也主动问起她们这几年来的经历。 贞仪留意到,虽在病中,老师床头的小几上仍摆放着不少书册诗集,另有一副铜框镶水晶片的眼镜。眼镜是苏州产的,做工算得上精细,只是镜片已老旧磨损了。 见贞仪的目光落在那张小几上,卜老夫人便问起贞仪的诗词:“你写给宛玉的那几首唱和诗,她皆拿来与我瞧了,都很不错……这两年来走过天南海北,可也有一些得意之作?” 贞仪虽已“毕业”了,却仍立即生出了被老师点名考问功课的紧张之感,就连坐姿都更端正了。 贞仪来不及多作谦虚,董老太太已笑着交待桃儿去取车内贞仪的诗稿,让卜老夫人过目指点。 贞仪这下更忐忑了,她那些诗词大多是随兴而发,有些便不那么“循规蹈矩”,自得其乐是一回事,交给一向严肃的闺塾老师当着家人的面过目点评却又是另一回事。 却未想到,卜老夫人一篇篇看罢,除了些许探讨指点,其余大多竟皆是赞许,也并未曾特意拎出贞仪诗中的那些放任不羁之言来批评诘问。 贞仪受宠若惊之余,在心底偷偷舒了口气。 卜老夫人戴着眼镜,手中拿着那厚厚一沓诗稿,未急着递还给贞仪,而是问:“如今可还在钻研算学?” 贞仪认真乖从地点头:“得闲时便胡乱学一学。” 王锡琛从旁笑着接过话:“……却不止是算学,待天文也格外上心,那满天星宿我望之杂乱如麻,却没有她分辨不出的。这一路来,又要观测物候气象与山川地貌,单是写下的稿纸便装了足足数箱……非但如此,现如今就连与我辩证起医理来,竟也头头是道了。” 听着这些,一向神态冷清的卜老夫人也不禁讶然。 橘子也很惊讶,惊讶的是王锡琛竟会当众这样夸赞贞仪,橘子认识王锡琛这样多年,这是头一回听他这样肯定女儿,甚至有点家长炫耀孩子学习成绩的味道。 诚然,像贞仪这样拿得出手的孩子,很是应该四处炫耀的——橘子有些欣慰地眯起眼睛,不错,锡琛一把年纪总算有点正常家长的样子了。 令猫心甚慰的王锡琛此番心态的变化缘故,却连他自己也很难说得明白。 或是因多年来的奔走,总有女儿跟随在侧,这样少见的相处模式打破了这个时代特有的父女隔阂,让他和女儿之间远比寻常父女更加亲近熟悉; 又或是因女儿的亲事已经落定,面对即将远嫁的女儿,他难免不舍; 又或许是因为他很清楚,女儿定下的不止是亲事,还有一个女子的人生走向,在这既定的走向面前,同为文人,他终于也生出一点悲哀缺憾,甚至还有一些无法言说的为父者的愧对。 怀着这样复杂的情绪,王锡琛日渐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对女儿身上那份天分的忽视与回避,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胆怯和吝啬。 他胆怯到从不敢正视女儿的过人之处,吝啬到从不曾给予过女儿认可和夸赞。 或许是无用的弥补,也或许是为了消减内心的惭愧,王锡琛第一次在人前这样全方面地肯定贞仪的天分和努力。 只是大约自己也不太习惯如此不谦虚的说话方式,末了又向卜老夫人道:“多亏您先前费心教导……” 卜老夫人望着贞仪,慢慢摇头:“这些皆不是我能教得出来的,她该有更博学的好老师才对。” 这世上从来不缺博学的好老师,只是他们往往无法成为女子的好老师。 卜老夫人垂眼之际,挑出了几页诗稿,让贞仪帮她抄写下来,以便之后可以随时拿出来读一读。 贞仪几分惶恐地铺纸执笔蘸墨,橘子便跳上小几,担起镇纸的职责。 橘子拿一只爪子替贞仪压着纸张一角,抬起头时,正对上卜老夫人苍老的眼睛,那双眼睛因病而显出浑浊,却叫橘子头一回得以透过这时代的浊浊尘雾,看到了这位老师以往不曾对学生表露出的喜爱欣赏。 橘子未曾看懂的,还有这份喜爱背后的惋惜与担忧。 在场者之中,若说此时的王锡琛很能对这份惋惜感同身受,那么董老太太则是最能读懂这份担忧的人。 卜老夫人挑选的几篇诗词无不豪迈放纵,指向贞仪内心最渴望的浩瀚方向。 贞仪收笔后,将抄好的诗词递与老师,四目相接时,师生间的交互感应已不必多言,贞仪晶亮的眼角微微泛红,她此刻无比确信,她的老师是喜欢“她”并懂得“她”的——人活在世,能得老师认可喜爱,这何其有幸? 自觉幸运的贞仪也终于敢与印象中严肃疏离的老师多了几分亲近,她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与老师谈诗词,说见闻,分享经历,很是开怀尽兴,也很是话痨碎嘴。 只可惜陈凝田不在家中,只给贞仪留了封信。 约是半月前,陈凝田随母亲和兄长去了山东外祖家中。 离开陈家时,陈凝田的父亲亲自相送,他与王锡琛闲谈间,提及岳母的身体不大好,又说老人家很挂念小辈们的亲事,说话间提到了山东孔家。 虽未有明言,但王锡琛也听明白了,不禁赞叹贺喜:“若果真能结此两姓之好,当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山东孔家,不论是哪个分支,单是这个姓氏,便足够让每一位读书人仰望膜拜了。 贞仪听着父亲和陈家伯父的谈话,却不禁有些失神……那些不被忙碌的大人们看在眼中的女儿家心事,身为好友的她却是有所察觉的。 王家人要在吉林停留一阵子,借住到底多有不便,董老太太带着儿子孙女回到了昔日的小院。 陈家遣了两名仆从帮着清扫,橘子趴在墙头上,眯眼看着午后日光下扬起的晶亮积尘,只觉像是一群群在此借住的看家精灵,此刻主人回来了,它们便都匆匆忙忙地收拾铺盖飞走了。 小院里的每一角都藏着回忆的影子,尤其是那一株葡萄架。 暮色将至时,贞仪终于得闲,得以坐在葡萄架下,拆看陈凝田留下的书信。 信中先是再三央求贞仪要等她从山东回来,她最迟十月初便会折返。 后半部分则是道,若贞仪实在等不及她折返,便请替她带一句话回金陵…… 那是近乎郑重的托付,也是陈凝田第一次真正向好友直言吐露心迹,她托贞仪向王介带话,大意为——不管他今年秋闱能否中举,都要记得来提亲,越快越好,只要他开口,她无论如何都会求得家人答应。 秋日夕光洒在信纸上,映出女孩子字里行间的坚定与热烈。 贞仪很难不为之动容,脑海中旋即浮现出二哥哥那张自尊自持的面孔。 贞仪将信纸仔细折叠整齐,收回信封内,拿手压在膝上,出神地抬头,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了葡萄架角落处挂着的一张蛛网上。 目光微聚间,贞仪恍惚间觉得脑海中的二哥哥化作了这余晖中的一粒微尘,和万千微尘一同沿着这蛛网漂浮攀附,奋力往上游走。 万千科举者的命运如同这蛛丝,二哥哥与宛玉之间的情意也似这蛛丝,他们紧守着世俗礼节,相隔千里,仅凭这一缕纤细晶莹的心意连结。 人人如微尘,命运似蛛网,个人前程,家族荣辱,婚配嫁娶,都压在一根又一根细细的蛛丝上。 恍惚间,贞仪觉得这好像不太应该,天下这样广阔,大清这样富有,为何这天地间的子民想要往光亮处去,却偏偏只有这蛛丝般脆弱艰难的路可走?为何万千人的命运都只能系在蛛网之上?这规则也在天地之列吗? 贞仪尚无法参透这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真理本相,茫茫然间,她此时亦只能祈盼着二哥哥能够中举,二哥哥这样努力,本该考中的。宛玉这样真诚明亮,也该得偿所愿,少经历一些命运的刁难。 在小院中安置下来数日后,贞仪随着祖母受多兰夫人相邀,去了一趟将军府。 贞仪未能见到宝音,宝音已经出嫁,此时远在蒙古,且因有了身孕已临近生产之期,无法颠簸远行。 嫁了人的宝音已再不能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娶了妻的额尔图还是老样子,贞仪和多兰夫人来到马场时,只见额尔图在与好友们赛马驰骋,身为男子,他可以永远留在这片马场上,永远这样意气风发。 再见贞仪,额尔图并没有太多不自在,他将贞仪上下打量一番,又看向贞仪身边的猫,依旧随性地问:“……还是先前那只?很多年了吧,竟还活着?” 橘子懒得理会,不拿正眼看他。 额尔图与贞仪往马棚的方向去,途中拿不经意的语气问:“听说你还未定亲?怎么,是未曾挑到合意的么?” 贞仪:“就要定下了。” 额尔图一愣,“噢”了一声,又走了七八步,问:“……那人如何?做什么的?你们金陵的文人?” 贞仪只是摇头,未曾多言。 额尔图私心里觉得那人必不可能比得上他的家世样貌,所以她才羞于详说吧? 可是转头看去,身侧的女子神态自在从容,气质若山花朝露,不见分毫局促。 她当年曾对他说,让他不必等,她不会来——而今她即便重回此地,却仍不会来。 额尔图心头有些发闷不甘,只觉始终无法占据半点上风,只是他的心绪起伏到底不比当年那样强烈了,到底只嗤笑一声,玩笑般道:“你还和从前一样,竟没太多变化。” “这样不是很好吗?”贞仪也转头看他,笑着反问。 她倒当真很想像他一样,永远不必有太多变化。 多兰夫人让人牵了德风来,笑着与贞仪说:“上马吧,陪我走一圈。” 贞仪攀上熟悉的马背,跟在多兰夫人身后,奔向风里。 秋阳西滑,风中渐添一缕潮气,这潮气翻山越海而来,最终化作葡萄架下那张蛛网上蒙着的水珠露气。 眨眼间,贞仪已在吉林呆了十多日,秋分结束时,寒露时节便到了。 寒露当日,王锡琛提上一壶菊花酒,前去祭拜父亲。 橘子跟着贞仪,来到了当日王者辅火葬之处。 对橘子来说,天长王家祖坟里葬着的是世俗意义上的王者辅,而那个不被世俗所容的固执锋利的老王头却是永远留在了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橘子知道,贞仪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贞仪回到小院后,立在屋内临窗的旧书桌前,看着院中秋色,仿佛又看到了躺在院中藤椅内打盹儿的大父。 那幻影被寒露时节的秋风吹散,散落天地间,终化作贞仪笔下一行又一行的思念墨痕。 贞仪放下笔时,再望向院中,只见橘子从藤椅上慵懒地弓腰起身,跳在地上,伸出两只前爪,压低脑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贞仪喊了声橘子,橘子一边喵呜回应着,一边翘着尾巴屁颠颠地跑来,跳上窗台,蹦进贞仪伸出的臂弯里。 堂屋中,董老太太和儿子商议罢,决定在吉林留到十月初,如此恰可以将此地的故旧都拜访一遍,又不耽搁在年前回到金陵。 贞仪的亲事大致已落定,庚帖也已交换过,家中已在准备诸事,只待回金陵后,来年便可以出阁了。 比起出阁之期,贞仪更期盼的是陈凝田的归期,一个月的时间,不知宛玉能否赶回相见? 然而贞仪并未能在此等上一个月,寒露时节的第三日,随着一封急信的到来,王锡琛乱了分寸,匆匆携家人动身离开了吉林。 第五十章 寒露(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急信自金陵而来,信中是杨瑾娘病重的消息。 对此感到反应不及的贞仪栖栖遑遑地随长辈踏上了归家路。 在外远行的两年间,每一封递回金陵的书信里,必然都少不了贞仪关切询问母亲身体状况的话,而杨瑾娘每每的回信里,皆是“都好”、“虽有些小毛病,却无大妨碍”、“调理的方子一直都用,无需挂心”等诸如此类之言。 杨瑾娘不单在家书里这样说,待金陵王家上下同样也是这样说,她向来体弱积病,却又很能忍耐,因此除了贴身侍奉的赵妈妈,并无人察觉到她真正的病情变化。 杨瑾娘向来很怕与家人“添麻烦”,又因虑及贞仪出阁在即,便满心想着将病痛掩下,能捱过一时是一时…… 此番来信吉林,是终于撑不住也瞒不住了。 这是贞仪记忆中最匆忙的一程归路,沿途的景色飞快倒退着,所见只有寒露时节漫天纷乱坠落的枯叶。 滚滚车轮碾着道路上铺着的落叶,刚压碎罢一层,秋风很快又添上一层。 病榻上,那一床驼色的棉布被子像极了新覆上的枯黄落叶,而棉被下的杨瑾娘似同下面那层被碾过的落叶,单薄,干枯,裂痕丛生,支离欲碎。 随父亲行医多时,贞仪曾也见过如此形容的病人,她很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路上拿来宽慰自己的侥幸在此时悉数瓦解,风尘仆仆顾不得丝毫仪态最先奔到屋内的贞仪登时涌出泪花,扑跪到榻边,双手捧握住母亲颤颤低低抬起的一只手,一声又一声地喊着“阿娘”,被泪水浸湿的语气里透出无助慌乱的乞求来: “阿娘,是贞儿不孝,都怪贞儿不孝……求您骂我罚我罢!” “傻贞儿,娘的傻贞儿……”杨瑾娘原本干枯的眼睛里也渗出了泪,干哑的声音断续破碎:“娘本想着,怎么也要撑到来年送你出阁,可谁知这身子竟是这样的不争气……阿娘未能与你攒下像样的妆奁,也未能替你添个兄弟做靠山,如今又要耽搁你的婚姻大事,实在是这世上最无用的阿娘了……” 贞仪流泪摇着头,见母亲因自责牵出情绪起伏,呼吸愈发不匀,忙制止母亲再往下说,慌乱地替母亲抚背。 视线朦胧间,见得王锡琛身影,杨瑾娘用尽全力微微支撑起上半身,似还想像以往那样迎接归家的丈夫,却是再做不到了。 她只能哽咽着唤着“二爷”,扶攥住他伸来的一只手臂,流着泪说:“是我对不住二爷……” “我原是没有脸面再见二爷的……撑着这一口浊气,只因有一事,想求二爷务必答应……” “夫妻之间哪里用得上这个求字……”王锡琛扶托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臂弯内,双目通红不堪,只能道:“你说就是,我都答应!” 杨瑾娘道:“我死后,还请二爷定要再娶贤妻……未能替二爷延续香火,是我的过错,二爷这样好的人,命中定不可能没有子嗣的,是我误了二爷,只求二爷不要再误了自己……” 王锡琛倏忽间泣不成声,将额头抵在妻子发间:“瑾娘,你在说些什么傻话……” “不,二爷,您一定要答应我……”杨瑾娘紧紧攥住丈夫的衣衫,枯枝般的手指仿佛要嵌入丈夫的血肉里,如同她的祈求:“否则我死也无法安宁,再难轮回转世的!” 她艰难地仰头望着丈夫,眼中盛满了愧疚,与其说是愧疚,更活似罪孽——她好似犯下了无法饶恕的罪孽,唯有丈夫点头才能让她看到这份罪孽被宽恕的可能,她才能得到救赎。 王锡琛紧紧抱着妻子,终是含泪点了头:“放心,你放心吧……” 杨瑾娘攥着丈夫衣衫的手指终于放松了,嘴角绽出一点安心感激的笑,那点笑意虚幻如镜中花,很快,镜中花枯萎,幻镜也崩裂碎开,枯死的花送别着亡灵,幻镜的碎片割伤了生者。 杨瑾娘就这样去了。 橘子站在门边,目送着杨瑾娘的离开。 橘子不禁回想,从第一次见到杨瑾娘,她就躺在这张床上,那时她刚生完贞仪,坐了一个很长的月子,橘子还曾想,人类真是脆皮。 再之后,杨瑾娘又一次有孕,目睹了那场难产经过的橘子再无法说出人类太过脆皮这种无知无畏的风凉话,相反,它觉得用时下这种方式生孩子的人类简直强得可怕,而大难不死的杨瑾娘却急着承诺等养好身子再生一个。 之后杨瑾娘果然言出必行,又生下了静仪,那次早产据说也很危险,但在这件事情上,胆子小的杨瑾娘却好似从不知道后怕。 如今回忆起这些,橘子忽而意识到,杨瑾娘这一生,不是在生孩子,就是为生孩子做准备。 于是,橘子想到了老太太曾和贞仪说过的那座压在女子身上的大山,此时想来,生育这件事似乎便占了大半山头——而杨瑾娘这个极度软弱却又待自己极度狠心的女人,终于被这座大山压垮了,压得扁扁的,像一片烂掉的叶子,至死也不曾挣扎过半下。 杨瑾娘固然是可怜的,但橘子觉得她的离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若能看到人死后的魂魄,想来杨瑾娘此时一定是轻盈的。 寒露之末,小院墙角处的盛放的那丛黄菊是最整个秋日里最鲜亮的颜色,秋风拂过,菊香幽幽浮动,似为这座小院的女主人饯行。 贞仪只在当日大哭过,随着母亲过世,一应丧仪琐务,以及二房这座小院中昔日那些由母亲料理做主的事,突然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贞仪肩上。 除此外,还有惊惧的静仪,五六岁的孩子对死亡半知半解,每日都在哭着找阿娘,尤其是天黑后临睡前。 没了母亲,方真正体会到何为长姐如母,贞仪白日里忙着诸事,晚间安抚幼妹,搂着惊惶如小兽般的静仪入睡。 