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 庭堂燕 - 白露瑭 锲子: 朝元七年。 北风起了,今年十月初至,大贞内廷的小宫女们就都裹上了薄袄。 满庭菊花耐不住这霜寒,眼看着日渐枯萎,才十月的天就这样冷,要她们如何熬过那寒冬腊月? 嬷嬷晨起吩咐她们把宫里的菊花尽数搬出去,说是陛下见了不高兴,都搬到冷宫去,陪着那个女人吧。 那女人死了,就如同这些没能熬过十月深秋的菊花,此花开后百花杀,那女子一死,这深宫内廷里还会有无数莺莺燕燕,却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清霜如菊的女子,穿着一身湘妃宫装,站在这满庭菊花之前淡笑着说:宫里的菊花开的真好,但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入了这宫门。 小宫女们又多裹了一层棉袄,搬起盆盆枯菊,行过深长甬道,去那凄凉冷宫路。 过了北巷人声就越来越少,她们怀里抱着枯萎的菊花,心里面生了恐慌, 面前的冷宫,是那女人死的地方。 那女人名叫顾谨,是顾将军府上的庶女,庶出之女本没有机会入这宫闱,谁让她生在了一个多事之秋,老皇帝体弱,未立太子,陛下与咸王二虎相争,找上了手握兵权的顾将军。顾谨就这样,宛若一个筹码一样送去了战胜者的床榻。 深宫八年,她亲眼看着咸王陆归堂被陛下赐死在边关,亲眼看着母家被陛下一纸谕旨抄家灭门,亲眼看着兄长顾好眠进宫行刺万剑穿身而亡,亲眼看着陛下那双手掐上了她的脖子。 不知道是哪个小宫女想起了这段往事,手里头抱着的盆菊“哐啷”一声摔在地上,那小宫女抿了抿嘴唇,颤巍巍地说:“走,走吧,她死的那样惨,定然有冤魂在这儿。” 自此,一桩桩关于顾谨的鬼故事绽开在这深宫之中,似那初绽的秋菊。 烈焰,而凄凉。 第一章 重生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顺昌二十三年,秋。 顾府,大将军顾疆元在汴梁城的府邸。 三小姐顾湘正在院子里头摘菊花,今年菊花开的异常好,黄的像那梁上娇莺,紫的像那暮色琉璃,衬在这庭堂山湖之间,成了秋日里最艳丽的颜色。 堂前有燕啼喃,秋霜已至,它们却不肯离开这鼎盛之家。 “三小姐,这花开的正好,您怎么都给摘了?”说话的是个小丫头,名叫云绦,是二小姐贴身的丫鬟。 顾湘睨她一眼,手上摘花的动作却不停,“本小姐在自己家摘朵花,哪儿轮得到你插嘴。” 云绦抿了抿嘴,没敢开口顶撞顾湘,可心里头却是一百万个不服气。 老爷是个武将,常常在外征战,园子里的事他一概不管,亏得二小姐有雅致,在这院里栽了菊花,年年都盼着花开要看的,如今都被顾湘摘了去,可又要小姐伤心好一阵子了。 小姐也可怜,从小到大身子一直不好,天刚凉的时候又染了风寒,这些日子病情越来越严重,如今什么时候好了想看一眼菊花也看不上。可叹小姐一个庶女,又早早没了母亲,哪里能在这嫡小姐面前说话,回回受了欺负,都要打落牙齿活血吞。 这般想着,云绦已经回了晚窗阁,二小姐顾谨住的院子。 小姐这两日总睡,每到傍晚都要烧起来,她便要依着大夫说的为小姐擦擦身子。 那帕子刚搭上顾谨的额头,云绦忽然一喜。 唉?烧退了! 云绦欢喜不已,正想着再去找大夫,却听床上那人嘟囔了一句什么。 “小姐,您醒了?” 顾谨眉头动了动,睁开了那双含着秋霜的眸子。 “云绦?” 顾谨的神情很惊喜,“我,我果真见到你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云绦在自己进冷宫那一年被皇后姜氏杖毙了,算算时日已经去了三四年,想不到黄泉路上还在等着自己。 云绦闻言却愣了愣,“小姐,您说什么呢?该不是这两天发烧烧糊涂了吧,不行,我得去找大夫!”说着,小丫头就要出门去。 “等等!”顾谨闻言一惊,“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姐?入宫之后她不是都叫自己娘娘的吗? 云绦却不知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只当做是她病了几日,烧的脑子不清楚了。 “小姐,您没事吧,你别吓奴婢啊……” 顾谨终于觉出不对劲儿来,她放眼去看屋里的陈设,雕花的方桌圆凳,古朴的窗棂门扉,那窗外是雅致初秋色,这是……自己在顾府的屋子? 顾府分明被抄家灭门了,她怎么会在顾府? “云绦,这是什么年份?” 小丫头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的答:“顺昌,二十三年。” 顺昌二十三年? 在她的记忆里,顺昌二十五年皇帝驾崩,长子陆承修做了皇帝,而自己因此成了父亲与他的那个筹码,被送进宫做了陆承修的妃子,从此家门破灭,咸王被杀,自己在深宫苦熬八年,最终在冷宫惨死? 怎么会回到顺昌二十三年? “云绦,我今年几岁了?” 云绦“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小姐可真是病糊涂了,再过不久就是您十六岁的生辰啊。” 顾谨轻轻掐了自己的脸颊一把,有些瘦弱,皮肤却弹嫩,不是自己几年之后那副形容枯槁的模样。除此之外,那脸颊是疼的,这不是梦,她死于朝元七年,魂魄却回到了十年前自己的身上! 云绦见着自己小姐这副模样,一颗心慌得不行,不知道小姐到底是怎么了,醒来之后就一直胡言乱语。 “小姐,小姐您先躺着,我这就去请大夫,您在这等我啊。” 云绦还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多,顾谨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直到那小丫头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她才恍惚起身,坐到了那铜镜面前。 铜镜里头,一张清雪容颜,分明是闺阁女儿二八年华,应是最纯真甜美的年纪,可那双眼眸之中,却是一副饱经世事的风雪模样。 上一世她怯懦不堪,致使父亲听信嫡母与顾湘挑拨,将她送去了陆承修身边,帮那人夺了皇位而后因为功高盖主被诛,顾府覆灭。陆承修还做起了暴君,民生涂炭,官吏昏庸,好好一个大贞成了一滩浑水。 如今既然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便是天意要她逆改天命! 这一世,她要护父亲,护兄长,护那边关的浴血儿郎,护黎民护苍生,护这天下安稳! …… 云绦引着大夫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那房门开着,秋风卷起床帏纱幔,屋子里头一片幽静,淡淡的草药香混合了府里秋菊香气,在这秋风里头悄悄舒展。 唯独不见那秋霜病美人。 第二章 初遇陆归堂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去了顾将军的书房,她如今已经十六岁,这十六年里遭嫡母欺压,甚至都认不得几个字,幸而进宫以后她看过些书,如今若能趁这时候多学着东西那自然是好,毕竟技多不压身。 顾疆元虽然是个武将,但书房里的书却很全。 兵书,史记,杂记,医书,词赋……足可谓是应有尽有了。 但顾疆元在府里的日子不多,这些书里只有那兵书是褶旧的,其余的都崭新,看起来是她爹拿来充门面的。 顾谨看着这满架的藏书,心里想的却是上一世那些经历。 老皇帝病重,她就翻医书。 咸王兵败,她就翻兵书。 嫡妹嘲讽,她就翻词赋。 …… 无数知识流水一样进了顾谨的脑子,不知不觉外头天色已晚。 云绦双目含泪的推开了书房的门,看到顾谨的时候眼眸又惊又喜。 “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啊!”小姐不见了,她先是满怀愧疚的送走了那请来的大夫,又满府上下找小姐下落,满院子找不到,却不敢惊动夫人,看见老爷书房点着灯才进来一看,没想到真是小姐! 顾谨正看医书,听见有人来了就默默记下了那书的页数,而后将书一合,抬头看向面前的小丫鬟。 她讪讪一笑,敛了几分秋霜清冷:“不好意思,看书看的忘了时辰,让你着急了。” 云绦不由分说,拉起顾谨就向外走,嘴里边不住地嘟囔:“小姐啊小姐,你说你到哪儿不好,非要到老爷书房来,这儿可是府上重地。” 顾谨脚步一顿,笑了笑,将手里那本医书放到了云绦手里,“怕什么,我爹又不在家,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 云绦愣着的功夫,顾谨又回到那书架旁,一本一本挑拣,她打算将书带回晚窗阁看。 这厢云绦还没回过神来,那边书房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顾谨闻声回头,见来人背衬一天暮色,那身形却似朝霞与瑰玉,正在那暮色里头闪着光。 来人是当今皇帝的二皇子,咸王,陆归堂。 也正是这人,二龙夺嫡里头败给了陆承修,从此远去戍边,最终被自己皇兄赐死在了边关。 这是这一世,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云绦吓得花容失色,只道老爷书房里头怎么会有外男闯进来? 小丫鬟护主心切,“噔”的一声就把顾谨护在了身后。 “你你你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采花贼不成? 陆归堂被云绦的举止惊了惊,随即便笑了起来:“姑娘这是……” 这一声,拉回了顾谨的思绪,她淡淡一笑,拍了拍云绦的肩膀。 “云绦,不得无礼,这位是咸王殿下。” 小丫鬟惊的张大了下巴:“王,王爷?” 陆归堂却把目光放在了顾谨身上:“你认得我?” 顾谨笑了笑,却不提前生之事,她从云绦身后走出来,打量着陆归堂,道:“王爷腰间这块玉佩,刻的可是蟒纹?身上熏的香,可是龙纹香?右掌磨的茧,可是长年执弓拿剑的印记?” 陆归堂一惊,眸底有微光闪过,她问:“你一个闺阁里头的小姐,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 “你只说对不对?” 男子抬起自己的手臂,看了看顾谨说的那所谓的老茧。若说玉佩与熏香,那陆承修也可能有,可兄弟二人里头只有自己好武,长年沙场上厮杀,这手上的老茧是陆承修没有的。眼前这个小女子,竟然有这般细致的心思。 “是,你说的没错,那你是谁?” 顾谨又是一笑,却不答他的话,只问:“听闻王爷精明,不如也来猜一猜。” 此言一出,身后的云绦猛地拉了自己家的小姐一把,那,那面前的人可是大名鼎鼎的咸王,小姐怎能与他这般说话。 顾谨不经意间扫过来一个安慰的眼神,云绦才稍安了安,小姐什么意思? 陆归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觉得自己眼前这位姑娘委实有些意思。 “这儿是顾将军的书房,书房重地定然不是寻常人能入的,看样子你不是个下人,是个主子。但看你这年纪应该不是哪位小娘,那……便是顾将军的千金了。” “顾将军有两位千金,那三小姐我见过,想必你就是二小姐?” 顾谨听他说完了这一番话,随即屈膝一礼,“臣女顾谨见过咸王殿下。” 面上不动声色的同时,她的心里却又掀起了波澜:方才陆归堂言语里头提到了她的三妹顾湘,细细想来,就是这一年,父亲把顾湘许配给了陆归堂。奈何顾湘跋扈,在咸王府里头胡作非为,致使陆归堂与父亲不睦,这才有了陆承修上门联盟之事。 顾湘不能嫁给陆归堂! “不知王爷来我父亲的书房是要做什么?” 陆归堂歉意一笑,解释道:“来你父亲书房取份军书,莫不是打扰到顾二小姐的雅兴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顾谨手里抱着的书本。 顾谨不看他,拉起云绦就走,走时还不忘撂下一句:“王爷请便!” 这时陆归堂自己一个人能进顾府书房,说明父亲早就是提前交代好的,他们已有结盟之意! 这个结盟还要继续,但……三妹顾湘却不能嫁给他。 想到这儿,顾谨停下脚步,身边的云绦还没回过神来,颤巍巍地问:“小姐,怎么了?” 顾谨转转眼珠子,看向了院子里头被掐了头的那几株秋菊。 “我这花……” 云绦皱了皱眉,答:“是三小姐!” 顾谨猛地回身,把云绦吓了一跳,却不想她说的话更是语出惊人。 “这是我顾谨种的花,她凭什么摘?” 撂下这句话,顾谨把手里的书塞给云绦,随后转身就走。 “小姐,你干什么去!” “找顾湘算账!” “你还看不看大夫了?” “不看!” 第三章 祖母 - 庭堂燕 - 白露瑭 云绦在院子里头愣了一会儿,始终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了,脾气秉性跟原来一点都不一样了,如今竟然还要去找三小姐算账? 她咽了口唾沫,最终跟上自己家小姐。 听云堂,这是顾家主母何氏的屋子,她生下了大少爷顾好眠与三小姐顾湘,凭着那雷霆手段将府里头的小妾治得服服帖帖的,这些年来顾疆元就只得了顾谨一个庶女。 三小姐顾湘随着母亲住,也在听云堂。 大哥顾好眠随着父亲去了关西塞外,已经有半年多时日了。 顾谨来的巧,正是她们母女二人吃饭的时辰。 何氏听到三小姐来了的消息着实吓了一跳,她撂下筷子,看向那来禀事的丫鬟:“不是说二小姐病了吗,怎么自己过来了?” 那禀事的小丫鬟皱了皱眉,琢磨道:“奴婢瞧着二小姐那气色挺好的,大约是好了?” 三小姐顾湘扔下筷子,瞧着有气鼓鼓的。 “该不是我今儿摘了她种在院子里头那些菊花,找我算账来了吧?” 何氏宠溺地看自己女儿一眼,笑道:“她哪儿有那能耐,顶多过来说两句自己的院儿里又没有银子花了,来跟我要银子的。” 顾湘得意一笑,又拿起筷子来去夹盘子里的山珍海味。 一块鳝鱼丝还未入口,纷纷扬扬的花瓣就从她们头顶上飘了下来,黄的紫的落了一桌子,倒是好看。 “啊!” 顾湘咋呼了一声,放下碗筷就伸手拨拉落在自己头发上的花瓣。 何氏也是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儿!” 一屋子的小丫鬟都不敢做声,这时却有一道清音传来:“谨儿的病好不容易大好了,特意来给母亲请安。” 顾谨走进来,带了满屋的菊花香,那言语还是依言软语,那神情也是恭顺神情,只那颗皮囊下的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顾谨。 顾湘抓了一把桌子上的菊花瓣,指着顾谨问:“这是你弄的?” 顾谨一笑,不等何氏示意就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 “听说妹妹今儿在院子里头摘菊花,说是要泡茶?妹妹错了,这秋菊泡茶喝不行,拌饭吃最香!” 顾湘咽了口唾沫,回头去看满桌子的菊花瓣,语气里头又惊又怒:“你疯了不成?” 满屋子的小丫鬟都被顾谨此举惊得说不出话来,主母与嫡小姐吃着饭,她一个庶女来砸场子,真疯了不成? 顾谨不慌不忙,自拿了茶壶茶盏为自己续上一杯茶水,听云堂里头吃穿用度从来都不是自己那院子比得上的,这一杯茶水入口,尝到的却是人生百味。 她放下茶盏,缓缓开口,却忽然收了方才威仪,只笑道:“谨儿病了好些日子,今天身上爽利多了,本是想要来给母亲请安的,却不想沿路看见那些菊花。” 顾湘瞪了她一眼:“你那花儿就是我摘的又怎么了,我就是瞧不惯你种的那些花,就是想摘了泡茶,你有本事告诉父亲去!” 顾疆元远在边关,战事吃紧书信不通,顾谨就算有通天的能耐也联系不到他父亲。 但她却并不着急,只笑着说:“妹妹泡茶没错,错在你摘了我种的花,再退一步,就算那些花不是我种的,也是一份生灵,妹妹该心存良善才是。” 顾湘听了这话,一双手气得颤抖起来,她指着顾谨,直骂:“好啊好啊,如今父兄不在家,你倒是长了本事,敢这样同我说话!” 何氏在一旁兀自惊着,乍闻自己女儿说的话却也吓了一跳,“湘儿!”顾湘虽是嫡女,又有自己这个母亲庇护,可那顾谨说到底都是她的庶姐,这般说话,岂非要落下那以下犯上的口舌? 想到以下犯上这个词,何氏眼眸忽然一亮,心里头来了主意。 “你这小孽障,今儿是主母在此用膳,你冒冒失失闯进来,不只毁了这一桌饭菜,还动辄吆三喝四,你真是以下犯上!” 以顾谨庶女身份,冒犯当家主母! 顾谨微微敛目,要是放在从前,她定然会低眉顺目,绝不敢冒犯嫡母与嫡女,但如今不同。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顾将军府里的小庶女,而是经历了宫廷风云,看遍了宦海沉浮之人! “母亲要这么说,那谨儿就知错了,谨儿自请去祠堂罚跪。但……妹妹也算是与长姐顶嘴,不知又要如何罚?” 何氏一顿,竟然真让她扯到自己女儿身上了。 不待何氏说话,顾湘就急了眼。 “你这小贱人还有脸自称长姐?当日若不是你娘那不要脸的进了我家门楣,我便是顾家嫡长女!你还说我顶嘴,我便是打死你也使得!” “湘儿!” 何氏本想顺着顾湘的话茬子羞辱顾谨,却被逼无奈呵斥了顾湘,只因那庭前来了人。 顾谨顺着何氏的目光往外看,忽然一怔,她险些忘了,自己还有个祖母。 顾家老太太在汴梁城里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当初兵马大元帅的嫡女,后又嫁给了顾老将军,老将军故去以后便是她的儿子顾疆元挑起了边关大梁,遍京城里的人都说顾家老太太是那女中豪杰,将门虎女。 顾谨年幼之时有一段承欢膝下的日子,后来老太太身子骨不大好了,她这才搬回了自己的院子,虽然时常得祖母眷顾,可惜嫡母强势,往往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些年里便是祖母在家里也没免了受欺负。 但顾谨心里头却是感激祖母的,她年幼之时耳濡目染,在祖母身边听了几耳朵兵法,成为了她日后皇宫里头尔虞我诈里保命的真言。 “呦,怎么惊动了母亲过来?” 何氏从来都是个两副面孔的人,顾谨面前她是那强悍嫡母,老太太面前却又成了个乖巧儿媳。 老太太看了一眼屋里头的情景,登时就明白了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动声色,自去屋里头坐下,听何氏委委屈屈哭诉一番。 “母亲,儿媳知道您素来是疼爱谨儿的,可娇子如杀子,她今天敢如此冲撞儿媳,实在是以下犯上,还请母亲不要偏袒才好。” 顾谨在一旁冷眼看着,说的分明是她的事儿,她却浑似个局外人。上辈子,何氏和顾湘就是这样哭哭啼啼地在顾疆元和祖母面前装可怜,声称朝堂动荡想要保住家族就得有所牺牲,这便将她送给了陆承修,从此她一生孤苦,家族遭祸。 上辈子看不清楚,这一世她却看的明白! 第四章 锋芒初露 - 庭堂燕 - 白露瑭 老太太听完何氏连带着顾湘的一番陈情,禁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她身子不好,就连顾谨这丫头也照看不了,分明知道何氏母女让她受了委屈,奈何顾谨从来唯唯诺诺不肯为自己争辩一句,就是自己有心袒护也袒护不了。 老太太正想着如何帮顾谨说几句好话,却听那边少女忽然开了口:“母亲与妹妹哭的累了,还请歇一歇吧!” 何氏母女乍听了这话,便是那强挤出来的眼泪也不知往何处流,险些手指戳了自己的眼睛。 这丫头真疯了不成? 顾谨看出二人惊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了老太太行一礼,淡笑道:“谨儿如今身子大好,却还没来得及向祖母请安,还请祖母恕罪。” 老太太挥挥手,端的是慈祥姿态,却也想知道自己平日里这个最怯懦的孙女如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谨不去看何氏和顾湘的神情,只自顾自地说:“谨儿没能及时去给祖母请安,却也是有缘由的。父兄沙场拼杀多年,外贼难除,至今是圣上心头大患,却因圣上仁慈,多事之秋仍旧体恤百姓,下了那爱护苍生的旨意。所谓上行下效,生上有旨要爱护苍生,那咱们做官眷的也要行那仁慈之事才行。” 顾湘皱了皱眉头,听不太懂顾谨言下之意,却能觉出来她话头里说的是自己,这便开始争论:“你几个意思,分明是庭院里的事儿,扯上圣上做什么?” 顾谨一笑,如今有祖母在上,她说起话来可更肆意妄为些:“妹妹别急,听姐姐把话说完啊,这圣上说要爱护苍生,要行仁慈之事。需知一草一木都是生灵,那庭前的花也是苍生之一,你今儿随意采摘,岂非是忤逆圣上?” 顾湘一愣,与何氏互看一眼,哪里想到平日里怯懦不敢言的小庶女今儿说起话来动辄锋芒乍现,平日里只敢称呼顾湘三小姐,今儿口口声声姐姐妹妹,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老太太素来怜惜顾谨,只因她身子骨不好,又加上顾谨素来怯懦,何氏母女才能欺压顾谨这么多年,可如今老太太就在堂上坐着,顾谨又这般能说会道,实在把何氏逼急了。 “母亲,湘儿不过是想要摘她姐姐些菊花泡茶喝,断断没有别的意思,您可不要一味地听这丫头瞎说八道啊?” “瞎说八道?”不待老太太说话,顾谨便又插嘴:“是今儿她顾湘摘花是瞎说八道,还是我病重你做母亲的没有一汤一药是瞎说八道。是父亲面前你假意相待背后羞辱是瞎说八道,还是纵女无度,让你女儿欺压长姐是瞎说八道?” 只一段话,说了何氏母女恶行,便是她们还有话说,老太太面前也不好放肆。 唯有那顾湘不识抬举,眼见自己要吃亏,伸手便要打顾谨,那巴掌一伸可是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做派,混是泼皮模样。 顾谨自不会让她,抬手就钳住了她的手腕,顾湘还想挣扎,却不知顾谨哪里来了这样大的力气,她竟然挣扎不开。 老太太坐在上首看她们母女二人演戏,如今看顾湘终于发起狠来来,便敲敲手里的拐杖,屋里面顿时安静下来,老太太也终于出了声。 “行了行了,我还活着呢,你们就这样吵打不休,我若死了,家里还真翻天了不成?” 下首三人赶忙行了礼,那何氏堆出个笑脸来:“母亲恕罪,这两个孩子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平日里那是最和睦的,儿媳这就教训她们。” 老太太睨她一眼,言语上不冷不热,便道:“你教训她们?怕是我出了听云堂,你后脚就要收拾谨儿。” 一句话点破了何氏的心思,她尴尬一笑,只道:“这,这是哪儿的话,那母亲说要如何责罚?” “怎么责罚?湘儿今儿冒犯长姐在先,忤逆圣意在后,还想在我面前动手打人,自然是责罚你的亲闺女!” 何氏一呆,明眼人都知道顾谨所说的那违逆圣意之言是胡诌八扯,可奈何其他两条罪状是做实了的,老太太身体虽差,脾气却不好,便是何氏也不敢顶撞。 “便罚她去祠堂里头跪上一夜,且看看明早起来知错不知错。” 顾家三小姐自诩名门嫡女出身,何曾有一天被自己的庶出姐姐压了一头,如今自然是怨气满怀,恨不得有把匕首拉了顾谨的脖子。 “凭什么,我哪里有错了!分明是她顾谨冒冒失失闯进来,冲撞了我母亲,还不分青红皂白攀污,祖母您也听信了她的话不成?” 这话里话外都像是在说:祖母你眼瞎了耳朵也聋了,如今听信人家的谗言了。 老太太是将门虎女,脾气何等的急躁,怎会让自己不懂事的孙女指责了。 她拐杖敲地,言语之间已现怒意:“还不带下去!” 这话是说给老太太身边的婆子们听的,只是那两个婆子碍于顾湘那嫡女身份,竟然一时没人上前。 老太太抬头看了她们二人一眼,正要发作,却听下首有一道清音传来。 “是!” 只一个字,却是她们从未听到过的坚韧之音,更令人一个激灵的是:那说话的人竟然是二小姐顾谨。 顾谨应了祖母吩咐,单手就捏了顾湘的肩膀,顾湘吃痛,竟然抬不起手臂来。 “好妹妹,姐姐亲自送你去祠堂!” 姐妹二人走后,老太太随即由身边的婆子搀扶回了房间,偌大的听云堂里头就只站了何氏一人,那满桌饭菜晾着,她也再动不起筷子去吃这顿残羹。何氏看着顾谨与顾湘远去的背影,在正厅里头怔愣良久。 这小庶女疯了? 她敢顶撞嫡母? 她敢对顾湘动手? 纵然心里头一百个疑惑不解,她却也没敢忤逆顾家老太太的意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个身娇肉贵的女儿被她祖母责罚。 但……今儿老太太的责罚可以忍,那小庶女的欺压却不能忍,这是病好了太猖狂,竟然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第五章 祠堂立志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夜顾将军府里头灯火通明,初秋的季节却令人觉得北风萧瑟,就好像是那朔北的风卷了黄沙正凛冽,叫人想起来,心里就生了寒意。 顾家祠堂。 顾湘一路被顾谨拎了进去,面前是顾家列祖列宗的排位,烛火燃着,照亮了那排位上的漆字,乍一看有些凄厉。 “顾谨,你不要命了!小心爹爹回来……” “爹爹回来?”顾谨挑挑眉,“就算是爹爹回来,看见你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也要失望得很,汴梁城里谁不知道你顾家三小姐是他顾大将军的掌上明珠,若是有朝一日你那跋扈名声传了出去,你看汴梁城里人家会不会低看爹爹,说咱们顾家女儿没有家教!” 顾谨说的这话并不是空口套白狼,上一世顾湘嫁给了陆归堂,没过多久就传出来毒妇名声,害得陆归堂与顾疆元没了情义,错在今日何氏对顾湘的娇纵。 她们母女撺掇父亲,哄骗祖母,最终自己也成了那覆巢之下的败卵。顾谨与她们没有那不共戴天之仇,但今儿不让她们长记性,只怕上一世的故事还要再重演一遍。 “你看好了,在你面前陈列着的,是咱们顾家的列祖列宗!今日顾家满门显耀,就是顾府这祠堂里头的灯火也是彻夜不息。可你有没有想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儿你做不到内安,明儿连累的就是外患,他日东窗事发,怕是后故之人连个牌位也见不着!” 顾家早已经没了老太爷,这话里头的后故之人摆明了是说顾疆元这一辈的人,这话很是不妥,但顾湘却没顾上去想。 她养在深闺十几年,从不知道家族兴衰,更没人同他说过朝局动荡。今儿顾谨却说了两回,一番话下来她脑子里只剩下那女子清音,竟然也不知道同她斗嘴了。 顾谨见顾湘没话说了,一颗心这才稍微定了定,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涉足顾家祠堂。往日里她是庶女身份,又没了生母照拂,被嫡母欺压,声称她是那低贱身份,断不让她去顾家祠堂。 她今日锋芒初现,凭着自己的一张嘴震慑住了何氏,亲自将顾湘送来了祠堂。 祠堂里头摆放的是祖辈们的牌位,她从未见过,哪怕到顾家家破人亡,牌位俱损的时候,她也没有见过。今日在这祠堂里头,顾谨站着,顾湘跪着,略显昏暗的暮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配了烛火,更显黄昏。 顾谨叹了口气,今日她在此,日后定要保顾家安稳一世,保父兄平安,保她顾家牌位不会化作覆灭之下的灰尘! 顾谨心里想的是此生志向,顾湘心里却仍旧在琢磨这个姐姐喉咙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生了场病居然长了这么多的气焰,敢冲撞母亲,还敢在祖母面前搬弄是非,还敢,还敢欺负我?” “我这一病,你做妹妹的没有一次探望,她做母亲的没有一声问候,由地我在这府里头自生自灭,你们敢说问心无愧?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听着,你和你母亲从今往后若能安分守己,我不求你们待我如自家人,只求你们母女二人能够安安稳稳过日子,咱们之间话都好说。若是你们依旧执迷不悟,在父亲与祖母面前瞒天过海,背地里用那些大宅院里的阴损手段,今日的事,定然还要有第二次!” 顾谨撂下这话,随即大步出了祠堂,此时天色已晚,院子里头点了灯,与祠堂里的灯火相呼应,照亮了少女一身坚韧。 似那庭前丛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晚风拂过,吹上了少女单薄的身姿,云绦急急慌慌跑过来,“小姐,天色晚了,晚风吹在身上太凉,您身子还不好,咱们快点回去吧。” 顾谨静默着立在祠堂门前,听见云绦的关切也不答话。 今日她先发制人,惩戒了自己的妹妹顾湘,不知道祠堂里头她说的那番话顾湘有没有听进去,但何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父兄还在北疆边关,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晚风低拂,似有燕声呢喃,不多时从祠堂里头传来三小姐的呜咽声,在这不见日光的深宅里头听着竟然有些瘆人。 云绦禁不住打了个瑟缩,“小,小姐,咱们快走吧。” 顾谨叹了口气,拉起小丫头的手就下了台阶。 “罢了,走吧。” 今日她说的那番话,顾湘若是听进去了,此时就不会呜呜咽咽卖可怜,如今她哭,便是觉得这场罚跪是让她受了委屈,如此一来,顾谨那一番口舌算是白费了。 第六章 欺负我媳妇儿 - 庭堂燕 - 白露瑭 “二小姐慢走啊!” 这声音响起的时候,顾谨正拉着云绦的手转到后院门口。 主仆二人着实吓了一跳,纵然是顾谨这般深宫里头翻滚过的人也没忍住“呀”了一声。 父兄尚未归家,此处又是内宅门口儿,怎么会有男子? 云绦有些害怕,揪着顾谨的衣袖不愿意放开,顾谨拍拍她的手,仗着自己深宫八年磨砺出来的那份冷静去看竹云里的人。 昏暗的小径上,有晚风吹过来,竹林发出“飒飒”声响。 待看清了那隐在竹林里的人,顾谨却禁不住撇了撇嘴。 怎么又遇见他了,陆归堂。 “王爷好兴致,深夜还赖在人家里不肯走,是院子太大迷了路,还是军书太多翻不着?” 下午时分她与他在顾疆元书房撞见,陆归堂声称他去取军书,他能自己进去定然是得了顾疆元点头,既如此,顾疆元一定把军书所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如今天色已晚,陆归堂竟然还出现在顾府里头,他这是……要干嘛? 陆归堂一笑,暗色里虽看不出表情,却听出来两分狡猾语气。 “本王原本要走了,怎奈何……看了一出好戏!” 何氏母女的院子听云堂在后院,任凭陆归堂此时如何得顾疆元重看,如何能够在顾家来去自如,也断断没有可能进顾家后院。他所说的“一出好戏”又定然跟顾谨有关,那必然是祠堂里头那一幕被他看见了! “这是家事,王爷也要说上几嘴不成?” 顾谨嘴上直言直语,心里却默默生了担忧,众所周知他咸王陆归堂与顾湘有婚约,顾谨本想要找顾湘的麻烦,日后想法子阻拦这桩婚事,却没想到陆归堂没走。若是顾湘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被他看到了,岂非更让这王爷怜惜顾湘了? 果然杞人忧天这个词没发生在顾谨身上,陆归堂的下一句话便是:“你欺负我那未过门的媳妇儿,我还不能说句话了?” 未过门的……媳妇儿?这话不只顾谨,云绦在后头也吃了一惊。 顾谨皱了皱眉,松开云绦的手:“云绦,你先回去,我同王爷有几句话说。” 小丫头眼里陆归堂是来偷香的,自然不肯放自己家小姐一人在此,却又瞥了一眼小姐的神情,那眸子清亮,兀自透着坚定,她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小姐。那,那您可早点回来啊!”小丫头没敢再多说别的,抱着顾谨那摞书就往晚窗阁逃窜去了。 云绦走后,陆归堂终于肯从竹云之后现出身影来。 依旧是那通身的公子气度,眼角眉梢透露着与那武者身份大不相同的散漫神态。 “你想同本王说什么?” 顾谨抿了抿唇,不知道该如何劝他不要娶顾湘,但无论如何却也说不出那重生之事,良久,她只憋出来一句话:“你若取了顾湘,定然会后悔。” “哦?为什么?”男子俊眉一间,露出眼眸里温酒一样醉人的光。 顾谨又静默良久,她想说因为顾湘会在你家胡作非为将你惹怒,她想说你会给顾湘一纸休书从此不登顾家门庭,她想说陆承修会趁机攀附顾家从而手握兵权,她想说你会因此兵败死在戍边的黄沙里…… 她说:“因为我想追你!” …… 天色已经黑透,晚风越发猖狂,拂过男子的柳眼眉山,掠过女子的黛眉清目。 良久,传来男子低低的沉笑,惊了低宿的倦鸟。 “你,你这姑娘,还挺不要脸。” 他身份尊贵,日后登上大统指日可待,求亲的官员,套近乎的官眷踏破了他咸王府的门槛,他都不曾答应。只觉得顾将军生性豪爽,是那边关守疆人,想来他的女儿定然不同寻常,这才定了与顾湘的婚事。 可那些朝臣再怎么攀结咸王府,也没有一人敢开口提结亲之事。任那些富贵人家的姑娘如何仰慕自己,也只敢戴着面纱在茶楼上装作不经意一瞥。 眼前这人,眼前这人说起话来竟然这样明目张胆? 一个姑娘家,说她想追他? 看样子顾将军的女儿的确是不同寻常,只是那不同寻常之人不是同他定下婚约的顾家三小姐,而是这位默默无闻的顾家二小姐。 第七章 军书 - 庭堂燕 - 白露瑭 “你,你这姑娘,还挺不要脸。” 男子略显轻浮的语言却没让顾谨觉出有什么不妥,她左思右想,若是能够阻止顾湘与陆归堂这场婚事,便是豁出去自己的闺秀名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她此生早已经不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顾家安危而活,为黎民苍生安稳而活。 却不知陆归堂心里已经转过了七八个弯弯绕绕,方才那有些吃惊的神情此时又换上了一堆油笑。 “本王知道自己素来是人中龙凤,姑娘若是喜欢,不如本王勉为其难,只是不知道若是一下子收顾将军两个女儿他会不会同意。” 顾谨美眸忽地瞪大,他竟然想要自己去给他当妾室? 不行不行,那一定亏大了,到时候陆归堂还是会输给陆承修,自己逃脱了被陆承修掐死的命运,却逃不了给陆归堂陪葬的命运。 “痴人说梦!” 女儿家力气小,这副身子又是顾谨从前那副病体,本是没力气对人拳脚相向的。奈何陆归堂却觉得她有趣极了,任凭女子娇软的拳头捶在了自己胸口上。 这一捶,陆归堂倒是没什么事,却有一样物什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寂静的院子里头,发出一声翠响。 顾谨的目光顺着那声音的来源去看那落在地上的物什,随即一怔,不再管陆归堂的言语放肆,只弯腰去捡那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封文书。 寻常文书素纸写就,重要些的文书帛布写就,这一封却都不是,而是帛布写成,却在边角镶了铜铁。那铜铁虎豹花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细细看去便能让人涌起一腔热血。 闺宅女子,本不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偏偏顾谨陪伴于陆承修身侧的时候见过无数次。 这是一封军书。 陆归堂看着顾谨的神情,也跟着神色微动。“……你认得这东西?” 顾谨却不答他,只轻轻展开了兵书,去看里头的字迹。 “圭氏攻下了缺月池?” 陆归堂挑挑眉,只以为顾谨之所以能对军书说上两句话是因着她是顾疆元之女,却不知道她身份低微,在顾府里头连书房也不能轻易入得。 他叹了口气,想着左右不过这人是顾疆元的女儿,便是知道军情也无妨。 “是啊,三天前的夜里圭氏突袭了中军大帐,人人都以为圭氏是要扰乱军心,忙着齐心对敌,以免让中军大帐受击打让大贞驳了面子。却没想到就此疏忽了缺月池的营房,这才让圭氏钻了空子,不只失了缺月池,将士们也死伤惨重。” 大贞国内百姓安居乐业,汴梁城里更是繁华如春,却人人都知道他们休养生息的家国正饱受边关滋扰之苦。 顾谨的父亲顾疆元如今是驻守北疆的兵马大元帅,这些年血肉搏杀,算是保了边关百姓几年安稳。缺月池是座城池,临着圭氏疆土,又有一湖状若缺月,故名缺月池。如今缺月池失守,保不齐北疆也要失守。 这是陆归堂此时的想法。 顾谨心中所想却比他还要长远些。 她清楚的记得,就是这一次,父兄没能守住缺月池,致使边关百姓人心惶惶,边关战士萎靡不振,不出半月,就被圭氏又下了两座城池。 皇帝病重,亲王摄政,急召回了顾疆元与顾好眠父子,继而与圭氏议和。 从此顾疆元得闲在家,办起了顾湘与陆归堂的婚事,也从此,埋下了圭氏那颗毒瘤。 “你想什么呢,是不是被吓着了?” 顾谨闻言一个回神,见陆归堂正定定地在他面前盯着看,那神色有些小心翼翼,却多了分浅笑。 他觉得自己被吓着了。 顾谨又不答,只伸手将军书递还给了陆归堂。 “王爷这是要将此军书呈给圣上?”顾谨不知为何这么重要的军情会出现在这里,但今日朝堂之上未闻响动,想来是圣上还不知情。 陆归堂闻言一愣,越发觉得顾谨这姑娘有意思,分明什么都不该懂,说出话来却颇能抓住几分关窍。 他据实相告:“并不是,朝中的军书还要过两日才到,这是你父亲单独传给我的密报。” 顾谨闻言松了口气,既然圣上还不知情,那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吸了口气,吸入了凉凉的夜风:“王爷,缺月池失守,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军书明日呈到了圣上眼前,便是大事,若是能够在圣上知情之前扭转乾坤,便是小事。” 寻常边关奏报要有六七日才能到,方才陆归堂说这是三天前的事,必是父亲给他发了急报,又恐担那结党营私之名不敢送去咸王府,这才送来了自己家的书房,陆归堂才悄声来取。 “父亲给王爷发急报,必然是有求于王爷之意,若是王爷能拦下送往朝堂上的那封军书,又能暗中助力父兄,便不只是救父兄于水火,而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陆归堂轻笑,似乎同顾谨说这么多只是觉得她有趣。 “顾小姐这话说的,好像你有本事能扭转乾坤似的。” “若是,我真有呢?” 第八章 权谋之术 - 庭堂燕 - 白露瑭 一声清音,这声音并不大,却惊了那庭堂下栖宿的梁燕。 娇燕喃喃两声,更显夜风寂寂。 陆归堂终于收起了那份散漫神色,他以为她说这么多是凑巧,是因为她是顾家女儿。 但,她说她真有扭转乾坤之能,却令陆归堂的内心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这不是在开玩笑。 今日他自入了顾疆元书房,取了这份密报,乍看之下吃惊不已,但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暗中部署,让北疆那些眼线不动声色的转移,防止顾家失势,大贞也覆败。 但顾谨一番话却让他生平第一次明白了惭愧二字的含义,小小闺阁女儿,眼睛里面竟然装得下父兄安危,装得下天下万民的生死,实在是令他有些刮目相看。 陆归堂将军书握在手里,随后拢了拢袖子,煞有其事地作了个揖:“愿闻小姐高见。” 顾谨定了定心神,皇帝病重,亲王庸匮,如今的舒王陆承修更是不可托付之人,朝中官员她见不到,眼前这人是顾家如今唯一的依靠,必不能放过。 她将心中所想细细琢磨一番,而后开口:“试问王爷,缺月池里头可有一处湖泊?朔北干燥,这湖泊可是北疆唯一一处水源?” 陆归堂闻言神色一变,却还没捉弄明白顾谨言下之意,只道是北疆生民都靠着这缺月湖为生,这座城池失了,百姓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却听顾谨又道:“既然是朔北唯一一处水源,又是我大贞的疆土,是不是就意味着圭氏疆土之内没有江河湖泊?” 陆归堂定定点头,隐约觉出女子要说的事情万分重要,非比寻常:“是,圭氏境内少有绿洲,最多有凿开的水渠。” 顾谨闻言便笑了:“那我又要问王爷,圭氏少水,更无江河湖泊,圭氏军兵可会游泳,可会水战?” “自然不会!” “可我大贞境内江河湖海颇多,大贞将士里更有江南人士,难道没有个会水战的人?” ! 陆归堂总算听明白了顾谨所说的这扭转乾坤的方法是什么,圭氏兵将不会水,大贞兵将会水,打路战打不过,打水战还打不过? “可还有一事,依你所言,想要夺回缺月池可以走水战这条路子,那便只能在缺月湖里设伏才能攻打圭氏一个出其不意,可圭氏狡猾多端,未必会在湖边安营扎寨。”这法子虽然新奇有道理,可敌军未必会上钩。 却见顾谨一笑,嘴角含着清风白雪,只一眼就看见冽冽寒风。 “他们必定会!” 男子挑眉,懒散的眸子里透出来些疑惑不解:“为何?” 顾谨不着急回答他,踱了两步,新月已现,这一走动衣带便映上了月光,不亮,却皎洁。 这副身体的确娇弱,才与陆归堂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的功夫就已经腰腿麻木,日后恐怕会拖累自己。 她看着身边那丛丛竹林,忽然想起了上一世皇宫里头那些姹紫嫣红的菊花,那菊花之后,是冷宫里的寸草不生。 她定了定神,努力把自己接下来说的这番话说的不那么令人称奇。“幼时读书,知道一个词叫做‘久旱逢甘霖’,若有一庄百姓连年不见雨水,土地干涸,庄稼枯萎。忽然有一天天降大雨,他们可会压下心头喜悦待在屋里头听雨声?” 不过打了个比方,陆归堂却已经全然明白了。 圭氏兵将从没见过缺月湖那么大的水源,他们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如今终于得手,一定会在湖边安营扎寨,为的是体会这份拥有了湖泊的喜悦之情! 顾疆元带兵多年,手下定然有有能之士,摸进缺月池又趁敌军不注意潜入水底都不是问题,只等入夜敌军松懈,可在水中射箭,抛火苗子,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圭氏兵将下不了水,到时候缺月池可下! 陆归堂朗声一笑,这下彻底惊醒了那低宿的梁燕。 他再看向顾谨的神情里满是敬佩,王爷之尊便又拱了拱手:“顾小姐有大智!北疆将领或许想得出那水战之法,却让他们如何摸得出你所说的那久旱逢甘霖的心思。顾小姐深居闺阁,竟有如此奇招,小王可是佩服了。” 今日过后,陆归堂要做的就是拦下那封送往朝中的军书,将顾谨提出的这破敌之法火速送给边关,如此一来就算皇帝知道了前几日的事,缺月池却也已经夺回来了! 顾谨听着男子的称赞,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这不是兵法,而是深宫八年耳濡目染出来的权谋之术。 正这般想着,忽然听着远处有人声脚步急促而来。 陆归堂一拍脑门:“坏了,方才本王笑的太大声了!” 这儿是顾府内宅门口,若是被外人看见他与顾家小姐私会,不只连累顾谨的名声,自己也会坐实罪名。 于是大名鼎鼎的咸王殿下披着一身月色穿过了顾府的竹林,而后三步并两步地爬上了顾府的院墙,最终消失在了这沉沉夜色里。 另一边顾谨堆了满脸的笑意,看着那来人:“母亲怎么来了?” 第九章 朔北风 - 庭堂燕 - 白露瑭 朔北一入了十月就冷起来了。 大漠戈壁,黄沙肆虐,是那全然不同于汴梁繁华都城的地界。 中军大帐里,司马大元帅顾疆元正在查看舆图。 其人不惑多些的年纪,却因了朔北的风沙而多了几分沧桑,消瘦的身形掩不住威风凛凛,下巴上的胡茬却能看得出这几日的劳心伤神。 忽然,那帐帘被猛地掀开,来人不经通报,急冲冲就进了大帐。 “父亲,咸王发来了急报!” 这人叫做顾好眠,一身将军铠甲之下,是少年人的雄姿英发。 顾疆元案前燃了烛火,照亮了少年人的眉眼,那远山英眉,朗目星目,虽身在朔北兵营里,却好像让人看见了青山巍峨,看见长江浩荡,看见漫天星辰只余了这一人。 他是块不曾被风沙打磨过的美玉。 顾疆元被儿子的这一声低乎吓了一跳,心道顾好眠向来稳重,少有这般大呼小叫的时候,加之那“咸王急报”几个字便让他心神一定。 “王爷信里说什么了?” 顾好眠喘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只把手里的军书递给了自己父亲。 “末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元帅自看吧。”虽说上阵父子兵,但顾疆元这人重规矩,军营里头不以父子相称,方才顾好眠情急之下喊了“父亲”二字,此时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顾疆元接过他手中的军书,一双拿刀提剑的手竟忍不住有些颤抖。 他担心这军书里写的是他忧心数日的坏消息。 他带兵多年,少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这次却一个疏忽失了缺月池,与咸王多年来的合作恐怕要毁于一旦,若是咸王信中说要撇清干系,那顾家在朝中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帐中有些昏暗,顾疆元拿近了烛火细看,军书一展,布帛上字迹端庄,写信的人不慌不忙。 字不多,只寥寥数语,为防结党营私之名连称呼署名也无。 “军报已截,缺月需夺,可行水战之事,久旱逢甘霖,事必成!” 顾疆元看罢,长吁一口气,数日来压在他心头的阴云尽散。 “好啊,咸王果然是个值得托付之人,本以为此番失利他会自顾不暇,想不到竟然出了一条妙计!” 顾好眠闻言连连点头,这军书他自然看过了,心中所想比顾疆元还要惊异些,军书里头写的那条妙计看起来平平无奇,也无兵法妙用,却胜在摸透了圭氏的心思,实在是绝妙! 顾疆元将军书放到烛火之上,一场千里送来的及时雨在火光之中滋啦而灭。 却有一份喜悦,滋生在顾疆元父子的心里。 “好眠,立刻去知会诸位将军,来我中军大帐议事!” “是!” …… 中军大帐之外,一派颓废之气。 朔北战乱十数年有于,幸得顾疆元大元帅率兵平乱,边关百姓才得安稳一时。 可圭氏如今越发狡猾,有王子赫连齐亲上阵,竟然使出那调虎离山的阴谋诡计,害得元帅马失前蹄,一战失了缺月池这一关防。 北疆征战十数年,从前的少年郎成了那青年将领,如今的军营里又添了新军。人人皆知顾元帅带兵有道,是那武将世家里头的佼佼者,如今连他也失了关城,莫非真是大贞气数已尽? 本该巡营的兀自坐在军帐外头打盹,本该操练的就歇在沙场上吃北风,人人不愿多说一句话,这等丧气的时候他们心里头涌升了不相干的念头。 他们思念故土了。 从前看着北疆关防如铁骑,任凭圭氏人马使出牛劲儿也踏不进来一步,看着元帅英姿勃发,与将士们笑谈儿郎豪气,他们守边防辛苦,却觉得其乐无穷,一腔热血有处挥洒,便是人间热事! 可如今……如今他们的士气被消磨了,再也提不起来。 顾好眠出了中军大帐,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倚着军帐打盹的兵。 “你小子,怎么也跟着他们躲起懒来了?” 那小兵揉揉眼睛,一副神情活像死了爹娘。 “少将军说的倒是轻巧,缺月池失了,您和元帅这等勋爵之士不过回汴梁城过安稳日子,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寻常兵勇可要受那圭氏的气了!” 一句话,说出的是万千将士的心声。 “胡说八道!”顾好眠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却又觉得也不怪这些少年郎。他生性爽朗,少有那阴云不散之时,咸王的兵报来之前却也同他们一样颓败了几日。 但好在,如今一切都有了转机。 “缺月池失了元帅又没说夺不回来,你小子倒先顾念起天下百姓生死了,放心,必不让圭氏的马蹄再进一步。” 那小兵闻言眼神一亮:“少将军这意思……缺月池可夺?” 顾好眠笑了笑,却没把话同他说明,而是赶忙往各军帐知会将军们议事了。 “巡逻去!” 小兵顿时提起了精神,他忽然觉得,朔北的风沙卷起了心里一腔豪情。 第十章 必胜之战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一夜,中军大帐里的烛火彻夜未息。 路过的众兵将们都忍不住探头探脑,想知道元帅和将军们究竟在密谋什么大事。 只有那白天被顾好眠踹过一脚的小兵心里头喜滋滋的,却又谨守着那不传谣的军规不敢说给他人听。 中军大帐里头,元帅顾疆元手指舆图,落在了缺月池之上。 旁边围了一众将领,朔北风沙将他们磨的粗犷,没有顾好眠那份青山之姿,却满是边关男儿的热血豪情。 “诸将且看,缺月池再往北没有一处湖泊,他们圭氏之人定然没有会水的,遑论水战。咱们只需要派一队会水战的兵将,趁敌不备潜入水底,而后行水战,敌人不会水便不敢下湖,只需带好盾牌,防止流箭伤了自己。到时候,缺月池可下!” 众将领忽地面露惊喜,其中一人便道:“元帅,这果真是妙啊。咱们大家伙儿在北疆的日子久了,竟然想不起水战这条路了。” “还是元帅带军有方,依末将看,若依此计行事,定能一举夺回缺月池!” “是啊,到时候便能长一长咱们自己军中的士气,也能灭一灭那圭氏王子的威风。” …… “元帅,末将是江南人,水性最好,咱们军中会水的将士也是数不胜数,此战不如交给末将来领兵吧。” 最后说话这人名叫赵羲得,乃是驻守北疆的左卫将军,地位尊崇,只在顾疆元之下。 顾疆元一拍他的肩膀:“好!此事一成,定给羲得记个头功!” 赵羲得心里头欢喜,嘴上却不忘了谦让:“不敢不敢,末将怎敢屈功,还得是元帅出的计策万无一失!” 顾疆元闻言与顾好眠对视了一眼,顾家攀依咸王之事,军营里的人都不知情,所以此事还是顾疆元担下了这功劳的好,不可把咸王亮出来。 众人心里面却想着这份头功赵羲得一定能拿,因为,这是一场必胜之战! 计划定在了次日晚上。 左卫将军赵羲得破例睡了个晌午觉,下午便带着挑好的那些兵将入了缺月池,人不多,统共二十八人。 这日天公作美,天黑的竟比往常早了些。 缺月池里头,圭氏王子区赫连齐和一众将领在高楼上喝酒,从他们那酒楼临窗而望,便正好可以看见驻扎在缺月池里头的圭氏大军,以及那军帐之旁波光粼粼的缺月湖水。 “瞧瞧瞧瞧,王爷带兵,那定然是战无不胜!” “王爷夺下了缺月池对咱们圭氏实在是大功一件,回去以后定能继承王位!” 赫连齐大口咬了酒盏,听着这些奉承的话,心里头兀自开怀。 他往窗边懒懒一靠,把目光放在了缺月湖和旁边的军帐上。 黑夜里头瞧不清楚,只能看见军帐之旁熊熊燃烧的火把和火焰,他咧嘴一笑,想来是他们军营里的将士也同自己一样正在喝酒吃肉。无妨,想痛快就痛快,城门守得好,他大贞定然打不进来。 忽地,赫连齐的眉头皱了皱,有些异于中原男子的眉眼满是疑惑不解,他凝神,盯着那火光细看。 “王爷怎么不喝了,喝啊!” 不知是谁这般不合时宜地劝了一句酒,只听得酒楼上头一阵哐啷声不绝,众人再回过神来看的时候,却发现方才那劝酒的将领此时已经身首异处。 拿剑斩杀了他的人就是方才还与他们一同饮酒作乐的赫连齐。 再去看那赫连齐,他死死盯着窗外,盯着缺月湖的方向,却见熊熊火光照亮了男子的异色瞳仁,也险些照瞎了他们的眼睛。 “废物!” 赫连齐这么吼了一句,与此同时那缺月湖畔驻扎的圭氏将领也这么喊了一句。 “废物!” 此时他们烤羊用的火堆早已经湮灭在了一片火海之中,缺月湖里不知道何时冒出来了一帮大贞兵将。竟悄无声息地躲过了城门边防,混进了这缺月湖水之中! 如今他们正往岸上放着带火的流箭,连同军帐也烧了起来。 圭氏兵将乱做了一团,有人混乱里头欲往湖心放箭,有人拿着锅盆想要取水救火,还有一帮人看着这帮忙乱不堪的兵将不住地怒喝“废物”。 却没有一人能下水与他们一搏。 终究是近水也救不了近火,乱箭也伤不了敌军,圭氏兵将被大火流箭逼得退远了缺月湖。 赵羲得带着那毫发无损的二十几个兵将从湖水里头一跃而出,穿过那熊熊火光,开城门,迎城外五万大军! 瞬息之间,缺月池已下,夺城计已成! 一众大贞将士欢呼雀跃,顾疆元隐在人群里头朗声长笑。 众人却不知,这条令他们轻而易举夺回了缺月池的锦囊妙计,是出自汴梁城里内宅之中一个不知名的小庶女之口。 第十一章 父母之爱子 - 庭堂燕 - 白露瑭 时光往前退几日,回到汴梁城顾府,陆归堂翻墙而逃的那一日。 不知为何,顾谨看着那被人簇拥而来的嫡母何氏,竟然生平第一次涌生出一种心虚之感。 “母亲,您怎么来了?” 何氏斜眼看了看那竹林,顾谨心道幸亏陆归堂武功尚好,竹林里头也能来去自如,并没有留下什么端倪,否则今日她这个小庶女定然要坐实了那私会外男之罪。 何氏本要带人去探望三小姐顾湘,走到半路却听见院子里头有男人的声音,她心里头生了疑窦连忙过来查看,却又并没看见什么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何氏怒眉一皱,如今她看顾谨是哪哪都不顺眼。小小庶女敢冒犯嫡女,敢在老太太面前搬弄是非,这是不把她这个当家主母放在眼里。 顾谨皱了皱眉,没敢往那院墙看,心里头却也在盘算着要该说些什么才能不让何氏起疑心。 “谨儿这不是奉了祖母之命送妹妹去祠堂的吗,才过了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母亲就忘了?” 何氏怒目去看她,果然一听到顾谨提起下午惩戒顾湘之事她心里就不打一处来,登时一门心思就是想找一找顾谨的错处,却又想起今儿顾谨在老太太面前装乖巧那一幕甚是有用,于是自己也皮笑肉不笑起来。 “这不是你今儿下午在你祖母面前告状,说你病中我不曾探望你,弄得母亲我下不来台面,如今正打算去探望你一番,不算晚吧?” 顾谨心里头一声冷笑,是啊,如今自己的病都好了,还能在她听云堂里头大杀四方,自然是不算晚,什么时候自己病死在了晚窗阁才算是晚呢。 后宫里头的妃子们如何说话做事没人比顾谨清楚,但说起何氏这派一会子情急了就语出无状,一会儿冷静下来了又笑里藏刀的人却是没有的,这般段位在大宅院里或许还能拔得个头筹,若是放到后宫里头却又不值一提了。 “母亲关怀谨儿,谨儿自然是喜不自胜,只是如今谨儿的病已经好了,但是三妹妹还在祠堂里头受罚,不如母亲先去看看妹妹。”顾谨微微行了一礼,总觉得陆归堂的遁走令她心神有些慌乱,只想快些打发了何氏离开。 何氏又听到自己的女儿,一颗心不觉揪了起来,眼看就要回首去祠堂里头看顾湘。 谁知刚一转身,便又猛地转了回来,定定地望着顾谨:“那丫头被她祖母责罚有什么好探望的,我还是还去晚窗阁里瞧瞧你那儿,天越来越冷了,可别又缺了衣裳少了碳火,到时候又到你祖母面前告我一状!” 何氏说这句话的时候自然自顾自的过了后庭往晚窗阁走,越走,牙根儿就越疼。分明就是有男人说话,这个顾谨定然是把男人藏在了晚窗阁了,待抓了现行,且看老太太还能不能包庇她! 顾谨看明白了何氏心里头打的是什么算盘,跟在她身后往自己院子里头走,身后还有一帮奴仆举了火把,这阵仗,活像抓奸的。顾谨跟在何氏身后却走的不紧不慢,甚至还有些悠然自得。 她的院子里头又没藏男人,她有什么好怕的。 顾疆元镇守边关多年,本就是重臣,又因家眷留守汴梁,圣上就额外加封了恩赏,赏了顾家一座大宅子。 顾谨素来不得何氏宠爱,几年前她从老太太院子里搬出来的时候就将她安排在了一处偏僻院落,加之顾府院子颇大,这段路走起来就有些漫长。 夜风微寒,月色如勾,却照亮了顾谨一双清明眼眸。 她脚踩在院中鹅软石上,想起冷宫里头泥泞土地;她眼光掠过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想起上一世顾府被抄家灭门时燃起的熊熊大火。 …… “母亲,谨儿从前不常读书,今日得幸却看了篇文章,叫做《触龙说赵太后》,您可听过?” 何氏脚步一顿,她出声文官家族,自然读过些诗书,只这一句话,便听出了顾谨言下之意。 “你明里暗里阴阳怪气,一会儿大杀四方,一会儿跟我在这装尊敬,几个意思?” 顾谨抿了抿唇,袖子里的手不觉握紧,她与这个母亲……果真是说不来话! 但想起陆归堂那句“未过门的媳妇儿”,她却总想再多说两句。 “三妹妹终究要嫁给一个鼎盛之家,母亲可想过那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兄远在边关,祖母身体抱恙,家中是您管家,该对子女有所教养才是。” 何氏心里头一怔,想不到顾谨小小年纪却能说出这番话来,她那湘儿从小娇生惯养,不仅脾气不好,做起事情来还欠考虑,日后怕会吃亏。这顾谨虽然与自己做对,说的话却有几分道理。 第十二章 院子里头藏男人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般想着,就到了顾谨的院子晚窗阁。 她这院子偏僻,隐在曲径之后,丛菊香里,本是一处落败的小院子,却因了这些秋日里盛开的秋菊而多了分别样风情。 何氏看着晚窗阁门口那丛丛秋菊,忍不住啧啧两声,语气里头尽是嘲讽:“要不怎么说你那母亲是个出身低微之人呢,整日里就喜欢侍弄侍弄花,修剪修剪草,尽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 顾谨的生母是谁她自己也不清楚,只听祖母讲过,说是寻常的农家女儿,村子里头遭了匪患,父亲率兵平匪,救下了孤苦无依的母亲。可惜父亲眷顾她,老天爷却不眷顾,不日她产下顾谨,随即血崩而去,成了这大宅院里头一缕孤魂,也留下顾谨一人在这大宅院里头,几乎成了孤女。 顾谨不知生母何人何样,却日日夜夜都盼着自己也能有个生母疼爱。 想了这许多,她却也没忘了要顶撞何氏之事。 “母亲这话说的却又不大妥当了,还是那句话,当今圣上仁慈为上,边关战事吃紧,圣上却仍力防外患,安稳大贞。这些年来我朝一日繁华过一日,民生一日安稳过一日,家家户户都行那种草弄花的雅致事,圣上也大为赞许,怎么到了母亲这儿,就成了那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这意思是说朝臣之中有些人登不得大雅之堂,还是说当今圣上登不得大雅之堂?” 何氏一噎,连忙伸手捂了顾谨的嘴,一边骂到:“死丫头,这话你也敢往外乱说,你是要害了顾家满门吗!” 顾谨冷眼看她,伸手便拨开了何氏捂着她的手,她冷哼一声,不再看何氏,而是把目光放向了眼前的晚窗阁。 留下何氏和身后的一众奴仆吃惊不已,那会儿还觉得顾谨又有了两分尊敬,却不想两句话的功夫就又现出了原形,如今什么事情都敢把当今圣上扯进来。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庶女,上哪儿知道这么多朝中之事,又上哪儿知道这么多圣上旨意! 何氏看着顾谨那清冷孤傲的背影,恨不得怒扇她一巴掌,刚一抬手,却又险些闪了腰,幸而旁边那婆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顾谨正在那花丛里头踱步子,眼前正有一花枯萎,她看了顿时心生厌烦,伸手就折断了那花茎。 一声“咔嚓”,声音不大,却在在夜里显得更加清脆透亮,少女果敢决绝,再不懦弱任人欺辱。 随后,顾谨手里托着那被她折断的花,看向那边正揉腰的何氏,便不在说话了,她不说话,那眼神却让人看的清楚明白:不是要搜我这院里有没有藏男人吗,还不快搜?本小姐都给你们让出路来了。 何氏还真就看懂了她这眼神,她一手扶着腰,另一只手一抬:“来啊,咱们家二小姐体弱多病,如今天气越来越冷了,大家伙儿都去院子里头屋子里头转一转,看看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都来报给我听!” 何氏身后这帮老婆子小丫鬟都是她知根知底的人,用了多年,已然能够听明白主母话里头的意思。缺什么少什么并不打紧,要真是缺了银丝少了碳火便更不打紧了,主要是看看有没有多了什么,诸如男人的玉佩,不该有的银钱,贴补外人的东西之类,从前何氏带着她们搜院里妾室的屋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番说辞。 仆人们鱼贯而入,云绦在里头吓了一跳,赶忙跑出来站到自己家小姐身边:“小姐,这是,怎么了?”小姐不是说与咸王殿下在竹林有话要说吗,怎么等了半天却等来了主母带人搜院子? 顾谨看向云绦,面上有些同情:“云绦,今夜恐怕要辛苦你收拾院子了。” 说这话的时候,晚窗阁里头传出来一阵“霹雳哐啷”,顾谨忍不住摇头叹息,这些人在里头抄家一样的搜东西,果然是卖命。 她这晚窗阁小,从来只有云绦一个人与自己作陪,自己从前身子不好,粗活累活都是云绦一个人大包大揽,今夜小丫头定然不让自己帮忙,还是会一个人大包大揽地收拾院子。但日后她得多帮帮云绦才行,毕竟这辈子,自己可不是来做什么小姐的。 此时晚窗阁外就只剩下了何氏与顾谨主仆。何氏恶狠狠地盯着顾谨看,心里头骂了她无数遍死丫头,院子里头的那些仆人却仍旧没有什么动静,她心里头就越发着急。 第十三章 仇人相见 - 庭堂燕 - 白露瑭 何氏心里想着,若是没什么动静,今夜也不能白来,总得扇顾谨一巴掌才行。 她捂着那腰,踉踉跄跄就往顾谨站着的花丛走,云绦见状有些害怕,拉着顾谨节节后退。 忽然,顾谨脚步一顿,拍了拍云绦的手,心里头无数个念头翻涌而上,面上却又强堆起了笑意:“母亲今夜关怀谨儿,谨儿心里头不胜感激,待父亲回来定要将此时说给他听。” 何氏一愣,她搜那些妾室的院子倒是没什么,可这个顾谨毕竟是老爷的闺女,若是真怪罪起来恐怕闹得不愉快。 她看向院子里头搜院的仆人:“好没好啊!” 院里里远远传来一声回应:“主母,没什么,二小姐的院子里没什么!” 何氏心一沉,心里扫兴不已,却仍是喊了一声:“走!” 她还要赶着去祠堂看看湘儿呢,今夜就暂且放这个小庶女一马。 何氏带人走了,顾谨心里头才终于松了口气。云绦看出小姐面色有些不对劲:“小姐怎么急着用话催主母走,其实让她们搜搜也不打紧的,奴婢收拾收拾就行了。” 顾谨眼睛盯着何氏离开的方向,语气竟然不觉有些颤颤巍巍:“云绦,去,看看她们走远了没。” 云绦心里满腹疑惑,却也知道自家小姐病好之后活像脱胎换骨,如今说话做事都有她的道理,于是乖乖往外走了几步,在何氏方才站着的地方徘徊。 方才何氏要打自己,云绦拉着自己节节后退的时候,她踩到了一样东西。 若是何氏晚走一会儿,或是方才执意要扇顾谨一巴掌,这会儿她一定会欣喜不已甚至狂欢。 因为顾谨的院子里的确藏男人了,确切地说不是院子里,而是院子外,就在顾谨身后的花丛里。 她方才混乱之中踩到的,是那男人的手指。 云绦四周环顾了一会儿,见何氏一行人走远了,这才敢回来。 “小姐,出什么事了。” 顾谨皱了皱眉,弯腰,剥开那从花叶,赫然有一个趴着的男人映入了她们眼帘。 云绦几乎要惊叫出声,却尚存了一丝理智,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以防何氏听到声响又带人折返回来,到时候小姐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姐,这,这……” 顾谨深深吸了口气,抛给小丫头一个安慰的眼神。“先把他翻过来吧。” 这人就这样趴在草地上,一身黑袍显得泥泞,隐隐还有血腥味传出来。 顾谨心里头生起一种不妙之感。 随着她与云绦将那男人翻了过来,顾谨心里头“咯噔”一声,任她再怎么觉得不妙,也没有想过眼前这人她认识——陆承修! 就是这人,上一世钻了空子结交顾家,借助父亲的兵马登上皇位;就是这人,曾经许给顾家一世繁华,许给自己深宫幸福;就是这人,借口顾家功高盖主,屠杀顾家满门,万箭射死兄长。还是这人,计杀兄弟,对远在边关的陆归堂赶尽杀绝,暴虐成性,亲手将上一世的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此刻,他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小姐,你怎么了?”云绦心里有无数个疑惑,却不知道顾谨为何看着有些奇怪,似乎……认识这个男子? 顾谨回神,这些事情这世上只有她一人知晓,还要不要说出来吓唬云绦了,她便只说:“我没事。” 云绦见顾谨回神,这才放心:“小姐,那这个人……” 那这个人,我们要救吗?他平白无故出现在顾府的后院里,是敌是友?若是出手救他,会不会给顾府带来麻烦? 这些问题的答案,顾谨心里头却也没有,她想过这一世她一定还会见到陆承修,但却没想到过会是这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一种方式。 顾谨蹲下,细细查看陆承修的伤口,伤口在腰上,显然是失血过多昏了过去,今夜如果她不救他,那么陆承修十有八九会死在这顾府的花园里。她想过不救他,可……可上辈子的恩恩怨怨却不是此时的陆承修能做出来的事情,那些事发生在陆归堂休妻之后,所以这一切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良久,顾谨终于叹了一口气:“罢了,且救救他吧,等他醒了再说。” 主仆二人就这样趁着月色将陆承修抬进了屋,男子身量高,纵然是两人抬一人,却也把顾谨和云绦累的不轻。 晚窗阁偏房里,男子静静沉睡着,没人住的屋子里有些阴冷,顾谨还特意让云绦搬来了碳火。 第十四章 救人 - 庭堂燕 - 白露瑭 分明是新月悬空,今夜却令人觉得格外清明。 如水月光悄然入户,照在男子苍白的脸庞上,那眉眼与陆归堂有几分相似,却少了陆归堂那份眼角眉梢的散漫与那份热血男儿豪情。 其人像棵孤松,教人在这夜色里头望见,便不觉生了恍惚。 “啪啦——”传来碳火爆裂的声音,顾谨闻声一个回神。 今夜陆承修的生死只在她一念之间,但她还是开口吩咐云绦去拿药,故事刚开始便结束了,那岂不是少了很多无趣吗。 她要看一看,这一世的陆承修是不是还能走上那条昏君之路! 云绦拿着创伤药回来的时候,顾谨已经在为陆承修检查伤口了。 “小姐,这位公子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又怎么会出现在咱们府里呢?” 顾谨轻轻解开陆承修的外衫,露出男子被鲜血糊了的腰身,她盯着那伤痕细看了一会儿,心里面便有了盘算,“他右侧身子都摔青了,多半是爬墙进来的。” 顾府虽大,顾谨这院子却偏僻。就紧邻着外头的闹市,若是赶上集市,还能听见外头百姓的吆喝声。 陆承修应该是实在没了避祸的地方,这才顺着街市爬进了顾府,就落在了那花丛后头。至于他究竟遇上了什么事,竟然险些把命都搭上,的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只有等他醒了才能知道一二。 顾谨用帕子沾了温水轻轻擦拭他身上的血迹,随即将那创伤药小心翼翼地敷在了他的伤口上。下午的时候她刚在顾疆元的书房里翻看了医书,想不到才过了半天就派上了用场。 云绦接过顾谨递过来的那带血的帕子去水盆里揉洗,她年纪不大,所见过的最吓人的是无非就是顾湘母女如何欺负自己家小姐,今日陆承修这模样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直到那帕子上的血被洗干净了,水盆里的水染上了红色,云绦这才定了定神。 “小姐,奴婢看您的神情,似乎认识这位公子?”云绦将洗好的帕子重新递回到顾谨的手里,一边打量着陆承修,一边试探性地问。 顾谨淡淡一笑,却坚决不肯同她说自己认识陆承修之事:“你可还记得我认出咸王殿下时说的那番话?” 云绦点点头:“是,奴婢当然记得。” 下午时候,小姐对咸王殿下说:王爷腰间这块玉佩,刻的可是蟒纹?身上熏的香,可是龙纹香?右掌磨的茧,可是长年执弓拿剑的印记? 于是她依着这几句话,把目光落在了床上男子的身上,那外袍被小姐解开了,与咸王殿下一模一样的蟒纹玉佩却还在他腰间挂着。身上血腥味虽然仍旧有,却隐约可以闻出王宫子弟才能用得起的奢侈之物。 唯独男子掌心白白净净,不是拿刀剑的手。 这人,莫非是咸王殿下的兄长——舒王陆承修? “天呐,不会吧?” 小姐大病初愈,一下午的功夫就见到了当今圣上的两位儿子,而且……都以这样奇怪的方式? 顾谨将陆承修的外衫系好,又轻轻为他捏了棉被,动作熟练一如上一世她初入宫闱之时,此时想起来却让人觉得心疼。 她看向云绦那满是惊异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你猜的不错,舒王,陆承修。” 顾谨起身,不再去看那榻上之人,只对云绦继续说:“今夜你恐怕要陪我辛苦一下,他伤势这样众,身边只怕是离不开人,咱们得轮流守着。” 云绦连忙点头,那是舒王殿下,何等尊贵之人,自然不敢怠慢。“小姐放心,有奴婢在这儿守着就行了,您身子才敢,就回屋歇着吧。” 顾谨叹了口气,透过窗外看见那如水月色,却没了睡觉的兴致。 或者说,本来就没有睡觉的性质。 今日她睁眼回到十年前,震撼之余心里头也是起起伏伏,太多的念头汇聚在她的脑海里成了此刻的一团浆糊。 她在桌旁圆凳上兀自坐了下来,不等云绦上前便为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水。 “罢了,对这人我还真不放心,你先下去歇着吧,有事我叫你。” 云绦以为顾谨说的不放心只是说舒王伤势太重,必须得小姐本人亲自看着才行,于是她也不便多说,看见小姐那不同于一样的清霜神色,竟然不自觉的生了寒意。 “那小姐切莫要劳心伤神,有事务必知会奴婢一声。” 门“吱呀”而开,云绦默默退了出去,只留下顾谨一人的影子投在了那窗户纸上,还有屋里头一个清冷女子,独自一人想着那些纷繁的往事。 第十五章 王爷醒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承修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不曾睁眼。 云绦急的团团转,生怕舒王殿下死在了小姐院子里,一会儿要去找大夫,一会儿要去寻帮手,一会儿要报到汴梁府衙去。 都被顾谨一一拦了下来,她这几日劳心劳神照顾陆承修,心里面矛盾万千,盼着他就此殒命从此少了那些祸事,又不想让他这样死了,总觉得太可惜。 顾谨仗着前两天祖母责罚顾湘的事儿,声称自己病没好利索,日日都让厨房备了参汤补品。 顾府后宅藏了个男人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不能把大夫请来家里,这几日顾谨便每日给陆承修包扎换药,又用参汤吊着命。 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陆承修终于在第四天的早晨醒了过来。 这一日,清晖似水,日光并不热烈,却照亮了这人世间,也照亮了桌前支首而眠的少女那清霜容颜。 陆承修缓缓睁开了眸子,一双凤眼不同于陆归堂,多了分贵气恣意。 桌前坐着微眠的少女似乎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她回首,正对上男子那双孤松色的眸子。 顾谨忽然一怔,将前尘往事全部堆在了脑海里的一处,她起身,只装作是此生第一次见他。 “王爷醒了?” 陆承修怔了怔,这声音温软,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疏离。 他想要起身,腰腹却传来一阵疼痛。 少女清音又起:“王爷还是好生歇着,受了那么重的伤,您已经昏迷了三日。府里没有汤药,王爷还得自己珍重身子。” 陆承修皱了皱眉:“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说这话的时候,云绦正端了参汤进屋,她看见踏上原本昏迷的男子正眨着一双凤眼,便喜道:“王爷终于醒了!” 顾谨面上却没有喜色,今日她救回了她的仇人,不知是对是错。 “王爷,这是厨房里头熬的参汤,您用了便早些休息吧,早些好了,便早些离开。” 陆承修乃是圣上长子,从来都是人家的热脸往他的冷屁股上贴,还从没遇到过这般疏离的女子,心里头便起了疑惑。 “敢问姑娘,这里是……” 顾谨不愿答他的话,一个眼神扔给云绦,小丫头就接过了问题:“王爷,这儿是顾疆元将军的府邸,这位是我们家二小姐,那日您晕倒在我们家小姐院子外头的花丛里,这几日我们家小姐为了照顾您都不得好好休息。王爷您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又怎么进了我们家的后宅呢?” 陆承修眨眨眼睛,想了想自己昏迷之前的事。 湘北水患,他奉父王之命前去治理,水患方平,乘船北归的路上却遭刺杀。数十个黑衣人火烧了他坐的船,他在手下的保护之下突出重围,弃水路,走陆路,奔波多日虽然弄得狼狈不堪,却终于进了汴梁城的城门。 本以为天子脚下无人敢行那暗杀之事,却没想到烧焦他进了汴梁城,后脚就又有人来取他性命。 当时天色已晚,他又寡不敌众,身受重伤之后无奈之下只能爬进了人家的院墙。 顾谨听完这番陈情,却忍不住撇了撇嘴,不愧是兄弟俩,一个从顾府的院墙里头翻墙出去,一个从顾府的院墙外头翻墙进来。 “既如此,王爷养伤吧,臣女就先退下了,哦王爷放心,您在这儿的消息如今只有我们主仆二人知道。” 根据刚才陆承修话中所说,他是被人一路追杀至此,若是他在这儿的消息透露出去,不知陆承修会有危险,顾家也会受到牵连,未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顾谨还是出言安了他的心。 “等一等!”男子的声音透出来几分急切,却难掩那份虚弱无力。 顾谨闻言顿下脚步,回眸抛去一个清冷的目光。 陆承修竟不由地打了个寒噤。“顾,顾二小姐,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顾谨并未再去看他,却明白了他心中所惑,这一刻顾谨才明白,天下之人,再没有比她更了解陆承修的了。 她只孤身站着,目光落在窗外,淡淡开口:“王爷想问,我是怎么知道您的身份的。” 这话无须顾谨去答,云绦便能应付,小丫头也颇有眼力,看出小姐对这位舒王殿下似乎有些疏远,于是便又把那番说辞搬出来说了一遍。 不等云绦说完,顾谨便已经推门出门,留下陆承修远远的一句:“小姐睿智……” …… 回了晚窗阁的主屋,顾谨本以为自己能够睡个安稳觉,不必再日日夜夜纠结是不是要救陆承修的性命了。 可她翻来覆去,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她闭上眼睛,眼前就涌现出陆承修攀附顾家之时的那份殷殷切切,她睁开眼睛,脑子里又卷上来陆承修亲手掐死她时的眼神。 上一世她做了陆承修的妾室,可她爱过陆承修吗? 答案是没有,她不在乎他的生死安危,不在乎他是否君临天下,更不在乎她什么时候会到自己宫里去。 那……陆承修爱过自己吗? 顾谨忽然笑出了声,是那答案可笑,那本就是一场交易,她是一个筹码,而他的眼里只有自己的成败与欢喜,从来没有她。 简直像一场笑话! 忽然,顾谨心里“咯噔”一声,她想到了一件事: 她重生于十年前,或许这一世的顺昌二十三年会因她的到来而发生变化,可今日她刚醒,不会波动到陆承修数月以来的那场追杀。那是不是意味着,上一世的今天,陆承修也经历了这样一场刺杀,也在孤立无援之时慌不择路逃进了顾府的后宅? 只是上一世没有人发现他晕倒在花丛里,也没有人将他救起来,可他还是活了下来。 不只活了下来,他还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又惨无人道的大事。 所以当年陆承修攀附顾家并不是见陆归堂与顾家不睦才钻了空子,而是在他伤重逃入顾家的那一晚就生了念头。 那花园就在晚窗阁门口,难保上一世的自己没有被陆承修看到过! 一切都是阴谋! 第十六章 翻墙上瘾? - 庭堂燕 - 白露瑭 时光一连又过去了几日,汴梁城下了初秋第一场雨。 秋雨滴答,顺着庭堂砖瓦滚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顾谨有些心疼院子里的菊花,那些“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孤高之物今日却折腰在一场秋雨里了。 收留陆承修的这些日子里,何氏与顾湘竟然一直没来找自己的麻烦,这倒是让顾谨有些意外。 不过也幸亏如此,才得以让陆承修有了安心修养的时候,如今终于能下床了。 云绦传话过来,说舒王殿下想见她。 是了,自从陆承修醒后便只是云绦在照顾他,顾谨很少到他的屋子里去,只要一看见那张脸,看见男子孤松般的狭长眼眸,她的心里便一阵凄厉。 总觉得……当日不该救他。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陆承修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顾谨那娇弱身子便更动不了他分毫。 于是,数日不曾有一个安稳觉睡的顾家二小姐便顶着眼下的乌青去见了重伤初愈的舒王陆承修。 屋里暖碳生者,相比于院子里凄冷的秋雨,倒算是另一番天地。 陆承修披了件外衫,虽不是龙纹莽泽,却也是件富贵衣裳,披在他身上倒也合适。 这是顾谨给她兄长顾好眠做的衣衫,陆承修的衣裳破的不成样子,顾谨这里又只有这一件男子衣衫,便凑合穿了。 顾谨进屋的时候,陆承修正坐在书案前拿了本书细看。 “王爷好兴致。”少女清音似雪,平添几许薄凉。 陆承修抬头,一双凤眼恢复了往日精锐:“顾小姐来了。” 顾谨关上门,不等陆承修起身,便在他面前落座。 “听云绦说,王爷有事寻我?” 陆承修放下手中的书本,一举一动端的都是王公贵贵气,他缓缓开口:“幸得小姐收留,小王才捡回了一条命,只是我留在这里恐怕会给小姐招来祸事,如今要告辞了。” 顾谨打量他一眼,见他气色的确恢复了了不少,于是便点了点头:“如此,便不留王爷了。” 话题到这儿本该结束了,却见陆承修抿了抿薄唇,似乎还有话说,却又不敢开口。 顾谨看她一眼,抢在男子之前出了声:“只当做从未见过。” 陆承修一怔,看向顾谨的神情里满是诧异:“你……知道?” 他要说的就是此事,若是寻常女儿家救了他,恐怕巴不得陆承修回去之后便三媒六聘去府上提亲好取了这姑娘。运气好的话还能有助于母家荣耀显赫,陆承修方才想要说的就是这事,却不想顾谨竟然看破了他的心思。 她不想邀这份救了皇子的功劳,也不想嫁给陆承修。 陆承修忍不住“啧啧”两声:“小姐气度,果然令小王佩服。” 顾谨不言,深宫八年不仅打磨了她的性子,还让她学会了那察言观色的本事,若是别人心里想什么她或许有那猜不出的时候,可眼前这人曾经做过她的枕边人,不论陆承修想什么,她心里都明白! 但,此生她绝不会再嫁他,今日一别只当做从未见过,这一世从未见过,上一世也从未见过! 陆承修见顾谨不说话,便知到了该走的时候了,这女子不同于常人,但是显得他话多了些。 他起身,对着女子那清霜侧颜拱了拱手,随即开门而去。 门一开,外头秋风裹着雨丝,堪堪卷入了这暖阁,吹着陆承修搁在书案上的书页沙沙作响。 庭院雨不大,陆承修并未撑油伞,但若就这样走上一段路,恐怕也要湿上大半衣襟,好在此处已在汴梁城,白日里不会有刺客,他走上几步路或能回宫,或能回府。 至于他伤势还没痊愈,会不是淋了雨水再严重些?顾谨心里头不痛不痒,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顾谨看着陆承修的身影消失在青天雨幕里,仿佛带走了前世那些纷繁过往,上辈子的恩怨没有了解,这辈子,终归是要有个结果的。 “咚!”一声沉闷的声响忽然传来,惊起了庭堂下躲雨的落鸟,顾谨的心也跟着一个激灵。 “怎么了?” 云绦急冲冲地从院子里进屋来,细雨打湿了她的衣带发梢,她却也来不及打伞。 “小姐,舒王,舒王殿下从院墙上摔下去了!” …… 院墙上?摔下去?他为何不走门?爬墙上瘾不成? 这一刻,顾谨心里简直把陆承修骂了千万遍,这还是上一世那个杀伐果断的君王?这还是那个满腹诡计的丈夫?这还是那个外强中干的王爷? 下雨天,他负着伤去爬墙?那墙上叠的是琉璃瓦! 顾谨心里头气不打一处来,纵使是看遍了万丈风云的一颗心也起了波澜,亏得她沉稳清冷这么多年,竟被这面院墙呕得破了功。 “小姐,咱们是不是……出去看看啊?” 陆承修身受重伤,还没全好,却因琉璃瓦太滑而摔了下去,难保没事。 顾谨怔愣许久,她已经救了他一次,素来听说过恩将仇报,却没见过她这般仇将恩报的,如今还要恩报两次不成? “不行,不去,谁让他翻墙上瘾,自讨的苦头自己吃,这次我连收尸都不管。” 云绦从未见过顾谨这般神情,分明隐隐透着恨意,却又觉得那恨意远在千年之外,又或者说像是隔了一层雨幕,令人看不真切。 小丫头笑着点头:“是是是小姐,您别生气了。” 顾谨瞥她一眼,谁生气了? 主仆二人正相对无言的时候,传来了一道敲门声。 云绦来的急,屋门压根就没关,这人却依旧叩了叩门扉,可见是颇守礼数的。 云绦眨眨眼睛,看向来人:“怎么是你?” 敲门的是个在外院做洒扫的粗使丫鬟,名叫佩环,却同云绦素有交情。 顾谨在屋里没出声,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人是谁了,只是那双水灵灵的眸子还提醒着自己是认识她的。 佩环没敢往屋里看,只递给云绦一个信封,同时怯生生地开口:“云绦姐姐,角门有个小厮送来一封信,说是要奴婢交给二小姐。” 第十七章 火坑之前 - 庭堂燕 - 白露瑭 云绦接过信封,对佩环挥了挥手,小丫鬟就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她们说话的时候,顾谨的心里却也有琢磨。 方才她对陆承修翻墙的这一举动诧异不已,此时看来他应该是看见了远处行来的佩环,又怕佩环看见晚窗阁里有外男,这才同当日陆归堂一样慌不择路翻墙而逃的。如此看来,倒有些情有可原了。 “小姐。”云绦将佩环递进来的书信呈给顾谨。 顾谨恍惚捏过,信封沾了雨丝,有些褶皱冰凉,但……信封之上竟没有一个字。 她久不得势,素来被何氏母女欺压,自己的生身母亲又没有娘家人,这些年在顾府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认识了外头的人,如今还送来了一封没有提款的信。 随着那书封悄启,信纸露出,顾谨心里没了疑惑。 ——信是陆归堂写的。 从她重生初遇陆归堂那一日算起,竟也有八九日了,这些功夫足够陆归堂将那水战之计速送北疆,缺月池夺回之后再由父兄送一封捷报回汴梁城了。 顾谨本以为陆归堂写信是想要把边关的消息告诉自己,却不想信里却并没有提这件事。 他提起的是一场秋猎会。 从两月前开始,宁国公府的郡诚公主就在筹办一场秋猎会,就定在了城郊西树林里头。 说起宁国公府,那该是如今汴梁城里皇亲贵胄的头面了。宁国公几代繁荣,本就是那肱股之臣,如今圣上病重,却不把朝政拖给两位皇子,而是交给了宁国公,虽非血亲,却位等亲王。 宁国公的夫人便是圣上最小的妹妹,封号郡诚,汴梁城里面素有传闻,说是郡诚公主年逾三旬,却好似生了一副少女容颜。那性子更是汴梁城里出了名的热心肠,雍容华贵虽有,却从来不摆那勋爵人家的架子,见了谁都是和和气气笑脸相待,是汴梁城里出了名的心善人物。 要说这秋猎会是年年都办的,只不过那是皇家之事,唯有朝臣才能参与,今年皇帝病重,郡诚公主便说不如把今年的秋猎会办的开广些,让朝臣家人官眷也能参与一把。还说女子不输男儿,闺阁里头卧虎藏龙之人众多,定要广布请帖,遍邀佳人。 这般见地,倒是很不简单的。 但——顾谨捏着信纸的指尖竟不觉微微颤抖了起来,她看着郡诚公主这四个字,脑海里想起汴梁百姓评价她的那些美言,竟不自觉一声冷笑:国色天香或许是真,温婉贤良却不能够! 上一世,陆承修的皇后姜氏便是宁国公与郡诚公主的嫡长女,一双蛇蝎父母教出了一位蛇蝎女儿,她母亲在后头不知道给姜氏出了多少主意,亲手造了后宫之中无数人的惨死,就连如今自己面前的云绦也成了那冤魂之一。 从来是蛇蝎心肠,却偏装菩萨面容! 云绦意识到小姐正盯着自己看,且那神情反反复复,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小姐的情绪有此波动。 “小姐,您怎么了?” 顾谨听见云绦的声音,再一次回了神。 她捋了捋信纸,将它凑近火烛,随后燃成了灰烬。 “是咸王殿下的来信,他邀请我去一场秋猎会。” 云绦皱了皱眉,她虽然常年跟着小姐在府里,但大家族的规矩她却也是知道的。所说宴请集会,那年年也不会少,蹴鞠马球之类更多,宴请妇人的也有不少。可小姐是官眷,既然是官眷便该由主家的夫人小姐做邀,哪里有一个外男来请的道理? 顾谨看了云绦一眼,随即淡淡一笑。 她拿起方才搁在书案上的信封。从里面又抽出来一样东西:方才信纸被她烧了,但信封里面却还有一物。 邀贴。 “傻丫头,既是遍邀了京城官眷的秋猎会,怎么会没人邀请咱们家主母和三小姐,只是请帖被我那母亲窝藏了不给我罢了。咸王考虑的倒是周到,如此一来请帖有了,又不算越矩。” 这些年的雅集聚会她从未去过,倒是何氏带着顾家三小姐顾湘在外头出尽了风头,人人夸赞顾湘生在将门,却温婉贤良,是闺中典范。 只是顾谨却清楚她这个妹妹是个怎样的货色,什么温婉贤良素来会装,闺中典范全凭口传,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事她倒是喜欢做,又从来喜欢出风头,再加上同她定了婚事的陆归堂也会去这狩猎会,那顾湘一定会去。 如此一来,顾谨算是明白了为何这几日何氏母女一直没有来晚窗阁找她的麻烦了。 不是在听云堂里头试新衣裳,就是去外头珠宝钗里头打新首饰,是在为了狩猎会上能夺人眼球做准备呢。 顾谨将那邀帖往案上一放,随后自己往椅子里懒懒一摊。 要是放在上一世,她是万万不会去参加这场名门闺秀争头彩的集会的,可这一世不同,她需要在小小宅院里活出名堂来,才能去做今生她想做的事! 陆归堂的邀帖,来的似乎是些时候,也是她往火坑里跳的一道门。 可想起那晚见到的陆归堂,话里话外有些像个浪荡子弟,却又让顾谨心里皱巴了起来。 “他想见我,大可去个茶楼酒馆,或是去寺庙烧香,却非要把我扯进这场秋猎会里,不安好心!” 云绦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晚上小姐不过在竹林里头同咸王殿下说了几句话罢了,怎么牵扯出了这么多她听不明白的弯弯绕绕。 “小姐,什么意思啊?” 顾谨一笑,看向那云里雾里的小丫头,暂且放下了她那一身清霜,把话说的更令云绦不解了些:“你家小姐命苦,上辈子被人推进了火坑里。好不容易爬出来,如今却又要被人拉进去了。” 云绦眨眨眼睛,伸手摸起了那邀帖:“那……咱们不去了?” 顾谨一把将那邀帖夺了回来,捏在手里再不肯松手:“去,为什么不去!汴梁城这么大,阴谋诡计这么多,每一步都是火坑,那些官眷小姐们还不是眼巴巴的往里头跳。但,这次引火烧身的,一定不是我。” 第十八章 秋猎会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顺昌二十三年,十月十五。 汴梁城西郊。 都说贵族喜欢骄奢淫逸四个字,这着实不假,宁国公府可谓是大贞国第一骄奢淫逸的府邸。 为了这一场秋猎会,郡诚公主不惜命人砍伐了三亩地的树林,那白杨树虽被人抬了出去,树上落下枝叶却夹了那尘土纷纷扬扬了满天满地,众人心里头不免埋怨,却又不好意思放着宁国公夫妇的面用收绢掩口鼻。 顾谨若是把她在顾府里头顶撞何氏母女用的那番“花草亦是生灵”之论搬到宁国公夫妇面前,只怕会吃一顿板子。 好在她那些陆归堂送的邀帖匆匆赶到的时候,秋猎已经快开始了。 今日日头颇毒辣,郡诚公主便在这三亩地的会场里头扎了天棚,虽遮了那骄阳,却没遮住那些官眷小姐的目光。 “这姑娘是哪家的,从来没见过。” “可瞧那水灵模样,该是汴梁城里有名的闺秀才是啊。” “若是有名你我怎会不知?依我看还指不定是哪个狐媚子呢,今儿舒王咸王都在,怕是来捡高枝的。” “哪儿能啊,我看她是拿了邀帖进来的,定是正经小姐。” …… 长舌妇人素来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如今在那阴凉地里头议论顾谨的乃是侍郎大夫那些朝臣家中的官眷,整日里忙着看哪家姑娘娟秀,要给自己的儿子议亲。 顾谨来的确实晚了些,她没跟何氏提自己也要来秋猎会的事,若是提了何氏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给她使绊子。 生生等着何氏母女先出了府,这才令小厮套了马车赶过来。 此时西郊树林里乌乌泱泱坐满了人,顾谨没去寻何氏母女,自己寻了个边上的位子坐了。 旗开两列,在秋风之中舒卷恣意,飒飒豪情激荡了座上男儿豪情,恨不得立刻骑马拉弓,射那林中尤物。 旗旁骏马嘶鸣,似卷了一席烈色,让人看见一腔孤勇。 席开两列,最中间坐着宁国公夫妇,宁国公不惑之年,却有群首之象,倒把那百官之首卫丞相的风头给盖了过去。 宁国公右侧那雍容华贵的女子便是大名鼎鼎的郡诚公主,她一身金袍,端的是那富贵天成,虽没有传闻中少女脸庞,眼角眉梢却也有柔情万种。 今日宁国公夫妇做东,圣上龙体抱恙自然不能来受这冽冽秋风,却没少了他的两个儿子,此刻正在宁国公右手坐着。 舒王陆承修,咸王陆归堂。 兄弟二人面容有些相似,眼眸却透着截然不同的神采,一个是孤松傲岸,一个是散漫天成。 顾谨看向二人的时候,却巧见兄弟二人一齐抬了头,她们中间隔了层层女眷,但似乎……兄弟二人都看到自己了。 顾谨便不敢再看她们,又顺着往下看去,可见丞相卫大人紧挨着陆归堂而坐,再往下便是文臣武将数不胜数,有新面孔,也有故人颜色,一时之间看的顾谨花了眼。 郡诚公主右侧坐的人也不少,第一位便是他们夫妇俩的女儿,眼下汴梁城里最尊贵的少女,郡主姜柔疑,顾谨袖子里的玉手不觉紧了紧,指甲已然把自己掐的生疼,她却仿若不觉。 姜柔疑,她在上一世成了陆承修的皇后,从那以后雷霆手段惩戒后宫,不知冤杀了多少无辜生灵,偏偏陆承修不管不问由地她胡来。 细细想来,日后陆承修骄奢淫逸迫害百姓,诛杀功臣计杀手足,也少不了这姜柔疑的耳旁风! 可今日,她却还是那大贞国地位尊贵的少女,是顾谨如今动摇不了的郡主。 顾谨收回目光,掠过那些朝臣命妇、官眷小姐的身影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何氏与顾湘也在她眼前的人群里,可顾谨却看也没看。 她得想法子见陆归堂一面,陆归堂方才定然看到自己了,她急于知道边关战事和父兄的消息,想必他也有意告诉她。 “云绦,场子里尘土太多,我出去透口气,即刻便回。” 云绦眨眨眼睛:“小姐,奴婢陪您去吧。” 顾谨按了按她的肩膀,道:“不必了,咱们两个一同出去太引人注目,恐怕会招人闲话,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好,那小姐小心些,听说这林子里豺狼虎豹不少,您可快点回来。” 顾谨听了这话却没再急着走,而是又一次把目光放向了会场里头形形色色的这些达官贵人身上,是啊,这林子里的豺狼虎豹的确不少。 …… 会场外头有几匹闲马正自在吃草,顾谨怕陆归堂一会儿出来找不到自己,于是便没有走远,只在这几匹闲马中间踱步子。 等他。 方才顾谨起身的时候特意看了陆归堂一眼,陆归堂这次本就是为了要跟顾谨说话才特意为她送了那份邀帖,他看见顾谨离席一定会出来寻她,所以顾谨要做的就只是等。 陆归堂来的比想象中快极了,顾谨本以为他要同陆承修打好招呼,要支走非要跟在身边保护他的侍卫,还要躲过席上少女们盈盈的娇羞目光。 却不想自己只围着这草地转了一圈,陆归堂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这几匹马是出了名的难驯服,但凡有人靠近但是要撩蹄子的,顾小姐却能在它们身边穿梭自如,可见能想出那夺回缺月池之计的人的确是不同凡响的。” 顾谨扔给他一个白眼,紧接着少女清音冷冷响起:“这是马又不是驴子,哪里来的撩蹄子之说。” 陆归堂“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迈开步子往顾谨身边走去,却有意识地避开了那几匹正低头吃草的马,好像这马真的会冲他撩蹄子一般。 “顾小姐有兴致研究那马驴之分,竟不想听听你那条智夺缺月池妙计是否奏效?” 顾谨瞪着眼看他,一双秋霜色的眸子眨也不眨,那眼神很明白:你当我的时间是大风刮来的? 这眼神,陆归堂看懂了。 他当下笑了笑,不再卖关子,而是从腰间拿起一个玲珑绢布荷包。 荷包里头,装着一封密报。 第十九章 离马远些! - 庭堂燕 - 白露瑭 秋风舒卷,袭卷了男子手背,顾谨伸手接过密报的时候不经意碰了一下,触手冰凉。 任他散漫天成,亦因战火折了温润。 陆归堂不出声,只静静等她看信,今日男子袖口束了银甲,衣袂却依然在风霜里翻卷。男子天姿与少女玉颜在这绿茵之下融成一幅天秋水墨画卷,除了离那马群远了些,便再没有别的违和之处。 顾谨看完信,面上却没有多少欢欣神色,只那眉宇间多了两分安稳。 缺月池之争本就是场必胜之战,以父兄之能再加陆归堂传信,她从不担心囊下之物会有失利之时。 陆归堂见顾谨神色自若,却也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他已经领略过了这个小小闺阁女儿的本事,这样的人也的确配得上一身处变不惊的气度。 “算算时日,送往朝中的奏报明日也该到了。” 顾谨睨他一眼,淡道:“你别高兴的太早了,我父亲奏报之中一定会提起前时缺月池被夺的军报,那军报送进了汴梁城却又平白无故消失了,若是圣上查出来拦截之人是你,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陆归堂闻言懒懒一笑,眸子里头就像是含了秋水:“哪儿能啊,父皇向来喜欢本王,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责怪的。” 陆归堂说完这话忽然一怔,面前少女正盯着他看。 他忍不住抬起手来抹了把自己的脸颊,却见掌心润白如玉,并没有他以为的灰尘。 那她干嘛盯着自己看。 良久,顾谨才又淡淡开口:“你方才说的那番话若真是你心中所想,那前时军计之托我算是找错人了,不过还好,我并没找错人。” 一句话,意蕴万千。 若是陆归堂真是一个仗着父皇宠爱便做起事来肆无忌惮的无脑王爷,那他就根本不会成为陆承修的眼中钉肉中刺,逼得陆承修钻空子使绊子,哪怕他到了朔北黄沙里也不肯放过! 陆归堂摸着下巴想了半天,总算才读懂了少女话中的意思,他早已经见识过她的本事,但这一刻却还是忍不住啧啧摇头。 这姑娘一双眼睛能把人心给看透,若是朝堂上那些大夫将军有这本事,还真是难以想象如今大贞上下会是怎样一幅局面。 “你又如何得知,我这番话说的不尽不实?” 顾谨敛了敛神色,却没把话说的太明白:“你这人看起来一贯散漫,方才说起圣上那番话的时候却比往日里的散漫痕迹看起来更重了些,那话不是出自真心,你实则心有锋芒热血,只是习惯了遮掩。” 男子抿了抿唇,挺完这番话竟不知道说什么话来答,说什么都成了刻意了。 “有些道理,却有一点没说对。” “什么?” “本王生性散漫,却不是装出来的。” …… 顾谨咬了咬下唇,心里头将这人暗骂了几声:且看你有朝一日被逼的远走边关,可还会散漫成性疏懒上瘾? 正当二人寂静时,忽而有风沙卷起,惊了二人身边正埋首吃草的骏马。 又大约是因为陆归堂穿了一身云纹锦袍,招来了马匹的目光。 “妈呀!” 顾谨一向处变不惊,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候,饶是如此,当她看到那朝着她与陆归堂奔腾而来的骏马时还是吓得叫出了声。 她这一世是来斗世间小人的,不是来斗马匹的啊! “怎,怎么办……” 顾谨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问的是身旁的陆归堂。 想来他多年习武,又是能够行军打仗之人,驯服马匹的本事定然不在话下。 陆归堂缓缓把脑袋转向了顾谨,他嘴角一咧,说:“快跑啊!” 他早就说过了这些马不好惹,离马远些离马远些,偏偏这女人就是不听。 顾谨听了这话,转头就跑,往日里的清秋孤冷都在这忙不迭的一通乱跑中散了模样。 好在今日是秋猎会,她来的时候特意没穿那冗长的衣裙,衣衫轻快了跑起来也就比往日快了些。 后头陆归堂却没同她一起跑,顾谨这一跑,马群擦着陆归堂的衣袂便跟了过去,原来压根儿不是冲着自己这身衣裳来的,而是冲着那美人一副秋霜面容去的。 陆归堂扯住最后一匹马的缰绳,伸手便取了拴在马鞍上的那鞭。 “唰!” 青天白日里好似闪过一道雷鸣,那那鞭被陆归堂这么抬手一抽,便觉把秋色劈开了一半,林韵裂成了两声。 马匹又惊之下没再去追顾谨,而是停下了马蹄子在这林木之中一齐嘶鸣,说的不吉利些,竟像极了那哭丧声。 顾谨察觉到身后的异样,连忙驻足回首,却不巧女儿腰间悬着的绢带竟勾到了身旁枝丫上,眼看一个霜色少女就要跌在地上。 “小心。”男子的语气不急不缓,却又处处透着散漫,顾谨眨了几遍眼睛也没能看清楚他是怎么从刚才那儿一步越到了自己身边的。 …… 凉风寂止,马鸣嘶歇。 “陆归堂,你认真的吗?”少女定了定心神,清音又起。 此时陆归堂正托着她那纤细的腰支,手里攥紧了她腰间的绢带。他听见少女这话,连忙松开了手。 “我……我不是……” 就在陆归堂正要开口解释两句的时候,远远地却又传来了陆承修的声音。 “四弟!四处寻你寻不见,竟是在这儿会佳人?” 他二人中间隔了两个公主,故而陆承修唤他四弟。 他大步而来,目光却只是在顾谨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真的就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路人。 顾谨没出声,只屈膝行了个礼,转身便出了林子。 她说过了,只当做从未见过,那就不该有别的话。至于剩下的事情,就让陆归堂那张巧嘴去解释吧。 “皇兄来的不巧,这马惊了,载不了你。” 顾谨走后,陆归堂完完全全略过了陆承修方才的话,之当他是来此地寻马的。 “既如此,四弟陪我到前头会场里选一匹可好?” 圣上只有陆承修与陆归堂二子,其余的都是女儿,但陆承修每每唤陆归堂的时候都要刻意强调“四弟”二字,乍听起来像是有意为之,陆归堂听了二十年却也听习惯了。 第二十章 卫家女儿 - 庭堂燕 - 白露瑭 秋风卷落叶,话里现锋芒! 陆归堂偏了偏脑袋,见那少女的一抹云红身影已经绕过树林,出了自己的视线,这才收回了神色。 他对着陆承修懒懒一笑:“好啊。” 马匹聚在一块儿四处看看,似乎都被陆归堂那一鞭子给吓住了,竟再没有一匹马敢对着那远走的皇子撩蹄子。 顾谨没有再管陆归堂和陆承修,而是自顾自地往会场去,方才她听见一阵人声嘈杂,想来是秋猎会已经快要开始了。 …… “那你不说,就以为咱们不知道了?” “你别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就太把自己当回事,咱们几个也都是王侯之女,容不得你怠慢。” “你当自己长了几分倾城容貌舒王殿下就能瞧得上你,你当圣上不把宁国公放在眼里吗?” “是啊,看郡主殿下能文能武,会吟诗作对,也能骑马射箭,你会什么?娇滴滴地在人面前做可怜样?” 你一言我一语的讥讽之声在顾谨身侧的树林里响起来,顾谨忍不住皱了皱眉:怎么哪儿都能听见这些长舌妇人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不像是妇人,倒像是少女,话里话外都提到了陆承修和宁国公,应该是在讥讽某个少女。 这番话顾谨觉得耳熟的很,上一世她高嫁陆承修之时,市井之间众口铄金,险些用唾沫星子将她给淹了。说他不过是个小庶女,无才无德,没有伺候官人的能力,更无将军府的豪情,不配嫁给舒王殿下。 忽然,她心头那些懦弱委屈,那些怒气翻涌,忍了一世却最终落得那么个下场,这一世又何须再忍? “众小姐好兴致,在这儿说什么热闹话呢?” 顾谨转过树林,见到了那群说闲话的少女。 她虽然足不出户,面前这群人她却都认识,都是汴梁城里头响当当的闺秀们! 侯爵之女,伯爵之女,众臣之女! 一个一个都同她们的家族一样,抱紧了宁国公府那条大腿,抱紧了宁国郡主姜柔疑那条大腿! 嘴脸! 再看那怯弱无言被她们围在中间受讥讽之人,正秀眉微皱,目寒秋水,今日秋猎会人人穿的飒爽英姿,她却一身雪青襦裙,更显得懦弱无助,真是好一副温婉柔情美人骨。 顾谨微微一怔,这人她也认得,只是从前没什么交情往来。 她叫卫毓川,乃是当今朝堂卫丞相之女,闺阁里头素来有娟秀名声。而顾谨认得她却并不是因为这些传闻,而是上一世卫毓川本与陆承修有婚约,却因卫丞相与宁国公不站一条路线,婚事还未成,温水一样的女子便被郡主姜柔疑暗中害死。 又是一条姜柔疑手下的冤魂。 想到这儿,顾谨便明白了这群女子为何会在这儿讥讽于她,无非是自己羡艳卫毓川与陆承修的姻缘,又不敢抢宁国郡主的心上人,就借着郡主名号在这儿欺负她。要说她那妹妹顾湘还同陆归堂有婚约呢,怎么就不见她们欺负顾湘? 说到底都是“人善被人欺”那五个字,顾湘是顾疆元的女儿,哪家都不敢得罪手握兵权之家。 顾谨有心,想要帮一帮卫毓川。 只因少女如今受众人讥讽的模样实在像极了上一世那个怯懦不堪的自己。 那些个侯爵之女听见顾谨这么冷不丁一句发问,一个个都回个头来看她,见从树后的少女一身云红衣裳,似卷在一层鸾红里,纵然布料首饰算不得上乘,这一身衣裳却衬得少女清冷决绝,似韵了风霜的秋菊,坚忍卓然。 “你是谁?”说话的是秦阳侯府家的小姐左蕊,仗着侯爵小姐身份,说起话来颇有几分气焰。 顾谨并不看她,只把目光放向了那目含清泪的卫毓川身上。 她缓缓走进,看向卫毓川的眼神里皆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之色,说给侯爵之女们听的话却清冷已极。 “你们说她不知天高地厚?” “那可知她是当今百官之首卫相之女?” 众女一愣。 “你们说她只会娇滴滴地在人前做可怜模样?” “那可知你们冷嘲热讽的模样有多难看?” 众女一怔。 “你们说她骑不了马拿不起弓?” “可敢猎场上试英雄!论输赢?” 众女一怒。 邱平伯爵府家的小姐成宝琴便忍不住了:“你当你是谁,我们在这儿说话,也轮得到你说话插嘴?” 卫毓川看见她们这群阵仗,忍不住拉了拉顾谨的手,生怕害得她也得罪了这些侯门贵女。“姑娘还是不要替我说话了,免得引火烧身。” 顾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心道这般温婉可人才是闺中典范,却让一个黑心郡主压了风头。正如卫丞相才是百官之首,却让一届公爵灭了火焰。 “今儿是秋猎会,我不管你们是侯爵之女还是伯爵之女,咱们只管猎场上见功夫,比不比?” 贵女们一听这话的确有些怔愣,她们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有谁是这般嚣张气焰的。 朝臣之女本有犹豫,却听那侯府小姐左蕊痛快地答了一声:“好!比就比!” 当下她们也就安了心,左家姐姐的骑射功夫素来是贵重女儿们里一等一的人物,跟她一组总归是没错的,如此既能灭了眼前这少女的威风,也能再把宁国郡主的大腿抱的再紧一些。 见众人都应下了此事,那卫毓川却着了急:“这位姑娘,我不行的,骑射之术本就不精,如何能在左家小姐面前争彩头?” 那左蕊身后,可是宁国郡主姜柔疑。 顾谨笑了笑,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便和缓了下来:“怕什么,她们几人一组,却也有我同你一组,你可会骑马?” 见卫毓川怯怯点了点头,顾谨便继续说:“那你放心便是,今日我们不争彩头。” 卫毓川闻言眨了眨那双美眸,贵女们也相互看来看去,不知道顾谨的话是什么意思。分明说要同他们猎场上见英雄,如今又说她们不争彩头,图热闹来的? 却见顾谨唇角一勾,露出抹快然神色,她开口,惊了众人:“我们不争彩头,我们夺头筹!” 第二十一章 英姿飒爽 - 庭堂燕 - 白露瑭 夺头筹? “哈哈哈哈,你可知道今日参赛的不只我们几个,还有诸位王公大臣,将军侯爵,就连舒王殿下和咸王殿下也要亲自上阵,你这话说出来,真是让人笑掉了大牙!” 顾谨没理这话,拉了卫毓川的手便出了树林。 几个贵女见状不禁面面相觑,怎么着,这是打嘴仗打不过了,干脆认输了? 邱平伯爵府家的小姐成宝琴得意一笑,冲着她们的背影便喊:“要说比不起就干脆不要开口啊,如今碰了一脸灰,可还有脸去会场上见人?” 听着这话,卫毓川心里不禁也起了担忧,顾谨如今正拉着她往猎场外围走,该不会是真的要拉着自己落荒而逃了?可如此一来,岂非要连累自己的父亲在百官面前失了面子? 却见顾谨脚步一顿,停在了草场之上。 在她们面前,正有几匹骏马埋头吃草,细看那马的神情却透出来不少桀骜不驯。 这草场正是方才她同陆归堂说话的草场,这马也正是惊了顾谨与陆归堂的那几匹闲马! 顾谨环顾四周看了看,此处早已经没了陆归堂和陆承修的身影。 方才马惊,她始终觉得是因为那些马看陆归堂别扭,连累自己也受了惊吓,但她既然应了要同卫毓川一队争那秋猎会头筹,便不会行那临阵脱逃之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赢,她们得有两匹好马。 会场里的马匹都经过训练,性子早就磨得温顺,只怕也就同林子里的獐子赛赛跑,却失了野性。 而这些马却是那有野性的。 “这位姑娘,这些马都是郡诚公主带过来的,好的都被人挑去会场了,咱们眼前这些可不好驯服啊。”卫毓川终于看明白了,顾谨那神色不像是要走人的,倒像是要骑马的。 “世上没有驯服不了的烈马,正如世间没有制服不了的小人!” 一道清音,乾坤清明。 顾谨如陆归堂一般从一匹马背上拿起马鞭,青天里头甩出一声脆响,她朗声:“我知你们心有豪情万丈,不甘为人坐骑受人摆布。正巧,我心中亦是如此做想,今日你们若肯帮我与卫姑娘这个忙,我便弃彩头不要,换你们回归山林,可好?” 今日秋猎会全由宁国公夫妇筹办,便是每过一个时辰给次彩头,秋猎会结束之时再给那猎得猎物最多之人一份头筹,众人若想比一比,至多争个彩头,头筹定然是落在那些将军王爷身上的,连那文臣之子也是轮不上的,更别提这些女子了。 郡诚公主出手大方,知道一开始的彩头那些厉害角儿不屑于去争,就让给闺阁女子们玩一玩,所以备下了不少的金玉钗环。最后的头筹自然也不会轻了,听说准备的是一把上好的宝剑,这东西在男儿眼里是稀罕物,在她眼里却没那么重要了。 这话说完,只听那为首的棕马嘶鸣一声,眼睛里头桀骜之气不减,却没了方才那份不近人情。 它踏踏马蹄,像是在说:还不快些上来。 一群无人能训的闲马,就这样折服在了少女口下。 顾谨翻身,上马,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外人看来似乎不知道练过多少遍。 却只有顾谨自己知道,她上一世没骑过几次马,却在跟着祖母住的那段日子里同祖母学了不少的本事,顾家被灭之时她曾一路从宫中策马狂奔而出,看见的却只是熊熊燃烧的大火,那一次,她从马背上狠狠摔了下来,随后就被陆承修和姜柔疑送进了冷宫,还连累小丫头云绦为那事送了性命。 一旦摔过一次,便知道了骑马的关窍,骑马是这样,做人也是。 卫毓川一时看的怔了,她素来知道宁国郡主姜柔疑会些骑射功夫,那秦阳侯府家的小姐左蕊也有些本事,却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眼前这不知名的少女竟然能够三言两语就行了那训马之事,英姿飒爽半分不输疆场儿郎。 她一身红裙却不施粉黛,一身傲骨却不见清高,不是文臣之女莲步蹁跹,不是武将之女大气冽冽。而是独一份的女子清霜色,一身红裙本像傲雪寒梅,却在这肃杀秋意里添了霜菊凛然色。 骏马之上那云红衣角,点亮了卫毓川心中的一处光明。 “怎么,还不上马?”怔愣间,马上少女清音如霜雪。 卫毓川猛地回神,正见顾谨高坐马匹之上歪头看她,眼神之中满是询问。 卫毓川抿了抿唇,葱甲不觉掐疼了自己的手心,翻身,上马! 甫一坐定,便听的前头树林之中贵女声音又起。 “你们瞧瞧,她们果然不敢去会场了,来此处牵了马要跑路呢!”那成宝琴看热闹不嫌事大,偏偏是来挑事的。 顾谨一个眼刀扔了过去,眸底清冷,已经没有半分耐心。 “聒噪!” 她扬手一挥,取下了挂在马鞍上的一副弓箭,那弓箭柘木制成,云纹雕刻,入手便觉沉甸,显然是把好弓。到底是宁国公挥土如金,这般弓箭今日竟也随处可见。 她握弓臂,搭羽箭,拉弓弦。 “嗖——!” 一支羽箭便紧贴着方才说话的那成宝琴的鬓发而过,没入了她身后的树干里。 只是顾谨的力气还是小了些,又并没有真伤成宝琴的意思,所以运在这羽箭上的力道并不大。 饶是如此,成宝琴一张俏脸却已经面如死灰,旁边闺女们也是吓得花容失色,一时之间竟然没人去问问成宝琴如何。 顾谨端坐马背,忍不住冷哼一声,看她们平日里姐姐妹妹亲切,却没一个真心的,方才她那一箭要是真落在了成宝琴身上,她们此刻恐怕已经四散各方了。 “你……你要杀人吗?” 过了良久,还是那左蕊回过神来,支支吾吾为成宝琴争论了这么一句。 顾谨一笑,拉拉马缰,那棕马便载着她往会场而去,卫毓川在身后跟上,柔情似水的女子看向成宝琴等人的眼神中却也少了懦弱,多了坚韧。 远远地,传来顾谨清音:“你们且记着,话少的人往往会活的更长久些!” 第二十二章 抢眼的姑娘不知是谁 - 庭堂燕 - 白露瑭 会场之上,秋风正起,卷了红旗似水,却比水添豪情。 凡是能上马的都坐在了马背上,正在会场中央一字排开。 今日是史无前例的一场秋猎,人人都想要争个头功,除了陆归堂那等拿惯了头功之人。 陆承修握着马缰,面色却不如陆归堂那般好看。年年狩猎会都是陆归堂得第一,至多不过顾元帅的儿子顾好眠在汴梁的时候还能同他争一争,如今顾好眠随父在疆北,今年的头筹定然又要落在陆归堂头上。 那些文臣少有上马背的,携了家眷跟着宁国公夫妇坐在台上看比赛,也有不少姑娘图个新鲜,想要争一争郡诚公主特意为她们准备的好彩头,正在马背上手忙脚乱的牵扯缰绳。 众人都把眼睛放亮了往会场里看,正见秦阳侯府那几家的小姐们骑着马过来,这些贵女容貌自是上等,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脸色却有些挫败。 再去看其余的男男女女,当以咸王与舒王两位殿下最是意气风发,舒王殿下身侧还有一位贵女,便是响当当的宁国郡主姜柔疑。 只是…… 只是再细看的时候,众人却发现人群里头有位少女甚是抢眼,那少女一身红装,衬得肤色若霜雪,最出奇却是少女那一双眼眸,分明隔了老远,众人却依旧能够看清楚她眼睛里的那份坚韧神色。其余王公贵女或者说笑或者紧张,唯有她一副秋霜颜色,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来孤冷决绝的意味。众人不知这女子是谁,只知她如今正同卫丞相家的小姐卫毓川在一块儿,看样子她们二人也要掺和掺和那彩头的热闹。 卫丞相看见自己的女儿也在其列,禁不住觉得诧异,知子莫若父,卫毓川虽会骑马,骑射却半分谈不上。她旁边这姑娘找上了她做战友,姑且算是拉了个垫背的。 看众一席不显眼之处却有一个少女目光不落在这王公贵女身上,而是盯着她自己的母亲。 “您就让我去吧,咸王也在呢,您叫我同他多说些话。” 何氏嗔她一声:“湘儿,你同咸王殿下已有婚约,到时候何愁说不了话。你那骑射从来是三脚猫的功夫,搞不好你在林子里会摔了碰了,万万不行,在这儿看看热闹就是了。”这一刻,何氏忽然觉得顾谨说的那“父母之爱子”一言颇有道理。 正这般想着,呼听顾湘“呀”了一声:“母亲,你看!” 何氏顺着顾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猛地一皱:她怎么在这儿? …… 只见卷旗扬起,秋风冽冽,吹动那端坐马背之上的英姿,一时之间会场上衣袂飘飞,晃了那些坐着的文臣官眷眼。 宁国公与郡诚公主互看一眼,而后朝着下首的小将点了点头。 小将会意,对着会场朗声一喝:“顺昌二十三年,秋猎会,起!” 这大约是会些武功的人,喊起话来中气十足,纵然顾谨和卫毓川在人群的最末等着,却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钟鼓起,角声鸣,烈箭一令,数马嘶鸣! 一场令汴梁官宦贵族终生难忘的秋猎会,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王公贵女们策马进了身后的树林,顾谨和卫毓川走马在后,比起旁人显得多了分从容。 这汴梁城的西郊树林里头本就生了不少野物,野兔野鸡,獾子野鹿,野狼天鹰应有尽有。听说前年有个屠户走夜路,竟然遇到一只山老虎,幸亏那屠夫手里有刀才逃过一劫。郡诚公主一听这件事连忙令人搜了一遍林子,万万不可让这些少年少女们被老虎伤了,搜林两日,只有寻常野物,连野狼也没看见一匹,这才放心将秋猎会的地方定在了这儿。 王公贵女一入树林便驾马往深处而去,陆承修心中对那头筹也有盼头,一抽马鞭便离了陆归堂。 落在众人身后慢慢悠悠的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陆归堂,顾谨,卫毓川。 陆归堂看着那两个少女,一个坚韧清绝,一个温婉似水,不禁挑了挑眉毛。 年年秋猎会身边都是那要争头功之人,从来没见过这等气定神闲的,这顾家二小姐还真是同别人不大一样,他却还记得,她说想追自己的那番话。 “顾小姐!” 他打马,往顾谨身边去。 “听说第一场的彩头是一对累金的发簪,二位小姐若是喜欢,小王便去替二位姑娘争个头彩回来,可好?” 他从来不屑于争彩头,但觉得顾谨有趣,忍不住有些技痒。 顾谨拉拉马缰,任凭那棕马信马往林深处去,留给陆归堂一个清冷孤绝的背影,和那棕马的一个屁股。 卫毓川抿了抿唇,没敢同咸王说话,径自去追顾谨了。 “顾小姐,这……” 经过一番谈话,她已经知道了帮自己的好心姑娘乃是顾家二小姐顾谨。 顾谨吸了口气,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咸王殿下尊号取得不错,看起来!的确是挺‘闲’的。” 这话的音量拿捏的恰到好处,既让前头的那些人听不见,又能让身后的陆归堂听的清清楚楚。 纵然她没回头,却也能够想象的出大名鼎鼎的咸王殿下脸色黑了黑。 卫毓川在一旁听着顾谨这些话,心里头兀自觉得吃惊,早就听说顾家三小姐同咸王定了婚约,日后便是自己的妯娌,却不知顾家二小姐似乎与咸王更加熟络些。 顾谨微微侧头,正看见了卫毓川这副忧思神色,她神情一动,忽然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要嫁给陆承修的。 “舒王殿下就在前头,卫小姐可要过去?” 卫毓川闻言俏脸一红,本就含了秋水的眸子更像有水波晃动,看的人心微颤。 顾谨以为她要答应的时候,却听姑娘开了口:“不去的,顾小姐好心助我,我却要抛下顾小姐去同别人一队,那算得上什么。我虽不如顾小姐可称女中豪杰,却也是识得人间大义的。” 顾谨皱了皱眉,这话听起来有些道理,可又好像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 她不去找陆承修,是为着人间大意?她心里,莫非是喜欢陆承修的。 第二十三章 争锋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在心里将一番话默默笼络了一遍,本想要劝卫毓川莫嫁陆承修,与其把自己送上死路,倒不如及时止损。 但转念一想,她既重活一世,必不会看着那些无辜之人死在阴谋的混战之中,她要以一己之力,改变众人的命运。 且看她能不能逆改天命! 顾谨叹了口气,对卫毓川道:“你喜不喜欢舒王我不知道,但有件事却想要劝劝你,今日你我联手,力夺秋猎头筹,为的并不是打成宝琴左蕊那些人的脸,更不是要抢姜柔疑的风头,而是为的我们自己。” “我们自己?” “郡诚公主办这一场秋猎会,有一句话说的极好,便是天下女子不输男儿。卫小姐,你既然身为百官之首的女儿,想必不愿看着卫家被人压了官权,官权虽是父辈之事,人权却是你我之事。” 人权? 在这封建王朝皇权至上的时代,卫毓川一个重臣之女,从来没有听过“人权”二字。 她只听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听过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只听过相夫教子相敬如宾。 顾谨一番话,让女子含着秋水的眼眸忽然一亮,似乎一团红阳从秋水之后悄悄探出,原来世间……还有这样一番道理! 顾谨看着卫毓川眼底燃起的熊熊火焰,心头也忍不住一动。今日顾谨助她,本是为着同病相怜,为着一时意气,但如今她却觉得,卫毓川或许会成为自己的同道中人。 如今的官宦人家从来都瞧不起庶女,卫毓川分明已经知道顾谨是顾家的二小姐,便自然知道了她是庶女出身。然而她仍旧念着顾谨的雪中送炭之恩,没有半分瞧不起这庶女身份,这便让顾谨不由地高看了她一眼。 世间顽固思想冥顽不灵,她却能遵从自己的本心,闺秀之女能有自己的见地,这便很是难得了。 顾谨父亲公正威严,兄长亲和却都不在身边,祖母怜惜却伸手难助,这些年里只有一个云绦令她体味到了人间温暖。 但今日过后,顾谨心里的一团烈火加了卫毓川这一根柴,她暗暗咬了嘴唇,所谓帮人帮到底,这一世她必不会让卫毓川沦为姜柔疑的手下亡魂! 顾谨笑了笑,在卫毓川面前第一次敛起了那副秋霜容貌。 “不说这些了,我可赌了左蕊她们一条头筹,你若觉得我说的有些道理,咱们该驱马前行,寻寻猎物才是。” 卫毓川一笑,温婉至极的女子似乎沾了顾谨的清绝,她眼神异常坚定,嗓音也清亮似泉声,只一句:“好!” …… “前头有只野兔子,快点儿!” 顾谨方与卫毓川定下了这协议,紧接着便见一只灰兔在她们面前穿梭而过,继而骑马追来的是个妙龄少女,骑装轻捷却半分贵气不失,那凤眸高高睨着青天,如同她的心一样比天高。 姜柔疑。 这是这一世,顾谨与她的第一次争锋。 姜柔疑策马而来,身后紧跟着左蕊与成宝琴,隐约可见远远地还跟着一队护卫,到底是郡主身份,参加个秋猎会都要有这么多人围着。 姜柔疑不识顾谨,却认得顾谨身后的卫毓川。 她挑挑眉,收了手里的劲弓,扬声道:“素来听闻卫相之女温柔端秀,却不想也是上得马背之人,倒是我从前低看了卫家小姐。” 卫毓川抿唇,方才左蕊等人对她一番冷嘲热讽,她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姜柔疑对舒王的心思。 “郡主玩笑了,今日闺中官眷都承郡诚公主之邀来此,卫小姐若是干在会场里头看热闹,那岂不是驳了公主的面子。”见卫毓川一时无言,顾谨便开了口。 她最擅长的便是以强压强,以圣上压何氏,以郡诚公主压姜柔疑。 姜柔疑听见这话终于正色了顾谨,却见少女一身云红,端坐在那高马之上,脊背间是说不出的挺拔,恍惚间她想起来一个词:鲜衣怒马…… 姜柔疑晃晃脑袋,把那些将顾谨看作天人的想法从脑子里摘了出去。 她秀眉一皱,问道:“你又是谁?” 不待顾谨回答,姜柔疑身后的成宝琴便先开始诉委屈:“郡主,方才便是这位姑娘,平白无故朝我放了一箭,我险些没命见郡主了。” 顾谨与卫毓川对视一眼,分明是左蕊成宝琴带着一众朝臣之女讥讽卫毓川,如今却颠倒黑白诉说起自己的委屈,平白无故?平白无故会编故事! 顾谨不说话,只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一支羽箭凌空划过,再一次擦着成宝琴的发丝飞了过去,方才还颠倒黑白的少女又一次变得面如死灰。 众人定了定心神,再去看那只羽箭。 这一次,顾谨使足了力气,那羽箭正中猎物。 是姜柔疑方才穷追不舍的那一只野兔,姜柔疑张了张嘴巴,方才她一心把注意力放在了顾谨和卫毓川身上,早就把野兔的事儿放到了九霄云外去,顾谨一边同自己说话还能一边观察野兔的去向,并且先发制敌,一招致命! 她究竟是谁,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能耐? 顾谨只一眼就看清楚了姜柔疑眼底的惊色,她心中暗暗有些欢喜,今日出师还算顺利。 遂,顾谨在众人或吃惊或疑惑或卫毓川支持的眼神里翻身下马。 一身红裙在冽冽秋风里兀自翻卷,就如同少女一身孤绝,在人间的豺狼虎豹面前做最美的盛放。 她踱步,飒爽英姿。 弯腰便取了地上的羽箭,和羽箭之上一只早就没了生息的野兔。 路过成宝琴身边的时候,顾谨冷冷地放下了一句话:“成小姐又忘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只有话少的人,才能活的更长久些。” 成宝琴一个瑟缩,狐假虎威的伯爵之女彻底没了气焰。 顾谨一笑,将那野兔带着羽箭远远地抛给了卫毓川,马上温婉少女扬手接过,那箭上有血,卫毓川握在手里却兀自觉得坚定。 “听说今儿头彩,乃是一队累金发簪,我喜欢,有心想要夺一夺,不知郡主可有兴趣?” 第二十四章 哪儿有狐狸 - 庭堂燕 - 白露瑭 那累金发簪一事顾谨事先并不知情,是方才陆归堂说给他听的。 但头彩究竟是什么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番话姜柔疑一定会听进去,她生来便是贵女,自小都被侯府伯爵府的这些小姐们围在中间,从来没有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可叹,顾谨做了这第一人。 姜柔疑闻言脸色顿时一黑,果然顾谨这一番话成功激起了她求胜的欲望。 她甩甩马鞭,又打量了顾谨几眼,心道这女子她从前从未见过,如今又同卫毓川在一起,想来绝非皇亲贵胄,指不定是哪个小官家的庶女,今儿就是来跟自己做对的。如此一来,她堂堂郡主能有什么好顾忌的。 庶女没错,却非小官家的,顾疆元这等人物拿出来也是有头有脸之人。 姜柔疑冷哼一声:“好啊,既然这位姑娘有兴趣,那本郡主就陪你玩一玩。” 顾谨点头,却看向了卫毓川,两位女子就这样驾马而去,不管姜柔疑一众脸色如何,只知为夺彩头,她们多了傲骨。 然而顾谨却不知道,这一幕,此刻都落在了那隐在密林深处的一双眼眸里。 男子懒懒的眸子浮起一抹浅笑,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 林深处生了许多白杨树,它们向阳而生,纵使在密林之中却也兀自挺拔,深秋季节里虽有枯萎,却也因秋风生了金黄。 阳光从树隙之间落下来,照亮了少女前行的路。 自进了树林,顾谨同卫毓川便没见着什么人,别说人,就是连只野兔山鸡也再没看见过。 卫毓川皱了皱眉,一勒马缰,问顾谨:“咱们莫不是走偏了路,怎么觉得越走越清净了。” 顾谨喘了口气,看向这深林。 “今日林子里有不少野物,却并非都是尤物,听说郡诚公主特意带来了两筐兔子,就是怕这些闺中小姐不尽兴。” 顾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卫毓川摔在马鞍上的那只野兔身上,她骑射功夫学自祖母,原本并不精通,接了陆归堂的邀帖之后特意苦练了一番,这才有些长进。纵然如此,方才那只野兔下的却也太趁手了些,是那兔子不机灵,却不是她骑射太厉害。 估计那便是郡诚公主放进来的兔子了。 若是她们在前头转悠,至多就是和那些官宦小姐猎猎兔子,想要头彩却不大行。 顾谨摸了摸棕马的毛,面上不自觉浮起了笑意。 “好马儿,你就好人做到底吧,帮我们找找哪儿有狐狸可好?” 狐狸珍贵,若是猎到头好的取了皮做成大氅还能值不少银钱,那可是好几只野兔子也比不上的。 众人都在前头追兔子,她偏要猎头狐狸来。 顾谨这马选的着实好,颇为通人气儿,似乎真就听懂了顾谨说的话,嘶鸣一声就载着顾谨往又深处去了。 卫毓川甩甩马鞭,忙不迭的跟上顾谨。 正当此时,却见林中一个影子穿梭而去。 “顾小姐!”卫毓川出声示警,却知道那是头极好的猎物,故而竭力压低了声音。 顾谨一勒马缰,与此同时树林之中穿梭而行的猎物也停下了脚步。 此时卫毓川离那猎物近些,便透过草丛去看,见那猎物窝在草丛里头,却露出一条油光水滑的尾巴。 看这模样……是一只红狐狸! 卫毓川面色一喜:“这小棕马可真是神了,真把狐狸给咱们找到了。” 顾谨点点头,便要用手去够那弓箭,却忽而眉头一皱,那弓搭箭的速度比起方才吓唬成宝琴之时快了十倍不只。 之间强弓巧拉,羽箭飞旋,转眼就松了弓弦。 只是那羽箭却不是奔红狐而去,而是稳稳当当的折断了另一支飞速划过的羽箭。 那羽箭被拦腰击中,眨眼就断成了两段,齐刷刷落在地上,再没了半分狠辣。 顾谨眉头一皱,回头去看那射箭的人。 不出所料,陆归堂。 “咸王殿下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从秋猎之前便黏着自己,秋猎开始黏着自己,如今她们都在树林深处了,他还黏着自己。 陆归堂悻悻收弓,心里头却不禁有些佩服顾谨,他武功素来一绝,今日却被一个小姑娘极断了飞速而去的羽箭,说出去真会让人笑话。 但面对顾谨的发问,他却不发一词,只顾左右而言他:“小王是为了顾小姐着想,是你亲口所说想要追求本王,本王这是让你方便些。” 顾谨听了这话,握着弓箭的手竟忍不住有些微微颤抖。当日她说那话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若非陆归堂娶顾湘会牵连出一系列祸害天下的大事,她哪里会拉下脸来把自己给搭进去,这陆归堂竟然还敢日日挂在嘴边上! 不要脸,就是不要脸。 顾谨一个眼刀扔过去,却发觉自己竟然拿他没有办法,上一世怎么不知道他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卫毓川在后头不知所措,方才她就觉得顾谨同咸王很是熟络,如今看来……二人未免太过熟络了些。 陆归堂感受到顾谨冷冷的眼刀,他讪讪一笑:“顾小姐别生气,小王这是想要帮你,猎了红狐来送给二位的。” 顾谨秀眉微皱,看向方才那只树林里的红狐狸。红狐狡猾,却也猖獗,方才分明有一支羽箭要它的命,如今竟然还敢肆意妄为,不躲不避,以为如此便可躲过一劫,侥幸活命。 痴狐说梦。 顾谨执弓搭箭,忽然觉得林子里头这只红狐的神情像极了身边的陆归堂。 懒散,猖狂。 她拉弓,箭似出寰宇,不待卫毓川反应过来的功夫,却见红狐已下,就如同方才那只野兔一样,成了顾谨箭下的亡魂。 顾谨无视陆归堂的目光,只盯着那红狐看,上一世她无依无靠任人宰割,最渴望的就是有人送她一份雪中送炭之恩。 可这一世,她不用人帮! 偏要用自己一身坚韧,用手中一把强弓劲弩,猎尽林中的豺狼虎豹! 红狐骤然倒下,陆归堂一怔,看向顾谨的眼神之中,又一次多了熠熠的光彩。 第二十五章 彩头又下 - 庭堂燕 - 白露瑭 “咚——” “咚——”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鼓声又起,透过层层密林,传入了三人的耳朵里。 不觉一个时辰已经过去,到了论第一个彩头的时候。 顾谨正拎了那只红狐翻身上马,冽冽秋风卷了云水红裙,红裙红狐融在一起,成了秋林里头最夺目的颜色。 她端坐,问陆归堂:“王爷同去吗?” 同去会场邀头功吗? 陆归堂摊摊手,沉沉地笑出了声,他只顾着看这位顾二小姐的惊世之举了,哪里顾得上狩猎,如今手里头一只猎物也没有,恐怕都比不上前头的几位女子。 顾谨与卫毓川互看一眼,一人拎了狐狸,一人拎了野兔,朝着会场策马而去。 陆归堂在后轻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输在这个小小女子手里。 西郊秋猎会场。 小将来回奔走,手里高举红旗,为这汴梁城外的一场秋猎会平添了几分豪情。 王公贵女们听见这钟鼓之声,火速便来了会场,一个时辰下来他们各自都猎到了猎物,只是如同顾谨猜测的一样,这些人都被那野兔山鸡吸引去了目光,成果最丰的,也不过是两只野兔。 姜柔疑高坐马上,身后成宝琴拎着一只山鸡,左蕊提了一只野兔,就这样在闺阁女子们羡艳的目光里走了过来,女子之身短短时间就能猎到一兔一鸡,众人都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宁国公和郡诚公主家的郡主小姐啊! 只有几个毛头小子掺和进了第一场的热闹里,陆归堂与陆承修这等人压根儿没有露面,如今场上当以宁国郡主姜柔疑为最。 姜柔疑环顾四周,随即得意一笑,今儿这头彩看样子是非她莫属了。 “咚——” 又是一声鼓起,众人齐刷刷地把手中的猎物往地上一抛,便有小将来回奔走,清点着众人的成果。 看众席上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虽隔得远,却也能看清楚宁国郡主该是头彩赢家。 何氏母女得意一笑,顾湘道:“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混进来的,还以为她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是要来争彩头的,如今只怕是在林子里迷了路回不来了。” 何氏肉笑皮不笑,目光盯着前头会场,嘴里却在答顾湘的话:“我儿莫及,等秋猎结束她空手而归的时候再取笑也不迟。” 她们口中的“她”自然是指顾谨。 何氏母女讥讽顾谨的这番话落进了云绦的耳朵里,小丫头绞着手帕在一旁干着急。 方才小姐说去后头透透气,回来就同卫小姐一块儿在会场里了。她心里头焦急万分,眼看小姐进了树林,如今却不见出来。 顾谨却并不是不愿出来,而是同卫毓川跑的太远,往回走的路上费了不少功夫。 好在顾谨选的马好,这马有灵性,一心想要载着顾谨去会场,好让她早些多了头筹放它们回归山林,纵使是乱石丛荆,两匹棕马一跃而起,但也算是如履平地。 顾谨与卫毓川到会场的时候,正赶上那小将要宣布本场头彩。 “宁国郡主,野兔一只,山鸡一只,为本场最……” “且慢!” 一道清音传来,断了那小将之音。 众人寻声回头去看,只见人群最后,树林边缘,棕马之上高坐两名少女。 一个云水红裙,姿容胜雪,目落霜寒。 一个雪青纱衣,温婉似水,娴静怡然。 众人怔了怔,恍惚间想起来这是秋猎会开始之前那夺人眼球的惊艳少女。 再细看时,见这少女同卫毓川一起,将手中猎物递给了奔走的小将。 小将接过之时,那手竟然不自觉的开始微微颤抖,今日他摸过了太多的野兔山鸡,却还没有见过这样一只红狐! 一只红狐,如同那惊艳时光的少女一样,再一次夺了人的眼球。 今儿秋猎会在场的,皆是世家大族出身,凡是世家大族都是见过些世面的,红狐有多难得,他们心里头都明白。 赤狐生性多疑,古有“狐疑”一词,就是因为狐狸的狡猾。往年皇家秋猎,世家贵女皆不参与,朝臣们倒是能够猎得个豺狼之类,却只有最后争头筹之时才能看到咸王殿下拎着令人交口称赞的猎物出现,如今还没有到争头筹的时辰,却出现了红狐这等尤物,难得,实在难得! 那小将拎着红狐,心里头明白眼前这红衣姑娘和卫小姐才是这场头筹的得主,可,宁国郡主就在自己身边,他却不敢擅自开口宣称输赢局面。 眼见姜柔疑一张俏脸暗沉下来,眼神狠辣似乎恨死了顾谨。 会场上就这么静默了良久,直到郡诚公主菩萨一样的面容笑了笑。 “不知这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姐,竟有如此通天能耐,闺阁之女却能猎的这等尤物,实在是令人称赞啊。” 顾谨冷笑一声,翻身下马,露出一身红裙下的清绝容颜。 她行礼,貌似恭敬。 “家父顾疆元,今日随母亲顾何氏同来。” 顾疆元! 这个名字如今权倾朝野,手握兵权,北疆厮杀,乃是今日朝臣人人知晓的名字。 只是,只听过顾家有位三小姐同咸王殿下定了亲,似乎不是眼前这一位? 众人便把目光放向了席上的何氏身上,何氏哑然,心里头记恨顾谨在这儿出风头,面上却不敢不答郡诚公主的话。 她连忙起身,冲众人解释一番:“禀公主殿下,这是我们家二姑娘,从前身子一直不大好,今年好不容易修养了些,我这才带她出来玩一玩。” 郡诚公主不等何氏说完,便开始缓缓点头:“顾将军的闺女定然是不错的,要不怎么有个词儿叫做将门虎女呢。” 这话看似是在称赞顾谨,可顾谨依旧敛了敛神色,今日她抢了姜柔疑的风头,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 这一刻,众人恍惚想起一件事: 这少女名叫顾谨,是汴梁城顾将军府的二小姐,他的父亲乃是如今镇守朔北汴梁的兵马大元帅顾疆元。她的祖母乃是从前的老将军之女,顾老将军之妻,汴梁城里当之无愧的将门虎女,以女子之身把扬名豪烈记入了话本子里的女人! 第二十六章 彼竭我盈故克之 - 庭堂燕 - 白露瑭 卫毓川手里掂量着那对累金发簪,同顾谨一并走马而行。 第二场赛会已然开始了。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一群人呢,方才还满脸不屑,待你得了郡诚公主的夸赞,又立马开始巴结起来。” 顾谨笑了笑:“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日后也一定还见得到。” 卫毓川同顾谨不一样,她是卫相之女,卫相为人老实死板,家里头没有妾室,自然也就没有庶子庶女。卫毓川自小就长在一个家族和睦的环境里,父亲正直,母亲慈爱,性子又温婉沉静,从没见过后院记得勾心斗角。也正是因此,才让那些侯爵之女敢讥讽到她脸上去。 顾谨却不同,顾疆元长年不在汴梁,祖母的身子又一直不好。家里头只有何氏一人打理家务,后院里还养了不少的小妾,顾谨自小就看遍了这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本事,当面给自己使绊子,背后就在顾疆元身边哭诉。 后来她入了宫闱,看见的便是更多的阴谋诡计蛇蝎心肠,无数人冤死横死,无数家族动辄覆灭,那枕边之人陆承修,便是最真实的虎豹! 想到这些,顾谨不由地吸了口气。 她看向身边的卫毓川,少女一身雪青纱裙,面容似水温软,让人一眼便不由地动了心肠。 她开口,清音起:“这对金簪,你可喜欢?” 卫丞相为人虽然有些迂腐,却是个实打实的清官,疏忽了给女儿的首饰置办,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之事。 卫毓川闻言,将那累金发簪重新装回到了雕花木盒里,而后淡淡一笑,抬手就扔到了马鞍旁的布兜里。 价值千金的头彩,就被她这么随手一扔,放到别人眼里恐怕都会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顾谨见状却也跟着一笑,看样子今日她没有帮错人。 卫毓川拉了拉马缰,淡淡地道:“这都是些身外之物,我倒是不稀罕的,不过侯府小姐那脸色,我却喜欢。” 顾谨被这话一噎,侯府小姐,她说的是左蕊成宝琴一众。 方才她们策马疾驰,一只红狐就夺了秋猎头彩,实在是打了姜柔疑的脸,但姜柔疑乃是郡主之身,需要同她母亲一样端着和善颜色,眼看的到手的彩头飞了却也不能面露不快之色。 左蕊成宝琴之辈便没有那么好的修养了,顾谨亮出那只红狐的时候,眼见地左蕊一张脸黑若煤炭,连带着她那父亲秦阳侯也在台上吹胡子瞪眼。 顾谨回神,重新把目光落在卫毓川身上,“你既不喜欢这些身外之物,那想不想看看左蕊更臭的脸色。” 卫毓川眨眨美眸,顺便扬了扬自己手里的马鞭,“再去夺下一场的彩头?” “不,下一场,下下场,我们都不夺。” 卫毓川面露疑惑之色,却知道顾谨这么说自有它的道理,所以并不着急,只问:“那又是为什么?” 顾谨叹了口气,想起深宫里头八年隐忍。 “因为那宁国郡主乃是世间最不知隐忍之人,方才头彩被你我夺得,她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头却一定着急,再加上她身边有左蕊和成宝琴几个人怂恿,这第二场,她们一定会拼尽了全力。” 话说到这里,卫毓川便明白了,她眼眸一亮:“如此说来,你紧赶慢赶地要正这头彩,实则是你有心为止?你是为了把郡主逼急了,如此一来她们兀自着急,咱们却能气定神闲只管去争那头筹?” 须知每场的彩头都颇为珍贵,第一场的称为头彩,结束之时算算今日总数,胜者才能得头筹。 顾谨点点头,却有一点又要强调:“不过姜柔疑的实力不可小觑,她确实有些骑射功夫在身上。我虽出身顾家,齐射之术却学自祖母,且学的不精。” 顾谨这话说的不假,她能猎野兔,能猎红狐,全因着她心气儿里那股子不愿服输的狠劲儿。姜柔疑等人要在今日出风头,或许只是想要出个风头,就连顾湘那等最爱出风头的人今日也没上场。可顾谨不同,这一切在顾谨眼中只是这一世的开始,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万事开头难。 “须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姜柔疑第二场猎了猎物回去,却看不到顾谨与卫毓川,心里头定然沾沾自喜,到第三场她就会更加放松警惕,而顾谨却可同卫毓川专心致志在林中狩猎。如此一来等到头筹之争,胜负可分。 只不过姜柔疑的心思她摸得清楚,却不知要如何赢过陆归堂与陆承修二人。 第二十七章 池鱼思故渊 - 庭堂燕 - 白露瑭 转眼过了正午,烈烈阳光同烈烈秋风比强弱。 不少官宦小姐们受不了马背颠簸,也受不了骄阳烈日,更受不了烈烈秋风,纷纷拴马下场,到会场的席面上坐着看热闹了。 女眷之中便只有姜柔疑一众拼着那股子不服输的气还在林子里晃悠,以及,那夺了头筹的顾卫两位姑娘。 看众们坐了大半日,这秋猎会固然热闹,可着实把他们累的腰酸背痛,家眷夫人们自不必说,就是那些上了些年纪的文官,也是一把老骨头险些散架。 但宁国公和郡诚公主还好端端的在席上坐着,他们这帮官员自然不敢说些什么。 自打第二场开始,便是宁国郡主姜柔疑夺了彩头,他们再也不曾见过那惊艳世人的顾家二小姐顾谨,没了顾二小姐同姜柔疑抢风头,姜柔疑也渐渐没了耐心,从第四场开始,便有耐不住性子的朝臣之子抢了彩头去。 那小子名叫商故渊,乃是盐务总督商大人家的公子,在汴梁城里头素来有些美誉,人说这人圆滑世故,最会的便是油嘴滑舌,却偏偏有些正人君子的风气,如今成了咸王府上的幕僚,几乎日日都与咸王在一块儿。 从前秋猎会也少不了商家小公子的影子,只是往常他都是和陆归堂一队,不知今日为何落了单,竟然还冒出来夺彩头了。 盐务总督公事繁忙,今日没能露面,不过商故渊那温润如玉的气质倒是引的席上不少女子的目光顾盼神飞。 如今已经是第五场开鼓,却始终没有见到顾二小姐和两位王爷的影子。 白杨林里,众人赛马而行,在做一场最后的角逐。 商故渊上一场赛马猎了一只羚羊,把他的马累的够呛,如今那马半步也不肯走,他正坐在马背上干吆喝。 陆归堂的马踢着蹄子悠闲自在到了商故渊身旁,男子懒散的声音传入了商故渊的耳朵:“阿渊,你这马挑的不错,脾气真倔,倒是不随你。” 这明摆着是一句玩笑话。 商故渊冷着眼看他,男子温润的眸子里恨意盈盈,白玉脸庞上却仍旧一副好颜色,今日第四场的彩头本不该他去争抢,要怪就怪陆归堂。 外人不知为何今日商故渊不与咸王一队,他却知道是因为陆归堂今儿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自始至终都远远跟着顾家二小姐和卫大小姐,不知情的还以为陆归堂是个什么浪荡子弟。 也正因了这个缘故,陆归堂忙着看美人,却忘了打猎这正经事儿,眼看着姜家郡主连着夺了两场彩头,顾二小姐又只顾着在林子里找猎物,于是才有了咸王派商故渊去同宁国郡主争彩头这一幕。 天知道商故渊心里头有多么苦闷,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却要被逼无奈去同一个郡主抢风头,传出去可真要毁了他汴梁第一温润公子的名号。 