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千里归期 (第一卷卷名:濛未初)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蝈蝈张翅膀,群集低飞翔啊。 一飞过胡萍,再飞到田垄啊。 绕屋又三匝,家族正兴旺啊。 山南有大木,山北有黄鸟啊。 一飞过山林,再飞到我家啊。 绕梁三揖首,世代绵延长啊。 张家有娇女,赵家有丁强啊。 随女驾车牛,壮我大坪房啊。 …… 豪迈的歌声和着乡村朴实而喜悦的气息,飘过葱茏的山脊,回荡在蜿蜒的山村道路上。 歌声来自于山林中长长的一条人龙,踩着杂沓而欢快的步履,人龙的后半截身子还掩映在层峦叠嶂的山谷间,领头的部分已经来到了山脊的平广大磨盘。跑在最前面的是几个半大的小孩,七八岁到十来岁不等,眼睛里闪烁着纯真而顽皮的笑容,嘴里发出杂乱的口哨和尖叫声,为整齐有序的山歌增添了别样的韵律。即便是浑身的灰泥也掩不住他们脸上的兴奋,热情被他们一把鼻涕一把口水地揩在乌黑油腻的衣襟上。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好时节。 江寰潋拉了拉马缰,靠在草坡畔的一棵大树上,微笑地看着长长的迎亲队伍从身边走过。这一定是附近某个村落的庄户大族,才能在如此多难的岁月举办盛大的礼仪。而他自己也有理由高兴,估摸着二夫人临盆的日子也该到了,希望她也可以给自己添个大胖小子。 待得人群过去,江寰潋才看见一个仆从赵兴匆匆跑来,边跑边兴奋大喊:“大人,大人,大喜啊。”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江寰潋表面不悦地斥责了一句,可心里却在微微跳动。 赵兴喘了口气,腆着脸笑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我刚刚在前方探路时巧遇到了曹史韩大人的卒吏周堂,说是他做产婆的大姐三天前到府上去了,此刻怕是小少爷已经出生了吧。” 江寰潋心中一紧,不由脱口问道:“周堂有没有说其他的?” “其他的?”赵兴摇摇头:“他赶着上武城催粮,只知道这些。” “哦。”江寰潋有些失望,然而同样也有着深深的期望,不管怎样,他希望在自己回家时听到的是一个好的消息,看到的也是人们笑脸相迎的热情,他期望二夫人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而且母子平安。 “走吧。”他把缰绳交到赵兴手中,自己翻身上了马。此刻的他归心似箭,脚下不自觉地便带了点力,马儿在逼仄崎岖的山道上小跑起来。赵兴急急地边跑边喊:“大人,慢一点,这儿很危险。” 江寰潋到家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距离周堂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天。然而还没进院子他就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氛,这种气氛很压抑,没有喜悦,没有悲伤,从迎接的仆人们的表情中他体会到了深深的不安,就连平时活泼聪明的大儿子江齐也束手束脚地站在廊檐下,悄悄地用眼神偷瞄自己的父亲。 这种奇怪的气氛瞬间在他的心上加上了重重的石碾,压得他心浮气躁,他厉声对着来迎接的管事忠伯问道:“二夫人呢?” “在……在里屋。”忠伯嚅嗫着回答。 江寰潋推开对方,大步向内院奔去,穿过长长的回廊,惊起屋檐下两只筑巢的燕子。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春寒,熄灭了他旅途积淀的喜悦和期盼,此刻的他内心无比的复杂,从下人们的神情中已经料到,母子平安已经不能指望,他只希望二夫人能平平安安就好。 和长长的旅途中始终挂念着一个事情不同,这一生似乎从未在这么短的路途上想过这么多的问题。二夫人甘棠和大夫人甘槐是亲姊妹,大夫人自小身体就差,在生下儿子江齐后便丢下江氏父子带着深深的遗憾撒手人寰。二夫人那时不过十四岁,在姐姐含恨的眼泪中答应了照顾夫君和幼子的愿望,这一照顾便是整整十年。 在回廊的尽头,江寰潋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赶紧侧身到一旁,躬身行礼:“江大人。” 江寰潋认出来人是西城的医师公孙令濮,他停住脚步向对方回礼:“公孙先生,可是来替甘棠覌诊的?” 公孙令濮稍稍顿了顿:“回江大人,二夫人身体已无大碍,只是……” “只是怎样?” “恐怕无法再生养了。” “哦。”江寰潋心中掠过一丝失落,但总算听到了二夫人安好的消息,他没有注意到公孙令濮闪烁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表情,挥挥手,独自沉思着向里屋走去。 甘棠的产房在院子最里一间,荫蔽在阳光和风雨都不易企及的角落。屋子里很暗,江寰潋轻轻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的是床上瘦弱蜷曲的背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听到开门的声音,甘棠用疲惫而沙哑的语调轻声问:“公孙先生,还有事么?” “为何不点灯?也不叫丫头服侍?”江寰潋尽可能用柔和的语气说,虽说话里有责备的意思,可是语境中却是掩不住的关切。 “夫君!”突然听到江寰潋的声音,甘棠的身躯先是僵直,突然便急剧地颤抖起来,她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的欢欣鼓舞,反倒是多了一丝恐惧,一丝悲哀。她没有回头,只是把身子蜷曲得更加厉害。 江寰潋点燃油灯,却听到甘棠发出一声尖叫:“不要。”她似乎特别害怕见光,一只手拼命在身边摸索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嘴里不停发出哀求:“求求你,别点灯。” “夫人,别怕,是我。”江寰潋一边说一边举着油灯往前走,嘴里柔声地安慰她:“孩子是上天赐予咱们的礼物,有则有,没有也无须强求,只要你没事就好。再说,咱们不是还有齐儿吗?”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甘棠双肩抖动得更加厉害了,继而伴着隐隐的哭泣声,却依然没有回头的意思。江寰潋将油灯高高举过头顶,才发现她怀里似乎抱着一个婴儿似的物品,再仔细看,却又不太像婴儿,连五官形态都没有完全长成,倒像个隐约有些人形的铁疙瘩。 看到那似铁非人的古怪东西,江寰潋惊恐地摔倒在地,灯火照亮了他痛苦扭曲的脸庞,一瞬间,他回到了一年前那场可怕的变故。 第二章:山中祭铁神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叮当的铁石敲击声交织在淅沥的秋雨中,融入幽深的山林之间,勾勒出一幅勤劳的秋日矿工图。 署令大人坐在伞盖之下,把玩着手中一枚玉扳指,这是他准备送给少府大人的贺礼。他时而展颜欢笑,时而凝神思索,花白的胡须随着表情微微颤动。这扳指莹润细腻,署令大人越看越爱,心中甚至多了一丝惋惜。 江寰潋就站在署令大人背后,目光远望,似乎融化在这苍山幽木之间,这喧闹的场景似乎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这座小小伞盖就像遗世独立的宫殿,形成极静与极动的强烈反差。 雨似乎越下越大,在脚下形成哗啦啦的水流。一个仆从烧了一壶茶奉上,恭敬地说道:“署令大人,署长大人,山间湿气重,喝点茶祛祛瘟毒。” 署令大人接过茶碗,突然扭头问江寰潋:“寰潋啊,这雨下了多久了?” 江寰潋把目光从层峦叠嶂的山林间收拾回来,微微躬了躬身子:“回大人,已经半月有余了。” “哦,都这么久了。”署令大人叹了口气,突然转换了话题:“你家二夫人跟你也有十年了吧,怎地就没给你添上个一男半女的?” 这突然的问话弄得江寰潋有些措手不及,他干笑了一声,正在考虑该如何措辞,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快跑,矿洞要塌了!” 署令大人和江寰潋同时抬头,只听见矿山发出轰隆隆的震响,江寰潋一个趔趄,两人手中的茶碗都打翻在地。紧接着一块块巨石从天而降…… 山林在摇曳,土地在翻卷,矿洞张开黑黢黢的大口,无情地把一个个苦工吞噬得无影无踪。江寰潋跟着署令大人在满是泥泞的山间狂奔,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脖颈渗透进全身却浑然不觉。等到一切归于宁静,众人伫足回首时,看到的是一幅多么惨烈的景象,泥浆混合着鲜血流淌在倾倒的树木山石之间,凄厉的呼号充塞在深沉的苍山秋雨之间,死亡的气息弥漫在侥幸活着的人心中。 署令大人瘫坐在地,眼泪顺着灰白的老脸潸然滑落,口中喃喃自语:“天地震崩,人间罹难,缘何会如此?缘何如此啊?” “大人……”,江寰潋欲言又止,不知该安慰还是该庆幸,他的身子依然止不住地颤抖,如寒风中簌簌的枯叶。 “有多少人……罹难?”署令大人双目空洞地从活着的人身上掠过,声音喑哑无力。 一名杂役清点后禀报道:“回大人,此次开矿共七十二人,逃出来的十不足三。” 署令大人缓缓闭上双眼。 “大人,我听说这开山采矿,要祭山、铁二神。今日状况,该不会是神灵发怒吧?”另一名署中杂役大声说道。 署令大人肩头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再说话,江寰潋知道他心中难过,可是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于是伸手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天渐渐黑了,一群人冒着大雨,踩着泥泞,恓恓惶惶地摸下山去。 天地若动,必有预兆,此事自然便惊动朝廷,朝廷派人调查,这一查就是三个月,所幸无人在此事中受责罚。 三月之后,王府重新请方士勘位,并在山南选取一处做开挖矿点。少府大人派人到周边百姓家征牛羊猪三牲做祭品,在山间连做七天道场。 祭典当日,矿工们便从新开的矿洞中挖出一铁人,这铁人高约尺余,形态如初生之婴孩,面目模糊,形态粗砺。众人或称其为铁神,或称其为铁精,经祭拜后将其熔入高炉中融化,自此果然再没有遇到过任何状况,一派风和日丽。矿工们暗地里都说是铁神在护佑百姓安宁。 原本以为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最多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难忘的记忆,茶余饭后多了一些谈资,万没想到会在今时今日,还会牵扯出如此状况。 江寰潋越看越觉得这铁疙瘩和当初从矿洞中挖出来,后又熔入高炉的铁人十分相像。古来便一直流传一种说法:阴神眷顾,必生大变。须得家宅中正,家主阳盛,否则恐难镇住那阴邪之气。当年楚王的妃子嬉戏时抱了一下铁柱,结果怀了孕,不久生下一块纯青透明的铁锭,最终为楚王招来杀身之祸。帝王家尚且如此,况乎自己一市井小吏,这似人非人的怪物必为江家招致祸患。 “断不可让此物伤及家门。”他哆嗦着起身,便想伸手去抢夺那铁人。 “夫君,你干什么?”甘棠发出一声惊呼,侧身把铁人护在身下。 “给我,这东西不能留在家里。” 江寰潋气喘吁吁地说。可是甘棠无论如何也不肯,她近乎哀求地哭诉:“夫君,甘棠十年无子,心中惶恐悲戚,求求你看在多年夫妇情分上,让我和他多呆一些时日可好?” “不可,此物不祥。”江寰潋摇头拒绝。 “夫君,甘棠不懂这些君子之道,可这终究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是你我的骨血所化,我只求你不要嫌弃,至少也让我稍稍尽一尽做母亲的责任。” 江寰潋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在甘棠惶惑悲戚的面容,心里便有些不忍,何况自从那铁人被挖出来后也并未有何风波。他任手掌在空中停留半刻,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重重地一拂衣袖:“罢了,这不怪你,姑且等几日再说吧。”说完重新拾起地上油灯,在桌上置好,支起帘帐,再推开窗户,一缕阳光投射进来,扫除了屋子里的昏暗和阴霾。 第三章:寒铁生早春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元狩四年,邯郸郡少府属下一小署长江家二夫人十月怀胎后生下一块顽铁的怪事最近成了邯郸城内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大家对事情的真假莫衷一是,不认识的在茶馆酒肆说说也就罢了,有那熟识的便在府门外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干脆进得府来东拉西扯一番,为的就是能够一探究竟。 江寰潋一怒之下干脆把府门给闭了起来。 为了不被打扰,他已经向署令大人称病告假,此刻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现在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要不要把那块顽铁给扔掉,扔掉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断绝了其他人的猎奇心理,时间久了或许人们就会渐渐淡忘掉,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真有其事。他从未把那奇怪的东西当成自己的骨肉,事实上没有人知道为何会发生这种状况,就连江寰潋自己也说不清楚。最让人惋惜的当属甘棠,那个可怜的女人从十四岁起便和自己在一起,替她过世的姐姐照料这个家庭,她把所有的爱都播撒在了江氏父子的身上。可上天似乎并未承认她的付出,一直过了十年她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怀上身孕,生下的却是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样的秽物留在家里,一年前的事故在他心中留下了太多的阴影。江寰潋下定了决心,然而每当他想要靠近时,甘棠都像护崽的母鸡,死死地把那块顽铁压在身下,又是祈求又是哭诉,弄得他心烦意乱,最终只好作罢。 初春的时节依然寒意料峭,江寰潋站在院子里,默默仰望苍天:再这样下去,自己终有一天会发疯的。 墙边的榉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闪而过,随即隐没在廊柱后。江寰潋皱了皱眉头,沉声斥道:“不好好在家读书,鬼鬼祟祟地在那里干什么?” 江齐磨磨蹭蹭地从廊柱后走出来,双手背在身后,再将整个人藏在植物的阴影中,这样斑驳的影子下便看不清他的表情。江寰潋表面虽然严肃,其实心里非常疼爱这个脑筋活络又懂事的儿子,或许是因为他母亲去得早的缘故,江齐比他同龄的孩子要懂事许多。 “你手上有什么东西?”江寰潋瞪了江齐一眼。江齐见隐藏不住,才不情不愿地慢慢伸出手来,在他的手中是一块黑色的龟甲。 “这是哪里来的?”江寰潋的声音不自觉地便提高了几分,这些天他最嫉恨的就是这种神神叨叨的鬼东西。 江齐浑身一颤,嗫嚅道:“我去东城延庆观给二娘和弟弟求个平安。” “荒谬,你哪里来的弟弟?”江寰潋呵斥道:“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都扔出去。” 江齐有些不情愿,其实这龟甲上是他给铁人求的名字,只是他不敢给父亲说罢了。古来起名都是由父母长辈起名或君王赐名,自己这位“弟弟”是不可能得此殊荣了,于是便萌动了少年人好奇的天性。他本来也没想让父亲知道这件事,只想偷偷给二娘送去,可却在翻墙入院的时候被父亲给发现了。 龟甲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抛物线,落到了院墙外面,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哎呦”一声惊呼,紧接着一个破锣般的嗓音便在院墙外骂了起来:“是哪个不得好死的狗东西,生孩子不开窍的吗?” 江寰潋即便性格再好,可护犊子的心却与人无异,自己的孩子自己教训也就罢了,哪里容得别人诅咒,何况话中还戳中了他心里的痛点。他冲着在廊檐下探头探脑的管事忠伯吼道:“愣着干什么?去看看是谁在外面。” 管事立即带了仆役赵兴开门冲了出去,很快便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进来。江寰潋看这老者作方士打扮,三角眼,齐根眉,喇叭鼻,拉杂的胡须,黄黑的牙齿,榉树皮般皲裂的老脸,披散的长发,灰色的方士袍服,一只手拢在袖子里,另一只手正抓住江齐的那个龟甲缓缓摩挲。再看他梗着脖子仰着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江寰潋便恨不得上去扇他两巴掌。但他毕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于是重重哼了一声,出声训斥: “你这人,说话怎生毫无礼仪?” 老者斜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庄有云,‘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何解?”他的意思很明白,老夫山野之人,不懂礼仪是应该的,可你这为官之人,为何却如此没有度量,岂不连我还不如。 江寰潋还真被他给问住了。对方辱骂自己家人,本来的确该问责,可如果自己真打骂于他,岂不正如其所言“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总不成自己和他辩论一番吧?可看对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估计自己还未必能辩得过他。 可要是就这样放他出去…… 老者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反倒把袖子一捋,推开忠伯和赵兴两人,用手指着江寰潋的鼻子道:“老夫自远方来,所过郡县莫不于我敬重有加,倒是你这大人,先是掷物伤人;再使人取我,意欲羞辱;现羞辱不得,便欲驱逐,是何道理?这燕赵之地尚有礼法乎?尚有王法乎?” 这人无理起来倒真是难解,明明是江家挨了骂,偏偏江寰潋还无从还口。本来最近已经挺糟心的了,这事情闹大了让他更无地自容。当今圣上尊崇仙道早已不是秘密,他只是一个小小署长,四百石小吏,真要有人到王府告一状或到朝廷参一本,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自己死倒不打紧,还得连累家人。 “那你意欲何为?”江寰潋话语中不自觉地便退让了。 老者伸手揉了揉脑袋:“哎呦,此处被砸了一下,有点晕。” “来人,看座。”江寰潋强忍怒气喝道。 赵兴不情愿地拿来一张矮凳,往面前一放。 老者刚刚坐下来,突然用手按住腹部:“哎呦,我本不食五谷,可刚刚拉扯费力,此刻腹中空空,难受难受,疼死我了。” 江寰潋握了握拳头,又缓缓放开,对忠伯喝道:“可有现成吃食与他?” 忠伯想了想:“昨夜还有两块糕点剩下,我这就去拿来。” 老者从忠伯手中接过糕点,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直噎得脸色发青,脖子通红,伸手在空中乱抓。 “你……你慢点。”江寰潋生怕他吃得太急噎死在自己家里,又对赵兴吩咐道:“快去拿水来。” 话刚出口,老者嘴里却含含糊糊地喊:“酒……酒……”,说着身子就往后倒。江寰潋赶紧伸手把他拉住,同时冲赵兴的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酒。” 等到酒壶拿来,老者夺过来就往嘴里猛灌,一直到壶中见底才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见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人,一些外厢的仆妇丫鬟和路人都挤在门口在看着自己。尤其是江寰潋更是面沉似水,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老丈还有什么话说?”江寰潋艰难地从嘴里蹦出这句话来。现在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如果他还敢无理取闹,他就可以下令把他暴打一顿,然后扔出门外去。 “哎,背壳啊背壳,你本自守一方净土,与世无争,奈何有人却要损你体肤,污你面目,你又何错之有?”老者将手中龟壳高高举起,对着阳光,似乎在欣赏甲背上的图案。嘴里念念有词:“邀於此者,四枝彊,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应物无方’,言不执滞也。” “应物无方,应物无方,与时易事,应物变化。哈哈哈……应物是也……应物……” 随着老者的声音,后院突然爆发出一声洪亮的婴儿哭泣,震得院子里所有人都浑身发颤。江寰潋正惊疑这后院中哪里来的婴儿,便见丫鬟春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大人,大人,小公子……小公子……” 江寰潋快步跟着春香往内走,突然又想起什么,待回过头,惊讶地发现老者已不知何时离去了,只有那龟甲匍匐在矮凳的中央,就像一只沉睡的怪兽。 第四章:赵氏父女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元鼎四年的冬日下了最后一场雪,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挂上了迎新的桃符,在这喜乐的日子里连春意都来得那样腼腆。江齐便如这姗姗来迟的春风,望着一片片雪花飘落手中竹简,又慢慢融化成雪水。 天气依然寒冷,可偏就有人不怕这寒冷的天气。 一大群孩童此刻在冰天雪地里正玩得高兴,他们正往匍匐在雪地里的一个孩童扔雪球,堆雪人。 孩子们尖叫着笑着:“对面的家伙,快快投降,投降了就不活埋你。” “对,投降了就不活埋你。” 下面那个孩子不知是吓着了还是冻住了,身体一动也不动,眼看着积雪已经覆盖了他的全身,又漫过了他的头顶。有两个大一些的孩子渐渐有些害怕了,他们悄悄凑近去,伸手探匍匐着那孩童的鼻息,其中一个嘴里悄悄嘀咕:“不会有事吧?江应物这个小怪物,平时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匍匐的小孩嘴角突然一咧,眼睛猛地睁开,随着他纵身跃起,大片的雪花四处飞洒,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他的嘴里发出得意地大笑,手中握着的两个雪团劈头盖脸朝两个孩子身上砸去: “到我了,对面的家伙,快快投降,投降了才能活埋你们。” 雪球带着呼啸在空中飞舞,不一会儿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远远逃开,孩童们边跑边喊: “哎呀,好痛啊!” “快跑啊,这家伙又发疯了。” “喂,别跑啊,你们这些家伙,不许耍赖。”应物大声喊叫着,追着几个小孩转圈,他的速度很快,不一会便跑到其他孩子前面。其他孩子看见他张开双臂像怪兽一般站在那里,吓得赶紧扭头往回跑,应物又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追逐。 如此往复几圈,应物突然一声大叫,噗通一下栽倒在雪地里,其他孩子见状立即欢呼起来,纷纷大叫:“他倒下去了,快把他埋起来。”随即七手八脚地开始把积雪往他身上堆。 江齐透过院门遥望着这些孩童,嘴角露出微笑,他们都玩得很开心,尤其是自己这位小弟应物,生活得就像个没心没肺的傻鸟一样,一高兴起来就放飞自我。 就在孩子们身边的糕点铺铺子,一个乞丐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拿着几个钱和老板娘祈求换几个刚出炉的糕点,他的身材瘦高,头发蓬松,脸色很苍白,身上穿着破旧的青色短褐,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孩子和他都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眼神和发丝同样青灰色的老板娘举起手中的小钱,对着天空看了看,摇摇头又退回去:“这钱我没见过,我不能收。” “这是今年刚出的三官钱,是新钱,现在长安已经全部使用这种钱了,您再仔细看看。”男子的声音有些尖利,但是语气十分温和,甚至有些卑微。 “你别拿什么新钱旧钱的来骗我,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我给你说,我不吃这套。”老板娘不耐烦地催促他:“去去去,去别家吧,看谁爱卖给你你买谁的去。” “求求您给我吧,您看看我这孩子,怕是等不到别家了。”男子望了一眼怀中的小女孩,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皮和脑袋都无力地耷拉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点点。看到她如此模样,男子面容显得更加悲戚。 “走吧走吧,装可怜没用的,这里每年都要饿死好多人,我见多了,你别以为我会可怜你。”老板娘一边说一边把他往门外赶。 男子一边哀求一边伸手格挡,趁老板娘不注意,突然从糕点盆里拿了两个,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偷东西,偷东西啦……”老板娘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起来。男子将一个糕点塞进小女孩嘴里,一个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含混不清地向闻声而来的人挥手:“给钱的,给钱的,在那里。”他用手指着老板娘放糕点的炉灶。 “谁要你的假钱哪,你就是小偷,小偷,抓小偷。”老板娘气愤地把两个三官钱扔在雪地中。 “小偷?”正匍匐在雪地中的应物耳朵动了动,突然从雪地中爬起来,把身边的其他孩子吓了一跳,赶紧四散奔逃。但是应物却并没有打算去追他们,而是拦在了那个瘸腿中年男子的面前,冲着他大喊一声: “小偷,站住。” 男子被下方突然传来的声音给吓坏了,可是定睛一看居然是个五六岁的孩童,又松了口气,也不理会他,继续拖着一条腿打算逃走。 应物看他又要往前走,他突然扑上去狠狠一脚踢在对方的支撑腿腿弯上。这一腿力量很大,男子猝不及防之下,居然直直地跪了下去。 应物大喊一声:“抓住他,抓住小偷,活埋他。”本来已经散开的孩童们听到命令顿时来了兴趣,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男子按倒在地,这些孩子大的已经有十一二岁,小的也有三四岁。大孩子用力把他按在地上,小孩子便不停往他身上一点点地盖雪。这男子本就瘦骨嶙峋没多少力气,自然也就不能反抗。他的头被按在雪地上,嘴里被堵上了雪,只能呜呜地抗议。 正在远处观望的江齐见状大惊,连忙起身往对面跑,边跑边制止:“你们干什么?还不快放开。” 他推开一名较大的孩子,然后把男子给拉起来,其他孩子见状纷纷闪开。男子此刻浑身颤抖,头上身上嘴里全是雪,单薄的短褐已经浸湿了,本就憔悴的脸更加苍白。他的双手如鸡爪般握在胸前,护住怀中的女婴,他的嘴唇不住哆嗦,想要说话却呜呜地说不出来,两行眼泪正慢慢从眼角渗出滑下脸颊。 “大哥,这是小偷,小偷是坏人,你干嘛帮这个坏人?”应物很不满地问。 “你们这样会弄出人命的,何况他是不是坏人也不该我们来定。”江齐责怪了小弟一句,然后语气又转温和:“走吧,我们先把他们领回家,这种天气他们在外面走肯定会出事的,到时候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江家大公子就是细心。”“是啊,这时节还带着孩子在外面走动的,都不容易,你们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有围观的人开始赞叹,也有人感叹。江齐冲着大家笑了笑,然后扶着男子慢慢前行。 父女二人被带回江府,江齐吩咐忠伯和春香拿来衣物给他们换上,又端来热腾腾的食物。男子不禁热泪纵横,对着江齐纳头便拜,江齐把他扶起,劝他和孩子先吃点东西,然后听他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 男子姓赵名宣良,本是河间人士,父亲是当地一名县尉,在一次缉捕盗贼的遇刺身亡,那时他尚且年幼,母亲为显贞节,在将他送人后很快投河自尽。他的童年历尽艰辛坎坷,但是他天性聪颖好学,终于在志学之年得到当地县丞也是父亲朋友的赏识,推荐他在王府做了一个征召,并于元光五年随河间王刘德入长安,先后在协律都尉府、常侍府及郎中令属下做事。凭着还算出色的才干和踏实的作风,在而立之年便做了负责宾客迎送、接受群臣奏事的谒者,后又娶了太医令秦固的女儿秦结衣为妻,婚后两年生了女儿赵衾国,生活也算美满幸福。 原来这小女孩名字叫做赵衾国。 应物正听得有趣,听到赵宣良的话后忍不住便看了她一眼,此刻她换了厚厚的衣衫,烤着温暖的炭炉,又吃了些东西,脸色也红润了许多,此刻她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周围的人,她发现应物正在看自己,便对着应物笑,那笑起来的模样十分好看。 赵宣良继续往下说,声音也渐渐沉重起来: 看似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善变,也就是在年初,自己奉命赴齐地宣讲,因自己在长安并无其他家人,便请同为中书令府的一位朋友代为照看妻儿。 也怪自己愚钝,没看出来这人实乃是衣冠禽兽,他早就垂涎于秦结衣的美色,为了将她据为己有,这人使奸计陷害于自己。 适逢告缗令颁布,皇帝命侍御史杨可督查,这告缗本是皇帝为打击商贾,解决连年征战造成的国库空虚而采取的政令,即鼓励告发算缗不实。凡揭发属实,即没收被告者全部财产,并罚戍边一年,告发者奖给被没收财产的一半。我本不是商贾,却不知他用何等手段伎俩,将我与几位豪商大贾联系起来,向朝廷诬告我藏匿财产,偷漏税赋。结果我刚回长安,便被下入大牢,家财被查封,妻女被带走。 其实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只因这奸人实在隐藏得太好,他装出一副热心的样子,隔三岔五来探视,并一再表示自己在上下打点,也代为照顾自己的妻女,暗地里却向朝廷诬告,说赵宣良不体恤皇恩浩荡,言语中多处指责这告缗令诸多弊端,腹诽皇帝政令。 这天下被冤枉者比比皆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小人也是多如牛毛,皇帝每日大小政务缠身,哪里还能一一核实,加之这奸人表现出一幅痛惜样实在太逼真,结果自己在狱中等待数月,等来的不是一纸赦令,反而被皇帝下令给下了蚕室,行了腐刑。 应物的拳头越握越紧,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一下蹦起来:“这皇帝也太不明理了,还有你那位朋友也该死,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我去找他们帮你出气。” 大家都只对应物的话付之一笑,也没人把它放在心上。 赵宣良黯然叹息:“剩下的我想大家也猜到了,等我拖着残躯去找那奸人,他已经是另外一副嘴脸。他给了我一点小钱,把女儿也还给了我,便命人把我轰出府。我在长安无亲无故,一个无用之身,只想带女儿回河间府老家,好好抚养她长大。今日若不是遇上恩公,恐怕我父女二人……唉!” “我记得你刚刚说过,你在河间府家乡已经没有亲人,恐怕也没有落脚之处吧,那你此番回去……”江齐疑惑地问。 赵宣良苦涩地摇摇头:“即便是死在那里,也比在异域他乡流浪的好啊!” 这种话出自于一个在外漂泊,受尽磨难的人口中,是何等具有震撼力,众人不禁默然。 应物狐疑地左看右看,突然开口说道:“你们可以住在我家里呀,这里人多又热闹,我最喜欢了。” 第五章:长街危影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的话得到了兄长江齐的赞同,江齐说服了父亲江寰潋,赵宣良父女二人果然在江府住了下来。江寰潋帮助赵宣良在前街置下一间店铺,做一些帮人代写书信、诉状、测字卜算、起名等事情,生意居然还不错。 元封初年,是赵氏父女来到邯郸的第三个年头,父女二人已经完全融入这里的生活,和江家也如家人般亲密。 这一年应物八岁,他已经和其他小孩子没有任何不同,除了还是那样顽皮且不好学以外,生活中多了一重兄长的角色。小衾国特别喜欢这个活泼的兄长,成天跟在他的身后转,俨然已经成了他的“小尾巴”。 春色潋滟,晨光微熹。暖巢的雏燕刚刚探出蓬松的小脑袋,早起的客商正在打开迎宾的大门,孩子们欢快的笑闹声已经飘荡满大街小巷。一群共七八个小孩手中拿着各种“武器”,正在玩着打仗的游戏,他们大声向跑在最前方的应物呼喊着:“伊稚斜小贼,安敢侵犯我大汉河山,看我大将军卫青今日怎样歼灭你。”“别跑,看我冠军侯霍去病活捉你。”“你们都当大将军了,那我是谁?”“你是赵破奴啊。还有你,公孙敖、赵食其、曹襄。”一个大孩子为他们安排角色,但是他的安排很快招致了反对,孩子们为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争论起来。 应物不介意扮演坏人,他张开双臂像苍鹰飞翔一般奔跑,赵衾国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小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呼吸已经很急促了,可是却一点也不肯放松。 两人穿街过巷,停下来时发现小伙伴们并未追上来,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找他们,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街道的宁静。 当先而来的是一辆由两匹枣红大马拉的马车,车身被层层的木板包裹,马车的速度也很快,才一转眼便已经从街角冲到了面前。赶车的是一位满脸是血的中年汉子,他已经看见了前方的两个孩子,但是却并未打算勒马,反而是挥动鞭子,打算从两人身上直接冲过。 也就在同时,一个黑影从屋顶上飞跃而下,一道闪亮的刀光划破长空,凌空向马车的方向劈下。 车夫大吼一声,松开马缰,双手持军用制式弓弩,迎面向空中黑影攒射。 一切来得如此让人猝不及防,仅仅一瞬间,这祥和安宁的小街便成了凶猛的战场,而应物所处的位置便是整个战场的中心。这根本来不及任何的闪避,他只是本能地弯腰把赵衾国护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一阵惊心动魄的碰撞及物体断裂的声音,所有的力量在短暂的汇聚后又分散开来。应物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击得翻翻滚滚,摔倒在墙角;马车则腾空飞了起来,轰然摔落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周围护体的框架早已支离破碎,露出里面肮脏的毛皮毡子及毡子中裹着的一个人。 马车之外,则是另外一番惨烈景象。那驾车的中年人连同弓弩已经被巨大威力的刀劈为两截,上自肩,下至腰腹,肠肚与污血混合着流了一地,两只握弓弩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却已经落在身畔。那黑衣人也已落在地面,由于距离太近,军用制式大黄弩的威力极大,他只来得及避开要害,右侧肩膀依然被弩箭贯穿,此刻鲜血正汩汩而下,浸染了衣衫。 黑衣人迅速撕下衣衫,咬牙把伤口缚住,然后一步步向马车中的人走去。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马车中那人用生硬的中原话惊惶地问道。他用双手撑住地面,用力地往外挪动身子,直到此刻才可以发现,原来他的双腿早已齐根而断,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来杀你的人。”黑衣人用冷酷至极的话回答。他的左手提着一柄长刀,刀尖轻轻挑开马车里那人罩在头上的衣帽,露出一张胡人的脸颊。 “金木塛(li),原名呼韩聥(ju)塛(li),休屠王子麾下俾小王,元狩二年随休屠王子降汉,在途中与一队左谷蠡王军遭遇,被斩断双腿。原本一直居于长安,月前在邯郸置下宅院,打算在此终老。”黑衣人继续说。 黑衣人的每一个字都让那胡人如遭雷击,他惊恐地大呼道:“到底是谁让你来的?你怎么对我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说过,我是来杀你的人,不止是你,包括金日磾和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你你……你是乌维单于派来的?不不不对,你是汉人,你是皇帝派来的,救命,救命啊……” 金木塛撕心裂肺地呼救,让本就惨烈的街道凭添了一分惨淡,原本有几个听到声音出门查探的街坊见状连忙缩回身子,紧紧关上大门。黑衣人没有回答金木塛的话,只是长刀轻轻向下一拉,划过他的面颊,金木塛双目中的惊恐慢慢固化,嘴唇依然在翕张,整个身子却已经往后倒了下去。 一阵暖风带来一声哭泣,随即是一声安慰。黑衣人回过头,看到墙角的两个孩子,赵衾国正伏在应物的怀中抽泣,小小的双肩不住耸动,显然吓得不轻,应物则不停地安慰她。黑衣人渐渐睁大了眼睛,只是让他惊讶的不是这温馨的画面,而是应物的背。他背上的衣物已经完全破碎了,露出白净的皮肤,背上有几道深深的凹槽,很轻易就可以分辨出它们是由马蹄、车轮和刀刃所造就。用黑衣人敏锐的目光可以发现,它们似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奇迹啊…… 街角处传来喧哗声,一大群孩子从转角处跑了出来,为首一个小孩大声喊着:“伊稚斜,你躲在哪里?我大将军卫青来了,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我在这里,我没事。”应物摇晃着站了起来。孩童们开始欢呼,可是欢呼声刚起,又化作了惊呼,他们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一手提着闪亮的长刀,刀尖指着孩子们。阳光刚刚越过屋顶,在刀刃上映射出一道让人胆寒的眩光。他的另外一只手已经伸向应物,捏住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随即一个纵跃,掠过屋顶,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应物哥哥。”赵衾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是长街霁寂,哪里还有江应物和那黑衣人的踪影。 第六章:馆陶冷月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感觉自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在大地和屋檐间飞翔,刚开始他还觉得有些眩晕,有些害怕,可是渐渐地只剩下兴奋,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美妙得有些不真实。 黑衣人飞跃几条街道后落入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辆带蓬的牛车,一个满脸络腮胡,做樵夫打扮的精壮老人正靠在车辕上睡觉,他听得空中的衣袂戴风之声,微微睁开眼,一抹精光从缝隙中射出。 “走,马上出城。”黑衣人说得十分干脆,他的动作更干脆,抬手把应物往车篷下一扔,自己跟着飞跃而上。 “你受伤了?”老人扭头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黑瓶:“我这里有刀伤药,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你赶你的车。”黑衣人冷哼一声,劈手从老人手中夺过药瓶,然后开始取面罩,脱衣服。应物惊讶地发现,这个黑衣人是一个面相精瘦的青年,身上脸上都布满了刀疤,尤其是一道从左侧眼睑下方一直贯穿到下巴下面的鲜红疤痕,看了让人触目惊心。这道疤痕破开了他的上下嘴唇,差一点便毁掉他的眼睛,使他的长相变得无比狞恶。 “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老人看了应物一眼,眼神中有些困惑。 “我的事你别管。”黑衣青年一声暴喝,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颊泛出潮红。 老人脸颊上青筋一鼓一鼓地跳动,好容易压抑下愤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谁想管你的事?若不是你大哥让我帮你,我宁愿在家睡大觉。” “别用我大哥压我,我朱安禹不吃这套。要么你现在就赶车出城,要么我自己走出去。”黑衣青年一咬牙,把贴着伤口的衣衫全部扯下来,鲜血顿时又汩汩外流,他把黑瓶中的药倒出一部分撒在伤口上,然后撕下一条布条,借助牙齿的力量把它绑在肩膀上。整个过程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连哼也没哼一声,等做完这些后他把黑衣往地面上一扔,从身旁的一个包裹中撤出一件普通百姓常穿的灰色短褐套上,然后一瞪满是凶光的眼睛:“你到底走是不走?” 老人发出一声喟叹,终究是心中不忍,从车辕旁取下鞭子,轻轻对着那头正在埋头吃干草的老黄牛一挥。 三人扮作一家祖孙三代,慢悠悠地出了城,朱安禹用手掌在应物脖子后面一拍,把卡在他喉咙处的一团破布给吐出来,应物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直到此刻,他们才看到城门处有人在呼喝,越来越多的士兵来回走动,邯郸城终于开始戒严了。 “去哪里?”老人迟疑片刻,还是主动发问了。 黑衣人想都不想地回答道:“去聊城。” …… 聊城与邯郸相距数百里,牛车的速度可不像是马车,第二日也才不过到了馆陶,应物中间尝试了几次逃跑,结果无一例外地招致朱安禹一顿毒打。起初老人还出言劝解,不要这样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可他越是说,朱安禹反而变本加厉地对付应物,老人只能喟然叹息,闭口不言。 馆陶只是隶属魏郡的一座小城,因其不仅是长安东向商贸的重要路线,更是窦太主刘嫖的封邑,因此繁华程度反而不输一些大城大郡。 牛车在一家破落的小院前停下,老人下车敲了敲门,出来一位年轻的脚夫,这脚夫见到老人后立即恭敬的行礼,嘴里唤了一声“四叔”,老人点点头,让脚夫帮忙把牛车赶入院子。 应物打量这院内的设施,可谓是简陋至极,地面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角落上摆放着一石磨,一豆萁,屋檐下挂着两排黍米高粱,屋子里有三四人在来来回回忙碌着什么,见到朱安禹后立即停下来靠在边上,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朱安禹把应物的脑袋往前一推,把他推到一个矮胖小子面前,冷冷说道:“我有事出去一趟,这小子现在交给你,要是出了差错……,哼!剩下的我就不说了。” 胖小子闻言浑身一颤,赶紧把应物紧紧搂在怀中。朱安禹便再也不看他们,一纵身便消失在院墙之外。 这朱安禹,有门不走非得翻墙过檐…… 那位被唤作“四叔”的老人叹息着摇摇头,随即招呼众人到院子里来坐下。此刻没有了朱安禹在场,所有人都活跃起来,有人从屋子里搬出一张矮几,然后再搬出几个小石鼓做凳子,两坛老酒,两碟青盐,几个老酒碗,然后众人推举四叔在上首坐了。四叔也不客气,一边爽朗地招呼众人落座,顺带把应物拉到自己的身边。 在这前两天的相处里,应物本以为四叔是个冷酷如岩石般的男子,三人在一起时几乎都是一言不发,可没想到真实的他原来是如此豪爽,一撮青盐一碗酒,酒到碗干绝不含糊。搞得应物都大受感染,在众人的起哄之下狠狠喝了几大口,结果呛得眼泪鼻涕横流,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月上中天,清辉满园。桌上的两坛老酒早已见底,众人一个个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面上。应物悄悄起身,刚刚迈出半步,一只有力的大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扭过头,便看见了被称为“小胖”的年轻人稍稍有些涣散的目光。他虽然也被灌了不少酒,却依然能够保持一定的清醒,应物的力气在同龄孩子中算是特别大的,可挣了几下都纹丝不动。 “让他走吧。”四叔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望着正在较劲的两人。 “可是……”小胖惊讶地望着四叔,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这孩子是他在邯郸捡到的,我也不明白他为何非得把他带上,可他年纪还这么小,实在是可怜。”四叔叹了口气:“我不愿意亲眼看他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先把他送回家,然后去长安,朱安禹不敢为难你。” 小胖咽了一口唾沫,正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空中飘了过来:“我倒要看看谁敢违背我的话?” 小院上空狂风骤起,一道黑影从天急速降落,落地一瞬间,整个地面都震动起来,如环形翻卷的涟漪,无数皲裂破碎的小石子土块在空中飞舞,所有人被惊醒过来,如同头上被泼了一桶冷水,霎那间酒意全无。 小胖吓得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的目光紧紧望着那背影,那左手握住的长刀,正在大拇指的挑拨下,一点一点地滑出刀鞘。露出的锋刃在月光的润泽下,闪烁着森森寒意,可更冷的却是他的话语: “倚老卖老,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第七章:子虚幽谷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院子里的气氛骤然降入冰点。 四叔缓缓从石凳上站起来,他的呼吸很浑浊,他的须发在夜风中微微飘荡,他的拳头在握紧,他的筋骨在爆响,他的眼神却很迷惘。 应物看看四叔,再看看朱安禹,不明白他们为何每次都要剑拔弩张地对峙,却最后总是没有打起来。因为他没有总结出来的一个原因就是,每次最终都是四叔选择了妥协。 “你想要怎样?”四叔张了张嘴,说出来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喉咙也喑哑得厉害。 “滚,我不需要你跟着我,我的东西你最好别碰。” 四叔心中苦笑:若不是你大哥求我,谁想多挨你这小子一刻。可是他嘴唇翕张了两下,心中的话却怎样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看着朱安禹一把抓起应物,飞身腾跃而去。他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抓起空酒坛晃了晃,又重重放下,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应物再次体验到了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屋脊在脚下飘,城市在眼中倒退,天上地下时而翻转,时而倒悬,而且这一次比上一次也更加快速,更加持久。 一曲悠扬的古琴音在月下盘旋,飘飘渺渺,不知去向何方。朱安禹顿了顿,折转身,向着琴音来处的方向飞奔。他刚刚越过两座屋顶,突然发现前方一个白色人影急速窜上,拦住了去路。 朱安禹皱了皱眉头:“小白,为何拦我?” 应物摇了摇晕乎乎的头,定睛一看,这位名叫小白的原来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穿白色月牙袍,头挽两个童子髻,身材不高,夜色中看不清脸面,但能感觉应该稍稍有些婴儿肥。听到朱安禹的问话后他嘻嘻一笑道: “公子说一日不能见你两次,所以便让我在这里等你了。” “装神弄鬼。”朱安禹冷哼一声:“他又如何知道我会来见他第二次?” “咳咳。”小白掩嘴笑了起来:“这月华如水,天澄地彻,你一个大活人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只要不是瞎子都看见了。” “少磨嘴皮子,你让开,我有话要问你家公子。” “不用问了,我家公子让我给你带句话:华盖东去,生人勿近,切记!切记!”说完后向着朱安禹行了一礼,嘻嘻一笑,纵身跳下屋顶,惊起一阵犬吠之声,那悠扬的古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朱安禹在屋顶踌躇良久,才摇了摇头:“装神弄鬼!小子,我们走吧。” 他最后半句显然是对应物说的,应物一听顿时高兴地问:“咱们是不是回邯郸?” “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朱安禹说完,一步踏出,终于从屋顶上下了地。 和前面的时间不同,应物这一次算是兴高采烈地跟着走,一路上他话语滔滔不绝: “大叔,你好厉害。” “嗯。” “我看你杀那个胡人,夸嚓一下就砍成了两截,你是不是大将军?” “不是。” “那你以前是不是大将军。” “不是。” “我听说大将军才这么厉害,那你和大将军谁更厉害?” “不知道。” “对了,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去当大将军?” “嗯。” “刚刚你在屋顶上飞啊飞的样子好厉害,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 “我们不是回邯郸吗,怎么钻进树林子里了?” “……” 任凭应物再如何问话,朱安禹都不再回答。只是带着他在山林间乱穿。月影渐渐西斜,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两人终于在一处迂回逼仄的山垭口站住。 山垭口夹在两山之间的半山腰上,山间只有一条人踩出来细碎小路。小路中央立着一块一尺高毫不起眼的石碑,石碑上长满了青苔,上面用小篆镌刻了一个字“兑”。目光越过石碑向下眺望,里面是一个隐蔽的如蛇一般蜿蜒的小山村,此刻山村中灯火阑珊,像是正在举行盛大的节日礼。 “总算找到你了。”朱安禹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是他整个下半夜说的第一句话,此刻的他有些疲惫,脸色泛出苍白,在晨光的映衬下,脸上那一道血红的刀疤显得更加狞恶。 “我们不是回邯郸吗,到这里干什么?”应物大声的质问。 朱安禹诡异地笑了笑,迈步越过石碑。 几乎就在他脚步落地的一瞬间,两条淡淡地黑线突然出现在前方。朱安禹不敢怠慢,“唰”地抽出长刀,迎着黑线轻轻一撩,随着“噌”的一声铁丝脆响,两条铁线断成四截,在空中翻卷。 “什么人?”从石碑两侧各跳出一个如鬼魅般的怪人,两人身穿青色长袍,长袍的斗篷一直罩在头上,只露出胡须八叉的脸颊,两人手中各持一柄利剑,或许是被刚才朱安禹那轻松写意的一招给镇住,此刻正审慎地逼视着眼前的“来客”。 朱安禹嘴角微微一抽,露出他招牌的冷酷笑容,缓缓说道:“银魂。”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其中一个拱了拱手,颇为恭敬地问道:“敢问可是京都游侠‘银魂’朱安禹朱大侠?” 朱安禹鄙夷地嗤笑:“我朱安禹从来就不是大侠。” “哦!”得到了朱安禹的确认,两人的表情变得丰富多彩,紧张、戒惧、惊讶等全部表现在脸上,还是刚才那人询问道:“那敢问银魂来此有何指教?” 朱安禹眯了眯眼睛:“我来做生意。” “做生意?”两人疑惑地重复了一句。 朱安禹不等两人再发问,抬脚便往内走,两人想要阻拦,但是看见他手中闪闪发光的长刀又不敢靠近,其中一人对同伴低语道:“你陪着他,我去通报。”随即转身离去。 一缕阳光透过两山之间的缝隙洒下,为这阴郁葱茏的峡谷山村抹上一层奶油般的金黄,人走在悬崖窄路上也多了一些梦幻的遐想,峡谷深处一条蜿蜒小河泛起了白雾,恰是那仙子凌波而来所驾驭的祥云。但是这一切美好终究无法掩盖应物心中不舒服的感觉,或许是左侧悬崖边堆积的白骨的原因,两只乌鸦正在抢夺一块腐肉,如果稍加仔细便可以看出,那腐肉其实是一个人的手臂。 这果然是个与世隔绝的所在,且不说花了多少时间才能找到此处,单单是这悬崖壁上的栈道小径已让寻常人望而却步,更不用说入口还有这要命的鬼魅般的家伙把守。 三人沿着崖壁一人宽的小路一直往下,穿过两个天然溶洞,道路终于开阔起来,在前方出现一片平整的土地,一行十几个黑衣长袍的人已经等在那里。 为首一个耄耋老者向着朱安禹单手一揖,温言说道:“听说贵客到访,不曾远迎,恕罪恕罪!” “你是这里的主人?”朱安禹疑惑地看了老者一眼,这人须发皆白,脸上皱纹如据树皮般折叠起来,还布满黑沉沉的斑点,看起来倒像是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尸体。 老者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山外野舍,哪里有什么主人,只是大家都闲散惯了,为了不被打扰,就推我做个说客罢了。” “说客!和我说话从来不用说客。”朱安禹嗤笑一声:“我也不和你绕弯子,我是受人之托来此地找一个叫子虚的老道士。” 老者闻言脸色一变,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子虚乌有,子虚乌有,想必贵客是搞错了,我们这里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我想也是。”朱安禹傲然地举起手中长刀,手指轻轻拨动刀柄:“那位拜托我的人说,要想听到实话,还得付出点东西才行。” 长刀一点点从刀鞘中滑出,锋刃的寒气让人心中发凉。那一群黑衣人见状齐齐抽出兵刃,把朱安禹和应物两人围在当中,双方战局一触即发。 “等等。”老者制止了双方的进一步动作,然后问道:“老夫也有一个问题,拜托你来的可是令兄?” 朱安禹冷哼一声:“你最好别知道是谁,知道了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这么说不是了。”老者手抚长须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子虚这里是真的没有,不过你倒是可以说说你有什么事,或许我也可以帮得上忙。” 朱安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这个瓷瓶和四叔给他的金疮药瓶完全不同,形状看起来就像个小小的婴儿,上面刻满了奇形怪状的符文。瓷瓶出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反应,应物猛地捂住自己脑袋,感觉浑身发冷;黑衣人们则是齐齐惊呼后退,似乎对这东西极其恐惧;老者脸色苍白,猛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黄色的绢布,盖在瓶子上面,嘴里颤声说道:“小心点,这东西……最好别见光。” 第八章:变故迭生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看到没有,人到哪儿去了?” “这边没有。” “山上我已派人去搜过,没有见到。” “河边我已经派人把守,一条鱼也不会让他游出去。” “奇了怪了,一个大活人,无端端怎就会不见了。” “让巽鸟出笼,活我要见人,死也要见尸,绝不可以让他走出这个山谷。” 整个山谷间乱糟糟一团,他们慌乱只是因为一个孩子不见了。 就在朱安禹拿出那奇怪的瓶子的一瞬间,空中突然出现了怪异的天象,整个山谷阴云密布,寒风凛冽,原本金色的朝阳也瞬间不见踪影,仿佛一瞬间进入冬日深夜。等到一切恢复正常,便有人来抱说跑掉了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跑掉何至于让人如此大动干戈? 应物搞不明白。朱安禹则毫不在乎,他只关心自己的事情。 老者安排完后小心翼翼地把用黄绢布盖住的瓶子包裹起来,捧在手中,兀自不住叹息:“此物之稀有,世所罕见啊。” 朱安禹轻轻摇晃着自己的长刀,冷冷地问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知道,知道。”老者颔首回答。 “那你能不能办到?还是说要那位子虚来办?” “此事……能办,只是……很难。不知道银狐打算出什么价钱?” “只要能办就好,办好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什么好处?钱?女人?还是田地庄园?”老者诡秘地笑了笑,讥嘲地望着朱安禹的眼睛。 朱安禹嗤笑一声:“你听清楚了,那位拜托我的人说,只要你们把这事情办成了,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作为交易条件。记住,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你最好是想清楚再说。” “看来拜托你的这位来历不简单啊!不过想来也是,此等神物又如何能为寻常人等所驭使。” 老者望着朱安禹,表情渐渐由讥讽变为惊讶,继而变为沉思,好半晌之后才突然惊醒过来,嘴角露出明悟的笑容:“懂了,请银魂随老夫在山村野舍中歇息数日,此事的确需要花费些时间。” 这是一座古朴的山村,应物还是初次到这种地方,所以处处感到新奇。老者将二人安置在最靠里的一处茅庐中,此处背靠山壁,进出都需要经过前方的民居,便于监视。 “茅舍简陋,只好委屈两位了。” 老者向朱安禹作揖后离去,应物立即开始翻箱倒柜地查看屋子里的物品,他倒不是有侦查的癖好,而是想看看有没有好看好玩的东西。屋子虽然简陋,配置的物什倒是齐全。朱安禹也不理他,径自靠在榻上,开始把玩他的长刀,只有在应物打算出门的时候才提醒一句:“小子,你现在是我的物品,最好不要擅自离开我的视线。” “啊!”应物惊讶地抬头看他,朱安禹的样子却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从这两天的相处看来,朱安禹也从来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大叔,我是人,怎么会是你的物品,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不会错。”朱安禹把长刀托在手上,眯着眼睛看了看:“的确是差了一点,离上古神兵还缺了点灵性,如果把你炼化在里面,我想……我也能跻身四大高手之列。”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和普通的拉家常没有分别,可是听在应物的耳中却毛骨悚然。原本他单纯地以为朱安禹只是是带自己出来玩玩,过几天便会送回家去,可万没想到他居然要拿自己炼刀。好歹江寰潋也是一个匠作出身的少府署长,应物别的不知道,这铸造之法倒还听父亲说过一些,这就是要把自己扔火里去烧啊! 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淡定,扔掉手中一个小小的杯盏,起身便往屋子外跑。朱安禹却毫不为所动,依然在轻轻擦拭自己的刀刃。 仅仅几个呼吸之后,门外传来应物绝望的喊叫:“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要回家。别把我弄回去,里面那个是坏人,他要用火烧我……放开我!我不要和他住一个屋子。” 应物被两个黑袍怪人给架了回来,直接扔到地上。应物爬起来继续往外冲,但是门已经嘭地一下被关了起来,屋子外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两位贵客请好好休息,没什么事情还请不要乱跑,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们说,我们不能做主的会请示长老。” 应物拼命敲打门板,整个屋子都被敲打得晃动起来,扑簌簌地掉下许多茅草和灰尘,朱安禹手微微一抖,两根茅草化为四截。他抬头看了看了应物一样,嘴角挂着冷酷的笑容。应物只觉得背心发凉,连忙闪到另外一侧,握紧拳头狠狠瞪着对方。 约莫半个时辰后,长老命人送来早餐。见到食物后应物立即忘了自己正身处险境的事实,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自己那一份之后,见朱安禹还没过来,又开始吃朱安禹那一份,一边吃一边心里想:一口都不要留给这个坏人,最好饿死他,饿不死也要饿得他没力气走路,这样我才能跑得掉。 朱安禹倒是完全没有在意,他甚至连看也懒得看一眼,反而起身向门外走去。门外的黑袍守卫见状连忙行礼:“贵客这是有什么事吗?有事可以……” 朱安禹不等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他伸了个懒腰,然后把长刀扛在肩膀上,抬头看看天:“我想去河边走走,叫个人陪我去吧。” “那我陪贵客去吧。”那人倒也是识趣的人,马上改了口风。朱安禹点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把我带来的那个孩子看紧点,别让他跑掉了。” “贵客放心,只要进了我们这里,一般人根本出不去的,更别说他只是一个孩子了。”那人非常自信的回答,朱安禹点点头,不再说话,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等到朱安禹和那名陪同的黑袍怪人走后,应物突然感觉有些无所适从,走走不了,等在这里便是等死,他就像热锅里的蚂蚁,在屋子里焦急地游走起来。 “不行,无论如何得走出去,我不能在这里等死。”应物四处找寻趁手的武器,打算引诱门外的看守护卫进来,赌一下看能不能把他打晕。结果他看来看去就是无法找到合适的武器,一咬牙,双手抱起吃饭的案几,用力把它举了起来。 几乎就在他举起案几的一瞬间,一声微弱的惊呼声从脚下传来,应物低头一看,眼睛顿时瞪大了起来,就在刚才案几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四方的凹坑,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正蜷缩着身子,瞪着两只大眼睛,惊惧地望着这个力大无比,年龄也和自己相仿的小家伙。 第九章:怪物蜘蛛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本来还在为自己的出路发愁的应物顿时来了兴趣,慢慢放下案几,凑近洞口问道:“你是谁?怎么会躲在这里?” 那小孩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嘴唇翕张了两下却没有说出话,身子却在慢慢往后挪,突然一扭头反向向内爬去。应物这才发现,原来他身后是一个狭窄的通道,看通道的走向,应该是联通茅屋背后的大山。 “喂,你等等!”应物连忙招手,可是那小孩已经消失在通道口,他探头往下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但依稀还能听见小孩急促的呼吸声。 或许这条通道可以联通山外呢?那岂不是就不用再担心会被坏大叔用来炼刀了! 应物不再犹豫,也跟着跳进隧道,他的动作比那小孩敏捷得多,没多久便听到呼吸声愈来愈近,到了触手可及的位置,他心中还在高兴,却不想一头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应物哎呦一声,摸了摸脑袋,动作也停了下来,前方小孩趁机又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应物胜在动作敏捷身体强健,可在里面却如同瞎子一样看不见东西,只能凭借前方小孩发出的声音来辨明方位;而前方小孩虽然动作迟缓,身体虚浮,可是眼睛却如同烛火般透亮,能看清这曲折隧道中的每一个细节。 前方隧道渐渐潮湿起来,不时还能听到水滴溅落的声音,应物忍不住大喊一声:“等一下,你要去哪里?”见对方没理会,又补充一句:“我不是坏人,我也是被坏人带进来的。” 隧道中响起噗噗的煽动翅膀的声音,也不知惊起了飞鸟还是蝙蝠,前方小孩终于开口了:“小……小声点。” “原来你会说话啊。”应物压低了声音,显得十分兴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在这个山洞里面干什么?” 小孩没有回答,继续往前爬,地势一路走低,前方也渐渐宽敞起来,能清晰的听到浄浄淙淙的流水声,远方还隐约能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一缕缕斑驳的微光从远端照射进来,在洞口的位置荡啊荡。 “他们……他们……在外面。”小男孩瑟缩着,他蹲下身子抱住膝盖,不敢再往前方分毫。应物慢慢靠近他,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发现洞口一大部分已经淹没在水中,只有很少一部分在水面之上,但是也被藤蔓枝叶和树木完全遮挡,洞口的波纹就是水波荡漾起的涟漪。 “他们是谁,这村子里的人吗?”应物悄悄地问。 小男孩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嘚嘚地打颤:“怪物……,他们……,他们都是怪物。” 这句话应物倒是很认同,从到达这个村子的第一刻起,便觉得这里处处透着诡异,如此美丽一座世外桃源,却使人感觉很不舒服。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不等听到回答,外面突然传来喊声:“快去报告长老,我们在客人的房间里发现地道,那孩子可能从地道中跑掉了。” 外面顿时乱成一团,应物一拍脑袋,想起自己粗心忘了把洞口封起来。那小孩更加惊恐,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不住抽搐,嘴里喃喃自语:“不要……,我不要被他们抓住,我不要被抓住。” “你怕什么?那洞那么小,大人进不来的。”应物低声安慰他。小孩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们有的是手段对付我们。” 话音刚落,身后的孔洞中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小孩惊叫一声:“快跑,怪物来了。”随即手足并用地往水中爬去。应物稍稍一迟疑,便看见一只手掌大小的蜘蛛从黑暗中爬了出来,那蜘蛛六只眼睛都闪烁着幽蓝的光芒,看到前方的“猎物”后毫不迟疑地便吐出一道细麻绳粗细的丝来。 “好大的蜘蛛。”应物发出一声赞叹,他没有躲避,而是一把抓住丝的端头,准备把蜘蛛给抡起来,谁知道这蛛丝黏糊糊的却一点也不受力,你拉得越长它吐得越多,触手之处还让人肌肤麻痹。那蜘蛛还特别聪明,它远远地躲开应物绕着洞壁爬,想要使用蛛丝把他给缠住。 应物可是见过一只小蜘蛛抓大秋蝉,他可不想成为对方的食物,他身子往后一退,紧紧靠在洞壁上,这样蜘蛛就没办法捆住自己,除非它肯贴近身来。 蜘蛛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往前爬了两步,见应物没有理会它,于是继续靠近,应物还是没有理会它。蜘蛛在完成第一圈的吐丝后胆子渐渐大起来,速度也变成飞快的匀速,然而此时应物终于动手了,他猛地抬起手,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拍在蜘蛛身上。 应物咧嘴嘿嘿地笑,从小到大,他最不怕的就是这些毒虫野兽,他抓毒蛇蝎子老鼠这些可算是有快又准,在江府,这些东西都被他抓绝了种,所有这些几乎都成了他的玩物。 “额,好恶心。”随着他一巴掌拍下去,那只巨大的蜘蛛被拍得稀烂,一股股绿色的粘液四处乱射,有些溅到了应物的身上,他赶紧用水擦拭。而就在此时,一大波五彩斑斓的蜘蛛从黑暗中窜了出来。 “我的妈呀。”应物顿时感到头皮发麻,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水中。 应物游泳的本领可不算好,游着游着身子便往下沉,只能拼命努力地蹬水,幸好这些蜘蛛也怕水,没有跟下来。可是也不可能在水中呆多久,他游着游着便看见了前方的一个人影,正是那刚刚见到的小男孩。此刻他正紧贴在河道靠山的边缘上,借助葱翠的葛藤把自己藏在里面。应物憋得发慌,赶紧靠了过去,伸手抓住小男孩的脚踝。 小男孩本就紧张害怕,突然脚脖子被人抓住,哪里还有心思去分辨抓住自己的是谁,几乎是本能地狠狠一脚踢在应物的脸面上。本就憋气憋得很难受的应物再也受不了,灌了两大口水后猛地从水面冒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开始呼吸。 “在那里,那小孩在那里,我看见他了。” 欢呼声此起彼伏,应物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居然身处村庄最低处的河流边缘,不远处正有几个黑袍人向着他们所处的位置跑来。 “快跑。”小男孩抢先爬上旁边的山崖,钻进密密匝匝的树林中,应物赶紧跟上。 两人在山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小男孩的体力明显跟不上,才跑了几步就摔倒在地,爬起来没跑几步又摔下去。应物从他身边越过,见他脸上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似乎连爬都爬不起来,便一把把他拉起来放在背上,迈开大步向前跑去。 第十章:巽鸟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就像一只敏捷的兔子,灵活地在山林间穿行。然而无论他怎样逃,身前身后总是有人进行围追堵截。 “喂,你知不知道这哪里有出去的路?”应物气喘吁吁地问背上的小男孩。 “不……知道。” “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 “那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不知道。” “那你怎么到屋子里面那个洞里去的?” “不知道,我出来……就在……那个洞里。” “那你到底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我……我真的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 “山上没路,这样跑下去我们很快会被抓住的,要不我们还是回那个山洞吧。” “不要,好可怕,他们……他们都是……怪物。” “唉……” 应物一声叹息,真不知道是不是这小男孩脑袋有问题,什么东西都一问三不知,自己借助他逃跑的愿望看来是要落空了。可现在最可恶的是这些村子里的家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了追捕,为什么无论自己怎么躲避逃跑就是无法避开他们? “怪物,那里有怪物。” 小男孩忽然惊呼起来,应物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右前方不远处的一颗大树枝桠上,一只黑鸟正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它的头像一只游隼,身体却像一柄利剑,它的眼神很轻蔑,嘴上的弯钩轻轻敲打着树枝,像是对人发出挑衅般的冷笑。 “一只鸟而已,哪来那么多怪物。”应物没好气地说着,已经快步从树下越过。 “你看,它在那里。” 小男孩伸手往前方一指,应物这次也看见了,就在右前方不远处,一只一模一样的黑鸟正望着自己,发出冷冷的嘲笑。若不是两棵树的长势完全不同,应物甚至会怀疑自己根本就停留在原地未曾移动。 “从这里过去拦住他,他就在前面。”远方林子中人影闪动,有人在大声呼喝。 应物来不及思考,折转身子往更高处爬去,同时一脚把一大块石头踢下山。石头翻翻滚滚,在撞击了两次大树后,径直落入河中,激起大片水花。应物见这里山形复杂,很容易便找到一个突出的遮蔽物,他把身子藏在突出的山崖后一大片草丛中,希望刚刚的动静把这些村民都骗过去,最好是大家都到水中去摸索,自己趁机往上爬,只要能翻过这座山,应该就会安全了吧。 “他还在上面,就在那里。” 应物刚想歇口气,便听到有脚步声逼近。这非但没有骗到别人,反而耽搁了不少时间,他懊恼地起身继续往上爬,却听到背上的小男孩惊恐地说道: “你看,它还在那里。” 应物抬起头,果然见就在右前方不远处,那只黑鸟蹲在树上,弯钩嘴轻轻敲击着树枝,眼神中的嘲笑意味丝毫不减。 “难怪我怎么逃都逃不出那些家伙的视线,原来是被一只鸟给监视了。”应物气愤地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黑鸟掷去,就在石块即将触碰到它的一瞬间,它的身体突然消失了。应物左右看看也没发现它的踪迹,等他再回过头来,黑鸟又出现在它原来的位置,用同样的眼神望着他们。 “见鬼了。”应物咒骂一声。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时间根本容不得他和一只鸟较劲,他只能拨开乱草,继续往上爬。 “我好饿啊!”小男孩软软地匍匐在应物背上,低声的**着。 “你以为我不饿啊,这样跑下去,早上的饭食都消耗光了。”应物没好气地回答。 “我快死了,你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应物感觉背上的人越来越冰冷,他的手软软地从自己肩上搭下来,如雪一般苍白。连忙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看顿时把应物吓了一大跳,小男孩的眼睛灰蒙蒙地半睁着,脸色白得透明,就像一个来自冰雪世界的假人,很晶莹,却没有神采。 “喂,你挺得住不?”应物大声地问,有了那只如影随形的怪鸟,他知道已经躲不掉了,也就少了很多顾忌。 小男孩没有回答,他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你有多久没吃饭,能把你饿成这个样子?”应物嘀咕了一句,脑袋里在想应该如何应对眼前的难关。前面已经被人拦住了,四面到处影影绰绰,看来已经到了寸步难行的境地。 放弃伙伴独自逃生?这可不是应物的习惯,即便是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军事游戏也从不会这样干。虽然他和这小男孩总共相识也不过一两个时辰,他也已经把对方视作自己的同伴,他已经决定要帮助他逃出这鬼地方。 刚刚他不是说从别处逃到洞里的吗?就是说洞里应该不止一条通道,与其在这里被他们抓住,不如回去对付那些蜘蛛,说不定还可以烤两只给这家伙吃,那样就不用担心他被活活饿死了。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突然转身向下跑去,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却完全没有减速的打算,此时他终于感觉到一阵奇特的风从身畔刮过,然后看见了那只黑鸟正回过头好奇地看着自己。应物冲它比了个刀切的手势,示意它总有一天要把它给煮来吃掉。 “来了,他们来了,我看见……啊!!!” 下方追上来的黑袍人看见应物从上面冲下来,心中正在高兴,张开双臂想要拦住他的去路,谁知道应物根本就没打算躲避,借助惯性的力量,在离对方不过一丈远的位置已经双脚离地,全速弹射出去。就像一头发狂的豹子,狠狠一头撞在那家伙羸弱的胸口上,那家伙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自己身体里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在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嚎后,三个人蜷成一团向山下滚去,这黑袍人很自然地便成了包裹在应物和小男孩身子外的一个厚厚的护垫。 