头七夜里,静仪又哭闹了一场,终是被贞仪安抚下来,抱在怀中轻轻拍着。 寒露已除,夜里寒凉,但静仪体虚,哭了这一场后,满身都发着虚汗,贞仪拿被子将犹在抽噎的幼妹裹好,紧紧抱在身前。 贞仪拍哄着妹妹,将下巴轻抵在妹妹发顶之际,忽而想,妹妹体弱爱闹气,阿娘从前是不是也常这样抱着妹妹,也曾将下巴抵在妹妹的发顶?定然是了,所以这片柔软的发间分明还藏留着阿娘的气息痕迹。 这个念头的出现,吹开了被贞仪关起的那扇门,门后藏满的思念猝不及防奔涌而出,化作潮水般的泪。 贞仪怕眼泪滴落在妹妹身上,忙侧过脸去,腾不出手擦拭的眼泪,只能顺着脸颊淌下,直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贴了过来—— 橘子两只柔软前爪踩在贞仪肩膀处,拿脑袋替贞仪蹭去眼泪,一边发出呼噜噜的鸣音——除了感到舒适外,它们猫咪受伤或疼痛时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种频率的振动可以起到一定的安抚疗愈效果。 橘子的呼噜疗愈大法果然奏效,贞仪很快不哭了,且还破涕为笑——虽说是因被橘子蹭了一脸的猫毛感到有些好笑,但不妨碍橘子满意地侧躺了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得意地慢甩着尾巴,继续呼噜着。 夜里静仪发了噩梦抽泣,橘子跳到她身边,抬起一只前爪轻轻搭在女童额头处,静仪似被安抚,抽泣声慢慢停下,待橘子刚将爪子抬离,静仪再次抽泣,橘子忙将爪子放回去,静仪再次安静……一来二去,屡试不爽玩起了孩子的橘子觉得自己好像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点穴功夫。 深秋的夜,窗棂的缝隙里挤进一缕月色,橘色的大猫卧在床头,与月色一同看护着这间小屋,和这间小屋里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孩。 这个深秋,王家上下都在忙着料理杨瑾娘的后事。除此外,王介今秋依旧未能中举之事,又在王家众人心间蒙上了一层沮丧之色。 王介年少便有秀才功名,而今年过二十,三试秋闱而未过,那些昔日满含希冀的目光化为一声又一声深沉的叹息,让他惭愧到不敢抬头,更不敢就此垮下。 王介将自己关在房中,全部的时间都用来自省和读书。 此一日,贞仪叩响了二哥哥紧闭多日的房门,带去了陈凝田的那封留信。 陈凝田的笔迹隽秀清新,那几句表露心迹之言却叫人看出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坚决,如同立誓,又如同请求——求他一定要来提亲,她不在乎他究竟能否中举,只要他愿意开口,她必会设法求家中答应,只要他开口…… 王介低头看信,半张脸淹没在光影里,握着信纸边沿的修长手指骨节不知何时已然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将那几行字看了多少遍,他终是将信纸递还给了贞仪,声音平静喑哑:“信中之言于女子名节多有妨碍,此信……便有劳二妹妹毁去吧。” 贞仪握着信,不禁抬头:“二哥哥……” “飞蛾扑火,不在乎是否会被灼伤,固然勇气可嘉……”王介微侧首,看向书案上那截冷却的残烛:“可是那团火却无法不在乎,它不想成为吞噬飞蛾的恶焰,用这一时光亮诓得飞蛾投身坟茔。” 且这团火也有自尊,他的自尊不止属于他一人,更属于他家中族中,他亦无法接受让家中遭受鄙弃挑拣,陈家或许会为了体面和两家交情勉强点头答应,可婚姻结得是两姓之好,而不该是一方的卑微乞求,另一方的无奈施舍。 事已至此,是他无能,便不该再自私地将两家人拖入尴尬为难的境地里,将她拖入他前途不明的人生中。 时辰还早,晨雾尚未散尽,院中白茫茫一片,廊下屋檐内角残挂着的蛛网也蒙着一层寒露霜汽,风一吹,蛛网晃颤,抖下几粒旧尘灰。 贞仪在廊下望着蛛网失神时,白茫茫的雾气中走来一道人影,柔声唤了句“二妹妹”。 贞仪投去视线,只见是大姐姐。 这是贞仪回金陵来,第二次见到大姐姐。 淑仪走上前,握住妹妹有些凉的手,眼中的心疼遮掩不住,乃至几分责怪:“……看着怎比上回还要瘦了?不是答应了好好用饭?是非要让人心疼死才肯甘心?” 听着大姐姐的柔声关切,贞仪一阵窝心,眼睫一眨,就溢出泪光来。 淑仪瞧着,立即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更是心疼得要命,一手握着妹妹的手,另只手去拍抚妹妹的肩:“好了好了,不说你了……大姐姐如何能不知道,我们贞儿是心里难受,有什么话,今日都同大姐姐说一说,可好?走,外头雾潮,咱们去屋子里。” 姐妹二人去了淑仪昔日的绣房里说话。 橘子从旁听着,听淑仪关心丧母的二妹妹,关心小静仪的身子,关心未能中举的弟弟,关心父母亲的心境,关心大母和这个家中的每个人,只是有关自己的事,在贞仪问起时,她大多三言两语带过,只说老样子,一切都好。 淑仪将家中的事都关切询问了一遍又一遍,只在一件事上欲言又止,只恐问了不该问的。 让淑仪欲言又止的,是贞仪与董家那位郎君的亲事。 待到冬月里,两家互通了一封又一封书信后,这桩亲事到底是散了。 董家人并未提及退亲之事,是董老太太主动开的口。 贞仪需为母守孝三年,而董修的母亲信极了儿子必须在来年成亲,否则便要触十年厄运的卦言——虽说董家长辈很是斥责了这个说法,董修的母亲也不敢因此如何大闹——但董老太太亦不愿让孙女沾上这等说不清的恶名,往后若董修一切顺遂还罢,如若果真有什么磕绊不顺,只怕人心少不得要起波澜。 过日子总要磨合,老太太原也做好了让孙女前去磨合的准备,可正常日子的磨合,是耐心磨去外在拙石,磨出內里的华玉来。 而这等情形下,再如何磨合,成见猜疑只会将顽石磨作利剑,那是能刺死人的。 冬月中旬,金陵城下了一场雪,董老太太坐在床头,叹了口长长的气:“人算不如天算……有缘无分,不能强求。” 第五十一章 寒露(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除了与董家的亲事之外,同样“人算不算天算”的还有王家的出路前程——董老太太为此远行数年,跋山涉水,将那些或笔直或崎岖的路都试着走了一遍,然而冬去春来,积雪再次消融,王家的前路却依旧闭塞不明。 一封又一封回信沿着董老太太曾走过的那些路先后送到金陵王家,再经王家三兄弟递到董老太太手中,信中大多是歉意惋惜之辞,偶尔见些转机希望,奔奔忙忙之后却又总是辗转落空。 这些落空的消息里,每每最叫人焦灼的当数王锡璞的事,他为父丁忧已毕,然而重返官场之事迟迟没有眉目。 加之王介屡屡秋闱不第,淑仪依旧未能有孕,三房夫妻私下常有争执,橘子留意到,向来最在意光鲜体面的三太太竟早生了几根白发,好几回都红着眼睛。 待到阳春三月里,得故旧书信举荐的王锡琛总算是得了份与官府挂钩的差事——与一群南京儒生一同编修江宁县志。 这差事虽只是暂时的,亦无正式职份,但总归可以走到人前去了,王锡琛十分珍视看重这个机会,暂时收起丧妻之痛,不敢有分毫怠慢地专注投入到此事当中。 十九岁的贞仪便也随之愈发忙碌,照料静仪,打理二房院中琐事,一来二去,连静下心来读书的时间都很难有了。 四月里,王家有了一件久违的喜事,贞仪那位厨艺惊人的大嫂嫂生了个男孩,橘子验收罢,对这个小娃娃的评价是比他爹王元讨猫喜欢多了。 橘子蹲坐在初夏午后的窗台上,看着那个被大太太抱在怀中哄着的娃娃,听着婴儿啼哭声,突然想到了自己初来乍到时,刚出生的贞仪也是被赵妈妈这样抱在怀里。 眨眼睛,昔日的小娃娃贞仪变成了别的小娃娃的小姑姑。 贞仪做了姑姑,董老太太则成了家里的曾祖母,端午家宴后,贞仪扶着大母往回走,卓妈妈从旁与老太太笑说着:“今日这宴上是实打实的四世同堂了,您如今可是金陵城里最有福气的老祖宗……” 董老太太点着头,笑着道:“老了,老了啊。” 原也在笑着的贞仪听着祖母这声言语,心口处如同被细细的针扎了一下,扶着大母手臂的手悄然紧了些。 端阳节后,贞仪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董老太太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这衰败并非毫无预兆,相反,老太太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前年冬日里才会早早离开董家,而决定继续远行——这位暮年远行的老人撑着一口气,趁着自己还能走得动,带着儿子和孙女为家中蹚完了最后一程路。 路已走完了,却最终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日,卓妈妈在病榻前侍奉老太太吃药时,口中说着:“大太太和三太太同去了栖霞寺,观音娘娘定会保佑您早日病除的……” 老太太只是道:“人不服老不行,不服命也不行啊。” 贞仪知道,祖母口中的“命”是人的命也是家族的命,可是这“命”究竟是谁定的?同这世上许多被贞仪质疑过的“规则”一样,贞仪在仰头望天时,不免也试图探究它的源头,想看清“命”的本相究竟是什么—— 贞仪屡屡在想,这天地间广阔到满天星辰,再到无形的风儿都自有其秩序可以探寻,为何这个被世人公认存在的“命”字,却让人全然看不清其规则痕迹?若它果真存在,那它为何要这样刁难认真努力活着的人?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找到它运转的规律,得到它的“眷顾”? 贞仪无比茫然,却无暇放纵自己深陷在这茫然中。 董老太太那句“不服命不行”的话尾处带着一缕不甘却无可奈何的叹息,而这口气叹出去散下来之后,老太太的身体也随之彻底散下了,如同被风穿透垮塌的草屋。 六月初,蜀中传来一封家书,董老太太唯一还在世的那位兄长在五月里故去了。 董老太太已无法为兄长送行,也无法再返回故里,只能由长孙王元代为前去奔丧。 于年迈多病的老人而言,严冬与酷夏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两道坎,董家老太爷便是未能熬得过五月酷夏,当年的王者辅也是在小暑时离开的。 贞仪十分担心,整个六月里大半时间都在守着祖母,许多个夜里实在放心不下,便干脆歇在祖母处,夜中听到一点动静便要立即惊醒披衣起身。 猫儿嗅得出很多味道,贞仪身上萦满了害怕的味道。 所以,贞仪守着祖母,橘子守着贞仪。 始终陪在贞仪身边的橘子眼看着董老太太越来越瘦,贞仪也跟着越来越瘦。 乞巧节夜里,清瘦的贞仪难得有片刻闲暇立在庭院中,仰见星河如织,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七月流火中的“火”字指的是大火星,此星乃是二十八宿中东方苍龙七宿里的第五宿、也就是苍龙心宿之列的第二颗星,即“心宿二”,七月里,此星运转偏西而下,是为“流火”——大火星西流而去,代表着酷夏结束在即。 贞仪万分庆幸祖母熬过了最炎热的夏日,若能在气温宜人的秋日里好好调养,祖母的身体或许便有机会转好。 贞仪常看的诗书和算学典籍皆换成了医书,她暂时还无法探寻“命数”的真相源头,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从看得到摸得着的医理之上为亲人续命。 但那只无形的命数大手却未肯留情。 入了八月,董老太太已无法进食,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如同再无法滋养出生机的老树枯枝。 大太太抱着孙儿来看老太太,娃娃闹气啼哭,大太太恐吵到老太太,连忙抱着孩子去了外间哄着:“乖,不哭,不哭……” 近日小静仪的身体也不大好,总闹着要姐姐陪,姐姐不在时,静仪唯有抱着橘子才能安心些。正值午后,喝罢药的静仪抱着橘子睡了去,见静仪睡得熟了,橘子便脱得身来,跑来寻贞仪。 橘子迈着轻盈的步伐无声跳过门槛,来到堂屋内,恰见大太太坐在椅中抱着孙儿拍哄着,这一幕叫橘子突然记起贞仪刚出生不久时,也是裹着这样的碎花小襁褓,也是在这间堂屋里,也是这样被大母抱在怀中—— 那一日,贞仪有了属于她的字,她的大母笑着唤:【德卿……小德卿呀。】 这一日,早已不再年幼的贞仪依旧如同个孩子般轻轻依偎在大母肩头,听大母依旧唤她德卿。 董老太太今日难得能够坐起来,此刻靠在床头,抱着孙女,问:“德卿可还记得……大母头一回教你读诗时,读得是哪一首?” 贞仪靠在祖母身前,一手反抱着祖母,微仰脸问:“孙女记不得了,大母提个醒可好?” 董老太太语气慈爱:“你最喜欢的两位诗人之一所作,却不是退之先生……” 贞仪:“那就是李白的诗了?” 董老太太轻点头。 贞仪正要答时,稚嫩童声传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声音恍惚是从岁月长河的对岸处传来,恰与幼时跟着祖母念诗的小贞仪重合了。 “阿姐说过,李白的诗,都是先学这一首的!”说话声来自醒来后跑来寻阿姐的小静仪。 老太太含笑点头:“是啊,当初你阿姐先学的也是这一首……” 坐直了些的贞仪忽而看到祖母眼角处渗出了些微泪光。 贞仪想,祖母提及这首诗,必然是忆起了从前事,想来也该是在“思故乡”,思念那再也回不去的蜀中故乡……祖母幼年学诗时,初学的是否也是这一首?教祖母读诗的人又是谁呢?祖母定然常思念那人,而她日后是否也会那样、也只能那样思念祖母? 贞仪又感到害怕了,她忍住泪,重新靠在祖母肩上,纵有万般贪恋不舍,却不敢放任用力,只是轻轻靠着,抱着。 董老太太轻轻抚着孙女微颤抖的背,却是道:“近来我常在想……当初教我们德卿读诗认字,可是错了?” 她的德卿自幼便有一双灵气四溢的眼睛,她不忍那灵气过早夭折,却不成想那股灵气滋养出了一个既有天赋又过于坚韧的孩子……这样一个孩子,日后究竟要何去何从? 老太太放心不下,于是心间也响起了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多时候,这句话并不只是拿来摆布女子的愚弄说辞,而是眼见这世间容不下有才女子、从而被迫发出的妥协逃匿之音。想要不被这世道绞杀,便该“明智”地逃匿到那名为【无才】也无知无觉的牢笼中去。 贞仪无比清楚祖母此刻的后悔,这后悔源于愧疚,祖母愧疚的是带她读了诗识了字,却最终未能将她“妥善安稳”地安置在这尘世中。 贞仪心中酸涩动容,声音哑而轻却透着近乎固执的坚定:“诗文无错,大母更无错。” “能跟着大母学诗识字,是贞儿此生大幸,大母从无半点过错,贞儿未有片刻疑悔。”贞仪将祖母抱得更紧了些,含泪感激道:“大母,多谢您……” 董老太太也已然双目含泪,于泪光颤动中望着身前的孩子,在此刻这百般挂忧万般不忍之间,她忽而彻底懂得了丈夫那份顽固的心境。 开千万民智,除愚昧之大山……如此遥不可及,却始终迫在眉睫,尤其是眼见这座大山即将压在心爱可贵的孩子身上,自己心痛担忧却无能为力,纵是授以折中立世之道、试图于这大山百般斡旋也无济于事……于是这一刻,才真正开始理解乃至仰望那些顽固激进者的背影。 老太太眼中滚出一颗泪,慢慢地说:“待见了你大父,我要敬他一杯酒……” 贞仪泪如雨下。 三日后,王家支起的灵堂内,老太太的棺椁前摆了三只酒盅,披着丧服的贞仪依次往其中慢慢注满了清酒。 灵堂内哭声一片,王锡琛悲痛欲绝,王锡瑞强撑着处理诸事,王锡璞想着嫡母离世前那歉然的眼睛,也不禁涕泪交零地叩首跪送。 贞仪再未曾有哭出声的时候,去年秋时丧母的经历,让她甚至已经可以有条不紊地料理大母的丧仪事务。 只在夜深人静时,午夜梦回间,将满是眼泪的脸颊埋进一团毛茸茸里,哽咽的碎语如孩童乞求:“……橘子,你能不能不要离开?” 橘子舔舐贞仪被泪水打湿的碎发,也舔舐她心间伤痕。 贞仪睁着满是眼泪的狼狈眸子,在昏暗中看着眼前的猫儿,再次问:“好不好?” 