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完美祭坛上的血痕 - 废墟之上:野火遇溪 - 张洪文 光华大学行政楼顶层,听证会议室。 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陈年的琥珀,沉重得压弯了光线。长条会议桌泛着冰冷的光,如同审判席。墙上的校训“明德格物”四个鎏金大字,在惨白的顶灯下,显得格外虚伪。 林溪坐在被告席——不,是“陈述席”的位置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强行钉在标本框里的雪松。深栗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绷紧的脖颈。指尖下压着一份打印好的陈述稿,边角锋利如刀。她没看稿子,浅褐色的眼眸沉静地扫过对面。 对面,是决定“心灵树洞社”生死的评审委员会。居中而坐的,是学生会代主席,也是她昔日最亲密的室友,此刻却像戴着一张完美釉彩面具的苏晴。 苏晴嘴角噙着一丝公式化的、冰冷的笑意,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支镶嵌碎钻的万宝龙钢笔——和林溪那支用来战斗的朴素武器,形成刺眼对比。 “林溪同学,”苏晴的声音清亮悦耳,却带着淬毒的锋芒,穿透凝滞的空气,“关于‘心灵树洞社’长期存在的‘管理混乱’、‘传播负面情绪’、‘潜在安全隐患’,以及其社长周野的…嗯,‘不稳定因素’记录,你是否还有补充陈述?”她刻意加重了“不稳定因素”几个字,目光像探针,试图刺破林溪完美的防御。 林溪的视线掠过苏晴精心修饰的指甲,思绪瞬间被拉回三周前那个闷热的午后。 学生会办公室,冷气嘶嘶作响。林溪作为分管社团的副主席,正核对月度报表。 一份被苏晴“无意”遗落在打印机上的加密邮件草案,刺入她的眼帘。 标题冰冷:【关于裁撤边缘社团“心灵树洞社”及资源优化整合的可行性报告(草案)】。起草人:苏晴。核心论点:该社“管理无序”(周野拒绝提交详细活动记录)、“内容消极”(匿名倾诉被指传播负能量)、“负责人资质存疑”(提及周野孤儿院背景及那份被歪曲的“问题少年”评估报告)。 那一刻,林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她太了解苏晴了,这份草案,绝非“优化整合”,而是精准的斩首行动!目标是那个蜷缩在废弃活动室、由周野这个“刺头”守护的、给无处发声者一个树洞的角落! 苏晴容不下任何“不完美”的存在,尤其容不下林溪暗中欣赏、甚至隐隐向往的树洞社那份粗粝的真实。 “苏主席,”林溪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凿开冻土,清晰传遍每个角落,“‘管理混乱’,源于树洞社坚守的匿名原则,他们保护的是倾诉者最后的尊严屏障,而非逃避责任。‘传播负面情绪’?”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如炬,直视苏晴。 “将个体的痛苦倾诉定义为‘负面情绪’,并欲除之而后快,这是否才是对校园心理健康最大的漠视与伤害?至于安全隐患…” 她停顿,一丝锐利的讽刺掠过唇角。 “请问,是倾听导致了痛苦,还是压抑和漠视,埋下了更危险的种子?” 她的话像投入油锅的水滴。评审席上几位老教授微微颔首,露出思索。苏晴脸上的釉彩面具出现一丝裂痕。 “巧言令色!” 一个依附苏晴的委员拍案而起,胖脸涨红。 “那个周野!打架斗殴,不服管束,档案上白纸黑字!让这种人主持涉及心理的社团,就是定时炸弹!林溪,你一味包庇,是何居心?难道就因为…呵!” 未尽之言,恶意昭然。 “周野社长的过去,不能定义他的现在,更不能定义树洞社的价值!” 林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他用他的方式守护着那些不敢、不能、无处发声的角落!你们只看到他档案上的标签,可曾看到他深夜回复绝望信件时的专注?可曾看到他为保护一个被霸凌者匿名信息,独自承受校方质询的压力?标签之下的人心,远比你们冰冷的报告,复杂千倍,也珍贵千倍!” 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周野像一阵裹挟着铁锈和旧书气息的风,卷了进来。黑色旧机车夹克敞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他头发微乱,额角还沾着点不知从哪蹭的灰,深邃的黑眼睛扫过全场,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的嘲讽,最终钉在苏晴脸上。他手里没拿稿子,只捏着一个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牛皮纸信封。 “哟,审判大会开得挺热闹?”他语调懒洋洋,却像砂纸磨过金属,“苏大主席,裁撤报告写得文采斐然啊。就是…”他晃了晃手里的信封,“…好像漏了点东西?” 苏晴脸色微变:“周野!谁允许你擅闯听证会!保安…” “别急啊,”周野几步走到林溪旁边的陈述席,大喇喇地靠桌站着,无视所有规则,“我这儿有份‘补充材料’,关于贵方指控的‘传播负能量’和‘无价值’。” 他“哗啦”一声,将信封里厚厚一沓信倒了出来,散落在光洁的会议桌上。 不是打印稿,是手写信。字迹各异,有的娟秀,有的潦草,有的甚至带着泪痕晕开的墨迹。 “随便念几封?”周野随手拈起一封,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与他气质极不相符的、近乎温柔的平缓语调念道: “…树洞君,谢谢你。那天晚上,我拿着刀在楼顶,是你的回信让我等到了天亮。现在,我在看心理医生,虽然很难,但我在试着活下去。你说得对,伤口见光才会好。匿名:一颗想坠落的星。” 他又拿起一封: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谢谢那个角落。我爸妈离婚,天天吵,没人听我说。我把信投进去,好像就没那么憋得慌了。我会好好中考的。匿名:角落里的苔藓。” “…被孤立的感觉快把我淹死了。谢谢你的纸条,让我知道不是只有我一个。匿名:溺水的鱼。” 周野一封封念着,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平静的陈述。那些来自隐秘角落的痛苦、挣扎、微小的希望和真诚的感谢,像无声的潮水,漫过冰冷的会议桌,冲刷着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几个评审委员动容地低下了头。 “这些,在苏主席的报告里,大概都归类为‘无价值的负面情绪垃圾’吧?”周野念完最后一封,抬起眼,目光如淬火的刀,直刺苏晴,“你们想关闭的不是一个社团,是想堵死那些在黑暗里挣扎的人,最后一丝透气的缝隙!” “感人肺腑!” 苏晴猛地站起,掌声清脆却冰冷,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彻底撕碎,只剩下扭曲的嫉恨和破釜沉舟的疯狂。 “周野同学,林溪同学,你们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用这些真假难辨的‘故事’来博取同情,掩盖你们社团管理的巨大漏洞和…某些人不可告人的家丑!” “家丑”二字,如同毒蛇吐信。 林溪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 苏晴不再看他们,转向操作台旁一个脸色苍白的男生(技术部她的亲信),厉声道:“小刘!把证据放出来!让大家看看,我们这位‘完美女神’副主席,这位‘守护者’周社长极力维护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真实’家庭!看看遗传的疯狂,会不会污染我们纯净的校园!” “苏晴!你敢!”周野脸色剧变,猛地要冲过去阻止。 但晚了。 巨大的投影屏再次亮起!这次不是静态照片,而是一段摇晃、模糊、却足以致命的手机视频! 破败剥落的楼道墙壁,墙皮如溃烂的皮肤簌簌掉落。昏黄、肮脏的光线切割着飞舞的灰尘。尖锐到失真的女人哭嚎声,毫无预兆地炸裂在死寂的会议室! 镜头剧烈晃动,对准了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苏婉!林溪的母亲! 她年轻却已形销骨立,曾经温婉的长发此刻如枯草般纠缠,眼神涣散癫狂,像两口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她发出非人的尖啸,涕泪横流,双手如同铁钳,死死撕扯着一个穿着蓝白高中校服的女孩! 那个女孩——正是林溪! 视频的冲击力远胜照片百倍!高清镜头残忍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苏婉扭曲变形的脸,口水混着泪水流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嘶吼着破碎的词语:“…别走…都是假的…恶魔…杀了他…” 林溪校服领口被撕裂,露出大片锁骨和肩膀,皮肤上被抓出刺目的红痕。她满脸是泪,眼神里是极致的恐惧、无助和…深不见底的羞耻!她徒劳地想掰开母亲的手,身体被狂暴的力量拉扯得东倒西歪,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绝望地哭喊着:“妈!妈!你醒醒!是我啊!妈——!”那声音凄厉得划破人心。 视频下方,猩红加粗的血字标题如同诅咒烙印: 【完美女神?精神病的女儿!遗传的疯子!你的面具碎了!林溪!】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连呼吸都停止了。 随即—— “轰!!!” 会议室彻底炸了!惊呼、抽气、难以置信的议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 评审席上刚才略有动容的老教授们,此刻脸上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避之不及的嫌恶!仿佛林溪身上带着致命的瘟疫! 副校长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对旁边的秘书低吼:“录下来!立刻报告校党委!启动紧急预案!这…这成何体统!” 苏晴派系那个胖委员张大了嘴,随即脸上露出狂喜和扭曲的正义感:“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根子上就是歪的!这种人怎么能留在学生会!那个社团就是毒瘤!” 技术部小刘脸色惨白如纸,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鼠标。 周野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双眼赤红,猛地一拳砸在会议桌上! “砰!” 巨响让喧嚣为之一滞。他死死盯着苏晴,那眼神恨不得将她撕碎:“苏晴!你他妈找死!” 苏晴站在风暴中心,挺直了脊背,脸上终于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扭曲的、病态的快意笑容。 她欣赏着林溪的崩溃,如同欣赏自己最得意的杰作。 她赢了!她把高高在上的“女神”彻底拉进了泥潭,不,是推进了深渊!她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尖叫:“看啊!我们一样了!都烂透了!” 所有的目光,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聚焦在风暴的中心——林溪。 林溪站在那里。 聚光灯(会议室惨白的顶灯)不再是荣耀,而是将她钉在十字架上曝尸的刑具。视频里母亲疯狂的哭嚎和她自己绝望的尖叫,在耳边无限循环、放大,震得她颅骨嗡嗡作响。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她能清晰地看到评审席上那些曾经欣赏她的目光,此刻只剩下评估风险般的冰冷疏离和毫不掩饰的恐惧。能听到那些刻意压低的、却如毒蛇般钻进耳朵的议论: “精神病…遗传…” “太可怕了…看着就疯…” “怪不得平时装得那么完美无缺,原来是怕露馅…” “离她远点,谁知道会不会突然…” 羞耻!前所未有的、足以焚毁灵魂的羞耻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每一寸皮肤!对母亲疾病的恐惧,对“遗传”诅咒的绝望,对未来彻底崩塌的冰冷预感…无数只来自深渊的手,将她往黑暗里拖拽。 镜子里那个完美的“女神”林溪,彻底碎裂了。视频里那个在破败楼道中,被疯狂母亲撕扯、衣衫不整、涕泪横流、眼神绝望无助的高中女生,才是她赤裸裸、无法摆脱的、肮脏的真实本质! 她精心构筑了十八年的、用无数个日夜的“完美”堆砌而成的堡垒,在这一刻,伴随着视频里母亲那声撕裂般的尖啸和她自己绝望的哭喊,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世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名为“真相”的黑暗。 在巨大的、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声浪和目光洪流中,林溪没有像所有人预期的那样崩溃尖叫或逃离。 她异常地安静。 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恐惧。那里面,有一种被彻底焚烧后余烬般的死寂,以及…一丝奇异的光芒在深处挣扎、凝聚。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得意洋洋的苏晴,越过惊怒交加的周野,最终,落在了投影屏幕上。 屏幕上,定格在视频最后一帧——母亲那双涣散癫狂、却深藏着无尽痛苦的眼睛,和她自己那张布满泪痕、写满绝望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后,在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连苏晴都屏住了呼吸),林溪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喧嚣的平静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会议室: “苏晴。” 她只叫了一个名字。 “你煞费苦心,想证明的,就是这个吗?” 她抬起手,没有指向任何人,只是指向了屏幕,指向了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和那个疯狂的母亲。 “这就是你眼中,必须被消灭、被隐藏、被贴上‘垃圾’标签的‘真实’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那平静之下蕴含的绝望与力量,让所有嘈杂瞬间冻结。 “好。” 林溪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被撕裂的、血淋淋的弧度。 “你看到了。” 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苏晴。她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将她彻底剥光、审判、并试图埋葬她的废墟。 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稳定、甚至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叩、叩”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固的空气上,踏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她没有奔跑,没有踉跄。她就那样挺直了被命运重锤砸弯的脊梁,一步一步,在无数道震惊、复杂、难以言喻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这间刚刚为她举行了一场完美葬礼的听证会议室。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嚣和恶意。 走廊尽头的光有些刺眼。 林溪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感觉到身体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铮”地一声,断了。剧烈的颤抖从指尖开始蔓延,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薄荷糖的清凉早已失效,只剩下满口的苦涩。 完美堡垒已成废墟。 但在那片滚烫的、令人窒息的灰烬里,一粒微弱的、名为“真实”的火星,在彻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后,竟奇异地、微弱地、顽强地,跳动了一下。 第二章 废墟里的刺与光 - 废墟之上:野火遇溪 - 张洪文 听证会议室那扇厚重的门在林溪身后合拢,如同墓穴封土。走廊尽头泄进来的天光白得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她暴露无遗。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叩、叩”声,在骤然死寂的走廊里空洞地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骨头上。 她挺着背,下颌绷紧一条僵硬的线,走向那片虚妄的光明。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副看似完整的躯壳里,早已被那短短几分钟的视频绞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母亲的尖啸。 自己绝望的哭喊。 评审席上骤然冻结的嫌恶。 苏晴嘴角那抹淬毒的、胜利的弧度。 还有周野砸在桌面上那声困兽般的怒吼… 无数声音、画面在颅内疯狂冲撞、爆炸,尖锐的耳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转过走廊拐角,确认身后再无窥视的目光,林溪强撑的骨架瞬间垮塌。她猛地扑向冰冷的墙壁,额头重重抵在粗糙的墙面上,冰冷的触感也无法熄灭皮肤下岩浆般奔流的羞耻。 胃部剧烈痉挛,喉咙里涌上浓烈的铁锈味。