三人团成的人肉巨石在经过一次岩石的高抛和两次树木的撞击后终于轰然入水,在河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那黑袍人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暴击伤害,早已晕迷过去,应物狠狠一脚把他踢开,拼命向着出来时的洞口游去。 那只黑鸟想来是惧怕水的,高高地在上空盘旋了两圈,确定失去目标后,转身投入林中。 第十一章:烛阴秘境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河水滔滔,东向而去。 应物在河水中游得极其辛苦,原本自己水性便不是太好,此刻背上还带着一个人便更加艰难。为了躲避巽鸟的追踪,他不敢露头,可是在水中搜索很久也没有发现出来时的那个洞口,他在河水中进退维谷,不知该何去何从。 几条黑影窜入河中,开始搜寻应物的踪迹,这让应物更加焦急,为了不被发现,他不得不再往下方潜得深入一些。 顺着河流应该是能出去的,毕竟这是活水活源,不论是往上游追溯它的源头还是往下进入汇水口,都是一种办法,只是背上这位是否能支撑到那个时候?或者说自己也能否支撑到那个时候? 一条花斑鱼轻巧地从身旁掠过,应物并没有在意,他把身子贴在一块突出的石壁下,待两个“村民”从自己上方游过后,悄悄冒出头来换了口气,他感觉如果再这样潜下去,胸腔就会炸开了。 变化就在一瞬间产生,应物刚想再度潜入水中,突然身子往下一沉,感觉两只脚踝都被人抓住了,他想要挣扎,整个人已经被拖着往后退,紧接着两只手也被人抓住,整个人在水中再也使不上力度。应物心中哀嚎:完了!终究还是没能跑掉。 “抓住了!” 黑袍人爆发出欢呼,四个人举着两个孩子在田野中飞奔,其余的人由那位长老带领跟在后方,他们唱着奇怪的赞歌:“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一目灼苍穹兮,一目定九幽。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溘然襡千年兮,我生无长生年。巍巍烛阴兮,浩浩……”,每走几步,便向天祈祷,再走几步,又垂地而拜,仔细看来倒更像是在举行某种特殊的仪式。 一行人穿过层层叠叠的院落,严密繁复的关卡,进入一间大大的屋子,屋子呈八角形设计,分别为代表天的乾,代表地的坤,代表风的巽,代表雷的震,代表水的坎,代表火的离,代表山的艮,代表泽的兑。中间却是一座巨大的烛阴神雕像,人面蛇身,赤如珠霞,一眼窥天,一眼瞪地。在其蛇身盘绕之处,是一个开启的洞口,一道道石阶笔直往下,不知通往何处,洞口左右各站了两个黑袍持剑的武士把守,这四个黑袍武士眼观鼻鼻观心,神态凝重肃穆。 看到如此阵势,应物心中渐感不妙,他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嘴里也不停大喊:“放开我,我是你们的贵客,送我回去。”然而无论他力气多大却终究是个孩子,而且无论怎样挣扎呼喊也没有任何人理会他,长老带领黑袍人依次对烛阴神庄重行礼后,才抬着两个孩子从洞口拾级而下,进入更深处的地底。 黑袍人的动作都非常慢,而且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每下一级台阶似乎都进入另一个时节,待走到大半时已经阴风怒号,寒霜覆面。应物已经明显感觉到他们身体在颤抖,这种颤抖已不只是身体的折磨,更多的还有心中的恐惧。 “哇哈哈,又有新鲜的小东西送上门来了,让我看看,看看!”一声桀桀怪笑不知从何处传来,声音在众人耳畔流转萦绕,黑袍人全部停下脚步,应物则听得头皮发麻,小男孩原本晕了过去,听得声音后猛地瞪大眼睛,惊恐地叫道:“不要!”旋即从应物背上坐了起来。 “混账,烛阴神辉耀之下,岂容你小小鬼车撒野,还不快回你的鼎炉去。”长老瞠目怒斥。 “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一目灼苍穹兮,一目定九幽。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溘然襡千年兮,我生无长生年。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我心敬且仰兮,我意宁且远。”黑袍人整齐地开始唱颂歌,一遍又一遍,随着歌声,那上方烛阴神向下的那只眼睛隐隐发出光芒,光芒驱散了阴霾,黑袍人跟着光芒继续前行。那怪声音听到后不住尖叫:“吵死啦,吵死啦,你们这些家伙,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全部吃掉。”声音渐渐远去,直至最终消失不见。 石阶终于到了最底部,呈现出一个恢宏的场景来,整个地下空间呈圆形布局,由上百个铁笼环绕组成,每个铁笼中关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孩童,这些孩童有男有女,他们个个面色苍白,形如鬼魅,眼神痴痴呆呆地望着前方,毫无焦点。中央如冰山般拱卫着一个巨大的祭坛,祭坛上矗立着一个三脚青铜鼎,鼎下燃着幽蓝的火焰,鼎中正呼呼地向外冒着寒气。 左右各有一个铁笼被打开,应物和小男孩分别被扔进笼中。长老示意黑袍护卫全部撤离,才独自来到鼎炉前,张开双臂吟诵祭拜,又绕鼎炉一圈,再度祭拜,最后才开口问道:“老鬼,我要的东西几时能给我?” 鼎炉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叹息道:“子姬,为何你总是那么心急?这又不是烧水做饭,总得要时间的嘛,你要是着急,就把我放出来,我很快就弄好给你。” “别给我耍花样,我知道你的本领,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没做好,我就给你再加两层离火。” 被称为子姬的长老一抬手,鼎炉中立刻响起急切的声音:“别别别,三天给你,我三天给你就是。” “这就对了,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子姬冷哼一声。 “唉!”鼎炉中的声音发出无奈的叹息:“子姬啊,你我师兄弟,为何要到如此地步?当年师父在时,你我何等的相亲相爱,我们一同炼术,一同玩耍,一同……” “够了。”子姬厉声打断鼎炉中的声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把戏,那个小子若不是你在搞鬼,他怎么可能出得去这个葵密阴寒之地,我今天正要就这个事情问你,你到底用的什么手段,不说的话,我先加上一层离火。” “别别别,这是师父教的秘术,我也是今日才得窥门径,你要是有兴趣我也可以教你,以你的天赋,最多三十六年便可解开其中道理。” “你……” 子姬满是冰霜的脸上青筋暴露,好一阵才平复下来,冷冷道:“老鬼,你给我听好了,我若是再见你使用这术法,必将你炼化,你好自为之。”说罢狠狠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第十二章:密谋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喂,你们怎么都走了?放我出去。” 应物见最后一个子姬长老也离开了,连忙大声喊叫,但是空屋寂寂,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荡。 “喂,我是你们的客人,你们不能把我也关起来。” “坏大叔,你不是要拿我炼兵器吗?快来带我出去。” “有没有人啊?回个话。” “放我出去!” “喂!有没有人?” …… 任凭应物怎样呼唤,也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四周阴惨惨的,只有一百多个和死了差不多的孩童,见不到任何生的气息,那种死寂和压抑足以让人发疯。 “喂,你们也说说话好不好?这样闷着很难受的。”应物伸手敲了敲隔壁的铁栅栏,向隔壁的小女孩打招呼,但是隔壁的小女孩整个身体都贴靠在一侧的栅栏壁上,没有丝毫的反应。 “你们都怎么了?就是吭个气也好啊。” 整个空间里依然没有任何回应,有的只是青铜鼎中冒出的呼呼寒气。 “呵呵呵嘿嘿嘿。”青铜鼎中的声音笑了起来:“小子,等你也被关了几个月甚至几年不吃不喝的时候你就能知道他们现在的感受了。” “他们都被关了这么久了吗?”应物惊讶地问:“人怎么可能饿这么久?” “嘿嘿,害怕了吗?害怕的话就哭出来吧,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哭鼻子可是一点都不丢脸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可不一定哦,在这里,有的人一天就饿死了,有的人却一辈子都饿不死,因为外面那些家伙都是怪物嘛。” 这话让他想起了那小男孩说的话:“怪物,他们都是怪物。” “那你又是谁?”应物紧紧抓住栅栏,眼望前方,他能听出这就是刚刚和子姬长老对话的家伙,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出他应该是子姬的师兄。 “我?我就是我呀。”那声音嘻嘻一笑,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感觉。 “你也被关起来了吗?”应物又问。 “放屁,我怎么能是被关起来了呢?我只是躲在里面不想出去而已。”那声音不屑地说道。 “既然你没被关起来,那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放你出去,我还在等人放我出去呢。”听到应物的无理要求,那声音愤怒地尖叫起来。 “你刚刚不是说你……” 应物还想再问,那个声音非常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这小孩好不懂规矩,老是揭人伤疤很好玩吗?没错,我就是被我那混蛋师弟给关起来了,你不是要我救你出去吗?你先把我这鼎给打开啊。” “可是,我没出去怎么打开你的鼎?” “那你不打开我的鼎我怎么救你出去?” “……” “……” 整个空间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青铜鼎呼呼地冒着寒气。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应物又开始在铁笼里无聊地敲打起来,嘴里不停念叨:“谁来救救我们啊?有谁来救救我们啊?我不想被饿死。” 一阵阴风从耳畔划过,阴风带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小家伙,你的人气好旺盛啊,让我鬼车带一点走吧。” “滚!”应物冲着那声音来的地方一声怒吼,那声音中带着金铁之声,在整个空间里嗡嗡回想,带动上百铁栅栏都微微颤抖,鬼车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尖叫后转瞬消失不见。 青铜鼎中的人发出一声惊咦,似乎发现了很新奇的东西。 这一声也惊动了被囚禁的孩童们,好些个都费力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子,我看你很不一般啊。”青铜鼎中的人开口说道:“你家里可有长者高人?” “没有!”应物的回答十分干脆。 “你亲友中可有这种人?” “没有!” “那可奇了怪了”,那人嘟囔着:“要不这样,你报个生辰八字,让老夫帮你算算。” 应物从衣衫内掏出一个小小龟甲,在面前晃了晃:“要看自己过来看。” “我老了,眼睛不好,还是你念来听听吧。” “我不识字。” “……” 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只有青铜鼎中依然在呼呼往外冒着寒气。 应物终于感觉到饥饿的来临,时间应该早过了正午了吧,闹腾了这么久,的确是应该吃点东西了。想到这里他突然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记得刚刚是不是说过,那些孩子们有的几个月,有的甚至已经好几年不吃不喝了。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是代表外面那些家伙不会管饭的?江府虽然家境一般,但应物从小到大可是没有挨过饿,他可不想变成和那些孩子一个样。 “喂,鼎里面的老人家,我问你个问题。”应物双手抓住栅栏,向着祭坛上的青铜鼎大喊。 空空的祭坛回荡着他的声音,却没有人回答。 “喂,鼎里面的老人家,你听到没有?” “别烦我,我忙着哪。”鼎中人终于回答了,声音却显得十分不耐烦。 “你在里面忙什么?”应物非常奇怪,对方被关在鼎中,不应该非常无聊吗,能有什么可忙的? “我在想怎么让你出去呀。”鼎中人慢条斯理地回答。 “真的?”应物顿时高兴了起来,这鼎中人既然是子姬长老的师兄,说不定真有办法让自己出去,对面那个小男孩不就是被他弄出去的嘛,虽然最终还是没能逃掉。但是自己不一样,因为自己不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应物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他突然问道:“老人家,你名字是不是叫做子虚?” “咦,你怎么知道?”鼎中人这一次是真正吃惊了,他几乎是怪叫起来:“小子,你到底是谁?快说,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知道我叫子虚的?” “这你就别管了,你如果想出这座鼎,从现在起就得听我的。” “行,没问题,只要你能放我出这座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子虚的声音十分激动,因为紧张而失去了频率。 应物得意地一笑:“从现在起,你要干两件事情。第一,你那个师弟不是让你办事,三天后来检查吗?从现在起,你就什么都不做,等他三天来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拿不到。” “你……你这不是害我嘛,他想整我都想疯了,我要是不做,不被他烤熟了才怪。” “我问你,他要的东西他自己是不是不会做?” “那还用说。”子虚得意地说道:“不是我吹嘘,这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做好这事情的人。” “那你还怕什么。”应物撇撇嘴:“第二,你把我送到早上那个洞,我就可以救你出来。” “那倒是没问题,我虽然还没办法把你弄到祭坛这边,但是那个山洞却是没问题的,只是,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就这么跑掉?就算把你送过去,你又拿什么来救我?” 见子虚还是怀疑,应物拍了拍胸脯:“你放心,只要你把我送过去,我保证把你弄出来,就看你敢不敢打这个赌。” 第十三章:遁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西伯昌当年被拘,将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其中便有一遁卦。 君子以此卦趋利避害;帝王以此卦洞悉天命;方士以此卦转换万物乾坤。而子虚自是方士之中的佼佼者,应物在他的要求下闭上眼,仅仅是感觉脚下一空,等再睁开眼时,已经换了地方。 应物再次出现在那茅屋下方的隧道时,那些奇怪的蜘蛛已经消失不见。 隧道黑黢黢的,但也不像初次时那么黑暗了,想必是在那祭坛中呆了半日的缘故,应物摸索着一路往上,最终在离茅屋不远的距离停了下来。洞口已经被彻底封死,洞中还弥漫着翻新的泥土气息。 “我干嘛不直接让他把我送进那间屋子里?”应物懊恼地埋怨自己,现在再想改变主意也已经来不及了,那青铜鼎中的子虚老头根本就听不见,还得自己用手来挖出一条道路。 应物像老鼠打洞一般刨着泥土,所幸的是这山谷中的人都只是为了防备那些不吃不喝几个月乃至几年的孩子,并没有做特殊的加固处理,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终于看到了上方传出的光亮,听到了久违的“同伴”的声音。 朱安禹正罕见地大发雷霆,因为应物无缘无故在这里失踪了,这可是他选好的炼刀材料,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他可不想自己的绝世高手梦这么快就断送在这里。 而另一方的子姬长老则陪着笑向朱安禹解释,他也是才第一次知道这里有个密道,这密道通往谷底的河流,就在朱安禹从河道回到这里时,有人在河道的出口看见了应物,他们也尽力去追了,可是还是被他逃走了,此刻想必已经顺着出水口到了山外很远的地方了吧。 “可笑,你们这么多人抓不住一个孩子,你真当我是傻子吗?”头顶上传来哗啦一声响,听声音倒像是朱安禹一刀劈开了案几,案几上的杯碗茶盏全摔落地上。 “银魂息怒,我真是不骗你,我们一个山村僻野之地,藏着一个小孩有什么用,还要冒着得罪你们这种人的风险,得不偿失啊。”子姬叹息着摇头:“你若是不信可以到下面河边再去看看,这水我也不知道它通向何处。” “哼,这不用你说。”朱安禹冷哼一声,大步走出门去。 子姬挥手让人跟着朱安禹,待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才深深吸口气,对一个黑袍护卫说道:“你去查一查那个孩子是什么来路,为何银魂会如此看重他。” “是,长老。”那黑袍人领命而去。 另一个黑袍人压低声音说道:“长老,我们如果任由朱安禹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若是被他发现点什么……” 他剩下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已经很明了。子姬冷笑一声:“他朱安禹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不过他背后的人可不简单,单是他那位大哥就够我们喝一壶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与他为敌。真要是动手就一点都不要留余地,要做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痕迹。” “明白。”黑袍人拱手,突然又问道:“长老,我有一事不明白,我们为何要把那孩子抓起来?如果我们直接把他还给朱安禹岂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 “蠢话!”子姬斥责道:“若是那和他一起的孩子向他说了些什么,等到他出去一说,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黑袍人闻言浑身一震,连忙鞠了一躬:“弟子愚昧,说错话了。” 子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把屋子收拾一下,然后另外给银魂安排一间。”说完转身也出门去。 黑袍人望着满屋子的破烂玩意,忍不住抹了把冷汗,一件一件开始收拾起来,等收拾到案几那儿,他突然感觉有些奇怪,但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好像是案几被朱安禹的刀劈开后居然有一小部分嵌入了地下,可是这地下的坑洞明明已经背填了起来才对吧?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惊,猛地把案几掀开,果然不出所料,原本已经封得结结实实的隧道此刻又被打通了。 应物此刻早已掉头往河道的方向爬,他的速度比第一次快了不知多少,他必须要尽快找到朱安禹。透过身后的隧道他隐隐听到传来的惊呼声,他知道隧道再次被发现了,虽然他们未必知道逃出来的就是自己,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被他们抓住。 前方传来潺潺水声,应物心中有些激动,似乎已经看见那一抹金色夕阳透过水波投射在洞口的婀娜倩影。但也就在此时,身后再次传来那让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那是怪物蜘蛛急速奔跑发出的声音,从声音的频率判断,这次的数量比上午那一次要多很多,速度也更加的快。 这是速度的竞赛,应物手脚并用地飞快奔跑,就在他将将到达下方河道口的一霎那,一大群闪着绿莹莹光芒的巨大蜘蛛已经冲出来,它们义无反顾地、狂猛地飞舞在空中,扭动着丑陋的躯体,张开嘴,喷出了天罗地网般的蛛丝。 应物几乎也在同一瞬间飞跃而起,扑向了水面。 有几根蛛丝缠住了他的脚,但是大部分落空了,他的身体入水的一刹那,巨大的惯性也带着那几只怪物蜘蛛进入河中。这种怪物蜘蛛显然不通水性,入水后身体迅速膨胀起来,鼓涨成了几个圆圆的球体,漂浮在水面上,就连蛛丝都失去了应有的韧性和粘性。 应物根本来不及管身后的蜘蛛,他拼命向岸上游去,此刻夕阳刚刚从山间坠落,原本明艳的山谷村庄沐浴在一片暗青色的朦胧中,河道的边缘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只是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是谁。远处田野之间也有无数人在奔跑,他们的目标就是应物现在所处的洞口的位置,应物再也顾不了太多,翻身上岸后便大声疾呼:“坏大叔,我在这里。” 整个村庄都躁动起来,子姬长老站在一棵歪脖老树下,目光深沉地望着前方,他的拳头握得很紧,很紧,很紧…… 这,注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十四章:凭火而威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当朱安禹出现在应物面前的时候,应物心中的滋味难以言喻。 明明知道眼前这位坏大叔对自己不安好心,可偏偏还得主动回到他的身边,这或许就是人的抉择。 “你小子是想偷偷溜走吗?”朱安禹冷冷说道,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 “我没有,是他们想抓我。”应物伸手一指周围那些渐渐逼近的黑袍人。 朱安禹目光微抬,扫视了众人一眼,那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他的声音如金石般铿锵:“谁再敢往前半步,别怪我长刀无情。” 黑袍人全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停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说吧,他们为什么要抓你?”朱安禹最终将目光停留在应物脸上,手中却把握着长刀的刀柄,似乎在警告他:你小子要是敢撒谎,我马上一刀劈了你。 “因为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应物伸手一指中间最密集的宅院:“那里……” “住口!”一个黑袍人厉声喝道。 “你才给我住口。”银光一闪,朱安禹的长刀已不知何时出鞘,刀尖抵在那人的脖颈之上,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刀尖缓缓流下。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到没有人做出任何反应,所有黑袍人浑身一颤,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一步。 “继续往下说。”朱安禹吩咐应物。 “那里,那里关着很多很多小孩,有上百个,他们都快饿死了。” “关我什么事?他爱关多少是他们的自由。” 黑袍人们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看来这银魂虽然名声不怎么样,却是讲商业规矩的,不参合别人家的内事。 “可是你要找的那位子虚也被他们关在里面,他说除非把他放出来,否则绝不帮你弄那个……那个……” 应物不知道朱安禹想要他们做的是什么东西,但是本能地他感觉到那东西非常重要,至少从大家的重视程度看也是如此。果然他的话音刚落,原本还是一脸冷酷的朱安禹瞬间激动起来,他一把抓住应物的衣襟,厉声说道:“你说什么?马上带我过去。” “这是本村的禁地,你不能过去。”那被刀尖抵住脖颈的黑袍人再也不顾危险,开口阻止。但是他的话音刚落,雪亮的刀尖已经刺入他的喉咙,耳畔兀自传来朱安禹冰冷的声音:“找死!谁敢耽搁我的事情,这就是下场。” 空气瞬间凝固,把黑的夜蒙上一层红的热血。 不知是谁大吼一声:“杀了他!” 刀剑迎着月光,鲜血如烈火骄阳,在山间田野绽放开来。 …… 脚步声沉稳而急促,从石阶一路向下。 地下空间依然冰冷幽暗,能看清的只有青铜鼎中那蓝色火焰。 正在恣意吞噬孩童们“人气”的鬼车非常知趣地躲了起来,它从脚步声便听出了其中蕴藏的愤怒。 “子虚,给我起来说话。” 子姬几乎是咆哮着冲上了祭坛,他已经顾不得寒霜爬满了自己的发梢和面颊,提着长剑对青铜鼎一阵乱砍,砍得火花飞溅,身后的黑袍人都垂首不敢出声。 “你不说话是吧?很好,我说过,如果你再敢用那术法把人给我弄出去,我会烧死你。”说完扔掉长剑,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照竹简上的符号在鼎上写写画画。 “停停停停停……”子虚大叫一声,突然在鼎中嚎啕大哭起来:“师弟,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那个小孩一直哭一直哭,我实在不忍心啊,他是不是被你们抓住了?抓住了一定要帮我多教训几下,他太坏了,欺骗我一个老人家……” “放屁,你会不忍心?”子姬气极反笑起来:“很好,你既然想教训他们,我成全你,一会儿帮我把他们抓住我就相信,否则我就烧死你。” “啊!你还没抓住他们啊?”子虚声音中有些惊讶,还有些其他的隐藏更深的情绪。子姬不露声色地点点头: “没错,不过他们已经到了。” 话音刚落,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已经出现在顶部洞口的台阶上。 应物兴奋地指着黑漆漆的下方空间对朱安禹说:“到了,他们就在下面。”又扯开嗓子往下面喊:“鼎里面的老爷爷,我们救你来了。” “嘿嘿,没想到这小孩如此有情有义,死了真是可惜。”子姬抬头望了上方的洞口一眼,冷冷一笑:“子虚,现在我可是看你的了。” “看我?我能怎么办?我现在在鼎里面,什么忙也帮不了啊。要不你先放我出来,让我去把他们都抓起来。” “哎!为什么你的鬼主意总是那么浅显,让人一看就明白你没安好心呢?”子姬叹息着摇摇头:“我不需要你上去和他打架,我只要你等一会把碧玉蜘蛛的蛛王请出来帮忙就行。” “这个……那个……,蛛王它……” “别这个那个的了,你不做我就只能烧死你,你看着办吧。”子姬说完又开始对着竹简念念有词起来。 青铜鼎下方的火焰瞬间升腾了半尺,火舌舔上了鼎身,焰尾也由蓝渐渐转白。鼎中的子虚大叫一声:“停!我答应了。” “老爷爷,你答应什么?”应物疑惑地探头往下方看了看,然后扭头看一眼朱安禹,朱安禹面无表情,黑夜中那道长长的疤痕使他看起来更加狰狞。 脚步声越来越近,脚下还带着冰渣子碾碎的破裂声,子姬挥挥手,身后的黑袍人迅速分散开到四面角落,一个又一个的桐油灯被点燃。这些桐油灯虽然为黑暗的空间带来微不足道的光明,可那跳动的橘黄色焰火更像鬼魅的魂灵。 “银魂,我当你是贵客,好好款待于你,你却为何要擅闯我禁地?”子姬转过身,用目光逼视着朱安禹。 “听说我要找的子虚在这里,我来看看。” “看过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有有有,我在这里。”鼎里面的子虚连忙接口。 “你找死!”子姬怒哼一声,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的速度加快,蓝色火焰再次升腾,转瞬包围了半个鼎。子虚发出一声哀嚎:“烫死我啦,快救我。” 朱安禹大喝一声,身子凭空飞跃而起,长刀划出一道银色的瀑布,自九天倒悬而下,向着子姬席卷过去。子姬被这威势吓了一跳,赶紧大喊:“拦住他。” 几个黑袍人持剑冲上去,然而在这刀锋之下,他们并没有多少还手之力,刀光所过之处,全部给斩断为两截,鲜血合着断肢四处飞洒。 子姬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此时他才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被人称作“银魂”的男人,他的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的汗珠一颗颗渗出来,转眼又化作冰粒覆盖在脸上,十分难受。 朱安禹砍翻几个挡道的黑袍人后,正要继续前行,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他抬起头,便看到黑暗中密密麻麻的拳头大小的蜘蛛从天而降,这些蜘蛛每一个都闪烁着六只碧绿的眼,嘴里吐出的丝足有麻线粗细,成百上千的丝线结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第十五章:血月蛛王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快出来,趁现在逃走。” “你快一点,等下就没机会了。” “还有你,别磨磨蹭蹭的。” …… 应物一个一个地开门,这铁门从里面摸不着,但是从外面却很好打开。然而最大的问题其实并非开门,而是那些孩子早就迷迷瞪瞪,瘫软无力,有的甚至晕了过去,所以当应物打开一个个铁栅栏时,能做出回应的孩子其实不多,能自己走出来的就更少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祭坛处的情景,那里的战况已经非常激烈,一只又一只碧玉蜘蛛被斩落在地,半边身子依然在挣扎扭曲着爬来爬去。朱安禹就是被这样的两只濒死的蜘蛛咬过,加上身体上沾染上蜘蛛绿色的体液,此刻腿脚已经肿胀发麻,一股股阴寒的气息不断冲击着他的筋脉,只是被他强行镇住。 子姬看到了应物在帮孩子们逃跑,可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他的双腿也在发软,喉咙发干。他不知道朱安禹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只看到银光和绿幕交相闪烁,他看见自己的碧玉蜘蛛成片成片地掉落,就像被割下一块一块的肉,这些都是他用孩子们的精元养大的。如果说烛阴神是他们心中的保护神,那碧玉蜘蛛便是神赐予他们的使者,决不能让它们全部死在这里。 “你还在等什么?”子姬恶狠狠地对子虚说道:“你若是再不召唤蛛王出来,我现在就烧死你。”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师兄。”子虚还想再等等,可是子姬已经无法再等了,他疯狂地念着咒语,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火焰也疯狂般爆发出来,瞬间吞没了青铜鼎。 “我招,我招。”子虚发出一声声的惨叫,在师兄弟的意志力对决中终于还是败下阵来。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祭坛微微晃动起来,碧玉蜘蛛纷纷后退,应物回过头来,朱安禹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些还来不及撤退的孩子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就在朱安禹的面前,一只色如铸铁,身体如水牛般高大的巨型蜘蛛烦躁地在原地走来走去,它望着遍地碧玉蜘蛛残破的肢体和断落的蛛丝,时而用长长的脚轻轻触碰它们的身体,时而转身冲着朱安禹嘶嘶地呼啸,那种愤怒和悲伤的情绪隔着物种都能清晰感受到。 “快点走,再不走就走不掉了。”应物催促着孩子们,有些实在没力气的干脆便把他们抱出来,让他们互相扶持着,向着地面爬去。此时无论是谁都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关心他们。 朱安禹吐了口唾沫,那唾沫惺惺咸咸的,全是绿色的粘液。他觉得嘴里有些发麻,舌头有些大,于是深呼吸一口气,再低吼一声,双手紧紧握住长刀,长刀斜斜举起,面对着这恐怖的蛛王。 “还在等什么?快动手。”子姬紧张地冲子虚吼道,他已经紧张得有些失控了,连应物指挥孩子逃走都没心思理会。 “我的好师弟啊,我若是能随便指挥它,我还会被关在这里面吗?”子虚无奈地叹息一声:“这蛛王是师父养大,除了师父的话可谁的也不会听,它能听我召唤已经是给了我莫大的面子,剩下的,就随它自己的心情吧。” “你……” 子姬欲言又止,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心,如果这蛛王一旦暴走不受控制,自己会不会也被波及到?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自从这蛛王出现,那些小碧玉蜘蛛已经不再受自己指挥了。 蛛王在和朱安禹对峙片刻后,终于抢先出招了,它猛地一张嘴,呼啸的气浪带着一根拇指粗的蛛丝如长矛般射出,蛛丝与空间竟然摩擦出尖锐的风声。朱安禹不敢怠慢,一闪身避过一旁,只听得一声脆响,蛛丝所及之处石屑纷飞,地面竟然被扎出一个深深的孔洞。 一旦启动,蛛王的姿态便迅猛如虎,且一发不可收拾,动作之快捷连贯也足以使人胆寒。朱安禹的特点从来便不是以闪避为主,迅猛的攻击才是他的特点,因此此刻他躲避得相当狼狈,好几次都险险被那一根“丝线”透体而过。 “畜生找死!”朱安禹终于不再耐烦这种躲避的招式,猛地举起长刀,生生地受了这一下。只听得“叮”地一声响,朱安禹感觉如一个大锤狠狠击打在刀身上,整个身子向后滑出好几步,双臂都感到有些**。但是这一下同样也打破了蛛王的节奏,使它中间稍稍做了一个停顿,朱安禹趁机借力一个回旋,手中长刀狠狠斩向它的一只长腿。 银光闪现,长刀重重劈在蛛王的一只长腿上,只听得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响起,随即是令人牙酸的拖拉声,刀腿相交处迸出一长串火星。蛛王身子微微一晃,似乎受到了这一刀的伤害。而朱安禹则毫不停留,第二刀又已挥出,斩向了蛛王的另一只长腿。 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就像开始时蛛王的攻击一样,朱安禹进入了自己擅长的节奏,逼得蛛王节节后退,它的几天腿上都留下了长刀的印记,有的印记还流血了绿色的血液,行走有些一瘸一拐。 “再接我一刀。”朱安禹一声大喝,猛地跨前两步,借助身体的惯性,身体飞跃而起,手中长刀斜斜挥舞,自上而下斜着劈向蛛王本就有些受伤的一条长腿。这一刀,正是应物最初见到他在长街上斩杀那位胡人军士所使用的招式。 这是威力巨大的一招,这是一往无前的一招,这是不计得失的一招。原本他是打算拼着受伤也要斩断蛛王这只长腿的,然而当这一招真正发出后,朱安禹发现居然落空了,蛛王已经凭空消失在了眼前。长刀带起的银色浪涛扩散开来,至少几十只碧玉蜘蛛在浪涛中化作碎片。 嘶嘶的声音来自头顶,朱安禹猛地抬头,发现蛛王借助一根蛛丝就悬在自己上方,它的六只大眼睛已经由绿色化为红色,如燃烧的六个灯笼,又如寒夜中的六个血月。朱安禹突然感觉浑身有些寒冷,这冷不是青铜鼎喷出的寒气,实际上当孩子们一个个被应物救出去后,青铜鼎已经渐渐平静下来,渐渐和普通鼎没有太大区别了。他感到寒冷是因为感到了危险,上一次感到这种危险还是和四大高手之一的淮南雷被交手之时,这一条从左脸一直延续至右腹的长长伤疤便是最好的见证。 蛛王蓦然张口,朱安禹立即做出防备姿态,然而蛛王的攻击却变了样,它居然利用刚刚的短暂空隙在腹中织网,喷出的不再是长矛般的蛛丝,而是一整张蛛网。朱安禹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被罩在网中。 朱安禹的瞳孔不断收缩,而蛛王那如钢铁**般的长脚却在瞳孔中不断放大,再放大…… 第十六章:童言亦信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等等。”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子虚突然了大喊一声。 蛛王在空中的身形微微停滞了一点点,依然狠狠扎了下去。然而正是这一点点细微的差距,让朱安禹躲过了一劫,他的身子原地一个打滚,将将避开脑门中心位置,蛛王的长腿在他另外一侧脸上撕开了一道大大的凹槽,露出血肉和白骨。 生死攸关的时节,朱安禹顾不得疼痛,长刀卷起银浪,将蛛网破开一个口子,在蛛王的第二次攻击到来之前冲出绝地。 “你做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烧死你。”子姬看到大好的局面生生被毁掉,差点气疯了。但是子虚反而冷静了下来,嘿嘿一笑: “我的好师弟,你现在若烧死了我,你觉得你能对付得了那边的两位吗?你认为他们会如何对你?” “你……”子姬望了望再次对峙的朱安禹和蛛王,额头上冷汗涔涔,这两个魔鬼般的家伙,任何一个都可以轻松将自己撕成碎片。 “你想怎样?”子姬咬牙问子虚。 “放我出去,他们都是为我而来,我可以平息他们的怒火。” “想都别想。” “那就很难办了啊,我如果现在把蛛王再送回去,不知道会怎样?” “那你是在找死,我会让你灰飞烟灭。” “然后呢?” 子姬暗地擦了把冷汗,他非常了解自己的情况,自己和子虚同样在师门下学艺,可子虚样样都比自己强,这山谷中的一切都是子虚建立的,如果真的烧死了他,自己便将一无所有,更不用说还有一个索命的银魂就在自己面前。 然而放他出来更不可能,子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子虚若是从这青铜鼎中出来,第一个便不会放过自己。 这边师兄弟陷入两难的境地,而另一侧的朱安禹和蛛王又开始疯狂地厮杀起来,有了上次的教训,朱安禹变得更加谨慎,蛛王几次想要偷袭结果都没能成功。 而另外一边,应物已经把最后一个孩子给救出了囚笼,他也犹豫过要不要和其他孩子一起逃跑,应该是没有比现在更好的逃跑机会了,没有任何人此刻有心思关注他,对于子姬和子虚来说,失去的东西可以再找回来,孩子跑了可以再抓回来,他应物其实并不比其他孩子更重要;而对于朱安禹来说,现在也有比应物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他朱安禹的生命。 “走……走吧!”那个曾经和应物一起逃跑过的小男孩轻轻拉起应物的手,想要让他和他们一起走。印象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应物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但是他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臂:“你们先走吧,我要去完成我的承诺。” 他的承诺,就是答应子虚把他从青铜鼎中放出来。大哥江齐经常告诫他,做人,得有原则,讲诚信。诚信是取信于人,原则是取信于己。若一个人既欺骗别人又欺骗自己,那人便没了立场,人生所有追求和目的都是成了无根之萍;人一生若是没有了追求和目的,那做人又有何意义? 应物来到了祭坛上,他的出现让子虚和子姬师兄弟大为诧异,但是他们都不相信这个手无寸铁的童子能干什么,至少是不可能对目前的形式形成任何改变。 但他至少改变了子虚子姬师兄弟紧张的情绪,使他们有时间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应付。 子虚首先笑了起来:“哈哈,小子,这就是你帮我想到的办法?” “对啊,我说话向来算话的。”应物抬头挺胸,话也说得非常硬气。 “可是没用啊,我还是被困在这青铜鼎里,我这位师弟只要对着那他手中的竹简念念咒语就能烧死我。” 应物目光望向子姬长老,子姬却没有看他,他仅仅是用余光瞟了一眼这个小孩,便更多将精力投入到对战局的观望和对子虚的处理上,他要想办法在目前的三方之争中占得上风,要让蛛王杀死银魂,让子虚安心受自己摆布,要摆平银魂背后的所有人,要把银魂的死嫁祸给别人,最好是不和自己扯上一点点关系。他要想的事情太多太多,不经意间他发现应物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可能? 子姬用眼睛的余光迅速扫视,他惊讶地发现应物只是向侧后方退了几步,刚刚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此刻的应物正在伸手踢腿,似乎在做什么样的准备活动。 应物准备了几下以后便开始下蹲,起跑,助跑,然后起跳,在子姬莫名其妙的惊讶眼神中,整个人狠狠撞在比他身体大很多的青铜鼎上。 “Dua g”地一声闷响,青铜鼎纹丝不动,应物整个身体被反弹在地上,身体和青铜鼎接触的地方,他的肌肤和衣物全烧焦了,尤其是衣服更是成了一片飞灰,消失无踪。 “小子,你这是干什么?”子虚惊讶地问道。 “我把他撞倒了你不就出来了?”应物一边回答,一边起身做准备动作,似乎在准备下一次的冲击。 子虚苦笑两声:“小子,这青铜鼎可是李少君成仙的炼丹炉,重逾万斤,你要是这样就给推到了,我……哎呦,你又来!” “Dua g”地一声闷响,应物再次撞击在青铜鼎上,青铜鼎依然纹丝不动,只有应物的衣物和肌肤再次被烧焦一块。然而应物似乎毫不气馁,居然爬起来又往后退,似乎还要再来第三次。 子姬嘴角抽了抽,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是觉得疼还是好笑,但他不想把精力分在这不懂事的顽童身上,于是抬起头继续看不远处的战斗。 朱安禹和蛛王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朱安禹脸上手上肩上腰上又连续受了好几处伤,而蛛王的好几条腿都有些一瘸一拐,不断流出绿色粘液。周边的碧玉蜘蛛有一部分受到波及,或者被劈成两半,或者被蛛王的长腿扎得粉碎。蛛王此刻早已昏了头,也顾不得再照顾自己的子子孙孙。 “嘭”一声闷响,应物的身体再次狠狠撞了过去,只是这次他碰撞的不再是青铜鼎,而是整个人都撞在子姬长老的腰上。子姬猝不及防之下,居然被他撞倒在地,手中的竹简也掉落地上。 这一下撞得相当沉重,撞得子姬长老甚至有些岔气。但是他根本来不及考虑,翻身爬起来便去抓那竹简,然而他的动作依然慢了半拍,竹简已经被应物抓在手中。他赶紧扑过去抢,但是他只来得及抓在应物的脖子,而应物却一伸手,把竹简投入了熊熊的火焰之中。 “啊……”子姬发出惊怒交集地一声怒吼,一把把应物摔在地上,想要伸手到火中去取竹简,然而他的手刚刚接触火焰,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火焰顺着他的手掌便燃烧起来,子姬拼命扑打,用术法灭火都毫无用处,这火焰便如跗骨之蛆转眼吞噬了整个手掌,转眼便只能看见手掌手指的森森白骨,而且火势不减,大有继续向手臂燃烧之势。 子姬躺倒在地上,另一只手胡乱摸索,摸到最开始扔在地上的长剑,他几乎连想也不想地便是一剑斩在那只燃烧的手臂上,连带着半截袖子,干脆利落地断为两截。剧烈的疼痛使他再次哀嚎怒吼,他扔掉手中的长剑不断拍打地面,等到稍稍冷静下来便撕下长袍的一角为自己止血,再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将里面的药丸全部倒入嘴里,才稍稍冷静下来。 “小子,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子姬狠狠眨巴了两下血红的眼睛,抬起头来四处搜寻应物的踪迹,然而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比应物还要更加矮小的干瘦老头,此刻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子姬。只是他的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那里面闪烁的是一种冰冷的、嗜血的凶光,小老头正用他独特的,沙哑的声音对他发出问候: “好久不见,我的好师弟!” 第十七章:师兄弟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战斗终于结束了,留下的是一片残破的黑暗。 朱安禹把满是缺口的长刀枕在头后面,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躺在碧玉蜘蛛的尸体间,一动也不动。在蛛王被送走的一瞬间,他强行支撑的身体和意志便全部跨了下来,伤痛和蜘蛛的毒素同时发作,只能躺在地上慢慢恢复。 子虚双手背在身后,绕着子姬行走。他的目光仰望头顶的孔洞,那里尚有微弱的灯光,这种感觉实在是久违了。良久后他才叹了口气:“师弟呀,你说说我该怎样对你呢?” “师兄,饶了我,我知道错了,求求你饶了我,师兄。”子姬匍匐在地上,不停磕头,看他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的确是可怜。 “别这样啊,我也没说要怎么对你,咱们好歹是师兄弟,相亲相爱几十年,我怎么忍心杀你呢对不对?”子虚捋了捋胡须,突然嘻嘻一笑,看起来就像个顽皮可爱的孩童。 看到他如此表情,子姬反而哭得更厉害了,脑袋狠狠地撞击地面,不停地哀求:“师兄,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饶过我,求求你,看在师父的面上,你可以把我扔出去,我可以远走大漠,有多远走多远,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踏进这座山半步,不不不,我再不踏入大汉的土地半步。求求你,师兄!” “唉!何必呢,你我师兄弟相亲相爱几十年,我怎么舍得让你离开我。”子虚叹息着,突然扭头说道:“小家伙,你想去哪里?” 应物刚刚一只脚踏上楼梯,他想趁现在朱安禹无法顾及自己时偷偷走掉,谁知会被子虚给发现了。他只好回头笑了笑:“我答应要救你出来,现在你已经出来了,我也该走了。” “你别着急呀,你看你救了我,这么大的功劳,我怎么着也得感谢你才行对吧。” “不了不了,我还是先回家,我父母和大哥还在家等我呢。”应物一边拒绝,一边抬脚又要往上走,然而他身子刚一动,便听得窸窸窣窣之声在前方响起,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密密麻麻的碧绿眼珠子。 应物倒吸一口凉气,他摸了摸脑袋,求助似的望着子虚。子虚却丝毫没有放他走的意思,他抬手向着应物招了招:“小家伙,回来吧,你走不掉的。” 趁着子虚和应物说话的空当,子姬忍住剧痛,爬起来悄悄往后退。子虚眼角微微瞟了他一下,嘴角露出讥嘲的笑意,任凭他走到台阶旁。子姬和应物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神都很复杂,都包含着那种憎恨、讨厌的情绪。子姬示意碧玉蜘蛛让路,但那些蜘蛛却突然变得好似根本不认识他,对他的指令完全无动于衷。 子姬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碧绿色珠子,这珠子约有拇指大小,通体莹润,还散发出淡淡的馨香和一些其他的气息,碧玉蜘蛛见到这珠子,闻到这气息,顿时浑身躁动起来,在原地转来转去,可就是不见离开。子姬焦急地往前伸手,低声冲它们呼喝:“去,快让开,回你自己的地方去。”碧玉蜘蛛们焦躁地发出嘶嘶的声音,它们想要避开,却又在努力抗拒,嘴里就像蛇吐信一般吐着丝。 子姬回过头,看到子虚手中也在把玩一颗珠子,只是他的珠子色泽似乎更加明艳。 “师兄,放我走吧,我保证……” 子姬知道是子虚不让自己走,他还想祈求,可是话刚刚说到一半,突然感觉脚下一紧,那些离他最近的蜘蛛已经发动攻击,无数的蛛丝将他的双脚紧紧缠住,他本身只是想要动一动,可没想到因此便失去了平衡,整个人都倒向了应物的身上。 “嘭”地一下,两个人同时从台阶上滚落下来,蜘蛛们迅速爬上来,把两人缠了个结结实实。 “带过来。”子虚冲着碧玉蜘蛛命令道。 那些碧玉蜘蛛听到命令,立即八个一组,自动组成几十个小组,依次将两人拖上了祭坛,拖到了子虚的面前,才全部退了下去。那严整的纪律,整齐划一的动作,哪里像是在指挥一群怪物,分明就是在指挥一支军队。 子虚嘴里念念有词,子姬的身子慢慢飘了起来,向着青铜鼎中飞去。子姬身子拼命蠕动着,想要抗拒,无奈一切都是徒劳。子虚拍了拍青铜鼎,感叹道:“师弟呀,童言尚且有信,可你却连孩童都不如。你若是想入主这里,只需和我说便是了,却偏要在背后害我。对了,你不行,因为你什么东西都没学会,所以你想利用我,你不安好心哪。你看我就不同了,我对你特别好,让你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面,你不用替我做任何事情,甚至连动也不用动,话也不用说,只需要静静享受黑暗就够了。对了,我还会给你安排一个邻居,你肯定不会觉得孤单的。” 听到此处,应物顿时感到头皮发麻,这小老头似乎比他师弟还要变态,他不会是要把自己关进鼎中吧? 正想着该怎么办,子虚已经开口了:“鬼车,出来吧。” “来啦!”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应物身边响起,随即他看见了一个恶心无比的怪物,这是一个长着许多蜘蛛腿,却长了九个婴儿头的家伙。这些脑袋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每一个都白森森的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尸体。它似乎特别好动,绕着子虚转来转去,可是它所有的卖萌都只会让应物看起来更加难受。 “我的小乖乖。”子虚伸手摸了摸鬼车的其中一个脑袋,然后目光一闪,露出邪恶的笑意:“我的这位好师弟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对他哦,我觉得你这个样子特别好看特别可爱,你就想办法把他变成你的模样吧,以后你们就会成为真正的好伙伴的。” “我一定不辱使命。”鬼车笑着,七八条腿一起快乐地摆动,突然一蹦而起,转眼便消失不见。 看到眼前这一幕,应物只觉得冷汗涔涔,喉咙干哑,他突然觉得一刻也无法在这里呆下去了。 子虚缓步走到应物面前,伸手挑开他脖颈以上的蛛丝,仔细地打量着他。 “你看什么?”应物被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开口问。 “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能遇见你这种宝贝。”子虚嘻嘻一笑:“铁精成人,百年也难得一遇啊,看来我得好好感谢上天眷顾才行了。” 一直躺在地上休息的朱安禹听到这话,猛地坐了起来,冷冷说道:“老家伙,别打他的主意,他是我的。” 第十八章:战略协议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气氛在短暂的缓和之后,又开始变得凝重、微妙。 应物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如此形容自己,从小到大,父母家人都把这个秘密保持得很好,母亲甘棠不止一次告诉他,别的孩子生下来哇哇大哭,可他就是不出声,把家人都吓坏了,结果父亲江寰潋威胁要把他给扔掉,他哇地一下便哭了出来。渐渐地大家都认可了这个笑话,虽然外面偶尔也有些风言风语,但应物看起来除了耐力和抗力比别人强一点之外,他和其他孩子没有任何不同。 应物把这朱安禹和子虚都归结为坏人,坏人的话没必要相信,但是对坏人是需要防备,需要远离的,所以还是得想办法自救。 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里飞速旋转,他觉得从小到大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动的脑子多。唉!平日不善学,用时方恨少啊。 朱安禹和子虚的对峙,可能会形成以下几种结果: 朱安禹胜,杀死子虚,然后带着自己走,拿自己炼刀。结果,卒! 子虚胜,杀死朱安禹,结果不明,但肯定不会比逃走的那些孩子好,最坏的就是变成那个九个脑袋的怪物,卒! 朱安禹和子虚同归于尽,这种是最理想的结果,但是子虚要对付朱安禹,肯定要召唤蛛王,如果最后只剩下那只巨型蜘蛛,它会怎么对自己?结果恐怕也只有一个,卒! 最后是朱安禹和子虚握手言和,两人搁置争议,共同开发自己,这个没什么说的,卒卒卒! 算来算去,怎么算都是没有好处啊,怎么办怎么办? 应物如热锅上的蚂蚁,忍受着巨大的煎熬,但是却没有人关注他。 子虚长眉长须微微飘舞,目光如刀锋般在朱安禹的身上掠过,最后落在他那鲜血淋漓的脸上,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我抢。” “哼”朱安禹冷笑一声:“若不是我这什么东西,你还在那破鼎里面熬粥。” “那又如何?我子虚最大的优点便是无情无义,要想和我抢东西,你就是我老爹我也杀了你。” “既然如此,那咱们还说什么?直接动手吧。”朱安禹一咬牙站了起来,双手握紧长刀,斜斜举起。 “等等!” 应物大叫一声,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他自己。他并不知道叫停他们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他只知道无论谁输赢,剩下的那个都将把受到的伤害加倍算计到自己头上。除非有什么办法让他们抽不开身来理会自己,那样自己就有充分的时间来计划逃跑的事情。 首先,不能让自己一直处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否则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暴露,现在和开始三人互相牵制的情况完全不同,而且子虚这个老头子坏得很,说不定他一生气就把自己也扔鼎里面去都有可能,那样的话自己的逃跑大业就再也无从谈起了。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说呢? 听到应物的呼声,朱安禹和子虚同时扭过头来看他,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很特殊的理由。 应物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们……都饿了吧?” 这原本是毫无新意毫无内涵毫无关系的一句话,没想到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子虚听话首先便了脸色,他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扶住额头,摇头叹息:“哎呦,你不说还好,这一说真是,十年,整整十年没吃过饭了,快饿死了。不行,我得吃饭,得先吃饭。”可是他一抬头看见朱安禹冷漠的眼神,马上又变了口风:“不行不行,这家伙还在这里,我怎么能去吃饭,怎么也得撑到他死了再去。” 朱安禹“哼”了一声,眼神更加凌厉。其实他现在也很饿很饿了,昨日本来就没吃好,早饭还没吃便匆匆出了城,而且身上还带着伤;奔波了两日才得到休息的地方,结果一到馆陶便翻墙入院地跑了一气;晚上回来后又和四叔怄气,连晚饭都没吃成,又带着应物在屋顶上蹦跶了半夜;接着又开始翻山越岭,好不容易到了子虚幽谷,结果早餐被应物全吃掉了;接下来一整天山谷里面都忙忙乱乱,也没有饭吃;到了晚上又开始一路打打杀杀,转眼便倒了半夜。这来来回回好几天,干的可都是体力活啊。 “其实……你们可以吃饱了再打对不对?”应物接过子虚的话说道:“早打也是打,晚打也是打,不如大家吃饱了再打,省得受多余的罪。” “有点道理。”子虚点点头,然而问朱安禹:“你,叫什么来着,敢不敢吃了饭再打?” “哼,你要什么时候打都奉陪,打架我朱安禹何曾怕过谁。” 话虽如此说,朱安禹心里其实很乐意,毕竟对方只需要派出一只大蜘蛛就可以了,而自己却必须拖着伤痛疲惫的身体应战。如果能休息休息,补充点体力对自己来说肯定是好事啊。 “那好,咱们先去吃饭。”子虚胡须一翘,示意朱安禹先走。 “你别想打歪主意,趁我不注意把这小子独吞了。”朱安禹目光从他脸上掠过,想要看出上面是否写有“狡诈”二字。 “你放心,他现在被捆得很结实,我再把他关到铁笼子里,让那些碧玉蜘蛛在楼梯口守着,他跑不掉。”子虚目光一闪,脸上露出讥嘲的笑容。 应物听说要把自己关铁笼子里,顿时着急起来,大声说道:“你说谎,我们每次都是被你关在铁笼子里给转走的,你说了,除非在祭坛这边你没办法,其他地方你都可以把我们弄走。” 这一来朱安禹和子虚两人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朱安禹是愤恨子虚骗他;而子虚则是心思被说破后的尴尬,其实他心里还真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打算等走到出口看不见的地方时,悄悄把应物给转走。 “胡说!”子虚斥责应物:“小孩子怎么可以胡言乱语?” “我倒是宁愿相信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朱安禹冷笑一声:“不需要你费力把他关铁笼子里,你只用把他留在祭坛上,而且是离那个鼎越近越好。若是做不到,咱们就在这里分了输赢再说吃饭的事。” 朱安禹也不是傻子,为何子虚被关十年那蛛王也不帮他开鼎?为何那些碧玉蜘蛛不上祭坛?这只有一个解释——它们都害怕这李少君的炼丹炉。 子虚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立刻掐死应物。这朱安禹的本事他是见过了,虽然他子虚认为自己不像子姬那样蠢笨,可真要应付起来也很吃力,看来只有相机行事,趁吃饭时给这个傻小子下点阴毒什么的,在自己的地盘上,总有的是方法整治他。 主意打定,子虚便从了朱安禹的意思,把应物拖到青铜鼎的面前,然后命碧玉蜘蛛守住台阶,这样即使有许多人来也休想把应物给劫走。 第十九章:旌云密布是何人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寒夜,如期而至; 寂静,终于来临。 整个地下空间空空荡荡,目光环视一周,只有青铜鼎依然在脚下燃起的蓝色火焰,和头顶冒着的呼呼寒气,经历了这样浮躁喧嚣的一天,是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了。 应物长舒一口气,开始准备自救的办法。 身体被碧玉蜘蛛的蛛丝裹成了粽子,别说站起来行走,便是坐起来都不可能办到。要弄掉身上的蛛丝,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拿到火上烧,可是这火不比一般的火,子姬的惨状依然历历在目,他可不想犯这种错误。 接下来便是用刀剑的锋刃来割断它们,这倒是个好主意,因为几个黑袍人的长剑还散落在地上并没有被带走。 应物选定了一柄被朱安禹长刀斩断的断剑,之所以选择它是因为它短,比较好操作。可是这断剑离的位置相对较远,中间的过程便不太容易,应物利用膝盖和下巴,像蚯蚓一般曲弓着身子往前爬,到达祭坛边缘时,一个翻滚滚下去,然后接着继续爬。 他所看中的是断剑的上半截,此刻它被一片碧玉蜘蛛的尸体和黑袍人的一些内脏覆盖着。应物已经顾不得恶心,他深吸一口气,用牙齿把一截肠子和半个肺片移动到一旁,然后才去叼起断剑。他之所以选择人体内脏而不是碧玉蜘蛛的尸体,就是害怕中毒,一旦中毒无法动弹,那自己的逃跑大业恐怕就此休矣。 得到断剑,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他迅速往旁边关人的铁笼子爬,到了铁笼,把它斜斜卡在铁栅栏上,剑尖向着斜上方,很容易便把上半身的蛛丝给割断,待手解脱出来,又拿起断剑把剩余的蛛丝全部割断。 应物起身,用力地伸了个懒腰。随即大步向台阶跑去,他的脚步震动惊动了台阶上的碧玉蜘蛛,所有蜘蛛眼睛都亮了起来,原本黑沉沉的“天梯”瞬间化作一条璀璨的“玉带”。 应物不慌不忙地张开手,亮出一颗碧绿的珠子,这颗珠子,恰巧就是子姬手中那一颗。在两人摔倒的一刻,子姬悄悄将珠子塞进了应物的手中。两人的目光仅仅一交错,应物便读懂了其中包含的意思,那是绝望,又是期望,是憎恨,又是无奈。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脱了,所以把所有期望都赌在应物的身上,他恨应物让自己落入绝境,却又不得不求他。在两人被蛛丝裹缠前的一瞬间,他动了动嘴,用谁也听不清的声音说了句:“救我。” 但是应物并没有打算救他,这个老头子实在是坏得很,救了他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孩童遭殃,现在的归宿才是他应得的下场。 碧绿珠子散发出馥郁的馨香,碧玉蜘蛛们似乎非常不喜欢这香味,争先恐后地四处逃窜,应物一路往上,它们便让出一条开阔的大道。 从地下空间出来,便到了烛阴神大殿,大殿里冷冷清清,只有橘红色的灯火映照下几具已经有些变色的尸体。应物无心理会他们,快步冲出门去,在夜色中向着来时的山路狂奔。 山路凄清,经过这一日的变故,已没有人在此把守。回眸望处,山谷间灯火阑珊,只是这灿若星火的秘境,却无法让人感受到它的美丽。呜咽的山风,也在慢慢诉说着平凡的假象。 应物的心却难得的宁静了片刻,不用脑袋思考,任凭脚步带领自己前行。那种行云流水的感觉何其舒畅,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成了一朵飘渺的云,轻盈地掠过树梢。这种感觉只有在梦中才会遇到,就在他要沉醉其中之时,一声凄厉的尖叫把他拉回了现实。 “那小子逃啦……” 这声音穿透层层山谷,传递进应物的耳中,不用猜应物都知道它来自于小老头子虚,他已经发现应物逃走的事实,只是他想不出他是怎样解脱束缚,又是怎样在碧玉蜘蛛的层层看守下逃走的。 当然应物也不得不面对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需要面对子虚和朱安禹两人的追踪。朱安禹他倒是不怕,这茫茫大山,夜色深沉,随便往哪里一躲他便无计可施。可是子虚不一样,他熟悉这大山,而且他有在大山中最大的定位神器——巽鸟。从他指挥碧玉蜘蛛的情况便可以感受到,子虚对这些怪物的掌控远远超过他师弟子姬,谁知道他会利用这来无影去无踪的鸟干出些甚么事情。 问题总是接踵而至,子虚的尖叫声刚刚落下,前方山林间便传来骚动和哭泣声,应物先是吓了一跳,以为这么快就有怪物在前方拦截,可是定睛再一看,树林中影影绰绰的都是些小孩子的身影。原来是那些逃跑的孩童,他们行动迟缓,此刻并没有走远。 应物来到那群孩子身边,见他们都靠在树上歇息,有几个还躺在地上,听到子虚的声音后部分人才站了起来。应物焦急地问他们:“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坏人就要追上来了。” 一个稍大一些的孩子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他……他们,晕……晕……晕过……去了。我……们……没力气,走……不动了。”他的手指的是躺在地上的那三个孩子,他们的确晕过去了,这些孩子轮流抬,可他们实在是没有力气,所以在此休息。 “其他人呢?”应物见这些人还不足三成,继续追问。 “走……走了。”那孩子指了指前方,一部分体力较好的孩子已经从这里走了,剩下的这是第二梯队。 “不等了,你们把他们两人放我肩上,我来扛,咱们一刻也不能停留,先走出这座大山再说。” 应物吩咐孩子们,孩子们立刻行动起来,把两个孩子分别放在他的左右肩上,那位大一些的孩子自告奋勇,和另外一个孩子抬了最后一个,一群人继续往前摸索。 减少了负担,加之来自后方的警示,孩子们步伐就快了一些,不到一刻,他们便听到前方的嘈杂声,他们终于追上了逃跑孩子们的大部队。对于应物的到来,这些前面的孩子们都显得很高兴,他们都还不知道子虚追上来的事情,应物指挥他们互相扶持着加速前行。 东方现出一丝鱼肚白,这还不算是真正白昼的天空也引来孩子们激动的欢呼,他们太久没有见到阳光了,就这小小一缕晨曦已足够他们快乐。这是一处山脊,应物也停下脚步驻足观望,他已经看见了前方树上的那只黑鸟,似乎它也需要光才能发现自己的目标,所以直到此刻才出现。但是应物的目光掠过他,望向了更远方。 在山的那边,马蹄震动,旌云密布,红罗伞盖,气宇恢宏,那里,似乎有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整装待发,那是何人? 管他是谁,哪怕是天下最坏的人,咱们也要冲过去,摆脱眼前的困境。 第二十章:铁马飞羽随风来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快一点,从这里冲下去。” “前面的在怕什么?过河啊!你们还想被抓回去吗?” “你们几个到我前面去,我来对付这些蜘蛛。” “前面的,过了河赶紧去求救。” 子虚是在山脚下的小山丘上追上这支队伍的,山丘下方就是一条小河,小河之水静静东流,可是山丘之上却乱糟糟一团。漫山遍野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怪物,不止是碧玉蜘蛛,就连一些蕨类植物都在子虚的指挥下活动了起来。应物不停地大声发号施令,让孩子们赶紧冲下山坡,渡过小河。而他自己,则拦在最后,用石块木棍和那些碧玉蜘蛛搏斗。 子虚得意地站在一棵榉树下,手中把玩着那颗和应物一模一样的珠子,有了这颗珠子,应物的便失去了原本的效用。那些碧玉蜘蛛发了疯一般向着他扑过来,向他吐丝,应物只好一边躲避,一边瞅准机会进行还击,转眼间便有好几只碧玉蜘蛛倒毙在他的脚下。 “你也快走。”那个稍大些的孩子回过头来唤应物,但是他话音刚落,却被一根蛛丝缠住了脚腕,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纷纷扑了上来,那孩子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上。 “救我!”那孩童惊呼,双手死死抱住一块突起的岩石。应物见状挥起木棍狠狠砸在一只想要爬到他身上去的蜘蛛背上,碧绿的粘液四处飞洒,其余蜘蛛见状纷纷后退,应物趁机一把扯断好几根蛛丝,随即把那孩子往下一推。 “有意思,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管别人。”子虚捋了捋长长的眉毛,嘿嘿笑着。此刻的他只对应物一人感兴趣,眼看着蜘蛛们里里外外把他全部包围了起来,心中便有说不出的快乐:“不论是谁,都别想从我的手中抢走一丁点东西。” “可这小东西他不属于你。”一声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子虚一惊,猛然回头,便看见那柄闪耀着寒光的长刀已经点在了脖子上,只需要多一点点,便可以切下这颗并不漂亮的头颅。 朱安禹站在子虚身后,他的模样特别狰狞,衣衫已经破成了一片一片,甚至露出了宏伟的下体。他的身体血迹斑斑,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他的长刀就像锯齿,崩开了无数的缺口,他的目光很冷,声音更冷:“去死吧。” 应物已经摔倒在地上,他的手脚和身体都被缠上了许多蛛丝,眼看就要结束了,自己将再度成为阶下囚,他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选择逃走,不管那些孩子,此刻的他早已经离开了这座大山,可是他选择了留下,选择了拯救那些可怜的孩子。 对了吗?错了吗?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因为他看见了从天而降的朱安禹,随后所有的碧玉蜘蛛都失了控,慢慢又往周围散开。 “去死吧。”朱安禹冷冷说道。 他的长刀只需要稍稍向前一伸,就可以轻松割下子虚的脑袋。然而上天似乎也不肯给他这样的机会,一声尖利的呼啸由远而近,朱安禹来不及杀人,本能地身子往后一倒,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石破天惊的一击。 “嘭”地一声巨响,榉树炸裂开来,木屑纷飞。紧接着“夺”的一声,一支长达数尺的铁弩箭在完全破坏掉一棵大树后,深深嵌入了另外一颗榉树的树干,巨大的威力使得它的箭杆兀自嗡嗡震动不休。 朱安禹一个纵身,躲到了一块岩石后面,就在他刚刚倒地之处,一排至少七八支羽箭插入草地,形成了一个简单的“人”字形。 “好厉害!”不只是应物,就连子虚也张大了嘴。这弩箭和羽箭都和他差之毫厘,若不是有绝对自信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出如此高难度的攒射,他们同时回头望向河岸。 在河的对岸,一队旌旗招展的骑兵一字排开,正缓缓渡河,那鲜明的衣甲,整齐的步伐,雄健的身姿都在向所有人宣布——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射!” 一名校尉手中令旗一挥,上百支羽箭离弦,如暴雨般洒落山间,一只又一只的碧玉蜘蛛被钉在地上,余下的纷纷向着大山深处逃窜。 “收弓,拔刀,冲。”校尉再次发出命令,骑兵队伍齐齐发力,转眼越过小河,向着朱安禹所在的位置冲了过去。 “这里还有个孩子。”一个士兵经过应物身边时,翻身下马检查,发现他除了身上被蛛丝缠住外倒并没有什么伤痕,气色也还不错,便一把把他拽了起来,放在自己的马背上。 “你们几个,先护送这个孩子回去。”校尉点了几名士兵,让他们护送应物过河,其他人继续往前搜索。 朱安禹和子虚眼中冒火,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宝贝被人带走却无能为力。面对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而且趁士兵们还没上来他们得赶紧溜之大吉。 朱安禹猫着腰,身子慢慢往后退,借助树木的掩护,几个纵跃便消失无踪。这山间不比平原,马的速度优势在此处反而成了制约,士兵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贼人从眼前溜走。可是子虚却不一样了,他没有朱安禹的敏捷身手,才不过刚刚转身,便被一阵箭雨给逼回了原地。 “哇,母亲,母亲您在何处啊!”子虚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干脆坐在地上撒泼。校尉跳下马,走上前来仔细观察,见这人长着孩童的身子,却留着长长的眉毛和胡子,而且头发胡须都已斑白,也不知道到底是老人还是孩子。 “起来说话。”校尉向着子虚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站起身来。但是子虚却完全不理他,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母亲啊,你可怜的儿子从小便被人抓走关在笼子里,不吃不喝,头发胡子都白了也长不大,也不知道等我回来时你们已经是什么模样?你们还认不认得我这可怜的儿子,儿子真的是……好饿啊!” 子虚的哭泣可谓是情真意切,看得一众士兵都鼻子发酸,眼中含泪。这个可怜的小老头看来也是个受害者,而且被人一关就是几十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这把年纪,回到家恐怕早已物是人非了吧。 “把他也带回去。”校尉指点几个人去带子虚,但是子虚制止了他们:“等等,你们先等一下,我在那里藏了一个东西,我要把他取回来。” “什么东西,我让人去取就是了。” “那是我母亲给我的宝贝,陪了我几十年,只有我自己才能认出来,这些年若不是它,我根本撑不过来,因为这是我对父母的最后一点念想。”子虚一边说一边抹泪,听着他深情款款的诉说,即便是再坚硬的铁石心肠也难免动情,何况这是士兵又有谁不是远离家乡,有谁不思念父母呢? 校尉点点头,同意了子虚的请求,还派了四个士兵跟随保护他。 子虚带路,一行人越走越深,越走越远,转眼便超出了队伍的视线。校尉心中突然起了警兆,他刚要大声呼喊,便听到密林深处传来几声非常短促的惨叫。 “快,去看看怎么回事。”校尉大手一挥,队伍舍弃战马,迅速冲向声音发起的地方。 密林森森,不见人影,士兵们一边寻找一边呼唤战友的名字,突然一个士兵感到湿湿的东西滴落脸上,他以为是鸟屎,有些嫌恶地用手一摸,却发现居然是一滴殷红的血。他抬起头,随即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四个士兵被拇指大的蛛网结结实实地捆住,高高吊在树梢上,他们的脑袋全部被利物贯穿了,正滴滴答答地流着红的血, 和白色的**。 第二十一章:自古医者皆仁心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旌旗飘飘,车马粼粼,烟尘蔽日,刀枪如林。 应物在四名士兵的护送下越过小河,越过山丘,来到一片广袤沃野之间。目之所及,就在正前方的大道上,一列列一队队衣甲鲜明的军士正向东而行,那宏伟的气势,肃穆的气氛,足以让观者心潮澎湃。 应物被这恢宏的场面震撼了,他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 前方有十几骑飞奔而来,一马当先的是一位红袍金甲的将军,此人方脸虎目,浓眉虬髯,面如朱赤,看形象却不是一个汉人。他人还未至,便用洪亮的嗓音大声问道:“程惇何在,前方还有多少孩童?” 四名士兵连忙下马行礼,其中一人回应道:“赵将军,我等在前面山间发现贼人正要戗杀最后一名孩童,程军候让我护送这名孩童回来,自己带人追贼子去了。” 赵将军来到应物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遍,点点头道:“这个气色不错,估计还有救,你们都注意慢着一点,刚刚就有几个孩童因为身体太虚弱,在马背上被生生给颠死了。” “喏”。士兵们拱手听命,随即翻身上马,跟在将军身后缓缓前行。 听说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救出来的孩子有些已经死了,应物心中很不是滋味。可是他也知道,这些孩子能活着走出大山本身就已经是奇迹了,而且目前看来前方这位金甲将军也不是坏人,但凡能够救活大半,心中多少也是一种安慰。 骑在马背上,跟着一位将军前行,这种感觉对应物来说实在是太特别。前方的队伍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清战马的鼻息声和铠甲的碰撞声,那种绝对的真实感反而让他觉得不够真实。 应物被一大群人簇拥着送到了一辆宽敞的马车上,马车上有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年轻女子。另外还有两名和应物年龄相仿的孩童,中年男子正将熬制的药膳一点一滴地喂进其中一个孩童的嘴里,整个马车里都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年轻女子则用絮被裹在另一个孩童的身上,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哄她入睡。应物一眼便认出他们是刚刚被自己救出来的孩子。 老者见到应物被送来,示意把他抬到自己面前,一边询问:“赵将军,一共还有多少孩童要送来?” 赵将军拱了拱手:“秦大人,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者点点头:“还得有劳将军把这两位抬到后面好生休养。” 赵将军命人把两个经过诊断的孩子送到后方,马车中便只剩下应物等四人。老者示意中年男子拔掉应物身上的蛛丝,自己从他手中接过药膳闻了闻,微微皱了皱眉头: “秦瑸啊,这药膳的火候,你还是未能掌控到极致。这你要是一般人家的医者也就罢了,若是……,你得慎重啊。” “父亲教训得是,是孩儿心急了。”被称为秦瑸的中年人慌忙跪下行礼。老者摆摆手:“你继续忙吧,将来的路还得靠你自己走。” 秦瑸和年轻女子一道小心翼翼地挑断应物身上的蛛丝,将它们全部放在一块铺好的羊皮上,生怕被它们沾染了身体。应物倒是不在乎,他一旦得以解脱,忽地一下便坐了起来,把三个大人齐齐吓了一跳。那女子赶紧制止: “你别乱动,让我们先为你查查,否则会伤了身子。” “我没事,我是昨天才被他们关起来的。”应物满不在乎地回答。 听应物这样说,三人一起松了口气,年轻女子继续追问:“那你可有感觉哪里不适的?” “哪里呢?”应物想了想:“肚子有些不舒服,就是有些饿了。” 原本听到肚子不舒服而再次紧张起来的三人又松了口气,老者微微一笑,把手中的药膳碗往应物手中一递:“那你先吃点药膳吧,秦瑸这药膳虽然火候未到极致,味道却应该是不错的。” 中年人闻听此言,羞愧地低下头。应物却不在乎这些,接过碗便狼吞虎咽起来。这一天一夜的确是让他累得够呛,也就顾不得任何形象,那年轻女子见他如此着急,不停在一旁提醒他:“慢点慢点,太急了伤身。” 