向猫儿讨要一个虚无的承诺,是很好笑很幼稚的事,但橘子不这样觉得,它伸出一只前爪轻轻抵在贞仪额头上,如同结下神圣的契约——在贞仪很小的时候,它就曾用这个动作和贞仪做下过约定,约好的事它全都做到了,猫儿言出必行,从不食言毁约。 夜色中,橘子眉间橘白相间的皮毛微微皱起,看起来表情十分严肃,似在给自己打气鼓劲——贞仪没有了大父,阿娘,大母,不能再没有猫了,它得努力活着才行。 决心努力活它个百八十年的橘子,在这一年的寒露时节陪着贞仪来到了天长。 王者辅葬在天长祖坟中,他的妻子也理应葬回此地。 待董老太太下葬后,天长的族人听罢一位风水先生之言,同王锡琛兄弟几人提议留一人在此处守丧一年以全孝道,兄弟几人为难商议间,贞仪自荐留下。 贞仪不信风水先生的话,但这种事既然出口便无法拒绝,否则便要生嫌隙非议……家中这般境况,父亲和两位叔伯都不便久留乡野,大哥哥要照料家中和妻儿,二哥哥要读书,她是最适合留下的人。 贞仪说,从前她就是这样陪着大父大母的。 这句话让王锡琛红了眼眶,再说不出不答应的话来。 第五十二章 霜降(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只是贞仪到底是女儿家,让她独留天长,王锡琛总归心有顾虑,是以与族人们反复商议托付,力所能及地将一切为女儿安排妥当。 王者辅留下的这处老宅并未脱离王家族群所在,周围所居多是本族人,而族中的长辈和兄弟姊妹大多很喜欢贞仪,很方便也很乐意照应着。 老宅里有老韩打理杂务,日常琐事也不必贞仪太过费心。 卓妈妈主动要留下陪着贞仪,贞仪原道不必,卓妈妈却哭着跪身下去:“如今老太太去了……若二小姐也不肯要老奴了,婢子还有何处可依存呢?” 贞仪忙将卓妈妈扶起,卓妈妈朦胧的泪珠里恍惚还能倒映出年岁尚幼的贞仪在那片麦田中去而复返、持棍相救时的模样。 对视间,贞仪也读懂了卓妈妈心中那份超越了主仆之情的深切顾虑与珍爱牵挂。 桃儿也想和卓妈妈一同留下,贞仪却未答应——桃儿早已和奇生成了亲,父亲如今在外奔忙,身边少不了奇生跟随,贞仪便让桃儿和奇生一同回金陵去。 春儿自也是要回金陵的,赵妈妈年纪大了,静仪身边有春儿照看着,贞仪方能安心。 看着贞仪身边的老仆老婢以及老猫,活脱脱组了个老年班子,王锡琛难免犹豫——女儿独留在这与田庄无异的老宅中,已是叫他放心不下,若身边再没个年轻的奴仆跟着,只怕会多有不便。 贞仪不觉如何,她很清楚家中境况不比从前,而她正当年少,这些年来东奔西走也习惯了自主自理。 老韩看出二老爷的顾虑,忙将孙子孙女拉到跟前,让两个孩子给贞仪磕头:“若是能侍奉小姐左右,实在是他们姐弟的福分了!只要小姐不嫌他们粗笨就好……” 老韩的孙子今年十一,孙女有十三了,俩孩子的父母早年患疟病亡故,老韩独自将两个孩子拉扯大,一直带在身边。 听贞仪答应让两个孩子留下,又说可以教他们识些字,老韩更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躬身作揖。 橘子蹲在贞仪身边,视线依次看过老韩,卓妈妈,淳朴懂事的韩家姐弟——橘子认真数了数,觉得这也差不多了,更何况,贞仪还有猫呢。 王锡琛等人动身回金陵的次日,天长县下了场秋雨。 秋雨湿冷,但人躺在猫儿软乎乎的肚子旁,就一点也不冷了。 这两年贞仪添了个受冷头疼的毛病——橘子看在眼里,想到了现代的初高中生,觉得这和用脑过度不无关系,且贞仪这些年来实在奔忙,又总在照料旁人,而鲜少能顾及到自己。 除此外,橘子曾听王锡琛说,忧思悲伤会使气血运行不畅,也会让人脑袋疼。橘子听不懂太复杂的医理,但它想,接连失去重要的家人,贞仪心里必然装了许多悲伤,多到心里都装不下了,便挤进了脑袋里,挤啊挤,便挤得贞仪总是头疼。 王锡琛还说过,头疼的人不能受冷风,而老宅门窗透风,于是在贞仪睡觉时,橘子便躺在贞仪脑袋旁。 猫儿毛绒绒的肚子将人的脑袋烘得暖暖的,似乎将阴沉的天气也烘得晴朗了,当贞仪晨早醒来时,天色已放晴了。 老韩找了张旧书桌,和卓妈妈一起在院中擦洗干净,待晒干后,搬进了贞仪屋中。 贞仪寻了只瓷瓶,摆在书桌上,插上几枝时令茱萸,摆上笔墨,摞起书稿,瞧了瞧,正当觉得还差了点什么时,橘子轻盈地跳了上去—— 贞仪恍然一笑,伸手去揉橘子的脑袋:“这下全了。” 有橘子在的书桌,总会立刻变得熟悉,贞仪心下安定,将习惯携带的月令集解从那摞书稿中抽出。 其上内容早已倒背如流,贞仪却仍习惯了时常翻看。 贞仪将手中泛黄的书册翻到了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 次日晨早,老宅的屋檐上结了第一场早霜。 一年中,霜冻之期的始与末被称作早霜与晚霜。 秋末时的第一场秋霜是为早霜,初春后的最后一场春霜则为晚霜,这期间被称作霜冻期,过后便是无霜期。 第一场秋霜大多出现在霜降时节,此节气伴随着骤降的气温,开始向冬季过渡。 贞仪站在屋檐下,见墙角枯草染上寒霜,听枣树枯叶簌簌而落,感冷风穿檐而过,出神地低声自吟着:“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四年前的秋日,将大父的棺椁送回天长落葬,枣子成熟时,也是在这座小院中吟诗,吟得是白露时节的应景诗,彼时父亲叔伯们都在,还有詹世叔和詹家兄长,而大母就坐在廊下笑看着—— 那一幕似还在眼前,贞仪出神的视线下意识地搜寻着,却再不见大母身影。 贞仪不觉间湿了眼角,视线朦胧间,却见一道身影,仿佛正是从往昔的回忆光影中现身而来,叫人生出恍惚之感。 这恍惚也只是一瞬,来人并非幻象,且定睛望去,也与昔日模样有了差别,当日枣树下的少年此刻添了些许青年轮廓,若说四年前他还似新发的青竹,如今这株竹子则给人愈发笔挺匀称,愈发扎根稳固之感——若要橘子来说,便是一株很成熟的竹子了——不管是竹子还是树,总归是属木的没错。 那株“竹子”未被秋霜所染,一身青袍如携清风而来,在见到贞仪的一瞬,笔挺的身形微微弯下,端正地抬手垂袖,为久别重逢执礼。 贞仪在屋檐下还礼。 同来的还有詹父,以及为詹家父子带路来此的几位王家叔父。 贞仪在此守丧,董老太太的牌位便供奉在此处,近日常有人前来上香祭祀。 在牌位前拜罢,詹父宽慰关切了贞仪几句,被王家长辈们请去了堂中说话,后方的詹枚慢下脚步,与贞仪同行之际,适才得以单独开口:“二妹妹近来可还好?” 贞仪轻点头:“还好。” 詹枚转过头,入目是清瘦的苍白侧颜,如同一朵剔透霜花。 随着最重要的亲人接连去世,这秋霜打落在天地间,也打落在少年贞仪身上。 青年的声音如同霜雪天地间,自一座暖阁里钻出来的、带着淡淡草木香气的温和暖风:“……夏至时随父亲远行探亲,闻讯时已晚,未能替老夫人送行,实是来迟了。” 橘子从旁抬头看,只见那青年清俊眉眼间几分歉意几分关切。 詹枚此番来迟,去也很迟。 詹父在七八日后动身离开,詹枚却就此留下了。 詹枚已在去年考取了秀才功名,贞仪听说,他此番留在天上,是因附近有一位曾在翰林院任职的老先生还乡养老,收了詹枚做关门学生,詹枚为精进学问遂决定长住一段时日。 王家收拾出一间空屋,再三邀在客栈中落脚的詹枚住下,一来两家本就是多年世交,二来詹枚有秀才功名在身,见多识广,让家中子孙与其亲近一些,无论是探讨学问还是交情往来,对王家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 王家长辈盛情相邀,一句“贤侄莫非嫌弃寒舍贫陋”压将下来,叫詹枚不敢再有推拒之辞。 詹枚就此往来于老师的住所与王家之间,每当路过贞仪的宅院,总会下得车来,或只在院门外执礼,询问一句“二妹妹今日可好”; 或是让书童送些东西进去,有时是些日用笔墨之物,有时是些糖糕点心烤梨之类的小食,其中数甜食居多,秋冬之际万物萧条、日照减少,易滋生助长消沉悲痛之绪,进些滋补类的甜食很有必要。 皖北乡县之地,倒不比金陵那般教条严苛,加之詹枚身边总有王家子孙结伴,他性情坦荡和煦,日常又称贞仪一句二妹妹,这些摆在明面上守着礼节的关照便也不至于招来甚么非议。 王介也曾来信,托詹枚待二妹妹多些留意照应。 王家的兄弟姊妹待贞仪也很关照,贞仪的小院子里总是很热闹。 凛冬到来之前,詹枚和贞仪几位堂兄一起替贞仪修补房屋门窗,确保不会再有漏风之处,又添置了棉帘子仔细钉好,送来了足够过冬的炭和几床新打的厚实棉被,其中还有一床很小的被子,另有一只竹编的浅篮子—— 对上贞仪疑惑的目光,詹枚笑着望向橘子:“猫也要过冬的。” 晚间,贞仪将小被子垫在了篮子里,把篮子端到床榻上,橘子从善如流地跳了进去,暄软柔和的舒服触感让橘子打了个滚儿,趴在其中,埋着脑袋呼噜噜地拿前爪按踩起来。 詹枚常也会带些书来,总得他这样关照,贞仪有些过意不去,听了贞仪这番话,詹枚却说自己在王家借住良久,若什么忙都不许他帮,他才要于心不安了。 这话说得得体舒服,贞仪却总归感到有些亏欠,她身为女子行事不如男子方便,确实不知该做些什么用以礼尚往来,看穿贞仪的想法,詹枚笑着看向老韩刚挑进院中打算窖起来过冬的几筐白菜,只说送他两颗,便当谢礼了,明日他恰可以送去老师家中。 贞仪倏地笑了,却也点了头:“韩爷爷,挑几棵最大最漂亮的给詹家阿兄带去。” 待到冬月中旬,贞仪的院子里已经很热闹了,卓妈妈养的一窝鸡开始下蛋,老韩抱了只狗崽子回来看家护院——虽然橘子觉得这很多余,老韩对它的实力大约一无所知,但有个狗子打打下手也是不错的选择。 第五十三章 霜降(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这一日,天长县大雪纷扬。 詹枚在院外下车,原打算让书童叩门询问“今日雪大,不知二妹妹可有什么事是需要帮忙的”,却听老韩的孙儿说,小姐不在院中,正在屋后头忙着。 詹枚撑伞绕去屋后,才知贞仪在忙什么。 此事要从数月前说起,橘子在此安家后,招来附近不少野猫,若叫橘子来说,那些野猫们皆是为瞻仰它的风姿而来,毕竟它这个岁数,可是当之无愧的猫中人瑞,猫界老祖宗—— 有几只猫儿和橘子玩熟了,总在宅子内外徘徊,有一只腹中怀了猫崽,眼见天气渐寒,贞仪便决定在屋后搭个棚窝给它们落脚御寒,那日午后,詹枚来访,便帮着老韩一同造下了猫屋。 此刻贞仪便守在这座猫屋前——那只母猫正在下崽,附近有两条野犬走动,惹得产崽的母猫惊惶应激,先前正是橘子驱赶野犬的叫声将贞仪吸引了过来。 老韩的孙女手持竹竿吓唬野犬,詹枚将伞举过贞仪和橘子头顶,贞仪抬眼看,正对上青年和煦的眉眼。 待母猫将四只猫崽全部产下,天色已暗,大雪已停,天地间被积雪映照出几分清透的银蓝色。 橘子瞧见,有一只猫崽竟是三花,眼睛一圆,当即要钻进去帮忙给小猫舔毛,下一刻便被猫妈妈一记猫拳呜嗷几声婉拒了。 瞬间清醒的橘子自觉有些丢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遂假装很忙地舔了舔爪子上的雪,又抖了抖皮毛,做罢一百个多余的动作赶走尴尬之后,复才好整以暇地重新端坐屋前。 看着垫着茅草的木屋里热腾腾出炉般的小猫和大猫,橘子顿生几分豪气骄傲,不免想要吟诗一首——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咪咪俱欢颜啊。 咪咪二字便好比每只猫咪的初始密码,橘子接下来每日都会来看望猫妈妈和它的一群“初始密码”,慢慢地,橘子得到了进猫屋的权力,终于如愿为那只小三花猫崽舔毛。 临近年关时,王介和王元一同从金陵来天长看贞仪,给贞仪捎来许多东西,有大嫂嫂做的吃食,有贞仪要的书籍,还有些新衣,虽是年节新衣,里外皆为素色。 守丧之家需着素服,春联也要换作丧纸,除夕清晨,贞仪接过卓妈妈递来的蘸满了面糊的毛刷,亲手在门上贴上草黄色的粗糙火纸。 做完一切后,贞仪立在门外有些出神之际,王家一群兄弟姊妹寻了过来,詹枚也在其中,他向贞仪抬袖执礼,含笑道:“二妹妹,岁除安好!” 贞仪笑着回礼:“改岁大吉,詹家阿兄也安好。” 詹枚未回宣城过春节,他说已向家中传过信,待年后清明时再回去。 除夕的年夜饭,贞仪是和族人们还有詹枚一起吃的,热腾腾的饺食和果酒入腹后驱散了严冬寒气,待天色黑透,各处燃起焰火,贞仪被姊妹们拉着一同去看打铁花。 铁水火光偶有些许迸溅之际,贞仪下意识地侧首躲避,却见有人快一步抬袖挡在了她面前。 见贞仪抬头看来,詹枚收回手臂时,含笑认真道:“愿二妹妹初心不与年俱除。” 这是有些特别的新年祝福,贞仪会心而笑,露出一点虎牙:“愿我等永似少年时。” 初心不与年俱除,我等永似少年时。 贞仪的目光随着漂浮的铁花缓缓上移,除夕夜无月,胜在星空繁密浩瀚。 星辰移动变幻,日升月落间,正月很快过去。 二月初一,清晨,詹枚和王家两位堂兄为贞仪的屋顶换了一层新瓦。 二月初二,傍晚,詹枚给贞仪送来了一张新梯。 贞仪登梯坐上屋脊,橘子紧跟其后跳上梯子,待至最后一节时,橘子回头朝认真扶着梯子的詹枚“喵”了一声,示意他也上来坐坐。 得橘子大人邀请,实为莫大荣幸。 屋顶观星,视野尤其开阔,贞仪将窥筒递给詹枚,教他如何使用,与他解释各星宿的位置。 詹枚对星象了解不精,但他极擅长倾听,并在倾听的过程中生出诸多向往仰望之心,不止是对这片璀璨苍穹。 詹枚也不只是在倾听,诗词歌赋是他所擅,而他和贞仪一样也曾游历四方,谈及各地风貌时,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而说到曾共同踏足之处,又闻贞仪有一箱稿纸记录了各处地貌气象,詹枚不禁道: “虽是去的同一处,可二妹妹所观却这样细致,我倒是囫囵吞枣走马观花般白白过此一遭了……果然,二妹妹之心细聪慧,远非我所能及也!” 青年的眼睛诚恳而钦佩,如星子坠入静湖。 天地很大,屋顶很小,原本漫长的夜好似倏忽即过。 天际微微泛白时,詹枚回过神时,转头对贞仪笑道:“今年有幸与二妹妹一同看罢整个龙抬头了,也算弥补了幼时之憾。” 贞仪几分茫然:“詹家阿兄说的是?” 詹枚便说起幼时在金陵王家二月二庭院观星之事:“……留之是最先回去的,兄长也未能熬得住,二妹妹中场也睡去了,只又不甘心地与王公约定来年再看龙抬头。” 卧在二人中间的橘子伸了个懒腰,它也记得呢,那晚正是还很小的詹家小子抱它回去的。 贞仪却有些赧然:“我竟全无印象了。” 詹枚丝毫不介意地一笑:“二妹妹那时才几岁?且二妹妹的脑袋理应拿来记更紧要更有用的东西,这些无用小事我记着就好。” 东方现出一缕霞光,院中鸡鸣声清亮,在院中守了一夜的黄色田园犬欢快地摇着尾巴,冲着屋顶汪汪叫了两声,似在催着主人下来。 贞仪踩梯而下,自这晚后,贞仪几乎每晚都会踩着梯子登高观星,詹枚却是再不曾随同了,男女相处总归不便,二月二那晚彻夜相谈实在是个偶然。 更多时候贞仪都是一人静坐屋顶,有些事情确实也更适宜一个人去做,安静是很珍贵的东西,贞仪很需要它。 当然,橘子始终都在,它不会妨碍贞仪的安静,相反,它很擅长给贞仪带去心底最深处的安宁。 三月下旬,金陵递来一封家书,信是王介所写,照例说了家中近况,道一切都好,让贞仪无需挂念,又道大兄与大嫂开了一间鸭汤馆,大兄为此变得十分忙碌,倒是愈发有正经模样了。 贞仪将信上内容复述给卓妈妈听,橘子听到王元开汤馆,两分欣慰过后却剩八分炸毛,毕竟男人创业总是叫人心惊胆战的,可怕得很——比杜飞眼中何书桓强吻如萍还要可怕! 五月端阳,又见金陵家书,信中说汤馆的生意渐有起色,橘子那八分炸毛方才勉强压低至五分。 端午后,天气炎热难耐,夜晚的屋顶反而是个乘凉的好去处,卓妈妈在院中拿铜盆烧艾叶驱蚊虫,橘子时常带着一串猫儿巡逻屋宅内外——大黄也总跟在后头,它被橘子教育养大,很多时候都误认为自己也是只猫,常做出许多迷惑之举。 猫狗安保队负责巡逻,老韩则习惯搬张挽床子躺在院中,手里摇着大蒲扇纳凉,日复一日地守着在屋顶上做大事的小姐——小姐在看天上的东西,天上的事,能不大吗? 在老韩看来,再没什么事能大得过这个了。 而在卓妈妈看来,今夏的头等大事是要让老韩务必穿上短打:“……多穿一片布而已,也热不到哪里去的!” 