可奈何……他如今是陆归堂的幕僚,若不听话那也行,可以投奔陆承修去。 一想起陆承修那满身清寒冷意,商故渊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今儿正事一点没干,还不是真看上了顾二小姐了吧,你可是同她妹妹定了亲事的。” 商故渊同陆归堂交好多年,二人感情胜似兄弟,故而说起话来没有那些君臣之碍。 陆归堂摊摊手,帮着商故渊拉了一把马缰,那马终于肯挪动几下步子了。 “你不觉得,这顾二小姐很有些意思吗。” 陆归堂见商故渊的马肯走了,当下便不再管他,抽抽马鞭去追远处的顾谨二人了。 商故渊在后头叹了口气,嘴里依稀嘀咕了一句: “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 这三个时辰过去,顾谨同卫毓川也猎到了不少猎物,果真就如同顾谨先前推测的一般,姜柔疑下了第二场和第三场的彩头,到了第四场便没了力气。而顾谨和卫毓川却两耳不闻会场事,一心只顾在林子里狩猎。 几个时辰的马背颠簸累坏了她们娇贵的小姐身子,却仍然有一颗心坚不可摧。 顾谨猎到了不少东西,就连卫毓川也下了几只兔子。但为了让姜柔疑放松警惕,自始至终她们都没去会场露面,猎物眼看就要拿不了了,便有一个小公子眼巴巴地来帮二人拿东西。 那人叫做商故渊。 顾谨盯着他看了会儿,上一世她久居闺阁深居宫闱,实在没见过太多的男子。 但这个“商”姓,应当是此时的盐务总督之子,想到这儿顾谨便有了些记忆。 上一世陆归堂被逼死边关的时候,商故渊正在北疆同他守疆土,圭氏趁机作乱,商故渊力讨贼人,富贵公子之身势与圭氏拼性命。 最终成了圭氏马蹄下的亡魂。 第二十八章 谁的骄傲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坦坦然将手里头的獾子交给了商故渊,这是个有城府之人,不会平白无故来姑娘家眼前讨人笑脸,背后定然有人指使,至于那人是谁,不言而喻。 卫毓川冲着商故渊施然一礼:“有劳商公子了。” 顾谨挑挑眉:“你认得他?” 卫毓川点头:“认得,年下时我父亲都要请商大人商量盐税之事,商公子常常一同来,故而认识。” 却见顾谨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认识就好。” 商故渊和卫毓川一怔:“怎么?” 顾谨略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认识的话,就不愁咱们过会儿找不到猎物了。” 商故渊一噎,这姑娘把他当骗子了不成? 顾谨没再理她,拉着卫毓川就继续去打猎,今日她们手里的猎物委实不少,方才她细细点数过姜柔疑的,胜过姜柔疑不是问题。 只是今日她们要争的却并非是姜柔疑一人,陆归堂与陆承修,还有各路王侯贵族子弟都是一把好手,顾谨心里头不敢松懈,恨不得猎只虎豹才算放心。 说曹操曹操就到,才辞别了商故渊,转眼就碰上了陆承修。 自打秋猎会开始顾谨便一直没有见过他,不想竟是一人在大树底下坐着,且远远看着……似乎不大对劲儿。 顾谨连忙驱马上前:“舒王怎么了?” 树下男子一身孤松清冷,眼眸之中似融了冰寒,令人忘而生惧。 他见来人是顾谨,那狭长的眸子微微眯了眯,语气里竟有些不好意思。 “二位姑娘别再往里走了。” 卫毓川闻言凑上前来,她是大家闺秀,谨守着大家族的规矩,纵使知道自己同当今舒王陆承修有婚约,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未来的夫君。 听到顾谨唤舒王,她才知道树下那含着孤松清韵的男子竟是她未来的夫君。 她以为她与他的相见会是洞房花烛夜,她以为她与他的相见会是宫宴之上匆匆一瞥,她从未想过,她与他的相见会是以这样一种情形。 他倚在树下,她高坐马上。 秋风舒卷过少女雪青纱裙,又掠过男子发梢。 他与她的初见令卫毓川太过措手不及,端庄娟秀的少女生平第一次晃了神。 相比之下,顾谨便镇定地多了。 顾谨同陆承修,已经打过八年的交道了,算上如今,竟然有两世之久。 她看出事出有异,立即翻身下马,红裙在秋风里头席卷出一秋烈阳。 “你怎么了?” 陆承修脸色苍白,胸前的华袍有些破败,这绝非一个正常狩猎的王爷该有的样子。 顾谨忽然一怔,莫不是上一次受的伤还没好? 陆承修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少女,薄唇微抿,却没说话。 他生来骄傲,却因生母身份低微不得重用,嫡长二字只占了长,却没占嫡,二十几年来事事被陆归堂压一头,今日有难,竟然还要两个女子施以援手,他做不到! 顾谨冷冷看着他,略一思附,她已然看清了陆承修的伤。 就在他胸前的锦袍上有血丝道道,布料翻卷可见男子皮肉血迹,是被动物抓伤的。 顾谨皱了皱眉,伸手就抚上了男子胸膛,这两爪子的伤痕不算太深,但陆承修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故而显得格外严重了些。 卫毓川这才发觉事出有异,连忙下马上前:“王爷怎么了?” 顾谨淡淡敛目,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来,她重生一世事事思量周全,今日出门前特地带了金疮药在身上。 卫毓川不问其他,只接过了顾谨手中的药瓶,便蹲身下去细细为陆承修擦拭伤口。顾谨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觉得万物和谐,卫毓川是他未来的妻子,如此一来也不算越矩,若是没有姜柔疑的存在,那么一切都会很好。 顾谨回身去拿了弓箭,又转头问陆承修:“林中有狼?” 她年幼之时见顾好眠猎过狼回家,看那抓痕是吻合的。 陆承修闻言一慌,似乎看懂了顾谨要做什么,他连忙道:“顾小姐不可,野狼凶猛,就连小王也着了它的道。” 顾谨不言,只道一句:“不妨事。”便提着弓箭绕去了树后,这边卫毓川泪眼汪汪生怕弄疼了陆承修,一边担心陆承修的伤势,一边担心顾谨的安危,竟然进退两难不知该做什么。 顾谨玉靴踏了林中枯叶,心里的滋味也并不好受。 他不要她帮,她不想帮他,可最后她还是帮了他,这中间折损的,究竟是谁的骄傲? 顾谨闭了闭眼,她这一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杀了陆承修。 可却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第二十九章 猎狼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手里握着弓箭,力道不觉越来越重,似乎要将对陆承修的满腔恨意全部投注到这箭柄之上。 恨意满腔,无处抒发。 今日她折返回去,一箭便可要了陆承修的命,可她不能那么做。 陆承修倘若死在她的手下,那么卫毓川便成了未过门便克夫的丧女,父兄远在朔北会没有命活着回到汴梁。 她若冲动,连累的会是无数无辜之人。 那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这一世她不为自己而活,只为心中志向而活,为家族安乐而活,为生灵万千而活。 想到这儿,顾谨紧握弓柄的力道减了两分,但,她不愿意放过那只豺狼。 区区豺狼都能伤得了陆承修,她却伤不了。 豺狼虎豹这个词常常被人用来形容人间险恶,却不知豺狼与虎豹不同,豺最凶狠,狼最奸诈,都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动物。 如今不过下午,天色未晚,野狼都躲在树林深处,林子里头声势浩大,它们不会嗅不到危险的气息。 可它们还是出来伤了陆承修,顾谨猜测是因为陆承修身上有伤的缘故,旧伤未愈,今日奔波一日,难免有血腥味传到了野狼的鼻子里,于是他们便敢冒着危险,去袭击那受伤的人类。 同人一样,都是些恃强凌弱的东西。 顾谨顺着这曲径走了会儿,越走越觉得僻静,她脚步一顿,来了。 一只野狼悄悄从草丛后面探出头来,那双眼睛在阳光下也散发出幽深的光芒,狼牙一龇,状貌骇人。 顾谨觉得,这眼神很眼熟,像极了那些凶狠嘴脸上的歹毒眸子。 她执起手中的那把柘木弓,搭上那支羽箭,少女拉开弓弦,秋风卷起她的衣袂飘飞,在一片素光轻绿里,显出一份烈焰。 就如同她这一生。 走遍枯黄,始见烈阳。 只听劲风过,角弓鸣,白杨林里传来野狼嚎啕一声,惊了林里的陆承修与卫毓川,也惊了林外的陆归堂与商故渊。 陆归堂急急赶来,不顾马蹄脚踏这满地金黄,也无视倚在树下陆承修的目光。 “你没事吧?” 男子散漫的声音多了几分急促。 待众人定睛而看,却也跟着惊了心。 只见那少女一身云红,似烈烈秋阳,又卷着冽冽秋风,满身上下一腔孤傲,似秋菊落霜寒,红梅着雪意。 她是那样一个满身清霜的女子,却让人觉得心里气血翻涌,似乎看见她,就看见了一股豪情。 顾谨正缓缓向陆归堂三人走近。 以及那因为马不肯走而落在后方隐约可见身影的商故渊。 少女一身红装,分明是轻裙,却好似劲装,她走的缓,却更显沉重。 就在那红裙之后,拖着一匹狼。 那野狼脖子上插着一只羽箭,已然死绝,顾谨正拉着它的一根后腿,这狼颇重,顾谨身量小,有些拖不动。 陆归堂连忙上前两步,帮她抬了过来。 烈阳渐渐西移,陆归堂帮顾谨把野狼的尸体放在地上的时候,正有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在少女的眼角眉梢。 “吁——” 忽地传来烈马嘶鸣声,或说是倔马嘶鸣声,商故渊那匹倔马忽然开了窍,肯走路了。 顾谨淡淡瞥他一眼:“你来的正好,这狼我拖不动。” 言外之意,你自己跑来说要帮我们驮猎物,如今这猎物我拿不动了,你来驮吧。 商故渊一张俊脸顿时黑了下来,他堂堂盐务总督府的公子,能跟咸王称兄道弟的人物,还是生平头一次被这么一个小女子支使。 他看了看身边陆归堂的脸色,又看了看另一边陆承修和卫毓川怔愣着的目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那双玉色的眸子转了转,现出几分圆滑气。“好说好说好说,顾小姐的猎物,我这马巴不得驮呢!” 陆归堂脸色黑了黑。 那匹倔马的脸色也黑了黑。 顾谨将那匹狼交给了商故渊,便上前两步去拉卫毓川的手。 她不愿意看见卫毓川照顾陆承修,那总会让她想起后来那个她被姜柔疑害死的惨讯。 “五鼓声起,该回会场了。” 天色渐晚,方才她猎狼之时传来第五声鼓响,秋猎会的最后一场结束了。这话是对卫毓川说的。 “舒王受伤了,王爷自照看吧。” 这话是对陆归堂说的。按说上一世陆归堂同她一样,都是死在陆承修手下的冤魂,可顾谨面对陆归堂的时候心里头却提不起一丝惺惺相惜之意。今日陆归堂一只猎物也没打,全程溜着马跟在她身后,顾谨真要怀疑他是不是修养甚高的王爷,因他实在像极了一个无赖! 陆归堂懒懒一笑,眸子里这才显出来几分对陆承修的关心之意,他上前扶起了陆承修。 “皇兄无碍吧?” 陆承修冷着脸没回答。 第三十章 头筹 - 庭堂燕 - 白露瑭 今日会场之上令人大跌眼镜的事儿有三: 其一咸王殿下未猎猎物空手而归。 其二舒王殿下被狼抓伤悻悻而归。 其三宁国郡主险些摔马兴尽而归。 一时之间会场上乱作一团。 宁国公和郡诚公主忙不迭地上前去安抚女儿情绪,又要速传随行军医查看舒王伤势。 姜柔疑和席上倾慕陆承修的小姐们恨不得一头扎进帐子里去看看她们心尖上的舒王殿下到底有无大碍。顾湘和那群倾慕陆归堂的小姐们也恨不得凑到陆归堂身边,问问她们心尖上的咸王究竟为什么空手而归。 直到陆承修拢了拢衣衫,从那军帐里头钻出来,众人看他面色红润不见苍白,走起路来稳稳当当不见虚晃。后有军医出来拢了拢袖子,对宁国公夫妇回禀:“国公,公主,舒王殿下只是被抓伤了,微臣已经帮他止了血。皮外伤而已,不碍事的。” 宁国公闻言眼睛眯了眯,淡笑着点了点头。 “那便好,若是舒王在此出了事,那本公可真是难辞其咎了。” 陆承修淡淡一笑,凛冽的眸子里透出来些善意。 却只有顾谨注意到那军医咽了口唾沫,明显话没说完。陆承修半月前腰腹挨了一刀,今日军医查看他的伤口,定然发现了那道旧伤,只是今日人多,不能轻易说出来,军医是宁国公的人,事后还是会说给宁国公听。 不过,这同她都没有关系。 倒是那陆归堂转转悠悠,声称觉得年年秋猎会都夺第一的位子实在太过无趣,今年就想看看旁人的风采。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向了顾谨。 郡诚公主笑了笑,作为他的姑姑,对侄儿是有几分宠溺神色的。“你都这么说了,那咱们也不能干看着,这便开始吧。” 开始算算谁得了头筹吧。 顾谨同卫毓川站在一起,两名少女一个清寒,一个温婉,夺走了席上不少的目光。 他们认得出来,这便是先前那夺了头彩的少女,顾二小姐。 “咚——” 这将是今日最后一声鼓响,鼓响之后列在红旗之下的小将们便开始奔走各方,细细捡数着各队的猎物。 几个富贵公子猎得不少,却比不过中间站着的几位年轻将军,纵然如此,他们能够参与这场难得的秋猎会却也十分满足了。 中间两位小将军放眼过去猎得最多,今日他们另辟蹊径,对林子里的猎物看不上眼,反而专门去猎天上的飞禽,猎物里有两只老鹰,可谓重头戏。 这两位将军一个姓袁,一个姓惠,皆是依附宁国公之人。 满朝上下,顾谨最瞧不上的就是这二人,分明是热血年纪,男儿方刚,偏要行那依附权贵之事。战事吃紧,朔北百姓终日忧心惶惶,他们却占了将领的职位在朝里领着闲差,分明是武将,活的还不如文官。 世间终究只有顾好眠才是她眼里的英雄。 待那小将行到商故渊身边,看见他马背上的麻袋里装着的大大小小,几双眼睛露出精光,他们跟着国公多年了,秋猎会看过不少,还从没见过有人猎了这么多猎物呢,那马背上竟然栓了一匹狼! “是……是商公子!” 台上看众都睁大了眼睛看,今儿头筹,是商故渊? 只知道盐务总督家的公子素来能说会道,却不知他还有这等骑射功夫,赢了第四场的彩头还不算,如今头筹也要花落他家? 商故渊一下子被众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心里头颇觉得有些不适应。连忙摇了摇手从人群里走出来。 “商某不才,今儿猎手没做成,倒是做了个扛夫。” 拜陆归堂所赐! 众人闻言一齐挑了挑眉,扛夫,什么意思,帮人家扛东西的?可咸王已经说过他今日一物未猎,那商公子能是帮谁扛的? 今日会场上夺人耳目的事儿有一,便是商故渊接下来这句话: “商某在林中偶遇了顾二小姐和卫小姐,见两位小姐打的猎物颇多,便自请帮二位小姐拿了些。” 席上众人的下吧掉了两寸,尤以何氏和顾湘的动作最大。 众人此时心里都是同一个念头: 今儿秋猎会夺了头筹的不是咸王陆归堂,不是舒王陆承修,不是袁惠两位小将军,不是商家小公子,更不是宁国郡主姜柔疑。 而是顾元帅家的那个小庶女和卫丞相家那个怯懦女儿? 这可真是让人开了眼! 若要过个几年在让今日场上之人想一想当年有什么轰动汴梁的大事,那么顺昌二十三年十月初五这场秋猎会,该算头一件! 第三十一章 一句话倒了口风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是顾谨第一次,看到世人那或惊异或诧然的目光。 这份目光在她的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颗种子,她深切的明白也坚定的相信,这样的目光她还会看到一次又一次。 郡诚公主端庄的笑了,她把脸转向席间的何氏:“到底还是顾元帅和顾老夫人教女有方啊,你家如今前有顾小将军战场搏杀,后有顾二小姐力战英豪,你们顾家,可真是人才辈出。” 话里的顾老夫人指的是顾谨祖母,顾小将军指的是顾好眠,话虽是对何氏说的,言语里却没有赞她半分。聪明的人却都听明白了,你何氏还有个亲生闺女呢,堂堂嫡女竟被一个庶女压了风头,说出去不光彩。 何氏被这话噎得脸一红,她不是傻子,自然能够听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可上头同她说话的乃是公主娘娘,却是她长了十个胆子也不敢顶撞的。只得掬着笑意道:“殿下说的是,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本事,这也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福气。” 顾谨在下面听着,心里凉了几分。 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她要抢风头,她要活的不同凡响,就注定要面对郡诚公主这等高段位的女子。 话外在说顾谨不愧出身将门,话里却言顾谨不仅压了自家嫡女顾湘一头,还压了她的女儿姜柔疑一头。 妇人心思,往往难以揣摩。 顾谨本以为事情就要这样收场,却呼听身旁陆归堂说了话:“姑姑也觉得顾二小姐英气逼人吗,归堂也这么觉得。今日顾二小姐箭指苍穹,一箭夺了头筹,她踏马而来,好似席卷烈烈寒风,巾帼不让须眉一说,倒是确有其事。” 顾谨倒是没有想到,此时此刻这番境地,竟然有人能够替自己说话,那人还是陆归堂。 陆归堂是当今圣上嫡子,虽非长子,说起话来却往往比陆承修影响还要大一些。 今日会场里的官,大有一半存了从咸王之心。 堂堂咸王说了顾谨的好话,郡诚公主的热讽成了热誉,实打实地挤了个笑容出来。 “是啊,我早就说过天下女子不输男儿,怎么着,如今你们这般做爷的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这话若是寻常人说说,必得被无数英豪群起声讨,可如今说这话的乃是郡诚公主,莫说咸王,便是圣上亲自在旁边听了,那也要笑着夸一句:吾妹说得有理。 接过话茬的,是她的夫君宁国公。 宁国公权倾朝野,位比亲王,今日妇人话茬里头交锋他本不屑于掺和,但到底是咸王说了话,事情便该有个收场。“话说的都不错,顾家人才辈出,累代功勋,今日更有顾二小姐大杀四方,皆是我大贞繁荣景象啊。” 分明是个国公,素日里却被人当做亲王,如今一番话,倒是学起了圣上的语气了,真是好大的面子! 不过这番话既然出来,席上朝臣便没了话说,顺水推舟这道理,他们都是明白的。 陆归堂一句话,让汴梁城众人的口风,跟着倒了。 一时之间席上众人道贺声不绝,纷纷称赞何氏和卫丞相教女有方,却没人注意到顾湘一张脸已经黑的不成样子。 宁国公起身,从桌案旁取出一物,人声顿止。 四物剑,传于皇室,流自江湖,几番周转才回到了圣上手中,今日特地拿出来作为此次秋猎会的头筹。 众人惊惶之时,却见顾谨屈膝一礼:“国公抬举,只是臣女无功无德,只是同姐妹在猎场上赛了场马,受不起四物剑。” 她口中的姐妹不是顾湘,而是卫毓川。 众人闻言,看向顾谨的神情里便多了几分赞许,本以为这女子猖狂,如今看来却是知礼术的。 宁国公“嘶”了一声,“可你不要这四物剑,本公总要赏你些别的什么吧。钗环可喜欢?珠玉可好?胭脂可需?” 郡诚公主笑了笑,缓缓从发髻里拆解出一根红宝石发簪来,她道:“这是皇兄赏本宫的,今日就赠与顾二小姐吧。” 那发簪在斜晖里熠熠闪着光芒,顾谨却连看也不看。 “臣女今日能夺头筹,有卫家小姐相助是一回事,有商家公子帮携是一回事,最要紧的,却全因了这两匹马的功劳。”顾谨说着,手指向了她与卫毓川骑的那两匹马,那不好驯服的两匹闲马。 这话说的不假,今日顾谨和卫毓川能有此成就,全因了这马有灵性,能够嗅到猎物所在。又颇有也行,乱石枯林里也能健步如飞,才让顾谨毫不费力便夺了头筹。 郡诚公主挑挑眉,不露声色的收回手里的宝石发簪:“那你想要什么?” “臣女曾答应了这两匹马,若是能够助我夺得头筹,愿弃彩头不要,换这马群回归山林。” 第三十二章 名满汴梁 - 庭堂燕 - 白露瑭 弃彩头不要,放马群回归山林? 在众人听来,这实在是一句天大的笑话。 方才心里头还赞许顾谨的文武百官朝臣官眷们此时又换了一种想法,看样子这姑娘虽然身为顾元帅的女儿,却仍然有些小家子气。 到底是个庶女。 但这样的要求对众人来说却是最容易接受的,一把四物剑在她手里的确没什么用处,若真开口问宁国公要起什么钗环首饰反而麻烦。 郡诚公主嘴角的笑意略有些僵硬:“顾二小姐今日杀伐果断,临了却还记得要放马归山,倒是有意思的。” 顾谨心里冷冷一笑,世间万物都能分说一二,豺狼虎豹在山上袭击良善,野兔山鸡跑出来偷吃庄稼,都有它们不值得怜惜的理由,可那马儿有何辜? 这话顾谨咽下了,她如今的能力,还不能够和国公公主顶嘴。 郡诚公主见她没话说,便挥了挥手:“顾二小姐既然这么说,那本宫却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了,来人啊,去放那群马吧。” 一时之间众人起哄,尤其是那些官眷妇人,众口称赞郡诚公主深明大义,却似乎都忘了,为那群马换来了自由地人是下头站着的顾二小姐。 这样的嘈杂声一直持续到日沉西山,郡诚公主和宁国公道了声乏,这才带着女儿离去,顺便声称舒王受伤,特请陆承修上了宁国公家的那辆华车。 侯伯之家紧随其后,左蕊和成宝琴走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回头狠狠挖了顾谨与卫毓川一眼,却绝口不提那比赛的事儿。 公爵之后,便是百官,那百官之首卫丞相无视众人的作揖,只远远地走过来对卫毓川说:“川儿,随父回家。” 他大约是个慈父,眼神里头瞧不出喜怒哀乐,掠过顾谨的神色里却也看不出旁人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只让人觉得有些木讷。 顾谨知道卫丞相一家的结局,对这人却没有太多的了解,顾疆元是武将,又常年驻守朔北,同这些文官并没有太多的往来。 卫毓川在她父亲面前没有多少拘谨,却也礼数有加,与顾谨和陆归堂话别之后便随着卫丞相上了卫家的马车。 百官之首卫丞相一走,各文武朝臣便携着家眷纷纷起身,其中却有一个少女走在了众人前头,甩给后头的人一个哭天抹泪的背影。 顾谨张望了一眼……是顾湘沉不住气了。 与此同时,那些个长舌妇人们也开始沉不住气了。 “顾元帅果然是教女有方,顾家二小姐同顾元帅一样的豪烈呢!” “顾二小姐一介女流之辈,却能大杀四方,实在是令我等汗颜了。” “听说顾家三小姐已经同咸王殿下定了婚事?” “是啊,唉?顾二小姐还未许配婚事吧?” 一群妇人眼光如同饿狼,齐刷刷铺向了顾谨。 这些官眷大多是家里头有儿子还未成亲的,今日本就是存着相看儿媳的心思,而秋猎会上风头最盛的,自然就是夺了头筹的顾二小姐了。 顾谨生平第一次失去了控场的能力,好在云绦对她不离不弃,钻进了人群里将自家小姐拉了出来,方才还英气逼人的少女此时竟然被一群妇人弄得狼狈不堪,委实可笑。 “小姐,你没事吧?” 顾谨喘了口气:“尚,尚好……” 说这话的时候,那群官眷还在身后各顾各地说着,人群之外,还有两人正笑。 陆归堂不怀好意看热闹的笑。 商故渊满是同情不敢帮的笑。 顾谨冷冷地瞪了两人一眼,而后拉着云绦的手就跑,以防那些官眷追上来。 顾家的马车今儿来了两辆,分别是何氏母女和顾谨的,何氏方才追顾湘出去,此时已经驾了华车回去。 顾谨也没指望她们能够等自己,便和云绦去寻她们来的时候坐的那辆车,好在车夫还没叛逃,仍在车辕上乖乖等着。 顾谨与云绦匆匆忙忙上了马车,在众人的议论声里驾车而去。 这些细节注定是不为人知的,也传不到汴梁百姓的耳朵里。 但顾谨今日拿出了那将门虎女的风范,一举赢了秋猎会,让群臣百官瞠目结舌的事儿却传到了汴梁城的各个角落。 这一日之后汴梁城便热闹了起来,百姓们茶余饭后除了讨论讨论朔北战事和那些皇家秘辛,还多了一个话题,便是顾家二小姐秋猎会上大杀四方,力夺头筹之事。 那蜗居在顾府宅院角落里十六年的小庶女,褪去了一身怯懦皮囊,卷着冽冽秋风而归。 顾谨,名满汴梁! 第三十三章 拒之门外 - 庭堂燕 - 白露瑭 汴梁城作为大贞的都城,自然是举国上下第一繁华之处。 但今日这场秋猎会却也是举国上下一等一的大事,从汴梁城门口到西郊树林的路上陈列了百众将士,朝臣贵族在林子里头坐的腰酸背痛,这些兵将也在路上站的头晕眼花,倒算是都不容易。 拉顾谨马车的马比之她与卫毓川白日里骑的那两匹小棕马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踢踢拉拉一路走着,进了汴梁城的时候天边已经散开了晚霞。 晚霞欲醉,似火烧云起,玛瑙色泽晕开在马车窗旁之首的少女眸中。 今日的晚霞散的比往常格外慢了些,似乎是在为顾谨照亮回府的路。 她淡淡地想,今夜恐怕有一场雨。 …… 此时正赶上汴梁城百姓们收拾集市的时候,顾谨的马车一路掠过人生喧嚷处,往城北而去。 城北,朝臣府邸坐落的方向。 汴梁城几朝风雨,共登六位皇帝,繁荣两百余年,当今圣上在位二十三年,施仁政,安天下,唯独吃了那体弱的亏。 圣上年轻之时奋发图强,立志要平叛朔北战乱,清扫圭氏六部,日日勤于朝政以至于落下了头风顽疾,人到中年各种病痛一起发作,却日日忧心政事,夜夜不得安眠。 圭氏六部趁着圣上体弱在朔北越发放肆,纵然有顾疆元父子苦守北疆,却仍有朔北百姓哀声怨天。 圣上体恤百姓,这两年更加忧心战事,却终究力不从心,病倒在了床榻上。 朝中储君未定,立嫡立长之争在朝堂之上愈演愈烈,这当头儿,便由圣上亲妹的驸马,宁国公揽过了政权。 饶是如此,圣上依旧缠绵病榻,朔北依旧战火连天,朝堂之上依旧立嫡立长争论不休,汴梁城一片繁华的背后依旧有倾覆之险。 圭氏六部,早晚是个祸端。 “小姐,到了……” 云绦的声音传来,拉回了顾谨的思绪,到家了。 顾府,或说顾将军府,又或称顾元帅府。 如今百官之首卫丞相被宁国公压了风头,朝臣之中能受人尊敬的便不多了,但顾疆元算一个,因他手中握着十万兵权。 顾疆元妻母幼女皆在汴梁,得圣上恩赐,这座宅子比之寻常府邸的确是不小。 顾谨是庶女,生平从不走正门,马车便赶到了后院角门。 云绦上前敲门。 “二小姐回来了,快开门。” 无人回应。 云绦又敲了三声。 无人回应。 顾谨在马车里察觉到事儿有些不对劲,往日角门虽有家院值守,白日里却一直是开着的,天黑才锁。今儿天刚刚擦黑,且那家院定然知道顾谨还没回家,不该提前上了锁。 “怎么回事?”少女今日奔波一天,嗓音已经显得疲惫了。 那车夫是个老实人,见状琢磨了一会儿,便对顾谨说:“二小姐,想来是今日家中主母和小姐们不在家,这家院儿看门儿躲懒去了。不若……去敲正门吧?” 顾谨点点头,觉得此言有理,看守角门的那个家院年纪大了,倒是有躲懒的可能。她虽向来不走正门,却也没有庶女走不得正门的说法。 “去敲门吧。” 她吩咐的是车夫。 车夫应了一声,便要把马缰缠到门前的栓马石上。 许是那马一声嘶鸣,惊了内院之人,里头的人说话了。 “二小姐别去敲了,平白无故扰人清静。” 这不是那老家院的声音,是个婆子的声音。 刘婆子,何氏院里的。 顾谨闻言眼眸一落,长长的眼睫被门上灯笼微光打出影子,落在那清雪肌肤上,她的心里默默有了琢磨。 云绦却仍旧不明其意,扯着嗓门朝里喊:“刘妈妈,二小姐回来了,快开门让小姐进去呀。” 刘婆子嗤笑的声音:“哎呦云绦姑娘,怎么还二小姐二小姐的叫啊,咱们三小姐说了,这是要攀龙附凤的人物,名动汴梁的小姐,哪儿还敢让她进顾家门庭啊!” 云绦一张小脸瞬间涨红,今日小姐一举夺了头筹,分明是为顾家挣了光彩回来,她心里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刘妈妈要说这样的话呢。 顾谨听懂了刘婆子的话,也读懂了云绦的神色,她难得一笑,心里的猜测又明朗了几分:刘婆子来这儿守门是得了指示的,那人不是何氏而是顾湘,但何氏应该是默许的。 秋猎会上陆归堂多番同顾谨说话都被顾湘看在了眼里,如今她心里有气,倒是可以理解。 今日,她生平第一次被顾家拒之门外了。 第三十四章 收拢个车夫 - 庭堂燕 - 白露瑭 晚霞彻底散去,天边卷起一团暗云,远远地传出轰隆声。 顾谨的猜测没错,今夜恐怕有雨。 内院里刘婆子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大约是去向何氏和顾湘禀报她拦下了顾谨的事儿。 云绦望着天发出一声哀怨:“小姐,这可怎么办啊……” 夜风袭来,没了白日里骄阳的照耀显得寒意森森,顾谨忍不住裹了裹衣裳。 车夫见状想了个主意出来:“二小姐,要不俺从这墙上爬进去吧,夜风太凉,您不能在这儿吹着。” 顾谨闻言顺着去看那院墙,院墙还是蛮高的,车夫的话虽然有些可行,可偏偏让她想起不久之前大贞国的两位王爷先后爬上了这院墙,顾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罢了,主母与嫡小姐不让进,我还自讨没趣做什么。” 晚风吹的顾谨头疼,她环顾四周,顾府坐落在汴梁城的清净地段儿,近处倒是没有酒店茅舍可以落脚。 “小姐,天要下雨了,先去马车里坐坐吧。”云绦关切。 顾谨依言进了马车,天边又传来一声雷声轰隆,离得越来越近了。 今夜定然有雨,她可以与云绦在马车里对付一夜,车夫却只能在外面淋着。就算如此挨过了今夜,明早还是还是会找由头把她拒之门外,不用等到太晚,天一亮这辆马车就会被汴梁城的百姓引为笑谈。 “咱们去丞相府见见卫小姐。” 顾谨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今日之前她无依无靠没有朋友,今日之后她却结交了卫毓川。 秋猎会结束之时她看不出卫丞相的喜怒哀乐,但有件事却是顾谨可以确定的。 卫丞相乃是百官之首,如今却被宁国公欺压,今日顾谨同卫毓川联手,压的是宁国公之女姜柔疑的风头。纵然卫丞相是个迂腐木讷之人,心里头也只会欢喜不会恼怒。 因为顾谨清楚地记得,卫丞相同宁国公的政治路线是不同的。 所在道不同不相为谋,反过来说谋不同不相为道,卫丞相与宁国公注定不是一路人。 这个话题若是细细考量起来,便要论到所谓的自尊上。就好比后宫里头贵妃位大,却被不相干的公主抢了协掌宫闱之权,那贵妃性子再怎么温柔和顺心里头也定然是不高兴的。 后宫可比朝堂风雨,这话不假。 马车吱呀行走开的时候,已经有豆大的雨点落下来,车夫寻了一顶草帽暂且遮遮雨水,却也把马鞭甩的更急了些。 顾谨和云绦在马车里头坐着,受不到外头的雨点,却能听见雨水滴答声伴了马鞭抽打声入耳。 丞相府在城北偏东,路不远,雨天却不太好走。 颠簸了些许时辰,车夫勒了马。 “二小姐,咱们到相府了。” 顾谨撩开车帘看了看,外头雨幕已大,那丞相府却清晰可见。 到底是百官之首的府邸,是任凭宁国公府门前点多少灯笼也比不上的。 车夫颇谨慎,顾谨说了要来找卫小姐,他便照旧把车停在了角门。 “烦你去敲门。” 少女清冷,话也少,对车夫说话的时候却用了“请”字,按说她是小姐他是车夫,很是用不着如此客套的,但顾谨觉得这车夫人品不错。 今日她出门是这车夫一路送了去,且谨守着本分一直等到日薄西山又载了她回家,看到自己被拒之门外没有选择落荒而逃,而是帮自己出主意,却是个忠仆。 顾谨对他却实在没什么印象,但她这一世身边多个忠仆总是没错的。 车夫淋着雨去敲了卫家门。“有人吗,顾家二小姐来拜访卫小姐。” 远远地听见里头家院应了一声,只是雨天里他没守在门口,听见了恐怕也得撑把伞再从屋里出来开门,这空档,顾谨便问那车夫: “你怎么称呼?” 车夫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生的粗壮,看着也是个粗人,这样的人任人使唤了一辈子,从没有人问过他的姓名。 他便受宠若惊,连忙回答:“俺叫樊永,二小姐您叫俺樊大便是。” 穷苦人家兴这般唤名字,排行老几便见什么,意思是樊永在家排行老大。 却只是寻常人家,且举个例子,放眼大贞便没有人敢叫陆归堂陆四。 正想了会子题外话的功夫,那角门吱呀一声开了,青天雨幕里看不大清楚,顾谨却认出来那开门的人不是家院也不是丫鬟,而是另有其人。 卫毓川一身罗裙,手里撑了把油伞,看见顾谨探出头来便满脸兴奋,温软嗓音欢欣地唤了一句:“顾二小姐,你怎么来了?” 第三十五章 国公府的贵客 - 庭堂燕 - 白露瑭 雨声不歇,打在汴梁城的琉璃瓦上,倒是安了不少人的好梦。 宁国公府却不然。 这夜府里的下人忙忙碌碌,就连那门庭之内也守了一群禁军。 大内的禁军,圣上特地借给宁国公府的。 只因府上住了位贵客。 天色已晚,宁国公还在书房里头看书,桌上燃了上好的灯油,只一盏便照亮了他身处的这一方天地。 说是看书,其实也不然,两个时辰过去了,桌上的书还没翻动过一页。 府上的下人都知道,自打国公从西郊回来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连公主也不让进去打扰。 郡诚公主却也没有时间去“打扰”宁国公,她也有事要忙,此时正带了姜柔疑和几个伶俐的丫鬟在厨房里进进出出。 姜柔疑是骄生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今日头一回下厨,的确有些手忙脚乱。 她将灶台上的碗碟胡乱推给身边的厨娘,“你看着弄吧。” 那厨娘颤巍巍的接过了姜柔疑手里的碟子。 一碟点心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搁在平时姜柔疑要多少有多少,可今日不同,府上来了贵客。 “你要拴住男人的胃,就得拴住男人的心。” 姜柔疑不愿听母亲的话,她甩甩手上的水,大大方方往门槛上一座。 “就住这一夜,让他好好歇歇吧。” 郡诚公主没像姜柔疑一样随便就坐,只含着笑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今日那卫毓川你也见到了,能是你的对手?” 姜柔疑自得一笑:“和她父亲一样怯懦不堪,自然算不上。” “是啊,那你还不主动着些?你若喜欢便请承修在府上多住些日子,左右胡军医是你父亲身边的人,他若说承修伤重不能挪地儿,那他就不能挪地儿。” 今夜宁国公府上的贵客,是陆承修。 自打秋猎会结束之时郡诚公主将陆承修请上了姜家的马车,他便一路随着姑姑进了宁国公府。 不是不想拒绝,而是拒绝不了,便是所谓的盛情难却。 入府以后宁国公又传军医为他诊治了一番,说辞是陆承修应该在府里修养,不便再旅途奔波了,郡诚公主便借着这个由头留他在府里小住。 没什么别的意思,说到底是为了姜柔疑。 姜柔疑乃是她的亲生骨肉,自然不能随便找个人嫁了,要嫁就得嫁储君,日后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纵然如今卫毓川许了陆承修,顾湘许了陆归堂,却也都不打紧,说到底都是圣上口头一句话的事,只要还没成亲,不管是卫毓川还是顾湘都不是问题。 但陆承修和陆归堂二人之间选谁,郡诚公主也是下了一番心思的。 陆承修非嫡子,若要宁国公选个辅佐之人,多半是陆归堂合适些。陆承修生母早亡,但陆归堂的母亲却还好端端的坐在朝华殿里,那是当今皇后,威仪四方之人,性子也是威正,若是姜柔疑嫁给了陆归堂,日后陆归堂登了大统之位,姜柔疑这统领六宫的权利恐怕会事事受到太后的打压。 她是最疼女儿的,世人都知道,宁国公夫妇就这么一个女儿。 所以郡诚公主就把目光放在了陆承修身上,这些年在姜柔疑身边旁敲侧击,少女一颗芳心已动,便是认定了陆承修。 母女俩很高兴,顾不上秋猎会一日奔波疲累,便来厨房里头亲制点心,想着一会儿让姜柔疑送过去。 郡诚公主回头看了一眼那厨娘,又回声来安慰女儿:“好好好,你若不喜欢便算了,刚才丫鬟来通禀,承修屋里的灯还亮着,你去关切一番。” 不与人家洗手作羹汤,说说话总是可以的。 姜柔疑点了点头,这她是愿意的。 …… 宁国公府前院,蜡珞楼,府里头最精致的客房。 陆承修就被安置在了这儿。 天色已晚,雷声闷鸣,不一会儿便落下了雨点。 屋里,男子在案前坐着,胸腹腰间隐隐传来疼痛。 顾谨做事颇为细心,上一次他路遇刺客腰腹受伤,顾谨虽然没有为他请大夫,包扎的却好,本也快要好了,所以今日才肆无忌惮去参加了那秋猎会。 谁知就遇上了那么一匹恶狼,猛地扑上来不仅抓破了他的胸口,牵连着腰腹间的旧伤也复发起来。 如今雨日里,更觉得难受。 腰腹间的旧伤没有瞒过那个来给他诊治的军医,但他嘱咐过了此事不可说给他人听,可在军医眼里头,姑姑和国公却不是他人。 他本想秘守此事,不让他人知晓,再暗中探查刺杀之人,如今看来,却是瞒不了宁国公一家了。 第三十六章 舒王有苦说不出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院子里的雨声越来越大,让人觉得似有人在呜咽。 紧接着敲门声传来,陆承修挑挑眉,意料之中。 “是表妹吧,门没关。” 姜柔疑是陆承修姑母的女儿,按辈分该唤表妹。 门没关,轻轻一推便开了。 少女一人行来,此时早就换下了秋猎会上那一身轻装,一袭华裙流苏坠地,腰间佩环叮啷作响,裙角的提花洇了秋雨淅淅,绽开一袭烟雨色。 她收了油纸伞,伞上绘着的秋海棠同雨水一起淹没在了这长夜里。 “阿修表哥,你怎么样了?” 少女的声音传来一丝急切。 陆承修淡淡抬眸,烛火晃动间映出他一身孤松颜色,男子看向了推门而入的贵女,随后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阿修表哥怎么还在看书,仔细油灯熬坏了眼睛。”姜柔疑连忙上前,说起话来贴切到位。 陆承修似不经意地拂开她的手,从桌案后面转了出来,同她在案前共坐。 “雨天清净,左右我也睡不着,看看书也好。”他淡淡地道,说这话的时候瞥了窗外一眼,今夜秋雨颇大,大有瓢泼之声,雷声轰鸣不止,用“清净”二字来形容却是不太贴切,不过吵的人睡不着倒是实话。男子顿了顿,又道:“骑马射箭的本事,我是学不来的。” 姜柔疑闻言登时俏脸一红,将看书熬坏眼睛的话题放在了脑后。 今日秋猎会出尽了风头的是顾家那个小庶女,不光陆承修被狼抓伤吃了口头,自己还险些摔了马背。 姜柔疑紧接着转了话题:“表哥的伤怎么样了?你不该坐在这儿,该到床上歇着的。” 陆承修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间,令他在意的并不是胸前被狼抓伤之处,而在腰间那处旧伤。 狼爪不过皮肉,旧伤却近见骨。 但看姜柔疑的神情,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有旧伤之事,陆承修便将此事压下不提。 “承劳表妹关心,只是些皮肉伤,不碍事的。” 姜柔疑温顺地点了点头,男子说的一切她都会应和,这是母亲告诉她的。 姜柔疑正要再开口说些关切之语,忽然传来两声扣门声响。 而后是小丫鬟清脆的嗓音:“郡主,您蒸在灶上的点心好了。” 姜柔疑闻言一喜,连忙起身开门,亲自接过了小丫鬟手里的食篮子,里头有四盘糕点,还正冒着热气。 一盘核桃酥,一盘枣泥山药糕,一盘牛乳雪花糕,一盘芝麻小麻花。 正是姜柔疑在厨房里和面和到一半,而后撒手不管把全部工程扔给了厨娘的那四盘点心。 送点心的丫鬟很机灵,又或者说很了解姜柔疑,所以故意说成是姜柔疑的杰作。 总归厨娘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姜柔疑将那点心一一在桌案上码放开,雨气虽被门窗隔在了屋外,秋夜里却仍然洇进来深深寒意,这四盘点心上头氤氲着的热气竟不自觉暖了人的心肠。 “阿修表哥,我素来是下不得厨房的,今日特意学着做了些,你别嫌弃才好。” 贵门独女,自然是上得了厅堂却下不了厨房的。 陆承修看的出来这话有虚假,他也是个大富大贵之人,自小锦衣玉食惯了,生平只在顾二小姐的院子里头吃过些寻常食物。 如今面前这四盘糕点乍看之下精美绝伦,仔细看看更是妙不可言,定然不是姜柔疑做的。 陆承修捏了块枣泥山药糕,从顾谨那一方小院的回忆里走了出来,他回神,并没有驳姜柔疑的面子: “表妹怎么不一同用些?” 陆承修生性孤冷,姜柔疑在他面前也一直都是热脸腆着冷屁股,如今忽然得了这么一句看似关切的话,竟还有些受宠若惊。 她连忙点了点头,顺手捏过一块小麻花。 “表哥,柔疑有句话一直想要对表哥说。” 陆承修咽下那块枣泥山药糕,随即就听到了少女这句话,他跟着脸色一黑…… 他不想听! 父皇早就为他的婚事做了主,她虽对卫毓川没什么概念,却也并没有拒绝,这种类似于政治联姻的婚姻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但姜柔疑这些年来缠在它身边明里暗里的所作所为,他却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表妹,今日时辰不早了,该歇着了。” 自己今日受了伤才留在了宁国公府,说自己要休息了好让她把没说出来的话咽回去总是没错的。 却见姜柔疑耳垂珠粉,秋水盈盈,她抬头笑了笑,对陆承修说:“那我留下来照顾表哥吧。” 第三十七章 丞相府里好乘凉 - 庭堂燕 - 白露瑭 雷声轰隆一夜,终于在天亮的时候没了声响。 暴雨瓢泼倾盆,也在后半夜的时候成了细丝。 雨小了,却还在下。 庭下廊燕躲雨,繁荣着这处钟鸣鼎盛之家。 今日丞相府里头,也有一位贵客。 “相爷怎么还未归家,如此一来我住的反倒不安心了。” 少女换了一身清绿衣裳,比之昨日那身红装显得多了分清雅。这是卫毓川的衣衫,穿在她的身上却仍然遮不住那周身坚韧。 昨夜顾谨被何氏拒之门外,紧接着冒雨来寻卫毓川,卫毓川闻言欢欢喜喜亲自将她迎了进来,一夜雨声急骤,顾谨睡得并不好,早起的时候眼下多了云乌青,如今正用早膳。 早膳简单,只清粥酥饼,顾谨吃着却觉得津津有味,何氏不待见自己,连带着顾府厨子也不待见她,那饭菜实在不如丞相府的。 相府里头好乘凉,这一处好院落却让人住的舒心,若是顾谨心里头没有诸多烦恼便更好了。 顾谨本想着来相府做客总要拜访过了卫丞相,却不想到如今都见不到人,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卫毓川夹了一块子酸菜放入顾谨碗里,笑了笑:“父亲留在宫里公务,几日不归也是常有的事。” 顾谨那停在半空的手忽然一滞。 她昨夜来此,天色已黑,依卫毓川的话说卫丞相前脚从秋猎会回了府,后脚便有宫人传召进了宫。 如此情急,能是什么大事? 她翻遍脑海中全部的记忆,可十年前的事太过久远,就算真能记得也理不明白,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只知道龟缩在晚窗阁的小庶女。 能让顾谨有所猜测的,便是父兄夺回了缺月池的军报可能到了。 但那是一个好消息,且是军政上的要务,实在没有必要连夜召卫丞相进宫且彻夜不归。如今圣上龙体抱恙,朝政全握在了宁国公手上,又是什么事儿非要卫丞相亲去不可? 早起顾谨让云绦出门打听了一趟,宁国公夫妇自秋猎会回了家,便再没出来过。那便不是宁国公寻卫相,而是宫里的人。 卫毓川看着顾谨一副皱眉苦丝的神情,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模样要让旁人看到了该说我不孝了,自己的爹在宫里彻夜未归,我却不忧不思,你却在这儿茶不思饭不想。” 顾谨吸了口气,暂且放下心中那些忧思顾虑,陪卫毓川一起用早膳。 一场秋雨润色了丞相府里的一草一木,卫毓川的院子不同顾谨,是一处风景俱佳的宝地,庭前种了些百合花,正在绵绵细雨里吐着芳颜。 顾谨又用了两块酥饼,兴味索然。 “毓川,你瞧瞧这雨。” 卫毓川闻言也将脑袋偏了偏,在自己家里她便未饰钗环,这一回眸,正是清水似佳人,秋雨透颜色。 卫毓川笑了笑:“这场雨倒是有意思,看样子还有的下。” 顾谨眸光一亮,忽然生了警觉,她起身,清绿衣裳流淌出一串风华。 清秋正好。 她启唇,话里是忧思:“是啊,你也觉得这场雨有意思。” 这话听着像是闺阁女儿寻常之语,可惜说这话的人却是她顾谨。 那就不寻常了。 这场雨不像秋雨,昨夜雷声轰闷,雨水随雷而落,倾盆一夜今早才绝。可雷雨来的急去的也急,如今天已大亮,却仍有绵绵细雨不绝于耳,天边黑云滚滚,没有一点消逝的意思。 这不像秋雨,像春雨雷序。 窗外的雨水带来冷风,顾谨不住瑟缩一下,卫家宅子极好,卫毓川的院子也朝阳,屋里本是暖和。风这一吹,令顾谨一个激灵,精神都为之一振。 这雨让她想起了陆承修受伤一事,她清楚的记得陆承修亲口说过为何遭遇刺杀,湘北,平水患。 关于记忆力的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政事上她不知情,民事上却有一桩。 顺昌二十三年,湘北水患。 “别在那站着了,秋日里早晨凉的很。” 卫毓川看到顾谨孤清的背影,连忙出言关切,昨日一夜她二人联手赢了秋猎会,如今已经十分熟络。 顾谨回身,淡淡笑了笑,却没对卫毓川说她心中所想,只道:“我来相府做客实在唐突了些,既然相爷不在,不如早饭后你陪我去给卫夫人请安吧。” 顾谨口中的卫夫人指的就是卫丞相的发妻,也正是卫毓川的母亲。顾谨从未见过这个人,但隐约是听过些坊间对她的赞美之言的。 像卫毓川这般温婉似水的女子,她的母亲自然也是仁慈典范。 第三十八章 留得枯荷听雨声 - 庭堂燕 - 白露瑭 一顿饭用的颇快,卫毓川搁了筷子,便有数个丫鬟进来收拾了碗筷。 “我母亲最是和善,原也不必去见她的,从前我姑婶家的姐妹来了也很少去,因我母亲爱清净。你好不容易离了你家后院的腌臜事,同我在屋里享享清福不好?母亲那边我已经让燕草知会过了。” 燕草,卫毓川的丫鬟。 顾谨笑着挽了卫毓川的手,笑道:“人活一辈子,还不是水里来火里去的,有多少清福能享。” 这话颇有深意,卫毓川一时听不明白,在她看来闺中日子安稳舒坦,出阁之后夫妻和睦,为人母亲子女孝顺,便是女子的清福了。就如同她母亲一样,便是个享清福的女人。 顾谨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少女脸上淡淡的疑惑之后满是温柔和缓,自然不忍心同她说日后风雨交加,甚至可说惊涛骇浪。 一步错,步步错。 绵绵秋雨还下着,两个少女共撑了一把油伞。 卫夫人住在主院,从卫毓川这儿走过去不过盏茶功夫。 卫毓川柔言几语,顾谨对卫夫人有了个粗浅的了解。 卫夫人姓邱,乃是邱老太师的女儿,邱老太师如今在润州定居,并未领实职,但年轻之时却是做过太子太师的人。 那时的太子,便是当今圣上。 邱老太师文可舌辩天下事,武能指手摘星辰,乃是圣上最敬重之人。 听闻圣上身体抱恙之时本想要将朝政大事交给邱老太师帮衬,却因老太师不愿再涉足朝堂政事,便回了润州老家安享晚年。如此一来朝政大事才被宁国公大包大揽了去。 顾谨忍不住叹了口气,卫丞相乃是邱老太师的亲女婿,若是当日真的揽了朝政大权,自可以助力卫丞相坐稳那百官之首的位子。 但他却没有,并不是同女婿女儿不睦,而是邱老太师刚正清明,不愿以古稀之年手揽重权,这才有了朝中如今的局面。 卫夫人乃是邱老太师幺女,自小便受到父亲熏陶,是个极清高极和善的女子。 终究是卫毓川幸运,有慈母做娘,慈父做爹。 卫夫人所居主院名为齐眉轩,金漆勾勒的牌匾挂在那门庭之上,不是扁牌铺子里匠人打造出来的手艺,倒像是自己拿着金漆描摹的。 举案齐眉,寓意极好。 丞相府里的陈设比之顾将军府还要繁杂些,又许是顾宅颇大才显得比丞相府空旷了些。 齐眉轩里有一小方湖泊,秋雨正密,湖水之上漾起微微涟漪,卷动之处有游鱼嬉闹,为这秋意沉沉的园林点染了一抹金红。 这时节湖里的荷花已然尽数枯萎了,却仍有荷茎婷婷,引着枯色泛了满园。 留得枯荷听雨声。 卫毓川见顾谨直盯着那荷塘看,便意会到她是在看那枯荷,于是歉意的笑了笑: “哪成想今儿有你这贵客来,大雨天的母亲也没吩咐下人清理,待天晴了便教人将这枯荷去了,瞧着碍眼。” 最后两句话是说给燕草听的。 这丫鬟瞧着年龄比卫毓川还要大些,自然也就比顾谨身边的云绦稳重了不少。她淡淡应下:“是,小姐,待天晴了奴婢亲自去找小六尤来。” 小六尤是卫家门房的儿子,年龄小些,自然灵活。 卫毓川却觉得这个主意不好:“那小子毛手毛脚的,一不留神把我母亲这池子荷花薅干净了也说不准,这花来年还要开的,小心为妙。” …… 主仆二人讨论着要找谁来清理池塘,顾谨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不由地泛起了一层酸涩。 钟鸣鼎食之家,是最在意这等枯烂之物的。 可哪一家的繁荣背后没有这样一处烂污呢,就连眼前这片枯荷也曾是香远益清之物。 就如同如今的大贞,眼前一派繁荣景象,却有朔北民众正历经硝烟战火,湘北百姓正遭遇水患逃离,偌大的汴梁城里也有无数的勾心斗角——朝堂,后宅,比比皆是。 她冷冷开口:“想要去干净就不如连根拔起,若要夏日里留着它在这儿吐芬芳,秋日里又嫌它在这儿碍了人的眼,那便不如不种。” 飞鸟尽,良弓藏。 这让她想起了上一世顾家的遭遇和那位过河拆桥的陆承修了。 卫毓川闻言抿了抿唇,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本以为是顾谨看着这枯荷碍眼,如今看来怎么又成了自己多事了? 顾谨轻轻拍了她的手,她方才情绪拿捏的不到位,将上一世的哀怨牵连到了卫毓川身上,恐怕是吓着她了。 “我们进去吧。” 第三十九章 卫夫人 - 庭堂燕 - 白露瑭 “我们进去吧。” 顾谨说这话的时候不觉把语气放缓了下来,卫毓川见她不在执着于那枯荷之事这才放下心来。 卫毓川眼尖,抬眼就看到了一人端着汤碗从一侧厨房出来。 “李嬷嬷!” 那被卫毓川叫住的婆子连忙驻足,看向卫毓川的神情有些惊喜。 此人姓李,乃是卫夫人身边的婆子。 李嬷嬷赶忙从连廊转了出来,笑问:“小姐怎么过来了,不是说今早不陪夫人用膳了吗?” 卫毓川笑了笑,“李嬷嬷,这位是顾家二小姐。” 李嬷嬷这才把目光看向了顾谨,只见伞下少女一身清绝颜色,背衬一天秋水,眸含万里清晖。 她不由地怔了怔,这般好颜色,却是世间难见。 “原来这位便是顾二小姐,昨儿我们家小姐回来同夫人说起秋猎会上的事,对您可是满口称赞呢!” 听说卫夫人喜欢清净,昨日秋猎会压根没去会场,遂没能亲眼得见顾谨英姿。 卫毓川眨了眨那双美眸,问道:“李嬷嬷,母亲怎么这个时辰才用膳?” 李嬷嬷手里头端着托盘,托盘上盛了碗盏。 李嬷嬷闻言一急:“哎呦,忙着同小姐说话险些将夫人的药膳忘了,二位小姐快随老奴进去吧。” 卫毓川同顾谨护看一眼,眸底都有些疑惑神色。 顾谨自然不知道卫夫人身子不爽利,早膳后还需加用药膳,奇怪的是卫毓川却也不知道。 “母亲是身子欠安吗,怎么用起药膳来了?” 李嬷嬷身后,传来卫毓川急切关切声。 屋里,卫夫人正在那软椅上微微靠着,闻言抬眸看了过去。 其人面容同卫毓川颇为相似。就连气度也是如出一辙,为人妇为人母却不见风霜洗礼,只那眸子比少女沉静了些,可见的确是个幸福的女人。 她看着女儿急急过来,柔柔地笑了笑:“不打紧的,昨夜雨大,许是着了风寒,今早起来头痛。” 说这话的时候,她伸手接过了李嬷嬷递过去的药膳,看着像是一碗寻常的清粥,却隐隐有药香传出来。 卫毓川皱了皱眉,话说给李嬷嬷听:“该给母亲请个郎中来瞧瞧才是,要不就去太医院递个牌子。” 依照朝例,汴梁城里的官员之家若有病有灾都可往太医院递牌子,尤其是卫丞相这等高官贵爵之家,太医院里的太医巴不得日日都来巴结。 却见卫夫人甚是清淡,她淡淡舀着药膳入口,笑道:“不过是头疼脑热而已,哪儿劳烦太医院的太医了?如今圣上的龙体才是咱们大贞一等一的要事,太医们眼看要住在宫里了,我哪里敢去掺和。” 卫毓川撇了撇嘴,对这话有些不满意,好在她修养极好,仍旧是淡淡笑了亲到卫夫人跟前接过了药碗。 亲侍汤药,体贴入微。 卫夫人喝着药,顾谨也就一直没有出声,颇为拘谨在厅里等着。 一碗药膳并不多,卫夫人虽未对顾谨言语,却也注意到了今日卫毓川身后有客,三口并作两口便将那药膳用完了。 卫毓川方把药碗交给了身边的李嬷嬷,正要开口引荐顾谨,却听身边卫夫人已然出了声。 “这位便是顾家小姐了吧,早听我儿说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极出挑的孩子,只怪我这身子拖累了,让你久等了。” 卫毓川这才一回神,早起她让燕草来回禀过顾谨来做客之事,母亲自然知道了她是谁。 顾谨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卫夫人这般年纪的妇人她前世今生都见过不少,她与何氏和郡诚公主的年纪有些相似,顾府后宅那几个小妾虽年轻了些,性质却也差不多。 只不过卫夫人的气度性情却是她人比不上的,今日顾谨来访,乃是晚辈像长辈请安,寻常家的妇人大可以拿捏拿捏主母的做派,慢慢悠悠喝了药再问来人是谁。 卫夫人却慈缓,昨日秋猎会上的事卫毓川定然一五一十地说给她母亲听了,卫夫人摆明了是个清雅谨慎的女子,顾谨大杀四方出尽风头,看着像是一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却能得卫夫人正眼相看,的确让顾谨心里暖融了几分。 顾谨屈膝行礼:“请卫夫人的安,顾二来的唐突冒昧,夫人不责怪便好了,哪里担得起夫人的客套话。” 卫夫人看了身边的李嬷嬷一眼,李嬷嬷会意,连忙带了两个丫头去搬椅子。 卫夫人直等顾谨和卫毓川都在自己身边落了座,这才又开了口。 “担得起,担得起。我儿素来被那些王公贵女欺压,昨日却得你慷慨解围,试问哪个做母亲的会不欢喜此事。” 第四十章 初知庙堂事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微微点头,原来卫夫人是挂念着自己帮卫毓川一事。 细细想来她心中却还有些不放心,她今日特地让卫毓川带自己到齐眉轩来并不是单单为了拜访卫夫人,却还因着卫丞相之事。 她不敢冒险,便又多问了几句:“原想夫人是不谙世事之人,却能深知昨日之事,夫人态度,倒是让顾二心里生了憧憬。” 卫夫人闻言怔愣了两下,她原以为能以一个庶女身份同郡主小姐们争锋的姑娘该是一个直爽性子,如今却又说出这么一番弯弯绕绕的话来,倒是有趣。 她淡淡笑了笑,声起温润: “我素来不太喜欢那些俗事,秋猎会那等集会也一贯不去,你这孩子不必拿话来试探我,我虽是官眷,却也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 这话倒是让顾谨觉得有些意外,她素来知道卫丞相为人有些木讷,但贵在正直刚正,又深知卫毓川性情柔软,是个柔情似水的大家小姐。 却不知,卫夫人是个真性情,柔情自有,率真不失。 顾谨笑了笑,这一笑,略带歉意。“顾二原本以为卫夫人是高官臣妇,该是最谨慎细心之人,不该喜欢我这种猖狂性子的,如此看来,倒是我多心了。” 不待卫夫人答话,便有卫毓川上前拉了顾谨的手:“那你可真是多了心了,我母亲最是和善,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公正仁慈,怎么会像那些人一样有满肚子弯弯绕绕的心思。” 那些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卫夫人也跟着一笑:“你这孩子无须忧心这么多,你同我儿交好便多来玩玩,你家主母不待见你,我丞相府却欢迎。” 直到这些话说出来,顾谨才放了心。 她屈膝行礼,终于将话题拉向了正轨。 “卫夫人,顾二今日特意让毓川领着来拜访您,实则不是为了礼数周全,而是为了更要紧的事。” 卫夫人同卫毓川互看一眼,皆有些疑惑。 顾谨吸了口气,往身后那软椅上坐了,这才缓缓开口: “卫夫人,我听毓川说卫丞相自从昨日秋猎会上回了府,便被请进了宫,直到此时尚且不得回府?” 卫夫人闻言神色松了松:“哦,原来你说的是此事,那却没什么好忧心的,相爷公务繁忙,常常有在宫中留宿的时候,不打紧的。” 她以为顾谨是在杞人忧天,换做任何人都会以为顾谨多心思,终究是后宅院里的小庶女,为官为将的父兄又远在朔北边关,要她有如何通天的能耐也难以知晓朝堂中的事,更难知道卫丞相会有留宿宫中的时候。 却见顾谨叹了口气,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且有理有据: “方才夫人说不愿意请太医,可是因为如今圣上体弱多病,太医们日日都在皇宫里靠着?” 母女两个怔了怔,一齐点头。 圣上病了一年有余,这是举国上下都知道的事,也正是因此,圭氏一族才会猖獗至此。 “既然如此,圣上已经体弱多病,到了这种身边离不开太医的程度,又哪里有力气来忧思朝政?” 卫夫人眉头一皱,隐约觉出有些不对劲儿来。 “你这话的意思是相爷不是被圣上的人叫进宫的?那还能是谁?宁国公?” 顾谨淡淡敛目,将目光落向了窗外。 “云绦,你进来。” 云绦方才并未进屋,而是和燕草等在门外。 听到顾谨的传唤,她连忙推门进来,院外绵绵细雨未绝,小丫头的身上沾了雨雾迷蒙。 她眨眨眼睛:“小姐,您寻我?” 顾谨点点头,却并不着急吩咐她,而是再一次看向了卫夫人:“夫人,今儿早起我让云绦出门去打探了一件事,若是夫人肯信任我,便请放心听一听。” 卫夫人点头,手机捏的的帕子却紧了紧,她看向云绦,声音旧柔:“你说。” 云绦自然就明白了顾谨特意叫她进来又特意要她说的事情是什么。 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才一五一十地将早晨的事道尽: “禀夫人,今儿早上我们家小姐特意让奴婢到街上去转了一圈,为的是打听打听宁国公自昨日秋猎会之后的去向。国公虽是贵人,却也容易打听,便得知宁国公与郡诚公主昨日自从回了国公府便再也没有出来过,只因舒王殿下在国公府小住。” 卫毓川听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只在听到“舒王”二字的时候眸色一变。 卫夫人却听的明白,意思是说宁国公一直在府里作陪陆承修,压根儿没有进宫,相爷不是被宁国公叫走的! 第四十一章 忧患 - 庭堂燕 - 白露瑭 可圣上病重不理朝政,如今朝政又全部揽在宁国公手上,除了宁国公,还有谁能使唤的动内廷里的宫人,又有谁能堂而皇之的将卫丞相叫去处理公务呢? 卫夫人的面色瞬间白了起来,“这,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再去看看天色,已然是上午的时辰,早该到了百官散朝的时候,院里只闻秋雨声淅沥,却没有半个人影。 卫夫人一颗心不由地慌乱了起来。 卫毓川眼看着母亲的神色变得焦急了起来,心里也涌起一阵不安,她似乎明白了顾谨执着于父亲未曾归家一事的缘由。 “李嬷嬷,你让车夫去套车,我要进宫去探望相爷。” 卫夫人终究没有辜负顾谨一番期望,只是片刻的焦急过后,她的心里就拿定了主意。 今日不论是相爷真的在宫里头勤务公务,还是宁国公有意扣留宰辅,亦或是圣上真的有事交代,她都要到那大内皇宫里亲眼看上一看,自己夫君的生死总要由自己知道。 依着朝律,卫夫人这等高官的亲眷平日里也可出入后宫向皇后请安,只需提前递个牌子,只是妇人不可行走前朝而已。 卫夫人不爱热闹,更恨巴结,便很少行此事,也有另外一层原因,便是当今皇后,也是陆归堂的母亲同样是个不爱热闹的人。 但今日卫相恐有险,卫夫人自然也就沉不住气了。 李嬷嬷知道事情严峻,连忙应下了就往门外去,连搁在桌上的空碗也来不及收拾。 卫毓川紧步上前挽了母亲的胳膊,柔声道:“母亲,不若女儿陪您一同去探望父亲吧。” 卫夫人拍拍她的手,脸色愈发不愉,今日相爷若是真在处理政事也就罢了,若是有什么灾祸,牵连的便是整个卫家几百口人。 她虽是内宅女子,却也看遍了世家大族的兴衰沉亡。 旁的都可以不顾,却不可以不顾卫毓川。 她拍了拍卫毓川的手背,而后再次看向了顾谨,这一看,目光里尽是哀求: “好孩子,今日幸得你提醒,但事出匆忙,我只怕安排不了我儿去路,若你肯,能否请你护她一时?” 若是卫丞相真到了要削官夺爵的地步,顾谨这等小庶女是无论如何也护不了卫毓川周全的,但说来可笑,这等时候顾谨竟然成了卫夫人唯一可以依托的人。 顾谨并不答她,只开口道:“顾二知道夫人如今心里头忧心的是何事,但也请夫人稍稍宽心,如今大储未定,嫡长之争仍在不断上演,这当头儿一国丞相不会有事。” 这话虽然有理,却难以压过卫夫人心头的焦虑。 顾谨抿唇,她看向窗外连绵的秋雨,今日卫丞相在宫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她的确说不好,但如今这样的多事之秋,卫夫人的担忧却可安抚。 顾谨压下心头对湘北水患一事的看法,他有心要助卫丞相,却也得一步一步来。 “夫人若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如此趟进宫让我陪您一起去,多一个人也好多出出主意,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能有个跑腿的助力。” 卫夫人愣愣看着她:“你,你能有法子?” 顾谨微微敛目:“纵然没有法子,却也有父兄手握兵权,如今朔北战乱是圣上心头大患,或许能有助力。” 卫夫人闻言又一怔。 如今朝臣之中地位最稳固的不是卫丞相也不是宁国公,而是那手握重兵的顾疆元。 历朝历代都是文臣舌辩朝堂,武将征战沙场,战事一平武将封候拜将的同时也就成了闲散官员,没了实权。 但如今却是战乱之时,是顾疆元一人可顶大半文官之时,那远在朔北的武将之家,却是不容小觑。 直到想清楚了这一点,卫夫人那颗慌乱的心才总算是定了定。 “如此,就得劳你陪我进宫一趟了。” 这便算是答应了顾谨。 顾谨点点头,正巧那李嬷嬷来敲门声称已经备好了马车,却呼听卫毓川急呼。 “母亲,我也要同你们一起去!” 卫夫人脚步一顿,颇为关切地看着卫毓川,“毓川,顾小姐说的对,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不管发生什么事儿,圣上也不会随意处置你父亲这等权臣,你就安安心心在府中等着我同顾小姐一同进宫去探望你父亲一番,只要没什么事,我们便回来了。” 秋雨呜咽里,传来少女抽噎声。 那宫里水深火热的人是她父亲,如今要身赴火坑的,是她母亲。卫毓川一个孝女,如何能够坐看? 第四十二章 皇宫走一走 - 庭堂燕 - 白露瑭 “夫人,便让毓川同去吧。” 出言帮卫毓川说话的仍旧是顾谨。 顾谨本想着只要此番能够随卫夫人进宫,她便有力能够帮过卫家过这趟难关,亦或是说帮湘北百姓过此难关,卫毓川去与不去都是不打紧的。 可当那少女一双眸子含着秋水盈盈,满眼恳求的朝顾谨看过来的时候,顾谨的心头还是颤了颤。 这样一位温软美人,便是她这等重活一世的女子也招架不住,试问上一世那陆承修究竟是如何忍心将这样的未婚妻子弃之不顾的? 顾谨想到陆承修,心头忍不住又泛起了不适。 “夫人,其实您心里头心知肚明,纵然如今邱老太师在润州赋闲,在圣上的眼里却仍然是启蒙恩师的尊贵,举朝上下无人敢动邱家,邱家若动,便等于打了圣上的脸。您忧心卫丞相境遇,却不知道关心则乱,事情远远比我们想象中的好很多。” 这番话如今听来颇为在理,却也只是放在此时受用,毕竟这个时候举国上下除了顾谨再也没人知道圣上的病还能撑几时,有圣上在,邱家连着卫家便可共有荫蔽。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就好比上一世圣上刚刚驾崩,姜柔疑便迫不及待得害死了卫毓川,紧接着卫家倾覆,邱家也连带着成了喧喧人潮里不知衰盛的门庭。 但顾谨却有必要来用这番话来安慰卫夫人和卫毓川,今日举国有难,全因她一人的猜测,若是卫夫人因此失了分寸,恐怕会得不偿失。 遇事先冷静,这是她再世为人得出来的经验。 卫夫人听了这话,那紧皱的眉头才再次松了松,危急关头她却忍不住问一问顾谨:“你家父兄常年在朔北边关,听闻你家那个主母也是个寻常妇人,却又是谁教了你这许多道理?” 不怪卫夫人疑心,顾谨这等年纪的姑娘能把花绣好了已然是骄傲之事了,就连相府独女卫毓川也几番听不懂顾谨今日言语,她却能把朝政之事说的头头是道? 顾谨微微一笑,深知如今并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夫人,您若觉得顾二说的在理,是谁教的又有什么打紧,当务之要,还是要去探望相爷。” 卫夫人一个恍然:“是是是,既如此,咱们快去吧。”这句咱们里,包含的还有卫毓川,她怕卫毓川吓坏了,便又加了一句:“难为我儿孝心。” 顾谨微微敛目,随着卫毓川母女二人出了丞相府的门庭,秋雨在油纸伞上绽出翠色,清音寸许,勾起的是她多年的深深哀怨。 没有谁是天生的政客,她不过比世人多了番遭遇,亲眼看过储位争锋,看过家族覆灭,看过亲人惨死,枕边人无道。 她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学会了权衡利弊的关窍。 一番心思还不曾想个大概,便有丞相府的车夫在外面轻唤:“夫人,到了。” 卫夫人急急地掀了马车帘,露出秋雨水雾里兀自兴盛着的大贞宫廷。 绿瓦红墙洇了水色,绵绵秋雨润洗这这座百年皇城,这一幕寻常人瞧见了或许会就觉得惊叹,惊叹皇城富丽,皇权至上,在顾谨眼里,却只剩下了恍惚。 这就是皇宫,囚禁她八年之久的牢笼,那内廷里有着无数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以及,故人的幽魂。 如今她回来了,顾谨不知道这算不算故地重游,却只有她自己的心里知道,这番滋味,并不好受。 卫毓川意识到了身旁顾谨的情绪,她柔声问:“二谨,你怎么了?” 顾谨回神,歉意一笑,答话里用了最寻常的理由:“生平头一次见到这皇宫大院,竟不自觉有些紧张。” 卫毓川贴心地挽了她的胳膊,轻声道:“你是秋猎会上连舒王咸王都能赢的人,可别叫这座冷冰冰的王城吓住了。” 顾谨觉得她这“冷冰冰”三个字用的极好,里面有着无数生灵,却好似没有一丝人世间该有的温情。 不过那是陆承修称帝后的皇宫,如今这琉璃瓦下头,或许还能听到人笑语。 卫夫人在前听到了两个少女的对话,她便也出言安慰顾谨,语气里头没有多少欢喜,却也比之常人显得多了分平静,只那嗓音还有些沙哑,她还是个着了风寒的人。 “是啊,既然走到了这儿,便没什么好怕的了。咱们不能贸然往前庭去,得先去后宫探探皇后娘娘的口风。” 这话说的不只是顾谨,也是她自己。 第四十三章 位主中宫 - 庭堂燕 - 白露瑭 听说皇后宫里,一年四季都有百花盛放。 顾谨一行到的时候,远远地便闻见了中宫里头传出来的秋海棠香。 秋海棠这样的草木素来是没有香味的,可不知道是因了什么缘故,或因皇后宫里群花争艳,海棠无香却也吐芳;或因秋雨浸润,海棠无芳却也绽蕊。 淡淡的草木香气氤氲在青天水雾里,迷蒙了一世光阴。 此时位主中宫的皇后娘娘乃是当今咸王陆承修的生母,其人洒脱大气,乃是将门里的虎女,如今国舅爷李将军正在定州驻扎,正行平匪之事。 多事之秋,内忧外患,将军们也甚是辛苦。 今圣嫔妃不多,故而子女也少,皇子只有陆承修与陆归堂二人,公主却多些,单说李皇后的嫡出之女便有三人。 上一世,几位公主在陆承修登基之后或远嫁、或和亲、或用来笼络朝中官员,终归和她一样,成了一份筹码。 但李皇后其人,顾谨却是没有见过的。 昭告天下的谕旨里说李皇后崩于陆承修继位前夜,声称是自今圣驾崩之后日日忧思过度而亡,那时候的顾谨一腔天真情怀不疑有他。如今细细想来,那般英烈的将门虎女,怎么会因忧思过度而没能坐一坐太后的位子? 背后的始作俑者究竟是宁国公还是陆承修,顾谨不敢确定,但那段前尘往事却也让她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 顾谨同卫毓川一路随着卫夫人到了皇后的寝宫——凝华宫,如今这时辰该是用午膳的时候,皇后应该在宫里。 凝华宫在这座偌大的皇宫里并不显得渺小,反而成了整座后宫里头最为恢弘的宫殿。 檐廊之上的琉璃瓦在雨丝的浸润下显得通透清旷,这让顾谨想起了清秋九月的天,繁华还未落幕,却也天低云淡最风华。 宫门口,两排侍卫一字排开,秋雨落在他们的衣冠铠甲之上,却不见人影晃。这是宫里的禁卫军。 宫门开着,朱红漆门上浮沤钉细细码着,如金刻玛瑙,只剩庄重与华贵。 “朱内监,皇后娘娘可在?” 宫门口守了个老内官,看着年纪有些大,穿的衣裳却是金线捋的纹,这是一等内官才能享有的殊荣。 卫夫人不是头一回进宫觐见皇后了,自然认识皇后身边的总管内监,如今正请他通传。 顾谨敛了神色,她并不是认识朱内监这个人,她入宫的时候宫里头的宫人已经被悉数换过了,那时候这人是死是活,她并不知晓。 朱内监看见来人是卫夫人,遂堆起了满脸的笑意,他开口,声音尖细: “呦,相爷夫人怎么得空进宫来了,瞧瞧这雨天路滑的景儿,您怎么也不提前往宫门口递上牌子,杂家好派了步撵接您去。皇后娘娘正在里头用膳,杂家这就给您通传去。” 卫夫人一行今日的确来的有些匆忙,是临时递了牌子进来的。 顾谨忍不住撇了撇嘴,这朱内监说话她还真有些受不了,太油腻了。 朱内监去的极快,带来的却并不是什么太好的消息。 他浮尘一扫,便算是向顾谨三人行了礼。 “不巧了卫夫人,您今儿来的巧,正赶上咸王殿下在里头陪娘娘用膳,娘娘说咸王少进宫,好不容易有母子共膳的时候。恐怕……得劳烦您和小姐等一会儿了。” 尖细的声嗓再一次让人觉得油腻。 今日在凝华宫门口的共有六人,除了卫夫人母女和顾谨,还有她们各自带的丫鬟奴仆,正是云绦燕草和李嬷嬷。 顾谨穿的是卫毓川借给自己的衣裙,衣衫虽不算华丽,却也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是小姐衣裳,朱内监这等深宫里活了一辈子的人自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卫毓川他是见过的,却不知道顾谨是何人,又没听说过卫丞相家里还有别的小姐,看向顾谨的神情就变得复杂了些。 凡有朝臣获罪,朝臣官眷便都会拼了命的往皇后宫里走动,有时病急乱投医挑了自己家的漂亮姑娘献给圣上也是常有的事儿。 如今卫相虽未获罪,却也被圣上叫进了勤政殿日夜不出,卫夫人忧心也是有的。可令朱内监想不明白的是,就算卫夫人挑了好看的姑娘想要献给圣上,那也该往勤政殿去才是,带到凝华宫来算怎么回事儿。 卫夫人赔了笑脸笑了笑,应声道:“娘娘与咸王殿下母子情深确是令臣妇羡慕的,不碍事儿,我们在这儿等一等便是了,有劳朱内监了。” 第四十四章 皇后娘娘一顿饭 - 庭堂燕 - 白露瑭 那朱内监笑眯眯地退到了屋檐下,方才说话间卫夫人一行撑了油纸伞,他却是生生淋着的,如今把那眼睛一眯,不再往卫夫人处去看了。 顾谨同卫毓川母女互看几眼,心里头并不晴朗。 今日皇后并没说不见卫夫人,那事情就没有到太糟糕的地步,但朝臣命妇若有求见,皇后可命她们等上片刻,可到偏殿,可到花厅。 如今朱内监却并没有请几人进宫门,只让三人携着丫鬟撑了伞在宫门口等,若是晴天也就罢了,偏偏秋雨绵绵,不经意间就会淋了人的衣衫裙摆,又有经过的宫女窃窃私语,便显得不大妥帖了。 一宫皇后是不会因咸王在内用膳便犯下这等疏漏的,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不是疏漏,而是皇后有心为之。 这般看来,皇家对卫家恐怕真的有了成见,唯有圣上在前朝责难卫相,皇后才敢在后宫难为卫夫人。 顾谨先前的猜测与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卫夫人生于官宦之家,又做了高官臣妇,自然不止一次出入过凝华宫了,如今事情这么一闹,她心里自然也有了计较。 顾谨如今心思深沉,并不输卫夫人的际遇,自然对这些事情清楚明白。 唯一有些摸不透皇后此举之意的只有卫毓川,但她毕竟随着母亲出入过深宫内廷,如今见得母亲和顾谨脸色都不大好看,心里头也就渐渐有了猜测。 但心里头的话三人都不敢说出口,身边有侍卫,面前有内监,哪怕一句话出口都会是冒犯皇后的大罪。 于是三人就在这青天雨幕里共做一件事——等。 等皇后娘娘的召见。 皇家用膳颇有讲究,从前皇帝用膳一人便要六十四道菜伺候,单这六十四道菜便要花去御膳房的厨子们一半心思,且不说这六十四道菜能不能盘盘都被圣上尝上一口,单说制作这些个佳肴也要费上好多时辰。往前推两朝,今圣皇祖是个节俭之人,觉得顿顿六十四道菜太过浪费,这才改了规矩:寻常用膳只用三十六道,唯有阖宫宴请之时才用六十四道菜的规制,虽在寻常人眼里仍旧觉得铺张浪费,但在御膳房的厨子们眼里看来却已经是开了天大的恩。 但这只是圣上用膳的规矩,皇后宫里面又另有说法。 自然,膳食的数目不能超过皇帝的三十六道,只做二十四道。若非皇后有什么特别的吩咐,比如吃斋念佛不吃荤腥,身体抱恙或是口味难调不食辛辣,那这二十四道膳食中便要有荤有素有禽有兽,有甜有咸有汤有炒,一样不可缺。 顾谨深知其中的讲究,便也知道皇后与咸王的这顿饭吃的不会太快。 皇后要亲切陆归堂,一一将那二十四道膳食都让他尝遍了,又要依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等到用完膳再同陆归堂说一会子体己话,恐怕还要等上个把时辰。 殊不知顾谨事事算得准,唯独算错了陆归堂的性子。 如今那凝华宫正殿里头,宫人正进进出出若鱼龙,神色仓皇无着落,或捧碗盏,或端杯碟,只听着那华木雕花桌前男子的吩咐。 正殿一侧,牡丹花的屏风之后,陆归堂正拿着调羹舀汤喝,一身玉袍衬出男子那张修长的俊脸,一双眸子却悄悄散着琉璃琥珀光,正在那流水的菜品之后兀自流光溢彩,懒散似天成。 正撤了一盏乌鸡汤往外走的小宫女名叫池杏,是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她前脚才迈出了门槛,便听到了咸王殿下的声音再一次传过来:“这莴笋炒的也不好,一并撤了吧。” 池杏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把手里头端着的乌鸡汤摔了,她连忙稳住身形,又转头回去取那莴笋。 李皇后顾不得皇后威仪,正托着腮看陆归堂。 今日席上二十四道饭菜,只他们母子二人用,却不知陆归堂吃一口便命人撤一道,如今已经撤去了七八道。 她皱眉开口:“怎么,一道也吃不上口?” 陆归堂放下筷子与调羹,懒懒用绢帕擦了嘴,他笑笑,比之平日多了分顽心:“早两年就说母后该在宫里开个小厨房,舅舅说那定州厨子的菜做的真是不错,偏偏母后不愿意。” 皇后看向了如今桌面上还剩下的十六道菜品,嗔视陆归堂一眼,却并没有责怪之意:“你父皇勤俭,素来不喜欢铺张浪费,如今你父皇那里还用着御膳房的饭食呢,我却越矩开了小灶,那成什么体统。” 第四十五章 追的美人是谁 - 庭堂燕 - 白露瑭 皇后独陆归堂一子,母子情深,陆归堂却早早在宫外立了府邸,并不常回宫,故而皇后对他很是宠溺。 陆归堂懒懒地将身子往椅子里一摊,看着面前那尚未动过筷子的佳肴,却已经是兴味索然。 他不喜欢阴雨连绵的天,外头雨声虽小,却还是扫了他的兴致。 终究是血浓于水,李皇后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儿子的不对劲儿。 “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痛快,平日里不见你这般挑饭食啊。” 陆归堂将那身子倚得更懒了些,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慢答:“哪有的事,就是觉得秋雨扰人,这厨子也不上心。” 皇后秀唇一抿,已然看破了他的心思,并不急着拆穿陆归堂,反而拿了筷子伸手将面前的一道青菜给陆归堂夹在了碗里,随即开口: “听说昨儿个宁国公与郡城公主在西郊办了场秋猎会,你与舒王都受邀参加了?” 陆归堂正吃那青菜,闻言面色陡然一变,似乎那令他心情不快的并不是这场秋雨,而真就是皇后所说的秋猎会一事。“母后好灵的消息。” 皇后一笑:“想不知道都难,今儿早起阖宫都来请安,话里话外的热闹只有一件事,便是秋猎会上大名鼎鼎的咸王殿下输给了一个小庶女,你成心的?” 陆归堂面不改色,依旧是一副懒懒面孔,皇后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他也深知皇后的品格心性,今日说起此事皇后脸上并没有不快神色,单纯好奇而已,并没有埋怨自己输了秋猎会。 他摊手:“回回夺头筹,儿臣觉得很没有意思。” “遛马追美人,那就有意思了?” 陆归堂闻言挑了挑眉,静默良久,而后缓缓起身:“母后先用膳,儿臣去将阿渊的嘴巴逢上,即刻便回。” 言外之意,秋猎会上他一只猎物也没打,全程紧跟着顾谨的事儿是商故渊告诉皇后的。 皇后连忙摆摆手令陆归堂坐下,“你别怪他,今早起来各宫嫔妃将此事说的有模有样,我自然要派人去找小商公子问个明白,他自然是不敢瞒着你的事儿不同母后讲的。不过有件事儿他却没说,那位姑娘……是谁?” 陆归堂此时才刚坐定,闻得此话一双眸子转了转,讪笑道:“不是说卫夫人在宫外等着觐见母后吗,外头秋雨凉人,母后快见客吧。” 说完这话,那一身懒味儿尽数褪去,一溜烟儿就出了凝华宫的正殿。 皇后并没留他,而是稳稳地端起桌上一盏茶抿了口,而后看向身后的苏嬷嬷:“打听清楚了?” 苏嬷嬷凑上前来行了个礼,而后答:“回娘娘的话,奴婢才遣人去了宫门口一趟问了,那姑娘是顾将军府的二小姐,叫顾谨的,今儿卫夫人带来的人,也是她。” 皇后挑挑眉,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圣上为堂儿和他们家三小姐定了婚事,莫不是这位二小姐心里别扭,找了茬儿来捡高枝的?” 苏嬷嬷一弓身子,附和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若说顾谨真是眼红顾湘和陆归堂的婚事,故意在秋猎会上出风头引人注意以期能入咸王府做个偏房,也是顺理成章的,庶出之女得入咸王府,便是做个低妾也是高攀了。 只是她如今跟着卫夫人到了凝华宫的门前又是为什么,莫非是来套近乎的? 皇后想不明白,便对那苏嬷嬷说:“去让卫夫人母女进来吧,本宫今日疲乏,那个顾二小姐就先不见了。” 意思是说让卫夫人和卫毓川进来吧,顾谨要作陪卫家母女,在宫门口等着就行了。 苏嬷嬷连忙出了正殿,撑了油伞便去请卫夫人的安,“卫夫人,娘娘传您与卫小姐进去,今日娘娘累了,只见你们二人。” 卫毓川闻言看向顾谨抿了抿唇,顾谨笑了笑:“夫人去吧。” 卫夫人点点头随着苏嬷嬷进了内庭,留顾谨一人敛了神色,看样子皇宫之中还真是耳目遍地,昨儿下午在西郊场上发生的事,看样子已然传入了皇后的耳朵里,所以此时皇后才刻意不见顾谨。 正晃神间,忽然被人拍了肩膀:“想什么呢!” 顾谨被惊吓一跳,连忙回头去看,只见青天雨幕里一人懒懒笑着,细雨绵密,他却不撑油伞,任雨丝打了发梢。 方才陆归堂急急匆匆出来的时候她不是没有瞧见,只是人多口杂二人并没有打招呼,顾谨本以为他走远了,却没想到他就躲在自己身后。 第四十六章 柳暗花明 - 庭堂燕 - 白露瑭 “王爷是躲着看热闹的?” 陆归堂挑了挑眉,她抱臂而立,并不往顾谨的油纸伞下靠拢。 “本王在自己家里自然是想在哪儿躲就在哪儿躲,倒是顾小姐怎么突然造访了?咱们可是昨儿才见过。” 顾谨闻言皱眉,如今她可算是看透了陆归堂,便是油嘴滑舌可论世间第一,胡搅蛮缠堪称天下之最。 不过他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如今他还是声动一时的咸王陆归堂,是圣上嫡子,此时的大贞内廷自然是他自己的家,而他的家破灭于两年之后,父死母亡之时。 不待顾谨开口,陆归堂便又出了声: “你不在家里好好待着,怎么进宫来了。” 男子的声音似初夏的懒阳,声起珠玉,碎了清秋雨幕颜色,落了一地初晨。 顾谨敛了眸,油纸伞下一副清绝容颜,秋雨如丝,在油纸伞上无声划过,映出少女神情,分明离人很近,却又好似隔了许多年的时光。 她也渴望过自己能够有一段深居内宅的安稳日子,就像卫毓川母女,但她深知她不会。 谁让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谁让她处于多事之秋,谁让她能够窥见十年后的时光和眼前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 想要求安稳,就得搏得过风浪。 她定了定神,忽然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是老天爷给的机会。 “王爷知道勤政殿在何处吗?” 陆归堂一愣,勤政殿是父皇的书房,他堂堂王爷自然知道在哪儿,只是顾谨这话不像是在问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倒像是在问自己能不能带她去。 “你要去勤政殿?” 陆归堂的语气里有些惊讶,勤政殿,那是前朝重地,便是自己与陆承修也不常去的。 却见顾谨定定点了头,那眼神如水坚韧,透出些亘久颜色。 “你可知道昨日秋猎会之后宫里去了人将卫相召进了宫,丞相至今未归?” 陆归堂闻言眯了眯眼睛,狭长的眼眸里透出精光,此人心有城府,眼见远比卫夫人和卫毓川要长远,一句话便听明白了顾谨的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你们担心事出异常,卫丞相有难?” 就如同先前顾谨所推测的一番道理,圣上龙体抱恙,宁国公不曾进宫,又是何人何事将人扣在了宫里? 陆归堂皱了皱眉,如今宁国公一家将陆承修留在了府里小住,已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朝臣之中能与宁国公抗衡之人不多,唯有顾疆元手握兵权或许能够牵制姜家人一时,但朔北战事吃紧,顾疆元回不了京,如今卫丞相若是出事,只恐怕朝中再也没有支持自己的朝臣。 陆承修会成为那众人眼里的储君。 陆归堂眨眨眸子,事态虽急,他却不见慌乱,甚至比顾谨还要淡定两份。 顾谨挑眉看他,心道这人若非处变不惊的修养太好,便是真的不在乎那坐拥江山的地位,总归此人心有城府,不然也不会错失帝位之时宁肯远走朔北边疆平战乱也不肯向陆承修低头,他心有热血,便不会是真的对这帝位视若无物。 良久,只见陆归堂抬手撩了一把那鬓边被细雨敲打过的发丝,冲着顾谨狡黠一笑。 这发丝一撩,一直在顾谨身旁撑着伞默不作声的云绦才终于意识到咸王殿下正在自己与小姐面前淋着雨,她慌忙挪了两步,把手里的油纸伞打在了陆归堂的头顶。 油纸伞并不大,顶多容两人,云绦不敢往陆归堂身边靠,如此一来自己便淋在了雨里。 顾谨不言,只盯着陆归堂看,男子原本恣意享受着头顶这把油纸伞,看到顾谨那清冷的眸子,却又不觉一个冷颤,他慌忙接过了云绦手里的伞柄,口里喏喏道:“承谢,承谢。” 云绦不敢受陆归堂的谢,连忙跑到了顾谨身后,顾谨偏了偏自己的油纸伞,眼里盈盈满了笑意。 陆归堂无事顾谨的目光,只问:“顾小姐有巧夺缺月池之才,有力夺秋猎会头筹之能,不知可有解卫丞相之危之计?” 顾谨撑着伞,不言,算是默认了。 陆承修见状又是懒懒一笑,他一只手握着云绦给的伞,另一只手却去拉了顾谨的衣袖。 拉了就跑! 任凭顾谨再怎么处变不惊,前世今生却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局面,一个外男,拉了她就跑! 云绦在后头慌了神,摇摇晃晃地举着那把油纸伞就追了上去。 却见陆归堂跑的虽快,脚步却也稳稳当当,顾谨稳稳地被他遮在了伞下,任凭外头如何风飘絮雨,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却也安稳如春。 顾谨忽然晃了神儿。 “陆归堂,你要干什么?” 陆归堂眨眨眼睛,脚步却并不停歇,只透过伞下春色传来懒懒的声音:“带你去勤政殿见卫相啊。” 顾谨一愣,万没想到事情进展的这样顺利。 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四十七章 话怼内监 - 庭堂燕 - 白露瑭 皇宫里的路颇为平整,陆归堂拉着顾谨,云绦在后手忙脚乱的跟着,一路上没有侍卫敢拦路,雨天里走路的宫女太监也少,三人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前朝。 若说后宫凝华殿繁华精致,前朝便可谓是大气磅礴。 鎏金的宫墙砖瓦在秋雨的洗礼下润泽出一番新的光泽,纵使天边没有红日高悬,却也兀自在清辉天里散着光芒。 这便是所谓的天子之威,哪里需要阳光照耀,赫然往那儿一放,便是指点江山豪迈气,九五之尊金玉身。 上一世的顾谨鲜少涉足前朝的金砖玉瓦,遂没有多少对这里的记忆。 她只记得那一日陆承修与姜皇后在前朝宴请诛灭顾氏的家族的有功之臣时,自己的兄长顾好眠为了报仇只身一人潜入皇宫行刺,最终万箭穿心而亡。 漏网之鱼终究网破鱼死。 那里大概离此处不远吧。 “想什么呢?勤政殿到了。” 陆归堂的声音在耳畔传过来,与此同时,她的耳畔传来男子温热的气息,竟不由地心头一动。 眼前宫殿便是勤政殿了,这是圣上的书房,却比顾谨想象中的要朴素一些。皇宫里的牌匾皆是撰文写就,顾谨细细辨认,才确定了眼前那座不算是富丽堂皇,反而书香致远的宫殿便是自己今日想要去的勤政殿。 陆归堂见顾谨仍旧愣神,便干脆拉了她的手向前走,少女凝了霜雪的肌肤入手,他忽然一顿,“你手怎么这样凉?” 顾谨正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抽手,却见陆归堂又是懒懒一笑:“让本王给你暖一暖。” 顾谨咬唇,竟对眼前这人没了法子。 云绦在二人身后看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却也只能谨守着下人的本分不敢多言。 顾谨任由陆归堂拉着往勤政殿门口去,男子掌心温热,她的手竟十六加十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生了暖意。 就如同伞下暖春颜色。 勤政殿门口自有禁军守着,但看到来人是陆归堂,几人便不曾拦路,直到廊下站着的小太监远远地看见了他们,而后快跑两步迎了上来。 “咸王殿下怎么来了。” 小内监不似顾谨先前在凝华殿门口看到的朱内监,眼前这人瞧着是个少年郎,也尚未沾那太监的脂粉气。 陆归堂笑笑,不动神色地将握着顾谨的手垂了下去,却并不肯松手,而是用袍袖掩了。 他为人虽散漫,对这小太监却也客气:“傅内监,父皇可在殿内吗?” 傅内监摇了摇头:“殿下找错地方了,圣上这两日身子不爽朗,昨日歇在了承庆殿。” 承庆殿,那是今圣自己的寝宫。 陆归堂“嘶”了一声,又问:“那卫相可在勤政殿内?” 傅内监没有犹豫神色,脱口便答:“大人们进宫会在正兴院等候圣上传召,殿下您又寻错了地方了。” 顾谨不着声色地翻了个白眼,她急于见到卫相,不愿意再被一个小内监绕来绕去。 遂直截了当地开口:“小大人是哪一处当差的?” 傅内监一愣,眼前少女她从未见过,更不知道为何今日咸王殿下会带着她来勤政殿,如今她竟然还问起自己的差事,似乎蛮有眼力的。 当差这么多年,还从没被人叫做过“小大人”,傅内监想到这儿,禁不住开始眉开眼笑。 “姑娘赞誉了,奴才是圣上身边当差的。” 这话一出口,霎时间万籁俱寂,眼见顾谨和陆归堂在自己面前不出声不说话,只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傅内监的心底开始发毛。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顾谨和陆归堂俱不言语,那眼神却让人看得清晰明了,只有一个意思:你是圣上身边的小太监,圣上如今人在承庆殿,你不在承庆殿伺候,来勤政殿门口站着干嘛? 傅内监一张原本眉开眼笑的脸顿时就渡上了一层苦瓜颜色,他愁眉苦脸地朝着陆归堂求饶:“殿下恕罪啊,奴才真没有欺瞒您,圣上他真的不在殿内。” 陆归堂眨眨眼睛,话出有责怪之意:“你说父皇不在殿内,意思是卫相在殿内喽?” 方才傅内监话中说的是“大人们进宫会在正兴院等候圣上传召”,却并没有说卫相人不在殿里。 傅内监终究年纪小些,没有朱内监那等老成圆滑的心思,只陆归堂一句话便漏出了破绽。 冷风天儿里,硬是出了一身汗。 他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水,也不知那是汗珠还是雨珠,只慌乱之中去看了一眼那咸王殿下身旁的少女。 第四十八章 卫相瘦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那少女在陆归堂身边显得身量有些娇小,一身清绿衣裙在秋霜颜色里显出别样风华,那面容姣好,不是朝臣小姐贵气天成,不是宫里公主仪态万千,不是皇室嫔妃风韵流转,只道是:清秋天里清绝容颜,一身清韵晃了人的眼。 这等气度的姑娘,傅内监是断断没有见过的。 他不由地吸了一口凉气,方才就是因为顾谨一句话,让自己的谎言瞬间被戳破,且那话说的恰到好处,既不在明面上说卫相之事,又能将自己哄骗高兴了自露马脚。 方才还觉得这少女是有心恭维自己,如今看来却是有心之语,小小少女,竟是好深的心思。 陆归堂见状顺势拨开了傅内监的小身板,冷冷道:“本王有事有面见卫相,傅内监要拦吗?” 傅内监打个哆嗦,冲着陆归堂讪讪一笑:“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圣上说要他在此地守着卫丞相不许出来,却没说不许咸王前去探望,如此说来自己应该不算是违背了圣意吧。 陆归堂自携了顾谨入勤政殿,韵了秋霜的少女自方才问过傅内监一句之后便再没说过话。 政务要地云绦不敢贸然进去,便一人在殿门口静候,这一等却等来了傅内监满是讪笑的问候:“小姑娘,敢问你家小姐是何许人呀?” 云绦眨眨眼睛,不肯说出自家小姐名姓,只那双水灵灵的眸子盯着顾谨和陆归堂看。 从小到大都是自己为小姐撑伞,如今她的身边竟也有了旁人。 陆归堂携着顾谨到了廊下,男子细心收了油伞,又小心翼翼地没让伞上滑下的雨珠溅在二人身上,王爷之尊做起这等小事却显得熟练细致。 今儿她身边女子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要接了伞慌了神,好在其人乃是顾谨,她并无慌乱,也并没觉得堂堂王爷给自己撑伞有什么不妥。 是他自己要撑的,不是她逼的。 陆归堂收伞之后便伸手推了勤政殿的门,门未上拴,轻轻一推便开了。 一股子檀香味儿从屋里传了出来,铺在那细雨如丝之上,化成了雨水里不知名的清韵。 陆归堂朗声笑问:“卫相在里头忙着熏香不成?” 不怪陆归堂忽发此问,屋里的檀香味儿的确有些扑鼻,却并不是刻意点了太多香,而像是屋子太久没有通风,昨夜到今夜的香味儿都聚在了屋里。 屋里空荡且清净,有一人闻声回身。 昏暗的光影之中那人身形有些微颤,宽大的袍服似乎要把整个人严严实实盖住,并不是衣裳太过宽大,而是人瘦了。 正是顾谨苦苦寻觅的卫丞相。 眼前卫相同昨日相比大有不同,昨日那人猎场之上虽不至威威生风,却也可变百官之首独有的威严正气。 今日这人两眼乌青,发丝杂乱,走过来的脚步竟然有些微微的踉跄。 却并不是因为圣上苛待于他,而是因为圣上抛给他的难题实在是太难了些。 他见到陆归堂推门而入,如见救命稻草,连忙疾呼:“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卫丞相官居高位且为人木讷,按说这等权臣见了亲王不过微微一礼,却见今日卫丞相对着陆归堂实打实一揖到地,委实行了个大礼。 顾谨眸光一闪,世人皆知卫丞相是个清正刚直的官儿,从来都只忧心君王与百姓,素来不把权贵勋爵放在眼里,宁国公是,陆承修与陆归堂也是。 今日卫丞相竟然见陆归堂如见再生父母,看样子大贞的确遇上了棘手的事儿,不仅如此,圣上还将此事甩到了卫相面前。 陆归堂不敢全受,连忙侧了侧身子避让来,并顺势扶起了卫相。 男子正了正神色,收起那身懒色,决定听听卫相的难题:“听说卫相被父皇召入宫中一夜未归,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顾谨先前还拿捏不准卫相究竟是不是被圣上召进了宫,如今看见圣上身边的傅内监在勤政殿外守着卫相,她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卫相的确是被圣上传召入宫的。 卫丞相听见陆归堂的话不由地皱了皱眉头,朝中立嫡立长之争还在上演,未免结党营私之害,圣上曾经下旨舒王与咸王二人不得干预朝政。 如今咸王要问政事,却要他说是不说? 顾谨和陆归堂见状互看一眼,二人皆是心思深沉之人,只一眼就能够看透卫丞相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遂,一直在陆归堂身边默不作声的少女便又声起韵秋霜: “相爷是德高望重之人,事事都以百姓为先,先天下之忧之心不只相爷一人有,有心人皆愿有,就看相爷愿不愿意成全天下有心人了。” 第四十九章 湘北水患 - 庭堂燕 - 白露瑭 声若清雪,语出惊人。 卫丞相这才注意到一直在陆归堂身边默不作声的少女,看见那面容之时他不由一惊,竟是昨日秋猎会上才见过的那位顾家二小姐。 今日顾谨一身清绿衣裙,在略显昏暗的殿内显得出尘绝然,好似秋日里风韵不改的绿菊,正在那空旷大殿之中兀自清然。 卫丞相不由一怔,这少女他昨日才刚见过,那时她一袭红装卷入秋林,烈烈秋风里天下英雄才俊就只有她一人生了万丈光辉。 卫丞相摸不透顾谨的心思,昨日秋猎会上她与卫毓川亲近,并一举夺了头筹,他本以为顾谨是一个猖狂之人,今日她却语出惊人,说起话来话锋几度流转,看起来温婉和顺,实则心思深沉。 这话的意思并不是很明白,看起来好像在说卫相是个忧国忧民之人,实则是变着法儿想要让卫相将那桩心事对陆归堂和盘托出罢了。 卫丞相勤勤恳恳大半辈子,一生没有什么引以为傲的事儿,唯有一点尚可教人称赞,便是那忧国忧民的心思。若依了顾谨之言,今日他不将实情告诉陆归堂,那便成了小人狭隘心思。顾谨一句话,彻底颠覆了卫丞相的决心。 他长长舒了口气,透过窗缝看到傅内监并没有守在门口,这才终于开口: “殿下,我大贞有难了!” 陆归堂与顾谨互看一眼,心道先前猜测果然不错,素来知道卫丞相为人木讷,能有多大的事儿让他语出如此? 陆归堂拉了卫丞相的手往椅子上一坐,尚且镇定:“卫相不要着急,慢慢说给我听。” 卫丞相捋了一把自己不算长的山羊胡,目光放到了千里之外,语气里满是忧思。 他深深扶额,昨日一事已经令他彻夜未眠,脑子里头轰隆作响,真有天塌之态。 他声含苍霜:“湘北水患,民不聊生,我朝如今内忧外患,这可如何是好啊殿下!” 话一出口,陆归堂与顾谨便各自心思,一人心道湘北水患已然是月前之事,父皇还命陆承修前去治理,怎么如今旧事重提? 顾谨心里却又尘埃落定几分,她在丞相府里的猜测是真的,卫丞相被圣上扣留在勤政殿里伤脑筋,并不是因为国事动荡,而是因为民生安危。 陆归堂心有疑惑,遂开口问道:“湘北水患分明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当初还是皇兄前去治理的,怎么又成了父皇心头担心之事?” 卫相长叹一口气,“月前那场水患不过是场毛毛雨,纵然得舒王殿下倾力治理,那湘水里的风浪却仍旧在前时重新翻涌了起来,殿下不知啊,如今那湘北已然成了一片死海,百姓叫苦连天,洪水窝里打滚求生,如此下去断断不是办法啊!” 顾谨皱眉,她只猜到湘北会有一场水患,却不知这场水患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湘北在大贞占地颇多,又紧紧邻着定州,如今定州正有匪祸横行,要湘北百姓何处求生?世间要论无情,当以水火为罪,如今水要杀人,又要人如何反抗? 顾谨心底有一处不知名的情绪颤动了一下,卫相还在和陆归堂滔滔不绝地讲着湘北的生灵涂炭,一言一语,似乎要将那炼狱之景呈现在顾谨与陆归堂眼前,顾谨听着那些令人心头微颤的话,心里生了家国之感。 在这之前,她一心想要护家族兴盛,护那夺嫡之争中无辜之人的生死安危,护她自己一颗出尘之心。但在此刻,她忽然觉得若能凭她一己之力就那千里之外的百姓,便也不负此生了。 少女的心里生了烈烈秋风,似她父兄征战的朔北沙场,她开口,进宫献计的目的由帮卫毓川一人成为了救湘北千万民众。 “所以圣上将这难题抛给了相爷,要您务必想出一个对策来,想不出来就不能出这勤政殿的门?” 这是顾谨心里的疑惑,她不了解圣上的性情,便多问了一句。 卫丞相正说到忧心百姓之处,浊目里泛了泪光,此人真正是个忧国忧民的清官。 乍闻顾谨之问,卫丞相和陆归堂都不由地懵了会儿,卫丞相再一次去打量这看似猖狂的少女,见她却也不甚猖狂,正在那陆归堂身边娟然立着,秋色里似一支韵了霜雪的绿菊。 卫丞相舒了口气,开口解了顾谨的疑惑。 “不错,正是如此,顾小姐还有什么要问本官的吗?” 正是昨儿下午圣上亲派傅内监召卫丞相进了宫,而后二人商讨至深夜未得治水对策,圣上大怒拂袖而去,令卫丞相一人在此思量对策。 第五十章 计解燃眉 - 庭堂燕 - 白露瑭 卫丞相这一问,本意是想要提醒顾谨这等后宅女子对于前朝之事不该频频发问,话一出口他却紧接着一愣。 那少女真的还有问题要问! 只听她神色淡淡,并无多少喜怒哀乐现在脸上,说出来的话却总是令卫丞相一惊。 她点头,又问:“敢问相爷,若要治理水患,可是要修河堤,改河道,打坝淤地,减少洪灾?” 这话一出口不只卫相,就连陆归堂也跟着惊了一惊。 卫相颤颤而问:“你一后宅女子,如何知道这许多治理水患之事?” 言外之意,顾谨说的并无差错。 顾谨再一次敛目,她无法回答卫相的问题,也无法解答陆归堂眼神中的疑惑,因为这一切都来自于她比旁人多活了那十年。 那十年里湘北水患同今一样危急大贞安慰,今圣彼时命人打坝治水,修堤改道。可事实证明这法子对于当年湘北那场水患用处并不大,湘北百姓民不聊生,水患横行两年之久。待那水患平息之时,湘北连了定州全部成为空城,大贞耗损数万百姓,人力上已然吃了亏。 这是顾谨知道的,也是上一世大贞国上下人人都知道的。 她带着上一世的经验,来解这一世的危难。 卫丞相和陆归堂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少女的回答,卫丞相还愣着,陆归堂却已经了然一笑。 她不会回答了,她总是不会回答陆归堂的这些个疑问,却又兀自做着那些惊世之举。 陆归堂颇有趣味的一笑,捏了桌上一颗葡萄入口,而后又问顾谨:“不错,正是修河堤,改河道,打坝淤地,减少洪灾。顾小姐可是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顾谨终于正色看了看陆归堂,原以为他一代勋爵贵胄,自不用真的把那些仁义礼智放在心里,却见他问顾谨之时神色颇令人触动,是真心实意为了湘北百姓而发问的。 顾谨抿了抿唇,这个问题,是需要答的。 “有。修筑河堤是为了不让洪水漫过河堤,改通河道是为了引流水渠,打坝淤地是为了减少水患。却不知这些个法子上一回都已经被舒王殿下用过了,如今洪水去而复返,并非天灾,而是人用的法子不对,那便要改策略,换方案。” 卫丞相闻言这才忽然回了神,顾谨的话,他是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边琢磨边说:“那依顾小姐的意思,是还有更好的策略?” 顾谨一笑,自始至终面若秋霜的女子终于和颜悦色了些。 论起其他的策略,她也有。 “相爷是大贞国第一忧国忧民之人,您听到那水患灾祸之时甚至夜不得安眠,却并不是担心水患难以治理,而是忧心湘北百姓的生死。” 卫丞相与陆归堂互看一眼,眼底里俱能看见对方眸子里的神采奕奕。 卫丞相一双手竟抑制不住的有些微微地颤抖,这些年来少有人能够知道他心中所想,如今眼前少女竟成了第一人。 他连忙起身,但顾谨面前长揖一礼,顾谨慌慌避开,这一躲避又险些撞在了起身的陆归堂身上。 顾谨脸色一红,饶她有那么好的修养,竟被眼前这两个男人弄得手忙脚乱。 卫丞相情绪有些激动,他逮住顾谨不放:“顾小姐,那你快些说说,那治水的更好策略,究竟是什么?” 唯有尽快治理好了湘北水患,湘北百姓才得以从那水深火热的泥潭里解脱出来。 却见顾谨微微摇头,再一次语出惊人: “相爷既然忧心湘北百姓,却不知道水患当头治水是一方面,救人也是一方面?我们一味地治水,百姓们却也一味地害怕、逃窜、求生,如此一来没有人敢去修堤坝改河道,到处都是生灵涂炭。若能在此之前先安抚好百姓,为百姓找好去路,给他们粮食被褥,不求广厦千万间,但求给百姓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给百姓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卫丞相的眼眸中隐隐有异光闪动,这些道理他思索了大半辈子,却不如面前少女一句话来的明白! 先安百姓,让那些青壮之年父母有安歇之地,子女有安稳之食,他们才能有那舍生忘死的决心去共克灾难,否则只靠朝廷派去的人是万万不够的。 卫丞相和陆归堂正惊叹之际,却见顾谨又抿了抿唇: “但这只是第一步,若是如此仍旧不能解湘北水患,不若干脆改河为湖,以求安稳。” 改河为湖! 那从前用的是修改河道的法子,既费人力又费时间,又因湘北深居内陆,这法子并不算好事。 世人怎么就不知变通,竟想不到还有这改河为湖的办法! 少女一番话,解了大贞上下的燃眉之急! 第五十一章 计策敲定 - 庭堂燕 - 白露瑭 卫丞相一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左右徘徊,顾谨那番话足以令他反反复复回想数个春秋。 遇事先安百姓,百姓齐心才能共克时艰。凡事需知变通,一计不成便换个对策。 今日,他算是开了眼! 此后两个时辰里,勤政殿外守着的傅内监一直踟蹰未敢入内,小丫鬟云绦在旁撑着油纸伞默不作声。 勤政殿里,三人开展了另一场风云。 顾谨接连与卫丞相和陆归堂讨论了如何安民如何修湖之事。 如今湘北水患所及之处几乎全部冲塌房屋,百姓如今无家可归,一边躲避洪水,一边饥寒交迫。 湘北比汴梁城还要偏北一些,再往北就是大贞边境定州境界,定州往西正是陆疆元父子如今驻扎的朔北北疆。 北疆再往西,便是圭氏部落了。 定州地势比湘北要高得多,湖泊河流大多发源于定州山脉,但定州土质坚硬,水源到了湘北地界遇到松软的土质才蔓延成江河。 如今湘北水患,水不会逆流而上回到定州境内,却会淹没了地势较低的朔北全境。 百姓像没头苍蝇一样的乱窜,却发现湘北全境已然没有容身之处,有见解之士便提出水患当前,若要求生只能往上游去。 上游,定州。 水患当头,生死存亡之刻,湘北百姓忘记了定州那曾令他们闻风丧胆的匪患。 不是明知山有匪偏向匪山行,而是那匪患霍乱之境,他们尚且还有一丝生机。 这便是顾谨所说百姓那活下去的希望,但灾民若是真的涌入了定州,只会让原本就匪祸横行的定州更加混乱。 如今国舅正在定州平匪,若是定州出事,牵连的会是皇后族人。 这一点,陆归堂很清楚。 灾民需要安抚,但不能往定州迁移。 如今湘北临近的州县,只有永州还算安稳,但永州积年羸弱,永州百姓本就揭不开锅盖,且永州在湘北以南,水患有波及永州之险,湘北百姓自然不愿意去送死。 今日之前,世人皆是这般想法,今日之后,事情却有了转机。 永州贫瘠,不过是开仓放粮,朝廷往下拨银子的事儿,如此一来既可富庶永州,又可给湘北百姓一时安身之处。 至于水患会波及永州一事,若是修堤坝自然有可能,若是造湖泊便绝没有可能了。 于是,顾谨便和卫丞相与陆归堂敲定了这条计策:发粮永州,安永州之民,迁民永州,安湘北之众。 计划甫一敲定,卫丞相就急匆匆地出了勤政殿的门,临走之际卫丞相对着顾谨和陆归堂的背影深深一揖,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他对顾谨已经彻底没有了偏见。 卫丞相出了门,顾不上打伞,连忙对那苦守的傅内监说:“快带本官去面圣!” 傅内监见卫丞相说话之时神情激动,面带喜悦,像是圣上交代的事情有了对策,于是着急忙慌的带着卫相前去承庆宫面圣,全然把陆归堂和顾谨还在勤政殿中的事儿忘了个干净。 卫丞相前脚刚走,陆归堂便拉着顾谨偷偷摸摸出了勤政殿。 圣上为防结党营私下令皇子不得干预政事,就如同卫丞相先前所顾虑的,陆归堂今日压根儿不该到勤政殿来,但也幸亏他来了。 他推开了勤政殿的门,院子里头秋雨不曾停息,淅淅沥沥顺廊檐而下,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一声脆响,陆归堂这才弯腰去拾了先前搁在门口的油纸伞。 顾谨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如今心情甚好,不等陆归堂有什么动作便自行躲去了他的伞下。 行云流水,似乎他本就该为她撑这把遮挡秋雨的油纸伞。 陆归堂怔愣片刻的功夫,身边少女已经带了笑音出了声: “你不嘱咐嘱咐那个傅内监?小心他到圣上面前告你的状。” 陆归堂回神,低头去看身边的少女,她的身边在女子里可算中等,但在自己身边放着便显得娇小了许多。 他低头去看,正看到少女素挽的朱钗。 他心头忽然觉得爽朗起来,心里头阴沉了数日的天忽然就放了晴,他朗声一笑,惊了低宿躲雨的庭燕。 “放心,宫里头的这些人,个顶个的刁钻,却也是最识时务的人。” 傅内监年纪虽小,却是圣上跟前的人,但凡是有些脑子,便不会以一个小内监的身份跑到圣上跟前儿去告堂堂王爷的状,那才叫做自讨苦吃。 两句话的功夫,一直在勤政殿外苦守云绦已经颠颠地跑了过来,她把伞往前一送,却跟着愣了愣,小姐并没有急着到自己的伞下。 第五十二章 王爷挺会猜 - 庭堂燕 - 白露瑭 秋雨连绵,像那扯不断的蚕丝线,平白无故送来些许凉意。 宫道上比往日显得冷清了些,只三人行着——陆归堂、顾谨、云绦。 出了勤政殿的院门,顾谨便顺理成章的躲到了云绦的伞下,但如今还是和陆归堂并肩行着。 后宅庶女敢与王爷比肩,试问整个大贞也只有她顾谨一人了。 陆归堂懒懒笑着,似自言自语:“早该想到是水患之灾,瞧这青天的雨幕,哪里像是秋雨。” 哪里像是秋雨,分明是春色。 这依据雨水来猜测水患之事顾谨已经干过了,按理说是该附和陆归堂的,但她心里清楚陆归堂的油嘴滑舌,所以压根儿没有搭腔。 陆归堂偏偏头看顾谨,见少女又不理他了,心里头竟然生了两分着急。 “顾小姐觉得本王说的对不对?” 顾谨挑挑眉,看出来陆归堂是不听到她的答话便誓不罢休,于是她颇有意味地一笑:“王爷挺会猜。” 王爷挺会猜? 不说陆归堂的脸色差到了极致,单说云绦也险些晃了油纸伞。为了化解这尴尬的氛围,小丫鬟转了转眼珠子: “小姐,咱们如今该往哪儿去啊?” 顾谨和云绦午膳十分陪着卫毓川母女到了皇后的凝华宫,可惜皇后心有顾虑,并没有见顾谨。 他们在勤政殿里头耽搁了许多时辰,如今已近申时,勤政殿里并未见到卫毓川母女来寻人,那便是没有得到皇后的准许去见卫丞相。 如今天色,她们母女二人应该已经出了宫回了府,只是不知顾谨去了哪儿。 如今她们该回皇后宫中寻卫夫人和卫毓川,还是干脆出宫去,出宫之后是回相府还是回顾府? 陆归堂今日见过了顾谨和卫毓川在一起,又知道昨日她们二人结下了情谊,只道是卫毓川寻了顾谨来帮忙的。 他终于开口说了句正经话:“母后每到未时定要午睡,卫夫人和卫小姐定然已经出宫了。” 顾谨点点头,这点她是同意的,就算皇后不午睡,卫夫人也断断不会不识趣地在皇后宫里逗留两个时辰之久的,那不合规矩。 如今事情解决了,顾谨本没什么急事的,只是卫夫人和卫毓川待她颇为亲厚,她不愿她们为自己担心着急,所以想要快些出宫回相府去。 她是真的不想见到何氏和顾湘的嘴脸。 “出宫吧,今日耽搁的时辰有些久了。” 云绦连忙点头附和,这也是她想要听到的。 顾谨叹了口气,今日得了陆归堂耍无赖她们才有幸见到了卫丞相,不管陆归堂如何油嘴滑舌,她总是要作别一番的。 “王爷此刻出宫吗?” 若是陆归堂也要出宫,恐怕他们还要一路同行。 不出意料的,陆归堂摊摊手,“此时不出宫,待宫门下了钥,你让我睡在这青石板上?” 顾谨一个白眼翻过,他虽在宫外立了府,那凝华宫里的皇后娘娘却是他母亲,哪儿就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了。 陆归堂油嘴滑舌的本事,顾谨算是领略到了。 遂,顾谨主仆同陆归堂一道到了宫门,依旧因为这王爷的威严,一路之上畅行无阻。 宫门口,咸王府的车夫已经赶来了马车在候了。 陆归堂摆摆衣袍,一脸讪笑:“顾小姐,本王送你吧。” 顾谨抬眼看了看男子手指的那辆马车,的的确确是世间尊贵,那车顶就差拿玉雕了拿金镶嵌,雨丝里与皇宫的红墙融成了一景,令人望而却步。 顾谨缓缓摇头,此处离丞相府并不远,步行也能到,她不想要徒惹是非。 陆归堂无所谓地挥了挥手,两日相处下来他已经摸清楚了顾谨的脾气秉性,此人乃是个清高性子,同寻常的世家小姐还真不太一样,今日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要上了他咸王府的马车了。 他自收了伞上了车,却发觉自己并不放心顾谨安危,正打算撩了车帘吩咐车夫一会儿缓缓在后头跟着顾家小姐送她一程。 却不想这车帘一撩,那方才还不肯上车的清冷少女此刻就急急慌慌上了他的马车,还一并把云绦也拉了上来。 主仆二人的脸色都有些着急。 陆归堂眉头一皱,“怎么了?” 不待顾谨答话,他就自顾自掀了车窗的帘子去看,这一看,便也着急忙慌得放了帘子,他忽然明白了为何顾谨脸色这样难看。 外头正有两人缓缓靠近:何氏,顾湘。 陆归堂的脸色黑了黑,不知何氏母女用了什么法子,每每总要想方设法的打探自己何时出门去了哪里,若是去茶楼会友,顾湘便要不经意地偶遇一下,若是自己进宫,何氏和顾湘这日便总是要进宫向皇后请安。 陆归堂一声冷哼,吩咐那车夫:“快走。” 第五十三章 逃窜 - 庭堂燕 - 白露瑭 车夫得了令,急急慌慌驱车出了宫门,好在这辆马车并没有引起何氏和顾湘的注意。 陆归堂身份尊贵,不同于朝臣命妇,他的车夫是可以将马车停在宫门之内等他的。此时顾府来接何氏和顾湘的马车还等在宫门外。 自打上了马车以后顾谨便又开始默不作声,若非遇上的是何氏,她委实不愿意上陆归堂的马车,昨日她被顾湘拒之门外,紧接着住进了丞相府,这一举动定然引得何氏不满。她不怕与何氏对着干,却不想在宫门口同她起争执,何氏不要面子,她却还稀罕这点微薄的脸面。 陆归堂抿嘴而笑,只见得眼前少女分明清霜若菊,却偏要憋着一股同主母斗狠的劲儿,不禁觉得饶有兴致。 正当这时,呼听那小丫头云绦叫喊了一声:“啊呀!小姐,是樊永。” 云绦坐的这个位子,正好能够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外面一景。 陆归堂不知她所说的“樊永”是谁,却见顾谨闻言眼眸一亮,撩了车帘就往外探头,陆归堂翘首看了看,如今所到之处正在宫门口。顾谨所注视的方向有一辆马车,却不似他咸王府的马车大气精致,只是一辆平平无奇的车,拉车的车夫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应该就是云绦口中的樊永。 顾谨放了车帘,对陆归堂道:“此处方便停车吗?能避一避我家主母的那种。” 陆归堂挑挑眉毛,对顾谨的话不置可否,只对车夫说:“藏严实点。” 自然是答应了顾谨提出的要求。 顾谨想要停下车来去问问樊永,想来他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皇宫门口,有可能是卫毓川派了他来等自己的,那她就可以不坐陆归堂的马车,而是坐自家马车了。 但何氏和顾湘还在皇宫里,若是此时贸然下车去找樊永,稍有不慎就会被何氏看见,到时候又是一桩麻烦。 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请陆归堂的车夫驾着车寻个地方躲一躲,待何氏和顾湘走远了再去寻樊永。 皇宫门前地界开阔,车夫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遮挡这咸王府的豪车,左思右想便驾着车上了东侧的草坪,东侧草坪之上有些树木可以遮挡,虽不至于能够藏得严严实实,只消何氏和顾湘不多注意,也就不算是引人耳目了。 马车刚刚停稳,就远远听见有两道人声传了过来: “不是说殿下去皇后娘娘宫里了吗,怎么耗了这半天都没见着人影呢!” 说这话的人声音清亮,好像唯恐此事不能被天下人得知一样,故意把那嗓门儿扯得大了些。 何氏皱皱眉,自然知道在这皇宫门口议论皇后与咸王乃是大不敬之罪,连忙呵斥顾湘住了嘴。 “你着什么急啊,总归你二人有婚约在身,你还怕生米煮不成熟饭吗?” 她责怪顾湘出言无状,自己说的却也不是什么仁公礼信之言,光天化日之下出言这般说自己的女儿,果真是想要嫁高门想疯了。 却不知母女二人这番对话全部落入了不远处陆归堂和顾谨的耳朵里。 二人不经意间一个对视,敞亮的车厢里头竟然生出了狭隘之感。 顾谨抿抿唇,仍旧是那副冷若清霜的做派:“别看了,是你那没过门的媳妇儿。” 她还记得,此生他们初次相见之时陆归堂曾经笑言顾谨欺负了他未过门的媳妇之事。 陆归堂闻言那耳珠竟忽然微粉,当着云绦的面儿,他那比城墙还要厚两分的脸皮似乎忽然被戳破。 陆归堂摸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平日里想要把女儿塞进咸王府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那些不要脸的话他也已经能够倒背如流,怎么今儿忽然就觉得……自己当初说那话时是真不要脸呢。 陆归堂怔愣之际,何氏和顾湘已经上了顾府的马车,车轱辘溜溜一转,向顾府而去了。 她们全然没有注意隐在树后头的这辆马车。 顾谨见状一撩车帘就下了马车,远远留给陆归堂一句话: “青山不改!” 陆归堂一笑,心里忽然有敞亮起来,她总能这样出其不意,分明是江湖侠客作别之语,从她顾谨嘴里说出来,竟然真的有几分豪情。 青山不改,那是说他们还会再见了? 陆归堂盯着车上的两把油纸伞,禁不住陷入了沉思。 外头的车夫眼看顾家小姐带着丫鬟冒雨跑去了另一辆马车旁,这才回头去问陆归堂: “王爷,咱们回府吗?” 里头男子的声音却不曾传出来,直到那车夫又问了一遍:“王爷,咱们回府吗?” 马车里陆归堂望着那堆在角落里的两把油纸伞懒懒一笑,淡应:“嗯……” 第五十四章 暖意 - 庭堂燕 - 白露瑭 天色已经越发昏暗了,又因细雨绵绵,眼前人物景象落在眼里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顾谨与云绦下车匆忙并未撑伞,索性这雨下的时间虽长,却并不淋人。 顾谨三步并脚步,拉着云绦到了樊永驾着的马车边。 樊永还傻愣愣地盯着皇宫门口看,幸而何氏与顾湘对府里的下人并不留意,否则今日樊永在此,恐怕也要让她们母女二人认出来。 “樊大!你可是在等我的?” 车辕上坐着的樊永闻声猛然回头,只见他苦苦等候一个下午的二小姐此刻正踏草坪而来,青天雨幕里少女提裙而行,正透出来一身清绝颜色。 樊永大喜,连忙回应:“二小姐!” 他的确是在这儿等顾谨的,却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此时这辆有些破旧的马车里,还有一位少女正露出欣喜神色。 车帘被猛地掀开,里头少女雪青衣裙,是不同于十月清菊的清雪好容颜。 卫毓川难得笑的这般开怀:“二谨,快过来!” 顾谨眨眨眼睛,本以为是樊永一人在这儿等自己,却万万没想到车上还坐了一个卫毓川。 我心中忽而一喜,不顾草地上水露泥土脏了裙摆,又把两步并作一步,拉着云绦一并上了马车。 马车里燃了一盏暖炉,正由燕草细细扫着落下来的碳灰。 “毓川,你怎么亲自来了?” 顾谨上了马车,带来一身水气。 卫毓川忙拉了她到车座上坐了,少女的手冰冷,在这暖融融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 “我同母亲从凝华宫出来便没见到你,本以为是你先出了宫,可出来宫门一打听才知道你压根儿没有。我们原本是先回了府,可我左思右想坐立不安,母亲这才连忙命樊大驾了车命我来宫门口等你。” 丞相府的马车华贵,卫氏母女中午才出了宫,转眼便又有丞相府的马车来宫门口来等人,被有心人注意到了难免会落下个对皇后不依不饶的口舌。 卫夫人派樊永过来,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 顾谨不觉心中一阵暖融,她此前身子虚弱,重生之后便有意地开始强身健体,但月余来成效甚微,秋雨天里总觉得寒凉。如今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暖流,却并不是因为这马车里生了碳火,而是因为卫毓川母女待她的这份情谊。 上一世身边待她亲厚之人并不多,不过云绦与父兄,后来家人接连惨死,她便学着收起自己的真情。 却没想到不过与卫毓川结识一日,她便能在这宫门口苦守整整两个时辰,顾谨忽然一笑,觉得此生个中滋味,皆化在了这炉火之中。 此时的马车,已经徐徐缓缓向丞相府行驶了。 车上,少女的清音带了暖意。 “那你与卫夫人在凝华宫中发生了什么,娘娘可有说什么?” 卫毓川闻言低了神色,看着那“霹啦”一声的炉火摇了摇头:“二谨,不若我送你回家吧,母亲推测父亲这次可能得罪了陛下,我家只怕气数已尽……” 正说着,那清泪便流了出来,燕草连忙拿了帕子去安慰卫毓川,却不想主仆二人越看越伤心,干脆在马车上哭成了一团。 顾谨正不知该如何安抚,忽听那燕草续了接下来的话:“顾二小姐,我家夫人向皇后娘娘问起我家相爷一事,娘娘便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推脱此事,对相爷境遇只字不提。反倒,反倒论起了小姐的婚事……” “燕草!” 燕草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卫毓川轻呵而止。 顾谨看着她们二人的神色,却已经将凝华宫中发生的事情猜测出了大概。 她同陆归堂在勤政殿里待了两个时辰,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卫毓川母女来寻人,便是皇后压根儿没有准许她们的请求。 但论起卫毓川婚事一事,却有些出乎意料。 “皇后说什么了?” 卫毓川绞着手里的帕子踟蹰了一会儿,最终将皇后所言又说给顾谨听。 “皇后说,我是丞相府独女,乃是京中贵女,与舒王自然是门当户对,别的却也没说什么了。” 顾谨皱了皱眉,此时她并没有见过李皇后,单凭传闻自然也摸不清皇后的心思。 按理说陆承修并非李皇后亲生,作为生母自然是盼望着自己的儿子陆归堂继承大统。若要顺利登基便要有权臣的支持,如今二人婚事便成了朝廷之中最大的联系。 陆承修与卫毓川,陆归堂与顾湘。 婚事一成,他们兄弟二人便是一人得了文臣之力,一人获了武将之兵。 按寻常人的心思来论处,皇后应该趁着卫相遇事对卫毓川打压一番,最好能搅黄了陆承修的婚事,如此一来陆承修难得卫相扶持,便更有益于陆归堂了。 可皇后却没说那些话,若非是皇后心胸太过大度,便是她眼界太过长远。 若是心胸大度尚且好说,若是眼界长远,便恐有将卫家与陆承修一同论罪的心思。 还好,卫家之危已解。 第五十五章 这下可以好好乘凉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樊永驾马,一路稳稳当当到了相府门前,顾谨暂且收起了对李皇后的那番猜测。 “二谨,你在宫里待了那么久,可是出什么事了?” 两个少女下了马车,门前便有丫鬟送来油纸伞,顾谨与卫毓川撑了伞,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顾谨笑了笑,方才忙着关切卫毓川之事,倒没顾上说卫相之事。 眼见地已经进了相府,顾谨拍了拍卫毓川的手,笑着安慰:“你暂且宽心,说来话长,咱们去卫夫人那儿说吧。” 齐眉轩。 原本是夫妻举案齐眉的居所,如今卫相却有两日未归了。 卫夫人心急如焚,一整日不曾进食,整个人憔悴了一圈儿。 她家相爷昨日便不曾归家,如今女儿和顾二小姐也不知去向,实在是令她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她坐立不安,正对李嬷嬷说:“着人去备车,我要到宫门口去看看。” 李嬷嬷得令而去,才推门一看,便满心欢喜地退了回来。 “夫人,您看谁回来了。” 卫夫人闻言抬眸,正见庭堂之下,水雾之中,两把油纸伞缓缓行来,伞下两人清绝,是青天里的好颜色。 那雪青身影正含了秋波,是人间不可多得的清雪容颜,正是她自己的闺女,卫毓川。 卫毓川身旁,少女似秋霜落凡尘,远远瞧见让人心中生出一丝寒意来,分明疏离万分,却又让人觉得人就在眼前。 “毓川,顾二,你们回来了!” 卫夫人连忙奔到门前,正见两个少女一同收伞。 今日从早到晚,她悬着的心一刻不曾放下,直到此刻看见卫毓川和顾谨平安回来,心里才稍稍安稳了些。 顾谨看出卫夫人心急,连忙去扶了一把:“夫人,里面叙话。” 卫夫人怔了怔,相处一日,顾谨给她的感觉从来都是清冷,此时她却从顾谨的眼神里看出了安慰二字。 卫夫人忙让两位少女进了屋,同时遣了下人们出去。 屋里暖碳生着,分明是清秋十月凄冷凉薄的天儿,却好像置身在春日一般。 顾谨落座,一身清绿罗裙在暖春里绽出绝色。 “夫人宽心,若不出意外,今夜相爷或可归家。” 卫夫人与卫毓川二人闻言互看一眼,眼底里俱是欢喜。如今她们对顾谨的言辞已然是万分信赖,顾谨说丞相今夜会回家,那丞相今夜就会回家。 卫夫人吸了口气,顾谨这一句话,的确让她放心了不少。 “你见到相爷了?” 此事不难猜测,顾谨在宫里足足待了两个时辰,她虽生于士族,却是内宅庶女,宫里头不该有认识的人,也更没有她的逗留之处。 她如今却对卫相归家一事颇有把握,那唯一的解释便是顾谨见到了卫丞相。 果见顾谨郑重点了点头,继而将宫中发生的事化作大概对卫夫人和卫毓川说了,只略过了陆归堂一事。 卫夫人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如此一来,顾谨真就成了她们卫家的恩人,也成了那湘北和永州数万民众的恩人。 这日戌时,一顶华轿从宫门出来,最终停在了丞相府门前。 送轿之人乃是宫中禁卫军,将人安安稳稳送到了家,便又引了轿夫回宫。 禁卫军走后,一人独自立在相府门前,看着那繁华的庭堂,忍不住目见泪光。 卫相不过离开两日,却觉得是此生最漫长的两日了。 两日里他得知湘北水患,被圣上斥责,又遇顾二小姐前来献计,最终凭着那一条妙计得了圣上赞许。 顾二小姐一条计策,解了卫家之危,安了湘北之民,抚了圣上忧心。 卫丞相面露欣喜,拢了拢衣袖就要去推门,府中妻女忧心,他该速速去报平安。 却不知才一推门,便有小厮从里开了门。 若要搁在平时,守在门口的小厮不会这般警觉,但这两日相爷不曾回府,夫人今日又匆匆忙忙进了一趟宫,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心里也是惴惴不安。 待看到卫相好端端地站在相府门前的时候,那小厮心里瞬间乐开了花。 “相爷回来了!” 一句话,从相府门前一直传到后院,府中小厮丫鬟婆子人人喜不自胜,直到那欢欣声传到了齐眉轩的卫夫人耳朵里。 卫夫人连忙从屋里出来,正巧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卫丞相。 只见卫相官服俱在,人虽瘦了一圈儿,却半根头发也没少,这让整个卫府惊心动魄的一日,彻底结束。 卫毓川听见燕草的禀报,却没着急去探望父亲,而是把目光放回了屋里那正支首看窗外的少女。 卫相回来的消息顾谨也听见了,那神色上却看不出什么波澜,只听她淡淡道:“这下可以好好乘凉了。” 第五十六章 姜柔疑的脾气 - 庭堂燕 - 白露瑭 汴梁城的雨已然足足下了一天一夜,街上秋雨无声,人声也消。 靠近汴梁皇城居住的百姓都还算富裕,不愿淋雨做买卖,干脆做起了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美差,于是整条街空空荡荡,全然不同于往日的繁华景象。 夤夜,陆承修出了宁国公府。 男子去的决绝,甚至还带了几分恼怒,他并未撑伞,细雨打了发丝,人却不见慌乱。 宁国公府里,娇俏女儿闺阁楼上,传来一声碗碟俱碎的声响,惊了这寂静的长夜。 四五个丫鬟鱼贯而入,推开了姜柔疑的房门。 “郡主,怎么了?” 姜柔疑一身华裙立在那雕花阁里,看见丫鬟进来反而更添怒意,她抬手,桌上仅剩的一樽琉璃花瓶也划过桌面朝门口飞了过去。 门口的丫鬟一声惊呼,险险避开了那花瓶,却仍旧被花瓶里的水泼了一身一脸,显得狼狈已极。 碎开的琉璃花瓶和花瓶中原本的两只秋英花散了一地,在灯火的映照之下兀自散着琉璃琥珀光,只是那终究是锋利之物,绝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华灯。 方才那丫鬟的尖叫声引来了郡诚公主,女子威仪四方踏雨而来,远远便听到她的喝问声:“怎么了?” 几个小丫鬟不敢答话,一齐弯腰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杯碟碗盏与琉璃花瓶的碎片。门口这群人乍然弯腰,便很好地实现了姜柔疑与郡诚公主的对视。 面对郡诚公主的发问,姜柔疑的神色并没有半分窘迫,反而更显得神气逼人。 她的气还没有出,也并不会因为自己母亲的到来而消止。 贵女抬足,将还没撒完的气一股脑儿泼在了离她最近的丫鬟身上,丫鬟本在埋头捡着那琉璃碎片,却被姜柔疑猛地踹了一脚,堪堪摔在了那碎瓷片之上,右边胳膊连带手掌都漫出了血色。 丫鬟却不敢出声,咬着嘴唇跪在地上继续捡拾碎片。 只听姜柔疑愤愤说道:“都是些没用的,连个男人也留不住!” 却不知道这话骂的是这收拾碎片的丫鬟,还是她自己了。 郡诚公主皱了皱眉,走近,却先对那群丫鬟挥了挥手:“先出去,过会儿再进来收拾。” 几个小丫鬟如获大赦,连忙行了礼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了,屋里又重回寂静,郡诚公主这才重新问道:“修儿的事?” 方才宁国公府的侍卫来禀事,声称咸王气冲冲地出了宁国公府,郡诚公主正要去查问事情缘由,刚一出门又听到了丫鬟来回禀姜柔疑在屋里头发脾气的事儿。 不难猜测,姜柔疑这场脾气多半是与陆承修的不告而别有关。 郡诚公主在圆桌旁自行落座,又示意姜柔疑在她身边坐下,满地碎瓷琉璃就落在她们的脚下,母女二人却也不怕扎了脚。 宁国公府是大贞国一等一的勋爵人家,郡诚公主乃是大贞国一等一的名门贵女,她们的鞋底都镶金嵌玉,满地碎瓷在她们眼中竟然就像是些最不该被人在意的东西一样。 姜柔疑托着腮叹了口气,面色虽然还不愉快,却以比方才消了些怒气,她这才对郡诚公主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阿修表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好像是突然厌烦了我一样,今夜我才刚到蜡珞楼,还没与阿修表哥说上几句话,他就左推右却愤然起身离去,好像我哪里得罪了他一样。” 这话让人听着,竟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 殊不知陆承修对姜柔疑的所作所为何止是厌烦,简直是厌恶。分明是闺阁女儿,却要夤夜出入男子房间,话里话外依言软语,端的没有一点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前夜陆承修本事碍于姑姑和宁国公的面子才没好意思驳了姜柔疑的心意,谁知姜柔疑今夜竟然对他动手动脚,这才令陆承修愤而起身不告而别。 不等郡诚公主说什么,姜柔疑又开始自言自语地琢磨:“依我看定然是卫家那个小狐狸精魅惑了阿修表哥。表哥平日里待我千依百顺,就是圣上定了卫毓川与他的婚约,他才这样对我不理不睬了。” 这等事儿要是放在寻常母女的口中,做母亲的嘴里至多不过吐出来两句话,要么便是“定然是那个小狐狸精勾引了咱家姑爷去”,要么便是“他是同别人家的姑娘定了亲的,你也该收敛些。” 却忘了如今说话这对母女乃是郡诚公主和宁国郡主。 只听郡诚公主淡淡敲了敲桌子,而后问道:“你可想要她的命?” 第五十七章 刺杀 - 庭堂燕 - 白露瑭 浸润了秋雨的秋风更显有劲,柳枝儿晃了晃的功夫,那段不为人知的母女对话就淹没了下来。 这一夜的汴梁城,又只剩下秋风瑟瑟与细雨绵绵。 雨夜里,陆承修独自一人往舒王府里去。 他不曾撑伞,却不想因风大的缘故雨也大了起来,本来也不算淋人的,却挨不过腰腹间那道裂开的伤口。 伤口遇水,撕心之疼。 陆承修抬头看了看宽阔却又空无一人的街道,转身进了一处小巷。 巷子里有树,多少可以避避风雨。 却不知在他转身的一瞬,雨夜里十数双眼睛面面相觑,黑影从树后露出来,快步进了那小巷。 这条小巷中没有寻常住户,皆是朝臣府邸后宅背巷,出了小巷再往前走一段路,便能到舒王府了。 陆承修因姜柔疑动了气,伤口又一次裂开,一走一动都颇为费劲。 夜风寂寂,树影微微晃动。 陆承修脚步一顿,眼神之中一道精光闪过,深觉今夜不妙。 一道箭弩擦破雨夜,带杀意而来。 那箭弩精铁炼造,远远瞧着便有一股劲风之态,它逆风而来,直直冲向了陆承修的面门,陆承修闪身躲开,这突如其来的刺杀令他有些猝不及防。 方才那一箭直直没入了陆承修身后的石墙,若非是弩箭打造的太过精巧,便是这放箭之人内力深厚。 陆承修看向那微微晃动的树影,他笑了笑,已然收起了方才略显惊慌的神色。 “想必是老朋友了?” 想必是与湘北归来的船上刺杀他的正是同一拨人。 陆承修上一次遭遇刺杀之后重伤未愈,待伤势初愈又赶上秋猎盛会,还不等他查清楚上一次的刺客,如今他们又急不可耐地来刺杀了。 陆承修一撩袍袖,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想要他的命! 树影之后十数道黑影窜出,又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陆承修身前身后,形同鬼魅,堵住了陆承修所有的去路。 陆承修微微皱眉,来人颇为看得起他,上次一击不中,这次便绝不手软。来人十数,虽算不上声势浩大,但且看他们窜天之势,颇像是武林高手。 若要放在平时,陆承修或许可以与之一斗,但前日秋猎会上全汴梁城的人都知道,舒王受伤了。 今夜,他们想要将陆承修的命了结在这条窄巷之中。 陆承修强忍着腰腹间的伤口站直了身子,是否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就要看他今夜的命数了。 “是谁派你们来的?” 男子的声音在生死面前却也显得沉稳。 眼前的杀手们目露精光,却整齐划一的不发一言,那是杀手的职业素养,他们的沉默让陆承修更加确定:这并非哪家侍卫兵勇,而是武林杀手。 拿钱杀人,从不问话。 倒是真看得起他! 雨夜漆黑,今夜没有月光,小巷里头幽黑难辨前路,只那杀手手中的长刀与箭弩映射出微弱的光,依稀可以辨认杀手所在。 陆承修心中无数个念头飞速流转,他旧伤裂开,今夜若要应战他绝不是杀手们的对手,不能应战,只能智取。 正当陆承修想着如何施展轻功越过这条窄巷之时,电光火石,杀手手中的长刀齐齐冲他刺过来,杀机已现!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压根儿没有给陆承修想清楚脱身之计的时间。 陆承修弯腰,堪堪避过那些长刀,未受伤,却有鲜血从那袍服之中渗出来。 趁着杀手们转身之际,陆承修闪身便出了这包围圈子。 杀手们面面相觑,到没想到陆承修身受重伤却还有这灵活的身法,看来坊市所言舒王喜文废武的传闻,并不可信。 那传闻的确是假,陆承修自小便知道自己不是嫡子,日后于自己登帝位有碍,他自小勤文勤武,从未有一日松懈,武功造诣虽不如陆归堂,却也并非传闻中的废武二字。 不过是他素日稳重,从不轻易施展罢了。 杀手们收了长刀,顺手从背后摸出箭弩,方才是他们轻敌,这一次,定要箭无虚发! 陆承修于流箭之中遁走,他伤势颇重,轻功施展已难。今夜他从宁国公府负气而出,莫说随身兵刃,就连把雨伞也没带。 也不怪他轻敌,谁能想到会有人堂而皇之的在汴梁城里头刺杀当朝皇子,能行此举之人,究竟有多大的权势?今夜他临时决定离开宁国公府,出府之时已是夤夜,又有谁的耳目能够遍及宁国公府? 素来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今夜的陆承修来说,背后的明箭也颇为难躲。 游走之际,一支弩箭直直地没入了他的肩膀。 第五十八章 血色 - 庭堂燕 - 白露瑭 一寸血色漫在雨夜里。 陆承修脚步不敢稍停,今夜来的杀手势必要取他的性命,他若不跑,必死无疑。 流箭若雨,男子一一避开的姿势已经显得拙劣。 若再拖上一刻,他必然难以支撑。 而眼前这条窄巷却仍旧蜿蜒曲折不见尽头,平日里的近路成了今夜的死路。 陆承修忽然有些后悔,后悔今夜没有早早做下防备,明知道汴梁城里有人要取自己的性命,却还肆无忌惮的游走于夤夜,还不拿兵刃,未带侍从。 却还是那句话,谁能料到这幕后之人如此肆无忌惮,竟然敢在汴梁城里动手呢? 思绪流转的一个瞬间,前路被阻。 方才杀手们连连发箭却连连不中,他们便又改变了策略,以轻功行包抄之举。 如今陆承修腹背受敌,往前走便有长刀当路,退两步又有流箭如雨。 陆承修吸了口凉气,绵绵雨丝已经有了血腥味,那是他的血。 他伸手轻扶身后的石墙以勉励支撑他自己不倒下,石墙浸了冷雨,触手冰凉。 陆承修忽然一滞,这种感觉,竟然似曾相识。他不由得想起月前他从湘北一路遭人追杀逃至汴梁城内,仓皇翻墙那一夜,似乎……就是在这条小巷里。他慌乱之中翻的那面墙,似乎……就是这面墙! 陆承修想到此处,胸口不禁开始起起伏伏,是天要保他的性命! 陆承修缓缓伸手至肩后,将那后肩上的弩箭猛地拔出,顿时鲜血四溅。 杀手们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需知纵然伤在肩膀上,贸然拔箭却仍旧会有失血过多而死的危险,舒王此举,莫非是要殊死一搏? 杀手们不由地握紧了手里的长刀,门主有令,今夜务必取舒王首级。 却见陆承修忽然轻轻一笑,问道:“派你们来的人似乎颇有把握,知道本王伤重,还知道本王今夜会临时回府,倒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杀手们眼睛里精光一晃,他们皆身穿夜行衣,又用黑布蒙了面,唯有那双眼睛透出来凛凛杀意。 舒王似乎在猜测他们的身份,但门主身份不可暴露。 却不知生死关头陆承修哪里来的兴致去猜测他们是何人,杀手拿钱杀人,却也最怕人没死便暴露身份,他们的注意力会被陆承修的猜测所分散,而陆承修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不等杀手长刀起,陆承修手中断箭已出,箭尖虽折,却仍旧直直的穿透了离他最近的那杀手的眼眶。 一人倒地,成了今夜这条小巷里唯一丧命之人。 陆承修转身之际,眸光却不由一闪,那人倒地之时露出的手臂之上有一枚新月状的刺身,若新月出山,玲珑有致。 “不好,他要跑!” 杀手们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陆承修的一番猜测不过是想要引开他们的注意,方才先发制人也不过是想要为自己的逃跑赢得可乘之机。 陆承修攀墙而起,顺势借了身后柳树的力,轻而易举就摸上了顾府后宅墙头上的琉璃瓦。 那瓦颇为结实,足以让陆承修借以攀登而上。 “放箭!” 以此城墙的高度,想要刀杀已不可能,所以杀手们又摸起了箭弩。 陆承修索性奋力一登,摔在了顾家后院的草坪上。 他逃得仓皇却又洒脱,却也没捞着好果子吃,那小腿之上仍旧挨了一箭,原本尚可勉力支撑的人却因这最后一箭彻底失去了力气。 陆承修的视线渐渐模糊,只知道自己落在了顾府后宅的院子里,至于身后是否还会有杀手跳进来追杀,已然不是他能够做决定的事了。 小巷里,杀手面面相觑,万没想过舒王深受重伤却仍旧能够在他们手底下逃窜。 “追!”一人出声。 另一人却摇了摇头:“这里是顾将军府的后宅,恐怕进去了出不来。” 执行任务之前他们把路线全部摸查过一遍了,比陆承修还要清楚这里是谁家后院,若是寻常府邸也就罢了,偏偏这宅子的主人乃是那朔北边疆声名赫赫的顾元帅。 府里侍卫,不容小觑。 死在府里没什么,可是他们的尸体会成为舒王顺藤摸瓜的证据,门派暴露,才是大忌。 方才那提议欲追陆承修的杀手皱了皱眉,看向那乌云吞月的天,语出深沉:“那怎么办,回去?” 其他人未发一言。 他见状并未多言,弯腰背起了那倒在地上的同伴的尸体,一行黑影破雨夜而去。 他们心里却很遗恨这下了一天一夜的雨。 因为,他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第五十九章 长夜寂寂 - 庭堂燕 - 白露瑭 杀手们离去之后,顾府后宅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在寂静的长夜里显得有些渗人。 院子里,丫鬟佩环满脸惊慌的看着眼前倒地昏睡的男子,手里的灯烛落在地上,险些烧了地面上的枯叶。 她不过是起个夜,怎么就看见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个男子,浑身是伤,倒在了二小姐的院子外,昏迷不醒? 佩环是后院里的粗使丫鬟,年纪又小,自然不认识如今倒在地上的男子乃是声名赫赫的舒王殿下陆承修,只道是谁家公子遭了仇家报复逃至此地,又或是哪个江湖游侠路经此地。 总归,佩环没顾上人有三急,而是撒腿就朝着听云堂跑。 “夫人,出事了!” 佩环从前在府里受人欺负,得过云绦的帮助,故而对二小姐顾谨更加亲厚一些,但今日府上的下人都知道二小姐已经两日没有回府了,佩环便第一时间去找何氏。 此时已近卯时了。 听云堂里熄了许久的烛火又重新被点燃起来,成了此时汴梁城里最亮堂的一处院落。 佩环在院子里等的焦虑不安,方才太过慌张,没有去查看那男人伤势如何,若是死了可怎么办。 透过那薄薄的窗纱,可以看到里头的人影。 夫人何氏已经起身了。 但听云堂的下人们都知道,夫人是被外头那个粗使丫鬟硬生生吵起来的,所以夫人的心情并不好。 何氏这人颇为看重自己的威仪,只要不是圣上亲自驾临顾府,天大的事儿都得排在她洗漱完毕后。 也不怪她架子大,如今多事之秋,顾疆元一人的确可在朝堂上抵过文臣武将,她儿子是年轻有为的少将军,女儿又早早与咸王殿下定了亲,保不齐日后可登皇后之位,何氏自然心满意足。 屋里刘婆子打着瞌睡给何氏梳头,夫人发髻富贵难梳,梳好发髻以后还要一一为何氏择选发冠,待梳好了头带好了首饰,穿好了衣服上好了脂粉之后,已然又过了半个时辰了。 若是没有这场秋雨,天边该泛鱼肚白了。 何氏懒懒喝了口早茶,这才发问:“什么叫后院里进来个男人,制住了没有?” 刘婆子躬身而答:“说是人晕在了咱们家后院里,身上还有伤,老奴方才已经派府上的侍卫过去查看了。” 何氏皱了皱眉,觉得这件事似乎不是小事,这才起身吩咐:“你们随我过去看看,老太太那边不要惊动了,也别告诉湘儿,免得吓着她。” 刘婆子和几个丫鬟连忙应是,何氏这才出了屋。 外头屋檐下,佩环等的腿都酸了。 “是你禀的事?” 何氏的声音从耳畔传过来,佩环吓的一个机灵,连忙回答:“是。” 何氏抚了抚头上的珠钗,尾音拉的悠长:“带路吧。” 佩环躬了躬身子,连忙把何氏往晚窗阁带。 雨天里天空显得有些昏暗,因了夫人提早起身,顾府路上的烛台里便点起了灯火,一路之上倒是可以看清前路,只是雨天绵绵有些烦乱。 刘婆子给何氏撑着伞在后头走,佩环未撑伞,便在前头淋着雨给何氏带路,好在这两日秋雨虽然一直没停,却下的并不大。 走了盏茶功夫,便到了通往晚窗阁那条小路。 