应物吃完一碗,却不肯把碗还给别人,而是目光四处搜索。他的样子引得众人笑了起来,年轻女子眼中噙着泪水,轻声说道:“你肯吃饭真是太好了,不够的话我马上再去煮一些,忙活了一上午,看到孩子们这个样子,心情越来越差,可见到你这样,心里突然好受多了。” 老者摆摆手:“灵素你就歇歇吧,让你师兄去,你一个女孩子家,也忙活了一中午了。” 女子嗔怪道:“师父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就直说嘛,还要拉师兄来做挡箭牌。” 闻听此言,老者和中年人再次笑了,终于冲淡了马车中的沉闷气氛。中年人笑着问应物:“小兄弟喜欢吃点什么东西,我就去给你做一大碗,不不不,给你做一大锅。” “对呀,我师兄的药膳可是一绝,连圣上都特别喜欢吃。”灵素不无骄傲地说道。 “我……喜欢吃肉。”应物想了想,还是觉得什么样的饭菜都不如肉香。 “好了,你们自己想吧,我还得去看看其他孩子的情况。” 老者刚要起身下车,一小队骑兵簇拥着一个白面老中官(宦官)来到马车前,老中官向着他拱了拱手,尖声细气地说道:“圣上有旨,着太医令秦固前往叙事。” “臣,遵旨。”老者刚刚起身,闻言赶紧下车跪下,秦瑸和灵素也跟着下车跪下。 老中官微微一笑,伸手扶起秦固,悄悄在他耳边说道:“秦大人,圣上说了,等你忙完了再去便可。” “多谢春常侍。”秦固起身掸了下身上的尘土,然后伸手指向应物:“赵将军说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孩童了,下官现在就可以随常侍前去。” “噢!”春常侍目光微微一闪,高深莫测地看了应物一眼。应物此刻正在沉思,他在想在哪里听过秦固这个名字,可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 春常侍命一名兵士让出一匹马给秦固,两人并肩而行。 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应物猛地抬起头来:“等等!” 第二十二章:红罗伞盖是何人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在秦瑸和灵素的面前跳下马车,在两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冲进了前行的队伍,转眼便消失在铮铮铁甲的浪潮中。 前方是一大队的步兵,每一个战士的步伐都很稳健。应物在其中穿梭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眼看离前方的秦固等人越来越近,却不想被两个士兵给挡住了道路。应物使劲推开其中一人的长戈,那人低头发现了他,颇为奇怪地问道:“小孩,你在这里做什么?” “放我过去,我找前面骑马的那些人。” “是穿红袍的那个吗?”士兵问的是春常侍,此刻的他穿着大红的袍服,在一众人里显得特别突出。应物虽然不是找他,但若是找到他便自然能见到秦固,他要替赵宣良质问他,为何当初不肯帮助他们父女?以至于赵氏父女最后流落街头,差点殒命在异地他乡。因此他点点头:“就是他们。” 那士兵惊讶道:“小兄弟,你这般小小年纪,去找那种人作什么?那种人可是缺了东西的,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后悔。” 众兵士哄笑起来,有人趁机附和道:“对呀对呀,长大了做个顶天立地的将军岂不是更好。” 另外一个士兵嗤笑道:“将军,你就别做梦了,你看看咱们现在这样,又哪里比那些中人的日子过得好了?”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咔嚓一刀……” “我咔嚓你一刀才是。” 众兵士又是哄笑,应物哪有心情听这些,趁他们说笑的机会哧溜一下从他们身边钻了过去,可是抬眼看处,前方旌旗招展,军容森严,却哪里还有秦固等人的身影。 应物焦急地在路旁奔跑,很多士兵都看见了他,但是并没有人理会。他一连越过好几种不同服色的队伍,突然一辆华丽的马车映入他的眼帘。 这马车和秦固那辆车完全不同,秦固那辆车骨架宽大,却很是简陋,是由运送粮草辎重的车辆改造而成;这辆马车小很多,车上只坐了一个少年,却有两匹拉车的健马,马车上一顶黑面红底伞盖,马车扶手和车轮上都是精心雕刻的纹饰。无论是从马车本身还是从车上人的服色都能看出其身份的尊贵,最重要的是在他的马车旁居然还有一位年轻的黄门陪侍。 应物见这少年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却半闭着眼靠在座位上,既像是在假寐,又像是在听那小黄门说话。他的模样虽然唇红齿白颇为俊俏,神情看起来却恹恹不振,似乎有些病态。不由心中一动,这秦固不是太医令嘛,或许自己可以通过这少年找到秦固。 宁在行动中灭亡,也不肯在等待中焦虑,说做就做才是他的风格,应物整了整衣衫,随即大步向马车奔去。 他的速度虽快,但却有人比他更快,不等他靠近,两名士兵已经挥舞长矛把他拦住,其中一人大喝一声:“哪里来的野孩子?胆敢冲撞冠军侯的车驾,还不速速退去。” 冠军侯,冠军侯不是霍去病吗?好像他已病逝多年了吧,怎么无端端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 应物心中这样想,行动上却未停止,他一边跟着队伍跑一边冲着那马车上的少年挥手大喊:“喂,马车上的,往这里看看。” 这话听来实在是无理,他的声音又非常大,左近的人全都为之侧目。 马车上的少年是霍去病的儿子霍嬗。元狩六年,因匈奴单于拒绝对汉称臣,汉武帝刘彻决心歼灭单于主力,骠骑将军霍去病因风华正茂且屡立奇功而成为主帅的不二人选。然而让所有人意料不到的是,在准备过程中,骠骑将军霍去病因病去世,刘彻大为哀恸,将霍去病陪葬茂陵,谥“景桓侯”。其子霍嬗袭冠军侯爵位,为侍中,刘彻有意等他长大以后用为将军,继续霍去病的功业。此时霍嬗正以手支额,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倾听甘泉宫的黄门苏文讲刚刚听到的消息。 “那些孩童共有一百来人,全被妖人的妖术控制,数月乃至数年不曾进食,多数人身体早已毁坏。据太医令秦固所言,目前已有十数孩子死去,活着的也很难说能撑多久,能否最终活下全看天意。” “皇上听了应该很生气吧,秦太医岂不是要受责罚?”霍嬗微微皱了皱眉头,轻轻咳嗽一声。 苏文摇摇头:“原本皇上是很生气的,可是在听到‘天意’二字后却突然改变了态度。只是命赵破奴将军把这些孩童好好安置,由当地郡守负责善后,还好言安慰了秦太医几句。” “哦!”霍嬗咳嗽两声,没有回答。也就在此时,应物的喊声传了过来。 “这山野之间,哪里来的不懂事的孩子?不会就是……”苏文嘴里嘟囔两句,却没有继续往下说,他只是个小小的黄门,有些话是不敢乱说的。 霍嬗有些迟疑地回头,目光刚巧与应物相遇。应物的表情虽然焦急,眼神却十分澄澈,让人有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亲切感。霍嬗又咳了一声,轻声说道:“苏文,帮我带那个孩子过来。” “啊!”苏文有些惊讶,但是他的反应很快,立即点头:“好,我这就去。”说完拨转马头向应物驰去。 应物在苏文的带领下来到霍嬗车旁,霍嬗示意他登车,在自己身边坐下。应物倒是不客气,也不管其他人奇怪的眼神,双手攀住车辕,一纵身便蹦了进去,那神态活脱脱像个顽皮的猴子。 “你找我有什么事?”霍嬗却没有理会,而是半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声音也十分淡漠。 “我在找一个老头子,他叫秦固,被另一个姓春的老头子给叫走了,我猜想你应该认识他。” 应物侃侃而谈,却把苏文给吓了一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中常侍春陀和太医令秦固称为‘两个老头子’。 霍嬗倒是没有惊讶,依然用他那病恹恹的声音说道:“秦太医是去皇上那里禀报事情去了,你如果没有很着急的事情可以在我这里等等,一会儿他会过来我这里。” “倒也不是那么着急。”应物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兴奋地望着霍嬗:“你是说皇帝也在这里?刚好我也有事要找他,你赶紧带我过去。” 不止是苏文,就连赶车的士卒都像看傻瓜一样看着他。霍嬗尴尬地咳嗽两声,才轻声说道:“这个……恕难从命!” 第二十三章:冲撞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事情的转机往往就发生在一瞬间,霍嬗刚刚拒绝了应物的要求,便见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一名传令兵大声高呼:“霍小侯爷,皇上传您觐见。” 应物兴奋地一挥手:“太好了,我们马上出发。” 马车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加速前行,跟随在旁的还有苏文。很快他们便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旌旗掩映下足足六六三十六辆的法驾车辆,庞大的车队气势恢宏,尊卑有序,这些马车的纹饰大都十分华丽,恐怕车里至少都坐着一位王公大臣。在车队最前方,是两辆虎皮蒙身的车辆开路,中间是一辆六匹马拉的玉辇,车辕高耸,峥嵘奇特,围板框架精工雕刻而成,极具匠心。赤玉纹采交错,纹采似鱼鳞,杂插其间。垂绶、琬琐、龙凤皆在这里出现。驾车的是一位身高九尺的壮汉,玉辇两侧有数人陪行,应物见过的太医令秦固、中常侍春陀、金甲将军赵破奴都在其中。整个车队都被羽林军整齐地护卫在当中。 霍嬗的车辆进入车驾队列,并在两位黄门的引领下来到玉辇之后。春陀见霍嬗来到,冲他微微一笑,随即俯身到玉辇旁低声说道:“皇上,霍小侯爷到了。” “你对他说,朕特赐他骖乘,让他过来陪朕说说话。”玉辇中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即便不用传话,霍嬗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霍小侯爷,前面车子里是不是皇帝?”应物听见声音,更加兴奋起来,而且声音也完全不加遮掩。苏文被他的话吓坏了,赶紧压低声音说道:“噤声,噤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人听见是要杀头的。” “咦!前面的难道不是皇帝?我听说只有皇帝才能坐六匹马的车,不是他还能有谁?”应物惊讶地问道。 苏文吓得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一时不知该不该回答。这背后议论皇帝也同样是死罪,说与不说都已经注定不会有好结果。果然这话恰巧被春陀听见,他的老脸往下一沉,怒斥道:“什么人如此大胆?连圣上的车驾也敢议论。” “咳咳。”霍嬗咳嗽两声,向春陀行礼道:“这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山野小子,春常侍不必与他一般见识。霍嬗见过春常侍。” 听霍嬗替应物开脱,春陀立即换了一副表情,笑着说道:“霍小侯爷倒是大度,多有骠骑将军的风采,难怪皇上这般看重你,这不皇上便让老奴来宣你骖乘来了。” “霍嬗谢圣上恩典。” 霍嬗答应一声,此刻前方车马渐渐停下,他轻轻一提袍裾,纵身跃下。看他虽然病怏怏的模样,可行动起来却异常迅捷,既有燕子般的轻盈灵动,又有豹子般的沉稳矫捷。看他比自己也最多大上两三岁,那一举一动却似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应物不禁心中本能地多了一分敬意。而霍嬗肯维护自己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子又使他多了一些亲近和好感。 “等等,我也要去。”应物学着霍嬗的模样,在马车扶手上一按,一个纵身跳下马车。他虽然生性好动且无所畏惧,却没有受过任何训练,这一落下去刚好踩在凹陷的土坑里,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脑袋撞在前方玉辇的车轮上。 “竟敢冲撞圣驾,拿下。”一旁的卫尉将军大喝一声,立即有几名羽林卫冲上来,将应物如抓小鸡般提了起来。 “咦,怎么是你?”秦固和赵破奴也发现了应物,同时出声。 “你们认得这孩子?”春陀狐疑地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看应物。 “回春常侍,这……” 秦固还未说完,玉辇中再次传来那洪亮的声音:“赵破奴,你们都在做什么?” 赵破奴此刻刚刚下马,闻言赶紧趋前两步,躬身答道:“启禀皇上,刚刚有一个孩童冲撞了圣驾,微臣看他颇像是我刚刚从妖人手中救下的其中一个,春常侍也正在问询。” “既然是刚刚救下的,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赵破奴一惊,额头和背心的冷汗刷地一下冒了出来,他从皇帝的话中听出了责备的意思,可这该怎么解释?他抬起头看了霍嬗一眼,发现霍嬗却十分坦然,他整了整衣袍,跪倒在玉辇一侧: “微臣霍嬗拜见皇上,祝皇上泽被苍生,千秋万世。” “呵呵,是霍嬗来啦!快快平身,到朕身边来。”听到霍嬗的声音,那声音立刻变得很开心,就似换了个人一般。听得赵破奴心中都不免嫉妒。 “谢皇上,但是霍嬗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你小子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微臣想替一个人求情,他本是早间被救的孩童之一,随我来到此间,不想却冲撞了圣驾,霍嬗想请皇上念在他年幼无知,饶他这一回。” 那声音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用一种淡漠地声音说道:“霍嬗,若是你父亲,便绝不会做出此等妇人之仁的举动。” “霍嬗自知不及父亲之万一,但对皇上、对大汉的忠心却是一般无二,父亲用他的热血为大汉开疆拓土,霍嬗也会用自己的方式为皇上分忧。” “你一定要替那孩童求情?” “请皇上念在他年幼无知,饶他这一回。” “呵呵,哈哈,很好,这点你倒是真像你父亲,朕准了。正好朕也想看看这个能让你霍嬗一再为他求情的孩童,你便带他一同骖乘吧。” “谢皇上!”霍嬗起身,掸了掸袍服上的尘土,伸手来拉了应物,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登上皇帝的辇车。 第二十四章:与皇帝对话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第一次感觉到巨大的威压,这威压来自何方?是王公大臣们的眼神?是羽林卫手中的兵刃?是那位九尺壮汉的躯体?还是……面前这位皇帝的微笑? 从旁人的叙述中,应物听到的汉武帝刘彻都是威严端庄,雄才大略的形象:身穿龙凤袍服,头戴冕冠,垂旒串珠,腰悬宝剑,挥手间山河呼应,呼吸间风云变幻。然而此刻的汉武帝和平常所闻却大相径庭,此刻的汉武帝只是一个身穿青灰色道袍,面带微笑,慈祥和蔼的普通老者。而他与普通老者又大不相同,自然而然地散发出那种久居上位者无与伦比的气质。 刘彻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左侧,示意霍嬗坐下。应物偷偷瞟了一眼,发现皇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霍嬗的身上,眼中蕴含着长辈对后辈的溺爱。霍嬗则低眉垂目,非常矜持地行礼,然后轻轻落座,便端若木塑,这每一个动作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动一静之间,甚至有了些出尘的意味。 应物见他们不理会自己,刚巧刘彻的右侧还有不小的空间,便一屁股坐了下去。春陀在外面急得直跺脚,刚刚想要训斥两句,却被刘彻眼神制止。刘彻关切地询问霍嬗: “听秦固说,你的伤寒病已好得差不多了,为何不主动前来找朕,还非得朕命人来传你?” 霍嬗闻言欠了欠身:“请皇上恕罪,霍嬗本就想过了这两天,等伤寒病痊愈便来觐见的。” “哼,我看你是长大了,怕朕了。” 怕?不怕?似乎怎样说都是错,霍嬗只好闭嘴不言。 刘彻心中有些不豫,或许更多的还是人在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在作祟,他喟然长叹一声:“若是去病还在,便可抵满朝文武。罢了!罢了!” 霍嬗听皇帝忆自己的父亲,心知他所言并非是父亲一人便足以当得满朝文武,而是这满朝文武只有父亲一人可以不讲规矩。他常听人说起,在皇帝的近臣中,即便是亲近如司马相如,也终究是分寸远大于随性,借助自己冠绝天下的文采,和皇帝开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只有父亲霍去病可以口无遮拦,目无尊长,父亲为了维护自己的舅父大将军卫青,可以当着皇帝的面射杀皇帝的都尉,同为大汉名将的李敢。要知道李敢可是已故名将李广之子,丞相李蔡之侄,李氏家族可谓满门忠烈。可皇帝非但没有治他的罪,反而帮忙掩饰,皇帝看重的其实是父亲这种胆气和魄力,如果说到胆气和魄力,满朝文武的确都不如他。 “皇上老爷爷,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应物被两人猜哑谜似的对话弄得很不耐烦,见霍嬗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干脆就主动接过话茬来。只是他这话一出口,把周边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春陀更是脸色苍白,尖着嗓子斥责:“放肆,皇上面前,岂可如此无礼?” 应物目光环视,惊讶地望着大家的表情,迟疑道:“我……说错了吗?” “哈哈,你没错,是他们错了。”刘彻被他的样子给逗笑了,可是他这句话却让大家惶恐,两侧齐刷刷地跪倒一大片,王公大臣们齐齐告罪:“微臣错了,微臣罪该万死。” “你们……”刘彻手指着大家,好半晌才说道:“给朕起来,继续走。” “起驾。”春陀一声大喊,王公大臣们纷纷撩起袍裾,快步往自己的车驾跑去。 队伍开拔,继续往东行去,没有了无数双目光的注视,应物终于打开话匣子,刘彻询问他子虚山谷中的所见所闻,他把子虚、子姬师兄弟,碧玉蜘蛛、蛛王、巽鸟、烛阴神、九头鬼车等奇异古怪全部一一讲来,只是有意无意地漏掉了救人的情节。 赵破奴忍不住嗤笑一声:“小孩子就会撒谎,这天下哪有如此荒谬的事。” 刘彻正听得津津有味,闻言非常不豫,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赵破奴知道自己失态,吓得赶紧住嘴。 “皇上老爷爷,为什么我看他们都很怕你的样子?可你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吓人啊。” “噢!”刘彻笑了:“那你怕不怕我呢?” “我?”应物想了想:“有一点,好像又不怎么怕。”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怕我吗?” “因为你是皇上啊,只要你一不高兴,就可以把他们给‘咔嚓’掉。”应物做了个抹脖子、翻白眼、吐舌头的动作。 “我一不高兴就会把他们杀掉,这是谁给你说的?”刘彻的眼神明显的多了些愠怒,霍嬗感觉到了微弱的气息变化,目光垂得更低,脑海中飞快地向着该怎样救场。 “这不是我说的,大家都这么说。而且……而且,就是那个老爷爷……” 应物伸手一指旁边的秦固,秦固猝不及防,一个哆嗦后从马背上栽下来,双手扶着车辕磕头:“微臣冤枉,微臣从未说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可是车马粼粼向前,他只能以膝盖为腿,跟着马车奔跑。 “哎,我不是说你。”应物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解释:“我是说我认识一个大叔,他姓赵,是老爷爷你家的什么亲戚,可是却被奸人给陷害,请皇上老爷爷住持公道,结果被皇上老爷爷给‘咔嚓’,变成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应物的话就像一片漂浮不定的云彩,搅得大家的脸上阴晴不定。春陀在听到“不男不女的怪物”后脸色变得特别难看;霍嬗则双手狠狠抓住自己的袍服,指节都变成了白色;秦固在听到前半截时明显松了口气,可是后半段却再次让他心中发凉。 刘彻把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他并未继续跟着应物的话题往下询问,而是对秦固呵斥道:“秦固,上马,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谢皇上。”秦固赶紧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在一名羽林卫的协助下跨上了战马。 “好了,咱们先且不说这事情。”刘彻转变了话题,他抬起头望了望天空,沉声喝道:“赵破奴。” “臣在。”赵破奴听皇上叫自己,立马垂首抱拳行礼。 “还有多久到聊城?” “启禀皇上,此处离聊城三十里,过了前面的山便可看见城池,刚刚探马来报,东郡太守季粟已在山外候驾。” 刘彻点点头:“你让季粟别等朕了,立即派人搜山,在东郡地方出了如此大的事,他这郡守是如何当的?” “是,微臣这就去办。”赵破奴催马而去,这边厢刘彻又问: “春陀。” “奴才在。” “公孙卿去了有多久了?” “启禀皇上,老奴记得,公孙先生东去已有七日。” “可有消息传回?” “至今尚无。” 刘彻低低地嗯了一声,静静地望着天空,没有再说话,天空中一道流星划过。 第二十五章:鄑水畔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队伍在聊城稍作休整便继续往东前行,两日后传来公孙卿的消息,言道在鄑邑畔发现巨大脚印,脚印长七十尺,两步之间相距半里之遥,脚印一路往东而去,在过鄑水时消失不见。公孙卿以为这是仙人的脚印,或许此行已得皇天眷顾。 应物没有同其他孩子一样被留在聊城休养,这两日他一直同霍嬗在一起。霍嬗的风寒已渐渐痊愈,他的马车也归入车队中。每日歇息时分,应物都会随霍嬗一起向刘彻请安,看得出来刘彻的确是非常喜欢这位小冠军侯,因他既是骠骑将军霍去病之子,又是太子的伴读,且从小跟随大将军卫青、公孙敖等在军中体验。刘彻总是考校他一些军阵上的事情,霍嬗全都对答如流,充分展示了天赋异禀的军事才能及应变能力,这点就连应物都羡慕不已。 倒是秦固这老家伙应物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已经知道应物口中所说的便是赵宣良,自然不愿意多生事端,每次看见后远远地便避了开去。他本以为应物休息两日便会回家,谁知应物来了兴致,偏就要跟着队伍东行,弄得秦固十分不适。 队伍在半月后才到达鄑水,见到了公孙卿所说的仙人脚印,这脚印的确巨大无比,足足可以排列五架马车,脚印中经脉纵横,栩栩如生。 刘彻在春陀的搀扶下下了车,亲自抓一把泥土闻了闻,转头问众位大臣:“众位爱卿,公孙卿言道这是仙人留痕,你们怎么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石庆,你是丞相,由你来说。”刘彻指着身后的丞相石庆道。 石庆初时也为这巨大脚印而惊讶,可是他很快便看出了其中蹊跷,这脚印实际上应为人工处理而成,只是在处理时颇为巧妙,先刨去面上土层再行挖掘,完成后再将面层进行覆土。而且能看出来的恐怕也不止他一人,至少从大农令桑弘羊的表情便能窥见端倪。但是公孙卿敢这样欺骗皇帝,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则是皇帝不懂土地性质,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石庆很清楚自己这句话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一旦皇帝震怒,公孙卿固然要死,他石庆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若是皇帝认定这就是仙人的脚印,自己去反驳,恐怕…… 石庆不直接回答,而是一撩袍裾拜倒在地:“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不仅威孚四海,扫荡蛮夷,光耀大汉,使天下归心,便是神灵亦亲善皇上,此实乃天下之福、大汉之福、百姓之福啊!” 马屁拍到这份上,其他人是不好再反驳了,反驳就等于是在否定皇帝的功绩和吸引力。于是众王公大臣齐齐拜倒,山呼万岁,听得刘彻龙颜大悦。 应物傻愣愣地看着所有人都跪在地上,结果最矮的他反而成了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霍嬗不停伸手拉拽他,他才发现许多双眼睛都在偷偷看自己,连忙蹲下。霍嬗无奈,只能悄悄移动身子,把他遮挡在自己身后。 刘彻命在鄑水畔筑坛祭河神,他亲自登上祭坛,大声唱道:“华晔晔,固灵根。神之斿,过天门,车千乘,敦昆仑。神之出,排玉房,周流杂,拔兰堂。神之行,旌容容,骑沓沓,般纵纵。神之徕,泛翊翊,甘露降,庆云集。神之揄,临坛宇,九疑宾,夔龙舞。神安坐,翔吉时,共翊翊,合所思。神嘉虞,申贰觞,福滂洋,迈延长。沛施佑,汾之阿,扬金光,横鄑水,莽若云,增阳波。遍胪欢,腾天歌。” …… 重新登车后,此时的刘彻兴致高昂,一边下令加快行进速度,一边令春陀速速打探公孙卿的消息,其实也是想知道是否还有别的祥瑞征兆。 应物悄悄问霍嬗:“霍小猴子,皇帝老爷爷一直在问的那个公孙卿到底是谁?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霍嬗满脸尴尬地说道:“说了很多次,你能不能好好叫我的名字?实在不行你就叫霍嬗好了。” “可他们都叫你霍小猴子啊,我觉得这名字很好听的。” “那不叫猴子好不好?那叫侯爷。” “猴子的爷爷不也是猴子嘛,何况你年纪这么小,比我大不了两岁,怎么能叫你爷爷呢,还是叫霍小猴子好听。” “我……”霍嬗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拳头,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把他痛揍一顿的冲动:“叫霍嬗,就叫我霍嬗。” “好好好,霍嬗,你告诉我皇帝老爷爷说的那个公孙卿到底是谁吧,我对他实在是太好奇了。”应物也看出了霍嬗有些生气,也就不再坚持。 霍嬗松开拳头,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公孙卿其人我也不太熟悉,只知道他是一位方士,而且很有些本事。据说可以窥天意,通鬼神。” “哇,那么厉害?”应物一下就来了精神:“快说来听听,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霍嬗左右看看,见苏文在故作正经地看着前方,实则在偷听两人的对话,于是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有些事虽然大家都知道,可话却不能乱说,只有一件事除外,那就是昌邑王刘髆的生母李夫人病死,皇上因为思念她,便请公孙卿前来做法,招李夫人魂魄回来相聚。” “哇!还能这样?”应物一声惊叹后继续问:“那结果呢?结果如何了?” “这还用问吗?公孙卿以方士之身,居中大夫之职……” 霍嬗没有接着说下去,应物已经能猜出结果,这公孙卿能召回李夫人的魂魄,与刘彻共叙一宿离别之情,受到皇帝重用也在情理之中。如此奇人,真是想要快些见到,到时候一定要看看他是不是长得和普通人不一样,有三个脑袋六条手臂。 霍嬗看出了他的急切,微微一笑道:“别急,再过几天你便可以见到他。而且这一次,他肯定会大显神通!” 第二十六章:帝王梦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然而接下来几天并没有公孙卿任何消息,倒是皇帝开始不停做梦。 第一天他梦见白虎与他夺食,结果卫青与霍去病从两侧窜出,各持刀剑将白虎斩杀与地。醒来后他依然心有余悸,可是有不禁黯然神伤,霍去病已离他而去,卫青这些年一直在养病,此次东行他本想让他骖乘,可卫青居然病的无法起身,他能预感到两人之间时日无多。 天明后刘彻找来方士为自己解梦,方士告诉他白虎为匈奴,大司马与骠骑将军为皇上分忧,将其斩于马下,此为仙人知晓了皇上的功绩。刘彻虽然认可了方士的说法,接受了大臣们的赞颂,可心中却一直闷闷不乐。 第二天,刘彻再次做梦,这次他梦到自己已在海上,一个金甲天神踏浪而来,刘彻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却不想金甲天神大声呵斥,言道他已为皇帝,却仍贪心不足,妄想长生不老。随即金甲天神卷起巨浪,将船舰打翻,天神也化作饕餮猛兽扑了上来。刘彻惊恐地左右环顾,却发现不见了卫青和霍去病的身影,倒是公孙敖、赵破奴、路博德等人悉数被巨浪化作的怪兽抓住惊呼挣扎,刘彻从梦中惊醒。 这一次刘彻没有让方士解梦,而是一整日都浑浑噩噩,群臣都发现了他的变化,却没人敢出言相询。 “我是皇帝,皇帝为天子,你便是神又如何?岂敢如此对朕无理。”刘彻在心中反复念叨,以此来安抚自己的心境,他在心中发了狠:“我刘彻想要的东西,便是神仙也不能不给。” 这样一安抚,刘彻觉得心情好了很多。本以为事情便这样过去了,可没想到第三天又开始做梦,这一次他梦见霍去病从远方归来,刘彻亲自出迎,可不曾想霍去病竟然满脸是血,见面后没有朝拜皇帝,竟然冲刘彻大吼:“嬗儿呢?我的嬗儿呢?你把我的嬗儿弄哪里去了?” 刘彻阒然一惊,回头看时,身边已不见霍嬗的踪影,他惶急地大喊:“霍嬗,嬗儿,你在哪里?” 远处传来霍嬗的声音:“皇上,我在这里。” 刘彻抬起头,看见应物正拉着霍嬗在一条河里行走,两人越走越远,边走边笑,应物还冲皇帝说话:“皇上老爷爷,我带霍小猴子去玩玩。”随即河水便漫过两人的头顶。 刘彻焦急地怒吼:“危险!危险!快回来。”见两人没有反应,又大声叫唤:“霍嬗,嬗儿,霍嬗……” “皇上,皇上。”春陀听见刘彻大叫,匆匆来到床前。刘彻从梦中醒来,一把抓住春陀的手臂,焦急地问道:“霍嬗呢?春陀,看见霍嬗没有?” “皇上,霍小侯爷就在隔壁,刚刚奴才还听见他说梦话呢。”春陀倒了一壶热茶,一边安抚他。 “哦,是我做梦了。”刘彻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早已浑身冷汗淋漓。 次日,刘彻比平时多睡了些时辰,早膳也没有胃口,便一直盯着霍嬗发呆,刚巧应物经过,刘彻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春陀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些细节,联系到昨夜皇上的噩梦,心中已有了些端倪,悄悄地安排一个黄门跟着了上去。 应物走出门,仰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到头顶骄阳似火,刚要想唤霍嬗出来,不想身后伸出两只大手,一左一右把他架了起来,紧接着他的嘴也被捂住,被远远带到一处树林中。直到此时应物才看清抓自己的原来是一名平常跟在春陀身边的黄门和四五个羽林军。 “马寺人,我等该如何处理这小孩?”一名羽林军校尉问那位黄门。 “杀了他!”被称为马寺人的黄门恶狠狠地做了一个杀的姿势。 “是春常侍要这样这样做的吗?我们为何要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下手?”羽林军校尉有些不明白。 “在问话之前,你最好先摸摸自己脖子上有几颗脑袋。” “这……,好吧。”羽林军校尉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是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转圜的,否则深受其害的便将是自己。 羽林军校尉先是狠狠一拳击打在应物后脑勺上,应物挨了这一下,脑袋立即耷拉下去。看到这虎虎生风的拳头,马寺人本能地一激灵,好似那一拳是打在了自己的头上。 “呵,这脑袋可够硬的。”羽林军校尉抖了抖有些发红的手说道:“马寺人,你站开一点,等会儿血溅在你身上可不好。”说罢抽出身上佩刀。 马寺人向远处走了几步,背过身去,他听得身后噗噗几声响,紧接着有重物坠地地声音,不由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些人杀一个打晕了的孩子怎么也会搞出这么大动静。 “好了没有?我们得赶紧回去,别被人发现了才好。” 身后没有回应,马寺人皱了皱眉头,刚想再问,突然一滴水滴落在脸上。 “难道下雨了?”马寺人心想,他伸手摸了摸,结果发现是一滴鲜血。他心中不禁暗骂:“这些蠢货还是把血溅我身上了,回去得赶紧换一身衣服。” 不对,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声音了?马寺人心中突然升起警兆,他猛然回头,却发现一个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形如恶魔的家伙站在自己面前,手中一柄缺了口的长刀,刀尖恰巧抵在自己喉咙之上。就在他的脚下,躺着四名羽林卫,每人脖子的位置都流了一大滩血,一动也不动。 马寺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颤声问道:“你……你是人是鬼?想要干什么?” “我问你,皇帝是不是在前面的队伍中?”来人喉咙沙哑,眼中布满血丝,声音中充斥着阴寒的戾气。 “在……在!”马寺人忙不迭地回答,他的身子慢慢往后退,想要离那勾魂的利器尽量远一点。 “他身边都有什么人?”那人如影随形地跟上,刀尖始终抵在马寺人的脖子上。 马寺人的脸面如丧考妣,带着哭腔说道:“大侠,求求你放过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童,我若是说了,会被满门抄斩的。” “你骗我!”那人沉声喝道:“你一个中人,哪里来的三岁幼童?” 马寺人哭丧着脸解释:“大侠,实不相瞒,我是元鼎五年才去的势,到现在也才不过两年,我就是因为养不活一家老小才进宫当这个黄门的,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 那人冷哼一声:“我最讨厌就是听这些,你要么现在告诉我,要么我现在杀了你。”说完刀尖轻轻往前一递,马寺人感到喉咙火辣辣的刺痛,刀尖已经刺破肌肤,一滴鲜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 “我说我说。有参政大臣,戍守的将军,宫廷卫尉,还有,还有金日磾……”马寺人慌乱地回答,他猜测这人或许是来刺杀皇帝的,心中不停暗暗叫苦。 “哼。”那人猛地回头,就在身后不远处,应物正在悄悄起身离开。 应物刚刚被狠狠打了一下,脑袋有些发懵,却并没有晕过去,他一直在想该怎样逃走。最好的办法是冲出树林大喊救命,可是这些人是皇帝身边的人,或许就是皇帝老爷爷想要自己的命,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过皇帝。 其实他这次算是冤枉了刘彻,皇帝若是要杀他或赶他走根本不需要如此下作的手段,只需要一句话,让人把他送回家便可,还可以博得臣下爱民如子的赞颂,如果要杀他可以在回去的路途中随便找个地方把他结果掉。这事情的决定者是春陀,至于他为何一定要置一个孩子于死地则不得而知。 就在应物悄悄蓄势,准备冲出去逃跑时,一个他怎样也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了,这人就是朱安禹。自从刘彻出言责罚之后,东郡太守如坐针毡,亲自带人搜山,可依然没能抓住朱安禹。他一路悄悄地尾随在队伍旁边,等待着机会,没想到还真被他给等到了。 朱安禹一回头,应物爬起来转身就逃,他的身材较小,刚好从两棵树的夹缝中钻出去,朱安禹不得不舍弃了马寺人向他追去。 马寺人摸了摸脖子,脖子还在。他的脑筋不停转动,一边想着怎样解释这次事件,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回奔跑,边跑边尖声大喊:“来人哪,来人哪,有刺客……” 第二十七章:清净不清净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仓皇逃窜,但是朱安禹那一手高来高去的功夫实在厉害,才几个呼吸便已迫近身边,情急这种应物一个飞扑滚进了田间的一条小河沟。 “小家伙,你就是条烂泥鳅我也把你给揪出来。” 朱安禹落在田埂上,左右观察应物的方位,他发现前方大概二十尺的位置有泥水在微微颤动,估计应物就躲在下方,便迈步向前走去。谁知刚刚走出两步,一排箭雨便呼啸而至,朱安禹刚刚挥刀击落几支羽箭,便听见赵破奴雷鸣般的怒吼:“给我杀!” 数百军士飓风般越过官道,卷过田野,带着致命的呼啸,向着朱安禹所处的位置冲杀过来。间或还夹杂着零星的羽箭,朱安禹差点就被一支羽箭射中,不得不放弃应物,扭头向着树林深处跑去。 士兵们呼啦一下冲进了树林,没有任何人关注到应物。应物缓缓从河沟中冒出头来,拢了拢满头的乱发,拧去衣袍上的水分,四下看了看,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够躲避的地方,干脆向着官道上的大队人马走去。 此时官道上队伍刚刚开拔,前方的骑兵刚刚经过,后方是步兵队伍款款而来,应物还未靠拢,便有士兵对他呵斥:“行军之地,无关人等速速远离。” 应物有些焦急,因为他看到追捕朱安禹的人正在陆陆续续地往回走,这就表示若非朱安禹已经逃走,就是已被赵破奴给抓住。然而不论自己是被抓回去再杀一次还是被朱安禹抓走都不是理想的结果,他目光四处梭巡,突然眼前一亮,向着前方又蹦又跳地挥舞双手。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队由辎重车改造的马车正缓缓而来,总数大概有十几辆,被步兵护在当中。这些马车中坐的都是太医院和军队的医官医吏,为首两个正是秦固的儿子秦瑸和女徒弟灵素。 灵素最先发现应物,她伸手敲了敲壁板,惊讶地说道:“师兄快看,是那个孩子。” 秦瑸探头一看,也是非常惊讶:“没错,是他,他在那里干什么?” “别管了,先让他上来再说。” 灵素起身将头探出车辕,冲应物伸出手:“小弟弟,快上来。” “让一让,让一让。”应物从两个不明所以的士兵中间穿过去,伸手抓住灵素的手掌,一用力便爬上了马车。 “哎呦,这一身……” 秦瑸看着应物湿漉漉还满是泥土的样子,赶紧从旁边拿出一件备用的衣袍给他换上。灵素给他倒了一碗祛湿热的汤药,一边关切地询问:“你这是去了哪里?刚从水沟里爬出来一般。” “你说对了,我是真的掉水沟里了。”应物一边喝汤药一边回答,可是汤药很苦,他才喝了两口就放在一旁,用力伸了个懒腰:“吓死我了,你们谁也别管我,我要好好睡一觉。” 应物是说睡就睡,等他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队伍在一个小镇歇息,由于王公大臣们占据了小镇上几乎所有的民居住宿,因此士兵们只好在空地上扎营,此时医官们的马车便停在大路旁的一片草地上。 整齐的营帐如浅岸沙浪,层层叠叠延伸向两头,均匀的鼾声此起彼伏,掩盖了啾啾虫鸣,夜空中繁星闪烁,像调皮的孩童在向远行的人们眨眼、捉迷藏,一阵微风吹来,带来了海浪的气息。 应物想下车走走,可是路旁的岗哨制止了他,只好以出恭为名,就在路旁站了站,体验了片刻他乡情韵,又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上只有应物和秦瑸两人,秦瑸头枕这几件备用的袍服,身上搭了一件毡毯,脚放在车夫的座位上,似乎睡得正香。 应物轻轻爬上车,觉得肚子有些饿,四下看了看,便见到就在两人中间的位置放了些行军的干粮,还有一个水壶。看来秦瑸和灵素两人还是非常细心的,早就把这些东西准备好了,只等应物醒来便可以吃。 应物也不客气,拿出两个馍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咕嘟咕嘟地喝水,突然他透过眼睛的余光,看见秦瑸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秦大叔,你醒啦。”应物含糊地打了个招呼,一仰脖子狠狠把嘴里的馍咽下去。 秦瑸笑了笑,坐起了身子,从应物手中接过水囊喝了一口。 “小家伙,咱们也算是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江,江应物,你叫我应物就好了。”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 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能悟之者,可传圣道。”秦瑸如是念叨一遍,随即叹道:“应物,好名字。” “秦大叔,你在说什么东西?我听不懂。” 秦瑸笑了,重新把水壶递还给应物:“这是我一位修道的老朋友所作的道家经文,名曰《清净》,我刚刚念的只是经文的下半部分,其中蕴含无数真理,想必为你起名之人便是此意。应物之道,无方,无性,无欲,无形。《淮南子·缪称训》云:君子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 小善积而为大善; 不谓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 小不善积而为大不善。 是故积羽沉舟, 群轻折轴, 故君子禁于微……” “等等”。应物打断秦瑸的话:“秦大叔,我没念过什么书,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清楚,你说这些都是对牛弹琴,咱们能不能说点简单的?” “你现在不懂,是因为你还未到该懂的时候,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那就是说你说了一些废话嘛。” “也不算废话,万物将至,因时应序,终归有他的道理,我们现在不用去纠结。我现在倒是想问你,我那小妹之**如今可好?” 应物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是在问赵衾国,小姑娘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红扑扑的脸蛋,看起来既漂亮又乖巧,实在是招人喜欢。可这些都是月前的印象,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这样一说还有点点想她。 应物放下手中的水壶,把赵宣良父女来邯郸后的点点滴滴悉数道来,听得秦瑸唏嘘不已,不知不觉,天光已经放亮,新的一天又将来临。 第二十八章:黑暗阳光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一路向东而行,转眼又是数日。 烈阳渐渐露出狰狞的面孔,焦灼地炙烤着大地,人只需要在外面走上半日,身上水分便似要被蒸发殆尽。 随行的医官医吏们开始忙活起来,不停熬制一些汤药分发下去,以免士兵们中暑。 应物常常站在驾车的士兵身后,看着缓缓倒退的景物,感受着偶尔吹来的清凉的风,风中带着腥咸的、润泽的气息。景物在变化,心境也在变化,时光就像一条交错的线,在慢慢向前增长,又在缓缓向后退却,这种变化不如风景的变化那般怡人,应物甚至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成长焦虑感。 “快看,东海,我们到东海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欢呼声瞬间响彻大地,刘彻所率领的队伍,经过漫长的旅途,终于到达了大汉版图的极东之地,也是传说中天人交界之处。传说,此处就是人类的所能到达的极限,再往外便是神仙们所处的地域——蓬莱仙山。 队伍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翘首而望,目光所及之处,是洁白的沙滩、蔚蓝的大海、连绵的云彩,以及吹在身上和煦的海风。海涛阵阵,撞击着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与士兵们的呐喊声交相呼应。这是很多人第一次见到大海,见到这个甚至比塞外更加神秘的“天地之缘”。 应物站在驾车士兵身后,振臂高呼,就连秦瑸和灵素也探出头来,感受这非凡的造物主所创造的巨大成就。 海滩之上,一行数人匆匆向着队伍的龙旗方向奔去,队伍中也分出一些人迎了上去,双方碰面后并未有任何停留,海滩上的人在队伍中人的引导下前行。由于距离实在太远,应物也看不清这些人的模样。 “秦大叔,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应物回头问秦瑸。 秦瑸手搭凉棚看了看,摇摇头:“太远了,看不清楚,我猜可能是中大夫。” “中大夫?就是他们说的叫公孙卿的方士?” “咦!你知道他?” “我听霍小猴子他们说起过。” “霍小猴子是谁?” “就是霍嬗。” …… 前方的命令传了下来,队伍就地扎营,一部分士兵被征调去前方帮忙,百无聊赖的应物干脆跳下马车,向着大海冲了过去。 “江应物?” 正在马车上探头观望的霍嬗突然发现了奔跑中的应物,吃惊地喊出了声,应物不声不响的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在海边,实在是太让他感到惊讶。在他旁边的刘彻和春陀同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但他们的目力远远不能和霍嬗相比,只能看出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沙滩上奔跑。 刘彻倒没太在意,因为此刻赵破奴已经领着一个高冠道服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这道人向着刘彻深深一揖:“臣公孙卿拜见皇上。” “中大夫免礼。”刘彻伸手虚扶,公孙卿顺势起身。刘彻继续发问: “中大夫,此行可有所得?”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公孙卿一挥袍袖,非常骄傲地抬起头:“微臣此行不辱使命,微臣祭奉命天地,告神灵,开仙路,众神仙皆有回应。先前在鄑水畔见河伯驾巨兽出行,后又见东海渔樵晚亭高歌,所唱为皇上年初在泰山封禅时告天地文;前日更有奉桃童子踏浪而来,言道知了知了……” 霍嬗没有继续聆听,而是悄悄下车,向着应物所在的方向奔去。见霍嬗走开,春陀悄悄伸手把马寺人拉过一旁,低声喝问:“你不是说把那小子给杀了吗,为何他还在这里?” 马寺人诚惶诚恐地低垂着头:“奴才……奴才也不明白,我明明见他……,对了,这么远的地方,我看人也和蚂蚁大不了多少,霍小侯爷怎么就能认出他是谁,不会是他搞错了吧?” “混账,你在宫廷当差,连霍家天赋神眼都不知道。当年骠骑将军就是因为这神眼,趋吉避凶,所以能八百骑出塞,直捣匈奴巢穴,建不世奇功。你以为什么东西都能靠气运来说通的?这是真本事。”春陀一通教训,马寺人只能唯唯诺诺,不停擦汗。 应物一口气到了海边,兴奋地沿着沙滩奔跑,他是没想到自己会被人给认出来的,毕竟距离这么远,根本分不出大人和孩子的区别。他在海边和海浪嬉戏,就像逐浪人一般,看着海浪轰隆隆地猛冲过来,便嘻嘻哈哈地往后退;等到海浪后退,他又边跑边喊地追逐上去。 回去我一定要和大哥说一说大海的故事,还有我那些小伙伴们。应物开心地想着,根本不知道身边已经有人来到。 “应物。” 霍嬗伸手拍了拍应物的肩膀,应物吓了一大跳,转身就是一拳打过去,却被霍嬗反手抓住,顺势一个过肩摔摔倒在沙滩上,一片海浪卷过来,漫过了他的身体,后退时卷带着细沙和贝壳,轻轻掩盖在他的身上。 应物翻身爬起来,吐出咸咸的海水,顺带还吐出了两只寄居蟹,他定睛一看,发现对方居然是霍嬗,顿时高兴得跳了起来:“霍小猴子,怎么是你?” “跟你说了叫霍嬗,怎么老是乱叫?”霍嬗一瞪眼睛,故意吓唬他。 “我就要叫,霍小猴子霍小猴子,我气死你。” “你再叫,信不信我打你的啊。” “打就打,我江应物最不怕的就是打架。” 应物脱下湿漉漉的袍子,扑上去就和霍嬗纠缠在一起。霍嬗从小习武,弓马步样样娴熟,应物哪里是他的对手,没几下便被打翻在海水中。但是应物并不认输,爬起来又打,起初霍嬗还不敢太用力,怕伤到他,可是后来他发现,打在应物身上的拳头就像一堵墙一般,应物身上倒没怎么受伤,他的拳头反而又红又肿。 “我说,你这是什么怪物来的?”霍嬗使劲抖了抖双手,刚刚问应物,应物已经趁机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搂住霍嬗的腰。霍嬗本来可以有好几种杀人的招数可以对付,肘击、膝顶、勒脖子……,但他最终都放弃了,选择了一个后摔,把应物整个人抱起来扔到后面沙滩上。应物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人在空中时顺带搂住霍嬗的脖子,结果两人同时摔倒在海浪中。 海水从两人身上退去,两人坐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泥沙贝壳,一边哈哈大笑。刚刚笑完,又是一个巨浪过来,将两人扑倒在地,两人再次坐起来大笑,突然见到远方一个更高的浪头正在扑来,应物尖叫着爬起来便跑,霍嬗也脱掉屐履,跟着后面狂呼乱叫。 跑着跑着,霍嬗突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海风似乎吹醒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甚至吹醒了沉睡的心灵。似乎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如此快乐过。不,应该是从来就没有快乐过,生长在那样一个地方,有太多东西需要学习,有太多规矩需要适应,有太多秘密需要守护。即便父亲是大司马、冠军侯又如何?即便生来衣食无忧又如何?即便能得到皇帝的宠爱又如何?可自己依然不快乐。 霍嬗的家庭实在是太特殊了,从他出生起,便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常年在外打仗,直到快死的那一年两人才算有了些真正相聚的日子。可是霍去病并不是个温和的父亲,他脾气暴,爱喝酒,喝完酒便砸东西,还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生闷气,有时候还动手打霍嬗,有一次霍嬗差点被活活打死,若不是管事去请了一道诏书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霍嬗在很多地方都像自己的父亲,他也喜欢把自己锁在黑暗的屋子角落里,并不是因为他喜欢黑,而是因为他怕黑。父亲说过,你要去战胜你的敌人,不论他是谁,所以他需要战胜黑暗,战胜内心的恐惧。可是随着渐渐地长大,他发现黑暗的力量越来越大,经常会笼罩得他喘不过起来,让他不知不觉便沦陷其中。最初他只是没人的时候会怕,渐渐地他连有人的时候也害怕了,为此就连溺爱他的刘彻都开始表达出不满。 然而这一切在这一刻改变了,望着前方这个光着膀子奔跑的孩子,他是那么欢乐,欢乐得就像跳动的火焰,像满山的向阳花,像一道神圣的光,在他的面前,似乎所有黑暗都无所遁形。 “喂,霍小猴子,你再往里面走就被淹死啦。” 耳畔传来应物的呼唤,霍嬗蘧然一惊,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往海里面走,而且海水已经淹没了自己的脖子,一直到了下嘴唇的位置,他连忙扭头,向着沙滩上走去。 应物伸手过来拉了他一把,然后两人都躺倒在沙滩上,炽热的阳光照射在两人身上,他们却一动也不动,静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愉悦。 就在两人闭着眼似睡非睡之时,身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随即有声音在说道:“就是他。” 紧接着是另外一个冷漠的声音:“抓起来,带回去。” 第二十九章:天祭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被几名羽林卫架起来,然后他再次看见了马寺人那张狰狞的笑脸。 “你们做什么?他是我的友人,还不快把他放下。” 霍嬗冲上去想要解救应物,但是被马寺人伸手拦住:“霍小侯爷请止步,这可是皇上下的令,不得违抗。” “皇上,皇上怎会让羽林卫来为难一个孩童?”霍嬗有些想不通,前些日子应物还随自己一起骖乘,刘彻似乎还挺喜欢这个活波好动的小家伙。 马寺人微微一笑:“皇上的心事咱做奴才的可不敢去猜想,最好还是霍小侯爷亲自去问。”说完挥挥手,示意羽林卫把应物给带走。 一行人回到队伍,此刻刘彻已经下车,正和公孙卿、石庆以及两位王爷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看到应物后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沉声道:“赵破奴。” “微臣在!”金甲将军赵破奴闻言立即出列。 “立即着人把这孩子送回家去,若再让我看见他,惟你是问。” “臣,领旨”。 霍嬗听说皇上要把应物送回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虽然心中有万般不舍,但此刻他最担心的实际上是应物的安危。他本来正在盘算该怎样为应物求情,此刻也不需要了,因为他知道,再好的友情,终究还是需要分离,两人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家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但是赵破奴的声音刚落,另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等等。” “哦?中大夫还有何话说?”刘彻见说话的是公孙卿,态度便缓和了许多。 只见公孙卿一摆拂尘,向刘彻单手作揖道:“皇上,请容臣观此子。” “去吧。”刘彻点点头,同意了公孙卿的要求。 公孙卿来到应物身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几遍,又围着转了两圈,才不露声色地向刘彻道:“启禀皇上,此子微臣想留在身边,还请皇上恩准。” 刘彻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回想着前些日子那可怕的怪梦,他便心中十分不快。可是公孙卿的面子他也不好直接驳回,于是淡淡地问道:“此子有何不同之处,中大夫为何对他另眼相看?” “此处人多,请皇上容臣下来慢慢禀告,但是此子还请皇上留给微臣。” 刘彻见公孙卿如此郑重其事,心中也渐渐觉得应物并不简单,他思忖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既然中大夫这样说,我便把他赐给你,你带他下去吧。” 君王一席话,小民两重天。应物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当做物品赏赐给了人,甚至连为自己争取自由的机会都没有得到,便被公孙卿带走了。 霍嬗很想为应物说点甚么,可是他刚刚张口,便被刘彻严厉的目光给制止掉,随即春陀笑眯眯地请他回临时搭的营地中休息,并安排苏文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这边应物跟着公孙卿离开了队伍,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公孙卿的七名弟子,这些人每一个都步履从容,优雅而稳重,虽然年纪不大,却都有些飘飘欲仙的出尘意味。 应物被夹在正中,想要凭借身材矮小的优势,趁大家不注意悄悄从人缝中溜掉,可不论他从哪个方向突破,面前总是有一条大长腿挡住去路。刚开始他还以为仅仅是巧合,可在试了几次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年轻方士个个实力都不简单,估计自己得另外找机会逃跑了。 既然不能逃跑,应物便开始悄悄打量起公孙卿来。常听人说道家之人讲究清静无为,可这个方士偏偏却跑到朝廷里面做官。不过应物倒也没有觉得方士做官有什么不好,至少和前面见到的子虚子姬两个方士比较起来,这个方士已经顺眼多了。公孙卿虽然看起来年岁不大,可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如胆悬,目若朗星,口似涂朱,牙排碎玉,面色红润,气定神闲,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公孙卿察觉到应物在观察自己,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一行人顺着迂回的小路往高坡上走,到达整个东海临海最近也是最高的一座小山,从这里刚好可以俯瞰整片大海。山顶上已经被人为地铲平,并用木材和石料等搭好了一个巨大的祭台,祭台的下方整齐地排列着好几排士兵,监管着数十名年龄不等的童子。这些童子大都眼圈红肿,在阳光的暴晒下显得昏昏沉沉、神态萎靡,看样子是受了不少的委屈。 看到这些童子,应物对公孙卿等人仅存的一点点好感也消失殆尽。从子姬开始,他便对这种虐待孩童的方士恨之入骨,这世间万象,有什么东西非得是要孩童们来做的呢? 公孙卿领着众弟子上了祭坛,此处刚好在风口之上,海风吹得众人的长袍猎猎作响,海浪拼命拍打着礁石,前面刚刚冲天而起,旋即摔落成无数晶莹的碎片,一起一伏之间似有千军万马在此交锋,无数英魂在此哀嚎。 一名校尉带着数百名士兵前来布置安防事宜,另有一名曹掾带着一些士兵在公孙卿的指挥下完善祭坛的一些设施。祭坛按照八八六十四卦象雕琢,祭台的四角分别有一个星象台,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镇守。这些工作便足足做了三日,期间孩子们还被带上台进行站位演练,每人坐镇一个卦象的方位。到第四日士兵们运来一个巨大的青铜鼎,公孙卿命人把它摆在阵眼上,如此这座祭坛算是彻底大功告成。 公孙卿亲自去请刘彻,于是刘彻在王公大臣们的拱卫之下,来到这座极为特殊的祭坛。年初那次泰山封禅的祭坛称为“与天知”,是阐述皇帝开疆拓土的功绩;而此祭坛名为“述愿”,是向东海神仙倾诉愿望,包含有谈判的性质。 刘彻被扶上祭坛,他先是感受了一番海浪的汹涌,随后在公孙卿的协助下开启阵眼,他的面前摆满了猪牛羊三牲祭品,六十四位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童子站好位置,每人身上都写有大大的卦象文字。公孙卿舍弃了卦象的传统形式,把这些童子作为卦象本身,利用他们的阴柔之力,贯穿天人交界的通道,以达到与神仙交流的境界。 天空突然阴暗下来,原本的炎炎烈日被浓云遮蔽,初始还觉得凉爽,可渐渐地便觉得阴冷。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那是天空降下的霹雳击落在海面之上,海浪更加汹涌地翻卷起来,转瞬便达到百尺高度。 后人曾为刘彻此次“述愿”著有诗曰:天门开,詄荡荡,穆并骋,以临飨。光夜烛,德信著,灵浸鸿,长生豫。太朱涂广,夷石为堂,饰玉梢以舞歌,体招摇若永望。星留俞,塞陨光,照紫幄,珠烦黄。幡比翅回集,贰双飞常羊。月穆穆以金波,日华耀以宣明。假清风轧忽,激长至重觞。神裴回若留放,殣冀亲以肆章。函蒙祉福常若期,寂谬上天知厥时。泛泛滇滇从高斿,殷勤此路胪所求。佻正嘉古弘以昌,休嘉砰隐溢四方。专精厉意逝九阂,纷云六幕浮大海。 “快看,天门开了,天门开了。”大臣们手指前方,低声惊呼起来。在霹雳降临之处,暗光浮动,似有一扇大门自虚空中缓缓打开,门内有鲜花彩绶飘舞,有袅袅仙音悠扬,却不见有人从中出来。 刘彻高声疾呼:“朕,大汉天子刘彻,维元封年七月乙巳。承祖考,兴太学,北击匈奴,西通商贸,至今已三十年矣。然天之寿无数,人之寿有尽,为大汉之基业永固,百姓之安享平乐,彻请命与天,蒙天恩眷,赐我寿数。” 下方群臣拜伏在地,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三十章:述愿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天子登台,高门毕现;天子一呼,涛收光敛;天子一拜,风云色荏;天子一怒,伏地百万。 此刻的刘彻便怒了,他已经放下天子之尊,敬奉天地神灵,可海中突然爆发出强烈的震荡,这震荡卷起千尺巨浪,轰然撞击向脚下所处的小山,刹那间所有人都感到地动山摇,一个个人都东歪西倒地摔倒在地,祭坛上的三牲祭品也洒落在地。巨浪过后,那道天门也渐渐隐去,一切又恢复了初始的模样,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公孙卿赶紧让人收拾整齐,重新开坛。然而他用尽一切术法和力量,那道天门也不曾再出现。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渐滑落海面,红彤彤的,散发着血一般的美丽。 然而这并不是刘彻想要的,虽然所有人都惊艳于那惊心动魄的美。 刘彻的目光转向公孙卿,冷冷问道:“中大夫,公孙先生,你不是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吗,这又做何解释?” 公孙卿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的表情十分狼狈,在整个过程中他都在非常努力地主持法阵,想要让阵法运转起来,可是每次到一半的时候,便有一道极其神秘的力量阻断了前进的通路,眼下这些纯阴童子一个个都面色苍白,精元几乎耗尽,即使没有阻断,也很难再连通天人。这些纯阴童子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并非随意可以替换,容不得他再次犯错。 可是皇帝的责备却如芒刺背,如若不能很好解决,便会背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那可是要杀头的。 他的脑筋在急速转动,眼睛也在悄悄观察,想要尽快找到解决方案。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应物身上,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梁。 “皇上,请容公孙卿启奏。这东海之外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上仙人不知凡几,仙人之间互相交游也是常事,但为了防止凡人打搅,定是设有仙鄣神兽等阻断之物。这些仙鄣神兽虽能通灵,却未必通人性,不知天子之尊贵。微臣有一法可解目前之困惑,却有些残忍,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彻重重地哼了一声,公孙卿吓得浑身一颤,赶紧用手一指应物:“此子身上有神……不,此子身上有妖孽之气,为精怪附体,若是以他祭仙鄣神兽,必可求得一通路,彼时臣带弟子们出海,若能寻得仙山仙人最好,若是不能,便在海上作法祭天,请仙人为吾皇赐长生之药。” “既是妖孽,留着作甚?”刘彻听说还有办法,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也不知道应物是妖孽这个说法是真是假,或者是公孙卿为了活命而搪塞自己的托词,只是但凡有一点求仙问药的机会他此刻都不会放过,否则这数月之功便全部白费了。 “微臣遵旨。”公孙卿深深一揖,随即向着应物的方向走去。 太阳的余晖照射在应物的脸庞,将他的轮廓勾勒成金红色,风轻轻吹拂着他的头发,那逆光的剪影,使他看起来多了一些生命的复杂性。公孙卿心中虽然觉得很可惜,可是他不是那种优柔寡断之人,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愿意舍弃一切来换取活命,以及将来的荣华富贵。 “用绳子给我把他绑结实了。”公孙卿命人把应物绑好带上祭台,应物急得大喊: “臭道士,破道士,你们绑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猪牛。你们放我走。” 霍嬗远远地跪在人群的后面,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他一直在观察应物,这些天虽然见他一直被公孙卿的两个弟子监管,却对他都客客气气。可是此刻突然见到应物被绑了起来,高高地举上了祭台,他的脸色瞬间苍白,隐隐已经猜出他们要干什么。他慢慢地曲起身体,握紧拳头,打定主意,如果公孙卿要把应物往鼎中烹煮或扔海中祭祀,就算拼了命也一定要阻止。 刘彻和公孙卿的举动引得下方群臣窃窃私语起来。难道以刘彻之英明,竟然会为了求长生而行活人祭?这可是要留千古骂名的丑事啊。好些人都已经开始准备向皇帝进行谏诤,绝不可以让历史上出现如此黑暗荒唐的一幕。 “皇上老爷爷,你让他们放开我,大不了我回家去就是了。”应物被带到皇帝面前,急忙向刘彻求救。 刘彻蘧然一惊,脑袋突然清醒过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居然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他抬起头四处看看,天色暗沉下来,呈现出暗青色,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入海中,剩下那一半就如一只炽热的眼睛,包裹着一层妖异的紫色,露出阴冷的笑意。刘彻明白过来,这定是有妖物在作祟,故意和我这天子过不去啊。 刘彻的目光渐渐清朗,他故意清了清喉咙,大声呵斥道:“你这孩童,不好读书,不尊教诲,今日把你和这猪牛羊三牲摆在一起,就是要让你日后记得,何为仁孝礼仪,否则你和它们又有何区别。” “哦!”大臣们都会心地笑了,敢情皇上只是要趁机教训教训这顽皮孩子,霍嬗也轻轻呼了口气,缓缓松开拳头。 这边应物还在争辩,却已经被按在地上,扒掉裤子,用拇指大的树枝对着屁股狠狠抽打了三十下,痛得他哇哇大叫。随即刘彻命公孙卿把应物带下去,这次祭天行动便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草草收场了。 霍嬗看见应物被公孙卿的两个弟子架着,一瘸一拐的模样,既好笑又难过。刚巧刘彻因为“述愿”不成功,心情难免不太好,也没有让他骖乘,他便趁大家散开混乱的时节,远远辍在应物等人的身后。 夜风渐凉,海涛声更加猛烈,沿着山脊往下走,转眼间整个海滩上便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了。 一直紧跟在他身边的苏文紧张地问他:“霍小侯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霍嬗微微一笑:“没见过大海,想到处看看。” “听说这里有神仙出没,也有很多妖魔鬼怪,会不会……”苏文话音未落,便见不远处几个黑影闪过,吓得他张嘴要尖叫,却被霍嬗一把捂住嘴唇,把他拖到一块礁石后面。 黑影恰巧在礁石前方站定,苏文终于看清楚原来是公孙卿等人,由于海浪声实在太大,也不知他们在说些甚么,过了片刻,又有黑影在沙滩上行走,公孙卿点起一支火把晃了晃,随即又迅速灭掉。那远方的黑影便循着火光而来,待到了近前一看,居然是马寺人带着几个羽林卫。 “马文,他来干什么?还如此鬼鬼祟祟地。”苏文低声嘀咕,但是被霍嬗即使制止,霍嬗敏锐地看到公孙卿的耳朵动了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马文和公孙卿交头接耳半晌后,又带着羽林卫离去,公孙卿目光凝望远方大海,微微一叹,摇了摇手中拂尘,带着弟子们飘然而去。 “霍小侯爷,我们回去吧。”苏文有些害怕地起身,他的袍服已经被浪涛给打湿了。 “不!”霍嬗坚决地摇摇头:“我要去一个地方,你要是害怕就一个人回去。”说完抬脚便向着公孙卿等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要,奴才一个人更加害怕了。”苏文被夜风一吹,回身打了个哆嗦,赶紧追着霍嬗跑了过去。 霍嬗脚步很快,苏文一路拽着他的肩膀,气喘吁吁地跟着小跑,两人沿着沙滩足足走了有半个时辰,在绕过一片凸起的小山坡之后,前方突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第三十一章:火麒麟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在公孙卿的两名弟子带领下,沿着沙滩一直走,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正在慢慢消退,看来身体的修复功能的确比一般人好很多。 应物看了看黑沉沉的夜色,然后抬头问右手边一个年轻方士:“这位道兄,我们干嘛不回营地?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别急,很快就到了。”年轻方士有些答非所问。 “可是我屁股好痛,我肚子好饿,我口好渴。” “忍一忍。” “要不你们放了我吧,我马上回家去,保证不再给你们添麻烦。” “……” “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只是个小孩子,我大哥常说我连毛都还没长全。” “……” “喂,你们倒是说话啊,你们那个坏师傅到底要让你们怎么对付我?” “好了,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三人在一大片从樟叠生的灌木群前停下,其中一人上前嘴里咕咕叨叨说着一些应物听不懂的咒语,手上不停比比划划,又掏出一个瓶子倒出一些粉末往外一撒。 应物蓦然瞪大双眼,因为在他面前的那一大片灌木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整的草地和两棵小小的灌木。在草地上方,有一头全身火红的小兽正来回踱步,这小兽也就一只小狗大小,脑袋大大,身体小小的,看起来非常乖巧。只是它的脾气似乎却不像是外形那么可爱,突然看见前方的应物等人,顿时圆瞪双眼,龇牙咧嘴地冲三人咆哮。在它的身旁有一个和其他人年龄相仿的年轻方士正在练气,见到众人后也起身单手一揖:“道一师兄,道五师弟。” 被称为道一的年轻方士点点头:“道三师弟,你去吧,这里有我和道五师弟就可以了。” 道三点点头,飘然而去。 应物看着那火红小兽,忍不住赞叹道:“哇,好可爱的小狗狗。”于是挣脱两个方士的手臂,扑过去抓那小兽,那小兽似乎被激怒了,冲着应物骂道:“老子是火麒麟,你才是小狗。” 应物身子刚刚蹲下,闻言一愣:“这小狗居然会口吐人言?它刚刚说火什么来着?这一犹豫之间,动作难免便慢了许多。小兽趁机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在了应物的脑袋上。 “啊!” “呀!” “哇!” 几个声音几乎同时发了出来。 应物脑袋被咬住,连忙挥拳头拼命打小兽那只大脑袋;两名方士猝不及防之下,一边惊呼一边想把他们分开。但是那小兽却并没有占到便宜,它一口咬下去就像咬在了一个铁疙瘩上,牙齿差点被崩掉,还被应物的拳头击打,连忙松开后逃窜,那圆圆的大脑袋上边很快鼓起了几个乌青的小包。 小兽跑开后,应物抱着脑袋上蹦下跳,嘴里哇哇大叫。虽然他的脑袋比常人更坚硬,但并不是真正的铁疙瘩,脑袋上被咬出了几个窟窿,鲜血不停往外渗,其中那位名叫道五的年轻方士连忙撕下衣衫的下摆给他包起来。 应物从小到大也从没在一只小动物面前吃过这种亏,不等包扎好,便绕着草地疯狂追打那小兽。 那小兽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困在草地上,焦急地四处乱窜,它动作虽敏捷,但小短腿实在是太短了,没跑两圈便被应物狠狠打了两巴掌,整个身子头下脚上地倒挂在灌木上。它看见应物咬着牙又要扑过来,连忙喊道:“停,停下。” “小东西,知道怕了是吧?我给你说,我最擅长的就是烤狗肉了。”应物嘿嘿地冷笑着,把指关节按得啪啪直响。 小兽似乎非常害怕,圆圆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应物,身子不停颤抖,眼看应物就要抓住它的时候,它的身体突然冒起一团火焰,火舌舔过应物的手掌,兹拉拉地便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味儿。 应物双脚猛地跳了起来,嘴里大叫一声:“妈呀,痛死我了。” “嘿嘿嘿嘿,蠢家伙,就这样还想欺负我,老子都给你说了老子名叫——火麒麟。”小兽哧溜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晃着大脑袋瞪着应物怪笑。 应物扑灭手上的火,见手掌手指皮肤都被烧焦了,气得哇哇大叫,趁着对方得意的时候突然狠狠一脚踢在它的大脑袋上,火麒麟猝不及防,被踢得飞了起来,大概在两人高的位置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一道雷电穿过身体,啪嗒一下又掉落草地上,毛发全都竖了起来,身上火焰也随之消失。应物冲上前去对它拳打脚踢,打得它嗷嗷直叫唤,嘴里不停求饶:“哎呀妈呀,痛死了痛死了,快停手,再打就打死本仙了。”“求求你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大哥,爹爹,爷爷,别打啦……” “哼哼,我管你火七灵还是火八灵,一只小狗还敢这么嚣张。” 应物一顿好揍,若不是道一和道五把他拉开,他非把对方打残了不可。火麒麟的脑袋整整比刚才又大了一圈,连鼻子眼睛和嘴都看不清楚,独自趴在地上呜呜哭泣。 “好了,你们两个也别再吵闹,否则我会把你们用绳子拴起来,从现在开始给我好好休息,后面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道一警告了应物和火麒麟,然后开始做法,在草地的外面重新围上了一堵灌木墙。道五则把他们一左一右分隔开,然后在中间铺开一大块黑布,自己躺在上面看星星,道一则挨着道五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做了一个八卦入定的姿态。 应物狠狠瞪了火麒麟一眼,吓得它浑身一哆嗦,然后也学着道五的样子躺下看星星。脑袋里却在盘算,是该继续跟着这些奇怪的家伙,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还是该保守一点,在半夜的时候偷偷溜走。 这人一旦躺下,又没能及时睡着的情况下,心里想的事情就会特别多。应物的思想渐渐从主观思维转变成了随即思维,以前的一幕幕画面都浮现在眼前。 他首先想起了母亲甘棠和丫鬟春香为了给自己穿衣服,追着光屁股的自己满院跑的场景,那时候的应物虽然很小,却像个小兔子般灵活,累得母亲叉着腰靠着墙壁喘息。一会儿他又想起大哥江齐教自己写字,自己却把墨汁偷偷涂在他的背上,画成一个大大的乌龟的样子,其实每次大哥都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却并没有责备他,他能感觉出来,大哥是真的很疼自己这个小弟的。还有自己的那些小伙伴们,每次和自己摔跤的时候总是不讲规矩,非得要两三个人来对付自己一个,结果大部分时间还是自己获胜。还有赵衾国,小姑娘每次都牵着自己的衣角,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崇拜地望着应物的背影:“应物哥哥,你好厉害哦,爹爹说让我长大了嫁给你,是不是让我以后天天就这样牵着你衣服一起玩啊?” 切,小女孩哪里懂得是什么意思。我的那些小伙伴小姑娘们都不知道嫁给我多少回了,每次和那些家伙玩抢亲的时候最后都是我赢,赵大叔说的难道不就是那么个意思吗?想着想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脑海中的画风突然转变,朱安禹的形象突然出现在面前,尤其是长街上他那石破天惊的一刀,想到这里心中便难免激动起来。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厉害,我一定要成为像坏大叔那样厉害的家伙,若坏大叔不是那样坏就好了,我可以拜他为师。哎…… 紧接着他想到了子虚子姬两个坏老头,然后是被关在铁笼子中的孩子们,那昏昏沉沉的样子是在是可怜,尤其是那个地道中碰到的小孩,如此清晰。他刚想打个招呼,那小孩的脸突然一变,居然变成了霍嬗,他正对着应物微笑,伸手把躺倒在沙滩上的应物拉起来,身后那些小孩也变成了东海祭坛上的童子,应物遽然一惊,猛地睁开眼,发现天空居然已经出现了一道紫色霞光。 “糟了,天快亮了,得赶紧想办法逃跑。” 应物猛地坐起来,左右看了看,火麒麟正张着大嘴,嘴角流着口水,呼噜打得震天响,和海浪声交相辉映不分轩轾。两个年轻方士一个背对自己躺在地上,另一个低眉垂目盘坐在地上,似乎都正在睡觉。应物曲起身体,悄悄向灌木从边缘爬去。 灌木丛很厚重,应物先悄悄伸手碰了碰,然而就是这样轻轻的一下触碰,一股**的感觉立即从手指一直贯穿至脚底,他的身子本能地战栗起来,完全不受大脑的控制。 “小家伙,你想干什么?”道一缓缓抬起头来,目光阴冷地看着应物。 “放……放……放……放我下来。”应物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着,两人的对话声也惊醒了火麒麟和另一个人。 “蠢货,这可是他们引天上的雷电做的墙,你以为说跑就能跑的?要是能出去的话本仙早跑咯。”火麒麟摇摇头,做出一个同病相怜的无奈表情。 “道一师兄,时辰快到了,我们出发吧。”道五看了看天色,起身收拾自己垫在身下的黑布。 道一哼了一声,手中比比划划,口中念念有词,那灌木墙终于消失不见,应物啪嗒一下软倒在地,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也好,今天可是大日子,师父他们应该已经先到了。”大师兄从怀中掏出一个金色的圈套在火麒麟的脖子上,然后俯身把它抱在怀中;道五则扛起应物,两人沿着海滩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第三十二章:艨艟巨舰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霍嬗怎么也没想到,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如此浩大的一个施工场面。 此处是隐藏在山背后的一大片沙滩,数百工匠正在熬夜奋战,上百支松油火把把整个沙滩照得灯火通明。而真正让霍嬗感到震撼的,却是那沙滩上整齐排列的足足五十条艨艟巨舰,这些巨舰的中央,拱卫着一艘高大十余丈,长百丈的巨大楼船,船身被涂上象征大汉帝王的红黑二色,巨帆摇橹一应俱全,看样子至少已筹备数月之久,工匠们正忙碌地给舰船做最后的配料、检查。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苏文惊讶地指着这些舰船问道。 霍嬗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看来皇上的意志非常坚决啊,皇上早就为今日述愿不成做好了准备,这是打算亲自去寻找蓬莱仙山。” “这大海茫茫的,去哪里找仙山?而且就算要找,皇上只消派人去找寻便是,何必让自己置于险地?”苏文依然是满脸不解。 霍嬗没有回答,心中却在说:“作为皇帝近侍,你还是不了解皇上啊。当年始皇帝先后派徐福、韩终、候公、石生、卢生等带数千童男童女多次出海寻仙,却至死也未见到半颗仙药,有传说他们这些人中是有人寻得仙药的,只是偷偷据为己有后便消失无踪。当今皇上也曾派栾大寻仙问药,最终栾大却因欺骗皇上而被腰斩弃市,皇帝实际上是并不太信任这些方士,且自己年岁比当初始皇帝还大了不少,所以宁肯自己亲自冒险出海也不愿假手于人。” “霍小侯爷,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苏文见霍嬗不答,又换了个话题。 “唇语。” “唇语?” “我看马文他们说话的嘴唇猜出来的。” “……”苏文心中再次发出惊叹,他摇摇头叹息道:“霍小侯爷不愧是大司马骠骑将军的血脉,这些远非常人的神技,苏文只能打心眼里佩服。” “走吧。”霍嬗对于苏文拍马屁的话并没有多少反应。 “去哪里?” “回去睡觉,顺带准备些出海的物品。”霍嬗说完,扭头便走,苏文赶紧快步跟上。 …… 夜风渐暖,晨光熹微,海涛阵阵,金鼓骤起。 道一道五带着应物和火麒麟沿沙滩疾行,突然被震天的鼓乐号角声给吓了一跳,随即看见道三急匆匆地跑来,边跑还边喊:“道一师兄,快一点,师父让我们先登船。” “登船,登什么船?”应物还没明白过来,道一和道五已经风一般狂奔起来,转眼便到了昨夜霍嬗所到的沙滩上。 “哇,这是什么东西?好壮观。”应物从未见过大船,更不用说同时见到如此之多,太阳刚刚从海面探出一点,那金红色的光芒已经普照四方,他深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撼了,突然庆幸昨晚上没能逃走。 一个卫尉将领伸手拦住他们,厉声喝道:“什么人?” 道一刚要回答,便听到靠近楼船的一艘巨舰上方传来清朗的声音:“荀彘将军,那是劣徒,请放行吧。” 荀彘将军不置可否地看了声音来处一眼,挥手让士兵们让开一条道,道一领着大家登上舰船,应物一眼便发现了公孙卿。此刻的公孙卿依然保持着他优雅的笑容,海风吹拂,胡须与长袍一起飞舞,在那灿烂的朝阳映衬下,恰似要踏浪而去的仙人。只见他便站在船首甲板上,目光凝望远方,直到众弟子们来到身边,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师父。”道一、道三和道五同声喊道。 “哦,两个小家伙都带来了。”公孙卿点点头,伸手轻轻抚摸着火麒麟的脑袋:“火麒麟啊,我不远万里把你带来这东海之滨,你可得好好施展你的本领啊。” “火麒麟?”应物这一次算是听懂了,想起别人曾经说过麒麟的故事,可是怎么看它都像一只大脑袋狗,难道传说中的麒麟就长这副模样? 火麒麟似乎很怕公孙卿,低着头瑟瑟发抖。公孙卿挥挥手对大弟子吩咐道:“道一,带他们下去吧。” 应物和火麒麟被带入下方船舱,应物被里面景象惊呆了。船舱中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显得十分混乱。船舱靠后的位置的是那八八六十四名童子,他们或坐或站,或停或走,有的一言不发,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则在低声哭泣。靠近楼梯的地方是手执武器的士兵,整齐地将他们阻拦在里面,楼梯上则是公孙卿的男女弟子们,他们一言不发,甚至眼神漠然地望着下方,对孩子们的情绪置若罔闻,只有当道一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才微微点头。 道一没有把他们和其他孩子放在一起,而是关入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应物在靠近舱壁的位置坐下,道五留下照看他和火麒麟。这造船工匠的手艺非常不错,居然在舱壁设置了洞窗,这种洞窗平时可以做透气和观景使用,战时可以作弩箭或长矛的发射口,不用时还可以把夹层中的窗板拉下遮挡。 此刻应物便透过洞窗往外观看,火红的太阳已经完全跃出海面,到处闪耀着波光粼粼的碎片,整齐恢宏的鼓点正在逼近,飘扬的旌旗便出现在沙滩之上。 公孙卿已经来到路口迎接刘彻的到来,他身后跟着左将军荀彘和楼船将军杨仆。刘彻似乎兴致颇高,昨日的阴霾已经消散无踪,他越过公孙卿和左将军荀彘,对负责督造大船的楼船将军杨仆大加赞赏。一路过去,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普通士卒,全都不吝赞美之声,听得杨仆心中十分受用。 公孙卿请刘彻及众大臣登上楼船,左将军荀彘及楼船将军杨仆亲自掌舵,丞相石庆命人在楼船上遍插旌旗。这些大臣们许多都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楼船,也不知道该如何登船,闹出了不少的笑话,一时间整个海滩边热闹非凡。 应物趴在窗口向外看,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他看见霍嬗正趁着混乱脱离了登船的队伍,悄悄向着应物所在的舰船走来。 第三十三章:怒海争锋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霍小侯爷,我们为何不登楼船,却要跑到这战舰上来?”苏文紧紧跟在霍嬗的身边,抛出自己的疑问。 霍嬗刚要回答,突然看到战舰上下来好几个年轻方士,他忙低下头,任他们从身边走过。从这些人匆忙的步履看来,应该是去楼船上帮忙的。苏文等他们走过后才悄悄凑近霍嬗低声说道:“我呸,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霍小侯爷你看看这些家伙,走起路来比起朝廷大臣还要张扬。” 霍嬗没有回答他,而是拉着他快步走到战舰后方背光之处,然后沉声说道:“脱衣服。” 苏文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两人快速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衣服。霍嬗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童子,苏文则成了一个年轻道士,等到两人再从黑暗中走出来,恰似去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方便了一番。 “霍小侯爷,我们这是要干什么?”苏文低声询问,但是被霍嬗制止了:“少说话,押着我走。”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楼梯上走去。 守卫的士兵见一个年轻道士押着一个黑衣童子,连问都没问便放了行,两人上得甲板,又顺着楼梯下船舱,依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非常顺利便进入了关押童子们的地方。 有些童子因为思念家人在哭泣,有的想要离开去寻找家人却被士兵们呵斥甚至打骂,有的人则因为害怕而瑟缩成一团,船舱里甚至能闻到屎尿的臭味。 见了船舱中的乱象,霍嬗和苏文两人都暗暗吃惊,心中不自觉地为这些可怜的孩子感到难过,他们被人从很远的地方带来这个“边缘之地”,过着猪牛一般被圈养的生活,还有接受这等非人的虐待,前途可谓一片黯淡,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出生的日子与众不同。 两人找了最角落一个地方坐下,霍嬗故意站起来挡在苏文的前面,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他低声对苏文说道:“换衣服。” 苏文再次把外面的道袍一脱,塞进随身携带的包袱,露出最里面的黑衣服,就这样,他看起来和其他人差别便不是很大了,只是故意把身子压得很低,使自己不引人注目。 “霍小侯爷,我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苏文还想再问,霍嬗已经坐在他身边,低声说道:“别那么多废话,从现在起,你只需要装哑巴就行。” “疯了,这霍家的小子准是疯掉了。”苏文在心中悄悄哀叹。可是想一想又的确是那么回事,霍家人本来便都是些疯子,否则又怎会出现才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霍去病敢率八百骑深入数千里,直捣匈奴王庭的千古绝唱? 突然间号鼓齐鸣,声震大地,紧接着船身剧烈震动了一下,便缓缓开始移动。所有人都开始探头张望,道一快速从甲板上顺着楼梯跑下来,大略检查了一下船舱,见没有任何意外后复又回到上面。霍嬗知道,船队已经开始出海了。 这是一次具有深远意义的出行,史书上共记载了汉武帝刘彻有七次“巡海”,而元封元年七月的这次巡海恰巧是他的第一次,也揭开了中国历史上皇帝大“巡海”的序幕。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此次“巡海”的目的都被纪录为“访仙问药”。 应物趴在洞口,看着海岸上的景物在视线中缓缓后退,愈来愈远,心中突然升起莫名的悲哀。似乎有一种东西正在心中消失,可到底是什么呢?家庭?亲情?关怀?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种失落感随着距离的拉远越来越深,犹如一条鸿沟天堑,无论用何种理由都填补不回来。 船队浩浩荡荡,一路向东,陆地渐渐成了一条长长的线。大海是另外一个世界,原来的世界与现在渐渐失去了关联,不只是应物,许多人都有了相同的感觉,大海实在是太广阔了,广阔得失去了尺度感,一种孤独的焦虑感渐渐弥漫开来,复又将大家紧紧包裹住,侵蚀着大家脆弱的心灵。 伴生而至的还有汹涌浪涛起伏下身体的折磨,除了左将军荀彘和楼船将军杨仆他们率领的水军外,其余人几乎都无法避免地开始晕船。刚开始只是个别人晕,可是在看到别人吐出的秽物后,那些本就在强压心中不适的人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地吐,吐得船上到处都是腥臭味,这美好的人间天堂刹那便成了肮脏的禽兽地狱。 刘彻好不容易把腹中的食物吐干净,春陀赶紧拿出绢布给他擦嘴,然后又给他倒水。他自己的额头上被憋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可是他必须得忍住,悄悄把已经到了口中的东西又吞回腹中。能在皇帝面前服侍这么多年,忍耐便是他最大的本事,别说只是晕船,即便是更加狂暴的灾害他也能抗过去。 一道大浪击打在船身上,楼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将马文手中的青铜痰盂给打翻在地。春陀皱了皱眉,低声骂道:“没用的东西,端个东西都端不稳的么?” 马文诚惶诚恐地跪着去拾痰盂,又是一个浪头打来,而且比上一个更猛,楼船再次剧烈摇晃,马文和痰盂同时摔倒在地上,就连春陀和身后的几名王公大臣都差点摔倒在地。 “怎么回事,这是旱鸭子坐船,都腿软了吗?”刘彻有些不悦地问道。 楼船将军杨仆匆匆跑来禀报:“启禀皇上,前方海浪突然大了起来,还请皇上移驾至船舱中歇息。” “是呀是呀,皇上龙体尊贵,还是请移驾船舱里面才好。”赵王刘彭祖应和道。他是自己的兄弟,刘彻不好不给他面子,点了点头,在众人的搀扶下往船舱走去。 “轰隆”一声,又是一个巨浪迎面打来,紧接着嘭地一声巨响,随即下方传来无数惊呼。刘彻停住脚步问道:“杨仆,下面是怎么回事?速速让人报来。” 杨仆刚刚要转身离开,却见一名传令校尉急匆匆地跑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禀皇上,刚刚风浪过于巨大,有两条战船发生了碰撞,其中一条船头破损已无法航行,左将军正在安排转移船上人员。” 正在说话之间,又是一个巨浪打来,这一次就连刘彻都连着两个趔趄,幸亏杨仆手疾眼快,和他身边的卫尉总管金日磾一起紧紧抓住了他,才不至于让他出丑,但是丞相石庆和好几个大臣都摔成了滚地葫芦。 下方的尖叫声更加猛烈了,甚至暂时地盖住了风浪声。杨仆厉声喝道:“斥候何在?即刻报告下方情况。” 那传令校尉匆匆跑过去,很快又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边跑边喊:“沉了,船沉了,禀报皇上,刚刚被撞破的那艘船已经沉下去了。” “这么快?”杨仆吃惊地说道,刘彻虽然不清楚一艘破了的战舰多久会沉没,但是作为楼船将军的杨仆却非常清楚,这些木质船即便是破了也不是那么容易沉的,而像现在这种速度更是闻所未闻,这事绝对有蹊跷。 “人可救出来了?”刘彻心中也是一沉,他和杨仆所想的不一样,这些人都是他的士兵,他的子民,他必须先了解人的情况。 传令校尉低下头答道:“救出不足十人,其余全部随船一起沉入海中。” 现场瞬间陷入沉默,这一艘艨艟巨舰可是载有两百人之多,就这样便损失了一百九十人,大家心中又如何能不难过。 “杨仆,你来告诉朕,这两船是如何能撞到一起的?”刘彻的声音非常愤怒,杨仆听出这是在责怪自己没能调配好船只间的距离,赶紧跪倒在地:“皇上明察,这海浪的确为微臣生平所见之最,因我们现在所在之楼船体量大且工艺材料皆为最好,所以感受不明,可是那下方的战船却不比这楼船,常常是一浪便抛飞出去十数丈,非人力所能掌控啊。” 刘彻怒不可遏,若在平日,他恐怕不容杨仆解释便将他当庭杖毙,可此时人在大海之中,只有荀彘和杨仆能作为他的倚仗。他深深喘了两口气,用手指着传令校尉骂道:“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传令校尉连头都来不及磕,爬起来便跑。刘彻在众人的搀扶下进入船舱,刚刚坐下不久,一阵猛烈的摇晃把他震得离座而起,虽然被金日磾重新按回了龙椅,可是胃里七上八下,一阵翻腾过后,哇地一下把黄水都吐了出来。 远处传来急切地奔跑声,以及传令校尉颤抖的禀报:“报!禀报皇上,又有两艘战舰沉没。” 第三十四章:公孙真人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整个船舱里都弥漫着焦急恐慌的气氛,可是又无人敢明显地表达出来。 前将军赵破奴把身上的锁子金甲抖得哗啦啦响,仰天长叹:“我宁可在地面遇上强敌,杀他个几进几出,也胜过在这有力却无处可使的境地啊。” 可这“巡海”是皇帝的意思,却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丞相石庆,希望由他出面,劝说皇帝返程。可这石庆却不比一般的丞相,他所闻名于世的不是他的才华成就,而是忠厚老实。所谓忠厚老实,说难听一点便是“不任事”,当初为齐相时便奉行无为而治,到成为丞相后遇上刘彻的强势,便更加谨小慎微,甚至一言难启。所以当他发现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后,只是微微翕张了一下嘴唇,干脆便半蹲一个马步,眼观鼻鼻观心,如一练功老朽,在这风云莫测之地开始入定了。 一声霹雳突然响起,震得所有人心惊胆战,随即便听到有人说:“下雨了,下雨了。”果然霹雳过后,天空哗啦啦下起了大雨,雨越下越大,击打在外厢甲板上,犹如万鼓齐鸣,又犹如万马奔腾。原本还算清朗的天空瞬间迷蒙,坐在舱中便连楼船的首位都无法看得清楚。 一个灰色身影一闪进入船舱,向着在窗子旁观望的刘彻单手一揖:“皇上,为了江山社稷,龙体安康,恐怕得请您返航了。” “中大夫这是何意?”刘彻心中有些不豫,这出海才不过十日,仙山没见着,神仙没见着,才不过遇上一点风雨便心生退意,这若是传扬出去,他刘彻的老脸往哪里搁?这长生的大业又如何能够完成? 公孙卿看了看刘彻身后的群臣,这些人都知趣地往后退避,只留下金日磾和春陀二人在身旁,公孙卿这才靠近低声说道:“臣这些日子一直在观星象,反复推演,得出一结论,此处海底有一妖物作祟,阻断人神相通的路途。方才有三条战船沉没便是这妖兽所为。” “噢?”刘彻闻言惊异地看了公孙卿一眼,缓缓道:“中大夫所言妖兽,可知道是何物,为何名,有何法子对付?” “这……微臣还未探知。” “哼,你不是公孙真人吗?连妖兽之名都不知道便在此危言耸听,朕如何能让你担当大事?” 公孙卿抬袖抹了抹额头,也不知道那是水珠还是刚冒出的汗珠,刚巧这时,风停雨住。这雨来得很急,去的更快,似乎就是一刹那之间的事情,随即一道彩虹横跨天际。这彩虹比以往任何时候所见都要更加壮观美丽,如连接天人之间的桥梁,所有人都惊呼起来,为这难得的人间奇景发出由衷的赞叹。 传令校尉飞跑而来禀报:“启禀皇上,左将军和楼船将军说,我们已经度过第一道风浪区,目前海面宁静,两位将军正在重整队形,请皇上及众位大人好好休息。” “喔。”整个船舱中爆发出喝彩声,大家为度过一劫而感到兴奋。 刘彻起身说道:“既然风浪已停,众卿家随我出去看看。”说完也不再理会公孙卿,当先大步向外走去。 石庆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僵立在原地的公孙卿,暗暗呼了一口气,心想:你们这些家伙想要害我,幸亏老夫机灵,没有上你们的当。 众人随刘彻来得甲板之上,放眼看去,天空一碧如洗,海面波涛渐宁。先前那种紧张焦虑的情绪渐渐消散,笑容也开始浮现在大家的脸上,若不是下方正在重新排列整顿队形的舰队,倒更像是皇帝带着大伙儿出来游玩赏景。 公孙卿待大家全都出去后,才缓缓直起腰,刚巧秦固带着秦瑸、灵素及一众太医提着汤药盒汤药壶抬着汤药桶从底舱上来。秦固一眼看见公孙卿,连忙招呼道:“中大夫,这里有我们刚刚熬好的晕船汤药,你要不要来一碗?” 公孙卿摆摆手:“不用了,你们先去伺候皇上吧,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说完头也不回地向船尾的悬梯走去。 “这人怎地这样无理?”灵素不满公孙卿对师父如此无礼,愤愤地说道。 旁边同为太医的淳于小正微微一笑:“闺女,忍了吧,谁叫人家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连丞相大人都要尊称他一声中大夫或公孙真人。” 公孙卿其实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却没有理会,他顺着悬梯下到楼船底部,然后对一名羽林军说道:“速去放一条小船下来,本官有急事需用。” 羽林军为他备了一条快船,又应他的要求配了六名水手,公孙卿一指楼船左侧的那条打头的战舰说道:“速速去那条船上,动作要快,越快越好。” 小船趁着海水平静,箭一般向外窜去。楼船上的刘彻刚巧看见,回头问春陀:“那是何人?所欲何为?” 春陀年纪可不比刘彻小,同样是有些老眼昏花,他摇了摇头:“奴才看不清楚。”倒是旁边的金日磾回道:“小船上是公孙大夫,看样子是要去那条战舰。” “哦。”刘彻答应了一声,却不置可否,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两遍,突然皱起眉头道:“霍嬗何在?” 刘彻这一问,大家才发现自从上船后便再没有见到过这位皇上最爱的小侯爷,只是因为大家上船后最初实在过于兴奋,到后来又吐得晕头转向,再到后来的危机四伏,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去想到这一点,这不就连皇上不都是现在才发现吗? 看到所有人支支吾吾的表情,刘彻渐渐感觉有些不妙,他扭头问春陀:“有谁和他在一起?” 春陀想了想,低头答道:“是甘泉宫的一位黄门,名叫苏文。” “那苏文又在何处?”刘彻厉声问道。 春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摇了摇头:“奴才不知,请皇上赐罪。” “那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找!”刘彻突然一声大吼,吓得身后的群臣纷纷四散,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两个大活人。 这边霍嬗正紧紧捂住鼻子遮住头,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由于先前的浪实在太大,所以孩子们几乎全部晕船了,包括身后的苏文也是吐得昏天暗地,这船舱两侧虽有拳头大的洞窗,可终究透气性还是太差,那气味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他正在心想谁在念叨自己,突然楼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道一和他的师兄弟们急匆匆地从上方跑下来,对看守的士兵们喝道:“速速把童子带上甲板,快一点。” 船舱里瞬间乱成一团,哭喊声、哀嚎声响成一片,还有道一的大吼声:“你当心点,别把他弄死了。” “好像出什么事了,我们怎么办?”苏文悄悄地问霍嬗。 霍嬗伸手一拽他的衣襟,沉声说道:“我等的就是现在,跟我走。” 第三十五章:星孛入紫薇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霍嬗和苏文两人趁着混乱,贴着舱壁悄悄向前移。由于隔离区的士兵大都进入舱里来驱赶孩童,因此便只有两三人在那里把守。霍嬗故意一使力,把一群孩子往前一推,那些本就疲惫的孩子们顿时乱了队形,前面有好几个都摔倒在地上,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大家目光都紧紧盯着混乱的中心,道一在上方大喊:“小心点,快把他们拉起来,受了伤你们全都得完蛋。”士兵们虽然心里不爽,还是去分离人群,把摔倒在地上的孩子拉起来。霍嬗趁机拉着苏文的手快速越过隔离区,进入前方单独为将领休憩和储存食物准备的独立区域。 “师兄,我好想看到有人过去了。”道三有些不太确定地向道一说道。 道一头也不回地回答:“你马上上去协助师父摆阵,道七,你去看看,有人的话马上带上来,没人也速速上去帮忙。” 道七是个不足十七八岁的年轻女道姑,闻言便逆着人流往下走,打算到霍嬗过去的方看一看。 应物此刻仰躺在地面上,无聊地敲打着舱壁,刚开始的兴奋感已随着风浪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聊和烦闷。他虽然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晕船晕的厉害,可疲惫感却是有的,这种疲惫是由于一个天生好动的人被限制行动留下的后遗症。要是能在甲板上对着风浪狂呼呐喊该多么爽快?他很想从这屋子里走出去,可是道五却看他们俩看得很紧,就连睡觉都是靠着门睡。他总不成从这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洞窗里钻出去,就算是真有那本事,钻出去也是茫茫大海,人在海里面一丁点生机都不会存在。 不行,我得起来跳一跳,否则这样身上是会发芽的。 应物翻身爬起,做了一个倒立,随即又来了一个空翻,结果没站稳,嘭地一下摔倒在地板上。 “小道士,你能不能让这傻子消停一下?”火麒麟趴在地板上不停翻白眼,它已经受够了这个好动的家伙。 道五“唔”了一声,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你这大脑袋狗,你别以为能说人话就可以随便骂人,信不信我把你给煮来吃了 。”应物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作势就要打它,火麒麟吓得赶紧往后退,它现在被脖子上的金属圈限制住不能发火,所以每次和应物争斗都会吃亏,只能咧着嘴龇着牙做出一副很凶恶的表情。 “嘭嘭嘭”,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原本闭目养神的道五猛地睁开眼,警觉地问道:“谁?” “道五真人,我是皇上身边的寺人马文,中大夫命我来叫你。”一个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回答。 “师父找我?”道五皱了皱眉头,马文他是知道的,因此语气也缓和了许多:“请问马寺人,师父可有交代我做什么?” 门外声音答道:“中大夫没有交代,只是他把所有的童子全都叫了上去,据说是要摆什么阵,奴家也不懂这些。” “什么?”道五心中一惊,把耳朵贴在门上一听,果然外面传来整齐的上楼的脚步声,他赶紧把门打开,刚刚说了一句:“马寺人……”,苏文背后的霍嬗突然蹿了出来,一个飞膝狠狠撞击在他的下巴上,道五猝不及防,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往后倒了下去。 霍嬗轻巧地一个翻身落在地上,一伸腿将将接住倒下的道五身体,然后对苏文说道:“快点进来,把门关上。” 苏文连忙进屋,并关上房门。 直到此时,应物和火麒麟才从霍嬗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中反应过来,火麒麟发出一声惊叹:“哇哦,好厉害。” 应物则惊喜地扑了上去,嘴里叫道:“霍嬗,怎么是你?” “嘘!”霍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贴在门口听外面的动静。 道七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过来,到走廊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看看几道门也关得很严实,嘴里嘟囔一句:“三师兄就是喜欢大惊小怪,算了,我得赶紧上去帮师傅的忙。”说完转身离去。 直到道七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霍嬗才回过头来,冲着应物微微一笑:“应物,好久不见。” “见到你太开心了。”应物冲上去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然后激动地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个慢慢再说,对了,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火麒麟吧。”霍嬗目光转向火麒麟问道。 火麒麟咧了咧嘴:“还是这家伙有见识,没错,本仙便是天下第一的辟水神兽火麒麟,你们要是想逃跑的话,只需要解开我脖子上这个圈,我就可以带你们回到陆地上。” …… 孩童们全部被带上甲板,士兵们在这里帮不上太多的忙,公孙卿便让战船裨将程绾把士兵们安排到周围进行防护,防止童子落水,只留几个弟子协助他摆阵。楼船上的刘彻看见战舰上方乱糟糟一团,狐疑地问道:“有谁能告诉朕那战船上是何情况?” 金日磾躬身说道:“启禀皇上,那是公孙真人在摆阵。” “摆阵,这晴天白日摆的什么阵?” 金日磾虽然眼神好,但他终究不是汉人,所以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 “启禀皇上,是五行烈火阵。”前将军赵破奴答道,他常年在外领军,是懂得这些阵势的。 话音刚落,日头被一片乌黑的云彩遮蔽,天空再度阴暗下来,一种压抑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片大海。 “皇上,看样子又要下雨了。”春陀在刘彻耳畔说道。 “一片云遮住而已,慌什么慌,我看看公孙卿在搞什么东西。”刘彻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春陀的话,其实他是在猜公孙卿是不是在大海上做法求仙,所以心中其实还有些小激动的。因为公孙卿在海边那次曾说过是因为妖怪阻挡造成了神仙无法察觉,想必开始的风雨便是妖怪的居所,此刻做法也就合情合理了。 然而太阳就像被偷走了一般,被云彩遮蔽后便再也没有出来,反倒是有星光隐现,突然太常徐堰惊呼道:“有星孛入于紫薇”,果然见一道流星划过天际,刚刚还在闪耀的紫薇星瞬间暗淡无光。 这种星象不用人作解也知道是不好的征兆,联想到一直不见踪影的霍嬗,刘彻心中特别不是滋味。这些日子来所有心思都花在了求仙问药上面,的确是忽略了这个孩子,他太喜欢这个孩子了,因为他不只是霍去病的血脉,不只是未来帮助大汉王朝守护天下的忠臣良将,还是…… “看,快看,那是什么?”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刘彻顺着那名士兵指的方向看去,心居然扑腾扑腾开始跳起来。只见在楼船右侧位置,海平面居然慢慢涨了起来,托举着七八艘艨艟巨舰一直往上攀升,转眼便越过楼船的高度。而且还在继续往上,就像是海中突然升起的一座小山,这山若是倒下来,恐怕整支队伍都将完全覆灭。 “保护皇上。”春陀尖着嗓子喊了一声,金日磾和赵破奴等人已经护着刘彻往后撤,大臣们一个个骇得面如土色,有文官和黄门甚至直接软倒在地,瑟瑟发抖。 于此同时,公孙卿的阵法也开始发动,以楼船为中心,突然展开巨大的五角芒星,将大部分队伍都护在其下。 “轰隆隆”,也许是天地间能听到的最大的声音,楼船右侧边缘的士兵当先往后退,耳朵和鼻子里开始流血,紧接着他们身后的士兵也开始耳朵和鼻子流血,这巨大的音浪一层层往后递进,许多人都就此失去了听觉。声音一直传递到刘彻面前时,金日磾猛地一顿九尺高的巨大身躯,仰天发出一声怒吼:“啊嗨”。硬生生把所有声音都扛在了自己身上,随着那一声怒吼,身上的衣衫片片碎裂,他那粗壮结实的肌肤就像风吹涟漪般不断起伏,而此时赵破奴等人也迅速挡在金日磾和刘彻之间,相等金日磾扛不住后也来扛上一波。 巨浪终于倒了下来,战船中的人像撒豆子般落入海中,五芒星防护之外的战船大都没能幸免于难,不是被空中坠落的战船砸碎便是被巨浪打翻。 公孙卿披头散发,一手拂尘一手宝剑在空中急速飞舞,把六十四个童子的灵气灌输入五芒星之中。道一等弟子则负责照看这些童子,封住了他们的五感,看到有哪个守不住了便去帮手,用图腾符文将他们定住,使他们不至于摔倒破坏阵型。 直到海浪渐渐平息,声音渐渐散去时,公孙卿才大吼一声:“道五,速放火麒麟。” 霍嬗和应物、苏文三人紧紧捂住耳朵,应物还好一些,尤其是霍嬗,此刻双耳汩汩流血。他的听力本就比常人灵敏,这突如其来的的声音自然也让他受伤更深,即便他忍耐力再好,也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海浪退却后应物说了一声:“我的妈呀,差点把耳朵震聋了。”他却只是看见应物嘴唇在动,而听不见任何声音。 “哇,他怎么醒了?”应物突然伸手一指,霍嬗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道五如僵尸般猛地坐了起来,目光望向火麒麟,嘴里喃喃说道:“是,师父。” 霍嬗一咬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个飞腿狠狠踢在他后脑勺上,道五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再次晕倒过去。 第三十六章:各出机杼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海浪渐渐平息、尽散,一切复归于宁静,能看到的只有满目疮痍的舰队,到处散落的碎木片和残肢。 金日磾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向刘彻行礼:“微臣无能,让皇上受惊了。” 刘彻是真的受惊了,他宁可自己面对的是千军万马的战阵,他相信凭借自己超凡的智慧和气度完全可以掌控全场,可刚刚这种状况是人力不可及的,是不受把控的。虽然他生性冷酷坚韧,可面对这种远超人力极限的恐怖灾害时依然会感到害怕。他嘴唇颤抖了几下,既未赞扬也未斥责,而是对身后的春陀说道:“吩咐人为金将军更衣。” “金大人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赵王刘彭祖忍不住发出赞叹,他是刚刚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其他人也陆续醒悟过来,吩咐表示附和。 金日磾憨厚地回了一礼:“王爷取笑了,我马上功夫不及赵将军,水上功夫不及荀、杨两位将军,借天地之力更不如中大夫,即便是这手脚上的功夫,这世上也不乏比我厉害的高手,这天下第一是当之有愧的。” 众人还欲奉承,刘彻已经开口了:“荀彘和杨仆何在?” “回皇上,两位将军刚刚在下方重列队形,此刻……恐怕还在下方。” “命他们速速清查损失,派人与中大夫联系,问清楚刚刚是怎么回事。” “遵命。”传令校尉领命而去。 另一边公孙卿再次大吼一声:“道五,速放火麒麟。” 下方船舱中的道五再次睁开了眼,但是他已经被霍嬗用长袍撕碎的布条绑在了唯一的一张矮塌上,无法动弹。 “道一,你速去放火麒麟,趁妖物旧力方去,新力未聚之际,用火麒麟攻它,必能使其退避百里。若是错过此时,全军危矣!”公孙卿见道五久久没有回应,遂吩咐大弟子道一前去,他只道是道五被刚刚那巨大声响伤了听力,却没想到道五已经被霍嬗给控制了起来。 道一刚刚下船舱,进入走廊,突然一股逼人的热浪迎面而来,他来不及闪避,便见一股熊熊大火破门而出,大火过处,木板瞬间化为灰烬,船体被烧出一个漆黑的大洞。随即听见火麒麟欢快的声音:“呦呵,本仙终于自由了。” “那是何物?”刘彻见一团火球突然从对面舰船上冒起,瞬间将船身烧出一个大洞,然后火球落入海中,在海面上飞驰,所过之处海水化作气浪消失无踪,海水居然如陆地般被犁出一个巨大的“护城河”。其余人都伸长脖子观看,却不知道那是何物。 “火麒麟”,公孙卿和众弟子齐声惊呼,随即道一踉踉跄跄地跑上来向他报告:“师父,火麒麟跑了,五师弟被人绑在榻上。” “我看到了。”公孙卿一声冷哼,缓缓闭上眼睛,半晌才睁开,目露寒光,对程绾道:“将军,请立即向楼船靠拢,我有要事向陛下禀报。” 程绾早已看出事态的严重性,当下也不多言,立即下令向楼船靠近。两船相接时,左将军荀彘大声喝问:“程绾,为何不听调令?速速回去自己的位置。” 程绾还未回答,公孙卿已经喊道:“左将军,是公孙卿有要事禀报皇上。” 楼船上方刘彻闻言探出头来:“中大夫有话请讲。” “皇上,臣原本以为这下方的妖物只是仙人安期生留下的坐骑水麒麟,现在看来其远比水麒麟凶猛,法力也更大,恐不是微臣所能应付得了的。当年黄帝时为在执期等候神人,建造五城十二楼。臣请皇上立即下令退回陆上,同样兴建五城十二楼,恭请神仙降临。” 这话一出口,群臣纷纷点头称是,毕竟大家刚刚才从死神面前遛了个弯回来。可听在刘彻耳中却很不是滋味,这一次求仙如此不顺利,虽然不能完全责怪公孙卿,却肯定脱不了他的干系。若不是他判断失误,又岂会让自己这个做皇帝的一次又一次失去面子,还折损了这许多的兵将。而且最重要的,还是刘彻不想失去求仙的机会,这一次若是撤退,下一次再来又该是什么时候?或者说……还有没有下一次? 刘彻心中虽然不高兴,但又不好说什么,便不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除了这事可还有其他事情?” “刚刚那火球是微臣丢失的一件法器,所以微臣还要在此逗留一些时日。待找到法器后再与皇上会和。” 这话就不得不让刘彻怀疑了,意思是你在这里可以和妖怪相安无事,而我在这里便会有危险,怎么听来反而像你公孙卿在算计我? 刘彻点点头:“也好,朕先向后撤,待重新修整过后再出海也不迟。”说完吩咐左将军荀彘及楼船将军杨仆整队后撤。但是刘彻留了一个心眼,他所说的后撤却不是撤退到岸上,而是退出几十里,到一个公孙卿无法发现的区域后停下,估摸着此处应该脱离了怪物的攻击范围,然后派斥候返回刺探公孙卿的动态。 待皇帝的船队远去后,公孙卿才命人把道五抬出来,此刻的道五浑身焦黑,若不是他及时用本元真命护体,此刻恐怕早已化作飞灰了。公孙卿冷着脸问道:“逆徒,你可之罪?” “弟子无能,被人偷袭,致使火麒麟被偷走。”道五声泪俱下地回答。 “你是说有人偷袭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一个童子,还有一个,自称马文马寺人。” “童子,马文……”公孙卿闭目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我知道是谁了。” …… 应物、霍嬗、苏文全部被包裹在火球里,在海面上窜来窜去,每过一处,都将海水犁出一道巨大的壕沟。应物感到无比兴奋,忍不住在里面大喊大叫,火麒麟也同样开心,重获自由的它一改往日与应物见面就掐的死敌态度,跟着应物的声音应和起来,这一人一兽此起彼伏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就连苏文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 应物不知道霍嬗的耳朵失聪的状况,大声地吆喝:“霍小猴子,快来跟我一起喊,我们一定要把这海浪的声音给压过去。” “对,压过去。”火麒麟大声附和。 “压过去” “压过去” “压过去” 两人一声比一声高,喊得正起劲,突然火麒麟身体猛地一顿,三个人差点一起掉入海中。 “喂,你怎么搞得,小心点啊。”应物不满地抱怨道。 “我的头……好痛。”火麒麟身子猛地往下一降,身上的火势便小了不少。 “你怎么啦?不会是跑太久脱水了吧?” “我的头,不行了,身体不听使唤。”火麒麟不停摇头,四足拼命摆动,可是它的躯体却在回旋、扭曲,突然发了疯一般向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错了,错了,我们应该往这边走。”应物发现不对,大声喊叫,又拿拳头打火麒麟的脑袋,可是火麒麟就像没有知觉一般,不管不顾地加速狂奔。 “完了,我们又回来了。”应物望着越来越近的战船,发出一声无奈的哀叹。 战船上,公孙卿摊开手掌,掌心一只小小的绿蝉在离手掌一寸高下之处不停飞舞,似乎想要飞离,却怎样也逃不出公孙卿的掌心。 火麒麟双腿一点海面,忽的一下纵身而起,直接跃上了甲板,和应物、霍嬗及苏文三人一齐摔倒在地上。 公孙卿冷冷一笑,轻轻一捏,把绿蝉握在手心,道一随即把金属圈重新套在火麒麟的脖子上。 “师父,我们现在回去和皇上会和吗?” 公孙卿远望,目光中有星辰大海,他的话语却更加使人心惊: “不,从现在开始,我们钓……夔……龙。” 第三十七章:钓夔龙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程将军,此战非常关键,能否成功还得靠各位将士的通力配合。”公孙卿非常谦恭地向程绾拱手一礼。 “敢问中大夫,这夔龙是什么东西?”程绾见公孙卿说得如此慎重,心知此事必然非同小可。 公孙卿非常认真地回答:“这天下有两条祖龙,其一为应龙,其一为夔龙。应龙掌风水祭祀,乃是一国之气运所在;而夔龙人称恶龙,牛首龙身,可口吐人言,亦可化为人形,掌天下杀戮之气。若是能吞食夔龙之胆,将军恐怕便是那挥斥方遒的大将军,天下无人能及。据我所知天下曾有一人曾吃过夔龙之胆,此人便是秦昭襄王时名将白起。” 程绾闻言,心中微微颤抖,若是真如他所说,的确是值得冒险。可是此事若是被皇帝知晓,恐怕…… 公孙卿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微微一笑:“将军不要犹豫,偌大一条夔龙,你我肯定不能全得了去,我只需要龙心,而你可以得龙胆。我们会把其余的都献给皇上,夔龙全身都是宝物,单是龙肉便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那为何不让左将军他们一起,那样岂不是更加稳妥?”程绾还是有些疑惑,担心被这精明的老道给算计。 公孙卿解释道:“将军多虑了,之所以不让荀将军杨将军等参与,实则是迫不得已。这抓捕夔龙并非人多就可以,人多目标太大,容易顾此失彼,而且夔龙也未必现身,此为其一;抓捕夔龙乃十分危险之举动,公孙卿不敢让皇上涉险,而荀、杨两位将军负有保护皇上之责,此为其二;夔龙身上虽然浑身是宝,但龙心龙胆却只有一只,这龙心我是志在必得,这也是老道的一点私心,此为其三;而第四却尤为重要,公孙卿为何选择此船,实则是因为程将军的缘故,程将军乃是程不识老将军长子,虽然转投左将军麾下做了水军将领,可一身本领却尽得老将军真传,实在是此次行动的不二人选。” 这样一说便很容易理解,大汉原本有两支神羽军,分别是李广军与程不识军,然而由于飞将军李广的名气实在太大,而程不识为人又低调严谨,因此世人便渐渐忘了还有第二支神羽军的存在,而程绾当年作为这神羽军的统领将军。元鼎六年,闽越王余善反叛,程绾被调至荀彘军中专司训练射术,用以对付闽越军。 程绾听到公孙卿如此看重自己,心底自豪的感情便油然而生。当下点点头:“好,既然中大夫如此看得起程绾,程绾若还是拒绝便太不识时务了。” 公孙卿微微一笑:“如此甚好!道一,准备钓饵。” 道一答应一声,立即把应物用粗麻绳绑好,麻绳另一端系在桅杆之上,把他高高吊在半空中。 应物在空中双脚乱蹬,却无处着力,急的破口大骂:“死老道,破老道,你们想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下方的霍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应物被吊了起来,焦急地想冲上去解救,但是被道二给一把抓住,这道二身材魁梧,捏住霍嬗的脖子高高举起,霍嬗便怎样也够不着他的身体。 苏文见状大惊,呵斥道:“大胆,你们可知……”然而他话还未说完,便被道三的剑鞘狠狠击打在后脑勺,晕倒在甲板上。 “破道士,你们不许欺负霍小猴子。”应物在空中见到霍嬗和苏文被欺负,急的哇哇大叫却没有作用,霍嬗和苏文被绑在一起带入了船舱之中。 程绾看着应物,有些迟疑地问道:“中大夫,我们……不会用这孩子来做钓饵吧?” “正是。”公孙卿目光望着程绾,淡淡地说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孩,一般的小孩也做不了夔龙的钓饵。程将军杀伐决断,不会因为一个孩子便改变主意吧?” “这……,程绾只是担心此事传扬出去……” “将军过虑了。”公孙卿一字一顿地说道:“试问哪位名将不是从万千尸骨中走来,手中没有沾染无辜的鲜血?白起将军长平一战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卒,西楚霸王一夜坑杀二十万投降秦军,他们的行为虽然暴虐,然而也正是因此才成就了他们万世不灭的名声。两军相争,动则屠城,即便是仁德如高祖也曾屠武关、城阳、胡陵、马邑等不下十城,敢问这些城中可有老弱妇幼?可是人皆有罪?那些行一人之善者不知凡几,你又能记得谁来?” 程绾默然,若能成为白起这种冠古绝今的名将,这一人之善的确不值一提。 征得程绾的认同,公孙卿立即开始布置安排,他在船身上到处画满奇奇怪怪的符文,又从船舱中拿出几个青铜小鼎和几面铜镜,分别按五行八卦的方位进行布置,等到一切都布置妥当后,天色已经渐渐地黑暗下来。 而此刻的刘彻正闭眼斜靠在龙椅上小憩,这龙椅是杨仆命工匠仿长乐宫中的样式打造的,刘彻难得地感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春陀捧着一碗羹汤在耳边轻轻说道:“皇上,到夜里了,喝完羹汤暖暖身子吧。” 刘彻睁开眼,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问道:“斥候可有回报?” 左将军荀彘趋前一步:“禀皇上,斥候回报,自大军后撤,公孙卿所乘战船便停留原地,未见任何异动。” “未见任何异动?”刘彻目光远望,嘴里喃喃说道:“这位公孙真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 “行动开始。”公孙卿把手中狼毫一扔,对程绾和道一等人说道。 程绾大喝一声:“所有弓弩手准备,听我指令行事,违令者,斩!” 所有士兵大喝一声:“喏。”随即将船上的八张巨弩全部张开,所有士兵弓箭上弦。虽然他们不知道要对付的敌人是谁,但那气势却直贯海天,展示了自己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强军。 道一及众位师兄弟按照公孙卿所标定的方位站好,发动术法,一只金色小船突然自火麒麟烧出的船体破洞中窜出,船身渐渐变大,可以看见里面有两个被绳子缚住的黑衣人。 应物人在空中,最先看见这金色小船,里面两人不是霍嬗和苏文还能是谁?他大叫一声:“霍小猴子。” 苏文听见了应物的喊声,努力想要抬头,却完全无法动弹,霍嬗则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破老道,臭老道,你快放开他们,皇帝老爷爷会杀了你的。”应物冲着公孙卿大叫。 “别着急,马上到你了。”公孙卿抬起头,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幽蓝幽蓝的,看起来十分狰狞。他话音未落,应物的绳索突然断裂,整个人凌空倒栽下去,在一片惊呼声中刚巧落入金色小船。 应物翻身爬起来,伸手去解霍嬗和苏文身上的绳索,小船此时却飘飘渺渺,向着远方行去,在离战船约百丈远处终于停下。公孙卿与众弟子一起做法,小船身上那金色的光芒也更加炽盛猛烈起来,便如那海岸上的灯塔,即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可以看见。 “快起来,我们就坐这小船离开。”应物解开两人身上的绳索后说道。但是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声音中带着金石的铿锵气息,带着强大的穿透力,一直远远向外发散,战船上众人都忍不住皱眉,因为那金铁般的声音听来让人非常难受。 海面微微动荡了一下,似乎有一个沉闷的声音在进行回应,似惊讶,又似叹息。 “怎么回事?”应物再说了一声,那声音极其刺耳,听得苏文赶紧捂住耳朵。 战船上的士兵们都紧张地盯着那条小船,多年的征战杀伐经验告诉他们,战争就要临近了,而且这绝非普通的战斗。 又是一声低吼似的声音发自海底,只是这一次比上一次清晰了很多。海面的风浪也瞬间大了起来,小船如柳叶般在上下起伏摆动。 “海底下有怪物。”这是所有人此刻的共识,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也是一场与未知的战斗,许多人手心背心都沁出了冷汗。 “海底下有怪物,我们得快走。”应物也感觉到了那可怕的危险,顾不得再管自己奇怪的声音,抄起船上的摇橹,便拼命摆动起来。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天空风云狂暴卷涌,海面突然升高百尺有余,将金色小船高高抛起,风浪中,一个比战舰更加巨大的牛头探出海面,用它拿闷雷般的声音说道:“小家伙,既然来了,又何必再走。” 第三十八章:神兽辩证法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双生牛角似巨木,眼如团鼓照万物。鼻盖厅堂连天翼,轻舟不过颌间圃。 应物等三人都被眼前怪物巨大的形体吓坏了,人生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可以渺小到如此地步,船儿便如小小的蚍蜉,轻轻从眼球的一侧滑向另外一侧。 “这是什么鬼东西,怎地如此巨大?”程绾吃惊地望着远处那怪物的脑袋,心中开始狂跳起来,仅仅这一个脑袋已经可以抵得上艨艟巨舰的尺度,若是把整个身体显现出来,那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象? 不止是程绾,整个战船上的人都惊惶起来,其实就连公孙卿也是第一次见到夔龙的真面目。 “镇定!不要出声。”公孙卿挥手制止大家躁动的情绪:“在我发令之前不许攻击。” 一道霹雳闪过,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战船在浪尖上起伏摆荡,所有人的心都随着浪涛而跌宕起伏。 “喂,你别这样看着我,你眼睛好大,太吓人了。”应物试着说了一句,想看看对方有什么反应。 应物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不清楚夔龙是否会发怒而一口把小船给吞下去。谁知道夔龙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讶异地反驳道:“你错了。” “我错了?”应物惊讶地望着对方,不明白它的意思。 夔龙嘿嘿一笑,声如闷雷,把海浪声全部压制下去。只听它不紧不慢地说道:“用那些肉虫们的话说,这天下之大,没有人大过皇帝,那我的眼睛和你们皇帝的眼睛谁大?” 这话若是放在其他人,恐怕便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为夔龙已经偷换了概念。可是应物却完全不在乎这些,他想也不想地答道:“当然是你大,我见过皇帝老爷爷,他一千个加起来也没你大。” “哈哈,哈哈哈哈。”夔龙大笑起来,那喷出的气浪如海面刮起的飓风,把小船整个吹上了半空,面前的海浪也轰隆隆如沸水般翻腾。战船被海浪抬起来又落下,甚至差点侧翻在海中。道一有些焦急地问:“师父,我们要不要动手?再这样下去船就翻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所有人都别动。”公孙卿赶紧低声喝止,就这样一起一落之间,战船居然被巨浪推出百尺开外,眼看着便要脱离**的射程之外。 “轻一点,慢慢靠回去。”公孙卿对程绾说道,程绾又把命令下给水手,战船调整方向,一点一点又重新向夔龙靠近。 夔龙笑过之后,继续说道:“你又错了。” 小船在空中飘飘荡荡,重新落在了夔龙的面前,霍嬗和苏文脸色苍白,紧紧抓住船舷,尤其是苏文,一直在恐惧和迷惘之间彷徨,在清醒和晕迷的线上摆荡。 应物惊讶地问夔龙:“我哪里错了?” 夔龙说道:“你说一千个皇帝加起来也不如我,可是我听那些肉虫们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我若是发怒,岂不是要以亿兆计数?所以你错了。” 应物愣了愣:“怪了,我们难道不是在说眼睛的大小吗?” 夔龙得意地仰起头:“小家伙,你还是错了。” 应物着急了,瞪着眼睛问道:“你别胡说,我哪里又错了?” 夔龙说道:“你们有一位名叫孔子的家伙说过: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闻一以知十。我们虽然说的是眼睛,可又不是眼睛。还有一位故事可以佐证:你们有一位名叫墨翟的家伙,因为在买肉的时候与肉贩发生争执,那肉贩便骂墨翟‘你娘舅的’,可墨翟的娘舅并未去买肉,肉贩也并不认识墨翟他娘舅,他骂的是墨翟也不是墨翟他娘舅,所以,你还是错了。” 应物被他一阵绕来绕去,脑袋完全懵了。不只是他,其他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况给搞懵了,程绾悄悄问公孙卿:“敢问中大夫,这怪物为何在那里和一个孩子喋喋不休?” 公孙卿摇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咱们先看看,等夔龙把小船吞下去我们就动手。” “可若是它不吞呢?”程绾狐疑地问道。 “它若不吞,我自然还有其他手段,只是比较冒险。”公孙卿制止了程绾继续说话:“好了,我们尽量不要再说话,我担心它已经发现我们。” …… “皇上,斥候传来消息,在我们白天所处的海域有怪物出现,中大夫的船已经隐藏起来,看样子是要抓捕这怪物。”远处大军之中,左将军荀彘急匆匆地冲进船舱向刘彻禀报。 刘彻闻言猛地坐起身子,沉声问道:“斥候可有说是何怪物?” 荀彘摇摇头:“斥候不敢靠近,怕打草惊蛇,因此不曾看清怪物的样貌,但是那怪物可以口吐人言,声如惊雷,十里之外都能听见。” “嗯,好!”刘彻沉吟片刻,手掌在龙椅上狠狠一拍:“全军出击,咱们也去会会这会说话的怪物。” “皇上三思,这怪物情况未明,且又是在海上,皇上切不可涉险啊。”以石庆为首的大臣们闻听刘彻又要回去那片可怕的海域,连忙阻止。 刘彻看着这些怯懦的文臣,冷哼一声:“我大汉靠马上打江山,驱鞑奴,拓疆土,为何到了海上就不行了?若都是像你们这般怯懦畏惧,再大的家业都不够败坏?” 大臣们还想谏诤,刘彻已经起身,重重地一拂袍袖:“朕意已决,荀彘、杨仆,即刻出发。” …… 小船上只有一副摇橹,应物拼命划啊划,好不容易越过浪涛,却又被一个波峰给卷了回来,他咬紧牙关,拼命和海浪做搏斗。 夔龙见应物不再答话,眨了眨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金色小船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战船上的人都已经开始困顿麻木,夔龙却依然乐此不疲,就像是一个无聊至极的婴儿,可以对着一只小蝼蚁观察半天。 “喂,大家伙,你到底要干什么?”应物在经过无数次的无用尝试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一听到应物说话,夔龙顿时又来了兴趣,嘿嘿一笑道:“小家伙,你错了。” “我……,我们能不能不讨论对错,你先放我们离开这里,咱们另外约时间慢慢讨论。” “小家伙,你大错特错了。你先问我要干什么,用肉虫们的话来说,这是一个请教,应该是很尊敬的说法。可你又不讨论对错,这是说教,命令,这是很无礼的说法。因此这是你的第一点错误。你现在尚且不和我讨论,却又要另外……,咦,好像你们的皇帝回来了。” 本来以为夔龙又要进行一番长篇大论的辩证,可它的语气突然发生改变,最后一句话让战船上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程绾的目光刷地一下望向公孙卿,而公孙卿的脸色也瞬息万变,他猛地一咬牙,低声说道:“不等了,靠过去,准备攻击。” 第三十九章:人兽之战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一颗流星从天上坠落,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也相继落下,一共五颗,刚好形成五芒星把夔龙的脑袋包裹在内。夔龙一愣,惊讶地说道:“这些肉虫,玩的又是什么把戏?” “进入射程范围。”程绾低声对公孙卿说道。 公孙卿还未回答,夔龙已经咧嘴笑了,它的目光扫向战船,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像是两个炽热的太阳。只听得一连串惨呼过后,几名士兵扔到手中的弓箭摔倒在地上。他们紧紧捂住自己的双眼,指间甚至冒出淡淡的轻烟。 战船上所有人都被夔龙可怕的能力给吓着了,就连程绾也手心开始冒汗。弓弩手首先便需要一双锐利的眼睛,可若是连与对方对视一眼都办不到的话,还谈何攻击敌人。 公孙卿心中也很着急,这本来便是一次巨大的赌博,成功的概率不足两成,偏偏剧情还不按照自己的设想推进。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没有退路,趁着现在军心还没有完全涣散,必须作殊死一搏,否则不论是夔龙还是刘彻,都决计不会给自己留下活路。 “五行,天雷。”公孙卿大喝一声,发动星芒大阵。五芒星绕着夔龙的脑袋急速旋转,就像一道巨大的雷电囚笼,每一个星芒之间都有无数条闪电相连,闪电像雷神的锁链狠狠敲打在夔龙的脑袋上,每一次触碰都爆发出绚丽的火花。 “吼”,夔龙一声大吼,海浪倒卷而上,海平面急速上升,波峰高达千尺。这海浪若是倾倒下来,可以把战船拍为齑粉,战船上所有人都两股战战,惊恐仰望这可怕的灾难。 “就是现在。”公孙卿对着程绾大声说道。随即程绾大手一挥: “攻城弩发射。” 四支**带着尖利的呼啸声划破夜空,两支因为战船的剧烈颠簸而落了空,另外两支则狠狠钉在夔龙的脸上。这种攻城弩威力巨大,可以爆裂巨石,深入石头砌的城墙,也可以洞穿别人的战船。夔龙虽然表皮厚实坚韧,依然在这人类最极限的武器面前受了伤。 “你们找死。”夔龙愤怒地大吼,喷出的气浪把应物的金色小船推出老远,那巨大的声浪如凭空而至的巨雷在众人头顶炸响,声浪一直向整个海面扩散。 “怎么回事?”刘彻吃惊地问左右。 左将军荀彘答道:“启禀皇上,前方应该开始动手了。” 刘彻其实也已经猜到,只是想从其他人嘴里得到更确切的答案而已,此刻的他既紧张又兴奋,脑海中快速地模拟着一幅又一幅的战术布置图,他的手轻轻敲击着楼船的雕栏,沙哑着嗓音说道:“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全速前进。” …… 前进的还有程绾的战船,战士们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在一点点靠近。程绾用手指着夔龙的眼睛说道:“弟兄们,给我把那两个大圆盘子打烂咯。”随即狠狠一挥手,第二轮四支**呼啸着离弦而出,劈波斩浪,转瞬便到了夔龙的面前。夔龙一抬头,用鼻头去磕那四支**,但是它体型笨拙,虽然也因此避开了眼睛,其中却有一支**射入了鼻孔,夔龙本能地发出一声痛吼。紧接着五芒星的霹雳雷电又一个个在它头上绽开火花,夔龙被炸得晕晕迷迷,脑袋便要往下沉。 “全力攻击,不能让它沉入海底。”公孙卿大喝一声,但是他话音刚落,那高达数百尺的海浪已经轰然倾倒下来,像一座巨大的山峰,顷刻间便可以摧毁一切。 “道一,祭鼎。” 随着公孙卿声音落下,原本战船上的青铜鼎瞬间全部点亮,点亮的还有公孙卿写在船身上的符文,符文漂浮而起,就像被风鼓起的营帐,每个营帐下方都连接着一个孩童身体,或者更像是用孩童们用生命播撒生长的金色菌菇。 幽蓝的海水,映衬着金色的战船,战船中,是一个个孩子们苍白而宁静的脸庞。没有人在乎这静谧的悲伤,无论是生命慢慢流逝还是瞬间的消亡,大家都游走在生死的边际线上。 海水轰然倒在战船上,金色的光芒护住战船没有破碎,却被山一般的力量直接砸入海底。 战船一路往下,引得无数鱼群竞相追逐,这景色何等瑰丽,这美丽是大家做梦也不曾见到的奇特幻境,它在此刻却无比真实。 “快看,那是什么?”程绾伸手一指前方。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如长城般蜿蜒崎岖的山体横亘在深海之中,山体上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好像是一座长秋山。”一位裨将迟疑地答道。 “我以前在北方抗击匈奴的时候好像见到过,像是阻挡骑兵的城关。”另外一位曹掾否定了那裨将的说法。 “不对,它好像在动。”一名士兵惊呼起来。 果然那山体开始慢慢摆动起来,每一下都掀起巨大的海流,使得战船在海中摇摆不定。公孙卿和程绾脸色同时变了,齐声喊道:“快上浮,那是夔龙的身体。” 战船在金色符文的拉扯下浮出水面,金色符文和五芒星同时消失无踪,童子们一个个软倒在地,像是僵硬的枯骨般再也没有任何生命气息。与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夔龙那巨大的头颅。 “快走。”程绾对这些死里逃生的军士们下令,但是公孙卿却喝道:“别动。” 军士们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听谁的。程绾是他们的将军,执行他的话是执行军令;可是他们也见识了公孙卿超凡脱俗的本领,若不是他,这一船人不知道已经死了几个来回。 “中大夫,公孙真人,我们还在这里等什么?”程绾望着公孙卿,不知道这个疯子在想什么,难道他现在还以为凭人类有那个本事抓捕夔龙? 公孙卿嘘了一声,趴在甲板上听了一会儿,然后脸色凝重地说:“它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里?”程绾有些愕然。 公孙卿伸手往后方一指:“应该是那个方向”。 程绾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失声叫道:“那个方向?皇上的队伍就在那里。” 第四十章:承天之命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启禀皇上,再往前我军便进入战斗海域。”左将军荀彘向刘彻禀报。 “刚刚还沸反盈天,为何突然悄无声息?”刘彻狐疑地目光远望,海面上静悄悄一片,哪里有进行过一场大战的痕迹。 “这……,臣也很好奇,但更感不安。” “再探!” “是。” 斥候小船再次离群而去,大臣们一个个低眉垂目,却无人敢出言相劝。刘彻心中也是砰砰乱跳,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浓烈,可是所有的危险都抵不过神仙的诱惑。 为天下固我要长生,得长生方可永固天下。 海面突然荡漾了一下,就像一个装满水的铜盆要往外顷溢,有一种脱离这个世界的惶恐。这种感觉很不真实,可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 “备战。”荀彘凭借老道的经验感受到危险,并迅速做出反应。命令迅速传达到每一条战船,气氛变得格外紧张,刘彻身后的群臣一个个都屏息凝神,祈求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风停雨住,中天满月终于艰难地从云层中跋涉出来,洒下淡淡的清辉,也把世界分出深深浅浅的层次。荀彘的备战命令刚刚下达,前方一条战船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当心,水下有东西。” 巨大的黑影从战船下方缓缓滑过,带出一道凶猛的海流,士兵们全都弯弓搭箭,紧紧对准下方。刘彻看着黑沉沉大海,心跳得更厉害了,如此庞大的怪物,肯定不属于人间世界。他想看看,伴随这怪物出现的,会不会有一个真正的仙人。 一支羽箭“嗖”地一下射了出去,转瞬没入海中。所有人的心都被这箭带得往下一沉,荀彘沉声骂道:“没我的命令,谁在乱放箭?” 刘彻身后传来“嘭”地一声响,随即一阵慌乱的低语声,竟然是老迈的丞相石庆因为压力过大而体力不支晕倒过去。太医令秦固赶紧趋前,跪在地上给他掐人中,用樟叶醒脑。刘彻厌恶地瞟了一眼这个无用的丞相,又重新望向海底。 然而就是这短短一瞬间,下方那巨大的黑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去哪里了?”刘彻吃惊地抬起头,望向身旁的金日磾。金日磾同样茫然地四处观望,突然他伸手一指船尾,大叫一声:“当心,在那里。”说完一横身拦在了刘彻的身后。 于此同时,荀彘大吼一声:“攻击!”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弓箭手甚至来不及瞄准,船尾巨浪翻涌,一条巨大的龙尾巴已经狠狠砸了下来,坚固的楼船从船尾到船舱竟然被砸得粉碎,一时间血肉交错,木屑横飞。 “放箭,保护皇上。”在另外一条战船上的楼船将军杨仆见状大惊,指挥军士集中攻击,羽箭如飞蝗般袭来,然而射中的都是一片一片厚厚的鳞甲,除了一片雨打芭蕉的噼噼啪啪声外,却并没有让它受到一点点伤害。 “换攻城弩。”杨仆的反应也非常迅速,一见弓箭无用,立即改换战术。 夔龙似乎对攻城弩还是有一点忌惮,闻言迅速沉入水中。 现场一片混乱,楼船被击穿后已经入水,船尾正在逐渐往下沉没。荀彘和金日磾一左一右护住刘彻快速登上一艘小船,春陀嘴里叫着:“皇上,皇上。”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荀彘命水手士兵迅速向杨仆所在的战船靠拢。那些王公大臣们则惊慌失措地争抢剩下不多的几艘小船,不断有人落入海中,一时间惊呼哀嚎声不绝于耳。 杨仆亲自带人把刘彻迎上来,又安排小船去营救其他的王公大臣。刘彻在大家的搀扶下爬上战船,惊魂未定地问道:“怪物呢,怪物在哪里?” “你是在找我吗?” 一个沉闷的声音在在海底响起,所有人一惊,杨仆刚刚大吼一声:“所有人,瞄准水下。”一艘战船已经被高高抛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最终反扣入海中。士兵们大都如豆子般被撒落出去。 “救命啊!” “救命!” 士兵们在水中浮浮沉沉,等待着同伴的救援,杨仆却下了完全相反的命令,他命令剩余的战船向自己靠拢,护卫刘彻往后撤。 海面慢慢往上升高,那巨大的黑色影子再次出现在下方海中,然而攻城弩却无法垂直发射,杨仆只能让一队士兵紧紧护住刘彻,一旦出现险情则立即乘小船撤退至其他战船。 刘彻挣脱荀彘的手掌来到船边,大声冲海中的夔龙喝道:“朕乃大汉天子,上承天命,教化万民,谨尊圣贤,敬拜神灵。你是何方妖孽,胆敢做此等逆天违命之举?还不速速退去。” 夔龙在海中嘿嘿一笑:“你们这些肉虫,一面说承天命,一面却又想要逆天改命,真是大错特错,大错特错啊!” “在那里。” “周将军小心。” 荀彘和杨仆同时手指右侧一条战船大喊,两人话音刚落,那条战船下方的海浪如山一般卷起,瞬间将其托举到百尺高度。士兵们发出惊呼,其他舰船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夔龙那巨大的牛头和一双如太阳般炽热的眼。 “攻城弩发射。”杨仆大吼,几十条战船上的上百攻城弩紧急瞄准,漫天呼啸的声音压过了海浪的咆哮。 “愚蠢的肉虫们啊。”夔龙咧嘴笑了,吃过一次亏的它早已有了警觉,身子迅速往下一沉,脱离了战船的攻击范围,取而代之的是将军周勃所在的那条战船,瞬间被攻城弩射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士兵们甚至还不及落入水中便被射死,串成了一串一串的****。呼号声此起彼伏,鲜血洇红了那片海面。 “啊……”杨仆双手死死抓住船舷,目赤欲裂。周勃是名门之后,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与其先祖,高祖时期的名将、吕后时期的宰相周勃同名,文景时期名相周亚夫长孙。此刻的他被攻城弩洞穿了身体,挂在一块破碎的船板上,眼神茫然地望着刘彻和杨仆等人。 他在想些什么呢?没人知道,或许是在控诉皇帝的贪婪吧,也或许是在埋怨好友的鲁莽吧。 可时间却容不得大家悲伤,夔龙觉得自己玩够了,终于开始展现自己杀戮的本性,一艘又一艘战船被击碎沉没。有了刚刚的一幕惨剧,杨仆在对于攻城弩的调度上也不敢放开手脚,局势急转直下,转眼便有超过半数的战船被毁,数千士兵在海浪中挣扎。 “皇上,我们撤吧。”荀彘扑通一下跪倒在刘彻面前,声泪俱下地说道:“这是妖兽,非人力所能及啊。” “啊……啊?撤,撤!”刘彻也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引以为豪的水军,轻松打败南越叛军的两位将军,在这只巨兽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难道自己错了?自己真的与仙无缘?真的命中注定? 刘彻缓缓闭上眼睛,他的神情从未如此憔悴,心境瞬间感觉老到极点,颤颤巍巍地摆动着身子,似乎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撤退。”荀彘见刘彻答应,立即向下传令,其他战船的将士们见状纷纷调转船头,争先恐后地撤退。 然而一声惊雷般的声音在海面上响起,带起大海上的第一缕晨曦: “你觉得,你们还走得了吗?” 第四十一章:胜者?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接下来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戮,刘彻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将士倒在面前,他不曾多看一眼。一艘又一艘的战船破碎,他也没觉得难过,就连他自己所处的战船最终沉没也没让他产生更多的情绪。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士兵们死去,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朕乃大汉天子,上承天命,教化万民,谨尊圣贤,敬拜神灵。朕乃大汉天子,上承天命,教化万民,谨尊圣贤,敬拜神灵。朕乃大汉天子,上承天命,教化万民,谨尊圣贤,敬拜神灵……” “皇上,皇上。”春陀呜咽着呼唤刘彻,刘彻遽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坐在一块甲板上,孤独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漂流而去。春陀在他身后数丈远之处,趴在一块破木板上不停哭喊,可是春陀不通水性,只能看着刘彻渐渐远去却不敢动弹分毫。 “救皇上,快救皇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立即有许多士兵和大臣们都奋勇争先地游过来。 刘彻冷眼看着这些人,没有说话。游在最前方的是荀彘和杨仆,就在他们的手将将要触及刘彻的甲板时,一个浪头打来,把他和身后的人全部冲出老远,等到他们浮出海面,刘彻的身影已经只剩一个小点了。 …… 应物拼命地划着小船,从夜里一直划到清晨。他听到了远处疯狂的喊杀声和夔龙的吼声,可这些他都不关心,他现在只想着怎样离开这片大海,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他想家了,想慈爱的母亲、严厉的父亲、温和的大哥、可爱的衾国,想春香,想忠伯,想赵兴,想邯郸的小伙伴们,想一切的一切。 他还有一个信念,就是把霍嬗和苏文送上岸。这个新交的朋友为了拯救自己,丧失了自己的听觉,他听不见应物说些甚么,应物也不需要说些什么,因为他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霍嬗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失聪的事情,就这样躺在船头,双手枕着头,微笑着看应物划船,那么静谧,那么真诚。船尾坐着苏文,他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观察四周有没有新的风险来临。 “好像有人一直跟着我们。”苏文紧张地说,他的眼皮跳得十分厉害,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窥伺,可又没发现敌人的身影。 “不管了,我豁出这条命也要把你们送回去。”应物恶狠狠地说着,又加快了频率,海浪和阳光同时叠加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来就像个肌肉虬结的汉子。苏文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这种话会出自一位不足十岁的孩童之口。 “没声音了,战斗好像结束了。” 海面出奇的宁静,阳光洒落海面,金灿灿的,那是一种别样的美。 苏文使劲伸长脖子,想要看看到底是谁获胜,如果是皇上率领的人类将士获胜,那最好的路线便是去和大军汇合。毕竟这条小船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岸,不说是否能越过风浪,但是饥渴便可以要了三人的性命。 “那是什么?”苏文仔细地擦擦眼,想要看清远处,突然他惊呼一声:“快跑,那怪物来了。” 一个巨大的浪峰卷涌而来,转眼便到了小船的面前,应物已经卯足了劲,可他小小的躯体和小小的小船实在太渺小了。浪峰涌过便完全被淹没进去,等到海面平息下来时,夔龙已经探出它巨大的脑袋,嘴里含着小船,仰天打了个喷嚏。 “呜”地一声,一根**被它从鼻孔中喷了出来,划破长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夔龙仰天大笑。 然而他的得意仅仅维持了短短一瞬间,一只小小的大头怪物嗖地一下从虚空中蹿出来,追着应物的小船一起进入了夔龙的嘴里。 直到此时,一条战船慢慢显现出它的形体,战船上站着公孙卿和程绾,八架攻城弩全部发出了致命的怒吼。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猝不及防的夔龙被八支**射中,发出痛苦的哀嚎。这些**手都是程绾百里挑一,并亲手训练而成,射中的位置几乎都是夔龙相对软弱的部位,虽然不足以致命,却足以使其受伤。 公孙卿笑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得逞,他的真正杀招不是这些攻城弩,而是进入夔龙嘴里,并一直翻翻滚滚进入腹中的火麒麟。 凶猛的烈焰自体内燃烧而起,将夔龙的身体映得像一盏巨大的宫灯,夔龙痛苦地扭动着身体,龙尾拼命拍打水面,巨大的海浪如大山般起伏倾倒,战船没支撑到两个回合便侧翻在海中。 公孙卿没有理会落水的弟子和将士们,他手持宝剑,脚踩拂尘,迎着巨浪向夔龙冲去。 小船在夔龙的嘴里打着旋,热浪不停从夔龙的腹中喷出来,似乎要蒸干里面一切的水分。这是两个怪兽之间的斗争,可是应物却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有两次小船都差点被夔龙巨大的牙齿给咬碎。与其这样被动等待,不如主动求生,他一咬牙,纵身跳下小船,趁着一股海水进入的时机,用双手推着小船往外走。 几乎就在应物跳下的一瞬间,霍嬗也跳下了小船,他的想法和应物一样,两人相视一笑,转眼便把小船和船上的苏文一起推出了夔龙的大嘴,轰然坠落在海中。 两人刚刚打算跟着跳海,一个灰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前。由于双方都太着急,三人直接撞在了一起,那灰影轰然落入海中,而应物和霍嬗则摔倒在夔龙的舌头上。 夔龙发出痛苦的哀嚎,身体慢慢往海中沉没。 落入海中的公孙卿见状大急,想要攀上龙首,可是距离实在太远,不得已之下只能掏出一个瓷瓶,接了两滴从**上滴下的龙血,然后眼睁睁看着夔龙沉入大海。 这是一场没有胜者的战斗,全军覆没的汉军,丢失了火麒麟和应物的公孙卿,以及深受重创依然在于火麒麟对抗的夔龙,以及不明生死的应物及霍嬗。 等到一切平静下来,海面上只剩下两个人,他们是一脸懊丧的公孙卿和坐着金色小船的苏文。 “苏寺人。”公孙卿喊了一声。 苏文浑身一激灵,赶紧划着小船到了公孙卿身边,此刻公孙卿丢失了拂尘,正和普通人一样在海水中挣扎。但是苏文相信,只要公孙卿愿意,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就可以要了自己的小命。 公孙卿翻身上了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然后非常优雅地道了一声谢:“多谢苏寺人施以援手,公孙卿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中大夫言重了。”苏文赶紧说道:“中大夫打算现在去哪里?” 