这一年夏,一辈子习惯了夏日袒胸打赤膊的老韩被迫守起了男德,橘子对此很欣慰。 而在老韩将橘子眼里的粗布背心穿起来之前,橘子看到了老韩胸口有一道很长的疤痕,像是刀疤。 贞仪很喜欢和老韩闲聊,老韩精通各类农事,对气候的把握也很得心应手,有很多书上都不曾写明的生活常识,常让贞仪茅塞顿开。 一次闲谈,贞仪好奇地问起老韩年轻时的事,也顺便问起了那道疤的来历——听小姐这样问,卓妈妈在心底叹气,怪她,老韩的衣服到底还是穿晚了。 却听老韩说,那疤痕是年轻时对付入室盗窃的贼人留下的,彼时被贼人生生砍了一刀,昏迷了不知多少日,醒来时,那时还很年轻的书生王者辅抱着他大哭了一场。 贞仪惊叹,却也就此了然,难怪祖父这样信任韩爷爷,多年来将老宅和田地都交给韩爷爷打理,显是将这里留给了韩爷爷做养老之用。 原来是年轻时曾有过这样一段共同历险的往事。 贞仪觉得这样勇毅的事迹很值得被记下,她说要为韩爷爷写一段传记。 老韩惶恐的不得了,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哟……老奴连个像样儿的名儿都没有咧!” 传记,那都是给大人物的东西!他一个种庄稼的老汉,那不是叫人笑话嘛! 贞仪却很坚持,只让他再说得详细一些。 老韩挠挠脑壳儿,一面说“万万使不得的”,一面却忍不住坐得直了些,声调也不由自主变得严肃了,慢慢竟很有说书人的架子:“……正是夜色黢黑之时,却见自那墙头上蹦下一人,定睛一看,竟是青面獠牙……” “怎还青面獠牙啦?”端着一盆刚炒出锅的花生走来的卓妈妈听到这里,讶然道:“这是要写《戏说老韩》不成呀?” 正是八月午后,同在院中坐着的詹枚笑道:“或是《韩公志异》——” 老韩的孙女接过那盆地锅花生,一边给小姐剥花生,一边道:“阿爷,您就脚踏实地地说吧!” 老韩皱眉沉吟一瞬,终于思索好了措辞,改口道:“……却见那蹦下来的,竟是个形如野猪站起般的恶汉!” 卓妈妈:“又成野猪了?总之务必是有獠牙,是跟獠牙杠上了!” 坐在小马扎上的贞仪笑得直不起腰来,詹枚也放声笑了。 地锅炒过的花生剥开后,搓一搓,吹一吹,便露出油润发黄的花生仁,个别被炒得略点些焦黄色,入口却也格外地香。 秋日午后的阳光暖烘烘的,在贞仪脚边睡觉的橘子身上满是花生屑,它翻了个身,露出毛绒绒的肚子,四爪伸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贞仪说要为老韩写传记,便真的动笔了,三日后,詹枚再来时,贞仪便拿出了稿纸给他看,询问他的意见。 詹枚看罢,唯有夸赞而已,贞仪很擅长为他人写传记,且很执着为“小人物”写传记,她为女子立传的文章詹枚都拜读过——不单是写传记,她的诗也是如此,多见为寻常百姓鸣不平之音。 詹枚心中钦佩,却也有一丝隐忧。 进了九月,贞仪开始向天长的族人、也向詹枚道别,一年之期已满,她要回金陵了。 王锡琛亲自来接女儿,临行前,贞仪将这座小院的一切托付给老韩,朝夕相对一载余,临别之际老韩竟洒下泪跪送,一双孙儿眼中也包着泪。 离别总是伤人,贞仪心内也并不松快,只忍着泪说,她会常回来看一看。 詹枚和王家子弟们一同目送着贞仪抱着橘子上了骡车,贞仪和他们、也和詹枚说,待来日他们去金陵,便可以去大兄的汤馆中吃粉汤。 王锡琛朝着族人们施礼道谢辞别。 骡车远去,橘子还在想着屋后那一窝猫——老韩给它们取了名儿,虽然很土气,但猫有了人给的名儿就不再是野猫了。老韩舍不得喂太多饭也没关系,它可是传授了很多捕猎高招给它们的,包括必要时可以入室自取……所以老韩只需要在冬日修一修猫屋就行了。 反正等贞仪再回天长时,它也会跟回来看一看的。 天气已有些冷了,骡车内,操心的橘子又往贞仪身边挪了挪。 回到金陵后的第二日,贞仪带着静仪去看了大兄的鸭汤馆,这一日正值霜降来临,早起很适宜喝一碗鸭血粉丝汤,再配上一屉热腾腾的小笼包,或是刚从炉膛里掏出来的芝麻酥饼。 橘子却没心思吃东西,它是来视察的,它得亲眼看看王元创业的现状才行。 第五十四章 霜降(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霜降日,清晨时分,不大的鸭汤馆子里食客往来熙攘,犹如钦差巡查粮仓般行走其间的橘子好几回险些被堂中杂乱的脚步踩到,遂往高处避去——蹦上客人食桌这种有失礼节的举动自然不是一只成熟的猫儿该有的举动,橘子只跳上了柜台,端坐之际,恰似一樽以真乱假的招财猫装饰。 王元的妻子姓祝,名霜静,取自“霜降碧天静”此句,祝霜静的父亲生前乃是个小文官,不难看出他在为女取名时选择了从风雅处入手。 只是这个名儿虽是应了今日之节气,却未能应得上主人的性情,自幼随寡母寄居外祖家中的祝霜静倒是未养出半分清冷性子,反被养得面颊与性情俱明朗圆融。 这位圆融的老板娘在后厨忙得不可开交,汤馆的生意也是今年天凉后才渐有了起色,先前并未雇下帮闲,前堂里是王元和他的小厮在忙活,后厨里则是由祝霜静和她的陪嫁乳母坐镇。 此刻正是最忙的时候,祝霜静捧着一摞热腾腾的笼屉从打起的草黄色竹帘后出来,头发拿蓝布包得一丝不苟,圆润的脸颊氤氲在水汽后,透出些许的红,说话时声音很亮,带着笑:“我道今日怎客似云来一般,生意无端端好得出奇,原是我家二妹妹大驾光临了!” 近日王元夫妻二人都未能返回家中歇息,在此之前尚未曾见着自天长归家的贞仪。 贞仪也露出笑意:“大嫂嫂已然忙成这样了,竟还是不忘说笑打趣于我呢。” “才不是说笑咧!我家二妹妹样貌生得俊,满身的才气灵气,加之此番又才从天长为老人家守孝回来,可谓又衬着一身顶好的人品风骨!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金贵人儿,自然是人走到哪里福气便要跟到哪里的呀!” 祝霜静说起话来口齿清晰明亮,也不耽误手上的正事,说话间已将端来的包子分给了先来的几桌客人,那些客人们听着她的话,便笑着闲谈,或将目光投到贞仪身上,有一名男子道:“王家二姑娘的才名,某也是有所耳闻的!” “才只是‘有所耳闻’,那你到底还是耳目闭塞了!”王元经过时拍了拍那男子的肩,感叹一句。 那男子显然与王元熟识,二人插科打诨了几句,堂中一片嘈杂笑音。 王元走到柜台旁,和二妹妹说罢话,弯身凑向柜台上端坐的橘子,煞有其事地“请安”关切:“橘子,您老人家如今身子骨可还康健安好啊?” 橘子威风地抖了抖胡须,别过脸去不搭理王元。 王元哈哈笑着揉乱了橘子的头顶,说了句“好好在此坐镇,待会儿给你发工钱”,便招呼客人去了。 贞仪主动揽起了算账的差事,王介也帮着打杂,静仪坐在柜台后的大椅子里像是个甩手小掌柜。 早食这个把时辰是最忙的,忙完了这一阵后,王介和贞仪带着静仪往后院去,橘子跟在后面,只听王介几分自嘲地与二妹妹道:“从前家里总说大兄不成器,而今大兄却是在为家中实实在在做事的人,反观我却年复一年止步不前……” 贞仪尚未来得及接话,快步跟来的王元从后面揽住了王介一边肩膀:“二弟可不能这样妄自菲薄,读书科举才是光宗耀祖的正道!如我这等市井小贩的行径,断是上不得台面的,父亲如今出门都羞于向人提起此事!” 王元继而感慨:“更何况你才多大年岁?急什么?等你日后入朝为官,为兄这汤馆倘若还开着,且得指望你徇私照料一二呢!” 厨房外的祝霜静嗔道:“你又说得什么浑话,再吓得介兄弟不敢做官了!” 王元:“什么浑话,我这可是良心话!” “那就真真更该打了!”祝霜静伸手便揪住王元一只耳朵:“最好是将你这耳朵扯下来,恰可添一道凉拌猪耳!” 静仪听到凉拌猪耳四字,立时接话道:“大嫂嫂,要多淋些芝麻香油才好!” 贞仪和王介都笑起来。 王元哎呦痛叫着挣脱躲避:“……早知是这样的泼妇,当初任凭你将那一百零八般吃食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也断不敢将你娶回家来!” “你还挑上我的错啦!”祝霜降面色微愠,伸手指向王元,向从厨房里出来的婆子告状:“乳娘,你听听他说得什么话,快随我收拾了东西回家去,才不受他这窝囊气!” 那乳母大约早习惯了二人这样闹,只作不曾听见而已,只贞仪眼疾手快将长兄推了出去,催着大哥哥与嫂嫂赔不是。 王元向来很能放下脸面,连连向妻子作揖,橘子只觉王元这点还是和少时一样毫无长进,仍是这般又欠又怂。 贞仪随着祝家乳母去了厨房里盛汤打粉摆碗筷,不多时,祝霜静从外头走进来,显然是已经消气了,只是嘴上仍道:“贞儿,将他那碗倒了去!且饿一饿他才好!” 贞仪笑着应:“是是是。” 热腾腾的鸭汤入腹,佐以烧饼与笑声,格外地暖人脏腑。 接下来十多日,贞仪常带着静仪去兄嫂的汤馆里帮忙。 这一整个霜降节气里,汤馆的生意都很忙碌,且渐有稳固下来的迹象,祝霜静日日说此乃二妹妹招来的财气,二妹妹人从天长回来了,将福气也带回来了——旁的不说,且看二妹妹的猫便知道了,若非人品福气充盈,哪里养得出这样长寿的狸奴来? 这一晚,王家前堂里,王元靠在椅中喝着茶翘着脚,提议要雇两个伙计和帮厨。 这话立时遭来王锡瑞的敲打:“不过刚见两分起色,尾巴便要翘到天上去了……少说也要观望到年后,待生意真正有了长久象再做打算不迟。” 一旁椅中打盹儿的橘子便听着王锡瑞指点起儿子的生意来,从雇佣伙计到开支,再到王元的交友:“生意既要长久做下去,平日里便少招些狐朋狗友去店中吃喝!一则闹哄厮混观感不好,二则这些人全无正形,吃吃拿拿赊账赖账都是常有,什么样的生意也经不起这样败坏……” 王元哎哎呀呀地道:“父亲这就不懂了!说来铺子刚开张无人问津时,全赖他们捧场拉客呢,且父亲不能只看他们赖账的时候,这些人最忌讳的反而是明算账,哪日气氛到了捧一捧抬一抬闹着说上一声‘爷您吉祥,爷您大气’,他们随手丢个银揲子金豆子那都是常见的!莫说他们赖账的一顿两顿,便是十顿饭钱也赚回来了!有些人就得跟他们算这样的糊涂账!” 王锡瑞哼声道:“满口市井谄媚铜臭,自以为聪明罢了……” “父亲不懂,这可都是生意经!”王元说话间,坐直了些,朝那被大太太揽在身前的孩童招手:“儿子,过来,父亲教你做生意!” “你已是注定不成器了,休要再引我孙儿入歧途!”王锡瑞拉过孙子,眼中俱是喜爱和希冀:“说来也该开蒙了……” 王锡瑞忙于私塾教书之事,王介在准备来年科举,王锡璞和王锡琛如今在结交江南诗社的文人,试图为家中谋出路,都是不得闲的……王锡瑞思索间,心神一动,看向一旁的侄女:“贞儿近日可是在带着静儿读书?” 贞仪笑着点头,看向小侄儿:“大伯若是放心,倒可以让洛哥儿跟着静仪一起,我带着他先粗识些字。” 王锡瑞本还在斟酌如何开口和侄女商议,听贞仪主动这样接了话,不禁觉得侄女聪慧通透又贴心,一时愈发放心将孙儿交付了。 王元正色问:“如此我岂非要为洛儿备一份束脩了?” 贞仪也煞有其事地点头:“任凭大哥哥的生意算盘打得再精细,这笔花销却是免不掉的。” 三太太从旁笑着与侄媳道:“备肉时记得多割二两瘦肉,你们二妹妹打小便不喜食肥腻!” 晚归的王锡琛与王锡璞刚踏入堂中便闻得笑声一片,家中倒是许久不见这样热闹的笑声了。 橘子在椅中伸了个懒腰,瞧着堂中融洽的画面,不由得想,若是淑仪也在就好了。 贞仪回金陵已近半月,淑仪却未能抽身前来与二妹妹团聚,贞仪思念大姐姐心切,也曾向三婶试着问:“大姐姐若是出门不便,不知我能否登门去看望大姐姐?” 三太太却笑着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哪里方便这样走动的?” 这话中有一半是托词,贞仪固然不方便单独登门,可若由婶娘陪着却是很合情理礼数的,只因淑仪一直未能替婆家延续香火,三太太自觉抬不起头,更无颜带着家中人登门搅扰罢了。 贞仪心下有所察,也不好再央求,只能在私心里盼着早日能有和大姐姐见面的机会。 却不成想,这“机会”说来便来了—— 这一日,忽有消息传到王家,道是蒋茂伤着了,伤得很重。 三太太心惊胆战,忙让人备车往蒋家去。 贞仪扶着三婶一同往外走,橘子也拔腿跟上,一面胡乱地想——这蒋茂平日里看着一无是处,此番伤得倒是很善解人意,上有老天及时雨,下有蒋茂及时伤,横批——可以去见淑仪了! 猫儿的想法难免天真冒昧,饱读诗书的贞仪却断是不能够这样幸灾乐祸的,面对蒋茂的横祸,她只是不免思虑长远地想——若是蒋茂不幸死了,大姐姐能否有幸归家来? 三太太得亏是不知侄女的这番名为“不幸”与“有幸”的“思虑长远”,否则势必要当场惊厥过去。 在这秋尽冬来的日子里,贞仪跟着惊慌失措的婶娘第一次登了蒋家的门。 第五十五章 立冬(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若叫橘子来形容淑仪,若是猫儿的语言表达能力足够与人类共通,那么在很久很久之前,橘子眼中的淑仪便像极了一页诗稿——瘦弱干净,风一吹便会翩翩而动,每每吴侬细语都犹如在低吟着闺阁诗词,眉眼间总带着江南烟雨笼罩下的朦胧诗情。 时隔一年再次相见,此刻这页“诗稿”上却写满了慌乱不安——蒋茂伤得很重,整座蒋 朱启既然想隐瞒身份,那自然不可能以王爷身份大摇大摆的去崇山寨。 大明这边自然是乐得用这些钞票,去换草原上的这些饲料和牛肉干的,至于说那些金属铁矿卖给草原也是丝毫不惧。 如果是这样那就算她现在和名冢彦的关系似乎还算可以也必须立刻拿下名冢彦。 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如意就怕陈倩倩生气,为了陈倩倩,她妥协了。 「哎呦,我听说剖腹产很受罪的,你干嘛不等他们自然生产呢?」太后数落道。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有不错记忆力的人,也当然记得,当时清水千夏曾经想跟在他身边,见识更多的风景。 失去这些能力的神祇不光是失去了进步空间,同时也失去了与人战斗的可能。 这一拳一脚的威力,不仅让大蛇丸的身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手里的草薙剑,也是一下子掉落到了地上。 吸收完黑光后,索清秋的真灵内第二个魔神之婴即将孵化成功,只要继续用信仰之力喂养,不超三天,他的真灵附身就可以再次升级。 手中轻抬,手中的青云剑就已经是破空而去,于此同时还看见方哲掌心一番,当即就是拿出了一张符箓。 这强烈的战斗的余波也让一些还在森林里面的忍者们看见了,她们不可思议的张大了嘴巴,有一点难以想象,忍术真的会那么强大的吗? 而此人自然是卡卡西了,能随意的从窗户进鹿雪这个影级强者家里面的也只有成为一种习惯的他了。 海伦娜登上沧龙舰桥楼露天平台,雪白的裙摆、蒙面的纱巾还有她那海水般蔚蓝的长发都在风中飞扬,美丽出尘的倩影与炮火连天遍地血腥的战场对比强烈。 一大清早的,鹿雪她们就来到了接受任务的地方,暂且称作为火影办公室好了。 大黑狗呼吸微微粗重,凶狠地双眸死死盯着狰蛇,情绪复杂至极。 然而今天,他今天遇上的这个修士所说的语言,明显和自己常用的语言有所不同。 其实张玉娴主仆的一举一动,又怎逃得过邹雄的耳目,邹莺莺那里也早就接到消息了。 箱子被机器人甩了下来,接住箱子开启按钮,迅速变成枪装,我是加长式手枪和鼠是单枪,虎是重型双枪,狗的是扣在手臂上的转轮炮,还有他最爱的刀,手套也给我们带了过来,想的太周到了。 暗叹了口气,罗云突然有点后悔把楚原领到这里来了。要是他自己过来,按照楚原给得单子购置齐全药物,这个马屁可就只有自己能够拍了。 “轰!”两个拳头碰撞的同时,苏晨洋便在空中一个转身向后翻滚,和羽化拉开一定的距离。在看羽化,也是一脸惊奇,身体随着拳头的碰撞,倒退了几步。 猴子摸着其中的一个说:“这东西稳定性可靠不!”,鸡非常肯定的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编了个理由,凌峰才挤出了草房,看着依旧热闹的房间,凌峰不由地苦笑。 第五十六章 立冬(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次日清晨,贞仪翻开昨日未能来得及翻看的月令集解,与静仪讲述立冬节气相关。 “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万物收藏,人也当规避寒冷,静仪体弱,这个冬日里贞仪很少带妹妹走出家门活动。 今冬落下第一场雪时,橘子懒洋洋地趴在寄舫书屋垂着的棉布门帘外,两只山竹般的毛茸前爪优雅交叉叠放,眯着眼 “你……哼,你不用这样,你不就是怕我的三个高级神兽么,还要用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虚伪!”希尔本来铁青的脸,听到首斯的话,竟然狂妄的大笑。 如今的金凤婷更加的意气风发,因为成功的扳倒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在整个向家镇那简直就是耀武扬威的存在。也因为在扳倒向紫惜这件事情上,王喜与她的意见相左,便遭到了金凤婷的鄙视,慢慢的疏远了王喜。 “改了时间了,回家自己好好准备准备,然后明天早上千万不要迟到了,八点就来。”总管说完就直接走了。 叶天敢肯定,这伙人是跟阴泽地没有半点关系的。现在看来,这些人冲着阿奎去,想要捉到阿奎,然而拿到悬赏。只是叶天想不明白,这阿奎究竟是有什么值得那大胡子口中的老爷大费周章的地方。 而宁宝贝这边,虽然没睁开眼,但是经过她俩那么大的动静,哪里还睡到着呢? “雅雅,我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认真回答阿姨。”冷阿姨面色严肃地说。 “中午到家了,可以把李鹭放出来了。”李艺打开了袋子,把李鹭放了出来。 不顾她的反抗,凌浩轩拉着她进了专卖名牌店里,然后叫服务员介绍一下把衣服配给她穿。 两个白痴拿到钱,兴奋的离开,老鸨则是看着宁宝贝漂亮的脸蛋和玲珑有致的身材满眼都冒着钱财两字。 无爱眼中冰冷,被人指着鼻子骂,对于她来说这是不可饶恕的,在地球的时候,没有指着她的人还活着。 听着胡成都安排好了,杜若曦也不会去质疑他的决定,点点头答应了。 手一伸,神偷一样的技巧,南宫石印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那人腰身的腰牌给拿到了手中,再滚回另一边,迅速离开了。 为啥,因为她自己也被自己的班主任这样坑过,拿着成绩单,老不公布,现在她算是报仇了,心里美滋滋的。 于是我驾起风车,夜染衣骑着大狐狸内内,我们风驰电掣般赶往悦灵林而去。 简皓不说,她还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而提到工资这一回事,她又想到了某件不好的事情。 胡慈成接过瓷瓶,心中激荡万分,拿着手中轻若无物的瓷瓶,恍若是拿着万钧重物一般,深吸一口气,立刻带着三名玄武兵,飞速向着靖海会的总部赶去。 “好啦,师傅最疼你了,那好,你们跟我进去吧。”翠影说着,又回身看了我一眼,然后拉着雨妹的手双双走进魔宫。 上次坐他车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在那里鬼哭狼嚎丢人现眼,现在居然好意思反咬一口? “我们风族耳听八方,想用百草谷的地形迷惑住我,哼哼,阴阳玄,你要是当上中州盟主,可真是西疆大幸”? 卫长风虽然不喜这种做法,但却也没办法制止,你又让士兵翻一翻尸体查找是不是还有装死的,又不许侮辱尸体,那怎么区别谁死了谁没死?难不成挨着个的去听心跳?他也只好长叹一声,转身回营。 第五十七章 立冬(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大清科举舞弊之风积疴已久,学子间的不满之声便也常有,但正如王锡璞所言,那些声音最终只是石沉大海,并不曾兴起大风浪。 可此次事态的发展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或正因这不满被压抑了太久,金陵学子聚众阻截考官船只的举动似一把燎原之火,这场火从金陵烧至整个江南,前后不过一月,竟又蔓延到了京师—— 其实十来个师父已经成家的超过半数有余,他们晚膳前就可以离开戏班回到自己的屋里。剩下三五个并未娶妻的,平时闲暇便爱聚在一起吃茶论戏,或者和乐师们交流器乐上的心得,亦或者轮流唱唱段子。取乐自个儿。 苏锦听出来是自己的老熟人朱天顺的声音,扭头盯着他看,朱天顺对苏锦有些心理上的压力,但此刻维持会壮胆,以及周围全是官宦子弟们,倒也不是很怕。 “孩子,这个世界的人们需要的是彼此和平相处,而不是相互炫耀武力,争强好胜。我们要怀着一颗真诚的心去对待别人,这样别人也会真诚的对待我们…”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了萧跃的思绪。 萧跃的身体感觉度从来都是30%,在承受比别的玩家更多的痛苦的同时,他已经从这别人看来比较疯狂的设定中找到了游戏中的某些奥秘,而且当那些疼痛完全被适应了的时候,萧跃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刺激。 骂完武六七,我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吕游,此刻她头上的黑气竟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情况让我很是费解,因为如果是色鬼缠身,这黑气不可能消失,可是不是色鬼缠身刚才这又是怎么回事? 听了天机子的话,龙玄空并没有觉得轻松,一个瞬间,他就下了又一个重大的决定,那就是再次迁都,而都城也相当于在九玄山之下。 此人,也会天风这等神通,被逼无奈之下,宁愿加重创伤,他也不打算逃离。 假如是在几个月前打到这个东西,就足够在现实中换辆高级轿车了,可现在智能已经调高了驻地令的暴率,这块本来含金量十足的东西身价跌到了不足一千金币。 出了大街,路渐渐荒凉,颠簸的越加厉害,薛冷玉虽然努力保持着身子的平衡,却还是难免的会撞到了殊离身上,不过知道殊离无意,薛冷玉也不再多心。收了乱七八糟的心思,一心想着薛家不知道出了什么样的事故。 花子妤眼看着冰儿脸不红心不跳地将自己的“终身”就这样给安排了,也不说话,只看向了皇帝。 火狼的心里根本提不起点反抗的心思,虽然他的师傅实力也非常的强大,但毕竟他不会对火狼下杀手,所以他只是朦胧地知道他的师傅很强,但具体强大到哪一步,他却是不知道的。 看着那动作无比迅捷的高平荆,罗通的嘴角忍不住一抽,这家伙逃跑的本事绝对是一流。 “你还真说对了,我并没有打算走官道,我要走最危险那条道,随便清清垃圾。”离月夺过老头手里的酒壶,想到之前老头就是喝酒壶里的,顺手又还给他,拿起旁边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懂得了顾庆丰其实势力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雄厚,后面这四年,顾庆丰面对封家人的反击,从没想过挣扎,只是默默承受。 “好兄弟,等我!”黑衣苍凉大笑,进入疯狂,冲上来一把抱住魔牙,强烈的黑气在体内压缩,最后统统释放出来,用自爆将敌人拖下水。 第五十八章 小雪(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贞仪擅自出门之事很快惊动了王家上下。 想到昨晚贞仪那句“理应要去衙门求回公道清白”,王锡瑞心头剧跳,向闻讯赶来堂中的王元吩咐道:“……快,即刻往官衙去!务必将你二妹妹拦下带回!” 堂中人人震悚不安,王元也不敢多言停留。 看着王元匆匆而去的背影,满眼血丝的三太太欲言又止,神情痛苦煎熬 以看破红尘的扫地僧,哪还会在意这世间的一些俗礼,他相信,就算白泽未对自己行师礼,也会如同尊重长辈一般尊重自己,毕竟这个少年的心性,可是通过自己考察的,而且,自己的衣钵,也算是传承了下去。 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你!王哲猛的张开眼睛,喷发无尽的怒火。 继续躺尸休息,因为明天就要进行下一轮的华夏好声音的赛事,现在萧白一天的安排,要萧白感觉很充实。 贾克斯眼神中的杀意凝结成实质,在这种饱含杀意的目光下福满已经彻底动弹不得。 云天是面带微笑的注视着面前的两道虚影,而雷莹莹她们二人却是木然的呆滞在了那里,被面前突然出现的一幕给震惊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高妈妈今天给高鸿飞打了个电话,叫他早点回来,说有事。她知道高鸿飞是个孝子,一听有事,肯定要回来瞧瞧。 太阳被掩盖在厚厚的云尘里,四周紧密的不透一丝凉风,天气是闷热得很。 “大哥……”苍云涛他们兄弟三人看的面色大变,即便是他们对云天有着极大的信心此时也忍不住心头狂跳了起来,对面那个唐秋灵显然是有些疯狂了。 接下来是顾章军,这马屁精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也混了一个副主任。不过是享受副主任待遇,级别还是科员。 如此强大的力量,恐怕足以横扫整个大楚国了,究竟有多么恐怖的力量,才能将这些人全部消灭。 出人意料的是凯特琳没有感谢龙玄,而是直接拿出手铐,想要将他当场拘捕。 还是那样的动作,慕初然轻轻地拍了拍萧何的手背,不知道为什么,慕初然的这个动作总是会让萧何感觉很安心。 在岩石底下,无数的黑色触手蔓延到他的全身,他的脸狰狞不已,眉头紧皱,苏必烈闭目和触手再次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战斗。 一丝丝,一簇簇的信仰之力汇聚成汪洋大海,那是一股让人震惊的气息。 龙玄最终还是强行忍住杀意,选择自主的后退,轻盈的将其闪避。 随着虚无吞炎的一声令下,魂虚子便着手跑路,打算打开一道空间虫洞,进行远距离传送。 而天使装甲则是天使使用武器的一个统称,比如战斗天使,在天使初生的时候,都是统一的天使属性兵种,而只有进行了洗礼之后,才能够决定他们的发展方向。 感受着一道道不弱的气息,龙玄便脸色黯然,认为此事极度棘手。 “啧!那大长腿!那身材!”周亲茹那是啧啧得咋舌,像猛兽看见猎物一般,开始欣赏起李铭优的颜值。 杨若安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被那人一下吻住了嘴唇,好一会儿,才慢慢的放开了她。 “滚开!一哥岂是你们这些脏东西能靠近的?”蒋川抬脚把几人踹开。 瞧着鹤户优纪那躲闪的目光,羽川白泽神情微愣后不禁微微一笑。 他们纷纷开始惊恐的想要逃离战场,心中早已没有了抢夺体质丹的念头。 似是有些难耐,李辞扶着林知夏后脑勺的那只手缓缓的移动到她的脖颈处,然后一路往下缓缓的游走到她的胸前,隔着衣服,宽大燥热的大手无意识的抚摸揉捏着她娇嫩的浑圆。 只不过梦楠是越解释越乱,这下就连何雅也是一脸不悦,双手就想着王煜的腰抓了过去。 他很期待,双超基因生物体的诞生,也愿意为此贡献一点微薄的力量。 现在被她拿出来穿在身上,胸口的扣子少系了两颗,微微大敞的领口处露出她雪白嫩滑的肌肤。 自己好歹也是有钱人,于是便决定最近找个时间去买个车,这样也方便。 李铁柱点了点头,他相信儿子没有说瞎话,因为王大树的脾气他是知道的。 不少人转发了这条围脖,然后艾特了陆厉霆,表示了深深地谴责。 冷月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惧之色,她怎么也没想到,林海竟然会发出如此恐怖的一招,根本不是此刻的她,能够抵挡的。 声音落地,白色身影一飘,一个仪表堂堂,面色清冷的白衣中年男子,出现在黑狼的面前,将林海挡在了身后。 但那又如何?自己一路扫荡,圣境中的晶石已经堆积如山,花费一些根本不在乎,买下这些妖兽内丹,就算自己用不完,海月宗还有那么多的弟子呢,在凡间界,这妖兽内丹可是绝对稀罕的宝物。 “作为一名医学工作者,我希望大家能够将救死扶伤的精神传承下去!”王教授虽然头发花白,但是依旧在慷慨激昂的讲话中。 此时的我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之上,看似放松实际上却一直在警惕着,因为我不知道那邪物会不会出现。 一开始看到这俩人的时候,李二龙只是觉得眼熟,并没有一眼就认出来,完全是因为他们今天的这一身装扮,跟上一次李二龙见到他们时的装扮太不一样了而已。 这间昏暗的屋子里,不见下跪等待责罚的属下,只有两个并排而坐,衣冠楚楚之人,其中一个自是梁帝友贞,儿另一个则是位衣着绸缎,腰系丝绦,羽扇纶巾的中年男子。 这不嘛,李二龙刚说完,他一看李二龙这个态度还更加生气了呢,心想既然你不在乎我用不用你的收割机,那我就挑拨乡亲们都不用了,我看你到时候咋办。 见周仓气色很好,裴元绍好奇地问道:“将军,是有什么好事了吗?”私下里他们二人互称兄弟,但是正是场合还是需要称呼正式一些的。 第五十九章 小雪(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而任凭猫儿的呼噜声再如何悦耳安宁,王介却再也无法被治愈了。 郎中诊看罢,王锡琛也已反复看过,得出的结果都是相同的——王介身上其他的伤尚可以养一养,但右手却是再无法握笔了。 去官府哭告吗?怎么能呢,此案由天子下旨办理,天子岂会有错,交白卷更是实情,因此这并非冤枉误伤,相反,这是天大的酌情开 杨修现在恨不得将那个死胖子用一根根钢钉定死!就因为他,让他们陷入危险之中。 米优都看迷惑了,他们俩不是都结婚几百年了吗,怎么感觉不太对? 队正这才意识到爱驹玩完是一回事,自己玩完是另外一回事,自己的命此时正捏在对方手中,而对方到底是不是人类他都不敢确定。 气运是覆盖全族的,元鹿作为族主,虽然是最大受益人,但是族人也是水涨船高,气运大增。 玉梅的头似乎更低了,从德成的角度看,只能看到她光洁的额头和羞红的耳廓。 “谢谢陶大夫,您真是太细心了!”付坤感激地说道。他觉得自己的头脑越来越清醒,记忆力也强了许多,就像一下子回到了五年之前。 不过跟随元鹿一路走来,灵族都已经习惯性的相信元鹿了,只是不知道这次元鹿要怎么做。 这绝不是有人在突破混元大罗金仙,刚刚突破混元大罗金仙不可能有这般威势,这般威势已经是能够比得上混元大罗金仙六重天以上了。 此时的他们已经是万分庆幸自己能够加入灵族了,元马、元象和清鹤突破太乙金仙初期,元羊、元兔、元鸟、元鹭、元鸡、元蝉突破金仙巅峰,简直是一步登天,此乃大道所钟,灵族正是应运而出,若是错过,反而后悔终生。 只是龙族,诞生之后,通过后天的努力、修行,他们会不断的蜕变。 “你喜欢游泳吗?”同样和叶振一起走进游泳池的,大家不用猜也知道是刘宇飞,因为四人之中,除了叶振,也就他会游泳了。 沈铜离开NG大厦后来到了唐人街,他记得这里有一家做礼服的店。 因为我是有持枪证的,所以我把开枪的事情全部承担下来,李欢欢则和我保持一致,说是被万龙会的人袭击的时候,她一直是躲在楼顶上的。 “明凡!”于曼丽扑倒在他身边,不停摇晃着明凡,眼泪彻底流下去,明凡却倒地闭眼没有回答。 蓝羽特意将旅游作为她酷爱的一项活动来炫耀,以便她日后时不时的为了任务,失踪个一两天也不会引起别人的疑心。 看着天空飘动的白云,我感觉特别累,一股困意涌上我的心头,我回到家里面,速度冲了一个澡,把身上的血迹全都洗掉,然后一头扎进床上。 史晓峰立刻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周笑依有点不好意思,微微侧身。 空守的话,并没有让这些今天才见到我的师弟师妹们有什么反应,相反的,他们都盯着我,好像是在看怪物一般。 