何氏皱了皱眉,她以为佩环说的后院指的是顾府后花园或是后湖一处,怎么竟然是在晚窗阁,怕不是顾谨私会了什么男人吧? “怎么是在晚窗阁?”刘婆子看出了何氏的疑虑,赶在何氏开口之前问佩环。 佩环一张脸皱成了苦瓜颜色,她怎么知道为什么会在晚窗阁,她不过是起个夜而已! 但刘婆子问话,不能不回。 “回,回夫人,不在晚窗阁里,只是在院墙下。” 何氏闻言不为所动,在她看来就是和顾谨有关系。 走了没几步,便能依稀看见前头举着火把的侍卫了。 天正下雨,这火把极容易就会被雨浇灭,但为了看清楚地上那人,顾府的侍卫们还是勉强点了火把。 远远望着,只见那一处院墙之下众侍卫围着,地上一人倒着,跟何氏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何氏冷哼一声:“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连我顾府的院墙也敢翻!” 那侍卫中的一人皱了皱眉,犹豫道:“夫人,这好像……” 不等他的话说完,便又被何氏打断:“以为我们家将军远在朔北,这顾家人就是好欺负的吗,待我查清了你的身份,定要告你一个冒犯之罪!” 何氏一番话还没说完,又担心地上那人没晕踏实再暴起伤了她,便不敢靠的太近。 “夫人,这好像……” “好像什么?”何氏一个白眼翻过。 “好像是舒王殿下!” 第六十章 忙碌的顾府 - 庭堂燕 - 白露瑭 何氏“啊呀”一声,惊的刘婆子手里的伞也落在了地上。 却没有人顾得上去捡,而是一窝蜂的随着何氏上前查看,佩环被挤在人群里踉踉跄跄,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己发现的男子会是当今的舒王殿下。 另一头,何氏在刘婆子的帮助下翻过了陆承修。 只见那人脸色苍白,却仍旧是俊朗形状,他面若孤松,兀自显得沉稳。只是身上有好几处伤口,又因淋了雨的缘故,一身锦袍几乎成了血衣。 刘婆子皱了皱眉:“夫人,这……真是舒王殿下啊?” 何氏闻言猛地抬头呵斥:“废话,是不是舒王我能不知道吗!” 她是高官臣妇,时常出入汴梁城的各大集会,自然见过陆承修无数次,更何况前日她才去了秋猎会,自然不会把人认错。 只是这夤夜里头舒王怎么会出现在顾府的后院里,还深受如此重伤? 何氏抬头看了看眼前那盖了琉璃瓦的院墙,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快,收拾客房扶王爷进去,进宫递牌子,禀皇后,请太医!” 今夜之事事关重大,何氏猜不出陆承修为何会身受重伤,她也没有闲心去猜测,如今眼前最要紧的事,乃是保住舒王殿下的性命! 一届王爷重伤昏迷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那可不是小事,这点深明大义何氏心里还是清楚的。 侍卫小厮丫鬟婆子接连领命而去,有人去宫门口递牌子,有人去向皇后娘娘禀事,有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有人去火速收拾客房。 剩下两个侍卫小心翼翼将陆承修抬进了客房。 雨声未停,却有晨光微露,天亮了。 而顾府忙碌的一天,才刚刚拉开帷幕。 这日卯正,一名宫人急匆匆地进了凝华宫,过了半刻,皇后又急匆匆地往承庆宫而去。 卯过两刻,一队禁卫军浩浩汤汤出了宫门,禁卫军之后紧紧跟了一辆马车,车辕上坐着圣上身边的宫人傅内监,马车里坐了一车太医。 这一行人,只用了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顾元帅府门前,何氏早已经领着丫鬟小厮在府门相迎,两拨人却没顾上寒暄,而是急急忙忙将傅内监和太医们迎入了府中。 那两队禁卫军一言不发,只顾往顾府门庭外一站,秋雨寒人,甲军更凛冽。 顾府客房里头已然乱作了一团,塌上陆承修脸色惨白,猛然瞥见估计会吓一大跳,男子气息微弱,大有要撒手人寰的既视感。 刘婆子带着两个丫鬟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伤口,却因不通医理而显得束手束脚,生怕弄疼了陆承修,又不敢看着他的伤口流血过多。 客房外间,顾湘来回踱着步子。 早晨府里头出了那么大的事,院子里的小厮丫鬟来来回回,她想不知情都难。母亲去前头迎太医了,嘱咐她在这里守一守。 奈何顾湘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才探头往里间看了一眼,就被那触目惊心的场景吓了一跳。 如今纵然在外间等着,那时不时传出来的血腥味还是令她作呕。 “到了到了,就在这客房里。” 何氏的声音传过来,顾湘的心才算是定了定,母亲回来了,那便是说太医来了。 果然见何氏身后跟了一行人,其中领头的是宫里的内监打扮,只是看着年纪还小,颇有些稚嫩的样子,顾湘没顾上多想,又顺着去看后头的太医。 几年前祖母病弱之时,顾府上也请过太医,不过当时只来了一人,没见过这六七人一起来的样子。 顾湘有些被这阵仗吓住了。 何氏进屋,连忙说:“傅内监、太医,王爷就在里面。” 傅内监点了点头,仍旧是不发一言,只顾领着太医们进了里间。 他是圣上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宫人,今早皇后娘娘去承庆殿禀事,圣上险些病情加重,连忙派他亲自带着太医来了顾府。 直到太医们都进去了,何氏才顾上来松了一口气,今日这个早晨,真可谓是惊心动魄了。 她看出顾湘脸色不好看,生怕吓到顾湘,连忙想个由头将她支了出去:“湘儿,你去厨房里看看热水烧的怎么样了。” 顾湘如获大赦,连忙退了出去,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屋里闻那血腥味了。 何氏看向里头忙碌的太医,救人这一事上她的确帮不上忙,但眉头的忧色却半分未减。 此时此刻,何氏恨不得去庙里拜拜菩萨,只求能够保住舒王的性命,不然恐怕会得罪皇家,落下那见死不救或是医治不及时的罪名。 第六十一章 性命保住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时光一直蔓延至辰时,略显动乱的顾府才算是平静了下来。 顾府客房里头传来太医欢欣一声:“血止住了,血止住了,傅内监,快去禀告圣上!” 听见这句话,顾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算是松了一口气,血止住了,那舒王殿下的命也算是保住了吧? 何氏连忙进了里间,只见榻上那尊贵男子脸色依旧苍白若纸,那浑身血衣却已经被换下,腰间肩膀都缠了绷带,比之方才的状况的确好了不少。 丫鬟已经点上了银碳,袅袅烟丝燃着,和了血腥味和药香气。 “怎么样,舒王殿下怎么样了?” 听到何氏的发问,太医们一齐转过身来。 其中一人最为年长,应是太医院的太医令。 他冲着何氏拱了拱手,答: “夫人稍安,殿下伤势虽重,好在都没有伤在要害,微臣等已经一一为殿下止了血,如今性命算是保住了。” 何氏听了这话才大松了一口气,性命无碍便好,只要舒王性命无碍,他们顾家就不会在这场祸事里受到牵连。 却不知太医令的话还没说完,又道:“只是如今殿下伤势颇重,恐怕不能轻易挪动,得在夫人府上修养一阵子了。” 何氏闻言连连点头,只要舒王如今性命无忧,别说在她府上住上一阵子,就是以后都住在顾府里她都愿意。 家里的麻烦解决了,何氏的脑子也来了灵光,赶着对几个太医赔了笑脸: “瞧太医您说的,这府邸都是圣上御赐的,哪里说是我家的宅子。” 太医们点点头,继而该把脉的把脉,该抓药的抓药,不再同何氏这等朝臣命妇寒暄了。 那些嘴皮子功夫,可以交给傅内监去做。 傅内监正要急匆匆地进宫去向圣上和皇后禀事,对何氏也没有太多话要说,只匆匆总结了两句: “如此舒王殿下还要劳烦夫人照料一番,奴才这得进宫去向圣上禀事,圣上如今还忧心着呢。” 何氏屈了屈膝:“内监请便,舒王殿下就交给臣妇了。” 秋雨不歇。 汴梁城里的人声却已然显得喧闹。 辰时二刻,傅内监进了承庆殿。 承庆殿里同顾府一样环绕着药香,远远地便能听见圣上的咳嗽声。殿内银碳烧着,皇后亲自在圣上身边侍候。 殿内的宫人小心翼翼,只因今日圣上的病情加重了。 傅内监急匆匆进去,弯腰便回:“圣上,舒王殿下的伤势已经经过太医诊治,如今性命可说是保住了。” 傅内监禀话的时候,圣上正坐在床上喝药。 一身明黄寝衣远远瞧着是真龙光彩,面容方正,不过四十多些的年纪,看着却有知天命的面相。 圣上忧心国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闻言,那手里拿着的银匙和皇后手里端着的玉碗一同颤了颤。 帝后二人一同面露欣喜。 “当真?那究竟是谁伤了舒王,可查出来了?” 傅内监闻言摇了摇头:“回圣上,如今殿下性命虽然无忧,但人还没醒,对于昨夜之事众人皆无从知晓。” 皇后皱了皱眉,将手里端着的玉碗暂且往旁边桌案上一搁。 妇人,心细。 “那顾夫人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吗?事情若是发生在昨夜,就去顾府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听到什么动静,别漏过了什么线索。” 虽说何氏雇人刺杀陆承修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人终究是在顾府里头被发现的,若是要排查就得一个人都不能放过,这也正是何氏先前担心陆承修保不住性命会牵连顾家的缘由。 圣上并未出声,算是默许了皇后对傅内监的吩咐。 傅内监正要应声退下,却听圣上又出了声: “且慢,如此一来舒王是送回自己宫里修养还是留在顾家修养啊?” 傅内监一挥衣袖默不作声地拭去了额头上的细汗,而后继续回话: “回圣上,太医说舒王殿下虽然性命保住了,但是伤势颇重,最好还是不要颠簸挪地方,留在顾府修养为宜。” 圣上点头,以他如今的身子,恐怕有心想要看望看望自己的大儿子也做不到。 皇后心思通透,一眼就看穿了圣上心中所想,她笑了笑,流露出一串的国色芳华: “舒王遇刺一事兹事体大,既然舒王不宜此刻回府,那臣妾便去顾府探望探望吧。” 圣上闻言眼神柔缓了些,对他来说皇后颇为知心,做事也妥帖,此事交由皇后去办乃是最好不过的了。 傅内监在旁迎合着笑了笑:“娘娘,奴才给您引路。” 皇后依话起身,才走了两步却听到圣上又言: “再派两队禁卫军到顾府!” 第六十二章 舒王遇刺天下皆知 - 庭堂燕 - 白露瑭 皇后出宫是件麻烦事。 纵然是陆承修重伤之际,却也需要谨守着皇家的规矩,皇后出一趟宫,便等于国母走一趟民间。 素来女子深居内宅,不可随意上街走动,更不可向男子一样行应酬之事。譬如何氏和卫夫人这等朝臣家的主母,至多也就是带着自己家的女儿参加参加汴梁城里的雅会而已。 相夫教子,才是这群女子该做的头等大事。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后与嫔妃们若入了宫门,再想要出来便难了。 至多不过几种情况:天儿太热随着圣上去行宫避暑、遭逢战乱随着圣上出宫避祸、国家大事去皇寺祈福、再有便是帝王出游出访。 但这都是随着帝王一同的行程,若说嫔妃单独出宫,不过省亲一条而已。 今日舒王遇刺,圣上的身子又不宜出宫,奈何陆承修没有生母,最好的法子就是皇后亲自去探望了。 礼部得了消息,急匆匆去备轿撵。 巳时,皇后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出了皇宫。 仪仗队里侍卫若干,宫女若干,这等阵仗对于汴梁城里的百姓来说,可谓是千载难逢。 于是,本就因礼仪出宫耽搁了些时辰的皇后又在半路上因为看热闹的百姓太多而耽搁了更多的时辰。 这一日,汴梁城的百姓炸开了锅。 众人纷纷有所猜测: 今儿不过卯时,顾元帅府的灯就全亮了起来,他家的小厮护卫急急忙忙,有的去报消息,有的去请太医,有的去敲宫门。 听说宁国公府的郡主姜柔疑早起又摔了几个古董花瓶,吵着嚷着要去舒王府,马车走到半路却不知得了什么消息,掉头就去了顾元帅府。 今晨圣上身边的傅内监来来回回穿梭于顾府和皇宫之间,期间还有数名太医和侍卫进了顾元帅府,顾家主母亲自在府门口迎接…… 于是,汴梁城的百姓们得出了一个结论:舒王殿下遇刺了,如今人在顾府! 这个结论一出来,陆承修遇刺的消息可谓说是天下皆知。 消息传到了汴梁百姓的耳朵里,也传进了世家大族的耳朵里。 当然,丞相府也嗅到了风声。 顾谨很难得的睡了个懒觉,起来的时候巳时已过,卫毓川正在床边吃着点心看她。 顾谨揉揉眼睛,对上卫毓川那双温婉的眸子。 “我睡了多久?” 卫毓川柔柔一笑,少女今日心情似乎极好,纵使外头阴雨绵绵,却并不影响她在这春室里吐芳蕊。 “知道的是你顾二小姐为了我卫家的事劳心伤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家主母苛待于你,昨儿早早歇下,你自己看如今什么时辰了。” 顾谨微微起身,看向窗外连绵的雨丝。 没有太阳,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她懒懒地往床上一躺,纠结的却是卫毓川的另一句话: “我家主母就是常常苛待于我。” 卫毓川闻言一愣,险些被自己手里捏着的点心噎了。 她放下点心,又重新去打量不肯起床的顾谨。 只见少女眸若清霜,一身辉寒,如今人窝在暖帐里,略显杂乱的床帐与她周身气度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卫毓川挑了挑眉,她倒是没有想到过,素日里以清秋意象为贵的顾谨会有这般可人的一面。 “你家主母,是个悍妇?” 勋爵人家的雅集卫毓川去过几回,自然也就见过顾何氏和顾湘,她素日对这些人没什么心思,依稀觉得出那母女不是什么精明之人。 至少不是郡诚公主那样的人。 顾谨阖眸,自她醒过来日日忧心忡忡,已经许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安稳觉了,丞相府里好乘凉,这话果然不假。 她有些依恋这场好梦,眉头却在听卫毓川再次提起何氏的时候皱了起来。 眼前浮现过何氏的嘴脸,自小对自己的辱骂,长大后对自己的欺压,一张嘴巧言令色硬是逼着顾疆元把自己塞给了陆承修…… “她不是悍妇,是个毒妇。” 卫毓川又是被这话一噎,世间最温婉的面容皱了皱。 她玉手去拉顾谨盖着的薄被,柔声道:“别睡了,母亲说等你起来请你过去用膳呢。” 卫夫人和卫相承了顾谨的恩情,自然是愿意留她在府里多住一段日子。今晨卫相照旧去上朝,卫夫人便吩咐等顾谨起来请她共用早膳。 如今这个时候,该用午膳了。 顾谨猛地睁开眼睛,想起要换衣梳洗,忽然觉得时间来不及了。 正这时,房门被人急敲几下,来的人是燕草。 她的鞋底沾了泥水,应该是刚刚出过门。 “小姐,不好了,舒王殿下遭人刺杀了。” 第六十三章 卫毓川的担忧 - 庭堂燕 - 白露瑭 “小姐,不好了,舒王殿下遭人刺杀了,被人发现在顾元帅府的后院里,如今正在顾家养伤呢!” 顾谨闻言一个激灵,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没听错吧? 舒王,陆承修,刺杀,顾府? 这不是……上个月发生过的事儿了吗。 “你慢慢说,怎么回事?”顾谨起身,拉住了卫毓川的手。 她心系陆承修,这一点顾谨看得出来。 燕草也颇为着急,重新捋了捋思绪,这才重新解释:“奴婢今晨起来去街上采买,看见了皇后娘娘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往顾府去了,奴婢心生好奇便多嘴问了问,这才知道是昨夜舒王殿下遭遇刺杀,后来被顾夫人救下,如今正在顾府养伤呢。” 卫毓川闻言一双眸子里已然蓄满了泪水,泪珠噗噗而落,倒比窗外的秋雨还急迫些,她喃喃道: “不可能,他是王爷之尊,怎么会有人敢在汴梁城里头行刺杀之事。” 燕草以为是卫毓川不信她说的话,又忙着解释:“是真的小姐,如今大街小巷人人都在传这事儿,奴婢问了好几个人呢。” 顾谨拍拍卫毓川的肩膀,又对燕草说:“好,你先下去。” 燕草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多话了,点点头就退了出去。 门一关,卫毓川的眼泪也就跟着止不住了。 “二谨,这可怎么办?” 顾谨弯腰揽了她的肩膀,少女单薄的身体正微微颤抖,这便是所谓的关心则乱。 顾谨心里又把燕草方才的那番话细细想了一遍,关于陆承修遇刺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一来她的确亲眼见过汴梁城里头有杀手刺杀陆承修,而来皇后亲至顾府,事情不会是空穴来风。 令她不解的是:为何人又落在了顾府的后院里? 不待顾谨将事情从头到尾全部想一遍,卫毓川略带呜咽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二谨,我要去看看他。” 顾谨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别慌,他没事的。” 卫毓川眨眨美眸:“燕草说他遭遇刺杀伤势颇重,如今连皇后娘娘都亲自去顾府探望了,怎么会没事呢。” 顾谨抿唇而笑,又道:“正是因为皇后娘娘亲自去探望,我才敢说人没事?” 卫毓川侧首,顾谨这话的意思,她又听不明白了。 顾谨笑笑,把话说得更加明白了些: “方才燕草说的是什么,她说碰上了皇后娘娘的仪仗,你乃贵门嫡女,应该知道皇后这一趟仪仗会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若是舒王病危,皇后还能沉得住气?” 这番分析颇有道理,纵然陆承修并非皇后亲生,却也是圣上的长子,若是人真有个万一,别说皇后不敢怠慢,恐怕圣上那龙体也坐不住了。 答案就是陆承修没事,至少性命没事。 想明白了这一点,卫毓川的心稍微安了安。 但事关陆承修,她心中仍旧惴惴不安。 顾谨深谙人心,更知晓卫毓川心中所想。 “我知道你现在急着去见他,但人就在我家,况且此事汴梁城的达官显贵都已经知晓,这一两天我家恐怕要门庭若市来往不断了。就算是你此时过去,碍于皇后在那你也见不到他的人,倒不如,等上一日。” 卫毓川点点头:“好,那我就等上一日。” 话题商定之后顾谨便派了云绦回府,如今顾府里头人仰马翻,没人会去关注云绦的进出,让她在那边打探着情况些,也好让卫毓川放心。 午间时分顾谨同卫毓川一同去齐眉轩用膳。 今日卫丞相已然归家,便是一同在齐眉轩用膳,饭桌上,四人谈论起了陆承修遇刺一事。 陆承修这一遇刺,消息捅到了朝堂上。好消息是事情的确如同顾谨猜测的一般,陆承修伤势虽然重,但好在性命无碍。朝堂之上宁国公大怒,责令严查刺客杀手,势必要把汴梁城翻个底朝天。 对于这些,顾谨和卫毓川都没再说什么。 卫毓川有一搭没一搭的的听着,明显心不在焉。 卫丞相寡言,寡言之人心思却也细腻,一眼就看破了自家女儿的心思,他难得露了笑颜: “川儿,明日为父要去顾府探望舒王,你与顾二小姐同去吧。” 卫毓川闻言喜笑颜开,夹了两筷子东坡肉,各自放入了卫丞相和顾谨的盘子里。 顾谨忍不住微笑,卫相为人虽然刻板,对卫毓川却颇为疼爱,这让顾谨想起了远在朔北的父兄。 卫丞相刚要下口,却呼听顾谨猛地一摔筷子。 “别吃,这菜有毒。” 第六十四章 毒杀 - 庭堂燕 - 白露瑭 “啪啦!” 一时之间席上三双筷子一齐掉落,卫毓川的、卫夫人的、卫丞相的。 卫夫人张了张嘴,盯着桌上那盘油亮亮的红烧肉,不觉讶然。 这是因着顾谨在的缘故她方才特意吩咐厨房加的菜,怎么…… 有毒? 卫丞相诺诺两句:“顾小姐……这?” 好好一盘红烧肉,怎么会有毒? 他们皆是权贵之家长大的人,对于饭菜里下毒这等故事是自小听到大的。但卫相为人老实,卫夫人不爱热闹,卫毓川性子温婉,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家三口居住一起,家里没有妾室,也无庶子庶女。 谁会毒杀他们? 卫相本想反驳,但顾谨说话如今在他们眼里已经颇有分量,她说菜里有毒,那便是有毒。 况且这菜就在面前摆着,有没有毒一试便知。 “取银针来。”卫夫人吩咐身后的李嬷嬷。 李嬷嬷才要抬步去取,却又被顾谨一道清音拦住了:“且慢。” 卫氏一家三口闻言齐齐把目光转向了顾谨,怎么,若说菜里有毒难道不该取银针验毒吗? 却见顾谨起身,从那桌上重新提起方才被她撂下的筷子。 “这毒,用银针恐怕试不出来。” 少女一手拿碟,一手执筷,沐一身清天水墨辉,少女手腕一抖,轻轻从那盘红烧肉之中挑起了一块东西。 蘑菇。 寻常红烧肉没见过以蘑菇做辅菜,而且这蘑菇已然被切的极碎,不仔细辨认已经看不出是蘑菇了,这么一想,的确颇为古怪。 顾谨盯着那块蘑菇看了会儿,而后叹了口气。 清秋十月的天儿,少女身上顿时生了凛凛寒意。 “这种蘑菇名叫白毒伞,蘑菇里头它可以称得上是剧毒,若是服用一块,损肝伤肾害神经,基本是没有救的。” 卫氏三口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方才这盘菜,可就差一点就入了他们的口! 顾谨放下手中的筷子,以及那块子上沾着的白毒伞块儿。 她伸手,不问自取了卫毓川的筷子。 众人眼看着顾谨拿着这双筷子在剩余的菜肴里翻搅,今日卫夫人为了招待顾谨,着实做了不少的好菜,待顾谨一一翻搅完,只见有四五盘菜被她挑了出来。 这些菜里,都被人加了白毒伞。 不过一盘红烧肉,杀机已现。 卫毓川忍不住一个冷颤,屋里守着的几个小丫鬟也是阵阵瑟缩。 这太可怕了。 顾谨抬眸去看那愣的发傻的卫丞相:“相爷,兹事体大,依二谨之见,如今要做的事有三。” 卫丞相回神,对着顾谨定定眨了眨眼:“你说。” “第一,封锁消息,以免打草惊蛇,今日之事屋里的人断断不可透露出去,否则自有相爷处置。” 如今屋里的人,除了主客四人,便只有卫毓川和卫夫人贴身的丫鬟,都是信得过的人,但要不动声色地查出那幕后下黑手之人,的确需要保密。 “第二,请位靠得住的太医或者郎中来重新辨认辨认这白毒伞,我虽认识,但并不清楚它产自和处,如何能得。若查清楚了这一点,对我们查明凶手将会大有裨益。” 卫夫人点头,连忙吩咐了李嬷嬷亲自去请人,她娘家当年权势通天,是认得可靠的太医的。 “第三,此事需要严查,也需要密查。今日上菜的丫鬟、做菜的厨子厨娘、烧火砍柴的小厮、采买或是往顾府送菜的商贩,但是能够接触到这桌子菜的,最好一个都不要放过!” 三人听完不住点头,这三点安排可谓细致周到,毫无疏漏,对于顾谨的提议,他们没有二话可说,稳妥起见,卫丞相便亲自去办那最后一条。 卫丞相一走,卫夫人便捋了捋自己的胸口。 “母亲,您没事吧。” 卫夫人闭闭眼睛,看着满桌的菜肴和被顾谨挑出来的那七盘菜,忍不住觉得后怕。 “顾二,今日若非你,恐怕我们卫家要死绝了。” 顾谨敛了敛神色,不知该如何安慰,便索性道:“人心不古而已,日后多加谨慎就好。” 卫夫人点点头:“多亏你心思细致,能够分辨那毒蘑菇和寻常蘑菇。” 顾谨一怔,她今日能够看出那蘑菇乃是白毒伞却并不是因为她心思细致的缘故,而是她本来就对于医术有些涉猎。 上一世于深宫之中她要设法自保,便寻了好些医术钻研,这一世苏醒以后也在顾疆元书房里搜罗了不少的好书,日日都会看。 其中最受她重视的,便是那些杀人于无形的手段,正如今日这一桌白毒伞毒宴。 若要放在深宫之中,的的确确是个杀人的好手段。 第六十五章 门庭若市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日午后,丞相府上上下下都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氛围。 下人们不知道相爷和夫人那边儿出了什么事,只知道齐眉轩里的午膳一动未动。 卫毓川躲在凉亭里一人伤神,近日事多,先是秋猎会上受人欺辱,又是卫相在宫里遭圣上责难,如今舒王遇刺,饭菜下毒。 她乃娇生之女,从没遇到过这么多棘手的事儿。 顾谨撑着伞来寻她,清秋雨幕之中少女一身素雪,眉目清晖出尘,似乎这一天秋水该当为她洒落凡尘,只为衬她一身清绝。 “毓川。” 凉亭下的少女闻言微微抬头,见是顾谨来了,便没有起身。 顾谨踏雨色而来,因为下雨的缘故,又加上卫丞相正在严查下毒之事,今日丞相府的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影。 她收了伞,竖在了凉亭之下,伞面上的雨珠滴答而落,惊了这一天秋色。 卫毓川在亭里坐着,少女温润,在这秋霜里显得有些憔悴。 身后,燕草站着。 顾谨没出声,而是默默坐在了卫毓川对面。 “方才樊大来报消息,是云绦送过来的,你可想要听一听?” 顾谨明白卫毓川的心思,她如今心里压着的不过是两件事:一件是陆承修遇刺,另一件事饭桌上下毒。 下毒一事卫丞相已经在查,她心里放不下的,不过就是陆承修罢了。 果然这话引起了卫毓川的注意,她忽而抬头,眸子里有晨光现出。 “他怎么样了?” 他,陆承修。 顾谨敛了神色,淡道:“人还没醒,我家主母亲自照料着,皇后已然待了一个上午还没有走的意思,如今顾府里头,可谓门庭若市。” 顾府很多年没有这等门庭若市的景象了。 自打几年前边关乱了起来,顾疆元与顾好眠便领了军令去朔北驻扎,家里头没了主心骨,何氏也就不爱操持了。 往日里顾疆元在汴梁的时候,何氏也会像其他名门贵族一样办些茶会宴席,那时候大贞安稳富裕,世家大族更喜欢走动,顾府里头热闹过一段时日。 后来顾疆元领兵去了北疆,何氏这人也就没了主意,家里头不过一帮小妾和两个女儿,况且彼时顾湘婚事已定,何氏自然不会为了给顾谨相亲而大费周章。 如此一来,纵使顾疆元在朝中的地位响彻通天,却没什么人常常登门拜访。 何氏名声算不上好,没人来倒也正常。 这一日,汴梁城的绵绵细雨不绝,顾府门前的贵客也未绝。 晨起宁国郡主姜柔疑急匆匆地进了府,至今未出。 过不多时皇后的仪仗队也入了府,至今未出。 又过了片刻郡诚公主也进了顾府,至今未出。 这期间,各大尚书侍郎,王公贵族的公子和勋爵人家小姐的丫鬟都陆陆续续进了顾元帅府探望陆承修,顾府的客人,可谓络绎不绝。 何氏在客房大厅坐着,她今日起了个大早,历经这么一场惊心动魄,又应酬了半日的达官显贵,如今已然是疲累已极。 “呀!二位小将军来了?二位也是来探望舒王殿下的?” 来人是袁惠两位小将军,袁常信、惠景和。 汴梁城里没人不认识这二人,他们可谓是第一纨绔子弟,生于权贵之家,倚仗家族庇荫,得了闲散武将的差事。 一人管了汴梁城的营房,一人领了皇城外的巡防,都是肥差事。 如今二人又一同抱紧了宁国公府的大腿,可谓是仕途亨达。 何氏应付了一早晨的文官,难得看见个武将,忽然觉得亲切不少。 顾家毕竟是个武将世家,何氏的夫君和儿子都是沙场征战之人,又加上顾好眠同眼前二人年龄也相仿,何氏便更露了笑意。 她一届妇人,自然不知道顾疆元有站咸王之意,这当头儿也更把朝中党派之争放在了一边。 袁常信拱了拱手,笑道:“顾夫人,我兄弟二人听闻舒王殿下遭人刺杀,心中焦虑不已,不知可否方便让我们探望一二?” 何氏咧嘴一笑:“哎呦二位小将军,舒王殿下他还没醒呢,如今皇后娘娘和郡诚公主都在屋里守着,你们恐怕是不方便进去。不过太医说了,可以从窗户瞧瞧。” 袁常信与惠景和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就是听说了郡诚公主在这儿他们才特意来的,他们亲近宁国公府,姜柔疑的心思他们也能看出来,如今自然是要用力关切舒王一番,至于他是不是醒了又或者能不能进屋探望,这点他们并不在意。 郡诚公主能看到他们二人的诚心就够了。 第六十六章 话里交锋 - 庭堂燕 - 白露瑭 袁常信和惠景和作伴去了客房。 两身锦袍在细雨里添了违和。 安置陆承修的客房颇为华贵,地界儿也大,如今里间的窗户正开着,为防冷风侵入冻着了陆承修,那窗子里头和特意吊上了厚帘。 需要将那窗帘撩开,才能看见里头。 惠景和笑了笑,抬手掀起了那窗帘,露出里头千载难逢的一幅画卷。 银碳香丝共袅袅,始觉药香最缱绻。 榻上男子面色苍白,发丝散落下来垂在塌上,眼皮深深阂着,遮了眸底原本的孤松色。 床榻一侧正有太医令在施针,针针落的小心,竟至行医半生之人额上出了密汗。 榻前华椅上坐了两人,其中一人凤钗华贵,凤裙璀璨,眼底是睥睨四方之态,端的是国色天香神韵。 另一人华裙当身,虽是皇宫贵女的身份,却生了一幅和颜悦色的菩萨面容,正满目忧心地盯着床榻上的陆承修看。 正是李皇后与郡诚公主。 郡诚公主身后还站了一人,同样是一身华裙,金玉朱钗满身,一张面容华贵天成,自然是宁国郡主姜柔疑。 当此时,原本正盯着陆承修看的郡诚公主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不着声色地将目光落在了窗户边儿,看到了袁常信和惠景和。 二人连忙眯眼一笑,却不敢出声打扰了陆承修休息。 郡诚公主在看到二人一笑之际便将目光又转了回去,依旧是不动声色。 惠景和悻悻地放了窗帘,将那幅画面严严实实地拢在了这一间华室里。 “舒王分明和卫家小姐定了亲,这郡主还不知避讳的出现在屋里,不大妥当吧。” 惠景和年纪比袁常信小了几岁,说的话也显得稚嫩,这话声音虽然不大,却仍旧是把袁常信吓了一跳。 他忙抬手打断。 “瞎说什么呢,他们的事儿哪儿有你管的份儿。” 方才那话若是让姜柔疑或是郡诚公主听见了,别说他们二人还能不能攀附姜家,恐怕家族都要被这句话连带着受累。 袁常信素来腹黑,心思也就比旁人谨慎些。 惠景和撇撇嘴,并未再多说些什么,二人结伴出了顾府。 方才郡诚公主已经看见他们了,今天的使命自然也就完成了。 他们若是聪明些此时就应该庆幸,方才那番话没有被郡诚公主听到。 客房之中,太医令拔出了最后一根银针。 “如何?” 皇后的话听着沉稳,不算着急。 太医令跪地回话: “回皇后娘娘,微臣方才已经为舒王殿下施了针,娘娘放心,殿下虽然多处受伤,但经脉俱好。只是今夜恐怕会发高热,还得悉心照料着。” 皇后点点头,淡问:“可会伤及根本,影响日后武艺习练。” “娘娘放心,只要好生养伤,便不会留下后患。” 皇后闻言面色不变,只淡淡“嗯”了一声。 太医令不发一言的出去亲自熬药。 本该是关切陆承修的时候,郡诚公主却突然说起了不相干的话题: “那个惠小将军人看着实诚,倒是个没心眼的。” 妇人谈论年轻男子从来没有别的缘故,第一想要给自己家的女儿说亲事,第二想要给对方的女儿说亲事。 对于姜柔疑的婚事,郡诚公主是属意于陆承修的,这一点,汴梁城里有些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如今她忽而称赞起惠景和,倒不是因为姜柔疑,而是皇后尚且有三位公主不曾婚配,惠景和依附宁国公府,若是他能够与皇后的女儿结亲,便更有益于宁国公的权势。 皇后抬手端起了桌上的茶盏轻抿,不过一句话,她却已经将郡诚公主的意思听明白了: “她们几个年纪都还小,我倒是不着急,不过疑儿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公主还是多为她着想才行。” 姜柔疑闻言眉头一动,生怕皇后亲自开口给她定亲,那样一来岂非嫁陆承修无望了。 皇后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笑笑不语。 表妹想要嫁表哥的风流事自古以来比比皆是,幸而她想要嫁的人不是陆归堂,那便可由着她们母女俩在这汴梁城里头闹上一闹。 郡诚公主见状接过了话茬:“我心尖上就这么一块肉,她的婚事是需要细细掂量的。” 众所周知,宁国公与郡诚公主膝下无子,只有姜柔疑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宁国公想要守住那通天的权势和富贵,就得把女儿送上皇后之位,若是宁国公也同郡诚公主一样选定了陆承修,那皇后是容不得姜柔疑的。 好在,郡诚公主的想法并不等同于宁国公,数年来关于宁国公究竟看好哪位王爷,无人得知。 第六十七章 凶手难查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府门庭若市,丞相府却鱼龙混杂。 秋雨绵绵,卫丞相在花厅里踱步子。 丞相府的管家匆匆赶过来:“相爷,都查过了。” 卫丞相转身,一身常服衬的形容消瘦。 “如何?” 管家颔首:“相爷随小人去看看吧。” 卫丞相皱了皱眉,举步就要往厨房走,今日丞相府彻查下人,人全部拘在了厨房里,没有嫌疑的便放出来,如今还有一拨人被拘留在厨房里。 “等等,”刚一抬步,卫丞相便又出声:“你去将顾二小姐一同请过来。” 管家是丞相府用了多年的下人,办起事来颇为妥帖,一番审问和调查下来竟然未有纰漏,虽没将事情查的明明白白,却并没有让下人们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管家去找顾谨的时候她正与卫毓川在一块儿,索性二人一同赴约。 几人到后厨的时候,几个丫鬟正在里头哭天抹泪。 相府的厨子颇为富态,这场祸乱里头也没少了他的加盟,如今正和小厮们等在屋檐下头。 见到卫丞相过来,厨子连忙招呼:“相爷,小人不知道是哪道菜做的不和胃口,您再跟小人说说,这,这大费周章的多不好。。” 卫丞相挑挑眉,并未理他,而是把目光转向了身后的顾谨。 顾谨愣了愣,今日相府饭桌上出现毒菇一事她并未插手,听闻是卫相交给了管家去办,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查到了什么人,又或者是用了什么方法排查她都一无所知。 现如今这局面……还真是有些乱。 顾谨吸了口气,又转而去问管家:“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顾谨如今是丞相府的座上宾,不只卫毓川待她温厚,就连夫人和相爷也对她颇为尊敬,这两日相府的下人们都知道此事,故而顾谨此时说话颇有分量。 管家弯了弯腰,附在她身边小声禀道:“顾小姐,如今这些人,都是近日能够接触到主子们饭菜的了,里头那几个丫鬟是上菜的和帮厨的,还有几个粗使丫鬟平日里在厨房做洒扫活计,外头的是负责采买的小厮和做饭的厨子。往日相府的饭菜有专门的人来送,近几日府里事多,小人就吩咐小厮亲自出去买的。” 管家说完这些,顿了顿又道:“小人已经将全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排查过了。只有这些有嫌疑,但是他们似乎对那白毒伞一事皆不知情。” 顾谨挑眉,皆不知情?恐怕未必。 她上前两步,对着卫丞相行了个礼:“相爷,顾二僭越了。” 卫丞相捋了把胡子,明白这是顾谨的客套话。 他擅长处理国事,这等阴险的下毒手段却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顾谨是外人却插手处理相府家事虽然不妥,可在卫丞相眼里有能者就在眼前,若不用,岂非可惜。 “顾二小姐请便。” 顾谨回身,看向那厨子。 少女一身纱衣在秋风里疏狂意,雨水轻打了她露在伞外的发丝,更衬她一身坚韧,这一刻,站在众人面前的乃是那秋猎会上名满汴梁的少女! 她漫步至廊下,收伞,离那厨子更近了些。 瑟瑟秋风卷了秋雨肆意狂乱,少女目不转睛,轻启朱唇: “敢问……你怎么称呼?” 众人心里忍不住颤了颤,都以为这顾二小姐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正等着看她雷霆万钧大杀四方的厉害模样,却不想听到的是这么一句话。 卫毓川在人群里笑了笑,似乎料到了顾谨会来这么一出。 那厨子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颤巍巍地答:“回,回顾小姐,小人耿包。” …… 顾谨抿唇,好名字。 “今日我入丞相府做客,得夫人与相爷好生招待,见着了一桌精致的膳食,可都是出自你手。” 耿包连连点头:“是,都是小人做的,原先我们府山还有一位厨娘,半个月前她儿媳妇生孙子,告了假回家伺候去了。” 管家在旁点头,示意确有此事,今日那白毒伞颇为新鲜,应该是近日的蔬菜,不像是半月之前的,所以今日下毒的事儿应该跟那厨娘没关系,他也就没做传唤。 顾谨“嗯”了一声,又问:“你做了满满一桌的膳食,可能回忆的起来都有些什么?” 这话一出,众人又愣了愣,下人们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顾二小姐看上他们家厨子的手艺了? 不只下人,卫丞相和卫毓川也忍不住对视一眼,那膳食如今还在齐眉轩的桌子上摆着,要证据有现成的,怎么还要再来问这厨子? 第六十八章 凶手难查(二) - 庭堂燕 - 白露瑭 耿包摸了摸脑袋,额头上刚擦了的细汗此时又冒了出来。 中午才做好的菜,他还是记得的。 “小人统共做了十三道菜,里头三汤六菜,另有一道凉菜,一道炸肴,一盘糕点,一盘小食。” 顾谨不言,耿包又挠了挠头,这才想明白顾谨问的是那些菜都叫什么名字。 “正是:翡翠汤、清蒸鱼、圆玉白菜、琥珀鸡、红烧肉、辣炒三丁……” 十三样菜数目不少,等他一一报完颇费了不少功夫,但顾谨却并未打断,而是一一听他说完。 待菜名全都报完了,顾谨才又出了声: “你这些菜里,红烧肉、辣炒三丁、圆玉白菜和青椒牛柳卖相着实不错,可能讲讲是怎么做的?” 卫丞相与卫毓川又是一个对视,这都是今日菜肴里有白毒伞的那几道。 耿包连连点头,这总算是今日顾谨问的最容易的一个问题了。 他毫不犹豫,开口便答:“小姐要吃这些吩咐小人再做就是了,您要学起来可有些麻烦,就说那红烧肉吧,得先将五花肉洗净切方块,冷水炖煮,捞出以后再熬糖浆,而后重新炒肉,最后加上佐料配菜,今日厨房里的蘑菇新鲜,小人还特意多放了些。” 这段话说完,众人一时寂静,卫相父女却深知他口中所说的蘑菇便是今日饭桌上所见的白毒伞。 顾谨挑挑眉,似乎话题终于进入了正题。 “哦?蘑菇?” 耿包连连称是:“昨儿采买的蘑菇,瞧着颇为鲜嫩。” 顾谨回身,“带我去看看。” 厨房里头光线有些昏暗,里头的丫鬟听见顾谨要进来特意多点了两盏蜡烛。 菜蔬摆放着,佐料陈列着,熟食正温着。 可谓是丞相府里最寻常的一处角落了。 顾谨瞥见那蔬菜篮子里有一篮白菇,她却不动声色,而是问了耿包。 “哪一篮是你说的蘑菇?” 耿包弯腰看了看,提起那一篮白菇,笑了笑:“顾小姐,就是这些了,你要尝试鲜美可口,日后我家厨房得了多的,我给您送到顾府上去。” 顾谨面色一黑,谁说要他的毒蘑菇了。 正当此时,卫丞相和卫毓川也入了后厨,见到耿包手里头拎着的那一篮蘑菇不由面色一变。 相较之下,顾谨的面色就显得从容多了。 “没你事儿了,把蘑菇放下,出去忙吧。” 众人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顾谨这话是对耿包说的,若说饭菜里头有毒,那厨子当是第一嫌疑人,怎么顾谨不过问了两句话就排除了他? 会不会草率了些? 卫毓川抿了抿唇,想要出声拦阻:“二谨,这……” 话没出口,却又被卫丞相挡住了。 他信顾谨。 顾谨不言,直等着耿包反应过来出了厨房,他是个厨子,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厨房里做菜,如今却要他出去忙别的事,却是难为他了。 他左看右看,寻思了一会儿绕道去了后院里劈柴。 为防事情传出去,顾谨待耿包走远了才解释她这一吩咐: “行了,现下你们这群人里最没有嫌疑的已经被我摘出去了,如今这儿站着的可就都有嫌疑了。” 话一出口不仅下人们愣了愣,就连卫丞相父女也是一愣。 还是那句话,主子的饭菜里头出现了毒物,那嫌疑最大的应该是厨子,怎么如今顾谨却说耿包是最没有嫌疑的人呢? 众人都等着听答案,顾谨也不卖关子,按理说这种事情她不喜欢多做解释,但卫丞相信任她,自己家的毒杀案交给她一个外人,她便有必要解释一番。 “相爷沐身政堂风雨几十载,可知政事容易处理,难看透的却是人心?” 卫丞相哑然,他若能早一日看透宁国公的野心,也不会将朝政大权拱手让与他人。 人不难看透,人心难。 未及卫相言语,顾谨清音又起: “方才我问了耿包许多问题,也得了不少结论,今日桌上的十三道菜全都是出自他一人之手,所以他能叫的出来菜名也能说的出来那些菜是如何做的,这话没有假。” 众人一齐点头,尤其是厨房里帮厨的几个小丫鬟,他们是亲眼看着耿包做的菜,自然是他一人做的。 “要紧的是,我在问到他的菜名时、问到他那红烧肉时、问到他那白蘑菇时他的言语没有一丝慌乱,说的都是真话。” 管家在旁听了这话忍不住沉吟一声:“可……顾小姐,保不齐他撒谎啊。” 若是白毒伞真是他放的又有心隐瞒,装作无事发生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第六十九章 凶手难查(三)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抬眼看他,面色并没有多好看。 “管家操持丞相府的事务几十载,这耿包在相府做事的时日也不短了,你可了解他的为人品性?” 不等管家说出个所以然来,顾谨笑了笑,开口: “憨厚”,顿了顿,她又想了个最贴切的形容词:“又或者说老实。” “方才我与耿包对话,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做的饭菜不可口惹了主子不快,提到那蘑菇,他的反应又是日后将蘑菇送到顾府。正常吗?” 最后三个字,问的是如今厨房里站着的小厮和丫鬟。 丫鬟小厮面面相觑,而后齐齐点头。 正常,太正常了,这的确是耿包这样性格的人该有的反应。 话到这里,卫丞相和卫毓川也就明白了。 顾谨敛目,她说了这么多,只为了解释耿包没有嫌疑,实则在她眼里,不过一个眼神就能捕捉对方的心思。 观摩人心之术,她练的透透的了。 “好,既然都明白了,那咱们的就开始了。” 众人一愣,开始?什么意思? 她回头看向卫丞相,见人一直在厨房里站着,便会意管家搬来了椅子,待卫丞相和卫毓川坐定了,她才又重新回身。 分明是少女婉约装束,却让她们不由觉得心里一寒。 顾小姐的眼神,似乎韵了凛冽秋风,能杀人。 “你们一定很困惑,为什么平白无故的将你们拘到这厨房里头,不审,不问,只查?” 小丫鬟面面相觑,脸上泪痕未干。小厮们心中也困惑,今日平白无故的管家浙江众人聚了起来,随即又放了旁人出去,唯独留了他们这群人在这儿。 他们原本以为是厨子做的菜不好,没能将府上的贵客顾家二小姐招待好,却不想如今顾家二小姐亲自将耿包放了出去,却仍旧留他们在这儿,那……就不是菜的事儿了? 顾谨盯着离她最近的小厮嘴角一勾,似乎真有深谙人心之术。 “别想太多,就是菜的事儿。” 众人一噎,什么叫就是菜的事儿,菜不好吃你找耿包去啊,找我们这些打下手的做什么。 顾谨没出声,而是伸手提起了方才耿包放下的白蘑菇。 这一放,众人都静了静。 下人们看不明白顾二小姐究竟是要做什么,卫丞相父女心底里对顾谨的佩服却又添了一层。 拿证据说话,是最直接的手段,也是最让人难以抵赖的手段。 “你们之中,谁是负责帮厨挑菜洗菜切菜的?” 这话一出,便有三个小丫鬟应了声是,剩下的两个估计是负责刷碗洒扫的。 顾谨点了点头,看向前面三人。 “你们挑菜洗菜切菜之时可有觉得这蘑菇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那最边上的丫鬟眨眨眼睛,率先答了话。 “顾小姐,今儿耿师傅吩咐说府上来了贵客,要做些拿手的招待,还说让奴婢挑一些新鲜的菜,奴婢找了一圈儿,就看这蘑菇最新鲜了,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啊。” 顾谨点点头,不言,静等着第二人出声。 旁边那个丫鬟看着年龄颇小,不过十二三的模样,她怯生生地开口:“回顾小姐,您要不说奴婢还真觉不出来,您这一说奴婢好像记起来了。今儿上午洗菜的时候,奴婢觉得这蘑菇有些软踏踏的,奴婢还以为是不新鲜,听雪伶姐姐说是昨天才送来的菜,奴婢就没有多想。” 雪伶,是方才那个挑菜的丫鬟。 白毒伞遇水,的确会变得软踏一些,但外表瞧着是新鲜的,听闻这话顾谨点了点头,看向了剩下的那个丫鬟。 这人颇为自觉,连忙开口:“奴婢也觉得有些奇怪,今日这蘑菇到奴婢手里的时候看起来软塌塌的,但切起来却觉得很是鲜嫩,奴婢还寻思着不知是从何处得了这样的好白菇。” “好,省得了。”顾谨将那篮蘑菇从丫鬟们面前挪开,拿到了小厮面前。 厨房的门开着,有冷风卷了雨丝灌进来,吹的烛火一个晃动。 只听少女清音又起:“这篮子蘑菇是你们谁买回来的?” 三个小司面面相觑,最终是中间那人向前走了一步。 这人面相看着颇老实,说的话也很实诚:“回顾小姐,这是小人买的,是有什么问题吗?叫您这般大发雷霆的。” 顾谨笑笑,不因他的质问而面露不快神色,她索性将事情说了个明白:“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这白毒伞毒性颇大,又混杂在这毒蘑菇里头,要是叫人吃了,那可真是要人性命的。” 第七十章 凶手难查(四) - 庭堂燕 - 白露瑭 白毒伞?毒性?要人命? 几个刚觉得委屈想要抽抽搭搭开始哭泣的丫鬟瞪大了眼,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哭,方才顾谨那番话,说……这是毒蘑菇? 在主君主母的饭菜里头下毒,那可是要被杖毙的呀。 卫丞相摸摸下巴,终于到了让他疑惑不解的地方,若是审问,为免打草惊蛇最好还是不要说出下毒之事,但如今顾谨却说的兀自坚定,莫非是有把握了? “顾二小姐,这……” 顾谨回眸,并不因卫丞相的打断而作恼,只是浅浅一笑,示意他们父女安心。 “相爷,之前咱们担心打草惊蛇没敢声张,现如今不用了,这蛇已经露出尾巴了。” 卫毓川眨眨眼睛,“查到了?”可她看来怎么就只是问了这些下人们几句话而已? 顾谨看向管家,朗声:“请雪伶姑娘走一趟吧。” 管家愣了愣,那厢雪伶已经开始辩驳:“顾二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奴婢老实本分在府上做差事,您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往奴婢身上安插罪名啊。” 那管家想要迈出的脚步在听到这话后又收了回来,他皱了皱眉,显得于心不忍。 “顾二小姐,我瞧着也不会是雪伶,您要不再查查?” 顾谨抿唇,她今日被卫丞相一家奉为座上宾,可在下人们眼里不过是个外人,是个庶女,的确不该有这等审案的本事。 但被人质问,她却并不恼,只问了一句:“既如此,管家查查?” 管家被这话一噎,竟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顾谨身姿一转,正对上卫丞相和卫毓川满腹疑惑的目光,她淡淡挑眉,心道纵然今日相爷信她,丞相府的下人们却不信。 想要理直气壮的带走雪伶,还得把她的推断说明白。 “大家伙儿可都还记得,我方才进这厨房问这几位姑娘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管家转转眼珠子,刚才发生的事儿他还是记得清楚的。 顾谨说的是:你们挑菜洗菜切菜之时可有觉得这蘑菇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那,雪伶姑娘说的又是什么?” 管家一时语塞,雪伶似乎说了好些事情,要他一一复述还真有些…… “她说的是:顾小姐,今儿耿师傅吩咐说府上来了贵客,要做些拿手的招待,还说让奴婢挑一些新鲜的菜,奴婢找了一圈儿,就看这蘑菇最新鲜了,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啊。” 接着话的人是卫毓川,她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在旁听着看着,女子心思细腻,更能够把那丫鬟说的话牢记于心。 众人恍惚,这话倒是没错,只是怎么就能够凭借这一句话,断定雪伶与下毒之事有关? 顾谨淡淡开口:“那不知诸位可还记得其他的人又是如何回答的?我问的是这蘑菇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其他人答的或有或无。怎么偏偏雪伶姑娘铺垫了那么多,还说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 这话一出,雪伶面颊绯红,似乎被人戳破了心思。 管家等人似也恍然大悟,对比其他几人的说辞,雪伶的回答的确显得突兀。 再去对比那几个小厮的说辞,也同样显得平常了许多,就如同那几句话就被顾谨排除了嫌疑的厨子耿包一样,好像都同下毒的事没有关系。 可……单凭两句回答就断定人家有没有罪行是不是太果断了些,若人人都用这法子断案,还要知府的老爷做什么? 顾谨善于观摩人的心思,自然也能想到他们心里是这般疑惑,便开口:“你们放心,我只说让雪伶姑娘陪咱们走一趟,却并没有说她就是那幕后操作之人,到底是不是她,查查就知道了。” 众人正要出这厨房,却听顾谨又问:“之前夫人身边的李嬷嬷亲自去请太医,不知道太医可到了?” 之前顾谨曾吩咐过,此事若要查的有理有据,需要有位太医来勘验。 管家颔首:“太医在花厅里等着呢。” 顾谨率先出了厨房的门,抬头看向那清秋雨幕的天儿。 淡道:“雨水清凉,花厅里水汽太重了,请太医到齐眉轩吧。” 管家得令而去,一行人以卫丞相和顾谨为先,丫鬟雪伶颤颤巍巍在后,于清秋雨幕里浩浩荡荡往齐眉轩而去。 那几盘掺了白毒伞的菜,如今还摆在齐眉轩的饭桌上。 等太医来的这段时间里,顾谨又做了两样吩咐: 一是让管家领着那买菜的小厮去买蘑菇的地方查查摊贩底细。 二是让燕草去找卫夫人要如今厨房里头这些人的身契。 第七十一章 公子与太医 - 庭堂燕 - 白露瑭 丞相府。 齐眉轩。 时光容易催人老,人事也易转流年。 纷繁一下午,暮色已至。 秋雨似乎小了些,却仍旧一刻也不肯停歇地洒落人间,足要将这人世灌溉洗涤,浸润万物才肯罢休。却不知一草一木不惧秋雨洗礼,人心难测才怕岁月荡涤。 卫夫人在齐眉轩里眼巴巴地等着,等来了匆忙而来的卫丞相与顾谨、卫毓川。 “相爷,如何了?” 卫丞相连忙安抚:“有眉目了,管家已经去请太医过来了。” 不多时,管家引着太医进了齐眉轩。 这人不同于寻常医者天生一副慈眉善目,而是生的丰神俊朗,竟有两分贵公子模样。 对了,是个公子,青年人。 顾谨盯着这人的面孔,暗暗地将脑海中属于若干年后的画面翻了一遍。 她省得,这人叫作陈相生。 陈家乃是行医世家,陈老太爷当初乃是汴梁城里的一代名医,陈氏医馆在汴梁城百姓眼里也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陈老太爷看病有条规矩:穷苦百姓不取分文,达官显贵您靠边儿站。 聪明人都该知道论起赚钱自然是达官显贵的银子好赚,穷苦百姓哪里来的银两看病抓药,耐不过陈老太爷一颗菩萨心肠,硬是活成了百姓眼里的活菩萨。不止如此,其人医术高超,更有祖传的医术傍身,这些名声养活了陈氏家族一家子的人,自然,也传入了宫廷的耳朵里。 天下英才尽在我手,是每一个帝王都有的梦想。 彼时的先帝亦是如此,但陈老太爷决绝的拒绝了前来邀请的宫人,声称此生不入太医院,把脉只看穷苦人。 这一举动自然是驳了先皇的面子,却也赢了天下百姓的交口称赞,好在先皇也是一个明君,虽然恼怒,却并没有难为陈老太爷。 请陈老太爷入太医院的事情也就由此不了了之,陈氏医馆在汴梁城里头又兀自兴盛了许多年。 顺昌十五年,陈老太爷溘然长逝,陈氏医馆骤然关门,陈老太爷之孙弱冠之年入了太医院。 这人就是如今的陈相生。 这件事,在当时的汴梁城掀起了不少的风波。 众人皆知道陈家世代行医,医术更是了得,当年陈老太爷辞决太医院之邀,着实在汴梁城里树立了一座丰碑。 谁也没有想到,当爷爷的刚撒手人寰,做孙子的后脚就违背了他生平志愿进了太医院。 不孝啊。 多年前,顾谨同世人一般想法,直到上一世她入宫。 深宫之中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稍有不慎就是万丈深渊悬崖勒马不及。从前顾谨怯懦,不喜欢与人往来,于陆承修心里她也没有什么地位,这样的人,往往会任人宰割。 深宫之中除了云绦没人愿意帮她,唯有一位陈太医。 陈相生。 陈相生并不是传闻中的攀附权贵薄情寡义之人,他违背祖父的意愿入了太医院也并不是因为贪慕虚荣,而仅仅是因为太医院中可以更好的钻研医术。 深宫之中无人肯照拂顾谨,唯有陈相生不计宫妃得宠与否,但凡是有病找他治,他定然一马当先。 上一世的顾谨承他恩情许多次。 可惜他背离祖父一事早就在汴梁城里炸开了,不只陈老太爷从前看过的百姓辱骂他,就连太医院里的人也对他多有偏见。 奈何此人一心问医向学,不谙世间流言蜚语。 医痴,是最符合这人的形容词。 这一点在今天,只有顾谨知晓。 顾谨盯着来人,直到人进了正厅才回了神儿。 陈相生一副公子打扮,却非大富大贵之状,但一眼便可望见他那张端方的面容,好似青山棱角正,浩瀚江河远。在他的身上,能够让人瞧见青云正好的天儿,未经世事打磨,尚且是块朴实莹玉。 顾谨不知为何卫夫人会找他来,也不知道他与丞相府是否有什么渊源,正要问,却被卫夫人抢先一步答了。 “从前我母亲病重,寻遍太医院多少太医都说无力回天,偏偏被咱们汴梁城里的名医陈大夫给治好了。这位是陈大夫的独子,如今正在太医院奉职呢,当年他入太医院,还是我父亲给的举荐。” 原来丞相府和陈相生的渊源是这么来的,陈父于卫夫人家有救命之恩,丞相府又于陈相生有提携之功。 顾谨颔首附和:“陈太医年轻有为,的的确确是医者中的翘楚。” 上一世顾谨入宫之后陈相生的医术才渐入登峰造极之佳境,而时,他却不过是一个钻研医术的青年。 听见顾谨的话,陈相生愣了愣。 第七十二章 白毒伞之迷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位姑娘是……” 陈相生的声音传过来,乍然听见似山泉酿酒温煦柔光,像他这个人。 卫夫人顺势介绍:“这位是顾元帅家的二小姐。” 顾谨向来人一拂,陈相生也连忙回礼。 此人性子方正,依旧执着于顾谨方才对他的评价,遂道:“顾二小姐方才可是谬赞了,在下怎能配得上翘楚二字。” 顾谨一笑:“会的。”见陈相生还未明白其中意蕴,又岔开了话题:“我是说这些日子我对医理颇感兴趣,有机会还得请大人传授一二。” 这话不假,顾谨近日一直钻研医书,不然也不能轻易发现丞相府饭菜里的蘑菇乃是白毒伞。 陈相生应下,几人的话题才进入了正轨。 卫丞相开口:“陈太医,这次特地请你过来,是我府上出了件事儿。”顿了顿,他又道:“我们的饭菜里,混进去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陈相生一愣,今日他在太医院当值,卫夫人身边的李嬷嬷来请的时候他还吓了一跳,匆忙赶过来却又让在花厅等着。 他虽然隐约觉出来今日卫夫人请他来并非是府上有什么人得了什么病,但却也并未想过竟是那宅院里的下毒之事。 陈相生点头:“义不容辞。” 卫丞相亲自引着他进了内厅,顾谨等人跟在后头一同进去。 内厅里头雕花圆桌上还陈列着中午的饭菜,仍旧是他们离席时候的模样,这期间卫夫人派人一直守着,并没人进来过。 桌上,四盘菜被挑了出来:红烧肉、辣炒三丁、圆玉白菜和青椒牛柳。 里头的白毒伞此刻显得格外扎眼。 顾谨轻言:“烦请陈太医看一看。” 陈相生点头,从李嬷嬷手中接过来一副新的筷子,在那菜肴里头轻轻翻搅。 其人身形修长,室内昏暗遂燃了烛火,明光落在他的身上,一时之间觉得公子端正,时光暂止。 忽而,男子执筷的手腕一顿,眉头继而一皱。 “这是……白毒伞?” 陈相生的手腕上,正夹了一块散碎的白蘑菇,烛火映衬之下显得油亮美味。 卫丞相几人面面相觑,他们已经听顾谨说过这叫白毒伞了,只是听陈相生这般严肃的口吻再说一遍,心里忍不住还是有些微颤:这东西,可就差一点儿入了他们的口。 但他们还记得顾谨之前说的另一句话:寻位得住的太医来是为了问一问这白毒伞产自何处,如何能得。 卫毓川抿唇,清雪容颜也显得严肃了几分。 “陈太医,敢问这白毒伞可是汴梁城里头就有的?毒性又如何?” 陈相生闻言放下手中的筷子,皱眉,似在脑海里千万医理知识中找寻关于白毒伞的片段。 “这不是汴梁城里可以寻得的东西,我也不过是幼年期随先父出行时见过,若非亲眼见过一次,还真不相信汴梁城里会有此物,这是南方才有的东西。而且,这白毒伞里含有剧毒,莫说这么一块,只要人吃上这么一小口,恐怕就难救了。” 顾谨未见过此物,只是在书中得知,所以之前猜测起来比陈相生要大胆的多。但也幸而有个太医在此,不然他们恐怕无从得知这白毒伞的具体习性是怎样的。 但大贞地界开阔,地大物博,陈相生所说的“南方”二字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 卫丞相几人干瞪着眼不说话,都等着听陈相生说些更有用的消息出来。 陈相生没让他们太失望:“白毒伞喜欢潮湿的地方,且摘下来几日就会变得不新鲜了,所以这些白毒伞不会是从太远的地方运过来的。若要寻得,得往永州、安庆府、南冀寻找。” 这几个地方,都在汴梁城以南。 顾谨点点头,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大贞地界开阔,安庆府往南还有许多州县,但白毒伞采摘下来过不了几日就不新鲜了,所以定然是从汴梁相邻的州郡运过来的。 话到这里,众人便都想明白了。 卫毓川忍不住一个瑟缩:“父亲,这人千里迢迢运一筐毒蘑菇来……” 话未言尽,意思却已经明了。 幕后之人千里迢迢将这一筐毒蘑菇运进了丞相府的厨房里,只为了毒杀卫毓川一家三口,幕后之人该有怎样的人力物力和城府,又是怎样胆大的人,敢如此堂而皇之毒杀朝廷命官一国宰辅? 此厅离庭院隔了外厅,但几人还是感受到了这凄风冷雨所穿进来的森森寒意。 汴梁城里,有个权贵之人想要他们的命。 写在上架前的话 - 庭堂燕 - 白露瑭 第七十三章 死棋 - 庭堂燕 - 白露瑭 “相爷,依顾二之见,可以将雪伶带进来了。”顾谨凭借雪伶言语上的漏洞揪出了她,此举原该不能服众,但不能否认的是,雪伶的确慌了,那便真的有嫌疑了。 卫丞相点了头,示意管家去带雪伶。 方才众人来的时候并没让她进来,而是命人将她看在了外头屋檐下。 汴梁城一连秋雨两日,外头水气颇重。 又或者是看人的小厮有意刁难,让她淋在了雨水里。 总归人进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身水气,雨水打湿了发丝,正黏在脸上,鞋底踏在地上也留下一串水花,显得狼狈不堪。 小厮在她身后微微一使劲儿,人便往地上噗通一跪。 暮色已沉,屋里头人一多便更显得昏暗,自然看不清楚雪伶是怎样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态了。 只有那呜咽声音隐隐传出,让人觉得心里发毛。 顾谨上前两步,在雪伶面前屈膝蹲下,少女一副秋霜颜色于昏沉暮色里绽出霜雪清韵,像极了院子里落了清辉的寒菊。 周遭黯淡无光,唯有她一人沐满身清辉。 雪伶竟然看的呆了。 顾谨一笑,问:“你是冤枉的吗?” 雪伶愣愣点头,这才反应过来继续哭泣,泪珠紧接着滚落下来:“是,奴婢是冤枉的!相爷,夫人,奴婢是冤枉的啊!” 卫夫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却并没有替她说情,既然交给了顾谨来查,便要一切依她。 顾谨轻笑,她伸手接过了陈相生自觉递过来的那盘红烧肉,将瓷盘往雪伶面前的地上一搁,瓷石撞击之声,惊人梦醒。 “好,既然你是冤枉的,那就吃。”随即递到雪伶面前的,正是一双筷子,“吃了这盘菜,我就信你是冤枉的。” 雪伶颤颤巍巍伸出一双玉手,想要拿起顾谨递过来的筷子,奈何一双手压根儿不听使唤,一把就将那竹筷打落在地上,又是两声脆响。 她摸爬两下慌忙捡起,却又不敢将筷子往菜里夹。 顾谨冷笑一声,语气却仍旧显得淡漠:“不敢就算了,没人逼你。”待雪伶闻言紧绷的神经略微一个放松之时,她却又道:“但你得将下毒之事都抖搂清楚了,是谁在幕后指使你,那人命你做什么事,你们沟通来往多长时间了?” 雪伶咽了口口水,发梢上的雨珠滚落在额颈上,眸子里莹莹可见泪光。 她吓坏了。 顾谨起身,生平第一次对人居高临下:“既然不敢,那就招了。” 雪伶眨巴眨巴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睛,显得更加可怜,说得好听些,那是如沐三辉贵雨油,说的不好听些,真像足了一只落汤鸡。 “相爷,顾小姐,奴婢不能说啊,奴婢家人的性命握在人家手上……” 顾谨一滞,竟没料到幕后之人留了这么一手,以雪伶家人的性命做把柄,的确狠毒。 “你……”卫丞相正要开口劝说,却见雪伶忽然倒在了地上,“你怎么了?” 小丫鬟捂着心口,面泛青紫。 陈相生暗叫一声:“不好,恐怕是心有旧疾!” 众人一愣,心疾最是难愈,如今她受惊发作,恐怕有险。 陈相生正从药箱里头摸出来银针想要为她施针,却听雪伶喃喃:“药……药……” 管家离她最近,听的也就最清楚,连忙顺着雪伶指的方向在她袖口里摸出来一瓶丸药,这当头儿也没顾上男女之嫌,连忙喂她服下。 众人心里稍安,有药便好,服了药便能保住性命。 雪伶服了药,继而喘息几口,泛了青紫的脸庞变得好看了些,就在众人都以为人救回来了的时候,她却猛然喷出一口黑血,溅在了地上那盘红烧肉里,触目惊心。 “不好!”陈相生连忙上前,待摸到雪伶脉搏的时候身躯一滞。 “死了。” 死了?不是服了药吗,怎么会就这么死了?白毒伞一事她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此刻,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团乱麻,相较之下唯有顾谨还算镇定。 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恐怕……不是因心疾而死吧。” 卫夫人眉头一皱,心疾发作怎么会不是因心疾而死,正要问,却见蹲在雪伶尸体旁的陈相生点了头。 他手里正拿了一根银针,银针验了雪伶吐出来的黑血,另一手接过了管家手里的药瓶。“是中毒而死的。”顿了顿,又道:“这瓶子里的是毒药。” 中毒?又是中毒!相府之中一日之内究竟要上演几次毒杀,这人还就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顾谨盯着雪伶那双紧闭的眸子,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她没想到的是:这局棋,竟然成了一局死棋。 第七十四章 成谜 - 庭堂燕 - 白露瑭 窗外有冷风灌进来,屋里的烛火晃了晃,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顾谨弯腰去看陈相生手里的药瓶,忽然皱了皱眉,她抬头问管家:“相府里像雪伶这样的丫鬟,一个月能有多少奉银。” 管家的魂儿还没全回来,闻言愣了愣:“回顾小姐,约有五钱。” 五钱银子,那一年下来便有六两。 汴梁城里物价虽高,但寻常百姓三四两银子足够用一年了,且能过的比较宽裕,裁布做衣裳,给家里孩子买零嘴都尽够用。 雪伶的这些奉银,算起来的的确确是不少了。 但…… 卫毓川心思细腻,率先察觉到了顾谨的异常:“二谨,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顾谨起身,回头,冲着卫毓川点了点头:“毓川,你看看这个。” 递到卫毓川手里的,是那只药瓶。 白玉金边素瓷胎,雕龙描凤巧安排。 不过寸许瓷瓶,竟然精雕细琢似一件尤物,不像是寻常的药瓶子,倒像是世家大族里的女子用来装香脂的瓶子,不应该是雪伶这样一个年俸六两的丫鬟该有的。 卫毓川将瓶子打开,瞧见里头尚且还有两枚毒药,便将毒药倒在帕子里交给了陈相生,又将瓷瓶交给了管家。 “这药应该不是雪伶的,去问问,哪儿来的?” 管家得令,随即出门去问,雪伶不是丞相府的高等丫鬟,没有自己的屋子,是和厨房里那几个小丫鬟一起住的,问问她们应该有结果。 屋里一时陷入了寂静,唯有陈相生忙碌着,他很自觉,知道这是要他验毒药的时候。 他从桌子上取了干净的碗盏,又用碗盏接了窗外的雨水,用银针取了那药丸上的一丁点,而后化在了碗盏里。 水呈黑色。 “是什么?” 陈相生叹了口气,答:“药是良药,的确能够治愈心疾,但外头裹了一层鹤顶红,所以心疾还没治愈,人就被毒死了。” 几人闻言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好阴毒的手段,这是明显的杀人灭口,摆明了做好万全之策。如果白毒伞毒死了卫丞相一家人,雪伶就有机会跑路,若是没毒死主人来兴师问罪,雪伶受惊吓心疾发作必定会服用此药,便是如今这样的场面:死无对证。 不得不说,还挺周到。 几句话的功夫,管家回来了,带进来了一个小丫鬟和一个小厮。 两人顾谨都认得,丫鬟是厨房里第二个答话的洗菜的,小厮是方才管家派出去调查卖蘑菇的商贩的,看样子是两件事都有了结果。 丫鬟叫云月,小厮叫尤农,是相府的门房。 先是尤农行了一礼:“相爷,小的方才领着采买的小厮去市集上寻他买蘑菇的摊贩,时间数量都对得上,摊贩也没有问题。” 卫丞相闻言点头,其实这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幕后之人狡猾,利用卖蘑菇的商贩下毒的可能性的确不大,应该就是买通了雪伶将白毒伞混入了菜篮子里的。 小厮禀完话,便到了丫鬟。 云月俯身一礼,就开始讲述那瓷瓶的来源:“这个瓷瓶是昨儿晚上雪伶姐姐回府的时候带回来的,奴婢瞧着好看还抢过来看了看,雪伶姐姐有些生气,说那是一位贵人送的贵礼,能治她的病,千金难换……” 说着说着云月就开始呜咽。 雪伶的尸体还没抬下去,难免吓到了这年岁不大的小丫鬟。 顾谨淡淡敛目,吩咐管家和那小厮:“先将雪伶抬到后面。” 两人得令而去,顾谨又问:“你可知道雪伶家里头还有什么人吗?” 云月泪眼汪汪的摇了摇头,她年纪小,入府的时日也算不上多,对雪伶没有过多的了解。 “啊,顾小姐。” 顾谨闻声回头,见喊她的是卫毓川的丫鬟燕草。 “您方才吩咐的要的雪伶的身契。” 顾谨接过来,一个信封,里头两张信纸。 纸上字迹端庄,应该是卫夫人亲自写的,顾谨一看,顿时一愣:“夫人……” 卫夫人皱了皱眉,下人们的身契虽然是她亲手书写的,像雪伶这样的丫鬟她却还真没什么印象,她接过顾谨递过来的身契,也是一愣。 雪伶不是清苦人家的女儿,是罪臣之女,家族获罪之后被人牙子卖到了丞相府来的。 这样的丫鬟,寻不到家人,身契上也就没有写。 “这可麻烦了。”卫夫人捏着身契喃喃道,方才雪伶言语里只提到了自己的家人,她死了,寻着她的家人或许还能查的幕后之人,可如今连她的家人是谁都不知道,又还能怎么查。 顾谨闭了闭眸子,将一身清辉归还星河。 她看向卫丞相,语气里满是歉意:“此事是顾二着急了。” 若非她急着逼问雪伶,也不会吓得她心疾发作慌乱之中服下致命的毒药。 卫丞相连忙摆手,他为人木讷,不会安慰闺阁女儿,只道:“此事多亏了你,不然我们连雪伶这个丫头也揪不出来。” 卫夫人看出卫丞相窘迫,连忙施以援手:“是啊,若非你,我家还不知道要被雪伶暗害多少次。” 言外之意,虽然没能顺着雪伶揪出幕后之人,却仍旧为丞相府铲除了一个祸害。 雪伶能帮人毒害自己的主子,与他人暗中勾结必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了。 如今她死了,可以说是打草惊蛇了。 顾谨看着外面漆黑的天儿,忽然看见了汴梁城的波诡云谲,雨下的多了,洪水总是会来的。 她抿唇,这是今日她能出的最后一个主意。 “其实线索也不是全都断了,如今还有两个:这雪伶装药的瓷瓶精美玲珑,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之物,不是寻常人家该有的东西,若能顺着此物仔细探查,或许能够顺藤摸瓜。还有一事便是白毒伞的由来,此物汴梁城里没有,若能从城外运进来也必定要费一番功夫,非权贵不可为,相爷可以在城防军里问一问。” 城防军管巡查排查之事,或许还真有人见过这白毒伞。 卫丞相捋了捋胡子,连连点头,这些事儿他稍后会派人一一去查,只是若要得知真相,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汴梁城的波诡云谲,在这一日的晚上掀起了风浪。 第七十五章 探望 - 庭堂燕 - 白露瑭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顾府门前栽了一棵梧桐树,不知生了多少年,老人说大贞建国时便有这棵树,繁荣汴梁数百年,如今生的枝繁叶茂,秋雨连绵却也不见寥落。 论起顾府门前这棵梧桐树,人们常说正是因它枝繁叶茂,顾元帅府才是武将世家,将钟鸣鼎食归因于一棵古树,听起来荒唐,可人们却都信了。 顾谨从前也觉得这树繁茂,顾家就也一定会繁盛不衰。 可昨夜风霜先入梧桐,树大招风的道理,顾谨今日才体会到了些。 立于顾府门前,如今昌盛景象和脑海里烈火熊熊的画面交叠错杂,而当年下令屠戮顾家满门之人,今日却正被顾家主母奉为座上宾。 顾谨从前想杀他,可那是上一世的恩怨,老天要她重活一世,是不是也想给陆承修重来一次的机会? 顾谨想不明白。 顾谨没见到昨儿顾府门庭若市的景象是怎样的,左不过人人都来献殷勤,应当是把何氏缠的焦头烂额了。 昨儿傍晚皇后和郡诚公主以及姜柔疑出了顾府的门,该回宫的回宫,该回府的回府,总归她们这一走,来探望陆承修的人也就尽数散去,巴结皇后一族和宁国公府而已,有几人是真心来探望陆承修的呢。 别说,真心来探望的人来了,卫毓川。 今日雨虽未停,卫丞相却言出必践,暂且放下府里有人下毒一事,陪着自家女儿来探望自己未来的女婿。 顾谨与其说是顺道回家,倒不如说是作陪卫毓川的。 今日顾府门前没什么人影,唯有从丞相府赶过来的两辆马车,一辆樊永驾着,另一辆相府的车夫驾着。 顾谨在丞相府住够了,今儿的确是顺道回家。 等了没有半盏茶的功夫,顾府门庭大开,数个丫鬟小厮鱼贯而出,何氏紧随在后,那张疲惫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只为迎接百官之首卫丞相。 昨儿一日大礼迎接了宁国郡主、皇后和郡诚公主,何氏很累了,没想到今日还有贵客来。 “哎呦,真是我顾家门庭三生有幸,今日得蒙相爷您亲自来了!” 何氏迎出来,一张笑脸在看到顾谨的时候变了变。 禀事的小厮只说卫丞相到了,却没说顾谨回来了。 秋猎会那一日顾湘没让顾谨进门的事儿她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顾谨后来去了哪里,想要兴师问罪的时候又遇上了陆承修那档子事儿,一时之间也就把顾谨的去向忘在了脑后了。 今日顾谨同卫丞相一道,她有些意外。 脸色变了变的不只何氏,还有她对面的卫丞相,他不善言辞,时至今日才发现了汴梁城里还有比他更不善言辞的人。 今日他是来探望舒王的,跟顾府门庭有什么关系,什么叫是你们顾家三生有幸? 碍于顾谨在侧,卫丞相只装作没听见何氏的寒暄,只问了一句:“不知舒王殿下可安稳?” 何氏连连点头:“安稳安稳,相爷您放心,圣上派来了四五位太医在府里住着,舒王殿下更是由臣妇亲自照料着呢!” 卫丞相挤出来一个尬笑:“我来探望。” 何氏愣了愣,没想到卫丞相是一个这般话少之人,又连忙侧身将卫丞相请进了府,眼见得卫毓川和顾谨随后而入,并没忘记暗中狠狠挖顾谨一眼。 顾府客房不同昨日,显得异常清净了些。 那扇供人探望的窗户如今关上了,里头吊着的厚帘也被掀开,分明秋雨连绵天儿,却好似有一束晨阳透过窗隙落在了屋里。 照亮一山孤松。 何氏在前引路,卫丞相漫步其后,顾谨也并没有多少所谓,唯一心里有些紧张的是卫毓川。 好在她自小由性子清冷的卫夫人悉心教导,得了卫夫人的真传,修得一副好定力。 房门推开,药香弥漫。 有两个小丫鬟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燃银炭的炉火,另有两个太医于桌案前临写药方。 陆承修王爷之尊在顾府养伤,任凭何氏如何跋扈却也不敢置陆承修于不管不顾,照顾陆承修的事上她颇为上心,昨天一日不知往这客房奔波了多少回。 几位太医已经见怪不怪,不再如刚到顾府时一般时时寒暄了。 待余光瞥见何氏身后还有人来,边上那太医不耐烦地挑了挑眉:“顾夫人,不是说了不许人进来探望了。” 这句话才刚撂下,他抬眼就瞥见了来人乃是百官之首卫丞相。 一张脸成了笑脸,两人双双迎上来:“原是相爷来了。” 一国宰辅须得和皇后公主一样的待遇,两个太医哪里敢怠慢,连忙架了椅子请卫丞相在陆承修的床前坐了。 只弯腰行礼之时才注意到卫丞相身后还有两名少女,一个碎雪温兰落无声,一个秋霜清绝暮雨寒。 两个太医不禁愣了愣,他们能够猜测到其中应该有一个是卫丞相的女儿,同舒王定了亲的,却猜测不出另一人是谁。 但其实无论是谁,都不该是他们猜测的。 卫丞相并没同他们计较言语上的冒犯,在椅子上落了座,随即叹了口气。 “舒王的伤,如何了?”这话问的是太医。 榻上陆承修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睛虽然紧闭着,但却可见得呼吸平稳,一身孤松意味稍显。 太医连忙俯身去答:“回相爷,舒王殿下昨夜发了高热,今早起来高热已经褪了,经我等悉心治疗,如今身体正一日比一日康复呢。” 太医人虽然在顾府里未曾出去,耳朵却也颇为灵敏,知道舒王受伤一事传的人人皆知,也就闭口没提他受了多少伤的事儿。 顾谨忍不住撇撇嘴,上一回陆承修腰腹受伤尚且在晚窗阁里休养了好些时日,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不过两日,这太医就说他一日好过一日了。 是,昨儿差点命都没了,今天命保住了,这话也没错。 就是脸挺大的。 卫毓川便没有这么多心思想这想那了,少女盈盈一双水眸盯着榻上男子,似乎要将他的眉眼全部收到心底里。 她与他此生统共见过两回,第一回他轻伤,第二回他重伤,回回都令她心中一疼。 第七十六章 王爷成灾 - 庭堂燕 - 白露瑭 老实说,卫丞相与陆承修其实没有多少的交情。 他为人颇为忠心,圣上责令朝臣不能同两位王爷行结党营私之事,他便索性一个也不亲近。 哪怕卫毓川同陆承修定了亲,他也谨守着规矩没敢同未来的女婿说过几句话,这些圣上看在眼里,对卫相此举是颇为满意的。 若说卫丞相真和谁有些交情,唯有湘北水患之事上陆归堂携顾谨给他出主意可以算上一桩。 但那主意是顾谨出的,交情自然也是和顾谨的,陆归堂占不上。 每每这么想,卫丞相的心里都会安稳不少。 何氏碍于卫丞相的高官之职便一直没好搭话,两个太医也悄无声息的退回了桌案前头去写脉案。 卫丞相在床前坐着,一言不发。 他的木讷劲儿又上来了。 屋里陷入一种诡秘的安静之中。 顾谨眨眨眼睛,嗯,困了。 这当头儿,有个小丫鬟冒冒失失地推了门进来,却也不能怨她冒失,而是她手里头正端着陆承修的药。 舒王殿下这一碗药,多少名贵药材都搭进去了,的确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儿。 “夫人,药煎好了。” 何氏将那药碗从丫鬟手里接过,正要亲自去喂陆承修。 卫毓川抿抿唇,听闻昨儿姜柔疑在这里待了整整一日,老实说,她是很羡慕的。 顾谨与卫丞相对视一眼,他这才算是反应了过来。 “顾夫人,既然舒王无恙了。那本官就先告辞了。” “哎呀!”何氏闻言一阵慌乱,最终将手里的药碗交到了太医手上,又折回来送卫丞相。 “相爷操劳国事,您也要保重身子。” 卫丞相冷哼一声:“顾夫人多虑了,本官如今可是大贞第一清闲之人。” 何氏一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顾谨猛地眨眨眼睛,努力地想要把心中所想传达给卫丞相,卫丞相理解她这个眼神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少顷,他恍然,对追出来的何氏说:“顾夫人呐,我家小女与你家二小姐甚是投缘,本官看她们二人亲厚,就放心把女儿托付给您几日了?” 何氏哑然,什么意思? 顾谨抿唇,知道这么委婉的话何氏是听不明白的,遂解释了两句:“母亲无须费心安排,卫小姐同我住在晚窗阁便好。” 何氏一愣,总算听明白了,这是卫毓川要在顾府小住? 何氏心里头叫苦连天,一个重伤在榻的王爷尚且需要她照顾,如今又塞进来一个相府贵女? 可她脸上却不敢有半分不悦神色,反倒是堆了满脸的笑意:“啊呀卫小姐能来我家小住,那可真是我顾府三生有幸了。” 顾谨心里翻了个白眼,顾府的三生怎么动不动就有幸呢? 好在卫丞相交代好了事儿,便放心回了丞相府,卫毓川同顾谨相视一笑。 顾谨善于摸人心思,一眼就看出卫毓川放不下陆承修,一个眼神给卫丞相提了醒儿,也幸而卫丞相疼爱闺女,便准了卫毓川想在顾府小住的请求。 这一套戏,他们做的很足。 何氏待卫丞相走了,又与卫毓川寒暄两句便回了陆承修的房间照看,压根没看顾谨。 顾谨却也习惯了。 今日细雨如丝线,只燕草在卫毓川身后撑了一把油伞,竟然有些淋人。 顾谨看看天色,又回头看看何氏消失不见的身影,继而对卫毓川说:“先回房,待我家主母走了再去看他吧。” “小……小姐!” 人才刚要到后院,就听见了云绦熟悉的喊叫声。 顾谨停下脚步,看着眼前一脸慌乱的云绦火速奔来。 “好丫头,怎么了?” 云绦在顾谨和卫毓川面前站定,竟然顾不上说话,而是连喘了几口粗气。 卫毓川皱眉,美眸也跟着眨了眨:“什么事儿急成这个样子?” 云绦定了定心神,这才解释道:“小姐,咸王殿下来了!” 顾谨皱着的眉头在听到“咸王”二字的时候终于舒展开,她淡道:“舒王受伤,咸王的确应该前来探望,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却见云绦连忙摆了摆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小姐,咸王殿下他在咱们院子外头呢!” 咱们院子? 晚窗阁? 顾谨嘴角咧了咧,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谁让他翻墙的!” 撂下这句话,顾谨顾不上管卫毓川和燕草,一溜烟儿就冲去了后院,自然也顾不上打伞。 云绦气喘吁吁,不愿再追,瞪大了眼睛看看卫毓川,咧嘴嘿嘿一笑: “卫小姐,有热闹看了。” …… 顾谨难得显得慌乱,匆匆一路而行,待到了顾府后院晚窗阁外头那面院墙底下的时候,正见陆归堂独自一人打着伞蹲着。 顾谨一个恍惚,清秋雨幕里一把油纸伞遮了伞下公子的眸光,却没遮住他一身懒散。 前世之时曾有一国名曰波斯,向大贞内廷进贡了一只御猫,人称:波斯猫。 那只猫后来深得皇后姜柔疑的喜爱,顾谨也见过几回,许是因为品种名贵的缘故,那猫从来都是一副懒态。 顾谨觉得,陆归堂跟它挺像的。 “唉?绿水长流?” 顾谨愣了会儿的功夫,陆归堂已经抬眼看见她了,上次皇宫门前二人作别之时顾谨曾经撂下一句“青山不改”,这人记性好,如今把下半句给接上了。 顾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王爷属什么的?” 王爷属什么的,壁虎还是野猫,怎么就这么爱翻墙? 从前他翻墙而逃,陆承修也翻墙而逃,如今陆承修遭遇刺杀翻墙进来,他却也要翻墙进来。 顾府后院的这面墙哪辈子修来的服气,怎么就得了这两位王爷的青睐了呢! 这是顾府的王爷要成灾了吗…… 陆归堂盯着顾谨莫名其妙的坏脾气,忍不住觉得好笑,她是最清冷的人儿,却也常常有这可爱的时候。 男子起身,深敛一身闲散意,撑着手里的油纸伞将顾谨拢在了伞下。 少女来的急,雨色满了一身,人到跟前带来一身寒气,却被陆归堂这么一遮,天地间只剩下一幅清晖水墨画卷,令人展开一看,便难以合上。 第七十七章 送伞风波 - 庭堂燕 - 白露瑭 “为何不走正门?” 顾谨冷冷开口,仍旧执着于陆归堂翻墙之事。 陆归堂轻笑出声,小心翼翼地拉了少女的袖口,纱衣入手,似能触到少女一身霜雪。 男子温声如油,“你来看。” 顾谨一时懵了,任凭他扯着到那墙根底下。 陆归堂伸手去拨那墙根的草丛,这一拨,顾谨眸光一亮。 “雨下的久,就算有血迹也找不到了,我找了半天就只找到这么一样东西。” 雨天秋草之中,有一物浸了秋雨现了寒光。 一只断箭。 “听闻皇兄遭人刺杀,身上的伤乃是箭伤。” 顾谨伸手将那只断箭捡起来,不知这是伤了陆承修的箭还是落在了顾府里的流箭,可以肯定的是,这定然是陆承修遇刺那一夜刺客所用的弩箭。 一块生铁被她掂量着,似有千斤之重。 她终于正色陆归堂,正见男子一身常服于秋风里洒脱一站,嘴角勾起的完美的弧度如衬天人。 想不到他心思如此细腻,所有人都忙着献殷勤探望陆承修,只有他一人能想到追查杀手。 “你要将此物呈到皇宫里吗?若顺着它查,或许能够查到那杀手是谁。”顾谨掂量着那支断箭,问陆归堂。 方才她弯腰拾箭,陆归堂怕秋雨淋了她,把整只油伞都给她打了,如今自己却有些淋着。 顾谨说话的时候自觉往他身边靠了靠。 陆归堂又是懒懒一笑,开口声音不大,话却引人:“你觉得是袁常信能力盖人,还是惠景和有远大谋略?” 顾谨哑然,的确,如今袁常信管了汴梁城的营房,惠景和领了皇城外的巡防,若要查汴梁城里的刺客,差事还真应该落在这两人头上。 可若是真将这支断箭交到袁常信和惠景和手中,那也就意味着刺客石沉大海了。 “那怎么办?” 陆归堂投给顾谨一个宽心的眼神,而后接过她手中那支断箭,轻轻收到了自己的袖口里。 “交给阿渊去查便可。” 阿渊,商故渊。 顾谨脸色黑了黑,她早该想到陆归堂会把事情扔给商故渊,这些年商故渊在咸王府上谋了幕僚的差事,却日日做着些乱七八糟的事。 比如秋猎会上奉陆归堂之命来帮她和卫毓川扛猎物。 “商小公子究竟是你咸王府的幕僚还是你咸王殿下的老妈子?” 陆归堂拢拢袖子,勾起一抹坏笑,语气却泰然笃定:“自然是老妈子。” …… 顾谨将自己的情绪酝酿了良久,总算适应了陆归堂的言辞。 “既如此,今日为何王爷一人翻墙入顾府,商小公子没跟着?” 陆归堂闻言侧目瞥了那院墙一眼,一本正经的回答:“他武功太差,这墙翻不进来。” 这理由,顾谨是不信的。 若是商故渊武功差,那他又怎么在上一世陪着陆归堂厮杀疆场,顾谨深深感慨了一会儿陆归堂此时的狼心狗肺。 二人收好断箭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男子轻咳。 顾谨顿足,回头去看。 细雨绵绵若丝线,打湿了后院院墙上的琉璃瓦,琉璃瓦上露出一颗男子的脑袋。 其人温润如玉,却比他趴着的琉璃瓦还要玲珑两分,正是陆归堂口中的老妈子——商故渊。 商故渊一双温玉眸子对上顾谨的视线,连忙讪讪一笑:“有日子没见啊顾二小姐。” 说这话的时候,他想招手。 陆归堂见状眉头一皱,将手中伞柄交到了顾谨手上,而后趁雨丝而出,轻功施展,眨眼功夫就将商故渊从那琉璃瓦上拽了下来,继而二人稳稳落在了地上。 顾谨翻了个白眼,什么年头猫还长翅膀了。 陆归堂全然没有发觉顾谨的白眼,而是忙不迭的接过了商故渊手里的东西。 两把油纸伞。 顾谨眨眨眼睛,依稀记起来是进宫那日她与云绦匆匆从咸王府的马车下去时落在车上的那两把。 这……翻墙来送伞? 只听陆归堂对商故渊好生埋怨:“阿渊,不是都跟你说了那你别进来,在外头等着我一会儿出去找你。”说些不忘撑开那两把伞看了看,见没什么损坏才略微放了心,“刚才你要是摔下来把伞摔坏了可怎么办。” 商故渊甩给陆归堂一个臭脸,他若摔下来人摔坏了没事,伞摔坏了不行? 什么破人。 商故渊只敢心里骂陆归堂,嘴上却不敢,只嘀嘀咕咕道:“谁让你同顾家小姐说我武功不好,那我岂不是失了颜面。” 顾谨这才了然了,商故渊不翻墙进来的确不是因为他武功不好,而是因为今日陆归堂不只是为了查刺客,还是为了送伞来的。 那伞由商故渊抱着,翻墙恐怕会折了伞,所以陆归堂不让他翻墙。 顾谨突然觉得商故渊很可怜,他爹盐务总督手里银钱千万,好好一个贵公子,偏偏生了个劳碌命。 陆归堂将手里的两把油纸伞悉心收好,颇为恭敬的呈到顾谨面前:“小王特来送伞。” 顾谨咧嘴一笑,却没伸手去接,而是把目光放向了对面的商故渊。 “后头的院子里有个小丫鬟叫佩环,烦请小商公子将伞转交给她。” 商故渊一张脸再也兜不住玉色,却仍旧挤了个笑脸出来,伸手将那油纸伞重新接过去,而后哒哒地去了身后的晚窗阁。 顾谨将手里的油纸伞往陆归堂头上一递:“舒王殿下在前头客房里养伤,我引你过去吧。” 陆归堂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下一步是要去探望陆承修了? 顾谨轻抿着唇,并不答他的话,她看陆归堂的眼神便能知道他想要去看陆承修,同样的道理,她也能看出来陆归堂将那两把油纸伞视若珍宝,宁愿自己与商故渊淋着雨也不愿意撑开那伞。 所以她可以依他,将那油纸伞放回晚窗阁,她亲自撑着伞送他去见陆承修。 陆归堂挑挑眉,更加觉得顾谨有意思,二人共撑一把油纸伞,同往前院客房而去。 阵风吹来,晃了枝头树梢的雨丝,雨下的似乎大了些,二人漫步而行不发一言。 他们全然把商故渊抛诸脑后了。 第七十八章 咸王真的闲 - 庭堂燕 - 白露瑭 ????卫毓川知晓顾谨同陆归堂是颇为熟络的,得知陆归堂翻进了顾府后院也并没着急,只由云绦引着往晚窗阁去。 才至角门处,就遇上了同行而来的顾谨和陆归堂,以及在后头淋着雨小跑的商故渊。 “二谨,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顾谨笑笑,将伞交给了陆归堂,继而躲回了云绦的伞下。 “咸王要去看望舒王,我正引路。”解释完这话,顾谨再次看了看卫毓川的神色,心中了然:“你同我们一起去吧。” 卫毓川点点头,回身又往客房走去,她心中挂念陆承修,正巴不得再去一趟呢。 这下子,成了两位少女同行,陆归堂反而落在了后头,商故渊小跑两步终于追上几人,二话不说就钻进了陆归堂的伞下。 陆归堂颇为嫌弃的看了他一眼。 又至顾府客房,何氏却已经不在屋里了,两个丫鬟依旧无精打采的照料着炉火,太医也正在桌前微眯。 陆承修同方才一样,一直没醒。 顾谨推门而入,那两个丫鬟惊了惊,顾谨淡问:“母亲呢?” 其中一个丫鬟行礼,许是怕打破了这屋里的静谧,回话的声音颇小:“夫人回去歇息了。” 顾谨点点头,顺势请陆归堂和卫毓川进了屋,方才往屋里去。何氏昨日操劳一日,想必今日是累惨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过来。 顾谨看着那两个睁不开眼的太医,笑了笑:“二位太医辛苦,且去歇一歇吧。” 太医面有犹豫神色,回头瞥了一眼榻上的陆承修,那可是圣上和皇后娘娘千叮咛万嘱咐要悉心照顾的舒王殿下,就这么出去躲懒是不是有点儿渎职? “二位太医放心,有本王在这儿呢。” 一道男子懒音传来,两个太医不约而同地愣了愣,他们这才注意到顾谨身后还有人。 只见说话这人天生一副贵相,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公子。 “哎呦,咸王殿下!”两个太医连忙出来见礼,一时之间也顾不上看后头的卫毓川和商故渊了。 陆归堂颇有意味地笑了笑,没答话,而是侧开身子将门口让开,摆明了是要赶人。 两个太医和两个小丫鬟八目相对,一齐猫着腰从陆归堂让出来的过道处出了房门。 陆归堂摊摊手,似乎赶人出房门的事儿与他无关,他前行两步,来到顾谨身旁,同看榻上男子。 陆归堂与陆承修的面容有两分相似,但陆承修却比他四弟更添了几分稳重,其人若孤松,自小端的就是长子的成熟大方。 陆归堂与他不同,他是皇后之子,自小众星捧月,便比陆承修多了份骄纵。 顾谨已经没心情再去看陆承修了。 她霜眸转转,看看陆归堂,看看商故渊,再看看卫毓川。 而后她笃笃点头,世间人这么多,真心探望陆承修的终究还是只有卫毓川一人。 顾谨这一细微的动作引来了陆归堂的目光:“怎么了?” 顾谨挑眉,又不答。 还是那句话,陆归堂自小受众星捧月,从来没有过谁敢三番五次甩给他一个冷脸,偏偏他问顾谨的话还被商故渊听到了。 陆归堂努努嘴巴,哼韵出声:“阿渊,小心嘴巴。” 小心本王把你的嘴巴逢起来。 商故渊缩缩脖子,一副我什么也没听到我什么也没看到的表情,他环视屋内,觉得四个人在屋里很挤。 “我出去等。”商故渊撂下这么一句话,打算溜之大吉。 陆归堂和顾谨一个对视,心里想的是同一个念头。 “你等等。”二人异口同声。 这一喊,惊了陆承修榻前悉心照料的卫毓川。 她方才忙着照顾陆承修,全然没注意这三人在做什么说什么,如今顾谨和陆归堂同时出声可以说吓了她一跳。 少女美眸眨眨,一脸不解。 屋里一下子又陷入到一种诡秘的静谧之中。 陆归堂轻咳一声,还不忘撩了一把额前发丝,嗯,有点尴尬。 他道:“我们出去说吧。” 左右陆承修如今也没有醒,人家的未婚妻子卫毓川在这儿照料着就行了,他们在这儿反倒显得碍事。 商故渊叹了口气,忽然有点担心自己的嘴巴。 卫毓川见几人要走,并没做拦,她看见陆承修那苍白面容简直一颗心都要化了。 顾谨拍怕卫毓川的肩膀:“毓川,舒王就交由你照料一会儿了,我去送送咸王。” 卫毓川点头,玉手执了素帕沾温水,去拭男子松额,玉指葱葱将一袭温婉揽入眉宇间,娟然天成像极了春日里一枝温兰。 屋里是桃李春,屋外却有秋霜正浓。 ??这雨比方才下的大了些,为了躲避水气,三人就躲在廊檐下说话。 檐底有燕呢喃,廊外秋雨潺潺,三人的说话声被遮在了这繁荣声里。 陆归堂从袖口摸出那支断箭,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商故渊手中。 “阿渊,你熟知的江湖门派多,去查查这支断箭。” 商故渊小心翼翼将其接过,只见箭杆断裂处尚新,虽是木质,材质却是上乘。军营之中的箭手用的都是弓箭,如今手里拿的却是弩箭。 应是江湖杀手无疑了。 商故渊平日里在陆归堂身边虽然嘻嘻哈哈,但每逢正事却必然上心,他将那断箭收到了自己的袖子里,打算回去问问江湖门派里的探子。 顾谨见此事交代好了,便欲撑起手中油纸伞,悄遮一幕秋雨寒。 “我送你们。” 杀手的断箭找到了,陆承修也探望过了,查杀手的事儿也交代完了,那便请吧。 赶紧回你们咸王府去。 商故渊正要跟着顾谨走,却意识到身边陆归堂的脚步没动。 陆归堂冲着顾谨笑笑,不怀好意: “有劳二小姐送送阿渊,顺道给小王备间客房,寻常些的就行。” 顾谨缓慢的回头,素来一副清霜容颜悲喜不见的眉头皱了皱:“你不走?” “皇兄重伤未醒,小王心中担忧,在顾府小住几日。” 商故渊摊手,自行撑起了油纸伞,认识陆归堂这么多年,这种事儿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顾谨定定看着眼前男子,忽觉周身定力都被他消磨殆尽,良久,顾谨出声: “陆归堂,你真的挺闲的。” 第七十九章 想娶…… - 庭堂燕 - 白露瑭 次日汴梁城里又热闹了起来,继舒王遇刺这桩惊天大事之后,新的话题开始了。上至世家权贵,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讨论着一件事儿: 咸王殿下住在了顾元帅府! 世家大族里那些个倾慕陆归堂的贵女们一个个都闹了起来,听说秦阳侯府家的小姐左蕊还摔了两个前朝古董,吵着嚷着要去顾元帅府探望陆承修,她家老太爷把人关在了祠堂里才算没惹出事端。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正直些的便称赞咸王与舒王兄弟情深,舒王遇刺受伤咸王便眼巴巴地赶过去侍疾。好事些的便把顾家三小姐顾湘扯了进来,声称咸王殿下入住顾府是为了趁机亲近自己的未婚妻子。 更有一帮贵女沉不住气,想要纷纷效仿卫相之女卫毓川去探望陆承修,再趁机和顾家的小姐们结交好也能在顾府小住。 还好,她们家的长辈都有脑子,都给拦下来了。 但顾府小住这个话题,仍旧在汴梁城里被人谈论许久。 众人却不知道,陆归堂真正留下来的原因——是为顾谨。 顾府,几日秋雨不绝,将这钟鸣鼎食之家重新洗刷了一遍,屋顶上覆着的琉璃瓦润了雨丝,清秋里现出奕奕光彩。 陆归堂靠着窗户看雨景。 秋雨美甚。 就像那人,一副秋霜容颜坚韧决绝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一身烈衣席卷千军万马,众人为之叹服,她却犹自清冷若菊。 覆的不是铅华,是秋雨。 陆归堂站在窗前听着窗外细密雨声,手指不觉抚上了窗台上那丛秋菊,花瓣分明沾了水气,却好似更好看了些。 何曾吹落北风中…… 陆归堂嘴角似有似无的笑着,这几日顾府来探望陆承修的人颇多,门庭若市的场景让他想起了求亲的媒婆曾经险些踏破了咸王府的门槛那一事了。 圣上给他和陆承修说亲,看起来好像是提防朝中人攀龙附凤的心思,实则是为了那两条门槛的生命安全。 陆归堂捏了瓣菊花入手,很认真的思考自己的终身大事:若要娶妻,顾家二小姐似乎更衬意些。 以他之尊,想娶顾谨不是什么难事,但其中却也有许多麻烦事: 其一,圣上给他和陆承修说的婚事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婚书聘礼,若在寻常人家是算不得数的,可他的爹是天子,天子之言哪里有不算数的道理。 其二,顾谨与顾湘乃是姐妹,若是自己否了与妹妹的亲事反倒去和姐姐成亲,会不会闹得姐妹不和? 再者,顾谨乃是庶出之女,他虽不介意,但皇后会不会同意,成亲以后她的身份又会不会惹人非议。 还有一事也是最重要的,他熟知顾谨的性子,乃是一个颇有主见的人,绝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女子,他想要娶她,她会不会愿意? …… 陆归堂点点自己的脑瓜子,住在顾府的这几日他一直在想这些事,想的头都疼了。 “扣扣——” 一阵敲门声传来,扯回了陆归堂的思绪。 陆归堂说要在顾府小住那日的客房是顾谨安排的,的的确确很是普通,何氏知道以后诚惶诚恐,连忙又命刘婆子亲自去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规制同陆承修住的屋子相当才放了心。 可不能传出去说顾府高攀舒王怠慢咸王…… 客房收拾好了以后陆归堂也就心安理得的住了下来,顾府招待颇为周到,不只膳**美,何氏还拨过来一个小丫鬟,叫做鸢儿,手脚倒是挺麻利的,就是话多了些,就是眼前这位。 陆归堂看着鸢儿,面泛苦涩。 这几日他在顾府里住的倒是安稳,就是顾二小姐不大搭理他,反倒是顾家三小姐有事没事儿的洗手做个羹汤还要亲自送过来,再加上鸢儿有事没事的都要来说给他听,耳根子颇烦。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鸢儿来说的,倒是一件正事:“王爷,夫人命奴婢来喊您,说舒王殿下醒了。” 醒了?陆归堂挑挑眉,神色有些意外,他伤重至此,本以为还要再昏迷些日子的,醒的这么早,那他不是没理由在顾府继续住下去了,那他的终身大事怎么办? 心里头想的虽然多,但陆归堂动作上却没耽搁,他同陆承修虽然没有多么亲厚,可那是他皇兄。陆归堂出门而去,撑起门口竖着的油纸伞,看向了外头一天秋水。 “本王来顾府住了几日了?” 鸢儿在后施礼:“回王爷,六日了。” 陆归堂收回目光,越雨幕而去,心里却并不欢喜:六日了,他和顾谨却几句话也没说上! 陆承修所居的客房里,香丝点了龙华线,袅袅余香醉人梦醒,只为遮盖屋里几日来的药味儿,却不知这香选的不大好,药味儿虽然遮住了,混合气味儿却不大好闻,显得有些油腻,除此之外华室不改,屋里的人却比往日热闹。 除了顾家主母何氏和顾湘在内,还有帮太医候在床前,今日陆承修醒的巧,宁国郡主姜柔疑正来探望,如今她和卫毓川都在,正一同在床边看着太医为陆承修诊脉。 这是里屋的,外间还有两人:顾家老太太和顾谨。 之前陆承修落在了顾家的后院里,何氏本来没想惊动老太太,可耐不过后来顾府门庭若市那番盛景,老太太得知以后过来看过一次,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仍旧是何氏在管。 今日陆承修一醒,老太太也得了消息,生怕何氏性子冒冒失失,便又过来看了看,顾谨正在外间儿陪着祖母。 她年幼之时曾蒙祖母照拂过一段时日,心中很感念祖母的恩情,只盼着这一世能多些机会在她老人家跟前儿尽尽孝。 陆归堂进来的时候着实愣了一会儿,倒不是因为屋里人多,而是这么多人居然都赶在了他前头! 何氏给自己安排的客房颇为华贵,而且离这里并不远,半盏茶的功夫就能到,可他却比众人来的都晚。 看样子是何氏匆忙之中将自己忘了。 陆归堂没顾上计较此事,而是见过了顾家老太太和顾谨,进了里屋。 ?? 第八十章 妹夫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承修醒了,但也刚醒没多久,他看着眼前太医令亲自把脉,姑娘丫鬟围了一屋子的景象有些懵。 怎么回事来着? 当此事,陆归堂进来了。 门口的几个丫鬟连忙行礼,这一礼问,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陆归堂咧嘴笑笑,算是同众人打了招呼,他走进,里头人便让出一条道儿来。 “听闻皇兄醒了,如何了?” 陆承修见是他来神色如旧,只淡淡一句:“尚好,承四弟关心。” 众人让了让,陆归堂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太医令把完脉,回话: “回二位殿下,舒王殿下虽然转醒了,但伤口还未愈合,仍旧需要安心休养,微臣这就去开一副固本益气的方子,往后舒王殿下得多添一副药。还有,天气越来越凉了,屋里的碳火不要断,莫要让舒王殿下受了风寒。” 后头这两句是吩咐给何氏的,何氏一一应下。 陆归堂点头,心里很欢喜:那他还可以在顾府赖上几日。 姜柔疑见太医答完了话,便拿出绢帕抹了抹自己眼角的泪水,不算梨花带雨,却也我见犹怜: “阿修表哥,你可吓死我了,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平白无故的遭人刺杀呢。” 陆承修不知从何说起,他自己也没理明白,但那夜窄巷之中的景象却还历历在目。 “不知……是些江湖杀手,身手颇好。”只这一句话,算是把自己遇刺的事儿给带了过去,唯独略过了那杀手手臂上的纹身一事。顿了顿,他又问:“这里是……顾府?” 他虽不大认识何氏,但还记得当天夜里自己翻下了顾府的墙头。 何氏听见这话,连忙挤开人群往前挪了挪:“回王爷,正是顾府。” 陆承修点点头,眸现万里孤松:“叨扰了。” 说罢这话,他想要起身,后肩却传来一阵疼痛,这一耽搁,就被陆归堂给按下了。 “皇兄这是做什么?” 不只陆归堂,众人都是吓了一跳。 陆承修却神色淡然,仿佛那身中数箭险些丧命的人不是他一般。 “回府。”回答的理所当然。 这话一出,众人的心头又是颤了颤,那几个太医最先沉不住气了,连忙跪地叩首:“哎呦舒王殿下,这可使不得啊舒王殿下!您如今的身子可不敢下床走动!” 圣上吩咐了,要是舒王的身子好不利索,那他们的脑袋也就别想要了。 太医说完,那姜柔疑也开始在后头抹眼泪,这次可以说的上是梨花带雨了。 卫毓川与姜柔疑互相看不对眼儿,见得陆承修能说能动她的那颗悬些的心安了安。姜柔疑还在边儿上哭,卫毓川却躬行一礼,退出了内室。 至始至终,卫毓川在这屋里都没什么存在感,她悉心照顾陆承修数日,这人醒来却几乎不认得她,老实说,她的心里有些憋屈。 好在这些日子和顾谨相处的熟络了,许多崭新的思想都被顾谨灌输到了自己的脑子里,眼下这样的情况用顾谨的思维来分析,那就是:左右姜柔疑不会在顾府小住,来日方长。 卫毓川出了内室,去寻顾老太太和顾谨。 少女虽温婉,去的却也决绝。 屋里并没几人察觉到了卫毓川的离去,反倒是姜柔疑得意的笑了笑,虽然笑了,可那帕子捂着嘴,众人也没看出来。 陆承修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一句“回府”会让众人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么严重的嘛? 陆归堂看出他神色间的不解,这才三言两语将他重伤昏迷之后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包括他如何被何氏所救,当时的情况有多么紧急,汴梁城里来了多少人探望他…… 陆承修听完又是一愣,他昏迷了五六日了? 他以为才过了半天而已! 陆承修侧耳,细听窗外秋雨声,忽然想起半月之前的那副光景。 也是他重伤,也是翻进了顾府,也是秋雨绵绵的天儿。 只不过当日一间寻常屋子,身边只有一个少女,今日却是一间华室,围了满屋子的贵人。 太医瞧着陆承修面色恍惚,以为他刚醒来太过牵扯精力,连忙端了汤药来陆承修服下。 陆承修服药过后便没什么事了,众人也就四散而去。 唯有姜柔疑不肯走,在里头哭哭啼啼的唤着阿修表哥。 何氏出来时看见顾老太太还在外间儿坐着,亲自送了她回去。 太医开了新的药方,卫毓川带着燕草去后厨煎药。 一时之间屋里又只剩下顾谨和陆归堂了。 两人相顾无言,陆归堂是因为心里头七七八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顾谨却是单纯的因为累了。 坐着不累,听姜柔疑哭诉才累。 上一世她就是这么哭哭啼啼地把陆承修哄得乐不思蜀的,这一世还来这一套,她真看烦了。 顾谨眸子转了转,心里来了主意,她冲着云绦招招手,低声说:“一会儿待她哭的差不多了你就进去说舒王要休息,让她早点儿走。” 小丫头定定点头,守在里间门口苦等姜柔疑哭的差不多的时候。 陆归堂失笑,看出顾谨不愿意在这儿多待,便邀她同行。 雨幕巧遮四方天,却没遮住伞下男子嘴角一抹得逞的笑意。 正想着他同顾谨没有二人能够单独相处的时间,这不,时候来了。 他却没想到,自己平日里头一张巧舌如簧,谈天论地讲诗说文无所不能,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问她想不想嫁。 “咳,顾二小姐……” “嗯?” “那个……听闻湘北水患治理颇有成效,多亏你了。” 顾谨挑挑眉,一脸认真:“这才几天,恐怕才刚动工吧。” “咳……我是想说……” “嗯?” “天气越来越凉了,顾二小姐也要保重身体。” “嗯,你走过了。” 你的客房到了,如今走过了!顾谨看出来陆归堂有话想对她说,自己却没功夫去猜,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陆归堂摸摸鼻子,生平第一次显得有些窘迫。 他终于开口:“我是想问,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人?” 顾谨皱眉,这个问题反倒挺好回答的,少女冷冷开口: “你若娶了顾湘,便是我的妹夫。” 第八十一章 送走一尊佛 - 庭堂燕 - 白露瑭 ??????噗…… 妹夫…… 我拿你当妻子,你拿我当妹夫。 陆归堂被猛地噎了一口,如鲠在喉。 他急于辩解:“若我不娶你妹妹呢?” 顾谨挑眉,她重生而来的第一个愿望就是陆归堂别取顾湘,如此顾府不会与咸王府反目,陆承修也就不会捷足先登。 可怎么……这愿望这么快就达成了?她可还什么都没做呢。 陆归堂将顾谨的神色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担忧,觉得那并不是欣喜的神色,反倒有些疑惑。 他再次试探:“我可还记得,你说你想要求取于我的。” 这句话,从一个男人嘴里说出来有些奇怪。 但顾谨的思绪却果真被他拉到了此生初见的那一夜。 青竹丛云里男子一脸懒笑,借取军书之名看祠堂里一出好戏,那时那人虽时时刻刻挂着笑,眼底里的疏离却仍旧可见。 那日她想不出别的理由,情急之下说出了“倾慕于他”的话,他当真了? 他没当真,他又不傻! 既然心里头精明,就不会看不出当日顾谨那话并非出于真心,可他今日仍旧提起来,为什么? 今日男子一身绿松长衫,像极了那夜一背丛竹,嘴角疏懒笑意不减,唯独眼角疏离尽褪。 顾谨不觉,竟然面颊一红,分明是清秋十月霜菊落寒,却好似春暖三月桃李初绽。 陆归堂的意思,顾谨并不太懂。 她凭借深谙人心之术解了此生的几桩麻烦,那全是因为上一次的磨砺,可她摸得透人心,却摸不透感情。 因为上一世她那颗七窍玲珑心里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入驻过。 冷雨隐隐透过了女子的薄纱裙,她想得出神,一时忘了自己还置身雨幕里。 她猛地回神,素来清冷的眸子里却多了恍惚,陆归堂只静静地等她的反应,却不知道此刻少女的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千百个弯弯绕绕。 她开口,声若翠玉,清澈辉莹:“那你觉得,我又是个什么人?” 闻言,陆归堂一直皱巴着的心竟然松了松,枉他踌躇不安开口欲言闭口欲言,却还是比不过她聪明,三言化作两语,两语化成一句话,还是方才他问的话。 借花献佛也不至于如此啊! 但话虽这么说,陆归堂却很认真的思索了顾谨的问题。 他摸摸下巴,看似给出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顾家二小姐,实在是个有趣的人。” 顾谨秀美一挑,有趣? 她有趣吗,她是日日将笑意挂在嘴边儿了,还是言行举止滑稽让人贻笑大方了?有趣的是陆归堂好吧,像只波斯猫一样! 这咸王殿下还真是……情商颇低。 “王爷错了,我是世间最无趣的人。” 撂下这句话,少女一人撑伞回了晚窗阁,秋雨渐渐遮了人的眼帘,只剩下少女一身青裙于雨幕里绽出冷意。 伞上的霜菊落了清冷,像那伞的主人。 清秋庭院之中,只剩下陆归堂一人纠结于顾谨的话。 她无趣吗? 是闺阁女子能想出巧夺缺月池的军计无趣,还是鲜衣怒马夺了秋猎会的头筹无趣,是忧国忧民咫尺间指点湘北无趣,还是清秋意象人若霜菊无趣? 这顾家二小姐,情商还真是低…… 男子眉梢一落,像扯断了的雨丝贵线,遮在了油纸伞下。 她待人疏离,看样子此事不能急着说,得日后慢慢说给她听。 如今朔北战火连天,湘北又有水患横生,这等多灾多难的年头里父皇是不会有闲情操办他的婚事的。 尚好。 清秋也尚好。 陆归堂的话,顾谨并不知晓,她两世加起来红鸾也没动过一动,如今忽然被陆归堂问了这么一句,心里竟然有些五味杂陈。 若她是上一世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庶女,得咸王殿下这么一问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应下,总好过后来嫁给自己不爱的人与人为妃,与人为妃便是与人为妾。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朔北未平父兄尚未归家,内宅混乱主母嫡妹与人刁难,汴梁城里波诡云谲暗潮涌动,还有陆承修频繁遇刺…… 她自知重活一世便要竭尽全力挽回上一世的遗憾,哪里来的闲情逸趣去想感情一事? 陆归堂说觉得她有趣便想要娶她,那笑弄的柳月岂不更有趣,他怎么不去娶! 顾谨越想,心中就越烦乱。 晚窗阁里人少也清净,不比前院人多热闹,人声一静,绵绵秋雨落在屋檐上的声音便清晰可闻。 顾谨到窗前站定,纱袖里伸出半截玉指,启了纱窗。 一阵浸了雨水的尘土味道扑面而来。 这纱窗有日子没启了,自从上次她病弱,天儿又入了秋,云绦担心她吹不了风便关了这窗户,屋子里虽然有些闷,但的确暖和,所以顾谨也一直没让开。 本以为这扇窗户要等到来年开春才开的,却不想早了这么些时候。 都怪陆归堂。 谁让他同自己说些有的没的,害的自己心烦意乱,不得不开窗儿透透气。 外头秋雨又急,这场雨下的着实很久了,就算没有湘北水患,来年的庄稼也会被这雨淹上一批,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顾谨正七零八落的出神,忽然看见院子里一个人影晃过。 “佩环!” 顾谨爱菊,晚窗阁的院子里自然种了许多盆菊花,平日里一直都是佩环在照料着,近几日多雨,佩环就把花搬到了花房里。今儿上午雨小了些,小丫鬟就想着把花搬到院子里淋一淋,却没想到这雨说大就大了起来,如今正着急忙慌的往屋里搬。 听见顾谨的招呼,佩环连忙凑了上来,小丫鬟睫毛上沾了水气,扑闪一眨,尤为动人。 顾谨抿了抿唇,附在佩环耳朵边儿上说了几句话,小丫鬟瞪大了眸子,一脸难以置信。 顾谨难得露了笑容,拍了拍小丫鬟的肩膀:“丫头,可就全都交给你了!” 这日酉时,在顾府住了六日之久的咸王殿下着急忙慌回了咸王府,只是原因无人得知。 顾家三小姐在自己房间里吵嚷不休,只恨自己没有本事能够留住咸王。 顾家二小姐却往床上懒懒一躺,喃喃道:“总算送走了一尊佛……” 第八十二章 我编的 - 庭堂燕 - 白露瑭 晚膳时分,卫毓川与燕草云绦一同回了晚窗阁。 今日膳食颇为丰富,顾谨素来喜欢清淡,如今桌子上却多了不少荤腥,且顾谨吃的正香。 她见卫毓川来了,忙摆摆手招呼人落座。 自从陆归堂走了,顾谨心里交错复杂的石头都落了地,陆归堂的问题她解决不了,那就逃避。 在外人眼里看来咸王殿下像是有急事回了府,但事情逃不过卫毓川的眼睛。 她夺了顾谨手里的筷子,笑着质问: “听说咸王殿下走了?” 顾谨眨眨眼,装作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连忙附和:“走了好啊,他本就是为了探望舒王而来,如今舒王醒了,可不是到了他该走的时候了。” 卫毓川扶额,顾谨平日里一副清冷做派,每每和自己说起话来却总是要拿捏拿捏孩子做派。 卫毓川玉指在桌子上敲了敲,颇有掌家女的风范: “从实招来。” 顾谨抿唇,面有犹豫之状,却趁卫毓川不注意夺回了自己的筷子。 顾谨夹了一块豆腐入口,嚼完了才说话:“他自己要走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卫毓川一愣,竟然被她气笑了。 女子温婉,从来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令她失了闺中仪态,顾谨算头一个。 她扯扯玉手,筷骨又夺。 “你当我心思放在舒王身上眼睛就真瞎了?这些天咸王殿下哪一天不是想法设法地围着你转,舒王刚醒,能有什么急事让他话都不留一句就回了府,府上除了你没人想让他走。”话到这儿顿了顿,看到顾谨神色,卫毓川心里了然:“怎么,嫌他缠你烦了?” 顾谨拖腮,一副清秋容颜依旧。 “嗯……” 只这一个字,却把卫毓川的质问全都回答了,是她嫌陆归堂赖在府上烦了,也是她想法子把人撵出去的。 卫毓川不动声色,似乎顾谨的回答正在她预料之中。 她轻笑,自提了桌上茶壶为自己和顾谨各续上一杯茶水。 “那就请咱们顾二小姐说说,咸王这般黏的一个人,你是用了什么法子把人撵了出去?” 顾谨伸手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水尚温,喝来正合适。 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这是卫毓川住在顾府以后卫夫人特地命人送过来的毛尖,说是卫毓川从小到大喝惯了这茶,怕别的不爱喝。 顾谨沾了卫毓川的光,也能品一品这丞相府里才能尝到的好茶叶。 一杯茶水尚且能够勾起她的五味杂陈,何况陆归堂那么活生生的一个大活人了。 顾谨放下茶杯,轻叹了口气,却继而将眼底复杂神色掩尽,又只剩下一副清辉。 “这事儿,你得问佩环。” 话是佩环去传的,人是佩环去喊的,咸王是佩环撵走的,与我没关系。 甩锅的一把好手。 卫毓川抬眸,见窗外秋雨下的正大,根本看不到佩环的影子,她知道顾谨这么说不过是诚心卖关子,便温婉一笑。 “你若不说,我就让燕草出去大肆宣扬一番,说咸王殿下离顾府而去全是拜你顾二小姐所赐,且看汴梁城那些贵女们找不找你的麻烦。” “喀——” 话音刚落,顾谨便将手里刚拿起来的茶杯在桌上一放。 一声脆响伴清音:“听说秦阳侯府家的小姐左蕊脾气不大好,咸王住在了顾府,她还在自己家闹了一场。” 卫毓川一怔,这事儿她是不知道的,这几日她的心思都放在陆承修身上,没注意外头的事情。 不过这事儿也不稀奇,秦阳侯府仗着自己祖上是高祖登基时候的功臣,一家人都出奇的张扬跋扈,是汴梁城中权贵之首。奈何左家子弟后来不务正事,家中没有贤能者能够做官,如今秦阳侯府日渐奢靡,他们只能寻求宁国公府当靠山。 左蕊很好地继承了左家招摇过市飞扬跋扈的作风,自小在贵女圈里也是最喜欢欺负人的。 咸王殿下丰神俊朗,她倾慕陆归堂是有可能的,在家里闹上一场也是有可能的。 但…… 卫毓川秀眉微皱:“这和你撵走咸王有关系吗?” 顾谨眸色颇淡,她身后香炉青烟正袅袅,似将人置身于云雾水墨间,看不真切。 “有关系。”她淡淡开口,语气十分笃定,卫毓川正疑惑,却听顾谨开口解释:“左蕊闹着要嫁给咸王,媒人都快到咸王府门口了,我让佩环去把这事告诉了陆归堂。” 卫毓川秀口一张,手里的筷子险些掉落:“真……真的?” 左蕊真这么不识好歹,要在这多事之秋里闹起来? “假的。”顾谨神色冷漠:“我编的。” 卫毓川手里的筷子彻底掉在了地上。 …… 日子一连半月,转眼到了深秋。 秋雨早停,汴梁城难得一见的出了太阳,烈日炎炎,为这深秋十月的天儿添了一抹暖意。 天儿虽晴了,但早起落了霜,薄薄一层,打落了树上仅存的枝叶。 就连顾谨的菊花都抱香死了。 冬天就要来了…… 顾谨加了件薄袄,一个人坐在晚窗阁的廊檐下出神,自从上次撵走了陆归堂,日子行云流水一般稍纵即逝,日子过得快,她也过得逍遥自得。 陆承修还住在府上,何氏和顾湘都不敢来找她的麻烦。 她日日陪卫毓川煎煎药,看看书,再去向祖母请个安,像极了一个权贵之家最平常的小姐该过的日子。 可就是日子太顺遂了些,也太平常了些。 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燕草从里屋出来,正巧碰见发呆的顾谨,连忙行了个礼。 顾谨回神,冲她微微一笑:“都收拾好了?” 燕草点头,都收拾好了,行礼都收拾好了。 卫毓川在顾府住了有些时日,顾谨本想着她若喜欢陆承修也未尝不可,日后由她去应付姜柔疑便好。 这段日子卫毓川每日都去探望陆承修,可奈何那人总是板着一副面孔,卫毓川脸皮薄,两人的感情并没什么进展。 昨儿卫夫人着人来传话,说是卫毓川的外组近日身子不大爽朗,卫夫人要启程去润州探望,叫卫毓川同去。 所以燕草才收拾行李。 第八十三章 边关大捷 - 庭堂燕 - 白露瑭 大贞地界开阔,润州在安庆府以南,从汴梁去润州可行水路可行陆路,若是走陆路,便要出汴梁过临安府,才能到润州地界。 可润州地界幽静,比之汴梁来说并不是太富裕,官道之后便是土路,秋雨半月恐怕那土路已经成了泥路,不好走。 思量之下,卫夫人决定带着卫毓川走水路去润州。 出发这日顾谨亲自到码头上去送。 清晖艳阳天,汴水河水波潋滟。 汴梁百姓安居乐业,渔船业发展的尚且不错,码头人头攒动,做生意的走亲访友的来往不绝。 汴水河上一艘华船尤其惹目。 这船琉璃为顶,古木做底,船帆纱幔围拢,船室玲珑曲径。曲尺之间有金玉满堂样,正在汴梁百姓们惊叹生里泛着华光,装潢之精美可比画舫。 正是今日丞相府包下的船只。 顾谨一身杏色衣裙在浩浩人群里显得并不起眼。 她无意穿着,何氏有意刁难她,她手里的银子紧巴巴地还要过日子,便一直没有为自己置办几身像样的衣裳。她今日穿的是去年的旧衫,深秋北风忽起,便又加了件素白披风,却不知这素白衣裳更加衬她,晨阳下,少女清冷依旧。 卫毓川拉着顾谨的手,温声软语:“二谨,我这一走恐怕要有些日子才能回来,汴梁冬天冷,你一定记得多加衣裳。” 说完这话,卫毓川又觉得顾谨是不会爱惜自己的人,便又把话同云绦说了一遍。 顾谨轻笑,她看着面前温柔似水的女子,心里生了无限向往。 丞相府的小厮丫鬟来来回回数趟,总算把马车上的行李都搬到了船上。 “夫人,都妥了。”李嬷嬷一声禀话后,卫夫人点了点头,却没急着带卫毓川上船。 来路尽头,人流穿梭而过。 卫夫人忧心邱老太师,今日急于上路,起了个大早便带人来了码头,那时卫丞相正要上朝。 夫妻二人说定,由卫夫人先到码头边置办,待卫相下了朝便来相送的,可等了许久仍旧不见人来,卫夫人心中难免忧心。 又过片刻,日头高起。 远远地,有人骑快马越过人潮飞奔而来,来人是卫丞相身边的侍从。 他往卫夫人和卫毓川跟前单膝一跪,禀道:“夫人,小姐,相爷说今日朝政上有耽搁,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了,让您先带着小姐启程。” 卫夫人闻言面色稍滞,怎么又是因为政事耽搁,可别是像上回一样。 “相爷可有说什么事?” “说是圣上身子好转,今日亲来上朝了,所以事情多了些。” 卫夫人这才放宽了心,圣上龙体康健,于大贞上上下下都是喜事。 既然如此,那便不等了。 她回头看向李嬷嬷,“吩咐下去,准备启程吧。” 顾谨冲卫夫人一礼:“夫人保重。” 卫夫人柔笑点头,嘱咐:“最近汴梁城不太平,你自己也要保重,若有事情记得去寻相爷帮助。” 顾谨几次三番力助卫家,卫丞相和卫夫人待她都颇为亲厚。 顾谨应下,又同卫毓川话别。 少女清雪盈盈,眸子里隐约现了泪光,幸而是小别,不算太悲切:“二谨,他……劳你多照顾。” 他,陆承修。 顾谨抿唇,纵然陆承修在她心里是一个坎,却仍旧看重自己与卫毓川的情谊。 遂应下。 卫夫人与卫毓川上了船,华船启浆,一行人浩浩荡荡顺汴水奔润州而去,暂且远离了汴梁城的波诡云谲。 顾谨目送她们离去,直到船似一点,隐约看不见了才由云绦扶着上了马车。 樊永驾车,回城。 码头离城门不远,驾马车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家,令顾谨没想到的是,马车还没到城门口就走不动了。 城门口百姓乌泱泱乱成了一团,人人脸上挂着笑意,早起出城做生意的不做了,早起出城探亲戚的不探了,一家人只顾着乐。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守城的军将也不做阻拦,而是同他们一起乐。 乐什么? 顾谨撩开车帘听了会儿,人声太过遭杂,没听明白。 樊永见状跳下了马车,冲顾谨说:“二小姐,您在车上坐着别动,俺去打听打听。” 顾谨点头,她明白樊永的意思,人群这么多,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别是什么暴乱才好。 樊永这一趟回来的颇快,来时一脸愁苦,汉子挠挠头,喏喏道:“二小姐,他们说的乱七八糟的,俺没大听明白,但好像……是有什么喜事儿。” 顾谨一愣,喜事儿? 莫不是有什么店铺开业与人为善,还是什么酒楼饭馆宴请万民。 顾谨放下帘子,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只淡道:“进城吧。” 樊永得令,坐上马车驾马而去。 可才刚走到城门口,却因聚者众多进不得城。 樊永在外颇为急切,便去与那看守城门的军官商量:“这位军爷,俺家小姐想要进城,能不能帮忙让条道儿出来。” 那军官颇为自傲,看也不看樊永,只对顾谨坐的马车喊问: “是哪一家的?” 顾谨再次撩了车帘,烈阳初现,少女一身素衣,却兀自在喧闹人声里现了清辉,众人却不知道这就是数日前名满汴梁的少女。 她不愿多事,便自报了家门:“汴梁顾家。” 话一出口,喧闹的人声静了静。 靠近马车的地方站了一位老者,看衣着打扮像是个读书人,他冲顾谨拱了拱手: “敢问可是顾疆元顾大元帅家的小姐。” 顾谨眨眨眼,虽不知道为何这位老者为何要执着于此事,但人家对自己颇为有礼,顾谨便也回了一礼:“正是。” 这两个字一出口,人声再一次开始沸腾,百姓面露敬仰之色,守城的小将眼里也多了尊敬。 众人不禁让出一条道而来。 顾谨又听了许久,这下子总算听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 “顾大元帅真是我大贞国的英雄啊!” “大家快让道,好让顾小姐进城去!” “圭氏败落,这于我大贞上上下下实在是一个好消息啊!” …… 这一日,举朝皆动: 顾元帅率军大败圭氏王子赫连齐,圭氏六部退出北疆,边关大捷! 第八十四章 边关大捷(二) - 庭堂燕 - 白露瑭 朔北。 北疆。 顾疆元率军大败赫连齐的这一日,天空飘了初雪。 烈烈寒风席卷了朔北的一草一木,将士们出征前人人灌了碗烧酒。 顾元帅有令,军中不得饮酒,但这日却开了先例。 圭氏部落侵扰大贞北疆载数,顾疆元一直率人苦守,虽然时时战乱,但好在圭氏的铁骑不曾踏入大贞疆土一步。 但月前却让赫连齐夺了缺月池,纵然日后城池夺回,但仍旧折损了大贞将士们的士气。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将士们的士气一日比一日低迷。 顾疆元召集军师姜云令、左卫将军赵羲得以及少将军顾好眠等人在中军大帐里密谋数个日夜,最终定下主攻赫连齐之计。 缺月池一战以后士气低迷了下来,听闻元帅下令要攻打圭氏部落,人人心里乐开了花。 多少年了,大贞都是只防御不进攻,如今却主动进攻,换做谁心里都会热血高涨。 人人都以为大贞皇帝缠绵病榻数日,赫连齐诡计多端对缺月池虎视眈眈,又加湘北水患亲王掌权,本以为大贞气数要尽,谁也没想到过顾元帅有这先发制人的时候。 且不说这一仗能不能打赢,只消教他们痛痛快快地同圭氏打上一场,纵使战死沙场,此生也算无憾。 临出征前顾疆元这杯酒,敬的是天下英豪! 夤夜,顾疆元亲率八万大军出军营,只留两万人留守北疆。 大军出营以后又兵分三路,两万骑兵随赵羲得先行至敌军后营,负责拦截圭氏增援人马。 另有两万精锐随顾好眠行包抄之举,计定由他们绕道敌军后方,打个出其不意,而后于混乱之中开营门,迎顾疆元率领的四万主力。 这时候,圭氏之人睡得正鼾。 战火忽起,顾好眠一支火把配一罐火油,烧了圭氏部落统领公良宇的帐篷。 公良宇仓皇之下奔走而出,正撞上手提长枪等在帐篷门口的顾好眠。 公良宇欲拔剑,被顾好眠一枪挑断了手臂。 血色覆在了初雪上。 顾好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青山湖海间独一份的远山晨海。 “你你你……”公良宇捂着断臂,惊慌间说不出话来。 那没说出来的话便被顾好眠的清辉之声打断了:“你们侵扰我大贞疆土,屠戮我大贞百姓,欲将我大贞万民收入尔等囊中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尾音儿还未落,公良宇的脖子喷了血线。 顾好眠的长枪上还滴着血,他看也不看公良宇的尸体,只朗声对麾下将士道:“开门,行我军入营!” 一时之间众人欢喜不已,顾好眠一出手便杀了对方的部落首领,今夜大贞一战,已有获胜之可能! 小将们来了士气,须臾之间撂倒了圭氏兵将大半,趁着这空儿便有人去开门迎顾疆元。 热血与欢欣情绪之中,只有顾好眠的眉头皱了皱。 他颇为嫌弃的踹了地上的公良宇一脚,谁让这人把自己的帐子装潢的那样华贵,害得他以为那是赫连齐的军帐…… 这一夜,顾疆元率四万大军绞杀于驻扎在缺月池外的圭氏大军,顾好眠亲斩部落首领公良宇头颅,圭氏王子赫连齐趁乱逃走,空余军中一批降军。 缺月池外一场大火熊熊燃烧到天明,天亮之时一轮红日高起,与人间的烈火交相辉映,点亮将士们的凛冽豪情! 赢了! 一封捷报,被火速送往了千里之外的朝堂之上。 顾谨穿过人群回到顾府的时候,汴梁城的百姓正在顾府门前聚拢着歌颂顾疆元的丰功伟绩。 顾谨怕被人瞧见多口舌是非,便让樊永把马车停在了后院角门,摸着角门进了府。 刚进府,便听见人声不绝。 今日的捷报先是送到了早朝上,这或许也正是为什么圣上亲朝,卫丞相一时出不了宫的原因,而后,这封捷报被第一时间传到了顾府之中。 顾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很欢喜,何氏正吩咐人出去买两挂炮仗回来放一放。 陆承修已然能够下地走动了,听闻喜讯也正向何氏道喜。 就连顾湘脸上都有了好颜色,她眼尖,看见了刚回来的顾谨:“你干什么去了,父亲和哥哥打了胜仗回来你知不知道。” 顾谨笑笑,迎了上来。 “去送卫家小姐来着,父兄大胜,汴梁城已经传遍了。” 顾湘得意一笑,顾好眠是她的亲哥哥,不是顾谨的。 陆承修同何氏道完喜,又转头看向顾谨,孤傲的男子露了笑意,拱手道:“顾家英豪满门,那日秋猎会上得见顾二小姐一展英姿,今日顾元帅与少将军得胜归来,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话说的顾湘脸色臭了臭,舒王直接略过她去和顾谨说话,还又提起秋猎会的事儿,真是往她心里浇油。 顾谨挑挑眉,她倒没有料到陆承修有说这些话的时候。 顾家同咸王有婚约,如今顾疆元率军打了胜仗,那是于陆归堂大有裨益,如今陆承修左一个恭喜右一个祝贺,是这人转了性子,还是又安了什么心思? 顾谨没做声,父兄大胜,她心里也颇为欢喜。 只是她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情绪,故而瞧着面色淡了些。 她礼别了何氏和陆承修,却没回晚窗阁,而是转路去了顾家老太太的院子。 祖母身子不好受不得喧闹,这院子颇为清幽,平日没什么事何氏也很少来打扰她老人家。 今日何氏高兴坏了,定然忘了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祖母一声,于是顾谨来了。祖母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若听了这大好的消息,也能让她心中欢喜不少。 顾家老太太住在松鹤堂,堂外一方独院取名开祥雅园,老太太喜欢清净,这院子虽然大,却足够曲径通幽。 路径儿僻静清幽,顾谨心中的念头便不由地多了起来。 父兄大胜而归,这不在她的记忆之中,她心里暗暗明白,此事发生了更改,也有她巧夺缺月池之计的功劳,故事因她而走上了新的轨道,顾谨心里的晨阳渐渐生了起来。 这一世的故事,真正开始了。 第八十五章 当年鲜衣怒马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在顾老太太房里待了好些时辰。 她来的时候顾老太太服了药刚刚歇下,便没敢出声打扰,服侍老太太的耿妈妈说老太太这几日每每服了药就要昏睡好些时辰,仿佛耗光了此生所有的力气。 顾谨敛目,压下眸中波澜,她知道祖母的结局:病逝。 只是那个时候,顾府已经答应了陆承修事成之后嫁顾谨与他为妃的条件,多事之秋,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祖母身上。顾家老太太生平最不喜欢喧闹,却病逝在一片喧嚣声里,没什么人知晓,也没掀起什么风浪。 顾谨压下心中前尘,夹了银碳往铜炉里添了两块,暖烟袅袅而出,氤氲了少女的眼眸。 她淡道:“前两日在丞相府做客,认识了一位太医,改日我请他到府上给祖母看看。” 她不知道陈相生能不能治好祖母的病,但只要有可能,她一定会去试一试。 祖母的病是多年的老毛病了,且老人家年事已高,不像北疆的战事上是她可以翻搅的。许多事情都可以尽人事,但有些事情哪怕尽了人事也要听天命,顾谨悄无声息地转头,依稀可榻上人年轻时将门虎女的风范。 耿妈妈叹气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唉,请了多少太医来看了,老夫人还是老样子……”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 顾老太太这一觉睡了足足两个时辰,醒来的时候见顾谨在屋里坐着,神色颇为欢喜。 慈缓的声音传来:“谨儿怎么来了?” 比起顾湘,她是更喜欢顾谨的,这丫头体弱多病,又自小没了生母照拂。不像顾湘乃是一家嫡女,更有一个跋扈的母亲,相较之下顾谨从小就招人疼惜一些,就连顾好眠也更疼爱这个庶妹。 顾湘那孩子,就太爱闹腾了些。 顾谨见祖母醒了,连忙起身扶她靠在了身后软枕上。 老太太半倚着,顾谨在床前坐着,屋里的暖烟正燃着。 承欢膝下的景象一时静好。 顾老太太瞧了眼前这孙女一会儿,笑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这段日子顾谨一有空就会往松龄堂跑,倒比那做儿媳妇的何氏和做嫡孙女的顾湘要勤勉些。 顾谨轻轻为她捶着腿,提起今日来的原因她也欢喜,柔声答:“是有个好消息来禀告祖母。” 顾老太太一挑眉:“哦?我可许多年没听过好消息了,说来听听。” 这些年儿子孙子远走戍边,朔北战火连天,汴梁圣上龙体又病了,大贞的气运不太好,再加上自己年老多病的,的确是许多年没听过什么好消息了。 “今日卫丞相家的小姐要去润州探望外祖,孙女同她交好便去送了送,回来的时候却见汴梁城上上下下都欢欣鼓舞,城门口的百姓都挤的走不动道儿了。”她怕祖母乍然听见消息会太过惊喜于身体不好,便多做了些铺垫,见祖母神色里有探究意味,才又继续道:“原是因为父兄在朔北击退了圭氏王子赫连齐,力守住了咱们北疆的关口缺月池,边关大捷,父兄就要归家了。” 顾老太太听见这话怔了半晌,良久才喃喃开口:“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父亲像你祖父,你兄长也像你父亲……” 顾谨的祖父顾老将军当年也是沙场厮杀之人,可惜多年积劳成疾,病死在战场的军营之中了。 顾疆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多年前力抵圭氏六部,一战成了北疆元帅,统领十万大军。 顾好眠更是个青出于蓝的角色,他年少之时顾家已然是钟鸣鼎食之家,顾疆元很有可能长成袁常信和惠景和那样的富家子弟。可他自小一腔报国志向,随父出入校场,修的文武俱佳,十八岁随父征战沙场,朔北几载战火硝烟,如今已然是赫赫有名的少将军。这次更是一枪挑了圭氏部落统领,回朝受封指日可待。 还真是应了汴梁城百姓对顾元帅府的评价: 武将世家,人才辈出,各领风骚。 顾老太太一时怔仲,她知晓儿孙打了胜仗逼退了圭氏六部,从此以后朔北百姓能够安稳不少时日,也知道战火一停主帅回城受封,阔别家乡多年未见的儿孙就要回来了…… 可她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欢喜。 谁没年少过,谁年少时没有鲜衣怒马过,谁鲜衣怒马的时候没有被打马而过的少年激起满腔欢喜。 她念及了当年那段快意时光。 想到鲜衣怒马这个词,老太太眸光转了转,再次看向守在自己床前的顾谨。 “谨儿自从初秋一病,似乎转了性子?” 顾谨一怔,祖母说的,是她重生之后行为举止不同往日的事儿。 她不愿承认:“哪有,祖母忧心了。” “哪有?我可不知我从前那个怯懦的孙女儿能鲜衣怒马赢秋猎会,也不知我那偏居一隅的孙女能在丞相府里大杀四方了。” 顾谨未言,她不想欺瞒祖母,却不能开口提重生之事,思量许久才道:“安稳日子过惯了,现下觉得惊心动魄些才有意思。” 顾谨本以为祖母说起此事有责怪之意,却没想到老太太闻言欢欣一笑,笑的比听到儿孙要回来时还要开心些,“那好啊,那才像是我的孙女儿。你母亲怯懦,你别真的随了她才好。祖母老了,以后护不住你们,你们要学着自己护着自己,若是可以也去护护别人,眠儿我是不担心的,只是湘儿骄纵惯了,你要记得她是你妹妹。” 祖母口中顾谨的母亲并非何氏,而是顾谨的生母,她前世今生都不曾见过这个生母,听见祖母提起来也没有多大的情绪。 但祖母后面的话,顾谨却惊了惊。 她险些忘了,眼前这位祖母年轻之时是女中豪杰,哪里会责怪她出头,恨不得顾谨替她上战场上走一走才舒心。 可顾湘……顾湘若能安分守己,她便尽全力相护。 顾谨心里还正想着这些事情,老太太却已经开口道了乏。 “祖母老了,往后的日子,都是你们这些儿孙的天下了。” …… ?? 第八十六章 相爷来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老太太歇下之后顾谨便出了松龄堂。 天边一缕金辉,于凛冽秋色里涂抹恣意画卷,巧至暮色,万物承云霞。 顾府门前又呈现了络绎不绝的景象,京城里的权贵之家都来顾府道喜,何氏忙的不亦乐乎,才刚送走了邱平伯爵府家的夫人,又迎来了御史大夫家的太太。 陆承修自然不会作陪何氏去见这些妇人,早就借着伤病之名躲回了房间休息。 天色稍暗,御史大夫家的太太也告辞走了,何氏送到门口,才刚要让小厮关门,却见彩云金辉之下一顶华轿停在了顾府门前。 何氏远远看见,忙制止了正要关门的小厮。 她嘴角的笑容变得更加僵硬了些,今儿下午汴梁城的贵妇们人人都登门道喜,她笑的脸都疼了,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有人要来,这又是哪位夫人啊。 但不管是谁,何氏都不敢闭门谢客,顾疆元不在汴梁,任是哪一家当官的她都不敢得罪。 待看清了那轿子里下来的人是谁,何氏的下巴掉了掉,这下子敛起来的笑容有几分真切了。 相爷?卫丞相? 顾府这门庭到底是几生有幸,怎么如今连百官之首卫丞相也来道喜了,那顾疆元这次的军功可真是大了去了! 何氏堆满了笑容,连忙拾裙下了台阶,迎上那顶华轿。 “嘿呦相爷,您瞧瞧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我家将军征战沙场那是本分,可不敢劳您大驾跑上一趟。” 卫丞相一时语塞。 何氏还在滔滔不绝。 “您若是有什么恭喜之言那我们顾府上下可真是不敢承受,待日后我家将军回来了您再同他叙也行。” “哦,今儿宫里的内监来传捷报的时候还没说我家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相爷您可知道?” 卫丞相吃了木讷的亏,听何氏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才终于插上了话。 “那个……顾夫人啊。” 何氏一噎,笑意不好减退,殷勤着问:“哎,相爷您说。” 卫丞相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良久才缓缓道:“不知顾二小姐可在家中?本官想见见她。” 若此时有个画师站在旁边,日后定然能够有一幅名垂千古的画作,美其名曰:《顾夫人黑脸图》。 何氏那个脸,真真儿是黑。 她本以为堂堂丞相百忙之中抽出功夫来顾府一趟,是和那些汴梁城中的勋爵人家一样趁着顾疆元和顾好眠打了胜仗来巴结巴结顾元帅府,谁想到人家压根儿没有恭喜的意思,而是来找顾谨的。 这小庶女究竟是在哪儿踩了狗屎运,卫家小姐亲厚她,咸王殿下亲近她,如今就连堂堂丞相都要亲自坐着轿子来府上找她。 真是…… 真是不知道几生有幸了! “顾夫人?” 何氏出了好一会儿神,卫丞相喊了她两遍才听见。 身后的刘婆子连忙拉了拉何氏的衣袖,见何氏尚在气头儿上没缓过劲来,便擅自抢在何氏面前回了卫丞相的话。 “回相爷,二小姐在家呢,您进府,奴婢给您叫去。” 何氏这才压下心头怒火,勉强挤了个笑脸。 那可是丞相爷,大贞上下谁敢得罪。 刘婆子到晚窗阁的时候,顾谨正用晚膳。 卫毓川一走,晚窗阁的伙食水平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但好在顾谨不甚挑剔,能填饱肚子就行。 听见有人敲门,云绦颠颠儿去开。 “唉?刘妈妈怎么来了?” 听见这话,顾谨放了手中的筷子,今日何氏颇为忙碌,这时候刘婆子怎么过来了,该不是来找她麻烦的吧。 却不想刘婆子这次颇为恭敬,进了屋就朝顾谨见了个礼。 顾谨有些意外,面上却没表露,淡问:“刘妈妈怎么过来了?” 刘婆子笑笑,堆了一脸笑皮:“奉夫人的命来问问二小姐是否得空,若是得空便请去见个客。” 顾谨玉手一凝,可真是见了鬼了,她什么时候能被何氏叫去见客了。 “是哪家的夫人来了?” 刘婆子“嘶”了一声,夫人这两个字用的可真是太不妥当了。 “是……卫丞相。” 顾谨闻言一惊,本以为是何氏憋了什么坏主意,万没想到来的人是卫丞相。 竟然是卫丞相要见自己!怪不得刘婆子今儿这般毕恭毕敬呢。 但事情涉及卫丞相,顾谨便不敢耽搁,未同刘婆子说许多,便随着她去了花厅见卫丞相。 顾府花厅挡了厚帘,里头有些昏暗,遂点了通明的烛火。 另有暖炉里燃着炭火,倒是比别处还要暖和一些,还是那句话,没人敢怠慢了卫丞相。 顾谨来的急,身上穿的单薄,匆匆撩了帘子进了花厅,带进来一身凛冽寒意。 卫丞相见她来了,并不急着说是什么事,只伸手指了把离暖炉最近的椅子,不慌不忙:“快烤烤火。” 没有见礼,没有寒暄,倒显得像对寻常父女了。 卫丞相不说话,顾谨也不说话,小丫头云绦在边儿上站着同样不肯说话。 这便显得引着顾谨过来的刘婆子颇为尴尬了。 刘婆子躬身行了个礼:“相爷,既然二小姐过来了,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卫丞相还是没说话,直等着刘婆子撩了帘子出去,他放下手中茶盏,欲开口,却被顾谨拦下了。 少女眸含清辉,珠衬灯火。 将目光落在了守在一旁的云绦身上,小丫头随即会意,也撩了帘子出去。 卫丞相愣了愣,他认得云绦乃是在丞相府小住时候跟在顾谨身边的丫鬟。 卫丞相开口劝说:“其实自己身边的丫头是可以信赖的。” 顾谨眸色淡淡:“相爷再等等。” 话音刚落,花厅外传来小丫头云绦怯生生的声音:“刘妈妈,您怎么还没走呀,守在这儿干嘛呢,不冷吗?” 外头传来刘婆子仓皇而逃的声音。 里头卫丞相心里传来一声叹服:他可真没想到还有这听墙角的手段。 如今刘婆子走了,云绦亲自守在门外,这才到了可以说话的时候。 “相爷,您特意跑到府上一趟,可是找顾二有什么事?” 少女声音虽冷,语气却温软了些。 卫丞相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那乃是一件喜事,好事成双。” 第八十七章 好事成双 - 庭堂燕 - 白露瑭 好事成双? 如今顾疆元率军大破圭氏,乃是大贞举国上下欢庆的大喜事,还有喜事儿能与这比肩? 卫丞相本想卖卖关子,让顾谨猜上一猜,却只见少女窝在软椅之中,正依偎着身后暖炉上的暖烟。 竟……竟是在烤火。 卫丞相笑了笑,却没出声打断她的魂游天外,若是她同常人一样听见个好事成双的词儿便满脸惊喜迫不及待地要听下文,那她还真就不是顾谨了。 少倾,椅中少女眸色动了动,心中答案已成。 声带温意: “比起好事成双这个词,似乎人们更喜欢用双喜临门,但相爷却没用,看来这桩喜事不是落在我家里的。但今日相爷亲自往顾府跑了一趟,那说明……这事儿和我有关。” 卫丞相一愣,这……什么别出心裁的见解,偏偏说的还挺有道理? 他正要笑,却听少女清音又起:“今日我家只有一桩喜事,父兄送来边关大捷的消息,是一桩举朝皆动的事儿。既如此,另一件应该也是能让天下百姓都露欢颜的事儿,这么大的一件事却与我有关……” 答案呼之欲出。 “看样子,湘北百姓的日子要安稳了。” 卫丞相简直是摇头称赞了,他难得心血来潮想要在这位女军师面前卖卖关子,谁知道她思量片刻的功夫连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别说,还挺扫兴的。 但听见这么一通儿分析,也很尽兴。 