公孙卿伸手一指汉军大队所在方向:“去那边看看。” “是。”苏文答应一声,缓缓摆动摇橹,沿着公孙卿所指的方向前进。 风带着浪,浪托着小船,小船载着一个方士一个中人,晃晃悠悠地飘在海面上。 这片大海似乎从来没有如此静谧过,静的只能感受到他们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谧才终于被打破,那是他们发现了除了他们自己之外的第三个人——刘彻。 这次相遇改变了很多很多,苏文正是从这一刻起,取代了春陀,成为每日跟随在皇上身边的春常侍,而公孙卿凭借这两滴可以增加二十年阳寿的龙血,重新获取了皇帝的信任,被封为龙阳将军。而刘彻呢…… 第四十二章:安期生与李少君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下沉,持续地下沉。 夔龙慢慢地闭上了嘴,应物和霍嬗如同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宫殿中。也不能算是黑暗,因为火麒麟的光芒还不时在夔龙的吼间闪耀。 这里很热,似乎要蒸发掉身上的一切水分,紧接着是气闷,闷得无法呼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何时晕了过去。 …… 等到应物再醒来时,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置身于一座美丽的花园之中,这里假山亭阁,小桥木廊,绿树成荫,曲水流觞。鱼儿尽情嬉戏,小鸟自由翱翔。花园中三三两两地有一些人,或赏花,或采摘,或低语,怡然自得。 “咦,这是哪里?” 应物从繁茂的草地上起身,见不远处便有一位中年妇女在采桑,他走上前去问道:“大婶,敢问这是什么地方?” 采桑女子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把手中的红红的桑葚递过来,应物正好饿了,结果来便大口地吃,吃得满嘴殷红。可是等他吃完后再想起自己的问题时,那女子已经提着竹筐走远了。 “算了,再去问问其他人吧。”应物见对面小径上有两个小姑娘娘在扑蝴蝶,他便径直走过去,谁知两个小姑娘发现了他,居然连刚刚扑住的蝴蝶都不要,掩着嘴吃吃地笑着跑开了。 似乎知道应物要去问话,原本热闹的花园居然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大家都远远走开,或干脆去忙自己的事情,唯一没动的是湖中的那条小船,船上一个蓑笠翁正在垂钓。他的身体掩映在一片淡青色烟云中,颇像是一幅古典图画。 “喂,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应物抻着脖子仰天大喊一声,这粗鲁的声音不只是让园中的人如遇蛇蝎,甚至惊得鱼虫小鸟纷纷躲避,转眼间整个花园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都是些什么人哪,就像是八百年没见过世面的。”应物无奈地嘟囔着,独自一个人绕着花园边走边看,可越走他越是吃惊,这花园移步易景,每一处居然都各不相同。园子虽大却不阴森,伴着那沁人心脾的阵阵香风,颇有些空谷幽兰的无上静谧之感。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园子,虽然好看,可却真是浪费。”应物心里想:“种这么多花花草草,要是全部换成粮食,怕不是得养活多少人,我不如把它给扯掉。” 说做就做,应物首先便冲着自己面前的一片紫色团花下起了毒手。 他刚刚扯掉几棵,就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铮铮淙淙的琴音,虽然应物不通音律,可依然觉得这琴声非常好听。 看来这附近还是有人的。应物扔掉手中的花束,大步向着声音来处跑去,他先是越过一座小小的木桥,绕过一片青翠的竹林,便见到一座小小的假山,在假山后面露出亭台的一角,亭子修建在湖水上面,湖中一条小船,船上一个穿蓑衣带斗笠的老翁正在钓鱼。 应物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兜兜转转走了一圈,居然到了湖的对面。 亭子是一个八角亭,白玉栏杆,青石坐凳,石凳上一个玉面长袍的青年膝上放着一张焦木古琴,双手自然拂动,一串串悠然美妙的乐章便如长了翅膀的蝴蝶般飘然而去。 应物并没有认真听琴音,而是被那青年身旁立着的少年给震惊到了,这个少年虽然只是展示出了他的侧颜,可是应物一眼便认了出来,他不是霍嬗还能是谁? 应物的情绪瞬间奔涌出来,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他颤声问道:“霍嬗,真的是你吗? 霍嬗似乎听得十分入迷,完全没有理会应物的声音。应物突然想起,霍嬗因为来救自己的时候导致耳朵失聪,他应该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的,于是他慢慢走到霍嬗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嬗回过头来,当他见到来人是应物后,情绪的激动,两人泪水同时夺眶而出,双手狠狠抱在一起。 这是超越生死的友情,虽然他们年龄都还小,真情却并不会减弱半分。他们不需要说一个字,却都能懂得对方心里的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哎,这琴没法弹了。”青年一推膝上的古琴,琴音戛然而止。 “哈哈,少君呀少君,你不是总说你的琴音不惟世事,不惟人情,为何今日就居盎无定了呢?”小船上的渔翁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青年微微一笑道:“好你个安期生,这事情都是你做的,你倒是笑话起我来了。” 安期生回头笑道:“你倒是说说你的道理在哪里,我为何就不能笑你?” 青年正色道:“所谓音起于心,而心动源于物之所及。心有感于物,表于声,声声相和,便有了变化。若是再赋予规律变化,技巧方法,便成了音。若再用乐器演奏,并赋予一定节奏,最好有人起而舞之,便成为乐。因此乐由音生,音由心生,心感于物。若是因物而心感哀痛,则其音急促,且由高至低,自强而弱。若是心生欢乐,则其声慢舒而缓宽。若是心生喜悦,则其声悠扬而轻散。若是心生愤怒,则其声粗砺刚猛。若是心生敬意,则其声嘹亮中正。若是心生爱意,则其声轻柔婉转,依依恋恋。此六种,无关性情,无关来源,皆是有感于物而发。可这一日一夜造就的诸般喜怒哀乐,早已厝火积薪。若想因物及心,由心得音,还得拨乱反正,披沙沥金。罢了罢了,今日我已经没了兴致,且等你鱼来,痛饮他三百杯再说。” 这两人的一问一答,看似漫不经心,但设若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一定大为震惊。这老者蓑笠翁便是历代帝王反复求之而不得的仙人安期生;而青年却是游历人间千年,与周王朝时期历代诸侯颇有交游,也曾在刘彻身边为官,最后却脱棺飞升的李少君。 安期生收好钓竿,摇着橹,小船缓缓向八角亭靠近。李少君放下古琴,伸手接过鱼篓,里面有五六条鲜活的小鱼。亭子一角有个火炉,火炉上架起一口石锅,石锅上还有解鱼的小刀。 李少君招招手,霍嬗立即点头,拉着应物的手来到石锅旁,众人在石锅的四方坐下,霍嬗熟练地拿起小刀开始解鱼。随后把六条鱼整齐地沿石锅摆上一圈,就像是一朵盛开的鲜花,煞是好看。应物吃惊地看着他的手法,哪里像是刚刚来到这里的客人,反倒像是在此生活了很久很久。 “小红豆,点火。” 等一切准备妥当后,一直在旁边安静观察的安期生终于开口了,随即火炉中轰地一下爆发出熊熊火焰来,把石锅烧得通红,霍嬗开始麻利地翻动上面的鱼,一股浓浓的鱼香味瞬间弥漫在整个花园中。 “可以了。”霍嬗说了一声,火焰立即停了下来,一只大脑袋狗般的怪物呼地一下从火炉中跳出来,摇着尾巴围着安期生转来转去。应物定睛一看,除了那火麒麟还能是谁。 “诶,小红豆真乖,你先来一条。”安期生宠溺地夹起一条鱼递给火麒麟,火麒麟兴奋地张嘴接住,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你忙了一天,自己也吃一条吧。”安期生对霍嬗说道。霍嬗虽然听不见,却非常明白他的意思,他欠了欠身,却没有动手。 李少君倒是毫不客气地拿了两条鱼到自己面前,安期生则拿了剩下的两条,这样一来应物便没得吃了。 应物瞪着眼睛看了看安期生,又看了看李少君:“我说这位老爷爷,还有这位大叔,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还有我的呢?” 安期生并不答话,而是反手拿出两个酒壶,在他和李少君面前一人摆了一个,随即两人一口酒就着一口烤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倒是霍嬗看见应物面前没有,把自己的那条鱼推到他面前,示意应物快吃。 “我不要你的,你也只有一条。”应物猛地站起来,指着安期生说道:“我要吃他那条。” 安期生与李少君相视一笑,安期生指了指自己另外一条鱼:“小家伙,你要吃我这一条也可以,但是得付出劳动,你若是能从我这里抢过去,这鱼就是你的。” “你说的?” “我说的,而且是以后每次吃鱼都有你一份。” “好,那我来了。” 应物最自信的便是自己敏捷的身手,在自己的小伙伴们中可从来没有吃过亏,既然霍嬗能吃到鱼,自己便也可以。他一猫腰,冲着安期生那条还没吃的鱼便扑了过去。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可是却并未得逞,那鱼就像活了一般,自己向前蹦了几寸,将将避过应物的双手。应物跟着往前挪,那鱼也继续往前跳,就这样反复几次,应物着急了,干脆爬上石锅,追着它绕了整整一圈。 “你输了。”安期生扔掉第一条鱼的鱼骨头,伸手将跳到自己面前的烤鱼拿起,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第四十三章:四时歌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愿赌服输,应物虽然没有吃成,也只好作罢。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明明就是一条熟透的烤鱼,为何就能比自己跑的还快。 安期生吃饱喝足,哈哈一笑,拾起靠在栏杆上的斗笠,起身向外亭子外走去。火麒麟立即摇着尾巴跟在他的身后,活脱脱像一只可爱的小狗。 李少君吃喝完毕后则斜倚着栏杆小憩,霍嬗恭敬地站在他的身旁。应物想去和他说说话,却被霍嬗制止,应物便绕着亭子慢慢欣赏,在他转到第二圈时,李少君突然睁开眼,伸了个懒腰:“风起兮,至新日。今日更比昨日晚,恍恍惚惚兮已日中。”说罢伸手拿过古琴,放在膝上,又开始弹奏起来。 这家伙什么意思?怎么就又过了一天? 应物有些不明白,他总觉得这安期生和李少君有些神神叨叨的,就和子虚子姬公孙卿这些方士一样让他感到不舒服。可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也不等他明白过来,李少君的琴音已经响起,这次他弹的曲调非常清新淡雅,这种曲子在应物听来便十分无趣,他听了片刻便不耐烦,于是决定出去走走。 沿着石板铺就的小径一路往前,居然发现湖面上有一座小桥连接两侧,应物来到桥上,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似乎有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一艘小船正缓缓从桥下经过,安期生坐在船头,身后放着那个鱼篓。应物很气愤这个自私的家伙,想要找一颗石子去扔他,可是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等到他再抬起头时,小船早已到了湖心的位置。 应物走过小桥,发现自己到了最开始醒来的那个地方。 “原来这里这么近,害得我走了这么长时间。” 他特意来到醒来时的那片草地,这里绿草茵茵,先前的痕迹早已不复存在,四周的花儿开得比以前更加艳丽。花园中依然是三三两两的人,安期生依然在湖中钓鱼,应物觉得腹中饥饿,便朝着那采桑的女子走去。嘴里一边和她打招呼: “大娘,可以把你的桑葚给我再吃点吗?” 采桑女子摇摇头,指着桑树给应物看了看,桑葚已经被摘干净了,剩下几颗干瘪发白没人要的夹在叶子下面。 应物无奈地叹口气,问采桑女子:“大娘,敢问这是什么地方?离邯郸有多远?” 采桑女子摇摇头,提着竹筐往远处走去。 “这里的人可真奇怪。”应物无奈地嘟囔着,于是他又信步往前走,想再去找找其他人,他记得刚开始还有两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孩子在玩耍,不如去找找她们,也好过自己一个人到处晃荡。 沿着小径走来走去,应物惊讶地发现一个人都没有碰上,可是腹中却是越来越饥饿,连身体都开始有些酸软无力。 不知不觉他又来到了湖边,应物发现安期生又钓了鱼,正把船靠近亭子。李少君把琴靠在栏杆上,伸手接过他的鱼篓。应物急急忙忙跑过石桥,看到霍嬗又要开始烤鱼,他毫不客气地跑过去坐在安期生的对面,打定主意,只要他开始分鱼,自己便先抢一条再说。 “小红豆,点火。” 安期生话音刚落,石锅立即被烤的通红,应物知道是火麒麟在里面,也就不再惊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霍嬗在熟练地翻动烤鱼。霍嬗似乎和刚刚又有了些不同,他的气质更加沉稳了,时不时看大家一眼,眼中露出会心的微笑。这种微笑似乎包含了很多,少了以前那种锐利、简单和纯粹,似乎每一个笑容里面都包含有无数的道理。 应物读不懂这些道理,也不关心这种变化,他只知道自己肚子很饿很饿,饿得可以吞下一整头牛。等到熄火的一瞬间,他的手便伸向了自己面前的一条鱼。凭着这么远的距离,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输给安期生这个老家伙。 应物的动作不可谓不快,然而安期生却比他更快,他的样子看似非常悠闲,就这样一伸手,刚刚在应物的手到达之前把鱼拿走。应物由于扑得太用力,双手直接贴在石锅上,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一股烤肉的香味穿过亭子飘了出去。 应物顾不得手掌的烫伤,又去拿旁边第二条,可是安期生却已经把第一条鱼给到火麒麟,重新伸出手,就这样慢悠悠地从应物面前把鱼给拿了去。 “怎么可能?”应物眼睛瞪得像铜铃般大,自己不论是速度还是距离都占有绝对优势,可偏偏就是没抢过这老家伙,肯定是他使了什么邪术。应物再往旁边看,李少君已经把自己面前的两条鱼给拿走。 剩下只有安期生自己面前的两条鱼和霍嬗面前那一条,安期生那个老头子是没有指望了,只好打霍嬗的主意。应物实在是太饿了,而霍嬗是又自己的好朋友,上次他还在主动让给自己,他应该不会生气的,于是应物把手偷偷伸向了霍嬗面前的烤鱼。 霍嬗一直在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他的眼中似乎出现了一些明悟,站起身来向安期生拱手一揖,然后坐下来拿起自己面前的鱼大吃起来。 应物眼睛瞪得更圆了,他不是吃惊霍嬗为何不理会自己,而是惊讶于明明他做了一系列繁琐的动作,怎么可能会比自己先拿到那条烤鱼。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安期生和李少君同时鼓掌而笑,霍嬗随即谦恭地行礼。只留下一脸懵逼的应物左看右看,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三人吃完烤鱼后并未立即离去,李少君拿起古琴又开始弹奏,安期生在旁击节而唱,霍嬗依旧恭敬地站在一旁。 应物双手枕头,斜靠在八角亭的柱子上,鄙夷地看着这三个装模作样的家伙,若不是腹中实在是饥饿难耐,谁愿意呆在这个地方听他们弹琴。 安期生与李少君先弹唱的是一首《青阳》,这是一首写春情春景的歌曲,歌词为:“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霆声发荣,处顷听,枯槁复产,乃成厥命。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噬,惟春之祺。”随着歌声飘荡,繁花盛开,春情四溢,鸣鸟啾啾,水流清溪。一幅美好春景图便在歌声中浮现出来。 两人弹唱完毕,相视一笑,又继续弹唱一首《硃明》,这是一首夏祭繁茂之歌,歌词为:“明盛长,敷与万物,桐生茂豫,靡有所诎。敷华就实,既阜既昌,登成甫田,百鬼迪尝。广大建祀,肃雍不忘,神若宥之,传世无疆。”歌声既出,绿树成荫,曈曈森森,展现的又是一幅夏日图景。 唱完《硃明》,两人继续弹唱《西暤》,所呈现出来的便是一派沃野秋实,硕果累累的景象。最后两人弹唱《玄冥》,八角亭外已是冰封银地,淡妆素裹,白雪皑皑,这一弹一唱之间,便经历了四季交叠。 霍嬗恭敬行礼道:“多谢两位师尊指点,霍嬗受益良多。” 李少君问道:“你可能听见我说话?” 霍嬗摇摇头:“不能,但又何须听?音发于心,感于物,师尊弹唱,弟子自然有所感。” 两位仙人闻言频频点头,再看应物,他已经平躺在栏杆上,居然睡着了。 安期生摇摇头:“这顽劣铁精,虽有眼,却不看;虽有耳,却不闻。万事万物,对他不过是个表象。实在是可惜,可惜啊!” 应物正在做梦吃东西,吃了整整三头牛还是不饱,朦胧中听到有人在谈论自己,睁开眼问道:“谁在说我?是不是还有牛给我吃?” “有有有,你只消跟我走,我保证带你吃牛去。”安期生微微一笑,拿起自己的斗笠戴在头上,举步向亭子外走去。 “你?你会带我去吃牛?”应物对于这个老家伙的话有些怀疑,可是他的肚子实在是饿得难受,就好像是有整整一年没吃过东西了。不管他是不是骗自己,先跟上去再说,当下翻身爬起,跟着安期生的背影追了出去。 第四十四章:大白鲨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跟在安期生身后,火麒麟跟在应物身后,一行三个就这样沿着湖边往前走。 前方一片色彩斑斓的彩林,沿着小径走进林中,片片红叶飘零,林中有一间小木屋,确切地说只是一扇木门,门外有哗哗的流水声。安期生轻轻推开木门走了出去,应物跟在后面一步跨出,结果他脚下一空,连忙双手乱抓,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 火麒麟悠悠荡荡地从应物面前飘了过去,应物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海里游泳,身旁有七彩的鱼儿游来游去,还有从未见过的水母,美丽的珊瑚。他回过头去看那座花园,却哪里还有花园的影子,只有一个小小的贝壳飘在身后。 怎么回事?一跤跌进海底,这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所幸的是安期生还在前方,他站在一大片珊瑚礁上,向着应物招手,火麒麟正兴奋地绕着他游来游去。 应物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游到安期生身旁。安期生拍了拍身边的礁石道:“就是这头牛,你若是不想饿死,现在就沿着它的身体走,每一百里你可以找到一些吃食。记住,你的速度一定要快,否则被别的东西吃掉就麻烦了。” “你说的牛在哪咕噜咕噜……”应物刚刚张嘴说话,一大口腥咸无比的海水猛地灌进腹中,他赶紧闭上嘴,心想:“果然这老头子没安好心。” 他抬起头观察这礁石,越看越眼熟,他往后退了几步,蓦然发现这礁石的形状活脱脱一个巨大的牛头,这不就是那夔龙的脑袋吗?还有那连绵起伏的山体,是不是就是夔龙的身体? 然而夔龙不是活物吗,什么时候化作了礁石?看它这样,怕不是已经有百八十万年的历史了吧。礁石上面长满了海草,不断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在其中进进出出,它们以此为家,生活和乐美满,每当应物靠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只需要一闪身便躲进了自己的王国,当应物离开的时候,它们又探出头来偷偷观察,确定没有危险后又开始快乐地遨游。 应物还想让安期生说点甚么,可是身在海底却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开着他带着火麒麟离开。离开时火麒麟还冲着应物咧嘴笑,那模样实在是让人生气。 我为什么要按你说的做?老家伙肯定是想打主意把自己给扔掉,我才不让你如愿,我就要跟着你,吃你的喝你的,然后让你送我回去。 应物心中这样想,便跟着安期生游。安期生扭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整整一百里,你若还不赶快出发,就只能继续饿肚子了哦。”说完继续在海中漫步,看他动作也很舒缓,步幅也不大,可是才走了几步,居然就消失无踪了。 这一来应物心中犯了难,想去追安期生吧,人都不在了到哪儿去找?何况别人摆明了就是要摆脱自己,即便是找也不可能找得到。难道自己真的要沿着海底山脊走那一百里路? 应物发现自己好像还真的别无选择,这里无法起锅做饭,纵然有鱼也没法吃,除非自己也变成一条鱼,那样就不用担心海水灌进腹中的难受了。可是一百里有多远他心里却没有数,与其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吃食,倒不如浮上海面,寻找回家的路。 说做就做,应物立即手脚并用地往上游,可是很快他发现,这海底游泳和河里面是完全两码事,海水带着巨大的压力自上而下地狠狠压迫他的身体,就像是身负千钧重担。 或许是对于人类这种生物感到好奇,应物在海中游动时,大群大群的鱼儿绕着他的身体盘旋,时聚时散,煞是好看。应物忍不住便想伸手去摸它们,可是每次刚刚探出手指,这些激灵的家伙们转眼便跑得无影无踪,它们的动作实在是太灵活了。 头顶上方呈品字形漂浮着三只透明的水母,应物不认识,只是觉得非常好看,鱼儿们都远远避开它,不知道是不是怕破坏了这种美丽。 应物正在惊奇,他刚刚想要伸手去触碰这美丽的小东西,突然身边的鱼群都在四散逃避。应物心中升起警兆,他回过头,看见一条巨大的白色鱼正向着自己游过来。那大白鱼长着尖尖的脑袋,满口尖利的牙齿,眼中闪烁着幽蓝的光,它的眼神已经锁定了应物,似乎正对着自己的食物露出冷酷的笑容。 应物倒吸一口冷气,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巨大的鱼类,以前曾听人说过鱼吃人,几乎所有人都当作笑话来听,可是当真正见到眼前这大白鱼时,应物完全相信,它可以轻松把自己撕成碎片,也可以一口把自己生吞进腹中。 应物左右环顾,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居然没有任何可以躲藏和隐蔽的地方。 怎么办怎么办? 应物大脑急速运转,想要找到逃避的方法。现在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重新往海底游,海水的力量太大,往下会大大加快自己的速度,是有可能逃掉大白鱼的追捕的,但是落到海底以后呢,难不成自己钻进珊瑚洞里躲一辈子?另外一种就是继续往上,如果大白鱼要攻击自己,那就和它拼命,公孙卿可以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击败夔龙,自己难道还对付不了一条大鱼? 应物一咬牙,双腿连蹬,继续往上游去。大白鱼的速度非常快,一个俯冲便到了他的面前,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应物咬来。应物见逃不掉,干脆迎着它冲了过去,一猫腰钻入它的口中,双手死死撑住它的上颌,双脚狠狠蹬住它的下颌。这样一来便成了拼力气,大白鱼空有满口利剑般的牙齿却无法使用,但是它的咬合力依然非常可怕,应物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被压碎了,饥饿和疲累也在此时交替侵袭,他只能死死咬住牙齿,用自己的耐力和意志力与大白鱼抗争。 大白鱼嘴里顶了一个人,被卡得十分难受,渐渐地它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理智,开始绕着自己转圈圈,一边狠狠甩脑袋,想把应物从嘴里甩出去。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粗鲁的动作,它的脑袋触碰到了那三只透明的水母,一股电流瞬间传遍全身,就连应物也被感觉到浑身发麻,手足无力,被大白鱼的惯性给甩了出来,一人一鱼就这样坠落海底。 嘭地一声闷响,大白鱼落在海底,激起无数的尘沙和气泡,应物则落在礁石上。大白鱼身体一震,从半昏迷中惊醒过来,重新又瞪圆了它凶狠的双眼。应物见状连忙爬起来,可是他刚爬到一半又摔倒在地,一低头才发现原来是左腿被一大片海草给缠住,他顿时焦急起来,因为大白鱼已经又开始向自己逼近了。 礁石里的鱼虾蟹类见到大白鱼后,都躲在自己的巢穴里瑟瑟发抖。应物一连试了两次,都没办法把自己的腿从水草中挣脱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白鱼一点点逼近,慢慢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 “完了”。应物心想:“这回死定了。” 也不知道这一口下来会不会觉得疼痛,没想到自己一路走来,经过了那么多艰险,最终会被一条鱼给吃掉。他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第四十五章:人为食亡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时间一点点流逝,应物却并没有受到攻击,周围的水流变化重新清晰起来,他感觉到有小鱼小虾在轻轻触碰自己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大鱼仅仅是吓唬自己? 应物张开眼,发现大白鱼居然已经离开了,只是它并未走远,还在可以看见的海中游荡。而就在应物的身边,静悄悄地漂浮着七八只透明的水母,它们就像凌波的仙子,看起来是那么的美轮美奂。 原来是这些小家伙们救了自己呀。应物顿时对这些漂亮的小东西多了一分喜爱,他想要伸手去触碰它们,可是想想还是算了,连大白鱼都害怕的东西,恐怕也不是自己能受得了的。 应物双手一起用力,扯断了缠在左腿上的水草,然后顺着礁石往上爬。大白鱼就在上方游荡,肯定是不能从这里上浮了,只能顺着海底山脊往前走,先到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而这条路刚巧就是安期生要求他走的路。 海底行走没有时间的概念,也无法丈量里程。应物就这样艰难地走着,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上浮的力气,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他出发不久,他一脚踩空,落入一个狭小的洞窟,惊动了一群碗口大的蜘蛛蟹,这些家伙不问青红皂白爬出来就是一顿乱抓乱咬,虽然最终应物把它们全部驱赶出了自家的家园,可是他的腿肿了,双手麻木了,脸也肿了麻木了。在费尽了所有力气后才得以脱身,剩下的便只能踉踉跄跄地在这片荒芜的海底山脊行走。 应物不知道的是,自己所有的动作,全部映在一个小小的水滴里,水滴前霍嬗正关切地望着他。看着他难过的模样,霍嬗回头问安期生和李少君:“两位仙尊,江应物这样会不会出事?” 安期生则摇摇头:“这顽劣铁精,缺少悟性,须得好好磨练磨练。” 霍嬗有些不明白:“仙尊,弟子不明白,这外练的是筋骨皮,与悟性何干?” 李少君笑道:“傻小子,这天下悟性皆一样,拿音来说……” “所谓音起于心,而心动源于物之所及。心有感于物,表于声,声声相和,便有了变化。若是再赋予规律变化,技巧方法,便成了音。”霍嬗恍然大悟,接过话头:“江应物本是铁精,可谓是无心之人,自然便缺少悟性,若要他悟道,必先有感于物,从四时万物中感受心之变化。” “妙哉妙哉,奉车霍子候,孺子可教也。”安期生和李少君同时抚掌而笑,霍嬗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了一礼:“霍嬗由此感悟,有赖两位仙尊悉心教导。” 应物不知道霍嬗等人在讨论自己,他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好几次都差点栽倒,全凭他用意志进行支撑。整个世界都只颠倒晃荡,最初那种美好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和麻木,他只想找到一碗米饭,好好大吃一顿,找到一个热炕,狠狠睡他一觉。 “前面,是什么?”半晕半迷中,应物突然惊奇地发现前方居然有一间小屋子。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用手臂抹了抹眼睛,发现自己没看错,那真的是一座用石头搭建的小屋。只是这小屋年代已久,上面长满了各种海草植物,在这幽深的海底显得特别美丽、特别温暖。 突然见到小屋,就如荒漠独行的人见到水源,见到生命之舟,原本麻木的心终于激动起来。安期生曾说过,前面准备了食物,只要应物沿着山脊行走一百里,至少现在表明,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忍饥挨饿,可以得到补充。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体里又充满了力量,加快了步伐,向着目标狠狠冲去。 小屋的门虚掩着,应物推门进去,立即被眼前的状况给惊呆了。 小屋中非常简陋,坑坑洼洼的礁石地面,放置着一张石几,一张石凳。石几上有一个破碗。只是现在整个屋子都被霸占了,一条背生双鳍的巨蟒正盘踞其中,把小屋子充塞得满满的,它正在用自己的长舌头像猪牛一般舔着那破碗,似乎非常享受其中滋味。 看到原本属于自己的食物被霸占,应物眼睛都红了,他已经顾不得思考这丑陋而奇怪的生物是否危险,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合身便冲了过去。 巨蟒也发现了应物,它先是瞪着眼看了他片刻,突然咧开嘴发出嘻嘻的笑声,似乎在嘲笑这个人类的不知好歹。等到应物冲到它面前时,突然张开大嘴,一口把应物给吞了下去。 这一点是出乎应物所料的,他原本见那巨蟒虽然身体又长又大,可脑袋也不过碗口大小,谁知道蟒蛇的嘴就是一张软皮,一张开后便是原来的数倍,别说只是一个孩童,便是一头牛恐怕也能吞了下去。 应物只感到眼前一黑,便进入了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四周滑腻腻的,不断有柔软的小触手在抚摸他的身体。他想往后退,那些小触手便一齐用力把他往前推,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倒立了起来,头下脚上地顺着一个湿滑的甬道往下滑。 越是往下,越是气闷。在海水中的时候他虽然张口便会灌水,可却从来没有这种窒息的感觉,但现在是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那是死亡在向自己招手的恐惧。 “啪”地一下,应物落入一滩黏黏的液体中,那液体腥臭无比,而且接触到身体后身体立即感到麻痒难当。他挣扎着想要从液体中爬出去,旁边甬道壁上立即探出一个吸盘,啪的一下吸住他的额头,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吸盘从甬道的四处探出来,依次将他的身体给固定住。 麻痒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可是那感觉在经历了最初的痛苦之后居然变得很舒适、很享受,让人不知不觉地便想闭上双眼。那感觉像什么呢?像温暖的襁褓、像母亲的双手、像甜蜜的糖果、像秋日里暖暖的阳光。使人想徜徉其中,一梦不醒。 真好啊!再也不用奔波,再也不用疲惫,再也不用饥饿,再也不用经受世间的折磨…… 第四十六章:遥不可及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再次做梦了,他梦见了自己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母亲甘棠在前面拍着手逗弄自己,自己便追着母亲的手跑,可每次眼见便要追上的时候,母亲便后退几步。应物突然发飙了,回过头冲着在身后防护自己摔倒的春香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那腰上的肉本来就最细嫩,被应物一掐立刻起了几个乌青的疙瘩,春香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以后每次见到应物向她跑过去都吓得浑身颤抖。 紧接着他梦见了自己小时候调皮,追着大哥江齐满院子乱跑,大哥最后躲进了书房的夹墙里,应物找不到,就生气地咬书案,接着咬竹简。那时候他正在长牙,痒起来便什么都咬,他的牙齿特别锋利,没几下便把书案咬下了几个缺口,把竹简咬得粉碎。江齐心疼地跑出来,抱着竹简的“残骸”仰天长叹,却不忍心责备自己这个小弟。 再往后他梦见了霍嬗,两人在海滩边玩耍,应物摔倒了,霍嬗伸出手拉他,嘴里不停地说:“起来,江应物,快起来!” 应物伸手去抓他的手,可是却抓了个空,霍嬗退到了海中,海水漫过了他的双肩,可他嘴里依然在不停地喊:“快起来,江应物,快起来!” 应物很想爬起来把他拉回沙滩,可是浑身酸软毫无力量,他忍不住哭喊起来:“快回来,霍嬗,你会被淹死的。” “我已经死了,可你还没死,快起来。”霍嬗还在往后退,海水渐渐漫过他的嘴,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身子开始拼命挣扎,依然在重复着那一句话:“快起来,江应物,快起来啊!” 霍嬗身子一个踉跄,海水终于漫过他的头顶,只留下海面一个小小的漩涡。应物心中一阵撕心裂肺的悲痛,大喊一声:“霍嬗!”猛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四周依然黑沉沉的,可是应物已经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他惊恐地发现原来不是霍嬗死亡,而是自己差一点死在这黏糊糊的液体中。他一咬牙,双手同时用力,挣脱了吸在手臂上的几个吸盘,紧接着把额头上、脑袋上、胸腹上和背上的吸盘一一扯断。他的动作很坚决,也毫不留情面,甬道似乎受到了影响,开始颤抖和痉挛,想要通过自身来挤压应物,应物狠狠地用手指插那甬道,抓起一块湿滑的东西便用牙齿狠狠咬破,一边扒一边啃,一边啃一边扒。 甬道开始疯狂扭动起来,搞得应物有些晕头转向,可是他完全不管不顾,等到他咬上第三十八口以后,前方突然出现了幽暗的亮光,似乎预示着已经找到了出去的通道。应物再不迟疑,手脚并用,生生把甬道撕扯出一个比他身体还要大的口子来。 应物从甬道中钻出来,躺在地上呼呼喘气,随着他的身体流出来的还有大滩大滩的墨绿色液体,里面有一些鱼虾的残骸,直到此刻他才看清楚,原来自己已经深入到巨蟒的腹中。 巨蟒痛苦地嘶吼着,不断地扇动着自己的双鳍,慢慢从门口往外爬,然而刚刚爬出小屋,便直直地从山脊上摔了下去,一动不动了。 应物慢慢挪到门口,探头往下方看了一眼,确认巨蟒已经死去,他靠在门上喘息,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好半晌才爬起来继续寻找食物,然而屋子就这么大,里面东西也就这么点,哪里有食物的影子。他拿起空空的破碗,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最终无奈地躺倒在地。 没了,什么都没了,看来自己是要被饿死在这里了。 由于父亲江寰潋好歹是有俸禄的官员,家中虽然平实拮据,可也从未挨饿过。虽然他时常有听说某个地方又有人被饿死的惨况发生,但他从未深究过,甚至从未想象过,饥饿原来可以让人如此痛苦。 这一切都是源于可恶的安期生,看来这家伙也和子虚子姬还有公孙卿一样的坏,他明明承诺会给自己留食物的。 应物扭头看了一眼扔在身边的破碗,叹息一声:“也不能全怪那老家伙,虽然他说了给自己留食物,可也提醒了自己。很显然就是因为自己来得太晚,最终被巨蟒给捷足先登了。” 想到此处,他浑身一激灵,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安期生这老家伙说过,每一百里会给自己准备食物,自己必须加快速度,不能让它落入别人的嘴里。吃了食物有了力气,再休息休息,自己就可以想办法回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疲惫地在海底行走。 应物出了门,又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好几次他都差点从山脊上摔落下去,最终都凭借坚韧的意志力而坚持住了。他现在就像一头前额上挂着青草的蛮牛,一往无前地向着那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目标迈进。 时光在浮波掠影中慢慢消散,心绪在纡徐曲折的路途里沉淀。当第二个小屋子出现在应物面前的时候,他居然自心底生气一股淡淡的悲怆之情,这一路的坎坷过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希望。 应物踉踉跄跄地来到屋子面前,轻轻推开门,屋子里的陈设和上一间一模一样。一几、一凳、一碗,只是碗里多了一条焦糊的烤鱼,屋子里也没有长着双鳍的巨蟒。 “总算是可以吃东西了,总算可以回家了。”应物心想。他推开门,摇摇晃晃地向烤鱼走去。 近了,越来越近了,烤鱼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伸出手,就在手指将将接触破碗的一瞬间,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一只拇指大的虱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对着应物的手指就狠狠钳了一下。它的钳子非常坚硬锐利,居然轻轻松松地把应物手指给弄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滴殷红的血珠从指尖渗出。 “小东西,就凭你也想和我抢东西吃吗?” 应物屈起手指,轻轻一弹,便将这虱蟹凌空射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才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 然而不等他收回手臂,一大群虱蟹突然出现在屋子里,它们顺着应物的小腿往上爬,在裤腿中乱钻,有的爬上了腰腹或后背。它们完全不守规矩,不管是平坦的部位还是凸起来的部位,尽管挥动着它们的一双钳子胡乱发威。这一来应物可受不了了,他双脚来回跳动,双手不停拍打,想把身上的虱蟹弄下去,可是从门外进来的虱蟹越来越多,刚刚弄下几只,更多的已经爬上了他的双腿。不得已他只好爬上石凳,再跳上石几,以躲避这些不速之客的攻击。 虱蟹们的目标并不是应物,而是碗中那条烤鱼,等到应物把身上清理干净,再低头看时,碗里已经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骨架。他呆呆地看着如潮水般退却的小东西,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难过。庆幸的是如果它们的目标是应物本人,此刻剩下骨架的恐怕便是应物自己;然而现在的自己,比死又能好得了多少? 应物萎顿在地,茫然地望着屋顶,屋顶也是珊瑚礁做成,上面还点缀了许多珍珠贝壳,流动着七彩的光晕。应物却对这美丽丝毫不感兴趣,他的心此刻已经彻底绝望,与其在这样的痛苦中折磨而死,不如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 静下来,便可以把事物看得更真切、更清晰。 应物的目光突然微微一颤,一种熟悉的感觉传进心里,那是一个贝壳,虽然一时说不出来,却真真切切感受到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好像发现我们了。”霍嬗透过水珠看见应物爬了起来,慢慢向面前靠近,连忙扭头望向安期生和李少君二人。 “还好,虽愚钝,却不至蠢。”安期生微微一笑,拿起栏杆上的斗笠戴在头上,一边想小船走去,一边嘴里说道:“小家伙,你再不赶紧出发,第三条鱼又会吃不上了。” 第四十七章:再见,再见!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起身凝望着那贝壳,越看越觉得熟悉,他刚刚要伸手去触碰,贝壳晃了两下,突然从屋顶落下来,飘飘荡荡地从门口滑了出去。 随即安期生的话语便响了起来:“小家伙,你再不赶紧出发,第三条鱼又会吃不上了。” 果然是这老家伙在搞鬼,应物气愤地追着贝壳出门,可是深海茫茫,哪里还有它的半点影子。 “老家伙,老混蛋……” 应物破口大骂,可是才刚刚张嘴,腥咸的海水便汹涌地往嘴里喉咙里灌,猝不及防之下,呛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可恶啊,实在是太可恶了!”应物好半天才调整过来,心中不停咒骂。可是咒骂完之后呢?他才发现自己还得按照安期生制定的规矩前行,若要生存,就得加快速度,就得拼命。 “我就看看你安期生到底要我干什么。”应物一咬牙,大步继续往前走去,这一次,他多留了一个心眼,注意观察山脊的走势,礁石的形态,海流的走向,脑海中开始判断怎样才能更加快速,怎样才能借助海流的力量,怎样才能避过阻力。他发现自己的脚步轻盈了,身体有力了,虽然饥饿与疲惫像两个魔鬼,形影不离地纠缠着他,可他的姿态却显得更加从容。 “嚓”地一声轻响,裤子似乎被崩开了一条口子,应物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节奏中。痛苦和反感逐渐消磨,他甚至可以从中得到一丝享乐。 “嚓、嚓”连着几声,裤子正在不断破裂,化作碎片一点点飘散在海中。应物依然不为所动,他甚至忘了自己早已超过应有的时间和距离。刚开始,他偶尔还能看见那熟悉的贝壳的身影,到后来,那贝壳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可是,谁在乎这个呢? 脚步一步步在前行中积淀,每一步都更加稳健;时光一点点在脚步里消散,每一点都逝去如箭。应物已经把走路当成了习惯,忘了过程,忘了目的,直到轰隆隆的震动声终于把他惊醒,应物循声望去,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山脊的尽头。 前方是一条巨大的海沟,海沟中岩浆翻腾,海流奔涌,水与火在此反复碰撞,冲刷着海底大地。两侧不断有岩石坠落其中,激起火红色的浪花和密集的气泡。海沟上方有宽达十数丈的蝠鱼在展翅翱翔,它们似乎特别喜欢这刺激的环境,有个别被浪花击中落入深渊,可蝠鱼同伴们却毫不畏惧,就如这里是他们安享的乐园。 这是哪里?是到了海的边缘吗? 应物他终于从麻木中清醒过来,他茫然四顾,想要找到拥有食物的小屋,可是当他目光越过海沟,却突然发现对面就是安期生和李少君的花园。 一只巨大的海龟从对岸慢慢游来,海龟背上站着三个人,应物认出了其中两个,左侧带着斗笠的老者是安期生,右侧身穿长袍的青年方士是李少君,可是中间那位呢? 中间那位是个高挑帅气的青年,他的姿态十分飘逸洒脱,气质却又十分沉稳,双眼里蕴含着温暖和煦的光芒。他看起来那么眼熟,可是又如此陌生,如果单看容貌,他长得非常像霍嬗,应物差点就脱口而出,可迅速又进行自我否定。 应物告诉自己:霍嬗还是个少年,他虽然也对自己笑,可他从未有如此洒脱。霍嬗的笑容背后往往藏着许多苦涩,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他根本就不笑,除了在应物面前。而这个青年的笑是完全不同的,他的笑玲珑剔透,当他笑的时候,笑就是他本身。 海龟终于来到应物面前,青年跳下龟背,拉起应物的手说道:“江应物,七年不见,可还认得我?” “七年。” 应物浑身一颤,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青年,好半晌才喃喃道:“七年,这么久吗?” “没错,整整七年,你围着东海海底走了一圈。” “我,走了一圈?”应物突然觉得应该有点泪水,可是身在海底,有没有泪水又有何区别。他哽咽着问:“这么说,你真是霍嬗?” “我是霍嬗。”青年肯定地点头回答。 “可是,你为何变成了这样?” “你不是也变了吗?你看看自己,只是你还没有发现而已。” “我……” 应物想起来了,原来的自己是不能在海底说话的,但凡只要一开口便会狠狠灌一大口腥咸的海水,那种感觉特别难受,可此刻呢?他慢慢低下头,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已经不着寸缕,身体虽然不算魁梧,却肌肉虬结。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垂髫童子了,而是一个和霍嬗身高相仿的健壮少年。 “噢!”应物一激灵,赶紧伸手捂住自己裸露的私处,他的动作引来安期生和李少君的哈哈大笑。 应物对这两个家伙没有好感,尤其是对于安期生,心中甚至有些憎恨。就是这个家伙,害得自己空腹在海底走了整整七年。这么算来,就连霍嬗都脱不开干系,他居然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可恶的家伙折磨而无动于衷。 “你来找我干什么?”应物没有理会安期生和李少君,而是有些没好气地问霍嬗。 霍嬗却丝毫不在乎,他微笑着答道:“道别,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道别!” 这两个字犹如巨雷般轰在应物的头顶,把他当场震懵过去,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占据了所有的思想:霍嬗要走了,他要离开了,要留下自己一个人在这海底。从此这偌大的东海,就只剩下孤独的一个,变成人不人鱼不鱼的怪物。 就像人生最后一根支柱的倒塌,应物完全傻在原地。这七年的漫漫长路上,他一直有一个信念,只要走到那座小屋,就可以吃到霍嬗的烤鱼。他之所以能够战胜如此多的艰险,就是因为这一路来他都感觉到有人在陪伴,而这个人就是霍嬗,每当他绝望或无力的时候,都是霍嬗在提醒他,让他重新鼓起勇气。 可是现在,霍嬗要走了! 应物嘴唇不停翕张,好半晌才张开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问:“你要……去哪里?” 霍嬗一愣:“我去哪里?”随即他哈哈大笑起来:“你搞错了,不是我要去哪里,要走的是你。” “我?”应物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 “没错,两位仙尊说,你已经无需在此历练了,你应该去你该去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得到真正的领悟。” 这一次应物算是真正明白过来,他狠狠地吞了一口唾沫,有些颤抖地问:“那你呢?” “我,那里以后就是我的家。”霍嬗伸手指了指海沟对面的花园:“我会好好跟随两位仙尊在这里修炼,对了,如果哪天你修炼有成,也可以来这里找我。” 应物终于明白霍嬗说的是真的,他还想再说些甚么,安期生已经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挥挥手道:“好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嘛?往后余生,各安天命。夔龙,送客。” “吼。”一声爆裂的巨吼,整个大海都颤动起来,原本寂静的山脊突然开始活动,化作长长的巨龙之尾。时隔经年,应物终于再次见到了夔龙的样子。 第四十八章:太初之狼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东海啸,天地动。 有东海渔民相传夔龙现身,而民间自古有一个传说,夔龙翻身,天地大动,必有重大变故发生。随即北方传来消息,赵破奴担任浚稽将军,率领两万骑兵攻打匈奴左贤王,左贤王与之交战,派八万骑兵包围赵破奴军,赵破奴被匈奴生擒,所部全军覆没。这一年,公孙贺拜相;李广利攻大宛失利;高祖功臣侯者子孙凋零。 然而这些对于普罗大众来说显得过于高远,无非便是多了一部分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说…… 茶余饭后这个概念已与百姓生活渐行渐远。 …… 太初二年这个秋天,一只豺狼仓皇地蹿出丛林,进入凋敝的荒野。 一群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在荒野间寻觅,偶尔会为了一点小小的收获而互相攻击,野狗们愤怒的吼叫声和受伤的惨叫声充斥在田间山头。 豺狼越过这群野狗继续奔跑,野狗们迅速追了上去,打算包围自己的猎物。但是随着一声利箭划破长空的呼啸,豺狼只来得及哼了两声,踉跄几步后便栽倒在地。受惊的野狗们迅速四散奔逃。 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手持弓刀棍棒,呼喝着从丛林中奔跑出来。 为首一个绿衣少女挥了挥手中的弓,指着两个男子命令道:“张黄、赵石,你们两个跟我去抓狼,其余人去追那些野狗,今天晚上咱们要好好吃他一顿。” 被叫到名字的是一个矮小的光头中年和一个瘦高的青年,两人齐齐跨出一步,得意洋洋地斜睨了其余同伴一眼,随即大声唱道:“公子公子请吩咐,张黄赵石在此处;不怕豺狼不怕虎,不怕累也不怕苦。” 绿衣少女满意地点点头,一挺胸脯,纤指指向前方:“很好,出发!” 三人向着豺狼倒毙的地方跑去,还没到近前,那光头张黄突然怪叫一声:“不好,有人抢咱们的晚餐。” 赵石也跟着大叫一声:“放……手。” 绿衣少女刚要张嘴,却又迅速转过身,小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豺狼的身旁,蹲着一个赤身露体的健硕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正在徒手剥掉豺狼身上的皮毛。少年见到有人靠近,赶紧刷地一下把狼皮扯下来,鲜血淋漓地便围在自己的腰间。 张黄手持的是一柄缺了口的钢刀,而赵石拿的是一根圆圆的木棍,两人一左一右地逼住少年,张黄喝道:“小子,你今天算是撞了大运了,赶紧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阔别陆地经年的应物。他不明白张黄赵石两人要自己掏出什么东西来,一时间三人大眼瞪小眼,都愣在了原地。 “张……黄,我……看他,比……我俩……还穷。”赵石似乎更精明一点,结结巴巴地问。 “也对啊。”张黄挠了挠自己的光头,皱着眉头说:“可是我们是强盗,怎能这样平白放人走掉,以后我们在这一行如何混得下去?” “就……是,让他……把……狼皮……脱,脱下来。”赵石恶狠狠地说。 “对,把狼皮脱下来。”张黄也附和道。 “不要。”应物坚决地摇了摇头,以示反对。 “小子,看到这是什么没有?刀,可以杀人的!你这样年纪轻轻的难道不怕死?”张黄随手舞了两下,却一不小心磕了自己的膝盖一下,疼得他自己直咧嘴。 “不要。”应物依然坚决地摇头。 “公……子,怎,怎么办?要不要……给……给他点……颜色瞧瞧?”赵石见应物不屈服,只能转而问绿衣少女。 绿衣少女早就被这两个不成器的家伙气得直跺脚,闻言低声斥道:“你们两个蠢货,还在那里和他啰嗦什么?还不快让他滚。” “滚,那狼皮还要不要?”张黄茫然地问。 “不要,都不要,赶紧让他滚啊!” “谢了!”应物闻言起身,一手倒提着狼腿,大步往远处走去。张黄赵石瞪大眼睛,欲言又止,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视野中。 听着应物的脚步声走远,绿衣少女终于平复下心情,故意问道:“张黄赵石,那家伙走了没有?” “走了。”张黄赵石有气无力地回答。 绿衣少女冷哼一声:“一张狼皮而已,就当本小姐大发善心好了,咱们可是有狼肉吃的人。”言毕缓缓转身,可是触目所及,地上除了一滩血迹,哪里还有狼的影子。 “狼呢?我的狼去哪儿了?”绿衣少女呆呆地问道。 “刚刚那家伙拿走了。”张黄指了指应物离去的方向。 “拿走了?”绿衣少女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两位手下:“你们是强盗,居然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自己的东西拿走了?” “不……不……不是你说……都不要……的嘛。”赵石低下头,委屈地说道。 “你,你,你们要气死我啊。”绿衣少女气得暴跳如雷,指着两人鼻子骂道:“我叫你们去死你们去不去啊?你们动动自己的猪脑子好不好,那是我们辛辛苦苦打来的猎物,我就是看你们蠢才让你们做点轻松的事情,结果你们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找不回这头狼,你们以后天天都啃树皮去。” 张黄赵石闻言浑身一激灵,两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要不要,我们不要啃树皮。” 绿衣少女狠狠一脚踹过去:“那还愣着干什么?追呀。” …… 三人沿路疾奔,足足跑了好几里地,才在一处溪流畔见到正躺在地上休息的应物,他的身旁摆放着狼的骨架,只是肉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 应物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侧过身子美美地睡觉,刚巧露出狼皮没有遮蔽完全的半边臀部。他已经太久没有过这么安闲舒适的日子了,嘴里嚼着草根,嘴里哼着儿时的歌曲,感受着微风轻抚的柔情,感受着大地的宁静,感受着植物的芬芳。 绿衣少女刚巧看到眼前这一幕,脸也红了,眼泪也流下来了,脑袋也混乱了,也来不及思考,便大叫一声:“下作。”随即张弓搭箭向地上的应物射了过去。 羽箭破空之声过后,应物似乎连动也没动,箭羽在脖子上微微颤抖。 赵石结结巴巴地说:“公……公子,你……杀人了。” 张黄揉了揉眼睛:“公子公子好箭法,杀人就像……” 张黄刚刚说了一半便停住,绿衣少女此刻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公子这是怎么啦?”张黄扭头问赵石。 赵石摇摇头:“估……估计,抽风了。” “抽风,没听说公子有这毛病啊。” “估……估计,刚……刚得的。” “刚得的,你给我得一个看看。” 两人正在这争论,绿衣少女已经越哭越激烈,肩膀不停耸动,嘴里呜呜咽咽地说:“我没杀人,我不想杀人。我杀人了,我是恶魔。我不要杀人,我没杀人……”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杀还是没杀呀?”张黄扭头问赵石。 “你……你问我,你……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赵石狠狠瞪了张黄一眼。 “哦,也对啊。”张黄点点头,然后弯下腰揉自己的小腿:“完了,我腿抽筋了,还是你去看看吧。” “我?”赵石指着自己问,随即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不不,我……我眼花,你……你去。” “我腿抽筋。” “我……眼花。” “你去吧。” “你去。” 两人正在争执不下,应物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突然惊讶地说道:“咦,你们几个怎么在这里?” 绿衣少女和张黄赵石同时抬起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那支箭此刻正攥在他的手中,他的脖子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 第四十九章:秋阳山林间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绿衣少女瞪着应物看了好久,心里极其复杂,张黄赵石同时眼巴巴地望着她等她拿主意,她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嘴唇,露出一排碎玉牙,好半天才冒出一句:“你还我的狼肉!” 应物回头看了看光秃秃的骨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我实在是太饿了,把它给吃完了。” “赔我。” “我吃完了,拿什么赔?” 张黄撇撇嘴:“你撒谎的吧,一整头狼,你一个人能吃完?我猜你小子肯定是藏起来了。” “对,藏……起来了。”赵石也随声附和道。 “我们搜他的身,看他藏在什么地方。” “对,看……他藏……在……什么地方。” 两人说着便上前去扯应物身上的狼皮,应物身上也只有一块狼皮能藏住东西。就在他们手臂将将要碰到应物身体之时,却被应物抓住手腕,用力一抖,两人惨叫一声,被狠狠摔倒在地。 “你想干什么?”绿衣少女吓得赶紧张弓搭箭对准应物,应物连忙摆手道:“姑娘冷静点,不就是一头狼而已,我去抓一头还给你便是。” “你去哪里抓?要是你趁机跑掉怎么办?” “你放心,从小我抓这些东西就很厉害,你要是怕我跑,我就跟你们走,你说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绿衣少女目光微微一闪,仔仔细细地再打量了应物一遍,发现他年纪轻轻,可身材样貌都很不错,比身边那些奇形怪状粗鄙不堪的强盗强了何止百倍。看着看着她居然脸红了,赶紧低下头避开应物的目光,那野蛮中带着少许羞涩的样子,足以让人心旌神摇。应物心中也忍不住赞叹,以前常听人说这齐鲁之地出美女,今天一见是果不其然。 应物随着一群强盗上山了,这一次没有人强迫他,而是他主动承诺要抓一只豺狼赔给对方。 秋阳夕照,红叶遍地,山间的景致幽森而瑰丽,极富色彩感与层次感。山间的小径却曲折而险阻,往往是走出几步便湮没在丛林中,若不是有人带领恐怕很难被发现。 同行的其他人员抓住了两只野狗,使他们此行不算完全没有收获。大家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队伍中的奇怪少年很是好奇,可偏偏绿衣少女就是什么都不肯说,其他人也就不敢问。 一群人来到半山腰上的一处山涧,山涧中乱石嶙峋,水流淙淙。绿衣少女一蹦一跳地踩着山涧上方的石块往前走,来到山涧上方的一处山洞,还没有进洞便脆生生地喊起来:“爹,我们回来啦。” “绿柳小丫头回来哪?”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循声从洞中爬出来,开心地和绿衣少女打招呼,那镌刻着岁月痕迹且满是褶皱的老脸上堆满了笑意。 “长生叔叔,我爹回来没有?”被称为绿柳的少女抬头问洞中的老者。 “章将军今日去得远,还不曾回来。” “哦。”听说父亲不在,绿柳似乎兴致减了不少,她挥手命人把两只野狗就地处理干净,只待晚上可以炖来吃。然后指着应物对张黄赵石说道:“你们两个,带他去穿一身衣服,这样子和未开化的野蛮怪物有何区别。” 张黄赵石一听有事情安排给自己,霎时又兴奋起来,一起唱道:“公子公子你放心,张黄赵石是人精,不怕累也不怕苦,不怕给人换衣服。” 两人推着应物进山洞,应物见这山洞很宽阔,只是并不高,看得出来全部是由人工开凿而成,洞壁上湿漉漉的还不断往下渗水,地面铺了一些干草,还胡乱扔了一些衣物和锅碗瓢盆等杂物。洞中不但脏乱无比,还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味,洞里面还有几个分支,也不知道通往何方。 张黄随手捡了一件破烂短衣递给应物,应物接过来看了看,这衣服不仅多处撕裂翻卷,上面还有血迹和一些不明不白的污垢,他随时又把它扔在地上,而是把洞壁上挂着的一套青色短褐长裤给取了下来,直接便穿在身上。 “喂,小子,这是波老大的宝贝,你赶紧脱下来。”张黄见状大惊,连忙阻止应物,可是应物却毫不在乎地说道:“不就是一件衣服嘛,何必大惊小怪。”说完随手一扯,把狼皮扔在地上。再活动一下手脚,感觉非常合身的样子。 “你……你……你会死得……很……难看。”赵石也在旁边附和,只是两人自从被应物狠狠摔了一下之后,都对他有些害怕。 应物不理会他们,整理片刻后重新来到洞口,所有人眼前都为之一亮,褪去野蛮人的外形,站在众人面前的已经变成了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年郎。绿柳歪着脑袋看得入神,连眼睛里都闪烁着小星星。 “小子,你过来,让老夫给你看看。”老者长生向应物招招手。 “看什么?”应物疑惑地问。 不等长生回答,绿柳赶紧抢答道:“长生叔叔最喜欢给人看面相手相,还喜欢给人算命。” “哦。”应物答应一声,他最讨厌那些神神叨叨的方士,连带这些算命的先生也一起讨厌,因此摇摇头道:“我现在还有事,我答应去抓一只狼还给这位姑娘,你找其他人看看吧。” 绿柳也想看看长生能给应物算出些什么,或者也有一些其他原因,听应物说要立即去抓狼还给自己,她连连摆手道:“不急不急,这天都快黑了,山里很危险,咱们改天去抓便是。而且长生叔叔算命很准的,你就给他看看嘛。” 应物看她一脸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是不忍心拒绝,来到老者面前。原本他以为老者只是坐在地上,此刻他才注意到,他的整个下半身都没有了,只是因为身上罩了一件粗布长衫,所以不易被人察觉。 “你坐下。”长生老人指了指面前的地方。 应物依言坐下,长生老人开始仔细观察他的发际、额角、眉心、眼角、耳垂、颧骨、鼻翼、嘴角、下巴等部位,越看眉头皱的越深,把脸全皱成了风干的橘树皮。嘴里不停说着:“怪了!怪了!”随即又拿起应物的手掌观看掌纹、指纹等。 看着长生老人愁眉不展的样子,绿柳的神情比应物还要紧张,她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问:“长生叔叔,是有什么不对吗?” “奇怪了,老夫居然完全看不出来。”长生老人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突然他狐疑地问道:“绿柳小丫头,你这么关心他又是为何?” “我……有吗?”绿柳惊讶地指着自己问。 “嗯,我明白了。”长生老人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笑得极其诡异,悄悄地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看来是绿柳小丫头长大了。” “长生叔叔你在说什么呀。”绿柳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上,她跺着脚佯作发怒,可眼神却在偷偷瞟应物。应物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显得沉稳而淡定。 “不和你说了,我去看看我爹回来没有。”绿柳一转身向着山洞外跑去,她来到山涧旁边,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让自己激动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 “公子,好像是将军他们回来了。”一个有些瘸腿的中年人突然指着下方的山林喊道。 绿柳赶紧起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山涧下方的丛林中,影影绰绰有好些人在其间穿行奔跑。 第五十章:三人成怂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下方的人速度很快,转眼便到了山涧对面,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绿柳一见他立刻开心地喊道:“铁二伯,我在这里。” “小声点,官兵在追我们。”老者也发现了站在悬崖挥舞双手又蹦又跳的绿柳,立即压低声音制止。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山涧对面的小路上,绿柳很快也发现了异样,几乎每个人人身上都血迹斑斑,有的走路一瘸一拐,还有的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就像刚刚经过了一次激烈的战斗。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笼罩了她娇小的身躯。 “怎么会这样?我爹呢?” “将军在后面,他受伤了,你赶紧让人准备热水和草药。” “爹受伤了?”绿柳闻言瞬间脸色苍白,差点没能把持住自己的身子,旁边的人连忙伸手拽了她一把,她才反应过来,对拉她的人说道:“四叔,麻烦你安排大家准备一下热水和草药,我去看看我爹。”说完不等回应,踩着溪流上的石块,风一般冲过山涧。 四叔一瘸一拐地来到洞口,对张黄赵石喝道:“你们两个,速去打几桶水来。”转头又对应物问道:“小子,劈柴、烧水、做饭,你会做什么?” “我?”应物摇摇头,这些东西他一样都不曾做过。 “饭桶。”四叔哼了一声,转身又去安排其他几人。 整个山洞热闹起来,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也不断有伤员被扶进来,长生老人则负责给这些伤者检查和敷药。洞中不停传来**甚至哀嚎声,还有一些人不停的开解和宽慰,应物紧挨着长生老人坐在洞壁一侧,看着眼前纷乱的景象,他奇怪自己为何没有生出怜悯之心,反而觉得很充实很温暖。 绿柳和另外一个青年扶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最后进入洞中,其他人纷纷让出一条通道。应物看这人大约四五十岁的模样,一只眼睛瞪得溜圆,另一只则已经瞎了,样子看起来颇为吓人。此刻的他步履沉重,身体的重量大部分都压在旁边青年的身上,显然受伤不轻。绿柳和那青年扶着他靠洞壁坐下,他狠狠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一声低低的**。 “长生叔,我爹受伤了,你快来帮他看看。”绿柳目光求助似的望向长生老人,眼泪已经哗哗地往外流。 “别哭,绿柳小丫头,长生叔最见不得你哭了。”长生安慰了绿柳一句,随即对身旁的应物说道:“江小子,抱我过去。” 应物依言双手夹住他的腋下,轻轻一用力便抱了起来。长生老人的身体很轻很轻,轻的就像一只小猫一般,应物三两步便到了绿柳等人身旁,复又轻轻把他放下。 “波小子,把你爹上衣脱下来。”长生老者对旁边那青年说道。那青年低声在魁梧男子耳边说道:“爹,你忍着点,让长生叔看看你的伤势。” 魁梧男子上衣被脱下来,露出一身虬结的腱子肉,长生老人伸手在胸部和两侧肋部分别按了按,然后摇了摇头:“将军,你断了三根骨头,幸好没有错位,不过看样子至少得将养数月才能完全修复了。” “没事,我章石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这点伤,过两天就和没事人一样,你们就别担心了。” 章石这话虽然是对长生老人说的,可更多还是说给绿柳听,看到女儿眼泪婆娑的样子,做父亲的又哪能不心疼。 长生老人开始给章石抹草药,抹完后又用衣服上半身固定起来。其间章石开始讲事情发生的经过,他们原本只是到附近的集市周边的道路上逛逛,看看是否有远来的客商或者押运货物的车队,只要能小小捞上一票便心满意足了,谁知道竟然让他们遇上了一支从彭城来的大商队。 这支商队有二十名护卫,武器装备也相当精良,因此并不怵这些普通山贼,原本章石已经把弟兄们撤退下来,不想却碰上来自凤鸣谷和小石山的两路人马,凤鸣谷的凤青阳凤老大和小石山的叶失落叶大王已经悄悄跟了这支商队好几天,却一直没敢动手。三人一拍即合,立即合兵一处,返身去追那商队,最终在折耳河附近把他们追上。 面对去而复返的山贼,而且是绝对上的人数劣势,这支商队并没有逃走,而是拼死抵抗。三个山贼都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顽强,一个个都怕损失了自己的力量,反而被另外两家占了便宜,甚至被趁机兼并。这不但给了商队喘息的机会,也给这些乌合之众带来了致命的打击。一队奉命去茌平驻防的官兵恰巧路过折耳河,与护卫们里应外合,瞬间冲散了山贼们的队伍,章石也便是在逃跑的过程中摔下河道撞上巨石受的伤,若不是养子史波跳下河道相救,恐怕凶多吉少。 即便是安全逃了回来,这一次的损失也非常巨大,带出去时三十余人,回来时只剩下二十出头,而且还有好些个重伤员。他们这种山贼和那种真正占山为王的大寇不同,本就靠的是四处游走,大的商队劫不了,小的商人不好找。适逢乱世,也没有多余的钱粮,这往后一段时间的日子恐怕会不好过了。 话说到此处,大家不禁唏嘘。史波见大家心气不高,起身大声对章石说道:“爹你放心,在您伤完全好起来这段时间,大家的生活由我史波来负责。” “还有我,章绿柳。”绿柳也挺着自己的小胸脯站了起来。 章石独眼扫过自己的养子,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刚要说话,张黄提着一大桶热水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他个头本来矮小,提起桶来便看不见前方的路,结果一脚踩在一个凹陷的石坑里,连人带桶便向着章石身上扑了过去。 所有人同时发出惊呼,史波和绿柳同时伸手去挡那只笨重的木桶。可是木桶中全是热水,加上一个人的重量,别说很难挡住,就算挡住了这一桶热水也会劈头盖脸地全部泼在章石的身上。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应物突然走过来,一只手轻轻抓住张黄的肩膀往后一拉,另外一只手顺着木桶的趋势一推一提,最后慢慢放在地上,桶里的热水浪了几下,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整个动作流畅而随意,就和伸手推门一般简单,章石的独眼中却闪过一丝讶异,沉声问道:“你是谁?我好想没见过你。” “我叫江应物,邯郸人。我也是刚刚才到这儿……” “是这样的,爹。”绿柳连忙打断应物的话:“今天我带着四叔他们去打猎,射死了一只豺狼,结果被他给吃掉了,他说他抓狼很厉害,答应抓来赔给我们,往后你养伤这段时间他就天天跟着我一起打猎,波哥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应物一愣,我就吃了你一头狼,难道不是赔一头狼就行了吗,怎么又变成天天打猎了? 第五十一章:夜华入水寒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胡闹,你一个小丫头怎么能到处乱跑,外面多危险的。”史波瞪了绿柳一眼:“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交给大哥就好了。” “波哥你太看不起人了,我已经不是小丫头了,你看我九岁开始就跟着爹坑蒙拐骗,做这一行我还算是你的前辈呢。”绿柳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你……”史波本想再瞪回去,可是想想又放缓了语调:“绿柳,听大哥的,我是为你好。” “不要,我只听我自己的。” 章石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绿柳见父亲的模样便知道他已经同意,开心地伸手碰了碰应物的手臂,悄悄说道:“走,我带你去熟悉熟悉环境。” …… 当最后一缕阳光沉落天际,夜的步伐不经意间便来到了身边。 两人站在山涧旁,仰望月白如水的天,重峦叠嶂的山;听着清湍如喘的溪流,如雨敲打的松涛;触颊之际凉风习习;品味间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这牵绊来自何方?应物不清楚。 在海底行走的年月里,他曾不止一次地思念故土,思念家人,可是在回到陆地的短短时间里,这种思念正在迅速冲淡。他有那么一种感觉,也许留在记忆中的美好才是真正的美好,思念的味道好过再见的味道。 “喂。”绿柳见应物看着天空发呆,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在看什么?” “星星啊,你看看,那边有三颗,那边有四颗,组成一个勺子形状。那边有一颗特别亮,旁边陪着三颗,再后面一共环绕着一……二……三……四,一共十二颗星。那里还有六颗,就像装东西的筐,还有那里……” “真的耶,我以前每次看它们都像怪物。你看看这里,像不像一头狼?还有这里,就像一个牛头怪。还有那个地方,长得就像个人,那颗星星特别亮,就像他的眼睛,这个人……我怎么觉得有些像你?” “像我?”应物被逗笑了。 “嗯……,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应物扭头看了绿柳一眼,她正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应物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头望向脚下幽森的山林,嘴里说道:“这山里是不是很多狼?” 绿柳被他的样子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歪着脑袋,轻轻摇摆着身体说道:“以前很多啊,那时候没那么穷,大家都还能吃上饭,也不用上山打狼吃。可是后来变了,朝廷要打仗,打呀打呀,不停地打,把老百姓家里的粮食都收走了,男丁也征调上前线了,牲口也上缴了。老百姓没了粮食,还没种地的劳力,一群老弱病残,就算是种上也不够上缴国库的。既然反正也吃不上,大家便都不种地了,一群老老小小地就上了山,开始打猎。所以现在狼也很少了,今天还算运气不错,被我们发现了一头,谁知道被你给吃了个干干净净。” 应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实在抱歉,我当时确实是太饿了,不过我很快会抓住一头狼还给你们的。” “那可不行,你得抓到一头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才作数,而且要等到我爹伤好了才开始算。从明天起,你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先带着你山上到处转转。”绿柳伸手指向南面山坡:“我们从南坡下去,那边有道悬崖,从悬崖下可以一直走,越过一条小河沟,就可以一直绕到背后的北坡,然后从北坡一路上山。这一路下来,跑得快也要一整天时间,脚力不好的还得多花两个时辰,今天晚上你要好好休息,明天我们一早就出发。” 应物没有回答,虽然他能看出绿柳很想留下自己,但还是决定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刚巧晚餐时候到了,两人重新回到山洞中,看见大家都围坐在两口大锅旁,四周弥漫着狗肉的香气。 “哇,狗肉煮粥,好好吃的样子。”绿柳拉着应物坐到章石和史波中间。章石微微一笑道:“你个小馋猫,一天就知道吃。”绿柳得意地伸了伸舌头。旁边的史波则一言不发地看着应物。 张黄赵石两人负责给大家盛饭,应物注意到张黄的脸上到处是乌青肿胀的包,本来就不大的两只眼睛快眯成了一条线。旁边的赵石也是战战兢兢,看来张黄是在绿柳带着应物出去的时段受到了处罚。 强盗开饭还讲规矩,这倒是很少有。等所有人都把碗端起来后,章石淡淡地说了一声:“开饭。”所有人都大口吃喝起来。 章石把碗里的两块狗肉挑到绿柳碗里。绿柳想要拒绝,章石微笑道:“你吃吧,爹受伤了,还不能吃太硬的东西,这狗肉汤就挺好的,大补。”随即又把剩下两块挑到史波碗中。 史波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声:“谢谢爹。”然后转手把狗肉也挑入绿柳的碗里。 “哇,我哪里吃的了这么多。”绿柳一边说一边顺手把史波给的两块狗肉挑入应物的碗里。 应物倒是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在东海海底饿了整整七年,感觉便是吃再多都不够。他的样子也引起了大家的兴趣,章石一家三口和长生老人都放下碗看着他,只是每个人目光中所蕴藏的意思大不相同。 “江小子,我听长生说你是赵人?”章石突然开口问道。 “对,我是在邯郸出生的。”应物一口把碗里的粥喝了个底朝天,擦了擦嘴唇说道。 “爹,我们祖上不也是赵人吗?”绿柳接口说道。 章石点点头:“没错,我们祖上是雍王章邯的副将,在攻破赵地后被留在赵地做官,后来又随雍王在陈仓抗击汉军,雍王被高祖打败自刎,祖上又逃回赵地,等到高祖据有天下,祖上害怕遭受清算,才带着家人逃到此地。” 