道从他体内飞出的虚影,化为一道异灵,毫无方向的漂流进了时空裂缝之中。 白得得感觉自己又跟不上容舍出牌的节奏了,不明白容舍到底是看透了生死,还是没看透。 凌寒天收了气势,变成一个普通青年的样子,在聚念深渊外的一块青石上坐下。 练云裳自然也是认识白得得和容舍的, 只不过风水轮流转, 以前是白得得仗着白元一的关系,对练云裳多有不敬, 而现在是练云裳“绑架”了白元一, 让白得得不得不臣服。 第六十章 小雪(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贞仪从那团悲怒的火焰中悟出了一件事,或者说是得出了一条适用于她的道理与活路——可以真正击退消沉情绪的并非是发泄、放空、亦或是他人的同情与安慰……而是实实在在的、有事可做有事想做的“存在感”以及做成这些事之后的“成就感”。 这一瞬,贞仪想要去做很多事。这念想在她心口凝作一股气,叫她迫切地想要去觐见真理真相,以此来对抗心中无尽的茫然与不满,并向这愚昧浑浊的世道证明何为真正的对与错。 她如同一艘飘浮在布满迷雾的海面上的小船,此志好比锚点深深扎下,叫几欲沉没的小船得以继续向前——以再无顾忌迟疑,毅然坚决的崭新姿态向前。 王锡琛看着风雪中的女儿,泪眼逐渐朦胧,朦胧中所见,女儿的身影与那株压着积雪的梅树恍惚重叠,生出了无畏的枝干筋骨,飞雪则仿佛化作了她的羽翼,她仰颈而望间,恰似鹰鸟在病中褪去旧羽,展翅涅槃。 寒风穿庭而过的呼啸声,在王锡琛的脑海中化作了一句来自李贺的瑰丽诗音——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风雪庭院中,王锡琛万千心绪化作了一声长长颤颤的喟叹。 袁枚先生那一句“唯贞仪最肖其大父”仿佛成了一句判词,大母授贞仪立世之途,大父授立心之道,当此二者终于不能够并行时,贞仪最终选择了后者。 二十一岁的贞仪彻底褪去了稚色,脸颊上的圆肉消失不见,显露出分明的骨骼,连带着骨子里的锋锐本色也一并不再掩藏。 待到来年春日,钱与龄又一次为刊刻女子诗集而征集诗作时,贞仪依旧为其诗集作序之余,也将自己的许多诗稿一并送了去,钱与龄高兴极了,连声称赞贞仪“总算是肯开窍了”,因而视若珍宝地从中选出了足足五篇犹觉不够,又欣喜地写信与丈夫提及此事。 夏初,钱与龄还归金陵母家小住,与贞仪反复商议之后,钱与龄结了个金陵女子诗社,名德风诗社。 此举自是又惹起一番非议,但钱与龄并不在意那些声音,她一如幼时那样特立独行,而她的母家人也一如既往地支持她。 此时的钱与龄已育有一子一女,其夫蒯嘉珍入仕为官已有六载,嘉兴蒯家乃是书香望族世代为官,钱与龄却私下里与贞仪说,蒯嘉珍厌极了这浊浊官场,夫妻二人的兴趣皆只在书画诗歌之上。 钱与龄一边和贞仪整理诗稿,一边笑着说,她家那位“老铁先生”已然打算好了,再等两年,待满了三十不惑之龄,他便会着手辞官,原话是:【书读过了,官做过了,也算无愧蒯家列祖列宗了。人来世间一遭,总要留些日子给自己过。】 贞仪不禁叹服这位蒯大人的洒脱随性,又为九英姐姐感到格外庆幸,自幼便飞扬自在的九英姐姐找到了另一个无拘无束的清透灵魂作伴,二人又这样意趣相投,实在是极幸运的事了,只是……老铁? 懒洋洋躺在一堆诗稿上的橘子更是扭头看向钱与龄,险些怀疑这位作风清奇的“老铁”怕不是它的老乡,也是穿越来的。 对上一人一猫疑惑的脸,钱与龄笑起来,伸一只手去揉橘子的大圆脸:“他字铁崖,老铁乃他浑说的自号!” 此处是钱与龄昔日未嫁时的小院,钱家一直为她保留着,贞仪坐在这间陈设如前的书房中,听着九英姐姐的说笑声与窗外蝉鸣,恍惚间只觉一切皆如幼时,只是身边少了总会温柔细心地照顾着她的大姐姐。 钱与龄也想到了少时挚友,便与贞仪说:“算一算月份,你大姐姐下月就该临盆了?指望她出门是万万不能的,这两日咱们不妨一同瞧瞧她去。” 淑仪有孕,要从去年王家三太太离世说起。 彼时淑仪闻听母亲自缢,万分悲痛之下昏厥过去,贞仪将大姐姐扶至榻上,匆匆帮大姐姐查看呼吸脉象,竟意外把看出了孕象。 淑仪那时已有两月余的身孕,只是她成亲十年一直未能有孕,月信又常波动,加之那时王介卷入科举案中,她终日忐忑忧虑,便更加顾不上留意自己的身体变化了—— 那一日,淑仪看着还未显怀的腹部,眼泪砸在衣襟上,喃喃着同二妹妹问:【贞儿,你说……倘若我早些知晓此事,将它告知母亲,母亲是否便不会轻生了?】 三太太在世时,烧香念佛打听各路偏方,只为让女儿顺利怀上孩子,女儿在婆家的“体面”向来是三太太的要紧心事之一。 贞仪无法回答大姐姐的问题,她只知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接下来叫大姐姐吃尽了苦头。 淑仪承受着丧母之痛,被迫卧床吃药养胎,吐了足足五个多月,瘦得不成人形,直到近一月来那如细柴般的四肢才总算养出了一点肉来。 次日,贞仪便和钱与龄一同去了蒋家。 钱与龄与淑仪说起“德风诗社”之事,让她也进诗社来,凭她的才情说不得也能成为名动江南的女才子,淑仪听了这话,笑着嗔道:“你还是这样,三句话里总要有两句是打趣我的。” 钱与龄也反过来嗔她:“你也还是这样,分明是真心话,你总当作是打趣!且叫德卿来说理!” 淑仪跟着看向一旁笑着的二妹妹,想到这里,她心中便实在忧虑,二妹妹今已有二十二岁了,婚事却仍无着落,现下又跟着九英胡闹结什么诗社、刊什么诗集,往后这可怎么办才好? 此时已然万分忧虑的淑仪如何也想不到,这竟还只是个开端。 这一年钱与龄因忙于诗社事务,在金陵一直住到了冬日小雪时节,钱家自幼便费心栽培这个女儿,将她视作可以继承祖母陈书衣钵之人,因此钱与龄刊书也罢,组诗社也好,钱家都是十分乐见其成的。 至于蒯家,当初与钱家结下这门亲事时,便也是看中了钱与龄的书画才名,自然也没道理拿那些教条去过分约束她——更何况蒯铁崖那厮一身反骨,轻易过问不得,动辄便拿辞官来威胁族中……这些小事,就随他们夫妇去折腾吧。 钱与龄少时便有才名,又与嘉兴才子蒯嘉珍被传作一段佳话,兼有钱、蒯两家的书香门第作为支撑,随着几首好诗在江南之地传扬开来,德风诗社的名声逐渐打响,半载间社中女子竟也有了二三十人。 贞仪多年前在嘉应州偶然结识的合肥才女许燕珍,亦因贞仪之故入社,她与贞仪的唱和诗词一时被引作美谈,使许多江南士人交口称誉。 贞仪也曾去信山东,邀请陈凝田入诗社。 陈凝田回信婉拒了,字里行间大意是指孔家规矩繁重,她虽心向往之,却不便这样出头露面。又笑着自嘲自己的诗写得本也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还是不要坏了诗社名声才好。 信的末尾,则与贞仪道,她虽不能入社,待来年却有机会路过金陵,到时她会想办法劝说家人多停留两日。 贞仪不禁期盼着那一日能早些到来。 橘子从贞仪口中听说到这个好消息时,使劲儿地回想陈凝田的模样,竟觉有些模糊了,分明它的记忆向来很好的。 橘子想要牢牢抓住并猛猛操练自己不听使唤的记忆力,于是便开始有意数起了日子。 等待宛玉来金陵的这一年,贞仪身边发生了好多事,橘子也都一件件数过来了,在橘子看来,每一件都是好事—— 首先最好的事当然是淑仪母女平安,淑仪产女时很是凶险,好在母女俩都慢慢活稳当了,橘子松口气之余,仍交待了附近的猫帮她守着淑仪母女,有情况记得来报; 而后就是贞仪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了——这个听来简单的结论,却是橘子严谨调研的结果,调研范围是方圆百里,调研工具是方圆百里的猫; 此外,王锡琛在贞仪的鼓励下,终于如橘子所愿,走上了他的专业之路,开了间医馆谋生——但因他向来提倡防病于未然,用药慎重,见效多缓慢,因而生意只是寻常。但王锡琛不愿失了本心,更不愿坏了家风,因此很坚持自己的行医之道,贞仪对此很赞成,橘子也相当肯定; 王锡璞为妻子守丧一年后,离开了金陵,说是为了谋出路,他离家那日,橘子蹲在院墙上看着,只见那道背影竟有了几分萧条的老态; 大房倒是人丁最齐全最兴旺的了,王元又多了一子一女,橘子对祝霜静钦佩极了,这么难生的孩子,她竟一次生了两个出来——比起那一双龙凤胎,橘子发自内心觉得他们的阿娘祝霜静分明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她实在是太厉害了; 至此,王元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但这并不妨碍王锡瑞某日吃了两杯酒之后依旧会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脑袋上敲几下,橘子觉得这也是好事一件,王元都三十多岁了,还可以被爹打,难道不好吗?——不管是从善良的好心眼出发,还是从邪恶的坏心眼出发,在橘子看来这都是好事。 事情是说不完的,日子却总有期限尽头,冬季已至,又一年小雪节气来临,就在橘子险些以为陈凝田要失约时,她终于踩着入冬后不断下降的冰凉地气,迟迟抵达了金陵。 第六十一章 大雪(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金陵城对陈凝田而言是十分特殊的存在,这里有她思念的人,也承载了她许许多多的年少幻想。 贞仪与陈凝田十一岁相识,十五岁分离,相互陪伴占据了对方最明亮的少年时光。二人时隔八年再次相见,泪眼盖过了笑眼,眼眶中都不禁盈满了酸涩又欢喜的泪。 陈凝田里里外外都变了许多,贞仪拉着她在窗边书案旁的高脚圆凳上坐下,她拿帕子边拭泪,边认真看着眼前的贞仪,笑眼里含着泪,道:“德卿,怎好似只有我一人要老去了?你怎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人的长相自然都是会随着年龄而变化的,但陈凝田眼里的贞仪依旧轻盈灵秀一如少时,若非说哪里变了,那便是轮廓气态更清晰了,原先即是灵秀青山,而今是晨雾散去的灵秀青山。 晨雾散去,自然就会被更多世人瞧见真容。 陈凝田说话间,端庄干净的裙角晃了晃,她垂眼瞧,只见猫儿端坐仰首,抬起一爪正拨弄她的衣裙。 陈凝田又惊又喜不可置信,弯身将那团毛茸茸的橘白抱起:“橘子?橘子竟也还在……” 她将橘子抱在怀中,泪水打湿猫儿的毛,微微抬首间瞧见了小案稿纸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算式,破涕为笑间,甚感哭笑不得,又觉德卿身边果真是哪儿哪儿都没变。 人也一样,猫也一样,就连这些怎么算也算不明白、多看两眼就能倒头睡过去的算稿也一样! “德卿,你可还记得,从前你的书桌便是这样临窗而置的,你教我算学,我没学几日便听不懂了,笔都给你咬秃了好几支……” “笔秃了还是小事。”贞仪接话道:“后来你干脆不学了,只在一旁抱着橘子给它捋毛,猫也只差秃在你手中了。” 陈凝田笑起来,低头拿额头抵了抵橘子,又说起从前的诸多趣事。 她只回忆过往,贞仪却更关心她的现状,信上说来总归浅,贞仪攥着好友清瘦微凉的手掌:“宛玉,你过得好是不好?” 这问话似乎过于浅平了,却叫陈凝田心口处抽动了一下,她看着眼前好友,片刻,轻声道:“两个孩子都很乖顺听话,衣食更是无忧……这样的日子,又有哪里不好的呢?” 橘子自上了年纪后,愈添傲气,轻易不允许被除了贞仪之外的人抱太久——很多人根本没掌握真正的抱猫技术,猫在人身上,一点也不舒服。 但这一日,橘子躺在陈凝田臂弯中,由着她抱了很久,听她和贞仪说话。 直到天色将暗,守在屋外的孔家婢女隔门催促。 贞仪原想留陈凝田在此过夜,但到此时也未再“唐突”挽留了,纵是万般不舍,也只能送好友登车离开。 青驴车跑过石板路,嗒嗒声响乘着寒风远去。 年轻僧人盘坐殿中,嗒嗒声响围着木鱼荡开。 陈凝田之所以能在金陵多逗留数日,是因她向同行的丈夫家人谎称身体不适——或也不能说是谎称,她是真的受寒咳重,只是受寒乃是她刻意而为。 离开金陵的前一日,陈凝田以祈福为由,终究去了一趟栖霞寺。 见到贞仪后,陈凝田曾向贞仪再次确认着问:【德卿,你未曾将那件事告知他吧?】 只这声“他”,贞仪便明晓了她在说什么,答她:【我既答应了你,自会守口如瓶的。】 当年王介卷入科举案困于牢狱之中,陈凝田曾求得丈夫写信为王介陈情,山东孔家后人的话总是有些重量的……那是陈凝田第一次“越线”,即便她口中的王介只是她家中世交的后人、她心中的兄长。 她的丈夫最终答应了她,只是那封信递到贞仪手中时,王介之事已了,科举案已了,一切尘事也已了。 大雪纷纷,为山寺覆上一层银白。 陈凝田想,哪怕他只是寻常故人,她既路过此地,也有理由去见一见的,总归她与他在年少时也并未有过有违礼数的举动,他是那样坦荡的君子人物,为她留足了问心无愧的余地,可是……可是,此时见他一身单薄僧衣在雪中清扫寺道,她却到底是再没办法将手中的伞举过他头顶了。 陈凝田驻足时,年轻的僧人也已直身望来,两道目光之间隔着漫漫飞雪,雪花柔软轻薄,却割开了一道万丈天堑,让谁也没办法再近前一步。 月令集解中言:【小雪,三候,闭塞而成冬。】 待到小雪三候结束,大雪节气便到了。 冬月里,钱与龄回了娘家送年礼。 嘉兴离金陵不远,钱与龄每年都会多次往返。正也因此,钱家的小辈们都和这位作风潇洒的姑母十分熟悉亲近,每当钱与龄回金陵时,总少不了有小辈向她请教学问。 今日来个请教书画的,钱与龄自是不在话下;明日再来个求指点诗词文章的,做姑母的也是信手拈来;可后日来的这个十来岁的侄儿,却是拿了个算学册子—— “拿这个来问我,你可算是问错人了。”钱与龄笑着看向一旁帮着整理诗稿来信的人:“仪吉,你该去向这位邻家女史请教才对。” 钱仪吉不过十来岁,半信半疑地看向贞仪,向她施礼请教。 自此后,一连三日,贞仪每次来见钱与龄时,钱仪吉总会跑来向她请教算学。 见他在算学之道上确实有些悟性,贞仪便与他道:“不妨先将《历算》与《筹算》读透,你这几日问的这些问题在书中均有解法。” 钱仪吉愣了愣,才道:“女史所言是梅文鼎先生的《历算》与《筹算》吗……小子如今实难读通……” 贞仪也愣了一下:“读来很艰难?” “……”钱仪吉不语,只一味瞪大眼睛。 钱与龄不禁笑了起来,她对贞仪道:“你当谁都与你一样,八九岁的年纪就能看得懂那些艰涩算法了?那可不是单识了字便能读通的!” 又道:“别说他如今这般年岁了,纵然是连同我在内的许多大人士人,如今也不见得能看懂那《历算》一书中的高深庞杂之处!” 贞仪恍惚想到了什么,她笑着对钱仪吉道:“你且等两日,两日后我再过来。” 两日后,贞仪交给了钱仪吉一本手写册子,上面是由她简化解析过的《历算》的上半部内容。 钱仪吉又惊又喜,如获至宝,对贞仪更添钦佩。 钱家子弟众多,常出入江南各大文社,这本手写册子辗转传入了金陵算学社中,很是引起了一番振动,有人称叹道:“真可说是……其义约而达,其理简而显,纲要齐备,透彻简明了。” “若非是对《历算》知之尽详,若非是对算学一门已然登堂入室乃至如数家珍,断然不可能做出如此尽其精微的剖析!” “若非有数十年的钻研只怕不可成此事……” “倒不知这位先生是何方神圣?我等竟从不知金陵城中还有如此算学高人!” 待听闻书此册者乃是一女子,且是一年轻女子,社内一阵静默后,却是愈发轰动了。 此册被传抄之下,在喜好算学之人手中流传开来,待来年春时,辗转传到了一位宣城学子手里,他将其带回宣城,送去好友面前:“……是从金陵城传来的“小历算”,兄长猜是何人所著?——乃一金陵女子!似是听兄长提起过的!” 春暖花开的庭院中,身穿素袍的詹枚接过细看,眼中闪烁出一点久违的笑意,好一会儿,他才说:“二妹妹所擅,远不止这些。” 第六十二章 大雪(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詹枚为父守丧已满两载,家中仍多见素白颜色。 詹父于前年初春离世——大前年冬日里王介出家后,詹枚来不及与病下的贞仪当面告别便匆匆离开了金陵,正是因为接到了父亲病重的消息。 