事情的确如同顾谨分析的那般,湘北水患将解,湘北民众快要过上安稳日子了。 自上次顾谨宫中献计已经近一月时日了,当日卫丞相将那条计策承给圣上,圣上立刻就召了工部去照办了。 湘北的水急,朝廷派的官也急,工部公布人手不够还从礼部吏部借了不少,听说正巡盐的的盐务总督商大人还赶过去盯了好几天。各司各部井然有序,有的负责安置灾民,有的负责联络国舅爷去定州接人,有的负责调解好永州的生息。总归放钱的放钱,放粮食的放粮食,中间还得盐务总督商大人的恩情放了几把盐。 百姓安稳好了,青壮年们便有了为国为民效命救妻儿于水火之中的念头,一时间将士挖河道,工部填水坝,百姓修堤坝。 不过半月功夫,湘北的雨停了,湖泊造好了,百姓吃得好穿的暖了。 朝廷派去的官员们不敢懈怠,爱民如子地将迁去了永州的百姓又送回了定州,修补房屋补贴粮食,这才算是安稳了下来。 不光如此,此次水患不仅未曾牵累永州,还实实在在的造福了永州,那原本的穷乡僻壤之境因朝廷拨放的银子而富裕了起来,且湘北与永州可以说是共获新生,两城的百姓结下了万年之好,日后二城通商结亲,繁荣昌盛的局面指日可待。 直到今儿下午,这则来自湘北的好消息才送到了宫里,圣上闻之大为欢喜,将卫丞相召到宫中畅饮了两盅才作罢。 压在圣上心头的两块大石头在同一天落了地,圣上的心中别提有多么欢喜。 只是湘北之事怕有变动,不若边关大捷之事来的痛快,所以尚且未曾昭告天下,要等前往湘北的官员们回来以后再论功行赏。 世人却不知,却不知这背后最大的功臣,是如今花厅软椅上坐着眸色淡淡的少女。 天下百姓沉得住气,卫丞相却沉不住气了,从皇宫里出来便直奔顾府,旁人看来以为他是来向顾疆元道贺,却不知他是来向顾谨道喜。 说完,卫丞相长叹一声:“若非你是个女儿家,我定然要在圣上面前将你美谈千遍万遍了。” 可惜内宅女子哪里有能够说论朝事的本领,卫丞相若是将这功臣说出来,再大的功劳都会变成祸国殃民。 这些道理,卫丞相与顾谨都明白。 听完这些话,顾谨笑了笑。 湘北与永州日渐繁荣,那的的确确算是一件造福万代千秋的好事情,大贞的气数会越来越好的。 屋里灯火亮堂,少女眸子里也奕奕闪着亮光。 女子能不能从政不重要,她只想看着人世安稳,最好什么风浪也不要有,可天不遂人愿,她这一世遇上的风浪似乎还要激烈些。 好在,当年那怯懦少女已然长成。 只是这万千思绪之中她却又想起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又或者说是一个不怎么相关的人。 按理说这种事情,不应该是陆归堂来说的吗? 就好像上一回她谋定缺月池之时,就是陆归堂眼巴巴地送来邀帖,不惜将她扯入秋猎会那场火坑里,只为了告诉她计策已成的消息。 这次的事儿性质差不多,陆归堂却没约她见面。 顾谨一个抬眸,看见座上的卫丞相,她怔了怔。 也对,湘北之事此时不便于昭告天下,恐怕只有卫丞相和几位权臣知道这喜报,陆归堂可能压根儿不知道呢。 想到此处,顾谨心里便安稳了些,却不知这才刚刚得来的安稳被卫丞相一句话说的支离破碎。 他说:“哎,我当时都高兴糊涂了,还是咸王殿下考虑的周到,特意让我来将此事说给你听呢。” 咸……咸王?那岂不是,始作俑者,依旧陆归堂? 圣上今儿高兴,陆归堂正好进宫看望皇后,便被圣上召过去一同陪着卫丞相喝酒,湘北水患之事他不仅知道,还知道的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顾谨眨眨眼睛:“咸王身体不适吗?” “没有。” “那是皇后娘娘留他在宫里?” “也没有。” “那是圣上有别的事交代于他?” “更不是。” 顾谨还要再问,卫丞相终于忍不住插嘴了:“顾二啊,你总问咸王做什么。” 顾谨一噎,满肚子关于陆归堂的疑问鲠在了喉头。 她猜测湘北水患局面时说的头头是道,如今猜测猜测陆归堂的心思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 可真是奇了怪了! 他知道湘北之事却不亲口来说给自己听,为什么? 是上次顾谨骗他的事儿让他生了气,还是顾谨有意拒绝他的意思让他伤了心? 第八十八章 梧桐相待老 - 庭堂燕 - 白露瑭 灯火微昏。 顾谨还未琢磨明白陆归堂的心思,卫丞相却已经要告辞了。 二人从花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深秋时节白昼短些,比不得夏日绵长。 何氏听闻卫丞相要走,连忙赶过来欲留他在府上用膳,被卫丞相果断拒绝了。 于是何氏又堆起了满脸的笑意带着一众丫鬟婆子眼巴巴地将人送出了府,一顶华轿消失在长街尽头,纵使暮色沉沉,也掩不住那泼天的富贵。 何氏回头想讥讽顾谨两句,一回头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回晚窗阁了。 合着她这当家主母在大门口送客人,这小小庶女倒先跑回去歇着了? 何氏本想要冲到晚窗阁找找顾谨的麻烦,却被一旁的刘婆子给拦了下来。 “夫人,如今舒王殿下还住在咱们府上,事情传出去不好听。” 若是传出去何氏苛待庶女,这名声的确不好听。 她气鼓鼓的回了听云堂。 听云堂里,顾湘正在等,深秋夜寒,少女一身樱裙,艳若海棠。 她看到疾行而来的何氏,连忙迎了上去:“母亲,听说丞相大人来了,来找顾谨的?” 何氏闷声一哼,气鼓鼓的到椅子上坐下,伸手灌了口桌子上的凉茶息怒气。 顾湘看见母亲这模样便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以来顾谨每每都要抢她的风头,巴结丞相府还要巴结咸王! 何氏一直没出声,顾湘便越想越生气。 窗隙间透进来冷风,将桌上烛火晃了晃,烛光在顾湘的脸上蔓延。 故烧高烛照红妆? 她突然来了主意。 “母亲,您说如今北疆大捷,父兄就要回家了,那我与咸王殿下的婚事是不是也快了?” 何氏冷笑一声:“哪儿那么容易的事,你要嫁的人是咸王,那是咱们说要嫁就能嫁的吗。”话到这儿,她忽然语锋一转:“唉?” 如今北疆大捷,顾疆元乃是头一号的功臣,他若说想给女儿结个亲,圣上不会不答应吧? 圣上定然能答应! 何氏眸光一亮:“好孩子,娘终于盼到你高嫁咸王府这一日了。” 顾湘笑了笑,去拉何氏的手,模样有些扭捏:“母亲,您说这顾谨好歹也是我的姐姐,我年纪比她小,如今都要成亲了,她是不是也该……” 高嫁咸王府一事,顾湘早就想了千遍万遍了,如今她纠结的,是顾谨的事儿。 何氏“嘶”了一声,“你是说……” 顾湘点点头。 “母亲是她的嫡母,难道还做不了她的婚事的主?” 这出嫁从夫,女子一旦嫁出去了便是别人家的人了,到时候别说还能不能抢顾湘的风头,只怕自己还要面对一桩麻烦事了。 “不过有一点,她的事儿,得赶在爹爹和哥哥回家之前。” 顾疆元和顾好眠对顾谨都颇为疼爱,必不会任由何氏将她匆匆嫁了,除非能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到时候生米煮成了熟饭,顾疆元便一点法子都没了。 何氏点了点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几下,慢言道:“那,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谨儿的婚事。” …… 再说说那难得被顾二小姐想起来的咸王殿下陆归堂。 京城里人人皆知,咸王殿下自从上回回了府,除了偶尔去宫里走走,足有半个月不出门了。 不去探望舒王,不去雅会诗集,世家子弟约他出去玩也不去。 还好商家小公子同往常一样,几乎日日都出入咸王府,众人这才没猜测咸王病了之类。 这日天刚亮,商故渊提着大包袱小提溜进了咸王府。 书房里,陆归堂正坐在桌子专心雕磨一样物什。 您没看错,坐在桌子上。 商故渊瞧见这幅景象心里颤了颤,还好这些年跟在陆归堂身边也算是见惯了这些画面了。 桌上坐着的男子懒懒开口:“都找来了?” 商故渊将手中包袱往地上一扔,里头的东西踢里哐啷散落一地。 “你要的,白杨木,黄花梨,紫檀木,檀香木……都在这儿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名贵木材的名字,那包袱里装的也的确是一些名贵木料。 话说完,桌子上坐着的陆归堂一跃落地,皱了皱眉:“你怎么把他们扔在地上?” 商故渊缩缩脖子,正要伸手时却见陆归堂已经将那些木料细心捡起来,放在了身旁的圆桌上。 商故渊看了看陆归堂另一只手拿着的东西。 说好听些是一只木簪,说不好听些就是块木头。 这两天陆归堂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非要亲手做一支发簪送给顾家二小姐,可奈何他那双手拿的起刀枪棍棒,却雕不出小小发簪。 商故渊日日都出去给他寻木材,腿都要跑断了。 而大名鼎鼎的咸王殿下,也就在这书房里苦心钻研发簪样式熬了好几个日夜,除了昨天皇后召见去了宫里一趟,别说出府,就连饭都是在书房里吃的。 商故渊瞅了瞅他手里的半成品,打趣道:“你真要送给顾二小姐啊,我看人家就不愿意搭理你,你送了也白送。” 陆归堂正悉心挑拣木材,听见这话并不气恼,只淡淡一笑:“你懂什么,你又没成过亲。” …… 商故渊抿了抿唇,心里又将陆归堂骂了几遍,什么叫他没成过亲,难道陆归堂成过? “上次是我着急了,言语上冒犯了她她才不同意的,这次我要拿出真心来。”男子一块一块的将那些木料细细端详,眸中可见晨光。 商故渊很想扫他的兴。 想了半晌: “梧桐相待老,鸳鸯合欢死。”见这句诗引起了陆归堂的目光,商故渊满意的笑了笑,又道:“你若是要给人家做发簪,不该用这些名贵的木材,该用梧桐木才是,梧桐的寓意可比你手里的黄花梨好。” “唔……”陆归堂恍然,脸上一阵欣喜。 顾谨那样的女子自然是不爱什么名贵之物的,梧桐木做成的发簪或许还真能够入她的眼。 他不怀好意的冲着商故渊笑了笑。 商故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 陆归堂说:“那你还不快去给我找梧桐木!” 第八十九章 喜上加喜 - 庭堂燕 - 白露瑭 “昨夜风霜,先入梧桐。” 这日早起,好些人家都发现自己家院子里或者门口种着的梧桐树被撅断了树枝,断的虽然不多,但大家伙儿仍旧觉得是遇上贼了。 事情一直闹到衙门,汴梁城没有县爷,是直接由刑部下的官员坐堂的,人称赵老爷。 赵老爷迷迷糊糊被吵醒,竟然生平头一回地起了个大早,看到把衙门外头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们的时候,赵老爷一下子醒了神。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赵老爷听了老半天才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得,那你们可有人看到那盗贼的样貌啊? 还真有,有人说是个男的,身量颇高;有人说相貌堂堂,身穿锦袍;有人说容貌似玉,眼看冬天了手里还攥着把折扇…… 赵老爷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听完的时候脊背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冷风一吹又灌了回去,那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 这百姓口中的盗贼摆明了就是盐务总督大人家的商小公子嘛! 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查商小公子,人家背后可是咸王殿下!! 可百姓们的声音依旧叫嚷不休,声称要赵老爷给个公道。 赵老爷摸了摸自己的腰包:“祖宗们呢,本官给你们一人一两银子,这事儿就此作罢可好?” …… 过了一会儿,一帮百姓浩浩荡荡的从县衙出来,人人脸上都乐开了花,掂掂手里的银子,盼着那偷梧桐木的盗贼今夜还来。 实则顾元帅府门前的那棵老梧桐也被商故渊撅了一枝,只不过顾府这样的门户,没人会注意门前的草木如何了。 顾谨心情不错,晨起和云绦在花园里溜达。 秋霜依旧,今日的太阳却暖融。 园子里已经没什么花草了,只有那院墙下的青竹长得正好,顾谨看着那丛竹云,开口问云绦: “丫头,咸王府你知道怎么走吗?” 云绦愣了愣,万没想到顾谨问的会是一个这样的问题,但她身为大户人家的丫鬟,时常要帮主子出门上街采买,有时候还要出门送信打探消息,咸王府的所在,她是知道的。 “奴婢知道,就在城东,离咱们府不远。” 顾谨眸色深敛:“我记得城东有家点心铺子不错,以前你常常买回来的。” 云绦连连点头,一提到吃,她似乎来了兴趣:“就叫城东点心铺,紧挨着咸王府。” “那……”顾谨说话难得琢磨半晌,“那咱们一会儿去那里逛逛吧。” 自然,城东点心铺是假,想去打听打听陆归堂究竟在忙什么才是真。 云绦笑的灿烂,小姐少有愿意出府的时候,好不容易愿意出去逛一逛,做丫鬟的自然欢喜万分。 “城东点心铺人多,小姐要是想吃口热乎的,咱们现在就得出门了呢。” 顾谨抬头看了看天色,红日高起,时候似乎真的不早了。 顾谨带着云绦从花园直奔角门,打算早去早回。 却不想,角门的门房拦下了她们。 “夫人说了,二小姐这几日不能出府。” 云绦睁大了水盈盈的眸子,一脸疑惑不解:“为什么?二小姐又没犯什么错,夫人为何不让?” 那门房的脸色也颇为为难,顾谨素日里对下人都没什么架子,虽然说不上有多亲厚,但底下人是挺尊敬她的。 门房挠了挠头:“刘妈妈今儿早起过来传的话,说是夫人下的令,别的小的也不敢多问啊。” 顾谨没难为他,她戳戳云绦,转身就往回走。 太阳虽好,风却有些割人,她隐约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又要被打断了。 一路上,云绦巴巴问个不停:“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夫人怎么就不让你出门了呢。”这当头儿点心不点心的已经不重要了,夫人不要欺负小姐才是最重要的。 顾谨脚步一顿,面色仍旧淡淡:“咱们去问问她可好?” 听云堂。 顾谨才刚进了院门,就听见了刘婆子的声音。 “呦,二小姐您这是去哪儿了呀,老奴找了您老半天可都没找着呢!” 顾谨盯着她看了会儿,冷冷开口:“刘妈妈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刘婆子一怔,她家里是庄户人家,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眼看养活不起了才把她卖进了大户人家当丫头,可那都是些陈年往事了,顾谨问这什么? 刘婆子没答,顾谨也没再问,只冷声: “听说汴梁城前些时日来了个戏班子,你可以去打听打听里头有没有自己的亲戚,总归那变脸的本事是不分伯仲的。” “噗嗤——” 云绦没憋住,笑出声音了。 小姐这话说的可是太有理了,昨儿卫丞相要见小姐,刘婆子便毕恭毕敬的来请人,今儿卫丞相走了,这刘婆子也变了脸要在顾谨面前摆摆架势了。 刘婆子变脸这样快,可真赶得上戏班子里唱戏的花脸了。 刘婆子的脸色,很难看。 她想出言辩驳,找不出词儿来,她想出言讥讽,也找不出词儿。 良久,刘婆子耷拉着眼皮冷冷说了句:“夫人在里头等二小姐呢!” 这个“等”字,咬的音儿尤其重。 顾谨吸了口气,抬脚就进了屋,留下一个坚韧决绝的背影。 霜雪满落。 听云堂正厅里暖碳烧的正旺,何氏和顾湘都在,母女俩昨晚研究了一晚上要把顾谨嫁给谁,如今正犯困。 “母亲。” 见顾谨进来,何氏醒了醒神,却难得没有呵斥于她,而是挤了个颇为慈爱的笑容出来。 “谨儿来了,快座。” 母女两个人对视一眼,待顾谨坐定之后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谨儿啊,昨日你父亲和兄长大破边关的事儿你也知道了,我想着待你父兄回来之后便把湘儿的婚事给定下来。” 顾湘和咸王的婚事。 何氏顿了顿,见顾谨神色没什么变化,便又道:“你父亲素来跟我说要一碗水端平,如今这做妹妹的婚事有着落了,你这做姐姐的却被我疏忽了。” 顾湘抿了口茶水,笑的很是明媚好看。 “母亲花了好大的心思,给你挑了一门好亲事,在这大好日子里,可以说是喜上加喜呢。” 第九十章 康大夫 - 庭堂燕 - 白露瑭 暖室里有些闷,有丫鬟去开了窗户。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正落在顾谨那本就霜寒天成的脸上。 发丝微动,晃晃不觉这便是天下人都留恋的人世。 顾谨挑挑眉,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这番话,实在太熟悉了。 女子一生不过出嫁一回,她竟然能听到何氏两次给她说亲,真不知道是福气还是灾祸了。 上一回何氏这番话把她送给了陆承修,在外人眼里那是泼天富贵享用不尽,在她看来却是浑浑噩噩生不如死。 这一回来的比上一世早一些,许是因为顾谨性子变了举止行为也变了的缘故,何氏觉得容不下她了。 但陆承修此时野心未露,定然不会提出要与顾家结盟之意,何氏要把她嫁给谁? 正思索间,何氏已然沉不住气了。 她抿了口茶水开口,底气十足: “你虽说是个庶女,但也好歹是我们顾家的女儿,草草匹夫自然是配不上我顾家的门第,我也不愿意将你随随便便嫁了,特意给你择了门好亲事。” 顾谨抬眸,眸子里星火晃动。 何氏想要把她嫁给谁,她很好奇。 只听何氏得意开口:“城南康伯臣家,你该听说过吧。” 顾谨秀眉一挑,满腹不可思议:“康伯臣?” 她并非不知道康伯臣这个人,而是对于何氏的安排想不明白。康伯臣乃是如今朝中的洗马,从五品文职,其人英年才俊,不过而立之年,且是家里最小的公子。 除了已有妻室且为官贪了些,没有什么大毛病。 顾谨没指望何氏会把自己嫁给别人做正妻,她想不到的是何氏竟然给他选了康伯臣这个人。 家世不错,官职也高。 这还是何氏? 顾谨正要开口,猛地被顾湘打断了。 “我的二姐姐,母亲可是冥思苦想了一晚上才给你选定了这户人家,今早晨已经派人去康家说亲了,康大夫很满意呢,已然应下了。” 康大夫? 康大夫是康伯臣的爹! 顾谨竟被她们母女二人给气笑了,她还真是低估了何氏和顾湘的本事,选的是康伯臣家不错,人却是康伯臣的爹? 康大夫今年六十有七了! 这人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在汴梁城里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其人明叫康平,年轻的时候出任朝中御史大夫,年老辞官以后被人尊称一句康大夫。 康伯臣的贪不是学的别人,正是学了他的父亲,康平当年就是个富家公子,汴梁城里出了名的顽劣子弟,日日逛青楼游花街,接了姑娘住在自己府上的事儿没少干。 但世家大族向来如此,就算他不贪,依旧会有白花花的银子入自己的口袋。 上个月,康伯臣才给他爹办了一场六十七岁的大寿,汴梁城的不少权贵之家都去捧了场。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康大夫在这场寿宴里收到的最满意的贺礼竟然是二十个美姬! 足足二十个! 康大夫的夫人早就亡故了,之后康大夫陆陆续续往府上纳了不少姬妾,不说十数个,七八个总是有的。 但这还是有名分的,没有名分被送进府里或是被抢进府里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个。 听说老爷子兴致来了的时候,把人折腾死了也是有过的。 何氏真是……没少花心思。 顾谨一声冷笑,打破了屋里寂静的局面:“呵,母亲还真是看得起我!” 何氏冷冷睥她一眼,冷笑:“那是自然,你父亲快要回来了,在那之前,我定然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入康府。” 顾谨眸中一道冷光闪过,好个嫡母!好个嫡妹! 要她嫁给康大夫,也不怕汴梁城的人笑话,也是,庶女地位低微,又哪里怕惹人笑话了。 “母亲就不怕待父亲回来饶不了你?” 何氏手中茶盏一落,发出“喀”的一声,经了这四方寂静的天儿。 “你若是有命活到那个时候,再回娘家看热闹也是好的。” 顾谨心中霎时一寂,真是小看了何氏歹毒心肠的本事。 康大夫好色成性,折磨死了多少花季少女,顾谨这清秋容颜配上娇弱的身体,还真有可能没命见到顾疆元回来。 她袖下手握成拳,双肩竟有些微微颤抖。 顾湘眸光一转,娇喝道:“摁住她!” 倏忽间四五个婆子鱼贯而入,不仅摁住了顾谨的肩膀,还把云绦那小丫鬟给扣进来了。 云绦一直在厅外等着,属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今这局面可是把她给吓坏了。 “小,小姐,这是怎么了……” 小丫头的眼睛里泪光盈盈,看向顾谨的神情里满脸焦急。 顾湘抿嘴一笑,话是对云绦说的:“小丫头,你家小姐眼看就要与人为妾了,以后这家里头的正经小姐只有我一个,你给我认清楚了。” 话说着,她起身将手里的茶盏猛地一颇,茶水正好泼在了云绦脸上,小丫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天气凉,何氏与顾湘喝的茶水都是热茶,方才顾湘的茶水喝完了,是特意从暖壶里续了热茶才泼过来的。茶水不过渐在了顾谨身上一点,犹觉得滚烫生疼,别提这身娇柔嫩的小云绦了。 她怒意顿生,这一世有了一副好修养,却仍旧受不过顾湘的气,难为她上一回还答应了祖母日后会护着顾湘。 若没猜错,顾湘是想要泼顾谨的,正是因为她不敢泼顾谨,才把茶水泼向了云绦。 “顾湘,你别欺人太甚!” 如今谁为刀俎谁为鱼肉一眼可见,顾湘自然不会像上次一样惧怕顾谨,毕竟上一次是祖母护着顾谨,这次的事儿却压根没惊动祖母。 何氏见顾湘闹得差不多了,便抬了抬手:“行了,将二小姐带回去好生照看吧。” 何氏说这话的时候,那神色显得倦怠已极,若有外人不知道的,还真该以为是为了给自己的闺女琢磨亲事而忧愁了一晚上的模样。 顾谨被人押着出门,脚踏上门槛的时候再次回头看了这母女二人一眼。 秋晨高起,照亮少女半面容颜,是一天旷野无尘秋水清澈,另外一半遮在了这室阴里,显得孤冷决绝。 相较之下,何氏与顾湘则全隐在了昏暗里,看不清楚神色如何。 第九十一章 我得见他 - 庭堂燕 - 白露瑭 晚窗阁。 房门窗扉全被人掩了,三五个婆子在外头守着,外头的人进不来,顾谨也出不去。 窗户开不了,顾谨与云绦不敢生炭火,只能在屋里生生冻着。 眼看入冬了,这时节尚且有些湿冷,不比冬日的霜雪来的痛快,却比冬雪日子更为熬人,云绦直冻得牙关儿打颤。 顾谨从衣橱里找出来两件仅有的斗篷,给她自己和云绦各穿了一件。 这种时候,云绦也没顾上主仆有别,只顾着披着那件斗篷坐在窗户边儿哭。 另一头顾谨翻箱倒柜的找药膏。 好在这一世她潜心钻研医药过了不少时候,屋里头也被她淘换来了不少的瓶瓶罐罐,有些是问陈相生要的,有些是吩咐云绦去药铺买的,还有一些是她自己调配的。 零零总总加起来,竟有几十瓶了。 她翻找良久,终于欢心一笑:“有了!” 手里那瓶,正是上一回问陈相生要的烫伤膏,要给云绦搽脸用的。 顾湘泼的那一盏茶颇狠,如今云绦的脸颊上已经起了几个水泡,虽不大,但瞧着很吓人。 “好丫头,这是太医院的陈太医赠我的药膏,我给你擦一擦,保证不留疤,伤也能好的快一些。” 顾谨蘸了药膏要去碰云绦的脸,却不想小丫头猛地侧首,避开了。 顾谨一愣:“这是怎么了?” 这丫头素来乖巧,怎么今儿倒闹起脾气来了? 云绦眼泪仍在止不住的流,流到脸颊上有些火辣辣地疼,但她今儿的倔脾气就是上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哭出声音。 她见顾谨还拿着药罐子在自己面前一脸疑惑的站着,心里忽然就软了下来。 “小姐要是不跟奴婢说发生了什么,奴婢就不擦药!” 小丫头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哭腔,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不过今日这般情景,也可以说得上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顾谨轻轻一笑,原是为了这个。 今日她和云绦主仆两个被婆子们一路从听云堂押回了晚窗阁,一路上引来了不少下人的目光,显得很是狼狈。 到了晚窗阁以后婆子们就将房门上了锁,正大光明的将顾谨软禁了起来。 顾谨虽像个寻常人似的,可小丫头云绦坐不住了。 她已经问了顾谨数遍究竟是出什么事儿了,顾谨一直没说。 如今她哭哭啼啼地再问起来,顾谨倒不好瞒她了。 顾谨倒了药膏在帕子上,匀了匀就往云绦脸上搽,云绦疼的“嘶”了一声,这次没顾上躲。 “母亲给我说了门亲事。” 少女手上动作不听,开口的声音极为清淡,似乎说的不是她自己一样。 云绦听见这话来了注意力,小丫头水灵灵的眸子眨了眨:“昂?说亲事?” 小姐今年才二八年华,虽然过了及笄之年,但顾家门第显赫,小姐乃是将门之女,有这样的娘家出身并不担心日后不好议亲,按理说很用不着这么早嫁人的,况且如今老爷和少爷就要回来了,夫人怎么这么着急给小姐说亲事? 莫非是有什么出色的公子? 丫头的心思颇为单纯,看不清楚何氏的嘴脸,一心想要盼着顾谨喜结良缘。 “夫人给小姐说的是哪家的公子?” 若是那人出色,又能一心一意对顾谨好,云绦也是能接受的。 顾谨手上动作不停,听见这话神色间也没有什么表情,出言淡淡,仍旧好像说的不是她一样: “不是公子,是洗马康家,康大夫。” 昂? 云绦眼睛瞪得老大,一激动间把自己的脸怼到了顾谨的手指上,疼的龇牙咧嘴。 顾谨连忙放下药罐给她扇风,这下子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你别乱动啊,疼不疼啊?” 云绦却顾不上疼,顺手就抓了顾谨的手,泪眼汪汪: “她们,她们欺人太甚了!” 康大夫快七十了,小姐怎么能嫁给他! 顾谨敛目,再次将情绪悉数敛起,她淡淡开口: “果然还是那句话说的对,汴梁城的豺狼虎豹挺吓人的,但还好,只要人心正了,它们也就不足为惧了。” 云绦张了张嘴,听不太明白顾谨这话里的深意,只问:“小姐是有什么主意了吗?” 顾谨为她擦好药膏,收回玉手,而后看向了这间四四方方的屋子。 “丫头,我得见见陆归堂。” 何氏惧怕的人不少,但不论是陆归堂还是卫丞相都不方便插手顾府的院内事,祖母身子不好更不能去惊动,这事上最说得上话的便是正在归程中的顾疆元。 而顾疆元,与陆归堂一直有书信往来。 如今这情形,从顾府里是送不出信了,但从咸王府或许可以。 无需父亲亲至,只需他一封书信,便能解顾谨今日之危。 云绦起身,扒着门缝看了看外头,婆子们守得结实,门外窗外都站了人。 话虽如此,却也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还好夫人没让府上的侍卫来守着,如今只有这几个妈妈在,待晚上她们累了歇了,奴婢想办法让佩环进来。” 顾谨点了点头,幸而云绦这小丫头心地善良,结交了佩环这个能跑腿的人物。 她到没想到当日自己借佩环之手撵走陆归堂,如今却又要借佩环之手再见陆归堂。 世事轮回,莫非就是这个道理? “那你得多留心着了。” 多留心着那婆子倦怠的时候,好能和佩环说上话。 顾谨拢了拢斗篷,深觉屋里有些冷。 一道吵嚷声传过来,先是婆子们的: “哎呦,王爷您可不能进去啊!” “王爷我们家夫人吩咐了,任何人不能见二小姐。” 而后是男子冷冷的声音: “你家夫人是在命令本王吗?” “让开!” 话音落,听见那门锁吭啷两声,想必是婆子们不肯交出钥匙,这门没打开。 紧接着,一道阳光照到了屋里。 正好打在了顾谨的脸上。 她抬手将阳光一遮,看清了窗外的男子。 烈阳之下秋风恣意舒卷,其人孤立于窗扉之外,纳尽一身孤松意味,显得与这烈阳秋风,格格不入。 顾谨心头一动,却没想过来人是他。 陆承修。 第九十二章 与你何干 - 庭堂燕 - 白露瑭 “王爷怎么来了?” 屋里少女冷冷开口,话语间的疏离冷漠何止隔了十年时光。 陆承修薄唇微抿,眼角间的冷峻不改,心头却不觉添了豫色。 他无视身后婆子们的惶惶声,只顾对顾谨道: “听闻你出事了,特意来看看。” 陆承修的伤原本养的差不多了,本是今日就要辞行,特意派了舒王府过来伺候的小厮去问何氏,人回来却说顾夫人在忙,似乎与顾家二小姐有关。 陆承修听见那话心头一动,竟不觉得紧张了起来,连忙又派了小厮去打听。 这才得知是何氏给顾家二小姐说了一门亲事,那人还是洗马康伯臣的爹。 陆承修心里一急,顾不得今日本是要向何氏辞行的,也顾不得他是一个外男不该插手顾家后宅里的女子婚姻事。 横冲直撞的就冲到了晚窗阁来。 这地儿他轻车熟路,连身边的小厮都没跟上。 陆承修作为圣上长子,素来以稳重称最,今日他的举动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恐怕免不了受人指点。可他听到小厮禀事时心中焦虑,无论如何也要来晚窗阁见上顾谨一面。 许是同情,同情她一个庶女又无父兄庇护,在这大宅院里只能任由嫡母欺凌。 许是感激,感激她曾不顾危险救他生死,事后还顾全大局装作两人从未相识。 许是可惜,可惜她清霜斯人秋菊韵,竟然要被人嫁给一个风流成性的老头子。 所以陆承修来了,但直到他看到顾谨的那一刻,才意识到是他自己失礼了。 顾谨人缩在斗篷里,却仍旧掩不住那股清霜之姿,周遭里霜落天冷,她却好似天生该于在霜寒天儿里傲然绽放,唯有如此才能衬她坚韧之态。 少女开口,呵了白气: “王爷看我这样子,像是有事吗?” 陆承修心里“咯噔”一声,面前少女神色如常,的确不是有事的人。 可他身边的小厮打探来的消息是真的,何氏命人将顾谨软禁也是真的。 男子挑眉,眸子里满眼难以置信:“莫非你甘愿嫁康大夫?” 这……不可能啊。 天下女子间都没有一个人会甘愿嫁康大夫,更何提顾谨这般不同凡响的女子。 陆承修一时无言,他竟然摸不透眼前这少女的心思。 顾谨眸色颇为清淡,这一世她结交了卫毓川,卫毓川心意明了,她本想着促成卫毓川与陆承修这段姻缘,从而阻断宁国公府对陆承修的嗦白,如此天下明君也有了,姻缘归宿也全了。 可……陆承修此时怎么会来? 她有意避开陆承修,为何这人今日竟然慌了神? 她轻踱两步,在云绦方才坐的椅子上落座,窗外的陆承修眉头一拧,她坐的这地方,他看不见。 窗子里头,顾谨的声音冷冷传来:“若我不愿,王爷待何?” 陆承修语意稍凝,“你若不愿,我或许能够帮你。” “帮我?”少女的声音传来,竟有两分轻嘲:“是力排万难与我家主母作对,落下一个插手人家内宅婚事的口舌。还是与康府针锋相对从而将我推上风口浪尖?又或是……去求当今圣上,将王爷自己推进火海里?” 陆承修没言语,眼底里的孤松神色却敛了敛。 顾谨说的对,他一样也做不到。 他属意大统之位,便要事事做的让人满意,要顺应和丞相府的婚约,也要恪守作为一个皇子的本分。 他堂堂王爷之尊,竟然救不了一个小小女子。 说来也是可笑。 见陆承修没说话,顾谨心道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又火上浇油了一句:“再换句话说,我嫁与不嫁,又与王爷何干?” 这话撂下,外头仍然没有声音。 “小姐,好像……走了。” 云绦奔到窗边去看,只见外头秋风扫落叶,压根儿没有了陆承修的影子。 走了?这就打退堂鼓了? 顾谨侧首,只能看得见那窗扉之外的秋色,她心中一舒,要谁帮也不要陆承修帮。 只见那守门的婆子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云绦一个哆嗦,伸手就关了窗户。 屋里又回到了最初的寂静。 真走了。 顾谨眸子微微一阖,这时候太阳还好,屋里没有那么冷,她竟疲惫欲睡了。 “小姐到床上歇着吧。”云绦拢了拢被子,统共三床,若有炉火自然够盖,没有炉火可就说不准了。 顾谨脑子有些胀痛,便应下了云绦,合衣到床上躺了会儿。 今日之事耗费了她太多的心神,本想躺一躺歇歇,却没想就这般睡着了。 睡梦里比醒着的时候还要冷一些。 不多时,却有一阵暖意传来,那暖意炙热,于这霜寒天里突然出现,显得突兀万分。 顾谨一下子惊醒了。 面前云绦吓了一跳,捂着嘴说:“小姐,是奴婢吵醒你了。” 顾谨愣了愣,不知她做了什么。 这一愣神的功夫,才发觉自己被窝里多了一样物什。 顾谨将它捧出来。 一个汤婆子。 古铜壶,金纹样,满口的花开富贵照华堂。 “这是……” 何氏连窗户都不让开,哪里会好心送来热水,那这汤婆子是哪儿来的? 况且这区区一个汤婆子,掂量在手里却觉得犹比千金,这不是她家的东西,顾府虽是世家大族,却不敢用有龙纹的东西,这是皇室才能用的起的汤婆子。 顾谨问云绦。 云绦快哭了。 小丫头泪光闪闪,觉得很对不住顾谨,但她不敢欺瞒顾谨。 “这是……舒王殿下送来的。还说别的事他会想办法,目前能做的,也只有送个汤婆子来了。” 顾谨眉头一皱,神色难以言明。 陆承修去而复返,竟然送来一个汤婆子? 她没看出他对自己有心思啊,怎么,莫非是自己情商太低? 顾谨没说话,云绦却还有话说:“小姐,奴婢瞧着舒王殿下是真心想要帮咱们的。” 顾谨眸光一落,将手里的汤婆子往床边儿一放,随即起了身。 “往后别再承他的恩情,不然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有些吓人,云绦听了一个瑟缩。 虽不明白顾谨话中深意,但这番话她记下了。 第九十三章 礼物 - 庭堂燕 - 白露瑭 天黑透了。 今夜月色不错,眼看就是下月初一了。 天空一轮明月,配有繁星数点。 如水月光悄然入户,照在了屋里支首无眠的少女侧颜上。 云绦测在小榻上浅睡,她伤口疼,睡前顾谨又为她擦过一次药膏,这才浅浅睡了过去。 云绦也曾试图威胁过门外守着的婆子,不知何氏从哪儿找来的这些人,真是半点儿也不通人情,说什么也不肯给她们主仆二人开窗户。 窗户不能开,便不敢烧碳火。 陆承修送来了汤婆子没支撑多少时候,天才不过刚刚擦黑,屋里头就冷了下来,云绦说着不肯要被子,只盖了盖了薄薄一床小被,嘴上说着不冷,夜里睡着了却将那被子攥的死死的,顾谨又起身为她加了一床厚被子。 才刚要转身,顾谨忽然脚步一顿。 “哐……哐……哐……” 那是人倒地的声音! 顾谨心中暗暗觉得不妙,正要快走两步打开窗户看看发生了何事,却不想这一愣神的功夫,屋里多了个人。 “陆归堂?”少女的声音里生平头一次透露出欣喜。 只是…… 怎么白天才吩咐了云绦想法子让陆归堂来见一面,晚上事儿就办妥了。 顾谨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小榻上正睡着的云绦,陆归堂声音颇轻,没把她吵醒。 这丫头办事效率这么高的吗?没看见她什么时候和佩环说上话的啊。 陆归堂神色却颇为自然。 他若无其事地往顾谨方才坐着的椅子上一摊,耳骨微红。 男子懒笑开口:“你家规矩挺多啊,睡个觉还得这么多人在外头守着。” ? 顾谨一愣,怎么陆归堂说的话自己有些听不明白。 陆归堂看见她的神色,以为真的是自己的话说的不明白,便想着换个话题: “啊,上一回的事儿,是我唐突冒犯了。”他捋捋额前发丝,面上神色自若,脑子里却不停地回忆着商故渊教给自己的那些话:“咳,虽然这次,也有些唐突,但我是带了礼物来的。” 话说着,陆归堂缓缓伸手从自己怀里掏出来一个锦盒。 金玉镶边,古木做壳,锦盖上描绘了一方秋菊好模样。 顾谨竟不由地想起了方才那个汤婆子。 男子挑眉,示意顾谨接过去看看。 少女不动。 陆归堂脸色一凝,无措神色悄然显露,脑子里又开始翻找商故渊的嘱咐。 而后,他伸手,在顾谨面前开了盒盖。 盒子里一支木簪,雕的是凰落梧桐的花样,雕簪子的人刀功不大细致,隐隐可见棱角,但足可见用心了。一时间隐隐间有淡淡的梧桐香味在屋里悄然弥漫开来,二人相对而看,不发一言。 这一刻,男子坐着,少女站着,画面终身难忘。 良久,依旧是陆归堂先开了口: “喜欢吗?” “你做的?” “那是自然。” “花样好看,就是技术太差了。” …… 噗…… 陆归堂一口老血积在了胸口,她说他技术太差了?她不知道天下男人都听不得这句话! 他抿抿唇:“虽,虽不至太好看,但我是我琢磨了半个多月的东西,你当个小玩意收了吧。” 顾谨挑眉,似乎明白了为何湘北之事他不亲口来告诉她了,原来是躲在府里雕这支发簪。 顾谨玉手一滞,指间轻巧一动,摸起了这支发簪。 屋里灯火颇为昏暗,这发簪却好似闪着奕奕光彩。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陆归堂的意思,她明白了。 但她如今深涉险境,要她如何拉他下水? 顾谨正不知如何开口,忽听身后一阵响动。 两句话的功夫,小榻上浅睡的云绦被吵醒了。 小丫头揉揉眼睛,一声闷哼。 “唉?王爷?” 云绦连忙翻身下榻,被子里的汤婆子滚出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惊了四方寂静的夜。 云绦忙不迭地将那汤婆子捡了起来,里头的水早已经凉了,拿在手里竟有些刺骨。 小丫头欢欣不已,抬头看向陆归堂。 “王爷是来救我家小姐的吗?” 没想到小姐的事儿这么快就传到了咸王府,咸王来救她家小姐了。 救? 陆归堂听见这个字却着实吓了一跳,他不过是趁着夜色来给顾谨送个礼,怎么牵扯出救不救的问题了? “什么意思?” 男子收起懒散深色,看向云绦的神情里满是疑惑。 云绦眨眨眼睛,怎么?咸王殿下不是来救小姐的? 这个念头一滋生,小丫头的眼泪似汪洋大海一泄不可收拾。 “王爷啊!您可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小姐啊,夫人要把她嫁给康大夫,我们小姐说了,如今只有您才能救她啊!” 顾谨嘴角一僵,这丫头的嘴她真是拦都拦不住,她何曾说过只有陆归堂才能救了? 但看到小丫头哭的梨花带雨脸上还带着伤痕,顾谨实在不忍心责备。 “好丫头,你歇歇。” 云绦哭得更狠了。 陆归堂被这主仆二人搞懵了,听见云绦的话直反应了半天,细想了想门口守着的婆子,云绦脸上的伤痕,还有这冷若冰窖的房间才明白过来。 还真想不到,汴梁城宅院之争,竟能阴狠至此,顾家主母连这般的清秋人儿也不肯放过。 男子开口,一本正经:“你怎么不早说此事?” 顾谨轻咬朱唇,浅浅踱步:“的确是……遇上了些麻烦,王爷若是方便,能不能给我父亲修书一封?” 只要顾疆元一封书信回来,何氏便不敢放肆。 陆归堂眉头一皱,思索道:“一封书信自无不可,可你家主母这架势可不简单,我现在带你走如何?咸王府里没人敢造次。” 顾谨秀眉敛敛,正待思索此举的可行性。 先不说外头的婆子和顾府的守卫,就算出了府到了咸王府,日后父兄回来此事仍旧会闹得沸沸扬扬。 那样会连累陆归堂。 “恐怕不妥……” 话还没说完,却被男子懒音打断了:“怕什么,外头的婆子都被我打晕了。” 他可还记得方才云绦的话,顾谨说了,此事非他不能救。 莫非是顾谨对他有意才这么说的? 甚好。 第九十四章 跑不成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屋里不过寂静了一小会儿,陆归堂又去身后拉顾谨的衣袖。 顾谨惶惶避开。 陆归堂浅浅一笑,“别怕,有我在呢。” 男子长身一越,又从他方才翻进来的窗户原路翻了出去,习武之人身手颇为敏捷,这般轻功拎着顾谨越出顾府的院墙压根儿不是问题。 顾谨深吸两口气,“我不能跟你走,那样会给你的咸王府带来麻烦的。” 堂堂咸王堂而皇之地带一个庶女回府,这事儿无论如何也堵不住悠悠之口,御史会把这事儿参在朝堂上,陆归堂的名声就毁了! 顾谨抬头去看,只见他在窗外站着,月朗星稀,尤为皎洁,照亮男子一身玉姿。 他侧首一笑:“是你的性命重要还是我的麻烦重要,况且,你怎么会是麻烦?” 顾谨心中微微一动,同样的麻烦,在陆承修和陆归堂的身上竟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陆归堂这般舍己为人,原不该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的。 少女伸手,一袭月光落在手背上,更衬一天秋水色。 陆归堂得意一笑,他倒没有想到,今夜不过是来送个礼,还能阴差阳错的抱得美人归。 男子的手才刚触到少女指尖,屋里云绦忽然“啊”了一声。 “小姐!” 顾谨抬眸,顺着云绦手指的方向去看,正见人影伴了亮光朝晚窗阁而来。 她忽地松开了陆归堂的手。 “跑不成了,你快走!” 陆归堂还要再劝,却忽见少女清冷的眸子并了一个眼刀抛过来,那神情,不是跟他闹着玩的。 顾谨深知今夜来人不会是府上下人,定然是何氏无疑,若是被何氏撞见陆归堂出现在这儿,别的不怕,就怕陆归堂夜探小姐闺阁的事儿传出去,到时候这个王爷他也别想当了。 陆归堂一撩袍袖,看向顾谨的神色里全是安慰神色:“我明儿再来,你保重。” 顾谨看着那人披一身月光而去,手里不觉攥紧了那支发簪,悄悄收进了袖口里。梧桐温润,暖了倩女霜雪凝成的皓腕。 她眸光一转,冷冷地看向了来人。 何氏,和身后一队护卫。 来人携了火把灯笼,颇为声势浩大,顾谨心里一紧,但愿方才陆归堂窜天而去的影子没有被他们看到才好。 才至近前,刘婆子便一马当先,连着踹了那地上昏睡的婆子几脚,嘴里骂声连连: “怎么睡成这个德行,人跑了算你们的吗?” 地上的婆子是被陆归堂打晕的,他下手颇狠,刘婆子踹了好几脚她们才悠悠转醒。 顾谨的视线看不真切,但能听到她们说话。 先是那几个婆子的求饶声: “夫人恕罪啊,奴婢们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奴婢们不是有意的啊。” 何氏看也不看她们,只冷哼了一声,问的却是刘婆子:“你这是从哪儿找的人?” 刘婆子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这些人顾谨都不认识,应该不是府里的仆人,顾谨原本以为是何氏从娘家找的人,待听见此话才知道原来是刘婆子现出去雇的,怨不得一点儿人情味都不通呢。 何氏没等刘婆子答,只道:“把门打开。” 婆子连忙起身去取钥匙,只听见铜锁当啷两声,门开了。 顾谨静立屋中,灯火将尽,只剩下一月新水,如沐天辉。666文学网 何氏乍然看见她,竟不由一愣。 她继而回神,是用惯了的仗势欺人语气:“家里操持着你的婚事,你倒在这儿悠闲。” 顾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斗篷一抖,人已经在软椅上落座。 如今她与何氏已然是撕破了脸皮,少女并未行礼,兀自落了一身霜寒。 她冷冷开口:“我倒想帮忙。不若您将这禁足解了,有些事我也好搭把手。” 何氏冷笑,很明显,顾谨的话将她气的不轻。 “从前我倒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股子心气儿呢,你以前的那些卑微懦弱,是装给你爹看的?” 话一顿,少女寒眸一抬,一道凛冽寒光落在了何氏身上。 何氏竟然觉得身上发毛。 顾谨没同她说别的,只道:“你可知道今日你的作为,我爹回来,会扒了你的皮。” 何氏怒火中烧,知道自己斗嘴斗不过顾谨,便索性开始威吓。 “照顾二小姐的婆子不中用,我特意带了一队护卫过来,都是我娘家要过来的人,保准好用。” 外头那队护卫见了个礼。 何氏转身不再看顾谨,而是看向了她身边的云绦。 “谨儿,这小丫头跟了你多少年了?” 顾谨心中一慌,忙起身伸手将云绦护在了身后。 何氏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看了身边的刘婆子一眼。 刘婆子立马会意,招呼了门外的那几个婆子进来,两人钳制住了顾谨,另两人钳制住了云绦。 一番动作只在瞬息之间,顾谨压根儿没有还手之力。 云绦哭喊:“小姐!” 一声撕心裂肺戳痛了顾谨的心,她抬头,见昏沉的烛火里是小丫头一张满是泪痕和伤痕的脸。 这丫头跟了她多少年了? 十六年还要多些。 “你要做什么!”她咬牙开口,心中满是疼惜,自己深知这些人的命运,却护不了一个云绦。 何氏看也不看顾谨,只道:“你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不过是看湘儿伤了她,想要把她带到听云堂好好养伤罢了。” 何氏一个眼神,婆子们押了云绦就走。 何氏出门,紧接着拉着顾谨的婆子也松手跟了出去,顾谨待要追,却只听到外面上锁的声音。 伴着何氏的声音:“谨儿,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待嫁,过两日你出嫁之时,我让这小丫头做你的陪嫁。” 顾谨敲门的手一凝,眼角不觉留下两行清泪。 外面军甲声迭迭,火把光亮忽闪忽灭,护卫已在外守着了。 陆归堂翻的窗户又被关上了,屋里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 顾谨的胳膊被方才那婆子掐的青紫,她竟一时恍惚,不觉痛楚。 昏暗屋室之内,少女往地上缓缓一滑,无助感蔓延到了心底。 不是内心无计担忧黎明,而是今夜这一幕,让她想起了上一世的长夜无助。 和冷风凛凛。 第九十五章 觊觎 - 庭堂燕 - 白露瑭 长夜寂寂,顾谨一夜未眠。 而在汴梁城的另一处繁华角落里,也有一人徘徊踱步至天明。 天刚擦亮,商故渊睡眼惺忪地推开了咸王府的客房门。 温润如玉的男子第一次满脸正经: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你家暗卫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薨了。” 看到陆归堂安然无恙,商故渊的心定了定,他忍不住想起来刚才陆归堂的暗卫去找他的情景。 怪后怕的。 熟料陆归堂定住脚跟猛一转身,眼前景象还是让商故渊心里一紧。 “差不多。”陆归堂的声音出奇沙哑。 差不多也算是薨了。 他两眼乌青,头发蓬乱,似乎有几日几夜没睡过觉了。 商故渊连忙关了门走进,悄声问:“怎么了?莫非是圣上责备你了?” 他与陆归堂有多年的交情,素来熟知陆归堂的习性,此人虽算不上不务正业,却也算是游手好闲。对自己最是疼惜,一日三餐不能落下,一天四个时辰的觉也不能少。 什么事儿能让他憔悴成这个样子? 陆归堂叹了口气,回身往椅子上坐了,这才把自己纷繁错杂的思绪理了理。 “阿渊,你父亲任盐务总督之前曾在户部任职,你家可有洗马康家的把柄吗?” 商故渊一凝,在脑子里翻了翻关于洗马康家的记忆。 他手里折扇一挥,甩出来一溜儿凛冽冷风。 “哦!你说康伯臣?”商故渊敲了敲脑袋,努力想清楚关于他的事儿:“有,他和他爹都够贪的,怎么,你要办他?” 陆归堂手指往那桌子上一敲,乍破一线光阴。 “不光他,还有他爹,康平。” 商故渊扇子抚抚下巴,他有些搞不懂陆归堂,康家虽为官有些贪,但如今朝堂之上的贪官比比皆是,权贵之家自来如此,大贞开国二百余年从未有过一日消停。 比之这些,朔北之事才是更为人重视的,圣上的龙体大家伙儿都知道,光是为了对付圭氏已然花去了大半力气,从来也没听说圣上下令要惩治朝堂上的贪官污吏啊。 商故渊往另一张椅子上自在坐了,一本正经:“可我爹如今不在户部了,你要他们贪污的证据我可以去给你找,但查办之事……” 话没说完,陆归堂就伸手从腰间取下一枚荷包,远远地抛给了商故渊,男子冷声去懒:“你拿我的印去找吏部尚书,要他务必弹劾康家父子!” 商故渊摸索着那枚荷包,忍不住挑了挑眉。 皇子不得干政,这些年来陆归堂背地里虽然有些建树,但明面上从来没有越过雷池一步,像今日这等要他拿着咸王印去办人的情况,还是头一回发生。 “你不怕圣上生气?”商故渊抬起眼皮看了看陆归堂的脸色,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干脆换了一个问题:“到底为了什么,康家欠你钱了?” 陆归堂在桌边坐着兀自火冒三丈,那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觊觎我媳妇儿!” …… 商故渊攥了攥拳头,转身就走。 他知道陆归堂说的媳妇儿定然不是从前那个顾家三小姐顾湘了,而是如今的顾家二小姐顾谨。 商故渊是个聪明人,陆归堂一句话他就能明白前因后果。烈火书吧 “放心,保证给你办妥!” 连他兄弟的媳妇儿都敢觊觎,这家子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商故渊心里很急切,他能感受到陆归堂的愤怒,这事儿要是办慢了,陆归堂会扒了他的皮。 谁知足靴才刚榻上书房门槛,后头陆归堂的声音又传来,这也是件颇为急切的事儿: “昨夜我给顾元帅发了一封急报,只是那时城门已关,便用了飞鸽传书。你替我盯着些,到了驿站便换快马,务必交到顾元帅手里。” 这番话,让商故渊的脚步又一顿。 这些年陆归堂与顾疆元暗中往来的事儿他是知道的,但这其中关乎的不过就是寻常军报,陆归堂鲜少有要将急报连夜送出城的时候,今夜竟然不惜用了信鸽这种不太稳妥的法子? 大贞战火多,内乱也多,若是遇上紧急之事需要传送消息会有用信鸽的。但信鸽说不定路上就会迷了路受了伤,甚至被人打猎吃了都说不准,陆归堂力求稳妥,从来不用此法。谁知他昨夜竟然破例,用了信鸽给顾疆元送信。 能是什么事儿能让他如此心急,竟然连几个时辰的功夫也等不了? 商故渊依在门框上托着下巴想了会儿,心里有了答案。 他险些忘了,那顾大元帅顾疆元正是顾家二小姐的亲爹。 商故渊拍拍门框,示意那人所言之意自己清楚明了。 他踱步出了门,温润声复传来: “遵命~” 余下的书房里,陆归堂再度敲了敲桌子。 窗子外头一个黑影现身,那是他的暗卫。 大贞皇室之人皆有暗卫,但众所周知咸王殿下的暗卫乃是举国上下第一清闲之人。陆归堂出门不带暗卫,回家不带暗卫,有事不找暗卫,有险不寻暗卫。 他觉得有个暗卫跟着太麻烦了。 有那功夫倒不如找商故渊来的实在一些。 这两日,暗卫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些用处。 陆归堂声起华然,又覆上了懒意:“还有件事,要你帮我去办。” …… 日晚黄昏。 顾府。 客房。 陆承修自得知顾谨的事儿之后便没有急着向何氏请辞,总归他王爷之尊在府里住着何氏也不会撵。 今日他又命小厮回舒王府取了新的汤婆子。 这一次,他没有亲自去晚窗阁,而是让小厮以自己的名义送了过去。 他心有顾忌,听闻如今守在顾谨门外的人乃是何氏的娘家人,这等人做事没有分寸尺度,若他露面,恐会被他们传出不雅罪名。 陆承修的耳边不自觉想起了顾谨那番话: 是力排万难与我家主母作对,落下一个插手人家内宅婚事的口舌。还是与康府针锋相对从而将我推上风口浪尖?又或去求当今圣上,将王爷自己推进火海里? 陆承修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外头秋霜要落了。 冬天要来了。 第九十六章 手炉 - 庭堂燕 - 白露瑭 晚窗阁里。 顾谨坐在椅子上阖眸稍歇,两樽烛火微动,将睫毛的剪影落在少女玉肌之上。 似梁燕融雪。 屋里冷的很,方才陆承修的小厮来送汤婆子,被她回绝了。 寒气弥漫。 顾谨忽而睁眼,房顶的瓦片似乎有声响。 “是谁?”少女压低了嗓音,尽量不让窗外的护卫察觉。 瓦片被掀开的声音还在继续。 顾谨起身,循声而找,而后将脚步停在了屋里一处,头顶上窸窸窣窣声音不绝,有人在上头。 要将此情此景搁在寻常家室之中,恐怕这家的小姐早就吓得魂游天外惊叫出声喊着捉淫贼了。 顾谨却淡然,她嘴角噙着,似乎早知道来人是谁。 房顶上的响动忽然止歇,一道亮光落在了少女身上。 屋里昏暗,外头月光正明,她有些不适应,抬手遮了遮。 清晖遍地。 少女压低了声音开口:“小时候常听人说井底之蛙眼界太窄,如今看来这井外的天儿还挺好看的,是那蛙没有眼福。” 从顾谨的视角看过去,偌大房梁之上掀开了一张瓦片,的的确确像极了坐井观天的情景,只是今夜瓦片之外露出的却没有天,而是陆归堂一张俊脸,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或许明月正好看,却被他挡了。 “苦中作乐?”男子懒笑一声。他轻功甚好,今夜小心翼翼爬上了顾家的屋顶,又要警醒着掀瓦片,又要防备着不让外头的护卫察觉,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他能瞧见屋里的少女,也能依稀看见屋里的陈设,却不知道顾谨的视角里只有他一人罢了。 他还以为她说的好看的天儿是月光! 陆归堂侧开身子,对顾谨说:“欠欠身,有东西送你。” 顾谨一滞,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眼看那瓦片缺口之外男子没了身影,露出一天凉夜。 她心里竟有两分紧张,不知陆归堂送下来的会不会又是什么梧桐发簪。 上次那支她细细看过,还挺喜欢。 少顷,一个锦炉被栓了细绳从那瓦口之处递了下来。 顾瑾伸手去接,待玉手碰到那锦炉之时却骤然一缩,收回了手。 屋里本就冷,她的手又向来冷,而这手炉却是烫的。 陆归堂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心些,可烫。” 顾谨再次伸手抓了那细绳,将身上拴着的手炉微微一提,拿在了手里。 方圆径止,上有龙纹细刻,华纹雕磨,锦漆描绘,金边玉绘。 在寻常百姓眼里,这小小手炉堪称天价之物了,同当初陆承修送来的那个汤婆子一样,这是皇室之物,不是寻常人家会有的。 顾谨提着它,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们不让开窗户,我不敢用。” 长夜漫漫,炉火生烟,若不得空气流通,往往会要了人的性命。 百姓不知其中原理,多称这夜里要人性命的东西为炭毒。 却不知堂上君子轻笑一声。 “不怕,用的是兽金炭。” 顾谨眸光一敛。 兽金炭。600 大贞人分三六九等,下至贱民上至天子,所用之物规章制度皆有不同,炉炭也在其中。 寻常百姓用的不过木炭黑炭,冬日里烧起来浓烟滚滚,必得开了窗户通风才行,不然真会把人呛死。 这等时候,百姓们心里也颇为纠结,若是用炭便要开窗,若是开窗冷风又会灌进来,进退两难。 富裕些的人家便想要买些好一点的炭,像顾谨这样的朝臣之家,用的多是银炭。 银炭烟少,不会呛人,但也要清早起来开开窗户。 再往上便是皇室。 皇室用炭讲究,多用银屑炭取暖,那东西金贵,一石足有千金,就连寻常的权贵之家也用不起,顾谨也是上一世入宫之后才见过的。 但银屑炭还不是最好的,在这之上,还有一方兽金炭。 听说此炭烧之无烟用之无味,压根儿不会熏死人,普天之下能用得起兽金炭的,唯有圣上一人。 而如今顾谨手里捧着的就是此炭。 顾谨抿了抿唇,开口八分笃定:“陆归堂,你进宫偷东西去了?” 若非进宫去偷了圣上的御供,又是哪里得来了些千金难求的兽金炭? 陆归堂在屋顶上的身形一晃,险些被这话气的摔了下去。 屋里少女揪心一凝,还好这人武功高,稳住了。 “在你眼里,我就没个正形?” 顾谨闻言一笑,抱着手炉就坐回了床上。 声音仍旧压的颇低:“我要休息了。” 陆归堂有些看不真切,索性又掀了一片瓦。 只见屋里烛火昏沉,少女一身素衣坐在床边,满眼说不出的清秋意蕴,是这秋寒天里不可多见的好颜色。 “你不跟我走吗?”陆归堂忽而出声,语气有些急切,“那些护卫不成问题,我调暗卫来就能将他们解决。” 少女皱了皱眉,抬头一目秋辉:“云绦被带走了。” 陆归堂一怔,这才发现一直跟在她身边那个总爱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不见了。 顾谨重情谊,若是云绦不得善妥,她说什么也不会抛下云绦不管。 陆归堂点点头,她的心思,他也颇为清楚。 他懒笑开口,似卧在了丛云里:“好,我会再想办法的,你先睡吧。” 屋里少女拉过了棉被搭身,她将手里的手炉握得更紧了些,这兽金炭的气味颇为好闻,泛着淡淡的松枝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伴着热韵儿。 她浅浅一笑:“你要做梁上君子吗?” 梁上君子,说的是窃贼。 听见这话,陆归堂并不气恼,那修长的眸子眯了眯,只问:“你觉得我要窃什么?” 顾谨将棉被一拉,翻过身去不再看他,只把手里的手炉抱的更紧了些。 少女的声音显得疲乏,却韵了些喜悦:“谁知道你。” 屋瓦声微微响动,那束月光依旧照在屋里,屋顶上的人声却沉寂了。 顾谨回眸看了看,没看见人影,试探着问:“陆归堂,你走了吗。” 没有回音。 少女抿了抿唇,千般滋味涌上心头,不知长夜几时消。 屋顶之上,男子侧首懒笑,一双眸子醉了温酒。 他喃喃:“窃一天秋色。” 第九十七章 你可知我心中之志 - 庭堂燕 - 白露瑭 仲冬将至的这一日,初雪覆盖了汴梁城。 雪不大,只纷纷扬扬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华灯初上,万家灯火衬了漫天雪光。 一层薄雪,满地银白。 顾家二小姐与洗马康家康大夫的婚事定在了十一月初二。 这一日,久住顾元帅府的舒王殿下陆承修请辞。 何氏与顾湘将人恭恭敬敬送出了府,而后去了松龄堂。 顾老太太的病不大好了,前些时日天气冷,着了一场风寒,近日呓语昏睡,多日未得清醒。 期间来了几位太医瞧过,唯有一位陈太医的药方还算管用,听说那人还是顾家二小姐之前引去府上的。 “陈太医,敢问我家婆母……还能?” 何氏问的殷切,顾疆元还没回来,她得尽心尽力将婆母照料好了。 陈相生拢了拢袖子:“不知还能不能过年。” …… 离松龄堂有段路程的晚窗阁里。 陆归堂刚至。 这些日子他日日都会来,在这屋顶上从天黑待到天亮,朝臣们都宣称足有数日不曾得见咸王殿下了。 少女已察觉。 “陆归堂,你小心一些,雪天滑。” 陆归堂将脑袋从那瓦片的缺口出探过来,顾谨只能看见那双狭长的眸子。 男子声音懒懒:“你是在关心我吗?” 说这话的时候,陆归堂侧了侧身子,将手炉顺着绳子递了下来。 顾谨伸手接了,兽金炭,松枝香,一如往昔。 少女捧着手炉在椅子上坐了,并不抬眼看他,只淡声道:“没个正形。” 陆归堂蹲在屋顶上轻声笑了笑,道:“明日我来接你好不好,我带府卫来。” 后日,是顾谨出阁的日子。 顾谨伸手在手炉上烤了一会儿火,出声冷漠:“我父亲的书信,还没来吗。” 顾疆元还在回来的路上,若是快马加鞭,一封书信送个来回该到了。 屋顶上陆归堂叹了口气:“我也想着你父亲的书信若能到最好,可大军在定州耽搁了。” 顾谨心里一紧,暗觉不妙。 国舅带兵在定州平匪,父兄向来热血,若有能帮衬的地方不会坐视不理,顾谨要的书信恐怕耽搁在定州了。 她抱着手炉的指间微微泛了红色,开口决绝:“不行,我说过,不愿意扯你淌这趟浑水,如今朝堂之上波诡云谲,汴梁城里人心不古,圣上需要你,大贞也需要你。” 陆归堂闻言,狭长的眸子眯了眯,他轻笑,有自嘲之意:“安天下的事儿是未来储君该干的,大储之位,大哥会更合适些。” 顾谨皱了皱眉,将手里的手炉放在了身旁圆桌上,又起身,搬了座下椅子。 她将那椅子往陆归堂掀开的瓦片正下方一放,登足站了上去。火灭 清风浩荡,初雪映光,少女一身素群娟然,一身浩气兀自衬她一身孤忍。 这一刻,二人四目相对的距离,不过二尺。 陆归堂周身一僵,没敢动,只听她说: “陆归堂,你看着我的眼睛。”那双眸子里,含的是天地清晖,“你心无大志,不愿做君临天下那人?你怯懦有余,甘愿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与他人?还是你心无百姓,心无父兄,愿将天下万民置身于水火,自去做那袖手旁观之人?” 阵风起,卷起屋顶上的积雪,落在了男子的眉梢。 他沉沉一笑,眸子里头懒意尽褪,语气里惊意不减:“天下人都没有你看的明白。”顿了顿,又道:“你的眼睛看人心可真是清楚。” 她盯着他的眸子,那双眼睛清明皓澈,干净的像三月初下的新雨。 她淡淡开口,生平第一次阐述了自己的态度:“我看旁人何需看心,眼角眉梢每一寸肌肉的扯动都有他们内心的陈情。世上最难看透的人是你,看你才需要看心。” 男子身形一滞,眸中似有点点星火悄悄燃起。 “那你看懂了吗?” 少女抬头,这一抬,那眸子离他更近了些。 “阿堂,天下人皆知你懒散成性,天下人都没看到你心中那一团热血。” 阿堂,这是她此生第一次这样唤他。 男子的唇角抿了抿,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惊。 “你……” 他本想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她知道有什么稀奇的,天下也只有她能知道。 他吸了口气,换了话题:“明日我带府卫来。” 少女怒目而视,觉得陆归堂是有意气她的。 “陆归堂,你可知我心中之志?” 被她唤了名讳的男子挑挑眉,这个问题,他倒惭愧。 屋里,少女孑然而立,清音悄起: “你听见庭堂之下的梁燕呢喃声了吗?” 冬雪寂寂,燕喃声不难觉察。 顾谨见陆归堂侧耳听了会儿,又道:“汴梁这样冷,仲冬已至,余下的便是岁寒,可它们还是不肯离开这处钟鸣鼎食之家,为什么?” 陆归堂呵了口寒气,答:“钟鸣鼎食之家最为繁华,世人皆道燕至乃喜,可以繁荣整座门庭,却不知往往是这门庭最为繁华的时候,才会有燕至。” 顾谨望着那门扉之外有燕啼喃之处,不觉叹了口气:“是啊,往往是这门庭最为繁华的时候才会有燕至,这不是福相,是我大贞之弊。” 陆归堂忍不住挑眉:“此话怎讲?” “小时读梦得先生的诗,他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是一处繁华门庭的衰落。而如今汴梁遍地都是繁华门庭,这于我们而言或许是好事,繁荣昌盛,经久不衰,子孙荫蔽,吃喝无忧。可于这汴梁城郊的百姓、于这大贞的平民而言能算是一件喜事儿吗?一处家族兴盛繁荣,就意味着另外一处的角落有一城百姓为了朝廷徭役叫苦连天,这不是我心中所想。我心中所想的是这天下百姓,人人可见庭堂燕,不悔生于大贞国。” 房顶之上,陆归堂扶着鸱吻的手颤了颤。 他此生听过她太多惊世之言,他明白她有超世之才,亦有坚韧不拔之志。 可她心中志远,竟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超越天际许多。 人人可见庭堂燕,不悔生于大贞国。 第九十八章 最不体面的婚事 - 庭堂燕 - 白露瑭 人人可见庭堂燕,不悔生于大贞国。 这话说出去谁信? 谁信这话竟然是出自汴梁城内权臣之家一个后宅庶女口中? 陆归堂轻轻一笑,浸满自嘲:“你与我说这些,就是想让我明日别来?” 顾谨侧首,她的确不希望他来,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阿堂,这些道理,我想了很久才明白。”足有两世之久,但这话顾谨没说,只对陆归堂道:“从前我以为天地之大,不过我自己和一个顾家,后来我认识了你、你兄长、涉足了丞相府,才知道天地之大大到整个汴梁。” 陆归堂凝了凝唇,想要开口,却没忍心打断这开口述志的少女。 她续道: “再后来,因你,我插手了缺月池之战,又因毓川,我插手了湘北水患之事。自那起,我的心里多了家国,我心中的天下,成了大贞上下,你可懂?” 男子眸光盈盈,忽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我懂。”男子的声音出奇的坚定。 “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乃今圣嫡子,母亲馈主中宫,舅舅手握兵权,半朝人从了大哥,又有宁国公府倾囊相助,我怕我……” 外戚强权,历朝最忌。 “你不怕。”说这话的时候,顾谨已经从椅子上下来了。 陆归堂愣了愣,他本想说他有他的顾虑,他想说他行事懒散实为守拙,竟被她打断了。 男子忽而低声一笑,他竟然忘了,自己心中所想早已经被她看透。 “我是怕,今日我连你都保护不了,日后如何护这天下。” 这句话,若是当着朝臣和圣上的面儿说不来,陆归堂当即就会被扣上一个意图大储之位的罪名,但他说给顾谨听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 顾谨淡淡敛目:“还有两日,我们还有时间。” 她说的,是顾疆元的那封迟迟未至的书信,那封能解了她今日之危的书信。 她给自己续了一杯冷茶,今日说的话多,她有些累了。 “云绦在主母那里,我不会跟你走的。”茶杯搁下,少女多了冷漠:“王爷,我说了那么多,就是希望你不要拘泥于眼前,风物长宜放眼量,愿你我都能做到。” 陆归堂抬头,正见寂寥长阔的天儿,雪夜未晴,今夜没有明月,只有不知亘古的长空。 风物长宜放眼量。 “好。”他应下了她。 “明日我不会来,但也请你,再等等我。” 再等一等,昨日商故渊查到了康伯臣收受贿赂的证据,今日他拿着那证据去找了吏部尚书,若是明日事情顺利,吏部尚书会在早朝之上弹劾康家,康家遭难,顾谨便得救了。 顾谨不知他还藏了一招后手,听他说完便未再抬眸,只听得房顶之上窸窣声绝,天地间又归于一片寂静。 桌上的手炉泛出来熏人暖意,顾谨将之揽入怀中,视若珍宝。 …… 令人希望破灭的是,第二日的天没晴。 冬雪又飘,圣上旧疾复发,取消了早朝。 吏部尚书手里面早已写好的用来弹劾康伯臣父子的那封奏疏,没能送到圣上面前。三k 这一夜,陆归堂没再来爬屋顶,顾谨一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何氏带着人浩浩荡荡来了晚窗阁,其中人有顾湘,也有多日未见的云绦。 小丫头当日被何氏带到了听云堂伺候,何氏没顾上搭理她,只让人看着她不许出院子。 秋冬霜寒凝重,云绦脸上的烫伤已经好了。 顾谨的心宽了些,好在何氏还算守信用,愿意她带着云绦。 晚窗阁里呜呜泱泱站了一屋子的人,顾谨除了云绦,别的一概没理。 何氏并没气恼,只等了片刻功夫,刘婆子引进来一个媒婆。 人说三姑六婆,媒婆可占其一。 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也。 这里头,媒婆算是最体面的婆子了。 下至平头百姓成亲,需要有媒婆议亲,上至皇家天子娶亲,仍要有媒人见证。 今日来的这个媒婆瞧着颇为富态,一身玫红喜色,言语间一副笑意,端的不知哪家做派。 刘婆子笑笑开口:“赵媒婆,这位就是我家二小姐了。” 赵媒婆堆着笑意进了屋,嘴上絮絮叨叨不只,却在见到顾谨的那一刻噤了声。 面前少女一身素衫,一副清秋容颜不施粉脂,似那寒梅初绽时瓣上一寸雪水,也像清秋寒菊凛冽自知。 “哎呦,汴梁城里还有这么好看的人呢!”赵媒婆走进了细细去看顾谨容颜,忍不住连声称赞:“婆子我上至宗亲王府,下至乡野村夫家的亲事都经手过,可没见过哪家有这样俊的姑娘,真比那公主娘娘还要好看一些。” 顾湘听见人夸顾谨,心中气便不打一处来。她堂堂嫡女就在眼前,这婆子却偏偏逮住了顾谨夸个不停。 虽说顾谨今日成婚,可于汴梁城里,那也将会是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最不体面的婚事了。 顾湘冷哼一声:“赵媒婆倒是见多识广,说得好像宫里的公主娘娘你也见过一样。” 却不想赵媒婆甩了甩帕子,一脸欢笑:“见过见过,前两年有位朝臣娶妻找的就是婆子我,那日皇后娘娘带着两位公主贺喜,我哪儿能没见过公主娘娘。” 顾湘被这话一噎,竟不知道再拿什么话来回怼于她。 何氏暗里拉住了女儿,轻呵赵媒婆:“行了行了,时辰不早了,莫要误了我家二姐喜事。” 赵媒婆连忙哈了哈腰,去给顾谨梳洗打扮。 自始至终,那清晖少女都未发一言。 云绦在旁哭哭啼啼想要拦止,被刘婆子摁住了。 赵媒婆亲手剥了顾谨的素裙,中衣未换,只为她加了喜服。 同赵媒婆衣裳的颜色一样,是呛人的玫红色。 大贞有矩,妾偏红,妻正红。 顾谨任凭人给自己换衣,何氏撇了撇嘴,招过来一个护卫,于顾谨梳妆之际亲自到了妆台前。 她将顾谨双手一扣,捆了绳索。 顾谨仍旧不发一言地坐着,似乎那被绳索缚手的人不是她一般。 赵媒婆被这架势吓懵了,她本以为就是个寻常庶女嫁老爷的婚事,哪成想还能闹上这么一出? 第九十九章 红妆 - 庭堂燕 - 白露瑭 何氏将顾谨绑好,而后冷冷看了一眼赵媒婆,开口威风八面: “听说,你是做了多年媒婆经营的人了?” 赵媒婆连忙颔首:“夫人说的是,婆子我上至宗亲,下至……” 下至百姓之言还没说完,就被何氏开口打断,这位顾元帅府的当家主母已然很不耐烦了:“既然是做了多年媒婆的人,想必是个聪明人,我也能放心的将我家二小姐交到你的手上,这一路从顾府到康府,要经不少街道,她若出了事,你看我可饶得了你吗。” 赵媒婆颤颤滋生,这才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刘婆子去寻她之时她只当做是寻常人家庶女出嫁,这时才想明白这顾二小姐要嫁的人乃是那六十七岁的康大夫。 要放在寻常姑娘身上,此时若不寻死,恐怕也要跑了八回了,怎么如今这顾二小姐瞧着就跟个没事人似的,莫不是吓傻了吧? 赵媒婆未敢多想,大宅院里这些事情她看的明白,惹上了就是是非,何况如今这户人家还是顾元帅家,那可是举朝上下第一功臣之家。 赵媒婆挤出来个笑脸,言语间再不敢提及自己上至宗亲下至百姓之事,只对何氏露了恭敬:“夫人放心,二小姐,婆子我定然会妥善照料的。” 何氏点了点头,却仍旧不放心:“刘婆子,一会儿你亲自送嫁到康府。” 刘婆子称是。 话毕,妆台前坐着的少女终于出了声。 声落霜寒,悄起这一季寒冬:“母亲思虑太多了,原不用这般兴师动众的的。” 何氏冷哼一声,并没答她的话。 赵媒婆恭恭敬敬拿了妆台上的木梳,继而去解顾谨的发髻,素钗落下,墨发如瀑而散,惊一天华秋。 云绦在旁看着赵媒婆扯顾谨的头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夫人,能不能让奴婢为小姐梳头。” 何氏没出声,赵媒婆却颇为乐意,便将手里梳子交到了云绦手上。 木梳入手,着了那人青丝若雨线,触手冰凉。 云绦揽着顾谨的头发,不觉悲从中来,几乎呜咽出声。 顾谨自小孤单零落,云绦是打小跟在她身边的,她年龄比顾谨还小一些,却自小明白要护着她家小姐的道理。 她幼时不会梳头发,便去找顾好眠的丫鬟学,她幼时不会做点心,便去找老太太的丫鬟学,直到小丫头柔弱一身,却能够照顾得了自家小姐,伴她安稳十六载。 青丝妆挽,随云髻成了牡丹头,金钗累累,醉她一人华光。 顾谨容貌清秀,这一身玫红偏金放在她身上并不好看,但那双眸子却依旧清冷,并不因为今日一身红妆而失了清韵。 云绦伸手去拿桌上的胭脂水粉,描她远山薄黛,冷韵含秋,胭脂轻晕,丹唇抿成…… 晨阳高起,渐渐蚕食着地面上薄薄的那一层积雪,浩瀚阳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落在了妆台前少女的眼角眉梢,铜镜之中,一副倾城容颜已然描绘而就。 镜中少女一双秋水眼波,黛眉悄然不觉醉华年,倾国倾城四个字用在她的身上俗了些,国色天香四个用用在她身上又重了些。 若说最合适的,还该是那一天秋色。燃文 顾湘冷哼了一声,“早听说张敞画眉是女子一生中最幸福的事儿,却也不知道康家大人那双手可还拿得起眉笔吗。” 说这话的时候,顾谨正起身,少女眸色淡淡,并不肯将以一汪寒天水往顾湘身上多落一点儿:“那也要看看,咸王殿下肯不肯为你画眉才是。” 何氏知道如今顾谨这张嘴她们斗不过,便一个眼神示意了顾湘住嘴。 “时候不早了,莫要耽误了吉时。” 晨迎昏行,如今日头不过初起,这个时候,实在算不上太早,但顾谨为妾,也不必拘泥那么多的规矩。 何氏却也有她的心思,顾谨与丞相府有攀结,这个时辰还在早朝,若是再过一会儿康大夫要纳顾谨的消息传到了卫丞相的耳朵里,难保不会多生是非。 还是趁早的好。 顾谨双手被缚,在婆子们的拉扯下出了阁,这一天日头很好,万里无云。 顾府角门外头一顶小轿停着,轿外除了轿夫,还有几个康家的仆人,并没有康平父子的影子,还是那句话,实在没什么好兴师动众的。 顾谨自上了花轿,云绦满脸泪痕的随行。 阵风起,掀了轿帘,露出里面少女一张倾世容颜。 顾谨看着跟出来的何氏与顾湘,嘴角忍不住一勾,声音冷入骨髓:“愿我再回顾家门庭之时,母亲与妹妹还有今日从容之态才好。” 何氏怒容被随即落下来的轿帘遮了,顾谨已然没心情去看。 晃晃两下,轿起了,云绦压低了的声音传过来:“小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云绦来此之前本是存了抵死护主的心思,可她没有想到不只刘婆子亲自跟过来了,还有一帮康府的仆从,她只怕护不住。 顾谨淡淡敛目,扯出一抹清绝的笑意,同样压低了声音:“别怕,我也会护着你的。” 少女拢袖之中,一支发簪戳痛了她的手腕。 康家是奢靡之家,康平一高兴便会宴请宾客,届时酒色声靡靡,时间会被拖延到午后。 她护不了多少人,甚至护不了她自己,但她可以保护身边的这个小丫头。 顾谨抽了抽手腕,纵然被绳索勒得生疼,但还是险险摸到了袖子里那只梧桐木簪,凤凰落梧桐的样式在她手心里挠出一阵酥痒。 “好丫头,生死何巨,天地何渺,我此生最憾何其广阔。” 她若死于今日,她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没能看见那人人可见庭堂燕,不悔生于大贞国的宏大盛景。 但好在那番话她说给了另一个人听,不知道听过了那番话的那个人,会不会穷他此生之志,不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这些话,小丫头云绦听不明白,也听不懂。 小丫头水亮亮的眼睛眨了眨,压低了声音去问轿子里那人:“小姐,您说什么?” 顾谨闭了闭眼睛,未答。 第一百章 踏马来救 - 庭堂燕 - 白露瑭 仲冬初二,这是一个好日子。 宜嫁娶,宜移居,宜开市,宜安床,宜冠笄。 汴梁城新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加之大贞上下喜事连连,百姓们心中也欢喜。 百姓欢喜了,街上的人就多。 从顾府角门出来的这顶小轿晃晃悠悠转过了几条巷子,终于行到了大街上。 若非顾谨被绑着,定然要抬手抚抚额,同时心中将这轿夫骂了几遍,不知道康家对这桩婚事是有多么敷衍,更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找的轿夫,这轿子晃得她头都晕了。 从顾府到城南康府这段路程不算太近,但顾谨坐的这顶轿子还没怎么走多少路程,汴梁主道上,却有一片哗然声起。 一匹骏马在街上飞奔而行,所过之处一片狼藉,百姓们吵嚷不休,那纵马之人却浑然听不见,只顾将座下马匹撞上下一个挡路的摊子。 一个卖冬果的摊商竭尽全力地想要去护自己那一摊果子,仓皇之间险些被马蹄踏地,幸得马上那人及时拉了缰绳,马声长鸣,随即那人下马顺着势头将那摊商一扯,才算幸免于难。 “你你你这毛头小子,怎么能在这闹事里纵马疾行!” 这摊商年纪不小,见马上之人是个晚辈后生,便忍不住想要指责几句。 大贞有矩:闹市纵马,若致人伤亡,可论死罪。 那纵马之人神情冷漠,转身就上了马,这摊商耽误了他的时间,他心情很不好。 摊商还要再拦,却听那纵马而去的男子远远传来一句话,当即闭了嘴,往长街一跪,喃喃有求饶声。 那纵马男子说的是: “若有什么损坏,烦劳去咸王府领赔偿!” 其余围观的百姓们瞪目结舌,咸王府? “这人是咸王府的人?” “莫不是商家小公子吧?” “商家小公子我见过,不长这样。” “那是……” 一时间,汴梁主街炸开了锅,那纵马闹事之人乃是当今咸王殿下? 这都是些什么青史留名的惊天笔谈! 他们却不知,这一天更惊天的事儿,还在发生的过程当中。 陆归堂策马长街,待转出了主街之时,终于迎上了他心心念念的那顶花轿。 骏马嘶鸣,惊了抬轿子的轿夫,也同样惊了轿子上的少女。 轿夫和媒婆都不认得陆归堂,见到这番情景还以为是哪家的浪荡子弟无耻宵小冲撞冒犯,正待发作呵斥。 何氏不在,赵媒婆自然又开始装腔作势:“哪里来的无耻狂徒,竟然敢冲撞新人的花轿,你可知道这是城南康家的媳妇,顾元帅府的小姐!” 陆归堂高坐马上,对着那发飙的赵媒婆沉沉一笑:“有劳告知了。” 赵媒婆一愣,没想到这人会是这般态度。 刘婆子见状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只怕多说两句话会被陆归堂的马蹄踩踏在下。 云绦却已经惊喜出声了:“王爷?” 王……王爷?这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这纵马长街险些冲撞了顾家二小姐的浪荡子弟是王爷? 彼时街上人多,并不只赵媒婆和抬花轿的这一群人,还有不少百姓围下来驻足,听得云绦喊的“王爷”二字,忍不住心头颤了颤。 陆归堂并未耽搁,而是翻身下马,男子今日未着广袖锦袍,而是一身轻简骑装,袖口束了银甲,收尽平日一身懒意,更添几分凛凛风气。 他略过长街,无视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向了那顶花轿。 男子眉头一皱,干脆扯了轿帘。 布帛断开的声音在空中炸开,惊得人耳膜一阵伏彼。 花轿之中,顾谨沐晨阳一身,眸中亮色与男子交织而过,雪碎千山,纷繁一世。 看热闹的人有两拨,一拨是不知道轿子里的姑娘便是顾元帅府的二小姐的,另一拨是知道顾谨是谁的。 那拨不知道的便张了张下巴,竟没见过世间有这般气度的小姐呢,难怪咸王殿下会来抢亲。 那拨知道的心里也有念头:早该想到当日皇家秋猎会上名满汴梁的少女不会止息在这仲冬碎雪里。 …… 另一头,陆归堂倾身一展,将少女容姿挡在了身前,他欣然一笑:“谨谨,我来了。” 顾谨眸光闪了闪,她还以为陆归堂这两日没有消息是去接她的书信了呢,岂料他会这般堂而皇之策马长街,竟来拦了她的轿子! “你……” “别说话,我带你走,没带府卫,自己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陆归堂小心翼翼地替她解了缚手的绳索,待看到那触目猩红的时候不由心中一疼,呵出一口白气。 顾谨吸了口气,她本想问他不怕圣上责怪吗,不怕御史参奏吗,不怕百姓流言吗,他却只轻描淡写一句,便去拉了她的手。 男子掌心温热,暖了少女一天寒秋。 赵媒婆看着眼前一双男女,双腿竟忍不住颤颤,但念及她上至亲王下至百姓的引以为傲的事儿,竟不由得生出一股勇气来,便鼓足了勇气质问:“王,王爷,就算您是王爷,您也不能光天化日强抢人妻啊,这顾二小姐的夫家可正等着呢?” 陆归堂轻蔑一笑:“夫家?哪家的夫家?” 赵媒婆见他没生气,便不知道哪里生出更多的勇气来了,撇了撇嘴就答:“自然是洗马康家,城南的康大夫。” 陆归堂“哦”了一声,做出一副了然神色,笑道:“你说城南康家,本王自然知道,如今那康府门前,可热闹呢,你们若是喜欢看热闹,可以过去看看。” 这话在众人听来并没什么不妥之处,毕竟康大夫在汴梁城内的风评如何众人心里都有数,今日他纳妾,势必要请了亲朋好友在府上热闹一番,康府门前热闹有什么好稀奇的。 唯独顾谨被陆归堂拉着的手一动。 少女压低了声音附在他耳边说:“你把康家怎么了?” 若真是寻常的高朋满座,陆归堂方才说起来的时候绝不会是一副那样的表情。 果不其然,男子玩味一笑,道:“抄家。”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不是我把他们怎么了,是圣上把康家怎么了。” 第一百零一章 护她之人已有 - 庭堂燕 - 白露瑭 圣上…… 陆归堂说这话的时候并没避着人,人群里刘婆子转转眼珠子,一溜烟儿回了顾府。 给何氏报信去了。 陆归堂却也并没阻拦,今日之事,一定会闹得汴梁城上上下下人尽皆知,就是拦了也没用。 顾谨皱了皱眉,圣上下旨抄了康家,那这便不是小事。 康平父子贪污多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便没有人当众弹劾康家,没人弹劾,圣上便不会管这区区洗马如何。 顾谨吸了口气,似乎明白了陆归堂这两日的去处了,他早就不指望顾疆元的书信了,而是另辟蹊径,直接端了康家。 “你搞的鬼?” 少女的声音听来关切,她委实不愿意扯着他趟这趟浑水。 陆归堂耸了耸肩,面色无甚所谓,只道:“你先跟我回府,我让阿渊讲给你听。” 先前于户部搜罗康伯臣父子贪污的证据,又与吏部交涉弹劾之事的这些事儿都是商故渊在办,他并没有亲自插手。直到昨日早朝耽搁,他才又去了吏部尚书府,要来了那一封弹劾康平与康伯臣的奏报,于傍晚进了宫。 陆归堂说完这话,正牵了顾谨的手要走,却忽然一顿。 人群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陆归堂耳力好,听的比别人真切一些,刚要做出反应之时,眼前的百姓们却也已经听到了。 人群骤然散开,声起一片哗然,比他方才纵马之时的哗然声还要大一些。 还是那句话,大贞有矩:闹市纵马,若致人伤亡,可论死罪。 今日堂堂咸王殿下在汴梁城内闹事纵马救了顾家女还算不够,竟然还有人敢携马队来此? 这些人的胆子都要破天了不成? 天子脚下,若是随意携马队军队纵马游街,会被视为叛乱,除了袁常信和惠景和,无人敢有此权利。 今日咸王纵马或许还可视为纨绔放荡,不过两句呵斥。 如今这马蹄声阵阵,来人又是谁? 众人擦亮了眼睛去看。 只见一匹马队飞奔而来,路边积雪未曾消融干净,马蹄声逐渐清晰,踏在那尘土与积雪之间。溅起来的的不知是雪水还是泥水,马蹄踏雪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待那被激荡而起的尘泥消散殆尽之时,众人不由得眸光一闪。 顾谨亦心头一动。 这兄弟两人疯了吗?怎么陆归堂闹事在先,不成想陆承修这做大哥的,还要闹事在后吗? 马队最先,高坐之人,舒王——陆承修。 “皇兄?” 陆归堂和顾谨隐在人群里,却并没逃过陆承修的眼睛,他从开始就奔着顾谨来的,只是没想到陆归堂也在。 乍然听见这声皇兄,陆承修的脸上多了两分阴郁。 “四弟怎么在?” 陆归堂一笑,拉着顾谨走近,边走边道:“皇兄又怎么在?”这话说完,他抬眼打量了打量陆承修身后的铁骑,又道:“还带了这么多禁卫?” 陆承修身后足有近百人,在这不算宽广的长街上尤为惹眼。 那不是寻常的府卫,他们穿的是甲胄,马上有辔头,这是禁卫军的规制。 陆承修领着的,是袁常信的兵。 袁常信掌管宫城营房,职位虽然清闲,手中权力却大,足可以调动禁卫军。而袁常信依附宁国公府,宁国公府亲近舒王,这般想来如今陆承修调动了禁卫军倒也不算稀奇了。 看热闹的百姓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陆承修领了兵马,还以为是汴梁城出了什么大事。 陆归堂却知道,他这位皇兄前时伤重,真有事情要办圣上也不会交给他。 他领了兵马不为旁的,无非是为着顾谨。 兄弟二人相对而立,一人马上一人马下,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若非有阵风起,眼前太过惊人的景象大概要让百姓们大概要忘了,如今已是寒冬。 顾谨玉手一凝,抽离了陆归堂的掌心,不待陆归堂反应,她清音便起:“伤好利索了,能骑马了。” 话一出口,众人不由地一愣。 顾二小姐这是在同谁说话,良久,待看到高坐马上的的舒王殿下那张黑到极致的面容时,众人才不住一个恍然:顾二小姐说的是舒王殿下。 舒王前时遇刺,可谓闹得满城风雨,但是皇城脚下关于皇子的议论不敢太多,不过风生水起了几日便趋于沉寂。 但舒王受伤了,还在顾元帅府养的伤,这一点大家伙儿都是心知肚明的。 的确,当日陆承修雨夜遭遇刺杀,险些丢了性命,时至今日尚且不足一月,伤好利索了一说,恐怕不大妥当。 顾谨说了那话,便转身去拉了在一旁吓傻了的云绦的手,主仆二人相携而去。 她未看陆承修,也未看陆归堂,只在转身而过之时落下一身清寒,凉嗖了陆归堂的脖颈。 陆归堂顾不上与陆承修对话,转身上马追了过去。 陆承修呆立原地,握着缰绳的手开始微颤。 他自前时辞了顾家回了舒王府便日日不得安眠,顾谨那番话彻夜回想在他的耳边。 让他想起了他这半生: 圣上长子,却不得嫡出,幼时孱弱无人照拂,便自小学着稳重谨慎,行事做事从无半点逾矩,可仍旧不如他那嫡出的四弟自小便受尽万千宠爱。 他心中不平。 但他无计可施。 辞行顾府之后他曾入宫面圣,本以为此番重伤能够得到父皇稍稍一句关切之语。可那日圣上撑着才好一些的身体,手里拿着一封来自于湘北的奏报,脸上喜笑晏晏,只对那禀事的官员说:“甚好。” 陆承修不由一笑,扯得周身伤口又疼了起来。 他脑子里却只显过当日他第一次落在顾府的后院之时,瞥见的那一抹身影。 那是二十余载来,第一个肯不顾自身安危而护他于危难之中的人啊。 顾谨。 他将这名字深深刻入心里,直到今日他亲自登了袁常信的府邸,堪堪借来一队兵马,只想着也能护她一次,哪怕他将面对的是朝廷的责难。 可…… 可他来晚了,护她之人已有,他空借来一队兵马,空带着兵马驰骋长街,最终却看的她转身就走一幕。 第一百零二章 字懒 - 庭堂燕 - 白露瑭 再说那踏马去追佳人的咸王殿下陆归堂。 顾谨急于远离这片是非之地,几乎是拉着云绦一路小跑,陆归堂策马疾奔,终于在巷子里追上了她们主仆二人。 “跑那么快干嘛!” 陆归堂伸手拉了顾谨,转眼间少女已经被她揽在马背上。 云绦很尴尬。 顾谨皱了皱眉,面色并不愉快:“陆归堂,你放我下来。” 陆归堂在她耳边轻声一笑,男子的声音又覆上了懒意:“刚才为什么要跑。” 男子温热的气息就呵在顾谨耳边,她凝了会儿神,答了陆归堂的话:“不想看你们兄弟二人打机锋。” 还是为了她打机锋。 顾谨承认,她看见陆承修的那一刻自己的心有些慌乱,她曾经有过设想,陆承修的人生会不会因为自己的重生而发生些许的改变。 他会不会放下自己的权势,放弃宁国公府,也同样放下整座江山。 顾谨很了解他,明白陆承修眼里皇位第一,可今日他却不惜犯下大忌,私自借了袁常信的兵。 可纵然如此,顾谨仍然不愿意再上前船,她后悔过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愣神之际,陆归堂的声音传了过来,话却是对云绦说的。 “你先回咸王府去。” 顾谨皱了皱眉,喊住云绦:“不许去。” 陆归堂又揽了揽顾谨,笑:“快去。” 顾谨还要再拦,却被陆归堂打断了,他问:“不去咸王府,你们主仆还能去哪儿。” 回顾元帅府?还是去丞相府? 顾谨抬头看了看天色,方才长街上的闹剧并没有耽搁多少时候,如今天色还早,她不敢保证早朝是不是已经散了。就算早朝已经散了,卫丞相已经回了府,如今卫夫人和卫毓川远在润州,府上便没有女眷,顾谨贸然过去并不合适。 “去吧。” 云绦一愣,这才反应说话的人是顾谨,且这话正是对她自己说的。 云绦连忙点头,不由分说便往咸王府跑去,那地儿她很熟悉,不用人引路就能到。 目送着云绦出了巷子,顾谨又把目光转向了在自己耳朵边儿贴着的陆归堂:“你让云绦先走,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陆归堂满眼柔情地将脑袋往顾谨面前探了探,一双眸子里风韵流转,醉在了一丛青竹云里。 他笑了笑:“有。” 顾谨侧首:“什么?” 他答:“过几日顾元帅回朝,我去府上提亲。” 此时二人俱在马上,巷子里积雪未消融,路有些滑,也不知道是马蹄打了滑还是怎么的,只见陆归堂呲溜下了马,堪堪稳住身形,才算没摔了个跟头。 马上,少女一身红衫子,眸光却比寒雪还要冷些。 他竟然这么堂而皇之地就要打她的主意! 陆归堂站直身子,揉了揉自己被他捅了一胳膊肘的腰间,她下手不重,但那地儿就像是被毛虫蛰了一下,说疼也不疼,说痒也不痒,可就是觉得难受。 陆归堂不敢去看少女清眸,只哼哼出声:“不知道你妹妹爱不爱打人,要不还是提三小姐的亲吧。” 顾谨没理他,直到这人素日里没个正经,她转回头,勒勒马缰踏马走了,甩给陆归堂一个马屁股。 陆归堂怔了怔,他险些忘了顾谨是会骑马的,不只会骑马,还曾经以一己之力赢了秋猎会! 但…… “喂!”陆归堂连忙拔腿追了上去,“你不认路啊,往那边走要出城了!” 陆归堂邪魅一笑,在拉到马疆的那一刻又不要脸的越上了马背,只是这一次他没敢再说话,生怕顾谨再将他揍下去。 二人共乘一骑,在陆归堂的引路下往咸王府而去。 顾谨不知道陆归堂引着她走的是哪条路,只觉得弯弯绕绕穿过了不少巷子,眼见得日头高涨,似乎也耽搁了不少时辰,最后竟然在咸王府门口追上了早就先行一步的云绦。 顾谨回身看了看在自己身后的陆归堂,一脸怨怼:“你故意绕路来的?” 若非是故意绕了远路,怎么云绦这用腿走路的都到了,他们这骑马的才到。 陆归堂笑笑,并没有要答顾谨话的意思,他翻身下马,自生威风凛凛。 他伸手向马上少女,少女敛了敛神色,将玉手往那虎腕上微微一搭,亦下了马。 面前,是屹立于皇城华贵处的咸王府。 一座府邸不知道沐了多少年的风雨,在这汴梁城内兀自兴盛不衰。 不知这宅子的上一个主人是谁,但想必不会是个寻常人,只因这座府邸,异常华贵。 华漆大门上整整齐齐码着六十三颗浮沤钉,顺着门往上看,是一块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咸王府。 “这是你自己写的?” 顾谨指着那匾额问陆归堂,小丫头云绦也规规矩矩地退到了自家小姐身后。 陆归堂没想到顾谨会对这匾额感兴趣,本来已经迈步上了台阶,听见顾谨的话又默默退了回来,同她一起看那匾额。 三个大字虽然是用金漆描成的,但那原书却是他在纸上写就,而后着人临摹下来刻到匾额上的,的确是他自己写的。 陆归堂笑了笑,问顾谨:“怎么看出来的。” 顾谨挑眉,她在丞相府见过“齐眉轩”三个大字,那是卫丞相亲笔所书,字如其人,那三个字虽然极尽书写了二人举案齐眉之愿,却仍旧可以透过那字看出写字的人浓烈的古板。 咸王府门口的匾额不同于齐眉轩内院之所,原该中规中矩,但这字却写的……顾谨想起来一句不知出处的诗:笔墨写春秋,挥毫斥方遒。行云流水间,泼墨如洒酒。 她看着眼前这懒散的三个大字,忍不住摇了摇头,字虽然写的豪放洒脱,笔法回环间却可以看到浓烈的懒意,字都睡到春风里了。 这下子她相信了陆归堂之前所说的“本王生性散漫”之言了。 陆归堂笑着看她思索的神情,也便没有再问,她的心思,他已然能够摸索出不少了。 “我们进去吧。” 男子轻声开口,又顺便扯了扯顾谨的衣袖。 第一百零三章 抄家之祸 - 庭堂燕 - 白露瑭 咸王府里,陌上寒阳暖融一冬,庭前喃燕繁荣一岁。 咸王府的内景比之那恢宏的外相便显得雅致了不少。如今已经是仲冬寒月,咸王府里却入眼树木葱郁,寒梅未绽,枝头却凝了霜雪,乍然看见好似一树矮梨。梅枝之后,是一片青竹,兀自添了庭院的青气。 顾谨正要往厅里走,却迎面碰上一个人来。 一双温玉醉了酒样的眸子,配一把四季不离手的折扇。 顾谨交手微微一礼。 商故渊连忙拾下台阶,却不敢扶她,只连声道:“可使不得可使不得,不然殿下要杀了我。” 顾谨一愣,侧首一看,正看陆归堂一副“你知道就好”的表情。 她心里一个白眼,竟于此人无计可施。 三人顺势进了屋。 不知是不是商故渊有心,早已经在暖阁里备下了暖碳。 外头天寒地冻,屋里温暖如春。 顾谨落座,当先便问起了她心中一直关切的一件事: “康府抄家之事是商小公子暗中操纵?” 商故渊笑着的嘴角一滞,却把目光转向了陆归堂,待看见陆归堂那副“此事与我无关”的表情时,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他冲顾谨讪讪一笑:“是,是。” 顾谨挑了挑眉,想听听事情的前因后果。 大贞饱受外患侵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朔北那不断闹腾北疆的圭氏部落之上,便没有几人将眼光放在朝堂之上。 近几年圣上虽然有心安天下,却到底有些力不从心,朝廷从内部开始发生了腐朽。 这也不能怪圣上。 大贞建国两百余年,实行的一直是门阀取士制度,家长荣耀就能繁荣千秋万代,或许这一家的先祖的确是有能之士,但是再延续几代,也委实难以预料子孙如何。 哪怕真有几个出挑的,也被能耗大的家族荫蔽养成了偷奸耍滑,油嘴滑舌之辈。 这康平与康伯臣父子便是典型的骄奢淫逸而人,康平在任时虽是个文官,却收了不少人家打点的银钱,也不知人帮忙买通了多少人的仕途之路,幸而这人不在户部任职,否则国库都要被他搬空了。 他的儿子康伯臣颇有能干,受到了宁国公的赏识,其后便被提拔为洗马一职,官虽不大,却是福气满门的气象。 康家一日比一日贪了。 要是他们就此消消停停的,每日只贪少些银钱,不惹到圣上的眼皮子底下,此事也不会闹起来,可偏偏这康平,打上了顾谨的主意。 又或者说顾谨那个嫡母何氏找到了康平身上。 也算是他们康家倒霉。 商故渊之父从前在户部任职,虽然如今升任了盐务总督,但商家和户部到底是有些关系,户部是什么地方,银子进去又出去的地方。 以商故渊的人脉,想要从户部查出康平父子贪污受贿的证据,比让他寻梧桐木要来的容易的多。 但查虽然容易,查起来却有些麻烦,商故渊在户部呆了几天几夜,最终带着一摞账簿出了户部。 那几本账簿加起来,足足有百多万两雪花银,比他们父子的年纪加起来还要多! 商故渊拿着这些账簿去寻了吏部尚书,那人颇为忠厚老实,看见来人是商家小公子,便晓得此事是咸王的受益,未敢耽搁,便赶忙写下了弹劾康平与康伯臣的奏疏。 谁知次日一早下了雪,圣上取消了早朝。 话到这里,陆归堂听的兴致恹恹,托着腮懒笑:“若是昨日早朝顺利,今日便不会有这场闹剧了。” 他指的是顾谨出阁,他不得已露面截下她的事儿。 顾谨一直未曾言语,听见陆归堂这话却皱了皱眉,开口有关切之意:“圣上说过皇子不得干政,你插手此事不说,还亲手将奏疏交到了圣上手里,事后追究起来,恐怕要担责任。” 陆归堂托着下巴的手一动,竟不由得怔了一会儿,商故渊见他如此,连忙放下扇子摆了摆手,解释:“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陆归堂轻笑:“你又没见过她,怎么会是你说的。她的脑子,我总忘了。”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商故渊没有听明白,还兀自琢磨着,却听陆归堂又问了顾谨:“你是怎么知道我进宫了。” 顾谨笑笑,伸手接过进来的丫鬟递过来的热茶喝了口,这才开口解了他们二人的疑虑:“你昨儿晚上没去爬屋顶。”这话出口,陆归堂的脸色不由一黑,却并没有打断顾谨,只听她继续说:“这等要紧的时候,你却沉得住气了,不太寻常。我起先是以为你出城去寻我父亲了,并不知道你还留了惩治康家的一手,若我早知道,也早就猜出来你昨夜进宫去了。” 商故渊温眉挑了挑,同样拿了茶盏抿一口,忽然觉得有意思极了,听这顾家二小姐说话有意思极了。 商故渊喝完茶,顺带咂了咂嘴,才又问:“那顾小姐又是怎么猜出来的呢?” 顾谨笑了笑,续道:“今日我家主母着急,将我送上花轿的时候不过辰时吧,那时候早朝还没下呢,刑部的人却已经在抄康府的家了,思来有违常理。” 这话说得不错,若是吏部尚书弹劾康伯臣的奏疏是在早朝上递上去的,圣上要与朝堂上的官员商议,又要下旨抄家,待刑部的官员领了命去城南康府的时候,恐怕早就到了晌午了。 顾谨和陆归堂骑马回来的时候远远瞥见了康府所在,门前只剩下一片狼藉了,可见长街之上陆归堂所言的康府正在被抄家之言不虚。 商故渊听完这话才终于拢了拢折扇,了然了。 原以为陆归堂昨夜未去是因为顾疆元的书信,今日得见他并未出城,那只能是为了弹劾康伯臣父子的事儿了。 大贞内廷五更一点开宫门,未时二刻闭宫门,顾谨与宫闱中待过,这些规矩她颇为明晰。 唯有他昨日下午进宫面圣,才有可能耽搁在宫里,未能在未时二刻之前出宫,才致使他昨日夜里错过了探望顾谨的大好机会。这是顾谨思前想后,所得到的唯一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一百零四章 事情闹大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啪——” 商故渊折扇猛地一合,他总算明白了为何陆归堂宁肯插手朝政也不让顾谨嫁入康家了。 这样才慧的女子,别说嫁给康家,嫁给谁都算是埋没了这个人才。 她若不是女儿身,真应该由她来做咸王府上的幕僚,如此一来自己或许还可以得个清闲。 这时候,陆归堂却已经沉沉地笑出了声。 男子起身,暖室里掀出来一迭迷醉,他嘱咐:“阿渊,你同谨谨在这儿,我出去一趟。” 纵然“谨谨”二字将顾谨叫的浑身不自在,但正事当前,她也没顾上同他计较,只为陆归堂所说的他要出去一趟。 少女紧跟着从椅子上离身,再一次摸透了男子的心思,她问:“你要进宫吗?” 她与陆归堂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又在这暖阁里同商故渊说了会子话,如果不出意外,此时咸王与舒王冲撞人家花轿的事儿应该已经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了。 今圣统共就这么两个儿子,小儿子闹事纵马扯了人家花轿的帘子,还将顾谨带进了府里。大儿子私自调兵,有违朝廷规制,说不好听了可论大不敬之罪。 顾谨心里隐隐传来些担忧,总觉得圣上那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龙体恐怕又要被气坏了。 陆归堂听见顾谨的关切,温和笑了笑:“放心,顶多小惩,不会大戒的。” 正待迈步出门,却忽然听见外头有急匆匆地脚步过来。 是守门的小厮,语气颇为急切:“王爷,相爷来了。” 屋里三人听见这话不由地对视一看,心里都觉得有些意外,卫丞相廉洁自好,颇为注意党政之争,任丞相来少有因私事踏足他人府邸的时候,更不用提这众矢之的咸王府。 直到陆归堂亲自出门,去将卫丞相请了进来。 来人朝服未换,官帽未除,显得有些匆忙。 顾谨和商故渊在内一同见礼,卫丞相连忙上前虚虚扶了顾谨一把,这人性子木讷,话到嘴边儿竟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直在屋里踱了两步才问顾谨:“这么大的事儿,二怎么不同老夫说一声。” 他同卫夫人皆唤顾谨顾二。 一句话,几人心里微微一沉,此事果然闹大了,恐怕如今在汴梁城里已经是人尽皆知。 顾谨敛了神色,诺然:“原不想将相爷扯进来,终归卫夫人不在,相爷若插手,会惹人非议。” 话说完,顾谨颇有歉意,她没把卫丞相扯进来,却把陆归堂和陆承修扯进来了。 “卫相,先坐。”陆归堂开口,请了卫丞相落座。 几人随即坐下。 陆归堂搓搓手指,思索道:“见卫相来的匆忙,不知可是早间长街上的事儿有人奏给父皇了?” 陆归堂问这话的时候,卫丞相正抿了一口茶水润嗓子,他闻言几乎是将那茶盏往桌子上一摔,语气愤然不平:“若是单说给圣上知道也就罢了,偏偏这事儿直接报到了早朝上,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然后呢?满朝文武可有揪住此事不放?”提问的人是商故渊,他为人事故圆滑,于人打交道上自有一番见解。 此时可大可小,于当今顾疆元即将率兵回朝之际是件小事,可要是被那些言官们抓住不放,拿出礼仪仁孝来论说的话,就会是一件大事了。 卫丞相闻言叹了口气:“文武百官倒是没有揪住不放,可有一人却揪住不放了。” 商故渊折扇一滞:“是谁?” 圣上都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事儿,居然还会有人揪住不放,莫不是那些个言官吧? 卫丞相正要开口答他,却呼听顾谨开了口:“是……宁国公。” 几人一怔,他们都知晓顾谨有异于常人的才智,却仍旧好奇她是怎么知道那人是谁。 顾谨歉首,再次展开了自己的分析:“原因有三,一则相爷乃是百官之首,除了圣上,满朝文武都该以相爷为领头人,这人却背道而行,只有可能是如今手揽朝政的宁国公。” 宁国公如今掌了监国之事,权力实则压过了卫丞相,这是理由之一。 却还有之二:“今日长街滋生事端,我虽然是祸起根源,但惹是生非的却是咸王与舒王两位殿下,若是有人要揪住此事不肯松口,定然要两位王爷一同承担罪责。但……舒王前时重伤,事分轻重缓急,圣上对他的责备不会太重,咸王反而会落下个带头生事的罪衔。朝堂之上站舒王的,以宁国公为首。” 顾谨说完顿了顿,给他们三人消化的时间,也给自己留了片刻喘气的空隙,继而又说第三个理由:“第三个理由更简单一些,今日舒王借的是谁的兵?” 陆归堂敲了敲椅背,答:“袁常信的兵。” 顾谨点头,又道:“袁常信,攀附的是宁国公府,宁国公如今有监国之权,可下调动兵马之令,大可以说是自己下令让袁常信将那百人交给舒王带的,如此袁常信不过是奉命行事,陆承修也并没有带兵冲撞花轿,不过带了个马队而已。” 说白了,事情闹大了圣上会顾及陆承修的身子不对他施以重罚,反而会在宁国公的伪证之下干脆不罚舒王。如此一来,全部罪责都会落在陆归堂头上,圣上若是责罚陆归堂,这便是宁国公想要看到的结果。 听完这一番梳理,卫丞相忍不住叹了口气,果然精彩。 可……就算知道那朝堂上揪住今日事情不肯松手的人是宁国公又如何,陆归堂还是要受责罚。 他是习武之人,若是请个罪挨个打倒没什么,难办的是如今大储未定,若是事情真的像顾谨方才的那一番分析发展,圣上重罚陆归堂而轻责陆承修的话,会让天下人产生猜测,猜测圣上是不是偏心舒王,以至于要将大储之位传给长子。 方才陆归堂而满脸淡然想要进宫请罪,如今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反而不敢去了。 若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跳进了宁国公亲手给他挖的坑,岂不是太吃亏了吗。 第一百零五章 定州乱 - 庭堂燕 - 白露瑭 暖室里一时寂静,陆归堂摸摸下巴,一时竟然没了主意。 卫丞相拢了拢衣袖,皱眉道:“如今看来,恐怕殿下非要挨这一顿责备不可了。” 虽丞相府同舒王府有婚约,但卫丞相为人刚正,上次陆归堂与顾谨帮了他一次,如今他来咸王府,实则是为了还这份情分。 天近正午,日头高起,阳辉透过窗隙打落在屋里。 顾谨睫毛闪闪,声不离寒:“其实,也并不是无计可施。” 一句话,引得屋里三个男人眸光一亮,先沉不住气的竟是那温润公子商故渊。 “顾小姐可是有什么办法吗?” 商故渊与陆归堂私交甚好,论起关切,他可称第一。 顾谨叹了口气,眸子坚定:“有。” 陆归堂坐的离顾谨最近,一侧首,正好能看见身侧少女一双映着晨晖的眸子。 他心里一亮,忽然明白那就是希望。 只见少女抿了抿唇,大有踌躇之意。 今日陆归堂舍身救她,她心中颇为动容,要她看着陆归堂因此获罪,她做不到。 但她心中之计关系重大,少女仔细思索了一番才慎重开口。 “王爷前时说过,我父兄与北疆兵马,到了哪儿了?” 陆归堂一愣,想起来他攀着顾谨屋顶的那个夜晚说过的话。 “顾元帅所率领的大军,在定州耽搁下了。” 定州!那地方于陆归堂无益,那地方上的人却是他的亲舅舅。 顾谨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了这一句话便已经能让他猜测到此计策与国舅有关,便点了点头开口:“不错,外戚强权,历朝历代做皇帝的都颇为忌惮。” 当今国舅一家战功赫赫,陆归堂的外祖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的亲舅舅李昌平却是如今声名显赫的国舅,如今正带兵于定州行剿匪事,只要皇后一日稳坐中宫,李昌平的权势便一日大若滔天。 顾谨不曾见过今圣,更没有见过国舅李昌平,她突发此言,全然因她的计较。 但今圣忌惮国舅李昌平的权力却是毋庸置疑的,如今顾疆元领十万大军在朔北,拨给李昌平平内乱用的人马也有五万人,但这五万人圣上收不回来,留在定州又是个隐患。 不知今圣日夜难以安眠的原因里会不会有这一点。 卫丞相听见顾谨与陆归堂论起国舅,不由地皱了皱眉头,言有忧意:“可若是削弱国舅的兵权来解咸王殿下的燃眉之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殿下身后若是没了国舅这五万兵力,难保宁国公会如何。” 二龙夺嫡的场面素来惊心动魄,陆承修与陆归堂面和心不和也算人尽皆知,如今宁国公掌朝政,陆归堂是凭借着自己嫡子身份和外戚的势力才得以与陆承修抗衡,若没了兵权,岂不是平白无故给人可乘之机? 卫丞相的担忧,不无道理。 却听顾谨出声,否了此话:“若行此事,我也是不愿意的。” 话一出口,卫丞相和商故渊不由一噎,唯独陆归堂沉沉笑出了声。 他就知道,未听顾谨将计策说完还是不要打断为妙,更不要对她的启语妄下断论。 这一刻,他想起来那个初雪的夜晚,少女在寒室里自行搬了一把椅子,她一身素色长裙在夜色里凝了霜雪,就如同她一副寒眸,自有天成之韵。 那一夜,少女述她平生之志,惊了他一颗处变不惊二十余载的心。 他就知道,能够说得出“人人可见庭堂燕,不悔生于大贞国”的人是不会以削国舅兵权之事来保他这个做外甥的。 顾谨眼刀一抛,落在了他身上,冷声问:“你笑什么?” 陆归堂抬起手掩了掩下巴,顺便遮了自己嘴角的笑意。 他偏了偏头,只掩着下巴问顾谨:“这不是急于听听您这位女军师的妙计吗,已然是迫不及待了。” 顾谨抿唇,没他这般轻松,只叹了口气:“王爷当日说的是我父兄班师回朝的路上耽搁在了定州,可为何书信竟然也不通?” 陆归堂眉头一凝,为何书信也不通? 定州匪患不平有多年,国舅一直带兵守在那儿,一则是为了尽快行剿匪事,二来也是为了避免定州的匪患闹到北疆去,毕竟定州偏西北一点儿便是北疆,这般想来,顾疆元班师回朝,定州便是必经之路。 若是定州安稳无事,顾疆元会率兵逗留定州吗? 静默一刻的功夫,商故渊听出了门道,喃喃道:“莫非?” 顾谨拢了拢衣袖,看见商故渊的神色便知道他猜对了,她点头:“没错,朔北平了,定州却乱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唯有一城乱的时候,才会令陆归堂代顾谨发的那封书信如同泥沉大海,久不见回音。 卫丞相听完这一番分析,忍不住吸了口气,屋里分明带了三春暖意,他却觉得心微微寒。 此人看重百姓与民生,定州闹起来了,必定又有一番生灵涂炭。 而这,也正是顾谨方才多番顾虑的原因。 匪患恒生,不是好事,也并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局面,之前陆归堂说起顾疆元逗留定州之时她便隐隐觉得不妥,直到今日细心分析,才算是下定了结论。 有人心里装了百姓,便也有人没装,那堂上坐着的玉面小公子商故渊便满意的笑了笑:“如此一来定州正值用人之际,要行平匪之事非国舅爷不可,圣上要安稳定州便要褒赏国舅,没道理那头儿给李家甜枣吃,这头儿却责打他的外甥。殿下,你逃过一劫了。” 陆归堂松了口气,是啊,他逃过一劫了,可那定州苍生又该怎么办。 顾谨放下手中茶盏,不由地放缓了声音:“想必王爷有法子能够探听到定州的消息吧。” 陆归堂点了点头,将声音放大了些,冲着窗外说:“去办。” 窗户外头,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国舅在定州多年不会不联系陆归堂,更何况当年国舅离朝之时陆归堂已经不小了,咸王府的暗卫明白如何与李昌平麾下的斥侯通信,要探查清楚定州境况易如反掌。 之前得知顾疆元父子耽搁在了定州的消息也是那么来的。 第一百零六章 秋霜少女又回来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暗卫领命而去以后卫丞相便起身告辞,时近正午,他得早些回去了,更遑论咸王府这是非之地他本就不该来的。 临行时卫丞相又嘱咐顾谨:“顾二,你就先在咸王府歇歇,待我们探听到你父何时回朝再说。” 顾府里头何氏虎视眈眈的等着顾谨回去,而卫毓川和卫夫人不在汴梁,卫丞相没有理由请顾谨去丞相府,纵然她在咸王府小住也很不应该,但此事已经闹大了,留下和离开也没什么分别。 还不如就住在咸王府里安稳些。 顾谨明白卫丞相的担忧,便应下此事,三人一同送卫丞相出了府。 中午的太阳炽热,但到底是在冬天,任如何明媚也暖不了人间寒冬。 离用午膳还有些时候,陆归堂如今不着急进宫,便吩咐了厨房做些丰盛些的饭菜,说是为了留商小公子在府上用膳。 管厨房的管事抿了抿唇下去,心里却笑陆归堂这假的不像话的理由。 商家小公子日日都赖在府上,殿下哪一回用好饭菜招待过了,如今是为了招待谁,他们心里也都清楚,只是没人敢说。 卫丞相一去几人便闲了下来,顾谨在陆归堂的建议下随府上的丫鬟去后头更衣,咸王府里没有女眷,顾谨没想过这后院竟洁净如新。 院子里的积雪全都扫干净了,唯有庭院里枝丫上还可见些素白,冬日里不好分辨是些什么树,但顾谨还是能认出来一些唐槐,想必春日开了花会很好看。 几人又往前走,便转过了长庭,入了水榭,顾谨抬眼一看,这地儿也是陆归堂那手懒字题的匾额,叫做——菊谢园。 她心头一动,脚步也不由地放缓了些。 带路的小丫鬟年纪不大,却瞧着颇为机灵,见顾谨打量后院陈设,便为她解释:“顾小姐看府上陈设还算不错吧,那是因为殿下颇为看重洁净,前院一向是干干净净的,只是这后院却是从月前才开始收拾的,当时奴婢们还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想来原是为了迎姑娘。” 顾谨听见这话禁不住耳珠泛了红粉,她心里明白定然是陆归堂又在府上乱说话了,却不知如何搪塞这小丫鬟,只道:“你家王爷快要娶亲了,哪里是为了我,是为了新妇吧。” 小丫鬟一“呀”,连忙低头回话,却不觉嘴角勾了勾,笑道:“殿下说过了,您就是未来的新妇。” 这等话陆归堂是不会亲口说给一个府上的小丫鬟听的,顾谨正要反驳,却听人家小丫鬟又补了一句:“您可别不信奴婢说的话,这可是商小公子前两日亲自来嘱咐奴婢们的,还说这话是殿下亲口说的呢。” 顾谨与身后随性的云绦对视一眼,默默将一口老血咽了回去。 …… 咸王府的地界儿物华天宝,王府后山上有泉水,府里的水全是从山上引的泉水,而非寻常人家坐吃井水。 小丫鬟领顾谨主仆去的院子里有一小方浴池,已经放好了温水,水气氤氲,迷蒙人世。 小丫鬟关门退了出去,顾谨便在云绦的服侍下入了水,水温正好,她连日忍饥挨饿,已然许久没有泡过一个这么舒适的澡了。这一来便不由地多待了会儿,直等水温消了才又唤了那小丫鬟进来。 小丫鬟进来的时候,云绦正服侍顾谨穿中衣,待看到那小丫鬟手里头端着的托盘时,主仆二人不由地相视一看。 “这是……”顾谨指着那托盘上的衣裳问。 小丫鬟欠欠首,笑道:“府上没有女眷,奴婢们的衣裳有违规制,不敢呈给顾小姐,这是殿下特意吩咐了奴婢去找的。是从前三公主来时带的随身衣衫,是新的,特意拿来给小姐。” 顾谨伸手去抚那衣衫,质地虽然上乘,但式样却是寻常官眷的衣裳,顾谨不由地想起了三公主这个人。 上一次她随卫毓川母女入宫之时发觉自己对于如今的后宫不够了解,回去以后便又问过了卫毓川。 今圣与李皇后统共有三位子女,咸王陆归堂排在最幺,上头还有两位公主,便是二公主和三公主,二公主早已经出阁,嫁的人是当时的榜眼,只是后来外放做官,二公主便也跟着一同赴任去了。 三公主年纪比陆归堂大,却至今未曾出阁,听说是个颇为骄纵的女子,时常从宫里头溜出来玩,落脚之处便是咸王府,也自然免不了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上街逛逛,如此一来这儿有三公主的寻常衣衫倒是不足为奇了。 这份好意,顾谨没有拒绝,她穿的是嫁衣,且是自己不喜欢的嫁衣,这衣裳送来的颇为及时。 只是那衣衫还是贵重了些,顾谨便除去了云肩、飘带和压襟等物,只穿了那衣裙。 白橡色的上襦配柳染色的下裳,是衬她的颜色,云绦边替顾谨挽着头发边一个劲儿的笑,总觉得咸王殿下太知她家小姐了,连挑一件阿姊的衣裳都挑的这样合适。 素妆挽就,顾谨瞧着镜中人那眉眼,心里畅快了些。 那引路的小丫鬟却在后头看的待了,心里头把她们家主子的眼光称赞了千遍万遍。 顾家小姐生的真美,却又不是一般小姐的美,是……是她一个小丫鬟穷尽毕生学问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词儿来形容的容貌。 这番心思,顾谨并未察觉。 收拾好之后顾谨主仆便又由这小丫鬟引着,回了前院。 如今已经是用膳的时候,陆归堂和商故渊在等着她。 但当顾谨掀了门帘看见暖室里的景象时,却不由地愣了愣,而后快步上前。 桌子上佳肴未动,桌子前头陆归堂和商故渊一脸严肃的坐着,他们面前,暗卫正在禀事。 “已经探查到了?” 陆归堂听见是顾谨来了,便摆了摆手先让暗卫下去,而后请顾谨落了座。 男子懒懒一笑,自然没想着瞒她什么,只是说的话却让顾谨有些意外: “定州还没有消息,他方才来回禀的是宫里的事。”顿了顿,他又道:“皇兄进宫了。” 第一百零七章 暗卫很难过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日早朝才下,文武百官还没从重华殿里退出来,舒王陆承修便进了宫。 宁国公与他迎面碰上,当机立断问明了事情的始末,二人将圣上阻拦在了重华殿里,又把刚要出宫的文武百官们叫了回来。 唯独卫丞相急着要给陆归堂报信儿,错过了这场再开的早朝。 圣上看到那做出荒唐行为的长子便忍不住想要动怒,陆承修本要请罪,却听宁国公说其中细节还有另一番不为人知的一面。 朝堂之上宁国公慷慨陈词,力护陆承修,声称是宁国公自己担心今日刑部去抄查康府的人办事不利,又担心康府财大气粗会冒犯了圣上的旨意,这才特意令袁常信借了兵马给陆承修去查看的,谁知走到半路遇上了顾家二小姐的花轿和花轿旁的咸王陆归堂,这才让人生了误会。 宁国公总揽朝政大权,是可以调度麾下兵力的。 文武百官都在早朝之上,只有舒王和咸王两位殿下在宫外,宁国公将查问康府的事儿交给了陆承修,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反倒成了陆承修不顾身上有伤协助刑部查抄康府,却在半路上遭到咸王抢亲,这才耽搁了朝政大事。 当时重华殿里的情形和宁国公那番话究竟如何并不得而知,陆归堂的暗卫们多番打听,只探听到了这么些内容。 但仅仅如此,却也足以让边上坐着的商故渊连连称奇了,那宁国公的嘴皮子就是那样利索,利索到瞬息之间就能够将事情本末倒置黑白颠倒,文武百官的胆子也是那样胆小,胆小到真想面前不敢多说一句话。 更奇的是,事情的发展居然果真如同顾谨推测的一样。 饭菜没用几口,陆归堂便放下了筷子,亲自起身去唤门外的小厮,问:“宫里还没有来人吗?” 那小厮“昂”了一声,不明白陆归堂话里的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宫里头要来人。 顾谨和商故渊也齐齐放了筷子,小厮听不懂,但他们听得懂。 圣上不是傻子,宁国公的话是真是假他心中自有论断,但文武百官也不是傻子,朝政大权在谁手上他们心里看的明白。 顾疆元率军回朝在即,湘北水患功臣回朝也在即,没人愿意多事,圣上摆了摆手,摒退了陆承修,意思就是告知文武百官和天下人:宁国公的说辞,朕信了。 如此一来,闹市纵马阻拦人家花轿的罪名就全都落在了陆归堂身上。 午膳的时辰过了,若是不出意外,宫里面该来人传陆归堂进宫问话了。 陆归堂正摆了摆手,想要让小厮退下去,却见远处行来一人,正是咸王府的门房。 他心中一沉,便隐约猜到了来人所为何事。 那门房行色匆匆,见了陆归堂便打扣行礼:“殿下,宫里的傅内监来了。” 顾谨在暖阁听见这话微微一怔,隐约想起来多日之前她与陆归堂在勤政殿门口遇见过的那个稚嫩的小太监。 商故渊起身冲着顾谨拢了拢袖子:“顾小姐,宫中来人,不若你避一避。” 顾谨点头,便起身转到了屏风后头,宫中若是要追究陆归堂的责任,恐怕顾谨也会被一同问责,只因她是顾疆元的女儿,这事儿一定会被压下去,只是这来人傅内监还是不见的好。 顾谨躲好以后,陆归堂便吩咐门房请人进来。 小内监模样如昨,依旧是稚嫩的脸孔上带着几分精明,见了陆归堂便行了个礼,道:“奴才给咸王殿下请安了,圣上有旨,即刻召殿下入宫,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陆归堂沉吟一声,道:“知道了。” 商故渊上前两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且去拖延一会儿时间,待暗卫回来了,我亲自进宫将结果交到你手上。” 陆归堂抿唇,如今看来,那暗卫的速度倒是成了他唯一的指望了。 此刻他有些后悔,平日里让那几个暗卫过得太清闲了些,如今用起来反而觉得有些不靠谱。 陆归堂披了斗篷迈步出了暖阁,忍不住夸赞了商故渊一句:“若是我将府上暗卫的俸禄提个几成,你有没有兴趣改幕僚为暗卫?” 商故渊玉脸一黑。 汴梁城外的官道上,正策马奔驰的暗卫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知为何,只隐约觉得自己的差事恐怕是做不长久了。 就方才,他带着陆归堂的密信直奔汴梁城外的消息据点,那里有国舅李昌平留给陆归堂的用来及时联络的人马。 那地儿是个小茶馆,平日里与定州的探子通着消息,再将消息报与咸王府。这些年来定州虽然一直不安稳,但陆归堂却也不甚关心,他与国舅联络可以写家书,用不着这家茶馆。 却不想不过几日之内,咸王府的暗卫却往来此地两次了,一次是为着顾谨托陆归堂写给顾疆元的那封书信之事,另一则便是今日。 暗卫到的时候茶馆里头一团混乱,那茶馆掌柜正着急忙昏地在纸上书写,两个跑堂身上有伤,看着很不太平。 这场面把暗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咸王府与国舅联络的第儿被人给发现了,待查清了情况才发现是这茶馆里的探子自己乱了。 暗卫将自己腰间的长刀往茶馆桌子上一扔,面色冷到了极点,“怎么回事?” 为何今日茶馆之中没有茶客,为何两个伙计身上有伤。 这位咸王府暗卫的脾气不是太好,素来只听主上命令办事,今日到了茶馆却与他平日里接头的场景不同,这让涉世未深的暗卫心里很是郁闷。 那掌柜与咸王府的暗卫多有来往,待看清了这不速之客的面容之时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将方才奋笔疾书写就的纸张拿给了暗卫看,并嘱咐:“事态紧急,务必火速呈给殿下知晓。” 那纸上的消息,是他手底下的探子刚从定州带回来的,定州匪祸横生,他们险些回不来。 暗卫将手里的字条展开一看,一颗心顿时一慌。 纸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定州匪乱,国舅重伤。 第一百零八章 定州有多乱? - 庭堂燕 - 白露瑭 时间要往前溯几天。 顾疆元力破圭氏部落之后,奉圣旨率一万军马凯旋回朝之日。 朔北比汴梁要冷一些,然将士们心中欢喜,留守北疆的感慨圭氏退败之惨象,回朝受封的心念故土之安康。 人人心里热血翻涌,故而觉不出朔北之寒,启程这一日天下了小雪,似絮柳纷飞,让人禁不住想起来“柳”同“留”之意。 边关安稳了,顾元帅这一走,回去享受的是高官厚禄,是汴梁城里的安生日子,再不用面对这朔北的苦寒之地,几个跟着顾疆元多年的将领心有戚戚,竟生了不舍之意。 顾疆元拍拍赵羲得的肩膀,笑道:“羲得啊,本帅走了,这北疆万民就换你来守护了。” 此人乃是北疆军中的左卫将军,顾疆元一走,军中便以此人为尊。他是朔北人,家就在北疆之内,母女妻儿就在自己身边,回朝受封无他而言多此一举,便就在了北疆。 赵羲得笑笑,抱拳道:“末将与北疆万民都等着元帅回来。” 顾疆元摆摆手,策马而去,远远地落下一句:“回来做什么,战乱的时候军中才用得上元帅,你还是盼着我别回来的好。” 顾疆元率大军日夜兼程,连行千里,却在抵达定州的那一日慢下了脚步。 定州是座古城,西北临北疆,东南临汴梁,原本是一处山清水秀土沃民丰之佳地,之所以后来成了古城,是因为前朝皇帝发迹于此地。 而后前朝颓靡,大贞高祖取而代之,迁都汴梁,改国号为贞,这才有了后来的开创盛世。 那时候定州境内有前朝古迹,本是一处好地方,但毕竟偏向北方了些,不若汴梁城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高祖迁都之后本属意将定州该做行宫之用,待天气酷热之时还可以用作皇家避暑园林。 本来定州的行宫已经在修葺了,却没想到中间冒出来一帮山匪,搅扰了行宫修葺的进程。高祖大怒,派人前去剿匪,这才知道那所谓的山匪实则是前朝余孽,自此以后长达百余年的匪祸之乱便开始了。 人家说自古英雄出乱世,当年前朝皇帝发迹于定州,大贞高祖又在定州始创了大贞朝廷,这帮前朝遗留下来的山匪们便觉得定州是一块风水宝地,占山为王,强取豪夺,多年来定州百姓饱受其乱,逃的逃死的死,如今堪堪维持的不过就是一帮老弱妇孺。 国舅李昌平行剿匪之事已有几年,奈何这帮山匪狡猾至极,要么混做平头百姓,要么深居山林不被察觉,总归剿匪的年岁越来越长,山上的山匪反倒是越来越多。 定州自古出山匪,险些成了戏言。 这日顾疆元率军抵达定州城下的时候却发现无人来接,定州城门不仅无人驻守,还乱做了一团,百姓们拖家带口逃窜而出,整座古城似乎成了一座荒城。 顾疆元勒马城下,皱了皱眉,只问:“出什么事了?” 为何好好一座城池无人看守,国舅李昌平呢? 当此时,那逃窜出来的百姓慌忙之间撞上了他们的军队,一帮人跪地求大王饶。 顾疆元侧了侧首,一脸的疑惑不解,便问:“谁是大王?” 那跪在前头的是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听见了顾疆元这句话,才敢抬头看一看马上的人,待看清楚了皆是一帮身披战甲、威风凛凛的兵将时,百姓们的哭喊声停了停。 那前头的汉子目现浊泪,面色转悲为喜,又连道:“乡亲们,不是那山匪大王,是军爷,朝廷派人来救咱们了。” 顾疆元这才恍惚间想起一些传言,听说那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名叫黄奢,素日里欺压百姓,逼着百姓们唤他黄大王。 方才这群百姓看见马群就被吓得跪地求饶,想必是将顾疆元这队人马当成了黄奢的山匪了。 顾疆元皱了皱眉,而后翻身下马,亲手扶起了那跪在前头磕头的汉子:“老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慢慢说。” 那汉子微微一怔,看向眼前扶着自己的顾疆元,眼神里大有不解之色:“怎么,难道将军不是朝廷派过来帮国舅爷打黄大王的吗?” 此句一出,那跪地的百姓又开始哭喊,他们原本以为是朝廷的援兵到了,却不想这队兵马只是路过。 一时间定州城外乱成了一团,顾好眠和后头的骑兵纷纷下马搀扶那些老弱。 骑兵在外不下战马,但主帅顾疆元已经下了,他们便可循先。 顾疆元将披风一甩,一抹烈红卷了定州乱声。 他心中有了猜测,便又问那汉子:“你们可知道国舅如何了?” 那汉子摇头,神色悲怆,如丧考妣。 顾疆元望着那浩瀚长空与烈烈寒阳,如同看见一桩将起的战火连绵漫天。 他朗声,下了军令:“阿眠,你率一千人马于此处安置百姓,其余人,随本帅入城!” 战马嘶鸣,万军得令。 那帮老目含泪的百姓们看着那策马而去的将军背影,想起他方才自称的“本帅”二字,才忽然想明白:那方才亲自下马搀扶他们的将军乃是在朔北驻守多年,累得战功赫赫的顾大元帅顾疆元,他今日率军来此地的确不是朝廷派来剿匪的增援,而是边关大捷,他今日回朝受封,路过此地。 但……那一声“进城”,让定州的这群忙于逃难的百姓隐约看到了希望二字。 谁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落叶尚且归根,何况他们? 如果可以,他们也不愿走上一条背井离乡的路。 顾疆元率军进了内城,所见之景令人惊骇。 他们常年驻守北疆,所见过的残酷景象无非就是战场之上以命相搏,搏得过的活下来,搏不过的便马革裹尸。 而此时的定州城竟然几乎成了一座空城,街道之上空无一人,只剩下一副残败景象,酒肆屋舍被火烧遍,灰烬融在积雪之中,素白成了灰脏。 顾疆元环视一周,吩咐麾下:“四处去看看,可还有活着的百姓吗,再打听打听国舅爷现在何处。” 麾下亲兵领命而去,顾疆元踱踱马蹄,兀自剩下一腔孤冷。 第一百零九章 定州有多乱(二)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疆元手底下的亲兵找到国舅李昌平的时候已然又过去了半日,李昌平留驻定州多年,有一座自己的府邸,亲兵去的时候那府邸已经空了,最后找到他的地方,已经在定州的另一城门,邻着汴梁城外官道上的城门。 李昌平原是好意,接到了圭氏部落退败、顾疆元要领兵回朝的消息以后想要为国再添喜事,本想趁着北疆安稳下来的时候趁机将黄奢为首的这帮山匪一网打尽,却没想到这些年黄奢招兵买马占山为王,积聚了不少的人力物力,李昌平率大军攻上定州山,却不想到的时候已经是人去山空。 想清楚了这有可能是黄奢的掉调虎离山之际时为时已晚,李昌平一把当先率军返回定州城,却发现黄奢已经在行烧杀抢掠事了。 李昌平一面担心流箭会伤了定州城的百姓,一面又要提防黄奢带人出城,期间一群百姓到军前求助,李昌平分神之际不甚让黄奢突破了包围圈子,带人直奔汴梁。 这土匪头子黄奢是个有脑子的人,知道边关顾疆元打了胜仗要率军回朝,便没敢命手下的人往朔北流窜,而是带着人直下汴梁,想要行拥兵自重、黄袍加身之事。 百年匪祸积年累月下来是一场壮观的历史载笔,那随黄奢出城的山匪竟有万人,先前朔北战事吃紧,朝廷的兵马全都拨给了顾疆元和李昌平,如今驻留汴梁的不过是惠景和手底下那帮人,那帮人跟着惠景和都混成了饭桶了,哪里能指望他们来抵御这万众山匪。 李昌平连忙率人追击,倾五万人之力,截黄奢去路。 这场激战就发生在定州城脚下,黄奢率余下匪徒逃回定州山,李昌平重伤,兵将自乱,军报没能送到汴梁去,这也正是陆归堂先前的书信被阻隔在了定州的原因。 …… 天色转眼即黑,定州军帐之中燃了油灯数盏,顾疆元正在帐外踱着步子。 那帐帘掀开,有个军医出来禀事。 顾疆元回身,险些被那军医手上的残血沾了一身,他惶惶一避,忙问:“国舅如何了?” 那军医拱了拱手:“回元帅,国舅爷伤在后心和左臂,伤势颇为严重,末将不敢保其性命,也不敢保证国舅伤好之后还能不能领军打仗。” 话还没说完,顾疆元便掀帘子进了军帐,他不是一个多么慢性子的人,李昌平伤的如何他亲眼看一看就知道了,先前等在外头是怕耽误了军医给他治伤。 孰知这帘子一掀,饶是征战沙场多年的顾疆元也仍旧是愣了愣,那条胳膊哪里是伤了,几乎都要废了,怪不得军医如此含糊其辞! 李昌平伤在后心,彼时他身边无人,没人看见伤他的是什么兵器,顾疆元走近了细细查看,判定是长刀所致,与山匪们擅用的兵刃倒也符合。 只是这一刀伤的重,直直从他后心劈开,刀锋落在了左臂上,刀伤深可见骨。 顾疆元进来的时候伤口都已经做了包扎,他看不出这伤有没有伤到骨头,若是伤到了便真应了军医方才所说的日后不能领兵打仗之言了。 顾疆元叹了口气,喃喃:“便是为了你那禹禹独行的外甥,你也得保住这条命。” “父亲。” 顾疆元听见帐子外头顾好眠的声音,便又出了帐子命军医进去细心照料。 父子二人沿着军帐一直走,直走到了定州山脚下,顾好眠才又开了口。 “父亲,城外的百姓都已经安顿好了,有咱们的人亲自照看着。” 此时不在军中,顾好眠便不再唤他“元帅”了。 顾疆元点点头,又道:“定州事不该由咱们插手,待国舅醒了咱们就得赶紧动身回朝了。”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今圣忌惮李昌平,顾疆元父子远离朝堂纷争多年,更不知道如今圣上的态度,他们私自将朔北的兵用到定州平匪事上,恐怕会招致朝堂非议。 如今回朝在即,他们离汴梁城里的口舌交锋又进了一步。 顾好眠深知其中利害,便应下此事,却又发觉自己还有问题:“父亲,国舅他伤势如何了?” 顾疆元望着天上那轮圆月,忍不住叹了口气:“国舅的伤,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顾好眠敛目,他回来的时候路过煎药的帐子,里头兵将伤的都不轻,还有一群战死在定州城下的将士未得安眠,这一仗,损失惨重。 他顺着父亲的目光同去看天上的月亮,明白多年未归的家乡就在眼前,也明白多年未见的故人就要见到了。 “可,父亲,若是国舅失势,咸王殿下岂不是?” 顾疆元闻声又是一声轻叹,夜里天寒,这一声叹便呵出来一口白气。 他道:“若真如此,你妹妹的婚事倒是该早些办了。” 顾疆元所说的,是顾湘和陆归堂的婚事。 这些年顾疆元虽然远在朔北,却也知道这仗终要有打完的一天,届时兵权交还到皇家手里,顾家便成了汴梁城里最清闲的一户人家。 他借由咸王与顾湘的婚约暗中占了陆归堂的战线,为的不过就是求顾家一族安稳。 陆归堂身后有李昌平的兵,那五万兵马远比顾疆元手里的十万人更为稳妥,远亲不如近邻,何况那近邻李昌平是他的亲舅舅。 但如今李昌平剿匪不利,就算日后没有落下伤,圣上也一样会责备他带兵不利,到时候这五万兵力不知道会落在谁的手上。所以,顾湘和陆归堂的婚事的确是要尽快了,有了婚姻的牵扯,顾家才能够不遗余力的辅佐储君,储君也能顾全妻族,繁荣一家。 顾好眠轻笑了笑,避开了这个令人心头沉重的话题。 男子的声音干净晴朗:“说起妹妹,儿子心里倒是挂念得很,不只三妹妹,还有二妹妹。” 也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更怯,这说起家人的话题让人听着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轻松。 顾疆元亦笑:“是啊,谨儿那丫头身子不好,倒是常常令我挂念的。” 第一百一十章 所谓责任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疆元的大军在定州驻扎了两日,或许是迫于朔北兵将的威力,或许是前时与李昌平在定州城下的一战损失了不少人马,总归这两日黄奢老老实实躲在山林里,并没有下山再来滋扰。 剿匪是李昌平的兵该干的事儿,李昌平没醒,顾疆元自然不会管。只要黄奢不下山来迫害百姓,他们就也还看得过去。 直等到仲冬初一的晚上,军医来报,国舅李昌平醒了过来。 顾疆元与顾好眠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去中军大帐的时候,正见李昌平斜斜倚在身后软枕上,一张脸惨白无色,失了平日威风。 他抬眼看到顾疆元,眸色一亮:“顾元帅。” 顾疆元点点头,李昌平身边的亲卫便退了出去。 方才李昌平醒了已经问过麾下亲卫战况如何了,也得知了顾疆元父子暂时驻扎在此。 顾疆元沉吟一声,面有关切之意。连忙上前按住了想要起身的李昌平,“国舅伤的可不轻,可万万不要起身。” 李昌平手握成拳,猛地往榻边捶了一拳,这举动将顾疆元和顾好眠吓了一跳。 却听李昌平愤愤出声:“都怪我思虑不周急于求成,分明四五年都等下来了,怎么就一定要赶在这次将这帮山匪赶尽杀绝呢!” 他说的是前日他率军上山剿匪,却阴差阳错入了黄奢之翁的事儿。 这一仗看似被顾疆元的到来阻断了,但李昌平的部下仍然死伤七八千人,亦有百姓饱受苦难。 皆是因为李昌平思虑不周的缘故。 顾疆元叹了口气,同为将领,他能懂他苦心。 “国舅不要迁怒自身,你也有你的苦衷,那黄奢狡诈,圣上会体谅的。” 听见圣上二字,李昌平眸光一闪,连忙又唤回了守在帐子外头的亲兵。 一番吩咐,并没有避着顾疆元父子。 “快去让我们的探子与殿下联系,再修军报奏与圣上。” 彼时李昌平尚且不知陆归堂在汴梁城里惹出了事情,若是知道,定然不会如此放心的将他打了败仗的消息直截了当的传给朝廷。 最差不过是他丢了兵权,暂时不会拖累到陆归堂。 交代完此事,李昌平又将目光转向了顾疆元身上,开口嘱咐意深深:“顾元帅,此番你率军回朝,若是有时机,还得向圣上提一提令爱与咸王的婚事。” 事情不用说的多么明白,顾疆元和李昌平的心里都很清楚,若是李昌平因黄奢一事失了兵权,陆归堂的背后就必然要有顾疆元手里的十万大军。 顾疆元与顾好眠对视一眼,心里都想起了前几日他们在定州山下商议的那番话。 顾疆元点点头:“朝中局势不明,国舅爷安顿好之后,本帅便要率军回朝了,届时朝中情境,我会有书信来定州。” 李昌平闻言略显安心,他本想抬手抱拳以礼,这一举动却扯动了自己身上的伤痛,如这定州城里割人的风霜,刀刀深入骨髓。 …… 汴梁城。 咸王府。 距离陆归堂进宫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商故渊几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他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愤愤出声:“我早说他府上的暗卫不顶用,这都去了多少时候了,消息还没有送过来。” 顾谨在旁坐着,显得比商故渊镇定的多,她淡淡开口:“不然怎么人人都说咸王府的侍卫比你商小公子还要清闲些。” 商故渊被这话一噎,顾谨明里暗里都在讽刺陆归堂将自己当老妈子。 他努努嘴起身,语气有些急躁:“那我便亲自去看看。” 孰知这话才一出口,咸王府暗卫的声音就冷冷地从门帘外头传了过来:“属下来迟了。” 这暗卫自从茶馆里拿到了那封急报,便马不停蹄往咸王府回赶,马还好,但他要跑吐了。 谁知才刚进咸王府的大门就听见商家小公子在说自己的坏话,他心中有些不平,但看了看陆归堂好像的确不在府里……难道自己平日真是太过清闲了? 商故渊没顾上数落陆归堂的暗卫,而是率先接过了那封急报与顾谨同看。 “定州匪乱,国舅重伤?” 这个结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残酷一些。 本该是由商故渊火速进宫将这个消息告诉陆归堂的,但这炙热的手信捏在手里,商故渊忽然有些不敢迈步了。 他“嘶”一声,心里拿不定主意,便又去问顾谨的意思:“顾小姐,你说这……是喜事还是坏事啊。” 若是定州匪祸真起,圣上需要有人在定州打仗从而重用国舅李昌平,如此一来可解陆归堂今日之危。可……国舅重伤,兵权不稳,这于陆归堂而言,还是一件好事吗? 顾谨接过那封急报,上书的八个大字微微刺中了少女的心。 这一刻,少女脑子里无数个念头电光火石闪而不灭,答案脱口而出,几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进宫,奏报王爷。” 她知晓商故渊待自己不似卫丞相那般信服,便先解了商故渊心中之祸: “喜事与祸事从来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定州大乱于我们而言是喜事,于定州百姓而言是祸事。国舅重伤于我们而言是祸事,于定州的山匪而言却是喜事。今日咸王遇责,于我们而言是祸事,于舒王府而言却是喜事。” “商小公子,他生在帝王家,肩头有一份属于他的责任,如今势态,他受责备是小,延误军情是大。” 商故渊一怔,听过顾谨许多惊世之言了,却没想到还有这责任层面的。 的确如顾谨所言,如今的势态,已经不是陆归堂会不会受责罚的事了,而是定州山匪会不会趁国舅重伤趁虚而入的事儿。 李昌平发给陆归堂的急报比发给朝堂的军报要快,至少能提前一日,这一日时间,他们不能保证定州万民会不会平安无事。 顾谨将那急报折好,交到了商故渊手里,看见他那副不忍神色,便又松了口: “这样吧,此物你进宫交给殿下,至于他要不要呈给圣上,由他自己做决断。因为,那是他身在帝王家该有的的责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咸王之抉择 - 庭堂燕 - 白露瑭 商故渊将那急报收入袖中,顺带将那把折扇也一合,声音透过暖阁,说给了外头守着的小厮,只两个字:“备马!” 彼时已是下午,今日太阳好,汴梁城的百姓们都爱出来逛一逛。 咸王府离皇宫并不远,若是快马骑行,至多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到,奈何今日人多,商故渊不敢再行闹市纵马之事,待避过了人群到了宫门口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近半个时辰。 这也就是说,陆归堂已经在承庆殿门口跪了近两个时辰了。 商故渊拉拉马缰,忽然觉得咸王府的暗卫也挺不容易的。 商故渊非在朝官员,平时入宫要么是跟着他父亲盐务总督,要么是跟着陆归堂,像如今这般自己闯宫门的还是头一回。 也果不其然,就被侍卫给拦了下来。 商故渊挥挥折扇,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交给那侍卫,里头是先前陆归堂让他拿去找吏部尚书的咸王印,他还没来得及归还给陆归堂,恰好今日派上了用处。 那侍卫看罢了印,又仔细打量打量了商故渊,这才反应过来如今面前这笑的温玉醉酒一般的公子便是商家小公子。 有印在,又有咸王府幕僚的身份,侍卫们便没有多加阻拦,而是放商故渊进了宫门。 只是……看商家小公子笑的那双透着温色的眸子,他真是去救咸王的吗?听说咸王被圣上召进宫问罪了,怎么这商家小公子好像还笑的挺开心呢? 皇宫,承庆殿。 今日天气不算太冷,只是到底是化雪的日子,纵然正值日头最热的时候,可承庆殿外的温度到底还是低了些。 仲冬的太阳是暖不了这宫廷的。 傅内监从偏殿里头出来,怀里揣了个手炉,想要交给那门口跪着的咸王殿下。 陆归堂皱皱眉,忙挥手退了他,压低了声音斥责:“我在请罪,抱个手炉算什么请罪!” 傅内监抿抿唇,便将那手炉又收回到了自己怀里,他也是个好心,看着陆归堂在外头穿着单衣都跪了几个时辰了,圣上说在殿里午睡,却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便想偷着塞给咸王一个手炉暖一暖。 哪成想好心险些办了错事,倒也不怨别的,只怪他们这些小内监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读过什么仁义礼智信的道理。 傅内监瘪瘪嘴,便要将手炉送回偏殿里,身子才一回转,眼神便又一亮,“殿下,商小公子来了。” 陆归堂闻言回头,正见商故渊乘一身温润而来,冬阳瑟瑟,这人反倒带了不少的暖意。 他不由地轻声一笑,什么叫做雪中送炭之情,大抵如此吧。 商故渊未及见礼,往陆归堂身边一凑,顺便遮了遮这旷庭寒风,只是他面色虽温润,眼底里却有一丝暗暗的愁色。 他善于掩饰情绪,这抹愁色先前没让旁人瞧见,却没逃过陆归堂的眼睛。 陆归堂皱了皱眉,顾不上单衣天寒,伸手去问商故渊:“消息有了?” 见商故渊从袖子里拿急报的时候犹豫了那么一瞬,便隐隐觉得不安,又问:“不是什么喜事?” 商故渊拿着急报的手一凝,脑子里忽然闪过顾谨的话:喜事与祸事从来没有什么分别…… 商故渊一笑,将那急报放到了陆归堂手心上。 温酒又添了温油:“殿下自看吧,看完了,有她的话要带给你。” 陆归堂眸色一凝,连忙展开了手中纸张,冬雪碎陌阳,于他纸张悄启的那一刻散了满地。 陆归堂手里的急报被他猛地撕裂,一半上是“定州匪乱”,另一半上是“国舅重伤。” 商故渊用手抵住他想要起身的膝盖,温色眸子将那人心神微微一定。 “殿下别急,听我说完。” 或者说是听她说完。 陆归堂一顿,这才想起来商故渊方才所说的顾谨有话要带给他。 “他说什么了?” 商故渊拢了拢衣袖,再复述起少女那番话的时候不觉多了些尊敬。 “她说:你生在帝王家,肩头有一份属于你的责任,如今势态,你受责备是小,延误军情是大。” “她还说,让我将这封急报交到你的手上,至于是你起身出宫直奔定州去探望国舅,还是俯首请罪向圣上禀明军情,全由你自己决定。” 说完这话,商故渊便将手里折扇拢入衣袍当中,立于陆归堂身边再不言语。 他想做什么样的决定,他也很好奇。 陆归堂身子一软,握着那残纸的手竟忍不住微微颤抖。 在这之前,在他刚到看“国舅重伤”那四个大字的时候,的确想不顾一切往定州去。 可不得不承认,顾谨的话往往受用。 陆归堂将手中两张残纸叠在一起,用那几乎僵硬的手指将其捋平,一封急报被他扯开成两张,又被他捋好作一叠。满天之下只有他手里的这两张残纸相护摩挲的声音沙沙作响,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余的动静。 宫宇何其大,君王何其小。 陆归堂笑笑,男子周身褪去了懒意,一身单衣不敢怨天寒,两肩担重至定州万民。 他呵了口气,嘱咐商故渊:“你先回去,告诉她……” 话未说完,却又被商故渊打断了,温润公子拢了拢袍袖,笑道:“不必了,她说让我在这儿等你一道回去。” 陆归堂一怔:“她知道?” 她知道他不会去定州,还嘱咐商故渊在宫里等自己? 商故渊笑笑,想起来他出府之时府中少女那抹坚韧的背影,和那背影嘱咐的一迭秋韵,她说:长街之上,我没跟陆承修走,那便是我的抉择,而他的抉择,一定不会让你我失望。 很明显,陆归堂的抉择的确没有令商故渊失望,他虽世家子弟,却做王府幕僚之职,少年人都是有大志向的,只不过有些人志在花天酒地,有些人志在君恩与国,还好商故渊属于后者。 他叹了口气,大事当头便没讲这话说给陆归堂听,只报之一笑,眸子里褪去了那一抹愁苦,复又被温润填满。 他眨眨眼睛,退了几步到廊下等。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圣心 - 庭堂燕 - 白露瑭 冬阳沉,万物寂静。 陆归堂长叩一声,以头抢地,长呼一声:“父皇,儿臣,有军报要禀——” 承庆殿的门缓缓打开,一个内监从里头急匆匆地出来。 此人姓曾,是服侍今圣多年的宦官,也正是那傅内监的师父。 宫中风水好,将这帮老内监们全都养的油嘴滑舌,曾内监其人,也是一个看人使眼色的滑头。 他并未言语,只冲着陆归堂微微一礼,伸手接过了那两张叠在一起的残纸,随后进了承庆殿。 紧接着,殿门打开,曾内监又亲自请了陆归堂进去。 殿内燃的是兽金炭,今圣正坐在那暖炉前头往里添炭火,陆归堂呈上去的急报就被他捏在手里,离暖炉极近,只消一不留神,就会被那暖炉里溅出来的星火吞噬。 陆承修未言,只在圣上面前徐徐跪了下去。 “啪啦——” 一粒火星炸开。 圣上开了口:“皇后要来,朕没准许。” 陆归堂抿了抿唇,外头天寒地冻,他又因请罪只着单衣,乍然进入这暖室里有些不适应,但仍旧强忍着身上的瑟缩回话:“儿臣为人臣子,却带头生事,罪涉滔天,不敢劳母后说情。” 后宫是一处很奇妙的地方,分明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吧,可后宫里关于外头消息的传播速度往往不会逊色于前朝,尤其是皇后那里,自然早就知道了他闹市纵马,还截了人家花轿的事儿。 圣上抖了抖龙袍袖子上沾上的烟火气,连着手里那两张残纸也发出窸窣声响。 他笑笑:“滔天太严重了些,你方才若是夺门而出了,那才是滔天。” 陆归堂周身一凝,原来方才皇帝压根儿没有午睡,一直盯着他呢。他若是冒冒失失直奔定州去探望国舅,恐怕此时已经被圣上逮回来拘着了。 细数哪朝哪代,也没有皇子无旨出京,去的还是那有兵力的地方的。 陆归堂吸了口气,额间都冒出冷汗来。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纵然今圣是陆归堂和陆承修的父亲,却也同样是他们二人的君王。 圣上对这两个儿子的态度一直都是若即若离,陆归堂知道这仍旧是为着皇储之位,任他亲近了哪一个都会牵动朝堂之上的党政之争,所以圣上干脆哪一个也不亲近。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只剩下那碳火熊熊燃烧的声音。 良久,圣上又问:“为何不去,那儿身受重伤生死未卜的,可是你的舅舅。” 陆归堂开口,答的干脆。 “儿臣想去的,但儿臣是皇子,注定要有自己的担当,罪责未请,军报未呈,儿臣不敢去,也不能去。” 圣上捏着残纸的手一滞,碰上了暖炉里的碳火,瞬间成了灰烬。 陆归堂心中一紧,想要上前查问圣体,却见圣上摆了摆手。 “朕真是年纪大了,添个火也险些烧着手,提不了笔了可怎么好。” 陆归堂一惊,便要起身去唤太医,不想又被圣上给叫住了。 “不着急,你去代笔。” 陆归堂回身,正见圣上所指之处是书案,上头有朱墨御笔,墨已磨好。 “父皇,写什么?” 圣上又笑笑:“圣旨。” …… 仲冬初二夤夜,圣旨到了定州城。 彼时,黄奢正率人蠢蠢欲动。 圣旨若是晚到一日,无人可说结果如何。 但好在,圣旨的的确确是在这一日到的。 这封圣旨并非下给李昌平一人,就连定州刺史官员等人也同到了军帐之中接旨,这是为了顾念李昌平的伤势。 传旨的内监免了李昌平的跪礼,于帐中宣读了圣旨: 着定州刺史与定州副将暂领剿匪事,着户部拨款安抚定州百姓,又念及国舅伤重,特请于定州府邸养伤。 李昌平接到圣旨的手微微颤抖,他没想到圣上对于他战败之事竟然没有责备,反倒特许他留在定州养伤,这便是没有要收回军令之意。 圣心宽宥,却让人捉摸不透了。 定州事既然有了论断,顾疆元父子也便没有留下去的必要了,次日一早,顾疆元率一万大军出定州城,直下汴梁。 与此同时,汴梁城内咸王府里,陆归堂正煎茶。 时人尚雅,煎茶插花都为人所推崇,陆归堂身为皇室之子,操持此物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煎茶毕竟是一桩麻烦事: 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谓弃其啜余,无乃而钟其一味乎,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环激汤心,则量末当中心而下。有顷,势若奔涛溅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华也。 陆归堂才刚煎到第二沸,便又被顾谨叫了停。 少女敲敲桌子,看也不看角落里的陆归堂,只冷声道:“沸过了,茶沫要苦。” 陆归堂叫苦连连,忽然后悔今早答应了替顾谨煎茶之事了,明明自己跟着皇后学过此法,怎么在顾谨看来却全是毛病。 男子懒笑吟吟,将同顾谨一同在坐的商故渊勾了过来。 商故渊不露痕迹的翻了个白眼,却颇为听话地拿起了剩下的茶饵,有事公子服其劳,可怜。 顾谨放下手中医书,托着腮看这两人,像是被那人传染了一样,竟不觉也覆了懒意:“商小公子的茶也没用,我不曾见过今圣,自然摸不透圣心。” 昨日圣上下了安抚定州的旨意,不仅没有责备国舅李昌平,就连陆归堂的纵马之罪也一带而过,陆归堂摸不透他爹的心思,自昨日晚间回府到今日晨起,已经缠着顾谨给他分析圣心许久了。 但知人才能知心,她不曾见过今圣,不知道今圣的性子如何,更不知道圣上昨日与陆归堂说话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神情。 陆归堂想让她猜,便早起献殷勤,做起了煎茶之事。 顾谨叹了口气,将手中随手翻看的书本往桌子上一扣,似乎是被他缠的烦了,好似真的是随口一猜。 “大概因为你的诚意不错。” “诚意?”陆归堂挑了挑眉,想不明白昨日自己有什么诚意。 第一百一十三章 揣测圣心 - 庭堂燕 - 白露瑭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商故渊点茶的声音传过来,继而是他端着两碗茶缓缓走过来的脚步声。 顾谨闭眼嗅了嗅茶香,笑道:“商小公子这茶煎的好。” 陆归堂的脸一黑,笑看了商故渊一眼,商故渊不觉一个瑟缩。 顾谨看着陆归堂一脸怨怼,心中不觉好笑。 “王爷真想听?” 真想听她心中的猜测吗。 陆归堂将那茶盏端起来咬了一口,有些烫,便又放了下去。 他不去看顾谨的目光,只点了点头:“你说……诚意?” 顾谨静默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开口:“是啊,诚意,以真心换真心,天下人都懂得道理怎么到了你这儿便想不明白了。” 话未说完,陆归堂便猛地抬头,眸子里头有星火闪动,却也多了分不谙世事的朴拙。 不待顾谨再度续言,商故渊反倒插了话:“顾小姐说的是殿下的真心换来了圣上的真心,我早说过的。” 陆归堂一个眼刀抛过去,商故渊又闭了口。 他伸手托托下巴,听得顾谨已然肯开口,心中莫名欢喜:“我还是想听顾小姐说。” 顾谨不理他们二人的无赖行径,但既然开了口,便不妨同陆归堂说完。 “商小公子将急报给你的那一刻,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定州,二是留在宫中,很庆幸你选的是第二条。”陆归堂听着敛了眸色,她说的不错。 顾谨顿了顿,又道:“在你眼里,将那军报呈给圣上不过是做了一个为人臣子该做的事儿,可于圣上看来,家与国之间,你选的是国。定州万民的安危需要圣上的旨意来安抚,你这一封急报,不论是与国舅私通的信件还是府上暗卫与定州暗中的联络,都是能早一日将百姓疾苦传给圣上的军情。” 李昌平是陆归堂的亲舅舅,若说他在定州几年从未与陆归堂通过书信,那是没人会相信的。 陆归堂听着这话,又强装镇定的去拿那茶盏,凑到嘴边却还是觉得热,便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的放了回去。 他“嘶”了一声:“这可是你说的,让我想想自己生在皇家该有的责任。” 那日商故渊将顾谨的话说的至情至理,他可都被动容了八分。 顾谨默然,又静默了会儿才道:“是啊,你的责任,就是你的诚心。” 陆归堂挑挑眉,渐渐听明白了少女所谓的猜测,却并不肯开口打断,只听她继续说: “你是圣上的儿子,便总是将他当成皇帝,圣上不让你和舒王干预政事,你们便真不敢插手半分。其实,你也可以将圣上看做这世间一个常人,礼尚往来,你送他一片诚心,他便也回你一片。” 这话说得拗口,陆归堂却也听明白了。 的确,他自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便是君恩是恩赐,便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能够用自己的一腔诚意换来天恩。 打个比方,寻常农户之家,做儿子的听说自己的舅舅种地之时淋了大雨生病晕了过去,这儿子没着急去探望舅舅,而是先去跟自己的爹说明了两家土地上粮食因这场大雨损害了多少,这做爹的便觉得儿子稳重,不仅去探望了他舅舅,还又送去了一石粮食。 陆归堂的神思还在神游,商故渊那温润的嗓音已经做起了总结:“终究殿下和舒王之间有一人要做储君,圣上对殿下这个选择满意,所以他可以施君恩,哦不,外人看来是君恩,你们之间却是家事。” 陆归堂微微一笑,心中被这些话激的暖意翻涌。 他自小生的养尊处优,母亲是皇后、舅舅是将军,自己又是今圣嫡子,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帝王家也有帝王的烦恼,陆归堂看似修了一副懒散性子,实则踽踽独行,走的十分辛苦。 今日他们在这暖室里谈论皇家事与国事,更在顾谨那清冷之语中将今圣也比作了个平常人,若是说给外人听,恐怕外人也是不敢信的。 陆归堂忽然“诶”了一声,惊了那复拿起书本的少女。 “怎么了?” 顾谨眨眨眼睛看他,不是将心中猜测都说给他听了吗,又平白无故地诶什么。 陆归堂笑笑,彻底摆脱了方才揣测圣意时的沉重情绪。 “定州事平,顾元帅该回来了。” 顾谨“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书页。 这下父兄真的要回来了,她心里实则很欢喜,只不过这消息自昨夜她知晓圣上旨意的时候便顺带着揣测出来了,自己已经偷着乐了一回了。 陆归堂见她眸色淡淡,便知道是自己的消息说的又晚了,遂又转了话题:“大军路上走得慢,到汴梁城还得有几天,你就,先住在我这儿吧。” 顾谨未抬眸子,只淡淡应了声:“嗯。” 陆归堂见她答应,心中正欢喜,却听少女又补了一句:“恐怕我现在也出不去。” 倒也不是出不了咸王府,毕竟圣上没有真责备陆归堂,也没下令禁足之类,咸王府还是可以进出自由的。 只是…… 只是正门走不了了,出去的话还得换身衣裳带个帷帽,若要回顾府也得避着人些,不然的话,事情就会有些麻烦。 这情况单对顾谨而言。 汴梁城天子脚下,毕竟物壤民丰,相较于其他地方的百姓而言,这地儿的百姓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便喜欢追求一下精神生活。 比如上街看个热闹,到茶馆里听个书,再捕风捉影传传流言之类。 时下汴梁城里头传的最火热的流言,便是顾家二小姐在嫁给康大夫的路上遭舒王与咸王两人相继拦花轿的事儿,不止如此,他们还认为康府被抄家也是因为顾家小姐。 虽然这话说得不假,但饶不过那一张巧嘴的说书先生,竟然将此事编成了画本子,一天八回在茶楼里讲。 事情跟皇子有关,百姓们便更愿意听。 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便又增生了许多情节: 诸如顾二小姐有褒姒妲己之貌,咸王舒王为美人折腰,明枪暗箭只为求妻之言。 总归就是……很荒唐。 第一百一十四章 舒王不喝药 - 庭堂燕 - 白露瑭 圣心难测,顾谨她们尚且琢磨了一个早晨,更不要提汴梁城内的其他人。 这道安抚定州的圣旨让汴梁城里许多人都没睡好觉。 比如,舒王府。 陆承修为着揣测这圣意,已经有两日睡不着了,他身上的伤本来就没好利索,这一忧虑便扯出一身的病来。 舒王着了风寒。 这日太医来的时候陆承修刚起,他睡得不好,风寒也越发加重,素来冷峻的一张脸上多了疲惫神色。 太医这类人,都是有些啰嗦的: “殿下,这昨日微臣给您开的药,您是不是又没喝。” 陆承修默默将手抽了回来,语气甚冷:“你那药吃着发酸涩,本王命人倒了。” 太医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忍不住再度劝言:“殿下,您这旧伤未愈,又着了风寒,怎么能不吃药呢。微臣开的药味道虽涩口了些,确实因为加了陈皮等药材的缘故,殿下终日不思饮食,又不吃药,圣上怪罪下来微臣怎么担待得起?” 陆承修真是被他吵的烦了,便摆了摆手道:“省得了,今日便吃。” 太医听了这话才算宽了宽心,想要退下去再嘱咐嘱咐舒王府的管事,还没出门却又听陆承修的声音传来过来。 “太医啊,你说若是本王真有个好歹,圣上会问责你吗?” 太医冷汗又冒了出来,正不知道如何回话的时候,见陆承修摆了摆手,这才三步并作两步的出了屋门。 太医走后,陆承修忍不住轻叹一声,默默念叨着“圣心难测”四字。 又过盏茶功夫,外头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陆承修轻咳两声,以为是那太医新开的药煎好了,便吩咐外头人:“不必端进来了,依旧倒了吧,别让那太医看见了。” 却不想外头人没应声,反倒是推开了房门自己进来了。 陆承修一怔,抬头看向来人。 “国公?” 来人是宁国公,依旧是那身雷打不动的锦衣玉带,脸上挂了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手里还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 他笑笑,将那汤药往陆承修面前一搁,声音不大:“殿下不喝药,病怎么能好。” 陆承修又是一阵轻咳,将身子软回了椅子里,看着那晚浓黑的汤药,苦笑: “病没好尚且可以对外宣称是病了,若是病好了岂不是要被人猜测真是忧思过度的缘故了。” 说这话的时候,陆承修那苍白的面容和眼角下两团乌青尤为惹眼。 宁国公轻哼一声,又伸手将那药碗端的离陆承修近了些,“我家女儿担忧殿下的身子,这药,还是喝了的好。” 他家女儿,指的自然是宁国郡主姜柔疑。 陆承修皱了皱眉,脑子里闪现过姜柔疑三个字,和那少女依在他身旁温言软语一句:阿修表哥。 他不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去端了药碗。 浓黑的汤药一饮而尽,实则是不苦的,只是就算苦,落在那人嘴里也成了酸涩。 他饮罢,放下药碗的同时顺带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 今日天色有些阴霾,不像前两日那般晴阳高照,却也正因为这阴沉的天气,他更觉得胸口沉闷,喘不过气来。 宁国公亲自过来,自然是知道陆承修在顾虑什么。 他亲手为陆承修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道:“顾疆元快要回来了。” 陆承修眉头一皱:“如今顾疆元凯旋回朝,父皇难保不会为他家女儿和陆归堂办婚事,如此一来他不仅有了外戚军权,还有了朔北那十万大军。” 这是他连日以来心中的忧虑所在。 当日宁国公在圣上面前扯了谎,陆承修便与宁国公早早出了宫,他们只知道后来圣上召陆归堂进宫问责,却不知道其中细枝末节,直到那封安抚定州的圣旨下来,他们还是摸不透圣上的心思。 既然是召陆归堂进宫问责,为何又不问责,还将他放回府里安稳度日? 其中缘由,陆承修想了两天两夜也没能想明白。 宁国公不问他忧虑,只附和:“是啊,这亲事一结,十五万的兵权便在握了,就算圣上没有立储的旨意,朝堂上的风向也要变了。” 陆承修凝眉,其中厉害,他如何不知。 “可这亲事早就定下了,咸王府与顾家结亲,也是早晚的事。” 宁国公笑笑:“不过圣上一句话的事儿,圣旨未下,婚书未写,这算哪门子的定亲。” “圣上金口玉言,哪能反悔?” 宁国公不言,本想提茶壶为自己倒一杯水,却发觉茶壶里没有茶叶,便又唤进来丫鬟续上了新茶。 且将新火试新茶。 屋里暖烟悄起,宁国公嘘了一口热茶,意蕴万千。 陆承修皱了皱眉,语气忽然一转:“国公想要阻挠他们两家的婚事?” 宁国公呵呵两声,“咸王府的婚事我论不着,舒王府的倒是想问一问。” 嘶…… 陆承修不觉心中一紧,宁国公所说的意思,他很明白: 顾疆元率军回朝,很可能会与咸王府结亲,而前时定州一事圣上只是安抚,却并没有收回李昌平的军权,如此一来陆归堂手握十五万大军,自己于那大储之位的距离可谓是遥遥无期。 宁国公说,若是想要他的襄助,条件也很容易,取了他家宁国郡主姜柔疑。 若是放在从前,让他把姜柔疑娶回家也自无不可,可偏偏…… 偏偏那一日长街之上华轿旁的那一幕,亦反反复复在他脑中盘桓多日。 分明此生与她无多少交集,可偏偏却被她那一声清秋所经验,若没遇见过她,他是甘心娶姜柔疑的。 可一旦遇上了,就很难说了。 陆承修正出神,宁国公便出了声。 他笑笑:“殿下不愿我也不强求,那卫丞相家的女儿,你自去娶也好。”顿了顿,他打量了陆承修的神色半晌,见陆承修在听到卫毓川时神色未变,才又道:“只看卫丞相于殿下这大储之位,是否能够有所裨益了。” 陆承修闻言一怔,卫丞相乃一国宰辅,可惜文官清流,原本的朝政也被宁国公揽到了手里,娶卫毓川,能有什么裨益? 不觉“哐啷”一声,陆承修手边的茶盏被他拨弄在地上,碎了满地,却也遮在了这阴霾天里,不为人知。 第一百一十五章 班师回朝 - 庭堂燕 - 白露瑭 仲冬月初八,汴梁城再一次沸腾了起来,不过寅时末,鸡声刚鸣的时候,城门口就再一次乌压压的挤满了人群。 上一次有这般盛大景况,还是顾元帅击退了圭氏部落,大定朔北边关的消息穿回来的时候。 不过那日盛况与今日盛景相比,却也稍逊了一筹。 仲冬初八日,顾元帅率军班师回朝! 汴梁城的百姓等这一日,足足等了五年有余,却不想这一日真正来临之际,眼前景象却好似那般如在梦中。 这群挤在城门口的百姓里,有那群远赴朔北征战的恶儿郎们的亲眷,有那苦等儿郎回到阔别多年家乡的少女。 五年来少女沐了几载风霜,她们不知那儿郎是不是随着顾元帅回朝的这一万人马之中的,但不管有没有,她们都愿意来等一等,哪怕只是从那些热血儿郎身上看一看朔北的风霜,感知一丝那人多年来的栉风沐雨。 今日在城门口苦苦等候的不只汴梁城的百姓们,还有惠景和带着亲兵在等,礼部官员设了彩帐,一派欢喜场面不像军事,倒像喜事了。 顾疆元昨夜就带着一万人马到了汴梁城外,人数太多,朔北之兵也不是内臣,不能尽数带到城里,故而在城外扎了营帐,除了顾疆元父子,其余受封的将领要奉召才能入城。 惠景和和百姓们没等上太多时候,不过卯时初,便见远处金甲粼粼,于初起的晨阳之下泛出烈烈金光,来了! 晨阳初升,城门之下人头攒动,壮志豪情弥漫汴梁,这处兀自兴盛了两百余年的古城于今日——再创新篇! 这一刻,打马而过的不是一日看见长安花的书生少年,而是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身换回来一身功名的热血儿郎。 顾疆元率麾下将士踏马而来,战马嘶鸣,是汴梁城里看不见的一怀英烈,而这群马背上的热血儿郎,正披甲还朝,奔赴那金銮大殿,金殿受封。顾疆元征战沙场多年,已得元帅之职位,再封侯拜相的可能性不大了,今日入朝受封之人以顾疆元之子顾好眠为首,其余诸将便有前后左右四方将军,以及中护将、武卫将军、中郎将等人。 左将军赵羲得奉命留守朔北,关于他们几人封赏的旨意会在今日早朝之后快马送到北疆。 汴梁城门人群散去,长街之上又聚气人影,街道两旁的酒楼茶肆都被挤了个水泄不通,不只茶客公子们围在那围栏之上谈笑风生,还有雅间之内浅浅的女子温言,今日能出来看热闹的,都来了。 八方客茶楼之上的雅间里,一群贵女的声音传了出来。 “瞧瞧,那批雪袍银甲的少将军,便是我嫡亲的兄长!” 说话的这人正是顾湘,他给身边几位出来看热闹的小姐们指的那人,正是顾好眠。 顾疆元与顾好眠今日虽然回朝,但却不会先回家中,要等进宫面圣之后才能回家与妻儿团聚,顾湘沉不住气,提前好几日就命人包了这汴梁城内视野最开阔的茶楼上的雅间,还邀了一群贵女同来。 其中不知哪家的小姐便娇滴滴的附和了:“当年少将军远赴朔北之时我还去看过的,哪成想几年的风霜雨雪没摧折这姣好少年,反倒滋长了他一身威风。” 听着夸赞自己兄长的话,顾湘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她探了探身子,去看那走近的父兄。 顾疆元一身金甲,端坐在战马之上,朔北风沙没能遮住他一双清目,浴血多年更添他一身凛冽,一身金甲应了晨阳,更衬他老当益壮,现一颗精忠报国心。 顾疆元身后,一群将领威风浩荡,这些人的年纪或少或长,皆是那朔北沙场上随顾疆元力破圭氏六部的有功之臣,阁楼上的少女们在看到这群将领之时眸色淡淡,唯独里头一人雪袍银冠惹了她们的眼。 顾元帅之子,顾好眠。 汴梁城里有传闻,说顾家小将军双十少年,在京可猎秋猎尤物,与天子争封赏,在外可征战沙场护一城百姓,受万人称赞。今日一见,却见他一身雪袍落晨阳,眉目清辉一身晴朗,其人踏马走过,好似让人看将江风浩荡,青山绵长。 少女们的呼吸都不由地一滞。 再之后,两千亲兵相随,马蹄踏过长街英石,似铁骨铮铮战场长风起,一腔热血此生不灭报国志。 长街上人虽多,却在顾元帅率军走过之时不由地严肃了容颜,人人心里绷着一根弦,他们安居于汴梁城内,这是生平第一次,透过这群将士们看见了塞外的风沙。 甚割人。 今日长街之上有凛冽风气,摧折了书生意气,翻卷了少女春心,震撼了百姓之安稳。那守卫大贞边境多年安定,护卫北疆一城百姓,令圭氏六部节节退败而逃的朔北大军,班师回朝! 百姓们随着那马蹄声起起伏伏,凛冽金光由远及近,人群的喧闹声便高了又低,人人面上可以窥的见的最多的表情,便是敬畏。 人潮拥挤之处,有一少女注视了这宏大场面许久,凛冽寒风卷起她头戴的帽帷,露出一张清绝容颜,清辉似霜雪。 这一刻,她亦等了许久,日日夜夜盼着父兄班师回朝这一刻,足足等了十年之久。 上一世因缺月池之缺,致使边关百姓人心惶惶,边关战士萎靡不振,不出半月,就被圭氏又下了两座城池,后来皇帝病重,亲王摄政,急召回了顾疆元与顾好眠父子,继而与圭氏议和,以致后来大贞国库亏空,束手北疆多年的将士没有看到希望,朔北之境的百姓们也没有看到希望。 那一次顾谨没有等到顾疆元班师回朝的这一日,但好在上天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这一世,她等到了。 少女眸子里盈盈现了暖意,纵使身长落天寒,却还是因为这份久违的至亲归来之喜,现了温润。 顾疆元与顾好眠自踏马进宫,没有注意到人群之后这处霜寒色,少女拢了拢帷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摸进了顾元帅府的角门。 第一百一十六章 班师回朝(二) - 庭堂燕 - 白露瑭 又过二刻,顾疆元率军到了宫门口。 东门大开,文武两列,圣上坐于庙堂之上亲迎朔北兵将。 顾疆元率领麾下将领进东门,过长庭,行长街,入金殿,行披甲还朝之壮举! 金殿之上,圣上长笑一声:“爱卿率我朔北将士戍守北疆五年之久,终不负朕望,退圭氏,守北疆,力促我大贞盛景,功不可没啊!” 顾疆元率领身后将领屈膝而拜,牵动一身金甲交错声,齐呼万岁,声振寰宇。 圣上抬手,赦礼。 历朝历代武将上朝不可配兵刃,亦不可披重甲,今日顾疆元所率将领却只放了兵刃,而被特许未解铠甲,殊荣啊。 朝堂之上不是寒暄的地方,文武百官垂手而立两旁,面上表情精彩纷呈,却无一人将这表情显露出来。 圣上未言,只抬了抬手,内监捧着一叠明晃晃的圣旨出来宣读: “大元帅顾疆元率军守北疆,期间力抵圭氏六部,夺缺月城池,退赫连王子,整治军队,振奋军心,特赐黄金千两,领朔北之防!” “少将军顾好眠,砥砺自持,英勇奋战,上承天子之令,下承家族之风,勤勉不懈,年少功成,特封宁远将军,赐白银千两!” “军师徐云令,胆识过人,计略宏达……” “左卫将军赵羲得……” 圣旨一条一条的宣读下去,待将此战中有功之臣全部给了封赏,竟然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大臣们等的腿都酸了,他们到底是文弱人,比不得顾疆元这等征战沙场的人,既有本事,又有耐性。 日头火热的落下来,内监才宣读完了所有圣旨。 圣上心里高兴,今日一场封赏虽说要从国库里扣出来不少银子,却也能让圣上那不大好的龙体安稳不少。 “今夜朕本该亲设国宴,但众将奔波辛劳,不若就定在本月十五,到时候朕再为诸位洗尘接风!” 众人又齐呼万岁,便算是散了早朝。 顾疆元麾下的两千精兵还要回营,按理说是要他亲自去安排的,但才刚回朝,事情颇多,便有下头将领揽过了这活儿,如此一来,顾疆元和顾好眠可以直接打道回府了。 顾好眠随在父亲后头出了宫门,抬眼正看见晴空浩荡,初冬的风带了两分来自朔北的豪爽,凛冽间割了少年的雪袍。 “父亲,回家吗?” 少年拉拉马疆,说起“家”之一字时心里生了无限希冀,他离乡多年,走的时候还是个翩翩少年郎,如今却已经长成一代少将军。 在北疆之时忙着打仗,少有能挤出来思念故土与亲人的时间,或许真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如今马蹄踏在汴梁城主街的青砖之上,脑子里家中母亲和妹妹,竟不觉心头微颤。 他本以为顾疆元和他会是同样的念头,却没想到顾疆元勒勒马疆,冷哼了一声。 顾好眠一怔,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便是在北疆之时打了败仗,他这父亲脸上都是挂着满腔豪情的。 “父亲这是怎么了?” 顾疆元不许,而是默默从军甲里掏出来一封书信给他看。 “昨夜咸王殿下派人送到军营里的手书。” 这手书的确是陆归堂昨夜命人送到了顾疆元手里的,里面交代了何氏强迫顾谨出嫁,连带着还提了一笔他查抄康府、拦截花轿之事。 这封手书本来应该在定州就送到他手里了,谁知道定州事乱,发的急报也不知道流落在了哪处战火硝烟里。 陆归堂担心顾疆元不知何氏真正面孔,日后顾谨还是少不了会受欺负,更兼有恶人当有恶报的心思,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给顾疆元讲了一遍。 顾疆元拿到这封手书的时候天色已晚,今日一早又要率军入朝,便没有来得及给顾好眠看。 如今顾好眠接过手信展开一看,不由地大惊失色,他面色一红,倒是多了几分少年人才有的神色,咬牙道:“又是我那母亲!” 顾疆元将陆归堂的手书从顾好眠的手里拿回来,几下撕了粉碎,此物不可示人,不然会被当做朝臣结党营私的证据。 顾好眠叹了口气,方才还一腔归家心切,却被此刻的插曲蒙了未名情绪。 年少之时何氏便不待见顾谨,因着顾疆元在家中她尚且能够收敛,顾好眠自小便也知道疼爱那自小丧母的妹妹,本以为顾疆元离乡以后何氏能够安稳内宅,却不想还是高看了这妇人。 顾疆元未理会儿子心中杂念,只甩了甩马鞭,“走吧,你祖母该等急了。” …… 顾元帅府——今日汴梁城中最荣耀之处。 刘婆子在门前来来回回转悠了半天,一边念叨着要将门口装潢地在华贵些,一边督促着小厮将门口那两挂鞭炮挂的再高一些。 今日家中主君班师回朝,元帅府门前也是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何氏吩咐了,要他们置办的像样一些。 远远地,刘婆子瞧见人群后头过来一顶小轿,连忙招呼门前的百姓将路让开,亲自引着那小轿进了府。 轿帘一掀,一个华服少女明媚一笑:“刘妈妈,我回来的不算晚吧?” 正是看完了热闹才回来的顾湘。 刘婆子皱了皱眉,连忙将顾湘搀出来:“小祖宗,不是说看看热闹就回来吗,怎么耽搁到这个时辰,方才夫人派去查看的小厮回来说已经下朝了,你可险些就晚了。” 今日是顾湘的父兄归家,若是她回来晚了,免不了落得个不孝的口舌。 顾湘四处看了看,只看见顾府庭堂之中满门欢喜与荣耀,她并没在意刘婆子的话,只解释:“街上人多,轿夫走的太慢了。”她说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是为着今日盛事特意裁的新衣裳。 言罢,顾湘又想起一事来:“况且,顾谨不是也不在吗。” 刘婆子听见这话猛地拍了把手:“嘿呦我的小祖宗,您是府上嫡出的小姐,她那上不得台面的,如何比得?” 顾湘同她往正厅走着,不觉又想起了顾谨,思量道:“刘妈妈,你说……康府的事儿她会不会像爹爹告状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尘仆仆 - 庭堂燕 - 白露瑭 听见这话,刘婆子不禁面色一变,又转而去安抚顾湘:“那件事终究生米没能煮成熟饭,老爷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前时顾谨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偏偏顾谨住在了咸王府不说,圣上还没责备两位王爷,何氏在家里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也的确担心会有东窗事发之日。 但这两日顾谨一直没回来,何氏便想着要等顾疆元回来之后二人先告状一番,她也的确存着些心思,觉得自己乃是当家主母,为个庶女说亲事委实算不上什么大错。 待及今日喜事,何氏便将那糟心事儿抛诸在了脑后,如今正在正厅里头陪着顾老太太说笑。 近几日天寒,顾老太太的病越发不好了,陈相生几乎日日都会来府上把脉,一日两副汤药,才算勉强能吹些风。 今日顾疆元回朝,老太太亲自到了正厅等儿孙。 何氏堆了满脸的笑意,正同她说着今日汴梁城内人头攒动的盛景,顾老太太心中对外头景象有多热闹并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自己那儿孙何时归家。 正翘首以盼之间,见顾湘蹦蹦跳跳进了正厅。 “祖母安好!”少女福身一礼,便到何氏身边坐了。 顾老太太笑着应了,又打量了四周一会儿,问:“怎么没见谨儿,我可是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她了。” 先前顾谨得空便会去松龄堂探望,自康大夫一事后边被何氏软禁,可不是好些日子没见了么。 这等事情,何氏自然是瞒着她老人家的,如今顾谨不在,她心中也已经想好了说辞。 何氏笑笑:“谨儿那丫头是个有出息的,之前赢了秋猎会,又在秋猎会上结识了人家卫家的小姐,在丞相府住过了还不算数,又到咸王府上逗留了。” 顾老太太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语气疑惑不解:“什么叫去咸王府上逗留了?” 之前秋猎会一事和卫毓川的事儿她都知道,可咸王府是怎么被扯进来的。 顾老太太见何氏不答话,便去问顾湘:“湘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湘喏喏嘴皮子,与她母亲同气连枝:“姐姐自己去的,汴梁城中的人都知道了,今日爹爹和哥哥回来也不见她回家来迎,还有什么好说的。” 边上站着的刘婆子暗暗揪了揪她的衣袖,话说的太多了可就不好了,老太太虽然身子不好,但为人颇为精明,难保听不出她们话里的漏洞。 顾湘这才连忙住了口,却又觉得没在祖母面前大贬顾谨一番,心中有些遗憾。 顾老太太收回落在顾湘身上的目光,将手中那杯端起来没喝的茶递到嘴边抿了口,笑笑:“哦,是这样。” 顾湘见状一愣,怎么祖母听见顾谨诸多行为仍旧无动于衷?待要再问,忽然听见外头起了喧闹声。 “回来了!主君和少爷回来了!” 顾疆元是远赴朔北之时才被封的元帅,府上的下人叫不习惯,有的叫主君,有的叫将军,还有的叫老爷,却都是指顾疆元一人。 何氏几人在屋里听见这话,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顿时之间鞭炮其响,顾府庭堂之中一派欢喜。 何氏与顾湘才至府门,便瞧见顾疆元和顾好眠二人下了马,五年风霜,五年雨雪,全今日荣耀满门。 那是她们多年未见的夫君和儿子、父亲和兄长。 顾疆元踏步而来,身上金甲发出铮铮声响,他迈步上台阶,一切动作行云流水一如当年。 顾好眠紧随其后,待看到母亲和妹妹那两张熟悉面孔之时,少年人的心软了软。 何氏看见儿子,一双眼睛就泛了泪花,想要迎上去抱头痛哭一番,却被顾疆元抬手挡了。 顾疆元神色未动,只看了身后长街之上人头攒动的百姓一眼,吩咐:“别闹笑话,进去再说。” 何氏连连点头,抬手拭了拭眼泪,一行人进了屋,在这鞭炮轰鸣的繁荣声里。 正厅之中,顾老太太正望着二人进来,顾疆元一甩披风,与顾好眠一起向老太太行了跪拜大礼。 “儿子多年在外,不能侍奉母亲于床前,还让母亲为儿孙担忧,是儿不孝。” 顾老太太吸了口气,脸上终于泛了笑容,连忙扶着二人起来。 “好好好,回来了就好。” 多年不见,本有千番言语在心头,如今见面,竟不觉如鲠在喉,不知道从何说起。 屋里静默两刻,还是何氏先掬了笑意,建议:“夫君风尘仆仆,不若先进去卸了铠甲,后面已经备好了膳席,一会儿给夫君和眠儿接风洗尘。” 顾老太太摆了摆手,笑道:“你们去吧。” 顾疆元父子批甲多年,原本早已经习惯,却也只有真回了家的时候,才觉得身上有些累赘,遂顾疆元别了老太太,顾好眠别了祖母和何氏,父子二人先行下去更衣。 二人走后,何氏笑意更甚:“母亲,请母亲先入席吧。” 顾老太太淡淡“嗯”了一身,由身边耿妈妈亲自扶着往膳厅去,才走两步,却又脚步一顿。 语意颇冷,话是对何氏说的:“方才你的夫君回来,可曾对你说过话了?” 何氏一愣,僵硬地摇了摇头:“这……没有。” 方才顾疆元回来只对她说了一句“别闹笑话,进去再说”,这跟没说话又有什么区别。 正困惑之际,却听老太太又问:“方才你的儿子回来,可曾对你见过礼了?” 何氏又一愣,这……也没有。 若说顾疆元没搭理她倒也没什么,可顾好眠为人子,对她这做娘的态度也颇为冷漠,实属不该。 何氏与顾湘对视了一眼,不只何氏,顾湘也觉得很难过。当年爹爹和哥哥走的时候她还小,如今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父兄见了不仅没有一句夸赞,就是连正眼也没瞧过自己,顾湘攥了攥手里的衣裳,觉得很委屈。 何氏笑了笑,总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许是回朝辛苦,夫君和眠儿都累了。” 顾老太太没说别的,只冷哼了一声,道:“好自为之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心虚什么 - 庭堂燕 - 白露瑭 何氏听着,不觉冒出来一身冷汗,她不是一个聪明人,听不懂顾老太太话里的弯弯绕绕,但今日欢喜之际她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终归是生了做贼心虚之感。 何氏正琢磨,老太太却已经出了正厅,顾湘在旁拉了拉母亲的衣袖,怯声道:“母亲,祖母她什么意思。” 何氏叹了口气,道:“先用膳吧。” 顾疆元父子在沙场之上无拘无束惯了,反倒觉得在家里沐浴有些麻烦,顾老太太和何氏这一等并没等上多少时候,便见顾疆元与顾好眠一同回来了。 顾疆元不言,直接往席上坐了。 顾好眠瞧着何氏脸色不大好,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便先客套了两句:“在外多年,旁的不说,这汴梁的饭菜倒是甚为想念。” 何氏白眼一哼,自拿了碗筷,冷冷道:“原来是尽顾着思念家乡的饭菜了,我说怎么眼里头没有人呢。” 顾好眠被这话一噎,少年郎换下了雪袍,着一身淡海松长衫,外头披了素白的披风,这一身衣裳比战袍更衬他,是一天水阔山高的好气度。 少年郎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果然何氏这话又戳中了他的逆鳞。 只见顾疆元将手中刚提起的筷子往桌子上猛地一搁,与桌面的碰击之声竟有金戈铁马之音。 顾湘在旁坐着一个机灵。 顾疆元冷哼一声,他原本想好好陪着老太太用过了这顿饭再去兴师问何氏的罪,谁让何氏自己往枪口上撞,他吸了口气:“说道思念这事儿,我倒思念家中儿女了。” 一句话,何氏一滞。 只听顾疆元又道:“怎么没瞧见谨儿。” 空气一凝,似有穿堂风倏忽而过,冷寂一天寒冬。 “谨儿她……”何氏本来想用方才搪塞顾老太太的理由再恶人先告状一番,可话到嘴边却又忽然觉得那理由有些拙劣。 她不由地想起了方才顾老太太那句:好自为之吧。莫非婆母已经知道了什么? 何氏正要再想别的说辞,却见顾老太太搁了筷子,由耿妈妈扶着起了身,她淡淡摆手,对顾疆元说:“你自己的儿女,你自己管吧,等谨儿回来了,让她去松龄堂请安。” 顾疆元应下,几人起身送别了顾老太太,第一顿团圆饭就算是这样不欢而散。 何氏心里颇有怨气,今日本事大喜事,她心里欢喜,却没想到因顾谨的缘故同婆母夫君都闹僵了。 “夫君,这……” “谨儿呢?” 顾疆元并不看何氏,只一个劲儿的让她交代顾谨的下落。 何氏踟躇半晌,揶揄道:“她同卫家小姐交好……” 用卫毓川挡剑的话还未说完,便又被顾疆元打断了:“卫家小姐随相爷夫人回润州了。” 回府之前,顾疆元将汴梁城的近况都打探了一遍,当然,也听到了外头那些关于顾谨的传闻,自然也知道了秋猎会上她与卫毓川力夺头筹之事,但这些他都不关心,今日只问一件事:“我问你谨儿呢!” 顾疆元沙场厮杀多年,他的脾气并不好,这一问,足可谓雷霆震怒,何氏和顾湘俱吓得一个瑟缩。 顾湘推推母亲,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哥哥,纵然多年未见,她却也颇为了解顾疆元的脾气,便不敢同父亲撒娇,只盼着哥哥能为她母女求求情。 谁知顾好眠行事做派真是学了顾疆元一个十足十,他微微侧了侧首,避开了何氏的目光,冷道:“二妹妹呢?” 他不敢质问何氏,遂这话问的是顾湘。 顾湘眼见自己的哥哥也不肯搭救,一双眸子泪眼汪汪,她咬了咬下唇,想起今日从外头看热闹回来的时候听到的人群之中对于顾谨的那些说辞。 她咬咬牙,干脆把心一横:“爹爹要问姐姐去了哪里不该来这里问母亲,您该出府去问问街上那些百姓,如今汴梁城里头人人都知道她的去处。” 顾好眠闻言一愣,朗眉皱了皱:“你说什么?” 顾湘这这话起了作用,干脆开始往顾谨身上泼污水:“我说爹爹和哥哥可以出去问问,街上的百姓都知道顾谨去了哪了,人家巴结上了咸王府,如今正被咸王殿下奉为座上宾呢!” 顾湘这话说的颇有怨气,毕竟那咸王陆归堂乃是她的未婚夫婿,当日陆归堂闹市纵马为顾谨拦下花轿,还不惜插手朝政抄了康大夫的家,又不惧城中流言,将顾谨留在咸王府上多日,这些事儿,她想想便来气。 “湘儿!” 何氏觉出来顾湘的话说的不妥当,便是如何攀诬顾谨也断断不能用“巴结”二字,朝中党派之争如何重要,若是这话传出去了,会给顾府惹出大祸来的。 奈何朝政之事,顾湘不懂,听见她母亲斩断她的话心中还颇有怨气,她吵嚷:“母亲斩我做什么,难道不是这样吗,顾谨就是巴结咸王殿下,就是攀结咸王府。” 顾湘这嘴皮子利索的很,何氏欲拦已然不及,只听“啪——”的一声,顾疆元的巴掌落在了少女娇颊之上。 “你大胆!” 顾疆元拍桌而起,这阵仗将顾湘与何氏吓得不轻。 少女捂着脸抽噎,心里分明慌得不行,嘴上却不肯认输:“爹爹打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将目光落在桌面上,不敢抬头再看顾疆元。 “你……”顾疆元缓缓放下那颤抖的手掌,今日虽说是来兴师问罪,可顾湘虽然骄纵,却到底也是自己的女儿,多年未见,今日见面就打,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看样的为父多年不在家中,你母亲真是将你给惯坏了,你可知道你方才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吗。” 顾湘眨了眨那双泛着泪花的眸子,一脸委屈:“我又没有说错……” 顾疆元还要再发脾气,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一道清音响起。 今日天寒,那声音也像韵了霜雪,清韵陡生: “既然没有说错,那你心虚什么?” 众人回眸,正见膳厅之外,晨阳之下,少女踏满身清辉而来——顾谨。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东窗事发 - 庭堂燕 - 白露瑭 “谨儿?” 屋里四人看到来人是顾谨,心中情绪各有不同,但又都不约而同的面露惊色。 顾疆元与顾好眠是惊喜,眼见得眼前一个秋霜少女,这还是当年她们离乡之时那屈居于后宅之中的顾谨? 何氏与顾湘却是惊讶,惊讶于顾谨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回家。 顾谨未看她们母女二人,只兀自走进厅来。 厅堂之外一片繁华荣音,却好似全然与她无关,少女一身寒雪稍凉,像极了那不曾吹落北风中的霜菊。 清然,且坚韧。 她未言语,只到顾疆元与顾好眠身边站定,少女一身橡色衫群,于清辉天际之中生了卓然风姿。 她轻提衣裙,于父兄面前屈膝而跪,行跪拜大礼。 顾好眠在后吃了一惊,连忙侧身让开,并不全受这礼。 少女淡淡敛目:“父兄班师回朝,女儿却未能亲迎,是女儿不孝。” 顾疆元吸了口气,连忙起身将顾谨扶了起来,叹道:“我儿在家受了委屈,为父却不能维护,才是为父不慈。” 这一刻,顾疆元与顾谨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他或许不是个慈父,也有时有失公允,甚至没能扛住何氏的耳旁风将顾谨送入了深宫,但在顾谨上一世那十几年短暂的后宅生活里,顾疆元与顾好眠,却是她挚爱的父兄。 何氏在旁看着没敢说话,她本以为顾谨上来一个大礼,紧接着又是一番懂事的说辞,这事儿也就会一笔带过去了,却没想到…… 顾谨淡淡一笑,将被顾疆元扶着的手抽了出来,从袖子里抽出来几叠纸张。 她将目光投到何氏身上,话却是对顾疆元说的:“女儿没受委屈,只是有几样东西要呈给父亲过目。” 顾疆元接过她递过来的纸张展开细看,不由地眉头一皱。 只听顾谨清音又起:“父亲不是问,女儿为何不在府上吗,母亲和妹妹不是说,女儿败坏门风住到别人家了吗。”顿了顿,少女看着何氏一笑:“母亲说得是对的。” 她通晓朝政,说起话来就不会如顾湘一般口无遮拦,遂将“攀结”二字换做了“败坏门风”。虽不大好听,但在顾湘眼里倒也的确是那么个意思。 顾湘不明其意,还觉得顾谨是在像何氏示弱,她嘴角一勾:“那是自然,母亲说得还能有错。” “是,你母亲说的是没错。”说这话的,是正在那儿看纸张的顾疆元。 他说完这话,将手中一叠纸张往桌子上一拍,正拍到了何氏跟前儿,“你自己看看你干的好事。” 何氏颤颤巍巍想要伸手去拿,却被顾谨伸手接了过去,少女将那纸张细心收好,确保何氏抢不过去,才又开了口:“母亲还是别看了吧,让我说给你们听。” “前天,我去找了那个媒婆,赵媒婆。” 话一出口,何氏与刘婆子对视一眼,事情太多,竟然忘了还有那么一号上至宗亲下至百姓的人物。 只听顾谨淡淡:“这赵媒婆说了,当日是母亲身边的刘妈妈亲自去请的她,为的是顾元帅府二小姐嫁与城南洗马康伯臣之父康平为妾事。赵媒婆要价不高,寻常喜事不过二两银子,当日却因为刘妈妈去的急,塞给了她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面额太大赵媒婆没敢花,现在那银票还在她的枕头下头压着,若是去拿来看看,应该还有顾家钱庄取钱的标号。” 何氏身子一软,几乎瘫在了椅子上,顾谨却视而不见。 方才那叠纸不只有赵媒婆的供词,还有别的: “昨日,我去了刑部大牢,见到了那位康伯臣和他那位六十七岁的父亲,康平。” 何氏身子又是一瘫,打死她也想不到顾谨能进刑部的能耐。 顾谨笑笑,言语间竟然有安慰之意:“放心,那人年纪太大了,刑部的人给他上过刑,我去的时候,他还晕着。” 话一出口,气氛便又静默了两分,竟然显得有几分诡异,何氏心中隐隐传来不安,总觉得顾谨今日做派不同寻常,若是没从康平嘴里问出什么,断然不会多说这一句话。 顾谨挑挑眉,看出了何氏心中所想:“不错,那康大夫晕的死死地,我的确没能从他的嘴里问到什么,但我见到了他的儿子,康伯臣。” 何氏抿了抿唇,心中一凉,终于猜测到了顾谨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听少女言:“康伯臣说,当日是母亲下了帖子邀请他来了府上,为的是商量他爹康平纳顾家二小姐为妾一事,康平起初拒绝,后来母亲承诺,待父兄回朝以后,提携康家。” 少女言罢,将手中的那叠纸张拿起来晃了晃,意思很明白:物证就在这儿,要人证也可以有。 何氏强撑着扶了把桌子,啐骂道:“呸,你把我当什么了,当囚犯吗?你把这儿当哪里了,当公堂吗?你把自己当成谁了,刑部老爷吗?” 顾谨冷冷抬眼,不言。 这一次,却有父兄替她说话。 先是顾疆元又拍了拍桌子,怒道:“说够了没有啊!”他指着何氏与顾湘,言辞犀利:“你们两个,趁我不在就欺负我这女儿,还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这可是你朝臣之妇该做的事?这可是你将门之女该动的心思?” 顾湘窝在何氏身边,大气也不敢出。 今日之事已经不只只是何氏欲嫁顾谨之事,事情牵扯到了何氏曾以顾疆元提携康伯臣为条件,这是结党营私,今圣最深恶痛绝之行径。 今日之事顾好眠没有多说什么,一边是他的妹妹,一边是他的母亲,他偏袒顾谨会落下不孝罪名,偏袒何氏会落下不友之罪,但纵然他嘴上不说,心中的秤砣却明明白白。 少年郎皱了皱眉,开口:“母亲,东窗事发了,你还抵死不肯承认吗?” 只此一言,顾好眠便又陷入了沉默。 何氏恨恨咬牙:“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儿子,从小到大你就知道维护她,你嫡亲的妹妹你可管过吗?” 不等顾好眠再驳,顾谨冷冷笑了声。 “母亲果真,执迷不悟。” 第一百二十章 兴师问罪 - 庭堂燕 - 白露瑭 “你还敢再提维护二字!” 顾疆元又拍了一把桌子,这一拍,直震得桌子上头杯盘碗盏当啷作响,一桌子好好的接风洗尘宴就此被搅和成了这个样子。 说来也可笑,分明顾疆元在外可斩杀敌将首级,舞刀弄枪的手到了今日就只会拍这张桌子,只因今日之烦,是因这桩家事。 家事,不是国事。 何氏大概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指着顾谨恨恨地说:“那又如何,我身为当家主母,还做不了你这庶女婚事的主?不过是给你说个亲事,你铁证如山又怎样,还能将我告去公堂不可?” 顾谨听着这话,秀眉缓缓蹙了起来,一颗心也渐渐冷了下去。 少女踱步,于何氏面前的席面上落座,一桌子杯碟碗盏杯盘狼藉,却掩不住她一身风骨:她喜欢与人平视说话。 只听北风瑟瑟,少女清音起:“公堂?母亲真想将后宅院的腌臜事搬到公堂上分说一番不成?既然如此那咱们也不用在这儿纷争不休了,干脆出门吧。您放心,这桩事儿里咸王与舒王两位殿下都有插手,更牵扯到康家遭抄家一事,刑部官员不敢不受理,且会成为汴梁城下一桩为人谈论的话题的。” 何氏闻言一愣,似乎忽然明白了顾谨今日为何有恃无恐,她得咸王相助,想要将自己告上公堂简直可谓易如反掌,可她今日却回了家,就只是为了在顾疆元面前将这些事儿分说清楚? 顾谨淡淡瞥她一眼,目落寒光。 “不错,我没想过要将事情闹上公堂,母亲可知道是为什么?” 这话一出,几人都静了静,顾疆元父子多年不见顾谨,对她已经算不上了解,更何况眼前人还与他们隔了十年光景。 顾谨笑笑:“家事,因为这是家事。闹上公堂,我顾家会成为汴梁城内的笑谈,父兄于朝堂之上会饱受非议,就连对我施以援手的咸王与舒王两位殿下也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顾谨微微起身,将自己一副清寒容貌凑得离何氏又近了些,她声起朱唇:“母亲,做事情还是要顾全大局一些,康伯臣不知道康府抄家与此事有关,还以为是自己家贪的太多才触犯了今圣逆鳞,你说他要是知道,会不会将你与她的约定说给旁人听?” 顾谨指的,乃是何氏许诺康家的顾疆元提携之事。 何氏听完不住一个冷颤,其中关窍她方才不懂,但想了这么一会儿,似乎也想明白了。 何氏那信口之言若是被康伯臣说给了外人听,就算空口无凭,顾家也会因此而背负上结党营私的罪名,多年经营将会被这一句戏言而毁于一旦。 何氏忽然觉得有些后怕,这一下子,先前那些执迷不悟的本事竟然全被她抛诸脑后了。 她虽记恨顾谨,但于她而言更重要的却是这满门昌盛,他的夫君子女皆在这昌盛门庭之中,更兼有她自己的娘家。 何氏猛然打了个哆嗦,朝顾疆元俯身一跪,哭天抹泪:“夫君,是我一时糊涂,我没想到,没想到会……” 后头那些个知罪之言顾谨没去细听,她只在何氏抽噎之时开口打断:“母亲别哭了,朝廷昨夜下了旨意,康平斩首,康伯臣流放,你们的谈话,应该传不到今圣耳朵里了。” 话毕,何氏一下子瘫在了地上,顾湘和顾好眠连忙去扶,顾疆元甩甩衣袖,不肯看这哭哭啼啼的场面。 唯独顾谨起身一礼:“父兄奔波辛苦,还请好好休息,女儿容后再去请安,多日不得归家,女儿要去松龄堂给祖母请安了。” 顾疆元点点头,目送着这清辉少女出了厅,他回头,又看见何氏与顾湘那母女俩抱头痛哭的画面,不觉一阵烦躁情绪涌上心头,顾疆元拢拢衣袖,迈步出了膳厅。 未再管何氏母女。 今日他刚回朝,家事国事纷繁复杂,委实没有心情处置何氏,要等他好好理一理再说。 再说顾谨。 她今日回来,心中最为挂念的其实就是顾老太太,在咸王府的时候她曾经托商故渊去找陈相生问过祖母的病情,得知老太太近日状况很不好,顾谨心中甚是担忧。 任凭前院如何争吵不休,松龄堂这地方倒是一如既往地清净雅致。 顾家老太太正端了一碗苦黑的汤药在喝,顾谨悄无声息的进来,从耿妈妈手里接过了那盘蜜饯。 初冬日子里鲜果少,汤药太苦,老太太每次喝完药都要吃颗蜜饯解解苦涩。 今日府里备下的是杨梅干,这东西稀罕,不是汴梁城里的水果,顾谨猜测是这几日来往顾家贺喜的臣妇送给何氏的。 顾谨执玉箸从里头捡了块瞧着好看的,在一旁默默等着。 顾老太太喝罢了药,待触及顾谨那拿着蜜饯的玉筷时才发觉来人是顾谨。 她笑吟吟地接过了顾谨呈过来的蜜饯,入口,酸甜解了苦涩。 “怎么今天回来了。” 顾老太太并不询问前院发生了什么,也不过问顾谨为何离家多日,她虽安居松龄堂中,却并没有同外头断了消息,何氏要嫁顾谨之事她一开始的确不知情,今日出去走了一趟便发觉了事情不对劲,顾谨和何氏在膳厅对峙的那会儿功夫,老太太已经吩咐人去将外头的事儿打听清楚了。 顾谨善于察觉人心,看见祖母如今淡然的神色,心中便已经猜测出了前因后果,她淡淡一笑,恭答:“有人给孙女撑腰了,孙女自然乖乖回来了。” 顾谨说的撑腰之人,自然是指顾疆元与顾好眠。 许是这杨梅干喜口,顾好太太用罢了一颗又去挑了一颗。 她道:“你是该回来,但不是因为有人给你撑腰了,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为你撑腰。” 话不长,顾谨却一怔。 她于十年后的时光里重生而来,自以为历经十年沉浮,心思已经颇为成熟,可这一世,还是有令她豁然开朗的时候。 第一次是在勤政殿中,听着卫丞相说起湘北民众如何生灵涂炭之时,令她心中生了家国之感,第二次——便是此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人能为你撑腰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老太太的话并没有说完,顾谨却已经听明白了。 没有人能够为自己撑腰,是因为天下万民本该平等,强弱之分不该由天生决定,该由后天去搏。 可这朝堂千百年轮回一转,天家贵士族贵,平民贫贱民贫,每每想到这个话题,顾谨心里面就好像崩了一根弦,一触即断,断的时候弹到心肉之上,痛彻心扉。 “祖母?” 少女抬头,眸子里头波涛汹涌还未平复。 顾老太太抿唇笑笑,亲自伸手拍了拍身旁的圆凳,顾谨乖依地在旁坐下,这一刻,少女敛去了那一身霜寒,像个稚子。 顾老太太又身手去剥桌子上码放着的柑橘,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早,柑子下来的也有些早,不太甜,沾了吴盐却正好。 耿妈妈在旁看着,便躬身退了出去。 顾谨在祖母身边默默坐着,听老太太说: “祖母记得,你小的时候爱吃酸甜,每到时下下了柑橘便要吃上好些,柑子火大,吃的舌头疼了还要偷着吃。” 一句话,提起了那些久远的往事。 顾谨幼年之时在开祥雅园住过一段日子,得蒙祖母照拂,那时祖母身子尚且硬朗,教她骑马、打马球、读书习字,祖孙二人也的确过过几日天伦之乐的日子。 是过了几年顾老太太的身子不好了,顾谨才在何氏的安排下住到了晚窗阁的,她那时怯懦,又顾念着祖母的身子不好,就算是顾湘欺负她也不肯闹到祖母跟前来,祖孙二人生生错过了好些年。 顾老太太“哎呀”一声,扯回了顾谨的思绪,正见那柑橘多汁,溅在了顾老太太手指之上,顾谨忙扯了手帕去为她擦拭,顺带拿过了那剥到一半的柑子。 “祖母,我来吧。” 老太太没拦,由着少女纤纤玉手去剥。 手上得了空,她心中却又感慨颇多,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回忆起当年往昔。 “这几日祖母乏得很,每日都要多睡上几个时辰,睡多了就爱做梦,梦里头反反复复都是年少那些事儿。” 年少,她是将门之女,意气风发,不同于汴梁城内的寻常女儿家,顾谨今日秋猎会等等壮举于她当年而言,都是寻常事。 顾谨手上剥着柑子,脑海里将关于祖母的那些传闻反复想了几遍,嘴角不觉露了浅浅笑意。 顾老太太的声音却还在继续:“自你上次病了一场,性情似乎变了不少,为什么?” 这个问题,她上次问过一回,却不想今日又问了。 顾谨手上动作一停,橘皮已经剥好,正小心翼翼去扯那柑肉上的白丝。 她浅浅阖眸,一时无言。 良久才道:“祖母自小时将门虎女,多年来意气风发,那……可信神佛吗,又或者说,可信命数吗?” 人家汴梁城里别人家的老太太日日上庙参佛,有的盼福寿绵长,有的盼儿孙多子多福,有的盼祥和安乐…… 偏偏顾家老太太从来不与她们同去,并不是因为她近几年身子不好,而是她对这些从来不上心,这些,顾谨自小便知道。 可她今日却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顾老太太侧了侧首,正看见顾谨一双清眸似水,正自漫了清辉。 她淡淡地答:“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命数这东西有什么好信的,若是上天一早儿给你定好了,你信又有什么用,若是人的命数是没定好的,你信又有什么用?” 顾谨低眸,自讪:“倒也是,我从前并不信的,后来却又觉得很多东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轮转一世还是摆脱不了,也就有些信了。” 她重活一遭,不信自己是命数不凡,也不信是苍天眷顾,可为何她死在了朝元七年,却能够在十年前睁开眼睛,她想不明白。 她把这归因于命数,信命,却不肯认命。 顾老太太闻言眸子眯了眯,又去打量顾谨,这么一番话,委实不像是一个二八年纪的少女能说得出来的。 顾谨发觉祖母正在看她,便又淡淡一笑,语意踟躇:“祖母,孙女曾多走了许多路,可到后来还是回来了,只是今日眼前的路,却已经不是从前的路了。” 她说的是她重生一世的事儿。 顾谨说这话的时候手中柑肉已经剥好,澄莹一颗,被少女托在手心之中,晶透如玉。 这话要是教旁人听见,配上冬日里北风瑟瑟倒是觉得怪渗人的,偏偏顾老太太却神色淡淡,好像只是在听孙女儿聊外头的新鲜事儿。 顾老太太笑笑,伸手接过了顾谨递过来的这颗柑子,又眯着眼睛将柑肉上残存的几条白丝细心拣选了一番。 “要是这样的话,那这条路还真应该好好走,小心翼翼地走。”顿了顿,老太太又道:“不过,这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路,还关系到很多人的路,多到家族、家国、和天下。” 顾谨一怔,耳边再一次想起了顾老太太方才的那句话: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为你撑腰。 少女抿了抿唇,满心虔诚:“祖母方才说……” 顾老太太抬眸,看着顾谨又是一笑:“你不是都听明白了吗?” 她将手中又重新剥过一番的柑肉掰了一半填到顾谨口中,顾谨一咬,酸味满口。 顾谨皱了皱玉容,继续刚才的话题:“是,祖母真的觉得孙女可以?” 真的可以独行这条长路,凭着上一世的弯曲回环走向这一世的坦途?她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做到那几个字吗:无人能够为你撑腰。 只有自己足够强盛之时,或者说这天下万民子相和之时,才有这句话,昭然天下。 顾老太太未答,只反问:“你不是已经在走了吗?” 计夺缺月池、力夺秋猎会、巧解湘北患、智对嫡母心……的确,这条漫长的路,她已经在走了,虽然艰险万分,脚步却异常坚定。 顾谨愣愣失神,心中千头万绪。 却听顾老太太的声音再度响起:“今年天冷,这柑子的确是比往年酸了不少,可酸也有酸的尝头,要真配上吴盐再吃,反倒失了其中滋味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家风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日顾谨直在顾老太太房里待到下午,日暮西沉,天边云彩现了瑰丽。 顾老太太今日的状态似乎极好,拉着顾谨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事情,一直到傍晚时分,耿妈妈进来禀事,说顾疆元来了。 顾谨便起身告辞而去,她知道,中午的事儿过了一个下午,顾疆元心里已经有了盘算,如今是来问祖母意见的。 顾谨是当事人,不便在这儿多待,便又转了路去了听云堂边上的一处小院子,名叫瑞鹤轩。 顾好眠住的院子。 顾谨与兄长多年未见,今日匆匆一面也没说上几句话,便特意来一趟。 谁知刚走到正厅门口,就听见里头有私语声传出来。 顾谨索性在门口听了会儿。 鹤轩内,顾好眠的心情并不好,正钻研面前一盘棋局。 他对面,顾湘哭的梨花带雨。 少女抽抽噎噎,一副可怜模样与早间八方客茶楼上看热闹的得意人全然不同。 她是为了给何氏求情来的,中午的事儿散了以后,何氏与顾湘回去便开始惴惴不安,她们没料到顾谨有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能够把事情捅到明面上,如今东窗事发,母女二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何氏不是个聪明人,生生在房间里头憋了一个下午,最终想出来的主意就是让顾湘来求顾好眠。 何氏觉得,顾好眠是个孝子,又与自己多年未见过了,总是会顾念自己是他的母亲的。 说到底她强嫁顾谨的事儿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才是朝堂上的结党营私之罪,往小了说不过是嫡母想要嫁个庶女还没嫁成。 何氏琢磨着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顾谨都将此事归结为家事,顾疆元也定然不会把事情闹大了给自己找麻烦的,来求求顾好眠,兴许有用。 屋里华灯初上,顾好眠兀自在桌前坐着,一派浩远青山颜色。 他执了一枚黑子落棋,眉头皱了皱,又去思量白子的处境。 顾湘见他不理自己,便又搬着身下的圆凳离他坐的更近了些,她伸手揪揪顾好眠的衣袖,抽噎道:“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嘛!” 顾好眠换了手里的黑子,将一枚白子落在棋面上一角,眉间忧虑略微淡了些。 他却并没有抬眸看顾湘,只道:“全凭父亲作主,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话一出,顾湘的心里就凉了半截,到底眼前人是他的哥哥,说起话来便会有恃无恐许多:“哥哥跟着爹爹征战沙场五年之久,如今还说不上句话了?依我看你们就是偏袒顾谨,她有什么好的,不过就是个庶女……” 话未说完,顾好眠手中抓着的几枚棋子落了一棋盘,“哗啦”一声,冲散了棋面上原本的局势。 顾湘被这声音吓得一个瑟缩,她多年未见顾好眠,总觉得自己的哥哥还是那个偶尔在秋猎会上与咸王殿下夺夺头筹的得意少年,竟不觉几年时光倏忽而过,眼前的少年人平添了同他们父亲一样的英武气。 顾好眠未看顾湘,只冷冷道:“庶女?你这嫡女做的倒是好,整日不是这个茶会就是那个雅集,汴梁城里王公贵族家的门槛都被你踩过了,倒真是嫡女的做派。” 这些事儿顾好眠不是今日才知道,顾湘喜虚荣,爱结交些贵门嫡女是从小就有的事儿,只是他与顾疆元都没有想到,她爱慕虚荣了这几年,真把性子养坏了。 顾湘撅撅嘴唇,心里面很不服气,便又顶撞:“哥哥就是偏心顾谨,明明我才是你的亲妹妹,她在汴梁城里出风头哥哥不说,我与闺中几个姐妹交好倒成了不是了。” 顾好眠正要去抓棋子的手一滞,想起今日听到的那些关于顾谨的传闻。 力赢秋猎会,结交卫家女,入住咸王府……的确不是些后宅女子该做的事儿,可他听着就是生不起气来,反而觉得顾谨所作所为还真是一道清风浩然气。 顾好眠一开始想不明白,在屋里头琢磨了会儿,才发觉了其中关窍——家风。 他叹了口气,这下子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下棋就像打仗一样,旁边有个姑娘家的哭哭啼啼,还真是难以静心。 “她那风头出的,是显耀门庭之举,你这风头出的,却真是败坏家风。” 顾湘一噎,总觉得这话听来哪哪不对劲,顾谨不要脸面的跑到妹妹的恶未婚夫婿家小住,竟然还成了显耀门庭之举了?显耀门庭笑话不成? 她却不知,汴梁城中百姓对于顾谨的传言早就改了风向,天子脚下的人心机警,朝中风吹草动往往会传到街头巷尾。先是顾疆元得胜归来,又是圣上下旨安抚国舅,百姓们便觉得之前长街上拦花轿的事儿是另有隐情了。 后来还滋生出一些顾家小姐舍己为人,是为了协助天家抄查康府才演了花轿之戏,总之荒唐程度不改,但……对顾谨的名声倒是真没有什么损害。 顾湘气得鼓鼓:“可她终究……” 可她终究是个庶女,庶女正什么家风,庶女显耀什么门庭,庶女为何要来抢她嫡小姐的风头!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好眠打断了,虽多年未见,顾湘的脾气他倒是摸得准,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住口!” 顾湘被吓得一噎。 只听顾好眠愤愤:“庶女?她母亲在世之时可是天天侍奉在祖母跟前的,母亲呢,我与父亲离家这么多年了,你们这做嫡的怎么将祖母照顾成了那个样子?” 提起祖母,顾好眠心中便有一股子气,他与父亲在外多年,虽然常常与何氏通书信,却压根儿不知道祖母的身体。 今日他还不曾去过松龄堂请安,但听说方才顾疆元去了。 少将军本不是个话多的人,今夜却有许多感慨想要同顾湘讲一讲:“三妹妹,你要知道,身在汴梁城中,就会比寻常家的女儿多了许多无可奈何。父亲从前讲过的,他不求我们如何出人头地,只求我们安分守己,别将这顾家的基业给败坏光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棋盘似战场 - 庭堂燕 - 白露瑭 屋里寂静两刻,顾湘的心忽然一滞,想起许多年前顾疆元说过的那番话: 顾家今日荣耀,乃是先祖们以血肉搏杀出来的,为父不求你们日后有多大出息,但求你们心中能够有一份坚守,守住一份坚韧,也守住一份高风亮节。 少女的脸上忍不住闪过一阵潮红,她忽然有些明白了顾好眠今日一直在同自己说的那番道理了。 但事情关系到自己的母亲,她仍旧不放心:“可是哥哥,母亲怎么办?” 顾好眠摇头失笑,声音不觉柔缓了些:“这事儿二妹妹本来也没打算咬住不放,既然是家事,又怎么会把事情闹大了,父亲有分寸的。” 这事儿结果如何,顾好眠心中有数,因此才能坦坦然地在这瑞鹤轩里研究棋谱。 顾湘点了点头,踌躇道:“那……那我先回去陪着母亲。” 顾好眠点点头,又伸手去摆方才被他打乱了的棋子。 他嘱咐:“明日一早,我去听云堂给母亲见安。” 说完这话,顾湘便出了瑞鹤轩,走的时候眼泪还没有抹匀,压根没瞧见躲在门后头的顾谨。 反倒是屋子里的顾好眠轻声一笑:“二妹妹久等了,进来吃盏茶吧。” 屋门悄起,静默似天秋。 顾谨踏着暮色进来,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她关了门,掩了庭堂月色。 少女声淡淡,却清韵犹然:“兄长好耳力。” 顾好眠抬起那双山水浩长的眸子,温和一笑,棋山峦青绵。 “行伍之人,总是耳聪目明些的。” 顾谨来了些时候,顾好眠从一早便察觉了,只是碍于顾湘在屋里,便委屈她在外头等了会儿。 顾谨自往他面前坐了,伸手执了白子。 她笑笑开口:“兄长心中澄明,比耳目之聪更令人神往些。” 顾好眠一滞,再次细细打量了这多年未见的顾谨。 正见少女一身清寒,如沐一天霜雪,屋里暖炉正生,灯烛正亮,唯她一身坚韧清绝,像极了方才他与顾湘言语中所提及之态。 顾好眠压下心中感慨,干脆换了话题。 “多年不见,记得小时候我还教过你下棋的,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妹妹还记不记得。” 顾谨笑笑,只将手中白子落在顾好眠重新摆好的棋面之上。 霎时间,一盘残局竟然有了可解之处,好似千军万马星辰起落,一轮红日破云而出。 顾好眠兀自看的怔了,唯独听见顾谨清音:“《一庵棋局》里的的残局,被多少爱棋之人争来抢去,市面上出了多少本棋谱还是买不着,兄长远在朔北,倒有功夫钻研。” 顾好眠咧嘴轻笑,又执一子,落在顾谨方才那颗白子的不远之处,倒也算是妙解。 他道:“比起我,二妹妹能淘到这难得的棋谱,倒真是更让人想不到。” 顾谨拿着手中白子,这次却并没着急落子,而是托着下巴盯着顾好眠看了会儿,而后浅浅一笑,语出惊人: “父亲书房里有。” 话一出口,顾好眠又是一愣,怔了半晌才问道:“你去过父亲的书房了?” 顾谨未加思索,伸手便将手中白子往一处角落一放,白子势如破竹。 “父亲书房里的那些珍本多年来没人翻阅,珍本蒙尘,才是憾事。” 这话说的委实不假,顾谨自打醒过来,得了空便要去顾疆元的书房里挑几本书带回去看,那棋盘是如此,好些个医书也是如此。 她比旁人多活了十年,心智自然更为成熟,看起这些珍本来得心应手,短短时日倒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顾好眠看着眼前白子冲天之势,竟一时看的有些呆了。 方才这棋局上还是白子占下风,怎么顾谨稍稍落了二子,竟就这般反败为胜了。 顾谨盯着兄长看了会儿,已经猜出来他心中所想,她将手中剩下的几枚棋子哗啦一声搁了回去,本以为要有几子才能扳回局势,却不想只用了两子,倒也是出乎她的意料的。 屋里静默无声,只听她言:“都说下棋就像行军打仗一般,妹妹不会打仗,却爱钻空子,瞧见有漏洞就爱补上去,如此一来反倒省了不少力气,权谋之术,大抵如此吧。” 权谋之术,是她多走了那十年的路上学到的些微。 顾好眠挑眉,少年郎的眸子里正好映出来星火,他忽然想起了巧夺缺月池的那一夜,咸王殿下一封书信解了北疆之危,那捉人漏洞的法子与眼前少女下棋之巧,竟似如出一辙。 他忍不住笑了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顾谨其人:“二妹妹真是变了不少。” 不只性情变了,人也更聪明伶俐了,还更胆大心细,如今连顾疆元的书房也进得。 顾谨托了托腮,神色有些懒散,笑:“人生苦短,不寻着个最该走的路,岂不是枉活了吗。” 上一世的路便是白走了个彻底,上一世的人生也是白活了个彻底。 她吸饱了经验,再不肯做行差一步之事。 “哗啦——” 顾好眠也扔了手中黑子,棋盘之上输赢已经显现,他又琢磨了会儿,都是徒劳之力。 白子已经赢了,局面扳不回来了。 顾好眠忽然轻声一笑:“这样也很好。” 人活一世,的确是该走自己该走的路。 本是兄妹间久别重逢的一番谈话,硬生生扯出来好些个人生之感,好在棋盘摆在眼前,但也不算是太过违和。 顾谨托着腮看他,只见灯火之下,少年郎眉长目远,穿一身家常白雪窄袖衣袍,头发用玉冠尽数束起,更显一身清晖。 不错,这正是她记忆里的好儿郎的模样。 顾谨浅浅一笑,再次敛了周身清冷,她重新伸手,却将手指伸向了顾好眠手边的黑子。 一颗黑子捏在手里,更衬少女皓腕凝霜雪。 她笑笑:“兄长眸观大局,却也别忘了,细节之处,更不能够教人忽视。” 只见少女皓腕一转,那黑子便落在了棋盘之上甚不起眼的一细微之处。 可就是这一子,局势又陡然反转,黑子与白子成了相持之势。 真是……妙哉。 第一百二十四章 瑞鹤盛景 - 庭堂燕 - 白露瑭 “啪啦——” 灯花一爆,夜色已经有些浓了,今日傍晚时分天边现了红云,本以为今夜夜色不佳,却不想一轮明月正皎洁。 顾谨帮着顾好眠收了棋盘,看着那燃着的灯火,不觉岁月安稳。 “灯花爆,喜事到,妹妹猜猜会有什么喜事。” 顾好眠拿了剪子去剪灯芯,这话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想桌边坐着的少女真就认真思索了起来。 她侧了侧首,嘴上没留情:“总归不会是听云堂的喜事。” 顾好眠被这话一噎,她指的,是自己的母亲何氏。 顾谨瞧见少年神色,发觉是自己的话让他有些窘迫,便想着如何换个话题:“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来兄长的院子里玩,兄长这院子名字起的好,听说是祖父起的?” 顾好眠微微一怔,顺势接过了顾谨抛来的话题:“府中院落大多是祖父命名,我这瑞鹤轩,听说是祖父起的名字里最满意的。” 他们兄妹二人口中的顾老将军此时已经仙逝多年,却仍旧将一副盛象留给了子孙。 顾谨未言,却踱步出了屋子,外头一天圆月,映照满天清辉。 今夜有些冷,顾谨的衣裳显得有些单薄,奈何小丫头云绦没跟着来,无人为她嘘寒问暖。 顾好眠亦未发觉,只跟着她到了院子里,目光一转,顺着顾谨的目光停了下来,落在了院子里的一处。 那描金的三个大字——瑞鹤轩。 “妹妹想要说什么?” 顾好眠一身雪袍,本就洁白皎洁之至,又落上今夜的月光,一时梦幻若仙人。 只听少女语音清冷,似霜菊落了寒雪,犹自清敛: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 一番文辞在她口中倾泻而出,熟练的好像背念过多次。 顾好眠不由地一怔,想起方才房间之中少女所畅谈的那番“人活一世要择选一条最适合自己的路”之言,再次敬然。 “妹妹还真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顾谨不理这话,重生之事本就难以解释,她已经隐喻间像祖母透露过了,便不想再费口舌的说一遍。 清辉遍地,落在顾谨眼角眉梢,今夜冷风瑟瑟,卷起她一身衫裙,满天月华之下,独她一人清然一身。 她盯着“瑞鹤轩”那三个大字,目不转睛了好些时候,良久,才又道:“这名字起得真好啊,兄长方才说起来会不会有什么喜事,依我看,瑞鹤盛景,便是喜事。” 今日是顾疆元与顾好眠班师回朝的第一日,朝中将领都得了封赏,顾好眠更被封为宁远将军,今夜过后,他便是朝廷新贵,这便是瑞鹤盛景。 不仅如此,她曾听商故渊说过,去湘北治理水患的有功之臣不日便要返朝,到时候一番封赏,又添国泰民安之象,也是瑞鹤盛景。 后头的话,顾谨并未多言,相信以顾好眠之资,也能深谙其意。 果然见少年人舒展了眉头,一夜深谈,终于在此刻沉沉笑出了声,他亦未多言,只一句:“好一个瑞鹤盛景,愿我大贞国,一日比一日祥瑞昌盛。” 顾谨微微转身,正看见庭堂之下一对呢喃的梁燕。 她压下心头之语未再多言,却将那同陆归堂说过的此生之志又牢牢深记了一遍。 顾好眠正是春风得意时,今夜同他说了许多,已然够了。 阵风吹过,庭堂之下两人无比清醒,顾谨笑笑:“今夜在兄长这里说了许多,好些事儿妹妹也不敢妄言,只是再待下去夜色就要深了。” 她所说的不敢妄言之事,指的是顾疆元会如何指责何氏之事,一切事宜明早就能见分晓,今夜确实是不便再多待了。 顾好眠未留她,只派了院子里的小厮将顾谨送回了晚窗阁。 长夜浩瀚,他回朝的第一日,就要这样睡不好了。 顾谨依月色而行,回去的时候还路过了听云堂,远远地就能看见里头灯火通明,看样子今夜府里睡不着觉的人真有不少。 她住在陆归堂那儿多日,倒是有许久不曾见到这顾府庭堂之中的景致,秋日里盛开的那些丛菊已经没有了,唯独行道之间种着的云竹生机不减,顾谨一路行着,神思渐渐开始游离。 她想起此生与陆归堂初见那一日,那人就是衬在在丛云竹之前,恍惚之间犹如隔世,他与她今日一天没见,竟然觉得又行过了好些光阴。 与顾谨同行的小厮只将顾谨送到了后院门口便告辞回去,此处离晚窗阁已经很近了,后院之地他不便进去。 顾谨没什么意见,本来就是自己家里,哪里需要什么人护送,是看着顾好眠实在不放心才没有拒绝。 才行两步,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小姐!” 顾谨闻言心里一喜,抬头看向了远处疾走而来的人影。 她手里提着的灯笼在这夜色里显得颇为亮堂,也衬的小丫头的脸庞甚是明媚,正是云绦。 顾谨连忙迎了上去,见云绦跑的急,气喘吁吁的呵出来好些白气。 主仆二人携着灯火同行。 今日云绦并没跟着顾谨回府,却也没留在咸王府里,她们从咸王府辞行以后便兵分两路,顾谨回了府里,云绦却去了丞相府。 这些时日顾谨自顾不暇,不知道卫毓川近况如何,近一月时日过去,想必人早就到了润州,只是中间的书信她都没有收到。 不是被何氏扣下了,就是因出嫁一事阻隔了,总归她心中挂念卫毓川,便派了云绦去丞相府打听打听。 “好丫头,你几时回来的。” 云绦笑笑,这一刻尤其安心,她答:“奴婢傍晚就回来了,听说小姐在老夫人那儿就没敢过去打扰,后来见天黑了小姐还没回来,就去松龄堂瞧了一眼,却听耿妈妈说小姐早就走了。” 云绦说着摸了把脑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心里头着急,在府上转了好几个来回了呢。” 顾谨心中一暖,知道云绦是担心自己又被何氏给欺负了,便连忙出声安慰:“让你担心了,我在兄长那里坐了会儿。” 第一百二十五章 故人音讯 - 庭堂燕 - 白露瑭 几句话的功夫,晚窗阁已经到了。 月光似水,临泻而下,天照这一方小院落,没有多么繁华如锦,倒是让人觉得雅致脱俗,也不知说的是这院子还是这院子的主人了。 小丫头云绦缩缩鼻子,俨然有欲哭之态,却又觉得如今顾谨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实在是没什么好哭的,一下子转悲为喜,笑的嫣然。 顾谨见她如此模样,这才算是放下了心,与之相携入了屋。 顾谨与云绦多日未归,却幸得佩环忠心,自顾谨走后,这屋子她日日都会进来打扫,屋子里面一尘不染,一区多日之前。 今日傍晚云绦回来更亲自去了厨房端来了新的银炭,顾疆元已经回来了,府上的下人都不敢再听何氏的命令,二话不说就给云绦挑上了好的炭火。 如今屋里银碳烧着,暖烟袅袅,令人如置身春日。 也是盛景。 云绦上前为顾谨扫了扫软椅,少女往上懒懒一卧,多日来的辛苦在这一刻融化在了暖碳声里。 但她未敢放松,只因心中尚有挂念。 云绦明白小姐的意思,待放好了手中的灯笼,便从衣襟里抽出来一沓书信来。 她一边将这些书信呈给顾谨看,一边解释:“奴婢今日听小姐的话,到丞相府去见卫丞相,可在丞相府等了大半个中午,也没等到丞相回府。” 顾谨一顿,想起来陆归堂的话。 称是今日顾疆元班师回朝,朝廷之中有诸多事宜需要置办,诸如商议明日早朝上的战况之类,就连他和陆承修两位王爷也被圣上分派了职务,一帮人都逗留在宫里,一时出不来。 这些流程顾谨不大明白,但既然朝中事情多,云绦没等到卫丞相回府倒是正常的了。 “那你如何拿到了这些?” 顾谨晃晃手里头的书信,正拿了最上面的一封小心翼翼地拆。 云绦灵巧一笑:“是丞相府里的一位管事嬷嬷过来了,奴婢见过的,那是卫夫人身边的一位,她看着奴婢面熟,便问奴婢为何在等相爷,奴婢就把事情说给她听了。” 顾谨点点头,丞相府是块干净地方,前时白毒伞一事是个意外,这云绦口中的嬷嬷她也有些印象,知晓是个放心的人。 她心里想着事,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指间一动,信封被拆开了。 云绦的声音却还在继续:“那嬷嬷知道了是为了卫小姐的事儿,便颇为热情,去找了这沓子书信来给奴婢,说是相爷嘱咐了给小姐您留着的,都是卫小姐写给您的信。” 朝中风声紧,卫丞相自从上回去过一次咸王府便再未涉足,顾谨那几日住在咸王府,也未曾去拜访过卫丞相。 她启了手中书信,一张印了琼林花的信笺子上,是一手娟秀的字体。 陈墨自香,于这泛黄的花笺纸上风意卷款,正像那千里之外,写信的人。 这是卫毓川的字,瞧见那蝇头小楷温然铺在眼前的时候,顾谨的心定了定。 令她意外的事,这信虽然是写给自己的,却并不是第一封,而是数封之后了。 卫毓川与卫夫人到了润州以后便写过家书,各自送到了丞相府和顾元帅府,奈何那个时候顾谨自顾不暇,不知那本该交到她手上的书信遗落在了哪儿。 卫毓川几番书信下来都未闻顾谨的回音,心中急切,便将书信一并送到了丞相府,劳请卫丞相再转交顾谨。 顾谨手中捏着的这封,正是五日前才送到的,后面紧跟着还有两封,这几日事多,卫丞相没能将信交到顾谨手里,好在今日云绦亲自去取过来了。 顾谨看罢手中这封,又一一将剩下的两封书信给看了,才将事情始末拼凑了个了然: 卫毓川母女去往润州的路上顺风顺水,不足十日就到了她外祖家,远比预计的时日快了好些。 卫夫人担忧卫老爷的身子,到了润州娘家连行礼都没顾得上管,急匆匆就带着卫毓川到了卫老爷的床前。 令人欣慰的是卫老爷的病来的虽然像山倒,去的却不像抽丝,卫毓川母女到的时候他老人家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了。 卫夫人这才安了心,带着卫毓川在润州安稳住了些日子。 待看完最后一封书信,顾谨不觉心中一喜,“毓川要回来了。” 信虽是近日才到汴梁,却是小半月之前写就的,卫毓川称卫家老爷的病已经尽数好了,卫夫人怕到了年底天冷,又担心水面会结冰行不得船,便吩咐了在腊月回汴梁。 如今已经是仲冬月中,腊月便是下一月了。 得知故人将回,顾谨心中喜不自胜,待看到那些被她一一摊开摆在桌子上的花笺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该给卫毓川回信了。 她连忙让云绦研墨裁纸,晚窗阁里没有像样的花笺,不过就是寻常宣纸,好在顾谨不在意这些,有书信能写便好。 少女提笔琢磨了会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是先解释自己一直没能回信的原因? 那便要先说何氏要把自己嫁给康大夫的事儿,还要交代自己被何氏给软禁了的事儿,这些都说了,便免不了要提一提故事的后续,比如咸王殿下闹市纵马截了她的华轿等等。 想到那温婉少女远在润州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吓得六神无主的表情,顾谨赶忙搁了笔。 不能那么写,会吓着她。 那该回些什么? 顾谨托着腮,想不出来。 平日里可以分秒之间计解百姓之危的少女,竟然囿于文字之间了。 她有深谙人心之术,却并不善于表达情感。 小丫头云绦见小姐这幅表情,不由地新生好奇,探头问了一句:“卫小姐给小姐出了什么难题吗?” 顾谨堪堪拿手遮掩,在云绦瞥见文字的前一刻盖住了纸上文字。 她方才写下的,是:咸王温柔小意,妾意不知何处。 她本想对卫毓川夸陆归堂一番,如今却又觉得不妥了,还是等卫毓川回来再说吧。 良久,沐了清霜的少女再纸上划下八个大字: 万事顺遂,等你回来! 自个儿琢磨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处置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一夜,顾府里头处处灯火通明,主子奴才都没睡好觉。 主君归家第一日就睡在了书房,而不是与夫人同住听云堂,下头的下人们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却也难免犯嘀咕。 唯有晚窗阁里头的人睡得香甜,这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被云绦给摇起来的。 顾谨揉揉眼睛,清霜少女唯有在这没睡醒的时候会透露出来一分娇憨可人。 晨起的嗓音亦有些沙哑:“云绦,几时了?” 云绦还未答话,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来人是佩环,手里头端着水盆,本是来做打扫的。 待她看到床帐之中倩影尚在的时候,忍不住“呀”了一声。 “小姐怎么还在呢?” 顾谨看着佩环的神情,忍不住一怔,怎么,她不该在床上吗?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顾谨赶忙撩开了床帐,问外头那两个小丫头:“什么时辰了?” 佩环眨眨眼睛,云绦摸摸鼻子。 两个水灵灵的小丫头异口同声:“小姐,辰时了。” 辰时! 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顾谨边起身穿衣,边在妆奁里寻了支素簪挽发,两个小丫头手忙脚乱的过来伺候。 顾谨少有的渡上了脾气,语意微嗔:“好丫头,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云绦咧嘴笑了笑,极力遮掩这份被小姐絮叨的尴尬,却也给出了最能令人信服的理由; “还是家里的床舒服,奴婢也睡过头了。” 顾谨默默叹了口气,毕竟也不能全怪她,眼看着晨阳初起,又把洗漱的速度加快了些。 一直到辰时二刻,顾谨才算是出了晚窗阁。 今日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儿,何氏不待见她,素日里她也不会去请安,但顾疆元昨天吩咐了,今日一家人到晚窗阁用顿早膳。 一来是因为昨日的团圆饭不欢而散了,二来也是想当着大家伙的面将对何氏出嫁顾谨的事儿做个了结。 今日顾疆元和顾好眠要上朝,早膳想必是等他们二人下了早朝再用的。 顾谨一路行着,一路抬头看天,只盼着今日的早朝散的能够晚一些,能够让她赶在顾疆元父子回家之前到听云堂,如此她也不算是失礼。 少女一路小跑,今天穿的暖和,颈额都生了细汉,大氅的绒白风毛扫了少女脖颈,微痒。 索性今日朝堂之上的事儿的确多,战后诸多事宜需要细细商议,诸如对将士们的安抚和封赏,与圭氏部落的谈和等等。 朝堂之上众臣们意见各不统一,一个早晨也没商量出什么来。 今日的早朝便下的有些晚了。 顾谨到听云堂的时候,正好赶上顾疆元与顾好眠下朝回来,二人官服未换,只摘了官帽。 顾谨一来,今日该到的人就算是来齐了,顾老太太是长辈,自然不会移步到听云堂来用早膳,索性顾疆元昨日去过松龄堂,各中事项应当已经妥帖了。 何氏看见顾谨过来,心里头并不大欢喜,但顾疆元就在边上坐着,有了昨天的前车之鉴,她今日便强挤了个笑容出来。 一家人看似热热闹闹的落座。 今日这顿早膳是何氏亲自操持的,府上的下人得知是主君和少爷要过来用膳,做起事来也颇为用心,一桌子糕饼粥点,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云绦为顾谨舀了一小碗清粥,顾谨又用了一块糕饼,便未再多吃。 何氏小心翼翼地向顾疆元陪着笑脸,她知道今日这段饭用完了,顾疆元便又要责问她,幸而昨天派顾湘到顾好眠那儿探了探口风,心里才算安稳了一些。 遂,昨儿夜里没睡好的这几人今日的早膳用的也很不安心。 眼见得那清粥锅见了底,竟是顾疆元与顾好眠吃的多些,多年不曾归乡,他们的确颇为想念汴梁的吃食,顾好眠昨日说的话是不假的。 知道顾疆元搁了筷子,这段饭才算是吃完了。 他拿了帕子擦擦嘴,一个早晨除了对顾谨笑了笑,便再没有露什么笑容。 他是行伍之人,说话不喜欢弯弯绕绕,一顿饭的功夫已经够了。 何氏看他吃完了,又想再献献殷勤,笑问:“不知这饭菜夫君用着还可口吗,若是不够,厨房里还有。” 说着便要吩咐刘婆子再去厨房里。 顾疆元淡淡道:“不必了。” 刘婆子赶忙驻足,何氏也是一滞,有些紧张。 顾疆元抬头看了看屋里的人,见顾湘正咬着下唇一副可怜模样,何氏坐在她旁边,脸色也不好看。 顾疆元“呵呵”一声,再次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他道:“为夫在外征战多年,辛苦夫人在家操持家务,受累了。” 何氏脸上挂着的笑意一僵,万万没想到顾疆元会冷不丁的蹦出来这么一句安稳人的体贴话,可别是给个甜枣吃吧。 别说,还真是给个甜枣吃。 只听顾疆元又吩咐:“如今眠儿长大了,朝中于他也提了将职,已然能够独当一面了,往后前院的事儿,可由眠儿来应酬。” 顾好眠“嘶”了一声,“父亲……” 他本有意回绝,但看到顾疆元的面色时不由一顿,未说出的话就被咽了回去。 府上前院的事儿本该由顾疆元来管,但顾疆元若是有心让它分忧,他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但顾疆元的话却还没有说完,只听他又道:“至于内院的事儿,就先由谨儿管着,那管家的对牌钥匙,你记得拿过来。” 何氏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合着今天这是来管她要管家之权的? “夫君,这谨儿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恐怕……” 顾疆元淡淡:“且管管看看吧。” 顾谨面色未动,心中对这一结果早有猜测。顾疆元为人清正楷然,虽非文官清流,却是武将豪情,他眼里头揉不得沙子,定然会对何氏有所处置。 但这事儿顾谨没咬着不放,那康伯臣又被流放了,大事已然化小。 既然是家事,他也没有道理再将事情闹大了,以至于家宅不宁。 而何氏为人主母,又不能对他有什么别的责罚,没得让府里下人看了笑话,也让顾好眠兄妹面上过不去。 最好的法子,就是暂且收了何氏的管家之权。 第一百二十七章 庶女管家日常 - 庭堂燕 - 白露瑭 屋里一时寂静。 何氏揶揄两句,自然不愿意交出那管家的对牌钥匙,她本以为顾谨会见好就收,却没想到素日里一副冷硬做派的少女温软一笑,柔音道:“有劳刘妈妈了。” 何氏支使不动没关系,她可以支使刘婆子去拿那对牌钥匙。 刘婆子一张脸憋得泛紫,一面是顾家主母,一面是顾家主君,便是哪边都得罪不起,良久,她狠狠心咬咬牙,在何氏愤愤的目光下出了厅。 她是何氏贴身伺候的人,自然知道何氏将那钥匙放在了哪儿。 没等上盏茶功夫,就见刘婆子端着个木盒子颤颤巍巍地回来了。 手上的盒子甚是精巧,刘婆子端着,却不知道该交到谁的手里,正踟躇之间,忽听顾好眠笑了笑,责令:“还不交给二小姐。” 顾谨坐着没动,自有云绦去接。 何氏和顾湘那两双眼睛眼看要将顾谨给挖个洞出来,那少女却依旧坐着不为所动。 她今日顺着顾疆元的话茬接了管家的活儿,实则有她一番心思:一是因为何氏,她坚信于罪有应得,何氏瞒着顾疆元想要低嫁顾谨的事儿本就不应该,奈何还差点扯上与康家结党营私的罪名,若不让她受些教训,有违世间公理。二是因为顾家,何氏掌管顾府的家务事多年,这人和顾湘一样贪慕虚荣,连带的府上两个顾疆元的妾室和下人们也追金求奢,风气不好,她看的不痛快。 但何氏有句话说的没错,她是闺阁在室女,这一世的故事无论怎样演变,这条管家对牌钥匙终究要回到何氏手里,她不过管几日,看看这偌大的府邸,还剩多少银钱。 顾谨抿了抿唇,话是对何氏说的,颇为有礼:“母亲操持家务多年,如今儿女可分忧,也是儿女之荣,可惜我对内宅事务上不大熟悉。” 话到这儿一顿,眼见得何氏喜形于色,已经眼巴巴的想要伸手去接云绦手里端着的盒子。 云绦无动于衷,何氏悻悻收回了手,以为顾谨会说一些“请母亲多多指教”之类的客套话。 却不想那少女清音依旧,“日后若是有碰上难题的时候,一定会去松龄堂请教祖母的。” …… 这话一出来,屋里头主子奴才神色各异,小丫头云绦眼看就要憋不住笑意了。 何氏的脸色尤为精彩,总算知晓了顾谨这是故意在拿话噎她,宁肯去松龄堂找老太太示下,也不肯将管家之事过问她这当家主母,这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何氏忍不住便想讥讽顾谨,身后的刘婆子暗暗拦住了她,才算是没将昨日的闹剧再于今日重演一遍。 顾疆元见两方交洽已然妥当,便轻咳一声出了声。 “既然都交代完了,那今儿,就到这里吧。”说完这话顾疆元便要起身,众人连忙起身相送,却见顾疆元站起来后转了转首,将目光落在了席上的顾谨之上。 晨阳正好,少女沐在清辉之中,光彩照人。 顾疆元转头又走,这次却撂下了一句话:“谨儿随我到书房来。” 顾谨应下,带着云绦跟了上去,留下屋子里头何氏和顾湘的面面相觑,以及留恋桌上酥饼的顾好眠。 一场闹剧到此刻为止,才勉强算得上是结束了。 顾疆元的书房是府上重地,平日里不许人随意进出,但顾谨已经去过多回,只是从前都是偷偷摸摸去,今日这般光明正大的跟在父亲后面进去,倒是头一回。 顾谨手里揣了个手炉,云绦手里边端着那装了管家对牌钥匙的木盒子,主仆二人手上都不得空。 索性书房旁边有小厮守着,不需要她们亲自打帘子。 屋里头,早已经燃上了徐徐炭火,正在这寒冬里放肆地吐散春意,顾谨进得屋来,禁不住往那炭炉打量了一眼,炭火不是新添的,而是燃了有些时候了。 顾谨心头微动,这说明顾疆元不是临时起意要来书房的,他叫她过来,也不是因为席上顾谨揶揄了何氏的事情。 屋里暖和,云绦将手里的木盒子往桌面上一搁,便伸手去解顾谨的大氅,大氅之下少女一身素裙,秋霜娟然。 直等到云绦退出去,顾疆元才点了点书房里的椅子,吩咐顾谨:“坐。” 顾谨依言正要问坐,正见顾疆元已经伸手拿了那墨块要研磨,少女拢了拢袖子,亲自服侍到了他跟前。 顾疆元将手中墨块交给顾谨,便又去那笔架子上寻毛笔,看这架势是要写字。 冬日里墨块硬,顾谨连添了几次水才将这浓墨磨匀,一小盏墨汁洇开在砚台里,水墨自成花。 恰巧此时,顾疆元寻得了一支看起来颇为中意的毛笔,少女侧了侧身子,顾疆元沾墨。 他笑笑,看似随意一问:“这书房你溜进来多少次了。” 顾谨一愣,将目光落在了身侧的书架上。 好好一座书架子,都快被她搬空了,也不怪顾疆元忽发此问。 少女笑笑:“得空就进来顺走父亲几本孤本。” 顾疆元并未责怪,反倒欢喜了她这份坦然,他手上动作不停,在宣纸上落下一字——启。 顾疆元抬眸去看顾谨,自己反倒生了好奇:“你不问问为父是如何得知搬空我这书房的人是你?” 顾谨侧首,开始认真的组织语言。 “若是猜测,应该猜不到母亲和顾湘身上,那便只剩下女儿;若说实锤,想必有兄长的功劳。” 昨夜她曾与顾好眠手谈一局,言语间不只提及了书房里的棋谱一事,顾谨还透露了些她常常出入顾疆元书房的实情。 昨夜他们兄妹二人说的多,想必顾好眠一夜也没睡好,今日他与顾疆元一同上朝,有不少得闲的时间,应当是说给顾疆元听了。 谁知顾疆元听了顾谨的话却沉沉一笑,依稀有些顾好眠沉笑出声的尾音。 “你的兄长,足足把你夸了一个早晨。” 顾谨不由挑了挑眉,猜到了上朝路上与归家途中顾好眠会像父亲提起自己,可夸了一早晨这事儿……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庶女管家日常(二)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疆元见少女怔愣的神色,不由地沉沉笑出了声。 少女被这声音一惊,抬眸,却见顾疆元满脸欢喜。 “父亲笑什么?” 顾谨侧了侧头,眸子里现了疑惑。 顾疆元搁了笔,将手里写好的手书递给顾谨看,一面说:“笑我儿之能。” 顾谨接过那手书,纸上墨迹未干,淡淡的墨香之上,是顾疆元一手大气磅礴的字体。 字不多,只两句。 第一句是:启咸王。 第二句是:我儿安好,承恩。 顾谨愣了愣,这才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昨日她到膳厅见顾疆元的时候正听见顾疆元与何氏因自己的事儿吵嚷不休,她那时并未多想,如今看来,竟又是陆归堂的手笔。 这是定州之时那手信没能交到顾疆元手里却不肯罢休,又赶在顾疆元班师回朝之前补了一封? 偏偏那时她就在咸王府,竟然不知道此事! 顾谨心里不大开怀,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若说是觉得陆归堂多管了闲事了吧,偏偏此举还顺水推舟的促成了她管家之事。 若说是觉得陆归堂太猖狂了,赶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暗通书信吧,可陆归堂本来也就是个猖狂之人。 顾谨心中繁乱,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陆归堂于她,实在是太上心了些。 顾疆元见她这般神情,便又笑了两声,言语间并没有责怪之意,反倒多了疼惜。 “这些年为父不在家里,倒是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顾谨听见这话不觉心中一暖,昔日种种于她而言已经过去了多年,而她一直盼望着父兄得胜归来的这一天,也盼了许多年。 “父亲回来便好。”说这话的时候,顾谨已经将那番错综复杂的情绪敛了起来。 顾疆元未言,只伸手接过了顾谨手中拿着的那张手书,又将其装入信封之中,未提款落名。 顾谨不知道顾疆元如何能在汴梁城内将手信送到咸王府还不被人察觉,但想必他们自有法子。 顾疆元收好了手信,将其收入袖中,又去打量了顾谨一眼,他轻笑: “此番回来,你的婚事也该论一论了。” 顾谨身躯猛地一震,这才是今日顾疆元唤她来书房要说的事。 先前的事儿顾疆元都已经知道了,自然也知道了陆归堂为了她闹市纵马拦花轿的事儿。 这不合适,也不妥当。 顾谨如今二八年华,寻常人家的女儿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如今顾湘的婚事早有着落,今日顾疆元提起顾谨的婚事,倒也不足为奇。 顾谨咬咬樱唇,想要开口回绝此事,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良久,还是顾疆元先出声打破了这片沉寂:“倒也不急,如今你刚领了管家的差事,偌大的院子里好多事儿要你操心呢。” 顾疆元是看她心思不定,这才改了口。 他不过刚回朝,朝中诸事繁多,短时间内倒也没有时间去为顾谨说亲事。 顾谨松了口气,点点头,又将目光落在了桌案上那个装着对牌钥匙的木盒子上,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也坦坦然地迎接这段庶女管家的日子。 …… 这夜顾府上下终得安眠,却只有晚窗阁里的灯火燃了半宿。 小丫头云绦趴在桌子边儿打瞌睡,在她身边,顾谨正挑灯夜战。 她未敢疏忽,今日拿到了那管家钥匙对牌以后就知会了顾好眠一声,让云绦去取了府里的账簿过来,说是要查查这些年府里的收支。 顾谨笔尖朱墨将干,便伸手去砚台里蘸,这一动,惊醒了云绦。 小丫头揉揉睡眼稀松的眼睛,抬头看了看外头高挂的明月,不由地一声惊呼:“小姐,都这么晚了!” 顾谨淡淡嗯了一声,她知道是什么时辰。 云绦眨眨眸子,凑近顾谨去看她手里的账本,今日她从少爷那儿搬回来的足足有五六本,一本得有一寸厚,如今第一本已经被顾谨翻阅了一半,小丫头瞪大了眼睛看,一脸的不可思议:“小姐,你一晚上看了这么多啊。” 云绦拿手比量了了一下那一寸半的厚度,已经觉得头晕脑胀了。 顾谨未答她,又是淡淡嗯了一声,她心思敏捷,看起东西来颇快。 云绦又托着腮看了会儿,觉得自己的眼皮实在是睁不开了,又不好意思对顾谨说自己困了,便怯生生地关怀:“小姐早一点休息吧,这都是府里的陈年旧账了,想必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漏洞吧。” 顾谨听见这话,将手中朱笔搁去了一旁。 她手掌摊开,托起了正看着的这本账本,对云绦说:“你翻翻。” 小丫头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着顾谨的话伸手翻了翻前半本顾谨看过的书页,这一番,云绦只觉得自己牙关都在打颤。 那半本账本之上,不过三五页便要有几处批红,多到……多到云绦已经数不清了。 云绦一下子醒了神儿,“小姐,这是?” 顾谨叹了口气,又将那账本收了回来,“这些年咱们家主母忙着四处应酬,府里用钱的事儿事无巨细都交给了下头的人,瞧瞧,这只是半年来的账目,就有这么多出入对不上的地方。”顾谨忍不住又翻手一翻,那些批红显得触目惊心。“低于二钱银子的我还没有批划,单就这些数目多的,半年来便有百万两银子的亏空。” 云绦抿了抿唇,越听越觉得胆战心惊,一百万两,她从出生到现在见过的银子加起来也没有那么多。 这般想着的时候,顾谨拿笔的手腕又是一个翻转,在纸面上圈出了一处缺了五两银子的对账。 顾谨禁不住抬头,那晃动的烛火刺痛了她的眼睛,也凉了少女的心。 五两银子是多少?是一户贫苦人家不愁吃喝穿住,夏日里吃得上冰酥烙,冬日里用得上地龙暖,能安安稳稳过一年! 顾府不是骄奢淫逸之家,尚且会有这么多的亏空,那侯爵之家呢?六部那些朝臣之家呢? 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朔北的战事平定,湘北的水患也平定了,汴梁城又出了查抄康府的事儿,圣上难保不会把康家当做一个引子,来整治朝堂上这些官员的清明。 最晚年后,朝中定然会有举措。 第一百二十九章 庶女管家日常(三)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在后宅院里一连操持了几日的家务事,那厚厚的一摞账本还没看完,转眼就已经入了腊月。 这些日子,朝堂之上也很热闹。 朔北战事虽然平息,但又担心那圭氏王子赫连齐会蠢蠢欲动,朝臣之中有激进之人,主张率军讨伐,却也有和圣上一般渴望安稳的,主张休养生息。 腊月初,一封来自朔北的奏报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朝堂之上。 朝臣们心中都是一紧,这能够畅通无阻地送到早朝上来的,只有军报。 难不成边关又乱起来了? 圣上接过那封军报去看的时候,人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听圣上朗声一笑,又将军报交给了传旨太监的手里,那便不是军报了? 只听圣上笑笑,似乎精神都好了大半:“宁国公啊,你瞧瞧,这下子不用咱们求和,人家圭氏上赶着来求咱们议和了。” 朝臣们都松了一口气,宁国公却皱起了眉头。 那不是军报,却是驿站来的急报,圭氏遣臣至北疆,送求和书! 之前以卫丞相为首的那帮主张休养生息的朝臣人人乐开了花,宁国公这帮人脸色却不好看。 若是与圭氏议和,那留着朔北五万大军干嘛,召回来由顾疆元统领然后帮咸王夺皇位吗? “圣上,这圭氏怎么突然提起来议和之事了?”宁国公压着情绪问话。 圣上倾了倾身子,笑道:“奏报里不是说的明白了?国公得仔细看看。” 宁国公一愣,这才仔细去看手里奏报,是圭氏王子赫连齐退败以后遭到了圭王责备,失了军政之权。 合着圭氏部落打个仗就靠这赫连齐一人了! 宁国公呈上奏报,心里将这圭王暗骂了几遍。 奈何他虽有代理朝政之权,这皇位终究不是自己的,如今那穿着龙袍的圣天子正在龙椅上坐着,议和不议和,该由那圣天子说了算。 圣上见状收了收笑意,却转而又将奏报交到了卫丞相手上,吩咐:“近日朝中事多,年关将至,派去湘北的官员也快要回来了,还有朔北将士的封赏,都要尽快办了,这些,还得由国公费心。”宁国公接下了旨意,心中却渐渐觉得不妙。 只听圣上又道:“与圭氏议和的事还得让他们等一等,等到年后,就得有劳卫相了。” 卫丞相欣然接下旨意。 圣上下完了旨意,又将如今朝臣的面孔打量了一遍,唯有宁国公脸色最不好看。 圣上笑笑不语,道声乏了就下了早朝。 江山姓陆,不姓姜。 朝堂上的波诡云谲与明争暗斗按理说传不出来,奈何有人藏不住话。 顾府门前,一辆华车停着,车上下来的车夫正敲顾府的门。 开门的小厮打量了这人一眼,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正要问是哪家的客人,却被车夫先答了话。 “敢问顾家少将军可在?我家小公子想拜访。” “敢问你家公子?” “商家小公子。” 顾府的小厮一拍脑袋,可算是反应过来哪儿奇怪了,原来是这车夫后头的华车他看着眼熟! “贵公子稍待,小的这便去通禀。” 从前顾好眠在汴梁的时候日日都跟着顾疆元去校场,甚少和汴梁城里的贵公子们结交,唯有商故渊名声不错,顾好眠同他偶尔有些来往。 但像今日这般由商故渊亲自登府的情况,却也是头一回见。 小厮去的颇快,恭恭敬敬将商故渊迎下了马车。 腊月天儿里头贵公子手里还是揣着那把永不离身的折扇,见到那来迎的小厮,笑的像朵三月的春花。 一路往瑞鹤轩走着,商故渊心里却七上八下,嘀嘀咕咕只念叨一句话:一定要让我见到顾二小姐啊。 不错,正是今日圭氏求和的消息传到了咸王府,陆归堂一下子便来了兴致。 自从上回顾疆元回朝时顾谨回了府,二人已经有大半月没见上面了,这些日子里陆归堂很是不务正业,做完了镯子做梳子,雕完了玉坠刻耳环,足足堆了小半个首饰匣子。但顾疆元在朝中,他又没什么理由出入顾元帅府,东西便是做好了也没法子送给顾谨。 直到今日陆归堂得知了圭氏求和的消息,便说什么也要把这消息说给顾谨听听。 他可还记得,那少女在听到家国朝政的时候神情可比他送她簪子的时候要开怀。 又因陆归堂不敢冒冒失失登门造访,这苦差事便落到了那与顾好眠微微有些交情的商故渊身上。 商故渊临行前得陆归堂千叮咛万嘱咐: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得替他看看顾谨。 商故渊一路左瞧右看,却不知道该如何打听顾家二小姐如今在哪儿。 正疑惑间,忽然见前头闪出来一个人影,正是如今的朝廷新贵顾好眠。 商故渊排场大,得顾好眠亲自迎出来了。 商故渊见状连忙又堆起了那脸温和笑意,二人互相寒暄见过了礼。 顾好眠亲自将商故渊请入了瑞鹤轩,二人虽有来往,交情却算不上深厚,顾好眠以为商故渊这次亲自来找他是有什么要紧事,还特意让丫鬟奉了好茶。 商故渊端起茶盏咬了一口,叹道:“早听说此番少将军得胜归来,圣上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呢,想必这茶就是圣上赏的新茶吧?” 顾好眠神色未动,本是青山巍峨的人,在商故渊面前却显得冷漠了几分。 他答:“商小公子莫怪,我多年不在汴梁,家中好些事务也不插手,这茶,应是去年的吧。”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又或者是前年的。” 商故渊一噎,脸上的笑意却并未删减,又笑道:“那也是好茶,好茶。” “商小公子来找顾某,是来品茶的?” “也不是……” “那是……” 商故渊挠了挠头想了半天,“府上无聊,想找少将军手谈一局。” 顾好眠脸色黑了黑,一听便知道是假话,谁不知道他商故渊乃咸王幕僚,下局棋还用得着登一趟顾府的门? 二人身后,屏风之上微微落下些光影,照出屏风之后清霜少女一抹寒霜。 少女顿了顿,放下了正核对顾府内外两院收支出入的手。 第一百三十章 庶女管家日常(四) - 庭堂燕 - 白露瑭 今日天气不太好,外头北风呼呼,连带着屋里屏风上的光影也微微晃动。 少女起身,缓缓没入了暗色,未被前头的两人察觉。 商故渊为人世故圆滑,顾好眠又有领兵作战的经验,二人这一盘棋,倒真算的上是棋逢对手。 一盘棋下了不少时候,桌上的温茶已冷,丫鬟又奉上了新茶。 商故渊笑笑拿起,脸上的笑容却在抿到那茶水之时凝了一瞬。 顾好眠觉察:“怎么了?” 商故渊笑笑:“这茶滋味不错,想必是新茶了吧?” 顾好眠敛眸,又去细心钻研桌上的棋局,淡淡答:“那便是我家商铺里的了。” “顾家还有铺子?” “有,就在城西,一壶天。” …… 自从顾谨开始管家,小丫头云绦实实在在觉出来了生活的不容易。 小姐要查账簿,她便要来来回回奔走于晚窗阁和瑞鹤轩之间为小姐取账簿。 小姐要捉漏洞,她还得挑灯夜战陪着小姐看那些令人头晕眼花的数字。 最着急的便是现在: 她又找不着小姐了。 午膳后小姐吩咐她去外头铺子里取这个月的税单子,小姐自己则去了瑞鹤轩看账本,怎么她出了趟门回来的功夫就找不着小姐了? 少爷正和商家小公子下棋,底下的丫鬟说没留意二小姐去哪了。 云绦抱着税单子,在瑞鹤轩的院子里急得满头大汗。 正当云绦想要进去问问顾好眠的时候,顾谨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云绦。” 小丫头回身,正见顾谨从茶水间迈出来,少女一身清霜色不改,却于此刻添了些烟火气。 云绦连忙迎了上去:“小姐,您怎么在这儿啊。” 顾谨理理衣袖,淡淡道:“煎了盏茶。” 云绦冷冷点头,想来是小姐在这儿看账本看的渴了,瑞鹤轩的丫鬟们又忙着伺候两位公子,便劳累小姐自己动手煎茶了。 小丫头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时时陪在小姐身边,不让小姐自己动手煎茶。 顾谨见她怀里拿着厚厚一沓单子,便问:“都收回来了?” 云绦连连点头:“是呢,东街三家铺子,城西五家铺子,都在这儿了!” 时下汴梁城中官吏之家家大业大,家家都有商铺田庄,顾家虽是武将之家,却也有多年的家底,除了城外的田庄城内还有几家铺子,生意倒是不错。 腊月初至,上月的收支要查一查,顾谨便差云绦去了一趟,虽说是樊永套了马车拉着去的,却也是把小丫头累得够呛。 顾谨瞧着她揉揉肩膀的可爱模样,禁不住面上一喜,“辛苦你了。” 云绦听见这话便乐的开了花,仰着脸对顾谨甜甜一笑:“不辛苦不辛苦,小姐在这儿看账本才辛苦呢,诶,账本看完了吗?” 云绦说着便倾身往屋里看了看,只能看见顾好眠与商故渊对弈的模糊影子。 顾谨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对云绦笑笑:“没呢,那账本在里头屏风后头的桌案上,你去帮我取来了拿回去看吧。”末了还补上了一句:“轻声些,别惊动了兄长和商小公子。” 云绦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带回去,但小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小丫头依言轻声进了屋里,取了账本出来。 主仆二人便离了瑞鹤轩,往晚窗阁而去了。 晚窗阁里头比往日要热闹一些,何氏前几天塞进来两个丫鬟,说是顾谨如今接手了管家的差事,手底下也该添几个服侍的人。 顾谨并未回绝,只吩咐了这两个丫鬟在院子里做事,能进屋的只有云绦与佩环,她贴身的事儿也一直由云绦亲自侍候。 谁知今日顾谨和云绦才回来,就瞧见佩环和那两个小丫鬟在里头吵起来了,几乎要下架子。 云绦眼疾手快,放下了怀里抱着的上本,上前去拦下了两方。 顾谨只冷冷瞥了她们一眼,三个小丫鬟便觉得身上一阵发寒,往庭下跪了等着顾谨说话。 顾谨却未言,径自进了屋。 云绦拾起地上的账本,连忙跟上。 门才关上,云绦便问:“小姐?” 顾谨未应,自解了斗篷放在架子上,目光却扫向了屋里陈设。 桌子上的茶壶从青花的变成了描金的,暖炉旁的地面上有碳灰。 顾谨接过云绦手里的账本,自往桌案前一座,仍旧是眸色淡淡,这次却出了声:“那两个丫头是家生子还是买进来的?” 云绦愣了愣,透过窗户纸去看外头的绰绰人影。 “是买来的,听说是对姐妹,进府有四五年了。” 说的是何氏送来的那两个丫鬟,一个叫书清,一个叫书柔。 奈何书清不清,书柔不柔,在听云堂做事的时候就没少干那跟人斗嘴吵架的事,如今何氏哪里是送过来两个丫鬟,分明是送进来一对麻烦。 顾谨已经翻开了账本,核对地颇为认真。 她道:“好丫头,我忙得很,她们仨个交给你好不好。” 云绦一讶,“小姐,奴婢不会啊。” 顾谨笑笑,柔声:“别怕,你只管推了门出去,说是我让问的。把事儿问明白了就行了。”顿了顿,她又道:“问明白了,回来禀我。” 小丫头点了点头,想了想平日里何氏身边的刘婆子是如何教训小丫鬟的,便卯足了劲儿推门出去。 顾谨在里头侧首,正看见小丫头气鼓鼓出门去的背影,不由地微微一笑,目光现了温柔。 屋里的茶壶换过了,里头的茶却已经冷了,佩环知道她不喝冷茶,那丫头也没有侍候茶点的心思。只能是书清与书柔送的。 佩环日日都会来打扫一番,今日暖炉旁却有碳灰未扫…… 顾谨眉梢落落,低头又去看那账簿,今日三个丫鬟因何事吵闹她心中却已然有数了。 不多时便听见云绦怯生生的嗓音在窗外响了起来,只是这质问人的架势比着刘婆子还差了老远。 顾谨抿唇而笑,任由云绦发挥。 今日她若出面惩治了外头的丫鬟,只会让人说她是仗着管家的权势报复主母跟前的人,云绦与她们同为丫鬟,丫鬟的事儿丫鬟解决,合情合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庶女管家日常(五) - 庭堂燕 - 白露瑭 云绦虽然声音怯怯,气势却满足的,顾谨不过翻了十来页的账本,小丫头就推门进来了。 “小姐?” 顾谨抬眸,正对上小丫头一副手足无措的神情。 她淡淡一笑,收了手中账本:“如何了?” 云绦点点头,将她问来的结果详详细细给顾谨讲了一番。 原是书清与书柔这两个小丫鬟本就不安分,自打进了晚窗阁便常常与佩环拌嘴,不过都是外头院子里的事儿,没吵嚷到顾谨跟前。 顾谨自领了管家之权后便一直窝在晚窗阁里核对账目,甚少出门,书清与书柔碍于主子在便没敢造次。 直到今儿午后顾谨去了瑞鹤轩,两个丫鬟便得了机会。 佩环起初没看见她们的人,还以为是趁着顾谨不在躲懒去了,却没想到她刚要进屋去为顾谨打扫,便瞧见书清与书柔在顾谨卧房里,两下不由分说便吵了起来,也便有了顾谨与云绦回来看见的这一幕。 顾谨听罢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书案前那描金茶壶上。 “这茶壶呢?” 云绦眨眨眼睛,想起了这处细节:“是书清与书柔的鬼点子,她们起初不敢确定小姐房里是不是真的没人,便端了一壶新茶来做遮掩,若是被小姐发现了也不算是太大的罪名。” 顾谨玉指落在膝上,微微一点,与她先前想的倒是差不多。 “那事实上呢?” 送来茶壶是为了遮掩,为了遮掩什么? 云绦抿抿唇,褪去了方才的欢喜神色:“她们不肯说。” 顾谨挑挑眉,不由地伸手托了下巴。 想来不是不肯说,是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不过是何氏放进来两个小眼线,让她们盯着点顾谨的一举一动,她们进不了屋子便无法向听云堂禀事,这才贸然进来翻翻看看。 却没想被佩环撞见了。 顾谨侧了侧首,看向外头瞧不真切的人影,问:“佩环呢,还跪着?” 云绦点点头:“小姐没说话,都没敢起来。不过小姐……佩环没什么大过错的吧?” 顾谨不由地升起一阵欣慰,却并不是因佩环,而是因身边的云绦。 小丫头素日与佩环有交情,今日却不问私情只问实情,看样子她派云绦去问话的决定是对的。 顾谨起身,难得笑的开怀:“走吧。” 云绦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顾谨是要亲自去处置外头的三个丫鬟,慌忙跟上。 外头的天儿有些冷,三个丫鬟跪的又久了些,冻得脸色都有些发白,看见顾谨出来,三人都没敢说话。 顾谨打量了三人一会儿,才问道:“你们都是顾家的丫鬟,管事的可有跟你们说过私下里吵架是什么责罚?” 书清和书柔二人努了努嘴不肯说话,她们是听云堂过来的丫鬟,在主母院子里都吵过不少次了,责罚倒是知道,只是不惧。 反倒是佩环素来老实本分,答话的时候有些颤颤巍巍:“要扣一个月的月钱。” 顾谨点点头,又去吩咐云绦:“一会儿去跟管月钱的妈妈说一声,她们仨这月的就扣下吧,不过年关将至,年底的赏钱还是照旧。” 云绦听见这话又气又喜,喜的是佩环如此不过少些银子,气的是就这样便宜了书清与书柔二人。 跪着的三个小丫鬟也一齐起身,佩环老老实实搓了搓冻红的手指,书清与书柔却俱露了开怀。 得了恩典还不知恩。 顾谨冷了冷神色,这事儿本来也没完呢。 “你们两个是府上买进来的丫鬟,想必从前是在别家做过事的,汴梁城大户人家里的规矩应该知道的更清楚,主子吩咐了不让进哪儿,却还擅自进去,怎么罚?” 这话说的冷硬,书清和书柔不由一惊,腿一软便又跪了回去。 佩环在边上看的吃惊,云绦心里却更惊,她忽然想起来方才顾谨问她的话:那两个丫头是家生子还是买进来的? 合着从那会儿开始,小姐心里就有处置了? 云绦忍不住啧啧摇头,她如今是越来越佩服自家小姐了。 这番想法顾谨未曾察觉,她只倾了倾身子,看书清与书柔的神情很认真。 只听她说:“我在问你们的话。” 两个小丫鬟被这话一冷,浑身冒出冷汗来。 那叫书清的抿了抿唇,声音比方才的云绦不知道怯生生了多少:“若是未经允许便入主子的屋子,得……得发卖。” 顾谨站直了身子,显然这答案她很满意。 风有些大,吹散了少女额前的发丝,她伸手拨拨,转身要回屋的时候撂下一句话:“那便按规矩办事吧。” 这话一出口,书清和书柔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感情二小姐是要将她们发卖出去! 那书柔便开始哭哭啼啼:“二小姐可万万使不得啊,奴婢们是听云堂过来的,日后主母那边兴许会唤奴婢们回去的,找不着人二小姐也没法交代啊!” 顾谨脚步一顿,书柔还以为是这番话说动了顾谨,却不知顾谨哪里会忌惮何氏,少女转了转目光,再次吩咐云绦:“一会儿你亲自去听云堂一趟,将此事知会主母一声,就说人我已经发卖了,不劳母亲再找人牙子。” 云绦将此话应下。 书清与书柔开始哭天抹泪。 顾谨唤佩环一并进了屋。 屋里暖和,顾谨念着佩环在外头受了会儿冻,便让云绦给佩环灌了个汤婆子抱着。 直等到外头那两个丫鬟哭的累了,顾谨这才出了声。 少女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早春岁寒的清雪:“你现如今的月钱,是多少银子。” 佩环抿了抿唇,恭答:“三钱。” 顾谨点了点头,便是已经知晓了。 像云绦这般贴身伺候主子的,月俸能有六钱银子,佩环不过是个粗使丫鬟,便只有三钱。 佩环和云绦正面面相觑,却听顾谨又有了吩咐,还是吩咐云绦的:“你一会儿去找那妈妈说扣月钱的事儿,顺道知会她一句,往后佩环的月钱也按六钱算,从年底的赏钱开始吧。” 要不是碍着顾谨是主子,两个小丫头该欣喜若狂地扑上去了。 这话的意思是说,往后佩环不必做粗使丫鬟了,顾谨提了她在身边侍候。 大丫鬟年底的赏钱得有一两银子吧? 丢了三钱得了一两,佩环下定决心要将这一两银子全买了鸡鸭鱼肉给二小姐补身体!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本小姐很忙 - 庭堂燕 - 白露瑭 次日天色有些阴霾,瞧着似会有霜雪。 云绦和佩环起的都有些晚,昨日打发走了书清与书柔二人,她们觉得无比自在。 本以为顾谨昨夜看账本看的晚,今早起的也会晚一些的,却没想到云绦才端了温水去伺候,却见那少女已经梳洗打扮好了。 天边阴霾着,屋里不算亮堂,却甚是暖和,另有一炉香燃的正好,伴了菊香远逸。 云绦放下水盆跑到那暖炉跟前看看,竟是已经烧了小半碳火,想必是顾谨自己添的。 云绦心里颇为懊恼,自己竟然又让小姐劳累了。 “小姐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啊?” 顾谨回眸看她,暖室之中少女一身清寒色,一身素裙颜色未变,只是发髻上多了对浆果色发钗,虽小,却显得尤为惊艳。 顾谨笑笑,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今日有事,你去让樊大套车,陪我出趟门吧。” 云绦连连点头,便出门找樊永去了。 …… 又过了半刻钟,城西一壶天茶馆门口,缓步踱过来两名男子。 其中一个手里晃着一把折扇,时不时又将手中折扇往袖口里拢一拢,嘴角噙着的暖笑似春日里喝了一口挖出来的桃花树底下埋了数年的酒,醉人。 他那双温玉般的眸子闪了闪,示意身旁男子到了。 他身旁的男子眯了眯那双懒懒笑着的眸子,将一身华贵遮在了周遭喧闹的人声里,他侧了侧首,看着面前殿小人稀的小茶馆,问:“你确定?” 商故渊拿着扇子摊摊手:“总归顾好眠说的就是这一家,殿下爱信不信。” 说罢这话,商故渊径直进了一壶天茶馆。 陆归堂又偏着脑袋看了会儿,这才跟着迈步进去。 时辰尚早,一壶天里客人委实不多,只有稀稀散散几个茶客,正在那儿品着算不上上等的茶叶。 令陆归堂意外的是,这茶馆从外头看着有些陈旧,里头倒是怪亮堂的,疏疏落落,倒更添了几分雅致。 那茶馆的掌柜瞧见二人打扮,自知是遇上了贵客,连忙迎了上来。 堆得笑容满面:“二位客官,想用点什么茶?” 商故渊余光瞥了陆归堂一眼,见他没有说话,便仔细想了想,恍然:“庐山云雾。”见掌柜的应下了,他又问:“楼上可有雅间吗?” 那掌柜连连点头,庐山云雾是名贵好茶,这二人品位不凡,自然不敢怠慢,“有有有,楼上四间雅间,常绿、不秋、鞠华、清客,二位客官您上去瞧瞧哪间中意可好?” 商故渊正要跟着那掌柜上楼,却忽听陆归堂懒懒出了声,语气万分笃定:“鞠华。” 商故渊未敢置否,侧身一让,这次是陆归堂先上了楼。 等着煎茶的这会子功夫商故渊心里没少纳闷,为何陆归堂就笃定了要选鞠华这间雅间呢? 他嘴皮子动动,正要问,却被陆归堂的话抢了先。 男子话语间的情绪阴情难测,他问:“你为何要选庐山云雾?” 商故渊晃晃手里的折扇摇了摇,觉得吊着陆归堂的胃口很有趣。 他温声又起:“那殿下为何要选在鞠华?” 陆归堂想知道茶叶的原因,索性未瞒他:“常绿、不秋、鞠华、清客,这八个字里头,常绿为松,不秋为竹,清客意梅,而鞠华是菊之意。” 商故渊闻言恍然,眼前忽然浮现出他们今日要等的少女身影,顾谨那副秋霜姿态,的确是霜菊最衬她。 商故渊晃神之际,陆归堂的手指已经在桌面上敲了敲,眸子里探究意味颇明。 商故渊本要解他的疑惑,看到那人眸中一丝凛冽时却又有些胆怵。 正僵持间,茶馆的掌柜亲自敲了门,一壶漫着清远香气的热茶被奉到了二人面前,商故渊嗅了半天,喜道:“就是这个味儿!” 陆归堂眉头一挑,可算是明白了其中原委。 顾谨在咸王府小住的时候曾为陆归堂和商故渊二人煎过茶,顾谨煎茶的手艺甚好,教人咬过一盏便终生难忘。昨日顾府里商故渊与陆归堂下棋之时换上来的那一盏新茶,他一尝便知道是顾谨的手艺,那茶叶也名贵,正是庐山云雾。 商故渊起初不敢确定,直到听顾好眠说是顾家铺子里的茶叶时才隐隐有了猜测,顾谨是要约他们在这儿见面啊! 只是没说是什么时辰,所以陆归堂一早就拉了商故渊出来,宁肯等个七七四十九天。 不过二人推测的倒也不错,顾谨却也的确是这么个意思。 二人守着这一壶茶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终于听见楼底下那老掌柜的声音再度响起—— 脸上堆起来的笑意比方才招待陆归堂还要殷勤些:“二小姐,什么事儿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啊,要什么东西您吩咐一声小人给送到府上就行了。” 顾谨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与他寒暄,却扫了一眼楼上,就问:“今日客人多吗?” 掌柜殷勤捧了捧手,答:“不多,只楼上雅间有两位公子。” 顾谨收回目光,又是一声轻“嗯”,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年关将至,我想着来看看铺子里的陈设,若有要换新的,好等年底歇客的时候一并送过来。” 那掌柜还想再夸耀一番这茶馆由他打理的极好,压根没什么损坏,却见顾谨眸光清冷,这话也就被咽了下去。 顾谨见他识趣,心中还算满意,只道:“掌柜不必跟着,我自己转转就行了。” 掌柜讪笑一声,正巧了门外来了两拨客人,便依着顾谨的话去招呼人了。 顾谨携着云绦上了楼,那鞠华雅间的门却已经敞开了,里头探出来两颗脑袋,是两张顶好看的面容。 顾谨唇角扯了扯,回头吩咐了身后的云绦去四处转一转,自己入了雅间。 雅间里头,陆归堂笑的花一样灿烂,他多日未见顾谨,见了面便忍不住想要打趣:“二小姐既然要选地方与我见面,何必要选自己家的铺子呢,人多眼杂的还要费去很多口舌。” 顾谨眨了眨眼,神情极为认真:“我何时说过是来与你见面的了?” 画外音陆归堂也看懂了,意思是:本小姐很忙,真是来视察铺子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不同寻常之处 - 庭堂燕 - 白露瑭 “噗……” 商故渊在旁看着这幅画面,忍不住便笑出了声音,而后便被陆归堂和顾谨双双抛过来的眼刀吓得缩了缩脖子。 陆归堂嘴上自然不依不饶,他打量了顾谨一会儿,又笑:“既然是来视察铺子的,那还熏什么香啊。”说完还不忘拨了拨顾谨发髻上簪着的浆果钗子。 顾谨竟一阵心虚,略过他到了商故渊面前坐了,正是她来之前陆归堂坐的地方。 今晨起来她的确是莫名其妙就点了香,她素日不喜欢香料,今日点的是之前卫毓川送给自己的,闻着有着淡淡的秋菊香,倒也喜欢。 只是心思被人骤然戳破,不免有些恼怒。 陆归堂却不觉,自顾自地往商故渊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依旧是那一身懒到骨子里的笑。 他伸手摸了摸茶壶,正温,便又殷勤地提了茶壶给顾谨斟上。 顾谨冷冷接过,嘴上依旧不饶:“你们千辛万苦的约我出来,何事?” 听了这话,陆归堂忍不住又去打量商故渊。 顾谨怎么知道是自己急于见她的?该不是商故渊昨儿在顾家说漏了嘴吧? 商故渊连连摇手:“我可真就在顾府和顾小将军下了盘棋。” 顾谨在旁点头,嘴角的笑意却渐渐浮了出来,她啜了口茶,清香漫了满口。 少女浅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真真不傻。” 陆归堂一噎,又忘了,又忘了她聪慧过人了。 陆归堂掩袖咳了一声,将话题扯入正轨,他道:“自然是真有事儿要找你。” 见顾谨一脸认真的等着听下文,这便开始云云:“是有朝政上的事儿想要告诉你,事关军情,想必你父兄也不敢让你们知晓。” 顾谨拖着腮听,便觉得若有军情必然是好坏两种可能,如今陆归堂言笑晏晏,想必是好事儿。 她抿了抿唇问:“是什么好消息?” 陆归堂偏着脑袋又愣了会儿,他方才……有说是个好消息吗? 见顾谨还等着听,他忙正了正身子:“是圭氏发来的求和书,愿与我大贞修好,父皇已经允了年后许他们的议和使团来朝。” 事关两国边境,朝廷颇为谨慎,这等事儿便没有传到这街头巷尾。 想来若是听到一直对北疆虎视眈眈的圭氏终于求饶,大贞上下的百姓们都会喜不自胜吧。 可……为何偏偏就是眼前这少女,面上经不起什么波澜呢。 顾谨倒也不是半点儿波澜不兴,只是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欢喜。 少女听着他们口中的“好消息”不由地凝了凝眉,脑子里闪现而过的不是年后大贞边关安和昌盛的画面,而是来自上一世陆承修书案前头那些军报。 上一世里没有今日顾疆元班师回朝的盛景! 陆承修称帝以后削弱顾家兵权,朔北便更没有了能够与那圭氏王子抗衡之将,后来赫连齐登上圭氏王位,蚕食北疆霍乱定州之象,令举朝惶恐。 顾谨闭了闭眼睛,将前世的记忆尽可能抛诸脑后,却又有疑问陡生。 “圭氏求和,那圭氏王子怎么甘心善罢甘休的?” 陆归堂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顾谨问的是圭氏王子赫连齐,听说圭氏就那么一个王子,其人野心的确不小,率兵攻了北疆好些年。 陆归堂笑了笑,安慰道:“这你大可放心,奏报里说赫连齐因此战败落遁走,回去便受了圭王斥责,他手里没了兵权,这议和的事儿也不是他说了算的。” 只听顾谨轻轻放下手中茶盏,骨瓷清脆,与桌面撞击的那一刻发出一声脆响,如同少女接下来的话一样,憾了人心。 “可,圭王只有赫连齐一个儿子不是吗?” 只有赫连齐一个儿子,日后登上那王位的人也一定是他,听闻赫连齐年纪与顾好眠要大些,那想必圭王也有近五十岁了吧? 圭氏土壤贫瘠,山不清水不秀,那圭王还能康健几年? 赫连齐野心难测,等他等了王位,还能安守今日合约? 陆归堂与商故渊不觉一阵胆寒,人人都道圭氏求和乃是大贞繁荣昌盛之像,谁能想到那圭王只有一个儿子这件事儿上? 陆归堂不过想着若是与圭氏议和,顾疆元父子便可以长留汴梁才来说给顾谨听的,谁承想还能听到这么一番见闻? 这可真是……太不同寻常了。 却不知赫连齐这名字知道的人虽多,了解那人性情的却实在太少,顾谨不过是凭着上一世的经历,来对这一世的情况做最直截了当的分析。 这分析同等见闻者都能得出,可以重活一世的却只有她一人。 陆归堂知晓顾谨的远见,听了顾谨说这许多分析,心中便越发觉得不安。 他思付一会儿,起身道:“既如此,我还是赶快进宫去与父皇说道一番吧。” “且慢!” 说且慢的是两道声音,一道清寒似雪,一道温润如油。 竟是顾谨和商故渊一齐出了声。 陆归堂方才还紧绷着的一根弦不由地松了下来,人又往椅子上懒懒一倚,等着听理由。 顾谨不言,伸手自提了茶壶续茶水。 商故渊眉梢动动,明白这是顾小姐让他先说了。 商故渊习惯的展开折扇,抖出来一道温润的风,陆归堂很嫌弃的侧了侧身子。 商故渊笑笑,声音依旧温润:“殿下前时才因为闹事纵马一事惹得圣上不快,后来又有国舅爷定州战败的消息传过来,圣上未加怪责反施恩赏,那是对殿下的仁厚。如今圭氏求和,圣上龙心大悦,殿下这时候冒冒失失地跑去说此顾虑,岂不驳了圣上的意思?” 商故渊为人世故圆滑,这番言语虽然句句话都是在护着陆归堂一人的周全,但却的确有一番道理。 陆归堂闻言点点头,这是个理由,但不足以说服他,遂又将目光转向了顾谨。 少女搁下茶杯,不经意间落下袖间一抹雪色,如同那人简洁的言语: “议和有患,但不着急,若是总归都要乱起来,倒不如先让朔北消停几年。况且——” 顾谨嘴角浮起来一抹笑意,把声音压的小了些:“况且等到那个时候,该是你或他该操心的事了。” 你或他,陆归堂或陆承修。 ??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回家搞事业 - 庭堂燕 - 白露瑭 外头风雪起了,冷风不算大,却抚了这茶馆的窗棂,人坐在窗户边上,能觉出来微微冷意。 顾谨与陆归堂二人没说太多时候的话,讨论完圭氏求和的事儿以后陆归堂又很不正形的说了些旁的。 顾谨始终淡淡地听,商故渊却好几次用手里头折扇掩了面。 直等到桌子上那壶茶冷了,顾谨便有了要走的意思,今日出门是托了巡查铺子的说辞,那茶馆的掌柜还在楼底下看着,时间长了会教人起疑心。 陆归堂虽有心多与她说会儿话,却也知道其中利害,便未留,直送着少女出了鞠华雅间的房门,云绦已经转了一圈在门口等着了。 顾谨时辰拿捏得正好,下楼的时候又听了掌柜的一番寒暄,便出了一壶天的大门。 外头雪花已经簌簌地飘了下来,樊永在马车车辕上翘首以盼,见到顾谨主仆出来面色一喜,连忙从车厢里摸出来油纸伞送了上去。 顾谨伸手触了触冰凉的雪花,上次下雪时她被何氏软禁了,这次倒是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汴梁城的雪花和十年前一样纯白,只是多了些清冷。 …… 这场雪下了好些时候,纷纷扬扬两三日,汴梁城便覆了厚白。 头茬的红梅迎雪开的正好,一簇新白之下露出来一支红梅,傲雪凌霜成了冬日里最坚韧之姿,又因年关将至,足足添了好些喜气氛围。 顾谨本是要亲自去查查铺子的,却被顾好眠以风急雪大妹妹身子不好为由劝回了晚窗阁,少年郎骑着马亲自跑了两天,外头的铺子里只有一处小饭馆的后厨有些破旧,顾谨便拨了银子去修葺。 这笔银子一出,顾谨长达半月看账本的生活就算结束了。 屋外霜雪未停,少女合上了最后一本账本,在高达半尺的账簿后头懒懒支了支首。 云绦和佩环在院子里玩雪,许是玩累了便进屋子里来,她们身上寒气重,怕给顾谨带过去冷气还特意在门口等了会了,纵然如此,还是有些霜雪色惊醒了阖眸微眯的少女。 少女微微张开眸子,也不知那副懒态像极了谁。 她见佩环头发上还凝了水珠,想来是打雪仗的时候输给了云绦,不由温和一笑,吩咐她:“去将头发上的水擦擦,免得着了寒,在顺道帮我去一趟瑞鹤轩吧,跟兄长说我想趁今日查查账面上的漏洞,问问他是否得空过来。” 佩环连忙点了头,这丫头除了做事勤快还有好多好处,比如顾谨吩咐了什么事也从来不问缘由,只管听令去做。 顾谨觉得这一月六钱花的很值。 佩环走后云绦就去添了些炭火,倒也不是她多嘴,只是想着顾谨才看了一早的账本,若是休息一下会更好。 “小姐怎么这么着急要查这账面,外头雪下得正大呢,是补觉的好天气。” 顾谨听了这话不由地泛上来一股暖意,她笑了笑:“过几天毓川要回来了,届时我要去嘘寒问暖一番,查账面的事还是早一些,毕竟能牵扯出不少人来呢。” 这些日子里顾谨查出来许多账面上的亏空,不只府里的吃穿用度,还有外头铺面的税,多半是哪里的管事婆子来要一些银子声称要买些什么,或是主子吩咐了下人拿钱去置办什么,然后这月的银子便会有个漏洞,拿出去的钱多,回来的东西和找回的钱却对不上。 又或者是给丫鬟小厮发月钱赏银的时候,好些账目都被一笔带过,算算总数却对不上。再有便是铺子里交上来的税单子里缺了钱,庄子上的收成短了款之类的。 总之就是少钱了,五年下来有千两! 顾谨要查,且绝不姑息养奸。 这两日朝中休沐,顾好眠在家里闲着没事干,佩环去找他的时候正研究棋谱,听见佩环的话二话不说就过去了。 紧接着,各院的管事婆子都被顾谨叫去了晚窗阁,这些人里有何氏身边的刘婆子并顾疆元的两个妾室,便顺带着惊动了何氏与顾湘,还有正在听云堂用茶点的顾疆元。 这下子晚窗阁才彻底来了热闹,府里除了顾老太太,主子们都在这儿了。 顾谨这屋子小,容不下这么些佛,一家人又在顾好眠的建议下去了前厅议事,这下子,后院的财款事便彻底搬到了明面上。 外头的雪大的几乎遮了人的视线,几个管事婆子都忙着督促手底下的人添柴火扫院子,忽然被顾谨叫了过来,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又见主君主母少爷小姐和几个姨娘都在,该不是年底了要给什么赏钱吧? 婆子们想到这里不禁都露了笑意,且笑的尤为开心。 正厅之中顾疆元与何氏坐在上首,左首下头便是顾好眠和顾谨以及顾湘,顾湘心里很不平,往日一家人坐在一块儿都是顾湘在上首,如今却因顾谨得了掌家权而落到下首来了。 再说右手坐了顾疆元的两个妾室,一个姓余、一个姓陈。二人皆算不上得宠,膝下也无所出,都是年轻时亲戚门上送进来的,二人没有家世背景,又不是爱争宠魅惑主君的人,只年轻时被何氏针对过一些日子,后来亲戚门上疏远了,二人也几乎要被人淡忘了。 何氏听说了顾谨是要查账面,却不知道这事儿跟余氏陈氏有什么关系,纵然两拨人如今的身份云泥异路,何氏见了她们两个还是很不高兴。 何氏忍不住冷哼了声,“都五六年的旧账了,也不知道你心血来潮要查个什么劲儿,府上的事儿我管了这么些年还能有什么纰漏?还是你觉得是你两位姨娘偷了吃穿用度不成?” 一句话,把顾谨和余氏、何氏都带了一水。 余氏与何氏不是什么胆大的人,听着何氏数落便又开始了唯唯诺诺的做派,何氏心里看的正得意,却转首又黑了脸色。 那二小姐正喝茶呢,好似全然没听见她的话! 顾疆元懒得听妇人言语机锋,说话直截了当:“谨儿啊,今日该请过来叫过来的都在这儿了,便开始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银钱去哪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搁下手里的茶盏,起身,神色淡淡。 “那……就开始了。” 她又回了椅子上坐着,这一次,却从身后云绦的手里接过来一摞账簿,足足有半尺高。 顾谨将那账簿往正厅地上一扔,一股子陈年墨香旧纸的味道伴着那声闷响在屋子里散开。 站得近的那两个婆子忙不迭往后退了两步,心里头忍不住暗自唏嘘,方才还以为顾谨叫众人过来是要发赏钱,如今看来,怎么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早听说了二小姐接过了管家钥匙以后别的不干,一股脑儿全在屋子里看账本,可五六年的陈年旧账了,能有什么好看的? 只听顾谨清音顿起,说的正是众人如今心中的疑惑,不过话却是问何氏的。“母亲方才说这账簿没什么纰漏?”她将目光落到地上散开的账本子上,一声冷笑:“那母亲可知道,顺昌十八年,父兄远赴朔北的第一年,府上莫名其妙丢了多少银子?” 众人心里莫名一静,真有怀了鬼胎的连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顾谨继续说:“府上吃穿用度、打赏打点、厨房的碳火并夏日的冰水、还有支出去的人情差事,净损了一百多两银子。” 这还不算外头商铺和庄子上的纰漏,顾谨今日只打算问清府里的账目,她是女子不便抛头露面,外头的事儿可以交给顾好眠去办。 听见这句“一百多两银子”,上首的顾疆元一腔怒火便没按压住,拍手就打了手边的茶盏,瓷片在脚边炸开。 比外头的雪花割人的多。 一时之间没人敢上去收拾,却是顾好眠淡淡出声,吩咐了底下的丫鬟:“再给父亲上盏茶来。” 那账本子他看过,以顾疆元的脾气听到后头该气坏了,还是赶紧喝盏茶压压的好。 顾疆元端着新奉上来的茶不肯喝,那表情用吹胡子瞪眼来形容再好不过。 一百多两是个什么概念,北疆那些个百姓不说一年给他们一百两,便是今辈子给他们一百两银子,圭氏的铁骑恐怕也早就不敢来犯了。 想到那朔北苦寒的风沙,顾疆元心里忍不住又上来了火气。 好在他还想听顾谨继续往下说,便没有说话。 顾谨见父亲情绪稍稍稳定了,便要开口去讲下头的,少女神色清冷,波澜不兴的脸色倒是与上首何氏成了对比。 何氏猛地啜了几口茶,硬是没敢说话。 顾谨眨眨眼睛,续道:“不过这只是六年前的账目,顺昌十九年,府上的亏空还要多一些,也有一百多百两。更有意思的是,从顺昌二十年到顺昌二十二年,府上每年都会有一百多两的亏空,今年更厉害,直接破了三百。六年下来,有一千两。” 顿了顿,她还又补了一句:“不过这只是府里的,铺子里庄子上也有不少,今天将诸位请过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问,府上的银钱呢?” 话说完,屋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顾疆元强忍着怒意,不愿在儿女们面前失了风度,老父亲的心里却早已经在滴血。 何氏、顾湘神色踌躇,这些年的帐是何氏管的,她虽然知道会有些亏空,却也想不到积少成多,这数目达到了一千两。 这是一笔天价。 若说她们母女脸色不好看的话,那余、臣两个妾室和屋里的一重婆子的脸色就可以说是相当难看了。 这些年的用度从她们院子里支,婆子们眼巴巴去账房上要银子,罪魁祸首差不多都在屋里了。 里头暖碳徐徐燃着,她们竟忽然觉得外头风大雪急,从屋里不知哪儿的角落传开了丝丝凉意。 那坐着的少女却依旧清冷一身,正伸手拿了茶盏,仿佛今日就只是个查问银钱的,府里的一概事宜她都不管。 顾谨的确不想思索这事儿的弯弯绕绕,比如大查此事会不会得罪了两位姨娘,比如那些个婆子都是顾府用惯了的老人了,若是撵了出去府上的空缺如何补,又或是府上查出来这么多亏空,少的银子要怎么补回来…… 少女虽然不善于表露情绪,但她的性子实则很直,不谙人情世故,亦不知八面玲珑为何物。 她只觉得如今府上的账目若是再不赶紧查清楚,这股子陈腐的气象若是再不赶紧纠正一番,早晚要出事。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顾好眠便去掩了掩唇角,少年人清风浩荡,眼睛里也一样揉不得沙子。 他道:“怎么,是没听见二小姐的问话吗?府上的银钱,去哪了?” 话说完,他将目光转向了屋里站着的婆子们,何氏旁边的刘婆子首当其冲。 她本是府上横行霸道惯了的人,从未有过今日窘态,不觉浑身都有些微微颤抖。 刘婆子心中所想和何氏差不了许多:贪过银钱,她承认,可没想过会有这么多。 顾谨雪光扫过屋里人的神色,谁拿了多少银子,心中便有了数。 