绿柳哼哼两声:“难怪那些官兵每次都追我们。” 章石没有回答女儿,而是继续问话:“你父亲在朝廷做事?” 应物点点头:“嗯,我父亲是工匠出身,在赵王府做一个小吏。” “也很不错了,在如今这个乱世,能有一份安定的差事,比我们这种人强了何止千百倍。” 应物没有回答,只因他从未觉得两者有多大的差别,其实在他自己的意识里反而不太喜欢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 章石再问了一些话,应物都支支吾吾地回答了,遇到无法回答的便保持缄默。就像问他为何一个人来到这千里之外,应物便无法回答,难道告诉他实情,七年前自己随皇帝的队伍来到东海,结果在海底走了七年?如果自己说出这种话来肯定会被人当成疯子或傻子。 章石见应物不肯回答,也就不再问。大家都默默吃掉属于自己的那份晚餐,由于许多人都有伤在身,因此大家吃了饭后便早早开始休息。章石一家三口单独睡一个分支石洞,绿柳睡最里面,章石在中间,史波则怀抱钢刀,直接斜靠在洞口。 这是应物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中睡觉,本应该沉沉入眠的他此刻却很难入睡。炉火渐渐熄灭,浅淡的月色将洞口的半个圆弧投射在地上,诡异而苍凉。夜里的嘈杂声音或许也是扰人清梦的根源,沉睡者雷鸣般的呼噜声,伤者痛苦的**声,娇弱者连续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形成叩问尘世的一曲九歌。而洞外是另外一番韵味,秋蝉和着风吟,流水倒悬星辰,又向人传告,这世间风景本该如此,不为名合,不与利分。 第五十二章:自由不自由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第二天一早,章石便开始安排人手。铁二伯负责打探消息,看看官兵是否已经退走;史波带十几个腿脚利索的人去打猎;余下的人负责照顾伤员。绿柳不顾史波的反对,拉着应物也加入了打猎的队伍,应物惊讶地发现原来山野才是她真正的战场,她就像一只迅捷的小野猫,穿梭在丛林之中,比同行的男子都要更加迅速。每一次总是她第一个发现猎物,她的下手也很迅速,虽然箭法的确一般。 应物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边,感受着她独特的力量美和野性美。绿柳每次能射中猎物三尺之内都会非常兴奋,回过头向应物炫耀,应物往往便报以微微一笑。他一直不出手,也没有机会出手,因为野狼从始至终都不曾现出它们的踪影。 两人的步调非常默契协调,时不时相对一笑,就像一对相处经年的情侣。史波有时候看得十分冒火,他很想从中间把两人隔开,或者直接一把把应物扔出去,但是每一次他的计划都会落空,连应物的衣服角落都没有碰上。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到后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以至于连一向稳健的射猎都接连落空。绿柳见状更加开心,因为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比大哥还要厉害,而且还是在心仪的男孩面前。 应物并不知道他们兄妹两人心中所想,他仅仅是觉得很开心。在此时此地,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自由。他想如果自己能保持这种状态,抓住一头狼,然后可以张开双臂一直跑回邯郸。 风是自由的,光是自由的,自由总是散落在空气中,无处不在。 他很想大声地向天疾呼:“我是自由的,自由是我的。” 然而自由并没有完全如约而至,应物的行程就被这样改变了,头天晚上的时候,他本想从第二天起来抓狼,最多也就两三天时间就可以回家。但是或许是老天故意和他们作对,又或者如绿柳所说,狼真的都被吃光了。接连三天时间,他们都只打到少量野兔、野鸡等猎物。到第四天的时候,连野鸡野兔都没得抓,抓了几只老鼠回去充饥。 再接下来的日子,猎物越来越少,第六和第七天都是空手而归。史波想要带人下山劫道,但是负责打探的铁二伯回来告诉大家,山下设立了许多关卡,负责缉捕盗贼的五官掾正在搜捕三伙强人,下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不得已只好作罢。 第十天,他们的存粮彻底告罄,只能采摘一点野果充饥,可是全员一共近三十人,那点野果哪里够糊口,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第十五天他们倒是抓住了一条蟒蛇,大家美美地吃了好几天。 说起这条大蟒蛇,还真的是有些惊险。当时大家意外地发现了一只野兔,这在当时这样困苦的时刻是何等的惊喜。一群人追着一只野兔跑,野兔受了伤,钻进一个小小的石窟,两个山贼便堵在洞口,其中一个探手进去抓。就在此时,洞窟上方的崖壁上突然一条水桶粗细的巨蟒悄悄探头下来,打算吃掉两人中的其中一个。 身后的山贼们发现了危险,同时大声惊呼起来,但是他们中并没有弓箭手,也没有人敢冲上去救人。此时应物和绿柳以及史波已经越过石窟到了前方,听见惊呼后都回头看,绿柳吓得浑身发软,史波倒还冷静一些,立即张弓搭箭射向巨蟒。 巨蟒中了一箭,放开那山贼向应物等人冲来,史波还想射箭,可是还没等他张开弓,蟒蛇的尾巴已经从天而降,狠狠把史波扫下了山崖。也幸亏他命大,落在一颗大树的树冠上,卡在了两条树枝中间。 巨蟒继续往前冲,张开巨嘴想要把应物和绿柳同时吞下。绿柳吓得浑身发软,整个人都靠在应物的身上,应物想起了东海海底的那条巨蟒,那条蟒蛇体型可能还没有面前这条这么大,可是它却可以轻松把自己吞食,当时若不是听到霍嬗不停呼唤,恐怕此刻自己早已化作了海底的一滩肥泥。 应物一把把绿柳推开,迎着蟒蛇张开的巨口冲了过去,在蟒蛇闭口的一瞬间爬上了它的身子,双手死死勒住它的“脖子”,蟒蛇无法攻击,也无法摆脱,只能用巨大的身体来缠绕应物的身体,一人一蛇便开始拼力量。 看着他们的搏斗,所有人都在惊呼,却没有任何人敢上前帮忙。巨蟒的缠绕越来越紧,甚至听到了应物身上骨骼的扎扎响声,应物渐渐又回到了海底的节奏,海底那巨大的压力比这巨蟒何止强了千万倍,他缓缓呼吸,就像在海底山脊行走一般,感受着巨蟒身体的每一丝细微变化,一点一点地把来自对方的压力转化上自己的手臂。 巨蟒的“脖子”渐渐被勒得只剩手臂粗细,脑袋和身体就像两个独立个体,应物再一用力,生生地把它的脑袋掰了回来,它的身体也渐渐开始松散,软软地耷拉在地上。 应物从蛇身上爬起来,擦了擦它流在身上的粘液。人群爆发出欢呼声,大家冲上来斩断蛇头,抬着巨蟒的身体回山洞,绿柳第一个跑上来,她紧紧抱住应物,贴在应物胸前哭泣。应物顿时手脚僵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小丫头长大了,知道喜欢男人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农妇笑嘻嘻地调侃了一句,这是那位瘸腿四叔的妻子,四叔无法干的很多事情都是由这位比男人还强壮的女人来完成。 绿柳羞涩地把头埋在应物的胸口,她很为自己喜欢的情郎自豪。两人相处了这么多天,她越来越觉得应物是个了不起的人,虽然他看起来平凡,没有儒雅的外表,没有风趣的谈吐,没有斐然的文采,也没有深厚的家世,可他的语言总是散发出最真诚的气质,他的目光如大海和天空般深远辽阔,他的身上总是爆发出最强大的力量,总是能给她安全感。 应物却很纠结,他能感觉到绿柳的心意,可是他却无法回馈。绿柳很可爱,她的身上时刻散发出野性的美,这种美有一种天然的诱惑力,可是应物却并没有生出那种特殊的情愫,或者说他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感觉。看着周围大家羡慕而揶揄的笑容,他觉得非常不是滋味,似乎缠在自己身上的不是一个如花少女,而是刚刚那条令人恐惧的巨蟒。他一咬牙,轻轻掰开绿柳环住自己的双手,后退了一步,为了不使绿柳尴尬,他指了指在悬崖下大树上挣扎的史波说道:“你大哥还在那里呢,我们得想办法去救他。” “哎呀,我只顾着担心你,把他给忘掉了。”绿柳伸了伸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人来到悬崖边,看到已经有几个人从旁边小路下去,没过多久便把史波给扶了上来。 史波看了一眼地上巨大的蟒蛇脑袋,又看了看手牵手站在一旁的应物和绿柳(其实是绿柳牵着应物的手),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当天夜里大家难得地欢庆了一番,大家吃着蛇肉,喝着蛇汤,四婶开始口沫横飞地讲应物如何对抗巨蟒的故事,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就连章石也脸上挂满笑容。绿柳挨着父亲,把头靠在父亲的肩上,却紧紧握住应物的手,似乎生怕一松开他便飞走了,应物则腼腆地一只手端着碗慢慢喝汤。他还不太适应这种被人过度赞扬的场合,倒是旁边的史波,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所有人吃喝完毕,张黄和赵石二人又开始收拾,看得出来两人有些不乐意,却摄于章石的淫威而不敢抗拒。 章石突然站了起来,对应物说道:“小老弟,咱们到外面走走吧。” 绿柳也想跟着出去,却被章石制止了:“我和应物谈些事,你就别跟来了。” “什么事情神神秘秘地还要瞒着我。”绿柳翻了翻白眼,回头刚好看见四婶笑眯眯的眼神,心中顿时一跳,一个念头迅速涌入脑海。她感觉到自己心跳开始加速,脸也开始红了,虽然有一些欢喜,却又莫名地害怕起来“不会……,爹爹不会和他说成亲的事吧,自己年纪还小,而且和他相识也才不过十几天。” 绿柳越想越混乱,赶紧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里。她在心中默默地念叨:“左、右、左、右、左、右,念到左就是成了,念到右就是……,不管了,继续念吧,左、右、左、右、左、右……” 第五十三章:湖中的你溪中的我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跟着章石来到山涧旁,两人席地而坐,月光洒在身上,为两人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清辉。 “天又要开始转凉了啊!” 应物正在想对方单独和自己聊天的意图,章石却没头没尾地发出一句感慨。 “是有一点了,章大叔你的伤还没有好全,要注意身体才是。”应物接口答道。但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学会关心人了? 章石满意地点点头,拾起一块石子轻轻扔进下方的溪流中。然后才叹了口气:“我们这种人,就和这水流一样,随着潮流一浪一浪地朝前走,爬不上岸也回不了头。” 应物一愣,没有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章石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年纪还小,没有经过我的生活,所以不明白也很正常。这么说吧,我们这种人就来自于溪流,终日劳碌奔波,看不见前程,指不定哪一处险滩沟壑便会摔得粉身碎骨。可你不同,你来自于湖泊,那里安静、平稳,即便偶尔有一日起了波浪,也会很快平息。因为你们生在有人管辖的范围,而我们都在野外,看不见,便只能任由自生自灭。” 这一回应物终于算是明白了,章石在抱怨他们这些老百姓是山野间没有人管的溪流,可是那些朝廷的官吏却是被呵护在湖泊中的湖水。可是对比一下他们的日子和自己当年的生活,的确也有些道理。 应物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章石到底要表达什么。 章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大部分时候,溪流都是憎恨湖水的,可是又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流入湖中,受到堤坝的呵护,过上宁静的生活。” 听着他的话,应物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他想要开解两句,可是却找不到开口的理由,毕竟在章石们的眼里,自己也是湖泊中的一份子。 这么说,难道我们从一开始就处在一个对立的位置吗? 章石大概是看出了应物的困惑,他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你来了,我得感谢上苍。” “感谢我?”应物更加奇怪:“章大叔,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章石正色地说道:“我刚刚说过,溪流虽然憎恨湖水,可是自己却很想成为湖泊中的一份子,我也不例外。我感谢上苍把你送到我身边,感谢你和绿柳丫头的情投意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如果哪一天……,你能把她带回你们的地方,帮我好好照顾她。” 应物万万没想到章石居然让自己来是说这番话,这番话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拒绝还是答应,这是一个问题。这里面不止是饱含着一个父亲对女儿深深的爱,还有他对自己的信任和企盼,可是应物从来不是一个为别人而活的人,他还没有做好为另外一个人守护一生的准备。 章石从应物的表情看出了他的犹豫,他意识到自己此时让他表态可能会适得其反,于是笑着制作了应物的回答:“你不用急着答应我,我说的是如果,如果哪一天我出现意外的话,请你帮忙照顾她。”说到此处,他稍稍停顿了片刻,看到应物要开口说话,赶紧又抢着说道:“当然,咱们一切都要慢慢来,今天咱们就先谈到这里,在你做出最终决定前,请帮我保守这个关于父亲的秘密。” 应物心里有两个声音不停交战,一个催促他赶紧答应,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而且绿柳对他也很好,他没有理由拒绝;另一个声音则在反对,应物是自由的,不应该受到任何的约束,只要抓住一头狼,信守自己的承诺,无论溪流还是湖泊和自己都没有任何关系。 章石见应物久久不回答,长长地叹息一口气,起身慢慢地离开了,他的独眼中闪烁的光芒十分复杂,复杂得连他自己一时都无法判别。 章石走后不久,绿柳悄悄来到了他的身旁,红着脸问道:“我爹刚刚和你说什么了?神神秘秘的。” 应物不想对她撒谎,可是又不想让章石难堪,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道:“天气已经转凉了,我们得赶紧多储备些食物和衣物,否则一到冬天会很难熬的。” “我才不怕呢,只要有你和爹在,再冷的天我都不怕了。”绿柳说完,自己都被自己不害臊的话吓了一跳,脸更红更烫了,她赶紧在应物身边坐下来,用双手捂住脸,却又偷偷从指缝间观察应物的反应。 应物茫然地望着脚下的溪流,月光照射在它们之上,泛起粼粼光波,心中浮现出一个疑问——它们自由吗? 不,他们不自由。应物按照章石的思路得出结论,它们必须依山形,就地势,随波逐流。这天下清濯,泛起的便是清波;这天下是沉珂,所过之处便泥沙俱落。 …… 接下来的几天依然没有多少收获,不过所幸章石的伤已经慢慢好了起来,已经能够在崖壁上进行锻炼,除去个别受伤较重的人之外,其他人都开始准备外出觅食。 第二十天,人们迎来了太初二年第一个寒冷的天气,一些衣着单薄之人开始瑟瑟发抖。章石下令,大家从后山隐秘的地方下山,避过路口的岗哨,往更远的地方转移。 队伍分成两个部分,由章石率领的青壮男子组成的突击队在前,四婶也在这只队伍当中。而四叔则负责照顾老弱妇孺和伤者,这支队伍里只有张黄、赵石等少数几个男子,应物特意被留在其中,这个安排的意思大家都很明白,应物要照顾的其实就是绿柳一个人。 队伍在清晨第一线阳光升起之时出发,此时官兵们大都还在睡梦中,这批山贼们踏着晨露,沐着寒风,迎着朝阳,背着各式各样的行头,从山洞中出来,复又进入密密匝匝的山林中。他们很忙乱,只有少数人眷恋地回头看看这呆了数月的山洞,下一个地方或许就没有这么好的遮风避雨之地了。 突击队由史波打头,章石是第一列队伍中最后一个出发的,他走到绿柳的面前,深情地凝望着女儿,伸出厚实粗砺的手掌摩挲着女儿柔软的长发,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他把头转向旁边的应物,向着他点点头:“她是我的最爱,我把她交给你了。如果可以,请把她带进湖泊。” 应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深深地注视着章石的独眼,想要从中发现点什么。章石却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 “什么意思?我爹刚刚怎么和你说起什么湖泊来了。”绿柳歪着脑袋,疑惑地望着应物。应物微微一笑:“没什么,我们出发吧。” “走了,出发了。”四叔大吼一声,然后伸手指向张黄赵石:“你们两个,负责背狗子和小七,富娃和小偏负责拿东西,大家步子快一点,别和将军他们离太远。” 两片黄叶被震落下来,飘飘荡荡,飘飘荡荡地落入山涧,顺着溪流,不知去向何方。 第五十四章:无形枷锁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队伍从后山下山,由于有老弱伤残,所以行动相对缓慢。四叔用一根绳子把长生老人背在背上,左手拄着一根木棍,走得很艰难。有好几次应物想要帮忙,都被他冷冷拒绝。 由章石带领的二十余突击人员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负有更加重要的使命,要在应物等人下山前找到食物,还要找到下一站的目的地,为后面的人扫清障碍。 走了不过小半程路,来到一片相对平整的草坡上,赵石突然喘息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接把背上的小七扔在旁边:“四……四……四叔,歇……歇一下吧。” 小七发出一声惨叫,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我也不行了四叔,狗子他娘的太沉了。”张黄同样把狗子往地上一扔,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起来!”四叔怒气冲冲地训斥道。“两个没用的东西,这才走了多远点。” “不是啊四叔,这都快两天没吃什么东西,还背这么重一个家伙下山,咱们这是活得连牛都不如啊。”张黄撇了撇嘴,赖在地上不肯起身。 “那你想怎样?把狗子和小七扔沟里去。” “你要是觉得可以,我没意见。” “我……我……我也……没有。” 三人这一问两答,把旁边的狗子气得直哼哼,他沙哑着嗓子问道:“我说张黄赵石,你俩到底还是不是人?你们呆在家里好吃好喝,我们在外面去拼命,现在你嫌我是负担了想把我扔沟里去,我他妈才早该把你们两个扔沟里。” “你凶我干什么?这话又不是我说的。”张黄撇撇嘴,还想挖苦两句,一抬眼刚巧撞见绿柳愤怒的眼神,吓得赶紧翻身爬起来,陪着笑道:“公子千万莫生气,我就随便说说而已,赵石快快快,走了。”两人扛起狗子和小七,一摇一摆地跟着大伙继续前行。 队伍直到下午才走到山脚,其间章石命人送来了一点食物,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搞来的,食物还带着一丝温热。可是到山下后却没有见到他们的身影,四叔便让大家在一处小水塘旁停下来稍事休息。 时间一点一点地从山间野地里溜走,天色渐渐暗下来,所有人都在焦急等待,只有应物一个人坐在水塘边,静静地看着水中的自己。 变了,真变了。 他有一种感觉,这水中的倒影根本不属于自己,自己还是那个莽撞无知的顽童,此刻正透过一面神奇的镜子,观看另外一个人的人生。这种抽离感使他短暂与外界失去了联系,一瞬间,也许仅仅是一瞬间…… 他听到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呼喝,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还有人在受鞭挞。 他猛然惊醒过来,便听到了真实的惨叫声和兵刃撞击声,还有马蹄杂沓的奔跑声。 “嘭。”水塘溅起一大片水花,一个山贼被砍掉半边肩膀,栽倒在水塘里,鲜血瞬间洇红了水面。应物看出这个人是四叔,随即他听到了四婶如猛虎临死前的呼号,她整个身子狠狠撞在一匹战马脖子上,战马轰然倒下,连同着马上的官兵一起,为她开辟了一条道路。四婶也摔倒在地上,但是她很快顽强地爬起来,飞身扑进了水中。水面不停地鼓着泡,四叔和四婶却再也没见他们起来。 对了,绿柳呢?绿柳在哪里? 应物遽然一惊,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他连忙起身四处扫视,此刻已是深夜,借助火把的亮光,他能看到地上躺着好几句尸体,还有一些受伤的人在地下挣扎,想要远远逃离这战场,逃离这世界。 绿柳呢?绿柳到底在哪里? 应物惶急地在人群中穿梭,他发现了躺在地上装死的长生老人,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大声问道:“绿柳呢?看见绿柳没有?” “走开,快走开。”长生老人使劲用手去拍打应物的手,但是应物的手就像一双铁钳死死钳住了他,他只能低声哀求道:“我哪里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就是想装个死,求求你去别处找吧。” 应物一松手,长生老人摔倒在地上,他赶紧用力拖过旁边人的尸体压在自己身上。 “应物,爹,你们在哪里?” 一声微弱的哭泣声传入正在茫然无措的应物耳中,他浑身一震,循声望去,在一处岩石背后,一个娇弱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不等站稳,复又摔倒在地上。 “绿柳,是绿柳。”应物大喜,刚要迎面跑去,突然从侧面飞奔出一匹战马,一个手持长矛的官兵迎着绿柳狠狠扎了下去。 “不要!” 应物眼睛瞬间瞪圆了,他感到双目开始充血,脑袋开始炸裂,整个身子都在战栗。他似乎又回到了东海的海底,眼看着即将到口的食物被吞噬。 世界似乎在变,变成了铅灰色,变得很慢很慢,他看着绿柳正艰难地想站起来,他眼睁睁看着官兵的长矛高高举起,狠狠扎下。 “不,有些东西我不容触碰;有些痛苦,我不允许重复。” 应物狠狠地咬着牙,他拼命提升着自己的速度,让自己回归正常,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他的出手更凌厉,在长矛即将刺透绿柳的身体前抓住了它,随后用尽浑身的力量挥了出去。 一切,都仅仅发生在一瞬之间。 没有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道黑影投入了山林,只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一切便归于平静。 应物扔掉手中的长矛,轻轻扶起绿柳,绿柳先是浑身一颤,在看清是应物后,一把将他紧紧抱住,眼中流着泪,想要张嘴说几句话,却最终晕倒在他的怀里。 应物感觉她的背上湿漉漉的,对着月光一看,上面全是血,他心里顿时慌了,赶紧把她抱起来。 “绿柳受伤了,哪里有医师?”应物茫然地左顾右盼,他想起了长生老人,可是回过头,看到他正被一支长矛狠狠钉在地上。 “邯郸,对,邯郸有,公孙令濮,他是邯郸有名的医师。” 应物抱起绿柳沿着大路奔跑,刀光剑影在身畔飞舞,他看不见;有人在对着他大喊,他听不见。就像是海底行走的那七年,他躲避着一切扑面而来的事物,踉踉跄跄,却又步履坚定。 当天际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身上的时候,应物终于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见绿柳正盯着自己笑,她的笑容好美好美,日光洒上她的长发,金灿灿的,在晨风中轻舞飞扬。她的脸很白,是苍白的白,可是阳光勾勒出金色的轮廓,证明她还有生命的活力。 “哥,你是不是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绿柳嘴唇翕张,喃喃地说道。 “什么意思?”应物心中一颤,脚下也缓了下来。 “自从那天看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绿柳紧紧把脑袋贴在他的胸口:“要是,要是你能一辈子这样抱着我就好了。” 应物突然觉得很沉重很沉重,最初的一切行动都是出于本能,可是此刻却被绿柳一句话惊醒。自己抱着一个女孩,她很美,而且很喜欢自己,可是就是这份喜欢化作了枷锁。 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向往自由的?海底那七年吗?被公孙卿困住的时候吗?被子虚子姬关在地下的时候吗?被朱安禹抓住的时候吗?抑或是从出生那一刻起,自己就是向往自由的人?自由早已深深镌刻在骨子里。 应物终于在丛林中发现了自由,他看见了光,感受到风,可是从自己把绿柳从巨蟒口中解救出来的那一刻起,锁链已经悄悄套上了他的脖子。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应物从来没有如此恐惧,也从来没有如此彷徨。他停下步子,茫然地四处观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者到底想要干什么。 要找回自由,难道,要抛弃枷锁? 随后,他看见了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从丛林中走了出来,为首一个手握铁锤,极度猥琐的中年汉子咧嘴对着两人嘿嘿冷笑:“不负皇天,不负厚土,我凤青阳在此守候两日,终于等到有人上门了。兀那个家伙,放下你手中的货物,留下你身上的钱财,凤爷我就饶你一命。” 第五十五章:峰回路转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凤老大,凤老大,凤老大……”强盗们一起欢呼。 “好了好了,省点力气。”凤青阳挥手制止了随从们的呼声,扭了扭脖子,向应物冷笑道:“小子,看到没有,我们这些都是至少十年的老兵,战斗经验丰富,关键是这气势,就是拿下一座城池都没问题。我给你说,这也是我凤老大仁义,不想多伤人命,你要是落到这一群魔鬼手上,嘿嘿……” 应物往前一步,刚好站在凤青阳的面前,他沉声问道:“你这里谁是医师?” “啥?”凤青阳被他冷不丁一问,半天没反应过来。 应物一闪身从他身旁掠过,快步来到那些强盗面前,大声问道:“谁是这里的医师?” 众人面面相觑,在看清他怀中的绿柳后,纷纷摇头。 这些人看着比章石手下那些人还要寒碜,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其中还有一个满脸皱褶的老太太,手中拿着一根擀面杖,双目呆呆地望着绿柳,浑浊的眼中饱含着无奈和同情。 “我问你们谁是医师?”应物见无人应答,突然一声大吼。所有人都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吓得纷纷往后退,有两个十几岁地干瘦少年甚至吓得摔倒在地。 “你凶什么凶,我们才是强盗……” 凤青阳终于反应过来,舞动着手里的铁锤边跑边骂。可他才刚跑了几步,应物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他一只手抱着绿柳,另一只手对着凤青阳的脸上就是狠狠一耳光。凤青阳一个趔趄,脸登时肿了起来,手中的铁锤也掉了一个。应物抬手又是一耳光,凤青阳蹬蹬蹬一连倒退几步,另一只铁锤也掉落地上。应物抬手又是一耳光,将他满口的黄牙打掉一大半。 凤青阳被打蒙了,在一连又挨了几下后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抓住应物的手腕:“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应物停了手,再看他时,那原本就丑陋的脸上此刻已经肿成一个猪头。他一边流泪,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大侠,我们都是些山野村夫,哪里有什么医师。” “是啊。”那老太太接口说道:“我们这些人,生下来注定就是受累。我的两个儿子,一个被官兵杀死了,另外一个前几天被砍断了腿,一连痛了好几天,痛得受不了,还是我亲手把他推进河里淹死的……。前天早上,我们亲手淹死了七个重伤员,就是想让他们少受点罪。” 老人说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身边人也跟着垂泪。另一个男子气愤地咒骂:“都是那些吸血的鬼,他们天天要打仗,输了打回来,赢了继续打,打仗就要征税,征粮。准备打仗要征粮,开始打仗要征粮,粮食割了一茬又一茬,输了要征兵征粮,补充装备;赢了要封赏,从将军到士兵,多多少少都要赏,为了平衡关系,一些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也要封赏。这粮食有的一年两季,有的一年一季,哪里经得起他们这样折腾?我们苦哇,不苦谁愿意来干这营生?小兄弟,我看这姑娘受伤不轻,劝你还是算了吧,可别把活人给拖垮了。” “算了吧!” “算了吧!” “算了吧,她不会怪你的。” 这些人纷纷劝阻,应物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在劝他:“放弃她,你就可以重获自由,放弃吧。” 他低下头,看着绿柳的脸,她的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笑容,她的眼神如此清澈纯粹,她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就像一块不含任何杂质的璞玉,那块玉的名字叫做信任。 应物为自己心中的踟蹰而感到羞耻,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在这种时候抛下一个人,一个如此信任自己的同伴。他不再理会大家的劝阻,而是越过众人,在大家失望的目光中,大步走向远方。 秋,已经临近尾声;冬,正在如约而至。 走在旷野中,应物才真正感受到不同。七年前,当他坐上马车,穿行在相同的道路上时,还能感受到盎然的生机。绿油油的田,黄橙橙的麦,无数的百姓夹道欢呼。可此时呢?大地是死寂的,战争和腐朽剥夺了它青葱艳丽的外衣,当年的天汉雄风在这荒颓的景象中荡然无存。 这是秋日最后一道阳光吧,照射在身上还有丝丝暖意,可应物却感受不到这种温暖。绿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后背的伤让她失血过多,她已经快到生命的尽头了。回邯郸是不可能了,必须就近找到医师,找到食物,应物甚至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这纵横交错的阡陌地带。 “哥,你在为我担心吗?”绿柳目光凝望着应物焦灼的眼、惶惑的脸,轻轻地问。 “别说话,省点力气。”应物本想斥责她,可说出的话却无比温柔。 绿柳笑了,笑得特别开心。她没有再问,可是已经无需再问,她自认为应物是喜欢她的,因此她鼓起勇气,偷偷在应物的下巴上亲了一下。 应物却并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因为此时他的目光被一些散落的茅草屋给吸引住了,他们已经走过最荒芜的地带,来到了有人烟的村落。 此时恰是正午时分,村落中炊烟袅袅,不时还有鸡犬相闻,难得的一派和谐景象。 “有救了,终于有救了。”应物心中十分激动,大步向其中看起来最殷实的一户人家走去。这家人与其他几户人不同,虽然也是低墙矮门,却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不似那种两三间土坯草顶的散户。 轻叩柴扉,开门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佝偻着腰,目光茫然地从两人身上划过,当看到应物怀中满身是血的绿柳时,顿时惊慌起来,作势便欲关门。 “大娘,我……妹子受伤了,麻烦给个照应。”应物一只手轻轻抵住门,用祈求的眼神望着老太太。 “你去别处看看吧,这年月,我们家里也没吃的,谁都没法照应。”老太太见门关不上,便堵住门口不让进屋。 “我不要很多,我们就歇歇脚,找个医师,您只要给她口热汤就好了。”应物近乎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没有,真不行,你还是去其他家看看吧。” “奶奶,你和谁在外面说话?”一个爽朗的男子声音从屋子里传来,老太太闻言赶紧回答:“没有,一个问路的。” “大哥,我妹子受伤了,想求你帮帮忙。”应物听见屋子里有人,连忙大声说道。 屋子里的人没有回答,却听到吱呀一声开门声,接着有脚步声接近。片刻之后一个身材高大长相儒雅的青年男子来到大门口,他看了看应物和怀中的绿柳,微笑着拍了拍老太太的肩膀:“奶奶,请他们进来吧,看他们也不像是坏人。” “你们都是好人,我是坏人。”老太太嘟囔着往回走,故意把门弄得山响:“一天到晚接济这个帮助那个,你真以为这家是金山银山啊,过两天孔太爷又要来收租子,就等着把一家人全都饿死吧。我这一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你就忍心看着你那瘸腿的妹子也跟着受罪?” “奶奶,你放心,活人不会屁被憋死。我这不是在家呢嘛,总能找到办法的。”青年好生安抚了老太太,然后微笑着向应物招招手:“小兄弟,先进来吧。” 应物感激地道了谢,抱着绿柳进屋。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座小院虽然简陋,却治理得井井有条,院的四墙很干净工整,一侧搭了些瓜果植物,另一侧种了些小菜,菜地中的杂草除得十分干净,院子里有一个树,树下置了一张石几两张石凳,石几上还有一副未下完的棋局。墙上屋檐下挂了几串黍米,预示来年丰收,院子本身也打扫得很洁净,只一看便知道这家主人和平常农夫不同,颇有些雅韵逸致。 “小兄弟,这位女公子是你什么人?我看她受伤不轻,恐需要立即医治啊。”青年把应物领到一间卧房的卧榻前,示意他把绿柳放在榻上。 “我姓江,江应物,邯郸人,她是我妹子绿柳,本来我是来此地探亲,不想却在昨日夜里遇到山贼,应物力拙,致使妹子为山贼所伤。”应物低头回答,他平时从未说谎,此刻一说便脸色极不自然。 青年微微一笑:“原来如此,难怪我听小兄弟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在下徐勃,刚巧会一点点粗浅的医术,不知小兄弟可愿让我瞧瞧令妹的伤势?” 应物望向绿柳,绿柳坚决地摇摇头,她的意思很明白,男女授受不亲,她不会让其他人看自己的身体。 徐勃看出了其中意思,连忙说道:“两位不要担心,刚好我有一位小妹,可以配合我一起行医,我在屋外,只需要她帮我传话则可。”随即他扭头大声喊道:“徐慧,出来见见客人。” 第五十六章:徐氏兄妹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随着一阵轮子碾压地面的扎扎声,一辆木制轮椅停在了门口。轮椅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色粗布长裙的年轻女孩,怀中抱着个暖枕,脸上露出如和煦春风般的微笑,十分大方得体地在轮椅上对应物道了个万福:“徐慧见过公子。”随即又向徐勃嫣然一笑:“大哥,找我有何事?” 应物大为诧异,他没想到在这种山野地方居然能见到如此气度不凡的一双男女,他想还个礼,却发现摆不出一个合适的礼仪姿势。最后还是徐勃哈哈一笑道:“正事要紧,小兄弟就不用客套了。”才化解了这份尴尬。 门口不算是特别平整,徐慧的轮椅被卡在那里比较难进来,徐勃走到门口,双手微微一用力,就把轮椅连同徐慧一起抬进了屋子。应物微微抬了抬眉头,他能看出这徐勃的臂力十分惊人,普通人单是抬一个轮椅没问题,可若是上面还坐着一位年轻女子,那便不会如此轻松了。 徐慧推着轮椅来到床前,目光和绿柳对视片刻,才微笑着对徐勃和应物说道:“你们两位先出去吧,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应物心中暗暗赞许,这徐慧果然是个聪慧的女孩,只需要看一看便明白需要做什么,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这并非他们兄妹第一次配合。 两人退出门外,徐勃顺手把门带上,然后便开始忙碌起来,烧水、熬药、准备针石药引,待一切都准备妥当后,从另一间屋子里推出一个带轮子的三层架子,把准备的东西全部放在上面,然后把架子推到门口。 “徐慧,我把东西都放门口了,你自己来拿一下。”徐勃说完主动后退几步,坐到堂屋的中间,在这里除非是眼睛长了几个弯,否则绝对不可能看得见里面。整个过程应物全部看在眼里,他可以肯定,这徐勃的确是个谦谦君子。 徐慧把门打开到刚刚能容纳架子通过的程度,把架子拖进去,随即掩上房门。片刻之后传来她的声音:“背部刀伤三道,第一道为砍伤,右侧肩井至左风门,长九寸,深八分,见骨;第二道为砍伤,右侧风门至脾俞,长一尺二吋,深六分;第三道为刺伤,位于三焦左上各一寸,深两吋,未及脏腑。” 听到这些伤口的名称,徐勃的眉头紧紧锁起,似乎颇感棘手。应物不懂穴位,但是听这一道又一道伤口的长度和深度便已经可以想象严重程度,可绿柳这个小丫头居然全程都没有哭喊一声,这是用多大的毅力在支撑着自己啊,她为的是什么?她完全可以哭出来,告诉应物自己很痛,很难受。让应物走得更平稳一点,关爱更多一点点。 应物的心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可是他很快又坚定了信念,所有的外在行为,都不是自己改变意志的理由。 “伤口可有异状?”徐勃问道。 “有,伤口有红肿,部分还有青紫。”徐慧在屋子里回答。 徐勃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双手握拳放在额前,沉声说道:“清淤。” 清淤就是擦洗伤口,屋子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随即听到绿柳一声低低的惨哼。 “第一次清洗完毕,换水。”徐慧在屋子里说道。随即传来轮子扎扎声,房门打开,徐慧把架子推出来,又把门关上。 应物看着那满满一盆红色的水,就像鲜血般浓稠,心中再次抽紧。徐勃迅速起身,把一盆水倒入早就备好的桶里,又打了一盆热水放在架子上,如此清洗三遍才开始上药。 首先上的便是刺伤伤口,此处伤口特别深,药物需要进入伤口,所以那疼痛便可想而知,应物第一次听到绿柳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大哥,她晕过去了。”徐慧在屋里说道。 “别停,继续上药,越等越危险。”徐勃脸色凝重地回答。 又是一声惨叫,似乎是绿柳悠悠醒转,随即便听到她一声接一声的呢喃:“哥,哥,你在哪里?” 徐勃目光转向应物,应物紧紧咬住嘴唇,他知道现在是绿柳最痛苦的时候,她想要自己在身边握住她的手,可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他只能在心中不停默念:“没事,绿柳,再忍忍就好了。” 等到徐慧满头大汗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徐慧打开门后冲着应物嫣然一笑,手指朝屋子里指了指:“好了,快进去看看吧。” 应物快步进入里屋,看见绿柳匍匐在床榻之上,身上盖了一床薄被,已经沉沉睡去了。她的表情很紧张,紧蹙双眉,长长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似乎在梦中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应物想要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给予她安慰,可是在举起后又放了下来。 徐勃和徐慧跟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一举一动之间的变化。应物最终什么也没做,而是转身对两人行了一礼:“应物替小妹谢过两位。” 徐勃伸手拍了拍应物的肩膀:“小兄弟客气了,孟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天下人走天下路,哪有事事顺心的,总会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感谢的话切莫要再说了。” 徐慧也附和道:“我大哥说的有道理,我们现在就静静等待令妹康复就好了。现在早已过了餐饭时辰,我们还是先去洗手吃饭吧。” “对对对,吃饭,吃饭,等这么久,奶奶估计又要骂人了。”徐勃爽朗地笑了起来,一手拉着应物,一手推着徐慧,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第五十七章:床前门外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和绿柳在徐氏兄妹家住了下来,在徐慧细心的照料下,绿柳也在一天天好起来,这让应物特别欣慰。两个年龄相仿的姑娘非常谈得来,她们就像山林间两只清脆的百灵鸟,成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徐慧虽然没了双腿,可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让应物也赞不绝口。她不但性格大方开朗,还能完全照顾自己的起居生活,徐勃为她准备了一些非常方便的生活器具,像轮椅、带轮子的架子等,她完全可以自由在自己的小院中活动。 应物对女孩子的话题不感兴趣,每次当她们说话的时候便会一个人坐到门口去发呆,可是不一会儿徐慧便会推着轮椅来到他的身边,似笑非笑地对他说:“绿柳找你。” 应物偶尔回头看她一眼,总能从对方的眼中感受到洞悉一切的压力,连忙低下头“哦”了一声,便匆匆进屋去。此时徐慧便会乖乖地一个人呆在院子里的老树下,仔细研究那一局从未下完的棋局。 应物走进屋子,便看见绿柳气鼓鼓地瞪着眼看着自己,应物走到床前,低声问:“绿柳,你怎么啦?” “你为什么老给徐慧他们说我是你妹子?” “你叫我进来就是说这个事啊。”应物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笑完后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当初自己也只是下意识地撒了个谎,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撒这个谎的目的是什么。 “你干嘛不回答?”绿柳看着应物,应物摸了摸鼻子,想要找一个合情合理又不使她生气的答案。可是不等他找到这个答案,绿柳又问道: “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徐慧了?” 应物瞪大眼睛,连连摇头:“怎怎怎……怎么可能?” “你撒谎,徐慧那么漂亮,又那么能干懂事。”绿柳一副委屈的模样,眼泪似乎就要从眼眶中掉出来。 “别乱说。”应物连忙回头,看看徐慧有没有在屋子门口,随即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只是他们的客人,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诘儿”,绿柳被他狼狈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轻轻地撅起小嘴撒娇道:“哥,坐我旁边来好不好?我想和你说说话。” 应物侧身坐在床榻边缘,绿柳想要翻动身子,可是才微微一动便疼得直咧嘴。应物轻轻按住她:“别动,否则伤口再裂开就麻烦了。” “可我想握你的手嘛。”绿柳幽怨地望着他:“要不,你把手伸进来让我摸一下好不好。” “这……”应物有些尴尬地摇摇头。 “你要是不肯,我就把手伸出来。” 绿柳作势又要翻身,应物连忙说道:“好好,你别动,你告诉我手在哪里,我来找你。” 绿柳狡黠地用下巴点了点,示意应物自己手在那个地方。应物往门外看了看,依稀能看到徐慧的身影依然在老树下方,他心一横,把手伸进被子里。 被子里很温暖,应物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按照绿柳指的地方轻轻一把握住,可是很快,整个人像雷击般从床榻之上弹开,他的脸色苍白,瞬间又涨得通红,嘴里磕磕巴巴地说道:“你……你……绿柳,你……”。 绿柳的脸同样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上,只是她并未回避应物的眼神,而是勇敢地望着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哥,从现在起,我可就是你的人了。” “胡闹!” “怎么啦?哥,你讨厌我吗?”绿柳突然觉得很委屈,瘪了瘪嘴,眼泪都快掉下来。 “不是……绿柳,咱们不开这种玩笑好不好?你看,我们年纪都还这么小。” “不小了,你看我都十五了,我娘在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生了我。” “可你不是说她难产……死了嘛。” “我不怕死,哥,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绿柳眼睛定定地望着应物,目光中是斩钉截铁的意志。应物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怯懦的滋味,他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看绿柳如宝石般明亮的眼睛。 门口响起了轮椅的扎扎声,徐慧推着轮椅进入屋子,她有些讶异地问道:“怎么了?你们兄妹俩吵架了?” “没事。”应物摇摇头:“对了,徐勃大哥早上说他有事出去一趟,我去看看他回来没有。” 话音刚落,院子的门“嘭”的一声被人踹开,随即一声粗鲁地骂声响起:“徐勃,槽喃马了个驴腚,给老子滚出来。” 应物快步来到院子里,见呼啦啦一下子进来了十几位大汉,为首是一个身穿锦绣长篇的矮胖子,他仰着头,目光来回在院子里扫了两遍,似乎很满意这院子的布局,最后把目光停在应物身上,一边扣鼻孔一边问:“小子,徐勃在哪里?” “出去了。”应物淡漠地回答,对于这目高于顶的家伙,他打心眼里觉得讨厌。 “出去了?”矮胖子哈哈一笑,回头对手下人说道:“这小子是不知道老子们是谁吗?还是说徐勃他也敢跟老子们耍把式了?” 大汉们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谄媚道:“孔大爷,这十里八乡的谁还敢不知道您的大名,除非他就是一傻子。”话音未落,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应物皱起眉头,双拳慢慢握紧。那中年汉子见状嘿嘿一笑:“大家看到没,那傻子还生气了,弟兄们去给他松松皮肉去。” 众人附和一声,就要动手,徐慧推着轮椅出来,大声说道:“孔叔,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我大哥好去接您。” “呵哟,这不是徐勃家那瘸腿的妹子吗,出落得这么俊俏了。”被称为孔大爷的矮胖子一见徐慧,眼睛立刻闪烁着奇特的光芒,滴溜溜地一直在重要部位转来转去。 徐慧尴尬地抄起双手,轻咳一声:“孔叔,您今天来的真是不巧,我哥一大早就见朋友去了,您看要不这样,您约个时间,我大哥到时候在家恭候大驾。” “嘿嘿,哈哈。我常听人说这徐勃别的不多,可就是朋友很多,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不过我孔尚志可不是任由你们随便使唤的人,今天既然来了,总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你说对吧。” “孔叔说笑了,您看我们家家徒四壁,估计也没什么您能看上眼的……” 徐慧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孔尚志打断了:“不,我不但能看上眼,而且特别喜欢。小姑娘,今天只要你跟我走,你哥欠我的租子我一文不要,我还倒贴他钱。” 众大汉又哈哈大笑起来,纷纷起哄,随着孔尚志的手势,一群人一拥而上。徐慧终于惊惶起来,厉声喝道:“你们讲不讲道理?我们只是欠租子,我哥回来就会还你们,啊……” 徐慧发现一只手已经搭在自己的轮椅上,吓得惊叫一声,刚要狠狠一口咬下去,那只手已经推着轮椅往屋子里面走,随即听到应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去屋子里呆着吧,我不叫你别开门。”随即堂屋门嘭地一声关上,徐慧怔怔地望着那岁月斑驳的木门,温热的眼泪突然从眼眶中滑了出来。 应物站在门口,就像是一尊神像,傲岸而不屈。他冷冷地逼视着孔尚志,眼神中满是厌恶和鄙夷。孔尚志被他看得极其不自在,大声吼叫:“槽喃马了个驴腚,这傻小子敢挡老子们的路,把他给老子弄死了,再把那小姑娘带回去。 大汉们正不知道明明还在眼前的徐慧怎么就被应物给弄走了,听到孔尚志发话,立刻冲应物扑了过来,一时间院子里一片混乱,碰撞声、倒地声、**声此起彼伏。徐慧听着门外的声音,似乎看到了一个少年正被十几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踹,手不能动,口不能言,气息奄奄的凄惨形状。她伏在门上,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第五十八章:天意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云淡风轻,寂然无声。 门外的混乱终于停止下来,徐慧终于一咬牙,缓缓拉开房门。她知道自己躲在屋里也没有意义了,与其让别人冲进来,再赔上一个绿柳,不如自己主动走出去,或许才对得起应物付出的年轻生命。 院子里很乱很乱,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人,应物站在门口,回过头来看了徐慧一眼,微微一笑。他的衣服破了,脸上到处是青肿,但依然站在那里,犹如一棵守护山岗的孤松。徐慧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哭声中有激动,有开心,有解脱,或许,还有些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哭声未落,远处再次响起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徐慧脸色再次变得苍白,她惊恐地抬头望着应物,应物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她退回屋里。也就在此时,院门再次被撞开了。 “大哥。”徐慧望着从门外冲进来的青年,张大嘴半天没有合拢。 第一个冲进院子的人是徐勃,他的神情十分焦灼,脸色因紧张而显得苍白,嘴唇也在微微颤抖。可是他很快又转变为惊讶,楞楞地望着满院子躺着的大汉,随后目光从应物脸上和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徐慧的身上。 也就在此时,更多的汉子从院门外冲了进来,他们身穿青袄,头缠白布,手握钢刀,排列整齐,就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面铸造出来的模具。 “你没事吧,徐慧?”徐勃快步来到徐慧面前,心疼地望着妹子,他从她的脸色还能看见遗留的惊恐和悲伤。那依然滚滚而落的泪珠便是最好的见证。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徐慧瘪了瘪嘴,终于哭出了声来,无论她平时表现得如何冷静大方,可她终究只是个女孩。 徐勃轻轻摩挲着她的秀发,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妹子,哥回来晚了。” 一个头缠白布的虬髯汉子绕着院子里孔尚志等人走了一圈,忍不住啧啧赞叹:“厉害,十二个,不是断骨就是内伤,不知道是哪些高人出的手,早知道就不用我们跑这一趟了。” 孔尚志等人被应物打伤,此刻本就害怕,突然看到院子里多出这么多持刀武士,更加不知所措。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一个武士一脚踹翻在地,武士用刀尖指着他的鼻子,吓得他赶紧哀求:“大侠,大侠饶命,我只是来收租子,是我老爹叫我来收租子的。” “收租子。”虬髯大汉嘿嘿一笑,来到孔尚志面前:“个收破租子用得着这么多人吗?” 孔尚志涕泪横流地说道:“我也不想的,这些人是我老爹派来监视我,怕我把收到租子拿去花掉。大侠您放了我吧,我也很可怜的。”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虬髯大汉被他气笑了,他一脚踹在孔尚志脸上,骂道:“你他妈撒谎都不带眨眼的,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剁了你。” 孔尚志双手捂住脸,杀猪似地哀嚎起来,一边嚎一边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孔尚志从来不骗人。徐勃,徐勃,你放了我,你家的租子我不要了。” 徐勃安慰了徐慧一番,才来到孔尚志的面前,虬髯大汉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徐勃,你千万别相信这家伙的鬼话,他特别能装,最好是现在就把他给咔嚓掉,永绝后患。” 徐勃摇摇头,然后蹲下身子对孔尚志说道:“孔大爷,情况我已经听我妹子说过了,这个事情是你不对在前,被打伤也是你咎由自取。但我徐勃是讲信义的人,欠你家的租子我一定会还,我和你约定的是初八,今日还不过初四,初八的时候只管来取便是。但是今日之事你们最好是看在眼里,烂在心中,否则我徐勃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你们碎尸万段。” “我懂,我懂!”孔尚志一个劲地点头:“徐公子放心,我一句话也不会对别人说,一定会烂在肚子了。” 徐勃站起来,对着孔尚志等人喝道:“滚吧,记住我今天说的话,谁要是敢在外面乱传今日之事,我徐勃绝不饶他。” 虬髯大汉急道:“徐勃,不能放他们走。”可是徐勃挥挥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孔尚志等人见状,连忙爬起来,互相搀扶着匆匆夺门而去。 “唉,徐勃啊徐勃,你这样放他们走,是要出大事的呀。”虬髯大汉狠狠一拍大腿,懊恼地叹息。 徐勃微微一笑道:“梅兄,孔尚志只是一个没用的混子,杀不杀他并无所谓。我等今日大张旗鼓地跑过来,刚巧孔老太爷被杀掉儿子和十几个手下,你说那老头子他会怎么办?还不如让他多考虑考虑。” 虬髯大汉还想再说,徐勃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咱们还是先来见过我的恩公吧。” 说完来到应物面前,深深一揖:“江兄弟,今日若不是你施以援手,徐勃恐怕会抱憾终身,请受我一拜。” 应物连忙伸手扶住,徐勃双腿微曲,双手顺势下压,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般朝应物扑了过来。应物立即明白这是徐勃在试自己的身手,不过反正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自己除了速度快一点、力气大一点,本来也没有其他本事。因此他双手用力向上一托,硬生生把徐勃给扶了起来。 “好身手。”这次不只是徐勃,就连虬髯大汉都跟着喝彩。徐勃的本事他很清楚,可应物居然能够在和徐勃的对抗中更胜一筹。他的双目闪烁着兴奋地光芒,开始从头到脚地打量起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来。 应物并没有显得很开心或很激动,他非常平静地回应道:“徐大哥也救了绿柳一命,还留我兄妹在此吃住,该说感谢的应当是我才对。” “哈哈,不说了,咱兄弟都不说了,既然有了这样一份情,咱们以后就算是一家人,梅兄,咱们几个一起到屋子里面喝一杯如何?”徐勃哈哈大笑,一手拉应物,一手拉那虬髯大汉,一起向屋子里走去。 那虬髯大汉也笑道:“这再好不过了,跑了这一阵,刚好有些口渴,喝口酒润润喉倒也不错。”随即又对那些武士喝道:“都愣着干什么?把院子收拾收拾就赶紧回去,别让奶奶她老人家回来后担心。” 徐勃拉着两人在堂屋里坐下,随即他自己起身到里屋去翻出一坛老酒和一碟菜干,拿出几个酒碗,在三人面前各摆了一个。揭开封泥,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你们等等。”徐慧突然推着轮椅进了绿柳的屋子,在屋子里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阵,随即又推着那放药的架子出来,对徐勃说道:“哥,江公子受了伤,让我帮他上点药吧。” 徐勃眼中闪过一道古怪的光芒,很快便回归自然,他笑着道:“应该的,应该的,还是徐慧你细心,江兄弟你别动,就这样坐着就好。” 徐慧的手温柔地在他的脸颊上游走,三双眼睛同时盯着应物,这让他感到很不自在,可是又不好拒绝对方的好意。好不容易等到她忙完,刚刚端起碗喝了一口,徐慧又拿着一件徐勃的衣服来到他旁边,柔声说道:“江公子衣服破了,换下来让徐慧帮你补一补吧。” “不用不用。”应物连忙摆手,可是他一抬手才发现徐慧的轮椅扶手刚好插在袖子的破洞中,“刺啦”一声便撕下了一大块,这一回是不补都不行了。 “天意,天意。”虬髯大汉摇摇头叹了口气。徐勃则微笑着道:“江兄弟就别客气了,我妹子也算是心灵手巧,缝的衣服可不比成衣店差,我的衣服都是她弄的,省了我不少钱那。” “大哥你可真会夸你妹子。”徐慧白了徐勃一眼,惹得徐勃和那虬髯大汉哈哈大笑。应物无奈,只好换上这件稍显宽松的衣服,然后跟着徐勃他们细斟慢饮起来。 从三人的交谈中,应物知道这虬髯大汉名叫梅成和,堂兄是当地鼎鼎有名的白头军首领梅免。徐勃虽然不是白头军中人,和梅家兄弟却是莫逆至交,今日他本是应邀去做客,不想却有人来报说孔尚志带着十几个大汉往徐勃家去了,梅免立即让梅成和带上三十名武士跟着徐勃赶回家,他们本来以为今天会出大事,甚至准备好血洗孔家庄的,却没想到被应物给扭转了局势。 梅成和比徐勃对应物还要感兴趣,不停问长问短,应物本来便对徐勃兄妹撒了谎,又不能给他们说东海发生的事情,这一来除了儿时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便无话可说,干脆便闭口不答。徐勃看出应物的为难,便笑着不停敬酒,以避免双方尴尬。 应物本就不胜酒力,喝了没多久便起身离开,此时徐慧已经把缝好的衣服放到盆子里准备拿去洗,应物连忙一把夺过盆子:“徐慧姑娘,还是我自己来吧。” 徐慧微笑道:“江公子就别客气了,洗衣做饭本就是女人分内之事,徐慧虽有腿疾,这点事还是能做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一切都合情合理,可应物却感觉出不太合适,他正在想该怎样回答,屋子里的绿柳突然哎呀一声惊呼。 第五十九章:歃血为盟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绿柳正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她的动作很吃力,起身的动作触发了背部伤势,显得很痛苦。 应物连忙把她摁住,两人目光对视,绿柳的双目通红,目光中还有隐隐的泪痕。 “你怎么啦,身上伤势还没好,干嘛突然想起来?”应物低声责备她。 “你受伤了?”绿柳关切地问。 “一点点小伤,徐慧已经给我上过药了,很快就会好的。”应物心中稍稍有些感动,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我听到了,她还帮你缝衣服对吗?”绿柳说完后紧紧盯着应物,两颗银牙死死咬住下唇。 “我……她……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应物被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懵了,张口结舌地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东西。 绿柳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呜咽道:“哥,你是不是喜欢她,她那么能干,那么贤惠,你要是喜欢她我就成全你们,我马上离开这里。” 应物突然感觉自己有一种疯狂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却见到徐慧正推着轮椅缓缓地进屋。 “绿柳没事吧?”徐慧关切地问。 紧接着徐勃和梅成和也走了进来,梅成和眼前一亮,赞道:“好俊的姑娘。” “没事,我妹子就是担心我,你们去喝酒,不用管我们。” 绿柳看到徐慧,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谁是你妹子啊,你姓江,我姓章,我叫你哥是……” “表哥嘛,表哥也是哥。”应物赶紧打断她的话:“好了绿柳,咱不说了,你先好好养伤,养好伤我带你去邯郸。” 绿柳本来还想说,可是听应物说要带自己去邯郸,顿时破涕为笑,轻声说道:“知道了,哥。” 徐勃三人退出屋子,徐慧回头看了两人一眼,这一眼所蕴含的意味极为悠长。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半月有余,北风已经呼呼地席卷大地,绿柳的伤也好了大半,她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只是还不敢弯腰和用力。 这一日梅成和照例来徐勃家喝酒,这酒是他自己从白巾军带出来的,比徐勃家的酒要更烈,三人喝得兴高采烈。应物是有酒量的,小时候特别喜欢偷父亲的酒喝,无论藏在哪里都可以被他找到,刚开始江寰潋还教训他,后来慢慢也就随他去了。加之他生性喜欢交朋友,虽然海底的七年让他性格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可是面对如此热情的梅成和,他是不会拒绝的。 梅成和给三人碗中都斟满酒,然后端起碗来对应物说道:“江兄弟年纪轻轻就一身好本领,为兄实在是羡慕,能与你们二位成为兄弟,真是梅某三生有幸,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便喝了下去。 这句话每次喝酒他都要说上几遍,应物也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也举起碗说道:“能得到两位兄长的眷顾,应物也深感荣幸。”说完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徐勃欲言又止,最终在梅成和一再示意下也端起来喝掉。 这几碗烈酒下肚,应物稍稍有些飘忽的感觉,他看到徐、梅二人同样满脸通红,这在前面几次可是不曾有过的。他觉得有些好笑,徐勃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潇洒飘逸,梅成和更是像庙里的山神,他起身给一人斟满一碗,然后拿着酒坛摇摇晃晃地说:“两位兄弟,难得我们如此投缘,我有个提议,咱们就在今时、今日、此地,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如何?” 徐勃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从梅成和的脸上一闪而过,梅成和却像完全没注意,依然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倒是应物很开心,他小时候经常和同伴们玩歃血为盟的游戏,没想到今日可以当真,当下便答应道:“好啊,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当个小弟好了。” “好兄弟。”梅成和立刻对应物来了个大大的拥抱,随后转向徐勃:“兄弟,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你不会不给哥哥这个面子吧。” 徐勃如何不知道梅成和心里在想什么,这十有八九是他堂兄梅免想的主意。可是他也很无奈,他没想到应物回答得如此干脆,连中间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给他留一点点,现在这状态,不答应也得答应了。当下微微一笑道:“但凭大哥吩咐。” “好,咱们三人今天就以天为证,以地为凭,以酒为媒。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梅成和,三十有六。” “我,徐勃,二十有六。” “我,江应物,一十有六。” 三人一起说道:“结为异性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从今往后风里雨里,刀山火海,共赴生死,如违此誓,五雷轰顶。” 三人割破手指,滴入鲜血,随即一口喝干碗中酒。 “好兄弟,以后哥哥有任何好处,绝不会忘掉两位弟弟,便是有朝一日得了这天下,也有你们两位好兄弟一份。” 梅成和哈哈大笑,徐勃双手微微颤抖,应物则听得莫名其妙。恰巧此时一阵风起,院子里的绿柳和徐慧一齐欢呼起来:“哇,下雪了。” 这雪来得突然,也来得奇怪,纷纷扬扬,转瞬间就遮蔽了世界。两个女孩开心地在院子里转圈,迎着这风雪轻歌曼舞,为这世界凭添了一份瑰丽的景色。 应物突然心有所感,忆起李少君当初所弹的《四时歌》,其中有一首应景的冬日之歌《玄冥》,不由自主地便唱了起来: “玄冥陵阴,蛰虫盖臧,草木零落,抵冬降霜。易乱除邪,革正异俗,兆民反本,抱素怀朴。条理信义,望礼五岳。籍敛之时,掩收嘉穀。” 歌声苍凉,乘风而起,跨越天际。伴随着歌声,一支白巾裹头的队伍正从聊城出发,越过阳谷进入濮阳,向着当地的一座粮仓发动了突袭。 第六十章:去来兮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梅成和在漫天的飞雪中离去,离去前他再次狠狠地拥抱了徐勃和应物,嘴里喃喃说着:“兄弟,等着大哥,大哥很快就会回来找你们。记住,一定要等我。”随后仰天高歌:“老子去他的天兮去他的地,老子敢把皇帝当个屁。给老子天兵三百万,老子把白巾换天汉。”一边唱一边摇摇摆摆地走出院落,消失在茫茫无际的风雪中。 应物遥望着远方,心中热血澎湃。他还不完全知道结拜的意义,可心中却有了不一样的分量,可这分量到底有多重却完全无法衡量,就拿霍嬗来对比,孰轻孰重? …… 时间一晃便到了年关,自从那天结拜后,梅成和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孔尚志也再未踏足过徐勃的院门,绿柳的伤经过几个月的修养和细心关照,已经彻底好的差不多了,大家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应物决定等到开春后便回邯郸,这几个月对徐勃兄妹的确造成了许多不便,在这样的饥荒年月中,许多人已经因为无力生存而远走他乡,或者入山为寇,或者曝尸荒野,徐勃终究也是财力有限,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太久便会像奶奶说的那样一家人被饿死。 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绿柳,绿柳十分开心,终于可以和应物一起去过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了。可是开心过后又开始伤感,自从那次战乱过后,和父亲便失去了联系,母亲因为难产而死,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绿柳便和父亲相依为命。章石也把这个女儿当做了掌中宝,握在手中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即便是后来收养了史波这个养子,可对亲生女儿的爱却从未变过。 想到自己就要离开生养自己的这片土地,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国,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心中如何能不难过。这些日子虽然她一直表现得十分乐观坚强,可每到夜深,或因疼痛而难以入眠的时候,其实她都在思念父亲,心中默默为父亲祈祷,希望他平安。她也曾拜托徐勃帮助自己打听父亲的下落,可是从徐勃朋友处得来的消息也是莫衷一是,有人说章石和史波当场被杀死,也有人说看到他们往楚地逃了,却没有一个人给出完全肯定的答复。 不管如何,能够和应物在一起,这已经算是不完美中的完美了吧。相信父亲也是愿意看到这种结果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应物,并且在考虑该怎样向徐慧告别。 徐家奶奶在院子里洗菜,徐慧在树下用粗纱纺的布做衣服,她们都很认真。应物走到徐慧身边,低声问道:“徐慧,二哥呢?” 听到应物的声音,徐慧手一抖,手指便被扎了一下,她连忙一边吮吸一边摇头:“没……没看到。” “刚还在这儿的,一转眼就不见了。”应物四处看看,的确是没有徐勃的踪迹,然后才想起关心一下:“对了,你手指没事吧。” “没事没事”。徐慧嫣然一笑,连忙又低下头继续做衣服。 “这衣服挺好看的。”应物点点头,他是真的很佩服徐慧的一双巧手。 徐慧脸腾地一下红了,咬着嘴唇低低说道:“你喜欢就好。” 应物也听出话里有什么不对,却没能品出其中的味道,只是觉得她的表情扭捏,和平常落落大方的形象不太一样。恰在此时,徐勃从外面匆匆跑了回来,他的头上和身上都是冰雪,手中还拿着一张布告,一进门便是脚下一滑摔倒在院子里。 应物赶紧上前扶他,但是徐勃似乎脚下发软,还没等起身又坐倒在地。徐慧也吃惊地望着他:“大哥,你怎么了?” 徐勃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手脚冰凉,浑身不住颤抖,嘴里一个劲地说:“完了,完了,我徐家就要完了,列祖列宗,我徐勃是罪人,罪人啊!” 所有人都愕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种话来。徐勃哆哆嗦嗦地展开布告,只见布告上画着两个人,两人皆是头裹白巾,左侧一人略显清瘦,右侧这人却是满脸虬髯。应物惊讶地说道:“这人长得像梅大哥。” 徐慧仔细看过布告,瞬间也是脸色苍白,颤声问道:“梅大哥……他们……造反了?” 徐勃懊悔地拍着脑袋:“我本以为他们只是想做个打家劫舍的强盗,却不曾想他们居然胆敢劫掠官府的粮仓,这可是谋逆之罪啊!要被诛灭三族的。” “那……怎么办?” “我与梅氏兄弟交好之事必瞒不过官府的耳目,虽然事发濮阳,离此几百里,也难保不被有心之人发现,我等须立即混入逃难人群中,离开此地。三弟你也最好不要回邯郸了,你若是回去,必然牵连全家,最好与我们一同找个偏远之处呆个三五年,看看形势再做决定。” 应物突然想起梅成和离去之时的约定,心中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可是不等他说话,远远地大路上响起了呼喝声,紧接着地面也开始震动起来。 “怎么回事?”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屋子里的绿柳都跑了出来。 应物探头往门外一看,脸色顿时变了,只见远方大道上大队官兵破冰扬雪,正朝着徐家庄疾奔而来。他大喊一声:“是官兵。” “官兵怎会这么快便找到我们?”徐慧望着徐勃,徐勃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关门,同时向应物喝道:“你带上徐慧,我们从后门出去。” 应物也不犹豫,端起徐慧的轮椅,然后对绿柳喊:“绿柳,你走我前面。” “奶奶,让孙儿背你。”徐勃返身去拉老太太,但是老太太却把手一缩,怒目而视道:“你想带我去哪里?这里才是我的家。” “不是,奶奶,是有坏人来抓我们了,我们得出去躲一下。” “哪里有坏人?他们才是坏人。”老太太伸手一指应物和绿柳:“他们在这里白吃白喝,还有谁比他们更坏?我不走。” 徐勃此刻哪里有时间和老太太争论,他一咬牙,沉声说道:“奶奶,得罪了。”强行把老太太抱起来,可是不等他迈开脚步,院门“嘭”地一声被踢开。 一阵风雪猛烈地灌进屋子,紧接着大群大群的官兵冲进院落,最后是一个统领模样的中年人走进来,在他的旁边,站着的是矮矮胖胖的孔家大爷孔尚志,他用鼻孔朝着大家,脸上露出冷酷的笑容。 第六十一章:末路囚徒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感觉端着轮椅非常不方便,干脆一把将徐慧扛在肩上,跟着绿柳从后门冲出去。 风雪忽然之间大了起来,密密实实,遮天蔽日。 沿着山林跑了一阵,身后的追兵已悄无声息,应物突然听到徐慧在不断抽噎,他想扭头安慰安慰,可一回头才发现:“二哥呢?二哥和奶奶为何没跟上?” 徐勃缓缓将老太太从肩上放下来,起身面对官兵,抛开最初的混乱恐惧,此时的他反而镇定了下来。从孔尚志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能得到这张布告,孔尚志为何就不能得到一张相同的布告?他孔尚志等这一刻恐怕等了很久了,所有的得意都已写在那张丑陋的胖脸之上。 “徐勃啊徐勃,你不是很厉害吗?”孔尚志摇摇摆摆地来到徐勃面前,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阴阳怪气地说道:“为了不给我租子,可以叫叛军来吓唬我。有本事你再把他们叫来呀,怎么,没办法?那就跪下来叩头啊,看看皇上会不会饶了你。” “孔大爷,你可千万别胡说,我孙儿是好人,你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老太太冲到孔尚志面前,拦在两人之间,生怕他动手打徐勃。 孔尚志一把把老太太推开,嘿嘿冷笑道:“徐家老太太,你想护着你孙儿,没有用的。这事儿可不是我孔尚志瞎说啊,我可是在病床上躺了好久,才几天刚爬起来。对了,那个打人的家伙呢?他是不是跑了?” 徐勃一直在思考,心中也在后悔,为何当初没有一刀杀了这孔胖子,此刻听到他提到应物,他知道不能等待了,等待只会让更多人陷入绝路。奶奶、徐慧、应物、绿柳…… “你血口喷人。”徐勃怒吼一声,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柄短刀,狠狠一刀捅进了孔尚志的腹中,他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嘴里同时大骂:“你这可恶的杀才,吸血的毒虫,我徐家世代贤良,我徐勃好歹也曾有官身在,却要被你欺凌,还要被你诬陷,我今日不杀了你便对不起徐家列祖列宗,对不起被你鱼肉的百姓,更对不起浩荡皇恩。” 徐勃骂一句捅一刀,短刀一刀又一刀地刺穿他的体内,鲜血如喷涌般洒满院落,将白雪染成一片殷红。 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震惊了,那校尉统领立即命人把两人分开,徐勃兀自大喊:“这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他每次来都要多收我三分利钱,我早就想杀他了,我徐勃一人做事一人当,放了我奶奶。” 徐勃一松手,孔尚志身子便倒在雪地中,他想说话,可是喉咙被鲜血堵塞,喀喀几声后鲜血又从嘴里溢出,他抬了抬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却最终也沉重地垂了下去。 院子里面一片混乱,徐勃被一名官兵的刀鞘狠狠敲在后脑勺上,小腿上被狠狠踢了一脚,跪倒在雪地中,紧接着一顿乱拳,打得徐勃鼻青脸肿,鲜血飞溅,才由两名士兵架着他在雪地中拖行。 徐老太太看见孙子被打成这样,跪在校尉的面前苦苦哀求,校尉冷哼一声,轻轻一脚将她踹翻在地,直接从她身上跨了过去。 “去看看,屋子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校尉统领吩咐手下士兵进去检查,片刻后士兵推着一个轮椅出来:“报,屋子里没人,后门开着。” “军爷,求求你放过他们,我孙女生下来就没走过路,她不是坏人,求求你了……”老太太爬起来抱住校尉的腿,校尉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喝道:“你这老东西,哪来的那么多事情,来人,给我带回去一起审。” 几个士兵冲上来拖着老人便走,老太太一步三回头,一边哀求一边咒骂,哭声在整个村庄上空弥漫。 “孟三,你带几个人去看看,他们有个瘸子,应该跑不远。”校尉对身旁一名伍长说道,伍长立即带着自己手下士兵,沿着绿柳和应物的脚印追了出来。 应物茫然站在半山坡上,他能听到下方院子里的吵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他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办,可是想了好多种方法,好几次他都想冲回去,强行把徐勃救出来,可是每当看见绿柳和徐慧两双惊恐又悲伤的眼睛,他又不得不打消这种念头。她们实在是太脆弱了,就像覆巢之下的危卵,稍有不慎便会破损甚至毁灭。 下方的声音依然嘈杂而激烈,可是大队士兵却已经开始往后撤退,应物正在观察徐勃的所在,绿柳突然指着下方的小路说道:“哥,好像有人来了。” 应物定睛一看,果然在拐角处有五六个士兵正在上山。士兵们也发现了他们,为首的伍长孟三立即大吼一声:“在那里,别让他们跑了。” “快跑。”应物也是一声大吼,紧紧抱着徐慧,和绿柳一起向山上跑去。 然而绿柳毕竟是女孩子,而且是大伤初癒,速度哪里是这些士兵们的对手,才不过跑了两箭之地便已经气喘吁吁,而就在此时,一名士兵已经挥舞长矛朝着应物的后背刺了过来。 徐慧一声惊呼,眼看着长矛就要刺穿应物的背心,吓得紧闭双眼,恰巧应物往前迈出一步,这长矛才堪堪落空。也就在这一瞬间,其余几名士兵已经挥舞着钢刀扑了上来,把应物等三人围在当中。 雪下得更密集了,纷纷扬扬,落在人头上、身上、脸上、手上,比羽毛更轻盈,迎着北风,冰肌入骨。 “好标致的两个女娃娃。”一个士兵开口赞叹:“这要是能娶回家去,啧啧啧……” “那个可是瘸腿的,你也要?”另一个士兵取笑道。 “要,为什么不要,我舅老爷就是娶的个瘸腿女人,还不是给他生了八个大胖小子。” “这是叛贼的同伙,你有那个胆怕也没那个命。” 士兵们都哄笑起来,绿柳紧紧贴在应物身边,惊惶地问道:“哥,怎么办?” 应物低声说道:“一会儿我吸引他们注意力,你就跑,你不是会爬树吗,躲到树上去,他们穿得厚重,拿你没办法。” “那你呢?你怎么办?” “放心,他们抓不住我,我把他们引开就来和你会合。” “都是我,我拖累你们了。”徐慧趴在应物肩上,眼泪扑簌簌往下直流。 “说什么呢,你是徐二哥的妹子,我也当你是我姐。”应物安抚了徐慧一句,随后对绿柳说道:“准备好了,我一会儿往右跑,你就往左逃。” 绿柳听应物把徐慧当姐,心中突然一下明朗起来,她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坚定地点点头。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伍长孟三皱眉道:“小子,放下这个女孩,都跟我们走吧。刀枪无眼,别让这么好的两个姑娘跟着你送死。” 应物没有回答,而是沉声对徐慧说道:“抓紧了。”随即猛地往前一冲,迎着孟三刀锋扑了上去,刺啦一声,钢刀划破衣襟,在应物的臂膀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于此同时,应物狠狠一脚踹在孟三的小腹上,孟三猝不及防,整个人被踢得飞了起来,沿着山坡往下滚落。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应物已经突破包围圈大步奔跑起来,士兵们怒吼着从身后追来。 计划得逞了,应物心中非常开心,但是一个士兵在跑了几步后突然想绿柳,又回身朝着绿柳跑去。 第六十二章:谁是最倒霉的人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绿柳拼命往山上跑,她能感觉到背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在徐勃家养伤这几个月,让她又开始长出了婴儿肥,动作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灵敏。 追她的恰巧就是说要娶她们回家的那名官兵,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一边在后面喊:“妹子,别跑了,这冰天雪地的,摔下去刮花了如花似玉的脸蛋可不好。” 绿柳不理会他,咬紧牙根继续跑,那名官兵又在身后喊起来:“妹子,要不这样,你跟我走,我带你回家,咱们乐乐呵呵地过日子如何?” 绿柳恰巧见面前有一棵大树,干脆抱着树干就往上爬,她从小在山野里长大,爬树算是一种特殊的天赋,等到官兵追到时,她已经爬上了中间的分叉。然后才俯身对那官兵说道:“大哥,你不用追我,我有男人了。” “我不介意。”官兵仰头回答。他把刀插回刀鞘,试着往上爬了几次,可是身体都太笨重了,每次都刚刚爬了一点点又滑下去。 “妹子,你下来吧,你再不下来我就砍树了。”官兵绕着大树转了几圈,抽出钢刀比划两下,作势要砍。 “这位大哥,我们都是好人,你就不能放了我吗?”绿柳见他的样子还是有些害怕。 “妹子,不瞒你说,这世上哪有几个真正的坏人。要是都能吃饱穿暖,谁他妈想当山贼?谁他妈想造反?再说了,好人坏人也不是我说了算,得朝廷里面那几位说了才算数。” 那官兵一边说一边砍树,可是这大树坚硬如铁,一连砍了好几刀却只留下几个小口子,还把钢刀给崩了个缺口。那官兵气得骂起来:“这他妈谁造的?这要是拿去打仗,还能活命啊,真该把少府寺那帮家伙送去戍边,让他们也尝尝这有力无处使的味道。” 官兵在下方绕着树干转圈,一边转一边呵气。绿柳也在树干上方呵气,她感觉自己快冻僵了,似乎连血液都停止了流转,有好几次她都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妹子,下来吧,这树上呆不住的。你看看这天,谁都扛不住,前两天我抓一个贼,他也是躲树上,我就和他耗,耗了整整一夜,你猜最后怎么着?第二天早上,他从树上掉下来,冻成了一条冰棍,我们几个想抬着他走,结果一用力,把两只手臂一齐掰断了。你说说你这么好看个姑娘,要是也这样多可惜,你要是跟我走,咱们一起挤在热炕头,再生几个娃,也比冤死在这里强啊。再过几日便是太初三年了,咱带你回家,我老娘肯定特别高兴。” 那官兵就像个话唠,絮絮叨叨一直说个不停,绿柳也不理他,目光一直焦急地望着远方,突然她看到一个身影飞奔而来,顿时目光一亮。那身影比一般人更宽大,绿柳很快便认出那是应物抱着徐慧的缘故,在他的身后没有追兵。她刚要大声喊叫,突然发现山路上又一个身影爬了上来。 应物跑得飞快,他的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破裂的衣衫在风中飞舞,徐慧紧紧抱着他,手中握着一支长矛。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直到转过山坳,才发现伍长孟三脸上带着魔鬼般的狞笑,迎面一刀劈了下来。 速度太快,距离太近。 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应物再次出现了那种奇怪的感觉,眼前所有一切都慢下来了,呈现一种灰色,他能看清雪花被刀劈开的一瞬间的破碎,也能看到一滴水珠凝固成冰的过程,他本能地抬起腿,狠狠一脚踹在孟三的小腹上。 孟三再次飞了起来,刀尖从应物鼻尖前划过,落地时已在山坡之下,翻翻滚滚,消失无踪。 “呼”,应物呼出一口浊气,气雾化作冰珠落在雪地中,刚刚那一下实在是危险到了极点,他感觉背心被冷汗浸透了。也就在此时,他听到了绿柳的惊呼:“哥,当心。” 树下那官兵闻声回过头,恰巧看到应物抱着徐慧大步走来,他失声说道:“我的妈呀,这小子是怎么跑回来的?”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那官兵开始惊惶起来,双手紧握钢刀,战战兢兢地喝道:“你……你别过来,我是会武功的。看到这雪亮亮的刀没有?一刀下去你就没命了。”他在空中虚劈了几下,见应物毫不理会,只好用袖子抹了抹冷汗:“好吧,我看你这么年轻,死了怪可惜的,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 话虽这样说,却是他自己先往旁边走,但是应物并没有打算放走他,他从徐慧手中拿过长矛,快跑两步,手一伸便架在那官兵的肩上。 那官兵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扔掉手中钢刀,声泪俱下地哀求道:“好汉饶命哇,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了不打紧,我那八十岁的老母和刚生下八天的娃该怎么办啊?” 应物走到他面前,一脚踢开地上的钢刀,冷冷说道:“我问你,你们是哪里的兵?要把我二哥抓去哪里?” “你二哥?你是说那个……那个……,我们是从聊城过来的,肯定是要把他带回聊城。不过也不好说,你们……不不不,是你二哥,他可是叛贼的同党,也可能会把他送去京都,由皇上亲自发落。” “聊城。”应物收起长矛,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好了,你走吧。” 官兵手忙脚乱地拾起地上的钢刀,不曾想脚下发麻,一个踉跄便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片刻之后听到下方传来孟三一声惨叫,估计是被自己手下这名官兵给误伤了。 绿柳从树上滑下来,一下子扑进应物的怀里,哽咽着说:“哥,吓死我了,我以为……以为……我们再也见不着了。” 应物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说道:“好了,这不是没事了吗。” “可是往后呢?我们往后怎么办?” 应物目光远望,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说道:“先说眼前,再说往后,当务之急,咱们先想办法把二哥给救出来。” “怎么救?”绿柳和徐慧同时望着他,两人的话虽相同,语气却不尽相同。 应物望着官兵们离去的方向,坚定地说道:“我们也去聊城,但是在这之前,我们得先准备些食物,走吧,我们先回家。” “回家?”两个女孩再次同时惊呼。 “对,回家,我们现在这样去聊城,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在路上。” …… 应物三人沿着原路返回,在路上发现了孟三和另外那名官兵,孟三的大腿上插着手下官兵的钢刀,那名官兵扛着他一瘸一拐地艰难行走。雪地本就湿滑,下坡并不比上坡轻松,那官兵两腿不住战栗,每一步走得都很艰难。孟三还在不停地骂:“你倒是走啊,你他妈怂个鸟啊,老子自己下来都比你走得快。” 那官兵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刚刚一脚踩下去,突然感觉旁边有人经过,定睛一看应物已经走到和他肩并肩的位置,顿时吓得浑身一颤,脚下一软便摔了下去。孟三猝不及防,刀柄正正地撞上地面,钢刀刺啦一下把他大腿扎了个对穿,直没至柄。孟三一声惨叫,抱着大腿眼泪哗啦啦不停往外流,破口大骂:“糙恁娘啊,你他妈莫吃饭的啊,我的腿啊!” 应物没有理会他们,大步从他们身旁走过。回到徐家院子,到处已是一片狼藉,屋子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就连粮食也被带走,不过幸好他们也只是拣大的拿,大家收集一下也还有不小的收获。绿柳还去准备了些衣服被褥,应物发现徐慧的轮椅还在院子里,干脆把徐慧放在轮椅上,自己再用绳子把轮椅绑在背上,三人准备妥当后,迎着风雪,终于踏上了去聊城的路。 第六章:怪人安禹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感觉自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在大地和屋檐间飞翔,刚开始他还觉得有些眩晕,有些害怕,可是渐渐地只剩下兴奋,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美妙得有些不真实。 黑衣人飞跃几条街道后落入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辆带蓬的牛车,一个满脸络腮胡,做樵夫打扮的精壮老人正靠在车辕上睡觉,他听得空中的衣袂带风之声,微微睁开眼,一抹精光从缝隙中射出。 “走,马上出城。”黑衣人说得十分干脆,他的动作更干脆,抬手把应物往车篷下一扔,自己跟着飞跃而上。 “你受伤了?”老人扭头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黑瓶:“我这里有刀伤药,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你赶你的车。”黑衣人冷哼一声,劈手从老人手中夺过药瓶,然后开始取面罩,脱衣服。应物惊讶地发现,这个黑衣人是一个面相精瘦的青年,身上脸上都布满了刀疤,尤其是一道从左侧眼睑下方一直贯穿到下巴下面的鲜红疤痕,看了让人触目惊心。这道疤痕往下破开了他的上下嘴唇,往上差一点便毁掉他的眼睛,也使他的长相变得无比狞恶。 “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老人看了应物一眼,眼神中有些困惑。 “我的事你别管。”黑衣青年一声暴喝,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颊泛出潮红。 老人脸颊上青筋一鼓一鼓地跳动,好容易压抑下愤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谁想管你的事?若不是你大哥让我帮你,我宁愿在家睡大觉。” “别用我大哥压我,我朱安禹不吃这套。要么你现在就赶车出城,要么我自己走出去。”黑衣青年一咬牙,把贴着伤口的衣衫全部扯下来,鲜血顿时又汩汩外流,他把黑瓶中的药倒出一部分撒在伤口上,然后撕下一条布条,借助牙齿的力量把它绑在肩膀上。整个过程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连哼也没哼一声,等做完这些后他把黑衣往地面上一扔,从身旁的一个包裹中扯出一件普通百姓常穿的灰色短褐套上,然后一瞪满是凶光的眼睛:“你到底走是不走?” 老人发出一声喟叹,终究是心中不忍,从车辕旁取下鞭子,轻轻对着那头正在埋头吃干草的老黄牛一挥。 朱安禹把一团破布塞进应物嘴里,应物几次想要挣扎,都被他用手臂钳住无法动弹。三人扮作一家祖孙三代,慢悠悠地出了城,走出半里后,朱安禹松开手臂,用手掌在应物脖子后面轻轻一拍,把卡在他喉咙处的一团破布给吐出来,应物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直到此刻,他们才隐约听到城门处有人在大声呼喝,越来越多的士兵来回跑动,邯郸城终于开始戒严了。 “去哪里?”老人迟疑片刻,还是主动发问了。 黑衣人想都不想地回答道:“去聊城。” “我要回家。”应物大声抗议,他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出过远门,此刻听说这两个奇怪的家伙要带自己去别处,连忙起身要下车,却被朱安禹从后面一把拽住衣襟,重重摔翻在牛车的木板上。 朱安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东西,你如今只是我的私物,最好本分些。” 应物瞪大眼睛,吃惊地说道:“大叔,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人,何时成你的私物了?” 朱安禹不搭理他,而是将长刀往应物面前一摆,应物顿时头皮发麻,他亲眼见过这刀的威力,哪里还能争辩。赶车的老人一声叹息,挥动鞭子,牛车缓缓向东而行。 …… 聊城与邯郸相距数百里,牛车的速度可不像是马车,一日也不过行数十里路。朱安禹双手抱着刀鞘,靠在车辕上打盹,应物瞪着眼睛看他是不是睡着了,见他一直这幅模样,心中便盘算着应该怎样脱身。这牛车不快,跳下去也不会受伤,关键还在于怎样才能不被追上。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牛车走上一道高坡,高坡两侧皆是浓密的树林。应物心中大喜,这个地方逃跑最合适不过了,自己个头小,只要能赶在对方发现之前钻进密林中,随便找个洞窟或草丛隐藏都能避过对方的耳目。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便浮上了一丝笑容。 “小子,别打歪主意,否则我会斩断你的双腿。” 朱安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应物遽然一惊,扭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正冷冰冰地注视着自己。应物顿时泄了气,耷拉着脑袋说道:“大叔,你干嘛跟我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啊?” 朱安禹冷哼一声,却不答话。 “我听说有些人贩,专门偷骗别人家的孩子,卖到偏远的山区,大叔是不是还做这样的营生?”应物试探着问道。 “你说呢?” “我是觉得,偏远山区的农家一定没什么钱财,与其这么远卖给他们,不如让我爹赎人,我家虽然也没什么钱财,可好歹我爹是个小吏,总能凑几个银子的,也省得你车马劳顿。” “你倒是会替人着想。” “对啊,你得了银钱我回了家,这样大家都开心,要不……咱们就调头回去吧?” “哼!”朱安禹冷笑一声,表情突然狰狞起来:“小东西,如果想多活几天的话,最好从此刻起给我闭嘴。” “不是,大叔你这样就不讲道理了……” 应物还想争辩,朱安禹却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一伸手把长刀握在手中,看那样子便要对应物下手。那赶车的老人见状皱了皱眉,沉声说道:“你最近是怎么回事?连孩子都不放过。如果让你大哥知道你对一个孩子下手,他一定饶不过你。” 朱安禹闻言勃然大怒:“老东西,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若是看不惯,你尽可以滚得远远的。” “你……”老人被气得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高耸,呼出的气把胡须都吹得飞起,却半天都说不出话。气氛又一次陷入尴尬之中,不过应物倒是松了口气,这两个怪人赌气,自己算是逃过了一次劫难,他也乖巧地闭上嘴,至此这一路便再也没有谁说话。 牛车行了三日,也才不过到了馆陶。馆陶虽只是隶属魏郡的一座小城,但因其不仅是长安东向商贸的重要路线,更是窦太主刘嫖的封邑,因此繁华程度反而不输一些大城大郡。 老人选择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客栈歇脚,三人草草吃了晚饭,朱安禹便拖着应物出门,老人张嘴想要说些甚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初春的夜依旧寒意袭人,走在街道上,不经意便能感受到苍凉的气氛。一轮明月高挂,月影中,三三两两的行人在坊间街角驻足停留,似乎还未从熏然的醉意中脱身。偶有些铺子门还开着,透出橘红色的光影,不知谁家的女子咿咿呀呀地还在唱曲。 朱安禹拖着应物在长街上走了几圈,不停犹豫观望,应物估计他是迷路了,他已经有两日没有和朱安禹说话,此刻趁机试探着问道:“大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闭嘴。”朱安禹一声冷哼,突然一把抓住应物的衣襟,飞身跃上屋脊。 第七章:馆陶冷月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再次体验到了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屋脊在脚下飘,城阙楼宇在眼中倒退,天上地下时而翻转,时而倒悬,而且这一次比上一次也更加快速,更加持久。 朱安禹跑了一阵,又在一处屋脊上停下,手搭凉棚四处观望;再跑一阵又停下观望。一连数次之后,应物终于听到这个平日少言寡语的怪人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晚上看哪哪都差不多,这司马家到底在哪里?” 应物终于明白了,敢情这朱安禹要趁着月色去拜访某人,可偏偏他还是个路痴,兜兜转转小半夜就是无法找到。眼看着即将月上中天,屋顶冷风习习,他很想提醒他下去找人问路,可是想想他动辄拔刀的性子,还是不要去祸害别人的好,最好是等他跑得累了,顺手把自己这个累赘给扔掉。 蓦然间,一曲悠扬的古琴音从小城一角升起,在月下盘旋良久,期期艾艾,飘飘渺渺,最后随风飘散。 朱安禹顿了顿,折转身,向着琴音来处的方向飞奔。他刚刚越过两座屋顶,突然发现前方一个黑影急速窜上,拦住了去路。 朱安禹皱了皱眉头:“小白,果然是你们?” 应物摇了摇晕乎乎的头,定睛一看,这位名叫小白的身穿黑色夜行衣,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夜色中看不清脸面,只是身材不高,而且感觉应该年龄不大。听到朱安禹的问话后他嘻嘻一笑道:“除了我们还有谁?我们可是专程来找你的。” “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咳咳。”小白掩嘴笑了起来:“这月华如水,天澄地彻,你一个大活人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只要不是瞎子都看见了。” 朱安禹沉默片刻,问道:“找我何事?” “我家公子说:朝廷已经派出宫廷卫尉韦锃追查此案,你事情办得很好,但却过于招摇,恐怕已经引起有心人注意,你要当心点,这有路不走你翻什么院墙?有车不坐你爬什么屋顶?” 朱安禹再次沉默,片刻之后问道:“公子可是在前方?” “就在湖边亭子里。” “带我去见他。” “公子说了,不见。” “为何?” 小白摇摇头:“公子怕麻烦,也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此外,你要找的地方就在前方路口右拐,过三个巷子便到了,你赶紧下去,别让人发现踪迹。”说完后向着朱安禹行了一礼,嘻嘻一笑,纵身跳下屋顶,在巷院之内惊起一阵犬吠声,那悠扬的古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他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朱安禹在屋顶踌躇良久,才摇了摇头:“装神弄鬼!小子,我们走吧。”说完也从屋顶一跃而下。 按照小白所指,朱安禹果然在路口右侧三个巷子后发现了一座破落院子,院门的木板也斑驳开裂,院门上方一块匾额,匾额上油漆早已剥落,上书“司马”二字。 朱安禹伸手拍门,片刻后一个醉醺醺的邋遢汉子摇摇晃晃地开门出来,见到朱安禹后先是一愣,随即开心地拉着他的手大笑起来:“朱老弟,居然是你,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进去说话。”朱安禹抬脚便往里走,对方赶紧闪开一边,等他走过后把门重新掩上。 院子里很乱,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长满杂草,墙角胡乱扔着些酒坛瓦罐,两只硕鼠在里面大摇大摆地穿来穿去,丝毫不害怕人。门口堆着一些毛皮,毛皮上还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邋遢汉子快跑几步,把毛皮掀开,从下方拖出两张垫子,用袖子擦了擦,铺在院子里的地上,然后憨笑道:“不知道您要来,也没准备,坐,请坐!” 两人面对面坐了,应物则坐在朱安禹身旁,点上一盏油灯,就着这馆陶冷月下用清风佐酒,酒倒是好酒,只是这氛围便显得有些凄清。汉子见应物不安生地一直东张西望,便一边斟酒一边问:“这位可是朱老弟的公子?” “不是。”应物和朱安禹同时回答。 “哦,对对对,我们分别也不过三年,记得那时候朱老弟还未婚配,又怎会有这般大的公子。糊涂,是我糊涂了,我先自罚三杯。”汉子说完,一仰脖子便把酒灌下去,接着又斟酒两杯,也是直接一口便喝掉。 那人抹了抹嘴唇,继续说道:“既然不是朱老弟的公子,又能够被朱老弟照看得如此紧密,想必是令兄的公子了。” 朱安禹脸色颇为不豫,冷冷回答:“不是。” “啊!又错了?”对方一愣,随即赔笑道:“既如此,我再自罚三杯。”说完又斟了三杯酒喝下去。 “那再让我猜猜……” 朱安禹见状,干脆单刀直入地说道:“不用猜了,我和他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 “没错,司马,我今夜找你,只是恰巧今日路过此地,顺便来向你打听个人。” 司马听说只是打听人,神情似乎轻松了许多,也不再去纠缠应物的身份这种事情。他伸手捋了捋一头乱发,嘿嘿笑道:“能被朱老弟打听的人,想必一定有了不起的身份吧,不知朱老弟要打听的是谁?” “马赟。” “马赟?人称当世第一铸造大师的马仲君?” “正是此人,我听说半年前他曾到过此地,此后便不知所踪。” 司马又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后叹息道:“马仲君之名,我也只是听说过,却无缘得见。传闻这天下三件宝器皆是出自其手,青叶剑落入天下第一剑客雷被手中;令兄阳陵大侠得一刀,名为何为;最后为皇帝铸八服,七剑埋于地下,用于镇大汉龙脉,独留“彘”于身边。倾慕他的人自然是多不胜数,有传言说他已归隐山林,也有人说他在为皇帝铸造八服宝剑后便被杀死。朱老弟找他可是也想铸造宝器?” 朱安禹点点头,挥手将长刀插于地面,月光下刀刃清辉闪耀,只是细看之下发现,刀刃上已有缺口,刀身也有了细小的裂纹。 “此刀名为银魂,说来也算是好刀,只是却难称宝器。这两年我每到一处便会打听马赟下落,我甚至连铸刀材料都已找好,只要你助我找到马赟,我可以帮你杀一个人来回报。” 应物见他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身上停留,顿时感觉头皮发麻。这朱安禹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说的铸刀材料是自己不成? 这样一想应物便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大能听进去,心里盘算着应该怎样才能逃走。可是方法想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有一个有用,等到朱安禹拖着他离开,他才惊醒过来,发现已到晨光微熹,晓露湿重之时了。 第八章:枯叶无魂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既然想找的人没有找到,应物以为大家喝完酒便会各自回家,谁知道第二日司马居然带着朱安禹去拜访了一位当地铸剑名家诸离子,这诸离子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年轻时曾是窦太主的门客,精研各种铸造形态,当朝许多王公贵族的佩剑都是出自他的剑庄。原本他是不肯见朱安禹这种江湖人士,可是在听司马说了宝刀‘何为’就在朱安禹大哥朱安世手中后,立刻转变态度,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庄园很大,而且处处彰显着精巧与优美,草坪上是生铁铸造的凤凰,凤凰栩栩如生似要展翅高飞;墙壁上是铁器雕刻的枝叶花蔓,涂上颜色娇艳欲滴。还有铁做的猛兽,挥舞斧钺的甲士,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庄园里到处响起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弥漫着呛人的烟火气,不时有人从三人身边经过,都会恭恭敬敬地向诸离子行礼,嘴里叫一声“诸离子”或“诸子。”往往此时诸离子便会得意地微微一笑,伸手轻轻一抚及胸的长髯,以示回应。 应物算是大开了眼界,父亲江寰潋也是一位匠人,家里难免会有一些手工物件,可真正要和这里比起来,却如蝼蚁之于虎豹;卵石之于明珠,不可同日而语。他反观朱安禹,却见他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反而目光冷峻,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几人来到厅堂之上,分宾主落座,诸离子命人奉上茶点,随即开始向众人介绍他挂在墙壁上的各种武器。 “这些都是诸离子年轻时所为,彼时我与他同为长公主门客,有两件还是我亲眼见他打造,就是那边那柄长剑和这边这柄短刀。诸离子也是当代铸造名家,所铸造兵刃不下千数,当朝王孙公子所配宝剑多数便是出自他手。”司马见朱安禹对这些武器似乎颇不以为意,连忙出言解释。 “哦,是挺多的。”朱安禹淡漠地回答。 诸离子哈哈一笑:“其实也没那么多,后来的刀剑大多是弟子们所造,王孙公子所讲求的无非是样式精巧,便于携带,至于水准,比少府寺所造略高即可。朱大侠可是见过宝刀‘何为’的,看不上这些很正常。” 朱安禹皱了皱眉头,没有答话。 司马如喝酒般一口把茶碗喝了个底朝天,随即哈哈一笑:“诸离子你也不要过谦,这些挂在外面的无非是骗骗凡夫俗子,我却是知道你是有宝贝的,否则这天下人又不都是傻子,岂能说骗就骗。去把你的‘落叶’取出来让朱老弟瞧瞧。” “好你个司马,一来就想揭我家底。”诸离子手指司马,故作生气状,可旋即又叹道:“既然你已说了,我若不拿出来还显得我小气。” 诸离子当下起身进入内室,片刻之后取出一柄宝剑,剑鞘通体枯黄,如即将掉落的枝叶。拔出长剑,一股森然之气喷薄而出,自然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好剑!”司马忍不住啧啧赞叹,起身观摩,就连朱安禹都微微动容,接过宝剑细细端详起来。 诸离子手抚长髯,为两人讲解道:“此剑名为‘枯叶’,乃是我集毕生所学打造。从构思到成剑足足用了十六年,灵感来源于汜水之滨,一片枯叶飘零,我当时有所感悟,便在流水畔,枯树底静坐三日,感悟这岁月流逝,时节变迁。此后每年都会去一次,直到一日枯树彻底僵死,被当地农夫砍来烧柴,我才豁然贯通,‘一叶既枯,便再无追悔’。” “妙!妙啊!”司马不住赞叹:“人一生成此一剑,便无怨无悔了。” 诸离子哈哈笑道:“司马谬赞了。不过我从师第一日起便想造天下名剑,年轻时不懂,以为只要多,总有一剑成名,后来才渐渐想通,剑不在多,而在精;剑不在精,而在心。” 朱安禹点点头:“确实好剑,但还缺一样东西。”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他,诸离子明显神色不豫,脱口而出道:“朱大侠这是什么意思,是看不上我这手艺吗?” 司马连忙打圆场:“诸离子先别生气,兴许朱老弟说的不是这意思,朱老弟的意思或许是——这剑虽是好剑,却缺一个能驾驭它的高手。” “非也。”朱安禹摇摇头:“这铸造技艺虽无可挑剔,这剑却终究是死物。” “死物?”诸离子忍不住笑了,用嘲弄地语气问道:“谁家的剑又是活物?朱大侠难道是想让这剑活过来,陪你说话解闷,逛街购物?” “所谓宝器,非为锋利,实则有魂灵在其中,说了怕是你也不懂。”朱安禹起身把枯叶扔还给诸离子,拉上应物转身便走。司马见状赶紧向诸离子道谢,追着朱安禹跑了出去。 诸离子呆立片刻,突然惊醒过来,大步向着朱安禹背影追去,边跑边喊:“朱大侠请留步。”然而朱安禹哪里理会他,仅仅几个纵跃便出了庄园。 …… 行行复行行,此去在聊城。司马赠我一壶酒,醉卧牛车笑苍狗。 应物躺在牛车上,望着头顶的白云苍狗不停傻笑。临行前司马送了他们一程,因为身边别无长物,所以便赠送了他们几壶烈酒,应物百无聊赖,便取了一壶来喝,这酒的后劲非常凶猛,哪里是他这般年龄的童子所能承受,才不过喝了小半壶,便醉倒在牛车之上。 只是这喝酒也有好处,说话也便没了顾忌,此刻他便望着天空一朵奇形怪状的云彩突然大喊起来:“喂,大叔,看到没有,那片云和你长得好像啊。” 朱安禹靠在车辕上,紧闭双目,便如泥塑木雕一般完全不搭理他。 “我是说真的,你看看,那是头,那是身子,那是眼睛,那是嘴,那是肩膀,肩膀那里有个洞。还有脸上有好长好长一条缝,和你脸上的疤一模一样。丑虽然是丑一点,看着还是满威风的。”应物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 朱安禹脸部肌肉动了动,依然没有回答。 “喂,大叔,跟我说说话吧。你晚上也睡白天也睡,不难受的吗?要不你给我说说你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吧。” 朱安禹两根手指慢慢纠缠在一起,复又慢慢松开。 “大叔,我那天见你杀那个胡子,好厉害,你是不是大将军?我听说大将军可以十步之外取人首级,是不是就是你那天那样子?” “大叔,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大叔,你说的兵刃也可以活过来是不是真的?” “大叔,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我想回家……” 第九章:夜刺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牛车进入聊城,三人照例在一家偏僻的客栈住下,老人草草吃了些东西便出门,应物被关在屋子里,看着朱安禹检查自己的伤势。 朱安禹的伤已好了七七八八,当日那一箭虽然凶猛,却并未伤及要害,加之老人的伤药也特别有效,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伤口已经结痂。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确认无碍后,从包袱中取出一件黑色衣衫套上,再用黑巾覆面,应物心中咯噔一下,似乎又见到了当日那惊天一击的黑衣杀手。 朱安禹坐在榻上,专注地擦拭自己的长刀,长刀如一泓秋水,光可鉴人,却透射出幽深的寒意。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对应物而言走得实在太慢,他生来便是一个好动之人,特别讨厌这种静谧。偏偏朱安禹却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他可以几天不开口说上一句话,就这样一直不停擦拭自己的刀。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老人佝偻着身子走进来,迅速又从身后把门关上。 朱安禹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如何?” 老人将斗笠摘下,深深呼了口气,站直了身体:“找到了,就在府垸街后面。” “走吧。”朱安禹起身,将长刀“银魂”插入刀鞘。 “等等。”老人摇摇头:“这一次很反常,我有不好的感觉,最好是再等等。” “哼。”朱安禹冷笑一声:“你是怕了吗?怕了你可以回去。” “可是我答应你大哥要把你平安带回去。” “那是你和他的事,与我何干?”朱安禹说完取一顶斗笠遮住自己,随即一把拉过应物的手臂,开门往外走去。 老人叹息一声,也只能跟出房门,他快步来到掌柜面前,拿出一串铜钱放在柜台上,低声说道:“掌柜的,麻烦把我的牛车取出来。” 掌柜的奇怪地问道:“客官,你们才刚刚住下又要离开,是小店哪里做得不好吗?此时天可是已经黑了。” “不是不是。”老人陪着笑道:“是我那孙子嚷着要我们带他出去逛逛,小家伙没进过城,趁此机会就遂了他的心愿,我们晚点还会回来的。” “哦,是这样啊。”掌柜的笑了:“那我给你说个地方,出门向右拐,过两个街口再往右,再过两个街口,然后往左,那里有个集市,名叫西庶铺,里面很多宝贝,保准你孙子喜欢。” “好好好,一定去,一定去。”老人忙不迭地答应,随后跟掌柜去后院赶了牛车出来,拉上站在街角的朱安禹和应物二人,牛车缓缓向府垸街方向行去。 夜黑风高,星月无痕,一车三人行走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只闻车轮扎扎,蹄声嘚嘚,好一派沉静肃杀的气氛。应物见老人和朱安禹都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心中觉得奇怪,悄悄问赶车老人:“老爷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老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却没有回答。应物还想再问,朱安禹把大拇指指按在刀柄的卡头上冷冷说道:“小东西,从此刻起,你只须带眼睛和耳朵,不要说,不要问,不要哭,不要闹,否则,我现在便割了你的舌头。” 应物赶紧把双手捂住嘴,心中却在暗暗想:这可恶的家伙,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他也抓起来,让他说话说上个三天三夜,敢停下来就狠狠拿鞭子抽。 想归想,应物终究还是不再说话,一路上听着单调的风声车轮声和牛蹄声,昏昏欲睡。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牛车突然一顿,应物睁开眼,发现它已经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的大榕树下停了下来。 赶车老人指了指院墙另外一边道:“右侧为府垸街,五官掾衙门便在里面;左侧是都尉府;你要杀的人便在两者之间那座院子,你去时须小心点,若事不可为,立即回来,我会在此地等你。” 朱安禹淡漠地哼了一声:“你只需把这小东西看好便是,其他的无需操心。”说完双脚轻轻在车板上一点,身子如大鸟般跃起,飞檐踏脊,转瞬消失在院墙的另外一边。 老人似乎有些坐卧不宁,不停探头四处观望,街巷尽头影影幢幢,也看不清是树还是人,只是感觉十分压抑。远处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恰似有夜行人逼近的脚步,这让老人更显紧张。应物却非常开心,朱安禹那变态的家伙走了,此刻正是自己逃跑的大好时机。 应物刚刚站起身子,打算从牛车上跳下去,院墙另外一侧突然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是呐喊声:“杀人啦!有刺客。” 嘈杂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伴随着兵刃碰撞声、呼喝呐喊声、甚至擂鼓声,院墙另外一侧无数火把亮起,甚至连屋顶上也站了人,火把映照的天空一片通红,似要把这天地烧出个大窟窿。 “坏了,中计了。”老人狠狠一拍大腿,转身从车底抽出一柄开山大斧,这大斧比人的脑袋还要大上三分,他挥动巨斧向着从院墙上扑过来的一道黑影劈去,刺啦一下便把那人脑袋劈下一般,鲜血和**撒了他一头一脸。应物被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这位平日里被朱安禹呼来喝去,看似毫不起眼的老车夫居然也是这样一位狠角色。 两声尖锐地呼啸破空而来,老人一把抓住应物,将他拖到墙根下,随着几声闷响,几只羽箭扎在应物刚刚落脚之处。 老人低声说道:“小子,呆在这里别动,否则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屋顶上再次落下两个黑影,老人持斧再次冲出,那两人还未及叫喊一声,便被他一斧劈过,两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其中一颗落入应物手中,热乎乎的血淋淋漓漓洒了他一身,应物定睛一看,那脑袋是一个长满络腮胡的中年人,此刻还瞪着一双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吓得应物赶紧把它扔过一边。 黑暗中不断有人冲出来,却都被老人斩杀掉,而另一侧街道的呼喊声却越来越厉害,不停有物体炸裂声和惨叫声在夜空中回荡,久久不散。 “你就在此处不要乱走。”老人冲应物低喝一声,反手劈死一名披甲士兵,便欲翻墙过去助战。恰巧此时一个黑影凌空落下,老人刚刚举起大斧,那黑衣便沉声喝道:“是我,快走。” 第十章:烈火焚街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朱安禹背上插着两只羽箭,脚步有些踉跄,而且衣衫破裂,满身血污,看样子受伤不轻。 牛车飞奔,蹄声闷闷。这牛若是发起狂来,比马还要迅猛,只是眼神和操控性都差了很多,才不过刚刚冲出巷道,便一头扎进拒马枪阵中,连拉都拉不住,一连滑出老远,才和板车一起侧翻在地,火光中可见拉车的牛多处伤口鲜血汩汩而下,浑身抽搐,眼神中流溢着疼痛的泪水。 “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拒马阵后,几排官兵整齐的呐喊,刀枪和弓箭同时指向朱安禹三人。紧接着身后脚步声隆隆,两侧屋顶也亮起火把,把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一位银甲将军排众而出,朗声说道:“对面的可是‘银魂’阁下?本官韦锃,知道你要来,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你就是那负责缉拿我的宫廷卫尉?”朱安禹冷冷说道。 “看来阁下的消息很灵通嘛。”韦锃微微一笑。 朱安禹环视一周:“这么多人,你可真看得起我。” 韦锃笑道:“银魂的威名可是如雷贯耳,前些日子我的一位同僚才惨死在阁下刀下,韦某当然得多做些准备了。怎么样,阁下现在是自己缚了呢还是让我们动手?” 朱安禹沉默片刻,突然把长刀架在应物的脖子上,厉声喝道:“让开,否则我先杀了这孩子。” 韦锃一愣,问道:“这孩子是谁?你儿子吗?” 朱安禹冲应物喝道:“小东西,告诉他你是谁。” 应物此刻已经完全蒙圈了,即便他再胆大,可是这一连串的血和杀戮反复冲击他的神经意识,也足以让他恐惧,他定了定神,嗫嗫道:“我,我叫江应物,邯郸人,今年八岁,父亲是……是……” “够了。”韦锃挥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你就是那协助这恶贼杀害我同僚的童子,今日又伙同贼子意图刺杀朝廷重臣,小小年纪已经这般可恶,来日更将为祸一方,传令下去,动手时不用顾忌这小贼性命。” 应物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眼看便可以被解救与家人团聚,转眼却又被冠以小贼的恶名,成了朱安禹的同伙。 老人大吼一声,斩断牛车的绳索,掀起车板挡住迎面射来的羽箭,与朱安禹一起退向墙根。韦锃则挥手让人搬开拒马阵,官兵们手执武器一步步向前逼近。 “起火了!起火了!”远处不知谁在大喊,紧接着街头屋顶上腾起一串火苗,于此同时巷尾及街角另外几处也被点燃,这些屋子大多是老旧木材结构,火借风势,转瞬便熊熊燃烧起来。 “快抓住他们,贼子有同伙。”韦锃大喝一声,士兵们蜂拥而上,向着应物等人扑了过来。朱安禹一把抓住应物,就要往屋顶窜,却被老人一把拉住:“上面目标太大,走下面。”随即巨斧狠狠砸在墙壁上。 砖石崩裂,泥土纷飞,墙面被老人砸出一个大洞。韦锃脸色一变,大吼道:“冲上去,别让他们跑了。” 恰巧这地方是一处人家的卧房,黑暗中一男一女正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三人鱼贯而入,后面箭弩齐发,两支被格挡,一支正中那男屋主脑门,那人当场便仆倒在地,女子则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两支火把探进屋来,追兵也紧跟着进了屋,朱安禹把应物往前门一推,反手一刀往身后破洞处劈过去,一名士兵来不及闪避,被他一刀斩断手臂,同样发出凄厉的惨叫。朱安禹接过火把扔在床铺上,片刻之间,熊熊大火便燃烧起来。 老人一斧劈开前门,刚刚冲出另外一条街巷,屋顶便是一排箭雨射下,他的斧头笨重,虽挡开了几支,肩头和小腿依然被射中。他大喝一声,将手中巨斧扔了出去,屋顶上好几名弓箭手被砸中后当场殒命。他趁着混乱冲入人群中,幸好此时街巷间的火势已经很大,处处烟熏火燎,而屋子里的居民们也跑上街,大家混在一起,有人惊呼有人哭喊,乱糟糟成了一团。 应物跑出屋子,立即被一团火焰逼得往旁边躲闪,四周到处是火,也看不清哪是哪谁是谁,虽然不时有官兵冲出来呵斥驱赶这些居民,然而面对无情火焰,哪里还有人肯听指挥,应物便茫然地跟着人群在街上奔跑。 一口气跑出好几个街巷,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灼热的气息早已不在,只有夜风吹得人心中发寒。应物停下脚步,回头看那依然猛烈的火焰,犹如巨龙在空中蜿蜒,大有不焚毁这世界不罢休的气势。 “不管了,今天能活着逃出来已经是万幸,能从那怪物手里溜掉更是不幸中之大幸,还是先去找个地方歇一歇,等天亮了就慢慢回家。想想还是家里舒适啊,有母亲照顾,兄长关爱,还有那么多好朋友可以一起玩耍。” 应物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刚要回头继续走,一只大手不知从何处伸出来,捂住了他的嘴唇,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被人架起来,扔进了一个黑洞洞的箱子里。 第十一章:公子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应物拼命敲打四壁,高声呼喊,却没有得到哪怕一点点回应。 四周黑漆漆一片,连呼吸都感觉有些困难,他侧耳听了片刻,明显感觉到有人在吃东西,而且稀溜溜地似乎在吃面食,便又加大了敲打的力度,渐渐地他感到壁板有了轻微的松动迹象,心中顿时大喜,正想全力把箱子撞开,箱盖却突然揭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一个类似香烛般的东西被扔进来,头子上还一闪一闪地冒着火光。 “喂,你是谁?干嘛抓我?”应物想要伸手去抓那扔东西的手,可箱子已经被重新合上,一股辛辣的气味迅速通过口鼻喉头进入身体,呛得他眼泪直流,不停咳嗽,可很快他发现自己脑袋发晕,手足无力,只能软软地躺在里面,任凭身子不停左摇右晃,听着车轮粼粼作响,心思却越沉越远,与之相伴的只有恐惧和茫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箱子突然一阵剧烈颠簸,随即马蹄声和车轮声都慢慢停了下来,紧接着响起密集的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吩咐道:“你们两个,把车上的箱子抬下来。” 应物感觉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他想张口喊,却发现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剩下。他感觉到箱子被抬了起来,身子飘飘忽忽的,却很快又坠落地上,惊出了一声冷汗。那熟悉的声音骂道:“没用的东西,给我小心点,这里面的东西摔坏了我要你狗命。” 抬箱子的人一迭连声的道歉后,应物感觉自己再次被抬起来,那种晕晕乎乎地感觉重新袭上心头,让人作呕,幸好这次没过多久便被搁置了下来。 四周再次陷入死寂,片刻之后响起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在箱子旁停下,应物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道:“公子,刚刚我们的人回来,说朱安禹已经逃走了。” “唔。”不远处响起一声慵懒的回应,又寂然无声。 那熟悉的声音说道:“这朱安禹,本事虽大,却是个没头脑的,公子上次已经提醒过他,下午也曾提点过他那车夫,他却依然不知道隐藏收敛,就这样冲进监御史家里杀人。若不是公子早有准备,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应物脑袋微微清醒了一点,终于想起这声音是谁,毫无疑问他就是馆陶时在月夜屋顶上所见的那位名叫小白的蒙面人。 果然那公子叹口气道:“这次朱安禹若是被抓,恐怕很多人要受牵连,但是那监御史若是不死,对我们也会不利。小白啊,你再去替我办两件事。” “公子请吩咐。” “嗯,第一件事,你立即差人找到朱安禹,帮助他们就近潜藏;第二件事,你立刻去核实那监御史的死活,若是死了,便安排朱安禹离开,若是没死,想办法让朱安禹再杀一次。” “回禀公子,我们的人就在外面接应他们,那韦锃虽然也在满城搜捕,但恐怕他未必能找到。只是你说的再杀一次……” 公子嘿嘿一笑:“韦锃现在既要救火,又要找人,正是兵力最分散,战力最弱的时候。若真需要再杀一次,你只需要让人谎报说城中某处发现受伤的朱安禹行踪,引开他片刻即可。以朱安禹的本事,不用等韦锃反应过来便可以结束一切。” “是,公子神机妙算,我这就去办。” 小白答应一声,便要离开,公子突然有唤住他:“等等,走之前先把箱子打开。” …… 应物艰难地从箱子里支起身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口气,感觉脑袋清醒了些。只是眼前的景物依然朦胧,隐约这是在一个房间里,灯火摇曳,映照出前方床榻上一个白衣人的身影。那人一头长发如流云般披下,洒落在肩背之上,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是用背对着应物。他的身下裹着锦衾,似一道漩涡,而那身体便是白色的浪涛。 “小家伙,你醒了?”白衣公子慵懒地问道。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你干嘛要抓我?”应物把心中疑问一股脑儿全抛了出去。 白衣公子轻轻一笑:“我是谁不重要,但这里是郡守大人的府上,至于问什么抓你嘛……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还需要你来回答。” “我?”应物被他的话搞糊涂了,这世上哪有绑架的问被绑者理由的事。 “没错,就是你,你只需告诉我朱安禹为何不杀你,还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就可以。” “我也不知道啊,你不是和他很熟吗?直接去问他不就行了。” 白衣公子叹息一声:“唉!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若是跑去问他,这事情便成了另外一番景象。我和他相交多年,却从来只见他对自己那破刀感兴趣,至于你,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紧抓个小孩不放手,因此我也对你感兴趣了。” “你就为了这事把我抓来?”应物被他的理由惊呆了,没想到他抓来自己居然仅仅是觉得好奇。 “这理由难道还不够么?”白衣公子笑道:“好了,既然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也回答你,现在该我问你了。第一,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没有啊,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就是在街上玩的时候被他抓走的,完全是巧合。” “之前也不认识他?” “不认识。” “这就怪了。”白衣公子自言自语,随即又问道:“他有没有对你做特别的事情?” “什么特别的事情?” “比如帮你洗澡啊,换衣啊,或者摸你的身体啊,甚至……” “额,好恶心啊,你这人思想怎地如此龌蹉?”应物赶紧摇头。 “这么说……没有?” “没有。” “好吧,咱们先抛开这个问题,来说说下一个。你现在知道我们的身份了,我现在要杀你,你不反对吧?” “啊……”应物再次被他的问话惊呆了,连忙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我现在只想回家。” 白衣公子沉吟片刻,叹口气:“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你是被我的书童小白抓来的,我是他的公子。” “你干嘛告诉我这些?我又不想知道。” “告诉你我才能杀你呀。” …… 第十二章:九车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呜呼,呜呼。可爱的小家伙们,我要开始吃掉你们的脑子哦。”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歌唱,声音飘飘荡荡,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紧接着是一声惊恐的尖叫,声音凄厉悠长,还带着回响。随着尖叫声,到处都响起敲打声和铁链的摩擦声。 应物慢慢睁开眼,眼前显然已经不再是那个房间,也没有了白衣公子,这是一处幽暗的牢狱般的空间,整整齐齐围了一圈的铁笼子,每个铁笼中都关着孩童,这些孩童年龄不等,大的已有十一二岁,小的却不过两三岁的模样。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是那一双双眼睛里都流露出无助和恐惧。铁笼中央的位置是一个祭坛,祭坛中放置着一个青铜鼎,鼎的下方正燃烧着蓝色的火焰。鼎的上方有一丛紫色的花,娇艳欲滴,美丽得不可方物,那飘渺的声音最初便是从鼎中传来。 “一天不吃饿的慌,天天都要吃香香;宝宝乖乖不要怕,今天是谁运道佳;一二三四五六七,你是新人就吃你。”那声音飘飘荡荡绕一圈后,最终钻进应物所在的铁笼中,渐渐凝聚成一个丑陋的怪物形象。这怪物有九个大脑袋,身体却非常小,它先是对着应物左右打量,然后桀桀怪笑,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 应物被这怪异的家伙吓了一大跳,猛地站起身子,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响动,才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铁链锁住。他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想干什么?” “咦,你好像和他们不太一样,不是那么怕我。”怪物一边说一边绕着应物慢慢飞。 “我在问你话。”应物转过身子狠狠瞪着怪物。 “我,嘿嘿,鬼车,别人都叫我九头鬼车。”怪物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我要吃小孩的脑子,去喂我的孩子。”说罢伸出又短又小的爪子指向祭坛上紫色的花朵。 “你要喂你的孩子,就去吃别人的孩子,你这怪物也太可恶了。”应物怒视鬼车,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对对对对,你说的太对了,不过你别怕,我不会一下子就吃完的,我会慢慢吃,一天吃一点点,每天吃一点点,多么开心,多么快活。”鬼车左边一摇右边一晃,九个脑袋一齐怪笑,那声音之诡异刺耳,许多孩童都吓得哭出声来,伴随着铁链响动和铁栅栏的摇动声,整个世界就如幽冥牢狱,恐怖如斯。 “聪明的脑子最好吃,新鲜的脑子最好吃,恐惧的脑子最好吃。小家伙,准备好没有?我要准备动口了哦。”鬼车唱着歌,慢慢向应物靠近,它的嘴张开,如花蕊般细长的舌头伸出来,在空中轻轻飘动,舌头是一个个长长的吸管,最前端如针一般锋利。应物相信,这些舌头可以轻易扎进孩子们的大脑,然后吮吸孩子们的脑髓。 果然那些有滑又软的舌头很快缠绕上应物的脑袋,绕过前额,从后脑勺狠狠扎了下去。鬼车诡异地笑着,不停顺着嘴角和吸管般的舌头往外滴落涎液,但是很快它的笑容开始凝固,它发现自己的舌头居然扎不进应物的脑袋,一连换了好几个地方依然没有效果。它拼命张大嘴,舌头的尖端如雨打芭蕉般密集地往扎,好些舌尖都弯曲变形却依然没有效果。也就在此时,让它更加恐怖的情况发生了,应物抬起手,一边抓住它的脑袋,一边抓住它的舌头,正在用力往外拉扯。 鬼车“吱吱”地尖叫起来,想要摆脱,摆脱不掉又想吓唬,但是应物根本不理它,双手一齐用力,把足足一小半的舌头连根从嘴里拔了出来,他还不解气,狠狠把它掼在地上,再用脚去踩。 鬼车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作一股青烟从牢笼的缝隙中溜走,转瞬间便钻入祭坛上的青铜鼎中。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孩童们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应物。恰在此时,半空中“哐当”一声响,顶部一个圆形门洞敞开,一束清辉照射下来。门洞中出现一个佝偻的身影,顺着台阶一步步地下行。 来人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木桶,依次到每个铁笼前,舀一勺豆子面糊,装进每个铁笼前的食槽中,那食槽被固定在铁栅栏上,看起来和喂猪一般无异。他的动作迟缓而僵硬,目光也空洞无神,对这些猪一般的孩童完全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老者绕行一圈,最后来到应物的栅栏前,应物冲到他面前冲他大喊:“喂,老爷爷,你放我出去。” 老人没有理会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是把桶底的一点干豆子刮起来倒入他面前的食槽中。这食槽很脏,里面有残留的发霉食物,想必是以前住这里面的人剩下的,应物看得心中一阵恶心,他再次冲老人大喊:“听到没有,放我出去。” 老人给每个食槽都装上食物后便蹒跚着离去了,留下应物在大喊大叫,拼命摇晃栅栏,隔壁一个稍大的男童见状怯生生地说:“他……他听不见。” 老人上了楼梯,走出门洞,门洞“哐当”一声关闭,世界重新陷入恐怖和黑暗,应物颓然坐倒在潮湿的地面,片刻后才扭头问隔壁和他说话的男童:“你知道他是聋子?” “他又聋又哑,听不见的。”男童小声回答。 “你怎么知道?”应物狐疑地问道。 “我八岁来到这里,被关在这里四年了,从来没见他说过一句话,也听不见骂他的话。” “四年?”应物仔细打量,这个男童非常瘦弱,如果单看外形就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可眼中的沧桑却又像耄耋老者。四年,呆在这个鬼地方,那将是怎样一种折磨。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呆了四年的?”应物狐疑地问。 “我开始也不知道,但是我有个习惯,就是把每次这个人来送饭的次数记下来。他非常准时,后来无意中听到有两个家伙说,他们每天给我们送一次吃的,就这样知道了。” 应物默然片刻,问道:“其他人也和你一样关了很久吗?” “也不是,有比较久的,也有新来的,这里随时都有人死去,又会有新人进来,只是从来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男童说着慢慢垂下头,眼眶红满是晶莹的泪水,与之相伴的,还有应物那颗凉透的心。 第六章:怪人安禹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感觉自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在大地和屋檐间飞翔,刚开始他还觉得有些眩晕,有些害怕,可是渐渐地只剩下兴奋,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美妙得有些不真实。 黑衣人飞跃几条街道后落入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有一辆带蓬的牛车,一个满脸络腮胡,做樵夫打扮的精壮老人正靠在车辕上睡觉,他听得空中的衣袂带风之声,微微睁开眼,一抹精光从缝隙中射出。 “走,马上出城。”黑衣人说得十分干脆,他的动作更干脆,抬手把应物往车篷下一扔,自己跟着飞跃而上。 “你受伤了?”老人扭头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黑瓶:“我这里有刀伤药,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你赶你的车。”黑衣人冷哼一声,劈手从老人手中夺过药瓶,然后开始取面罩,脱衣服。应物惊讶地发现,这个黑衣人是一个面相精瘦的青年,身上脸上都布满了刀疤,尤其是一道从左侧眼睑下方一直贯穿到下巴下面的鲜红疤痕,看了让人触目惊心。这道疤痕往下破开了他的上下嘴唇,往上差一点便毁掉他的眼睛,也使他的长相变得无比狞恶。 “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老人看了应物一眼,眼神中有些困惑。 “我的事你别管。”黑衣青年一声暴喝,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颊泛出潮红。 老人脸颊上青筋一鼓一鼓地跳动,好容易压抑下愤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谁想管你的事?若不是你大哥让我帮你,我宁愿在家睡大觉。” “别用我大哥压我,我朱安禹不吃这套。要么你现在就赶车出城,要么我自己走出去。”黑衣青年一咬牙,把贴着伤口的衣衫全部扯下来,鲜血顿时又汩汩外流,他把黑瓶中的药倒出一部分撒在伤口上,然后撕下一条布条,借助牙齿的力量把它绑在肩膀上。整个过程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连哼也没哼一声,等做完这些后他把黑衣往地面上一扔,从身旁的一个包裹中扯出一件普通百姓常穿的灰色短褐套上,然后一瞪满是凶光的眼睛:“你到底走是不走?” 老人发出一声喟叹,终究是心中不忍,从车辕旁取下鞭子,轻轻对着那头正在埋头吃干草的老黄牛一挥。 朱安禹把一团破布塞进应物嘴里,应物几次想要挣扎,都被他用手臂钳住无法动弹。三人扮作一家祖孙三代,慢悠悠地出了城,走出半里后,朱安禹松开手臂,用手掌在应物脖子后面轻轻一拍,把卡在他喉咙处的一团破布给吐出来,应物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直到此刻,他们才隐约听到城门处有人在大声呼喝,越来越多的士兵来回跑动,邯郸城终于开始戒严了。 “去哪里?”老人迟疑片刻,还是主动发问了。 黑衣人想都不想地回答道:“去聊城。” “我要回家。”应物大声抗议,他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出过远门,此刻听说这两个奇怪的家伙要带自己去别处,连忙起身要下车,却被朱安禹从后面一把拽住衣襟,重重摔翻在牛车的木板上。 朱安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东西,你如今只是我的私物,最好本分些。” 应物瞪大眼睛,吃惊地说道:“大叔,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人,何时成你的私物了?” 朱安禹不搭理他,而是将长刀往应物面前一摆,应物顿时头皮发麻,他亲眼见过这刀的威力,哪里还能争辩。赶车的老人一声叹息,挥动鞭子,牛车缓缓向东而行。 …… 聊城与邯郸相距数百里,牛车的速度可不像是马车,一日也不过行数十里路。朱安禹双手抱着刀鞘,靠在车辕上打盹,应物瞪着眼睛看他是不是睡着了,见他一直这幅模样,心中便盘算着应该怎样脱身。这牛车不快,跳下去也不会受伤,关键还在于怎样才能不被追上。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牛车走上一道高坡,高坡两侧皆是浓密的树林。应物心中大喜,这个地方逃跑最合适不过了,自己个头小,只要能赶在对方发现之前钻进密林中,随便找个洞窟或草丛隐藏都能避过对方的耳目。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便浮上了一丝笑容。 “小子,别打歪主意,否则我会斩断你的双腿。” 朱安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应物遽然一惊,扭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正冷冰冰地注视着自己。应物顿时泄了气,耷拉着脑袋说道:“大叔,你干嘛跟我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啊?” 朱安禹冷哼一声,却不答话。 “我听说有些人贩,专门偷骗别人家的孩子,卖到偏远的山区,大叔是不是还做这样的营生?”应物试探着问道。 “你说呢?” “我是觉得,偏远山区的农家一定没什么钱财,与其这么远卖给他们,不如让我爹赎人,我家虽然也没什么钱财,可好歹我爹是个小吏,总能凑几个银子的,也省得你车马劳顿。” “你倒是会替人着想。” “对啊,你得了银钱我回了家,这样大家都开心,要不……咱们就调头回去吧?” “哼!”朱安禹冷笑一声,表情突然狰狞起来:“小东西,如果想多活几天的话,最好从此刻起给我闭嘴。” “不是,大叔你这样就不讲道理了……” 应物还想争辩,朱安禹却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一伸手把长刀握在手中,看那样子便要对应物下手。那赶车的老人见状皱了皱眉,沉声说道:“你最近是怎么回事?连孩子都不放过。如果让你大哥知道你对一个孩子下手,他一定饶不过你。” 朱安禹闻言勃然大怒:“老东西,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若是看不惯,你尽可以滚得远远的。” “你……”老人被气得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高耸,呼出的气把胡须都吹得飞起,却半天都说不出话。气氛又一次陷入尴尬之中,不过应物倒是松了口气,这两个怪人赌气,自己算是逃过了一次劫难,他也乖巧地闭上嘴,至此这一路便再也没有谁说话。 牛车行了三日,也才不过到了馆陶。馆陶虽只是隶属魏郡的一座小城,但因其不仅是长安东向商贸的重要路线,更是窦太主刘嫖的封邑,因此繁华程度反而不输一些大城大郡。 老人选择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客栈歇脚,三人草草吃了晚饭,朱安禹便拖着应物出门,老人张嘴想要说些甚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初春的夜依旧寒意袭人,走在街道上,不经意便能感受到苍凉的气氛。一轮明月高挂,月影中,三三两两的行人在坊间街角驻足停留,似乎还未从熏然的醉意中脱身。偶有些铺子门还开着,透出橘红色的光影,不知谁家的女子咿咿呀呀地还在唱曲。 朱安禹拖着应物在长街上走了几圈,不停犹豫观望,应物估计他是迷路了,他已经有两日没有和朱安禹说话,此刻趁机试探着问道:“大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闭嘴。”朱安禹一声冷哼,突然一把抓住应物的衣襟,飞身跃上屋脊。 第七章:馆陶冷月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再次体验到了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屋脊在脚下飘,城阙楼宇在眼中倒退,天上地下时而翻转,时而倒悬,而且这一次比上一次也更加快速,更加持久。 朱安禹跑了一阵,又在一处屋脊上停下,手搭凉棚四处观望;再跑一阵又停下观望。一连数次之后,应物终于听到这个平日少言寡语的怪人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晚上看哪哪都差不多,这司马家到底在哪里?” 应物终于明白了,敢情这朱安禹要趁着月色去拜访某人,可偏偏他还是个路痴,兜兜转转小半夜就是无法找到。眼看着即将月上中天,屋顶冷风习习,他很想提醒他下去找人问路,可是想想他动辄拔刀的性子,还是不要去祸害别人的好,最好是等他跑得累了,顺手把自己这个累赘给扔掉。 蓦然间,一曲悠扬的古琴音从小城一角升起,在月下盘旋良久,期期艾艾,飘飘渺渺,最后随风飘散。 朱安禹顿了顿,折转身,向着琴音来处的方向飞奔。他刚刚越过两座屋顶,突然发现前方一个黑影急速窜上,拦住了去路。 朱安禹皱了皱眉头:“小白,果然是你们?” 应物摇了摇晕乎乎的头,定睛一看,这位名叫小白的身穿黑色夜行衣,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夜色中看不清脸面,只是身材不高,而且感觉应该年龄不大。听到朱安禹的问话后他嘻嘻一笑道:“除了我们还有谁?我们可是专程来找你的。” “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咳咳。”小白掩嘴笑了起来:“这月华如水,天澄地彻,你一个大活人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只要不是瞎子都看见了。” 朱安禹沉默片刻,问道:“找我何事?” “我家公子说:朝廷已经派出宫廷卫尉韦锃追查此案,你事情办得很好,但却过于招摇,恐怕已经引起有心人注意,你要当心点,这有路不走你翻什么院墙?有车不坐你爬什么屋顶?” 朱安禹再次沉默,片刻之后问道:“公子可是在前方?” “就在湖边亭子里。” “带我去见他。” “公子说了,不见。” “为何?” 小白摇摇头:“公子怕麻烦,也不想让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此外,你要找的地方就在前方路口右拐,过三个巷子便到了,你赶紧下去,别让人发现踪迹。”说完后向着朱安禹行了一礼,嘻嘻一笑,纵身跳下屋顶,在巷院之内惊起一阵犬吠声,那悠扬的古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他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朱安禹在屋顶踌躇良久,才摇了摇头:“装神弄鬼!小子,我们走吧。”说完也从屋顶一跃而下。 按照小白所指,朱安禹果然在路口右侧三个巷子后发现了一座破落院子,院门的木板也斑驳开裂,院门上方一块匾额,匾额上油漆早已剥落,上书“司马”二字。 朱安禹伸手拍门,片刻后一个醉醺醺的邋遢汉子摇摇晃晃地开门出来,见到朱安禹后先是一愣,随即开心地拉着他的手大笑起来:“朱老弟,居然是你,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进去说话。”朱安禹抬脚便往里走,对方赶紧闪开一边,等他走过后把门重新掩上。 院子里很乱,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长满杂草,墙角胡乱扔着些酒坛瓦罐,两只硕鼠在里面大摇大摆地穿来穿去,丝毫不害怕人。门口堆着一些毛皮,毛皮上还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 邋遢汉子快跑几步,把毛皮掀开,从下方拖出两张垫子,用袖子擦了擦,铺在院子里的地上,然后憨笑道:“不知道您要来,也没准备,坐,请坐!” 两人面对面坐了,应物则坐在朱安禹身旁,点上一盏油灯,就着这馆陶冷月下用清风佐酒,酒倒是好酒,只是这氛围便显得有些凄清。汉子见应物不安生地一直东张西望,便一边斟酒一边问:“这位可是朱老弟的公子?” “不是。”应物和朱安禹同时回答。 “哦,对对对,我们分别也不过三年,记得那时候朱老弟还未婚配,又怎会有这般大的公子。糊涂,是我糊涂了,我先自罚三杯。”汉子说完,一仰脖子便把酒灌下去,接着又斟酒两杯,也是直接一口便喝掉。 那人抹了抹嘴唇,继续说道:“既然不是朱老弟的公子,又能够被朱老弟照看得如此紧密,想必是令兄的公子了。” 朱安禹脸色颇为不豫,冷冷回答:“不是。” “啊!又错了?”对方一愣,随即赔笑道:“既如此,我再自罚三杯。”说完又斟了三杯酒喝下去。 “那再让我猜猜……” 朱安禹见状,干脆单刀直入地说道:“不用猜了,我和他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 “没错,司马,我今夜找你,只是恰巧今日路过此地,顺便来向你打听个人。” 司马听说只是打听人,神情似乎轻松了许多,也不再去纠缠应物的身份这种事情。他伸手捋了捋一头乱发,嘿嘿笑道:“能被朱老弟打听的人,想必一定有了不起的身份吧,不知朱老弟要打听的是谁?” “马赟。” “马赟?人称当世第一铸造大师的马仲君?” “正是此人,我听说半年前他曾到过此地,此后便不知所踪。” 司马又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后叹息道:“马仲君之名,我也只是听说过,却无缘得见。传闻这天下三件宝器皆是出自其手,青叶剑落入天下第一剑客雷被手中;令兄阳陵大侠得一刀,名为何为;最后为皇帝铸八服,七剑埋于地下,用于镇大汉龙脉,独留“彘”于身边。倾慕他的人自然是多不胜数,有传言说他已归隐山林,也有人说他在为皇帝铸造八服宝剑后便被杀死。朱老弟找他可是也想铸造宝器?” 朱安禹点点头,挥手将长刀插于地面,月光下刀刃清辉闪耀,只是细看之下发现,刀刃上已有缺口,刀身也有了细小的裂纹。 “此刀名为银魂,说来也算是好刀,只是却难称宝器。这两年我每到一处便会打听马赟下落,我甚至连铸刀材料都已找好,只要你助我找到马赟,我可以帮你杀一个人来回报。” 应物见他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身上停留,顿时感觉头皮发麻。这朱安禹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说的铸刀材料是自己不成? 这样一想应物便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接下来的话也就不大能听进去,心里盘算着应该怎样才能逃走。可是方法想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有一个有用,等到朱安禹拖着他离开,他才惊醒过来,发现已到晨光微熹,晓露湿重之时了。 第八章:枯叶无魂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既然想找的人没有找到,应物以为大家喝完酒便会各自回家,谁知道第二日司马居然带着朱安禹去拜访了一位当地铸剑名家诸离子,这诸离子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年轻时曾是窦太主的门客,精研各种铸造形态,当朝许多王公贵族的佩剑都是出自他的剑庄。原本他是不肯见朱安禹这种江湖人士,可是在听司马说了宝刀‘何为’就在朱安禹大哥朱安世手中后,立刻转变态度,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庄园很大,而且处处彰显着精巧与优美,草坪上是生铁铸造的凤凰,凤凰栩栩如生似要展翅高飞;墙壁上是铁器雕刻的枝叶花蔓,涂上颜色娇艳欲滴。还有铁做的猛兽,挥舞斧钺的甲士,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庄园里到处响起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弥漫着呛人的烟火气,不时有人从三人身边经过,都会恭恭敬敬地向诸离子行礼,嘴里叫一声“诸离子”或“诸子。”往往此时诸离子便会得意地微微一笑,伸手轻轻一抚及胸的长髯,以示回应。 应物算是大开了眼界,父亲江寰潋也是一位匠人,家里难免会有一些手工物件,可真正要和这里比起来,却如蝼蚁之于虎豹;卵石之于明珠,不可同日而语。他反观朱安禹,却见他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反而目光冷峻,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几人来到厅堂之上,分宾主落座,诸离子命人奉上茶点,随即开始向众人介绍他挂在墙壁上的各种武器。 “这些都是诸离子年轻时所为,彼时我与他同为长公主门客,有两件还是我亲眼见他打造,就是那边那柄长剑和这边这柄短刀。诸离子也是当代铸造名家,所铸造兵刃不下千数,当朝王孙公子所配宝剑多数便是出自他手。”司马见朱安禹对这些武器似乎颇不以为意,连忙出言解释。 “哦,是挺多的。”朱安禹淡漠地回答。 诸离子哈哈一笑:“其实也没那么多,后来的刀剑大多是弟子们所造,王孙公子所讲求的无非是样式精巧,便于携带,至于水准,比少府寺所造略高即可。朱大侠可是见过宝刀‘何为’的,看不上这些很正常。” 朱安禹皱了皱眉头,没有答话。 司马如喝酒般一口把茶碗喝了个底朝天,随即哈哈一笑:“诸离子你也不要过谦,这些挂在外面的无非是骗骗凡夫俗子,我却是知道你是有宝贝的,否则这天下人又不都是傻子,岂能说骗就骗。去把你的‘落叶’取出来让朱老弟瞧瞧。” “好你个司马,一来就想揭我家底。”诸离子手指司马,故作生气状,可旋即又叹道:“既然你已说了,我若不拿出来还显得我小气。” 诸离子当下起身进入内室,片刻之后取出一柄宝剑,剑鞘通体枯黄,如即将掉落的枝叶。拔出长剑,一股森然之气喷薄而出,自然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好剑!”司马忍不住啧啧赞叹,起身观摩,就连朱安禹都微微动容,接过宝剑细细端详起来。 诸离子手抚长髯,为两人讲解道:“此剑名为‘枯叶’,乃是我集毕生所学打造。从构思到成剑足足用了十六年,灵感来源于汜水之滨,一片枯叶飘零,我当时有所感悟,便在流水畔,枯树底静坐三日,感悟这岁月流逝,时节变迁。此后每年都会去一次,直到一日枯树彻底僵死,被当地农夫砍来烧柴,我才豁然贯通,‘一叶既枯,便再无追悔’。” “妙!妙啊!”司马不住赞叹:“人一生成此一剑,便无怨无悔了。” 诸离子哈哈笑道:“司马谬赞了。不过我从师第一日起便想造天下名剑,年轻时不懂,以为只要多,总有一剑成名,后来才渐渐想通,剑不在多,而在精;剑不在精,而在心。” 朱安禹点点头:“确实好剑,但还缺一样东西。”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他,诸离子明显神色不豫,脱口而出道:“朱大侠这是什么意思,是看不上我这手艺吗?” 司马连忙打圆场:“诸离子先别生气,兴许朱老弟说的不是这意思,朱老弟的意思或许是——这剑虽是好剑,却缺一个能驾驭它的高手。” “非也。”朱安禹摇摇头:“这铸造技艺虽无可挑剔,这剑却终究是死物。” “死物?”诸离子忍不住笑了,用嘲弄地语气问道:“谁家的剑又是活物?朱大侠难道是想让这剑活过来,陪你说话解闷,逛街购物?” “所谓宝器,非为锋利,实则有魂灵在其中,说了怕是你也不懂。”朱安禹起身把枯叶扔还给诸离子,拉上应物转身便走。司马见状赶紧向诸离子道谢,追着朱安禹跑了出去。 诸离子呆立片刻,突然惊醒过来,大步向着朱安禹背影追去,边跑边喊:“朱大侠请留步。”然而朱安禹哪里理会他,仅仅几个纵跃便出了庄园。 …… 行行复行行,此去在聊城。司马赠我一壶酒,醉卧牛车笑苍狗。 应物躺在牛车上,望着头顶的白云苍狗不停傻笑。临行前司马送了他们一程,因为身边别无长物,所以便赠送了他们几壶烈酒,应物百无聊赖,便取了一壶来喝,这酒的后劲非常凶猛,哪里是他这般年龄的童子所能承受,才不过喝了小半壶,便醉倒在牛车之上。 只是这喝酒也有好处,说话也便没了顾忌,此刻他便望着天空一朵奇形怪状的云彩突然大喊起来:“喂,大叔,看到没有,那片云和你长得好像啊。” 朱安禹靠在车辕上,紧闭双目,便如泥塑木雕一般完全不搭理他。 “我是说真的,你看看,那是头,那是身子,那是眼睛,那是嘴,那是肩膀,肩膀那里有个洞。还有脸上有好长好长一条缝,和你脸上的疤一模一样。丑虽然是丑一点,看着还是满威风的。”应物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 朱安禹脸部肌肉动了动,依然没有回答。 “喂,大叔,跟我说说话吧。你晚上也睡白天也睡,不难受的吗?要不你给我说说你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吧。” 朱安禹两根手指慢慢纠缠在一起,复又慢慢松开。 “大叔,我那天见你杀那个胡子,好厉害,你是不是大将军?我听说大将军可以十步之外取人首级,是不是就是你那天那样子?” “大叔,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大叔,你说的兵刃也可以活过来是不是真的?” “大叔,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我想回家……” 第九章:夜刺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牛车进入聊城,三人照例在一家偏僻的客栈住下,老人草草吃了些东西便出门,应物被关在屋子里,看着朱安禹检查自己的伤势。 朱安禹的伤已好了七七八八,当日那一箭虽然凶猛,却并未伤及要害,加之老人的伤药也特别有效,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伤口已经结痂。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确认无碍后,从包袱中取出一件黑色衣衫套上,再用黑巾覆面,应物心中咯噔一下,似乎又见到了当日那惊天一击的黑衣杀手。 朱安禹坐在榻上,专注地擦拭自己的长刀,长刀如一泓秋水,光可鉴人,却透射出幽深的寒意。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对应物而言走得实在太慢,他生来便是一个好动之人,特别讨厌这种静谧。偏偏朱安禹却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他可以几天不开口说上一句话,就这样一直不停擦拭自己的刀。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老人佝偻着身子走进来,迅速又从身后把门关上。 朱安禹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如何?” 老人将斗笠摘下,深深呼了口气,站直了身体:“找到了,就在府垸街后面。” “走吧。”朱安禹起身,将长刀“银魂”插入刀鞘。 “等等。”老人摇摇头:“这一次很反常,我有不好的感觉,最好是再等等。” “哼。”朱安禹冷笑一声:“你是怕了吗?怕了你可以回去。” “可是我答应你大哥要把你平安带回去。” “那是你和他的事,与我何干?”朱安禹说完取一顶斗笠遮住自己,随即一把拉过应物的手臂,开门往外走去。 老人叹息一声,也只能跟出房门,他快步来到掌柜面前,拿出一串铜钱放在柜台上,低声说道:“掌柜的,麻烦把我的牛车取出来。” 掌柜的奇怪地问道:“客官,你们才刚刚住下又要离开,是小店哪里做得不好吗?此时天可是已经黑了。” “不是不是。”老人陪着笑道:“是我那孙子嚷着要我们带他出去逛逛,小家伙没进过城,趁此机会就遂了他的心愿,我们晚点还会回来的。” “哦,是这样啊。”掌柜的笑了:“那我给你说个地方,出门向右拐,过两个街口再往右,再过两个街口,然后往左,那里有个集市,名叫西庶铺,里面很多宝贝,保准你孙子喜欢。” “好好好,一定去,一定去。”老人忙不迭地答应,随后跟掌柜去后院赶了牛车出来,拉上站在街角的朱安禹和应物二人,牛车缓缓向府垸街方向行去。 夜黑风高,星月无痕,一车三人行走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只闻车轮扎扎,蹄声嘚嘚,好一派沉静肃杀的气氛。应物见老人和朱安禹都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心中觉得奇怪,悄悄问赶车老人:“老爷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老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却没有回答。应物还想再问,朱安禹把大拇指指按在刀柄的卡头上冷冷说道:“小东西,从此刻起,你只须带眼睛和耳朵,不要说,不要问,不要哭,不要闹,否则,我现在便割了你的舌头。” 应物赶紧把双手捂住嘴,心中却在暗暗想:这可恶的家伙,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他也抓起来,让他说话说上个三天三夜,敢停下来就狠狠拿鞭子抽。 想归想,应物终究还是不再说话,一路上听着单调的风声车轮声和牛蹄声,昏昏欲睡。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牛车突然一顿,应物睁开眼,发现它已经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的大榕树下停了下来。 赶车老人指了指院墙另外一边道:“右侧为府垸街,五官掾衙门便在里面;左侧是都尉府;你要杀的人便在两者之间那座院子,你去时须小心点,若事不可为,立即回来,我会在此地等你。” 朱安禹淡漠地哼了一声:“你只需把这小东西看好便是,其他的无需操心。”说完双脚轻轻在车板上一点,身子如大鸟般跃起,飞檐踏脊,转瞬消失在院墙的另外一边。 老人似乎有些坐卧不宁,不停探头四处观望,街巷尽头影影幢幢,也看不清是树还是人,只是感觉十分压抑。远处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恰似有夜行人逼近的脚步,这让老人更显紧张。应物却非常开心,朱安禹那变态的家伙走了,此刻正是自己逃跑的大好时机。 应物刚刚站起身子,打算从牛车上跳下去,院墙另外一侧突然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是呐喊声:“杀人啦!有刺客。” 嘈杂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伴随着兵刃碰撞声、呼喝呐喊声、甚至擂鼓声,院墙另外一侧无数火把亮起,甚至连屋顶上也站了人,火把映照的天空一片通红,似要把这天地烧出个大窟窿。 “坏了,中计了。”老人狠狠一拍大腿,转身从车底抽出一柄开山大斧,这大斧比人的脑袋还要大上三分,他挥动巨斧向着从院墙上扑过来的一道黑影劈去,刺啦一下便把那人脑袋劈下一般,鲜血和**撒了他一头一脸。应物被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这位平日里被朱安禹呼来喝去,看似毫不起眼的老车夫居然也是这样一位狠角色。 两声尖锐地呼啸破空而来,老人一把抓住应物,将他拖到墙根下,随着几声闷响,几只羽箭扎在应物刚刚落脚之处。 老人低声说道:“小子,呆在这里别动,否则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屋顶上再次落下两个黑影,老人持斧再次冲出,那两人还未及叫喊一声,便被他一斧劈过,两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其中一颗落入应物手中,热乎乎的血淋淋漓漓洒了他一身,应物定睛一看,那脑袋是一个长满络腮胡的中年人,此刻还瞪着一双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吓得应物赶紧把它扔过一边。 黑暗中不断有人冲出来,却都被老人斩杀掉,而另一侧街道的呼喊声却越来越厉害,不停有物体炸裂声和惨叫声在夜空中回荡,久久不散。 “你就在此处不要乱走。”老人冲应物低喝一声,反手劈死一名披甲士兵,便欲翻墙过去助战。恰巧此时一个黑影凌空落下,老人刚刚举起大斧,那黑衣便沉声喝道:“是我,快走。” 第十章:烈火焚街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朱安禹背上插着两只羽箭,脚步有些踉跄,而且衣衫破裂,满身血污,看样子受伤不轻。 牛车飞奔,蹄声闷闷。这牛若是发起狂来,比马还要迅猛,只是眼神和操控性都差了很多,才不过刚刚冲出巷道,便一头扎进拒马枪阵中,连拉都拉不住,一连滑出老远,才和板车一起侧翻在地,火光中可见拉车的牛多处伤口鲜血汩汩而下,浑身抽搐,眼神中流溢着疼痛的泪水。 “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拒马阵后,几排官兵整齐的呐喊,刀枪和弓箭同时指向朱安禹三人。紧接着身后脚步声隆隆,两侧屋顶也亮起火把,把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一位银甲将军排众而出,朗声说道:“对面的可是‘银魂’阁下?本官韦锃,知道你要来,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你就是那负责缉拿我的宫廷卫尉?”朱安禹冷冷说道。 “看来阁下的消息很灵通嘛。”韦锃微微一笑。 朱安禹环视一周:“这么多人,你可真看得起我。” 韦锃笑道:“银魂的威名可是如雷贯耳,前些日子我的一位同僚才惨死在阁下刀下,韦某当然得多做些准备了。怎么样,阁下现在是自己缚了呢还是让我们动手?” 朱安禹沉默片刻,突然把长刀架在应物的脖子上,厉声喝道:“让开,否则我先杀了这孩子。” 韦锃一愣,问道:“这孩子是谁?你儿子吗?” 朱安禹冲应物喝道:“小东西,告诉他你是谁。” 应物此刻已经完全蒙圈了,即便他再胆大,可是这一连串的血和杀戮反复冲击他的神经意识,也足以让他恐惧,他定了定神,嗫嗫道:“我,我叫江应物,邯郸人,今年八岁,父亲是……是……” “够了。”韦锃挥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你就是那协助这恶贼杀害我同僚的童子,今日又伙同贼子意图刺杀朝廷重臣,小小年纪已经这般可恶,来日更将为祸一方,传令下去,动手时不用顾忌这小贼性命。” 应物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眼看便可以被解救与家人团聚,转眼却又被冠以小贼的恶名,成了朱安禹的同伙。 老人大吼一声,斩断牛车的绳索,掀起车板挡住迎面射来的羽箭,与朱安禹一起退向墙根。韦锃则挥手让人搬开拒马阵,官兵们手执武器一步步向前逼近。 “起火了!起火了!”远处不知谁在大喊,紧接着街头屋顶上腾起一串火苗,于此同时巷尾及街角另外几处也被点燃,这些屋子大多是老旧木材结构,火借风势,转瞬便熊熊燃烧起来。 “快抓住他们,贼子有同伙。”韦锃大喝一声,士兵们蜂拥而上,向着应物等人扑了过来。朱安禹一把抓住应物,就要往屋顶窜,却被老人一把拉住:“上面目标太大,走下面。”随即巨斧狠狠砸在墙壁上。 砖石崩裂,泥土纷飞,墙面被老人砸出一个大洞。韦锃脸色一变,大吼道:“冲上去,别让他们跑了。” 恰巧这地方是一处人家的卧房,黑暗中一男一女正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三人鱼贯而入,后面箭弩齐发,两支被格挡,一支正中那男屋主脑门,那人当场便仆倒在地,女子则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两支火把探进屋来,追兵也紧跟着进了屋,朱安禹把应物往前门一推,反手一刀往身后破洞处劈过去,一名士兵来不及闪避,被他一刀斩断手臂,同样发出凄厉的惨叫。朱安禹接过火把扔在床铺上,片刻之间,熊熊大火便燃烧起来。 老人一斧劈开前门,刚刚冲出另外一条街巷,屋顶便是一排箭雨射下,他的斧头笨重,虽挡开了几支,肩头和小腿依然被射中。他大喝一声,将手中巨斧扔了出去,屋顶上好几名弓箭手被砸中后当场殒命。他趁着混乱冲入人群中,幸好此时街巷间的火势已经很大,处处烟熏火燎,而屋子里的居民们也跑上街,大家混在一起,有人惊呼有人哭喊,乱糟糟成了一团。 应物跑出屋子,立即被一团火焰逼得往旁边躲闪,四周到处是火,也看不清哪是哪谁是谁,虽然不时有官兵冲出来呵斥驱赶这些居民,然而面对无情火焰,哪里还有人肯听指挥,应物便茫然地跟着人群在街上奔跑。 一口气跑出好几个街巷,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灼热的气息早已不在,只有夜风吹得人心中发寒。应物停下脚步,回头看那依然猛烈的火焰,犹如巨龙在空中蜿蜒,大有不焚毁这世界不罢休的气势。 “不管了,今天能活着逃出来已经是万幸,能从那怪物手里溜掉更是不幸中之大幸,还是先去找个地方歇一歇,等天亮了就慢慢回家。想想还是家里舒适啊,有母亲照顾,兄长关爱,还有那么多好朋友可以一起玩耍。” 应物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刚要回头继续走,一只大手不知从何处伸出来,捂住了他的嘴唇,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被人架起来,扔进了一个黑洞洞的箱子里。 第十一章:公子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应物拼命敲打四壁,高声呼喊,却没有得到哪怕一点点回应。 四周黑漆漆一片,连呼吸都感觉有些困难,他侧耳听了片刻,明显感觉到有人在吃东西,而且稀溜溜地似乎在吃面食,便又加大了敲打的力度,渐渐地他感到壁板有了轻微的松动迹象,心中顿时大喜,正想全力把箱子撞开,箱盖却突然揭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一个类似香烛般的东西被扔进来,头子上还一闪一闪地冒着火光。 “喂,你是谁?干嘛抓我?”应物想要伸手去抓那扔东西的手,可箱子已经被重新合上,一股辛辣的气味迅速通过口鼻喉头进入身体,呛得他眼泪直流,不停咳嗽,可很快他发现自己脑袋发晕,手足无力,只能软软地躺在里面,任凭身子不停左摇右晃,听着车轮粼粼作响,心思却越沉越远,与之相伴的只有恐惧和茫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箱子突然一阵剧烈颠簸,随即马蹄声和车轮声都慢慢停了下来,紧接着响起密集的杂沓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吩咐道:“你们两个,把车上的箱子抬下来。” 应物感觉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他想张口喊,却发现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剩下。他感觉到箱子被抬了起来,身子飘飘忽忽的,却很快又坠落地上,惊出了一声冷汗。那熟悉的声音骂道:“没用的东西,给我小心点,这里面的东西摔坏了我要你狗命。” 抬箱子的人一迭连声的道歉后,应物感觉自己再次被抬起来,那种晕晕乎乎地感觉重新袭上心头,让人作呕,幸好这次没过多久便被搁置了下来。 四周再次陷入死寂,片刻之后响起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在箱子旁停下,应物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道:“公子,刚刚我们的人回来,说朱安禹已经逃走了。” “唔。”不远处响起一声慵懒的回应,又寂然无声。 那熟悉的声音说道:“这朱安禹,本事虽大,却是个没头脑的,公子上次已经提醒过他,下午也曾提点过他那车夫,他却依然不知道隐藏收敛,就这样冲进监御史家里杀人。若不是公子早有准备,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应物脑袋微微清醒了一点,终于想起这声音是谁,毫无疑问他就是馆陶时在月夜屋顶上所见的那位名叫小白的蒙面人。 果然那公子叹口气道:“这次朱安禹若是被抓,恐怕很多人要受牵连,但是那监御史若是不死,对我们也会不利。小白啊,你再去替我办两件事。” “公子请吩咐。” “嗯,第一件事,你立即差人找到朱安禹,帮助他们就近潜藏;第二件事,你立刻去核实那监御史的死活,若是死了,便安排朱安禹离开,若是没死,想办法让朱安禹再杀一次。” “回禀公子,我们的人就在外面接应他们,那韦锃虽然也在满城搜捕,但恐怕他未必能找到。只是你说的再杀一次……” 公子嘿嘿一笑:“韦锃现在既要救火,又要找人,正是兵力最分散,战力最弱的时候。若真需要再杀一次,你只需要让人谎报说城中某处发现受伤的朱安禹行踪,引开他片刻即可。以朱安禹的本事,不用等韦锃反应过来便可以结束一切。” “是,公子神机妙算,我这就去办。” 小白答应一声,便要离开,公子突然有唤住他:“等等,走之前先把箱子打开。” …… 应物艰难地从箱子里支起身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口气,感觉脑袋清醒了些。只是眼前的景物依然朦胧,隐约这是在一个房间里,灯火摇曳,映照出前方床榻上一个白衣人的身影。那人一头长发如流云般披下,洒落在肩背之上,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是用背对着应物。他的身下裹着锦衾,似一道漩涡,而那身体便是白色的浪涛。 “小家伙,你醒了?”白衣公子慵懒地问道。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你干嘛要抓我?”应物把心中疑问一股脑儿全抛了出去。 白衣公子轻轻一笑:“我是谁不重要,但这里是郡守大人的府上,至于问什么抓你嘛……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还需要你来回答。” “我?”应物被他的话搞糊涂了,这世上哪有绑架的问被绑者理由的事。 “没错,就是你,你只需告诉我朱安禹为何不杀你,还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就可以。” “我也不知道啊,你不是和他很熟吗?直接去问他不就行了。” 白衣公子叹息一声:“唉!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若是跑去问他,这事情便成了另外一番景象。我和他相交多年,却从来只见他对自己那破刀感兴趣,至于你,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紧抓个小孩不放手,因此我也对你感兴趣了。” “你就为了这事把我抓来?”应物被他的理由惊呆了,没想到他抓来自己居然仅仅是觉得好奇。 “这理由难道还不够么?”白衣公子笑道:“好了,既然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也回答你,现在该我问你了。第一,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没有啊,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就是在街上玩的时候被他抓走的,完全是巧合。” “之前也不认识他?” “不认识。” “这就怪了。”白衣公子自言自语,随即又问道:“他有没有对你做特别的事情?” “什么特别的事情?” “比如帮你洗澡啊,换衣啊,或者摸你的身体啊,甚至……” “额,好恶心啊,你这人思想怎地如此龌蹉?”应物赶紧摇头。 “这么说……没有?” “没有。” “好吧,咱们先抛开这个问题,来说说下一个。你现在知道我们的身份了,我现在要杀你,你不反对吧?” “啊……”应物再次被他的问话惊呆了,连忙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我现在只想回家。” 白衣公子沉吟片刻,叹口气:“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你是被我的书童小白抓来的,我是他的公子。” “你干嘛告诉我这些?我又不想知道。” “告诉你我才能杀你呀。” …… 第十二章:九车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呜呼,呜呼。可爱的小家伙们,我要开始吃掉你们的脑子哦。”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歌唱,声音飘飘荡荡,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紧接着是一声惊恐的尖叫,声音凄厉悠长,还带着回响。随着尖叫声,到处都响起敲打声和铁链的摩擦声。 应物慢慢睁开眼,眼前显然已经不再是那个房间,也没有了白衣公子,这是一处幽暗的牢狱般的空间,整整齐齐围了一圈的铁笼子,每个铁笼中都关着孩童,这些孩童年龄不等,大的已有十一二岁,小的却不过两三岁的模样。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是那一双双眼睛里都流露出无助和恐惧。铁笼中央的位置是一个祭坛,祭坛中放置着一个青铜鼎,鼎的下方正燃烧着蓝色的火焰。鼎的上方有一丛紫色的花,娇艳欲滴,美丽得不可方物,那飘渺的声音最初便是从鼎中传来。 “一天不吃饿的慌,天天都要吃香香;宝宝乖乖不要怕,今天是谁运道佳;一二三四五六七,你是新人就吃你。”那声音飘飘荡荡绕一圈后,最终钻进应物所在的铁笼中,渐渐凝聚成一个丑陋的怪物形象。这怪物有九个大脑袋,身体却非常小,它先是对着应物左右打量,然后桀桀怪笑,露出满口尖利的牙齿。 应物被这怪异的家伙吓了一大跳,猛地站起身子,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响动,才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铁链锁住。他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想干什么?” “咦,你好像和他们不太一样,不是那么怕我。”怪物一边说一边绕着应物慢慢飞。 “我在问你话。”应物转过身子狠狠瞪着怪物。 “我,嘿嘿,鬼车,别人都叫我九头鬼车。”怪物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我要吃小孩的脑子,去喂我的孩子。”说罢伸出又短又小的爪子指向祭坛上紫色的花朵。 “你要喂你的孩子,就去吃别人的孩子,你这怪物也太可恶了。”应物怒视鬼车,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对对对对,你说的太对了,不过你别怕,我不会一下子就吃完的,我会慢慢吃,一天吃一点点,每天吃一点点,多么开心,多么快活。”鬼车左边一摇右边一晃,九个脑袋一齐怪笑,那声音之诡异刺耳,许多孩童都吓得哭出声来,伴随着铁链响动和铁栅栏的摇动声,整个世界就如幽冥牢狱,恐怖如斯。 “聪明的脑子最好吃,新鲜的脑子最好吃,恐惧的脑子最好吃。小家伙,准备好没有?我要准备动口了哦。”鬼车唱着歌,慢慢向应物靠近,它的嘴张开,如花蕊般细长的舌头伸出来,在空中轻轻飘动,舌头是一个个长长的吸管,最前端如针一般锋利。应物相信,这些舌头可以轻易扎进孩子们的大脑,然后吮吸孩子们的脑髓。 果然那些有滑又软的舌头很快缠绕上应物的脑袋,绕过前额,从后脑勺狠狠扎了下去。鬼车诡异地笑着,不停顺着嘴角和吸管般的舌头往外滴落涎液,但是很快它的笑容开始凝固,它发现自己的舌头居然扎不进应物的脑袋,一连换了好几个地方依然没有效果。它拼命张大嘴,舌头的尖端如雨打芭蕉般密集地往扎,好些舌尖都弯曲变形却依然没有效果。也就在此时,让它更加恐怖的情况发生了,应物抬起手,一边抓住它的脑袋,一边抓住它的舌头,正在用力往外拉扯。 鬼车“吱吱”地尖叫起来,想要摆脱,摆脱不掉又想吓唬,但是应物根本不理它,双手一齐用力,把足足一小半的舌头连根从嘴里拔了出来,他还不解气,狠狠把它掼在地上,再用脚去踩。 鬼车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作一股青烟从牢笼的缝隙中溜走,转瞬间便钻入祭坛上的青铜鼎中。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孩童们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应物。恰在此时,半空中“哐当”一声响,顶部一个圆形门洞敞开,一束清辉照射下来。门洞中出现一个佝偻的身影,顺着台阶一步步地下行。 来人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木桶,依次到每个铁笼前,舀一勺豆子面糊,装进每个铁笼前的食槽中,那食槽被固定在铁栅栏上,看起来和喂猪一般无异。他的动作迟缓而僵硬,目光也空洞无神,对这些猪一般的孩童完全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老者绕行一圈,最后来到应物的栅栏前,应物冲到他面前冲他大喊:“喂,老爷爷,你放我出去。” 老人没有理会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只是把桶底的一点干豆子刮起来倒入他面前的食槽中。这食槽很脏,里面有残留的发霉食物,想必是以前住这里面的人剩下的,应物看得心中一阵恶心,他再次冲老人大喊:“听到没有,放我出去。” 老人给每个食槽都装上食物后便蹒跚着离去了,留下应物在大喊大叫,拼命摇晃栅栏,隔壁一个稍大的男童见状怯生生地说:“他……他听不见。” 老人上了楼梯,走出门洞,门洞“哐当”一声关闭,世界重新陷入恐怖和黑暗,应物颓然坐倒在潮湿的地面,片刻后才扭头问隔壁和他说话的男童:“你知道他是聋子?” “他又聋又哑,听不见的。”男童小声回答。 “你怎么知道?”应物狐疑地问道。 “我八岁来到这里,被关在这里四年了,从来没见他说过一句话,也听不见骂他的话。” “四年?”应物仔细打量,这个男童非常瘦弱,如果单看外形就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可眼中的沧桑却又像耄耋老者。四年,呆在这个鬼地方,那将是怎样一种折磨。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呆了四年的?”应物狐疑地问。 “我开始也不知道,但是我有个习惯,就是把每次这个人来送饭的次数记下来。他非常准时,后来无意中听到有两个家伙说,他们每天给我们送一次吃的,就这样知道了。” 应物默然片刻,问道:“其他人也和你一样关了很久吗?” “也不是,有比较久的,也有新来的,这里随时都有人死去,又会有新人进来,只是从来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男童说着慢慢垂下头,眼眶红满是晶莹的泪水,与之相伴的,还有应物那颗凉透的心。 第十三章:遗忘的名字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应物坐在地上,定定地望着前方。前方是那个祭坛,他既在铁笼的外面,又在铁笼的中央。祭坛上有一个青铜鼎,青铜鼎才是祭奠的器皿,青铜鼎下方跳动着蓝色火焰,它既在祭坛上方又在祭坛下方。火焰发出幽蓝的光,它既是囚笼唯一的光明,又是所有孩童心底最深的黑暗。 铁笼中的铁链响动着,那是孩童们在吃他们的“猪食”,铁链撞击着地面和栅栏,很刺耳。他们或许打心眼里讨厌这食物,可是却吃得很急促、很投入。 “你……不吃点吗?”隔壁的孩子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悄悄问他。 应物摇摇头:“我吃不下。” “吃点吧。”那孩子劝他:“我刚来也是这样,觉得这东西很恶心很讨厌,可是终究熬不过时间。能活着总比饿死的强。” 应物依然摇摇头:“那就等我饿得受不了再说。” “对了,你刚刚是怎么做的?那怪物居然被你吓跑了。” “不是吓,它是被我打跑的。” “打跑的!怎么打?” 听着孩子的问题,其他几个孩子也停下吃饭的动作仔细听。 应物缓缓伸出双手,做出一个拉弓的动作,咬牙说道:“就这样,用力拉它的舌头,别怕它,他狠,你要比它更狠。” 大家没有说话,全都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或许大家都有一个疑问,这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除了他又有谁能做得出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孩子们大都蜷曲着身子缩在角落里,他们的姿势都很怪异,整个人蜷成一团,用手脚死死地护住脑袋。他们有些人在假寐,因为没有人能真正睡着,所以很多人并非死于脑髓枯竭,而是疲惫和恐惧造成的心力衰竭。 黑暗中又响起九车那呜咽般的歌声,飘飘荡荡,如泣如诉。孩子们都惊恐地瑟缩着,有胆小的已经开始哭泣。 应物死死地瞪着那青铜鼎,看着那怪物探出一个脑袋,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孩子们惊呼出声来,乱成一团。 “一顿不吃饿得慌啊饿的慌,小家伙们,今天还没有吃你们的脑子,你们说说看,先吃谁的好呢?”九车在空中飘来荡去,发出桀桀怪笑,它每到一处,那里的孩童们便发出尖叫。 应物猛地站起来,冲着九车大喊:“你不是要吃新人吗?过来呀,吃我。” 九车听见他的声音,吓得远远躲开了,应物依然在怒吼:“怪物,有本事就过来,有本事来吃我。”同时冲到门前拼命摇晃铁栅栏。 “嘻嘻,你出不来出不来,我把他们都吃光,你就在那里干瞪眼。”九车的九个脑袋一起摇晃,嘴唇翕张,露出尖利的牙齿,突然冲向一个角落里的小女孩。 小女孩吓得一声尖叫,双手抱紧脑袋,瘫软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和她同处一个铁笼的孩子们如惊弓之鸟般四散奔逃。应物见状大声喊道:“起来啊,不要怕它,拉它的舌头,用力打它。你起来啊!” 那小女孩早已浑身酸软,除了瑟瑟发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反抗,九车用长长的花蕊般的舌头缠上她的脑袋,钢针般的舌尖轻松刺透她的后脑勺,许多舌头如吸管般一鼓一鼓的,吸取着她的脑髓。 “你们干什么?去帮忙啊。”应物紧握双拳,冲着和她同一个笼子的孩童们瞠目怒吼,可是他们早已为恐惧所奴役,没有一个人敢挺身而出。 “嘻嘻,谁要是敢来,我下一个就吃掉他的脑子。”九车其中一个脑袋怪笑着,其他脑袋纷纷应和。孩子们闻言,瑟瑟得更加厉害了。 片刻之后,九车松开自己舌头,满足地从铁笼中飞出。嘴里哼着小曲,在空中飘飘荡荡,绕着青铜鼎飞翔一周,冲着那些花儿柔声说道:“我的乖乖宝宝,妈妈马上就来喂你们了,你们开不开心啊?” 花瓣们都欢快地抖动起来,九车一俯身便钻入青铜鼎中,片刻之后花瓣们又重新安静下来,体型似乎又增大了一分,绽放得也更加艳丽了。 那被吸脑髓的小女孩松开手,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一丝神采。另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凑过去看了看,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她怎么了?”应物离得太远,黑暗中看不清状况,只能扭头问隔壁的男孩。男孩靠过去看了看,然后摇摇头:“她死了。” 许多孩子都哭了起来,囚笼中弥漫着悲伤的气息,应物恨恨地说道:“哭什么?哭就不用死吗?哭她就活过来吗?你们为什么不反抗?” 没人回答他的话,只有哭声更加悲戚了些。这哭声既是对于同伴的悼念,也是对于自己前景的无助和迷惘,更是他们献给自己的挽歌。 “别怪他们,他们都很害怕,我也一样。”隔壁的男孩靠在栅栏上,轻声说道。 应物慢慢平息下自己的心绪,他知道那男孩说的没错,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不是对手,恐惧使他们变成任人宰割的猎物。可自己何尝又不是这样,当面对朱安禹的长刀时,一样选择了放弃,因为这是人的本能。 他缓缓松开手,重新坐在地上,问道:“你来了四年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男孩摇摇头:“不知道。” “我叫江应物,你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 “忘了?”应物惊讶地问道:“自己名字怎么会忘掉?” “我不知道,有的东西我记得,可有的东西已经忘了。” 应物明白了,这一定是因为那九车经常吸食他们脑髓的缘故,他不知道这世上为何会有九车这种怪物,看样子应该是被人豢养,而且这个人和那位白衣公子脱不开干系。可是人养着这种东西能干什么呢? 应物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对一件事物进行深度探究的人,才这样想了片刻,已经开始头痛,干脆便不再想,就靠在栅栏上歇息。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过去,直到顶上的门洞再次打开,送饭的老头提着木桶,佝偻着身子走下楼梯,应物知道,新的一天到了。 第十四章:童子的反击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老人依旧是将桶里的豆子一勺一勺地舀起倒进栅栏上的食槽中,当他经过小女孩所在的笼子时,稍稍停顿了片刻,也仅仅是片刻,又提着木桶往前走。 到达应物所在的铁笼时,恰巧又是最后一个,老人本想往他食槽中添一些豆子,可见他昨天的食物丝毫未动,便提着木桶往回走,应物正在一边摇晃栅栏一边大喊:“老人家,你等一下。老人家……”不经意和他的目光微微一接触,心中本能地一颤。 那眼神,如尘封的古墓,如混沌的死水,如寂静的荒野。 那眼神不该出现在一个活人的脸上。 老人佝偻着,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随着门嘭地一声关上,四周再次陷入黑暗,只有那蓝色火焰的幽光如魔鬼般闪烁跳跃。 孩童们依然狼吞虎咽地吃着豆子,应物腹中饥饿,却依然毫无食欲。隔壁的无名男童劝他:“吃点吧,吃点还能保护自己,等下饿晕了那怪物就会来吃你的脑子。” 应物摇摇头,冲着他微微一笑:“饥饿的狼才最可怕,那怪物敢来吃我脑子,我就敢吃掉它。” 无名男童差点被自己嘴里的豆子给噎死,又是捶胸又是咳嗽才感觉好了些,随后一边抹泪一边说:“你不怕它吗?你可真是怪物。” 应物摇摇头:“我怕啊,可是我大哥对我说过,你越是害怕,就要愈加凶猛,只有这样,你才会强大。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能得到周全。” “大哥?怎么这么熟悉,难道我也有过?哎呀怎么全都想不起来了。”无名男童抱紧脑袋,努力想回忆,可越是回忆却愈加迷惘,它的脑海中早已空空如也。 “呜呼,小家伙们,又到了咱们的吃饭时间咯。今天该吃谁的脑子呢?”九车从鼎中窜出来,在半空中桀桀怪笑。 孩童们慌乱躁动起来,紧紧缩在角落,有的抱在一起,有的低声啜泣。 “怪物,有本事过来啊,我是新人,你不是要吃新鲜脑子吗?”应物起身冲九车喊道。 九车被应物的气焰吓了一跳,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故意张开嘴,翻卷着它已经少了三成的舌头:“小家伙,你很想被我吃掉脑子啊?那我今天靠近点,让你看清楚。”说完一个俯冲,进入隔壁无名孩童所在的囚笼。 那囚笼中一共三个孩子,无名男童靠在应物一侧,其余两个孩童缩在另外一侧的角落里,此刻见到九车,吓得齐声尖叫。 “叫吧,叫吧,你教的越大声我就越兴奋。”九车冲着两个孩童诡异地笑着,张开嘴,舌头如风中的发丝根根飘扬。两个孩童恐惧地瞪大眼睛看着它,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九车轻而易举便将舌头同时扎进了两人后脑勺,那舌头似乎如蝙蝠般有麻醉作用,两人瞳孔不断放大,身子颤抖,嘴角吐着白沫,却连一点点反抗都没有。 无名男童双手紧紧攥着铁栅栏,不停抖动,似乎想要钻过缝隙逃到另外一侧。应物冲上去问道:“你在干什么?你能逃得掉吗?还是想看着他们死?” “我……我不想死。”无名男童呜咽着回答,他的双手攥得太紧,本就没有血色的指关节变得更加苍白。 “不想死就去帮忙,否则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我……我……我怕!” “你怕什么?你是自己吓自己。我给你说,你只有抓住它的舌头用力往我这里跑,别抓太多,一两根就够了,它的舌头有数,少一根大家就少一分危险。你可明白?” “可……可是!” “快去啊!” 应物一声大吼,无名男童此刻本就心神不定,被这一声更是吓得坐倒在地,他定定地看了应物的眼睛片刻,突然一声大叫,爬起来转身向两名同伴冲过去。 所有人都被无名男童所爆发出的勇气惊呆了,九车同样猝不及防,它其余几个脑袋同时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去咬他,但是无名男童完全不予理会,他就像疯了般抓住两根舌头,拼命往自己面前拉。 九车九个脑袋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想要挣扎挣脱,只是已经来不及,两根细细的舌头被生生扯了下来,它尖叫着松开了两个孩童,在空中扑腾两下,随即化作一股青烟从铁笼中钻了出去,转瞬没入青铜鼎中。 无名男童没了着力点,身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半天没有起身。他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胸膛不停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其余的孩童们都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好半晌才爆发欢呼,欢呼声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回荡,经久不息。这声音传入无名男童耳中,便如仙音伦乐般美妙,他举起袖子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突然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吱呀”一声,囚牢顶上的门再次打开,两个身披斗篷,手拿火把的黑衣人从台阶上下来,他们绕囚牢一圈,依次检查笼子里孩子们的状况,在经过应物门口时,应物冲上前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把我们关起来?” “退开,别碍事。”其中一个黑衣人用手中一根铁棍敲了一下栅栏门以示威胁,随即继续往前走。 “我要见公子,或者小白、朱安禹都可以。” “这里没你说的人。”黑衣人不耐烦地回答一声,打开一扇铁门,把日前死去的那名女孩抬出去。 应物拼命摇晃铁栅栏,一边大喊:“喂,回来,我还有话要说。别走啊,喂!” 黑衣人完全不予理会,抬着女童的尸体渐行渐远,黑暗中只听见砰然一声巨响,囚牢顶部大门重新被关闭。 应物再次颓然坐倒,这些家伙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是按照这种状态,恐怕自己真正是要被困在这里了,难道自己也要像其他孩子一样在槽中吃食,像猪一样被圈养一辈子? 旁边的栅栏响起撞击声,他扭过头,发现无名男童正兴奋地拍打着铁栅栏,激动地对他说:“看到没?你刚刚看到没?我把它赶跑了。” 第十五章:子姬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喧嚣溅落,困顿重生。 就在大家都昏昏欲睡之际,青铜鼎悄悄又冒出一双眼睛。 九车没有如以前一般歌唱,而是偷偷地爬出来,无声无息地向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孩子扑过去。 青铜鼎下蓝色火焰跳动两下,引起了一个孩童的注意,她一睁眼,便看见九车化作青烟钻进对面的囚笼,立刻浑身颤抖,翕张着嘴唇,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声响。身边的同伴被她惊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立刻看见九车正张开嘴,舒展出一丛花蕊般的舌头。 “啊!”一声惊叫惊醒了所有人。 对面囚笼中的孩子睁开眼,发现九车的脑袋已经近在咫尺,本能地伸手去拍打。九车此刻同样慌乱,脑袋上居然被狠狠打了几巴掌,疼得吱吱乱叫。 应物猛地站起来,冲着那囚笼中的孩子们大喊:“抓住它的舌头,快,别让它跑了。” 隔壁的无名男童也跟着附和:“对,扯它的舌头,很容易的。” 同一囚笼中的几名孩童都回过神来,一起冲上前帮忙,九车见势不妙想要逃跑,却已经被几个孩子分别捋住一把,一通胡乱拉扯之下,居然有一半以上的舌头被扯掉。这一次轮到九车凄厉地惨叫,化作一缕青烟重新投入青铜鼎中。 这次胜利对孩子们的振奋完全不亚于无名男童那一次,这一次是团队的胜利,也证明了其实这怪物相当脆弱。只要你敢于和它斗争,要战胜它其实并不难。 囚牢中的气氛开始变化,虽然大家的未来依然遥遥无期,却已经不再如先前死一般的沉寂。孩子们开始制定攻守同盟计划,大家轮流休息,一旦怪物出现便互相照应,协同作战。 等老人再次送来饭食时,已是应物被关进囚笼的第三天,他依然强忍着饥饿,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青铜鼎上的花朵,他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花朵变得憔悴。 接下来时间,九车再也没能吃到一个孩子的脑子,它开始表现得焦躁而惶惑,不停在空中转着圈。到第七日的时候,那些紫色花朵已经枯萎得差不多了,九车居然开始流泪哭号,不停向着周围团拜:“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吃点脑子吧,就一点点,我的孩子快饿死了。”那声音瘆得人心中发凉。 囚牢顶部的门洞再次打开了,两个清理尸体的黑衣人再次提着火把出现,他们刚刚下到地面,便发现了紫色花朵的异样,随即匆匆又跑了回去。 片刻之后,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洞口被照得亮如白昼。孩子们全都站在门口观望,应物紧张地等待着,不知道进来的会不会是那位白衣公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即一大群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一个身高不过三尺的道人,看他走路的样子应该十分焦急。身后跟着清一色是身穿斗篷的黑衣人,这些人有男有女,几乎人人都身配武器,且面貌凶恶,恰似来自地狱的武士。 矮道人冲下楼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祭坛前,望着那已经枯萎的花朵,怔立半晌,突然趴在祭坛边缘嚎啕大哭起来。其声之悲切,闻之不禁耸然动容。 待哭罢收声,矮道人才厉声喝道:“小九,你出来。” 九车从青铜鼎中探出头,惶惑地答道:“子姬先生,我在这里。” 子姬伸手戟指九车,长须不住颤抖,突然扭头对身后两名黑衣武士说道:“扶我上去。” 两名武士架住他的身子轻轻一提,便把他放上祭坛。子姬反手从黑衣人手中夺过一柄长剑,怒指着九车:“你这小鬼,敢消极怠工,信不信我现在便斩杀了你?” “子姬先生,我也不想啊,你看看我的样子。”九车沮丧地张开嘴,露出稀稀拉拉几根舌头,这几天它又偷袭了孩子们两次,结果均以失败告终,这舌头也快被拔光了。子姬望着它,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吃惊地问道:“这……这……这,缘何会如此?” 九车伸出短短的触手指向应物,恨恨地说道:“都是那个家伙,自从他进来后,便开始拔我的舌头,其他孩子也跟着学。可怜我的孩子们,就这样被活活饿死。” “哼!”子姬猛地回过头,目光如两柄森冷的利刃,直逼应物的面门。应物同样在看着他,对这养鬼的道人横眉冷对,丝毫不怵。 同样是杀人,应物虽然不喜欢朱安禹,却有些佩服,至少他是凭自己的本事,在乱军中取人首级。可眼前这子姬,却靠一些妖魔邪物来虐杀毫无反抗之力的童子,这已经跳脱出人性的范畴,何其可悲,何其可恶! “把他带出来。” 子姬冷冷发话,几个黑衣人立即打开铁笼,把应物带到祭坛前。 应物仔细打量这位子姬道人,身高恐怕未必及得上自己,穿一袭青灰色月牙道袍。他的长相颇为俊美,肌肤光滑似碧玉,长髯及胸,长眉微垂,不好判别年龄。只是他的表情中总是透射出森冷的气息,似乎这天下人皆亏欠于他,顿使人好感全无。 子姬把剑架在应物的脖子上,恨恨说道:“小子,我不管是谁把你送来的,你敢坏我的事,我就留不得你。” 应物心中暗暗打鼓,和朱安禹地吓唬不一样,他能看出这子姬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也不知道这些紫色花对他有什么用处,使得他如此大动肝火,但是至少他来了,总比自己被关在囚牢中活活饿死要好。最好是能在此刻把那怪物九车的舌头彻底拔掉,即便是他把这里面的孩子全部杀掉,至少不会有更多的孩童被关进来受折磨。 想到此处,他挺直了胸膛,大声说道:“那是这怪物不顶用,有本事你倒是让它现在来吃我脑子啊。” 子姬眯起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应物,见他一副英勇不屈的模样,不由冷笑一声:“那就如你所愿,小九,你现在就来吃掉他的脑子,他若是敢反抗,我一剑便杀了他。” “不要。”九车闻言九个脑袋一起晃动,身子恐惧地往后退,子姬怒斥道:“没用的东西,你在干什么?” “他他他……他是怪物,我吸不动他。子姬先生,咱们换个人好不好?”九车依然不肯上前一步。 “也好,我就让他看着你吃别人的脑子,然后再慢慢杀死。”子姬说完又扭头对下方黑衣人喝道:“去,再带一个来。” 黑衣人打开铁笼,把一个孩子带到应物身边,应物听见哭泣声,稍稍侧眼一看,居然是隔壁那无名男童。 第十六章:月夜追逃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子姬道人长剑从应物肩上拿开,指住无名男童面门,冷冷说道:“那就从他开始吧。” 九车小心翼翼地向无名男童靠近,无名男童面若死灰,浑身瑟瑟发抖。应物紧咬牙根,突然和身扑进子姬的怀里,肩膀撞在他的胸口。子姬猝不及防,被撞倒在祭坛上,应物趁机揪住他胡子,对着他的鼻子便狠狠咬了一口。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家都措手不及,九车反应最快,刷地一下钻进了青铜鼎;子姬长剑掉落地上,捂着满是鲜血的脸哇哇大叫,黑衣人则纷纷冲上来帮忙。 应物起身绕着青铜鼎躲闪,子姬也提起长剑在身后追,黑衣人在另一个方向围堵,现场一片混乱。应物见无处可逃,干脆用力把青铜鼎推倒,随着一声巨响,青铜鼎下方的蓝色火焰四处溅射,有好几个黑衣人都被火焰沾染,这些黑衣人惊恐尖叫,拼命拍打,然而那火焰便如跗骨之蛆,非但无法熄灭,反而越燃越旺,转眼便把这些人烧成一副骷髅骨架。 “糟了,这灵火可以烧灭人的灵识。”子姬一声惊呼,也不再追逐应物,而是跳下高台转身便跑。这些骷髅被烧灭了灵识,已经不再能分辨敌我,见人便砍,其中一个还追着子姬上楼梯,吓得子姬哇哇大叫。一时间整个囚牢中狼奔兔走,乱成一片。 等到再安静下来,祭坛上已经只剩下应物和无名男童两人,无名男童早已吓傻,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应物则拾起地上一柄长剑,跳下祭坛,向着旁边铁笼走去。 应物依次砍断铁链,把里面的孩子们给放出来,出来的孩子们也参与到救人的行列,一时间整个地牢中热闹非凡。 “趁他们现在来不及管我们,我们快走。”应物招呼孩童们上楼梯,虽然他的年龄和其他人差不多,甚至比一些还要小一点,孩童们此时却早已对他无比信服,甚至充满感激,等他话一开口,大家便簇拥着他往上走。 月朗星稀,荒冢萋萋。 众人爬出地面才发现,原来居然是在一处山野荒冢之间,那出口却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坟茔,囚牢便在坟茔之内。 虽然大家都已经饱经磨难,在见到眼前场景时依然难免心中恐惧。只是不远处一片嘈杂混乱,那些黑衣人和骷髅正在搏斗,黑衣人虽然人数占优,有几个骷髅已经被打碎头骨或砍断双腿,然而也有两个黑衣人被火势沾染,重新被烧成了骷髅,因此战斗依然没能结束。 这一大群共数十名孩子跑出来,无论如何都无法掩人耳目,子姬第一个跳了起来,指着孩子们大喊:“快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快跑,他们追来了。”应物招呼大家往山林中跑,子姬带着黑衣人跟在后面,骷髅们则在他们后面纠缠,一时间这原本空灵静谧的大山如煮沸的大锅,各种声音交织混杂,充塞喧嚣。 孩子们腿短、体力差,加之不熟悉地形,又哪里跑得过这些黑衣人,有好几个孩子因为踩空或收不住脚,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一同摔下去的还有一名黑衣人和两个骷髅,夜空中回荡着凄厉惨叫和哭泣声。 子姬骑在一个黑衣人的肩膀上,一手抓住火把,一手持剑,耀武扬威地指挥黑衣人进行追捕,应物见他们已经追至身后,突然灵机一动,纵身抓住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借助身体力量把树枝弯成一张弯弓,再一松手,树枝带着呼啸向后弹射而去。这月黑风高,加之四处混乱,子姬猝不及防之下,被树枝正中面门,他只来得及‘啊呀’一声惨叫,整个人便从黑衣人肩上重摔在地。 子姬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面门,湿漉漉的全是鲜血,气得哇哇怪叫,爬起身来,看见应物正一跳一跳地跑开,顿时气愤地指着他大喊:“给我抓住他,我要把他砍成十八段。” 跑在最前面的几个黑衣人都循着应物的背影追逐,这样一来,其他孩子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孩子们四处分散,许多人渐渐跑出了视线范围,有的则趁机躲藏起来。 从小到大,应物最不怕的就是追逐奔跑,和人拼体力。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七天没有进食的他也感到心慌气喘,脚步虚浮,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依然无法摆脱追逐,最终在翻越一处山隘时被一块突起的岩石绊倒,被紧跟在身后的黑衣人拿下。应物心中哀嚎:完了!终究还是没能跑掉。 当晨曦悄然来临之际,应物再次回到最初的地方,两个人举着他在荒野中飞奔,一同被抓的还有另外四个孩童。直到此时他们才看清,此处其实是一座半山的村庄,村庄的一头便是那墓地,另一头便是一些院落。一行人穿过层层叠叠的院落,进入一间大大的院子,院子呈八角形设计,分别为代表天的乾,代表地的坤,代表风的巽,代表雷的震,代表水的坎,代表火的离,代表山的艮,代表泽的兑。中间却是一座巨大的神像,人面蛇身,赤如珠霞,一眼窥天,一眼瞪地。 应物被绑在一根圆木上,恰巧面对神像那可怖的嘴脸,阳光透过屋脊照射下来,为神像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子姬率众黑衣人拜倒在神像面前,嘴里高声吟唱:“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一目灼苍穹兮,一目定九幽。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溘然襡千年兮,我生无长生年。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我心敬且仰兮,我意宁且远。” 唱毕起身,子姬又带着黑衣人绕到另外一个方位,再拜再唱,一连拜足八个方位,仪式方才结束。这一顿忙碌过后,已经日上三竿,子姬拔剑喝道:“无知小儿,毁我灵童,其罪可诛。今日我便将你斩为十八段,以祭神灵。” 子姬满脸是血,此刻更是面目狰狞,若是这一剑斩实了,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难道一辈子就此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应物正在心中哀叹,一个黑衣人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阻断了子姬的动作,惶急地说道:“快跑,有官兵杀来了。” 第十六章:月夜追逃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子姬道人长剑从应物肩上拿开,指住无名男童面门,冷冷说道:“那就从他开始吧。” 九车小心翼翼地向无名男童靠近,无名男童面若死灰,浑身瑟瑟发抖。应物紧咬牙根,突然和身扑进子姬的怀里,肩膀撞在他的胸口。子姬猝不及防,被撞倒在祭坛上,应物趁机揪住他胡子,对着他的鼻子便狠狠咬了一口。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家都措手不及,九车反应最快,刷地一下钻进了青铜鼎;子姬长剑掉落地上,捂着满是鲜血的脸哇哇大叫,黑衣人则纷纷冲上来帮忙。 应物起身绕着青铜鼎躲闪,子姬也提起长剑在身后追,黑衣人在另一个方向围堵,现场一片混乱。应物见无处可逃,干脆用力把青铜鼎推倒,随着一声巨响,青铜鼎下方的蓝色火焰四处溅射,有好几个黑衣人都被火焰沾染,这些黑衣人惊恐尖叫,拼命拍打,然而那火焰便如跗骨之蛆,非但无法熄灭,反而越燃越旺,转眼便把这些人烧成一副骷髅骨架。 “糟了,这灵火可以烧灭人的灵识。”子姬一声惊呼,也不再追逐应物,而是跳下高台转身便跑。这些骷髅被烧灭了灵识,已经不再能分辨敌我,见人便砍,其中一个还追着子姬上楼梯,吓得子姬哇哇大叫。一时间整个囚牢中狼奔兔走,乱成一片。 等到再安静下来,祭坛上已经只剩下应物和无名男童两人,无名男童早已吓傻,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应物则拾起地上一柄长剑,跳下祭坛,向着旁边铁笼走去。 应物依次砍断铁链,把里面的孩子们给放出来,出来的孩子们也参与到救人的行列,一时间整个地牢中热闹非凡。 “趁他们现在来不及管我们,我们快走。”应物招呼孩童们上楼梯,虽然他的年龄和其他人差不多,甚至比一些还要小一点,孩童们此时却早已对他无比信服,甚至充满感激,等他话一开口,大家便簇拥着他往上走。 月朗星稀,荒冢萋萋。 众人爬出地面才发现,原来居然是在一处山野荒冢之间,那出口却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坟茔,囚牢便在坟茔之内。 虽然大家都已经饱经磨难,在见到眼前场景时依然难免心中恐惧。只是不远处一片嘈杂混乱,那些黑衣人和骷髅正在搏斗,黑衣人虽然人数占优,有几个骷髅已经被打碎头骨或砍断双腿,然而也有两个黑衣人被火势沾染,重新被烧成了骷髅,因此战斗依然没能结束。 这一大群共数十名孩子跑出来,无论如何都无法掩人耳目,子姬第一个跳了起来,指着孩子们大喊:“快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快跑,他们追来了。”应物招呼大家往山林中跑,子姬带着黑衣人跟在后面,骷髅们则在他们后面纠缠,一时间这原本空灵静谧的大山如煮沸的大锅,各种声音交织混杂,充塞喧嚣。 孩子们腿短、体力差,加之不熟悉地形,又哪里跑得过这些黑衣人,有好几个孩子因为踩空或收不住脚,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一同摔下去的还有一名黑衣人和两个骷髅,夜空中回荡着凄厉惨叫和哭泣声。 子姬骑在一个黑衣人的肩膀上,一手抓住火把,一手持剑,耀武扬威地指挥黑衣人进行追捕,应物见他们已经追至身后,突然灵机一动,纵身抓住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借助身体力量把树枝弯成一张弯弓,再一松手,树枝带着呼啸向后弹射而去。这月黑风高,加之四处混乱,子姬猝不及防之下,被树枝正中面门,他只来得及‘啊呀’一声惨叫,整个人便从黑衣人肩上重摔在地。 子姬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伸手一摸面门,湿漉漉的全是鲜血,气得哇哇怪叫,爬起身来,看见应物正一跳一跳地跑开,顿时气愤地指着他大喊:“给我抓住他,我要把他砍成十八段。” 跑在最前面的几个黑衣人都循着应物的背影追逐,这样一来,其他孩子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孩子们四处分散,许多人渐渐跑出了视线范围,有的则趁机躲藏起来。 从小到大,应物最不怕的就是追逐奔跑,和人拼体力。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七天没有进食的他也感到心慌气喘,脚步虚浮,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依然无法摆脱追逐,最终在翻越一处山隘时被一块突起的岩石绊倒,被紧跟在身后的黑衣人拿下。应物心中哀嚎:完了!终究还是没能跑掉。 当晨曦悄然来临之际,应物再次回到最初的地方,两个人举着他在荒野中飞奔,一同被抓的还有另外四个孩童。直到此时他们才看清,此处其实是一座半山的村庄,村庄的一头便是那墓地,另一头便是一些院落。一行人穿过层层叠叠的院落,进入一间大大的院子,院子呈八角形设计,分别为代表天的乾,代表地的坤,代表风的巽,代表雷的震,代表水的坎,代表火的离,代表山的艮,代表泽的兑。中间却是一座巨大的神像,人面蛇身,赤如珠霞,一眼窥天,一眼瞪地。 应物被绑在一根圆木上,恰巧面对神像那可怖的嘴脸,阳光透过屋脊照射下来,为神像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子姬率众黑衣人拜倒在神像面前,嘴里高声吟唱:“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一目灼苍穹兮,一目定九幽。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溘然襡千年兮,我生无长生年。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我心敬且仰兮,我意宁且远。” 唱毕起身,子姬又带着黑衣人绕到另外一个方位,再拜再唱,一连拜足八个方位,仪式方才结束。这一顿忙碌过后,已经日上三竿,子姬拔剑喝道:“无知小儿,毁我灵童,其罪可诛。今日我便将你斩为十八段,以祭神灵。” 子姬满脸是血,此刻更是面目狰狞,若是这一剑斩实了,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难道一辈子就此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应物正在心中哀叹,一个黑衣人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阻断了子姬的动作,惶急地说道:“快跑,有官兵杀来了。” 第十七章:铁马飞羽随风来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一目灼苍穹兮,一目定九幽。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溘然襡千年兮,我生无长生年。巍巍烛阴兮,浩浩气长存;我心敬且仰兮,我意宁且远。” 晨光微熹,云天初开;春寒料峭,清风自来。 应物缓缓从晕迷中醒过来,感觉头重脚轻,身体如风雨中飘摇的落叶,起起伏伏不知去向何方。耳畔响起低沉雄浑的唱词,愈加显得神秘悠远。 眼前红彤彤的,他睁开眼,迎接他的是一道刺目的眩光,他赶紧扭头,才发现自己仰面朝天,被四个人举着在清晨的田野中飞奔。身后是整齐的两列黄衣武士,他们高举双手,整齐地唱着那艰深难懂的颂歌。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又是什么人?”应物心中疑惑,他想要问,想要呼唤,却张不开口。 一行人穿过碧绿的田野、浓密的林荫,进入山顶的一座宇观,宇观呈八角形,依次分别为代表天的乾,代表地的坤,代表风的巽,代表雷的震,代表水的坎,代表火的离,代表山的艮,代表泽的兑。内里供奉有一座巨大的神像,人面蛇身,赤如珠霞,一眼窥天,一眼瞪地。 为首黄衣武士拜倒在神像前,恭敬地唱道:“烛阴大神,看顾九幽,命我等看护临界之门。今有人擅自闯入,查之却未在名册,特请大神定夺。” 应物被放下,恰巧面对神像那可怖的嘴脸,阳光透过屋屋檐照射下来,为神像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他正在想这些人为何会对着一尊神像说话,不想神像突然动了,随着眼珠转动,两道金色的光芒在应物的身上来回扫视,片刻之后张嘴说道:“小小铁精,不去你那妖洞里藏着,却跑来我这地界作甚?” 应物见它盯着自己,惊讶地问:“你这是对我说话?” “那是自然。”神像嘿嘿一笑:“也只有你们这等没心没肺的妖物,常人可是听不见我的话。” “你搞错了吧,我是人,可不是妖。”应物撇撇嘴:“不过我觉得你倒是挺像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神像说话。” 神像瞪眼怒斥道:“蠢货,我是神,烛阴神,天帝命我看顾九幽之地,别人又叫我烛九幽。你这小东西可别乱说,当心我把你炼了剔牙。” “哈,你这样,跟那坏大叔朱安禹倒是有点像。” “那是什么东西?神还是精怪?” “不是,是个坏人。” “荒谬,我堂堂一介神灵,你居然拿一个低贱的人来类比,掌嘴。” 烛阴神一声暴喝,整个大殿嗡嗡作响,应物被吓了一跳,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两个黄衣人已经伸出手来,一左一右狠狠扇了应物两耳光。 应物被打得晕头转向,连忙喊道:“喂,你们怎么乱打人?” “我可没打人。”烛阴神嘿嘿笑道:“你个小妖,才不过长了点人的样子,连性情都还不全,也敢妄称人类。可笑可笑。” “我哪点不是人了?”应物不满地说道。转念一想:“算了,他才不是人,净是在瞎胡说,我和他计较个什么劲。” 烛阴神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鄙夷地动了动嘴角:“你这小东西,竟然敢腹诽我。想我堂堂一方大神岂会诓骗于你。罢了,左右我这地方也没有你容身之地,我且放你回去,让你再去体会体会人间冷暖吧。” 话音方落,应物顿时感觉眼前一黑,似乎又回到了那冰冷的河水中。他一连灌了好几口水,双手乱舞,突然感觉到身体止住了下沉,似乎有几只大手抓住他的身子把他提了起来。 “赵将军,这里还有一个落水的孩童。” 有人在耳畔大声禀报,这声音比开始的唱词真实很多。紧接着听到马蹄隆隆,一个遒劲的声音大声问道:“还有气儿没有?” “回禀将军,活的。” “你们几个,立即把他送去请秦太医诊治,其余的,随我入山剿灭这些妖人。” 应物睁开眼,见迎面而来一位金甲将军,手持长枪,威风凛凛端坐于马上,在他身后跟着无数衣甲鲜明的士兵。将军一挥手,百十支羽箭如飞蝗般越过河流,划破苍穹,将对岸几个正在奔逃的黑衣人射翻在地。金甲将军跃马飞腾,跨过河岸,士兵们也呼啸着从身边掠过。 应物看得心潮澎湃,他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将军,那帅气英武的形象瞬间映入脑海之中。那闪亮的铠甲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大红的披风在空中猎猎作响,手中长枪足以睥睨天下。他扭过头,目光紧紧跟随这支雄健的队伍,看他们用脚步和刀枪挥洒出属于自己的赞歌。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大将军,挥斥方遒,纵横四海,该是多么开心啊。” …… 应物在四名士兵的护送下越过小河,越过山丘,来到一片广袤沃野之间。目之所及,就在正前方的大道上,旌云密布,车马粼粼,红罗伞盖,气宇恢宏,烟尘蔽日,刀枪如林。那里,似乎有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整装待发。 那宏伟的气势,肃穆的气氛,比方才那一刻又何止强了百倍。 应物被这恢宏的场面震撼了,这场面,和他落水时脑海中所现何其相似,他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 前方有十几骑飞奔而来,为首一位黑袍谒者尖声问道:“赵将军何在?” 四名士兵下马行礼,其中一名校尉模样的回答道:“回禀马寺人,赵将军率属下缉捕妖人,此刻已经入山了。” 马寺人一挥长袖:“皇上口谕:赵将军若是回来,让他即刻往前中军,皇上有事召见。” “遵命。”校尉躬身行礼。 马寺人转身欲离去,却又扭头问道:“这孩子也是从那些妖人手中救出?” “回禀马寺人,正是。” 马寺人来到应物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孩子,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应物正在惊讶于他们的对话,话中传递出太多信息,他无法一一品味。此时见马寺人相询,本能地便回答道:“我叫江应物,邯郸人。” 马寺人嘴角动了动,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倒是记得清,我听说那些孩子大多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应物见这马寺人面白无须,眼神冷酷,加之说话阴阳怪气,本能地便不太喜欢。他曾经听说过皇帝身边有这么一种人,身体残疾,性格怪癖,人称“宦者”,这马寺人想必便是这样的人。不过好歹自己是被身边这些士兵所救,当下说道:“我是才不久被送来此处的,所以记得。” 马寺人还想再问,那校尉打断他的话说道:“马寺人请先回吧,这孩子才刚从水中救起,要尽快送去请医官检查。有话回头再说不迟。” 马寺人目光深深地看了应物一眼,终究转身离去。四名士兵也跨上战马,快速向前方行去。 前方的队伍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清战马的鼻息声和铠甲的碰撞声,那种绝对的真实感反而让他觉得不够真实。那猎猎的旌旗,书写的分明是篆体的“汉”字,遒劲的字体中,展现的是大汉天下的巍巍雄风。 第十八章:旌云密布是何人 - 应物记 - 看见胖蚂蚁 士兵们自动往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行的道路。 应物被一大群人簇拥着送到了一辆宽敞的马车上,马车上有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年轻女子。另外还有两名和应物年龄相仿的孩童,其中一人身上被包扎得很严密,只露出一张脸,中年男子正将熬制的药膳一点一滴地喂进他的嘴里,整个马车里都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应物一眼便认出他是有过交流的无名男童。另一名孩童恰是石头下方躲藏的小女孩,此刻年轻女子正用絮被搭在她的身上,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轻言安慰,女孩眼睛瞪得很大,紧紧贴在她的怀中,显得乖巧又可怜。 老者见到应物被送来,示意把他抬到自己面前,一边检查一边询问:“小家伙,有哪里不舒服?” 应物一连数日不吃不喝,原本饥渴难耐,可在河中灌了河水后又腹胀如鼓。那种身体的鼓胀和意识深处的饥饿感反复纠缠,极难形容,偏偏此刻他身体还绵软无力,连张口说话都不愿意。 旁边那校尉见状接口道:“秦大人,这孩子是溺水了。当时我们一路寻过去,见好些妖人在河中打捞,便杀了那些妖人,把他从河中救起。” 老者非常细致地对应物的筋骨检查过后,点点头:“这孩子身体状况还不错,比其他孩子都要壮实许多。只消把腹中水排出来,喂点药膳,修养几天便没有大碍了。只是这脑子有没有问题还需再查。” 校尉等人退了下去,只剩下三名医官和三个孩子。老者示意中年男子给应物排水,自己从他手中接过药膳闻了闻,微微皱了皱眉头: “秦瑸啊,这药膳的火候,你还是未能掌控到极致。你若是一般人家的医者也就罢了,倘若……。唉!这熬制药膳可见做人做事,急不得,乱不得,尤其是为帝王家办事,更是差不得一丝火候,你得……慎重啊!” “父亲教训得是,是孩儿心急了。”被称为秦瑸的中年人慌忙跪下行礼。老者摆摆手:“好了好了,我说这些不是要你也只是让你多加注意,将来的路总还得靠你自己走,你继续忙吧。” 秦瑸把应物靠在车辕上,用手按压他的胸腹几处穴位,他的手法非常柔和,应物只觉得腹中水气上涌,哗啦啦便全部洒了出来。秦瑸拿来洁净的白布给他擦拭干净,随后把他靠在无名男童和那女童的中间位置,待应物斜斜躺好后才问道:“小兄弟,感觉好点没有?” “肚子好饿。” 应物眼睛盯着老者手中的碗,舔了舔嘴唇。老者微微一笑,把手中的药膳碗往他手中一递:“那你先吃点药膳吧,秦瑸这药膳虽然火候未到极致,味道却应该是不错的。” 秦瑸闻听此言,赧颜笑了笑。应物哪里管得了这些,接过碗便狼吞虎咽起来。这药膳入口之初有些苦味,回口却很甘甜,加之有淡淡的馨香,越吃越有味道。应物饿了整整七日,加之这一夜奔逃,的确是让他累得够呛,也就顾不得任何形象,那年轻女子见他如此着急,不停在一旁提醒他:“慢点慢点,太急了伤身。” 应物一连吃了好几碗,把一锅药膳吃的干干净净,才意犹未尽地长出一口气。恰在此时,前方一阵躁动,有人前来通报:“秦大人,奉车都尉霍子候求见。” 老者抬起头,惊讶地望向喧闹的地方,一辆周身黑色帷幔包裹的马车停在那里,两侧各有一列护卫护持,马车旁还有一位年轻侍者,正附耳贴脸地听车内人说话。老者见状连忙说道:“你去对霍小侯爷说,秦固马上就到。” “秦固?”应物脑袋动了动,觉得这名字好熟悉的样子,可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老者指着一个黑色箱子对秦瑸和那年轻女子说道:“我去见见霍小侯爷,灵素你替我把药箱拿过来,秦瑸你再去检查检查后面的那些孩子,切记不要出现任何差错才好。” 年轻女子递过手边的黑色箱子,老者接过后下车离去。随即秦瑸答应后也下车而去,马车里便只剩下三个孩子和那名叫灵素的女子。 车内一片寂静,大家目光互相交错,却没有说话。应物仔细打量,这马车和寻常那种两个座位一把伞的形态大相径庭,看起来非常特别,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是用辎重车改装的军队医用专车,寻常是根本见不到的。他的目光继续往外探索,两侧是碧绿的原野和苍翠的山林,一派盎然绿意和勃勃生机,中间官道上旌云密布,气宇如森,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指点这万千铁血男儿,擘画这美丽山河图景。 应物看见那位名叫秦固的老者快步来到对面的黑色马车前,在侍者和两名士兵的扶持下登上马车,马车黑漆漆的,他试着想看看里面的情况,那帘子却倏忽之间便重新遮蔽了视线。 “谢谢你,江应物。”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应物扭头,对着那包裹严密的无名男童笑了笑:“你还记得我名字?” “以前的记不得了,唯独记得你。”无名男童嘴角抽了抽,想笑,却最终痛苦地皱了皱眉。 “你受伤了?” “天黑,跑的时候摔了一跤,从山坡上滚下来,撞在一块石头上,刚刚那位爷爷说我断了好多根骨头,以后恐怕要成瘸子了。” 应物默然,他想安抚一下,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倒是无名男童十分豁达地笑了:“没事,比起一直关在那个鬼地方害怕地等死已经好太多了,若不是你,我们恐怕这辈子都无法重见天日。我们被救后还一直在担心你,见到你以后我太开心了。” 灵素探头过来,惊讶地说道:“我一早救治了许多孩子,一直听他们说自己是被另一个孩子救出来的,没想到居然是你,你可真是年少有为。” 应物摸了摸脑袋,尴尬地笑了笑。恰在此时,秦固从对面马车上下来,正俯身和车畔的侍者说着什么,便问道:“大姐姐,那位老爷爷是谁?” 灵素扭头看了一眼,眼睛立即笑成了一道缝:“你说我师父啊,他可厉害了,他就是当朝太医令秦固。我大汉第一神医淳于正的嫡传弟子,也是公认的当今第一医林圣手。怎么样,是不是太慈祥了都感觉不出来?” 应物脑海中灵光一闪:太医令秦固,我说怎么这个名字好熟悉,原来是他。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