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咸的液体,这时林溪的呜咽声终于像决堤的洪水,肆意渲泄开来。 口袋里的手机在持续震动,像一只焦躁的蜂,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父亲林建国的名字在屏幕上疯狂跳动,每一个震动都传递着千里之外暴怒的电流。 她甚至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父亲那张因羞愤而扭曲的脸,和他砸在红木书桌上、指关节泛白的拳头。 听筒里会传来怎样冰冷刺骨、刀刀见血的咆哮? ——“林家的脸被你丢尽了!” “你妈是个疯子,你也想步她后尘吗?” “早说过让你安分点!现在全完了!” 她没接。 林溪指尖颤抖着,长按电源键。屏幕固执地亮了几秒,父亲的名字在最后一次绝望的闪烁后,彻底陷入冰冷的黑暗。 世界终于清静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昂贵的丝质衬衫后背蹭上墙灰,也浑然不觉。精心打理的低马尾早已松散,几缕深栗色的发丝狼狈地粘在汗湿的额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走廊另一端传来由远及近的、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摧毁性的气势。 林溪没有抬头。 一双沾着泥渍和可疑暗红色锈迹的厚重马丁靴停在她面前的地面上,裤脚磨得发白。一股混合着铁锈、机油和旧书纸页的强烈气息霸道地侵入她的鼻腔。 “起来。” 周野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每一个字都裹着未散的硝烟味。 林溪依旧蜷缩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石膏像。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愤怒或难堪。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她。 “聋了?” 周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暴躁。 他猛地弯腰,大手像铁钳般攥住林溪纤细的上臂,毫不怜惜地将她整个人从冰冷的地面上硬生生拽了起来!力道之大,让林溪痛哼一声,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 “你干什么!” 她被迫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那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像两口即将喷发的火山,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额角那道新鲜的擦伤还在隐隐渗血,为他本就锋利的轮廓更添几分戾气。 “我干什么?” 周野冷笑,那笑容毫无温度,只有尖锐的嘲讽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他猛地将她往前一搡,林溪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林大小姐!看看你自己!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缩在这里舔伤口?等着你那高贵的老爸派人把你打包接走,关进另一个更漂亮的金丝笼子里,继续演你那完美的戏码?” 他逼近一步,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让林溪窒息。 “你他妈刚才在里面的那点硬气呢?质问苏晴‘这就是真实’的那点胆子呢?被狗吃了?!”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溪裸露的神经上。 空洞麻木的躯壳被这粗暴的刺痛唤醒,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无处宣泄的悲怆猛地冲上头顶!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红潮。 “闭嘴!” 林溪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浅褐色的瞳孔里终于燃起一丝属于活人的火焰,尽管那火焰是愤怒和绝望交织的产物。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档案上写着‘问题少年’、‘潜在暴力倾向’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周野的眼神在听到“档案”两个字的瞬间,变得极其可怕。 那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刺中要害、濒临失控的、野兽般的凶光。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呼吸粗重,攥紧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在紧绷的皮肤下像一条扭曲的蜈蚣。 有那么一刹那,林溪甚至以为那拳头会毫不犹豫地砸在自己脸上。 但他没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像冰锥,又像烙铁。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在无声对峙。 “呵!” 最终,周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极其短促、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更深的疲惫。 “‘问题少年’?‘潜在暴力倾向’?林副主席,您调查得可真清楚。” 他松开了一直紧攥的拳头,手臂垂落身侧,那瞬间爆发的骇人气势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荒漠。 “行,我走。你好自为之。” 他不再看她,转身,迈开步子。沉重的马丁靴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透着决绝的疏离。 看着他高大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走廊拐角,林溪心里某个地方猛地一抽。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一丝哀求: “等等!” 周野的脚步顿住,但没有回头。 林溪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她混乱的思绪里只剩下辅导员那张公事公办的脸和最后通牒:“…心灵树洞社…观察期…最后机会…实践学分…强制…”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声音已经强行压下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或者说,是认命。 “辅导员…王老师,”她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让我…去你的社团。完成…心理实践学分。”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刀片在喉咙里刮过。 周野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了然和讥诮。 “哦?” 他拖长了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怎么?完美世界崩塌了,终于肯屈尊降贵,来我们这‘藏污纳垢’的‘问题社团’体验生活了?” 他一步步走回来,停在离林溪极近的地方,低头俯视着她狼狈却强撑平静的脸。那股混合着机油、铁锈和旧书的气息再次笼罩了她。 “林溪。”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冰冷的石块砸进死水。 “搞清楚,我那儿不是收容所,更不是你逃避现实的避难所。” 他微微倾身,气息几乎喷到她的额发上,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剖开她最后的伪装。 “想躲?门都没有。心灵树洞社,只收留敢直面‘真实’的人,不管那‘真实’有多脏,多痛。你,敢吗?” 林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周野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试图封闭的心口上。 敢直面真实?敢直面那个在视频里狼狈不堪、有着疯癫母亲、被所有人鄙夷唾弃的“真实”的自己吗?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她抬起头,迎向周野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黑眸。 林溪苍白而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干涩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带路。” 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孤注一掷。 周野盯着她看了几秒,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称量一遍。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嗤笑一声,带着一种“看你还能撑多久”的嘲讽,转身大步朝走廊深处走去。 林溪沉默地跟上。 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荆棘之上。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只知道身后的完美世界已成地狱,而眼前这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和他那所谓的“真实”,或许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流放之地。 穿过几栋现代化教学楼背后一条被高大法国梧桐遮蔽的、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径,空气里的喧嚣和光鲜被迅速过滤掉。 绕过一排堆满废弃体育器材、散发着淡淡霉味的仓库,一栋与校园整体风格格格不入的、低矮破败的红砖小楼出现在眼前。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体,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几扇窗户的玻璃残缺不全,用木板或硬纸板潦草地钉着。小楼门口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牌,上面的字迹早已斑驳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残缺的笔画——“…动…室”。 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霉味、旧纸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铁锈和过期油漆的复杂气息,从敞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内扑面而来。这味道浓烈而顽固,像一条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来,钻进林溪的鼻腔,让她胃里又是一阵不适的翻涌。 周野熟视无睹地推开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侧身,没什么表情地示意林溪进去。 门内,是一个光线极其昏暗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空间。 空间很大,却异常拥挤杂乱。高高的天花板下,几根裸露的水管蜿蜒爬行,墙角挂着厚厚的蛛网。几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悬在屋顶,光线昏黄无力,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反而在更远处投下更深的阴影。空气沉滞,灰尘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占据最大空间的,是几排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的、深褐色的木质书架。书架本身已经歪斜变形,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书。不是图书馆里那种排列整齐、书脊簇新的书籍,而是五花八门、新旧不一、品相各异的书册。有的封面华丽,有的破旧不堪,有的厚重如砖,有的薄如蝉翼。它们被随意地、甚至是粗暴地塞在书架上,挤得满满当当,许多书因为空间不足而歪斜着探出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将人掩埋。 书架之间狭窄的过道上,也堆满了杂物:蒙尘的旧乐器(断了弦的小提琴、瘪了气的铜号)、废弃的画架、叠放得摇摇欲坠的塑料椅、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沙发、甚至还有一辆没了轮子的旧自行车骨架。 墙壁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层层叠叠的海报、涂鸦、便利贴覆盖。海报内容五花八门,有摇滚乐队狰狞的呐喊,有抽象扭曲的现代画,有褪色的电影剧照。 涂鸦更是肆意妄为,抽象的线条、潦草的口号(“Fxxk the Rules!”、“Be Real or Die!”)、扭曲的人脸布满墙壁的每一寸空隙。无数张颜色大小各异的便利贴像藤蔓一样爬满了海报和涂鸦的缝隙,上面写满了字迹各异的话语,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甚至被新的便利贴覆盖。 房间中央,唯一还算“空旷”的地方,摆着一张巨大的、伤痕累累的旧木桌。桌面坑洼不平,布满刻痕、墨渍和可疑的深色污渍。桌角放着一个用硬纸板粗糙糊成的、裂着大嘴的“信箱”,上面用黑色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树洞君”。信箱旁边,散乱地扔着几支笔、一叠便签纸、一个掉漆的旧铁皮饼干盒(里面似乎装着回信用的信纸信封),还有半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 桌旁,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影,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剪影。 一个穿着宽大嘻哈T恤、头发染成夸张绿色的瘦高男生,正戴着巨大的头戴式耳机,身体随着无声的节奏剧烈摇晃,手指在桌面上疯狂敲击,像在弹奏一架隐形的钢琴。 一个戴着厚厚黑框眼镜、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圆脸女生,正抱着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硬壳书,看得入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还有一个蜷缩在旧沙发角落里的娇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泰迪熊玩偶,眼神空洞地望着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隔绝。 周野高大的身影一进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敲桌子的男生摘下一边耳机,绿毛在昏暗光线下像一簇怪异的火焰。眼镜女生从书页上抬起头。沙发上的女孩只是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哟,野哥!回来啦?听证会咋样?那群老…”绿毛男生话没说完,目光越过周野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他张着嘴,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神瞬间变得惊讶、好奇,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眼镜女生也看到了林溪,厚厚的镜片后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排斥。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厚书抱得更紧了些。 连沙发角落里那个仿佛游离在外的女孩,空洞的眼神也聚焦了那么一瞬,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惊疑不定。 空气仿佛凝固了。灰尘的飞舞都显得格外清晰。 林溪站在门口,逆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此刻却蹭着墙灰、沾着泪痕的丝质衬衫,脚上那双精致却沾了尘埃的高跟鞋,她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以及她身上那种即使落魄也无法完全磨灭的、与生俱来的“秩序感”和疏离感,都与这个混乱、破败、弥漫着边缘气息的空间格格不入。 她像一颗误入废弃矿洞的、被打磨得过于精致的钻石,在昏暗的光线下,反而显得异常突兀和…脆弱。 