她笑笑,却看不出笑意。 “既然刘妈妈不愿说,就请冯妈妈先来说一说吧。” 那冯妈妈正站在刘婆子身边,这人和刘婆子年纪相当,都是府上的老人了,刘婆子管的是主院的事儿,她管的却是府上采买的事儿,是个肥差。 这冯妈妈一个人的身形可抵两个瘦弱婆子,哪里像个下人,都像个富得流油的主子婆了。 方才正厅之中,就这人哆嗦的最厉害,顾谨猜测她扣下了不少银子,人又胆子小,打算先拿她开个刀。 这一刻,外头簌簌一天白雪,屋里徐徐两炉暖烟,衬的不是那清天雪色和金玉满堂,而是正厅之前坐着的少女眸底冽冽清明。 她今日未上马提箭,亦不曾红妆出尘,却让顾湘与何氏依稀见到了那日秋猎会上锋芒毕露的少女。 原来不是她要出风头,是风头本该属于她。 听见顾谨的话,冯妈妈吓得腿都软了,大约也因为屋里暖和,额头上汗珠似外头雪花一样,簌簌而落。 她扑通一跪,吓得后头婆子们又是一个哆嗦。 可见,顾谨添的这用来杀鸡儆猴的鸡很是合适。 第一百三十六章 欠债还钱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疆元伸手抚了抚额,呵道:“还不快些交代了?” 那冯妈妈跪在地上又瑟缩了一下,便再也不敢隐瞒,面前便是顾谨扔下的账本子,上头几页不经意间掀开,露出朱笔批红,触目惊心。 顾谨缓缓起身,在冯妈妈面前微微一蹲,一身清绝凛冽。 她伸手掀开了一本账本子,正是顺昌十八年那一本,少女玉手托起来往冯妈妈眼前一递,随手掀开一页。 “这是顺昌十八年正月,府里上元节时做祭祀,冯妈妈领了五十两银子出去做采买,交回来的对簿却只用了二十两,还有三十两下落不明,冯妈妈想一想,可是出门太急丢了?” 冯妈妈咽了口唾沫,她很清楚那一笔银子是自己昧下了,但究竟是拿来做了什么事儿,记不清了,这些年昧了府上不少银钱,该吃该喝该补贴儿女,何氏自己从来不看账目,她们何曾想过府里能出这么一位二小姐。 这不是要她们的命吗? 冯妈妈吓破了胆,顾谨那一双眼睛就盯着她看,她心中发毛,忽然觉得求饶才是大事。 “二小姐!主君!夫人!老奴,老奴知错了啊!” 这一结果在众人意料之中,顾谨与顾疆元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反倒是何氏避开了目光,老实说,手底下的人爱动些小心思她多少知道些,只是懒得费工夫去查,原本想着不过是几十两银子的事儿,哪成想日积月累,竟然到了千两银钱。 今儿的事上她理亏,实在是没什么话能插口。 顾谨合了手中账本起身,又回了身后的椅子上坐了,她淡淡翻着账本,眼皮也不愿多抬一下。 少女的声音依旧清冷:“那就说说,是如何昧下了这些银子,昧下来的银子用来干了什么,统共又昧下了多少?” 冯妈妈支支吾吾半天,算是把前两个问题交代了个清楚,她们后院婆子没有多好使的脑子,左右不过就是预支五十两银子却只买二十两银子的东西,银子或者花了或者攒在家里,就是贪财而已, 至于这些年昧下了多少银子,冯妈妈只道记不清楚。 顾谨侧了侧首,眸子里冷光乍现,她轻声一笑:“记不清楚了?那你记着点,六年,三百二十八两。” 闻者不觉一阵唏嘘,心中各怀心思,有人惊叹这冯妈妈偷梁换柱的能力,有人惊叹这笔巨款,还有人惊叹顾谨之能。 这二小姐不过就是在屋里看了半个月的账簿吧,居然连这都查出来了? 这还是从前府里卑微怯懦被三小姐压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的小庶女? 吃惊的人也自吃惊,害怕的人也自害怕,见识过了顾谨这雷霆手段,剩下的婆子们也都慌了。 在加上顾疆元在上头摔摔茶盏摔摔碗,没到两个时辰,底下的人全都招待了个干净。 除了那刘婆子有些嘴硬,别人说的倒是很痛快的,但顾谨喜欢用事实说话,派人去刘婆子屋里摸出来几张银票,彻底堵上了刘婆子的嘴。 何氏在上首坐着,大气也不敢出,她如今是自身难保,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保下这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仆妇。 事情越闹越大,光影疏移,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候,厅里坐着的主子们却没一个人有心思,何氏已经惴惴不安,遑论那两个自己也昧了些银子的妾室。 余、陈二人是顾谨的长辈,她们二人的事儿便由顾疆元亲自问了一番,好在二人胆子小,只不过几十两银子,顾疆元便要她们取了银子填上,遣二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二人是主子,手里有可以用的银子,那几个婆子却不然,五六年的银钱早就流水一样的花了出去,想到府上还有近一千两的亏空,顾疆元觉得头疼的很。 “谨儿,你觉得此时该如何处置?” 若是将这些婆子们发卖了自无不可,可她们能值几个钱?顾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纵然顾疆元与顾好眠是如今朝堂上的肱股之臣,却也没有上千两的私银。 要是真有哪一天朝廷下令整治官风,派人来府上查查账目,若真是只有后院的银钱也就罢了,偏偏牵扯到外头的商铺和城外的庄子,一个搞不还这真能给顾疆元坐上个贪官之罪。 那城南洗马的康家可不就是这么被抄家流放的么。 顾谨抿了抿唇,其中利害她如何不知,也好在她做事应了自己的名字,谨言慎行素来放在首要,若是没有想好应对之策,今日也不会冒冒失失就开始查问的。 只见少女点了点头,“有,但不是什么好主意。” 顾疆元挑了挑眉,等着听自己的女儿说下文,如今这情况里头,好主意坏主意都是难能可贵的。 几个时辰过去,顾谨手边的茶水换过几次,她说的话有些多,便又抬手抿了口茶水才续言: “诸位妈妈就得先回家里去看看还剩下多少银钱,实在不济砸个锅卖个碗,还不够的话总能卖个房子吧。” 这里头好些仆妇是吃喝住都在顾府的,也谈不上卖房子的事儿,顾谨自然明白,也给他们想好了后路:“再不济,父母债儿女偿,就得劳累家中子女操劳上几年,左右不过几百两银子,是能还清的。” …… 这还真不是个好主意。 那昧了几十两百多两的还好些,一家人努把力还个十年也能还上,怕的是那二三百两银子的,岂不是后半生都要为了这笔银子操劳了。 婆子们已经不奢望经过此事还能的主君主母宽宥留在府上了,只是开始后悔几年前的贪心,恨不得当堂扇自己几个嘴巴子。 如今看来倒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欠债当还,断没有放过了这群黑心婆让主人家掏银子补亏空的,何况铺子上和庄子上的账目还没开始问呢,到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漏洞。 顾疆元叹了口气,眼下也只能这样。 今日之事本要到了尾声,却忽然听顾好眠“诶”了一声,“可是,等这笔银子填上了是好些年以后的事儿了,眼下可如何是好?” 顾疆元乃如今朝堂上大红大紫的人物,要是真有个什么人参他一本可怎么办? 第一百三十七章 打主母的主意 - 庭堂燕 - 白露瑭 既如此,如何解决当前的漏洞,成了屋里的主子们如今要面对的问题。 顾疆元叹了口气,处置完了这些个黑心仆妇,他的气多少消了些。 一家之主,总是要承担些银钱的。 他道:“为父那里还有从前圣上赏的金子,去账房支出来用吧。” 众人闻言不由地松了口气,既如此,那便是再好不过的。 却见顾谨忽然眨眨眼睛,问:“父亲那儿的是朝廷上的赏银,若骤然拿出来用了,恐怕也不合适。”话毕她抬眸看了看何氏的神色,四目相对的瞬间,何氏出了一身冷汗。 顾疆元沉吟一声,便问顾谨可是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顾谨笑笑:“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顾好眠在旁听着挑了挑眉,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妹妹还挺黑心,但这份黑心他到觉得合适,顾好眠笑笑:“是管理者之过。” 顾谨抿了抿唇,未再答话。 管理者是谁,不言而喻——何氏。 屋里的人神色都变了变,看样子竟然是顾谨一开始打的就是主母的主意! 顾疆元忍不住哼声一笑,他向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今日心里头竟然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个女儿来。 算账算到嫡母头上,既有胆子,又有本事。 何氏那双眼睛瞪得又大了些,很难相信顾谨竟然真有胆子让她自己掏腰包补这笔亏空,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笔银子的确是她管家之时亏损的。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何氏之过。 素来跋扈的顾家主母竟然在今日没了气焰,她咂咂嘴,几次三番想要为自己挣一份理,可左思右想,自己似乎半分道理也没有。 顾谨把后路都给她堵死了。 同样是何氏的儿女,顾好眠深明大义,顾湘却觉得很不服气,凭什么?顾谨居然敢伸手问她母亲要钱?顾谨疯了? 今日原本一直没多话的俏小姐便忍不住出了声,连带着鼻孔都在冒气,却也不知道她气个什么劲儿,何氏都还没说话呢。 只听顾湘哼哼两声,语气里半分恐吓半分威胁:“你什么意思,自己接手不了管家的差事就伸手像母亲要钱吗,那还不如早点把管家对牌钥匙还给母亲,那样少今日一番闹剧。” 虽说这话说的不错,可听见的人都不傻,都是歪理。 若非顾谨接手了管家之事,府中这些糟污的账目要等到哪日哪夜才能够有翻出来的一天,若查不清这些账目,顾府岂不成了被鼠辈啃食的人户?长此以往,偌大的鼎食之家岂不是要被这些说不清的账目给掏空了? 顾疆元正要开口斥责顾湘,却被顾谨一语抢了先:“你的意思是,这笔银子不管母亲要,是可以管你要了?” 顾湘一怔,显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怎么又要跟她要钱了? 顾谨见状抿了抿唇,也大概是账目问明白了的缘故,少女此刻的心情的确不错,她言语轻松:“是了,我记得母亲这些年给妹妹攒了不少的嫁妆,拿出一些来补贴家用,倒也合适。” 顾湘听见这话又是一愣,那张海棠娇嫩小脸都黑了,这下子她彻底听明白了:顾谨谨儿打得还不只是主母的主意,是她们母女俩的主意? 顾湘很想冲上去像小时候一样将顾谨欺负一顿,可她不敢。 顾疆元和顾好眠都盯着她看呢,还有,如今那个二小姐好像一下子成了一个她不敢欺负的人。 顾湘希望这种心理只是暂时的。 只是如今厅上气氛尤为尴尬,顾谨的话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若是贸然开口惹怒了父亲,真把自己那些个嫁入咸王府的嫁妆给搭上了可怎么办? 何氏不傻,她看出来顾谨打上了顾湘嫁妆的如意,那可都是这些年她辛辛苦苦置办的,怎么能让顾谨两句话就给撬了去?如此一想,要真是让自己掏腰包补上府里今日的漏洞,反倒不算过分了,毕竟那些银子过个几年还能还回来。她是一家主母,手里的私银自然不少,就算拿不出来这么多,还有娘家可以补贴一下。 顾疆元嘴角几不可查的扯了扯,他这妻子飞扬跋扈的这么多年,竟然也有今日主动松口的时候,可见——顾谨的手段很厉害。 顾湘小嘴撅的老高,坐在椅子上就跺了跺脚:“母亲!” 何氏一个目光抛过去斩下了她后头的话,顾湘这才满脸不服气的住了嘴。 见及顾湘母女都住了嘴,顾疆元起身甩了甩袍袖,今儿的事算是了结了。 他面上依旧看不出悲欢,只道:“既然如此,这些个亏空就暂且交给夫人填补一番了。” 这“夫人”二字,他咬的极重。 何氏只觉得脸上烧的火辣辣地疼,今儿她出了窘态,身为一家主母没看好手底下的银钱,身为顾谨嫡母却被一个小庶女给逼得走投无路。 她要自掏腰包好多银子啊! 但迫于顾疆元的威势,何氏竟然强挤了个笑容出来,迎了声是。 顾疆元很满意的迈步出了正厅,外头风雪稍微小了些,但仍旧白茫茫一片,清寒如昨。 顾疆元这一走,顾好眠和顾谨也便起身告辞,这兄妹二人还有事儿,一人要趁着热乎劲儿去查查外头铺子里的账目,一人要依着顾疆元的吩咐将府里这几个腌臜婆子处置了。 顾好眠走的时候还被何氏狠狠挖苦了几句,今儿她和顾湘在这里窘态百出,顾好眠一句话也不肯帮不说,还夹枪带棒的陪着顾谨唱红脸白脸,搞得她堂堂主母在仆妇们面前下不来台面。 何氏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很不争气,可这话说的又不对,顾好眠分明是汴梁城里最有出息的少年。 顾好眠抿了抿唇,少年人一副青山浩荡的晴朗风气,幽幽的对何氏说:“母亲院子里的银钱若是不够调动,瑞鹤轩里还有些。” 这话说的分明是想要帮帮何氏,可让人心里头听着就是觉得不舒服。 何氏摔了摔手里的茶盏,气得不轻快,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只有一个字:“滚!”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卫小姐要回来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日子一连过去了几天,顾府里头经历了一场令人终生难忘的整改,那些个昧了银子的婆子被顾谨签下字据以后撵了出去,其中还包括何氏的心腹刘婆子,听说刘婆子走的时候听云堂里闹得人仰马翻。 府里的丫鬟小厮们彻底明白了:二小姐以后得供着! 顾谨打小就不喜欢那个作威作福的刘婆子,听说人在听云堂闹了起来,压根懒得挪步子,直接派了佩环过去传话,小丫头气势汹汹把人直接撵出了府,半点情面也没给何氏留。 只是人仰马翻的不只是听云堂一处院落,整个顾府都怪人仰马翻的。 年关将至,府上好多要用人的地方,各处采买都不能落下,府里头这些个老刁奴走了,一下子没人能够接管这些事儿。 顾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事无巨细的吩咐手底下的人去置办年结要备下的东西,她打算等过了年问卫夫人寻几个得力中用的下人,卫家清流,寻卫夫人帮忙总是没错的。 只是卫毓川母女迟迟没有回汴梁,顾谨倒是等的有些急了。 这些日子顾好眠在外头奔波,将顾府的那几家铺子的账面也给问明白了,有了看顾谨问府中账面的经验,他这一趟下来很是顺利,短短几日就将事儿查了个清楚明白。 好在那些个掌柜不全是贪财的,只有三家铺子出现了亏空,顾好眠处理起来可谓得心应手,解了那三个掌柜,又勒令他们自己补上了那些亏空。 商人狡猾,不像府里的婆子得了银钱就花了个干净,他们家里头都存着不少,顾好眠也便很顺利的将这笔银子要了回来。 如此一来三处账目便只剩下了城外庄子的还没查问,出城一趟颇为麻烦,兄妹二人便商量着等着过了年再去。 顾谨一直在府里忙了好些日子,直到腊月十五这一日,少女起了个大早,又急匆匆地让樊永备了车出城。 今儿有件大事——卫家小姐要回来了。 卫夫人原本商量着腊月一到便能回汴梁,却赶上了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一直等雪停了几日才从润州启程,天太冷,一行人改走了陆路,急行赶路了好几日回来,一路上倒也顺利。 卫毓川怕顾谨挂念着,快到汴梁的时候才给顾谨传了书信,顾谨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心情很好,她难得有交心之人,与卫毓川分别两月,倒真是有些想念了。 这日汴梁城的雪已经停了几天,只是天空依旧阴沉沉的看不见什么太阳,天阴沉着,路边的积雪也没化。 好在汴梁城主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又因到了年底,街上早有了热闹景象,一条大路甚是好走。 顾谨到了城外的时候,却见前头等着一车人马,竟是卫丞相已经在等了。 当日卫夫人母女走的时候他因公务缠身未能相送,近日朝中休沐,卫丞相今儿便起了个大早亲在城外等妻女,也算补一补这份遗憾。 自从上次咸王府一别,顾谨与卫丞相多日未见,听见樊永回来说前头是卫丞相的马车,少女连忙下了车去问安。 卫丞相待顾谨亲厚,她眼里将他当做父亲一样的人物。 今儿天冷,顾谨在云绦和佩环这两个小丫头的照顾下穿的十分体面,一身新做的流水青衫配一件氅衣,虽然瞧着暖和,但少女身上依旧好像落了秋日里的一天寒霜。 穿多少暖和的衣裳也遮盖不住。 令顾谨觉得有些意外的是,卫丞相竟然比之前又瘦了些,倒不是因为国事操心,自打月前顾疆元率军回朝以后大贞国的气运可谓顺利的很,远去治理湘北水患的功臣们回来了,定州那土匪头子黄奢也没有再闹腾。 如今圣上龙体见好,又仍旧是宁国公从旁佐政,卫丞相实则很清闲。 顾谨便猜测卫丞相瘦了不是因为国事,而是卫夫人离家多日,府里头的下人伺候的不周到了,念及丞相府里“齐眉轩”的寓意,顾谨心里竟然也生出来一份羡艳。 她自己却也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就生了那样的心思。 卫丞相见到顾谨过来,心中颇为欢喜,他亲自下了马车同顾谨说话,可当他见到那多日未见的少女时却不由地怔了怔。 只见少女身后一天霜雪,天边一角隐隐有些光芒破云而出,落在少女眼角眉梢,照亮她周身明亮。 一如当日秋猎会上那惊艳了整个汴梁城的少女,出尘,凌然。 卫丞相却觉得,顾谨如今的气度又变了些,大约是这身看起来颇为暖和的衣裳,猜测是顾疆元和顾好眠回来了,少女的日子好过起来了。 他不由地欣喜一笑:“看样子顾元帅和少将军应该再早几年回来的。” 顾好眠此时已经是宁远将军,只是朝堂上的人还是习惯称呼少将军,毕竟那宁远将军是顾元帅的独子,倒也不算不合适。 顾谨闻言笑了笑,她能听懂卫丞相的言外之意:是说顾疆元应该早一些回朝的,那样的话顾谨的日子会提前好过许多。 但她不觉得辛苦,如今的日子倒是过得自得其乐。 顾谨淡笑着福了一礼,避开了这个话题:“相爷等了多少时候了?” 卫丞相理了理衣襟,素来木讷之人面上竟然多了两分孩童心性,他到:“老夫天不亮就出城了,那时候城门还没开呢!” 这语气竟有些护犊子,护的是他自己家的夫人。 顾谨不由一笑,可见卫丞相与卫夫人伉俪情深。 两家人在汴梁城外的官道上没等上太多时候,约摸又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当阴云之后那抹亮光彻底将光辉洒满人间的时候,远处便传来了达达的车马声。 卫丞相赶忙派了手底下的人上前去迎,果然是卫夫人与卫毓川到了。 顾谨眼见得身边卫丞相的情绪紧张了起来,原来那“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古文放到他们身上也并不大受用。 只见那车马驶的近了,顾谨竟然一时之间生出许多恍惚之感。 她想起来一句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第一百三十九章 喜重逢 - 庭堂燕 - 白露瑭 卫夫人与卫毓川坐的这辆马车颇为素雅,与汴梁城中时兴的式样也不相同,一驾马车外头素绢点缀,处处透露出些淡雅韵味,顾谨记起卫毓川曾在书信中为自己讲述过的润州气象,应该就是这样一副淡水流年的样子。 她掬了笑意,等着那马车载着故人悠悠靠近。 只见那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了卫丞相马车的对面,车帘一掀,露出里面一派清雪雅色。 卫夫人柔柔一笑,与身后的卫毓川一同下了马车。 卫毓川今日穿了身月白衣衫,晨阳不算浓烈,正悄悄落在少女面容上,世间温婉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卫毓川瞧见眼前的人,欢喜一笑:“父亲!二谨!” 卫丞相与顾谨连忙笑着应了,却又觉得这盼了许久的久别重逢景象有些不一样。 因那卫毓川身后,还下来一个姑娘。 这润州邱家的马车宽敞,一辆车里竟然坐了三个人。 卫毓川下车以后又回头笑着去拉了身后那姑娘的手,顺便将人带到了卫丞相和顾谨面前。 顾谨这才看清楚了其人面容,少女一双古玉眸子盈盈璀璨,面容带着三分温婉七分娇艳,细细看去可真是一副天生的水墨画卷,一张俏脸直要嫩出水来,好似叫人看见润州三月的春,赏心悦目以极。 这姑娘年纪不大,看起来比顾谨还要小一些,也就云绦佩环一样的年纪。 卫毓川的声音淡淡传过来:“父亲,二谨,这就是我信里说过的表妹,荣烟。” 邱家姑娘,邱荣烟。 卫丞相在一旁笑着答应,“便是内弟家的大姑娘吧?早些年姨丈去润州时还见过你呢,那时候你还小,想不到才几年光景,都成了与毓川一样大的姑娘了。” 那荣烟姑娘温温柔柔一礼,礼的是卫丞相和顾谨,只听那少女声音娇娇柔柔,说不出的娇莺恰恰啼:“姨丈安好,顾小姐安好,早听表姐说起过顾小姐,今日一见竟比荣烟想象中的还要好看呢。” 她本以为顾谨听着这话会像寻常女子一样与之寒暄互夸一番,却只见顾谨神色始终淡淡,不曾往她身上多看几眼。 少女登时觉得有些尴尬,竟没想过这与卫毓川交好的小姐是个清霜一样的冷美人,不喜欢与人套近乎的,她水眸眨了眨,又对卫丞相露了笑脸:“荣烟此番随着姨母和表姐来汴梁,还要叨扰姨丈一些日子了呢。” 卫丞相点了点头,他同样是个不善寒暄的人,好在有卫夫人过来温声一番,一家人才显得不算尴尬。 顾谨在一旁看的有些发愣,她如今才想清楚了些,这姑娘姓邱,应当是卫毓川舅舅家的女儿,此番是从润州跟着卫夫人来汴梁城小住的。 只是……卫毓川的书信里说过这事儿吗?少女歪了歪头,就算有也不记得了,她不喜欢在不认识的人身上动太多心思。 脑容量毕竟有限。 但人家到底是卫毓川的表妹,顾谨便算是敛了个笑脸,冲着邱家大姑娘笑了笑:“邱姑娘有礼了。” 邱荣烟闻言不由地一怔,她那会儿不就和顾谨见过礼了吗,这都多少句话的功夫了? 纵然如此,邱荣烟依旧笑的甜甜美美,又同顾谨见了一遍礼。 天气有些寒,只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众人便觉得这城门口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卫夫人便提议先回府里,一家人围着炉子热乎乎地煎盏茶才算热闹。 顾谨一听这话心中的情绪却落了下去,她承认,她这个人天生不太合群。 原本卫丞相和卫夫人待自己颇为亲厚,卫毓川又与自己交好,她是愿意掺和卫家其热融融的画面的,可冷不丁的来了邱荣烟这么一位新鲜人物,顾谨便觉得有些别扭。 少女眸子里落了些霜雪,却对卫夫人笑了笑,清音:“夫人与毓川和邱姑娘一路奔波辛苦,还是先回府上好好歇息,顾二容后再去叨扰。” 意思便是她先不去卫家做客了。 …… 几人在城门口倒腾了一番车马,最终是卫丞相独自坐着卫家的马车,卫夫人与邱荣烟坐了润州来的马车,卫毓川却上了顾谨的马车。 三辆马车浩浩荡荡进了汴梁城,引来了不少路人的目光,心道这家人好大的排场! 瞧瞧最前头的那华贵马车,是丞相府的吧?再看中间的雅致马车,是外地大家族的吧? 世人却不知道最后那辆最不起眼的马车里,载的才是惊天色。 里头清霜一样的少女懒懒地噙着笑意,一旁的温婉少女正缓缓替她拨了拨额前不经意间散落的一缕发丝。 素日里最端庄得体的卫家小姐难能可贵地歪头一笑:“二谨,想我没有?” 顾谨睫毛眨了眨,在霜雪容颜上投落下一串影子。 她不由地一笑,先前心里的疏落之感竟然被卫毓川这一声“二谨”彻底冲散了。 “想的,你不在的日子里,汴梁城出了好些热闹事呢。” 卫丞相不是个多事的人,关于顾谨下嫁康大夫以至于牵扯出两位王爷拦花轿的这些事儿卫毓川定然还是不知道的,但人既然回了汴梁城,想必很快就会有当初的那些传言传到卫毓川的耳朵里,顾谨怕她到时候回来问东问西,干脆三言两语将卫毓川回润州以后的事儿说了个大概。 纵然是长话短说,一番话却也说了好些时候,卫毓川听完以后嘴巴张的老大,压根儿想不到这两个月以来顾谨竟然出了这么多事儿。 差一点嫁给康家的老头子,被咸王拦了花轿闹得满城风雨,还到咸王府小住了一番? 这……这都是些什么惊天地的事儿?她在润州竟然一点儿不知情! 卫毓川秀眉皱了皱,正要开口质问顾谨为何不将这些事儿早些告诉她,却被顾谨提前察觉,按住了她的手,安慰道:“你别急,我父亲班师回朝的事儿你总该知道的吧?” 卫毓川一愣,点了点头,顾元帅与顾家少将军班师回朝,惊动的何止是汴梁城的百姓,天下万民都知道了! 第一百四十章 宴席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见卫毓川冷静了些,这才又开口续言:“是了,前头的事儿虽然有些麻烦,可到底苍天护佑我,自打父兄回来了,我的日子便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顾谨又将后来惩治何氏与管家的事儿挑重要的说了些,卫毓川这才算是放宽了心。 她将目光落在顾谨今日穿着的大氅上头,果然觉得顾谨的日子比以前过的好了些,这才没再追问许多。 两个少女又在马车上低声细语说了些重逢的喜悦,便听得外头驾车的樊永勒了马。 “二位小姐,到了。” 顾谨伸手撩了撩帘子,正瞧见前头的卫夫人和邱荣烟下了车。 樊永是驾着车将卫毓川送到家门口的。 卫毓川拢了拢裙摆要下车,走的时候却颇为留恋:“二谨,还是一道进去坐坐吧。” 顾谨未多思量,婉言回绝了,她向来说一不二,少有反悔的时候。 况且她不愿意今日便去丞相府做客倒也不全是因为那表小姐邱荣烟的缘故,卫毓川与卫夫人今日的确舟车劳顿,是该先回去歇一歇。 “左右就隔了两条街,你恋恋不舍个什么劲儿。” 顾元帅府离着丞相府的确不算远。 卫毓川还想再劝劝她,却听见前头邱荣烟正柔柔地招呼自己,顾谨又下了车与卫丞相和卫夫人寒暄了两句,才又上了车让樊永驾车回府。 顾谨回府的时候天色正晴,屋檐上的积雪化作了清冷的雪水,顺着屋檐滴答而落。 静谧无声,却又掷地有声。 顾谨的脚步停了停,注意到晚窗阁前头的院子有些变化,她这院子里头使唤人手不多,先前小路上的积雪便没有吩咐人打扫,今日出门的时候那小路还有些打滑呢,此刻那路上的积雪竟然已经被清扫干净了? 少女敛眉思索了片刻,忽而目光一喜:“兄长来了?” 确实是顾好眠来了晚窗阁,他今日有事找顾谨,来的时候险些在那路上滑到了,便吩咐了手底下的小厮将晚窗阁内外的积雪都清扫了一番。 顾谨来的时候才扫完没多少时候。 顾好眠也还在屋里等着顾谨。 顾谨推了门进屋的时候,顾好眠正在桌子前头翻看她那些医书,是顾谨辛辛苦苦从陈相生那儿要来的。 少年人今日一身雪松衣衫,远远地就泛出来些古木芳泽。 习武之人自然耳聪目明,顾谨进院子的时候他就听见声响了,却直等着少女进了屋子才合了书页。 顾好眠做事颇为细心,留意了这本医术顾谨一开始看到了哪一页,又给她反扣在了原来的那一页。 他打趣:“晦涩难懂,为兄还真是看不来。” 顾谨未言,只微微福了一礼,便在顾好眠身边的椅子上坐了,少女笑笑:“兄长是看兵书棋谱的人,看不懂医书岂不是正常?” 顾好眠朗声一笑,顾谨这性子清冷,每每同他说起话来倒也好听,他彻底将目光从那本医上挪开,略过了这个话题。 “且不说这个,今日为兄来是有事找你。” 顾谨点点头,却先吩咐了云绦进来奉上茶水,她自然知道顾好眠今日来找她有事,要不他也不会特意往晚窗阁跑一趟。 只是她却一时猜不出是什么事儿。 便听顾好眠悠悠地道:“今儿是腊月十五了,按照汴梁城里的世家大族的那些习惯,年底那些流水一样的宴席快要开始了。” 顾谨听罢微微沉吟一声,了然了顾好眠今日特意跑来一趟的用意。 汴梁城坐落于天子脚下,自然也就坐拥着千秋万代的繁荣昌盛。 钟鸣鼎食之家太多了,家家户户一到年节便甚是清闲,按理说这些个大家族里的雅会应该会在正月里办起来,可耐不住这些官眷们太闲了,每每不到小年便要先办起几轮诗会雅集,流水一样的宴席会一直上演到大年三十。 往年这些应酬的事儿一直都是何氏带着顾湘去,顾谨是从来不参与的,但今日顾好眠却特意为了这事儿跑一趟……少女心头微微一动。 “是父亲让兄长来的?” 顾好眠怔了怔,一双含了星辰的眸子紧跟着一亮,他想到了顾谨会猜出来,却没想到他不过来说了一句话她就猜了出来。 他郑重点了点头:“今日秦阳侯府的左夫人来送邀帖,那帖子送到了听云堂去,母亲已经兴致冲冲地想要带着三妹妹过去了,却被父亲听见了,还落了一顿数落。” 顾谨“哦”了一声,大致将今日听云堂里的画面想象了一番。 自打上次的账目翻了出来,顾疆元对何氏母女的态度便一直不大好,生怕何氏又因为什么事儿涨了气焰再回头来败坏顾家的家底。 秦阳侯府这些家族的宴席顾家素来是参与的,贸然不去了也不大好,可顾疆元又不想让何氏去,这事儿便又找上了顾谨。 世家小姐们在宴会上聚一聚都是常有的事儿,不过是从前的顾谨怯懦没去过罢了。 如今她以庶女之身掌管顾府偌大家事,以顾家之名去赴个宴席也是正常的事儿。 可是念及秦阳侯府家的小姐左蕊,顾谨神色不由地厌了厌,语意懒懒,没有多大的兴致:“都是些雅集,我是不爱这些场合的。” 顾好眠“哎”了一声,劝道:“有什么要紧的,秦阳侯府是皇亲国戚,到时候去的人自然不少,诶?同你交好的卫家小姐也会去的。”顿了顿,少年的手指在椅子边上敲了敲:“况且,这回为兄也要去的。” 顾谨眸光一转:“兄长也去?” 顾好眠笑笑:“是啊,听说是咸王殿下提的建议,说是今年朝堂上喜事多,不该只由着你们女儿家做雅集,特意劝说了世家公府办雅集的时候顺便办个诗会,女儿家在后院品品茶,儿郎们便在前院里做做诗。” 顾谨听罢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声,咸王,陆归堂,又是陆归堂的主义? 这下子顾谨彻底想明白了,陆归堂哪里是想要让儿郎们一同热闹热闹,他是为着将顾谨再往火坑拉一次! 第一百四十一章 汴梁城里的新鲜人物 - 庭堂燕 - 白露瑭 秦阳侯府的这封邀帖,顾谨最终没能回绝。 她本是趁着府里的账目查完了好偷个清闲躲在家里好好过个年的,可陆归堂把热闹给她送上门来了,她便索性忙完这一年。 大抵此生都没有得闲的时候了。 毕竟顾谨若不去秦阳侯府,何氏一定会带着顾湘去,可顾疆元不想让何氏去,那样一来会增长何氏的气焰,顾谨辛辛苦苦整治出来的规矩回到了这位主母手里,她多日来的心血就白费了。 没说管家之权不还给何氏,只是不能这么快。 但即便是顾谨与顾好眠这对兄妹同去,却免不了还是要带着顾湘,毕竟人家是顾家的嫡小姐。 这场宴席定在了腊月十八,未来的几日里又有几封邀帖被送到了晚窗阁来,诸如邱平伯爵府、御史大夫府、乃至丞相府…… 顾谨知道这种事情最忌讳答应了一家却回绝了另一家,便让佩环将那一摞邀帖全拿给顾好眠过目,他自己招揽过来的差事,得让他这做哥哥的陪着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不过两三日的功夫,汴梁城里便有位新鲜人物火热了起来。 这新鲜人物顾谨是认得的——正是那卫毓川的表妹邱荣烟。 难为顾谨之前还思量着这邱家姑娘一路从润州来了汴梁会有些水土不服,有心想要让人家远道而来的客人在丞相府里多歇两天,这几日顾谨便没有敢去丞相府叨扰。 可没想到……这邱家姑娘一点都不知道累的。 邱荣烟到了汴梁城第二日,便拉着卫毓川从城北逛到了城南,未到腊月二十三,城里的铺子生意还兴荣得很,这一路上邱荣烟拉着卫毓川逛遍了钗环首饰衣裳铺子,买了一堆的胭脂水粉绣花香囊,听说二人回府的时候卫毓川的马车上货品堆积如小山,人都没地儿坐了。 第一日,邱家姑娘一直逛到了日落西山,才在卫毓川的苦苦哀求之下不算情愿的打道回了丞相府。 顾谨听说以后特意差了云绦过府探望累的跑断了腿的卫家小姐,但卫毓川的噩梦,才算是刚刚开始。 第二日,邱荣烟要卫毓川陪着她去拜访汴梁城的亲戚。 邱荣烟的祖父正是卫毓川的外祖邱老太师,虽说老太师如今在润州安享晚年,但年轻时候却也是朝堂上的风云人物,多少门生子弟都是如今朝堂上的官吏,更有表亲堂亲数不胜数。 听说前些时日邱老太师身子不适,卫夫人与卫毓川回润州探望的时候,圣上还派了手底下的人送了补品一并送过去的。 邱荣烟是邱老太师的嫡亲孙女,身份甚是尊贵,这趟来汴梁想来也是受了邱老太师的嘱咐,不要忘了去老太师从前的那些门生子弟和表亲伯舅之家走动走动。 这一日,邱家姑娘便挨家挨户地将她祖父这些故人的府邸登门拜访了一番,有丞相之女卫毓川作陪,排场本来就大得很,又加上这邱荣烟乃是卫家表小姐的身份,这事儿竟然在汴梁城热闹了起来。 人人都知道丞相府来了一位身份显贵又出手大方的表小姐。 听说邱荣烟备足了礼物,将那些个表亲家里的夫人哄得眉开眼笑,人人都声称要过了年要亲自去润州拜访邱老太师,又人人都称赞邱老太师家的孙女有多出息。 邱老太师在汴梁城的这些门生与表亲虽然多,但是如今的官衔都算不上太高,邱荣烟备下的礼物厚,足把她们哄开心了才又回了丞相府。 卫毓川这时候已经告饶了。 她本就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更谈不上与人亲厚,自己在汴梁城长了这么多年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外祖父又这么多的门生呢,却被邱荣烟都摸得清清楚楚了。 真是……与有荣焉。 因着邱荣烟的热情,汴梁城的官宦之家都多多少少动了些心思,那姑娘年纪正合适,若能求得邱老太师家的嫡亲孙女,就算是与丞相府攀上了亲戚。 别看卫丞相如今被宁国公压了风头,可那百官之首的位置人家还是好端端地坐着呢!若真能与丞相府攀上关系,那以后子孙的仕途定然能够顺遂。 于是,年底这些置办宴席的人家往丞相府送邀帖的时候便多备了一份,是送给汴梁城的新鲜人物——邱家姑娘的。 顾谨微微阖着眼睛,侧在软塌上听着云绦和佩环两个小丫头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些关于邱家姑娘的新鲜事,脸上的神色却清浅淡然,提不起来半分兴致。 云绦在边上探探脑袋瞅了瞅,嘴里便泛起了嘀咕:“你说小姐是不是太累了,怎么听着卫家小姐的事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佩环连忙在旁边按了她一把,却已经来不及了。 面前软塌上侧着身子的少女缓缓张开眸子,一副清霜容貌在暖室里显得融合了些。 她缓缓开口:“我该有什么反应吗?” 云绦“啊”了一声,没听懂。 顾谨眨眨眼睛,语气有些傲娇:“是卫小姐自己将她那表妹招惹来的,她不陪着人家逛汴梁城,难道要我去作陪么。” 那神情竟然有些幸灾乐祸,好似在说卫毓川的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佩环在边上忍不住“噗嗤”一笑,这丫头比云绦的心思要灵巧一些,更擅于听人话茬,她能看得出来小姐不大待见那邱家姑娘,却没想到不待见到了这般地步。 顾谨虽然只在卫毓川返程的那一日在城门口匆匆见过邱荣烟一面,可她心里对那姑娘却实在算不上有多喜欢。 她重活一世,心智比上一世还要成熟很多,于待人接物一事上也没有太多计较,本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原则结识了卫毓川,又本着志同道合之感慨包容了陆归堂,可于别人,她总归是不想花太多的心思。 各人走各人的路,若是一辈子没什么交集也挺好的。 就好像邱荣烟分明可以在润州做她的大家闺秀,安稳一生,可偏偏要跑到汴梁城来看这一场雪,强行走出来的交集,总让顾谨觉得有些刻意。 第一百四十二章 流水一样的宴席 - 庭堂燕 - 白露瑭 冬雪消融,汴梁城里一派祥和景象,长街之上百姓们人头攒动,共诉一年好光景。 秦阳侯府坐落在城北,离着皇城不远,虽说周边的地界儿算不上有多么热闹,但绝对是一处物华天宝的好地方。 繁荣昌盛了多年的钟鸣鼎食之家,终归是差不了的。 顾谨和顾好眠同乘了一辆马车悠悠地到了秦阳侯府门前,顾家马车之后后头还有一辆更华贵些的,载的是顾湘。 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人家嫡小姐说过了,不愿意与顾谨同乘一辆马车,顾谨和顾好眠听了那话互看一眼也没多说什么,便齐齐上了樊永的马车。 顾湘气得嘴都歪了。 她想不到自己的亲哥哥竟然跟顾谨占一条线,可即便如此,她也不会跟顾谨同乘一车的! 她可是顾府的嫡小姐! …… 前世今生并在一起,这都是顾谨第一次见到秦阳侯府的排场。 两尊石狮子在门口耀武扬威,华贵的朱漆大门迎客而开,掩不住院子里的一派繁荣盛景。 这才叫做门庭若市。 顾谨下得马车,与顾好眠在门口等了会儿,便有秦阳侯府的小厮迎上来接了邀帖和礼物去登记造册,顾府送过来的是两盒人参,顾谨懒得在这些事儿上动心思,都是顾好眠择选的。 等到马车停好,便有个年少公子出来迎人。 顾谨此前并未见过这人,但来之前听顾好眠说过一些,左家儿女虽众多,但这样年纪的应该是秦阳侯的嫡次子,叫左衡。 左衡是个风流天成的翩翩公子,一双丹凤眼后头风韵流转,见人便笑,他自然认得顾好眠,看到来人便冲着顾谨三人见了礼。 顾谨心中忍不住微微一声叹息:同样是逢人便笑的人物,商故渊看起来可就顺眼多了。 顾谨兄妹三人随着左衡进了秦王侯府的大门,只见里头陈设远比门外所见还要精美几倍。 假山树石底下簇簇红梅傲雪凌霜开的正好,梅花上头积雪初消,透出来的鲜红颜色让人心里都不由地一动。 到了角门,便又有小丫鬟过来引着女眷去后院,顾谨和顾湘便与顾好眠做了别。 今儿的男客们在前院设宴,远远地,已经能听到前头男子说话的声音了。 顾谨默默行着,一路看着这繁荣景象,心里头想起来了那个在秋猎会上见过几面的左家小姐左蕊。 怪不得那姑娘生性猖狂,原是生养在了这样一处好宅邸。 顾湘看她愣愣出神,还以为是顾谨从没进过这侯府宅邸,今儿贸然来了被这里头的装潢给惊艳着了。 想到此处,顾湘得意一笑:“想来是没见过这等世家大族的宴会排场,怕出了丑给爹爹丢脸吧?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还要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绊子吗。” 顾谨未言,只侧首想了想她这话。 她看起来很想来赴宴吗? 顾湘话说的讥讽,也并没有避着人,那秦王侯府来引路的小丫鬟可还在前头竖着耳朵听呢,出门在外挤兑自己的姐妹,到头来丢的也是自己家的面子罢了。 顾湘却不知道,顾谨虽没进过侯府宅邸,却曾在世间最繁华的皇宫之中享了八年寂寞,她又怎么会被区区一个侯府的装潢给吓到了。 顾谨淡淡一笑:“妹妹跟着母亲见得排场多了去了,自然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 顾湘一怔,什么意思?嫌她话多? 她还想要再回怼,却见前头带路的丫鬟身子忽然一顿,声音柔柔地飘过来:“二位小姐,到了。” 秦阳侯府的后院地界儿开阔,有一方小小后湖,冬日里已经结了冰,今日设宴之处不在庭堂之中,而是围着这湖面设了宴席,临水而坐,倒也有些意境。 只是天气有些冷,秦阳侯夫人生怕这些汴梁贵女们在自己的府上着了风寒,特意在廊檐下头围上了暖帐,每张桌子边上还点了银炭。 极尽奢华之事。 顾谨与顾湘来的不算了,入席之时已经有一半的女眷到了,顾谨环视了一圈儿,没有看见卫毓川和邱荣烟,就连上首给宁国郡主姜柔疑留的位置也是空着的,想必是都还没有到。 顾湘撅撅小嘴,极不情愿的坐在了顾谨身边,纵然这二人来的悄无声息,却还是被上首坐着的秦阳侯夫人瞧见了。 “原来是顾家的两位小姐到了,诶?怎么没见顾夫人?” 顾谨起身礼了礼,抢在顾湘开口之前答了话:“我家母亲这两日身体欠安,便由我们这些做晚辈的过府叨唠了。” 秦阳侯夫人眼睛眯了眯,想起来这答话的应当就是顾家那个二小姐顾谨,近日来汴梁城里好多传言都与她有关。 只见众人言笑晏晏,却只有这么一个姑娘坐在那儿显得与尘世格格不入,兀自映出来一身清霜,教人过目难忘。 她想起当日秋猎会的时候左蕊回来一直絮絮叨叨地将顾谨念叨个不停,心里面就不由地对顾谨生了些好奇,如今娇客们还没到齐,好多女眷都在扎堆说话。 秦阳侯夫人笑了笑,语意甚是亲昵:“这位便是顾元帅家的二小姐了吧?” 顾谨点头:“正是顾二。” 秦阳侯夫人本来还想再与之寒暄两句,却没想到顾谨是个极为冷清的人,压根儿一句话也不愿意多应答,只又闲扯了两句,便将注意力从顾谨身上转了开。 顾谨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她的确是懒得跟秦阳侯夫人说那许多不切实际又假惺惺的话。 又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各家的夫人小姐们便陆陆续续来了,期间卫毓川和邱荣烟结伴而来,顾谨与她们姐妹二人打过了招呼。 今天的场面不是说话的时候,听卫毓川诉苦的事儿只能再往后搁一搁了。 夫人小姐们又在席上等了会儿,直等到秦阳侯夫人得了消息匆匆忙忙起身亲自去迎客人,才都忙不迭地起了身。 秦阳侯夫人身份尊贵,汴梁城里能让她这般大张旗鼓亲自去迎人的可不多,细细想来,应该是郡诚公主和宁国郡主姜柔疑到了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冰嬉 - 庭堂燕 - 白露瑭 果不其然,众人只翘首盼了一会儿,便看见雅庭之后来人浩浩荡荡,仔细一看却又风姿绰约。 秦阳侯夫人亲自去迎人的时候只带了四五个丫鬟出去,如今进来的却有几十号人了,什么样的人家主子做客要带上几十个下人。 郡诚公主当先而行,一张姿色不减的容貌上含着三月春风一样的笑意,教人远远地便看见一幅菩萨面容。她身后行的便是秦阳侯夫人和宁国君主姜柔疑,姜柔疑今日一身水红华裙,头上一对金钗于晨阳之下累累生光,端的是华贵不凡。 顾谨远远瞧着,忍不住想起了这人后来位主中宫之时的打扮,也是这样华贵天成的,所谓打小看苗,莫非此意。 待人进了庭堂,女眷们便屈膝行礼,秦阳侯夫人将人一路奉到了上首,今日的宾客就算是到齐了。 堂风柔和,拂过娇客们一张张玉脸,人人脸上都堆满了笑意,在这秦阳侯府后院的冰湖边上绽开一瞬的芳颜。 只听上首坐着的秦阳侯夫人淡淡道了声“开始”,便有丫鬟们捧着佳肴果品入了席面。 秦阳侯府的席面置办的甚为体面,只一桌子菜便上了好些时候,待丫鬟们都撤了下去,人人面前的桌案上便都码放好了山珍海味鸡鸭鱼肉,说不出的精致。 勋爵人家办这等雅集自然不是为了吃饭来的,世家小姐们也不会在外头垂涎菜肴以至于被人家说这家人没见过世面,菜虽上好了,动筷子的却极少,人人都端着茶盏说闲话。 郡诚公主仪态大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她含着笑意开口,这庭堂之中的人声便寂静了下去。 “你们秦阳侯府的茶叶煎的是好,可胜过了我们家的不知多少倍。” 秦阳侯夫人鞠了鞠身子,笑道:“都是圣上御赐的茶叶,哪里谈得上什么好坏,不过是我家姑娘知道今日公主要亲临,特意去后厨煎的。” 郡诚公主“哦”一声,又问:“想必是蕊儿了?这丫头我有日子没见了,今儿怎么没出席?” 秦阳侯子女众多,但嫡子只有两人,嫡女也只有左蕊一个,秦阳侯夫人特意在郡诚公主提起这煎茶之人,无非就是想要让郡诚公主再夸夸自己家的女儿。 左蕊到了议亲的年纪,若能得郡诚公主些赏赐,嫁的夫家能高两阶。 果然见秦阳侯夫人笑的咧了嘴,正是郡诚公主的猜测正中她的下怀,她笑答:“正是蕊儿,今儿知道公主和郡主过来,哪里有不出来亲迎的道理。只是那丫头点子多,说要等一会子再出来见客呢。” 郡诚公主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闻言挑了挑眉,她是皇室之人,哪能听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哦?那我可就等着瞧了。” 姜柔疑在旁听着这些话,心里禁不住有些好笑。 秦阳侯府依附宁国公府多年,左蕊更是坐了她多年的跟屁虫,那丫头揣着怎样攀龙附凤的心思,她会不知道? 姜柔疑正想要开口讥讽两句,却忽然听见后头传来管弦乐声,一时之间众人便将所有的目光都放到了那随乐而出的少女身上。 后湖边上生了不少红梅,簇簇开放衬着积雪,成了左蕊一身红妆之后的背景。 少女一身云红纱裙在冬雪之前绽出笑意,她裙摆微动,身姿袅娜,水袖于风烟之中舞动凌云,眼波才流转,情思亦醉人。 只见左蕊那张俏脸在水袖之后渐渐显露,而后身形一转,径直上了冰面。 竟是一舞冰嬉。 左蕊本就不是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她会一些骑射本领,性子也是凌然,今日一舞,倒是将这性子挥发到了极致。 庭上女眷们神态各不相同,明眼人都知道左蕊今日是来宴席上出风头的,但秦阳侯府人和郡诚公主还笑眯眯的在上首坐着,她们自然不敢多说些什么。 除了姜柔疑脸上对此嗤之以鼻的神情颇为明显,其余人都认认真真地看戏。 顾谨隐在人群之中,目光淡淡落在那冰面之上一舞倾城的红妆小姐,心道这几日汴梁城里的新鲜人物可真是越来越多了。 但不得不承认,这左家小姐跳的是挺好的。 顾湘虽说年年都跟着何氏来这样的雅集,可今日没了何氏撑腰,她竟真有几分放不开,看见左蕊一舞也未敢大声说话,只嘴里嘀嘀咕咕: “前院就是朝中的青年才俊们,她却在这儿跳舞,真不知道是跳给谁看的。” 若真有个世家子弟在院子里闲逛的时候不小心迷了路,又不小心没管住自己地眼睛看见这一幕,还真不知道是喜事还是坏事了。 顾湘说话的声音虽然小,却没逃脱顾谨的耳朵,她闻言不由一笑:“妹妹急什么,她还能和你抢人不成?” 顾湘俏脸一红,竟没想到顾谨只凭一句话就猜出了她的心思,左蕊有攀龙附凤之心谁都看得出来,可如今大贞就只有那两条幼龙,舒王殿下既与丞相府有婚约,又被宁国公府惦记着,左蕊的心思应该到不了舒王身上,那岂不是只剩下咸王了? 想到这儿,顾湘不禁一个火气又上来了:“在自己家里纵容自己女儿出这样的风头,也不嫌害臊!” 这话明里暗里,骂的都是秦阳侯夫人。 今日的事儿也是秦阳侯夫人着急,大概是眼见得朝堂上的事儿越来越安稳,既朔北平定之后圣上又提拔了好些有志之士,青年才俊们越来越抢手了,才想要赶在今儿这场雅集上让左蕊出个风头,最好今日的风头能将宁国郡主姜柔疑给盖下去,如此一来这名声也能传的更远些。 顾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觉得秦阳侯夫人此举真是不妥。 秦阳侯府乃勋爵人家,左蕊又是嫡女,身份已然显贵,何愁觅不到一位合适的郎君,非要上赶着和姜柔疑抢人,是有些自不量力的。 秦阳侯府利欲熏心见钱眼开到这种程度,说白了,这才叫做将人往火坑里推。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场面 - 庭堂燕 - 白露瑭 正当众人将言语都组织好了,打算等着左家小姐跳完这场冰嬉,好附和秦阳侯夫人好好夸赞她家女儿一番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咔嚓”一声。 这声音冲破了原本的丝竹管弦之音,晴天里头好像一声霹雳,闻着都不由地一震。 众人心里都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那硕大的冰面之上出现一条裂缝,那左家小姐一身红装直直的从那裂缝中央掉了下去。 冰裂了? 人掉湖里了? 一时之间席面上混乱作一团,胆子小的世家小姐们忙不迭的领着丫鬟节节后退,生怕自己也会落到那冰湖之下。上首坐着的那几位倒是气定神闲,可是秦阳侯夫人此时却乱了阵脚,便是吩咐身边的丫鬟下湖救人也不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冰水里头扑腾也不是。 “快,到前头去叫人!” 到底还是郡诚公主最能保持冷静,见到这混乱场面,当即做出了决定。后院里的这些女子是捞不起左家小姐来的,唯有到外头找小厮家院或是前院的公子少爷们才有可能将人从那冰湖里头捞出来。 秦阳侯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乱做了一团,有的人去前头给老爷报信,有的人去前院找小厮,有的人干脆大声嚷嚷。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这原本就热闹之至的庭堂之中便聚起了乌压压的人来,前院的公子少爷们都闻讯赶来了。 世家小姐们一时之间顾不上避嫌,都躲在了人群里,虽说堂而皇之会见外男不大合适,但她们却也明白人命关天的道理,这等紧急关头也便没人注意那许多了。 毕竟那左家小姐还在冰湖里头扑腾呢! 可…… 这时众人才隐约觉得院子大了,家底丰厚了,也没那么好。这湖太大,湖水太深,又刚刚化了冰。人要是贸然跳下去,还不得丢上半条命? 可要是不下去救人,左家小姐的命还要不要了? 可惜如今庭堂之中来的男子虽然多,却不外乎有三种:一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看家小厮、一种是身娇肉贵的世家公子、还有一种是有心无力的公侯伯爵。 顾谨吩咐了佩环看好顾湘,免得这样的场面吓坏了这位嫡小姐,这才将目光越过重重人群,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有左蕊的父亲秦阳侯,舒王殿下陆承修,两位小将军袁常信和惠景和,以及那大冬天里一把折扇永不离手的商故渊。 顾谨一路看过去,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人群之中嘴角勾着一抹懒懒笑意的男子身上。 人家旁人看到这场面多少还要焦急一些,可陆归堂那神情纯粹就是看戏来的! 还是一出热热闹闹的大戏。 顾谨想到今日若非陆归堂的主意让秦阳侯邀请了男客,自己也不会被顾好眠算说着来赴这一场宴席,自然也就不会遇上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心中便将陆归堂给骂了一顿。 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是把她往水坑边上拉啊。 卫毓川带着邱荣烟从人群里一路挤过来,到顾谨身边站定才算安了心:“二谨,你没事吧。” 顾谨柔柔握了她的手,安慰道:“没事,咱们站远一些,别过去凑热闹。” 卫毓川在旁应下,却不觉挡了顾湘看热闹的视线,顾湘在旁探了探脑袋,一张娇容吓得煞白,这样的场面她还真是从没见过。 顾湘咽了口口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这可怎么办啊。” 顾谨往后退了两步,又将顾湘挡在了自己身后,今日的事儿与顾家无关,她与左蕊没有交情,自然不会出头,也不希望顾湘掺和进去。 那湖面是块是非之地,离得越远越好! 但……顾谨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便招呼过来了云绦附在她耳边低低嘱咐:“你去找到兄长,告诉他今日袁常信和惠景和都在,要救人自然有他们手底下的兵,实在不需要兄长出手救人。” 顾谨眼下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如今左蕊掉进了水里,世家子弟闻讯都赶过来了,顾好眠也在其中,若是真到了紧要关头需要他们下水救人,依顾好眠那清风浩荡的性子,岂不是要做第一人? 那水里可是个尚未出阁的姑娘,若是下了水碰了人家的身子,岂不是要将人取回府中? 想到有可能唤左蕊一声“大嫂”,顾谨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只盼着云绦快一点找到顾好眠。 当此时,却听那上头的秦阳侯夫人语气里几乎带上了哭声:“诸位公子们,还请你们发发善心,救救我家女儿呀!天气这样冷,是会出人命的呀!” 这话一出,顾谨心里又是咯噔一声。 她将目光重新放向人群,只见里头远山绵长一样的顾少爷从人群里窜了出来,行至湖边,未有犹豫,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而该去拦住他的云绦,还在阻在人群之外。 顾谨那皱着的眉头反而松开了,她大概是低估了自己这位兄长,就算方才云绦找到了他,人命关天的时候他还是会往水里跳的。 因他是汴梁城里最有出息的少年。 顾谨的心忽而一宽,眼下只盼着兄长快些找到左蕊好将人捞出来,以免累得他自己着了凉。 这腊月结了冰的湖水可冷着呢。 众人没等上太多时候,不过又一盏茶的功夫,就见那青山一样的少年从冰面儿上探出头来。 他做事谨慎,眼睛从头到尾都是闭着的,根本没看那左家小姐。 左蕊一身红裙已经湿透,她今日为着献舞,穿的衣裳甚是单薄,此刻见了水全都湿哒哒的黏在肌肤之上,看见的人不由地避开了目光。 “哥哥!”倒是顾湘先反应过来是顾好眠上岸来了,一马当先就冲了过去,顾谨紧随其后。 再紧接着就是上首的秦阳侯夫人和人群里的秦阳侯一股脑儿冲了过去,众人也顾不得这岸边的冰结不结实,会不会因此再度裂开。 一时之间找大夫的找大夫,安抚宾客的安抚宾客,看热闹的看热闹…… 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各怀鬼胎 - 庭堂燕 - 白露瑭 待事态平息下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半个多时辰。 女眷们被请入了花厅之中休息,男客们则又被请回了前院。 那左蕊想是冻得不轻快,自打太医来了以后府上便到处忙着煎药,秦阳侯夫人也顾不上待客之举,亲自到了女儿跟前伺候着。 顾谨和顾湘本应该是和世家小姐们一同等在花厅里的,可奈何前头下湖救人的是她们二人的兄长,她们心里挂念顾好眠,便去了前厅探望。 顾好眠征战沙场多年,又是行武之人,这放眼满院子的英年才俊里头,大概也只有他能够从那腊月结了冰的湖水里把人救上来,还能毫发无伤的。 但毕竟是为了救秦阳侯府家的小姐才入的水,秦阳侯还算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有因左蕊的事儿骤然失了分寸。 趁着太医为左蕊诊治的功夫,连忙安排了顾好眠洗漱沐浴,又拿来了新的衣衫请他换上。 如此一番还不算完,秦阳侯又吩咐了丫鬟到后厨里面煎上了热热的姜汤和驱寒药,直等着顾好眠收拾妥当,这才有心去看自己那不成器的女儿。 待秦阳侯匆匆退了下去,正厅里头就只剩下了顾家兄妹,和……陆家兄弟外带一个商家小公子。 陆归堂懒懒倚在椅子上,整个人都融在了暖色里,商故渊在他身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扇子,素日里温润如玉的人竟然也在不经意间沾了懒意。 陆承修比二人要稳重的多,眼下正端坐在顾好眠对面的椅子上,凝眸亦凝神。 三人的理由一致统一:是关心顾家少将军的身体。 顾谨亲自为顾好眠奉上了姜汤,对来关心自己兄长的三人视而不见。 陆归堂那懒笑着的嘴角忽然一凝,他怎么觉得,顾谨的心情不大好? 顾好眠含着笑接了顾谨手中的姜汤,轻轻抿了一口,笑道:“你们两个没吓着吧?” 顾湘抽抽鼻子,依偎在兄长身边的模样甚是娇小可怜,不过她今日倒是真的有些被吓到了,往后秦阳侯府的席面,只怕是请她来她也不会来。 相较之下,顾谨便要冷静许多了,她是见过些大风大浪的人,既没有因今日左蕊落水一事收到惊吓,也没有因顾好眠贸然下水救人一事而显得过分担忧。 担忧虽不及顾湘,但她心中去也有些埋怨,却并非是埋怨兄长,而是埋怨那屋子里头坐着看热闹的人。 少女缓缓起身朝着顾好眠一礼,却冷冷夺了他手中的汤碗,少女凝了凝眉:“我看兄长不爱喝这姜汤,还是去给兄长煎杯茶来吧。” 撂下这话,少女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末了还不忘又加一句:“省的真着了风寒,母亲和父亲会责怪妹妹有失体贴。” 顾好眠在里头哑然失笑,他有说他不想喝这姜汤吗?看样子这妹妹性子虽然冷清,脾气却真是不小。 顾谨实则并未将气全撒在顾好眠身上,她只是不想要让兄长用那晚姜汤,生姜大火,寻常着凉受冻拿来解寒自是再好不过,可顾好眠才从冰水里出来,一冷一热的他身子未必会受得了。秦阳侯府人多口杂,此话贸然说出来会落人口实,所以顾谨才直截了当地抢了顾好眠的姜汤。 正厅边上有小茶间,煎壶热茶来才是和缓的。 顾谨带了云绦佩环一同过去,今日秦阳侯府出事,她们做客人的没有不辞而别的道理,可主家还忙着打理家事,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一想到陆归堂和陆承修死赖在正厅里不肯走,顾谨便一刻也不肯多待。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今日这秦王侯府里各怀鬼胎的人还真是不少。 那茶水间里炉火正生着,暖气氤氲小阁,让迈步进来的顾谨不由地眯了眯眼。 那泥炉之旁有个少女弯腰细细敲着茶饼,茶饵散落,韵出一室茶香。 那少女一身丹若石榴裙,香汗心炉火微微洇上了面颊,泛出来一身的江南水乡气。 顾谨拢了拢袖子,抬步便迈了进去。 “邱姑娘没在前头陪着公主娘娘说话?” 今日郡诚公主和姜柔疑都在花厅里做客,世家小姐们都逮住了机会想要再好好巴结巴结宁国公府,却没想到这小小的茶水间里还有条漏网之鱼。 顾谨忍不住重新打量起邱荣烟来,从前见她逛汴梁城的架势也是个攀荣附贵的料,如今看来这姑娘眼界不低,宁国公府的大腿她是瞧不上的。 邱荣烟眸子转转,同样氤氲出了水汽,她见来人是顾谨,便笑的甚是开怀:“顾姐姐怎么过来了!” 顾谨眉梢一落,又走近了两步,她夹起邱荣烟面前的那块茶饼细看,是上好的普洱,她生于南方,想必喜欢喝这样的茶叶。 顾谨笑笑:“来为我家兄长煎盏茶,邱姑娘呢?怎么没和你表姐在一起。” 邱荣烟的表姐指的是卫毓川,顾谨自打从花厅到了正厅,便再也没见过她。 邱荣烟咧嘴一笑,声音依旧娇娇柔柔:“表姐在花厅里和汴梁小姐们说话呢,我这人生地不熟的插不上嘴,就出来转了转。” 顾谨自提了裙摆往泥炉旁一坐,并没着急开口,又等了片刻才道:“哦?我与你表姐交好多时,竟还不知道她会有与世家小姐们说话的时候。” 卫毓川为人温婉,虽不像顾谨一般待人疏离,却也是个极不爱说话的主,邱荣烟的话,顾谨是不信的。 邱荣烟被这话一噎,正要开口再言,却又被顾谨给打断了:“对了,今日秦王侯府里不太平,邱姑娘还是不要出来瞎转悠的好。” 邱荣烟一怔,眼见得顾谨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走了,这才讪讪一笑:“顾姐姐教训的是,那我这就回去了。” 她撂下手里的茶饼,走的颇有些行色匆匆。 顾谨未曾抬眸,只等着人开了门出去才淡淡吩咐佩环:“跟着她,务必亲眼看见人进了花厅才做数。” 邱荣烟来这茶水间里头定然是没有告诉卫毓川的,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哄骗了卫毓川出来,顾谨还有事要做,让佩环亲眼看着人回去才算放心。 第一百四十六章 阴魂不散 - 庭堂燕 - 白露瑭 暖烟微升,小阁带春意。 佩环出门以后云绦便凑上来为顾谨添了些碳火,泥炉之上烧着水,正徐徐生着热气。 少女还在细心地敲着茶饼,比方才邱荣烟敲下来的要细致的多。 云绦眨了眨眼睛,神色里有些疑惑不解:“小姐似乎很提防邱家姑娘?” 顾谨神色自若,知道云绦心思单纯,难免会发此问。 “她难道不值得我提防吗。” 小丫头又眨眨眼睛,听不懂。 顾谨轻声一笑,拾了茶饵入盏,自顾自的解释道:“她是丞相府的表小姐,不安安稳稳的陪着毓川在花厅等秦阳侯夫人去见客,非要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正厅瞎转悠……”她手上动作一顿,说到了关键之处,“况且,眼下谁在正厅里?” 云绦闻言“嘶”了一声,心里忽然涌起来一阵寒意,小丫头这下子想明白了: 那正厅里头的男子有四人,舒王陆承修、咸王陆归堂、少将军顾好眠、商家公子商故渊。 若是刚才顾谨没有来这儿赶走邱荣烟,这邱家姑娘煎好了茶往正厅里头一送,到时候撩拨的就不知道是那四个人里的谁了。 但不论是谁,都是汴梁城里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那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小丫头云绦忍不住啧啧摇头,这邱家姑娘才来了汴梁城几天?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子?或者说……怎么就有这么深的心思? 顾谨的余光瞥见云绦的神色,不由地柔柔一笑:“你不用觉得太过惊讶,毕竟人心不古,今日秦阳侯府里的人各自怀了鬼胎。” 云绦的睫毛扑闪了几下,这句话她更难接受了。 各怀鬼胎? 怎么说? 顾谨手上动作未停,却并没耽误给云绦解释这句话。 她始终记得云绦单纯没有心计,这样的姑娘若生在寻常之家自无不可,可惜她是自己的丫鬟,这一世还不知道有多少风风雨雨要闯磨,若能引着她知道些人情冷暖,于云绦有益,于自己也有益。 “虽说我朝女子以琴棋书画称才,可吹拉弹唱、曲艺舞蹈这些用来博人眼球的事儿素来不被世家大族高看,今日左蕊不避讳此事,当着郡诚公主的面儿献冰嬉一舞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这等境况之下,秦阳侯夫人会没有探查清楚那后湖的冰面有多厚就贸然让左蕊在上头跳舞?” 云绦“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那会儿左家小姐落水之时顾湘在人群里暗骂秦阳侯夫人的那几句话,当时她想不明白,如今听了顾谨几语,却好像忽然明白了: 秦阳侯府本就是勋爵人家,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让左蕊抛头露面,以期能够在郡诚公主面前博得一个才女名声的,如此一来今日冰嬉一事定然是秦阳侯府上上下下都安排好了的。 既然是有备而来,人怎么会突然掉进水里? 冰裂之时云绦曾探头看过,腊月天寒,那冰面分明厚的很,左家小姐身子纤瘦,怎么会平白无故就掉进了水里? 想起那瑟瑟冷风伴着冰碴的湖水,云绦的后背升起来一阵冷汗。 秦阳侯府里头,有人不想让左蕊出这场风头,若是从那裂了的冰面上细细查找线索,想必能够找出一些令人意外的踪迹。 而秦阳侯和夫人都不蠢,顾谨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 顾谨与左蕊没有交情,并没想过要掺和进这场浑水里,所以先前才将心中的这番猜测按下不提,至于是谁要挡左蕊的路,她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不觉光影悄移,泥炉上温着的水腾腾冒了热气,更添一室氤氲。 “我来。” 顾谨抢在云绦伸手之前舀了开水入盏,一盏含了清韵的茶在小阁里点出一室雅香。 屋里静默了片刻,顾谨那点茶的手却忽然一凝。 少女皱了皱眉,不知是在对谁说话:“你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 云绦一愣,转头去看,竟然看见小阁的门已经被推开了,正见陆归堂踏着懒懒的步子逆光而来,平添一天懒华。 小丫头张了张嘴,硬是没说出什么话来,陆归堂无视云绦的目光,干脆绕过她走向了顾谨。 云绦咂咂嘴,很识趣的退到了门口守着,虽然她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退出去。 屋里,顾谨托着那盏打散了的茶水,对陆归堂满脸质问:“都怨你!” 好好的一盏茶给打散了,都怪陆归堂贸然进屋来扰了她的清净。 陆归堂无辜的耸了耸肩膀,结果顾谨手里的茶盏咬了一口,心满意足的道:“顾二小姐点的茶就算是打散了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顾谨懒得理他,干脆又低下头去敲剩下的茶饼,嘴里漫不经心的问:“王爷来这里做什么?” 陆归堂笑笑,弯腰帮顾谨添了把柴火:“口渴,来寻盏茶喝。”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将手里的茶盏举了举,意思是说真是来寻茶水喝的。 顾谨眉头一凝,正要回怼,却又被这人抢了先,男子语意松散:“只是不小心又听见了一番惊人之语,不由地暗自心惊。” 顾谨抬了抬眸子,对这话嗤之以鼻。 她知晓陆归堂这话的意思是说她方才与云绦分析那那番“秦阳侯府里的人各怀鬼胎”之言被他听见了,只是这有什么好心惊的,陆归堂心思深沉,她不信他想不到这一层。 顾谨忽然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儿:“那还真保不齐人家左家小姐就是冲着你咸王殿下来的呢,今儿始作俑者,可与你脱不了干系。” 陆归堂一愣,这话他听着可不太顺耳。 “可惜人家赖上的不是我,是你家兄长。” 顾谨正敲茶饼的动作忽然一凝,脸色黑了下来,他不说她还真忘了! “都怨你,为何平白无故要劝秦阳侯遍邀世家公子?若不是你的主意,我们兄妹还能蹚进了这浑水了不成?” 这话说的不假,若非陆归堂想要趁着今日雅集见见顾谨,顾好眠压根不会来。 可……她是生气了吗? 陆归堂的嘴角扯出来一抹懒懒的笑意,他觉得,她生气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娶谁 - 庭堂燕 - 白露瑭 清风穿堂过,不知是因炉火还是因人,总归是生出了暖意。 陆归堂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却伸手去接顾谨手中的。 顾谨这盏茶点的专心,未曾再因这人的聒噪而出过差池。 顾谨见他的手指伸过来,冷不丁的吓了一跳,连忙抽手要将那茶盏护在伸手。 少女警惕又质问:“你干什么?” 喝了顾好眠一盏茶还不够,还要再来抢第二盏? 却见陆归堂沉沉一笑,伸手又夺了顾谨手里的茶盏,男子眼疾手快,顾谨没能护住。 少女瞪着一双清眸看眼前这人,却见他并未上嘴,而是小心翼翼将那茶盏搁在了茶盘之中。 男子的语意覆了温润:“这么烫,也不怕烧着手。” 顾谨的心忽然一滞,她看得懂世人心思,却猜不透这人一副笑颜之下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他方才抢了那茶盏不是为了自己喝的,是怕茶水太热烫了她的手? 不知为什么,顾谨方才托着那茶盏分明没什么感觉,但此刻却觉得那指间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有些炙热,也有些不适。 顾谨目光闪了闪,语意踟蹰:“还是我自己将茶水奉给兄长的好。” 顾谨是来煎茶的,正厅里的人都知道,若是一会儿是由陆归堂亲自奉了茶水进去,岂不是明目张胆的告诉别人方才顾谨是与陆归堂待在一块儿? 好一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罪名! 顾谨行事谨慎,说话的时候便习惯将方方面面全都思虑一遍,她想的多,陆归堂却不。 只见男子并没有交还手中茶盘的意思,他依旧懒笑:“无妨,就说路过的时候搭了把手。”说了这话他便要作势往外走,话却还没有说完:“终归我也是要唤他兄长的,不打紧。” !! 顾谨那才刚刚松散下来的神情一下子又紧绷起来,这人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可才要开口,她却忽然想起她与他此生第一次相见的那一日,男子说过的“欺负我未过门的媳妇之言。” 她明知故问:“王爷说的是我家三妹妹?莫非婚期定下来了?” 陆归堂脸色瞬间一黑,知道她是有意气他,奈何他几次三番表露心迹顾谨都不为所动,陆归堂不知道自己还能想出些什么法子来。 他负气一笑:“谁说是你家三妹妹了?当年父皇给我说亲事,分明说的是顾家小姐,至于是二姐还是三姐,自然由我去挑。” 顾谨眉头一跳,圣上当年说的究竟是什么已然无从考证,但既是与亲王结亲,断没有定的是庶女的道理。 嫡庶尊卑有别,顾谨虽然从不觉得自己庶女之身低人一等,但不可否认的事,于今时今日,咸王府的大门她攀不得。 顾谨摇了摇头,甩掉脑子里不经意间产生的那些奇怪的念头,对于此事,她不愿意再多想。 “茶要凉了。” 陆归堂一凝,知道是今日又将她逼问得急了,他摇头轻叹:“罢了,反正年前的雅集多了去了,我不急,只怕你父亲急。” 顾谨的脸冷了冷,略过他径直出了小阁,撂下一句:“我父亲不急!” 诶? 等等,她怎么好像……顺了他的话? 顾谨同陆归堂一道回了正厅的时候,里头该在的人都还在,只不过比方才还多了一位。 姜柔疑也来了,美其又名曰:来探望顾家少将军。 顾谨上一世与她有血海深仇,这一世又同她在秋猎会上结下了梁子,两人见了面谁也不愿搭理谁,干脆免了礼节。 尴尬之际还是陆归堂打破了沉静,他温沉一笑:“少将军,这是顾二小姐亲手为你煎的茶,快尝尝。” 顾好眠碍于说话的人是咸王之尊便没有多言,心里却觉得不太对劲儿:顾谨煎的茶,为何是他端进来? 不只顾好眠觉得不对劲儿,就连顾湘在一旁都皱紧了眉头,咸王分明是她的未婚夫婿,为何总是和顾谨在一块儿? 顾湘待要问,却被姜柔疑抢先开了口,语气里含了讥讽:“顾二小姐生于将门之家,素来只知道你有夺头筹的本事,竟不知道还会煎茶,可真是要教本郡主心生羡慕了呢。” 这话乍然听着好像是在夸顾谨能文能武,可仔细想想…… “哎你什么意思?” 顾湘心直口快,才想明白了姜柔疑的画外音,嘴上的质问便出了声。 她说他们顾家将门之家家风粗野,女儿家做不来煎茶之事? 呸! “湘儿!” 顾好眠知道她的性子,又赶在她言语之中冒犯到姜柔疑之前出声喝止。 顾湘瘪了下去,姜柔疑却胜了起来。 她得意一笑,似乎唇枪口战占尽了上风。 她却不知,这屋子里头大有比她更会含沙射影的人在。 顾谨淡淡一笑,语意从容:“顾二哪里有夺头筹的本事,不过是郡主于那头筹不屑,这才让顾二和卫家小姐得了先机,若是郡主因此不快,不若顾二将那头筹赠与郡主?” …… 姜柔疑的脸色一黑,就连旁边一直沉稳的陆承修都扯了扯嘴角。 在座之人谁不知道当日秋猎会上顾谨得的那头筹是什么。 放马群回归山林! 这要如何赠与姜柔疑?散布了消息出去告知天下百姓说顾谨将放马归山的美誉赠与了宁国郡主? 那会成为大贞的笑谈…… 姜柔疑碍于面子,绞尽脑汁地在脑子里搜罗出几个词汇来,姑且不要在陆承修面前丢了面子吧。 她扯动了嘴角笑笑:“这份头筹,顾二小姐还是自己消受吧,本郡主可消受不来!” 顾谨在边上默默坐着点头,神态一本正经。 屋里的人想笑,硬生生的憋住了。 只是这般唇枪舌剑的场面,却让陆承修觉得有些应付不来,他不喜欢姜柔疑黏在自己身边像张膏药一样怎么揭都揭不掉,更不喜欢陆归堂的目光缠在顾谨身上像乱糟糟的蚕丝线一样怎么解也解不开。 陆承修的眉头动了动,猛地起身:“既然少将军无什大碍,那本王就先走了。” 他大步出了正厅,身后却传来姜柔疑的声音:“阿修表哥,你等等我啊!”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落水之故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承修去后,顾谨也便告辞,正厅终究不是女儿家该多待的地方,她此番回花厅去陪陪卫毓川,当然,还把顾湘也带走了。 陆归堂往顾好眠身旁的椅子上懒懒一坐,笑问:“听说少将军喜欢博弈?” 顾好眠一愣,点头:“咸王如何得知?” 陆归堂笑了笑,张口便吟诵了一段古文: 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自有中和兮,请说其方,先据四道兮,保角依旁。缘边遮列兮,往往相望,离离马首兮,连连雁行。踔度间置兮,徘徊中央,违阁奋翼兮,左右翱翔。 讨好一下大舅子的喜好,能够更快地将喜欢的姑娘追到手,是商故渊教他的。 …… 令顾谨觉得意外的是,这左蕊的病情控制的很快,女眷们不过又在花厅里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就看见秦阳侯夫人满脸歉意的进来赔情道歉。 秦阳侯夫人本来要留众人在府里用晚膳,自然被众人拒绝了,于是只有亲自将客人们送出了门,一场热热闹闹的雅集便以这样的方式收了场。 卫毓川与顾谨而行,身边还跟着邱家姑娘,卫毓川并未避讳,只问顾谨:“方才看秦阳侯夫人的脸色不大好,该不会是左家小姐状况不好吧?” 顾谨盯着她看了会儿,不由一笑:“她那哪儿是担心左家小姐的神情,那是生气与愤怒深藏心底的神情。” 卫毓川讶然,秦阳侯夫人方才生气了?还愤怒了?她怎么没看出来。 顾谨抿了抿唇,只道:“像秦阳侯府这样的勋爵人家,府里的人个个都是说一套做一套,你单听她说话能瞧出什么来,得看看她的神态。” 卫毓川又是一怔,神态? 顾谨拉着卫毓川往外走,语气悠悠娟然:“岁月本长,忙者自促;天地本宽,卑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劳忧者自冗。所谓境由心造,眼中的世界并不是世界本来的面目,因为我们用眼睛去看世界的同时,还会受到心情的影响。” “愤怒时,人会咬牙切齿、鼻孔张大,紧握拳头,胸部挺起,这是进入战斗准备状态的表现。愤怒情绪和其他情绪相比,爆发速度更快,强度更高,故称“雷霆之怒”。愤怒情绪让我们有能力更好地消除威胁,保护自己。一般来说,对比你厉害的人你更容易恐惧,而对比你弱小的人你更容易愤怒。愤怒的拳头最有力。愤怒时,人说话的嗓门比平常高得多,力量也比平常大得多。” “一个人的行为、动作、语言都会反映出一个人的心情。你仔细去看一定会发现。比如说:我们常见的,生气拍桌子,一定是生气表情出现的同时拍桌子,不前也不后。如果不是同步,身体与表情不协调,可以判断,表情是装的。” …… “你不妨仔细想一想,方才秦阳侯夫人过来的时候,神态可自若,笑的可真诚,言语之间是否同步?若不同步,是否藏了愤怒的神情。” 一时之间顾谨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她两辈子总结出来的生活经验,若能抽空将这些深谙人心之术写个手札出来,定然能够被官场上那些朝臣给一抢而空。 卫毓川听罢终于了然了些,纵然她知道顾谨有深谙人心之术,可忽然听见这么多长篇大论,她还是觉得惊讶万分。 卫毓川抿抿唇:“所以说,秦阳侯夫人方才已经很不耐烦了,可她忙着做什么?” 顾谨笑笑:“你不妨派燕草回去打听两句,如果我没猜错,今日害得左蕊落水的缘故应该找到了。” …… 的确如同顾谨先前猜测的别无二致,那秦阳侯府后湖的冰面颇厚,左蕊不会平白无故的就掉进了水里。 事儿不算难查,秦阳侯夫人逮住府里的下人问了会儿,便找到了答案: 那冰面的确是被人做过手脚的,只是那做手脚的人却有着出乎意料。 是左蕊的庶姐,名叫左枝。 左枝比左蕊年长几岁,只是是庶出的女儿,她那生母出身卑微,不过是秦阳侯一个普通的妾室,且在左枝小时候便过世了。 秦阳侯夫人和左蕊待左枝一直不好,这庶小姐本来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秦阳侯也做主为她商议了一户不错的亲事,听说是汴梁城里朝臣府上的儿子,而且是位嫡子,日后大有可能得了家族的荫蔽入朝为官的。 原本过了正月便要办喜事了,只是左蕊跋扈,看不过左枝得了个好的夫家,便明里暗里将那婚事给搅黄了。 左枝因此事与左蕊结下了梁子。 后来左蕊与秦阳侯夫人商量着在雅集上做冰嬉舞一事被左枝得知,便赶在前一天晚上跑到冰面上用锯条锯开了条线,就是想要报复左蕊一番。 秦阳侯府里人多眼杂,秦阳侯夫人查明此事并没用上太多的功夫,那左枝并不是个胆大的,不过被秦阳侯夫人问了几句便漏了馅儿。 只是没想到左蕊虽说吃到了苦头,可左枝却也彻底惹怒了秦阳侯夫人,听说当日夜里秦阳侯夫人动了家法,险些将左枝打死。 身为庶女想要在偌大的宅门之中活下去,且活的安稳,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这一点顾谨很清楚。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是个太高明的招数。 这天的事儿被秦阳侯压制了过去,风言风语并没传到汴梁百姓的耳朵里,但听说左蕊因此事元气大伤,这日赴宴的世家公子与小姐也都知道了左蕊其人,事情办砸了,这姑娘以后不好嫁人了。 这往后宁国公府的大腿恐怕是不好抱了。 …… 都说瑞雪兆丰年,不知是今年真有祥瑞之兆,还是秋天的时候一场水患为大地渡上了寒意。 秦王侯府的席面不过散了两日,汴梁城便又落下了一层厚雪。百姓们都希望是第一种原因,大贞近几年多灾多难的,最好是下一场瑞雪,来年再来一场丰收。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赴宴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本收下了邱平伯爵府的邀帖,可那一日雪下得实在太大,便与顾好眠商量着推了宴会,只命人送过去了年礼。 兄妹两个因这场雪乐得自在,顾湘却看起来不大高兴。 秦阳侯府的雅集上出了事儿吓到了她,顾湘事后回来想想觉得自己当日躲在顾谨和顾好眠身后的行为有些失了嫡女做派,本想要等邱平伯爵府的雅集上再把这做派给摆正了,却不想顾谨和顾好眠却不去了。 为着这事儿,兄妹三人在家里吵了一架,但顾好眠是兄长,顾湘也没敢闹得太厉害,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顾好眠借这两日的时间去了一趟城外的庄子,果然如同顾谨之前查账时的猜测一般,庄子里的亏空何止千两。 兄妹二人将此事禀明了顾疆元,又依着从前的规矩将庄子上的那些管事置办了一番,如此一来年前的事儿就算是基本处理完了。 顾谨真正过上了小日子,一门心思躲在屋里思考过几日去参加丞相府的雅集时如何应付那粘人的陆归堂。 日子闲下来便过得快,这一场瑞雪停的时候,到了丞相府办雅集的日子。 不幸的是,顾湘昨儿为了能在丞相府里出出风头,带着丫鬟跑出去买新的首饰,结果赶上风急雪大,回来便染了风寒。 陈相生来府上看了看,病不要紧,但丞相府的雅集是去不成了。 这日顾谨早早出了门,并未与顾好眠同行,今日丞相府有的忙,卫毓川招呼她早些过去。 见卫丞相一家人,顾谨是很乐意的。 卫丞相与卫夫人都尚雅,今日雅集虽然照旧听了陆归堂的话一并办了诗会,但却并没有当日秦阳侯府门前的热闹景象。 顾谨来的时候只有之前见过的相府管家和几个小厮丫鬟在门口迎着,顾谨未烦人引路,自己带着云绦佩环进了府。 齐眉轩。 李嬷嬷正吩咐手下的几个小丫鬟侍弄花草,远远瞧见顾谨连忙打了招呼。 顾谨清目一闪,面露欣喜神色:“什么样的天儿,还能培育出菊来?” 那齐眉轩的院子里欣欣然生了一簇秋菊,紫嫣秋华,在一天白雪之中悄吐芳颜。 李嬷嬷笑的满脸褶子,连忙回话:“是表小姐想出来的法子,听说润州气候暖,冬日里在温室里也能养花,我家小姐起初就是试一试,谁知道真养成了。”李嬷嬷说着就去拨了拨那花瓣,上面有一簇残叶,又道:“这花拿出来恐怕要冻坏了,但我家小姐说顾小姐是最喜欢此花的,说什么也要摆出来看看。花房里还有,一会儿顾小姐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几盆。” 顾谨将此话应下,心中却有些意味难明。 卫毓川心中记着自己爱菊,悉心培育了这些花,她本该深受感动的。 可……这花是邱荣烟养起来的,她要是不要? 正出神的功夫,就听见远处传来燕草的声音:“是顾小姐来了吗?我家夫人和小姐正等您呢!” 顾谨“哎”了一声,暂且放下了花的事儿,进屋去见卫夫人。 屋里,卫夫人、卫毓川还有邱荣烟都在。 今儿是小年,圣上封宝,卫丞相进宫收公文去了,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 不等顾谨行礼,卫夫人就眼巴巴地开了口:“快过来坐,外头冷,毓川却非要你早早地过来。” 顾谨依言往椅子上坐了,屋里暖炭生着,的确几位暖和。 她笑笑:“能比旁人多来夫人这里坐一会儿,任谁都巴不得呢。” 卫夫人啧了一声,话说给卫毓川听:“你瞧瞧,定然是这两日酒席吃多了,最清直的二小姐也跟我打起官腔来了。” 顾谨轻声一笑,知道这是卫夫人的玩笑话,并未多言,只伸手问身边的小丫鬟接过来了茶水。 顾谨低头咬了一口,眉头却不由地一凝。 “这是……邱姑娘煎的茶?” 那日顾谨在秦阳侯府正厅的小阁里撞见邱荣烟的时候她正在煎茶,虽然紧接着人就被顾谨撵了回去,但那一室茶香顾谨却是有印象的。 邱荣烟煎的茶有些与众不同,那味道带了些来自江南的烟雨气,虽雅致,也稚嫩。 果然见对面坐着的邱荣烟甜甜一笑,语气里满是恭维:“怪不得表姐总是说顾姐姐聪明呢,不过一盏茶,也能猜出来是谁煎的。” 顾谨敛了笑意,未答。 邱荣烟这话早就备好了,她知道顾谨一定能够品的出来,这奉承话不好听。 眼看着场面就要冷下来,卫毓川便温温一笑:“那哪里是她聪明,是她舌头好使,煎一盏茶用了多少火候,敲了几饵茶饼,她全能分析出来。” 她素来稳重,这话说的俏皮,便逗得屋里人一笑,这一章也便揭了过去。 几人又在屋子里闲谈了几句,便有丫鬟进来禀事,说是咸王殿下和顾家少将军一同到了。 卫夫人神色明显一乱,这些年丞相府的雅集招待的全是女客,从没办过诗会,今年与卫丞相说好了公子们由他招待的,可如今卫丞相还在宫里没回来,她一个妇道人家要如何去待客? 偏偏那来得客人是咸王殿下,变量城里头一号怠慢不得的人物,这可如何是好? 顾谨心里又将陆归堂的殷勤骂了几遍,便注意到了卫夫人的神色。 她开口安慰:“夫人不必忧心,听着这些日子咸王殿下惯爱拉着我家兄长下棋,他二人聚在一处,定然是有事可做的。” 上一次秦阳侯府的席面散了以后陆归堂亲自登过几次顾府的门,声称是上一回在秦阳侯府同顾好眠下了盘棋,胜负一直没分出来。 这事儿都传到了汴梁城的街头巷尾了,那些倾慕咸王的世家小姐们还猜测陆归堂是不是喜欢上了下棋,听说前两日书斋里头的棋谱还被人抢劫一空了,投其所好,也是够拼的。 卫夫人听了这话才算稍稍安心,又道:“那……” 顾谨点头,回身嘱咐了云绦:“你亲自去同兄长交代一番,让他务必招待好咸王殿下!” “咸王”二字,她咬的极重。 第一百五十章 心思 - 庭堂燕 - 白露瑭 云和山无路,风回雪有声,不知不觉外面起了风,顾谨几人在齐眉轩里品着茶水,外头的积雪却又被卷了起来。 卫毓川爱雪。 素雪若人,纯白胜过世间一切可以称之为纯洁的事物。白莲高洁,婷婷丽丽水中央,却逊雪一分清寒;白梅孤傲,白玉花缀棠棣枝,却输雪一袭洁净;雨雾深浓,拢住人间仙界天,却少雪一丝纯白;鹅毛轻盈,飘忽天际一纷飞,却败雪一场洒脱。 因风雪又起,原本亮堂的屋子便显得有些昏暗,卫夫人忙吩咐人点上了烛火。 沉沉人声急,渐渐人影绝。 吹灯窗更明,孤照一天雪。 大约是因为这风雪大起来了的缘故,下一位客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 想想陆归堂和顾好眠在前院里硬生生的坐了一炷香,顾谨心里竟然有些欢喜。 这次来的客人她们不大认识,乃是御史大夫家的夫人和小姐们。 此时朝堂上的御史大夫姓尹,官绩上平平无奇,为人上也没什么太大的特点,便算是还比较稳重,做事也能讨得圣上欢喜。 御史大夫这职位自古以来便是行进谏之事的,上要规劝天子言行,下要规劝百官言行,是个多事的职位。而尹御史却素来不是个多事的人,朝堂上有什么事儿,他就比较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圣上崇尚无为,对他的做法倒也算是满意。这些年来,御史大夫的职位被尹御史做的稳稳当当的,而朝堂上的党派之争,他也从不参与,算是个中正人物。 顾谨之所以对他有些了解,是因为汴梁城里对这位御史大夫有很多传闻。 尹御史专情——为汴梁城里的传闻之最。 要说专情二字,这世上能够做到的男子也并不少,卫丞相便是一个例子,丞相府里没有妾室,卫丞相更无数次庶女。只有卫夫人一位夫人,卫毓川一个嫡女,堪称为人夫的典范了。 但世间女子若要寻个郎君,多半会尹御史是这样的。 他不只没有妾室,还与夫人生下了七位小姐。 七位! 尹御史最大的愿望便是能有一个嫡子,上天眷顾,这个愿望在今年年初的时候终于实现了,那一日,御史府上鞭炮齐鸣,引得路人围观,都想知道尹御史着儿子生的是什么模样。 尹夫人年过四旬才得了这个儿子,生产的时候有些伤了元气,听说前头几个官宦之家办的雅集她都没去,今日来为丞相府上的,算是赏脸了。 御史大夫府原本也办了雅集的,只是与邱平伯爵府的冲突了,尹夫人干脆收了请帖,没再做邀,自己也乐的清闲。 今日尹夫人不仅亲自来了,还将她那七位女儿也一并带了来。 尹家前三位小姐已经出嫁,嫁的都是朝堂上的青年才俊,今日是以夫家的名义来的。 尹家四小姐与顾谨卫毓川的年纪差不多,正是少女妙龄。 尹家五小姐与六小姐是一对孪生姐妹,论起容貌可以说是尹家七位姐妹中的佼佼者了,只是年纪还小,不过豆蔻。 尹家七小姐便更要年小一些,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卫夫人领着卫毓川顾谨迎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尹家七小姐穿着粉生生的夹袄颠颠地跑进来,嫩生生的冲着几人问了好。 卫夫人很明显是被这女娃娃给萌化了,一把将尹家七小姐抱了起来,乐的小姑娘咯咯直笑。 这声音可人,但是让人忘了风雪还飘着。 还是卫毓川先反应了过来,招呼着尹夫人和尹家七位小姐入了席。 丞相府虽大,但却没有秦阳侯府那般豪华奢靡,今日也并没有在后湖边儿上宴请客人,只是引着人入了花厅。丞相府的花厅极大,又有暖炭烧着,真是不知道比秦阳侯府那后湖边儿上体贴了多少倍。 若是要让汴梁城的小姐们再选一次,想必是没有人敢往秦王侯府后园里的后湖边儿上再踏一步的。 谁知道那厚实的冰面儿会不会忽然裂开,然后人一个不小心就掉了进去? 想到这件事儿,顾谨心里边很来气。 听说那左蕊的病时好时坏,左家进宫请了好些个太医,全都在秦阳侯府上住着。 左蕊稍微好一些的时候便寻死觅活,声称是雅集上出了大丑,几时三分寻死,却都被人给拦了下来。 等到左蕊的身子又好了一些,便又埋怨起害她的那个左枝。做秦王侯府的庶女也是可怜,想要小心翼翼害个人还被人给发现了,牵连了自己以后的婚事,恐怕这个左枝也是嫁不到好人家的了。 这当头儿,人们要么埋怨左枝不知嫡庶尊卑,要么可怜左家小姐病重垂危。却没有一个人再提起当初那左蕊冰湖献舞冰嬉时的用心不轨了。 世道,也不知为何是这样的。 顾谨吸了口气,将脑子里不合时宜的东西踢了出去。 御史大夫家的尹夫人正问她话呢: “这位便是顾元帅家的二小姐了吧?” 她将这“二”字说的极为清楚,从前顾湘跟着何氏见过不少世面。像御史大夫家的夫人小姐是都认得顾湘,也都知道顾湘是顾家的三小姐。 这便说明她知道眼前人不是顾湘,而是顾元帅府的庶女——顾谨了。 令顾谨心中堪堪称奇的是御史大夫家的家风颇为明确,不止御史大夫在朝堂之上保持中立的态度,就连尹夫人和尹家的这七位小姐见人都是笑嘻嘻的。哪里管你是嫡女还是庶女,但凭你是顾家的小姐和今儿丞相府的贵客,便是笑颜满面的对人说话。 顾谨点头答应,言语却依旧清冷:“正是顾二。” 她不喜欢与人客套寒暄,这是顾谨一贯的作风,她也并没有打算改这习惯。 果然见尹夫人闻言愣了一愣,同当日秦阳侯夫人的反应差不多,没有想到那名满汴梁的顾二小姐竟是一个这样清冷的人。 两句话的功夫就把天给聊死了,这可要她如何将话顺下去? 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个人说话。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胜酒力 - 庭堂燕 - 白露瑭 尹夫人将目光悠悠一转,这下子落在了邱荣烟身上。 邱家姑娘不喜欢清冷颜色,素日穿着一身粉灼,冬日里这样的颜色的确是会更引人注目一些。 只见尹夫人的目光亮了亮:“这位便是相府的表小姐了?” 邱荣烟明媚一笑:“夫人知道我?” 尹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心道这才是正常的对话语气嘛,邱荣烟这话一说出来,她便能顺着话茬往下说了。 “哪能不知道啊,早就听说卫夫人前些日子从定州回来带回来一位表小姐,出落得那叫一个水灵,我们汴梁城里平时还见不到这样的人物呢!” 这话不假,邱荣烟生的俏丽,又自带了江南润州一身烟雨气,的确是与汴梁城的姑娘们与众不同。 邱荣烟亲自为尹夫人和尹家的七位小姐奉上了茶水,熟络亲昵,竟不像是与尹夫人头一回见面。 今日尹家为贵客,却也并不是只有尹家来,又等了片刻的功夫,今日该登门的客人便陆陆续续到了场。 顾谨始终在卫毓川旁边默默地坐着,今日来的人有一些是她没见过的,但大多数人都是熟悉面孔。 比如郡诚公主和宁国郡主姜柔疑,邱平伯爵府家的小姐成宝琴等人。 直等到午时将近,今日的女眷们就算是都来齐了,又有李嬷嬷过来在卫夫人身边耳语几句,说的是: 卫丞相已经回府,去了前院招呼那帮公子们。 卫夫人听见这话便放宽了心,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安心招待女客了。 只听卫夫人吩咐了一句,今儿丞相府里的雅集就算是拉开了帷幕。 汴梁城里世家大族待客宴请的规矩都差不了许多,丞相府的席面只不过比秦阳侯府的雅致了一些,其余的排场是半点也不逊色的。 上了两盏煎茶,卫夫人又笑吟吟地命人呈上来了酒。 “今儿天气太冷了,不如用些果酒暖一暖,这是去年的时候我和相爷亲自用梅子酿的,尝起来清香可口,半点不醉人。” 席上的贵女们听见这话不由地露了欣喜神色,果酒香醇,人人都喜欢偷尝几口,奈何她们都是世家大族里的大家闺秀,平日在家里头恪守着规矩,不敢忤逆长辈的吩咐。 今儿可是丞相府宴席上喝了口,回去还不会受责备,众人面上都喜洋洋的。 待小丫鬟给大家伙上掌上了酒,人人都对卫夫人道了谢,却只有顾谨盯着自己面前酒盅里那清冽醇香的果酒愣了愣。 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是不能饮酒来着? 也不是不能饮,是……一杯便倒来着? 正犹豫的功夫,云绦凑到了她的耳边:“想来果酒清冽,又不醉人,奴婢们都陪着小姐呢,小姐大可放心尝一尝。” 顾谨抿了抿唇,依旧犹豫不决。 她不喜欢饮酒,自己的酒量太差,喝酒会失了清醒,可云绦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今日又没什么事,就算是醉了也没什么。 卫毓川一侧首,注意到了身边迟迟不肯举杯的一抹寒色。 “二谨,你怎么了?” 顾谨回神,笑了笑:“没事。” 她举杯,饮了那盅果酒,不论如何,总要给卫夫人和卫毓川的面子吧。 梅子酒比寻常米酒要甘甜,佳酿入口,顾谨心中不由一热。 她想起方才卫夫人所说的话,这是他们夫妇亲手酿的,顾谨眯了眯眼睛,细细品味这醇厚之中的琴瑟和鸣。 少女的面上不由地覆上了一层红晕。 她觉得卫夫人的话不对,这酒哪里不醉人了?她连卫毓川在自己耳边说的什么话都听不清楚了。 卫毓川在一旁都看的呆了,她眼看着一身清寒的少女面颊红润,褪去了一身的寒雪,原来……顾谨的酒力这样差? “燕草,快扶顾小姐到屋里歇一歇。” 方才劝顾谨饮酒的人此时都非常后悔,她们那儿能想到世上竟然有这般不胜酒力之人,更何况那人还是顾元帅家的小姐! 将门虎女,不胜酒力? 席上的夫人贵女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面上都不由地带了笑意,心道将军府的小姐也不过如此嘛,她们却又忘了,这少女数月前一举赢了秋猎会时自己心里那惊叹之想了。 顾谨只隐约间记得燕草和云绦等人扶着自己离了席面,而后便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酒劲儿摧折了她的神经,一时之间有些难受。 顾谨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卫毓川房里的软塌上小憩,燕草和云绦佩环都在边上守着自己。 顾谨按了按额头,依稀想起来自己是喝了酒的缘故。 注意到榻上的小姐醒了过来,云绦一张小嘴努了努,神色不算有多愉快:“小姐再睡一会儿吧,都是奴婢不好,以后可万万不敢劝小姐饮酒了。” 顾谨笑了笑,接过燕草递过来的茶盏,茶能解酒,一盏下肚顾谨便觉得好了许多。 她安慰云绦:“不怨你,是我自己不量力了,还以为……” 还以为活了两辈子,酒量总能长进一些,看样子有些东西还是不能强求。 “我睡了多少时候?” 佩环将目光落在了窗外,稍作思量:“还不到半个时辰,花厅里的雅集还没散呢,小姐再歇一会吧。” 顾谨一怔,才半个时辰? 方才她梦里迷迷糊糊,梦见了许多前世今生之事,她还以为宴席早就散了呢。 “不歇了,出去走走吧。” 屋里有些闷热,顾谨脑袋涨得慌,想要出去透口气。 三个丫头连忙过来扶,索性顾谨酒力虽然不胜,但睡了这么一会儿却已经无甚大碍了。 外头风雪未消,但酒确能暖身子,顾谨反倒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顾小姐想去哪儿转转?” 燕草被卫毓川派过来照看顾谨,做事上颇为上心。 顾谨未多思量:“齐眉轩吧。” 齐眉轩的秋菊正在霜雪里头傲雪凌霜呢,所有人都在花厅里吃酒水,反倒辜负了清秋绝色了。 燕草笑着应下,便带着人往齐眉轩去。 她跟了卫毓川多年,也因着卫毓川的熟络知道了顾谨的性子,顾小姐是喜欢这些霜寒之物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惊心动魄 - 庭堂燕 - 白露瑭 从卫毓川的院子到齐眉轩的这条路顾谨走过多次,今日就算没有燕草引路也能顺利到达,只是燕草的确要更熟悉一些,走的也更快一些。 齐眉轩多了风雪覆压,屋檐寰宇之间白茫茫一片,更添一副雅韵天成。 庭前的寒菊落上了霜雪,却仍旧开的荼蘼,黄紫交相辉映,华然一身,却不落俗尘。 顾谨的目光才刚在那寒菊之上落了会儿,却忽然听见个稚嫩童声想起来,打破了这齐眉轩中原有的宁静。 顾谨顺着声音却寻,却见声音是从齐眉轩外一处假山上的凉亭上传下来的。 “是谁在那儿?” 顾谨几人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人影,心中不免觉得疑惑。 这时候宴席还没散,宾客们都在花厅里,谁会跑到齐眉轩来?难不成同顾谨一样也是喝醉了酒出来透气的? 可顾谨却又觉得不像,这声音太稚嫩了些,像个孩子。 顾谨正要再问,却见那假山上的凉亭里探出来一颗粉雕玉琢的小脑袋,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正趴在柱子上呜咽。 竟然是先前才见过的那位尹家七小姐。 “七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啊?” 这假山着实不矮,这两日雪大,石阶之上更是堆满了积雪,尹家七小姐孩童年纪,竟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 那尹家七小姐只一个劲儿的在凉亭上头抱着栏杆哭,也顾不上答顾谨的话。 顾谨抿抿唇,隐约有了猜测,又朗声问:“七姑娘,你可是不敢下来了?” 这下子小姑娘有了反应,边哭边点了点头。 顾谨领着人往假山边上走近了看,却见这山石陡峭,竟然比寻常的屋舍还高了不少,石阶之上覆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只依稀能够看出来有尹家七小姐踩过的痕迹。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路太滑,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 顾谨皱了皱眉,吩咐身后头的三个丫鬟:“你们快些去找人来,去门口找小厮,前院找管家,再去花厅告知尹夫人。” 一句话三个吩咐,事态紧急,得要三个丫头全都出动。 佩环不大放心:“小姐,那奴婢们走开了,您自己留在这里吗?” 顾谨目光一落,又连忙催促了几人快去寻人:“风雪这样大,亭子上太危险了,你们快去快回,务必找几个敏健的小厮把七姑娘带下来。” 几个丫鬟再不敢多言,纷纷领命而去。 谁知云绦等人才刚小跑着离开,凉亭上的尹家七小姐就放声大哭起来。 她不过是贪玩爬上了假山,谁知道上去了下不来,自己一个人在上头等了好些时候,生怕一个脚滑会摔下去。 她这一哭,牵动着顾谨的情绪明显一乱,顾谨性子清冷,本就不大喜欢对人温言软语笑颜相对,前世今生也从没有应付过孩童。 能够力赢秋猎会、计夺缺月池的少女竟在这一刻失了分寸。 “七姑娘,你不要乱动啊!” 尹家七小姐大概是真的被吓坏了,想要自己从假山上下来,可那小靴子才刚碰到些地上的积雪,便又浑身一个瑟缩。 这下子,尹家七小姐哭的更大声了。 顾谨觉得这是她此生遇见过的最惊心动魄也最束手无策的场面了,她四下张望,竟不知道平日里那几个欢脱的丫头今日去寻个人怎么这样慢了。 “七姑娘,我让丫鬟去找人了,你老实待着,不要乱动。” 奈何顾谨的话尹家七小姐压根儿一句也听不进去。 顾谨皱了皱眉,干脆提裙上了石阶。 顾谨的身形不若尹家七小姐轻盈,纵然走的小心翼翼,脚底还是打滑了好几下,幸而顾谨素日冷静,依旧强稳住了身形,往凉亭之中抬步一登。 “七姑娘,没事了。” 顾谨伸手揽住了那啼哭不休的小姑娘,尹家七小姐这才获得了些许的安全感。 顾谨蹲下身子取了手帕为她擦擦眼泪,极力将自己的语气放的温柔和缓:“七姑娘,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没有丫鬟跟着吗?” 尹家七小姐年纪小,正是贪玩的时候,若是说宴席坐到一半就坐不住了想要出来逛一逛玩一玩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她年纪这样小,尹夫人定然是派了丫鬟婆子跟出来了。 可若是有人跟着,又怎么会让尹家七小姐爬到了这假山上头? 更何况顾谨压根儿没看见有尹家的仆人在附近。 “莫非是你自己出来的?” 顾谨本以为这一问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却没想要尹家七小姐摇了摇头,用怯生生的语气答了话:“不是的,是邱大姐姐领着我出来的。” 顾谨闻言一愣,邱大姐姐?尹家还有姓邱的表亲? 正思索之际,忽然听怀里的小姑娘又补了一句:“相府的邱大姐姐。” 顾谨恍然,邱大姐姐,丞相府的表小姐——邱荣烟。 竟然是邱荣烟领着尹家七姑娘出来玩的,顾谨在这之前没想到,有了答案以后再细细回想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那会儿尹夫人刚来的时候就与邱荣烟熟络得很,邱荣烟能说会道的,定然八席面上夫人小姐的欢心都讨了一个遍。 “那邱大姐姐去哪儿了?”顾谨又问。 尹家七小姐抽抽鼻子,也不知道鼻头是因为哭泣的缘故冻得通红,还是因为在这儿冻了好些时候才显得通红。 这问题她也不知道了,只又怯生生地答:“邱大姐姐让我在这里等她。” 她说的“这里”,指的自然不是假山上的凉亭里,而应该是假山之下的庭院里。 话问到这里,顾谨也算是基本将事情捋明白了: 尹家七小姐是被邱荣烟领出来玩的,只是邱荣烟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事儿,把小姑娘一个人留在了院子里,今日丞相府设宴,府上的下人们都有的忙,便没人注意到这落单的尹家七小姐。 尹家七小姐左等右等都等不来邱荣烟,小孩子贪玩,就自己爬到了假山上,结果上去了却下不来了。 方才若不是顾谨主仆发现了她,这会儿小姑娘真有可能一脚滑下去,好险。 第一百五十三章 惊心动魄(二) - 庭堂燕 - 白露瑭 雪天路滑,云绦几人尽可能的将自己的脚步放快,却仍旧因府院之中络绎不绝的宾客而阻住了脚步。 齐眉轩离花厅最近,是去请尹夫人的燕草最先赶到,燕草急匆匆进了花厅的时候,尹夫人正在里头同诸位夫人们相谈甚欢。 事出紧急,燕草没顾得上大局,径直闯了进去。 卫毓川见她来先是一愣,以为是顾谨出了什么事,心中甚是紧张。 “燕草,什么事儿急急慌慌的?” 燕草虽说奉了顾谨的令来寻尹夫人,可她是丞相府的丫鬟,就算见到了尹夫人也是要将话禀报给自己的主子的。 “小姐,尹家七小姐被困在齐眉轩外假山上的凉亭里了,顾小姐让奴婢过来寻尹夫人。” 这话声音不小,花厅里的人都听见了。 尹夫人犹闻当头一棒,与人交谈的话音戛然而止:“怎么回事,她不是跟着邱家姑娘出去逛园子了吗?” 既然是跟着丞相府的表小姐出去的,怎么会被“困”在假山上? 尹夫人不是丞相府的常客,不清楚燕草说的那凉亭有多高,但仅仅听到那个“困”字,便冒出来一身的冷汗,七姑娘才是个多大点的娃娃,出了事可怎么好? 卫夫人沉吟一声,尹夫人不知道那凉亭有多高,她却是知道的,便问燕草:“可去找人了吗?顾小姐现在何处?” 燕草点了点头:“顾小姐身边的佩环和云绦去找人了,顾小姐还在守着尹七小姐。” 卫夫人知道事态紧急,也同样看出了尹夫人和尹家其余六位小姐的焦急,“事不宜迟,咱们快去看看吧。” 今日宴席未散,宾客未走,卫夫人作为主家实在不应该如此怠慢其余的客人,但其余的夫人们却也算深明大义,先是郡诚公主点了点头:“卫夫人不若引着尹夫人先去看看,我就爱贪你们丞相府的酒,在这儿躲个懒了。” 她乃公主之身,虽可不计较卫夫人离席之举,但冰天雪地的让她为了一个女娃娃移步,的确不大现实。 尹夫人已经顾不上寒暄客套,和尹家其余六位小姐急匆匆出了门。 卫夫人抿了抿唇,带着卫毓川跟了上去。 留下花厅里的女眷们面面相觑,位高者权贵,有不少人并不关心尹家七姑娘如何了,便借着郡诚公主一样的里头坐在屋里吃酒。还有一些一并跟了卫夫人出去的,要么是与尹家有交情,要么便是出于好奇,想去凑凑热闹。 众人可还都记得,上一回秦阳侯府的宴席上,可是看了好大的一处热闹呢。 等到卫夫人引着尹夫人等人到了齐眉轩外头的时候,正见顾谨落了一身清寒,在上头拉着尹家七小姐。 “顾二!”“纯儿!” 两道言语一同响起来,那声“顾二”是卫夫人喊的,她瞧见顾谨竟然也在那假山之上,不由地心惊。 那声“纯儿”是尹夫人喊的,应当是尹家七小姐的乳名。尹夫人先前不知道燕草所说的假山到底有多高,如今见到了,一颗心真要从肚子里头飞出来,雪天路滑,人要是从上头摔下来,还能有命吗? 顾谨听见声响,便欣慰一笑,安慰怀里仍在抽噎的尹家七小姐:“七姑娘别怕,你看,你母亲和姐姐们都来了。” 尹家七姑娘个子小,并不能直接看见下头的人,听见顾谨的话便往亭子边挪了两步,如同刚看到顾谨的时候一样。 这下子顾谨没拦,尹家七小姐年纪太小,让她看见母亲在身边会安心不少。 果然,尹家七小姐见着了下头站着的尹夫人,便一下子破涕为笑,喊道:“娘!” 这一喊,尹家七小姐脚底下步子一滑,便溜出了凉亭,眼看就要一个跟头从假山上翻下来。 底下尹夫人一声惊呼,这下子她的心彻底从嗓子眼里飞了出来。 “纯儿!” 众人惊呼之际,却发现想象中的可怕画面并没有发生,那尹家七小姐小小的身子停在了假山之上,另一头却是被顾谨伸手拉住,顾谨一只手拉着尹家七小姐,另一只手攀住了假山上凉亭的柱子。 顾谨的心里颇为懊恼自责,她方才就不应该松手让尹家七小姐往亭子边走的,果然还是应付孩子的经验太少了,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见着了母亲竟然会那样激动,又或许是她自己没有生母,不知道母亲这个角色于孩子眼里意味了什么。 二人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之中,见者不由地心惊肉跳。 卫毓川伸手掩了自己惊呼的嘴角:“二谨,前往别松手啊!”言罢,她又回头去吩咐燕草:“你快去看看,云绦和佩环找的人怎么还没有回来。” 燕草急急而去。 尹家七小姐又哭闹了起来,顾谨深深吸了口气,一天风雪侵入了少女的口鼻。 眼前的景象来不及她多做思索,佩环与云绦喊的人迟迟未至,尹家七小姐又不肯安静,凭她之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顾谨闭了闭眸子,将周身力气都灌注在拉着尹家七小姐的左手之上,而后将那手一甩,尹家七小姐被拉回了凉亭之中。 众人的心稍微定了定,感恩戴德四个字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此刻尹夫人对顾谨的心情。 想起刚进丞相府的时候这顾家二小姐待人还冷漠疏离,尹夫人打心底里冷落了人家,却不想她竟是个热心肠的。 恍惚间众人想起一件事来:几日前秦阳侯府的雅集上奋不顾身下水救了左家小姐的人,是如今这位顾家二小姐的兄长。 将门之家,果然名不虚传。 但事情的发展却并没有众人期待中的那样顺利,顾谨虽然救回了尹家七小姐,自己却没了力气。 她方才将力气都用在了左手上,那攀着柱子的右手却忽然一松。 紧跟着脚底下一滑,整个人顺着假山翻了下来。 众人只觉得那心又从嗓子眼里飞了出来,她们都是妇人小姐,何曾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 只见顾谨一身云水衣裙绽开雪色,衣领上的风毛拂过少女的下颔,看的人呼吸都不由地一滞。 第一百五十四章 救美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二!”“二谨!” 底下的人都不由地一阵惊呼,眼看着这顾二小姐就要从假山上摔下了。 顾谨心中千百个念头一齐涌生,却忽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阻住了思路。 顾谨的思想忽然一停,侧首去看那接住了自己的男子。 众人的呼吸又不由地一滞,她们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就看见咸王殿下携着一袭懒风,速度却半点不懒的青云直上。 世家大族里的女眷都是认得陆归堂的,也都知道陆归堂平日里的做派,今日那人敛去一身散漫,飞升而起踏雪而去的一幕,成为了众人多年难忘的画面。 陆归堂抱着顾谨稳稳落在地上,少女的心跳漏跳了一拍,男子的嘴角却又重新覆上了懒意。 看到顾谨安然无恙,陆归堂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方才云绦跑到前院去找丞相府的管家时,陆归堂正和商故渊拉着顾好眠饮酒,见到小丫头急急慌慌的模样,顾好眠率先起了警觉。 拉过云绦来一问,才知道是尹家七小姐被困在了假山上。 前院的公子们听到这个消息都觉得兴致恹恹,不过是在假山上下不来了,派个身手敏捷的小厮上去将人接下来就行了,哪里需要兴师动众一回。 却只有陆归堂眉头皱了皱,只有他捕捉到了云绦的另外一句话: 我家小姐正在假山底下照看呢。 不知为何,陆归堂心中便升起一股隐隐的不安,他快速起身离了酒席,先众人一步往齐眉轩赶去。 陆归堂武功不俗,只是囿于汴梁城皇城脚下和王爷之尊的安稳当中,从未有真正施展过的时候,他匆匆转过了前院到了齐眉轩,看见的却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摇摇欲坠的一幕。 那一刻,顾谨身若浮萍,竟有恍惚虚无之感。 陆归堂不敢犹豫,轻功施展,径直凌空而上接住了顾谨。 直到二人稳稳落在了地上,众人这才回过了神。 一时之间人仰马翻,有人凑上去查问顾谨是否安好,有人凑上去感慨王爷英武,有人依旧关心凉亭上的尹家七小姐,有人从前院跟过来看到这一幕只顾得上倒抽凉气。 这样混乱的场面持续了好些时候,一直等到卫毓川将聚在齐眉轩前头的人全部请入了庭堂,噪杂声才算是勉强止息。 顾好眠与陆承修等人随后赶到,又有佩环引着小厮救下了尹家七小姐。 齐眉轩里,尹家七小姐啼哭不止,方才一幕实在是在这小小女儿家的心里埋下了不小的阴影,恐怕童年时期的噩梦都要与此事有关了。 但人没事,实在就是万事大吉,尹夫人和尹家的其余六位小姐已经算得上是谢天谢地了。 尹夫人拉着顾谨的手谢了又谢,与初见之时的冷漠神态比起来,足可谓是判若两人。 顾谨放任卫毓川和卫夫人在一旁帮他应付尹夫人的千言万语,自己正伸手接过了云绦递过来的一盏热茶轻咬。 她救尹家七小姐不过是出于本能,在她的价值观里,这件事儿实在没必要千恩万谢,主要是她喜欢清静,尹夫人说起话来太絮叨了,她听着有些烦。 少女放下手中茶盏,强挤了个笑意开口:“举手之劳而已,夫人不必言谢,七姑娘遇险,任凭谁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尹夫人含着泪点了点头,坐视不理的兴许没有,始作俑者却有一位。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屋里的邱荣烟身上。 邱荣烟此刻一身粉灼坐在下首,面对着众人询问的目光,那张娇俏笑脸上升起来一抹红晕。 窘迫——是此刻用来形容邱荣烟的最贴切的形容词。 邱荣烟努了努嘴,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邱荣烟能说会道,今日宴席上讨得了尹夫人的喜欢和尹家七小姐的欢心,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尹家七小姐口中的“邱大姐姐”,尹家七小姐在宴席上待得无聊了,邱荣烟是受了尹夫人的委托带她出来逛逛的。 谁知道只不过逛了会儿,邱荣烟就引着人逛到了前院去,撞见了一身远山浩荡的顾好眠。 邱荣烟此番跟着卫夫人到汴梁城来自然不是小住那样简单,她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卫毓川得嫁王府,她心中难免羡艳,此番也想要攀结个勋爵人家的公子。 上次秦阳侯府的宴席上顾好眠下水救人,成功地吸引了邱荣烟的注意,她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邱荣烟生在江南润州,润州茶道天下闻名,她自认为点了一手与众不同的好茶,便想要以茶道夺人眼球一番。 上次在秦阳侯府的正厅里,她已经尝试过一次了,只可惜顾谨及时赶到,让她的计划泡了汤。 此番丞相府里是个大好的机会,邱荣烟自然不愿意轻易放过,可带着尹家七姑娘去厨房里煎茶又未免有些碍手碍脚,便想着先让尹家七姑娘在齐眉轩外头等一等,等她将茶奉给了顾家少将军再回来领人。 可谁知道她这一盏茶还没有煎好,就听见外头呜呜泱泱乱做了一团,她连忙赶出来,才知道自己一时疏忽酿成了大错。 这些话,邱荣烟没敢说出来与众人知晓,只一个劲儿的道歉,声称是自己有些私事,才导致疏忽了尹家七小姐。 顾谨正坐在邱荣烟对面,瞧见她的神色便眯了眯眸子。 邱荣烟说话的时候眼神一个劲儿的往顾好眠身上瞟,不经意间还可以嗅到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茶水香,顾谨想起来上一回在秦阳侯府的所见所闻…… 好家伙,竟是打上了她兄长的主意。 顾谨心中冷笑一声,顾好眠堪称汴梁城里最优秀的儿郎,该有大贞国最出色的女子来配,邱荣烟配吗? 邱荣烟的道歉声还在耳边回旋,顾谨却隐隐生出些惋惜情绪来:这位邱家姑娘若是没有那许多的歪心思,想必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响彻大贞的才女,可惜…… 汴梁城的新年盛景,她是瞧不见了,这样的人,还是早早离开汴梁城为妙。 第一百五十五章 红晕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将目光转回来,其中详情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但她过后会告诉卫毓川和卫夫人。 邱荣烟如何在汴梁城出风头她不管,但她不能让人将主意打到顾好眠的身上。 尹夫人碍于邱荣烟是丞相府表小姐的身份,没好意思责问与责备,只让尹家七小姐过来身边,“纯儿,今天是顾小姐救了你,快些谢谢顾小姐。”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在顾谨面前福了个礼,她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今日若非顾谨,她一定会从那假山上摔下来,想到那惊险的一幕,尹家七小姐的眸子里又蓄满了泪花。 顾谨伸手为她擦了擦眼泪,一颗霜寒不改的心终于被眼前的女娃娃融化了些。 她心头忽然一动,尹家七小姐尚且知道答谢救命恩人,她如何有不答谢陆归堂一番的道理。 可……方才陆归堂环住她腰身的感觉迟迟你没有消退,只要一注意到上首坐着的男子看自己的目光,顾谨便觉得脸颊上像是烧了一团火。 炙热无比。 卫毓川眉梢一动,清雪容颜看向了顾谨。 “二谨,你怎么了?” 顾谨的面色被她察觉,神情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却又不肯将心思言明,只道:“今日若非咸王出手相救,顾二只怕也没命坐在这儿了。” 一句话,谢意千万。 陆归堂坐在椅子上,伸手托着腮听顾谨谢自己,一副懒色的眸子里有微光闪了闪,他倒想不到,顾谨会有谢人的时候。 可其实他的本意里并不希望听到她说这番话的。 屋里的人坐了会儿,卫夫人便提议先请宾客们回席,毕竟那郡诚公主还在花厅里等,时间久了要被人说怠慢。 顾谨知道陆归堂定然要赖在齐眉轩里不肯走,自己便想逃离此处,正要起身跟着卫夫人出门,却被卫夫人按下了。 “二谨,你方才受了惊吓,还是在这里歇一歇,我让毓川陪你。” 卫毓川在旁边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顾谨眼前一阵黑线,明白这是卫夫人为着她着想,可……陆归堂和陆承修可都在上首坐着呢。 她直接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等到卫夫人一行人出了屋门,顾谨依旧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感受着上首传来的两道炙热目光,她的睫毛眨了又眨。 显然是心里发慌。 此时顾好眠亦在,他注意到顾谨神色有些不对劲儿,便颇为关切地问:“妹妹,你没事吧?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方才顾谨摔下来的那一幕他是看到了的,会不会是伤到了哪里却嘴硬不肯说。 顾谨的神情明显一乱,腰身处传来火辣辣地灼烧感,好像那人一双手自从环住了她,便再也没有松开过。 素日清冷一身的少女因陆归堂而现了窘迫。 “没,没事。” 顾好眠还要再言,却听上首坐着的陆承修开口说了话:“顾二小姐兴许是受了惊吓,少将军还是回去递牌子请太医来看一看的好。” 今日行英雄救美之事的人是陆归堂,武艺之上陆承修本不如他,可当着那些世家小姐的面任由陆归堂出了这场风头,陆承修的心里还是不舒服。 这一幕让陆承修想起多日之前长街之上的那一幕,他倾尽下属之力,竟不如他一人闹市纵马之功。 他的心里从来没装过谁,只不过想救顾谨一次,却回回都让陆归堂抢了先。 顾谨能看出来陆承修说话的时候神色不悦,心中也便隐约能够猜出他心中所想,她终究还是很了解他的,是眼下大贞朝中最了解陆承修的人。 顾谨皱了皱眉,清音破了雪色:“年节的时候,还是不要去劳烦太医了,我没事,只觉得有些闷,出去透透气。” 陆归堂的目光一直落在顾谨身上未曾挪开过,此时听见顾谨要出门,却敛了敛神色。 顾谨仓皇出去,连卫毓川也没让跟着。 她实在坐不住了,只要陆归堂和陆承修的目光双双落在自己身上,她就能够想起前世与今生两重难以言明的情感纠葛。 错乱复杂。 屋里,众人盯着顾谨仓皇离去的身影,一时怔忡,那顾家二小姐什么时候有这样心绪难明的时候了? 这还是那个清霜一身的顾谨? 静默良久,终究是陆归堂懒懒的声音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皇兄不若再坐一会儿,我就先回去了。” 言罢,他起身告辞,随着顾谨的脚步出了齐眉轩。 顾好眠坐在椅子上皱了皱眉,起身也朝着陆承修拱了拱手:“末将也先回去了。” 这回去说的自然不是回府,宴席未散,要走也得去前院像卫丞相辞行,这是礼数,不可失。 三人相继出门,屋里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椅子上坐着的,可就只剩下陆承修和卫毓川了。 卫毓川的玉颜上悄悄渡上了一层红晕,若有个镜子照一照,她大概也就不会一直追问为何顾谨方才脸色不好了。 只听少女音色婉柔,像含了春日里清辉的天水:“王爷可要用些茶点?” …… 顾好眠紧跟着陆归堂出了齐眉轩,一路疾行,却并没有发现陆归堂的身影,直到他追到了前院的诗会上,见卫丞相依旧好端端坐在上首,底下的世家公子们喝的烂醉如泥,环视四周,压根儿没有陆归堂的影子! 咸王不是说他要回来的吗,人呢? 顾好眠想起来顾谨面颊上那一抹红晕,心中暗叫不妙,正想要回身再去找顾谨和陆归堂的时候,商故渊喊住了他。 “少将军,你回来了,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顾好眠回眸,正对上商故渊一双醉了温酒的眸子。 他咧了咧嘴:“未曾得见咸王殿下,莫不是在相府里迷了方向吧,我去找找。” 顾好眠举步要走,却又被商故渊一把拉住。 “哎——坐下坐下,少将军快快入席,殿下的脾气秉性我是最了解的,定然是觉得咱们这诗会无聊烦闷,自己去逛园子了,何必去寻。” 顾好眠被他强按着肩膀坐了下来,眼神中颇有杀气。 他会不知道陆归堂是去逛园子了吗?他担心的是陆归堂逛园子的时候会遇上顾谨! 他们顾家好好的白菜,是很容易被猪拱了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心动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好眠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他眼里陆归堂这只猪的的确确是奔了顾谨那颗白菜去的。 顾谨这趟透气本是为了看齐眉轩的秋菊,谁料遇上那么一桩事儿,辜负了她对秋菊一番心意。 顾谨问了路,想要去花房里看看。 卫夫人平日也喜欢侍弄些花草,所以丞相府的花房离齐眉轩不远。 顾谨未带云绦佩环,独自一人推开了丞相府花房的门扉。 任凭外头如何冰天雪地,屋里却是一派百花争其之状,满屋花香扑鼻而来,顾谨被猛地呛了一口。 眼下花房之中并不只有秋菊盛开,更有好些春日里的花卉。 迎春、海棠、山茶……顾谨不由“嘶”了一声,看样子这邱荣烟培育花卉的本事倒真不小,只是不知道这些花本该在春日盛放,强迫着它们开在这冰天雪地里,与于它们而言,是对是错。 顾谨蹲下身子去看近旁一盆秋菊,正是含苞待放的好时候。 她想起今天刚到丞相府的时候李嬷嬷说过的那一番让顾谨带几盆菊花回府的话,缓缓摇了摇头。 强迫它们提前开放已经有违天理,顾府里却并没有这样暖和的花房,若带回去,只会活活将植株冻死。 它们天生就该绽放在秋日里的。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一道散漫的声音打破了花房里的沉寂,也同样让顾谨的心头一颤。 “陆归堂?” 她好不容易才躲他出来,他竟然又追出来了? 顾谨回身,对上男子的目光,少女脸上红晕又覆。 陆归堂背衬一天银白,一身懒意散落在了天雪之中,似添了清冷,又似多了柔情。 他眯了眯眼,开口笑问:“谨谨,为何躲我。” 顾谨闻言一个恍惚,想起他纵马长街与花轿上救下她来的那一次,他急急而来,唤的也是“谨谨”。 顾谨将眸光避开,止住自己莫名的心跳,低声道:“我……不知。” 她此生活的清楚明白,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从没有过心绪难言的时候,却在这一天失神数次,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偏偏欲逃。 陆归堂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懒笑,身后北风悄起,卷起地上银白如絮的积雪。 他目光盯着顾谨不肯挪开,足要将眼前少女的心思看个明白。 他起初心悦顾谨,是因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引得她生了敬佩,可时日一长,他发现自己彻底被这少女征服了。 她勇毅、果敢、坚韧、亦决绝,是他长于皇室二十年所深藏的情绪。 陆归堂想起当日陆承修受伤,他借机住到顾府像顾谨表露心迹说她有趣的时候少女那不悦的神色。 他那时不懂,后来才渐渐摸清楚了顾谨的心思,她怪他只因她有趣。 往事潮水般袭来,陆归堂竟沉沉笑出了声,那时候他看不懂顾谨的情绪,如今却能够看得懂了。 她深谙人心,能够看得明白天下人的心思,却独独看不明白自己的。 她是天下最懂人绪的人,可也是天下最不懂情的人。 顾谨皱了皱眉,不明白男子为何无故发笑:“你笑什么?” 陆归堂嘴角一凝,微微敛了笑意,“笑你傻。” 顾谨一顿,眉梢挑了挑,她是听错了吗?陆归堂在说她傻? 陆归堂看着眼前少女一日之内几次三番因理不清楚自己的情绪而发愣,不禁觉得好笑,他将声音放的极柔:“谨谨,你还看不透自己的心吗?” 陆归堂这话说着,抬脚离顾谨走的又进了两步。 顾谨见状吓得连连后退,之前被他环住的腰身又开始灼热似火。 顾谨拂开他的手,相触的那一瞬间又将灼热烧到了手心里,她神情微动,却极力掩盖自己的情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少女撂下这话,便想要避开陆归堂出去,她本以为遇事只有迎难而上的道理,面对这人,却只有仓皇而逃的举动。 陆归堂伸手拉住了她的袖摆,小心翼翼,不曾触及到少女的掌心。 “我可以慢慢教你明白,谨谨,做咸王妃好不好。” 顾谨眨了眨眸子,她还是听到了自己最害怕听见的话,陆归堂想要自己嫁给他。 顾谨正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却听身后陆归堂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知道,你因我与你妹妹有婚约,不愿意涉足这场婚事之中。可那顾家三小姐我见过几次,知道你们姐妹之间并不齐心,我们的婚约不过是当年父皇随口一提,没有圣旨,没有婚书,更没有聘礼,想要更改,也不过是父皇一句话的事儿。” 顾谨抿了抿唇,眼前是覆了皑皑白雪的庭院,她却好像看见了三月春景,桃飞雨动。 她几次三番想要逃避陆归堂对自己的情感,是因为顾湘吗? 顾谨心中默默摇头,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做了否定,她重活一世的第一个心愿,便是想要阻止顾湘嫁到咸王府,以免让之后的陆承修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不是因为顾湘,那是因为什么? 顾谨眨了眨眼睛,于这片刻的时间里面对了多日以来自己一直不愿意面对而逃避的问题。 她醒来以后面对着错综复杂的局面,军情、后宅、民生……她只是想要好好活这一世,从没想过这一世的自己要不要像寻常的官宦之女一样,择一人终老白首。 她之前又太多的事情要做,所以对这件事上她选择了逃避。 可若是真给她一个择选的机会,她选的那个人,会是陆归堂吗? 良久,少女清音终于响起:“为什么?” 为什么想要娶她,这话顾谨曾经问过陆归堂,今天,她想再听一听陆归堂的答案。 陆归堂扯了扯嘴角似乎听到她会有此一问,他郑重开口,不见平日里的懒散半分。 “你曾问过我一个问题,生于皇家,对那指点江山之位当真没有半分野心吗,我有。”说到这儿的时候,陆归堂的眸色忽而有些幽深,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可我非今圣长子,皇兄又素来稳重,纵然享有嫡子之尊又如何,我朝储君重贤能,朝堂之上还不是有半数官员站了舒王府。” 第一百五十七章 言志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闻及此言微微一愣,没有想到陆归堂答的会是此话。 却听陆归堂的声音还在继续:“我身为今圣嫡子,母亲又是中宫皇后,舅舅手握兵权,看似活的风光无限,可从小到大,我过得并不风光。” 陆归堂的声音不见平日里的散漫,反倒是沉稳的令人吃惊。 “我自知嫡子身份全部来自于母家与外戚,我生性不羁,却要学着隐忍,心有大志,却又要装作云淡风轻。不然……你以为我还能安安稳稳活到今天吗?老实说,我很羡慕你,你非元帅府嫡女,却能够冲破世俗的束缚,活出你该活的样子。又或者说,在你一腔坚韧的背后,我看见了内心深处深藏的自己。” 顾谨心头一滞,并没有想到陆归堂故作懒散,竟是守拙之举。 她想起来陆承修几次三番遭遇暗杀之事,那便是不守拙的后果么? 生于皇家有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这一点顾谨心中很清楚,可她也同样清楚陆归堂以后的命运。 若不能逆改天命,志向此生难成。 顾谨抿了抿唇,深敛数日锋芒的少女再一次开口,惊了破天之雪。 “阿堂,你终有一天,要摘下所有的面具,用你那颗心,破天下局势,成此生大志。” 陆归堂的嘴角忽然一凝,眸光中的天雪消散,继而升起的,是一如往昔的懒态。 这是她又一次唤他“阿堂”。 陆归堂轻讪一笑:“那路太远,如何行,如何走,我很惶恐。” “我会和你一起。” 少女的声音不大,却让陆归堂眸光再次闪亮。 她刚才说什么?她会陪着他一起,现此生锋芒,行此生之志? “你愿意?” 你愿意陪着我,愿意做我的咸王妃吗? 顾谨眸色淡淡,明白陆归堂问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淡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事情,我之前没有想过,你要给我一些时间。好么?” 所谓志同道合,顾谨既然明白了陆归堂今生的志向,自然愿意穷她此生之力,助力于他。 这跟她嫁不嫁他没有关系。 陆归堂点了点头,顾谨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老实说,陆归堂的心里有些失落,但也有些欣喜,这下子理清楚了自己心绪的人成了顾谨,理不清楚的反倒成了陆归堂。 “好,我等你,上元节,去看花灯好不好?” 今天是小年,再过几日便是年关,顾谨如今手握元帅府的管家对牌钥匙,府里会有很多事要她去打点,二人没有合适的机会能够见面,但过了年便是上元节,家家户户的女眷都会出门看花灯,那是个好机会。 顾谨笑着点了头,应下了此事。 …… 这日丞相府的宴席散的颇快,席间出了尹家七小姐险些坠山一事,众人都觉得有些人心惶惶。 宾客们走得快,只觉得以后这等官宦人家的宴会还是不要参加了。 顾谨依旧未与顾好眠同行,宾客们离开以后,她在丞相府稍稍滞留,只因还有事情要与卫夫人说。 齐眉轩中,顾谨独自一人在偏殿里等,今日惶惶的少女终于因陆归堂的辞别而稳下了情绪。 宴席散后卫丞相又去了六部公办,如今卫夫人正带着卫毓川在丞相府门口送别客人。 顾谨浅浅抿了口茶水。 卫毓川的丫头燕草端来了新的茶盏:“顾小姐,茶凉了,换一盏新的吧。” 顾谨淡笑着接了,问:“你怎么没陪着你家小姐?” 燕草兀自收拾了那盏冷茶,笑答:“我家小姐知道顾小姐在这儿等,怕怠慢了您,特意让奴婢过来伺候的。” 顾谨眸光闪闪,想必是今日假上惊险的一幕吓着卫毓川了,她这才左一个不放心右一个不放心。 “邱家姑娘呢?” 燕草一愣,才想明白顾谨说的邱家姑娘是丞相府的表小姐邱荣烟。 “在前头和夫人一并送客。” 顾谨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只等着卫夫人和卫毓川回来。 她想要劝一劝卫夫人,让邱荣烟早一些回润州,润州也有好的姻缘,并不只是说一定要在汴梁城里挑。 以邱荣烟的心机,若是日后真成了汴梁城中的高官臣妇,却也未必能够有享福的命。 念及那被邱荣烟惦记上了的顾好眠,顾谨心中便又多了些愤愤不平,此时的想法与之前顾好眠担心猪与白菜的心思竟然别无二致。 又等了些许时候,丞相府门前的宾客悉数散去,卫夫人携着卫毓川和邱荣烟回了齐眉轩。 邱荣烟一张俏脸上神色不太好。她今日因一己私欲险些害惨了尹家七小姐,受了不少的埋怨,虽说尹夫人明面上什么也没说,可那一上来就对她亲切的夫人到了后来连正眼也不肯看她了。 邱荣烟心里很是后悔。 “姨母,烟儿今天做事疏忽,给姨母添麻烦了。” 卫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好在没出什么大事,还多亏了顾二和咸王。” 邱荣烟点了点头,“既如此,那烟儿就先回房了。” 她并不在意是不是因顾谨才得安稳,只觉得卫夫人言语之间没有责怪之意,如此她住在丞相府才得心安。 却听卫夫人“啧”了一声,“先别急,顾二小姐还在齐眉轩等着咱们呢,你与我一同过去,姨母有话要对你说。” 邱荣烟一怔,有意拒绝此邀,但目光触及到卫毓川冷冷的目光,竟不由得一个瑟缩。 当下,邱荣烟再未多言,跟着卫夫人和卫毓川回了齐眉轩。 齐眉轩里头,顾谨正懒懒阖着眸子靠在椅子上歇息,听见房门推开的声音,少女睁开眼睛,露出眸子里的清冷神色。 她起身见礼:“夫人回来了。” 卫夫人快走两步将顾谨扶了起来,笑道:“好孩子,都说了以后在我和相爷面前不必多礼的,且看看今日,若非你及时出手相助,我相府岂非要惹上一桩官司?” 邱荣烟在后听着这话心头猛地一颤,她方才旁敲侧击,卫夫人分明没有多说什么,原以为尹家七小姐的这一章算是揭过去了的,怎么姨母又来言谢顾谨? 第一百五十八章 逐客令 - 庭堂燕 - 白露瑭 卫夫人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招呼着几人落了座。 顾谨眸中一丝凛冽寒光闪过,落在了邱荣烟的身上,她微微一滞,将尚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看样子,今日她不必开口了。 邱荣烟在屋子里坐的如坐针毡,奈何等了许久,就是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她心中惶恐,自不敢先打破这沉寂。 丫鬟来回两趟,将茶盏奉好,顾谨淡淡接过,却顺手放在了身边的桌案上,未尝。 卫夫人终于端着茶盏开了口,不出所料,话是对邱荣烟说的。 “烟儿来京有些时日了吧,觉得汴梁的风土人情如何?” 邱荣烟心中隐隐升起些不祥之感,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依旧是堆了乖巧的笑意:“汴梁城天子脚下,民生富裕,自然是我大贞上下第一繁华之地。” 说尽汴梁城有多好,才有可能不被撵走。 但卫夫人显然意识到了邱荣烟会有这样一番言辞,抿了口茶又道:“汴梁是好,可姨母还是常常想念润州,江南的风土人情,才更让人觉得安稳。” 邱荣烟笑着应下,不敢忤逆卫夫人的意思。 “是啊,烟儿在汴梁城住了这些时日,也常常想念润州的长辈和兄弟姐妹们呢。” “喀——”卫夫人手中的茶盏一落,发出一声脆响。 顾谨低了低头,嘴角扯出来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暗笑。 她之前的猜测并没错,邱家姑娘有几分心机,却并没有太多城府,她有心想要得嫁高门,高门却未必能够容她。 卫夫人不过说了两句话,便将她绕了进来。 邱荣烟的美眸眨了眨,似乎察觉到了卫夫人的不怀好意,正想要开口再补两句,却听卫夫人道:“既如此,你今天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就启程回润州吧。”顿了顿,卫夫人又道:“前几日你祖父来了书信,说是你才走了几天,他心中便甚是想念。今儿是二十三,快马加鞭,正好能赶在年关之前回去呢。” 邱荣烟的祖父便是卫毓川的外祖,卫夫人的父亲。 邱荣烟到汴梁城的时间只有几日,“想念”一说恐怕有些夸大其词,但话是卫夫人说的,邱荣烟不敢辩驳。 邱荣烟一双眸子眨了眨,不觉有泪光闪现,心中甚是委屈。 姨母这道逐客令,下的未免也太明白了一些,明里外里就是要赶着自己回润州,若是自己出言拒绝,便有忤逆尊长之嫌。 “可姨母……” 邱荣烟还想要再给自己求求情,话一出口却又觉得卫夫人这一关已经难过了,便又将目光放在了卫毓川身上。 “表姐,妹妹多年未见表姐,好不容易才有了相聚的机会,若是这样匆匆分别……” 卫毓川挑了挑秀眉,“哦?”了一声,打断了邱荣烟的话。 清雪少女温婉神色未改,只是语气里多了些冷漠:“咱们在润州不就已经相聚过一段时日了么。” 言外之意:润州的时候已经见过了,你压根儿就不应该跟到汴梁来。 邱荣烟明显被这话一噎,素来卫毓川的温婉天成是众人皆知的,她本想要盼着卫毓川帮自己说两句好话,怎料人家一开口竟然是火上浇油的言语?这都是跟谁学的! 卫毓川看出来她神情颇为着急,却只嘴角抿了抿,未再说话。 莫说顾谨与卫夫人,她早就想要让邱荣烟早些回润州了,她可不想再被人拉着从汴梁城的北街逛到南头,从天明逛到天黑了。 瞧见邱荣烟的窘迫神色,顾谨心中笑意更甚,她倒不是说自己盼着看邱荣烟这份窘迫,只是想起卫毓川说那句话的神情,心中便觉得好笑。 卫毓川是跟谁学会了这份冷漠的? 顾谨一笑:“邱家姑娘明日便走吗?那可真是不巧了,我家中庄子上还有些事情没办完,就不能去送你了。” 邱荣烟知道是顾谨在说风凉话,便努了努嘴未理此话,却深知此时是彻底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邱荣烟的脸色黑了黑,华袖之下的玉手已经攥成了拳头,别的她都可以不要,可那顾家少将军若是就这样错过了,可真要成为她心头大憾! 毕竟那是一个多么唾手可得的人物! 顾谨瞧见她这眼神,便又猜出来此人的心思转到了顾好眠的身上,她眸子转了转,又笑道:“要说我家庄子上的事儿还真是不大好处理,多亏了我家兄长深明大义,明日一早便要出城,也是辛苦。” 这话看似是自言自语,实则是给邱荣烟透露了一桩消息:顾好眠明日一早就要出门,任凭邱荣烟有怎样大的能耐,也见不着他了,嫁到顾元帅府这件事,她只能死心。 顾谨的话并不假,顾府庄子上的账目查出来以后顾好眠给了那些庄头几日的时间去筹钱,明日是他去取钱的日子。 邱荣烟听了这话,才隐隐约约觉出来,原来自己对顾好眠的心思,早就被顾谨给知晓了? 她到底有多精明?连这都能察觉! 邱荣烟忽然想起之前在润州的时候卫毓川给自己讲过的那些关于顾谨的事迹,忽然觉得,此番在汴梁城所有的期许都落了空。 邱荣烟抿了抿嘴角,强挤出来一抹笑意,起身对着卫夫人行了个礼:“既如此,那烟儿就先下去收拾行装了。” 邱荣烟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齐眉轩,走的时候一张俏脸黑的难看,总觉得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姨母和表姐不待见自己,还有一位顾家二小姐在旁边扇风点火。 汴梁城的人,真是欺人太甚! 她却忘了,若非是自己今日的疏忽险些闹出人命,卫夫人也并不会直截了当地下这道逐客令。她也忘了,若非自己初到汴梁城的时候太过张扬,惹得卫毓川心底里生了厌烦,今日卫毓川也并不会一句话都不帮她说。更要紧的是,她若不是只顾得将心思往顾好眠身上动,那虚荣心思也压根不会被顾谨看破的。 顾谨的眼里揉不得沙子,邱荣烟的离去,是注定之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年节 - 庭堂燕 - 白露瑭 ??????邱荣烟走后,顾谨却用手托了托下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卫夫人和卫毓川相视一笑,俱看到了顾谨面上露出来的询问神色。 卫毓川勾了勾唇角,声音依旧温婉如往昔:“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母亲也打算让表妹早日回润州的。” 顾谨挑了挑眉,卫夫人的逐客令开口之前她便看出来她想要说什么,却并没有想到这母女俩的想法是一早就有了的。 顾谨依旧托着腮不言,等着听卫毓川说下文。 卫毓川笑意更甚,她素来知道顾谨的性情,从来没什么事儿能让她折了这一身清辉。 今日她却因为陆归堂和邱荣烟的事儿两度现了困惑,卫毓川觉得这反倒给顾谨添了些家常气息。 卫毓川抿了抿唇,开口续道:“秦阳侯府的宴席之后,我曾在表妹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样不该有的东西,她亲手做的——革带。” 顾谨心头一动,心中困惑瞬间成了恍然。 革带,乃是男子之物,且非寻常男子可用,唯有武将披甲作战之时方能佩戴。 在京武将本就不多,若说邱荣烟做这条革带是想要送给心悦男子,那此人定然是个青年才俊。 顾谨一笑,事情竟然又呼应上了,如今汴梁城中的少将军,可不就是只有顾好眠一人。 原来卫夫人和卫毓川,早就发现了邱荣烟的心思。 又听卫夫人淡淡说起:“毓川将此事说与我听之后,我便知道不能留她在汴梁了,这孩子野心太大,若真有一天得嫁高门,于她而言,未必是好事。”卫夫人叹了口气,语气里些许无奈:“本想着再过两日,让她在汴梁过了年再回润州,哪成想这孩子竟然这样沉不住气。” 顾谨敛目,知道卫夫人说的“沉不住气”指的是邱荣烟今日因自己一时疏忽险些害了尹家七小姐的事儿。 在润州,邱荣烟是大家闺秀,若是嫁与个文官清流人家自然是合适不过的。可惜她眼界太高,看上了汴梁城的门第不说,还攀上了顾好眠的心思。 顾好眠出身武将世家,如今又是圣上亲封的宁远将军,日后成为第二个顾疆元手握一朝兵权压根儿不在话下。 将心比心,顾好眠家世太好,这样一个青云人物委实不适合邱荣烟这样的女子。 身为邱荣烟的姨母,这一点,卫夫人比谁都清楚。 