王元曾赶来宣城参加丧仪,捎来了贞仪写给詹家伯父的祭词,以及贞仪对詹家兄长的宽慰之言。 虽相隔遥远,但这两年来詹枚 当然这些李越是不会知道的,当李越清醒的时候,他已经在神之空间之中了。 这个提议还是很不错的,柳星河在心里给黄羽一个大大的好评,比胡峰会来事多了。 当即我就懵了,而且完全就是一头雾水!因为在此之前,就是不说那些蹿天红和煞魅,还有老鼠什么的,单是刚才那两条大爬虫,就已经差点要了我们的命!可现在,怎么什么都不见了呢?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那些天翔公会的精锐玩家,暂时已经不能对传说等人造成什么威胁了。 而在魂先塔之中,则是为陈乐送来了无数休养的丹药,帮助陈乐来修复,这些丹药每一枚可都是极品丹药,价值至少是在三品灵物之上。 这些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说道,其中更多的是男人,这些男人,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但是长相就各异喽,实在很难描述,其中不乏有一些青年才俊,但是更多还是上不了台面。 现在武奎可是宁愿被警察抓去,因为被警察抓去,顶多来一个闯入民居的罪,又没有伤害任何人。但是如果警察不管他,武奎想到要是被吴敌杀死,就不好了。 这处空间不大,四周白茫茫一片,唯独在前方,有两座古老大殿,和一处清澈水池。 不一会儿,吴敌的汽车直接就在中华南路的一家名叫君凯悦大酒店的门口停下了。 “呵呵!没有什么只是想起曾经犯过的一些错误!有些难过!”刘闯对着李越苦笑了一声说道。 我是王,我是无上的帝王。他们想要和我一战,那么就是要挑战我的存在。我会在无上的巅峰静静的看着,等着,期待着,赐予着他们的挑战的。 狂暴的能量波动,疯狂的在比武台之上肆nue而开,而众人的目光,都是望着半空之中的那道千丈紫se雷枪和漆黑拳影。 抓住谢迁语气中的一丝冷意,苏青晨微微一笑,他就知道谢迁并没有沉寂,只是有着太多无可奈何使得不得不堕落。 而一旁的慕蛟和龙彦,两人的攻势变得愈的凶猛,将两名暴熊族的壮硕男子,bi得手忙脚乱。 波赫、雷动两人却未开口,两人看向莫语目露奇光。他们可不认为,一个莽夫就能毁熊家、杀董离、刑罚台上施展算计,令贺益山连连吃亏却奈何不得。今日他如此行事,不管故意闹事又或另有深意,暗中必有依仗。 最终的毁灭,撑破了天地,撑破了时代,让那无尽的时代,仿佛成为了脆弱的晶体,虚空之中不断布满晶莹的裂痕,下一瞬间,全部的粉碎了。 这时候狼妖说:是吗既然这样你们都别想离开,随后一抓抓一个一下就吃下去,随后说:不知死活的人类跟本大王做对。 “既然这样的话,那只有出手了。”梅震岳阴冷的眼神微微一凝,倒并没有惊讶,显然知道慕风并没有这么容易妥协。 在无比炽热的炽阳域,竟然出现一条寒冰走廊,绝对是很神奇的。虽然炽阳域太过广阔,自成体系,越加稳定,有泥土流水等等,可寒冰还是很少见的,更别说形成一条巨大的走廊。 第六十三章 大雪(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入冬后天寒,王锡琛便不许两个女儿再去医馆里帮忙了。 静仪身子弱,贞仪则要照料静仪——这是王锡琛的交待,但贞仪心里明白,父亲这是知道她近日一直忙于折腾钻研月食之象,故才让她一并留在家里。 这一年的大雪节气十分地“名符其实”,从一候至三候,半月间大大小小下了四五场雪。 一整个冬日里,贞 已经升级成了三环战法的他,能力和魔力的成长,是成倍数增长的,而不是加法。 “你们有什么感觉?”赵子弦一边感受着体内的变化,一边扫视着三人问道。他感觉到体内有股热流与寒流再交织争斗着。先前他不明白怎么回事,现在却明白了。那是“火烧灵凤”与体内的蛇的阴寒气息在相互融合。 嘭嘭嘭……又是数声巨响,几辆车子瞬间爆炸,燃烧着的铁皮四处翻飞。 他们两个虽然误打误撞参与到了相同的事件,但是各自负责的人不一样,因此不可能完全一起行动。 虽然巫大母做的饭食无法和赵子弦做的相比,但是他们四人还是吃到真正的地方特色之味。一桌饭菜,被他们如秋风扫落叶般一扫而空,其中以陆杰和黑苦妹吃的太多。他们两人由于战力的提升,需要大量的能量补充。 也许,在那个佛脏洞里的确放置有某些物什,但当夏浩然在看到机关术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前辈们的智慧体现。 李察通过空间之门回到纽约,蝙蝠侠则留在蝙蝠洞,在昏暗的灯光下发了会儿呆,叹一口气。 或许邪灵的力量比其他的恶灵更胜一筹,但是他们的弱点也更加的突出。 “去看看就知道了。”弘历道,说完便向街头走去,素依只得跟了上去。 菲利浦看出此人没有政治头脑,只是一个追求武者极致的剑客,也便不再说什么了。 朱翊钧被问得一愣,在他坐上皇帝位置的二十多年里,还没有哪个大臣像钟南这般和自己说话。怎么说呢,钟南现在的样子有点痞痞的、贱贱的,但是却让他生不出半点反感,相反却觉得对方有点可爱。 证人先对白术鞠了一躬,痛心疾首道:“白总实在抱歉,我不能对不住华夏联邦死去的无辜战士和那些无辜的百姓作伪证。 冷若冰将信将疑,按照李白说的操作,她一路过关斩将,不到三十分钟,她嘴里发出一声惊呼。 狼族贵族学院的教学水平也是一流的,不论是硬件设备还是授课老师,都是顶尖的。 墓老怪一边怪笑着,一边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直到他也进入了禁地之中,身影这才消失不见。 到了练习室,徐光熙看到指点学员找假音共鸣的陈子平,脑子一冲,踏进练习室的半个身子争先恐后的倒回去。 今天是下雨天,那么他们就可以出去逛逛街,买买东西。如果大白说要换地方住,他们还可以一起出去看房子。想到此,她决定今天穿一件美美的连衣裙。 杀!杀!杀!这鬼影一出来,四周鬼气翻滚,杀意沸腾,众人只觉有无边暴戾杀气滚滚而来,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还没反应过来,鬼影纵身跳起,利爪如钩恶狠狠的朝众人扑了过来。 40分钟后,大量的战舰在离岸2海里就对台湾岛上的倭军进行火力打击。以战舰上巨大的火力瞬间碾压倭军。 “无廉耻而嗜乎饮食者,可谓恶少也”,蓝火莲酸气冲天,气得七颠八倒,“久居鲍鱼之市,不闻其腥臭”。 “方局长,这次的事情,左叔应该都跟你说清楚了吧?”我问道。 因为叶雅倩住院的缘故,刘海滨对于里面的医生也是非常的熟悉,而且任建明还帮着他介绍孙岩杰,所以刘海滨对于任建明真的是非常的感激。 “拼了!”东子咬了咬牙,虽说上面师父跟自己说的那一番话非常的不靠谱,但是现在用来自我安慰倒也是效果不错。 自己获得异能的第一天,晚上这个所谓的杀手联盟的人就派遣杀手要取自己的性命。 “嘻嘻——”这颗土行本命之卵显然不同于土灵珠,竟然还很人性化地出一连串愉悦清脆的笑声。 老方还是在用虚步不停的试探,他不敢贸然攻击,但面前这个男子面对自己的数轮试探却只是不同声色,连动都不动。 “苏兄也不必多想,我与那呼延傲确实有些过节,只不过碍于对方是地级高手所以找苏兄帮忙,东西到手后苏兄若是喜欢送你就是”。 房锦看苏怀一副拒绝的模样,但还是笑脸相迎道,“苏兄,我刚刚可是又救了你一次”。 先民山是这一片万里蛮荒最高的山了,盘木千里,非常适合躲雨。 换做平时,这一类的灵技要么就是火属性,要么就是水属性,再要么就是风、雷、冰等单一的属性,甚少有多种属性混合在一起的情形出现。但现在……梁榆施展的这一招灵技却是这个模样,令人深思。 曹操后退迟了一点,导致直接被项羽顶到了墙上,而且还是顶出了防御塔的保护范围,这样的结果几乎就是致命的。 不少路过的车主看到这神奇的一幕来,都忍不住冲着刘迁驾驭的汉兰达竖起了大拇指来。 奈何,许晴的内心控诉起不到丝毫的作用,刘迁这坏蛋依旧是我行我素。 “王爷,张将军所言不假,王爷不能在隐忍了,朝廷是喂不饱恶狼,王爷越隐忍,朝廷贪念越大!“韦季彦附和,完全赞同张玄陵提议! 几根阵旗插在了元五行布下阵法的内圈,然后慕九瑶手中拿着一个阵盘,不断的布置着。 这四个年轻人倒是被他这一顿教训,骂得肃然起敬!一个个对他的印象都改观了。 李芷婕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发现却是感觉不到红绳的存在了,一双眼眸顿时瞪得老大,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斯颜内敛又害羞,对着一个陌生男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顿饭她肯定食不知味,根本没有吃饱。 车子在鑫天百货停了下来,叶淑娴挽着斯颜的臂兴致勃勃地杀到了三楼服装部,直接走进了名品服饰专柜。 第六十四章 冬至(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船舱内,顶部高悬着一盏琉璃圆球灯。 贞仪推了一张圆桌,置于那圆灯下方。 很快,一名年轻歌姬举着自己梳妆用的水银镜快步而来:“女史,不知这面银镜可否?” 贞仪点头接过,与歌姬道谢后,即与众人道:“假设此灯为太阳,此桌为我等所在的‘天地’,即‘地球’也。” 她举起那面水银镜:“而 跑马场兽医院,认认真真的检查了一通,兽医没有检查出黑霸王的问题,程胜只能一脸郁闷的回到了贵宾厅。 为了防止自己真的被销毁了,邪眼暴君主宰只能遵从内心生存的欲望屈辱的眨了一下眼睛。 叶辰在继承了古神的记忆以后,对于一些东西,也知道的比以前更清楚了。 “你说谁不知好歹?”唰的一声,莫予淇手中的剑刃落到了刘鑫的脖子上,森寒的剑气差点将刘鑫给吓死。 张浩挨着张语嫣坐下,几人开启聊天模式,不得不说,老头也有八卦的,他们把张浩的祖上八代都问了一遍,听到张浩是张仲景传人,更是惊讶的张大嘴巴。 这话虽然不错,不过当路青看到那几货手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是,忍不住咧了咧嘴,因为这卖相,实在有点不大敢恭维了,不是没熟的就是过焦的,简直是惨不忍睹。 “那你想要做什么?吴阳,不如我们将这头龙给埋了吧。”金妮的善良之心发作了。 吴阳躺在沙发上,潘多拉在一旁削着苹果,将一个苹果块放入了吴阳的嘴中。 任云铁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此时,大海之下,路青正悬浮在水中,动也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在自己头顶上绕来绕去的大白鲨。 阮芸熙不自然的羞红了脸颊,抬头看向姜梦瑶,“我能不能不穿,我穿不习惯”。 林淞一边向着那炙热的火海艰难走去,一边急促地喘着粗气,由于酷热难耐,其稚嫩的脸庞尽显痛苦之色。 抵御恭魔教,保家卫国……这辈子的事儿太多了,死前还想这些,未免有些头疼吧。 老道虽然说晋级了锻骨境的修为。但是他毕竟是刚刚晋升,没有彻底的稳固下来,而不像唐耀辉直接就是地级初阶的实力。一下子就打的措手不及。 她当年敢为了爱情一怒反出上京沈家,又怎会是忍气吞声的人呢? 另一边,把嘉士财团的雇佣兵们赶出足够远之后,凌海接到了周权的呼叫。 出了洞口,林辰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这次他来收获还是挺大的,起码知道了精神境界也是可以划分等级的,虽然巨龟对此事不愿意多讲,但也透露大概分为星辰和银月两个大的境界。 ”我还是很理智,你在想什么“?姜云霆伸手把阮芸熙的下巴搬过来,看着他的脸庞。 成功是一种成长,但失败也是一种成长。现在的所有失败都是来得及的,上了前线后,再出现像今日一样的表现,到时候才是真正的难以挽回。 卡莉法的天赋不是绝强,又没有蕾玖那种与身俱来的天赋,正需要借助一个恶魔果实,来提升自己的上限。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徐玲玲眨动了几下水汪汪的大眼眸望着他反问道。 突然,紧闭的大门被人猛地一下子从外朝内推开,坐在沙发上还在发呆走神的徐玲玲,当场就被门与墙相撞声给吓了一大跳。 第六十五章 冬至(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世人习惯了将短时日内大范围传播、会要人性命的病症统称为瘟疫。 而瘟疫又被世人统称为瘟神发怒,天神降罚。 神之所以降罚必然是被触怒了,若想要停止这场神罚,便务必要找出触怒神灵的源头,向神悔过,祈求原谅。 大灾大疫之年,就连天子万岁都要拟罪己诏向上天认错,况且百姓? 而寻常百姓所 我们两帮人分别落座,当然中间的椅子没人去坐,两帮人泾渭分明。 后者显然一开始就知道锦年下来了,什么特殊反应都没有,举着菜刀继续手中的动作。 “你之前都公布消息,要跟商月结婚的,就在下个月。”锦年挠了挠权少倾的脸,语调里有着不满的情绪在。 “不过如今他施展太古出龙失败受了重伤,恐怕后面会很麻烦”。六爷道。 “没事,你们睡,我出去一下。”我穿好衣服,蹬上鞋子又去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就朝着学校大门走去。 她说我们现在是高三上学期,眼看着就要结束高中生活了,所以她决定这周末,我们班搞一次野外生存。 武索大喝一声,脚步往地面上猛地一踏,身子往前冲去,两只带着铁圈的手臂冲着两人就砸了出去。 火光映出了韩金镛这俩伙伴的脸,杜大、杜二,看了一眼韩金镛、看了一眼车逢春,又望了望春妮儿尸体停放的那间屋子。 童主任手里正捧着茶杯,听到这话微微一笑,跟着就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搁,头一抬就要说话。 当看着大凯人熊一般的身子慢慢悠悠的从车里抱出一把片刀时,脸色变了变径直从几人身边走过,脑袋都没敢回一下的跑远。 张三风一个纵身,来到白素贞身前,手中剑式突变,使出天妖屠魔诀剑。 “他倒是会做好人,你已经把加了料的酒喝进去了,才知道劝你,那个时候,你喝多喝少又有什么区别呢?”夏青青冷笑道。 许愿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地,并把被给程念盖好,然后,轻手轻脚地去了外面了。 虽罩树纱暂时解决了问题,但说实话,一出门所有树都朦朦胧胧的,对眼睛也是一种折磨。 心中本就万般难受的陈澈,听到这里,不再犹豫,如离弦的箭镞,从厅中飞奔而出,他太了解乐轻蝶啦,若不是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乐轻蝶绝不会选择这样离开。 梦星晨见她看着自己的手皱眉,立即把手藏到身后,低着头不敢看她,他怕在她眼里看到厌恶。 这虽然是大结局的高潮,不过并不是他们目前拍摄的最后一段戏,剧情是打乱拍摄的,中间的戏份反而是在结尾开始拍摄。 “找死!”中年色狼脸上露出一丝怒容,大喝一声向张三风冲了过去。 因为那香气,浅得几乎闻不到,即使在蒸气浴里,味道也只是那么一点点,还是那么的温和无伤。 “我们有什么事,好像也不必向你汇报吧?这位老板娘,你随意使用媚术可就不好了。”张三风眯着眼,道。 突然间,屋外开始变得异常喧闹,诗诗听到屋外有惨叫声,哀嚎声,某种老鼠的声音,以及像是犬吠的声音。 “和你客气简直是在浪费感情,走了。”上官灵烟挥了挥手,下线了。 后边似乎是还有一些其它的内容,但已经有些听不清楚了,不过就算是听清楚了的那些内容也是让可雅有些惊讶:仪式?祭品?普通人?杀掉反对者?