周野仿佛没感受到这凝滞的、充满无声审视的气氛。他径直走到那张大木桌前,大手粗暴地扒拉了一下桌面上散乱的杂物,发出哗啦的声响。 “都听着,”他头也没回,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这方空间统治者的强硬,清晰地穿透了昏沉的空气,“这位,”他用大拇指随意地朝身后林溪的方向指了指。 “林溪。新来的。辅导员塞过来‘体验生活’的。”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嘲讽意味十足。 他猛地拉开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椅,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他大马金刀地坐下,两条长腿随意地架在桌角一个空纸箱上,旧马丁靴的鞋底沾着新鲜的泥巴。然后,他抬起那双深邃的黑眸,直直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看戏般的神情,看向门口僵立着的林溪。 “林副主席!” 他刻意用了这个曾经代表身份、此刻却充满讽刺的称呼,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欢迎光临‘垃圾堆’。”他抬手,指了指那个咧着嘴的硬纸板“树洞君”信箱。 “你的活儿,就从处理这堆‘垃圾’开始。” 话音落下,死寂。 只有灰尘在昏黄的光束里,无声地、固执地飞舞着。 绿毛男生和眼镜女生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沙发上的女孩又缩了缩身体,把脸埋进了泰迪熊破旧的绒毛里。 林溪站在门口,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雨中的雕像。门外最后一点天光勾勒着她单薄僵硬的轮廓。周野的话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垃圾堆”…“处理垃圾”…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刺向她摇摇欲坠的自尊。 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视线扫过那张布满污渍和刻痕的破桌子,扫过那个粗陋可笑的“树洞君”信箱,扫过昏暗角落里那些沉默而充满排斥的面孔,最后定格在周野那双写满嘲讽和挑衅的黑眸上。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角落,逃离周野那刺人的目光。但脚下仿佛生了根。辅导员的最后通牒在耳边回响,父亲暴怒的幻影在眼前闪现,苏晴那胜利的、扭曲的笑容…她无处可逃。这个“垃圾堆”,竟成了她唯一的容身之所。 一股深沉的、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比在礼堂被当众剥光更加彻底。那是一种被剥夺了一切身份、价值、甚至最后一丝体面,彻底放逐到荒芜之地的绝望。 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再睁开时,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所有激烈的情绪——愤怒、羞耻、恐惧——都如同潮水般退去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空茫。 她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回应周野的挑衅。她只是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步一步,僵硬地、无声地走向那张伤痕累累的木桌。高跟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孤零零的印痕。 她停在桌前,看着那个咧着嘴的“树洞君”。信箱口黑黢黢的,像一个深不见底的伤口,等待着吞噬什么。 周野依旧架着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像在观察一只落入陷阱的、徒劳挣扎的猎物。 林溪伸出手。那只手曾经在学生会文件上签下漂亮的名字,在钢琴键上奏出优雅的旋律,此刻却微微颤抖着,指尖冰凉。她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沾染上什么致命病菌般,避开了信箱旁边散落的廉价香烟和掉漆的铁皮盒,只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捏住了信箱边缘。 入手是粗糙的、带着毛刺的硬纸板触感,有点扎手。 她屏住呼吸,另一只手探进那黑暗的信箱口。指尖触碰到的,是厚厚一叠、杂乱无章、带着各种褶皱和卷边的纸张。触感各异,有的光滑,有的粗糙,有的甚至带着可疑的黏腻湿痕。 她用力,将里面所有的东西一把抓了出来。 哗啦—— 一大叠信件、纸条、便签,甚至还有几张画着扭曲涂鸦的纸片,如同被强行倾倒的垃圾,散落在脏污的桌面上。纸张的颜色各异,新旧不一,字迹更是五花八门,有的娟秀工整,有的狂放潦草,有的歪歪扭扭如同孩童的笔迹,有的则被泪水晕染得一片模糊。 一股混合着劣质墨水、灰尘、陈旧纸张,甚至隐约一丝泪水咸腥的气息,猛地冲入林溪的鼻腔。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仿佛被这扑面而来的、属于他人混乱无序的痛苦气息灼伤。 “愣着干嘛?”周野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捡起来,看。这就是你的‘工作’。”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堆散落的“垃圾”。 林溪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化。她看着桌上那堆代表着无数个隐秘痛苦、绝望呼救的纸张,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这些混乱的、肮脏的、充满负能量的东西…这些就是她必须面对的“真实”?她曾经的世界里,一切都有清晰的逻辑、完美的规则和光鲜的答案。而眼前这一切,无序、混乱、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苦和绝望,像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沼。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吐出来。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生理性的排斥。 绿毛男生和眼镜女生停止了各自的动作,目光无声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观察和一丝看好戏的意味。连沙发角落里那个抱着泰迪熊的女孩,也悄悄抬起了眼皮。 周野依旧维持着那副懒散而充满压迫感的坐姿,黑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加深了。他在等。等她崩溃,等她尖叫,等她像那些娇贵的温室花朵一样,被这“垃圾堆”的真实气息熏得落荒而逃。 时间在昏沉的光线和飞舞的尘埃中,一分一秒地粘稠爬行。 林溪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混合着灰尘和铁锈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叶,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 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属于“完美女神”的矜持和骄傲。昂贵的丝质衬衫后背绷紧,勾勒出她微微颤抖的肩胛骨轮廓。 她伸出手,不再是用指尖,而是用整个手掌,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探向了离她最近的一张纸条。 那张纸皱巴巴的,像是被人狠狠揉搓过又展开。纸面很脏,沾着几点暗褐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污渍,还有几处被水渍晕开的深色痕迹。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廉价的蓝色圆珠笔写的,笔触极深,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力刻上去的,充满了绝望的戾气: “树洞君: 活着真他妈没劲!每天都是行尸走肉!那些傻逼的笑脸看着就恶心!虚伪!全是假的! 父母?呵,只会问成绩!考不好就是废物!他们只爱那个能给他们长脸的‘好孩子’! 朋友?背后捅刀子的婊子!把我最丢脸的事到处说!现在所有人都看我笑话! 我受够了!受够了这些假惺惺的脸!受够了这操蛋的世界! 药片攒够了。今晚,就今晚。天台的风,应该很干净。 再也不用装了。真好。 ——一个早就该消失的‘影子’ 别找我,谁都别找。找到也晚了。” 字迹在最后几个字时已经完全失控,歪斜扭曲得难以辨认,仿佛书写者彼时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那浓烈得几乎要溢出纸面的绝望、愤怒和死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林溪刚刚弯下腰、低垂的眼帘! 嗡——! 林溪的大脑一片空白。刚才强行压下的恶心感瞬间以十倍的力量反扑上来!她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的酸液灼烧着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 那张沾着污渍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纸条,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蜷缩,几乎要脱手掉落! 她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浅褐色的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放大,失焦地望向昏暗的天花板。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礼堂里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啸和自己绝望的哭喊,与纸条上那冰冷的死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令人窒息的死亡交响曲! “影子”…消失…天台…药片…晚了…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打在她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怎么了?林副主席?” 周野冰冷而充满恶意的声音如同毒蛇,适时地钻入她混乱的意识。 “一张纸就把你吓破胆了?看来这‘垃圾堆’的‘真实’,比苏晴放的视频还刺激?”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 绿毛男生和眼镜女生也察觉到了林溪剧烈的反应,眼神中的审视变成了更深的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林溪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她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呕吐的冲动和身体的颤抖。不能倒下!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被周野看扁!不能被这些“垃圾”打败! 她强迫自己将视线重新聚焦在那张可怕的纸条上。那扭曲的字迹,那浓烈的死意,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咽喉。 怎么办?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学生会处理危机事件的标准流程是什么?上报辅导员?联系安保处?启动心理干预预案?这些清晰明确的步骤,在这个昏暗、破败、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树洞社”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格格不入。上报给谁?辅导员王老师那张公事公办的脸?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安保处?他们会怎么看待这张纸条?会不会粗暴地、大张旗鼓地去“找人”,反而可能刺激到那个绝望的“影子”?心理干预?远水解不了近渴! 冰冷的恐惧感攫住了她。这不仅仅是处理一张纸条那么简单!这背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可能正在走向天台边缘、手握致命药片的生命!时间在流逝!每一秒都可能是致命的! 她的理性思维在尖叫着寻求最稳妥、最符合规则的解决方案,但直觉却在疯狂地拉响警报:来不及了!常规手段来不及了!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她捏着纸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林溪被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淹没,思维陷入一片僵局,几乎要窒息的时候—— “拿来。” 周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一柄重锤,砸碎了林溪混乱思绪的坚冰。 林溪猛地一震,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周野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架在纸箱上的腿,坐直了身体。他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凝重。那双深邃的黑眸紧紧盯着林溪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条,眼神锐利得像鹰隼锁定了猎物。 他甚至没有看林溪一眼,只是向她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在昏黄灯光下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林溪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在周野那强大而迫人的气场下,她几乎是机械地、顺从地将那张如同烫手山芋般的纸条,递到了周野摊开的手掌中。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掌心的皮肤,带着一种粗粝的温热感。林溪像被静电击中般,猛地缩回了手。 周野根本没在意她的反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张纸条上。他捏着纸条的边角,凑近昏黄的灯光,目光如扫描仪般快速而精准地扫过每一个字,每一个扭曲的笔画,甚至那些污渍的形状和位置。他的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额角那道新鲜的擦伤在凝重的神情下显得更加刺目。 整个活动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绿毛男生和眼镜女生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周野。连沙发角落里的女孩,都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泰迪熊。 时间在昏沉的光线和飞舞的尘埃中,一分一秒地粘稠爬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到极限。 终于,周野的目光定格在纸条的某处。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笔。”他头也不抬,声音低沉而急促。 眼镜女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慌忙从桌上散乱的杂物中翻找出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递了过去。 周野接过笔,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他根本没找纸,直接将那张皱巴巴的、沾着污渍的纸条翻到空白背面。他的手指稳定得可怕,完全不像他平时表现出的那种暴躁和粗粷。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字迹狂放不羁,却带着一种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感: “影子: 风是干净,但摔下去,脸朝地,会很丑,很疼,稀巴烂。你恨的那些傻逼,会一边吐一边笑得更开心。 药片?更蠢。吐白沫抽抽的样子,能让你恨的人笑三年。 想消失?可以。但别便宜了那些让你恶心的傻逼。 有种就活着。活得比他们长,比他们好,看着他们一个个先变成灰。 这才是最狠的报复。 现在,告诉我你在哪栋楼。别怂。 ——比你更恨这个操蛋世界的树洞君” 写完最后一个字,周野猛地将笔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看都没看林溪和其他人一眼,直接掏出自己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按动,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通。 “喂!强子!是我!”周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听着!光华校区,女生宿舍区,F栋!对,就是靠近小树林那个最旧的!你他妈现在、立刻、马上带两个人,给我盯住天台!所有能上去的地方都给我看死了!一只鸟都不许放上去!里面可能有个女生,状态非常不对!穿什么?…操!不知道!反正给我看紧了!别惊动人!等我消息!” 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干脆,带着一种战场上指挥官般的杀伐决断,完全不同于他平日的懒散和暴躁。 挂断电话,周野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又拨了另一个号码。这次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但依旧紧迫:“喂?张姐?…对,我小周。急事!我们这边有个孩子,现在非常危险,有自杀倾向!女生!位置在光华校区F栋附近!…对!非常紧急!我这边有人去天台堵了,但需要专业支援!麻烦您立刻联系最近的危机干预小组!越快越好!…好!有情况我马上同步您!” 放下手机,周野才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紧绷的肩背线条放松了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桌上那张被他写满了字的纸条,仿佛在等待某种回应。 整个活动室落针可闻。只有周野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林溪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她看着周野一系列行云流水、精准狠辣的操作,大脑一片空白。 他…他怎么判断出是F栋?那纸条上明明没有写任何地点!还有他打电话给谁?“强子”?“张姐”?这些人是谁?他怎么会认识专业的危机干预小组? 刚才那个在听证会上砸桌子怒吼的“问题少年”,那个用最粗俗恶毒的语言描述死亡方式刺激轻生者的“树洞君”,在这一刻,竟然展现出了如此冷静、高效、甚至…专业得可怕的行动力? 这巨大的反差,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林溪混乱的认知上。她看着周野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沉静和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手背上那道狰狞的旧疤,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玩世不恭、满身是刺的躯壳之下,隐藏着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强大而复杂的力量。 一种…在黑暗深处,依旧能精准嗅到痛苦气息并悍然出手的力量。 就在这时,桌上那个咧着嘴的硬纸板“树洞君”信箱内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周野的眼神瞬间锐利如电,猛地投向信箱口! 林溪的心也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周野的动作快如闪电。他一把拉开信箱下方那个简陋的、用胶带粘着的活动挡板(一个用于取内部信件的设计)。他的手伸进去,再拿出来时,指间夹着一张崭新的、边缘整齐的淡蓝色便签纸。 纸条被迅速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依旧是那种带着颤抖的潦草,却比之前那封少了些戾气,多了些虚弱的、难以置信的茫然: “…F栋天台。风…真的好大。你…怎么知道?” 看到这行字,周野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松动了那么一丝。他闭上眼睛,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吁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黑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 他没有回答纸条上的问题,而是再次拿起笔,在那张淡蓝色便签纸的背面,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等着。风大,别站边。有种就活着看戏。强子他们马上到。别怂。” 他将纸条仔细折好,重新塞回“树洞君”信箱内部那个特定的、用于回信的夹层。动作干脆利落。 做完这一切,周野才仿佛彻底卸下千斤重担,身体向后重重靠在了吱呀作响的旧椅背上。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脸上带着一种经历高强度战斗后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黑暗中燃烧的炭火。 他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依旧僵立在一旁、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林溪身上。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林溪从未见过的、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嘲讽和恶意,反而有一种近乎…温柔的、洞悉一切的平静力量。 “看到了?”周野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活动室里清晰地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林溪,”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林副主席”,没有讽刺,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交付某种重量的认真。 “这就是树洞社的‘垃圾’。” “也是它存在的意义。”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堆散落的信件和纸条,最后定格在林溪那双依旧写满震惊和茫然的浅褐色眼眸上。 “欢迎来到真实的战场。” 话音落下,死寂被打破。窗外,隐约传来由远及近的、急促而克制的脚步声和人声,正快速靠近F栋的方向。 活动室内,尘埃依旧在昏黄的光束里飞舞。绿毛男生和眼镜女生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沙发角落里的女孩,抱着泰迪熊的手臂似乎松了一点点。 林溪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那张死亡纸条冰冷粗糙的触感。她看着周野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的黑眸,看着桌上那堆代表着无数痛苦挣扎的“垃圾”,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关乎生死的急促声响… 周野最后那句“欢迎来到真实的战场”,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被震得一片空茫的心湖深处,炸开了前所未有的、混乱而剧烈的涟漪。 她一直以来的完美世界,追求的是无暇的秩序、可控的逻辑和光鲜的表象。而眼前这个破败的“树洞社”,这个满身是刺的周野,这堆充满绝望和混乱的“垃圾”,以及刚才那惊心动魄、与死神赛跑的一幕幕…向她展示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粗粝质感、无序痛苦,却又在绝望深处迸发出惊人生命力的…真实。 这“真实”,肮脏、混乱、痛苦、危险…却也带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那只手,曾经只触碰精装书页和钢琴的象牙键。此刻,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纸条粗糙的触感和周野指尖那粗粝的温热。 指尖,几不可查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第三章 暗流与初芽 - 废墟之上:野火遇溪 - 张洪文 窗外,F栋方向隐约的骚动终于平息下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尽,只余下死水般的沉寂。活动室里,昏黄的灯光依旧,尘埃无声飞舞,仿佛刚才那场与死神赛跑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只有空气里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感,证明着时间的褶皱里刚刚碾过沉重的车轮。 林溪僵立在那堆散乱的“树洞垃圾”旁,指尖残留着那张死亡纸条冰冷粗糙的触感,以及周野掌心粗粝温热的余温。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她神经末梢交织、碰撞,激得她微微战栗。周野那句“欢迎来到真实的战场”在耳边反复回响,像沉钝的钟声,震得她胸腔发麻。 真实的战场?是这些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纸张?是那个眼神空洞抱着泰迪熊的女孩?还是眼前这个刚刚展现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决断力、此刻却又恢复懒散姿态的男人? 周野靠回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两条长腿重新架在桌角的空纸箱上,沾着泥巴的马丁靴鞋底对着林溪的方向。他闭着眼,眉头微蹙,脸上带着一种高强度消耗后的疲惫,额角那道擦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刺眼。他随手从桌上散落的杂物里摸出那半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熟练地抖出一根叼在嘴角,却并不点燃,只是用牙齿轻轻碾磨着过滤嘴,仿佛在汲取某种虚无的慰藉。 绿毛男生(后来林溪知道他叫阿K)小心翼翼地摘下另一边耳机,眼神在周野和林溪之间逡巡,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林溪这个“闯入者”更深的探究。眼镜女生(被阿K私下称为“书虫”的李晓)重新将厚书抱在胸前,厚厚的镜片后,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林溪苍白的脸和沾着灰尘的昂贵衬衫。沙发角落里的女孩(没人知道名字,都叫她“小熊”)又把自己往泰迪熊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小鹿般惊惶的眼睛。 “野…野哥,”阿K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带着点后怕的沙哑,“F栋那边…没事了?” 周野眼皮都没抬,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答。 “刚…刚才吓死我了,”阿K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绿毛随着动作晃动,“那纸条写的…太瘆人了!要不是野哥你…” “闭嘴。”周野终于睁开眼,黑沉沉的目光扫过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干活。” 阿K脖子一缩,立刻噤声,麻溜地重新戴上耳机,手指又开始在桌面上疯狂敲击隐形钢琴,只是节奏明显快了许多,泄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李晓也立刻垂下头,厚厚的书本几乎挡住了她整张脸。活动室里只剩下阿K手指敲击桌面的“哒哒”声,和周野指尖无意识捻动香烟滤嘴的细微摩擦声。 压抑。无形的、沉重的压抑感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甚。 林溪站在那堆散落的信件旁,像一个被遗忘在舞台中央的道具。巨大的空洞感和无所适从包裹着她。刚才生死时速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周野展现出的另一面更是彻底颠覆了她对这个“问题少年”的认知。现在,风暴似乎暂时平息,她却被留在了这片狼藉的战场废墟上,手足无措。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回桌上那堆“垃圾”——那些承载着无数隐秘痛苦的纸张。恐惧和排斥感再次翻涌上来。她不想碰,一点也不想。这些混乱无序的绝望,像一团团粘稠冰冷的污秽,让她本能地想逃离。但周野那句冰冷的“干活”和阿K、李晓无声的审视,像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的脚踝。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发紧。犹豫了几秒,她终于再次弯下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去捡拾那些散落的信件和纸条。动作僵硬而笨拙,像一个初次接触危险化学品的学徒,小心翼翼,避之不及。 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糙或冰凉的表面,每一次都像被微弱的电流刺一下。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上面的内容,只是机械地、一张一张地拾起,叠放,试图恢复一点秩序。但混乱是这里的常态,她徒劳的努力在堆积如山的无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周野半眯着眼,叼着那根未点燃的烟,目光透过袅袅(并不存在的)烟雾,落在林溪僵硬的动作上。看着她指尖难以抑制的颤抖,看着她每次触碰纸张时细微的瑟缩,看着她试图整理却不断被新的混乱打败的狼狈,他嘴角那抹惯常的嘲讽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了然。 “怕脏?”他冷不丁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林溪紧绷的神经上。 林溪动作一僵,捏着几张纸条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在她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没抬头,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唇线。 “怕沾上别人的晦气?”周野继续,语调懒洋洋的,却字字如刀,“还是怕…看到那些血淋淋的‘真实’,脏了你‘女神’的眼睛?” “够了!”林溪猛地抬起头,浅褐色的瞳孔里压抑的怒火终于被点燃,烧掉了之前的空洞和麻木,只剩下被反复撕扯伤口的尖锐痛楚和屈辱。“周野!你非要这样吗?!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出丑,你很得意是不是?!”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脸颊也因为愤怒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在这个破败昏暗的空间里,她精心维持的体面和冷静被彻底撕碎,只剩下最原始的、被逼到角落的愤怒和脆弱。 周野静静地看着她爆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深得像两口古井。他取下嘴角那根被碾磨得有些变形的香烟,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磕了磕。 “出丑?”他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林溪,在你踏进这扇门之前,在你那金碧辉煌的世界崩塌之前,你大概觉得这里所有人,包括我,每天都在出丑吧?”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林溪燃烧的怒火,只留下冰冷的窒息感。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曾经的她,确实视这里为“边缘”,视周野为“麻烦”。 “觉得这些信脏?晦气?”周野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堆被林溪勉强拢在一起的纸张,眼神里没有轻蔑,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他随手从林溪刚整理好的那叠信里,精准地抽出一张。那只是一张普通的便利贴,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 “树洞君: 好累。每天戴着面具笑,好累。爸妈只关心我考第几,男朋友嫌我不够温柔体贴,闺蜜觉得我太要强。好像怎么做都不对。 有时候真想大哭一场,可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一个快被压垮的‘演员’” “脏吗?”周野扬了扬那张便签,目光如炬,直刺林溪,“这点‘累’,这点‘委屈’,在你林大小姐完美无瑕的人生里,大概连尘埃都算不上吧?” 他又抽出一张,这张字迹歪歪扭扭,像孩童的涂鸦,却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孤独: “树洞: 他们都不和我玩。说我笨,说我身上有怪味。妈妈也总是叹气。 我好想有个朋友。 ——操场边的小石头” “晦气吗?”