此事了结,顾谨心中一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外头风雪早已经停歇,再过两刻天都要黑了,顾谨再不耽搁,起身告辞回府。 卫夫人和卫毓川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年前事多,顾谨大概不会再到丞相府拜访了,卫毓川便邀顾谨上元节的时候一同去看花灯。 被顾谨拒绝了。 卫毓川不知缘由,顾谨的理由却直白到让人一听便是假的。 少女脸颊绯红,道:“我不爱看花灯。” …… 临近年关的日子里天气反倒暖和了起来,积雪渐渐消融,有些早春之象复苏渐醒。 晚窗阁里的红梅彻底绽放,一簇压枝头,清寒浑不落。 汴梁城里的百姓和勋爵人家都忙碌的很,不过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换上了桃符,一片红景映光年,喜气自来。 自打前时丞相府的表小姐打到回了润州,汴梁城可谓失了一名新鲜人物,百姓们对朝臣之家的议论也渐渐淡了下去。 一派和谐景象,悄诉光景挪移。 腊月三十这一日的下午,顾府早早摆上了家宴,自从顾谨得了管家之权,何氏与顾湘的行事略有收敛,家宅安宁,顾家老太太的身子都好了不少。 顾疆元吩咐今日的家宴做的丰盛一些,他与顾好眠多年不在朝中,一家人已经好多年没有一同守岁了。 席间顾疆元与顾好眠父子吃了些酒水,年节安稳无事,他们二人便多吃了些,竟都醉了。 顾家老太太让父子二人早早回房歇着,只领着何氏、顾谨与顾湘在花厅里守岁。 暖炭生的袅袅,顾谨今日一身铅朱内袄,外头穿了件银雪宽衫,整个人显得华而内敛,颇为应景。 她让云绦去寻了红纸,正带着两个小丫头坐在花厅角落里剪窗花。 顾湘不屑于此事,正坐在何氏旁边修剪着一瓶梅花枝。 一瓶红梅被她剪的失了清雅疏逸,灿烈一身,反倒喜庆。 何氏正坐在顾家老太太对面,说着一些关切老太太身子的言语。 外头天色已暗,时不时有别家的烟花天际飞升,炸开一天繁华昌盛。 屋里灯烛数盏,照亮这安稳年华。 顾谨眯了眯眸子去看眼前景象,一时竟然生了恍惚之感。 何氏与顾湘少有这般不惹是生非的时候,大约是因为顾家老太太在边上,顾谨手里的窗花剪得异常好看。 她觉得,若是日子就这样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就好了。 可,少女执剪的玉手微微一凝,却也甚至眼前安稳不是长久之象,不是她杞人忧天,却是她居安思危。 “谨儿,你在想什么?” 顾家老太太的声音缓缓响起,拉回了顾谨的思绪。 少女一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般岁月静好的光景甚是难得,恨不得长夜止寄于此,好换得夜夜好眠。” 何氏和顾湘听见这话都不由地一愣,实在想不明白顾谨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些人生感慨。 顾家老太太笑着拨了拨身边的灯芯,屋里又亮堂了两分。 升起慈祥:“说的倒是轻巧,可人活一世那里有不往前走的道理,若真原地踏步了,此生又还有什么意思。” 顾湘又是一愣,显然听不懂顾谨和祖母话中的深意,她将疑惑的目光投放到何氏身上,却见目前也皱眉正听。 海棠般的少女瘪了瘪嘴,又低头去侍弄那梅花枝了。 顾谨剪好手里一张窗花放到灯下细看,不觉浅浅一笑:“祖母说的是,孙女明白的。” 她所说的,不过是一个心中期盼却又明白此生都不会是实现的期许。 “啪啦——” 外头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子正了。 已经是新的一年。 ?? 第一百六十章 上元 - 庭堂燕 - 白露瑭 年节过后的汴梁城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百姓们安居乐业,正月里忙着走亲访友。 顾元帅府家亲不多,但有无数表亲,从年初一便络绎不绝的往顾府来,顾谨手握管家对牌钥匙,自然要打点这些人情差事,一刻也不得闲。 没过几日,百姓们便又开始为了另一桩节庆而喜不自胜。 上元节要到了。 顺昌二十三年战火停息,百姓安居乐业,大贞迎来了好的气象。圣上未在年节之时大操大办,却把人力物力都留在了上元。 今年的花灯是礼部亲自置办的,规模较往年可称最,象征一派繁华盛景。 这日顾湘拉着顾好眠出门看花灯,顾好眠邀顾谨同去。 顾谨拒绝了。 “我不爱看花灯。” 听闻顾谨不去,正对了顾湘的胃口,没有再给顾好眠劝说的时机便拉着兄长出了门。 晚窗阁内,少女脸上一抹不知名的红晕。 云绦凑过来:“小姐真的不去吗,听说今年好多花灯的式样是圣上亲自督办的,还置办了好些个灯谜,小姐不去,有些可惜呢。” 顾谨托着腮,一脸的情绪未明。 “谁说我不去了。” …… 果然如传闻所言,今年的花灯置办的极为好看,可见礼部的人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汴梁城的长街之上,花灯连坐一排,从城北到城南,繁华不绝,姿态各异。顾谨领着云绦佩环一路细瞧,走马灯、骰子灯、关刀灯、兔子灯…… 都是一些吉祥如意、祥光开泰的好兆头。 顾谨看着眼前花市灯如昼的景象,一双眸子竟然不觉氤氲上了一层水汽,她有多少年不曾见过这样的人间胜景了? 汴梁城内多为勋爵人家,最爱这等繁华风流韵事。花灯之下坠有丝线,丝线上挂了木牌,木牌之上,写的便是灯谜。长街之上的人多,但是围在花灯底下猜灯谜的便已经将长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绦和佩环也有许多年没能这样畅快的玩一番,如今见了那灯谜便心中好奇,顾谨看出她们二人的兴致,便未扫兴,任由云绦与佩环拉着自己挤到了人群里。 灯谜如是: 鸳鸯双双戏水中,蝶儿对对恋花丛;我有柔情千万种,今生能与谁共融;红豆本是相思种,前世种在我心中;等待有缘能相逢,共赏春夏和秋冬。 这灯谜前头围着的人颇多,却都觉得此谜偏难,一时之间众人皱眉思索,却解不出来。 顾谨微微凝眉,取过了边上的炭笔,于那木牌背后落字: 情投意合、地久天长。 顾谨收了笔,看着眼前八字的谜底,面颊上竟不觉又泛起了一层红晕。 竟是这样情衷意好的词。 众人一阵哗然声起,引的那管着灯谜的小文书过来查看,果然是对的,那人从不远处的桌案上取过来一个面具交到了顾谨手中。 “姑娘聪慧,薄礼奉上。” 今日猜对了灯谜的都会被赠予一些小物件,或是花灯、或是香囊、或是手帕,顾谨伸手将那面具接过来,是个玉兔。 她柔柔一笑,伸手将面具覆在了玉颜之上,遮住了那一副霜寒容颜。 身边的喧闹声还在继续,多是夸赞顾谨聪慧与才思的,顾谨与两个小丫头悄悄退出了人群,像极了秋猎会回程之时躲避那些官眷妇人的场面。 只是今夜无霜寒,只有这一副繁华盛景。 少女走后,一人又挤入了人群之中,在众人的喧闹声中伸手摘下了那写着“情投意合、地久天长”的木牌,悄悄收入了袖中。 男子拢了拢衣袖,嘴角凝着的笑意泛出来一身懒散。 顾谨并不喜喧闹,由着两个小丫头逛了会儿,便觉得有些累了,主仆三人便商量着找个地方歇歇脚。 也巧,前头巷子口有家茶舍,今儿热闹,那茶舍老板将桌椅都搬到了门口做生意,美其名曰:路遇福茶,得喜乐事。 顾谨携着两个小丫头在那茶摊子上坐了,老板娘奉茶的时候不由地怔了怔。 只见眼前少女整个人都拢在一件白狐大氅之中,大氅之下透出来些许水红色泽,除此之外便是那人周身的清绝气度,是百年一遇的好清秋。 老板娘“啧啧”两声退了下去,可惜这姑娘带着面具,没法看看是怎样的一张好容颜。 顾谨这这边端了茶盏优哉游哉品茶的时候,陆归堂的脸色却并不欢喜。 他心中对此很是懊恼——他竟然把媳妇儿给跟丢了。 陆归堂从今儿下午就打发了商故渊亲自到顾府门口等着,就是想知道顾谨会不会赴这场上元之约。后来商故渊的消息不断传回府中,他得知顾好眠出了门,顾湘也出了门,也就是没听说顾谨有要出门的意思。 直到天近傍晚,汴梁城主街上已经人头攒动的时候,商故渊的消息又传了回来:顾家二小姐出门了。 陆归堂心中自是喜不自胜,紧跟着就出了门。 巧的是他人才到长街上,就看见了她。 她今日一身云水大氅,周身泛出来一层雪意,却因少女嘴角挂着的一抹淡淡笑意而敛了些许清冷。 陆归堂眼看着顾谨带着两个小丫鬟一路看花灯、猜灯谜,赢得博彩声一片,漫了整条长街。 他默默跟着,却并不敢靠近。 今日顾谨的兴致似乎不错,一场灯会吸引了她不少的目光,也博得了那清冷少女不少欢笑。 他有些惶恐:顾谨今日出门该不会单纯是看花灯猜灯谜来的吧?会不会压根儿不是为了自己的邀约? 人在将要得到答案的时候便会格外紧张些,饶是平日里成竹在胸散漫天成的咸王殿下也生了惶恐,就是那么一晃神儿的功夫,陆归堂把顾谨给跟丢了。 陆归堂转过长街,穿过人流,却始终寻不到那带着玉兔面具的清霜少女。 他变得更懊恼了,找不到她的惶恐似乎比面对她的惶恐更甚些。 良久,陆归堂的脚步一顿,他盯着眼前一处茶舍,嘴角又散开了笑意。 他想起来一阙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一百六十一章 诉衷肠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用完了那福茶,本有要走之意,却被那茶舍的老板娘拉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这老板娘是个俗人,只一个劲儿的打听顾谨是哪家的小姐,声称自己的儿子是朝臣府上的门生,来年或可入仕。 这是相中了顾谨的气度,想要打听人家来当儿媳的。 顾谨一一回绝了这些问题,纵然自己是庶女。可也是元帅府的庶女,说出来要惹是非的。 那老板娘心中有些舍不得,却也没有再强求顾谨,只送给了顾谨一只兔子灯,与她面上覆的面具正匹配。 顾谨笑着收了,却让佩环付钱的时候多给了二钱银子。 “小姐,咱们回家去吗?” 佩环抬头看了看天色,子时未到,上元节里还是可以再逗留一会儿的,只是瞧着顾谨似乎有些兴意阑珊,她家小姐终究是不爱热闹的。 顾谨的脚步微微一凝,手里提着的兔子灯晃了晃,只是脸上覆了面具,看不出情绪。 良久,少女才答:“我想再买一只兔子灯,成双成对的才好。” 云绦与佩环面面相觑,她们家小姐什么时候会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了?但二人没敢扫兴,拉着顾谨一路前行,去寻兔子灯。 “姑娘可是在找它吗?” 一道懒音打破了天际繁华喧闹,透过人海,传入了顾谨的耳朵里。 少女回身,对上一个修长若竹的身影。 那人一身翡翠衣衫,外头银纱遮罩,未披大氅,于繁华声里却是一派天成雅色。 他长身玉立,面上覆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福娃面具,看不出脸孔,手里却还提了一只兔子灯。 他将手中花灯晃晃,似在询问顾谨。 今夜人多,云绦和佩环担心有宵小之徒打量顾谨的主意,两人不约而同的上前将顾谨挡了挡。 “你是谁!” 那人又将手中的兔子灯晃了晃,语气无辜之至:“卖只灯于你家小姐。” 云绦和佩环还要再拦,却被顾谨伸手拨到了身后,少女的声音带了笑意:“好丫头,你们自去前头转转,找找有没有卖金鱼灯的。” 云绦和佩环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不愿放顾谨一人在此,顾谨却连哄带劝,将人生生劝走了。 二人没入人潮,不见踪迹。 喧闹声依旧在耳畔回旋着,顾谨与那人却好似浑然不觉,天地万物斗转星移,这一瞬间的对视却亘久绵长。 良久,顾谨开口:“公子的灯,多少钱一只?” 那人笑了笑,隔着面具出了声:“便宜的很,怕说出来教人抢了去,姑娘不若移步,小琅河边上说?” 顾谨低头一笑,同那人往小琅河去。 小琅河,名字叫河,其实不过是汴水一条支流,横贯汴梁城南北,位于主街之后。 河水不深,河道亦不宽,于这繁荣之地无甚用处,但城中有水毕竟不是坏事,这些年来每每赶上七夕节,都会有一群姑娘家到河边儿放上一盏水灯。 不过今儿是上元,并非七夕。 陆归堂和顾谨一人撑了一只兔子灯在河边长廊下坐了,一时之间万物寂静,只剩下彼此微微喘息的声音。 心潮起伏。 陆归堂轻声一笑,笑声掩了那略显紊乱的呼吸声。 他抬手,摘了那覆脸的福娃面具,露出来一张散漫天成的脸。 他开口,生音亦懒:“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顾谨眨了眨眼睛,她面具尚且未摘,那双清透的眸子却清晰可见。 “是你自己说过的,本王生性懒散。” 陆归堂闻言,又是沉声一笑,忽然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是在说:自己那双眸子和周身的懒意是面具遮不住的。 顾谨将手中的兔子灯递给了陆归堂,双手摘了那玉兔面具。 顿时一张清霜容颜散了清晖漫天,陆归堂竟不由地微微一愣。 “国色天香”、“艳若桃李”、“倾国倾城”这些词皆不配她,唯有那九天之上寒宫之中的仙女尚有遗世而独立之可能。 顾谨见他发愣,不知该寻个什么话题来扯回他的思绪,便开口似漫不经心: “你若再晚来一会儿,我都要回去了。” 陆归堂闻言一怔,看出她眸光中对这场灯会的兴意阑珊,心头竟不觉泛上来一层欢喜。 她不是为了看灯会来的,而是为了与自己的约定。 陆归堂咧嘴一笑,先前心中的惶恐不安和拿捏不定顿时守得云开见了月明。 一如今夜的天,晴朗明晰。 “那……先前那个问题,你想好了吗?” 他问的是丞相府设宴那一日他向顾谨表露心迹一事,顾谨曾说要考虑几日。 对于那答案,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顾谨侧了侧首,目光落在那小琅河的河水之中。 波光粼粼,是映了漫天的灯火,繁华迷乱。 她忽然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她夜夜不得安眠,陆归堂那一日言志之语整日整夜的回想在她的耳边。 顾谨是犹豫过的。 她本想着自己重活一世并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凭着一己之力安稳了顾府内宅,此生长路漫漫,还有许多路要走。 她从未想过再动情欲的。 可当她将一切全部抛开,只问自己于陆归堂是否有意之时,心中的答案却异常坚定。 哪怕经世事轮回,命途陡转,她却还是于那繁华人生当中倾倒此心。 上天让她重活一世,是不是也为了重给她一次认识他的机会呢? 顾谨的嘴脸牵扯出一抹笑意,面颊之上再次生了红晕。 陆归堂还在一旁挑着眉看她,他心中等的难受,可顾谨却迟迟不肯开口,他也并不敢催促。 生怕那原本是肯定的答案因了他的心急而成了否定。 良久,顾谨收了嘴脸的笑意,目光也并不肯落在陆归堂的身上。 她只道:“我今儿是来买兔子灯的。” 陆归堂忽然一顿,这就是顾谨给的答案! 他忽然想起来方才顾谨在长街之上说的话: 我想再买一只兔子灯,成双成对的才好。 不是一生一世一双兔,而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归堂的心中涌升起猛烈的欢喜,多日来的忧心忡忡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安心的良药。 他却不知该如何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在水一方 - 庭堂燕 - 白露瑭 不知何处传来乐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 陆归堂嘴角的笑意忽然一凝,他正想着如何理清自己此刻狂喜的心情,这首情歌倒是极为应景。 也不知那远处弹唱此曲的人心中是否有这样欢喜的心情。 只听少女的声音又幽幽传来:“那让我们回到刚才那个问题,公子的兔子灯多少钱一只?” 陆归堂笑了笑,神色颇为正经:“我说过的,我这兔子灯便宜的很,且只卖与姑娘一人。” 顾谨摊了摊手,神色故做几分无奈:“我身上可没带银钱。” 这话不假,今日出门她的银子都在云绦和佩环身上。 陆归堂缓缓伸手,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上元节还是有些冷的,少女的手依旧冰寒刺骨,却于他手中生了片片暖意。 这一次顾谨没有着急抽离,只是一张玉颜似乎又生了些灼热。 只听陆归堂笑道:“银钱哪里买的起我的灯。” 顾谨挑了挑眉,目露好奇:“那要什么买?” 男子语气坚定:“要我一生真心,换你一世真情。” 顾谨的手心微微一动,却用另一只手接了陆归堂最开始提着的兔子灯。 她眸子里隐隐有星火闪烁。 “好。” …… 长街繁华,人影绰绰。 漫天烟火点亮人间长情,却道不尽此生真意。 二人于小琅河畔的长廊之下静静坐着,除此之外空无一人,满城百姓都在繁华声里欢欣鼓舞,却比不上他们心中的怦然心动。 “谨谨。” “嗯?” “子正了,你看。” 顾谨依言抬眸,正看见一束光光飞升天际,而后于天际散落开来,似点点繁星,落在了小琅河波光粼粼的河水之中。 子时正了,烟花起了。 她眨了眨眼睛,不自觉的离陆归堂坐的近了些。 你记得清真居士的词吗: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陆归堂皱了皱眉,词写的是上元盛景不错,可…… 陆归堂信誓旦旦的摇了摇头:“我是不会背着你去看街上的美人的!” 顾谨被这话猛地噎了一口,她不过觉得这阙词应景,哪里和他说美人不美人的事儿了? 陆归堂叹气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顾谨一怔,觉得莫名其妙,她都还没叹气呢! 却见陆归堂忽然敛了笑意,道:“你看这烟花,这样灿烂漫天,却终不过一瞬之事,烂漫之后便是归还星河,不为后人知晓了。” 顾谨侧首看他,不知他为何忽然生了这般悲观情绪,却不由得笑了笑。 他终究是个有心人。 “阿堂,我祖母曾经告诉过我,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灿烂一生还是灿烂一瞬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愿做那烟花,点亮人世与长空。” 烂漫烟火照亮二人的身形,陆归堂眯了眯眼睛,沉沉地笑出了声。 何必在她面前做悲观,万物于她,皆成喜乐。 远处嘈嘈杂杂的人声还在继续,陆归堂握着顾谨的手却忽然一松,有人来了。 与此同时顾谨也已经察觉,二人一同回头去看,却见来人是云绦和佩环两个小丫头。 顾谨面上的红晕又涨起来,正要对他们做一番解释,缺发觉两个小丫鬟神色慌张,压根儿没顾得上顾谨身旁还有个人。 顾谨心中“咯噔”一声。 “怎么了?” 云绦拉着佩环急急奔过来,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小姐,奴婢们可算找到你了,夫人院里的人出来找小姐,让小姐赶紧回去,说……老夫人不好了。” 顾谨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虽说早已经将这一日想象过了无数遍,也深知会有这样的一天。 可还是太突然了些,她以为,能再晚一点的。 自她醒来以后便想方设法想要为顾家老太太调理身子,又有陈相生三日一登门亲自把脉抓药。她以为,大贞安稳了,顾家也安稳了,如此喜乐安稳的光景里,祖母会在享几年天伦之乐的。 想到这儿顾谨的身形竟然一个踉跄,幸得陆归堂在旁眼疾手快的将她拉住。 二人一时无语凝噎,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顾谨闭了闭眼睛,耳边却想起了顾家老太太对她的谆谆教诲: “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为你撑腰。” 她吸了口凉气,感受到男子扶在她肩膀上宽厚有力的手掌。 少女未动,这于她而言不是撑腰,而是并肩。 她开口,语气渐渐平复:“阿堂,我要先回家了。” 陆归堂抿了抿唇,这才将扶着她的手松开,同时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他很怕,怕此事于顾谨而言是天大的打击。 可纵然少女只用片刻的功夫就将脸上的震惶神色敛起,他却仍旧能够从她那双眸子里看见古水悄起的波澜。 她是不想让他担心吧。 陆归堂又伸手去拽了顾谨的衣袖,声带温润:“我的马在外面,我送你回去。” 顾谨今日出门未乘马车,单凭走路回去本就要费去不少功夫,再加上今日街上人头攒动,这条路走的会比往日更加漫长。 陆归堂有马,可行窄巷过角门。 顾谨心中感激,却并未言谢,时间不等人,又或者说是顾家老太太不等人。 顾谨只吩咐了佩环与云绦快些归家,便循着陆归堂去寻马。 佩环和云绦愣了老半天才回过了神,方才那个男子,是咸王殿下? 陆归堂与顾谨二人一马破繁华声而去,陆归堂将少女环在怀里,怀中少女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 他却面不改色,只管抽动手中马鞭,声震一树栖鸟。 第一百六十三章 死别离 - 庭堂燕 - 白露瑭 已是夤夜,汴梁城喧哗声不绝于远处,却无人注意到顾元帅府的仆人悄悄采办了丧物。 顾府。 顾谨与陆归堂匆匆别过,少女迈进松龄堂的时候,顾家其他人已经都守在顾家老太太的床前了。 顾好眠与顾湘亦是前一刻才匆匆从赶了回来。 顾谨抿了抿唇,呼吸都急促了两声,她扶着门框的手指紧了紧,而后快步入了里屋。 屋里,顾疆元和何氏正坐在顾老太太床前,顾好眠与顾湘恭立在父母身后,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个人——陈相生正在榻前为顾老太太施针。 屋里一室药香,微微冲鼻。 顾家老太太在床上躺着,脸色虚白,双目紧闭。 顾谨未多言语,只强自稳下心神,往顾老太太床前屈膝一跪,落一身霜寒,起万顷悲怆,少女声唤夜色:“祖母。” 这一声,惊了床前的四人。 纵然何氏母女素来与顾谨不对付,可今夜的事儿她们心中却也都明白,祖母的命不过就是顷刻之间,当下无人说话。 顾老太太眉头一皱,似乎听见了顾谨唤她,她动动眼皮,睁开了那双早已经浑浊不堪的眸子。 “都回来了。” 只一句,却将屋内子孙五人全部囊括。 顾疆元抿了抿唇,心中又生悲戚,他离朝多年,未得亲自侍奉于母亲床榻跟前,如今回朝不到半年,竟然已经到了天人永隔的时候。 屋内灯火燃的通明,像极了今夜汴梁城内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却有一灯如豆,正在顾疆元身侧闪着微光,照亮他一双泛红的双目。 何氏见此情景,心中也生了不忍之心,她嫁入顾府多年,自己也飞扬跋扈多年,顾老太太这个做婆母的可是甚少斥责于她。 “母亲,您别说话了,好好歇着。” 顾老太太眯了眯眸子,似要挥手,却提不起力气来。 她叹了口气:“除了谨儿,我甚少教导过你们什么,今夜再不说,可就一句都留不下了。” 几人闻言心中俱是“咯噔”一声,虽说陈相生已经让嘱咐过了一些,可清晰地感受到“遗言”二字,还是让人心中一凛。 毕竟灯枯油尽之人,乃是他们的血脉至亲。 顾好眠拽了拽顾湘的袖子,海棠少女这一次终于没有任何小脾气,乖顺的跟着顾好眠从椅子后头转了出来,一齐在顾谨身边跪了。 顾老太太忽然舒了口气,不知是因为看见顾湘难得听话,还是因为看见如今屋里该到的人都到了。 只听她道:“你们兄妹如今皆已经长成,我也没有什么挂心的事,只是有一句话盼你们牢牢记得。” “祖母,你说,孙儿听着呢。”顾好眠之语。 顾老太太强咧了嘴角笑笑,依稀可以看见几十年前风光如昨的一幕。 “只让你们记得,人活一世,必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身为男子该如此,身为女儿也应该。” 顾好眠连连点头,这道理于他早已经知晓,只是顾湘与顾谨的神色依稀可见一怔。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生平坦荡。 听来简单,可人活一世,这话真正要做到,谈何容易。 顾谨的眼前忽然闪过陆归堂于她面前慷慨言志之时的一副神情,心头忽然一动:万物恒贵于心,若有心,想必也是能做到的。 “孙女记下了。” 顾谨淡淡开口,声含秋意,道尽别离。 本以为顾老太太嘱咐完了顾好眠兄妹三人,也该再嘱咐嘱咐顾疆元夫妇的。 却听她再次提了口气:“谨儿。” 顾谨一愣,抬头看她。 “记住祖母的话,别信命。” 少女心中忽然一凛,想起多日之前她语意含蓄,向顾老太太说起来自己重活一世的事儿,那时祖母告诉她: 命数这东西有什么好信的,若是上天一早儿给你定好了,你信又有什么用,若是人的命数是没定好的,你信又有什么用。 原来祖母心中,是很明白的,明白到哪怕临终之言,也要将此话再嘱咐她一遍。 少女的眸子里含了泪光,一双肩膀忍不住微微颤抖。 顾老太太看着子孙将自己的话都听了进去,不由地欢欣一笑,这一刻,似回到了那风华绝代的当年。 当年鲜衣怒妈,将门虎女,驯马场上夺得千秋颜色。 而后遇见了那打马而过的少年,自此一颗芳心暗许,成当年一段良缘佳话。 如此沐风雨数十载,经举案齐眉,或相敬如宾,成合家安乐,享岁月繁华。 如今余她一人,并满堂儿孙。 …… 屋里几人的目光忽然一顿,只见顾老太太缓缓合上了眸子,将她一生的传奇敛藏于时光的剪影之间,再不为人知晓。 “母亲!” 顾疆元一声悲鸣,携着何氏于顾老太太床前下跪,屋里除了低低的啜泣声之外便是万物俱寂,顾谨却好似听到了哀钟的长鸣。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身历死别。 竟想不到个中滋味如此这般,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之痛,没有想象中的追悔莫及之感,亦没有上一世亲眼目睹顾府遭抄家灭门之灾时的苦痛难挨。 但她心中悲戚,更甚于上一世陆承修亲手掐死自己的那一瞬间。 这份死别分明已历一世,却要让她在经一世之悲戚,何其残酷。 生离死别,终究还是死别二字要更加残酷一些,毕竟活着就还有无限希望,可死了就只剩下万古长寂。 顾谨看着踏上顾老太太那副安详的睡颜,心中想起来她最后一句遗言: 谨儿,记住祖母的话,别信命。 她叩首,不知祭拜的是榻上的祖母,还是她心中未知的神明。 若真有神明,可否也能够让祖母有重活一世的时候,她能够看得出来,顾老太太眸子里那份对年少光景的无限回忆。 只不知忆的是她的祖父,还是那鲜衣怒马的时光。 又过一个时辰,汴梁城内欢欣鼓舞的人影渐渐消散,只余下长街之上繁华耀眼的花灯,诉说着顺昌二十四年上元节这一日的繁荣与安稳。 顾府挂了层层白帐,于万千繁华灯火之中,孤诉一方死别离。 第一百六十四章 吊唁 - 庭堂燕 - 白露瑭 正是上元刚过,汴梁城还弥漫着一份繁华气氛,却因顾家老太太亡故一事,官宦人家的门楣之中笼罩了一层悲怆之感。 顾疆元如今尚且手握朔北十万兵权,乃是朝臣们第一想要巴结之人。 上一次顾元帅府门前有这般络绎不绝的景象,还是在顾疆元班师回朝之时各个朝臣官眷上门道喜,如今数月光景,喜事就转了丧事。 果然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人之一世,喜乐相加,永无定数。 顾谨守了两日灵堂,终于在第三日时着了风寒发了高热,被顾疆元和顾好眠督促着回房休息。 今日顾疆元夫妇和顾好眠都在。 顾府的门房匆匆进来禀事:“老爷,舒王与咸王殿下来了,说要来吊唁老夫人。” 顾疆元闻言“嘶”了口气,语意有些吃惊:“快请进。” 这几日来府上调研顾老太太的人颇多,但无非也就是朝中那些官眷,还多是官阶比顾疆元要低,上赶着巴结的。 除此之外便只有丞相府的卫夫人和卫小姐来过一次,像舒王与咸王这等身份,又是亲自过来的,还是有些不合常理的。 顾好眠亲自去迎。 这两日顾谨神思恍惚,顾老太太的后事便多由他来打点,少年人眼下多了两团乌青,失了往日丰神俊逸,空剩下一身疲惫。 “二位王爷怎么亲自过来了,顾某人惶恐,今日府上恐怕要招待不周了。” 陆承修与陆归堂并非是结伴而来的,不过两人来的巧,恰好碰上了。 二人今日未着华服,皆穿素色衣衫,显得周到妥帖。 陆承修冲他点点头,言语间极为清楚:“自然是来祭奠顾老夫人,少将军无须多礼。” 顾好眠点了点头,亦未多言,引着人进了灵堂。 两人与顾疆元草草见礼,又各自上了香。 本为吊唁,到这儿也就该结束了,却见陆归堂环视四周,眉宇间多了一抹忧色。 “人死节哀,顾元帅身为我朝栋梁,日后朝中事还要仰仗二位,切不可忧思过度。” 顾疆元拱了拱手,“自然。” 却听陆归堂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敛了敛神色,尽可能将表情收的平常:“怎么没瞧见你家小姐?” 话一出口,堂上众人脸色都变了变。 今日未露面的不仅有二小姐,三小姐今晨起来也不大舒服。 咸王这话问的究竟是哪位小姐? 毕竟众人都知道,咸王殿下与顾家三小姐有一桩婚约,可前不久又与顾家二小姐闹得满城风雨。 下人们竖着耳朵听了会儿,直到顾疆元开口答话,这才发觉自己这做下人的是多心了。 只听顾疆元道:“我家小女今日身体欠安,遂在房中休息,殿下可是还有别的事吗?” 这话说的妙,毕竟两位小姐如今都是身体欠安,也都在自己房中歇息,到底顾疆元是个混官场的,一句话既说了实情,又避过了二小姐还是三小姐之问。 甚妙。 陆归堂闻得此言眸光凝了凝,脸上却依旧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只是因今日的哀戚氛围敛了敛,那懒色已经并不明显了。 “没了。” 陆归堂撂下这话,也不等陆承修,自顾自的告辞离去。 陆承修在他身后凝眸看了会儿,终将那孤松神色显露在了脸面上。 晚窗阁,云绦与佩环进进出出,脸上的神色并不好看。 顾谨染了风寒,且似乎颇为严重,高烧一日夜至今未褪,人也昏昏沉沉,时时昏睡。 依着顾谨的意思,如今府上正在丧期,不便寻医问药,可硬撑了一日却仍旧不见好,云绦等不急,瞒着顾谨去请了卫毓川。 卫毓川来的时候将陈相生也带了过来,如今正在房中替顾谨把脉。 “陈太医,我家小姐怎么样了?” 佩环问这话的时候已经隐约带上了哭腔。 陈相生收回了把脉的手,面上却不见晴朗神色,卫毓川见状便隐约觉得不妙,又跟在佩环之后追问了一句。 陈相生皱了皱眉,起身到桌前坐了执笔写药方,边写边问:“顾小姐这段日子是否忧思过甚,又或者劳心劳力?” 云绦瞪着眼睛想了会儿,这才点头答话:“我家小姐这些日子确实休息的不好,前些日子年节,小姐一直忙着打点府上,又加上我家老夫人离世,小姐便又有两日未得安眠。” 陈相生闻言叹了口气,又抬手在原本已经书就的药方之上加了两位药材,这才将药方交给了云绦。 “一场风寒本无大碍,可顾小姐前些时日太过操劳,休养起来要有些时日。” 云绦的眼眶忽然红了,不由地抬头去看里间床榻上昏睡那人,同样带了哭腔问:“陈太医,我家小姐病的是不是很重。” 陈相生正要点头,却又忽然觉得此举不妥,便又开口劝慰:“照着这方子抓药,要细心照料。” 两个小丫头连连点头。 卫毓川从里屋转出来,冲陈相生微微一拂礼:“有劳陈太医了。” 今日顾府在办丧事,有些人会顾虑正月里的吉利与福气,并不会登门问诊。 可卫毓川得云绦报信之后急寻陈相生,他却二话不说便来了,卫毓川心中也是颇为感激的。 陈相生忙回了礼:“卫小姐严重了,顾小姐为人,陈某颇为佩服,况且医者问诊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何来此番感激之语。” 卫毓川微微一怔,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来当日在丞相府中顾谨同陈相生说过的话: 陈太医年轻有为,的的确确是医者中的翘楚。 不得不说,顾谨一双慧眼,识了一位杏林英雄。 云绦与佩环送陈相生出了屋子,一人去抓药,一人去厨房里做些膳食。 这两日府上忙着办顾老太太的丧事,饮食有些过于清淡,佩环从年底的赏钱里抠出来了大半,给顾谨买了好些补品。 卫毓川又起身为顾谨捏了捏被角,触及少女额头,愁觉依旧高热。 她叹了口气,吩咐燕草出去打水。 “谁?” 屋顶之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吓得卫毓川一个机灵。 第一百六十五章 趁火打劫 - 庭堂燕 - 白露瑭 卫毓川心里紧跟着惶惶两声,忧惧难安。 今日顾府正值丧期,府上的人都在灵堂守着,如今天色近晚,谁会趴在屋顶上闹声响? 现下几个丫鬟都不在,屋里只有她和顾谨,若真有个毛贼想要趁火打劫,她们岂非如同粘板上的鱼肉? 若真是个窃取钱财的倒也好说,若是…… 卫毓川猛地闭了闭眼睛,再不敢继续想下去,起身便要开窗呼救。 “卫小姐,是我。” 一道懒散的声音忽然传过来,卫毓川的脚步顿了顿,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正要再问来人是谁,忽然一个影子从屋顶上探下来,映在了窗口之外,形似鬼魅。 卫毓川被吓得一个机灵,险些惊呼出声,又连忙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王爷?” 正见那一天暮色之中,一人倒悬而下,一身素色长衫垂下来将身后暮色几乎遮住,只剩下一张丰神俊逸的脸。 竟是陆归堂。 卫毓川还没回过神儿来,却见陆归堂一个翻身,从挂着的屋顶上落了下来,立于窗前,又复俊朗。 “我听说她病了,能进屋看看吗?” 卫毓川这才恍然,陆归堂与顾谨之间的情分,她是知晓的,闻言回头又看了看榻上那昏睡着的少女,这才点了点头。 “好,我到外面为王爷守着些。” 陆归堂闻言欣然一笑,便要踱步进屋,却又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拦下了正要出门的卫毓川。 “卫小姐,恐怕,还有个人得要你帮我去拦一拦。” 卫毓川一愣。 只听陆归堂又道:“我皇兄也来了。” …… 夜风寂寂,卫毓川独自一人提着灯笼往陆归堂所说的方向而去,才刚转出了晚窗阁的小院,便看见陆承修亦携灯火而来。 卫毓川忽然停下脚步,二人之间隔了一小段的距离。 陆承修今日为祭奠顾家老太太而来,穿的甚是朴素,衣裳素了便有些掩不住周身的气度,一身华贵,稳重如斯,更甚陆归堂。 她开口,如兰似雪:“王爷怎么在这儿?” 陆承修将手里灯笼朝前递了递,这才看清楚眼前女子竟是卫毓川,他与她有婚约在身,但却仍旧不算熟知。 陆承修呵了口白气,不答反问:“卫小姐又怎么在这儿?” 卫毓川静默两刻,又提着灯笼离他稍微近了些:“我与顾二小姐交好,如今顾府出事,自然应该来帮衬。” 陆承修点点头,却似有未尽之言,踟躇两刻才又问:“听闻顾小姐身子欠安,无大碍吧?” 卫毓川的眸子忽然一阵暗淡,也突然明白了陆归堂嘱咐她前来拦下陆承修的意图所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对顾谨生了执着,此时若没有自己在这儿拦着他,人应该已经到了晚窗阁了。 她抿抿唇,笑答:“自无大碍。” 见陆承修闻言神色忽然安定了下来,心中才算松了口气,又亲自送了陆承修出门。 晚窗阁内,陆归堂在顾谨床边守了半夜,夜色已深。 月色如水入户,打在榻上少女清颜之上,又添两分落寞。 陆归堂起身将燃着的灯芯剪了剪,又到床边去坐下,这才看见顾谨那张苍白的面容更显憔悴。 他心中忽然一阵痛楚涌生,深觉顾谨之不易。 若她并非生于官宦人家,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便有一生安稳无忧。可她偏偏生于顾元帅府,汴梁城内第一钟鸣鼎食之家,且不是顾湘那骄纵任性的嫡小姐,是个庶女。 生于豪门,却依然步履维艰。 他伸手,握住了顾谨的手,一阵灼热隐隐传了过来。 陆归堂一时之间失了神,只喃喃:“待你丧期一过,我便上门提亲,定护你一世周全。” 却不想话音方落,就见面前少女眉头皱了皱,缓缓睁开了那双含了秋水的眸子。 她神色颇为疲惫,不复往日清冷,令陆归堂看的不由一怔。 “你醒了?” 顾谨将目光落在陆归堂的身上,却并没有因她的忽然造访而深感意外。 他若不来那才会更奇怪一些吧。 顾谨点点头,却不见笑意,只柔声道:“醒了一会儿,睁不开眼睛。” 陆归堂还用来握着她的手一滞,心中竟有一阵寒流经过,她说她醒了一会儿了,就是说自己方才的话她都听到了? 果然见顾谨的指尖动了动,却并没有将手从他的手心抽离,只又问:“你方才说什么,护我?” 陆归堂心中一定,这才又带出一抹懒笑,他起身,又俯身,将唇凑到她的耳边低语:“我说,我要娶你过门,护你一世周全。” 说完这话,他起身之时还不忘在顾谨的玉颜上蜻蜓点水般的啄了一下。 顾谨只觉得脸上一阵灼热,呼吸便一阵急促,眼刀抛出:“陆归堂,你趁火打劫来的吧?” 陆归堂起身,耸耸肩膀,觉得这样趁火打劫的词语倒是用的合适。 顾谨瞧见他得意神色心中便不觉来气,正要开口再言,却忽然猛地咳嗽了几声。 陆归堂一慌,抬手朝自己的脑袋捶了一下。 “我这脑子,竟忘了你还病着,陈太医说你醒了便喝药,我去看看煎好了没有。” 顾谨看着陆归堂急急离去的身影,心中涌生起了一阵暖意,她熟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真的与他怄气,几日来被悲伤填满的一颗心终于在此刻生了些许欢喜。 陆归堂才刚出了门要往小厨房去,却见卫毓川已经端着药碗过来了。 卫毓川见他出来,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她温婉一笑,声褪寒冬:“她醒了?” 若不是顾谨醒了,陆归堂此时定然还赖在屋里寸步不离。 陆归堂点了点头,侧身将卫毓川让进了屋。 “二谨。” “嗯。” 榻上少女小声应了,声音虽小,却足让卫毓川担忧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她将手中药碗端近,抬手执勺搅了搅,笑语:“可算是醒了,你不知道,今儿云绦来找我的时候我都吓坏了。” 顾谨的嘴角强自扯出一抹笑意,“让你们担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陆归堂也已经又跟了进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坦然 - 庭堂燕 - 白露瑭 卫毓川未再多言,只抬手舀了汤药想要喂顾谨服下。 顾谨待要开口,却觉得躺着有些不大合适,想要起身却又使不上力气。 陆归堂见状连忙上前两步,将顾谨轻轻扶起,靠在了自己肩上。 卫毓川恍若未见。 她自顾自地喂顾谨喝药,嘴上却忽然问了个问题。 “有件事儿我倒想要问一问咸王殿下,若说舒王殿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来晚窗阁的路,是因为他从前在顾府养伤小住过一段时间,那为何咸王殿下也这般轻车熟路,不仅摸到了晚窗阁来,还驾熟就轻地爬上了屋顶。” 顾谨眨眨眼,竟没想到这一次陆归堂又爬屋顶了,但她却未言,想听听陆归堂如何应答。 却听身侧男子低声一笑:“怎么,谨谨没有告诉卫小姐吗,你不在汴梁的那段日子里,我可是日日都来爬晚窗阁的屋顶。” “咳——” 顾谨被这话猛地噎了一口,却也把陆归堂和卫毓川吓了一跳。 卫毓川替顾谨抛过去一个眼刀,陆归堂边帮顾谨顺气边缩了缩脖子,心中忽然很是难过,觉得顾谨生病可真是太令人心疼了,他真盼着她快快好起来。 这日以后陆归堂几乎夜夜都来,直到顾家老太太出殡这一日,顾谨的身子已经大好。 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从顾府出了汴梁城,将人葬在了西山,同顾老将军葬在一处。 这一桩事情了却,顾府上上下下都想着早早归家歇一歇,却不想人回到顾元帅府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里头等了。 来人是户部理事,名叫冯瀚。 顾疆元正疑惑大正月的此人为何会突然造访,却发现来的还不只冯瀚一人,他是带了官差来了。 顾疆元心中一凛,快步进了府中,却并没有让顾谨等女眷跟着,只带了顾好眠一人前去会客。 “冯理事,怎么忽然登了我顾家的门楣?” 那冯瀚在花厅里坐的悠闲,看见来人是顾疆元和顾好眠,这才懒懒起身见了理。 理事一职官阶不高,按理说他见了顾疆元该行大礼,顾疆元看出事有反常,反倒没有多言。 冯瀚笑了笑,牵动着唇上两撮胡子也动了动,这才说明了来意。 “顾元帅,圣上今日下旨,命我户部彻查朝臣府上的私银和家产,也是想要做到心中有数,如今我部各位主事都已经带人到了朝臣府上了,竟没想到元帅府上办丧事,唐突之处,还请元帅见怪了。” 原来是带了圣旨来的,怪不得语气这般傲慢。 顾疆元不善言辞,只听见是圣上的旨意,便只细细打量了冯瀚一番,待看清了他得意的笑容之后,心中不由地一凛。 大贞繁华两百余年,如今的朝臣没有一人是白手起家,皆是府上便繁荣富贵。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哪一家府邸是清楚明白的? 户部的人自然知道这些事情,因而今日去往朝臣家的主事人人都是冯瀚一样的得意,谁知道今日户部的人进去了,明日这家的主人还能不能好端端地出来呢? “冯主事的意思本帅自然明白,只是……今日是本帅母亲出殡的日子,魂灵未归,冯主事就这样大肆带人搜查我家内宅,恐怕不妥吧?” 顾疆元是武将,自不信鬼神之说,只是事关重大,他想略作思付。 却见冯瀚捋着胡子笑了笑:“顾元帅这话说的,莫不是要抗旨不尊吧?” 顾疆元一怔,却并未因他的威胁而妥协,至将人拦得更紧了些:“岂敢,只是没说不让冯主事查,能否过了今天?” 冯瀚挑了挑眉看他,“嘶”了口气,“今儿去搜查的朝臣们都说要多给一日时间呢,只是这一日的功夫,就真能将府上的账目给填平了?” “你!” 顾好眠一阵恼怒,竟还没见过如此猖狂之人,竟是想着要给顾府安一个横征暴敛的罪名。 他侧身两步,在顾疆元之后又将人给拦住了,“我父亲说过了,是因我祖母亡灵,冯大人听不明白吗?” 花厅之中的形式一触即发,虽说今日冯瀚带来的人不少,可他们面对的却也是权倾朝野的顾疆元父子。 冯瀚正要命手底下的人动手,却忽然听见花厅之外传来一声清音。 “公事公办,活人尚且拦不住,已故之人如何拦得了。” 众人一惊,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只见一少女携一身素白而来,周身似落了寒霜,于天地之间自正一股凛冽。 正是顾谨。 顾谨自入了花厅,只淡淡瞥了冯瀚一眼,便冲顾疆元见了礼。 “父亲,让他们查。” 顾疆元吸了口气,看出了顾谨眸中的深意。 他深知顾谨的性子,从不肯做无把握之事,管家数日,或许顾府当真没有一笔腌臜账目了。 顾疆元点点头,“那,就辛苦冯主事了。” 顾好眠顺着话茬松了手,放人出了花厅。 冯瀚正要跟着出去,却又被顾谨拦住。 “等等。” 冯瀚顿足,以为顾谨有反悔之意,正要再威严恐吓一番,却见眼前的清冷少女缓缓向自己递过来一样东西。 他下意识的伸手接了,触手一片冰凉,待看清楚了拿到手里的是怎样一样东西的时候,却不由地现了惊色。 只听顾谨解释:“冯主事要查府上的银钱,自然要核对账目,这是顾府内外的管家对牌钥匙,还望冯主事公正以查。” 冯瀚咽了口唾沫,将那管家对牌钥匙慎重地握在了手里,心中惶惶出了花厅。 他在户部做事也并非一日两日了,像这等奉皇命到朝臣府邸查问银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朝臣心中多半有鬼,见到他们人来无一不是客客气气的,取了银子打点的也不在少数,可像今天这样自己交了管家对牌钥匙光明正大地让他们查的,顾谨还是第一个。 想起方才对顾疆元父子的得意态度,冯瀚的心里就冒起来一层冷汗。 该不会顾元帅府的银两当真清清白白,没有一处纰漏之处,这位顾家小姐才会如此的坦然待之吧? 如此说来,他刚才岂不是得罪了那手握兵权的顾元帅? 第一百六十七章 账本 - 庭堂燕 - 白露瑭 冯瀚带人在前头账房里查的满头大汗,他们这些人做惯了核对账目之事,一本账簿有没有问题打上眼就能看出来。 但这次冯瀚亲自带着人核对,底下办事的人半点也不敢马虎,十几个人守着一摞账簿一直翻看到天黑,中间顾好眠亲自请人去用膳,也被冯瀚一口回绝了。 他自知白天的时候言语里得罪了顾疆元,此番顾家的账目若是一个子儿的纰漏也没有,那于他而言可不是个好消息。 毕竟他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官,如何能够与顾疆元父子抗衡。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冯瀚心中的悔意也越来越深,早知道白天的时候就将姿态放的低一些,如此一来也能给自己求个平安。 身边的官差将手里最后一本账簿撂下,累的腰酸背痛头晕眼花。 “冯主事,这都查了两遍了,顾元帅府的账目可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冯瀚抬起袖子摸了把额头上的汗,自觉这个结果太匪夷所思了些,顾疆元是个武将,又不是那清流文官,就算他是个两袖清风的武将,可他离朝多年,家里的女眷就真能把账目打理的这样井井有条? 冯瀚的眉头皱了皱,他是见过何氏的,没觉得那顾夫人是个清正肯干的人啊。 户部干多了查问朝臣府中银两的事儿,从未有过这般清白明白的账目,就算是朝臣中最清廉的官员,也多多少少损失过一些胭脂水粉银子呢。 怎么这顾府就连一文钱的亏空也查不出来? 冯瀚“嘶”了一声,忽然想起来顾谨将那管家对牌钥匙交到他手中时的坦然神情。 “该不会顾家早有察觉,给咱们看的都是假的账簿吧?” 他手底下的官差正要答话,忽然听见身后的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众人回头去看,竟是顾疆元亲自过来了,身后还跟着顾好眠和白天见过的那位顾家小姐。 顾家人尚在丧期,穿的都是素白衣衫,却更显得这户人家清明浩然,看不出半点儿虚假之象。 顾疆元不等冯瀚开口便道:“有意思,本帅是好心关切冯主事一番,担心冯主事公事太忙,竟不想听到了这不该听的。” 说这话的时候顾谨上前两步,将手中端着的托盘往冯瀚面前一搁,托盘上放着茶壶与茶盏,顾疆元的话不假,他们的确是来关切的。 冯瀚又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汗,此刻不只额头,他已经浑身是汗了。 他强挤了抹笑意出来,心里头却明白顾疆元听到的是自己猜测账本是假的之言,这下子,他真把顾疆元给得罪了。 “顾元帅您这说的哪里话,下官也是奉旨办事,若遇见个疑惑,有些猜测也是应该。” 顾疆元“哦”了一声,自顾自地到上首上去坐了,他敲敲椅子扶手,似笑非笑:“那冯主事可查出什么来了。” 话音一落,顾谨和顾好眠都不约而同地去看地上散落的账本,全都是合上了的,看样子是已经查对完了。 冯瀚拱了拱手:“顾元帅家的账目太过清楚明白了,可真是一丝纰漏都没有,不得不让下官怀疑这账本的真伪了。” 话说到这份上,冯瀚才算是与顾疆元彻底杠上了。 如今账目查不出问题来,他只能一口咬定顾府给的账本全是假的,更何况他的确怀疑这是假的,顾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怎么会一个铜板的亏空也查不出来? “哦?那冯主事觉得我家的账本哪里像假的了?” 冯瀚一愣,这才抬头去看那说话的人,竟是顾家小姐。 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能执元帅府管家之权,还能在官家面前说起话来这般的理直气壮。 冯瀚待要出言斥责顾谨不识礼数,待抬眸看见那少女清冷的眸光之时,身上竟又起了一层冷汗。 顾谨哼了一身,踱步到那散落一地的账本面前才停下。 冯瀚又抬头看了一眼,这才发觉顾疆元与顾好眠皆未阻拦,心中便隐约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顾谨弯腰,从地上随意捡起来一本账簿,翻看了两下,便卷起来拿在了手里。 她的嘴角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声音却似惊鸿出雪,凉人心头:“冯主事方才说这些都是作假的账本,小女倒是有心想要问一问,就说我手上这一本吧,顺昌十七年顾府内宅的账簿,冯主事可知道这书写的纸张是什么纸。” 冯瀚伸着脖子愣了会儿,这才一拂袖子,语气里已有恼怒之意:“本官查的是账目,核对的是银子,与什么样的纸张有什么关系!” 顾谨勾了勾唇角,面上却依旧清冷,只是将手里的那本账簿轻轻掀开一页,几乎是怼到了冯瀚的眼前。 那账本上的纸张在烛火的映衬之下泛出些泛黄的光泽来,显得上头那些旧墨笔迹更加陈旧。 冯瀚的瞳孔忽然一缩,连忙退后两步,这才看清楚了顾谨言语之中一直执着的纸张。 “这是……” 顾谨点了点头,冷声:“不错,冯主事是有眼力的人,想必也看出来了,这是从前的成宣阁造的纸,那可是往宫中进宫宣纸的皇商,可成宣阁在四年前就因事被圣上查封,关门大吉了。” 冯瀚心中“咯噔”一声,万没想到顾谨竟然会留意纸张一事。 顾谨的话却并没有说完。 “若依冯主事之言,这账本是假的,那么请问我们从哪儿得来了这些成宣阁的宣纸,成宣阁当年是被圣上亲自下旨查封的,还是说冯主事觉得是圣上出了纰漏?” 冯瀚听到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身上的冷汗已经全被逼了回去,只觉得浑身微微颤抖。 “谨儿。” 顾疆元慢悠悠的开口,看似是阻拦顾谨言语中涉及“圣上”的话,实则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冯瀚和他手底下的人看。 冯瀚听见顾疆元的话猛地将脑袋一抬,眸子里被惊异填满。 顾元帅唤他闺女作什么?谨儿? 莫非这不是顾家的嫡小姐,而是那位一举赢了秋猎会闹得汴梁城满城风雨的顾家二小姐? 一个庶女? 第一百六十八章 清者自清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好眠看出来冯瀚眼中的吃惊神色,便出声笑了笑。 “怎么,冯主事是觉得我家妹妹这话说的不对吗?” 冯瀚愣愣抬头,看向眼前那噙着笑意的顾好眠,更觉得这一家子人心胸坦荡,竟真没有半点儿纰漏之处。 顾谨又将手里的账本往冯瀚前头一递,“冯主事若是不信,那就再好好查一查。” “不不不——” 冯瀚连忙摆手,脸上堆起来的笑意比哭还难看,他连忙招呼手底下的人:“快,帮着把这儿收拾收拾。” 那些官差心中也正吃惊,听见冯瀚的吩咐便一股脑儿涌上去帮忙收拾这散落一地的账簿。 顾疆元坐着等了会儿,直等到那些账簿都被摞的整整齐齐,规整的分门别类放到了桌子上的时候才笑了笑。 “怎好劳烦冯主事手底下的人动手?” 冯瀚又是连连摆手,“不劳烦不劳烦,这都是下官们应该做的,今日之事实在是下官冒犯了,下官这就回去禀事,顾元帅府的账目清清白白,一点儿纰漏都没有!”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冯瀚的心里也算是明白了,顾元帅府,尤其是顾元帅府的二小姐,是万万招惹不起的。 如今她都把圣上给搬出来了,自己若是再敢在顾府无理取闹吹毛求疵下去,还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呢。 为今之计,还是低头认错来的合适些。 “顾元帅,今日的事儿实在是下官唐突了,是下官欠考量了,您看这事儿……” 顾疆元冷哼了一声,便起身向外走去,只把话撂下:“那就请冯主事回去以后如实禀告了,本帅就不送了。” 冯瀚在后头拱着手连连答应,心里头的惊惧却半分也没有减少,顾疆元语意冷淡,他还真摸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记恨自己。 冯瀚还想着日后如何讨好顾疆元,却正见顾谨冲自己行过来,少女的脸色同她爹一样的清冷,只问:“冯主事,既然账目都查清楚了,那钥匙是不是可以归还小女了?” 冯瀚恍然,忙不迭地从袖子里摸出来先前顾谨交给他的管家对牌钥匙,恭恭敬敬的呈到了顾谨手中。 顾谨欲走,却好似有未尽之语,便又顿下了脚步。 她微微侧首回眸,露出一天清寒颜色,道:“冯主事今日心中想必有好些疑问,比如我将这把钥匙交到你手中的时候何以如此坦然?” 冯瀚心中一凛,不明白顾谨是如何知晓自己的心思的。 顾谨将钥匙收入袖口,顺带着为他解答了这层疑惑:“因为清者自清,大人于户部为官多年,想必见惯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之景,但世上除了钱财还有别的,银钱之外,是公正。” 冯瀚挪了挪嘴唇,想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这下子,顾谨的话他听明白了。 她在指责自己为了逃避顾疆元的责难而口出狂言污蔑顾家给的是假账本一事。 “是,是下官欠考量了,顾小姐,您能不能在顾元帅面前替下官美言两句,下官人微言轻的,对顾家也没有威胁……” 话未说完,却被顾谨给打断了。 “人微言轻,没有威胁?” 顾谨笑了笑:“那冯主事可知道,若是今日我顾府的账本里头真有一子半子的纰漏,以冯主事的处事风格,回去便能将我父兄弹劾,这叫人微言轻?换言之,若是今日那账本的纸张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冯大人会将咬住了的作假一事松口?这叫没有威胁?” 冯瀚哑然,竟不知道顾谨一个闺阁女子,因何事对朝堂上的事儿这般清楚,这般见解,恐怕连顾疆元本人都是没有的。 “顾小姐,下官知道错了,日后必不敢找顾府的麻烦。” 冯瀚拱了拱手,态度比方才诚恳了不少。 顾谨这才转正了身子看她,少女眸光清然,正映前头两尊烛火,她道: “那还请大人记住,日后就算是查抄别人家的府邸,也请记得盼人点好才是,同时大贞朝臣,别人贪了银子贬了官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当然,若真有个贪钱的,那也决不能舞弊。” 冯瀚咽了口口水,再难发一言。 他今年四是有五,半辈子都混在了官场里,自以为是个混官场的好料子,却不想自己心胸狭隘,竟还不如一个闺阁少女的见地。 人家顾元帅心思坦诚,压根没想过以后要对自己挟私报复,是他自己把人心胸想的窄了。 顾谨看出他神色中的懊恼与悔意,便知道自己的这一番话他听了进去。 少女回身前行,自去追上了前头的父兄,未再理冯瀚一行人。 这日以后便有传言,听说这天去其余朝臣府邸核对账目的户部主事们最晚傍晚便出了朝臣的府邸,人人脸上都漾着笑意,似乎这一趟收获颇丰。 可只有那去顾元帅府的冯瀚冯主事一直在顾府耽搁到了深夜,出来的时候一张脸皱成了苦瓜,真是进去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出来的时候就像是遭了霜打的茄子。 再说顾谨追上了顾好眠和顾疆元以后并未直接回晚窗阁,而是又跟着父兄去了听云堂,她说有事见何氏。 何氏和顾湘还未休息,今日府上来的人是谁她们不是不知道,也的确担心顾府这次会遇上什么灾祸,便一直在听云堂里等消息。 看见顾疆元带着顾好眠和顾谨回来,何氏大大地舒了口气:“老爷,那冯主事走了?” 顾疆元淡淡应了一声,脸上却不见欢喜,只上前两步到上首上坐了,这才开口:“谨儿,眠儿,坐。” 顾谨和顾好眠一齐应下,在顾湘对面坐了,顾湘看着顾谨心中便不打一处来,只觉得凭什么她今日可以随着爹爹去见外臣,自己就得在听云堂里等消息。 谁知顾疆元接下来的话立马就解了顾湘的疑惑,只听他道:“今日之事,多亏谨儿思虑周全又办事妥当,我顾家才能逃过一劫幸免于难,日后这管家对牌钥匙,还是由谨儿好好保管吧。” 何氏一愣,嘴上嗤笑一声:“哪儿就有那么严重了,怎么幸免于难这样的词都给用上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圣旨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疆元注意到何氏的神情,不禁皱了皱眉:“怎么,夫人觉得我这话说的不妥当吗?” 何氏撇撇嘴,自不愿意认同顾疆元的话来抬高顾谨,她便道:“如今那冯主事人都灰头丧气地走了,老爷就别在这儿吓唬人了,哪儿就有那么严重了。” 顾好眠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了桌子上,并没有因为何氏是自己的母亲便给她留情面:“母亲若是不信,明早起来打听打听各个朝臣府上的消息吧。” 顾谨抿了抿唇,将那管家对牌钥匙收在了袖口之下,同时收起了想要归还何氏管家之权的言语。 今夜是何氏自己不服输,将她这管家之权再一次拱手让人的。 次日天才蒙蒙亮,整个汴梁城便喧闹了起来。 昨日户部到各个朝臣府邸勘察账目的主事们回去禀事,几乎人人都有不少收获,这些个朝臣也的确不知收敛,今早户部尚书将那勘察结果呈给圣上的时候,吓得朝堂之上的官员们大气都不敢出。 这次的事儿,实则是圣上为了整顿吏治,正如顾谨先前猜测的那样,如今朔北的战事平定,剩下的便是安稳内朝,这一番举动并不算出人意料。 出人意料的却是今早户部尚书呈上去的那沓纸。 昨天一天,户部查出来各个朝臣府上的亏空总计一千余万两,其中数目多的只一家人府上便有近百万两银子的亏空,少一些的便是千两百两,再少一些的也有几十两银子,唯有一户人家一文不亏,便是顾疆元的府邸。 圣上在朝堂之上直接摔了茶盏,惊得满朝文武百官跪地求饶。 圣上大怒:“年前顾元帅带着十万大军在朔北边关同圭氏浴血奋战,将士们却常因战服不足粮草不足而忍饥挨饿。其后还有国舅带着兵将们在定州遭匪患袭击,兵力不足,李昌平险些将命搭在了定州。更不要提湘北水患,数千百姓背井离乡以求生路。国库里的钱一分也多不出来,感情朕还没有你们这群好臣子腰缠万贯!” 早朝未散,旨意已下: 秦阳侯府内内外外共计一百三十万两的亏空,圣上派人去了秦阳侯府家的别院,在里头搜出来了整整两车的金银珠宝、前朝古玩,圣上当即下令查抄了左家,秦阳侯以贪污罪论处,被判流放,家中其余亲眷也没能幸免于难。 杀鸡儆猴,秦阳侯便是今日早朝上的第一只鸡。 圣上下令抄查秦阳侯府之后又一一对剩下的朝臣做了决断,贪的多的便依法办事,有的流放、有的坐牢、有的散尽家财被遣返回乡。贪的少的也多多少少予以惩戒,这一趟下来收缴回来的银子可抵得上几年的赋税。 早朝散去,各官员们都人心惶惶出了宫,圣上却把顾疆元父子留在了大殿之中。 “这一次,顾府的账目倒是满朝文武百官里最清楚的了。” 圣上啜了口茶,神情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顾疆元的手心不由地冒出了一阵冷汗,脑子里忽然闪现过昨日夜里顾谨附在它耳边的一番嘱咐: 她说:“冯主事如今虽然败兴而去,但他有句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不仅冯主事多疑,圣上也有可能会猜忌,届时圣上若是问起,父亲无需多虑,只需要实话实说便可了。” 顾疆元将思绪拉回来,冲着圣上笑了笑。 “圣上赞誉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臣离家多年,这顾府的账目自然也是一塌糊涂的。” 圣上一怔,万没想要顾疆元会如此直言,当下反倒来了兴致,“哦,那顾元帅倒是说说,为何你所说的这一塌糊涂的账目,到了户部的眼里竟清明了然了?” 顾疆元拱了拱手,仍旧将事情和盘托出: “回圣上,是臣回朝以后查问家事,这才知道家中已有不少亏空,得犬子与小女勤恳,将府上的亏空尽数查清而后补上的。” 圣上一笑,将账目的事儿略了过去,反倒对顾疆元口中的“小女”二字来了兴趣。 “朕记得,当年还将咸王同你家小姐许过婚事的。” 顾疆元点头,顾湘与陆归堂的婚事他自不敢忘,只是圣上若不主动提起,他也是万不敢开口的。 “圣上说的是,只是如今我家逢丧期,婚事一说无论如何也得等上一年了。” 大贞行齐衰,顾谨与顾湘又是为祖母守孝,行不杖期,要等一年以后才可论嫁娶事。 圣上笑笑,又将手边那冷却了的茶水端起来尝了口。 “那是自然,不过自元帅归朝,朕还未曾好好设宴款待,可惜顾老夫人故去。如今诸事繁多,不若过上一段时间,等顾元帅出了五七,携了家眷进宫赴宴吧。届时朕将文武百官都请进来,只当做是家宴。” 顾疆元知道是圣上想要看一看与他儿子定了亲事的顾湘,他自不敢拂圣心,便应下此事与顾好眠告辞回府。 父子二人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身上皆出了一身冷汗。 顾好眠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心中直叹君心难测,若非顾谨昨夜对顾疆元有一番嘱咐,今日顾疆元多半会在圣上面前隐瞒顾府的账目,届时定然引起圣上无端猜忌,那才是伴君如伴虎。 顾好眠摇头叹了声,心中却又生了一份疑问:“父亲方才为何不与圣上说清楚,那执掌家事之人不是湘儿,而是谨儿。” 今日圣上听到顾家女儿一事以后提起的是陆归堂与顾湘的婚事,自然先入为主的以为那解了顾府燃眉之急的人是顾湘。 顾疆元亦叹了口气,早已经猜到顾好眠会有此一问。 他不吝解答:“你觉得谨儿与湘儿相比,有何不同?” 顾好眠一怔,这问题实在简单,却又实在不容易回答。简单在她二人的不同之处实在明显,不同意在想要全部说出来得费上三天三夜的功夫。 “谨儿性子清冷正直,虽是闺阁女儿,却心有城府,既能看清朝堂上的风云际会,也有远见解我顾家燃眉之急,这几点上,湘儿远不及她姐姐。” 第一百七十章 管家钥匙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疆元伸手摸了摸下巴,心中对顾好眠这番话也颇为赞同。 “是啊,谨儿如此孤傲的人,她的婚事还是由她自己做主的好。” 顾好眠一怔,忽然明白了顾疆元话里的含义,今日顾谨掌家一事若是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等于也就传到了汴梁各个朝臣家中,若是圣上想要对女子有什么褒扬,多半会从亲事入手,顾疆元压下此话不提,也是为了顾谨好。 她性情高傲,必定不愿意外人插手她的婚事。 “那湘儿的事?” 顾疆元听见顾好眠提及顾湘,眉头才几不可查地皱了皱:“老实说,我可不愿意你这个三妹妹嫁入咸王府。” “父亲此话怎讲?” 顾疆元双目微微一眯,将眸子里的精光尽数敛去,这才又道:“回朝以后你同咸王见过多次,年前的宴席也赴过,你可察觉到咸王对湘儿有过一分一毫的情谊?还是那句话,你觉得凭着湘儿的性情,安能坐稳咸王妃之位,若真只是咸王妃之位也就罢了,偏偏……” 顾好眠没有再追问下去,顾疆元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也已然知晓。 偏偏如今朝堂之上大储未定,咸王与舒王二虎相争,究竟谁能登高位尚未可知,若真有一日陆归堂取胜,以顾湘的才思,真能坐稳中宫之位? “可父亲纵然回朝,却依旧与咸王府有着往来,若不是因湘儿与咸王的婚约,还能是因为什么?” “婚约只是一开始的筹码,你我父子远在朔北多年,对朝堂之上的局势并不清楚。为父原本也想着回朝以后再观局势而动,可偏偏有了缺月池一战,咸王未抛却我们这些棋子,反而计取州城,这是明主之相啊。” 顾好眠听着这话,脚下步子一顿,二人已经过了长街,眼看就到家了。 一番谈话止息于此,父子二人归家之时却发现府里的景象颇为热闹。 府上的丫鬟小厮们来来回回奔走不停,去的方向却都是往听云堂,顾疆元与顾好眠走进去看,这才知晓府上的下人们这是在给何氏禀事。 当即便有一个小厮进了听云堂,远远便喊:“夫人,小的刚从兵部左侍郎府前回来,那一家子都被抄了,刑部的人把侍郎大人看押入狱,家中的官眷也都被看押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便又进来一个丫鬟,禀的依旧是此事:“夫人,奴婢去长街上转了一圈,走马巷子里正有几家官眷带着细软逃窜,人还没出城,马车就被刑部的人给劫了下来。” 何氏听的心里吃惊,昨夜她还不信顾府真有什么祸事,却不想今天依着顾好眠的话一打听,汴梁城竟有了这等翻天之象。 如今勋爵之家与朝臣府上皆是一派人仰马翻之象,却只有顾元帅府安稳入昨,何氏不由地咽了口唾沫,想起昨儿那冯瀚来府上的时候的那副嘴脸。 她心中清楚,那些个侍郎不过是贪了几百两的银子便招致抄家之祸,顾府亏损的可是好几千两,若是在这之前没有顾谨力查府上的亏空,又勒令将这亏空尽数填平,今日那在街头巷尾哭喊求饶的高官命妇里恐怕就会多了自己这号人物了。 若非顾谨,顾家难得今日安稳。 何氏心中这般想着,身上却直冒冷汗,招呼过来一个小丫鬟就吩咐:“你跑一趟晚窗阁,给二小姐带句话,就说昨夜之事,是我思虑不周了。” 何氏心中忧惧,只觉得顾谨竟有些恐怖如斯,念起昨夜冯瀚走后她对顾谨的嗤笑,心中便觉得有些惶惶不安。 那小丫鬟连忙点头应下,出门去了晚窗阁。 自打顾谨管了两个多月的家事,府上的下人们都对她心悦诚服,无一人不毕恭毕敬。 “看样子,母亲这是都打听清楚了。” 何氏闻声抬头,正看见顾疆元与顾好眠沐晨阳而归,竟是已经下朝回来了,方才出声言语的正是顾好眠。 何氏的脸色有些难看,终究是在自己儿子面前失了面子,但顾疆元已然走进落座,她也自不敢再有不周之言。 何氏考虑的一会儿,终于将满腹疑惑和顾虑问出了口:“老爷,如今咱们大贞的外患才刚刚解决,正是要安稳天下的时候,不也正是用人之际的吗?圣上怎么突然开始整顿朝纲,这是要变天了吗?” 顾疆元闻言心中一惊,抬起眼皮瞪了何氏一眼。“你一个妇人,就不要在家里头妄议朝政了,传出去了岂不招惹祸事?” 何氏扁扁嘴,虽未继续追问,却更觉得顾疆元在这声呵斥让她在自己儿子面前丢了面子。 又过两刻钟的功夫,被何氏派去晚窗阁的小丫鬟便回来了。 不过去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却还跟了一个小丫鬟——正是佩环。 何氏看见佩环,眉头便紧跟着一皱,以为顾谨将这小丫头派过来是找麻烦的。 “怎么,我这当家主母都给你们家小姐低声下气赔不是了,你们小姐还不满意是怎么着?” 佩环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何氏其意,却也知道何氏定然是误会了顾谨的用意了。 小丫头也并不多言,只从背后拿出来一个木盒子呈给何氏。 “夫人误会了,我家小姐是让奴婢将此物交还给夫人的。” 何氏盯着佩环手上的木盒子看了会儿,忽然目光一亮,连忙伸手将那盒子接了过来。 此物她认得,正是从前自己用来装那管家对牌钥匙和盒子,后来连同着里头的钥匙一并拿给了顾谨,如今盒子归还,莫非…… 何氏满脸欢喜地将那木盒子打开,果然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对钥匙就在里头呢,那钥匙在日光之下闪着金光,险些闪了何氏的眼。 顾疆元沉吟一声,指着这盒子问佩环:“这是?” 佩环连忙行了个礼,冲着屋里三人解释:“回老爷夫人的话,二小姐说府上的账目既然已经查清楚了,管家之事她也便使不上劲儿,又加上老夫人故去,小姐心中悲恸,无心打理家事,特命奴婢来将钥匙归还。小姐还说家中有夫人坐镇,日后的家事定然能够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 庭堂燕 - 白露瑭 何氏收了钥匙,心中的喜悦自是难以言说,当下顾疆元也便未做干涉。 却听顾好眠忽然“诶”了一声,语气里满是疑惑,“二妹妹呢,怎么没亲自过来还钥匙,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佩环转了转眼珠子,笑的满眼桃花:“没有没有,小姐就是有些累了,少爷不用担心。” 顾好眠皱了皱眉,起身欲行:“不若我去看看她吧。” 佩环一把将人按下:“少爷,真不用!” 晚窗阁。 天近正午,早春的阳光已经没有了寒冬的肃杀,正火辣辣地打落在这处幽静的小小阁院里。 顾谨托着腮坐在屋子里看着对面的无赖,嘴里嘟嘟囔囔:“我兄长定然会来的。” 对面的陆归堂嘴角带着一缕浅浅的笑意,语出温柔:“不会的。” 静默片刻,便又听那少女再嘟囔一遍:“我兄长一定会来的。” 而后便是一如既往地回答:“不会的。” 二人就这么在屋子里相对坐着,一直等到去听云堂送钥匙的小丫头佩环回来。 顾谨四下张望,语气有些难以置信:“我兄长真没来吗?” 小丫头坚定地眨了眨眼睛:“少爷本是要来探望小姐的,被奴婢给劝住了,放心,没有人能打扰小姐和殿下说话的!” “砰——” 佩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谨关在了门外,小丫头委屈巴巴地摸摸鼻子,怎么觉得小姐好像不大高兴? 屋里,陆归堂已然沉沉笑出了声,见到顾谨踱步回来,连忙敛了敛笑意,正色道:“瞧瞧,你的丫鬟都是想要促成你我的。” 顾谨眉梢一落,又回陆归堂对面坐了,只是再没提起同他说笑的心情。 “你不是已经得手了么,还天天往这里跑做什么,青天白日的,要是真被人撞见,可就说不清楚了。” 陆归堂闻言竟忍不住一阵心疼,干脆伸手握了她的手。 “我知道自从顾老夫人过世,你心中一直郁郁寡欢,我也是担心你。” 少女心头一动,抬眸看他,正见男子敛起周身懒意,换之满目温柔。 顾谨道:“你无需为我担忧,我自然能调整好心绪的,今日交还管家之权,也并不全是因为祖母。” 顾谨这话并非安慰陆归堂,而是确有其事,这管家对牌钥匙她原本也没打算捏在手里一辈子,终归是要还给何氏的。 可陆归堂却不信此言,握着她手的力道又加了几分,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就让我好好陪陪你好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地往顾谨身边靠了靠,离得少女又进了几分,嗅着男子身上若有若无的青竹香气,顾谨的心里竟也安稳了几分。 她声音不大,话却颇有震撼力:“阿堂,祖母过世是我这一世所历经的第一场死别,我多希望这也是最后一场。” 这些日子每到夜里顾谨便会做梦,梦里是上一世整个顾家上百口人被抄家灭门的惨象,熊熊烈火烧了漫天,烧得她心头灼痛。 她不愿、不想、也不会让那一幕再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本以为陆归堂还会劝她几句,道一些“人有悲欢离合”的话,却不想身侧男子久未言语,只伸手将她揽到了自己的身边。 语意坚定,只一字:“好。” 顾谨心中一道暖流划过,亦未言语,只将玉首往男子肩上靠了靠,感受着那份风雨不兴的安稳。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言语比这一个“好”字更能安稳人心了。 光影一直轮转一月有余,汴梁城的初春时节不知不觉到来。 自从上一次圣上整顿了一次朝纲,朝堂可说一日比一日安稳,顾谨眼看着大贞盛景行将到来,心中的苦闷也便削减了不少。 直到这一日傍晚,顾疆元召了全家人到听云堂用膳,这才说起一桩事来: 再过两日便是上巳节,古来便有“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的说法,圣上下旨,这一次要到祖庙祭祀黄帝,晚间召诸位朝臣携家眷入宫赴宴,顾疆元一家自然在受邀之列。 何氏听了这话竟有些忧心忡忡,她虽是高官家眷,可从未进宫面过圣,心中自然有两分紧张。 顾湘比起她母亲,尚且多了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心中虽然有些紧张,可更多的是埋怨圣上这道圣旨下的太晚了些,以至于没有时间让她去裁制新的衣裳和打造新的首饰,圣上设宴,届时咸王殿下自然会赴宴,若不能在他面前出出风头可真是太可惜了。 ………………………… 小剧场: 这一日晚间顾谨正在屋里熟睡,却听见屋顶上传来两声窸窣声响,她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翻身继续睡去。 谁知这窸窣声竟然又大了两分。 顾谨满腔怨气的起了身披了衣裳,却没着急开窗,而是起身出了屋门,抱着胳膊打量着在自己屋顶上制造声响的陆归堂。 陆归堂脚步一停,这才发觉顾谨已经在院子里盯着他看了有一会儿了。 他讪讪一笑:“谨谨,我又把你吵醒了?” 顾谨眨了两下眼睛,脸色不见怒意,言语里却清冷依旧:“你又是成心的?” 陆归堂趴在屋顶上摇了摇手:“这次真不是,是你这屋顶上的月亮格外圆亮好看,我看月亮来的。” 顾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去看天,这才发觉今夜的月色格外明媚,也不知道是因眼前这人在自己耳朵边上一通夸赞,还是月亮本身就好看的缘故。 顾谨冲着陆归堂“嘿嘿”一笑,道“我也想上去看看。” 她活了两辈子,还没有干过这等爬屋顶的事,陆归堂看出来顾谨是心血来潮,也知道这是个能逗她开心的法子,当下便施展轻功,伸手揽了顾谨的腰身,又将人带到了屋顶上。 顾谨同他在屋顶上坐着,月色如水照临,落她一身清辉。 “似乎,这月亮也并没有你夸赞的那般好看吧。” 顾谨托着腮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月色,忍不住调侃了陆归堂两句。 陆归堂附到她耳边邪魅一笑。 “月色自然好看,不过……你才是月色。”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宫宴 - 庭堂燕 - 白露瑭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这是顾谨此生第二次足踏皇宫大门,圣上设宴,朝臣们半点儿懈怠不得,宁可早早过来等上一个下午,也不敢来晚了落下一个不恭敬地罪名。 顾疆元为人磊落,没有这些文官的九曲回肠,顾家一行人来的便比之旁人晚了些。 正因如此,顾谨随父于傍晚之时入席的时候,正巧看见最后一抹余辉打落在这座皇城的金玉砖和琉璃晚之上,整座皇宫于暮色之中散出古水莹红,令人感慨帝宫百年繁华昌盛。 今夜的宫宴设在太液池,一席人临水而坐,男女两滨,只能依稀看得出来对面的人影,看不清楚面容。 顾谨随着何氏与顾湘坐在女眷上首,离卫夫人和卫毓川不远,她心中便生了些许欣慰。 只是今日来的官眷们神色都多多少少有些诚惶诚恐,只因今日宫宴的情景着实有些像年前在秦阳侯府的那场宴席,也是这般临水而坐,每每想起来左蕊落水的那一幕,众人的脸上看不出怜惜,反倒满了嫌恶。 不过短短两月的功夫,当日声名显赫、钟鸣鼎食的秦阳侯府就已经不复存在,可叹树大招风,祸福难测。 最后一丝余辉彻底散去的时候,整个太液池陷入了一片漆黑沉寂之中,几个下午就随着父兄进宫的世家小姐此时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紧接着一行小内监鱼贯而入,在太液池畔点上了宫灯,宫灯骤然升起,便将此处景色照的堂皇明亮。 若说秦阳侯府的后湖雅致有韵鬼斧神工,太液池的夜色便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夜景。 一座辉煌琉璃宫殿在太液池上泛出煌煌明光,又有无数内监与宫女侍立于侧,一时之间只让人恍惚置身仙境。 宫灯一亮,便能依稀看清楚对面朝臣们的样貌,顾谨不露痕迹的环视一周,看见了陆承修和陆归堂坐在上首,紧接着便是卫丞相和宁国公,再往下才是顾疆元与顾好眠等人。 陆归堂已然在人群之中寻得顾谨,正隔着太液池冲他使眼色,顾谨却眼疾手快的将自己的目光收回,再不看他。 她方才瞧见远处有火光与人影,想必是圣驾至了。 今圣的时间观念把握的甚好,说好了酉正开宴,便真在酉正这一刻踏入了太液池,来人不只圣上一人,皇后亦伴驾于侧。 这是顾谨第一次见到帝后二人,只见圣上一身明黄色的大红龙袍、头上未戴冕旒,只戴一鎏金束冠,远远瞧着却也是贵重无比。 圣上年逾四旬,与顾疆元的年纪差不了多少,看起来却比顾疆元与卫丞相老了十余岁不只。人说心宽体胖,圣上比之顾疆元体型虽富态两分,可却未必心宽,只远远看着就能看出他额上的银丝,在宫灯的映衬之下更为耀眼。不过圣上的面容倒算是慈祥稳重,眉眼间同陆承修兄弟略有几分相似。 皇后一路都略行于圣上身后,顾谨打量完圣上,便将目光放在了皇后身上。 只见其人华贵一身,珠玉满头,面容更是天香国色,虽然年近四旬,却看不出岁月痕迹,只让人觉得威仪天成,是当之无愧稳坐中宫之人。 皇后嘴角凝了抹微笑,顾谨看到以后才又将目光往陆归堂那儿转了转,这母子俩笑起来倒是有些相像的。 只见其人华贵一身,珠玉满头,面容更是天香国色,虽然年近四旬,却看不出岁月痕迹,只让人觉得威仪天成,是当之无愧稳坐中宫之人。 皇后嘴角凝了抹微笑,顾谨看到以后才又将目光往陆归堂那儿转了转,这母子俩笑起来倒是有些相像的。 只听圣上身边的内监长喝一声:“圣驾至——!凤驾至——!” 当下满朝文武百官和对面的家眷们起身行礼,一直之间浩浩荡荡四个字竟然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这盛大场面了。 帝后不言,只自顾行于上首落座,圣上才带着笑意抬了抬手:“众卿免礼,今儿只当是家宴,无需拘束。” 众人依言起了身,行为上却并不敢有半分的逾矩之处,圣上说的虽是家宴,可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是国宴。 只听得丝竹管弦声起,便有宫人鱼贯而入摆上佳肴。 一时之间满桌子菜品令人眼花缭乱,真是多年不可得见的排场。 宫人退下之后便有乐师舞女登了太液池中央的华台,舞乐哗然而起,奏响了这昌盛长夜。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 人人面上好似深思流转、怡然自得,然桌子上的菜品动的却极少,朝臣与官眷们不过用些茶点,且用的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碰掉了筷子奏响了碗盏,惹得圣上不快。 乐师与舞姬皆是出自宫廷,圣上自然已经听过、看过多次了,如今也正兴致恹恹地抿着酒水,瞧不出有多么喜悦来。 当下整个太液池畔,竟就只有陆归堂一人优哉游哉地吃着酒水用着宫膳,眸光还时不时地抬起来落在太液池中央,看样子是对这舞姬的身段有些兴趣。 顾谨努了努嘴,知晓他看的并非舞姬,而是将目光透过那些个舞姬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喜的是纵然有美人在眼前载歌载舞,他却还能够与自己眉目传情;怒的是宫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也敢与自己眉目传情! 又过了会儿,丝竹管弦音消,圣上招呼着众人饮了两巡酒水,便又没了声响。 众人等的无聊,又或是喝了些酒壮了壮胆子,当下三五人结一队开始低声细语闲谈开来。 顾谨闭着眸子听身边人耳语,说的不过是两种话题: 其一,咸王殿下好生风流倜傥。 其二,舒王殿下好生丰神俊逸。 第一百七十三章 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 庭堂燕 - 白露瑭 酒过三巡,宴上人都带了醉意,顾谨知晓自己不胜酒力,这里又不是丞相府,便从来只象征性的抿上一小口,至今人还清醒。 不过顾湘却没有这样好的觉悟了,皇宫里的酒好喝,她显然有些贪杯,如今整个人软踏踏地窝在椅子里,面上泛了一层潮红。 好在众人各有各的寒暄,并没有人注意到顾湘的身上。 顾谨淡淡看着她,心中自觉疑惑不已,她与顾湘非一母所生,怎么这不胜酒力的特点倒是如出一辙,这般出神想了一会儿,顾谨便将目光放向了对面顾疆元和顾好眠的身上,心道平日确实没见过父兄多饮酒,莫非原因是随了顾疆元? 众人各怀心思,若非时不时地便能感受到斜对面有一道炽热的目光传过来,顾谨真要算得上是兴致索然了。 想必也是坐的无聊,卫毓川起身挪了两步,到顾谨身边的位子上坐下。 如今女眷们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说闲话,卫毓川这一举动倒也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顾谨挑了把葡萄,颗颗莹润,正伸手替卫毓川往碗盏之中择选。 却听卫毓川忽然出了声:“二谨,你说皇后娘娘拉着宁国郡主的手说些什么呢?” 顾谨闻声抬眸,顺着卫毓川的目光将注意力放在了凤驾身上,只见皇后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正将姜柔疑唤到身边说着什么,谈笑之间颇有些家常神态。 一旁的圣上自顾自地饮着御酒,眉宇间隐约可见倦色,好似浑然不觉太液池畔的繁华笑语声。 顾谨悄然将目光收回,又好似浑不关心地挑着手上的葡萄。 她感受到身旁卫毓川微微有些浮动的气息,才淡笑着开了口:“总归不是在说姜柔疑的亲事,你大可宽心。” 卫毓川一愣,忍不住又开始打量顾谨:“你又瞧出来了?” 顾谨挑挑眉,摘下了最后一颗葡萄,这才将那碗盏递给了卫毓川,颗颗绿珠莹润如玉,正在白瓷碗盏里泛着光泽。 到底是皇家,便是连一串葡萄都这般极尽光泽。 顾谨笑笑,语气不仅不慢,只是颇为谨慎地将声音压倒最低,确保只有她和卫毓川两人能够听到。 她道:“今圣统共就咸王和舒王这两个儿子,日后大储之位也定然会落在他们二人之间,宁国公有不臣之心,皇后不会傻到撮合姜柔疑与舒王吧。” 卫毓川闻言一怔,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皇后万一在撮合姜柔疑和旁人呢。” 顾谨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一言不发地就又低下头去挑新的水果,只冷漠间撂下一句话:“我看你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吧?” 卫毓川捏了颗葡萄入口,果汁在唇齿见炸出甜酸,一下子唤醒了她的神经。 她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心里忍不住对自己埋怨了一番,她还真是……昏了头啊。 姜柔疑一门心思想要嫁给陆承修,若是皇后此时在撮合姜柔疑与别人的婚事,那这位宁国郡主此时的脸色定然不会是这般笑嘻嘻的,姜柔疑的性情卫毓川略略知道,断然不是个能兜住事儿的,瞧她如今欢喜神色,皇后说的说的压根儿不会是婚事,而是别的事。 想明白了此事,卫毓川一颗心才算安稳了下来,她方才的确是担心皇后会有想要促成姜柔疑和陆承修的想法的。 诚如顾谨所言,她终究还是将陆承修当做了自己一生可托之人的。 如兰似雪般的少女托着腮淡淡想了会儿,而后才又淡淡开口:“若是日后咸王殿下得登大统,那你岂不就是皇后?” 顾谨一愣,前所未有的用满腹疑惑的眼神打量了卫毓川一会儿,见她面色如常,才又断定这位小姐并没喝多。 卫毓川被顾谨盯得浑身不自在,不得已便伸手拽了拽顾谨的衣袖:“你们俩的事儿还想要瞒我多少时候,我早就看出来了。” 顾谨轻笑一声,万没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会被卫毓川逼得没有话说,她知晓陆归堂对自己的感情一早就被卫毓川察觉出来了,当下便没有再隐瞒:“那日上元节,他约我出去看花灯,见他情真意切,自不忍辜负。” 卫毓川侧了侧首,对这答案可谓相当不满意。 “哦?只是不忍辜负?我竟不知道顾二小姐什么时候也成了个意气用事的人了。” 顾谨嘴角的笑意一凝,而后煞有其事的点头,清韵悠然:“不错,是看他志向不错,有心与之同行。” 说起这话,当日陆归堂在顾谨面前慷慨言志的一幕便又在顾谨的眼前闪过,也正是那番话,让她彻底动了心。 卫毓川见顾谨终于肯承认,当下也不再为难,只托着腮伏在桌案上叹了口气:“哎,如此一来,我只盼着咸王殿下能够早日荣登大宝,届时有你母仪天下,我大贞必定国泰民安。可不要舒王殿下得了尊荣,那我可是做不来的。” 顾谨忽然一怔,脸上的笑意彻底散去。 她收在袖子里的手不觉攥成了拳头,指甲扣在肉里,血肉之疼维持着她的神经。 关于陆承修登上皇位的事情,于她而言不过一场大梦,却一梦八年,醒来以后日日挥散不去那诸般梦魇。 “说点别的吧。” 卫毓川见顾谨面色不郁,以为是谈及情感的事儿让她生了莫名情绪,却也知道宫宴之上实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便收起了自己对未来的憧憬,转而换了话题。 “那我倒要考考你。” 顾谨敛目,嘴角笑意微微浮起,已然调整好了心情。 只听卫毓川问:“你素来善于摸清旁人的心思,不若猜一猜如今皇后到底在和姜柔疑说些什么。” 顾谨再一次将目光放在了上首,却也不怪卫毓川执着于此事,如今宴席上众人大多兴致恹恹,却只有皇后一直拉着姜柔疑的手,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方才卫毓川和顾谨闲谈了不少时候,皇后脸上的亲切笑意却一点儿没变,这下子连顾谨都生了好奇之心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圣躬安康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玉指轻悄两下桌子,思索片刻,心中便有了主意。 她招呼两下,卫毓川见状又凑得近了些,只听顾谨言语淡淡:“你且看,皇后说这话的时候,姜柔疑不自觉地抚上了额上的发簪,我猜测,是皇后夸赞她的头面精致。” 卫毓川顺着看过去,果然见皇后笑的满脸温和,目光正落在姜柔疑的发鬓之间,又见姜柔疑那只玉手在珠钗间摸索了一会儿才含着笑意放下了手。 卫毓川忍不住啧啧称奇,觉得顾谨说的实在颇有道理。 “那现在呢?” 顾谨又敲敲桌子,观察着皇后的神态的姜柔疑的动作,而后挑了挑眉:“在夸她的衣裳好看”,顿了顿,顾谨又道:“又或者是在夸她人长得好看。” 这时候,皇后正拍了拍姜柔疑的手,又将自己手上一只玉镯褪下来赏给了她,姜柔疑笑的满脸开心。 卫毓川缓缓摇头,语气里满是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今日皇后要对宁国公府百般示好,虽说如今宁国公尚且统揽这朝政大权,可如今大贞的内忧外患都在渐次平定,宁国公归还政权是指日可待之事,一国丞相尚且好端端的在对面坐着呢,皇后又为何要对姜柔疑行此殷勤之事? 顾谨也正思索这问题,直到她注意到那一直端着酒盅自斟自饮却始终不发一言的圣上咳嗽了两声的时候,周身忽然泛出了寒意。 今天是顺昌二十四年三月初三,没记错的话,今圣崩于顺昌二十五年。 一年后。 届时天下风云大变,宁国公与顾疆元扶持舒王登基,既然宁国公府掌摄政大权,顾元帅府被满门屠戮,咸王被逼远走朔北…… 这些事儿顾谨未有一日忘却,却在这一刻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今圣的身子已经不好了,皇后今日拉拢姜柔疑,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二谨,你怎么了?” 顾谨回神,正见卫毓川一副清雪眸光正在看她,她强自一笑,面上依旧装的淡淡。 前世之事她不敢多言,只问卫毓川一件事:“毓川,你可知道今日的宴会,太医院的人会赴宴吗?” 卫毓川一愣,没想到顾谨问的会是这等不相干的问题,她摇摇头,未吝解答:“今日是圣上宴请朝臣高官,太医院的人自没有来赴宴。” 顾谨的心沉寂两分,竟不由得用贝齿咬了樱唇,她抬眸看向圣上,紧跟着皱了皱眉。 她知晓圣上的病情,是积年累月操心国事,以至于患有头风与心损,顾谨读过不少医书,猜测以圣上如今的状况,是万万不可饮酒的。 她心头一慌,言语间也急切了两分。 “云绦,你快去将陈太医请进宫来,让他到太液池外守着。” 云绦急急而去,卫毓川却不解其意,“是出什么事儿了吗,看你神色如此惊慌。” 顾谨敛目,注意到身旁有几个贵女投过来探寻的目光,想来是方才云绦急急出去,引来了旁人的注意。 顾谨握住了卫毓川的手,以示安心,嘴上却不得不找个理由来搪塞身边这些探寻的目光。 她侧首,正看见了略有些醉醺醺的顾湘,便又有了主意,这次刻意将声音放的大了些。 “是我妹妹不胜酒力,我担心她一会儿要难受,便请陈太医一趟。” 卫毓川心中已经有些猜测,自然知道顾谨此言是为着搪塞众人,便也笑着将此事一并敷衍过去。 又等了一会儿,始终未见云绦回来,顾谨心知今日设宴不比寻常时候。 云绦要去请太医,又不能惊动宫苑里的宫人,还要顺理成章的出宫再进宫,的确是要费上一些功夫。 好在顾疆元如今权倾朝野,宫里的人都会给云绦面子。 眼见得圣上一杯酒又一杯酒落肚,顾谨心中又焦虑了几分,好在她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饶是心里一团乱麻,面上却还是镇静清冷。 她起身离席,低语嘱咐了卫毓川和佩环之后,便独自一人离了太液池。 太液池之后,便是直通宫苑的小径。 这条路顾谨上辈子走过多次,如今也算故地重游,无需有人引路,却已经十分熟悉。 她淡淡踱着步子,知晓陆归堂察觉她离了席,定然会寻过来,就如同上一回秋猎会之时的默契一般。 约莫盏茶功夫,顾谨心头一动,听着身后故意放低的脚步声,便知道是陆归堂来了。 少女转身,于夜色宫灯之下绽开一身清寒,眉眼含着的清辉让陆归堂不由地一怔。 男子懒懒一笑:“瞧你在席上和卫小姐说了好些时候的话,可是看都没看我一眼。” 顾谨侧了侧首,好不容易遇事冷静下来的一颗心肠却因他的无赖之言软化了不少,但顾谨深知这并非是与陆归堂谈笑风生的时候,索性往男子身边靠了靠,像是弥补今夜不能同他说体己之言的缺憾。 顾谨抿了抿唇,正然:“我有事要和你说。” 陆归堂眉头一凝,看出来顾谨无心与自己玩笑,也便收了那身懒态,正了正神色。 “你说。” 顾谨叹了口气,终于将今日的忧心忡忡和盘托出:“也怪我,这些日子因祖母一事常常失神,又觉得现世安稳,故而今日疏忽许多,失了警惕。” 陆归堂一怔:“什么意思。” “圣上的身子,近些日子你可有关照过?” 陆归堂眨眨眼睛,笑了笑:“那是自然,不瞒你说,自打去年顾元帅班师回朝,父皇的身子便一日好过一日了。” “一日好过一日,终究还未大好不是吗?” 陆归堂再次闭了口,隐约意识到顾谨所言之利害。 “你的意思是……” 顾谨看着他,郑重点头:“今日宴席之上皇后于姜柔疑有示好之意,除了圣上龙体欠安,我想不出有别的理由。只是圣躬若真欠安,委实不该饮酒。” 陆归堂抿了抿唇,这下子彻底听明白了顾谨的顾虑,今日宴席之上他也有留意,父皇可的的确确是一句话没说,尽顾着在那儿喝酒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臣之心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归堂抿了抿唇,眉头间度上一抹忧色,夜色静谧,更显得人心头烦乱。 他扶了扶顾谨的肩膀,定定道:“那我回父皇身边照看。” 撂下这话,他便要回身离开,却又被顾谨唤住:“阿堂。” 她皱眉,思量许久才又再度开口:“我知你仁孝,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他忽然一怔,“你说兵权?” 今夜圣上龙体抱恙,天下风云更迭替换只在瞬息之间,他为人子,关切父亲的身体应为头等要事,可偏偏他也为人臣,今夜圣上面前那几坛子酒若真真让龙体有什么损伤,天下大权,他争是不争? 若要争,此时思虑之事便应该是兵权。 陆归堂这般想着,袍袖之下的手指不禁攥成了拳,真要行至这一步吗? 他正出神,却被顾谨的清音扯回了思绪。 “不,不是兵权。” 陆归堂不由地一怔,不是兵权,那还能是什么。 顾谨低头,不经意抚了抚自己的发丝,眸色甚是沉稳,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慌张。 只见她上前两步,头一回主动拉了陆归堂的衣袖,男子的华袖触手本冰凉,倒让她触到了一丝暖意。 她正色:“今夜本是因为毓川见及皇后频频与姜柔疑说话,我才跟着生了疑窦,继而有了那些猜测。一番猜测并不难,只是还有谁会与我想到一处?” 不过一句话,却将陆归堂的思绪往更深处扯了一层,今日席上众人,谁会同顾谨一般注意到这等细枝末节之事? 良久,陆归堂双肩一颤,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连带着眉头也拧的更紧了些。 顾谨未言,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你是说宁国公?” 今日宫宴之上所有人都忙着三五成堆说闲话,压根没有几人注意到帝后在做什么,像顾谨一样思虑周全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就算有人注意到皇后拉着姜柔疑的手说了长时间的话,心里也不会多想什么。 唯有宁国公府不同,姜柔疑被皇后拉着絮絮叨叨说了那么久,郡诚公主和宁国公定然都发觉了其中的蹊跷,郡诚公主心有城府,宁国公更是老奸巨猾,顾谨心中推测之事,他们定然也想到了。 皇后无缘无故像姜柔疑献殷勤,若非少男少女的婚事,便只可能是圣上龙体欠安,皇后心中忧虑,才会心不由思地想要笼络宁国公府。 可宁国公权势已然滔天,除非许给姜柔疑皇后之位,否则何以被拉拢。 陆归堂抚了抚额,只觉得如今的情况真是越想越复杂,他不知道皇后到底同姜柔疑说了些什么,却已经明白顾谨话中的含义: 宁国公若是察觉事出有因,于他而言,这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陆归堂反握住顾谨的手,神色凝重:“我这就去查查宁国公此时有没有和皇兄勾结,若是有……” 顾谨顺势将另一只手往他的手面上一罩:“国舅爷虽远在定州,但我父亲回朝之时带回来的兵马尚在城外驻扎,边塞将士,未必敌不过袁常信的兵。” 陆归堂郑重点了点头,有顾谨此言,他心中顿时安稳了不少。 宁国公早有不臣之心,陆归堂今夜要做的不是关切圣上,亦不是为己夺权,而是提防这个手揽朝政的权臣。 顾谨见他事事明白,便也微微放宽了心,二人匆忙别过,各有各的事做。 陆归堂本事想要先回太液池探探陆承修的口风,谁知道才刚刚转过一道宫苑,就依稀听见前头有人低语。 他连忙摒了气息,于夜色之中掩住身形,细细看过去,身躯竟都不由地一震。 眼前二人皆负手而立,且面色凝重,正是宁国公和陆承修。 陆归堂紧锁的眉头却忽然舒展开来,嘴角噙着笑意,却又似笑非笑。此情此景,他脑子里想的竟然不是二人如何如何勾结,而是赞许起顾谨的远见来。 他早就知晓:她从不会杞人忧天,凡事见微知著,堪称一绝。 周围寂静一片,陆归堂抛却心中杂念,提起内力来仔细听了会儿,这才将二人的谈话隐约收入耳中。 只听宁国公长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我私下里问过太医,圣上如今的身子不宜饮酒,今夜皇后对柔疑多番暗示,大有想要许给她皇后之位的意思。” 陆承修的语气里可以听得出明显的慌乱:“国公之意呢,您答应了?” 宁国公冷笑一声:“那就要看殿下今夜肯不肯放手一搏了。” “什么意思?” 又是一声冷笑,宁国公道:“我家柔疑等了殿下这么多年,若是殿下还没有思虑周全,老夫不介意买一买皇后的面子。” 又听陆承修静默两刻才又开口,像是已经打定了什么主意:“那国公想要本王做的是……” “可调动袁将军麾下兵力的虎符,老夫可是早就送到了舒王府的。” 陆承修紧跟着一笑:“本王知道了。” …… 二人又说了些什么,陆归堂没有细细听,他深知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赶在陆承修之前出宫。 因这二人,的的确确生了不臣之心。 他回身调转了方向,夜风寂寂,打在人的身上,送来丝丝寒意。 陆归堂顿了顿足,只在太液池外站了一会儿,却并没有抬步进去寻顾疆元商议计策,而是转身另寻小路,以酒醉为由径直出了宫门。 太液池内,卫毓川和佩环苦等不来顾谨,心中已经开始着急,却又要一边应付着卫夫人的询问、一边应付着何氏在旁边的唠叨。 她只敢说顾谨是喝多了酒出去透透气,别的并不敢多言。 终于在何氏连声询问之中等到了顾谨回来。 何氏睨她一眼,言语里尽是讥讽:“瞧你平日里比湘儿能耐不少一样,却不想也是个不胜酒力的。” 顾谨冷冷看了看何氏,不由轻笑出声:“好歹我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同您说话,湘儿可是神游梦乡许久了。” 何氏被这话一噎,只得侧首去看身边倚在椅子里谁的香甜的顾湘,而后堪堪扶额。 顾谨趁此空隙便入席落座,卫毓川搅着手帕,语气已经焦灼:“如何了。” 顾谨抬头去看上首依旧自斟自饮的圣上,又看了看那舒王与咸王两座空空的座位。 “尽人事,听天命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燕契成书 - 庭堂燕 - 白露瑭 宫门口的角钟鸣了几声,陆归堂疾行的脚步忽然一顿。 戌正了,亥时宫宴会散,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陆归堂出了宫门,只行了几步就摸到了咸王府的马车边上,那车夫正坐在车辕上打盹,乍然被惊醒正有些不愉,转首却看见来人是陆归堂,当下收起了情绪。 “王爷怎么出来的这样早?” 这车夫不是第一天当车夫,送陆归堂进宫赴宴也有多次,从未有一次见过他出来的这样早,便信口多问了句。 陆归堂上了马车,这才将装给旁人看的那醉酒模样尽数收了起来,他皱皱眉,并没有答车夫的话,只道:“回去的时候莫走长街,行曲亭巷,过小琅河街,而后回府。” 车夫听着马车里比平日冷了不知多少倍的声音,连忙应下,当下也记起自己当下人的本分来,再不敢过问陆归堂的事,只依言驾车,算不上轻车熟路的进了曲亭巷子。 巷口有些窄,马车便行的慢了些,索性里头倒是宽敞,一路吱吱呀呀,便到了小琅河畔。 车夫将驾车的速度放的缓了些,生怕这马发了脾气将车带人送进河里,虽行的小心翼翼,却甚是轻快,车夫挠了挠头,只觉得这小琅河畔走的竟比长街上还要快。 直到咸王府的这辆马车径直入了咸王府的院门,车夫才下车去唤里头的人,言语里全是恭敬。 “王爷,到了。” 一语已出,却并未得到回应,车夫又挠了挠头,心道莫非是今夜王爷醉酒,如今已经在马车里睡着了? 他索性驱了两步上前,伸手撩开了马车帘子:“王爷,到……” 那“了”字还没出口,车夫的下巴便险些合不拢了,他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好在没有叫嚷出声。 只是满腹疑惑不减:为何马车里是空的?王爷呢? 陆归堂在马车行至小琅河畔的时候就趁着车夫不注意下了车,今夜他匆忙出宫,路上撞到了不少的宫女太监,以及守门的侍卫,其中但凡有个人是宁国公的眼下,便会让人起疑。 既然做了戏,便要做全套,陆归堂等不及回了府再出来,却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在长街之上停马下车,所以才择了这天不算起眼的路径。 倒也并不只这一个原因,小琅河畔,他要见一个人。 陆归堂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一小方铭玉,新燕模样,做工甚是精致。 陆归堂边行边将此玉放在手心摩挲,不一会儿冰凉的铭玉就生了暖意,这是商故渊给的东西,他不曾想过有一日真能用得上。 转过一条小街,就远远看见前头有一处打铁铺子,小琅河畔本就鲜少门铺,如今天色已晚,尚且未打烊的便只有这一处打铁铺子,陆归堂心中一动,便知道是寻到了。 他走进,对上那铁匠手里正烧的通红的铁泥,看样子是一把匕首之类的刀具。 未等陆归堂先开口,那铁匠便打量了眼前人一眼:“公子是要打东西吗?天色已晚,小店要打烊了。” 陆归堂拢了拢袖子,淡笑:“不是打铁,只是有样东西想请过目。” 那铁匠闻言便生了警觉,只抬头盯着陆归堂看了会儿,直到陆归堂将那新燕形的铭玉交到他手上,人才开口说话:“公子稍等。” 撂下这话,铁匠便进了屋,陆归堂只等了盏茶功夫,便见那铁匠从屋里出来,脸上虽不见笑意,言语里却多了些恭敬:“公子随我进来吧。” 陆归堂点点头,抬步便随着他进了这小小的铺面之中。 燕雁无心,契纸堪金。 江湖上素来有个传闻:一契成书的燕契阁,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组织。 燕契阁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凡有求于燕契阁者必与之有一纸契约,只是没人知道燕契阁分布于何处,亦无人知晓阁主是谁,更不知阁中养了多少杀手,都做过什么事。 偏偏说来也巧,几年前燕契阁接了漕运一桩买卖,牵扯进了盐运之事,惹上了朝廷的官司。 江湖帮派与朝廷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圣上原本并不知江湖上有此门派,可盐运之事关乎天下生计,圣上下旨彻查,领命而去的人是商故渊之父,盐务总督。 商故渊那时候随着父亲南下,暗中出了不少力气,后来查清了盐运缺失一事背后另有其人,还毫不费力地将燕契阁给摘了出去。 从此燕契阁欠了商故渊一个人情,商故渊后来顺水推舟,将这人情转送给力陆归堂,盼望这偌大一个江湖门派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陆归堂的助力。 陆归堂守拙多时,燕契阁这颗棋子他从未用过,直至今夜。 铁铺往上有一层小楼阁,陆归堂上去以后便静默等了会儿,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便有一人翻窗而入。 那人一身黑衣,身子挺拔且修长,一张面容却冰冷以极,教人看上一眼就好像坠到了冰窟之中。 来人手里捏着陆归堂方才交给铁匠的那块新月铭玉,想必是铁匠通过联络渠道交给他的。 陆归堂正要开口,却见眼前这人顺势经过了他的身边,在茶案后头盘腿坐下,将那新燕铭玉凑到灯烛底下细看。 陆归堂不由地挑了挑眉,心道这人倒是颇为严谨,只是不知道在燕契阁里头是个什么阶职的人,看起来颇不好相与。 那人复看了会儿,这才将手里的铭玉收起,看向了在自己眼前站着的陆归堂。 他冷哼一声,开口道:“这商家小公子倒是会做人,我送与他的东西,就这样拱手赠了旁人。” 声音同人一样,不冻煞人不罢休。 陆归堂心中一顿,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便想要先向人说明自己的身份,谁知还未开口,却听那人冷声又起: “咸王殿下是遇上什么难处了,竟不惜动用燕契阁。” 陆归堂又是一噎,竟也不知道这人是如何瞧出来自己身份的,他懒意一笑,道:“都说燕契阁势力蔓延大江南北,却又行踪不定本事滔天,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那人也不与他寒暄,只一味地出寒声,只是陆归堂却在他揭晓来的话里听出了些许得意。 他道:“燕契阁的耳目遍及大贞各个角落,自没有我们不知身份的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太医来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归堂闻言双目微眯,顺势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慢声道:“如此说来,也没有你们办不成的事了……” 那人冷色不改,只嘴角复勾了抹冷笑,而后又将手里那枚铭玉往桌案上重重一搁,于寂静夜色里发出一声脆响。 “那就要请王爷说来听听,是什么事了……” …… 圣上在宫宴之上突然开始剧烈咳嗽的时候,顾谨是人群里最镇定的。 整个太液池的文武百官都着急忙慌地想要上前关切圣上的龙体,皆被宁国公拦了回去。 “诸公这是想要犯上造次吗!” 诸臣想要离席是出于好心和关切,怎会甘心被宁国公扣上这样一顶帽子。 卫丞相冷冷哼了一声,便据理力争:“我等关切圣上龙体,国公如此做拦,意欲何为?” 宁国公未与之争论,只负手而立,语气淡然:“圣上的龙体自有太医照料,还轮不到诸公关切。” 圣上猛烈地咳嗽声再度传来,众人一寂,不约而同地往上首看去。 只见圣上一张脸透着惨白,好似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气,不只呼吸有碍,就连那胸口的龙袍都被他自己扯皱了。 皇后在侧显然也受了惊吓,手足无措间竟是方才宁国公的一句话给她提了醒,皇后忙定了定心神,呵斥身旁的内监与宫女:“愣着做什么,快去宣太医啊!” 内监与宫女顿时四散而去,太液池离宫门有段距离,他们知道如今圣上的情况不容乐观,若是晚了一时半会儿,那真是人人都要脑袋搬家的。 念及此处,整个太液池都乱做了一团,宫女内监急着去请太医,各家贵女被这混乱的场面吓得不轻,皆被冲散在一旁,亦有人跟着出了太液池。 本是混乱不堪的场面,众人皆耐不住性子,各自七嘴八舌,听不出是担忧还是叹息。 “皇后娘娘,太医已至!” 一道清寒之音传来,在这混乱声里听起来甚是清亮,好似晨起的白露霜,教人的心绪都不由地一宁。 闻着皆怔,不约而同地寻声看过去,正见太液池圆角之后转出来一名少女,一身素白衣裙在周边怡红快绿之中显得格外醒目,她面容清寒,眸子里清晰可见清辉闪动,一头秀发在夜风之中飞扬恣意,分明是个容貌迤逦的姑娘,却活生生多了一身洒脱。 众人皆不由地吸了口凉气,才有几人隐约想起来这姑娘好像是……顾元帅家的小姐吧? 却见顾谨并不在意身旁人的目光,只独自行进皇后身侧,边上两个小宫女不明其意,唯恐有人想要趁乱起事伤害帝后,竟也大着胆子往前挡了挡。 顾谨将她们的举动收入眼底,便小心翼翼地在离帝后十步远之处停下了脚步,她躬行一礼,言语却急:“皇后娘娘,陈太医来了。” 这话才落,众人便看见一个穿着太医服制的人于顾谨身后缓缓踱近,只见那人老实端方,生的竟也清秀,不过年龄不大,不是青年便是少年——正是陈相生。 顾谨回席之时便知道他已经到了,却知无缘无故,太液池的守卫不会放由他进来,便趁着方才混乱之际亲自出去将人引了进来。 圣上身旁的傅内监正急的焦头烂额,见状连忙上前两步辨认,待看清了陈相生的面容之时不由一喜。 “陈太医!” 皇后在旁张了张口,听见了傅内监此言才算是按下了心,只是陈相生年少,在太医院中并不得重用,更从未在帝后跟前露过面。 皇后自不放心:“你行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将目光看向身边的圣上,只见圣上已经不再咳嗽,捂着心口的手也松缓了下去,竟像是晕了过去。 陈相生眉头一皱,也不顾是不是有人阻拦,抬步就上了帝阶,且语出惊人:“来不及了!” 皇后心中一凛,万没想到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当下再不阻拦,任由着陈相生到圣上近旁诊治,既没人阻拦,顾谨便也踱步上前。 陈相生执了圣上的手把脉,面色未展,眉头反倒是皱的又紧了些。 “气血阻遏,需以施针。” 顾谨同他郑重点头,顺手递上了陈相生的药箱。 陈相生抿抿唇,拿银针的手却微微一颤。 顾谨打量他一眼,当下也不说旁的,只道:“陈太医想必记得初见之时我同您说过的那句话。” 陈相生眸光一滞,继而化作了满眼坚定,他执针,缓缓刺入了圣上的额穴之中。 顾谨当时说的话是:陈太医年轻有为,的的确确是医者中的翘楚。 夜色虽重,重朝臣离着圣驾又远,但人群的注意力此刻都放在陈相生身上,便有不少人看见了陈相生将一枚银针扎入了圣上的脑袋。 “放肆!圣上龙体,怎容有伤!” 这话说的好似没经过大脑思考,寻常人家尚且知道以针刺穴乃为治病,今日在场之人皆是朝中重臣,焉有不知之理。 偏偏没脑子的还不似一人,当下有不少朝臣便开始随声附和,斥责陈相生此举是冒犯大罪,一时之间吵嚷不休,陈相生和顾谨都皱了皱眉。 顾谨侧目去看陈相生,只见他额头沁出细汗,她通晓医术,自然也知道此番医治不容有失,顾谨轻声细语:“你只管救治圣上,别管旁人在说什么。” 少女清音似雪,陈相生紧绷着的神经因这话而松缓下来,虽仍是目不转睛的在救治圣上,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顾谨侧首,正看见那朝臣之中带头起哄的人,竟是宁国公。 她不由地冷笑一声,这才静了心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此刻陆承修和陆归堂皆不在,想必是她之前的顾虑已然成真,宁国公巴不得圣上崩于今夜,自不愿看着陈相生安安稳稳将人救治下去。 顾谨起身,一身素白衣裙于夜风之中竟起翩然,她不管身侧是不是坐着皇后,也未顾虑下头正滔滔不绝的是不是权倾朝野的宁国公,只清音起: “道是医者仁心,诸位大人是觉得陈太医是在拿圣上的性命开玩笑,还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又或者说,是诸位大人想要拿圣上的命开玩笑?”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口舌之辩 - 庭堂燕 - 白露瑭 众人闻言,不由地又是一怔,都寂了声音去打量立于上首的顾谨。 宁国公眯了眯眸子,待看见顾谨那双清眸之时才好似恍然大悟,他寂了声,却并未同顾谨对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离他不远的顾疆元:“怨不得有个词叫将门虎女,顾元帅家的小姐,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了。” 一时间众人静默,人人都看着上首一身清然的顾谨,这下子就算是先前没认出她来的人也都记起来了。 这便是去年秋日里夺了秋猎会的那位。 饶是顾疆元和顾好眠再怎么见惯了风云际会,却也没想到今夜顾谨会牵扯进来,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俱不知对方心里作何想法。 眼下顾湘已醒,正躲在何氏身后一脸愕然的看着眼前景象,何氏只觉得身上冷汗直冒,生怕顾谨今日与宁国公杠上,会为顾家招惹上什么事端。 却有卫毓川和卫夫人亦在侧,心中俱为顾谨捏了把汗。 一时之间太液池陷入了一片寂静,皇后侧于圣上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圣上,陈相生亦安稳下针,再未因诸臣的喧闹声而慌乱。 顾谨微微转睛,发觉身后陈相生的气息已然平静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她哪里有能力在今夜与宁国公抗衡,不过口出两句狂言,让众人安稳一些罢了,好在那三两句话颇为奏效,顾谨便知以陈相生的医术,今夜或可保今圣性命了。 她本欲再转身帮忙,却忽然对上了顾疆元的目光。 顾谨一怔。 隔着夜色,但父女二人却皆能把对方眼底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 顾谨只皱了皱眉头,似从顾疆元那双眸子里看见朔北凛冽的寒风,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只听顾疆元朗声开口:“国公赞誉,我替我儿收下了。” ——! 闻者不由地又是一惊,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从顾疆元口中说出来的会是这么一句话。 今夜顾谨以闺阁女子的身份公然插手皇家之事,还不要命的在宁国公面前口出狂言,换了谁做她的父亲此时都会吓得不轻快,上赶着像宁国公赔罪求饶也说不准。 可顾疆元说的这是什么话,护犊子吗? 一时间众人皆摸不透顾疆元的心思,也同样摸不透朝堂上的局势了。 虽说顾疆元手握兵权,本就不像朝堂上众臣一般忌惮宁国公,可面上功夫也从来做的不错,怎么,今夜这是撕破脸皮了? 顾谨也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待又看到了父兄于夜色之中长身而立,身上的清朗气度如出一辙之时,她心里忽然笑了笑。 终究不似上一世,堪堪为人棋子了。 忽觉有人拾步上了台阶,顾谨才回神,却见来人是卫丞相,已在圣上身边查问了。 “陈太医,圣上如何了?” 陈相生不敢分神,却也不敢不答卫丞相的话,只一边施针一边说道:“相爷稍安,待微臣施针罢,或可缓醒。” 卫丞相顺言去看陈相生手边的针囊,见里面原有十八根银针,如今已经用罢了十三。 他点点头,复又站直了身子,正立于顾谨身侧,其人消瘦,却于这一刻现了锋芒,只听他道: “今夜圣上龙提欠安,如今太医正在全力救治,再有敢肆意喧哗扰了太医心神的,自该论罪!” 这话一出,席间便彻底回归了安静。 宁国公自知卫丞相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见陈相生似真有几分能耐,今夜之事恐难成,便也干脆闭口不言。 顾谨见有了卫丞相出马,便心知方才那闹哄哄的画面不会再有第二回,索性回身到了陈相生与皇后身旁帮忙。 彼时陈相生正要将第十六根银针刺入圣上的心口,他一人之力却有些薄弱,见及顾谨回来,便不由地露了欣喜神色。 “顾小姐来的正好,我从前借与顾小姐的医书都看了吗?” 顾谨一笑,已然看出来陈相生眼下的棘手之处,便径自伸手抚平了圣上胸口处的衣襟。 皇后在旁看的心头一跳,正要开口呵斥,却听顾谨已经清音出声:“心之三穴,巨阙、关元、天突,陈太医可安下。” 陈太医温声一笑,眸子里隐隐有惊色闪过,只道顾谨向他求教不过好奇之举,如今却连心口的穴位也记得清楚,想必那医书她已经看过多遍了。 有顾谨在旁照看,陈相生心中顿时安稳了许多,当下不再耽搁,顺着少女指尖游走之势将银针落入了圣上心口。 三针甫落,便听圣上一声闷哼,竟是已经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皇后见状大喜,一颗心总算安稳了下来,轻轻在圣上耳边唤了两声,却不见圣上回应。 陈相生在旁拱了拱手:“皇后娘娘,圣上如今龙体已无忧,只是病情已然加重,还得送回寝宫,容微臣再细细把脉开药。” 皇后颔首,如今对陈相生倒是半丝防备之心也没了,连忙吩咐了傅内监等人置软轿将圣上送回承庆殿,她本要跟着同去,却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陈相生以为是皇后还有旁的吩咐,正要上前听命,却闻皇后另有他言:“圣上龙体为重,陈太医务必细心照料,本宫稍待过去。” 陈相生了然,扫了一眼如今太液池里剑拔弩张的局势,便知道是皇后另有事耽搁,当下不再多言,随着轿撵一路跟着圣驾去了承庆殿。 皇后待人走远了才敛了敛神色,眉宇之间大气凛生,方才事出紧急,她心忧圣上的龙体,未顾及宫宴之上这些口舌之辩,以至于陈相生险些因分神而出了差错,思来不禁后怕。 皇后嘴角一勾,顺势回身在自己的坐席上坐下,显然是已经调整好了心绪。 令众臣心里一慌的倒不是皇后其人,而后皇后伸手一拉,将身旁的顾谨拉到了她身边落座。 顾谨亦是一怔,不知道皇后此举意欲何为。 众人正愣着,却见皇后唇角勾起来一抹冷笑,声音划破夜色而来:“方才若不是顾家小姐,此刻宫门的丧钟是不是已经敲响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惶惶 - 庭堂燕 - 白露瑭 此话一出,闻者不由心惊,这等诅咒圣上的言语放眼全天下恐怕也没几人敢说,偏偏他们今夜还听见了不止一句,方才那顾家小姐还拿“开玩笑”三字比拟今夜情形。 偏偏如今皇后坐镇,就连宁国公亦未发一言。 一阵寒风吹过来,众人只觉得身上也渡上了丝丝寒意,偏巧方才一阵动乱,桌面上的酒水皆已冷却,如今想要喝一口暖暖身子也不得。 可皇后与宁国公、卫丞相都不说话,便没人敢先开口。 又静默了两刻,正当朝臣之中有人要等不及了的时候,皇后才又淡淡开口:“本宫也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便与诸公开门见山地说了,今夜圣上龙体抱恙,宫里恐生变故,本宫是个妇道人家,做不得朝政的主,但想要留诸公在此多吃盏酒,不为过吧?” 众人心头一凉,这才想起来皇后其人也并不是个等闲之辈。 今夜圣上突然晕了过去,虽得太医及时救治,但究竟能不能安然无恙尚且难说,若是真有个万一,难保不会有宫变发生于今夜。 想到这儿,众人不由地往上首瞥去,只见咸王和舒王两位殿下的位子是空的,两人从那会儿相继离席,皆没有回来过,如今这局面,真是混乱不堪了。 皇后自然也注意到了陆承修和陆归堂早已离席,正因如此,她才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好在手握兵权的顾疆元和顾好眠还安安稳稳在席上坐着,再加上方才舌辩群臣之人乃是顾谨,皇后对顾家的戒备就卸下了大半。 但群臣之中定然会有人窝藏祸心,今日的宫宴一旦散了,立刻就会有人去行调兵遣将或是通风报信之事,皇后不敢拿圣上的命做赌注,如今将众臣和他们的家眷扣留在宫里,实则是个好办法。这也正是为何方才皇后没有一道跟着去承庆殿的原因,这等时候,需要她这个一国之母镇镇场子。 只是袁常信和惠景和手中有着皇城守备军和汴梁守卫的兵力,这调动之权说白了正在宁国公手里,这才是今夜的重点。 少顷之间,群臣便将这层利害关系在心里头分析了个明白,他们虽为国效力,却并不愿意牵扯到皇室内乱之中,一会儿若真有个一兵半卒破了宫门冲进来,那他们的性命何以保全。 “皇后娘娘,这……” 席间便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臣起来反对,也不止他,今儿这趟浑水,无人想要蹚。 不想皇后还不曾开口,那被皇后拉了在身旁坐下的顾家小姐却笑着拿起了宫女新端上来的茶盏,她嗓音清寒,让人想听不见都难:“这宫里的茶却是醇厚,臣女就先谢过皇后娘娘款待之厚恩了。” 言罢,她掀了茶盖抿了茶水,未再说别的。 众人又怔了怔,便明白这位顾家小姐是在皇后跟前表决心了,便是说不管旁人如何,她自己是要留在这儿不走了。 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她父兄可还没表态度呢。 有人这么思虑着,下一刻就觉得顾疆元和顾好眠的动作快了些,只见他父子二人一同举盏,便是紧跟着顾谨之后抿下了茶水,顾疆元也不走了! 这一刻,人心再一次开始惶惶不安。 今日局面混乱,但懂得审时度势的朝臣心中却也已经思虑明白,顾疆元都说了不走了,他们若是要执意离席,只恐怕要惹得皇后猜忌。 当下就连宁国公都坐下笑了笑,又有一多半的人端了茶水。 饶是大势所趋,却也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官员和一些不明事理的妇人,哀求皇后将他们放出宫去,皇后未多言,只一个眼神过去,身边的侍卫就将那几个带头欲逃得“请”去了后殿歇息。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其他人也再不敢有什么异议,只盼着舒王和咸王两位殿下是真的喝多了酒,如今正在自己的床铺上酩酊大睡才好。 宫宴顿时恢复了一开始的和谐,只是众人透着笑意的嘴角却微微颤抖,心境与来赴宴之时可以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出一辙的满堂笑意背后,只有顾谨的嘴角依旧抿着那抹清寒,她已经不再用茶,反倒是颇为自觉地拿起了筷子用膳,自开席到现在她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如今自己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时间索性被她拿来填肚子。 这番动作,自然悉数落在了皇后的眼睛里。 她凤眸眯了眯,不由地对顾谨又生了几分好奇,随即温语:“你叫……” 顾谨抬头,正对上皇后一双满是探究意味的眸子,她笑笑,搁了碗筷,礼答:“回娘娘,臣女顾谨。” 听见这名字,皇后才又愣了愣,方才圣上病重,她只知道那临危不乱慷慨陈词的姑娘是顾元帅家的小姐,却没想到“顾谨”二字的身上。 顾谨眸子眯了眯,自然看清楚了皇后心中所想,当下也不隐瞒:“看娘娘神色,竟是知道臣女。” 皇后满是赞许地点了点头,话意蕴而深:“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顾谨笑了笑,未再答话,至于皇后之前在何处听说过她,已经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心思去思量,左不过就是秋猎会一事和长街上的闹剧。 若想探听其中原委,恐怕得问问陆归堂和商故渊了。 念及此二人,顾谨不由地抬头去看夜色。 一轮明月高高悬挂,点点繁星闪烁可见,月至中天,亥时已经过去一会儿了。 她心中默默想起那人,分明是应该坐立不安的时候,她的心里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方才顾疆元与顾好眠言语之间神色无异,顾谨便能猜测到陆归堂并未去借顾疆元留在城外的那些兵力,可宁国公言语间却有异常,她可以肯定,陆承修绝不是无缘无故出了宫。 可宁国公的计划会是什么,陆归堂又要如何在外应对,她却猜测不出。 唯一可以使自己心安的,是眼前浮现出来的那人的一抹懒色。 第一百八十章 月色正明 - 庭堂燕 - 白露瑭 皇城之外,月色正明。 四下静悄无人,却有一队甲军从皇城守备营出来,一路往宫门而去。 一队人马不多,可数百人。 领头那人是个小将,一路踏着军靴,行的雄赳赳气昂昂,似对此行有志在必得之势。 后头的兵将眼见四下无人,便也多了些随性,边走边闲侃:“兄弟,你说咱们今夜这一去,事儿能不能成?” 他身侧那人轻蔑一笑:“大贞的兵力都在北疆和定州,皇城里能掀起什么风浪,要我说……” 后言尚未说出,此人忽然寂了声息。 他身侧先开口说话那人侧头去看,却只见人的眼睛还睁的老大,脖子上却已经呲呲冒着血线,竟是已经遭人暗杀了。 这人顿时生了警觉,正要开口示警,也忽然觉得自己脖子上一热。 二人行于队伍最末,直到他们悄无声息地倒地,都未能引起前头的人的察觉。 如此又行了十数步路,队伍最末的十数人皆由此法殒了性命,却仍旧未打破一丝一毫的寂静。 前头的甲军依旧雄赳赳气昂昂的朝着宫门行进,殊不知死亡的气息已经渐渐逼近。 又过二刻,队伍最末的人已经倒地三四十,饶是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卷在风里的血腥气却还是惊动了前头的甲军。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见到自己身后同伴倒在长街上的尸体和周遭的血腥味,几百人的脸唰的一下变得煞白。 “何人如此大胆,敢暗中偷袭我皇城守备!” 那领头的小将率先拔了刀,冲着天际喝问,声音虽然洪亮,却仍旧听得出颤音儿。 倒也不能怪他胆子小,毕竟谁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三四十个兄弟就死在自己身后,自己却连杀手的影子都没瞧见。 那小将正环视四周,却忽然觉得有一阵冷风吹到了自己后脖颈子了。 他举着刀旋转身子,下一秒就倒在了地上,脖子里鲜血涌出,骇了军心。 余下的兵将没了首领之人,已然慌乱不堪,偏偏还看不清楚偷袭自己的人是谁、在何处、用的是何种兵刃。 “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又有人壮着胆子喝问了一声,汴梁城的主街上这般宽阔明亮,他们却觉得自己身边有如鬼魅随行,再不敢往前迈一步。 这话问出了口,那问话的小兵已经不由自主的摸上了自己的脖子,而害怕的那一幕却并没有发生,又喘息了好一会儿,他发觉自己还活着。 离他们不远之处的一颗大柳树下,陆归堂摸了摸下巴,他披了件墨色斗篷,脸上还覆了张面具。 “杀了便是,这几百人,保证不给你弄出动静来。” 说话的是陆归堂先前在燕契阁中见到的冷面男子,如今他说话依旧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且依旧自负。 陆归堂缓缓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懒声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引不出他们幕后指使之人,我怎好大开杀戒?” 冷面男子冷冰冰地翻了个白眼,当下却也不再催促,只嘴里嘟囔:“分明是我们大开杀戒好不好。” 又过良久,直到这些甲军已经颤抖着拿不住手里的兵刃,耳边能够听到同伴手里兵刃落地的当啷脆响时,有人从树荫之后踱步出来。 只见二人皆穿黑衣,只是一人穿的是身黑长袍,另一人穿的却是见黑斗篷,看不出里头的衣裳是怎样的。 甲军们着实被这形同鬼魅的两人吓了一跳,幸而今夜月色明媚,替他们壮了壮胆子。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却是看了也白看,只见那穿黑长袍的面上遮了黑布,那披斗篷的却戴了面具,压根儿看不出是谁来。 那冷面男子看见眼前颤颤巍巍的甲军,不由地冷笑了一声:“都说了钓不出大鱼来,你还执意不肯杀,估计他们身后的人闻了音讯,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众甲军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别的话他们听不大懂,却能听得出这人想要杀了他们,便都生了层警惕。 陆归堂的嘴角凝了凝,懒音复起:“再等等吧,这四五百人的兵力很是难得呢,如果换做是我,可不想就这样轻易舍弃了。” 冷面男子似对他颇为无奈,但终究未复多言。 双方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冷面男子“嘶”了一声,奇道:“还真有人来了!” 陆归堂瞥他一眼,后者会意,瞬息之间就消失了踪迹,与此同时,长街两侧的草树之后,有几十个黑影默默隐去身形。 那几百个甲兵正惊叹眼前人究竟是人是鬼,却忽然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响,所有人一齐转头去看,只见两匹骏马踏夜色而来。 人未近,声已至。 “怎么会这样!” 说话的是骑马行在后头那人,众甲军等了会儿,才看清楚了这人的样貌。 一派富贵公子风流样,却穿了身铮铮的铠甲在身上,不是旁人,正是他们的将军——袁常信。 待众人看清楚了他前头那人是谁,俱不由地怔了怔。 舒王? 众人正惶惶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一道懒音传了过来。 “皇兄。” 只见月色之下,陆归堂长身而立,身上的斗篷还披着,面上的面具却已经取下,露出一张丰神俊逸的相貌。 他拱了拱手,笑对马上的陆承修。 陆承修与袁常信径直掠过拦在道路中间的甲军,待看清了陆承修的面容时皆怔了怔,眼底里透露出些许的不可思议来。 陆承修只思虑片刻,便翻身下马,落在了陆归堂的面前。 他眸光深沉,似乎要将陆归堂的全部神色都收入眼底。 “四弟怎的在此?” 陆归堂一如既往地笑着,对他的打量浑然视而不见,不答反问:“皇兄又怎么在这儿。” “喝多了,骑马散散步。” “巧了,我也是喝多了,走路散散步。” 陆承修拢在袖口里的手紧了紧,忍住想要冲上去揍打陆归堂的冲动,他扯了扯嘴唇,眼角眉梢都带出了些笑意: “那这些人……” 他指了指横陈在长街之上的尸体,问陆归堂。 第一百八十一章 质问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承修顺势抬了抬眸子,并没有打算放过陆归堂可能会有的一丝一毫的闪烁其词。 谁知他撞上的,却是陆归堂一副懒懒笑着的神情,只听陆归堂坚定两字:“不知。” 陆承修袍袖一抖,是真的很想掐死他。 却听陆归堂还又耐心的解释了几句:“我走到这儿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副场面,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诶?皇兄没被吓着吧。” 陆承修微微凝眸,自然猜得出来这几十人的横死与陆归堂脱不了干系,却也知道他眼下还与自己维持着面上的和气,若是真将脸皮给撕破了,反倒不好了。 念及此,陆承修的嘴脸又扯了扯,方才的神态已经被他尽数藏了起来,复稳重:“尚好,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是哪儿的兵,又怎么会死伤如此之多。” “这……恐怕要问问袁将军了吧。” 陆归堂边说着这话,边缓步踱着到身边一个小兵身边站定,未等那小兵反应过来,身上的腰牌已经被陆归堂伸手勾了去。 陆承修和袁常信皆是一怔,实未料到陆归堂会有此举动。 只见陆归堂手里拿着的腰牌在月光之下泛出光泽,明晃晃地闪了袁常信的眼。 上头赫然浮雕三个大字——守备营。 这是袁常信的兵。 陆归堂勾了勾嘴角,面上懒笑虽未改,眸子里的星光却清晰可见,只听他道:“本王倒是想要问一问,为何袁将军手底下的这些兵不好好的待在守备营里,要跑到这大街上瞎转悠,意欲何为啊?” 纵使夜色深沉,但袁常信的脸色还是比夜色黑了黑。 他与陆承修在皇城宫门口等着这五百人的甲军,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人影,这才驱马前来查看,谁知道看到的竟会是这般景象。 如今没有与陆承修套好词,袁常信自然不敢信口胡言,只得道:“卑职自然是奉了命令,有军务在身。” 今夜之事被陆归堂撞见,无论如何都难以将事情摘得干干净净,唯有说是奉了军令行事,才好日后再由宁国公寻借口搪塞过去。 况且今夜之谋划,也的确是宁国公属意的。 陆归堂又不着声色地打量了二人一眼,看破却不说破:“奉命?” 摆明了是要问到底的意思。 袁常信意有踌躇,忙去打量陆承修的神色,见他微微颔首,这才从怀里掏出来一枚虎符,伸手一推,送到了陆归堂面前。 陆归堂也不伸手去接,只打量了一眼,而后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虎符?” “可据本王所知,这枚虎符不是一直由宁国公掌管的吗,照这么说,今夜这番动静,袁将军是奉了宁国公的旨意了?” 陆归堂边问边伸手指了指等在一边的数百甲兵,语气之中探究意味稍减。 “自然。”陆承修终于开口,言语深沉如一,“不然四弟以为还有谁能够调动守备营的兵力?” 陆归堂默了默,抬步朝着陆承修又走进了两步,刹那间兄弟二人四目相对,将对方的神情全部收入眼底。 良久,只闻陆归堂一笑:“自然是宁国公。” 袁常信见兄弟二人话里的机锋打到了这个程度,心中也来了机灵,忙开口解释:“咸王殿下可不要误会了,国公是想着今夜宫宴人多,为了保护帝后和各位朝臣的安全,这才命卑职调兵入宫的。” 陆归堂侧了侧首看他,语气里饶有兴致:“哦?本王说自己误会什么了吗?” 袁常信一噎,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便干脆闭了口。 陆承修收回目光,难得的笑了笑:“确实是如袁将军所言,只是竟没想到这些人会被人暗杀于此,倒是一桩怪事。” 陆归堂低了低眸子去看落在自己脚边的几十具尸体,好似在看一地世间最寻常不过的物件,淡道:“想是他们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的。” 陆承修一凝,抬眸看他,却见陆归堂摆了摆手,像是要告辞而去。 “四弟不是喝醉了吗,这是要去哪里?” 懒声复来:“如今酒醒了,估计宫宴还没散,再去凑凑热闹。”说完这话,他脚步忽然一顿:“我看皇兄的酒醒的也差不多了,要不一同回去。” 陆承修笑了笑:“好啊。” 他快步跟上,于陆归堂耳边低语:“不过那虎符不是从为兄怀里头搜出来的,四弟大概很失望吧。”他的嘴角凝了一抹自信的笑意,也不关陆归堂是否答话,只道:“其实今夜袁常信说的话,是真的。” 陆归堂忽然一滞,正了神色去看他,只见男子孤松自往,说的好似并非假话。 他收回目光,亦按下心头微微涌起的波澜,淡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眼见得兄弟二人朝着宫门走进,袁常信的眉头简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们倒是兄弟见了面三分笑脸,且彼此之间把今夜的事情归为醉酒散步的所见所闻,那他自己呢? 袁常信看着自己身边的几十具尸体,重重的攥了攥拳头,他还得查出来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怎么回事?” 袁常信问向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小兵。 那小兵早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被袁常信这满是怒意的语气一问,更是吓得不轻,只磕磕巴巴道:“是……将军,将军,是……” “是鬼魅啊将军!”前者的话还没说完,便有身边一个小兵接了话。 袁常信听得莫名其妙,打量了一会儿众人的神色,才又问:“鬼魅?” “是啊将军,是鬼魅,真是鬼魅!” “那鬼影子就站在咸王殿下身边!” “是鬼魅,不然怎么会悄无声息的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 …… 一时之间七嘴八舌的声音在袁常信的耳朵想起,吵得他一颗脑子嗡嗡作响,良久,袁常信怒喝:“都住嘴,哪来的鬼魅,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手指稍远处的一个小兵,那人瞧着比旁人还算略显镇定。 “禀将军,今夜都尉接了您的军令,便命我们往皇城行进,谁知就走到这里,兄弟们闻见身后传来一阵血腥味,回头一看已经死了三四十个弟兄。都尉呵问是谁作祟,转瞬之间也死在了我们面前。” 第一百八十二章 长夜 - 庭堂燕 - 白露瑭 袁常信闻言眯了眯眼睛,弯下身子去查看那些人的伤口,只见人人都是一刀毙命,且尸体周围没有任何暗器的痕迹,这杀人者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法,才能将人杀的如此滴水不露? “将军,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袁常信袍袖一展,于夜风之中生了戾气,语气里依旧盛怒,却道:“将他们的遗体带上,咱们先回营。” 往守备营走的这条路漆黑无比,袁常信竟觉得身上生了丝丝寒意,他不是个聪明人,直到此刻才将事情想明白了些: 好家伙,你们兄弟二人狗咬狗,却拿我开涮? 皇宫,太液池。 距离圣上移驾承庆殿已经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好些个世家大族的小姐已经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这当头儿也没人管谁家女儿是否失礼,只盼望着圣上龙体康健才是大事。 早春夜寒,虽说是皇后强制将群臣留在了宫里,但还是顾念着世家小姐身子娇贵,命宫人端来了炭火烤着,一下子香烟袅袅,倒与太液池处生了水气氤氲之感。 皇后于桌案前抚额坐着,虽说面上看着镇定无比,可心里却还牵挂着圣上,紧张并不比别人少。 眼下顾谨离她最近,只打量了两眼便知晓了皇后的心思,开口低声安慰:“臣女曾向陈太医讨要过一些医书,习得些许医理,知晓圣上如今的病症是积年累月之病,所谓病来如山倒,看着虽然凶险,但只要救治及时,也定然无碍的。” 皇后乍闻此言,不由地侧目去看顾谨,只见少女一身清寒色不改,于夜风之中凛冽生姿。 想起方才顾谨协助陈相生救治圣上之时那临危不乱的神情,皇后忍不住啧啧轻叹出声:“本宫活了半辈子,倒是在今夜开了眼,想不到汴梁城里头,还有顾小姐这般人物。” 顾谨闻言笑了笑,谦道:“臣女不敢称人物二字,只是今夜事出紧急,凑巧成书罢了。” 皇后伸手拉了顾谨的手,却是缓缓摇头:“如你所说,今夜事出紧急,本宫得在这儿好好坐镇,只消圣上能够挺过这一关,你顾家的大恩,本宫与圣上都是没齿难忘的。” 顾谨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手从皇后的手中抽离,目光却落在了席间的父兄身上,只见二人神色皆淡然,正同其他朝臣一般自顾自地引着桌子上的酒水,只是星寰亘久,山海绵长,教人一见,忽生坦然。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就算是臣女的父兄亲自来答,也定然是这句话。” 皇后用颇含着赞许的眼神看了顾谨一眼,看出了她的智慧所在。 危急关头能够临危不乱,不惧权贵亦敢仗义执言,可为人夸赞之时却又能够将先前的锋芒悉数敛起,句句话里头都不离顾疆元,反倒是将自己的功劳摘得干净。 皇后暗暗思付:这般女子,确是少见。 “皇后娘娘。” 晃神之际,一个小身影颠颠朝皇后行了过来,待看清了那人是谁,皇后不由一笑。 “池杏?” 来人正是皇后身边的小丫鬟,方才圣驾移宫之时,皇后派了她前去承庆殿照料,如今见着小宫女一路行过来,脸上全是欢喜的笑容,众人便能猜测出她带来的是好消息。 池杏趋步上前,于皇后耳畔低言:“娘娘,陈太医让奴婢前来禀事,说是圣上已经服了药睡下了,要您放心。” 皇后“嘶”了一声,“圣上的龙体可是无碍?” 池杏一笑,才发现自己一紧张将最要紧的事儿给忘了,连忙恭答:“自无大碍!” 