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六十六章 冬至(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橘子被吓坏了的洛哥儿抱着藏进了屋内墙角处卷起的席子里。 橘子也曾带着小小的贞仪这样藏过。 而如今橘子已经很老了,又受了伤,这样被洛哥儿紧紧抱着,几乎挣扎不得。 洛哥儿吓得发抖,小声对橘子说:“橘子,你别去,他们还会再欺负你的,我保护你……” 谁知原本已近无力的橘子,听到这一句 金棒挥出后,上面还瞬间笼罩上了一团栩栩如生的绿色尖刺,使得金棒瞬时变身为“狼牙棒。 “你这是咎由自取,你哭吧,我走了。”南风担心有诈,就先行诈她。 吸收了海量的能量的元丹似乎不知道满足一般,即便是再多的能量都也如鲸吞,大口大口的吸收着,将所有汇聚而来的能量吞噬。 兰铁心是信天完美傀儡这件事自然要绝对保密,是以二人在公共场合都是以朋友相称。 一路撩到大腿处,他这才停下来,只见那原本已经石化到大腿根本的肌肤,回落了下了接近十几公分。 “你年老体虚,这东西还是留给你自己享用吧。”南风笑道,若是此物对他有效,王叔早就拿出来了,此番拿出来,无疑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实则王叔自己也很清楚此物对他没用,只是不忍心看他就这么走了。 “好”薛善应一声,也不再多说,向着崖边又靠近几步,长剑拔出一剑斩下。 “HR金属的密度偏差了一些,与我预想的不一样,大概还需要两周的时间完善,那蓝腦石他们这次从格林兰那里就带回了几克,不足以完成我的实验,预计完成争论实验,大概还需要三十克的材料。 东子把这一切都默默的记在了心里,准备一会儿去网吧查查,这个老方和苏老二到底是什么人。 南风又上前一步,这次排在他前面的还是内定生员,但那人只是皱眉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离队躲闪。 “你们感觉怎么样?”慧皇见那两个阴魂珠没入到那两个丫鬟的心口处,知道事情差不多成了。 月倾城从越修的皮肤上几乎已经确诊,可还是让肖辰亲眼看看,好吃下这个教训。 “我暂时不会回去。香港荣皇那边,交给你,我很放心,再说还有干爹在那里帮你,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好了,那这样,没事我挂了。”夜景宸说着,准备挂断电话。 荣振烨幽幽的瞅了她一眼,岳母突然间转变态度,他确实很惊讶,想来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只有许朝暮敢说他老男人,在别人眼里,他沈迟年轻英俊,风度翩翩,也就许朝暮敢这么说他。 言简意赅的六个字,却蕴含了太多的意思,林沂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 为什么墨大哥还是不接受她递给他的水袋?为什么墨大哥就是不明白她的心意? 陆华浓和六皇子并肩坐在竹排上,看着日出东升,孔雀岛已在眼前,两人不由地相视一笑。 饭桌上,韩弘耀问起了方一凡最近的一些生活情况。方一凡谈了些拍戏的事还有和景皓阳的日常生活,当她刚准备起身准备再给韩弘耀添点汤,突然感觉胃里一阵反胃,连忙捂着嘴跑去了洗手间。 铁衣几人来到一处放着玉床的地方,上面落满了桃花瓣,看起来很是唯美。 唐程数了数自己的背包,现在已经有23件白色二十级的装备了,再看看金币余额,很好,已经突破百金大关了,很强大。 第六十七章 小寒(一) - 岁时来仪 - 非10 贞仪见信,撑着病体起身,与家中稍作商议了一番,便于次日清早随长兄一同登上骡车,匆忙离开了家中。 橘子原本要跟上,贞仪实在不放心它的身体,便叫它留在家里,托付给了极爱惜猫狗的洛哥儿照料。 王元与贞仪兄妹二人出了金陵,冒着数九严寒,一路向南,往湖州府去。 夏秋时的那场疟病,带走了许多贞 这老爷子,怎么就胜负之心这么执着呢,就算你们胜了,到了决赛,也一样不是彤彤的对手。 阎王: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胜算可能就会更高一些了!到时候,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之前是飘过了一个大骷髅头,就让队伍中的老郑死掉了。这次是飘过来两个骷髅提,同样也是嘴里和眼里都冒着蓝绿色的火焰。 若是风清真的跟着去了保安科,那么迎接风清的便是这些保安还有绿毛的一顿暴揍。 “我这是在尴尬个什么劲儿?”袁凡暗恼,他隐隐觉得现在这个感觉,跟刚刚唤醒唐韵的时候那种灵魂交融有关。 他退后几步,从空窍里拿出了那蛊虫,正准备捏下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瞧你,好好说着话,怎么又说起不开心的事儿了?”刘双双用胳膊肘碰了碰井施伦。 “看的出来。”威廉抬起自己的酒杯,同样一仰头干了下去,算是回应之前香克斯敬的那杯酒。 袁凡因为服用过通神丹,所以视力远超常人,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一只比其他的紫碧虫体型更大一些的昆虫一马当先的飞了过来。 或许能遇到一些熟人,和她们在如此舒适的地方聊天也是不错的。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瞠大了眼眸,仰头看着那蜿蜒游动的巨大神龙,天空没有云彩,它穿行之间毫无遮蔽,落在众人眼中简直纤毫毕现,甚至那层层密密的鱼鳞之间还有发丝般的雷光闪动,为它自己织就出一层蓝紫色的云雾。 从现在开始,三大隐地对于众人來说终于不再是迷雾重重,而是清晰无比。 苏锦洛本能地点点头,此刻她的大脑一片模糊,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到了靳家,在给苏锦洛安排房间的时候,靳老太太才愣住了。 “又来诱惑我!”懊恼地瞪了他一眼,一掌将他要蹭上她的脸推开,气呼呼道。 “唔,烤的有些老了,蜂蜜擦的也早了一点;还算差强人意吧,不过,这样的食物,显然不需要你来品尝了!回家族吧,那里的食物才会让你觉得更加的可口!”咀嚼着这块培根烤肉的瓦兰,看着面前年轻的家族特使说道。 只可惜,血魄神龙既然出现,当然早就将所有一切都安排稳妥了。 不过她知道,能有这么高的人气不少是神话的功劳。正看着,手机就传来神话六人祝贺的信息,显然他们也有关注。 “有谁不服,皆可挑战。”苏铭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一副傲气凌然的模样。 黑衣男子说完也同样不再理会这里,带着另外两名男子离开了,只有那名被下令的男子跑去传达他的命令。 两公里的距离,在拥有坐骑的二转玩家眼中,五分钟就可以赶到。 叶少打断她的话说:“行了,几套衣服嘛,又不是要花上几千万。一会儿我们就把行李带上,拐商场去把衣服和一应生活用品都买了。 李湘男看着我们有出来,脸上的得意的笑容立刻凝固了,换回来的只不过是上官雨的一阵暴打。 第六十八章 小寒(二) - 岁时来仪 - 非10 然而任凭淑仪如何将妹妹往外推,这一次却改变不了贞仪的主张:“大姐姐,我势必要带你离开。” 这是贞仪在来时便下定的决心:“大姐姐莫怕,父亲和伯父伯母都同意了的。” 淑仪的动作倏忽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妹妹。 她母亲故去,弟弟出家,父亲也离开金陵多年少有来信……她如何敢妄想还能回到那个家里?且又是以这样不体面的模样,岂非徒增外人讥讽的谈资? 况且蒋茂也不会答应的,她就算今日离开了,蒋茂也势必会上门纠缠,她不能将这样的麻烦隐患带回母家去! 淑仪依旧含泪摇头间,却听贞仪说:“大姐姐,我还有金银可用。” 贞仪取出了藏在披风下的一只钱袋,她打开,捧在手里:“大姐姐你看……” 淑仪眼睛颤了颤,顿时有更多的泪流下。 这里头都是眼熟的金银首饰,分明是她昔日给二妹妹的体己钱……二妹妹竟从未动用过。 “纵给了他,他一时答应,也难保日后不会翻悔……” “大姐姐,不是给他的。”贞仪打断了淑仪的话,将东西转头递向走过来的大哥哥和詹枚。 王元接过那钱袋:“淑儿,你只管听话!此事自有我与詹家兄弟去办!” 他们要去此地县衙,向官府请求“义绝”,做个彻底了断。 越是荒僻处越难讲道理,这务必需要诸多打点,詹枚在此处县上认得两位秀才,打算请他们一同往衙门去帮忙引见。 这是在路上便商定的事。 詹枚和王元离开之际,向贞仪轻轻点头,示意她安心等消息。 贞仪点头回应他。 十月里,詹枚从熟人耳中听闻了王家和贞仪的遭遇,匆匆就撂下手中事,往金陵赶去。待赶到王家,却听贞仪出了院门。 淑仪之事本为家事,但詹枚一向与王介交好,两家人又是世交,王锡瑞到底是叹息着说明了这桩家事。 詹枚立即便追去,一是代王介关照阿姐,二是放心不下贞仪,隆冬之际,听说她身上还带着病。 詹枚随王元去衙门打点,因有人从中引见,免不了摆席吃酒,眼见天色将暗,詹枚担心蒋茂返家找麻烦,便留王元在此应付,自己告了歉,往回赶。 见蒋茂尚未归,詹枚松口气,将带回的几张热饼拿给贞仪她们,也将消息说明:“且放宽心,一切都算顺当……” 屋里已要黑透,詹枚勉强找到一盏脏兮兮的油灯,拿衣袖略擦了擦,点亮后捧给贞仪,让她拿去里间用。 贞仪接过那豆灯,微弱火苗跳动着,晕染出一点暖意。 贞仪抬起眼,看着詹枚,与他轻声道:“詹家阿兄,多谢你。” 詹枚看进那双藏着太多心事的眼睛里,温声道:“二妹妹,这都不值一提。” 同她经历的相比,他做的这些都太微不足道。 贞仪去了里间哄了善姐儿睡下,又烧了一炉热水为大姐姐擦脸擦身。 詹枚碍于礼节,主动出了院子,却也未走远,就守在院门前。 夜渐深,风雪愈大,詹枚便登上骡车,坐在车内避寒,依旧守着贞仪她们。 从宣城到金陵,有一路急赶至此,百般奔波打点,詹枚已然倦极,在车内披着薄被,竟也不觉间睡了过去。 贞仪为大姐姐擦去身上污痕血迹时,只见那具瘦弱的身体上新伤旧伤交叠。 每擦一处,贞仪心间的怨便又无声深一寸,这怨恨不止是对蒋茂,更是对这世道无数个蒋茂,更是对这个造出了无数个蒋茂的肮脏世道。 贞仪虚弱却犹如一根绷紧着的弦,这世道的阴风呼啸着,刮过她这根弦,每一下都震出悲沉的鸣音。 贞仪恍惚又看到那夜小院中漫天的飞灰。 她需要微微仰起下颌才能对抗胸间的窒息,却于泪眼朦胧间追随着那些恍惚的飞灰之影回到了吉林戍边的山村里,看到了被大父用木杖打翻的符咒飞灰。 大父被许多人围了起来,承受着最恶毒的质疑咒骂,那是她的大父离开这世间的前一日。 贞仪务必要想些当下实际之事,才不会让精神在这幻视中崩溃,可当下却是遍体鳞伤的大姐姐,以及来时路上,贞仪看到的那些被席子裹起的尸身,有人被饿死有人被冻死,有人因饥寒患病而死,更多人因吸食鸦片而死,而他们的家人连一副棺木都负担不起,至多只能为他们烧两捧纸钱,纸钱在凛冬中也化作飞灰。 这世道处处都是这样的飞灰。 天地如炉,普通世人皆是炉上一粒被焚化的飞灰,这世道可怜。 处处可见如蒋茂此等奸恶者,官僚只责作恶者卑鄙却无视问题根源所在,这世道可耻。 放眼四望,平民多艰,公道难争,却有人以神佛因果之说、乃至被扭曲过的儒学之道,来蒙蔽他们,使他们永为蒙昧牲畜甘受万般不公苦楚,这世道可恨。 而在这可怜可耻可恨的世道间,贞仪竟又不得不承认,她也好,她家中也罢,已然是称得上幸运者……于是,这世道又叫贞仪感到万分可怖。 贞仪的视线先透过这无声的可怖,再透过泥屋的小窗,看向归来的蒋茂。 他喝醉了酒,输光了钱,深一脚浅一脚,骂一句喊一句。 他醉得太厉害了,脚下绊到他白日里随手丢下的长棍,一下扑倒在了雪中,醉醺醺地催着淑仪出来扶他。 缩在被子里浑身疼痛的淑仪颤抖着要起身,却被坐在床边的贞仪轻轻按住了肩膀。 片刻,贞仪微微倾身,吹熄了那盏豆灯。 “贞儿……”淑仪一惊,于黑暗中攥住妹妹冰冷的手腕。 淑仪听到她那从不信鬼神的妹妹轻声说: “大姐姐被他打伤,起不得身。而我早该听他的,从这里滚出去。” “大姐姐,我们都不该介入这因果。” “就让他听天由命吧,人各有命。” 淑仪颤栗着,口中喃喃难成语。 贞仪俯下身,牢牢抱住了发抖的大姐姐。 三九四九,冻破石头。 天将明时,王元才赶回,看到了半覆在雪中,冻成了破石头的蒋茂。 没人去动他,詹枚只请了衙役过来查看。 王家人离开前,留下几十个大钱,让两个村汉帮忙料理后事。 三九天,冻土难掘,只费一张破席而已。 小寒,初候,雁北乡。 怔怔惶惶的淑仪牵着善姐儿就此归家。 已很少出屋的橘子冒着严寒,早早等候在大门外迎接。 第六十九章 小寒(三) - 岁时来仪 - 非10 大太太一家也很快出来相迎。 淑仪唤着人:“大伯父,大伯娘,嫂嫂……” “欸。”大太太对上淑仪怔怔然的眼睛,反应了一会儿,才轻声应一句,攥住她的手,将人往家里带:“回来就好,回家就好了,啊。” 祝霜静跟在后面,拿眼神询问王元和贞仪。 王元低低叹了口气,贞仪只抿直了苍白的唇。 算算时间,李修刚来学校,也就五个月,已经立了一个二等功,一个一等功了。 “太好了!那我可以去好多地方啦。太开心了。”里恩激动的蹦蹦跳跳的。 t师师长没有耿军那样,鼻子翘天上,但是已经能看出来他很开心。 宋艾佳眼神一定,说道“好~全干,说完举瓶入嘴”咕咚咕咚就开喝!这次三人没动,而是看着宋艾佳把整瓶啤酒干了个底朝天。 转过身,唐枫不仅莞尔,此时他已经想到了眼前这名青年的身份。 “走了两个~又来一个~”九黎此时正翘着二郎腿。张开手掌欣赏着自己的手指。 李修,也破了三公里的全军记录。而且,根据他后来了解,甚至是世界记录。这也是他来神枪手四连的原因之一。 在他的世界里,老爷子是他唯一的长辈,是唯一一个看过他脆弱一面的人,而此时在老爷子的面前,任何情绪都无法再去掩藏,那种愧对于老爷子的感觉,是那样的沉重。 “陈总,周辰一向都是准时地过来公司的。所以再等两分钟吧,两分钟后,他应该就会来了。我可以先去等他。”万芳芳解释道。 余姚虽然换上了凡人的衣服,尽量低调出行,但是她出色的气度不能让泯于凡人,在被人发现后自然一览无遗。 “你把名单给我,近的今天就可以过来面试,远的就明天。”司维直接说道。 比起一个惯会鱼肉百姓的贪官,他当然是更相信苏秦,她和许桓之间不可能有什么。 说是跳舞,更像是原地摇摆,反正哈利不愿多挪动脚步,只是拖着步子在来回走动。 吃了枪的亏,握着警用左轮的白鸟任三郎猫着腰躲在了丰田车的车头后,朗声警告道。 林天手掌一翻,从储物戒指中,取出鲜鸡、熏肉、腊肠,以及烧饼。 若是寻常人余念雪定不会答应,但一听是赵凌寒,她先是一愣,随后又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噗呲,路道崇肩膀上的伤口瞬间爆出一团血雾,血雾逐渐凝聚变成了一团血球飞向了青年。 就像谢飞竹自己说的那样,对于老刘这种家人大过天的人,谢飞竹最早的出卖谢家,利用整个谢家来为季天河立威的事情,在他看来,就是一件罪不可赦的事情。 关于‘反重力装置’,基本上都是在设想中,根本就没任何人可以实现,并且做到。 ‘鬼针’不但在弯月镇出名,在整个洪县也是有名的,一手绣做的绝到,听说她绣的花能引来蝴蝶,许多县上的官老爷官太太都寻她来做绣呢。她也是每届靠山村绣赛必请的人,这已经是第四次参加。 监狱在城北,让我没想到的是监狱竟然就在那个赌场的背后,不过还在地底下。 卢夫人正自懊悔,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家将首领老许到了。 “光明是神所赋予的,神说,只有光明,才会驱逐黑暗……”此刻,风狂的吟唱慢慢的响起,这就是牧师最不好的地方,不管是什么大招,都需要一定的吟唱时间。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