周野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人心上,“一个被孤立的小孩子的孤独,在你那众星捧月的光环下,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林溪手中紧攥着的那叠信上,那里面,或许还有更多更深的绝望和痛苦。“林溪,”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秩序,没有完美的答案,更没有光鲜亮丽的遮羞布!这里只有一样东西——” 他顿了顿,黑沉沉的眼眸牢牢锁住林溪惊疑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重若千钧的词: “人心。” “最赤裸的,最脆弱的,最疼痛的,也最他妈真实的人心!”周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粗粝的愤怒,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它们被揉碎了,塞进这些破纸烂片里,丢进这个‘垃圾堆’,是因为外面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容不下它们!容不下一点点的‘不完美’,容不下一点点的‘软弱’,容不下一点点的‘不同’!”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逼近林溪。林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书架。 “你以为只有你被当众扒光了很难堪?”周野俯视着她,距离近得林溪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机油和旧书混合的气息,能看清他眼底深处那抹被深深压抑的、属于他自己的痛楚和愤怒,“看看你周围!” 他的目光扫过戴着耳机疯狂敲桌的阿K,扫过埋首书堆的李晓,最后落在沙发角落里那个抱着破旧泰迪熊、眼神空洞的“小熊”身上。 “阿K!他爸酗酒家暴,他妈受不了跑了,留他一个人面对酒鬼老子和追债的!他头上那撮绿毛,是他妈唯一留下的东西染的!他敲桌子,是因为他怕安静下来会听到他爸砸酒瓶的声音!” “李晓!书呆子?她爸妈都是顶尖学者,眼里只有SCI和课题!她考第二就是失败!她那副厚眼镜后面,是熬了无数个通宵、差点视网膜脱落的眼泪!她看书,是因为书里没有她爸妈失望的眼神!” “还有她!”周野指向“小熊”,声音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叫什么?没人知道!她爸妈离婚各自成家,谁都不要她,像踢皮球一样把她丢来丢去!她抱着那个破熊,是因为那是她五岁生日时,她奶奶送的…唯一的生日礼物!她奶奶…去年走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割开林溪眼前蒙着的、名为“完美”的滤镜。她震惊地看着阿K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看着李晓厚厚的镜片后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看着“小熊”抱着泰迪熊的手臂收得更紧,小小的身体几乎要缩进沙发深处。 这些…就是她眼中“边缘”、“怪异”、“沉默”的树洞社员?他们嬉笑怒骂或沉默寡言的外壳下,竟然藏着如此沉重、如此疼痛的过往? “还有我,”周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疲惫,他指了指额角那道新鲜的擦伤,“你以为这伤是跟谁打架弄的?是今天早上,在校外巷子口,拦一个想把同班同学堵在厕所里扒衣服拍照的杂碎时,被对方用板砖蹭的!” 他盯着林溪那双因震惊而睁大的浅褐色眼眸,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击: “林溪,你被当众揭了伤疤,觉得天塌了,世界抛弃了你。” “可你看看这里!看看这些‘垃圾’!看看这些‘边缘人’!” “谁他妈不是带着一身血淋淋的伤口在活着?!” “谁他妈不是在废墟里,一点一点地给自己找条活路?!” 周野的话,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夹杂着冰雹的暴风雨,狠狠砸在林溪摇摇欲坠的世界观上。她精心构筑的认知堡垒,在苏晴的视频核爆后本已摇摇欲坠,此刻被周野用最粗粝、最血淋淋的现实,彻底轰成了齑粉! 她一直以为的痛苦和羞耻,在这个充斥着各种沉重苦难的破败空间里,竟显得如此…苍白?她一直追求的完美世界,原来不过是一座建立在流沙之上、排斥一切“不完美”的脆弱城堡。而眼前这个混乱、破败、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垃圾堆”,这个聚集了各种“问题”人物的树洞社,反而更像一个…接纳所有伤痕、允许所有真实存在的、扭曲却坚韧的生命避难所? 巨大的冲击让林溪头晕目眩。她扶着身后冰冷粗糙的书架边缘,才勉强站稳。羞耻、愤怒、茫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和悲悯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她看着周野,看着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燃烧着愤怒和某种奇异光芒的黑眸,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个满身是刺的男人,对这个“垃圾堆”,一无所知。 就在林溪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承受这汹涌而来的真实洪流时—— “野哥!”阿K突然一把扯下耳机,指着桌上那个咧着嘴的“树洞君”信箱,声音带着一丝惊疑,“有…有新动静!是给…给她的!”他目光看向林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信箱口。 只见那个黑黢黢的投信口内侧,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的淡黄色便签纸,静静地躺在那里,只露出一个小角。 纸条的位置很微妙,明显是刚被投入不久。而且,它不同于那些被随意揉塞进去的信件,是被小心折叠后,特意放置在最容易被取信人发现的内侧边缘。 周野眼神一凝,刚才的激烈情绪瞬间收敛,又恢复了那种猎豹般的警觉。他大步走到信箱前,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先仔细看了看那张纸条放置的角度和露出的部分,又抬眼扫视了一下活动室紧闭的门窗,似乎在判断什么。 林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给…她的?谁会给她写纸条?在这个她刚刚被彻底放逐、除了恶意和排斥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善意的地方?难道是苏晴的又一次羞辱? 周野伸出手,动作稳定而谨慎,用指尖轻轻捏住那张淡黄色便签纸露出的边缘,将它从信箱口抽了出来。纸条展开。 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甚至能看出书写时微微的颤抖: “给新来的姐姐: 别怕。 野哥…是好人。他救过很多人。 这里…虽然破,但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小熊的糖,给你。甜的。 ——角落里的影子” 纸条的末尾,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着一颗包装有些陈旧、但很干净的水果硬糖。橘子味的。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了。 林溪呆呆地看着那张纸条,看着那颗小小的、橘黄色的糖果。字迹…是那个一直沉默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小熊”?她写的?她叫自己…姐姐?她说周野是好人?她说这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林溪的鼻腔,眼眶瞬间发热。那颗小小的糖果,像一颗微弱的火星,猝不及防地掉进了她冰冷绝望的心湖深处,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灼人的暖意。 她下意识地看向沙发角落。 “小熊”依旧抱着她的泰迪熊,小小的脸几乎埋进了绒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惊恐和空洞,而是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像一只刚刚探出洞穴、观察外界是否安全的小动物。接触到林溪的目光,她像受惊般立刻又把脸埋了回去,只留下一个微微颤抖的、小小的发旋。 周野也看到了那颗糖,也看到了“小熊”的反应。他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那层惯常的、冰冷嘲讽的硬壳,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看向“小熊”的目光,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是惊讶?是了然?还是…一丝被笨拙的温暖触动的柔软?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将那张带着糖果的纸条,轻轻放在了林溪面前的桌面上,压在那堆她刚刚勉强整理好的“树洞垃圾”之上。 那颗橘黄色的糖果,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异常温暖的光。 周野没再看林溪,也没再说什么。他只是转身,重新坐回他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重新架起腿,重新叼起那根没点燃的烟。但这一次,他身上那种迫人的、带着硝烟味的戾气,似乎消散了许多。 阿K和李晓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随即都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壳”里。只是阿K敲击桌面的节奏,似乎不再那么狂躁了。 活动室里,再次只剩下昏黄的光线、飞舞的尘埃,和…一种无声流淌的、微妙的变化。 林溪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那颗粘在纸条上的橘子糖。塑料包装纸冰凉,但里面那颗硬糖的轮廓,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缓缓拿起纸条,清秀的字迹和那颗小小的糖果,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刺破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 别怕。 野哥…是好人。 这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甜的。 简单的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却像一把生锈却温柔的钥匙,轻轻转动了她心口那把沉重的锁。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这个破败、混乱、堆满“垃圾”的空间。书架依旧摇摇欲坠,涂鸦依旧狰狞扭曲,空气里依旧弥漫着灰尘、霉味和旧纸的气息。阿K依旧在敲着无形的钢琴,李晓依旧埋在书堆里,“小熊”依旧抱着她的泰迪熊。 一切似乎都没变。 但一切,又好像都不同了。 她看着桌上那堆散落的信件和纸条。那些承载着痛苦、绝望、孤独的文字,此刻在她眼中,似乎不再仅仅是冰冷肮脏的“垃圾”。它们变成了一张张模糊的脸,一声声压抑的哭泣,一道道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灵魂印记。 它们不再仅仅是需要被处理的“工作”。它们是一个个需要被“看见”的生命。 林溪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里似乎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陈旧纸张和橘子糖的微弱甜香。她摊开手掌,那颗小小的橘子糖安静地躺在掌心。 她慢慢剥开有些发皱的糖纸。橘黄色的硬糖露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太阳。 她将糖果放进嘴里。 一股廉价却异常浓郁的橘子香精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甜得有些发腻,甚至带着一丝工业的涩味。 很劣质。 但真的很甜。 那股甜意,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顺着舌尖蔓延开来,一路灼烧着她干涩麻木的喉咙,最终,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流,缓缓地、笨拙地,渗进了她那片刚刚被彻底摧毁、冰冷荒芜的心田废墟。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在那片废墟的最深处,如同初春冻土下挣扎而出的、最柔嫩的草芽,悄然萌发。 林溪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再睁开时,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了下来。 她不再犹豫。伸出手,不再是用指尖,而是用整个手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郑重,再次探向桌上那堆散落的“树洞垃圾”。 这一次,她的指尖,似乎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角落里,周野叼着未点燃的烟,半眯着的眼睛缝隙里,映着林溪微微弯下的、不再那么僵硬的背影。他嘴角那根被碾磨得变形的香烟滤嘴,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第四章 暗礁与微光 - 废墟之上:野火遇溪 - 张洪文 橘子糖廉价而浓烈的甜味,像一道笨拙却执拗的暖流,固执地盘踞在林溪的舌尖,试图融化那片冰封的心田。她摊开手掌,指尖划过桌上散落的信件,不再是之前那种避之不及的瑟缩,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小心翼翼的探寻。 粗糙的纸面,冰凉的触感,依旧会带来细微的战栗。但这一次,战栗之下,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排斥,而是一种…沉甸甸的重量感。仿佛她指尖触碰的,不再是肮脏的“垃圾”,而是一个个被密封在纸页里的、挣扎跳动的灵魂。 她强迫自己去看那些字句。 不再是机械的拾捡,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阅读”。目光掠过那些或潦草或工整的字迹,捕捉着字里行间渗透出的情绪碎片——疲惫、孤独、不被理解的愤怒、对未来的迷茫、对死亡的恐惧…这些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汐,一次次冲击着她认知的堤岸。她无法完全理解,无法感同身受,但至少,她在尝试“看见”。 阿K敲击桌面的节奏似乎慢了下来,偶尔抬眼偷瞄林溪,绿毛下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警惕,多了几分好奇。李晓依旧埋在书堆里,但厚厚的镜片后,视线不再像探照灯般锐利,只是偶尔扫过林溪专注的侧脸。沙发角落里,“小熊”抱着泰迪熊,小鹿般的眼睛悄悄观察着林溪,当林溪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时,她又会飞快地把脸埋进绒毛里,只留下微微泛红的耳尖。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在这个弥漫着尘埃和旧纸气息的空间里,悄然建立。 周野靠在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叼着那根始终未点燃的烟,半眯着眼。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略显锋利的侧脸轮廓,额角那道擦伤已经结痂,像一道暗红色的印记。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闭目养神。只有林溪能感觉到,偶尔当她拿起某张内容特别压抑或字迹异常狂乱的纸条,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停顿或颤抖时,那双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会极其轻微地转动一下。 沉默,是这里的主旋律。但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充满排斥和审视的沉默,而是被一种各自舔舐伤口、又彼此小心观察的安静所取代。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仿佛也落得慢了些许。 打破这片脆弱宁静的,是活动室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粗暴推开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哐当”巨响! 巨大的声响如同惊雷,瞬间撕碎了室内的平静! 林溪被惊得手一抖,刚拿起的一张写着校园暴力控诉的纸条差点脱手。阿K猛地扯下耳机,一脸惊愕。李晓从书页上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睁大。“小熊”更是像受惊的小动物,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整个人几乎缩进了沙发深处,抱着泰迪熊的手臂勒得死紧。 刺眼的光线从洞开的门口涌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充满压迫感的人影。 门口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苏晴。 她换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小香风套装,妆容精致,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冰冷审视的公式化笑容,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钉在活动室内每一个角落,最后牢牢锁定了站在桌旁的林溪。 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保安制服、身材魁梧的男人,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像两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夹和一个执法记录仪。 “打扰了,各位。”苏晴的声音清亮悦耳,却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不容置疑的腔调,像一把冰冷的刀片刮过空气。她迈着优雅而充满压迫感的步子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跳的间隙。 浓烈的、属于高档香水的甜腻气息瞬间霸道地侵入,与活动室里固有的灰尘、霉味和旧书气息激烈冲突,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苏晴?你干什么?!”阿K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绿毛几乎要竖起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周野依旧靠在椅子上,眼睛都没睁开,只是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叼着烟的嘴角向下压了压,透出一股被打扰的不耐和冰冷的戾气。 “例行检查。”苏晴停在屋子中央,目光扫过堆满杂物的空间和墙壁上层层叠叠的涂鸦便利贴,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仿佛踏入了什么肮脏的瘟疫区。她扬起手中的文件夹,皮笑肉不笑地说,“学生会接到多起匿名投诉,反映‘心灵树洞社’存在严重的管理混乱、安全隐患,以及…非法收集、传播同学隐私信息的行为。”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再次聚焦到林溪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恶毒的弧度:“尤其是林溪同学加入后,投诉更是激增。为了维护校园秩序和广大同学的隐私安全,学生会责成安保处,对树洞社活动场地进行突击检查,并封存所有涉及隐私信息的资料。” “封存资料?!”李晓也站了起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厚厚的镜片后闪烁着怒火,“那些是同学们的匿名倾诉!是隐私!你们凭什么封存?!” “凭什么?”苏晴轻笑一声,眼神冰冷,“就凭学生会和安保处有责任保护每一位同学不受侵害!就凭这些来路不明的信件纸条里,可能隐藏着校园霸凌、心理危机甚至违法行为的线索!放任不管,才是对同学最大的不负责任!”她的话语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将“保护”的旗帜挥舞得猎猎作响。 她身后的一个保安立刻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走向那张堆放着信件纸条的大木桌,目标明确地指向那个咧着嘴的硬纸板“树洞君”信箱和旁边散乱的信件。 “住手!”周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淬了冰的石头,骤然砸在空气里。他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没有任何刚睡醒的惺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酝酿着风暴的寒潭。他没有看保安,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直直刺向苏晴。 “苏晴,”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旧马丁靴踩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连飞舞的尘埃都凝固了。 苏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但随即被更深的挑衅和狠厉取代。她挺直了脊背,迎向周野的目光:“周野,你这是在妨碍学生会和安保处执行公务!后果你承担不起!” “公务?”周野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讽,“打着‘保护’的旗号,行侵犯隐私、践踏信任之实?苏主席,你这套把戏,玩得够脏。”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机油和铁锈的危险气息瞬间笼罩了苏晴,“树洞社的规矩很简单:自愿倾诉,绝对匿名,保护隐私。谁敢动这些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两个蠢蠢欲动的保安,眼神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我就让谁横着出去。” 最后几个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森然杀意。那两个原本面无表情的保安,脸色瞬间变了,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忌惮。周野的“问题少年”名声和此刻散发出的骇人气势,绝非虚张声势。 苏晴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精心策划的突击检查,眼看就要被周野这混不吝的强硬姿态搅黄。她的目光如同毒蛇般在室内逡巡,最终,落在了沙发角落里那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熊”身上。 一丝恶毒的、扭曲的光芒在她眼底闪过。 “呵,保护?”苏晴忽然调转了枪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怜悯和尖锐的嘲讽,指向“小熊”,“保护谁?保护这个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整天抱着个破布娃娃躲在角落里的‘怪胎’吗?”她刻意加重了“怪胎”两个字,字字如刀。 “小熊”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死死地把脸埋进泰迪熊破旧的绒毛里,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苏晴!你他妈闭嘴!”阿K瞬间炸了,眼睛赤红,就要冲上去。 周野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额角的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周身散发的戾气几乎凝成实质!他看向苏晴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然而,就在阿K暴起、周野即将爆发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比他们更快! 林溪! 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移动的。仿佛一道被彻底激怒的、燃烧着苍白火焰的影子,瞬间从桌旁掠至苏晴面前!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活动室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晴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个清晰无比的红色掌印!她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精心打理的发髻都散乱了几缕。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林溪,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屈辱和怨毒!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刚刚被她彻底踩进泥潭、在她印象中只会强撑体面或者崩溃逃避的“完美女神”,竟然敢动手打她! 林溪站在苏晴面前,微微喘着气。她脸色依旧苍白,甚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透明,但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毁灭的火焰!那火焰不再是空洞的愤怒,而是被彻底点燃的、混杂着保护欲和同病相怜的滔天怒意! 她的右手还保持着挥出的姿势,微微颤抖着,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疼。但她毫不在意。 “道歉。”林溪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冰切玉般的冷冽和不容置疑的强硬,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子弹,“向小熊道歉。现在!”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苏晴,那眼神锐利、冰冷,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攻击性和压迫感!仿佛一只被彻底激怒、亮出所有爪牙的母狮! 活动室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石破天惊的一巴掌震住了! 阿K张大了嘴,保持着要冲上去的姿势,僵在原地。李晓惊愕地捂住了嘴。连那两个保安都愣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周野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盯着林溪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背影,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风暴般的怒意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是惊讶?是震动?还是…一丝被点燃的、灼热的激赏? 苏晴捂着脸,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和周围人震惊的目光,巨大的屈辱感和难以置信的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她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扭曲的狰狞和怨毒!她死死盯着林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恶毒的话,却在林溪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毫不退缩的眼眸逼视下,竟一时失语! “你…你敢打我?!”苏晴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尖利刺耳。 “打你又如何?”林溪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上前半步,逼近苏晴,“比起你当众播放视频,摧毁别人最后一点尊严;比起你带着人闯进这里,践踏别人的信任和痛苦;比起你用最恶毒的语言,去伤害一个比你脆弱一百倍的孩子!” 林溪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小熊”,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同病相怜的愤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苏晴!收起你那套令人作呕的伪善!你的‘保护’?你的‘责任’?不过是你嫉妒成狂、心理扭曲的遮羞布!你害怕任何‘不完美’的存在,因为你骨子里比任何人都自卑!都害怕被人看穿你那颗肮脏又可怜的心!”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苏晴最隐秘、最不堪的软肋!将她精心粉饰的“完美”表象,连同她内心深处最阴暗的恐惧和自卑,血淋淋地剥开! 苏晴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巨大的羞耻和被看穿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她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在林溪这毫不留情、直指灵魂的痛斥下,摇摇欲坠!她指着林溪,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滚。”林溪不再看她,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女王般的威压。 她转过身,不再理会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同厉鬼的苏晴和那两个不知所措的保安。她径直走向沙发角落。 在“小熊”惊惶不安的目光中,林溪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温柔。她伸出手,不是去碰“小熊”,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怀中被攥得死紧的、破旧泰迪熊的一只爪子。 “别怕,”林溪的声音放得很低,很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与刚才面对苏晴时的冰冷强硬判若两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放屁。你是最勇敢的孩子。” “小熊”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但那双小鹿般惊惶的眼睛,却透过泰迪熊的绒毛缝隙,小心翼翼地看向林溪。当接触到林溪那双盛满了愤怒余烬却更盛满了温柔和坚定的浅褐色眼眸时,她眼中的恐惧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林溪松开泰迪熊的爪子,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向上,里面安静地躺着那颗被攥得有些发烫、甚至塑料包装纸都有些变形的橘子糖。 “甜的。”林溪看着“小熊”的眼睛,轻轻地说,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真诚的弧度。 “小熊”呆呆地看着那颗糖,又看看林溪的眼睛。几秒钟后,一只小小的、冰凉的手,带着迟疑和试探,从泰迪熊后面慢慢伸出来,指尖颤抖着,轻轻碰触到了林溪掌心的那颗橘子糖。 林溪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终于,“小熊”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了那颗糖,飞快地缩回手,重新把糖和手一起藏进了泰迪熊的绒毛里。但她没有再完全埋起脸,只是把半张小脸贴在泰迪熊的头上,那双大眼睛里,浓重的惊惶褪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湿漉漉的依赖,静静地望着林溪。 林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又柔软。 她站起身,重新面对门口那场僵局。 苏晴依旧捂着脸站在那里,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耻而微微颤抖。那两个保安进退维谷,看着周野那副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样子,又看看林溪那冰冷强硬、毫无惧色的姿态,根本不敢再动。 “还不滚?”周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和驱赶意味,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吧”声。 苏晴怨毒地瞪了林溪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最终,她狠狠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带着那两个狼狈的保安,冲出了活动室。锈迹斑斑的铁门在她身后被重重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巨响,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活动室里,再次恢复了昏暗和寂静。 但气氛,却已截然不同。 阿K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瘫坐回椅子上,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我靠…吓死老子了…”他看向林溪,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一丝敬畏,“溪…溪姐?你刚才…太他妈帅了!” 李晓也看着林溪,厚厚的镜片后,眼神复杂,但那份审视和排斥,似乎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 “小熊”依旧抱着她的泰迪熊,但小小的身体不再抖得那么厉害,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带着依赖地望着林溪。 周野站在原地,没有坐回去。他沉默地看着林溪。 林溪背对着门口的光,站在那片昏黄的光影里。她的侧脸线条依旧显得有些苍白和脆弱,脊背却挺得笔直。刚才挥出那一巴掌的右手,无意识地紧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周野的目光,从她紧握的拳,移到她微微颤抖却异常挺拔的肩线,最后落在她那张带着余怒、却更盛放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茧而出的、惊人力量的侧脸上。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风暴——惊愕、震动、探究、审视…以及,在那风暴中心,悄然亮起的一点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灼热的…激赏的火星。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勾了勾嘴角。那不再是嘲讽,而是一个极其短暂、却真实无比的、带着铁锈味的弧度。 然后,他转身,走向那张伤痕累累的旧木桌,走向那堆散落的、承载着无数人心事的“树洞垃圾”。 他拿起一张被揉皱的纸条,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他没有看林溪,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也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 “影子(操场边的小石头):” “朋友不是等来的。操场东角第三棵梧桐树下,每天下午放学,有个总是一个人看蚂蚁搬家的傻大个。他缺个能告诉他蚂蚁其实在打架的军师。敢去吗?” “——树洞君” 他写完,将纸条利落地折好,塞进“树洞君”信箱的回信夹层。动作干脆,带着一种近乎粗犷的温柔。 林溪站在原地,听着周野低沉的声音,看着他专注书写的背影。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那颗橘子糖的温度,和苏晴脸上火辣辣触感的余震。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尖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 但这一次,那颤抖里,似乎不再仅仅是恐惧和愤怒。 似乎,多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尘埃、旧纸、橘子糖的微弱甜香,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机油的铁锈味,混杂在一起。 她转过身,也走向了那张堆满“垃圾”的桌子。脚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第五章 暗流下的榫卯 - 废墟之上:野火遇溪 - 张洪文 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来,撩动着活动室里昏黄灯泡下飞舞的尘埃。苏晴带着保安摔门而去留下的震荡余波,似乎还在空气里嗡嗡作响,又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寂静缓慢吞噬。 林溪站在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张信纸的边缘。粗糙的纸质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麻痒感。掌心还残留着扇苏晴耳光时的火辣刺痛,以及那颗被攥得温热的橘子糖的微弱触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像电流般窜过神经末梢,让她无法真正平静。 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快放的噩梦碎片——苏晴刻毒的羞辱,“小熊”惊惶的呜咽,自己失控的爆发,周野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带着铁锈味的激赏…最后都定格在“小熊”那双湿漉漉的、带着小心翼翼依赖的眼睛里。 她赢了这场小小的、惨烈的遭遇战,用最不符合“林溪”的方式。可胜利的滋味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吞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冰,梗在喉咙里,又冷又硬。她环视这个破败的空间:阿K重新戴上了耳机,但敲击桌面的节奏明显心不在焉;李晓低头翻着书页,眼神却不时瞟向她,带着全新的探究;周野则已经坐回他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叼着烟,闭着眼,仿佛刚才的风暴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只有“小熊”,依旧抱着她的泰迪熊,蜷缩在沙发角落。但这一次,她没有完全埋起脸,小半张脸贴在破旧的绒毛上,那双大眼睛像受惊后寻求庇护的小鹿,一眨不眨地、安静地追随着林溪的身影。 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一丝脆弱的祈求。林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她避开了那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投向桌上那堆散乱的“树洞垃圾”。指尖划过纸张,不再仅仅是麻木的触碰,她开始尝试笨拙地“阅读”,试图理解那些字里行间流淌的痛苦。疲惫、孤独、愤怒、迷茫…这些情绪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冲刷着她认知的堤岸,虽无法感同身受,却至少尝试着去“看见”。 就在她拿起一张字迹异常狂乱、力透纸背的纸条时—— “那个,别碰。” 周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他依旧闭着眼,叼着烟,仿佛在说梦话。 林溪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张纸条只有寸许。纸条上的字迹扭曲变形,充满了狂躁和毁灭欲,内容更是触目惊心,充斥着对某个具体同学的恶毒诅咒和不堪入耳的暴力幻想。她下意识地缩回手,指尖微凉。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困惑。树洞社不是接纳所有“真实”吗?这种充满恶意的倾诉,也算“真实”? 周野终于睁开眼,黑沉沉的目光扫过林溪,带着一种洞察秋毫的锐利,仿佛看穿了她内心的疑问。他取下嘴角的烟,在布满刻痕的桌面上随意地磕了磕烟灰(尽管烟根本没点燃)。 “真实,不等于垃圾场。”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树洞收留的是伤口,是呼救,是那些在光鲜世界里无处安放的脆弱和疼痛。但纯粹的恶意、毫无理由的恨意、以伤害他人为乐的扭曲…那不是伤口,那是毒疮。”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张狂乱的纸条上,眼神冰冷:“树洞存在的意义,是给挣扎求生的人一丝喘息,不是给肆意施暴的蛆虫提供温床。这种东西,”他用下巴点了点那张纸条,“直接粉碎。扔进那边的碎纸机。” 他指向墙角一台蒙尘的老旧机器。 林溪的心微微一震。她一直以为树洞社是无条件接纳一切的“垃圾桶”,却没想到周野心中自有一道清晰而冷酷的分水岭。他并非一味包容,而是有着近乎本能的、对善与恶的原始判断。这种判断,粗糙、直接,甚至带着暴力倾向的底色,却异常高效地守护着这片脆弱“树洞”的底线。 她拿起那张纸条,指尖能感受到书写者狂暴情绪透过纸张传递出的冰冷恶意。她没有犹豫,走向墙角那台老旧的碎纸机。按下开关,机器发出沉闷而吃力的轰鸣,像一头年迈的野兽在咆哮。她将纸条塞进入料口,锋利的刀片瞬间将它吞噬、切割、粉碎,化作一堆毫无意义的白色碎屑。 看着那些碎屑飘落,林溪心中并无快意,反而涌起一股复杂的寒意。周野的规则,简单、粗暴、有效,却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处理完“毒疮”,林溪重新回到桌边。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一封折叠得异常整齐、字迹娟秀却透着沉重疲惫的信上。内容是关于学业和家庭的双重高压,字里行间充满了窒息感。她下意识地拿起笔,习惯性地在旁边的便签纸上开始分析: 压力源: 学业:绩点焦虑,父母期望过高(提及“考第二即失败”)。 家庭:缺乏情感支持,沟通无效(“只会问成绩”)。 自我:完美主义倾向,自我价值感绑定外部评价。 建议方向: 1.尝试与父母进行一次非成绩导向的沟通(具体时间、方式建议?)。 2.设定更现实的短期目标,降低自我压力(SMART原则?)。 3.寻找校内心理支持资源(预约流程?)。 ... 她写得很快,逻辑清晰,条分缕析,这是她浸淫学生会多年练就的本能。写完,她甚至感到一丝久违的掌控感和价值感——看,即使在“垃圾堆”里,她的理性和条理依然有用武之地。 她将便签纸仔细折好,准备塞进“树洞君”的回信夹层。 “这是什么?”周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疑惑和…嫌弃?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笼罩了林溪刚写好的建议。 林溪动作一顿,抬起头:“给她的回信建议。分析压力源,提供解决方向。”她语气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甚至隐隐的自信。这是她擅长的方式。 周野嗤笑一声,那声音像砂纸磨过金属,刺耳又带着强烈的否定。他伸手,直接从林溪指间抽走了那张便签纸。 “分析?建议?”他扫了一眼纸上工整的字迹和清晰的条目,眼神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林副主席,你是来当顾问做项目评估的,还是来听人说话的?” 林溪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我在帮她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周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抖了抖那张便签纸,纸张发出脆弱的哗啦声,“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不知道她爸妈是什么脾气,不知道她抗压能力到底多差,不知道她看到你这堆‘一二三建议’会不会觉得自己更废物、更失败!你凭什么给她开药方?” 他猛地将便签纸拍在桌上,动作粗暴,声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冷酷的穿透力: “她需要的不是解决方案,林溪!” “她需要的,是有人听见她说‘我好累’,然后告诉她——‘嗯,我知道,这确实很他妈的累’。” 周野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溪引以为傲的理性堡垒上! 她引以为傲的分析能力、逻辑思维、解决方案…在这个破败的树洞社里,在周野简单粗暴却直指核心的质问下,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高高在上,甚至…残忍?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我的建议有心理学依据”、“我的方案能真正帮到她”,可看着周野那双写满了“你根本不懂”的黑眸,看着桌上那封字里行间透着绝望疲惫的信,那些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难道她的价值,在这里真的毫无用处?难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周野那样,说一句干巴巴的“我知道你很累”? 就在林溪陷入自我否定的泥沼,脸色苍白,指尖冰凉时—— “树洞君”信箱内部,再次传来那熟悉的、极其轻微的纸张摩擦声! 这一次,声音比之前更急促,更…绝望?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周野眼神一凛,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拉开信箱挡板。他的手伸进去,再拿出来时,指间夹着一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作业纸!纸张边缘甚至被撕破了,上面用鲜红色的马克笔(颜色刺目得如同干涸的血迹)潦草无比地写着一行大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救她!!!实验楼顶!!!现在!!!穿红裙子!!!” 没有署名,没有前因后果,只有三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和那如同血书般的“救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林溪的脚底窜上头顶!又是天台!又是濒临死亡的求救!这一次,不是倾诉,是求救!指向性模糊却刻不容缓! 活动室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阿K猛地扯下耳机,脸色煞白。李晓惊得捂住了嘴。“小熊”更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死死抱住了泰迪熊。 周野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他捏着那张被揉烂的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快地扫过纸条的每一个细节——纸张的质地(普通作业本纸)、红色马克笔的牌子(常见学生用品)、字迹的潦草程度和用力方向(右手书写,极度慌乱)…最后,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实验楼顶”和“红裙子”这几个字眼。 实验楼顶?学校有好几栋实验楼!红裙子?范围太广!信息严重不足! “妈的!”周野低咒一声,额角那道暗红的伤疤在紧绷的皮肤下微微跳动。他立刻掏出手机,手指在碎裂的屏幕上飞快按动,拨通了一个号码。 “强子!是我!紧急情况!实验楼!有人要跳楼!穿红裙子!女的!位置不确定!你他妈立刻带人,分头!A、B、C三栋实验楼天台!用最快的速度!眼睛给我放亮点!一只红蝴蝶都不能放过!”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带着一种战场上指挥官般的杀伐决断和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挂断电话,周野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又拨了另一个号码:“张姐!对,小周!十万火急!实验楼天台,有人要跳楼!穿红裙子!位置不确定!强子他们去堵了!需要专业支援!立刻!马上!位置确定我同步你!”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压的焦灼。 放下手机,周野的脸色没有丝毫放松。他捏着那张纸条,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在狭小的活动室里焦躁地踱步。时间就是生命!信息太模糊!三栋楼,范围太大!强子他们人手有限,分头行动也需要时间!万一判断错误,耽搁一分钟可能就是无法挽回的悲剧! “实验楼…红裙子…”阿K急得抓耳挠腮,“这他妈怎么找啊!范围太大了!” 李晓也焦急地翻着自己的笔记本,似乎在徒劳地寻找线索。 林溪站在原地,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刚才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在巨大的危机面前瞬间被冲散,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深深的无力感。她能做什么?她的分析?她的方案?在这种生死时速面前,一文不值!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周野焦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中,林溪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张被周野拍在桌上的、她之前写的分析建议。工整的字迹,清晰的条目…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她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等等!”林溪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地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焦躁踱步的周野。 周野猛地停下脚步,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刺向林溪,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林溪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狂乱的心跳和喉咙的干涩,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清晰条理: “信息不足!需要缩小范围!红裙子——排除医学院实验楼(D栋),他们实验要求严格,着装规范,穿裙子概率极低!排除化工材料学院实验楼(B栋),部分实验室有强腐蚀性试剂,安全规章明确禁止穿裙装!剩下最有可能的是——信息学院实验楼(A栋)和生命科学学院实验楼(C栋)!这两栋楼管理相对宽松,实验性质对着装要求不高!”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基于她对学校各院系规章制度的熟悉程度所做的推断!一个在周野眼中或许只是“纸上谈兵”的推断! 周野死死盯着林溪,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风暴般的焦灼瞬间凝固,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锐利无比的光芒!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再次抓起手机! “强子!重点!A栋和C栋!A栋和C栋天台!优先排查!快!!!”他对着电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放下电话,周野没有看林溪,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聚焦在等待消息上。活动室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动时发出的、令人心焦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林溪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能感觉到周野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山雨欲来的紧绷感。她的推断对吗?万一错了呢?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她不敢想下去。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艰难爬行。 突然! 周野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刺耳地响了起来!是强子的来电! 周野几乎是秒接,按下免提键。 电话那头传来强子气喘吁吁却带着巨大庆幸的嘶吼:“野哥!找到了!C栋!天台边缘!一个穿红裙子的!我们刚到!人还在!张姐的人也快到了!稳住了!妈的!吓死老子了!” “呼——” 活动室里,所有人都长长地、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阿K直接瘫在了椅子上,李晓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小熊”也悄悄松开了紧抱泰迪熊的手臂。 周野紧绷的肩背线条瞬间松弛下来,他闭上眼睛,极轻地吁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骇人的风暴终于平息,只剩下一种经历高强度消耗后的深沉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他挂断电话,活动室里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周野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越过昏暗的光线和飞舞的尘埃,落在了依旧僵立在桌旁、脸色苍白、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的林溪身上。 那目光,不再有审视,不再有嘲讽,不再有之前的愤怒或激赏。那是一种全新的、极其复杂的目光——有探究,有惊讶,有重新评估的慎重,还有一种…终于找到了某种契合点的、近乎灼热的专注。 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什么也没说。 只是迈开步子,走向那张伤痕累累的旧木桌。 他拿起桌上那封关于学业家庭高压的、字迹娟秀的信。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拿起笔,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写回信,而是将信和笔,一起推到了林溪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林溪能看到周野推过来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异常郑重的分量感。他的指关节因为刚才的紧绷依旧有些泛白,手背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在灯光下像一道凝固的闪电。 “念。”周野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又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林溪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念出来。”周野重复道,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她,“用你的方式,念给我听。”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她看着那封信,看着娟秀字迹里流淌出的沉重疲惫。念出来?在这种地方?在周野、阿K、李晓甚至“小熊”面前?念出别人的痛苦和隐私?这…这完全违背了她所受的所有教育和行为准则! 她的第一反应是抗拒,是觉得荒谬。 “树洞的规矩是匿名!是保护隐私!”林溪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僵硬。 “规矩?”周野嗤笑一声,那笑容里却没有多少嘲讽,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的痛苦憋在心里快炸了,匿名塞进这个破箱子,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树洞君’回应,这他妈就是保护了?”他顿了顿,黑沉沉的眼眸紧紧盯着林溪,“念出来。让她的痛苦,至少被一双活人的耳朵,真正地‘听见’一次。” 他的话语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林溪固有的认知壁垒! 匿名…保护…真的就是最优解吗?将痛苦封存在黑暗的信箱里,等待一个符号化的回应,是否也是一种变相的忽视和隔离?而让这痛苦被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用声音传达出来,被另一双真实的耳朵接收…这是否才是更本质的“被看见”和“被听见”? 林溪的内心激烈地挣扎着。保护隐私的准则与周野那近乎野蛮的“真实听见”的理念在她脑中激烈碰撞。她看着那封信,仿佛看着一个滚烫的、随时会灼伤她的秘密。 最终,在周野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带着无声催促的黑眸注视下,在活动室所有人(包括“小熊”)无声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聚焦下,林溪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违背本能的决定。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封信。纸张的冰凉触感让她指尖一缩。 她垂下眼睑,避开所有人的目光,视线落在娟秀的字迹上。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生涩地、一字一句地开始念诵: “树洞君: 好累。真的好累。 每天戴着面具笑,对老师说‘我很好’,对同学说‘没问题’,回到家还要对爸妈挤出‘我能行’的表情…好累。像背着几百斤的石头在爬山,一步都挪不动了。 爸妈只关心我考第几。上次月考第二,我爸的脸沉得像锅底,我妈唉声叹气了一晚上,饭都没吃好。好像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只是一个叫‘第一名’的奖杯。考不好,奖杯就蒙尘了,就没价值了。 有时候真想大哭一场,把所有的委屈、害怕、不甘心都哭出来。可是哭给谁看呢?哭完了,石头还在背上,山还在前面。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一个快被压垮的‘演员’” 林溪的声音起初很僵硬,很干涩,像在朗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但渐渐地,随着字里行间那沉重的疲惫和窒息感流淌出来,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共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信纸上传递出的绝望重量,那重量压得她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当她念到“哭给谁看呢?”和“连哭的地方都没有”时,声音里难以抑制地带上了细微的哽咽。这哽咽不是为了表演,而是文字的力量穿透了她强筑的心防,触动了她自己深埋的、被“完美”枷锁禁锢的疲惫和委屈。 活动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林溪带着哽咽的声音,在昏黄的光线和飞舞的尘埃中,清晰而沉重地回荡。 阿K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绿毛下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玩世不恭,多了一丝难得的沉重。李晓放下了厚厚的书本,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共情和一丝感同身受的悲哀。连沙发角落里的“小熊”,也停止了啃咬泰迪熊的耳朵,小鹿般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周野静静地听着。他靠在桌边,双臂环抱,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并非无动于衷。 当林溪念完最后一个字,声音消失在寂静的空气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弥漫开来。仿佛那封信里所有的疲惫和绝望,都通过林溪的声音,实实在在地倾泻在了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林溪放下信纸,指尖冰凉,掌心却微微汗湿。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还有一种…奇异的释放感。仿佛刚才念出的,不仅仅是别人的痛苦,也有她自己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周野动了。 他没有评价林溪的念诵,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写下“树洞君”式的回信。他只是伸出手,从桌上散乱的杂物里,拿起一张空白的便签纸和一支笔。 然后,他做了一件更让林溪震惊的事情。 他将便签纸和笔,再次推到了林溪面前。 “写。”周野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托付的重量,“用你的方式,写回信。” 林溪彻底愣住了。写?她写?以“树洞君”的身份?以她的方式? “我…我不会…”林溪下意识地抗拒。她习惯了分析,习惯了建议,习惯了给出“标准答案”。像周野那样写“风大别站边”、“活着看戏”这种充满个人烙印甚至粗粝狠话的回信?她做不到! “不会?”周野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眸直视着林溪,里面没有嘲笑,只有一种近乎逼迫的认真,“刚才念的时候,你心里没话对她说吗?没话对你…自己说吗?” 林溪的心猛地一颤!对她自己说?周野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试图紧闭的心门!刚才念信时,那份沉重的共鸣,那份感同身受的疲惫和窒息…她压抑了多少年?她何尝不是一个戴着“完美”面具、被期望压得喘不过气的“演员”?!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混杂着倾诉的渴望和被理解的祈求。她看着那张空白的便签纸,仿佛看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不再犹豫。拿起笔,指尖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汹涌的情绪。 她低下头,笔尖落在纸上。不再是工整的分析报告,不再是条理清晰的建议。她的字迹第一次失去了那种完美的控制力,显得有些潦草,甚至有些用力过猛,带着一种被压抑太久后喷薄而出的情感: “给‘演员’: 面具戴久了,会忘了自己是谁,也会…很疼。 背上的石头,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试着…哪怕一次,对他们吼出来:‘我好累!我背不动了!’看看天会不会塌? 哭吧。这里风不大,雨淋不着。角落虽然破,但能装下眼泪。 ——另一个,也快被压垮的‘演员’” 写到最后一句时,林溪的笔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看着自己写下的字,看着那暴露无遗的脆弱和共鸣,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和暴露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想立刻把纸条撕碎!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机油和旧书气息的大手,在她动作之前,稳稳地按在了那张便签纸上。 是周野。 他没有看纸条的内容,只是用指尖,轻轻地将那张写满了林溪内心独白的便签纸,从她微微颤抖的手下抽了出来。 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会看到周野惯常的嘲讽和不屑。 但周野只是垂眸,目光快速地扫过纸上的字迹。他那张惯常带着嘲讽或戾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了然?或者说,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林溪)的注视下,周野拿起那张便签纸,没有评价一个字,没有一丝犹豫,动作干脆利落地将它仔细折叠好。 他走到那个咧着嘴的硬纸板“树洞君”信箱前。 他没有将纸条塞进普通的回信夹层。 而是伸出手,打开了信箱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箱体同色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暗格!那是林溪从未注意过的设计。 周野将林溪写的那张折叠好的便签纸,稳稳地、郑重地,放进了那个小小的暗格里。然后,他轻轻合上暗格。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合拢声,在寂静的活动室里清晰可闻。 做完这一切,周野转过身。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溪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嘲讽、激赏或逼迫。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沉甸甸的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深海。 他没有说话。 只是对着林溪,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点头,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林溪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合拢的暗格,看着周野平静无波的脸。胸腔里,那颗被冰封、被撕裂、被挫败反复蹂躏的心脏,仿佛被一股温热的、强有力的水流冲刷而过。 冰冷尖锐的棱角被悄然抚平。 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暖流,混杂着被彻底理解的震撼、被无声接纳的释然、以及一种找到归属的踏实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缓慢而坚定地,注满了她那片刚刚经历过核爆与风暴、冰冷荒芜的心田废墟。 在这一刻,在这片混乱破败的“垃圾堆”里,在周野这个满身是刺的男人无声的认可下,林溪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她那被“完美”囚禁已久的灵魂深处,有一道沉重的枷锁。 咔嚓。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悄然断裂。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