最后这句话声音大了些,落在了席间众人的耳朵里,顿时之间人人脸上都浮起了笑意,一时之间“天佑我主”“天佑我大贞”“圣上果真是真龙天子”“万幸万幸”之言不绝于耳。 顾谨冷眼看着如今太液池畔群臣欣喜若狂恨不得将自己全部家财都放到太庙里祈福的神情,不由地勾起了一抹冷笑。方才那些惶惶不安想要赶在圣上驾崩之前逃出皇宫自保平安去的,也正是这群人。 如今这满座的笑意,究竟又有几分真假呢? “皇后娘娘,既然圣上龙体康健,您看这宫宴是不是该散了?” 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官员,顾谨不认得此人,却看得出来他颇为惜命,今夜险些到来的一场宫变着实将他吓坏了。 皇后看向此人,心中却对旁的事生了疑惑,全没有想到今夜这般好的机会,竟然会有人无动于衷。 但好在一场风波还不曾掀起便已经平息,皇后的心底里也确实松了口气,她面向群臣,正要开口说散席之言,却又听有人声忽起。 “本王终究是回来的晚了么,没赶上最后一场热闹。” 听见这声音,众人心中都不由地一凛,堪堪起身,却见是陆归堂与陆承修结伴而来。 看见二人神色如常,且身后并无旁人随行,众人的心里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方才听到陆归堂的声音传过来的那一刻,他们真真担心会有一对甲军闯进来挑起宫变。 好在——一切如常。 皇后看向那有些醉醺醺的陆归堂和陆承修二人,语出有责备之意:“这是跑到哪儿去了,方才你们父皇龙体不适,四下也寻不见你们两个。” 陆承修闻言拱手为礼:“回娘娘,是儿臣与四弟贪杯了,皆出宫去转了转,酒醒了才赶回来。” 皇后敛了敛眸子,叹了口气:“好在你们父皇无事,今夜你二人就同去承庆殿侍疾吧。” 二人齐声应下,风过再无他言。 只陆归堂将眼睛眨了眨,冲着顾谨一笑,顾谨抿唇,回之一笑。 一时间席上众人神色各异: 顾疆元与顾好眠一同搁下了酒盅,面上已经有些微醺,却仍然笑的爽朗。 卫丞相缓步行到了卫夫人和卫毓川身边,一家人相视一笑,似对今夜这场闹剧视而不见。 宁国公抚了抚自己的胡子,一双眼睛眯着看席面上的众人,竟是喜怒难测。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夜谈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夜的宫宴散去时已是亥末,皇城之外的主街上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各家朝臣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实在不愿意在宫门之中多待一刻。 顾疆元一家人到家的时候,忽有乌云遮了满天繁星和一轮皓月,天街亦下起了小雨,这是早春的第一场雨,尚且还带着些许的寒意,无声的洒落在街头巷尾,将这山雨欲来的一夜彻底抚平。 春雨润无声。 顾谨原以为顾疆元会同他们兄妹几人有话说,却没想回府之后顾疆元却未发一言,只挥了挥手让众人悉数回屋。 何氏与顾湘早已经吓得魂不守舍,再没有经历讥讽顾谨,倒是全了此夜的安稳。 顾谨同云绦、佩环回了晚窗阁,眼见着两个小丫头将一切都收拾妥当,暖炉升起,门窗关好,香烟燃上,一切都如往昔。 顾谨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千续,落在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之上,才真正定下了心神。 今夜她耗费心神颇多,又要一面同人逢场作戏,又要揣摩朝中的局势,本该趁着这时候好好歇一歇,可听着那纷繁的雨声,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此间事毕,但她心中尚有疑虑,奈何此刻见不到陆归堂,徒增一份不安。 又过了半个时辰,顾谨正睡意朦胧的时候,她听见窗外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是他吗? 顾谨起身、披衣、撑伞、出门。 待看清楚了那雨夜之中独行而来的人时,顾谨忽然怔了怔。 “父亲?” 来人正是顾疆元,顾府值丧期,顾疆元穿的也甚是朴素,一身月华常服在雨夜之中显得甚是扎眼。 顾谨忙将人请进了屋,猜测顾疆元夤夜独自一人过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想要告诉自己,便也没有去唤醒佩环和云绦,而是自己取了茶饵为父亲煎茶。 外头雨声不歇,屋里茶香袅袅,顾疆元也不急着说话,只安安稳稳坐着,等顾谨煎那一壶茶。 “雨夜春寒,父亲用盏热茶暖一暖。” 顾疆元笑着将顾谨递过来的茶接过,只道:“你这茶煎的是好,只是为父喝了这一盏,今夜恐怕更难眠了吧。” 顾谨低首,抿唇而笑,自然听出了顾疆元的话外之意。她将茶水茶饵收拾妥当,这才又道:“想必父亲今夜就算不饮茶水,也要难眠了吧。” 顾疆元叹了口气,本是想要揭开茶盖子抿了口,却见热气氤氲,显然是烫了些,便将茶盏往身侧的桌案上一搁,正色道: “今夜宫宴一事,你有什么想法?” 他今夜辗转反侧难眠,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今夜朝中的局势,却又一时找不出可以商讨之人,便冒雨来寻顾谨了。 顾谨敛笑,早已知晓顾疆元会有此一问,在父亲面前也不遮掩,开口大大方方道:“有人欲成事,有人怕坏事,有人担心祸及己身,天时、地利、却缺了人和,大概如此。” 顾疆元眯了眯眼睛,听出来此言大有深意,当下轻笑两声,“有意思,为父看你今夜之举,像是一早便有所察觉?” 顾谨称是,继而将今夜宫宴上的事儿一五一十向顾疆元道来,例如她是如何在与卫毓川的闲谈之中发觉皇后拉拢姜柔疑之意,又是如何推测出圣上龙体有恙请来了陈相生,唯独略过了她与陆归堂的一番交谈。 顾疆元听完此言似若有所思,良久才又道:“圣上晕过去的时候,咸王与舒王二人皆不在席上,你觉得……” 顾谨心中一凛,明白这个问题才是顾疆元今夜来一趟最想知道的,今夜宁国公手揽大权,皇城守备军出动,袁常信有逼宫之嫌,而陆承修与陆归堂却在最要进的关头消失不见,这不得不令人多想。 他们不在宫里的那段时间究竟是去做什么了?这二人中间又究竟有没有人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呢? 顾谨玉指敲了敲椅背,思付良久,今夜她虽与陆归堂定下阻拦之策,却委实不知道他们离开皇宫的那段时间去做了什么,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辗转难眠了。 顾谨微微摇头,这个问题,她如今回答不了。 但…… 今夜之事等到明天早晨就会有个分晓,但不管宁国公有没有意图不轨,也不管袁常信发兵是谁的受意,更不用说陆承修和陆归堂去做了什么,这桩事儿只会有一个说辞。 “父亲觉得,假使今夜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都真的发生过了,明早圣上醒了,会以什么托词来终结此事?” 顾疆元闻言微微一愣,他素来知晓顾谨眼界长远,却没想到竟长远到了这般地步。 少倾,顾疆元朗声一笑:“大贞的朝臣若人人都有你这般心思,为父这个官儿也就不用做了。” 顾谨一笑,听顾疆元之言便已经知晓,父亲听懂了她的话了。 今时不同往日,圣上龙体抱恙,再加上前时刚刚出了查验朝臣府邸收支用度的事儿,如今要做的是安稳朝纲,而非肃清党派。 宁国公手揽朝政大权多年,根基已然深厚,就算圣上有心想要罢了宁国公府的权,也不会急于当下,今夜即便是宁国公授权袁常信出兵,圣上也会将此事按下不提。既不论宁国公的罪过,更不关舒王与咸王二人的事儿,不论他们二人今夜是不是喝多了酒出宫溜达,明天的定论也一定会是他们喝多了。 如此一来…… “父亲回去若是还睡不着,不如趁着精神写封折子,言语之间对今夜的事儿无需有过多的提及,只咬住皇城守备营不松口,届时一切安稳,必将顺应大势。” 顾疆元端起那已经温了的茶盏,听着顾谨的话,忍不住啧啧摇头。 “你哥哥若是在朝政上有你这样的头脑,咱们顾家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话一出口他却又一顿,忽然想起来今夜宫宴之上顾谨在皇后面前坚定表决态度的那一幕,看似不知分寸,实则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日后皇后同圣上讲起此事,定然能够让圣上更信任顾家几分。 顾谨眨了眨眼睛:“父亲慎言,您这话要是让兄长听见了,当心他找您说理。” 顾疆元朗声一笑,一夜忧心终在此时释然。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审时度势 - 庭堂燕 - 白露瑭 一场春雨绵绵下了些许时候,次日虽罢了早朝,却听闻圣上召了几位众臣进宫议事。 宁国公、卫丞相、顾疆元皆在其中。 皇宫,承庆殿。 顾疆元今早接了旨意便骑马到了皇宫,自然要比其余的文官快一些,也是第一个到了承庆殿的。 宫人说圣上还未起身,顾疆元便颇为自觉的在殿外等了会儿,好在春雨时断时续,几乎淋不着人。 这会子功夫里,顾疆元也并没有闲着,他向宫人打听了一些事情: 昨夜宫宴散了以后皇后便与舒王咸王一同来了承庆殿,那时候陈太医还未离开,圣上也正睡着,侍疾一夜,亦安稳一夜。 皇后直到天明的时候才离去,两位王爷原本也要告退,却被刚醒来的圣上叫了回去,过问了昨夜之事,亦得知了袁常信出兵之事。 于是才有了那道传顾疆元等人入宫的旨意下达,便是到此刻,咸王与舒王也还在承庆殿里头。 顾疆元又等了些许时候,宁国公和卫丞相便都到了,于是殿门大开,有内监将几人请入了内殿。 几人入殿的时候,圣上已经正襟危坐在上首了。 与此同时,陆承修和陆归堂皆侍于一侧,几人见过礼,圣上便开门见山的说起了昨夜之事。 同顾谨估计的一样,这件事情并没有被扯到明面上,倒是圣上三缄其口,只道自己不该贪杯。 卫丞相语意踟躇,刚想要开口弹劾宁国公擅用兵权,却被圣上抬手斩断。 “卫相严重了,朕将调动皇城守备军的兵符交给了宁国公,可不就是为着有一日倚仗这对守备军来护我皇城周全的么。” 卫丞相被这话一噎,这才隐隐猜测出来是圣上压根不愿意将昨夜的事情闹大。 如此一来,正便宜了宁国公。 事情本该三言两语就被交代完毕,却忽听一侧的陆归堂开了口: “启禀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要奏明。” 圣上挑了挑眉看他,有些出乎意料:“哦?” “儿臣昨夜也贪了杯,席间曾经出宫去溜达,却撞见了袁将军手底下的守备军,不仅如此,他们中间出现了人员伤亡,儿臣那时醉意正浓,粗略估计……死在长街上的甲兵有三四十人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静。 此事除了陆承修和袁常信,就连宁国公也是不知道的,此事听来让人觉得骇人听闻,可陆归堂之语却又不尽不详,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果见圣上大怒,才刚有些起色的身体又瞧着虚弱了些。 众人忙着关切圣上的龙体,却被圣上拂袖作罢,只问:“我皇城脚下,竟有守备军被人杀死在当街上?袁常信这个将领是怎么当的!” 顾疆元心中暗暗“嘶”了一声,在这当头掏出了昨夜按照顾谨的意思写好的奏疏呈了上去,其中只提及了袁常信擅自发兵一事。 事已至此,袁常信脑门上的黑锅算是摘不掉了。 圣上当即下旨,撤去了袁常信的一切职务,又着三司插手彻查昨夜那三四十人被杀一事。 到底袁常信出身士族,又是宁国公府的门客,受不了太重的责备。 此事论完,顾疆元等人便告退而去,圣上道了声乏,也放陆承修和陆归堂出了宫。 二人出来的时候雨下的大了些,遂一人撑了一把油纸伞,于宫闱长道上漫步走着,没有快一分,也没有慢一分。 油纸伞凝了雨丝,将二人的面容都遮在了伞下,若非远远瞧着便能看出来兄弟二人气度不同,还真是教人一时分辨不出谁是谁。 良久,是陆承修先出了声,他问陆归堂:“四弟方才向父皇禀明昨夜长街一事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提及遇上了我的事儿。” 若是陆归堂方才再加上一句,诸如看见的甲军之后便是袁常信和舒王二人,那陆承修只怕也要遭到圣上的疑心。 令陆承修想不明白的是,陆归堂竟然将此事略过去了,这么好的机会,他为什么要放过? 却见陆归堂撑着油纸伞的手微微一凝,连带着嘴角的笑意也是一凝。 他懒音起,融在春雨之中显得很是应景:“袁常信手底下有守备军三千,可我昨夜遇到的只有五百,念及皇兄昨夜对我的那番嘱咐,我觉得,该信皇兄之言。” 陆承修微微一怔,自然没有忘记他们一同回宫的时候自己嘱咐了陆归堂什么话: 其实今夜袁常信说的话,是真的。 宁国公授意的实则为三千人,但陆承修去寻袁常信调兵的时候,却只说了五百。一则是因为他担心事出有变,二则也为了守他心中一方净土,不愿就此背上谋逆之名。 五百人是个幌子,进宫探探路,若是有事便说是宁国公调进宫来守帝后安危的。 但令陆承修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发生长街暗杀一事,他真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至于那三十几人的死和陆归堂有没有关系,大概是个永远难以知道真相的问题。 陆承修一笑:“四弟啊,往日为兄还真是小瞧了你。” 二人一路出了皇宫,陆归堂都未再多言。 …… 此后的几日里,汴梁城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除了袁常信被革职一事偶尔在人们的茶余饭后被提起,其余的事儿再没掀起什么波澜。 至于皇城守备营里的甲兵遭人暗杀一事,鲜少有人知晓。 陆归堂同顾谨就宫宴一事长谈过一次,那日春雨初歇,天色将晚,二人在小琅河畔小坐,一如上元灯节那一次。 短短几日未见,二人的心里却都揣着些疑惑,饶是顾谨素来性子清冷,却还是没忍住先开口问了他的话:“那夜你不曾动用我父亲手下的兵力,是如何拦下了陆承修的?”顿了顿,她眸子里有些不可置信,又问,“还是说,陆承修压根儿没有动作?” 陆归堂望着波光粼粼的小琅河水,一叹:“他有动作,或是没有动作,我也拿不准。”言罢,他对上顾谨的目光:“就如同那一夜你与太液池畔苦等,也并不知晓等来的人是我,还是逼宫之变,对吗?” 第一百八十五章 和谐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托着腮淡笑了会儿,而后才去答陆归堂的问题。 黄昏浮云落尽,小琅河上一片琳琅,少女眸子里似有星火晃动,语意沉稳而坚定: “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很明白,来的人……终会是你。” 陆归堂一愣,将少女的神情全部收入眼底,他沉沉一笑,伸手揽了她的肩膀。 那一刻夜风寂寂,小琅河畔的灯楼上掌了灯火,应照人间一片璀璨。 二人隔得很近,近到顾谨可以清晰的嗅到男子身上若有若无的青竹香气,就如同这一世他们初见之时,那人懒在一片青竹云里,看似离人很远,实则离人很近。 陆归堂叹了口气,又或者说松了口气,他方才看的很明白,顾谨眸子里——对他的一切信任。 “那一夜,宁国公的确劝说了皇兄调兵入宫。” 顾谨未动,只静静听着他讲,一切在旁人听来可能是出乎意料的事,在这一刻全都是静默的寻常。 陆归堂又道:“我出宫查探,却得知守备营只出动了五百兵力,我猜测或许是皇兄想要派这些人进宫探探虚实,又或是顾及人子本分,在关键时候卸了力道。” “嗯。”顾谨淡淡的应了一声,“其中缘故究竟为何,大概要石沉大海,永不为世人知晓了。” 陆归堂又是沉声一笑,“你倒是看的淡然,可不知当时我的心里有多么慌乱,又要揣测皇兄的意图,又要掌握拦截的时机,甚是苦熬。” 似觉得身侧少女神思柔婉,他又伸手将她揽的紧了些。 “谨谨,你可觉得我太过心慈手软了?” 他不曾查明陆承修真正的意图,便清朗疏明的在圣上面前将陆承修从此事中摘了出去,他不知道当时的遮掩是对是错。 只觉得被他揽在怀中的少女动了动,下一刻,她一双玉手覆上了他的另一只手。 只觉得一身清寒袭来,他的心头顿时一阵清明。 只听她道:“阿堂。我常常想,若世间之人皆是一群杀伐果断之人,天下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又常常想,若世间之人皆是一群宽宏大义之人,天下又会是什么样子的。但……不论期许如何,天下人都不会是一个样子的,必定是其中有杀伐果断的,又有宽宏大义的,才算是平衡、和谐。” “但世上还有一种人,便是既能杀伐果断,又能宽宏大义,人人都会遇事,天下公正自寓于事理之间,如何行事、如何断事,皆有公道可言。换言之,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儿,都是该当之理,我很庆幸,你是这样的人。” 陆归堂显然怔了怔,他竟头一次听过这样的言语,既有儒释道的宽宥,又含法理公论,竟是和谐二字来的最合适。 顾谨侧首看他怔愣神色,便知道她的话他已经听明白了,只是陆归堂毕竟自小生于帝王之家,不若她有过重活一遭的经历,消化起来自然还需要一些时间。 顾谨低头笑了笑,再抬眸的时候已经敛起了正色,反带笑意。 她推推陆归堂:“这下子到你交代了,那三十几人,是怎么死的?” 陆归堂回神,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事儿没同她交代,待低首看见少女莹莹的眸子,他忽生了玩闹心思。 他挑眉,干脆将唇凑到她的耳边,呼出来的气息呵的她耳畔微痒。 灯火微醺,他的声音懒懒拂过:“你可听说过,燕契阁么……” …… 春雨连绵几场,桃红、柳绿、莺啼、燕舞。 孟春作季春。 自宫宴之后各朝臣府邸都回归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人人忌惮宁国公之权势,对于之前发生的事儿皆三缄其口不敢多言。 三司查了近一月,仍旧没有查出来当日守备营的那场刺杀是出自谁人的手笔。 顾元帅府同其余人家差不多,何氏带着顾湘忙着踏春会、马球会,顾好眠则一如既往地同常常登门的商家小公子博弈。顾谨总算过上了日日品茶插花的生活,虽惬意,却仍旧于夜深难眠之时心中陡生出些惶惶。 但……她有些日子没见到陆归堂了。 倒不是这厮情意凉薄,而是圣上交代了他和陆承修一桩很是要紧的事儿,眼下两位王爷为此时忙的焦头烂额,莫说顾谨,就连商故渊也好些日子没见着陆归堂了。 是,很要紧的事儿——圭氏六部派来的议和使团来了。 年前顾疆元大败圭氏王子赫连齐,之后圭氏率先提出求和,此事原本已经定了下来,后来因为年关将至,便一拖再拖。 圭氏六部亦是墨迹,足足拖了两个月,议和使团才从圭氏出发,一路经北疆、过定州,终于在暮春时节到了汴梁。 如今圣上无心理会朝政,又不放心将所有的事都交到宁国公的手上,便属意舒王与咸王二人主理议和一事。原本议和之事该由礼部和兵部去办,陆承修和陆归堂不过做个把关的活儿,却没想到这年头人人都爱偷个懒儿,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一日三趟事无巨细都要来过问陆承修与陆归堂,大到今日使团是否要拜见圣上,小到使团里有人说汴梁的膳食不和胃口该怎么办。两位王爷两个自从议和使团进了汴梁,已经在勤政殿里熬了五六日了。 圭氏分六部,这次议和使团中的使节却有七人,其中一人名为亓官邱,为圭王坐下得力之人,此番他为使节长,其余六人听令于他。 此番礼部将圭氏议和使团安排在了驿馆住下,并没引着他们入宫陛见,只要来了圭氏的议和书交给了两位王爷勘验。他们住的驿馆尚在汴梁外城,一帮人连内城也没有进来过,自然是生出许多不满,便日日都要挑些差错难为礼部。 按说年前朔北一战分明是圭氏吃了败仗,这次也是他们主动向大贞提出议和,此番来朝本该是殷勤满怀上赶着赔笑脸才是,奈何圭氏之人生性粗狂豪野,纵然是圭王千挑万选了一帮脾气秉性较为温和的使臣,却仍旧没能免得了这些人在驿馆里挑吃挑住的局面。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令人头大 - 庭堂燕 - 白露瑭 圭氏的议和使团在驿馆一住就是十日,终于在第十一天等到了礼部的邀帖。 亓官邱引着其余六人赴约,外城进内城有段路程,他们一行人到的时候陆承修和陆归堂已经在里头等了。 几人不懂大贞礼仪,好在这下子反应过来自己此番来朝是有求于人的,便都向着二位王爷行了圭氏之礼。 陆承修与陆归堂皆安心受下,随后请人落座,便进入了正题。 陆承修将那议和的偿金单子往桌子上一撂,面色不甚愉悦,只问:“你们送来的礼单倒是不少,只是本王细细参详几日,却觉得有些差强人意了。” 这话有些文绉绉,陆承修起先还担心议和使节听不懂,却不想那名叫亓官邱的倒是颇为机灵,当下便问:“我朝诚意议和,自然是将我们看得上的宝物悉数奉上,不知贵朝哪里不满?” 陆归堂在旁盯着众人的神色,只见那六名使节倒是一副老实模样,其中还有两人好似听不懂汉话,须得旁边的人一一向他们解释。唯独亓官邱满眼精明,不仅说的一口好汉话,人也颇为机警。 陆归堂轻笑一声,伸手拿过了被陆承修扣在桌面上的礼单,边翻边道:“此后每年,你圭氏向我大贞进贡牛、养、马匹各一千,这倒是颇有诚意的。” 那圭氏使节们才刚笑了笑,却忽然听陆归堂的话锋急转而下。 “但,统共就给这么点银子,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陆归堂将那礼单重新摊开,伸手在上面的一处指了指。 众人探头去看,只见他手指之处赫然是一串文字:白银一百万两。 陆承修顺着陆归堂的话茬在旁讽语:“依本王看,还是你们的诚意不够,这些年你们侵扰我大贞边境,害的我朝百姓民不聊生,单是朝廷给军队的粮草拨款便不亚于这个数目,更不要提将士们的抚恤银、边关百姓的安抚金。你圭氏统共六个部落,总不至于连这些银子都拿不出来吧?” 陆承修边说着,便伸手在一旁的桌案上手书一个“六”字。 旁的兴许看不懂,一个六字,这些个圭氏使节倒是看得明白,当下便有一个魁梧汉子满腔怒火地站起来理论,一口蹩脚的汉话听来很是刺耳:“那怎么可以,我们给你们一百万两银子,已经是拿出了我们的诚意了,你们这些大贞人,怎么这么贪心!” “乌那!”那魁梧汉子还要再言,却被亓官邱出言打断了。 怨不得这人是使节长,可见他在这几人中说起话来颇有分量,那名唤乌那的魁梧汉子听了亓官邱一声呵斥,当下果真不再言语,只气鼓鼓地往椅子上一座,等着听亓官邱说什么。 亓官邱笑笑,竟带上了几分温润,对陆承修说:“贵朝说我朝诚意不足,在下却觉得是贵朝太过贪心了吧。众所周知,我圭氏人力、物力、土地、水源皆不及你大贞,举朝上下统共也没有几颗银锭子,你们还要狮子大开口,想要将银子提到先前的六倍?” 亓官邱这话说的是不假,圭氏位于大贞西北,紧邻着黄沙地界,土壤贫瘠、水源有限,的确拿不出太多的银子,若非如此,他们也不是攻打大贞数年都不肯放手。 只是,这不是理由。 陆归堂闻言冷哼了声,言语里已经透出来些怒意:“你们这话说的倒是轻巧,区区一句拿不出银子就想要将此事大事化小了?殊不知我大贞几年来戍守边关的将士何辜,死在尔等刀下的亡魂又何辜?我大贞有句古话,叫做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如今我朝不用你等偿命,怎么,连银子也要不出来?” 大约是他这一连串的话说的咄咄逼人,那几个圭氏的使节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唯有先前抱不平的那名叫乌那之人再度起身拍了拍桌子: “你们大贞人不要欺负我们,我们要同你们的皇帝陛下说理去!” 陆归堂挑了挑眉毛,言语之间满是不在意:“你们来之前就没有人告诉过你们,今日同你们议和的是什么人?” 乌那愣了愣,下意识便问:“什么人?” 陆归堂与陆承修皆不言,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了亓官邱,旁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不足为奇,但他如此精明,若还说不知道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果然见亓官邱的脸色黑了黑,再一次伸手拦下了乌那。 他又笑:“咸王和舒王两位殿下亲自招待我等,我等自是极为荣幸。” 听闻此言,便是其余六人脑子再不灵光,也知道了眼前同他们议和的两人乃是大贞皇帝的两位儿子,方才乌那言语间说想要与大贞皇帝亲谈此事,想是惹得这两位王爷不高兴了。 当下乌那便看向了亓官邱,眼神里头颇有些埋怨之意,却硬是压下了心头的不平,未将心中的埋怨发作出来。 亓官邱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六百万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我等虽为议和使团,但皆是听命于我朝圭王,这事儿我们做不了主,还得劳贵朝再等上几日,待我等问过我王之后再行商议。” 陆归堂努了努唇,懒笑:“求和的是你们圭氏,我朝自然是不着急的。” 亓官邱等人听见这这话脸色便又黑了黑,却仍旧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几人愤愤不平地出了礼部,再由礼部的马车亲自送回驿馆。 人走后,屋里便只余陆承修与陆归堂兄弟二人。 陆承修侧了侧首,问:“四弟觉得这圭氏的议和使团……” 陆归堂懒在椅子里,颇为不情愿地抬了抬眼皮,却是笑答:“令人头大呦……” 陆承修见状起身,知晓陆归堂不愿意与自己多言,便嘱咐:“既如此,为兄要进宫将今日议和一事奏明父皇,四弟可要同去吗?” 话音落下,却良久未闻回音,陆承修再去看的时候竟见陆归堂阖着眸子懒在椅子里,好似已经睡着了。 他吸了口气,踱步出了礼部。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凝华宫 - 庭堂燕 - 白露瑭 大贞不急不慌地等着圭氏的议和使团将新的议和条件与圭王商议,然而想象中的那份来自圭氏六部重新呈上的礼单,大贞足足等了半个月还没有等到。 这日圣上亲自下旨在宫中设宴款待圭氏的议和使团,也是想着借此机会再亲自催一催他们。 既是宫宴,自然同时宴请了几位重臣,顾疆元和顾好眠过了晌午便出了家门,临走的时候还将顾谨给带上了,说是皇后想要见见她。 自上一回宫宴一事之后,帝后前前后后给顾家送来不少赏赐,明面上是说顾疆元与顾好眠为国效力、忠君爱国,实则是为了赏顾谨当日遇事不乱、有条不紊的功劳。 如今皇后说要见见顾谨,倒也不奇怪。 顾疆元此次进宫的时辰尚早,宫宴还没开始,便有小宫女来引了顾谨到皇后宫中。 凝华宫。 顾谨上一次来此处的时候还是秋日里与卫夫人同来,那时候她未曾得见皇后,不想区区半年光景过去,竟是光景轮转,连同了人世一并更改。 三春堪惜牡丹奇,半倚朱栏欲绽时。 宫门前的牡丹花将开未开,含苞的骨朵儿微微打着卷儿,流淌出一宫繁华如斯,顾谨到的时候见正有两个小宫女站在花丛前头流连忘返,那引路的宫女见状轻轻咳了一声,那二人便仓皇离去。 顾谨笑了笑,倒觉得这小宫女甚是可爱,又碍于身边儿引路宫女的面子,权当没有见过此景,便随着那引路的宫女入了凝华宫。 飞檐低走,琉璃古瓦,一方清池醉春风入水,噙万抹春晖。 上一世她曾涉足过此处宫宇,眼下倒并不觉得有太多的陌生与疏离之感,只道风土人情皆不同,大约是因为它此时的主人是李皇后,便巍巍然生了庄严。 令顾谨意外的是,内殿之中,陆归堂也在。 二人有些日子没见,如今乍然遇见,顾谨只觉得陆归堂憔悴了不少,可见那圭氏的议和使团不是什么善茬儿,这些日子的确难为着他了。 顾谨向皇后见过礼,正要再礼陆归堂,却被他出言打断了。 “本王方才边说要先去议和使团那边,母后偏说再等一会儿,原来是顾小姐要来。” 顾谨一愣,险些在皇后面前露了馅儿,这才反应过来陆归堂是在变着法儿不让自己行礼,这才一笑,接过了陆归堂的话:“王爷日理万机,臣女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 二人一顿寒暄,又要收着话锋,又要柔着情意,好在二人皆有城府,字字句句说的恰到好处,这才等来了皇后一笑。 “好了,顾小姐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别顾着说客套话了,快看茶。” 顾谨与陆归堂都依言重新坐下,等着宫女上茶的空隙,她却觉得当下屋里的氛围异常诡异,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和束缚感。 皇后见她这般神色,不由柔柔一笑,笑问:“上一次宫宴之时顾小姐倾力相助,那时到没有觉得你也会有这般会不守舍的时候。” 这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陆归堂在旁一声嗤笑,听来甚是欢喜。 皇后和顾谨双双抛过去两把眼刀,那边儿便噤了声。 与此同时,顾谨回神,笑答:“当夜事急从权,是臣女没有顾得上规矩,如今举朝安定,自然要谨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 皇后挑挑眉毛,这一瞬的神情竟同陆归堂有几分相似,未等顾谨看清楚,便见她抬手端了桌面上的茶盏抿了口,继而抬头,又是华贵中庸之神色。 “本宫见你性子清冷,又一贯待人疏离,倒没想过也是个巧言令色的,这话说得虽不实诚,倒还挺讨人喜欢。” 顾谨抬头,略略打量了一眼皇后的神色,便知晓此话只是在同她说笑,并没有当真责备的心思。 顾谨笑笑,亦去了拘谨:“臣女可不敢当娘娘此番评价,回头要是给臣女的父兄知道了,那还不是要责备臣女了。” 皇后搁下茶盏的同时手指着顾谨笑了笑,话却是对陆归堂说的:“让你留下来可留对了?瞧瞧顾小姐的处世之智,还不得多学着点。” 陆归堂闻言却未答话,只那双眸子还一直盯着顾谨看,竟是看的出了神。 “咳!” 顾谨轻咳一声,又将他唤醒,这下子屋子里的氛围便再一次陷入了诡异的尴尬之中。 只听陆归堂声音放的极缓,竟似有未尽之意:“顾小姐之聪慧何止于此啊,母后日后想必还能瞧见更多。” “嗯?”皇后又挑了挑眉,显然听出了这话的奇怪之处。 陆归堂也不知方才那话是故意还是无意,总归此刻才露出一副恍然神色,连忙出声挽救:“哦!儿臣看如今天色不早了,想必圭氏六部的议和使团应该已经进宫了,母后不知道,那起子人难伺候得很,儿臣先过去照料一二。” 不等皇后应允,陆归堂便起身告辞:“顾小姐,失陪了。” 眼见得此人在皇后面前说漏了嘴便要逃之夭夭,顾谨心中竟一时也升不起恼怒,却更加肯定他方才的话是故意说漏给皇后听的。 顾谨不由地侧首,正对上皇后看向自己的温和目光,她忽然一愣,上次宫宴时自己见过皇后母仪天下之威严,那时候皇后的眼神是这样的吗? 顾谨的耳朵边儿忽然想起他今儿刚进来的时候陆归堂对自己说的话: 本王方才边说要先去议和使团那边,母后偏说再等一会儿,原来是顾小姐要来。 真的是皇后让他多等一会儿的吗?而不是陆归堂巧言令色死皮赖脸的非要多留一会儿吗? 顾谨只觉得脑子突突的疼,自己一世英名,竟然被这对母子给绕道圈儿里了。 不过念及人家一人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一人是声震朝野的咸王殿下,似乎在这凝华宫里吃点儿亏也不算是太吃亏吧。 顾谨正舒了口气,却忽然听见门外陆归堂的声音再度传过来。 “慌慌张张的这是要做什么去啊?顾小姐还在里头同母后说话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乌那之死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和皇后俱是一愣,不知他在同谁说话,紧接着见一个小丫鬟着急忙慌得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满眼探究意味的陆归堂。 顾谨瞥了那宫女一眼,见是宫宴上见过的那个池杏。 顾谨微微一怔,只记得这小宫女似乎颇得皇后的信赖,这等大宫女如今行事却如此冒失,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陆归堂显然同她想到了一处去,当下二人再不多言,只紧绷起情绪,等着皇后问话,池杏答话: “娘娘,太液池出事了,有一名今天进宫赴宴的圭氏使节死了。” “什么?” 一句“什么”,竟是出自两人之音,池杏略略抬眸打量了一眼,见是皇后和身侧的咸王一同问的话,二人脸上皆有些吃惊,唯有今日被皇后娘娘请来的顾家小姐坐的到还算是镇静。 殊不知,顾谨面上虽然还算镇定,但心里却已然兵荒马乱,只是如今池杏所言不尽不详,事情始末原委亦不知晓,理智告诉她要冷静。 “你别慌,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池杏觉得同自己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抬眼看看才发觉问话的人是顾谨,又见皇后娘娘默许此话,便抿了抿唇继续答:“回娘娘,奴婢本是按着您的吩咐到承庆殿为圣上送药膳的,却听见圣上身边的傅内监禀事,说是方才圭氏的议和使团入了宫,舒王殿下便先安排人入了太液池的席面,谁知道坐下还没有盏茶的功夫,其中一位议和使节便倒地不起,太医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一番话说完,顾谨等人的心里都是“咯噔”一声,圭氏的议和使节,在宫宴开始之前死了? 皇后皱了皱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同陆归堂道:“此事紧急,你这就赶往太液池去看看究竟。” 陆归堂正要应下,却忽听顾谨出了声:“慢着。” 陆归堂回身,正见少女秀眉微微蹙着,眸子里却含着清辉郎朗。 只见她先向皇后拂了个礼:“娘娘,请再次恕臣女僭越之罪,臣女有话想问池杏姑娘。”也不等皇后应允,她便先开口问池杏:“姑娘可知道那圭氏的使节是因何缘由断气的?” 池杏眨了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只见皇后朝她默了默,这才开口答顾谨的话:“傅内监自己说的就不明白,奴婢听得便更不明白了,不过听说太医们都已经赶往太液池了,想必很快就能查出来。” 顾谨吸了口气,疾言:“王爷。” 她这次唤的是陆归堂。 “那人无论是怎么死的,都只能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恰巧病死在了宫宴开始之前。” 陆归堂与皇后俱是一怔,不由凝神。 不管那死在太液池畔的人是谁,更不论死因是什么,他的死一定会牵动圭氏同大贞的议和之事,虽说大贞嘴上说着并不着急,可却也绝不希望再看到朔北之境战火又起的景象,议和之事迫在眉睫。 可那使节偏偏死在了大贞的皇宫里,若是圭氏存了心要咬住此事不放,或是再挑战火,或是减少偿金,局面于大贞而言,都很是不利。 顾谨的话很有道理,为今之计只有大贞咬住那圭氏的使节是因为自身的原因无福消受余生,才有可能在此事上站住理。 陆归堂将此事应下,道:“好,我这就去太液池。” “等等!” 陆归堂脚步一顿,知晓是皇后出了声,本以为是皇后还有事要吩咐,却听她道:“咱们一块儿去看看。” 太液池属后湖,离着凝华殿倒是不算太远,只是皇宫到底不是别的宅邸,两条路下来还是费去了不少功夫,皇后携了顾谨与陆归堂同到太液池的时候,只见一头呜呜泱泱已经围了一团人。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皇城的禁卫军守在门口,今日是宴请圭氏议和使团,而非寻常的宫宴,陆承修和陆归堂自然多了几分警惕,早早派了禁卫军于太液池畔驻守,只是如今人都涌到了太液池里,想必是和那使节的死有关。 那禁卫军看到来人是皇后与咸王,便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道儿来将人请了进去。 再入眼的,是一帮群臣和慌乱的太医围在一处。 观群臣背影可辨认出宁国公、卫丞相、顾疆元等人,太医都穿着一样的服色,一时之间辨认不出,不过也没有人有闲心辨认。 待人群发觉是皇后和咸王来了的时候才又散开,露出最里头的一副场景: 陆承修正皱着眉头立于人群之中,他身侧是神态各异的圭氏议和使节,有人怒容满面,有人看不出喜怒,还有人一脸悲怆。使节之中一人仰躺在地上,那人身形魁梧,却面容乌青,嘴角尚且吐了些白沫,已然死了有一会儿了。 这便是今日死了的那个圭氏使节了。 待看清楚了那人面容,陆归堂不由地皱了皱眉,喃喃出声:“乌那?” 皇后亦皱了皱眉,自然没有陆归堂一样的心思去观察死了的人究竟是谁,反倒更关心另外一件事,当下便问:“可查出来这位使节的死因了?” 问的是太医。 当先那回话的太医显然上了年纪,说起话来都有些颤颤巍巍:“回皇后娘娘,此人是……” 话还没颤巍完,却被后头站着的陈相生插了话:“回娘娘,尚未查明。” 皇后闻言眸光一眯,竟是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有人欢喜有人愁,当下那圭氏使团里的人便不乐意了,一帮人便吵嚷道:“你们查了这么半天,连乌那的死因都没有查出来吗,我看就是你们下毒害死了乌那的!” 一旁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陆承修这时才出了声:“亓官邱,眼下乌那使节的死因还没有查明,你们就是这样扰乱我宫闱的吗?” 被唤作亓官邱的那人一身白衣,看着儒雅有余,同其余几人倒是大相径庭,他听了陆承修的话,果真抬手制止了身后那嘈杂的五人,肃道:“别着急,咱们就等着看看大贞朝廷会给咱们一个怎样的说法。” 第一百八十九章 死因 - 庭堂燕 - 白露瑭 只听得陆归堂“哦”了一声,却回身看向了以陈相生为首的太医们,他的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懒笑,言语之间却已经隐隐透露出一股威严,他问:“本王也甚是好奇,这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死在了我大贞内廷之中,还得请陈太医好好查一查才是啊。” 陆归堂说这话的时候背对众人,亦看不清他对面的陈相生神态如何。 却只听陈相生恭恭敬敬应了一声,便拨开人群上前两步,于乌那的尸体旁边蹲下细细查看,一会儿以金针刺穴,一会儿又勘察其耳鼻口目,约莫等了一刻钟的功夫,便见其起了身。 “皇后娘娘,二位殿下。”陈相生先行过礼,而后才答话,“经过微臣的勘验,这位使节应当是突发疾病而亡,想必是自己的身子骨不好,赶巧了在此时发病了。” “胡说!” 陈相生的话音才刚刚落在,便有另一个圭氏的使节破口大骂,观人神情,众人当中以此人神色最为悲戚,想必是与乌那最为交好。 只听他怒道:“乌那的身体一向很好,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病,你们这些大贞人的医术究竟行不行?” 未及旁人反驳,便有陈相生先陈其词,他少年模样,素日气度只让人觉得温和有礼,今夜却先怒拂了衣袖:“我大贞医传千百年,岂是你一届蛮荒可比?若不信我朝医术,还请你们自己查验。” 众人皆是一愣,均没有料到陈相生的反应会如此过激,人群之中唯有顾谨暗了暗眸子,她看得出陈相生神色有异,也知晓此人素来的沉稳,唯一有可能让他有此过激行为的便是——他读懂了方才陆归堂以眼神传递的嘱托,此刻急于让众人相信乌那是突发疾病而亡,那就说明他真正的死因另有其他。 好在,顾谨能看得懂的情绪,圭氏的议和使节看不懂。 本以为场面会尴尬一会儿,令人没想到的是当下其余的太医纷纷执言,皆附议陈相生之言。 顾谨和皇后、陆归堂对视一眼,眸底里皆有说不清的情绪,或许是感动,或许是感激。 他们都知晓,方才那年长的太医初次回话的时候言语间有些含糊,很有可能是已经查明了乌那的死因,可经陆归堂与陈相生这么一打岔,所有人的口风竟全都改了。 不管乌那是怎么死的,他们此时都一口咬定:人是突发疾病死的。这便是在说他的死完全是自己的原因,和大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该议和的进程也不能被打断。 医者医天下人心,今夜在场的所有太医,竟不约而同的说了假话,不是他们畏惧陆归堂,而是因为这么一会儿工夫,所有人都想明白了乌那的死因于大贞而言的重要性。 所谓万众一心,也不过如此吧。 这些日子以来顾谨见惯了朝堂上的波诡云谲,见惯了人世间的人心不古,却没有想到能够在这一刻,看到这样一番令人震撼的场面。 众人拾柴,解大贞之危,如今,火焰已高。 待太医们的声音歇下去,太液池畔两拨人的表情已经立竿见影。 大贞人人脸上漾着欢喜,圭氏使节人人脸色黑如土灰。 如今的局面对大贞朝廷甚是有益,当下也无需皇后多言,陆承修和陆归堂已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们兄弟二人联手做事倒也不错,便有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指责规圭氏使节骂骂咧咧不成样子,另一个感叹乌那壮年早逝何其可惜,眼看着就要将圭氏使节的情绪安稳下去,这一页也就能揭过去了,却忽然见亓官邱抬了抬手。 此人颇有城府与耐心,方才局面都乱成了那个样子,他却仍旧能够一言不发在旁看戏,一直憋到现在才开了口: “贵朝说的自然有道理,但乌那是我圭氏之人,他的死因与遗体都应该是我朝说了算,不瞒贵朝,此番与使节团同行的也有我朝的军医,私以为,还是再由我朝军医勘验一番才算妥当。” 一番话说的有礼有节,让人想要拒绝都困难,大贞的朝臣们都被这话说的呆了会儿,更不要提其余几个圭氏使节满脸赞成的神情。 亓官邱见自己这番话反响不错,便勾了勾唇角,却问了陈相生:“陈太医意下如何?” 陈相生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反过来问自己,只启了唇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终究是个医者,不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眼看着局面就要再次翻转,皇后急看顾谨,顾谨正要开口,却听远处一道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 “呦,这么热闹呢——” 这声音拖得颇长,让人听了觉得很是别扭,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放眼看过去,只见远处有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行了过来,方才说话的是走在最前头的一个内监,姓曾。 此刻太液池畔的朝臣太医们皆认得此人,这是圣上跟前最得脸的内监。 果然顺着看过去,曾内监身后浩浩荡荡的人群不是旁人,正是圣驾! 待看清楚了是圣上亲至,未等圣驾走近,众人便自行了大礼,亓官邱等人虽说不大情愿向大贞皇帝行跪拜之礼,却也知道礼节为重,当即不情不愿的行了大礼。 只又听曾内监尖细的嗓音传过来:“众卿免礼——” 众人便知道这是圣驾到了,依言起了身,又顺势将路让开,请圣上到上首坐了。 待圣上入了座,这才看清了天子形容,只见圣上端坐上首,一身龙袍于暮阳之下凛凛生威,只是其人却好似虚弱了些,便是连圭氏的使节也知道——大贞的皇帝陛下龙体抱恙,只是没有想到竟是虚弱到了这个样子。 大贞众臣将圭氏使节的神情看在眼里,却憋着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 他们深知圣上的龙体已经恢复了不少了,前些时日状态才糟糕呢,说起来此事还要归功于陈太医的妙手回春之处,便有人不由地去打量陈相生和皇后身旁立着的顾谨。 毕竟上一次宫宴的时候,是这位顾家小姐间接救了圣上。 第一百九十章 入乡随俗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番插曲没能耽搁太多时候,未等圣上开口,那亓官邱便再次上言: “大贞皇帝陛下,我朝的乌那使节在你们大贞皇宫里永逝了,我们想要请我朝随行的军医勘验,您不会不同意吧?” 气氛一时寂静,圭氏使节已经喜形于色,都觉得大贞皇帝没有理由不应允此番要求。 “哦?”圣上笑了笑,看起来很是平易近人,他托了下巴打量亓官邱,而后又问,“亓官使节因何觉得朕会应允?” 亓官邱一愣,显然没有想到圣上的说的会是此言。 他待要将方才说过的话再翻一遍的时候,却听圣上又道:“亓官使节是想说,乌那是圭氏之人,他的死因与遗体都应该是贵朝说了算,对吗?” 这下子轮到众人都愣住了,原来方才的局面皆在圣上的掌控之中? 顾谨隐在人群之中眨了眨眼睛,心中却不由地升起一股子钦佩之意,怨不得今圣能够安享龙位这许多年呢,果然,圣上就是圣上。 “大贞皇帝陛下觉得,乌那的遗体不应该由我朝作主吗?” 只见圣上闻言眯了眯眼睛,顺带着将身子往前稍微倾了倾,笑问:“亓官使节的汉话说的甚好,只是我汉人的文化却需要再做做功课,今日不如由朕教给你两个成语,一个叫做客随主便,另一个叫做入乡随俗。” 此言一出,人声便又寂了寂。 众所周知,这名叫亓官邱的使节长汉话说的的确是好,方才陆归堂绕来绕去的言语他尚且能够听懂,区区两个成语应该也不在话下。 客随主便?入乡随俗? 亓官邱听懂了,但圣上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却没听懂。 只听圣上解释:“我大贞有个规矩,死者最重要的还是入土为安,正所谓客随主便,亓官使节还是应该入乡随俗才是啊!” …… 绝了! 以入土为安的说辞来组织亓官邱将乌那的遗体带回,圣上这一招,可说天衣无缝了。 若是说这话的是寻常人,以亓官邱的心计或许还可以与之一辩,奈何如今说此话的是他们人人都忌惮的大贞皇帝,若是得罪了他,引得两国交战倒是其次,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圭氏才不好说了。 这道理,亓官邱自然明白。 当下他挤了个笑容出来,继而向圣上行了个圭氏之礼,便是妥协之意。 这般结果,实在众人意料之中,当下圣上便笑了笑,声称不该因乌那之死阻碍两国交好的进程,今夜的宫宴已将置办妥当,便招呼着众人入了席面。 亏得今夜未曾宴请朝臣的家眷,不然要那些官家小姐在刚刚死过人的地界儿用膳,不吓晕几个才怪。 推酒三盏,顾谨、陆归堂与陆承修相继借故暂离。 宫道之后,正有人在等他们。 原本陈相生约的是陆归堂和陆承修二人,顾谨是奉了皇后的意思一同出来的,他们心知肚明:乌那的死因尚有疑点。 陈相生等的有些着急,待看到了三人一同出现的时候便长长舒了口气,连忙迎了上来,也没来得及顾全礼节,只捡了紧要的事情说给了三人知晓。 结果出人意料: 乌那自然不是突发什么疾病而亡的,恰如那与他交好的圭氏使节所言,乌那的身体甚是强壮,这样的人突发疾病的可能性本就不大。陈相生勘验的结果是这人食用了致死之物,且用银针试过了他的口鼻,奇怪的是银针却未变黑,乌那的死因竟成了谜。 听罢此言,几人皆有些忧心忡忡,乌那究竟因何而死,杀他之人是谁,又意欲何为? 纵然顾谨心里对陆承修一直有些膈应,在如今这样的关头却也明白要将前尘往事暂且搁置一旁,只提议道:“此事圣上应该还不知晓,王爷或许该将此事禀明圣上,再请示下一步该如何处置。” 陆承修应下此言,为避免人多口杂,便先行回了太液池,再借机向圣上禀明此事。 陆承修走后,氛围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陆归堂摊了摊手,懒道:“还请示什么,父皇嫉恶如仇,乌那之死又关系到两朝议和的大事,自然是要彻查到底的。” 顾谨忽然一笑,似窥破了他心中所想,便道:“应当,哪怕是圣上没有吩咐,你那嫉恶如仇的性子才会将此事探察到底吧。” 陆归堂回她一笑,却并没有否认此言,只赶忙着往太液池去,还道:“那我可得赶在皇兄之前将真相查出来,哎,借你哥哥一用。” 眼见得陆归堂走远,顾谨不由地摇头轻笑,她知晓这些日子陆归堂和商故渊都爱巴结顾好眠,如今乌那的死或许会关系到朔北之事,顾好眠于陆归堂会有很大的助益。 她未言,只兀自笑了会儿,而后才将脸上的笑意悉数敛起。 她还没忘了,身边的陈相生还没走。 少女正了正神色,眸子里的霜寒顿现,她清音顿起:“陈太医想同我说什么?” 陈相生一愣,暗暗心惊与顾谨的洞察人心之力,话说的却半点儿也不含糊,只问:“顾小姐可还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丞相府的饭菜里被人搁进去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自然。” 陈相生说的是上一次丞相府的饭菜之中被掺进了白毒伞一事,顾谨曾亲涉那件事,事后白毒伞虽由陈相生辨认出来了,那害主的丫鬟雪吟却死了,幕后主使至今也没有查出来。 白毒伞…… 顾谨忽然“嘶”了一声,看向陈相生的眼神里含了惊色。 陈相生见状一笑,知她已然有所猜测,便续道:“不错,白毒伞同样是银针验不出来的,上次丞相府一事后我曾再次研究过白毒伞的毒性,它的毒发症状与今日的乌那使节很是相像,我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敢说乌那是吃了白毒伞,但白毒伞定然是一个可能。” “此事我尚且没有定论,又牵连到丞相府,顾小姐也知道,相爷夫妇于我有恩情,是以没有将此猜测说给两位王爷听,是为了不将丞相府牵扯进来。” 顾谨点点头,便与陈相生作别:“多谢陈太医,此事我会与相爷商议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平静被打破 - 庭堂燕 - 白露瑭 不出陆归堂所料,圣上对于乌那的死自然是要刨根问底的,只是此事不能明着来,而是吩咐了陆承修和陆归堂暗中探查。 虽说皆是圣旨,但暗中探查却比明着来要辛苦的多,因为他们手底下没有可以调派的人手,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好在陆归堂身边有商故渊这以一当十的角色,二人又很不要脸地将顾好眠拖下了水。 宫宴一散,三人便到了御膳房。 陈相生的话可信,据他所言,乌那是被毒死的,且是饮食上出了问题。 那最有可能被下毒的地方,便是在宫宴开始前桌面上摆的小菜里。 乌那死后现场一片混乱,纵然深知即便有什么线索也可能被抹干净了,但陆归堂仍旧本着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的原则,将收回来的小菜一一验过。 答案自然是没有。 商故渊在一旁皱着眉头质疑:“确定是被毒死的么,能不能验出来是被什么毒死的,这样一来咱们的线索也能多一些。” 陆归堂猛地愣住,忽然想起来陈相生说的那“银针未曾变黑”之言,当下便觉得是个线索。 他将此言说给顾好眠和商故渊二人知晓,却果真有了意外的收获。 拒商故渊所言,他年少之时随着父亲出行东海,得知南方有些不同寻常的有毒之物,不似寻常可见的砒霜之类立竿见影,却可杀人于无形。 棘手的是这样的毒物并不少见,诸如植物、菌类,皆是银针探不出来的,不过它们却也有个特点,便是毒发需要一个过程,不会立即毙命。 闻得此言,换做顾好眠微微一怔,他道:“王爷今天来的晚,或许对乌那死之前的情形不甚了解。” 陆归堂挑挑眉,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今天下午圭氏的议和使团入宫的时候,太液池的席面已经制备好了,那乌那一进来就嚷嚷着饿,他们看着桌面上有菜品,便胡吃海喝了一顿,不过盏茶功夫,人就倒地身亡了。” 盏茶功夫…… 商故渊当机立断:“就算是砒霜、鹤顶红尚且要有个过程,一盏茶,未免太快了些。” 这话一出口,几人便都觉得不对劲儿。 人不是因为吃了宫宴上的食物而死的,那么,便是他入宫之前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此事虽有把握,但如此一来事情却又棘手的多,毕竟乌那作为圭氏的议和使节,在驿馆之中享有充分的自由,又要查出他吃了什么,又要瞒着亓官邱等人不让他们发觉乌那的死因有异,此事并不容易。 三人当下离了御膳房,决定先出宫去。 此时宫宴已经尽数散去,众臣皆已经出了宫门,亓官邱等人也已经回了驿馆。 陆归堂有再寻过顾谨,却得知她随着顾疆元出宫以后去了相府。 念及天色已暗,他觉得顾谨今夜八成会在丞相府留宿,如此一来见到她便不大容易,又念及顾好眠还在自己身边,干脆打消了再见顾谨的想法。 陆归堂与顾好眠、商故渊思量了一会儿,决定趁热打铁,出内城,往驿馆而去。 汴梁城内另一头,顾谨出了丞相府的门。玩吧 她此来丞相府,实则是为了将陈相生对于白毒伞的猜测说给了卫相听,其后卫夫人欲留顾谨在府中留宿,被顾谨以丧期未过为由而拒绝。 她自出了相府,亦未带丫鬟仆从。 顾谨抬头,看向了华灯初上的长街,心底却忽然生出一种悲戚之感。 她顿足,深知乌那的死让汴梁城难得的平静再一次被打破。 纵然圣上下旨暗查,纵然陆承修与陆归堂亲自插手此事,纵然得顾好眠和陈相生相助,顾谨的心里依旧不踏实。 或许是多年来看惯了人世沉浮,或许是此生步履坚定,顾谨走向顾元帅府的脚步一顿。 辗转,回身,再行。 皇城脚下有座山峦,位于皇宫以东,咸王府之北。 无需出城,便能入山,今夜,乌那的尸体被埋在了那里。 顾谨只行了两刻钟,便嗅见了若有若无的山樱香气,想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奈何顾谨没有赏花的闲情,方才在丞相府的时候,卫丞相已经派人打探过,得知陆归堂和顾好眠等人出了内城,往驿馆查案去了,于是卫丞相决定先将白毒伞一事按下不提,等等陆归堂等人的消息再说。 既有人去了驿馆,便有可能打草惊蛇,顾谨想着幕后之人若是真的想要存心挑拨大贞与圭氏的议和之事,恐怕会从乌那的尸体上重新做文章。 顾谨没打算凭一己之力翻云覆雨,她只来探探路,明日再与陆归堂商议如何处理乌那尸体的事儿。 夜色已深,山路寂静一片,只有风声微微拂过耳畔,和了一山的虫鸣窸窣。 好在顾谨并不真的是个二八年华的闺阁小姐,否则这阴森森的氛围该将她吓得不轻了。 顾谨猜测今夜宫宴上事出紧急,圣上又是临时下旨将乌那埋在了离皇宫最近的山脚下,想必那领命的人偷懒,并不会往太深处走。 应当就在山脚处。 渐渐远离了长街上的灯火,眼前的夜色有些浓重,顾谨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火折子,骤然亮起的火光照亮了崎岖的山路,与此同时,顾谨的身子猛然一震。 眼前有人。 只见三五个汉子怔愣在顾谨面前,脸上浮着的笑意还未曾散去,看向顾谨申神情里的探究意味却越来越明显。 饶是顾谨有些一贯的沉着与冷静,还是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她隐隐觉得,不,她确信——来者非善。 只见那三五个汉子用了少顷功夫便将眼里怔愣的神色尽数褪去,继而扬起来的,是脸上的狂喜神色。 他们三步并作两步,牵动着身上一身褴褛衣衫,拦在了正要转身离去的顾谨面前,且嘴里念念有词: “兄弟们,咱们这是走了什么好运气,赶个夜路还能遇到这么美的小姐。” 另外几人连连附和,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色相险些将顾谨淹没。 她遇上劫色的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终于救了你一次 - 庭堂燕 - 白露瑭 就在这几个汉子露出饿狼扑虎的表情之时,顾谨忽然觉得耳边一阵疾风逝过,手里的火折子顿时熄了亮光。 乍然黑却,她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待适应了一会儿,才发觉竟有打斗声传来。 顾谨心下疑惑,难不成是这几个人起了内讧不成,她本欲打算趁乱离去,却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儿。 方才她观察过那几个粗野汉子,能够看出来他们没有轻巧功夫在身上,不过靠着一身蛮力,如今听得耳畔打斗声响,竟有翩然游转之音! 顾谨忙重新启了火折子,面前却归于了一片平静。 那五个汉子纷纷倒在地上叫苦连天,立于他们之侧的,却是个熟人。 长衫松柏色,古玉温重深——陆承修。 “还不快滚。” 男子的声音里含着隐隐的怒意,却依旧不失平日里的稳重持成。 那几个汉子看似伤的重,听了这话却也都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落荒而逃,走的时候连顾谨的裙摆都不敢多看一眼。 顾谨吸了口气,看着那五人的背影眯了眯眸子,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她看像眼前的陆承修,只见其人身形修长,顾谨原本以为他较陆归堂而言多了些文气,今夜一见才知道他于拳脚功夫上也是甚为得心应手的,可见大贞朝堂水颇深,守拙的也不只陆归堂一人。 顾谨微微侧了身子正对他,未拂礼,却言了谢意:“多谢王爷。” 陆承修嘴角勾了勾,面上竟透露出来几分欢喜,淡道:“顾小姐救过本王那么多回,如今我也终究是将你救了一回。” 顾谨微微一怔,想起当初她被何氏强嫁给康大夫的时候陆承修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于长街上拦阻花轿一事,她拿不准陆承修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但若说是知恩图报四个字,她竟不由得冷笑一声。 “但愿往后都不会承王爷的恩情了,毕竟是……扯不平的。” 陆承修微微一怔,自然听不懂顾谨话外之意,便索性岔开了话题。 “天色已晚,顾小姐独自一人到这深山来,是做什么?” 顾谨抬头看了他一眼,竟见陆承修的话说的一脸认真,她轻笑一声,自然懒得同他说这些弯弯绕绕的话,索性踱步上前,往密林深处行去。 “王爷此来也是为了他吧。” 未行几步,顾谨便再次驻足,眼前一抔新土,若不出意外,便是乌那的埋骨之处了。 陆承修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见状亦停下脚步,看着眼前景象,啧啧两声:“我那四弟将顾少将军都讨了去做帮手了,眼见得他对这次查案一事是势在必得,我也不能甘落了下风。” 顾谨微微侧首,竟没想过此番陆承修能够对自己坦诚布公,她轻叹口气,踱步往那新土堆走近了些:“咸王殿下和兄长出了内城,今夜自然是赶不回来了,这乌那的尸体,也自然能收入王爷的囊中了。” “不过若是今夜我没有来,恐怕顾小姐也会将乌那的尸体安安稳稳交到四弟手上的吧。” 顾谨摇摇头,始终觉得与陆承修隔阂颇深,便是今夜感念他救了自己的恩情,却依旧难以用正常的情绪同他共事,当下只否认:“王爷高看臣女了,若是王爷今夜未至,臣女此时是死是活都未可知呢。” 陆承修默了默,当下不再多言,而是寻了身边的树枝将那新土堆刨开,也并不避讳顾谨是不是在身边,等到乌那的尸体再次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两刻钟。 夜色愈浓,顾谨寻了枯枝点了火把,二人这才将乌那的尸身看的清楚了些。 只觉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这人的脸色竟然变得乌青,显然是中了毒的缘故,当下二人都有些庆幸宫宴之上有圣上下旨将他掩埋,否则乌那此时模样,定然引得有心之人大做文章。 “王爷要将他带到何处?” 陈相生已经告诉过他们乌那真正的死因是中毒身亡,以陆承修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严谨到要再将乌那的尸身挖出来以验证陈相生说的话是否属实,他多此一举,显然另有所图。 果然见陆承修颔首,神色依旧颇为正经,问顾谨:“我要将他带到刑部,刑部侍郎正等我呢,顾小姐同去吗?” 顾谨嘶了一声,自己虽然不懂刑狱之事,却也能够猜测的出来陆承修要将一具尸体送到刑部是为了做什么,刑部里面有仵作,仵作可以验尸,验尸可以得知乌那生前吃了什么。 顾谨点点头,应下的很是爽快,倒是让陆承修有些吃惊,他知顾谨胆大心细、聪慧谨慎,不同于寻常的闺阁女子,但她敢亲涉刑部观验尸问案之事,还是让他又吃了一惊。 乌那的身量颇高,在土里埋了几个时辰,全身都是灰土。顾谨本以为陆承修拖着他会很吃力,却没想到他是骑了马来的,陆承修只将人从密林里拖出来,那马匹便颇有灵性的等在外头了。 如此行小路,又趁着夜深人静,陆承修与顾谨便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刑部。 果如陆承修所言,刑部侍郎已经在里面等了,他见顾谨是跟在陆承修身后来的,便压根儿没敢多问,只恭恭敬敬地接下了乌那的尸体,又唤来了刑部的仵作。 “王爷,若要查明此人生前所食之物,便要剖腹取证,那味道……”老仵作说到此处不由地顿了顿,“不如王爷和这位姑娘就在此处等吧。” 陆承修思量片刻,点头应了下来。 顾谨亦未多言,便同他在厅里坐了,陆承修此番寻到了刑部侍郎,此人从舒王之党,自是陆承修信任之人,既如此,她不亲看验尸之景倒也无妨。 “顾小姐肯同我来刑部,是想要尽早明确乌那真正的死因,好等明儿一早告诉我那四弟吧?” 顾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被陆承修戳破了心思,她不愿意直面此言,便又岔开了话题:“王爷领圣命彻查此事,自然比臣女更想知道结果。” 言外之意:不是我非要跟着你来的,是你自己非来不可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共查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和陆承修一同等了好些时候,直到长街上隐约传来的梆子声响了三下,刑部侍郎才引着那老仵作从后头转出来。 老仵作手里端着一张尸格,呈到了陆承修跟前。 尸格之上详细记录了乌那生前所食之物,除了宫宴开始之前摆在桌面上的那几道小菜,仵作还发现了未消化的羊肉和一些菌类蔬菜。 顾谨心头一动,菌类二字自然是和陈相生所猜测的白毒伞对上了,她见陆承修亦有了然神色,便未将此言说出。 二人收了尸格,陆承修又交代了那刑部侍郎一些事情,诸如今夜之事务必守口如瓶、乌那的尸身如何处理之类的言论,而后便与顾谨离开了刑部。 从刑部到顾元帅府有些路程,陆承修念及天色已晚、顾谨又是孤身一人,便不顾她的推脱将人推送上了自己的马背。 顾谨在家门口下马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却只得了陆承修一个得逞的笑意。 她别过陆承修,又摸进了自己家的角门,而后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回了晚窗阁。 次日一早,汴梁城内城的城门口,佩环等的呵欠连天。 今天天还没亮顾谨便将她和云绦唤了起来,派云绦去了丞相府禀报白毒伞之事,又让樊永亲自驾车将佩环送到了城门口等人。 樊永和佩环到的时候城门还没开,等了好一会儿功夫,已经是昏昏欲睡了。 那守城的小将见佩环等的如此心酸,便不由地心生好奇,打趣道:“小姑娘,你这是等谁呢,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吧。” 佩环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又等了些许时候,天色大亮,樊永拍了拍佩环的胳膊,喜形于色:“佩环姑娘,人来了!” 佩环回神,放眼望去,只见熙熙攘攘人群聚集之处有三匹骏马缓步行来,马背上端坐的是三个丰神俊逸的男子。 正是顾谨嘱咐她此行要等的人:陆归堂、顾好眠以及商故渊。 小丫头欢欣鼓舞的招了招手:“王爷,我家小姐要见您!” 城西,一壶天茶馆。 二楼临窗名为鞠华的雅室之中,三名男子神态各异。 陆归堂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既是思索昨夜在驿馆中探得的情况,也在猜测一会儿顾谨会带来怎样的消息。 商故渊靠在窗户边打着扇子,看似困倦已极,实则已经陷入了梦乡。 唯有顾好眠在雅室之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脸色说黑不黑,说白也不白,只有一种自己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的神情。 良久,他才出声问陆归堂:“王爷,殿下!您是什么时候看上了我家二妹妹的啊!” 陆归堂与顾谨之事顾好眠原本并不知情,是方才佩环言语间对陆归堂的熟悉语气令顾好眠起了疑心,又想起近日来商故渊和陆归堂日日为着自己转,便是傻子也能猜测出一二了! 陆归堂挑了挑眉,而后冲着顾好眠灿烂一笑,道:“顾兄,你家二妹妹也看上我了。” 顾好眠明显被这话一噎,又去联想顾谨为人处世的态度和近些时日的反常之事,而后长长叹了口气,眼神里看猪的神情更甚。 若非顾念着陆归堂与自己君臣有别,他真想要好好将这人数落一顿。 恰逢陆归堂一个侧首,将顾好眠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他读懂了顾好眠的眼神,连忙摇了摇手,“哎哎哎,顾兄你可不要误会,我可不是那等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人,自然是真心实意待你家二妹妹的。” “那王爷与我三妹妹的婚事呢?” 陆归堂伸手,颇为难为情的托了托腮,而后才道:“本也没有官媒做聘礼,没有信纸做婚书,口头之言,信得几时?” 顾好眠颇为沉重地叹了口气,这才到陆归堂对面落座,正色道:“可我家三妹妹那个脾气……” 话说到这儿他却猛然噤了声,顾湘那个脾气的确不适合入帝王家。 当下二人皆默了默,便看见靠着窗户小憩的商故渊揉了揉眼睛,应当是二人方才的谈话声吵到了他。 商故渊打打折扇:“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情在那里谈婚论嫁。”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陆归堂和顾好眠一齐白了他一眼。 商故渊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折扇兀自扇风。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睡觉。” 商故渊很是无所谓地起身伸了个懒腰,似要掸掉他一身疲惫:“还不是拜殿下您所赐,在那驿馆里头提心吊胆的蹲守了一夜,我这眼下都多了乌青了。” 二人又白他一眼,实在钦佩商故渊油嘴滑舌之功。 三人的口舌之辩没耽搁太多时候,顾谨便到了。 少女一身素裙娟然出尘,清寒颜色一如往昔,她轻车熟路上了二楼,见到的便是雅室之中三张倦容的脸。 她微微一愣,继而回神,揣着手进了雅室。 “你们……一夜未眠?” 少女清寒且略带几分凛冽的声音回响在耳畔,三人皆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顾谨“哦”了一声,对这个问题实则并不关心,而是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子往三人面前一搁,自道:“那我给你们讲个事儿,提提神儿。” 当下少女长话短说,先向三人讲清楚了数月之前丞相府的饭菜里被人掺入了白毒伞一事,继而又将昨夜宫宴之后陈相生对于白毒伞的猜测说给几人知晓。 未等三人震惊的神情恢复正常,顾谨又三言两语,将昨夜陆承修验尸之事一笔带过,只略去了她遇到了那几个汉子的插曲。 “验尸之前对于白毒伞的可能性我只敢说有五六成的把握,可仵作说乌那昨日的确用过菌类,当下我便觉得是白毒伞的可能有七八成了。” 商故渊摇着折扇点头,方才的困倦神情倒真是烟消云散了。 他来了精神,遂问:“那这个瓷瓶子?” 顾谨复又伸手将那小瓷瓶拿在了手心,答道:“这便是当日在丞相府的饭菜里下毒的丫鬟雪伶临死前所服用药物的瓶子。此物相爷查了许久无果,所以今早我特意让云绦去要了来,或许于我们而言是个线索。” 第一百九十四章 自己人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归堂伸手去拿了那瓷瓶查看,却见瓷质通透莹白,雕金描画好生精巧,他念念有词:“这瓷瓶倒是好生精致,想来那雪伶背后之人来头不小。” 几人皆沉默未言,其中道理,他们自然也能想明白。 “你们呢?昨夜在驿馆之中可查到了什么?” 顾谨打量着几人眼下的乌青,郑重其事的问了这个问题。 却见三人互看一眼,眼底隐隐有些喜悦,想必是有些收获。 只听顾好眠道:“昨儿晚上我们可是在驿馆里守了一夜,那几个使节在宫宴上没吃饱,又嚷嚷着在驿馆里喝酒,直等到后半夜人都睡下了,我们才入了驿馆的厨房。” 顾谨眼神一亮,继而唇角勾起来一抹笑意:“看样子,乌那入宫之前的确是吃过白毒伞的。” 商故渊点头接了话:“不错,是混在羊肉里的,想是昨夜宫宴耽搁了时间的缘故,那盘羊肉还没有来得及被处理掉,天色将明的时候殿下又入了一趟驿馆,便发现厨房里干干净净,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顾谨未言,心底里却有了另外一番猜测。 陆归堂已然轻笑出了声:“看样子,咱们想的差不多。” 顾谨抬头,正对上男子一副懒笑着的神情,她缓缓点头,说出了心底的猜测:“给乌那下毒的,是他们自己人。” “此话怎讲?”听闻顾谨此言,商故渊和顾好眠倒是一脸茫然,皆不明其意。 自己人?他们自己给自己人下毒? 却见顾谨而陆归堂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眼神里的坚定如出一辙。 “若是大贞人想要毒杀乌那,目的不过有二:一是此人与乌那有私怨,想要借机除掉他,二是此人想要借乌那之死挑起事端,从而阻碍两朝议和进程。” 顾谨的话音方落,陆归堂便抽了她喘息的间隙接了接下来的话:“但乌那是个地地道道的圭氏人,不只汉话说的不好,就连大贞的国城也是头一次涉足,第一种的可能性极小。” “若是想要借乌那之死来阻碍两朝议和,那么最好的效果就是让乌那堂而皇之的死在宫宴上,作为大贞人,在宫宴上下毒应该比在驿馆里下毒要容易的多。” 二人一唱一和,倒是将其中关窍理了个明白。 话说到这里,顾好眠和商故渊已经现了恍然之色,照顾谨和陆归堂的说法,毒杀乌那的若是一个大贞人,断不会选择风险更大的驿馆里下毒,而之所以那有毒的白毒伞会在驿馆里出现,多半是因为这个幕后之人的手伸不到大贞内廷来。 下毒害死乌那的是个圭氏人,而非大贞人。 “有趣,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陆归堂微微一滞,复又思量问顾谨,“皇兄也都知道这些了吗?” 顾谨否认,“白毒伞一事他并不知情,昨夜他未去驿馆,想必此时还不知道你们查到了什么,不过,他兴许会去问你。” 陆归堂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此番圣上将事情他们二人去查,二人心知肚明,他们并不想联手。 谁先查出来,对谁就更有利。 “好,既如此,我回咸王府调些人手,咱们再去驿馆一趟。” 几人皆无异议,如今死因已经明确,凶手的范围也已经锁定在了那间小小的驿馆之中,此时趁热打铁,想必会有更大的收获。 “等等,殿下。” 几人一怔,忽听顾好眠出了声,只见他眼神之中有些许犹豫,才道:“我二妹妹不便同去,不如殿下先回王府,容我将谨儿送回家中再去与殿下汇合。” 陆归堂神色讷讷,却不自觉的伸手摸了鼻子,他见顾谨对此事没有异议,自己也不便多说,便应下此事,四人一同出了茶楼。 行往顾府的马车之上,顾好眠脸色阴郁。 顾谨微微侧首,能够清楚地发觉他情绪有异:“兄长?” 顾好眠不应。 “兄长?” 顾好眠不应。 顾谨用手托了下巴,暂且收起了一身霜寒,晨阳透过马车车帘的缝隙洒落进来,一时静默无言。 又过良久,顾谨有了答案:“兄长都知晓了?” 顾好眠回神,轻轻叹了口气,眸子里的阴郁神色却渐渐褪去,复又清明美好。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顾谨,况且他执意要将顾谨先送回家,就是想要先问问此事,并没有打算瞒她。 “你同咸王殿下的事情,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顾谨敛眸,将所有的情绪悉数敛起,言语间也听不出是喜是忧:“朝堂动荡不平,天下大局未定,他苦路行难,我亦步履维艰,怎好在此时,昭与人知?” 顾好眠顿时一怔,万没有想到顾谨的理由竟是如此。 良久,他又仿佛自嘲一笑,“我还以为是因为湘儿的事情……” “兄长会因顾湘而责怨我吗?” 顾谨忽发此问,且语气十分认真。 顾好眠微微摇头,晨光打在他的眉宇之间,照出眸光里一副清晖朗朗。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妹妹,哪里谈得上责怨,只是……谨儿,你与咸王殿下的事情,未必能成。” 顾谨身子懒懒一倾,倚在了马车的靠垫之上,神色并没有因顾好眠的话而掀起多么大的波澜,只淡淡地应:“嗯。” 顾好眠知她性子清冷,洒脱淡然,便是此情难全,也不会怨天尤人。 他与顾疆元都曾为顾谨的婚事操心,既想着要替他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又得寻一个能够配得上她的男子。却不想这父子俩的人选还没有,顾谨与陆归堂却已经生了情意。 顾家与咸王府早有婚约,但那是一场政治联姻,如今朝中局势未明,顾湘的婚事的确未必如愿。但眼下是顾谨与陆归堂情投意合,她非嫡女,一则要排除万难和天下人的议论,二则要先将顾湘的事情解决好。 想到这些事情,顾好眠只觉得头痛难耐。 顾谨看得出来他的烦心之处,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干脆将自己心中所想一并说出。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又至驿馆 - 庭堂燕 - 白露瑭 “兄长,遇见他之前,我从未想过此生得遇良人一场,可我几次三番承他恩情,心中便多了些温软,直到后来他想我陈情,我便答应了他。我应他情意,并非是因为承他恩情,也并非是为他感动,而是觉得漫漫长路,若能携手同行,并无不可。” 对于此生心中志向,顾谨曾隐约向顾好眠提过,今日便未多言,只承认了他与陆归堂的关系。 顾好眠静默了良久,才又淡淡一笑,“也罢,此事我不便多言,但这条路想要走下去,还要些日子的。” 前路艰难,无需顾好眠言明便能知晓:顾湘与陆归堂尚且有婚约在身,何氏与顾疆元亦被蒙在鼓里,朝堂之上局势动荡更有宁国公虎视眈眈,再加上如今圭氏议和使团之事…… 顾谨未言,只伸手掀了车帘,外头晨阳正烈,长街上繁华盛起,入目是满眼昌平,却不知这样的景象还能热闹多少时候。 “道阻且长,人世哪一条路,又能够走的容易呢。” …… 汴梁城,驿馆。 陆归堂做好了吩咐带人赶到的时候,驿馆里头喧闹声一片。 顾好眠束了戎装,亲自上前敲门,来开门的是个圭氏的小将,只见外头声势浩大,眼前站着的是个穿着大贞军甲的少年将军,他愣了会儿神,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遂操着一口稀里糊涂的汉话发问。 陆归堂和商故渊在后头听得稀里糊涂,正要破门进去直接找亓官邱,却听门前的顾好眠出了声: “我朝的咸王殿下要见你们的使节长。”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顾好眠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圭氏话,想来是他随着顾好眠戍守边关多年,知人晓语,自是不凡。 那圭氏的小将听懂了顾好眠的话,心下也是十分吃惊,自然知道大贞的王爷地位有多么尊贵,当下未在多言,便赶忙进了驿馆去寻亓官邱等人。 待亓官邱亲自下楼将陆归堂等人请进了驿馆,其余的五个使节也已经穿戴整齐下了楼。 陆归堂坐在上首,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看众人。 想是昨夜那顿酒撂倒了不少人,眼前几个圭氏使节的身上还泛着浓烈的酒味儿,相较之下只有那亓官邱显得脱俗一些,一身玉华衣衫是大贞衣冠,竟衬的其人身子修长,亓官邱本就长得风逸,不同于乌那等人的粗犷,今日一见更让人觉得他深藏不漏了些。 亓官邱笑了笑,上前拱了拱手:“咸王殿下亲自登门,不知道是有何要事啊?” 陆归堂一声冷哼,却并不对他言明此行的目的,只道:“是出了些事情,父皇下旨命本王彻查,如今要查一查你们这驿馆中的人,亓官使节不会不允吧?” 圭氏的使节团上至亓官邱,下至走卒,全都住在此间驿馆之中,陆归堂说要查驿馆中人,其实就是说要查整个圭氏使节团。 后头站着的几个使节待听明白了陆归堂的话,自然是面上怒意,却被亓官邱抬了抬手阻止。 他仍旧笑的赏心悦目:“整个驿馆都是贵朝的,查不查自然是咸王殿下说了算。”他伸手朝后一指,“请便。” 陆归堂和商故渊、顾好眠相对视一眼,心中未免对亓官邱这般态度生了疑窦,此人心思深沉,又是此番议和使团的使节长,余下的人都听他的号令,可见他呼风唤雨之力。 这样的人未必不会对乌那中毒身亡一事有猜测,可若真的有所猜测,此番为何会这般坦然的答应了陆归堂? 陆归堂正待思量,却忽然听见门外有马蹄声驶近,众人张望,竟见来人是舒王陆承修。 他穿的还是昨夜宫宴上的衣袍,同陆归堂等人一样,眼下同样多了两团乌青,念及顾谨今早的猜测,想必陆承修应该去咸王府找过自己了,只是得知他们又来了驿馆,才又匆忙赶过来。 陆归堂眯了眼睛懒懒一笑,似在同他打招呼:“皇兄来的真是时候,我正愁带的人手不够用呢。” 陆承修沉着一张脸走进,也不等陆归堂起身落座,便自顾自地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众人朝他见过礼,这才又去看他带来的人。 见者不由一怔,来人身穿官服,竟是刑部的官员。 陆承修今天一早便到了咸王府找陆归堂,去的时候仍是晚了一步,这才得知陆归堂带了人又去了驿馆,他心中便隐隐猜测毒可能是在驿馆里下的,自不愿意由陆归堂揽了这份头功,便又去刑部点了人紧跟着出了内城。 所幸来的及时,今日若是查出来个什么,也有他一份功劳。 陆承修拢了拢袍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言:“是本王来的迟了,不如四弟知晓详尽,今日的事情,还是要靠四弟的人手。” 陆归堂转了转脖子,仍旧是笑脸相对:“哪里是我的人手,今天来的,可都是父皇的马前卒。” 这话一出,陆承修便隐约觉得有些恼怒,却终究不及一旁商故渊的八面玲珑,他拢了折扇,顺便堆了满脸的笑意:“坊间传言二位殿下旗鼓相当,今日看来却是不然,依在下愚见,二位殿下皆是人中龙凤,这争论起事情来可是让人摸不透,怎么,难道不是我等该去勘察么。” “呵……”陆承修轻声一笑,瞬间就没有了与陆归堂正口舌之快的心思,只道:“商家小公子这张嘴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没觉得总督大人这般的能说会道啊。” 商故渊摇摇折扇:“舒王殿下可是谬赞了,在下嘴皮子不利索,不过此时倒是很有干劲儿替二位殿下查查这间驿馆了。” 说罢此话,商故渊便和顾好眠对视一眼,二人领了陆归堂带来的人马转身上了二楼,刑部侍郎亦带着手底下的人跟了上去。 当下大厅里就只剩了大贞的两位王爷和圭氏的议和使团,两拨人在厅里坐着,一方不主动说话,另一方也不主动问话,只一味地等着商故渊等人查出个所以然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真相 - 庭堂燕 - 白露瑭 时光慢溯到这一日的下午,陆归堂等人皆未用膳,只听得驿馆二楼之上乒乒乓乓,商故渊等人查完了陈设查食材,查完了食材便查圭氏的使节。 一番功夫费了不少时候,顾好眠还好,只是苦了商故渊那公子的身子劳碌的命。 除了亓官邱,其余的几个使节显然等的不耐烦了,在亓官邱的耳边嘀嘀咕咕良久,顾好眠不在,陆归堂等人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看神情应当是在说一些抱怨之言。 又过良久,商故渊与顾好眠等人下的楼来,却失了先前的气势,陆归堂见几人神态悻悻,便知晓这番搜查无甚收获。 可他们已经确定乌那是在驿馆中中了毒,下毒的人能躲藏到何处? 刑部的人皆是些查案问训的好手,顾好眠又熟知圭氏言语,又是什么人能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扯谎? 想到这儿,陆归堂和陆承修紧皱着的眉头不约而同动了动。 却也正逢亓官邱出声:“敢问二位王爷的人在楼上查了这么半天,可是查出什么来了?” 陆归堂微微眯眸,发觉亓官邱这话的语气不对,他伸手拦下了正要与亓官邱对话的陆承修,便见亓官邱一副自得神色拍了拍手。 “若是在下没猜错的话,二位殿下今天是为着此事来的吧。” 众人皆一怔,只见驿馆之外进来两个人,身上还扛了个硕大的麻袋。 看那两人的穿着,应该是圭氏议和使团中马夫一类的人物,他们只顾着查驿馆里的,却忽视了驿馆外的。 亓官邱一个眼神示意,那两个马夫便将扛着的麻袋放在了地上,伸手去解那扎口的麻绳。 厅中之人呼吸皆是一凝,心中都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直到那两个马夫解开了麻袋,露出里面一颗脑袋的时候,众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麻袋里头装的是个人,死人——乌那。 这一刻,所有人各怀心思。 陆归堂挑了挑眉毛,眼神里探究意味明显,却也含着些意外,全然没有想到乌那的尸体会出现在这里。 陆承修将眸光放到了刑部侍郎的身上,眼神里探寻和责备的意味更加明显。 刑部侍郎更是大惊失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夜他亲自吩咐人掩埋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只他们,就连其余五个圭氏的使节也是大惊,满堂之中,只有亓官邱勾了勾唇角。 他踱步上前,伸手将那麻袋又往下扯了扯,直到露出乌那被鲜血染红了的前腹,陆承修等人心知肚明,那是昨夜剖尸之故。 亓官邱见到众人略显慌乱的神色,心中很是满意,当下又将方才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敢问二位殿下,今日兴师动众为的可是此事啊?” 说着,他还不忘往乌那的鲜红的衣襟和青紫的脸上各指了指。 陆归堂忍不住摇头“啧啧”两声,赞叹道:“亓官使节好大的本事啊,这埋在我汴梁内城的人,也能让你给挖出来。” 亓官邱闻言明显一喜,似乎陆归堂等人的神情是他极想要看到的。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亓官邱那原本有几分温润的笑意多出了几分猖狂,或者说——杀戮。 他再次屈膝下蹲,伸手在乌那的尸体上摩挲两下,那神情……竟好似是在欣赏一样艺术品。 陆归堂心头顿时一凝,那种不好的预感再次涌了起来,且愈发强烈。 果然听得亓官邱再度开口:“我圭氏使节莫名其妙死在了你们大贞的宫宴之上,你大贞却说他是突发疾病,既如此,为何又要查验尸身?瞧瞧,这分明是中了毒……” 众人随着亓官邱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见乌那那张乌青发紫的脸,有些常识的自然明白这是中了毒,只是如今这番话被亓官邱说出来,让人觉得冒了一身冷汗。 他若不是早就知道乌那死因有异,怎么会暗中派人去挖他的尸身? “看样子,亓官使节才是真正的深藏不漏啊。” 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陆归堂也不愿意再同他做表面功夫,当下便收起了周身懒意。 亓官邱起了身,顺势将染了血的手指在衣袖上摩擦几下,竟全然不计较细枝末节,只听他道:“我圭氏的使节被毒杀在了你大贞的宫宴上,此事贵朝还想推脱不成?既然你们有能耐查到驿馆来,那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明白,要么,将我圭氏求和的礼单数目降到最低,要么,我朝不惜再开战火。” 千防万防就是为了防着亓官邱那乌那的死做此文章,却不想今日顺水推舟,反倒促成了他的这一番说辞。 看样子,今日所发生的一切,皆非偶然。 陆归堂略一沉思,便将目光转到了一旁商故渊的身上,“阿渊,方才可都搜查仔细了?” 商故渊一怔,不明白陆归堂为何忽发此言,但凭着二人多年来的默契,他看懂了他的眼神。 当下商故渊不发一言,而是带着手下的人转身又回了二楼,去的是亓官邱的房间。 “做什么!” 亓官邱尚未说话,便有身后一个使节站出来鸣不平。 不过盏茶功夫,商故渊再次带着人转了出啦,手里拎了一个包裹。 他看见大厅之中欲起事的那几个使节,不由地一声冷笑,抬手扬了扬那包裹,声音却依旧温润如油:“你们大概想不到,你们此时维护的人,便是害死乌那的凶手吧?” 这包裹里装的不是别的,正是毒死乌那的罪魁祸首,白毒伞。 想是时间紧急,亓官邱还没有来得及将剩下的白毒伞处理掉,又或是此人压根儿不惧怕东窗事发,根本没有闲情去处理。 商故渊这一番话很长,那几人不能全然听明白,顾好眠见状便翻译了一遍,待话音落下,满堂哗然。 “噔”的一声,众人纷纷站的离亓官邱远了一步,他们虽不至于全然相信顾好眠的话,但这番话的的确确让他们心里生了恐惧与警惕。 杀死他们的同伴乌那的人,是他们一路上赖以听信的另一个同伴,这……何其恐怖? 第一百九十七章 祸心 - 庭堂燕 - 白露瑭 “亓官邱,你可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此时商故渊已经下楼走近,展开了那包裹,里头一捆白毒伞,颗颗莹白,乍看之下好似人间尤物。 此时物证在亓官邱的房间被搜了出来,几乎已经坐实了毒死乌那的人便是亓官邱,只是此事听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故而其余几个使节还是有些犹豫。 只见陆承修走进,一身深沉似水的眸子紧紧盯着亓官邱不放,他问:“看样子是亓官使节不愿意同我大贞议和,这才暗中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戏。” 亓官邱未言,只冷笑一声,竟是默认了此事。 这下子,大厅里头瞬间炸开了锅,其他几个使节自然明白不能再与亓官邱站在一边,可要他们同大贞人站在一边,却也并不现实。 亓官邱冷眼看着这一幕,嘴角一抹阴冷的笑意越发明显。 “你们大贞人真是喜欢自以为是,在朔北的时候便是如此,如今到了你们皇权的中心,不想还是如此。” 陆归堂等人忽然一怔,俱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电光火石间,只见亓官邱躲开眼前的陆承修,继而身形一转,越出了驿馆。 怔愣之中,顾好眠率先反应过来,拨开人群就追了出去。 待陆归堂与陆承修率人跟出来的时候,只见顾好眠和亓官邱已经打了起来。 顾好眠自幼习武,武功在汴梁城的世家子弟之中本来是佼佼者,他远在朔北多年未归,如今的身手比起当年自是又长进了不少。 只见他一身戎装翻飞数次,军甲之下是少年人一腔热血,招式变换之间可见青山浩荡绵长,让人只觉得眼花缭乱。 令人觉得意外的是,亓官邱的功夫竟与他不相上下。 果然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圭氏的议和使团之中最为俊秀的使节长竟是一个这样包藏祸心之人,他这身狠辣的功夫之下,又究竟有一颗怎样的心呢? 只听陆承修一声令下,手下之人便加入了战斗。 亓官邱转了身形稍息,冷笑道:“看样子你们大贞人不仅喜欢自以为是,还喜欢以多欺少。” “不仁不义之徒,何谈以多欺少之言?” 顾好眠不愿给他喘息的机会,撂下此言便又出手。 亓官邱仍是冷笑,紧接着迎了上去,“少将军还是那样自信。” 又过两轮,他终究寡不敌众,眼看着就被大贞的兵将围在了中间。 顾好眠收了兵刃,缓缓朝他走进,就在众人以为顾好眠是要亲自擒拿亓官邱的时候,却见顾好眠顿足站定。 他沉沉地问:“亓官使节,我们见过吗?” 此言一出,人声顿寂。 人人都知道顾好眠是顾疆元的儿子,年纪轻轻便被封为了宁远将军,此人若说见过亓官邱,无非就是昨日的宫宴上,可若仅仅只是宫宴上,顾好眠便不会多此一问。 那…… 其中关窍还没有想明白,就见顾好眠忽然发力,手中长剑直指了亓官邱的咽喉,本以为他欲行擒拿之事,却不想下一秒,他手腕一转,长剑勾上了亓官邱的下巴。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睛去看的时候,险些惊掉了下巴。 只见方才还是一张俊逸面容的亓官邱此时竟然换了一张脸孔,他肤色若麦,面容也比方才更为精健,一双眼睛里戾气纵生,正勾着嘴角那抹冷笑看顾好眠。 而顾好眠的剑尖之上,还搭着一样物什——人皮面具。 汴梁城属天子脚下,实在很少见到这等江湖上的东西,今日却是开了眼,可见人皮面具这种东西的确是有瞒天过海之力。 他笑着开口,只觉得声音都比方才多了几分杀戮:“少将军,果然是好久不见。” 顾好眠嘴角的笑意凝了凝,与此同时抵着他脖颈的长剑也握得更紧了些。 他想过会是这个结果,但绝不希望会是这个局面。 亓官邱,赫连齐! 与此同时,站在驿馆门口的那几个使节也看清楚了赫连齐的那张脸,心下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他们胸无城府,当下便叫嚷起来。 “大王子!” “怎么会是大王子!” 陆归堂与陆承修等人不认得赫连齐,也听不懂他们所说的圭氏言语,但也能够察觉这个“亓官邱”的真正身份不同凡响。 “少将军,他是谁?”陆承修朗声问。 顾好眠抿了抿唇,将嘴角凝成一线,继而温沉开口,声音不大,却惊了四座。 “圭氏王子,赫连齐——” 陆归堂与陆承修、商故渊等人对视一眼,眸光里的难以置信越发明显。 赫连齐? 这带着人皮面具又老谋深算的圭氏使节长,实为赫连齐? 这包藏祸心用计毒杀了乌那的圭氏使节张,实为赫连齐! 他们人在汴梁,却并没有因此忽视这些年来朔北的军情与军报,人人都知道圭王有个骁勇善战的儿子,几年来率军攻打北疆城池,还在去年夺下了大贞的缺月池,若非顾疆元父子力挽狂澜,此时的大贞恐怕已经要被此人踏马践过。 可谁能想到他不仅没有传闻中的被圭王软禁,还肆无忌惮的扮成了议和使团的使节长,堂而皇之地站在了汴梁城中! 还是陆归堂先从吃惊的情绪之中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顾兄!务必将之擒拿!” 顾好眠会意,伸手便欲出那长剑,当此时,却见赫连齐袍袖一挥,一颗泛着白雾的响雷炸在了顾好眠脚边。 就是这么一打岔的功夫,身后的树林之中飞跃而出数十个黑衣人,动作之快、武艺之灵巧、人数之众,皆出人意料。 “小心!” 商故渊等人离顾好眠颇近,眼见得那黑衣人就要趁着这空隙击伤顾好眠,遂一跃而上,替他格开一刀。 局势陡然被翻转,陆归堂等人已然占了下风,饶是他们几人武功不弱,却抵不过对方几十个高手。 好在这些人无心恋战,一心想要逃脱此地,待脱离了顾好眠等人的包围圈子便扬长而去,复没入了山林。 一番打斗下来只有刑部侍郎带来的官吏有些轻伤,令人更沮丧的是,赫连齐跑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战火又起 - 庭堂燕 - 白露瑭 待及局面稍稍平定,陆承修便下旨擒拿了其余几个圭氏使节。虽说看他们的神色似乎对亓官邱表示赫连齐一事并不知情,可既是使团中人,便也难以脱罪。 今日他们查清了乌那死因,扯出了赫连齐的真实身份,却并未将人擒拿。 回城的路上马蹄飞扬,尘土漫天,人人心中生了愁苦: 如今圭氏王子赫连齐逃窜于汴梁,更有数十黑衣人相伴,他们的计划是什么,为何要阻挠议和之事,汴梁城里又被他们混进了多少人? 此时的太平盛世,还能维系多少时候? 待此事被捅到了圣上面前,整个朝堂都炸开了锅。 圣上大怒,下令严审圭氏其余五名使节,且封锁城门,严查赫连齐下落。 饶是如此,群臣心中却也清楚的明白:圭氏与大贞议和一事,已经成了不可实现的奢望。 且不说赫连齐此次乔装打扮混进了议和使团之中是不是圭王的授意,就算是此人擅作主张,此事也不会善了。 大贞不惧怕再开战火,可朔北的战事持续了那些年,人人都知道那滋味儿不好受,如今是圭氏率先求和,若真能不开战火就还大贞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谁不期盼? 这日以后,咸王与舒王两位殿下于汴梁城里日夜奔走,四处查探赫连齐的踪迹,六部官员也没闲着,人人都被派了差事。 汴梁城的城门一连关了半月,百姓们虽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可无缘无故地,天子不会关了自己的城门。 人人心里惶惶不安,不过半月的功夫,商铺关门,街市早闭,人影绰绰,繁华的汴梁城已现萧条。 而那导致整个都城惶恐不安的始作俑者赫连齐,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再没探查到关于他的一丝踪迹。 直到端午时节,远在朔北的左卫将军赵羲得和军师姜云令接连上书,称朔北兵防有异! 原本已经退回到圭氏境内的大军卷土重来,却并没有在明面上攻打北疆边防,而是行暗中驻扎探查之事,好在赵羲得行事谨慎,并没有因为圭氏求和便放松了警惕,夜里的哨军发现了行迹可疑的圭氏甲军,这才连夜上报。 又过三日,姜云令再次奏报,称在朔北地界发现了赫连齐的踪迹! 此报一出,满堂哗然。 汴梁城的城门足足关了半个多月,满朝文武兴师动众地找了赫连齐半个多月,最后人竟然出现在了朔北? 这……何其荒唐! 但也直到今天这个地步,众人才对赫连齐假扮成议和使节来朝的真正意图: 圭氏压根儿就没打算与大贞议和,他们只是苦于多年来攻不下北疆,这才想出了趁虚而入的法子。恐怕当日圭王夺了赫连齐兵权一事也另有隐情,他后来打入汴梁,为的是再挑起内乱,届时仗着他人在汴梁,可与圭氏行里应外合之举。 只是乌那的死被顾谨和皇后等人压下了风声,待赫连齐将人挖出来的时候陆归堂等人却也将他的把柄拿住了,此计未成,赫连齐的身份又被顾好眠识破,无奈之下只得逃窜而去。 事儿虽然想明白了,可人人的心里还是捏了一把汗:汴梁城日夜封锁,赫连齐是如何越过充充关口,毫发无伤的回到了圭氏地界?当日驿馆之外有数十个黑衣人将他救走,如今赫连齐逃窜而去,那这些人会不会还留在汴梁城里,如果有,还有多少? 在这些未知的谜团面前,还有一桩更为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战火将再度燃起,这成了难以逃避的烽烟。 消息从顾好眠口中传到顾谨耳朵中的哪一瞬间,少女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 她暂且压下心头不安,问:“战事又起,圣上可有让父亲再赴戎机?” 顾好眠闻得此言长叹一声,答:“战火来的不是时候,朝堂之中除了父亲,再无人能领这元帅军衔。” 他起身,拍了拍顾谨的肩膀:“圣上下旨,父亲明日便要启程,他让我们过去。” 顾谨同顾好眠到听云堂的时候,远远就听见了何氏和顾湘的哭声,这次的战火来的令人猝不及防,顾疆元几乎是临危受命,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收拾行装,好在他本是武将,战场之上也并没有多少行装需要去收拾。 见得顾谨与顾好眠一同过来,何氏才算是勉强收了收眼泪,顾疆元看向二人,连忙招呼落座,顾谨来此之前本以为是顾疆元有事交代,却没想到是圣上还有旨意。 圣上特旨:此番顾元帅离朝,特令家眷随行。 武将在外征战本就有拖家带口的先例,像赵羲得等人早早在北疆安了家,家眷都住在朔北,顾疆元的家眷是得了特许才在汴梁的。 听见这消息,何氏等人也是吃了一惊,顾湘吓得都忘了哭。 “圣上怎么突然会下这等旨意,前时爹爹和兄长在朔北征战多年,圣上也从来没说要我们随行的呀。” 顾疆元叹了口气,此时夜色已深,屋里有些昏暗,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听他道:“前时是圣上的恩赐,念着你们祖母年迈,如今战火又起,圣上的这道旨意,应该是想要勉励众将,速战速决。” 原来这旨意不单单是下给顾家的,此次前去朔北的将领皆有。 如此一来,顾谨反倒安心了些,她抬头,正看见外头月朗星疏,照亮一世人间山河。 “观父亲神色,想是我们不需明日启程吧?” 若是顾谨等人也需要同顾疆元一并行军,想必他不会等到此时才来说此话。 未等顾疆元回答,何氏便先“诶”了一声,她看像顾谨,语气里满是讥讽:“全家都在这儿为着战火离乱而忧心忡忡呢,我看你倒淡然。” 顾谨侧首,看了看顾疆元和顾好眠父子,又看了看何氏和顾湘母女,冷笑:“战火离乱确实令人忧心,但母亲和妹妹也不必担心,既有家眷随性的旨意,便有家人团聚之喜乐啊。” 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家眷随行,日后到了朔北也是团聚。 第一百九十九章 山匪之见闻 - 庭堂燕 - 白露瑭 何氏和顾湘明显被这话一噎,顾好眠却没忍住,在一旁笑出了声。 何氏满脸嫌弃的瞪了他一眼,心中已经不只一次的想过顾好眠究竟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了。 顾好眠心有悻悻,连忙开口安抚何氏:“母亲放心,圣上只下令让母亲明日赶赴朔北,我是和你们一起走的。” 何氏冷冷白了他一眼,转头就去归置顾疆元的行礼,却也同时接受了自己要一并赴关的事实,只嘴上不肯饶他:“要你这宁远将军护送我们这些妇孺,那岂不是屈了才了!” 这夜顾府一家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无非就是顾疆元嘱咐子女如何注意安全,子女嘱咐顾疆元当心刀剑无眼等等。 从听云堂出来的时候,月至中天。 稀稀落落的星辰洒落在庭堂之中,照亮顾谨一身素衣清明娟然,她抬头看天,抬头看眼前一方繁华古拙的庭院,心中缓缓叹了口气。 努力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了大贞即将迎来的安稳昌顺景面的时候,一切却又要从头开始了吗? 她想起祖母生前说过的话:这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路,还关系到很多人的路,多到家族、家国、和天下。 她拢了拢衣襟,袖口下的指节已然微微发白。 也好,终究是要走下去,如何走都好,只消她还有一腔信念,便可不惧关山路远。 朔北的风沙,去看一看也好。 正这般想着,忽觉身后有脚步声响,顾谨回头去看,正见顾好眠从那廊苑之下转了出来。 他显然没有料到顾谨会滞留于此,面色不由地一怔,随即笑了笑,面容里透出来些许温和:“湘儿拉着我哭了许久。” 顾谨默了默,情绪未因此语而掀起波澜,只道:“她自幼活的安稳,想是兵乱将至,心中慌乱。” 顾好眠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同顾谨并肩走出去。 “她自小娇生惯养,确是没见过什么风浪,不像你,这些年越发沉稳冷静,观事之能尚且在父亲之上。” 顾谨微微叹气,略过此话题而不谈,只道:“兄长,我要见他。” 顾好眠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顾谨说的是陆归堂,他怔了怔,试探着问:“今夜?” 只见顾谨微微侧首看他,目光清冷而坚定:“此刻。” 顾好眠沉了沉眸光,没有问顾谨为何要急寻陆归堂,只道:“别让樊永套车了,我骑马送你去。” 他心中知晓,以顾谨处世的态度,定然不会是因为要随父离朝而急寻陆归堂作别,更何况他们要过几日才会走,顾谨和陆归堂有的是时间作别,今夜天色已晚,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马蹄声哒哒而过,顾好眠和顾谨一人骑了一马,待到了咸王府的时候,正见商故渊打着呵欠从里头出来。 于是本就困倦已极的商小公子又被顾谨兄妹拽回了咸王府,声称有要事相商。 令人吃惊的是,顾谨此来的确是有要紧的事儿。 可怜陆归堂见到她还以为是顾谨舍不得自己,心中的不舍与狂喜正涌生起来的时候,忽然听顾谨出了声。 “国舅爷在定州驻扎,可保山匪不会流窜到汴梁来吗?” 屋里三个男子听了这话俱是一怔,皆发觉自己委实跟不上顾谨的思路。今夜说的难道不应该是赫连齐或是顾疆元出征之事吗,怎么又扯到国舅爷身上了? 饶是如此,几人却也知道顾谨此言自有深意,便想了想定州如今的局势。 陆归堂答:“自从上一次黄奢作乱祸害四方,父皇又增派了兵力到定州去,便再未听闻有过什么动荡,流窜到汴梁,那更无可能。” 商故渊在一旁连声附和:“是啊,汴梁城是皇都,天子脚下何等谨慎,怎么会让山匪流窜进来。” 顾谨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沉声道:“我劝你还是书信一封予国舅爷,让他查一查定州山的山路,会不会通到汴梁城来。” 此言一出,几人俱是一怔,顾好眠打量了一会儿顾谨的神情,而后才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顾谨点头:“但我没有证据,只有八分猜测。”顿了顿,她将眸光一转,似回到了多日前的一个夜晚,“还记得乌那死的那一日,我说夜晚的时候在乌那的埋骨之地碰到了舒王吗?” 几人俱点头称是。 又闻顾谨言:“其实那一日我还碰上了些人,只是那时候未及思索,猜不出他们的身份,直到兄长告诉我赫连齐已然回到了朔北的时候,我才有所猜测——那夜我遇上的人,是山匪。” 说这话的时候,顾谨隐隐觉得身上发冷。 抵不过陆归堂的追问,她还是将那一夜遇到那五个汉子的经历说给了几人知晓,她当时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是情急之下没有来得及细细思考。 “我起初以为那几人是柴户、猎户,可细细想来,他们身上的衣裳是兽皮制成,而非寻常人家的粗布,那几人的身上隐隐含着些血腥气味和酒味儿,我猜测可能是长期狩猎吃肉喝酒的缘故。如今再想想,他们的功夫也不错,蛮力为上,的的确确是山匪该有的特征。” 陆归堂猛地“嘶”了一声,倒不是他故意在这时候走神,而是顾谨方才这番话实实在在让他想到了他在顾府与顾谨初见的那一夜,她也是这般猜测出了自己的身份。 顾谨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唤了回来:“起初我对此事只是稍稍有些把握,但如今看来,若我之前见到的不是山匪,那赫连齐还能怎么逃出汴梁?” 此言一出,三人不由地面面相觑,继而升起三分苦笑。 分明已经听顾谨说完了对山匪的见闻,怎么就不能同她一般将事情联想到赫连齐的身上。确实,若是顾谨当日在山上遇见的的确是黄奢手下的山匪,那就说明定州山与汴梁城内的山峦有路相通,如此一来,便可以解释赫连齐是如何在全城封锁的情况下潜逃出城的。定州本就邻着朔北,既到了定州,便不愁回到圭氏! 第二百章 临别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归堂的眸光明显一亮,面上复有欣喜神色,此事若为真,不仅可解赫连齐逃窜之谜,也是防了一件日后的隐患。 顾谨挑挑眉看陆归堂,“你还不趁热打铁,书信一封给国舅爷?” 陆归堂欲行,看似要去桌案前提笔,却不然在经过顾谨身边的时候一个弯腰,靠近在少女耳畔。 “你就没有别的,想对我说的。” 两声咳嗽出自屋内另外两个男子,商故渊连忙上前拉了顾好眠,笑意讪讪:“顾兄,殿下的书房里摆了一盘棋,我琢磨了几日尚无解法,顾兄陪我去看看吧。” 顾好眠极不情愿地被他扯出了屋子,留下顾谨在屋里独自叹气。 “这商家小公子,怎么就像你肚子里的蛔虫一样。”顾谨打量着陆归堂嘴角浮现出来的一抹狡黠神色,忍不住发问。 陆归堂不答此话,反倒是离顾谨又近了些,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谨谨,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顾谨侧首看他,眸光里一派澄明天真,“父亲远去朔北,此番家眷随行,我要离开汴梁了。” 陆归堂眉梢一落,紧跟着眸光也暗了暗,显然他想听的不是这个,圣上的旨意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下达的,此事他已经知道了。 顾谨见他神色,竟难得的抿唇笑了笑,柔声道:“我不在汴梁城的日子里,你可不许拈花惹草,若是让我知道你家又有媒婆上门,那我可是要生气的。” 陆归堂显然一愣,而后沉沉笑出了声。 认识顾谨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生平头一回听顾谨说这般类似于寻常女儿家的言语,虽说知道是她成心逗他,心中却止不住欢喜。 “谨谨,你还没走,就开始吃醋了吗?” 顾谨看见他嘴角勾着的懒笑,忽然觉得方才不该同他玩笑,便又收起笑意,岔开了话题正色道:“不知道这一仗还要打多少时候,汴梁城中波诡云谲,父亲远在朔北,无法予你助力,宁国公虎视眈眈,未必不会趁虚而入,阿堂,你要小心。” 他将她的手心翻而入手,静默了会儿才道:“知道了。” 顾谨生性清冷,不善于说些离别之感,今夜来此本来也就是为着提醒陆归堂山匪一事,却没想到他竟是个伤春悲秋的,只拉着顾谨不肯放手,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谨知他不舍,过了良久才又道:“行程未知,归期不定,山云卷雨,朝暮可待。” 今宵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顾谨这含蓄之至的言语,陆归堂显然听懂了,他攀了攀她,嘴角的笑意再度浮起:“那若真有媒婆上门,你会不会吃醋。” 顾谨的脸色一黑,他连忙又拉了她。 “谨谨,明晚在小琅河等我好不好,我有东西给你。” 顾谨知晓还会有场道别,自然没有回绝,便将此事应下。 恰逢顾好眠怒气冲冲的回来寻顾谨,兄妹二人便出府而去,陆归堂一直送到门外,眼见兄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才又回头问商故渊:“书房里有棋盘吗?” 商故渊摊手:“若是有的话顾兄也不至于那么生气。” 陆归堂猛地夺了他的折扇,“你把我的舅兄得罪了!” …… 次日天色方明,汴梁城的长街之上便挤满了人,只是今日不同于先前的热闹景象,不为欢庆,却为送行。 一早城门口就挤满了人,城门之上今圣亲自送行顾疆元,斟酒作别。 不过卯正,顾疆元率五千亲兵出征,远赴朔北。 顾谨等人隐在人群之中,只见得长风浩荡,日出东山,照亮前方一路坦途,似光华万年,风尘吸张。 顾疆元踏马离去,一身金甲一如回朝之时,凛冽生威。 出征的号角吹响的那一刻,百姓们一股脑儿涌到了城门来,人人都知道顾疆元此去未安邦定国,为护朔北之安,大是大非面前,他们祈愿国安。 此番顾疆元先行一步,何氏回到家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操持,妇道人家行装甚多,又有家中的下人需要规制,一下午忙忙碌碌未得空闲。 自打上一回顾谨将那管家之权交还给了何氏,顾府里的家务事她便再未插手过,此番只让云绦和佩环简单收拾了些行囊,倒也落得清闲。 云绦收拾行李的时候翻出来一捆顾老太太生前送给顾谨的一些丝线,顾谨忽而心头一动,紧赶慢赶绣出来一个香囊,她多年未动过针线,此番有些生疏,倒也还能看。 直到傍晚时分,她一人出了府,往小琅河去。 华灯初上,又为整座城池渡上一层繁华颜色,她微微有些恍惚,想起她与陆归堂相见数次,皆在在曲水波光处。 一如往常,顾谨到的时候见河边一人孤坐,背影顿觉人世静好,陆归堂已经在等了。 不等顾谨出声,他便已经察觉,却未起身,只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身侧,顾谨依言坐下。 五月的夜已经有些温热,二人临水而坐,反倒添了几分清凉。 她不喜依依惜别之景,便开门见山:“今晨父亲禀明了圣上,我们三日后便要启程。” 他不言,只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顾谨正惊异于陆归堂今夜竟没有同自己诉衷肠,忽然见他伸手往怀里一揣,掏出一个锦盒来。 顾谨微微一怔,觉得此景有些眼熟,却又想起昨夜陆归堂说有东西要给自己,想必就是此物了。 她伸手接过那锦盒,这才借着灯影看了个清楚,只见锦盒华木雕就,上覆凤凰锦花纹,触手温润不似木,竟比从前陆归堂送她梧桐木簪的那个盒子还要精美。 “打开看看。”他温言出声,她依言打开,却也就是这么一瞬,顾谨怔在了当场。 锦盒之中,是一支精巧的发钗:钗作两股,上累一只赤金蟠凤,凤鸾之上珍珠玛瑙辉应相生,风华决然,于灯火之下熠熠生辉。 “这是……”顾谨熟知宫规制度,隐约能够察觉的出来此物不是寻常人家会有的奢华之物。 第二百零一章 凤栖梧桐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归堂看见顾谨的神情似乎颇为满意,兀自伸手执了那钗在顾谨眼前晃了晃,笑道:“向母后求了老半天,她才肯将当初封后的侧钗取出来。” 顾谨眨了眨眼睛,看向陆归堂的眼神之中满是吃惊,在他面前,她鲜少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跑去问皇后娘娘讨了一支凤钗?” 惊讶之余,顾谨隐隐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果然见陆归堂得意一笑,将那凤钗从今搁到了顾谨的手心里,一本正经:“不是讨来的,是我母后该给她未来儿媳的见面礼。” 那发钗自他的掌心送入她的手心,一股暖意从手心翻涌进心底。 她忽然想起宫宴那一日皇后特意招自己去凝华宫的一情一景,原来自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和皇后揭了底了。 却听陆归堂的声音还在继续:“昨日你说你走之后若有媒婆上门可怎么是好,今夜我将这凤钗交到你的手上,你便是我母后认定了的儿媳,日后不会有媒婆再敢上门,娘子可安心。” “哎?” 她嗔他一声,却又并无恼意,只觉得眼前的凤钗似乎变得模糊了些,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眶已经湿润了,她眨眨眼睛,又将那累金的凤钗重新搁到了锦盒之中,细心将之揣入怀中。 陆归堂侧首看她:“怎么不带上,我替你带上。” 他伸手便要去抓那锦盒,却被顾谨一把拦住,她执了他的手顺着自己的发丝往上,直到停在了自己发髻上的恶木簪上。 陆归堂忽然一滞,这才凑过去细细的看,天色昏暗,他的心思又全在她身上,竟没有发觉她今日簪的是这支发簪——他亲手做的那支梧桐簪。 “梧桐相待老,鸳鸯合欢死。既有梧桐木,何须凤凰钗。” 一语罢,陆归堂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柔情填满,她说哪里需要他去找皇后讨要这支凤钗,她原本已经有这梧桐木了。 他欢欣一笑,伸手欲揽顾谨,却见她躲了躲,从袖口里掏出一物来。 “这是?” 顾谨将一枚精巧的香囊送入他的手中,神色上却装作满不在意,只又侧某去看那碧光粼粼的小琅河水,叹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的针线不好,殿下可不要嫌弃啊。” 陆归堂将那香囊拿在手里细细地看,只见是月华色的云锦布料,上头的针脚绵绵密密,交织成一副青竹屹然图,本是寻常的针脚,他却看见了独属于这针脚主人的一腔坚韧,将那青竹刻画的入木三分,青翠端然。 他将这香囊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一如她收那锦盒时的神情。 “谨谨。” “嗯?” 未等她反应过来,陆归堂便一手托了她的发髻,另一只手揽了她的腰身,而后,覆上了她的唇。 顾谨一瞬间傻掉了,她前世算上今生,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她该躲开,还是不该躲? 大约是看出来怀中少女眼神里的惶恐与不安,他只是这样轻轻啄了一口,便松开了她。 饶是如此,顾谨却觉得自己的嘴唇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灼热感一直蔓延至全身,她忽然想起当日丞相府设宴那一日他飞身救她,也是这样的感觉。 陆归堂笑着问她,嘴角的笑意再也遮不住,全然一副猪拱到了白菜的得逞神色。 顾谨冷冷地瞥他一眼,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言语里的清冷却平复了些许心绪:“你废话!” 陆归堂沉沉一笑,安心受了这一记眼刀,而后却将她揽得更紧了些,这一刻,月遇和风,水映华灯,小琅河畔两人的影子投在曲水只见,波光粼粼,模糊了光影。 有人先看两忘言,有人的世界崩塌只在一瞬间。 曲水之畔,廊亭之外,顾湘瞪大了眸子看眼前这一幕。 她原本是想着趁天色还早,带了丫鬟出门到成衣铺里置几件衣裳好带到朔北去的,谁知道才刚出门就撞见顾谨一个人往河边来,她心生好奇,撤了丫鬟自己一个人跟过来,谁知道就看见这么一幕。 顾谨,和咸王殿下,又是投桃送李,又是搂搂抱抱,又是亲亲我我! 是她的记忆出了偏差吗?还是她做梦呢? 当年和咸王殿下定了亲事的人不应该是自己吗,为什么现在是顾谨在那儿同他依依惜别难舍难分? 顾湘想哭,可又觉得自己更多的应该是愤怒,对,她该愤怒。 她抿了抿唇,正要抬步往河边走,却忽然一顿这才发觉顾谨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边了。 只顾谨一人,身边没有陆归堂,看样子是两人话别完了各回各家的。 顾谨乍然看见顾湘,显然也是十分吃惊,“你怎么在这儿?” 顾湘嘴角一撇,扬声便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何在这儿,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何在此!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顾元帅府的女儿,大半夜跑出来和咸王殿下纠缠不清,亏得你平日里还自称一声长姐!” 顾谨生平头一回被这话噎了一口,她正要开口,身后陆归堂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本王与未来的夫人相会,怎么就被顾三小姐说的这么难听。” 顾湘呆了呆,万没有想到陆归堂竟然没有走,他手上牵着马匹,竟是要骑马送顾谨回去的。 “殿下……” 顾湘张了张嘴,却没了方才指责顾谨的气焰,她清楚地听到陆归堂称呼顾谨为:未来的夫人。 陆归堂笑笑,伸手拉了顾谨的手。 “顾三小姐若是没什么事了,要不让让路吧?” 顾湘回神,眼看着二人竟是已经私定终身,便气不打一处来,又道:“殿下,当年圣上可是定了你我二人的婚约,您怎么能够违背圣意,还同这个庶女……” “哦?” 未等她说完,陆归堂便挑了挑眉,嘴角又现了懒笑:“当年父皇只是将顾元帅府与咸王府定了亲,是你三小姐先入为主的以为是你自己吧?”他顿了顿,再次看向身侧的顾谨,又道,“况且当年空口一个婚约,无媒无聘怎么作数啊。” 说着这话,他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衣襟,里面揣着顾谨亲手为他缝制的香囊。 第二百零二章 启程 - 庭堂燕 - 白露瑭 夜风寂寂,划过曲水河畔无声,映佳人一对璧影,倩女无声。 顾湘的眸子里最终噙满了泪水,她不敢在陆归堂面前失了分寸,便索性负气而去,又只留下顾谨和陆归堂二人。 “她若回去同你嫡母说了,你家嫡母会不会欺负你。” 他牵了她的手上马,依旧温声关切。 顾谨眸落清寒,声色不改,定定道:“我怕她欺负么?” 他沉沉地笑出声,迭声海口:“不怕不怕,你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但……我怕。” 她忽然心头一暖,再次被他的话触动。 她被他揽在怀里,顺势往他的怀里靠了靠,柔言:“我会照顾好自己,等着父亲再一次凯旋回朝的那一天。” “到时候,我去府上提亲。” “好。” …… 临出发前几天,顾谨带着云绦和佩环去丞相府作别。 卫丞相和卫夫人对顾谨有诸般嘱咐,顾谨都一一应下。 却是卫毓川哭的一番梨花带雨,顾谨反过来安慰了她许久才算作罢。 “毓川,此来除了作别,我还有件别的事儿想要拜托你。” 卫毓川擦擦眼泪,等着顾谨开口。 “比次我不打算将云绦和佩环带在身边,也不愿将她们留在府里,托你身边的燕草照顾可好?” 此言一出,屋里的人都是一怔。 云绦和佩环两个小丫头第一个跳出来不愿意。 “小姐,奴婢们怎么可能离开小姐呢,您这次随着夫人赴关,身边又怎么能没有人照顾呢!” “是啊小姐,奴婢承小姐恩情,万万不会离开小姐身边的。” 除了云绦佩环二人喋喋不休,就连卫夫人也开始劝她:“二谨,这一仗不知道要打多少时候,你身边怎么能不留个得力的人伺候呢。” 这下子反倒轮到顾谨愣了愣,她素日里从未把云绦佩环二人当做奴仆,且自己能够照顾自己,竟不想引出来几人诸多不满。 她伸手拉了云绦的手,见小丫头的眼泪已经线珠儿滚落下来,当下便想起她曾经受自己的牵累于深宫之中殒命一事。 本应为此事心软几分,却又更坚定了顾谨心中要将云绦和佩环留在汴梁的信念。 这也正是她心中所想,朔北不是个安稳地界儿,她不需要人在旁伺候饮食起居,此番自己前去朔北奉的乃是皇命,而她们完全可以不用去。 既然可以求一份安稳,为何不求呢。 “好丫头,这一次府上跟着去的人本就不多,母亲和顾湘也不过是带了两个嬷嬷,连府上的总管也是留在家里的,你们就听我的话,不要跟着去好不好?” 二人自是不依,说什么也要跟着顾谨一道儿去。 正束手无策的时候,卫毓川却忽然改了口:“既然你们小姐说了话让你们留在我这儿,那你们就老老实实听话吧。” 顾谨却是一怔,自没有想到卫毓川忽然改了口。 只见卫毓川冲自己微微一笑,眼神交换两下,顾谨却已经了然。 卫毓川——无条件服从自己的命令。 顾谨忍不住笑了笑,此时想起来,才发觉这一世交了个知己,世间最为难得的关系便是如此,不问对错,以尔为先。 遂佩环与云绦二人极不情愿地被卫毓川留在了丞相府里,顾谨直到回了家,看着空荡荡的晚窗阁,眼前都还浮现着二人哭哭啼啼的两张面容。 她叹了口气,却知晓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万万不能更改。 …… 何氏等人启程赶赴朔北的这一日是个雨天,夏雨绵绵,浸润这一处繁华。 统共三辆马车出了府门,何氏与顾湘共乘一辆,顾谨独乘一辆,顾好眠骑马随行,剩下的一辆那车拉的是府上的行李。 雨天难行,又因有顾好眠等人骑马随行,一路上等雨停了便赶路,等雨大了便停下了歇脚,走走停停,足足用了五六日才到了定州边界。 这一夜寻了客栈投宿,定州匪患之境,比不得汴梁繁华,客栈也只能马马虎虎住一宿。 好在顾谨并不挑剔,又因连日奔波行路,着实有些疲惫,入了夜便安稳睡去。 近日变故颇多,她的梦境也很不安稳,一会儿是自己陪在祖母身旁承欢膝下的景象,一会儿又是陆归堂陪她坐在小琅河畔看花灯,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切又消失不见,只剩下北疆的厮杀呐喊声,杀戮的画面一下子涌入了她的脑海。 顾谨瞬间惊醒。 眼前还是那平平无奇的小客栈,窗外天热已深,只有月光皎洁,照亮一室古朴。 她平复了会儿心情,才又起身点了灯烛。 灯火亮起,照亮这不大的一间屋舍,顾谨瞬间往后退了一步,因她清楚地看到在灯火亮起的一瞬间,窗棂之上投下来的一道人影。 “谁?” 顾谨强自稳下心绪,一面试探着问窗外那人,一面想着如何寻顾好眠求救。 可就是在听到外头那人一声咳嗽的一瞬间,顾谨紧绷着的弦颓然松开。 她半是无奈地往屋里的圆凳上一坐,托着腮问: “王爷好本事,追到定州来了。” 窗外那人——陆归堂。 他沉沉一笑,也懒得多走两步从门进来,而是启了窗户一跃而入。 这一刻顾谨的脑子里只有一个词:登堂入室! 陆归堂却若无其事地往她对面一坐,懒洋洋的笑:“在你房门外探知你睡了,可是苦我等了好些时候。” 顾谨抬头看天,又想了想自己睡下去的时辰,得知他这话倒是不假,便只笑了笑不答。 陆归堂见她不多问,反倒有些扫兴,干脆自顾自地道:“我可不是来寻你的,是领了皇命来定州的。” 顾谨的眸光顿时一亮,脑子里电光火石般的将这句话琢磨了一番,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有了猜测,她问: “是我先前说过的山匪一事?” 陆归堂一笑,不得不承认顾谨反应的速度还是比自己意料中的快了不少。 “不错,舅舅得了我的书信以后便在定州山境内派人搜索,果然发现了一条隐秘的山路可以通往汴梁。” 这便是说,顾谨前些日子遇见的人的确是山匪,赫连齐也多半是从这条山路逃窜的。 第二百零三章 匪患 - 庭堂燕 - 白露瑭 “那你今夜也是留宿在了这间客栈的?”顾谨打量着问他。 只见陆归堂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毛,笑道:“定州穷,统共就这么几家客栈,我带了侍从不少,还有阿渊吵着要住上房,无奈只能自己来此了。” 顾谨眨眨眼睛,这才知道商故渊也陪着他来了定州,可天下之大,就没有王爷住下间,臣子住上房的道理,陆归堂这话说的太不实诚。 顾谨却不忍揭发他,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反倒多了些欢喜。 她道:“既然都逢上了,不如去同我兄长说一声,明日一同进城吧。” 陆归堂闻言一笑,不由地多看了顾谨一会儿,心下更坚定从前清冷如她,如今却也对自己有了依赖。 顾谨看他神情,不用猜也知道他心中的欢喜,她不想陪着他玩闹,索性敛了敛神色,道:“定州一事,你有什么打算吗?” 陆归堂叹了口气:“黄奢那帮人作祟多年,如今又有与赫连齐勾结的嫌疑,按理说应该一举歼灭永除后患。可……此番朔北事急,战火之下如何再起内乱。” 顾谨点头,其中道理她自然明白,此事陆归堂心中有数,她也不多说,只顺着他的话道:“所以你这次,只打算将那山路给封了?” 他称是,却也不尽然:“比次我带的人多,虽不足以剿匪,却也能联手舅舅将黄奢等人敲打一番。国有外患,这定州的山匪若是能够安稳些日子,于咱们来说已然是好事了。” “那是自然。” 顾谨的话音儿才落下,忽然听见外头有窸窣声响,伴着火光燃起。 二人心中俱是一惊,此时天色已晚,原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怎的忽生了火光。 陆归堂定定起身,“你坐着,我去看看。” 他未出门,依旧是开了来时的那扇窗户,饶是一身懒意,却还是被眼前景象给惊住了。 外头已然火光漫天,一队人马正欲行烧杀抢掠之事,口中欢脱言语熙攘,再过一会儿功夫就能到近前来了。 陆归堂瞬间换了窗户回身去拉顾谨的手,神情有些慌张:“谨谨,是山匪,我们快走!” 顾谨瞳孔骤然一缩,汴梁城里多年安稳,他们二人从未遇到过匪患,“定州的匪患已经乱到这个地步了吗?” 二人起身开门,便看见那山匪已经在叩远处的门扉,紧接着便传来里头的尖叫声响。 说是叩门,实则是破门而入。 “走!” 陆归堂拉了顾谨出门,心中知晓这些山匪穷凶极恶,今夜是为了烧杀抢掠来的,若不将这家客栈全部搜遍定不罢休,他们留在屋里会有危险。 他可以以一当十,却不能以一当五十。 好在他所带的侍从就在离此地不远之处,带着顾谨过去,可求安稳。 顾谨见到这场面心中也是一惊,好在陆归堂掌心有力的温度传了过来,使她定了定心神。 “我兄长在前面。” 此时虽有火光起,山匪却离得还远着,顾好眠与何氏等人若是睡下了,想必听不到这动静。 陆归堂皱眉,却也知道顾谨不会撇下顾好眠不管,便拉着她的手转过窄廊,欲寻顾好眠等人。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寻到顾好眠房门口的时候,却见山匪已经早一步到了此处,顾好眠警觉,睡梦中听到了声响,如今正同眼前的数十个山匪搏斗。 陆归堂眼疾手快,卷入了战斗之中。 顾谨眼见得二人置身险境之中,心中的不安比之方才又强烈了几分,电光火石间,她的脑子里忽然想起当初祖母嘱咐她的一句话: 祖母老了,以后护不住你们,你们要学着自己护着自己,若是可以也去护护别人,眠儿我是不担心的,只是湘儿骄纵惯了,你要记得她是你妹妹。 她稳下心神,知道自己此时帮不上顾好眠和陆归堂的忙,何氏和顾湘若遇匪患,定然难逃一劫。 她闭了闭眸子,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满目清明,她问顾好眠:“兄长,母亲和顾湘的房间在哪里?” 顾好眠的声音伴随着刀戟碰撞声传过来,“西数三间。” 顾谨未加思索,闪身侧路,躲开了眼前的混战,想要去寻何氏与顾湘。 谁知短短的路程竟比翻山越岭还难几分,才走了两步,眼前便有山匪围了过来。 陆归堂见状忙撤开眼前的力道,翻身一跃到了顾谨身边,将她护在了身后。 他格开眼前落下来的一柄长刀,便道:“别管她们了,我带你走。” “不行,凭兄长一人之力定难应付,她们对我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陆归堂沉沉看她,却也明白今夜顾谨不会不管何氏与顾湘,索性抽了腰配长剑,替她杀出一条路来。 无需言语,皆明对方心绪。 顾谨心中一暖,却半分没敢耽搁,转过了这一处廊下,便到了顾好眠所说的地方。 西数三间,也已经沦陷。 顾谨环顾四周,而后锁定了一间屋子,她推门进去,正见何氏与顾湘蜷缩在角落里,显然被外面的场面吓坏了。 她们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来的是山匪,不由分说扯开嗓子就开始叫嚷,直到顾谨冷音传来: “要把山匪引过来吗?此地不安全了,快走!” 何氏与顾湘俱是一愣,这才看清楚来人竟是顾谨,见她要带自己出去,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缩了缩。 “你疯了,外头有山匪!出去就是送死。” 顾谨低头看她们,强自按下心中的怒意:“山匪掠杀,不出去才是送死。” “我哥哥呢?”顾湘扬了扬脸,总算是问了一个比较聪明的问题。 顾谨侧首,已然能够感觉到院子里的火光越来越亮,厮杀声与叫喊声也离得越来越近。 她没有时间同何氏母女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切,只简略道:“兄长在前与山匪厮杀,咱们得快点离开。” 何氏一听这话,顿时就慌了心神,又急问:“你说什么?眠儿和他们,打起来了?” 方才她透过窗户看见了外头的山匪,纵然知道顾好眠身怀武艺,可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百零四章 为你为我 - 庭堂燕 - 白露瑭 “快……快走。” 何氏勉强起身,不由地踉跄两步,也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惊惧,还是因为方才蹲的久了。 得了何氏的首肯,顾湘便是再不情愿也不敢在屋里耽搁,当下顾谨引路,三人顺着来路躲去。 几十步开外便能够清晰地看到山匪,顾湘已经吓得颤颤巍巍,顾谨思量着方才陆归堂和顾好眠所处的院落此时已经人满为患,若是何氏和顾湘再过去,恐怕更分顾好眠的心神。 “兄长在前搏杀,咱们还是不要过去添乱的好,我知道出去的路,咱们先寻生机。” 这番话不管放到什么危急情况之中都是难得的冷静之语,偏偏顾湘和何氏不肯。 “怨不得你与哥哥不是亲兄妹呢,哥哥如今在前面生死未知,你却一心想着跑路,安的什么心。” 饶是顾谨两辈子加起来的好修养,也忍不得顾湘这番不分青红皂白的言语,她与顾好眠不是亲兄妹?难道不是一个爹生的么。她一心想着要跑路?若非为了这母女二人,她与陆归堂眼下已得平安。 顾湘见顾谨不说话,以为是自己三言两语把她震慑住了,就要拨开顾谨去找顾好眠,却又被顾谨一把拽住。 少女的眸子里落了霜雪,凛冽间可见刀光,顾湘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只听顾谨道:“刀光剑影间说兄长生死未卜的才是没良心的,若非答应了祖母,我还真不想管你,跟我走!” 顾湘被顾谨拽了胳膊,也不知道平日里总是体弱多病的她怎么忽生出许多力气来,手腕被顾谨拉的生疼,只得硬生生被顾谨拉出了客栈。 何氏在原地呆立了会儿,一面是儿子,一面是女儿,难以抉择之际还是眼前的火光给她提了醒儿,便转了身去追顾湘。 就在她的背影闪出了这家客栈的一瞬间,火光与嘶喊声蔓延而来,彻底席卷了整家客栈。 另一边,顾谨已经拉着顾湘跑出了老远,此处本就在定州边界,客栈以外就是荒无人山的山路和官道,山匪们今夜为烧杀抢掠,自不会有闲情在这里拦人,荒无人烟之境,反倒变得安全起来。 约莫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顾谨才松开了顾湘,也恰逢何氏追了上来,三人一同回首,正看见客栈上空的烟炎张天。 顾谨一颗心再次起伏开来。 她去找顾湘之前,顾好眠和陆归堂皆在客栈前院,山匪人多势众,客栈之中又全是些平头百姓,纵然二人有通天才干,也会因百姓的存在而碍手碍脚。 她回首,月色倾泻在少女眼眸之中,陡现一身清辉。 话是对何氏说的:“母亲将妹妹看好,我到前面看一看。” 撂下这话顾谨便又折返回去,何氏和顾湘在身后说了些什么她已然没了心思去听,她知道客栈中的情况已经危在旦夕,但……她却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客栈门口有马匹,好在她会骑马。 今天行到定州地界的时候,顾谨曾经观察过此处的地界与地貌,方才又听陆归堂说起商故渊等人住在离此处不远的客栈里,便隐约能够知道在哪个方向。 她牵了客栈门口的马匹,避过了里头的火光,强撑着自己毕生的冷静一路向西而去。 夜色深浓,月流皎洁,照亮少女一袭鲜衣怒马,眉宇间的清冷决绝浑然当初,却更胜当年。 客栈之中的火已经烧了大半,山匪们一开始还能专心于搜立财务,可自从前院的打斗声传了过来,他们便察觉到事出有异,这些人平日虽然为非作歹,可关键时刻却也十分讲究江湖义气,当下一窝蜂的涌到了顾好眠和陆归堂身旁。 二人以一当十尚且游刃有余,以一当五十,却明显开始吃力。 陆归堂最初不愿对这些山匪下杀手,便是打倒了一个却还有无数个会卷上来,当下便知道耽搁不得,可纵然下了杀手,却也只能堪堪支撑。 一柄长刀冲着陆归堂的后心而去。 “殿下当心!” 陆归堂回身,正见顾好眠于血色之中沐一天清辉,正为他格开了那长刀。 他手上的动作不敢稍稍停歇,心中却对顾好眠忍不住啧啧称赞,“怪不得你家二妹妹说你是全天下最优秀的儿郎呢,这身功夫!” 顾好眠回身设防,凑到了陆归堂身边来,能够清楚的感受到平素懒意缠身之人此刻露出来的凛冽风气,他抽了个空隙答陆归堂的话:“殿下的功夫才是深不可测,只是这些人惯用蛮力,一时施展不开罢了。” 又过两刻钟,陆归堂的胳膊被划了一刀,他强忍着伤痛思索着脱身之法的时候,一只羽箭破云而落,惊了这场厮杀。 陆归堂看着插在眼前山匪心口的这枚羽箭,嘴角的笑意再也遮掩不住。 那是他府上侍从惯用的箭! 商故渊率着一众侍从而来,在他们身后,还有数百定州军。 一场厮杀止息于此,数十个山匪不过片刻功夫便被商故渊等人收拾了个干净,商故渊急急赶过来,生平第一次未带折扇。 “殿下,受伤了?” 陆归堂捂着胳膊“嘶”了一声,只道无妨,那伤口不深,也没有伤到经脉,只是流的血有些多,瞧着面容苍白了几分。 “谨谨呢?” 商故渊闻言一怔,随即侧身让了让。 火光还熊熊燃烧着,地上横陈着那些山匪的尸体,耳畔传来妇人和孩子哭喊的声音,陆归堂却怔在了当场。 一片硝烟之中,她一身素裙踏马而来,万物都灰寂一片,独她一人生万顷光辉。 她下马,他走近。 二人怔怔对望,却未发一言,此时看到彼此安好,成了最安心的一剂良药。 时间要往前回溯一刻,顾谨策马去寻商故渊的时候,商故渊正悠悠然在院子里赏月亮,她简明扼要地搅乱了商故渊赏月的心情,紧接着便是数十侍从倾巢而出,商故渊住的客栈离定州城门已经很近,他们又持了手令知会定州军,好在一切都赶赴及时。 他为护她而身陷战乱,她却能够在危急时刻最快的寻得正确的路,她不会武功,回到客栈没有丝毫用处,但她会骑马,可以去为战火硝烟中那人去寻救兵。 这是今夜她能做的,也是他庆幸她做了的。 第二百零五章 诸事繁多 - 庭堂燕 - 白露瑭 定州,国舅府邸。 今夜一声急奏打破了此间的宁静,国舅本不知陆归堂已然到了定州地界,吃惊之余却又知晓陆归堂受伤,自然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先是下令搜查了定州边界有无漏网之鱼,又亲自去将陆归堂接到了府上。 何氏等人沾了光,又因本就是顾疆元的家眷,自然得李昌平的敬重,待顾好眠寻了她们二人回来,便也被一并请到府上安置。 正厅之中众人围坐一团,陆归堂的伤势已经处理妥当,如今正同国舅讲述今夜发生之事。 顾谨一家人在旁坐着,只听他言语之间不仅将圣旨陈述一番,还没忘了将赫连齐逃窜一事一并陈情,只略过了他为何会出现在顾谨所住客栈的原因。 国舅姓李,名昌平,是陆归堂的亲舅舅,观其年纪与顾疆元相似,只是到底是皇室宗亲,不见顾疆元久经沙场的风霜之态,反倒是多了分倦色,只不知是夤夜被吵醒的缘故还是多年同黄奢斗智斗勇的缘故。 他静静听着陆归堂的讲述,面上的愤怒神色愈演愈烈。 待听罢才抬手捶了把椅背,怒道:“黄奢这帮人乱了这么多年,这般大肆烧杀抢掠的,却还真是头一回!” 何氏与顾湘听了这话都有些惊慌,怎么这么多年都算相安无事,就一次动乱,却让他们给赶上了?有句话叫做出师未捷身先死,也不知道用在此处是否恰当。 顾谨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却将众人的神色悉数收入眼底,她与陆归堂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个念头:此事大约于他们先前猜测的黄奢与赫连齐相勾结有关,此番赫连齐潜逃回了圭氏,若有举动,黄奢或许能够知晓,既知道了国有外患,便也知道了此时朝廷没有精力来收拾他们这内忧,行事猖狂几分,反倒容易理解。 陆归堂却并未将此言直截了当地说给李昌平听,只略过此事,又将此行的目的重复了一遍:“舅舅,我想着这一回本可以将黄奢等人的气焰打压一番,可没想到会出今夜的事儿,黄奢人在深林中,却也早晚会知道今夜在客栈里险些吃了他们亏的是什么人,如此一来他的气焰不减反增,可就不大好了。” 李昌平点头称是,又道:“左右圣上下旨命殿下亲自前来,不若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同舅舅好好研究研究这剿匪的计划可好?” 甥舅二人皆话里有话,何氏与顾湘察觉不出异常,却并没有逃过顾好眠和顾谨的耳朵。 只是他们不了解李昌平的为人,今夜的事儿上又是个外人,便不好多言。 一屋子人又待关切寒暄了几句,李昌平便道天色已晚,请何氏等人回去歇息。 李昌平在定州多年,这儿的宅子与汴梁的府邸倒也不相上下,客房颇多,府上的下人也勤勉,一会儿功夫就替何氏等人收拾出了客房来。 她们皆是富贵日子过惯了的,先前寻了间寻常的客栈已经觉得十分憋屈,如今得了国舅府上的客房安置,自然是很合心意。 顾谨亦随了府上的丫鬟回房,一间雅室华然四方,不似汴梁中华贵之像,却也绝不失皇室气度。 此时已经是夤夜,她一日间劳心伤神,已然十分疲累了,原该立马躺倒床上歇着的,可她踱了踱步子,又回身往桌案前坐了。 月色似水,映出桌前少女清然身子,正伸了手在那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 “扣……叩……叩……” 不过敲了十几下,她微微眯着的眸子忽然张开,侧首,盯着窗外那抹黑影若有所思。 顾谨起身,却未开窗户,而是启了门扉,她柔声道:“你胳膊上有伤,走门。” 不多时,陆归堂噙着懒懒的笑意踱步进来,悠悠然往桌案另一侧落座,调侃道:“这世道还真是变了,顾家二小姐都学会关心人了。” 顾谨不理她,自往他身侧坐了,却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来。 “将绷带解开,我看方才那军医为你用的不过是寻常刀创药,换了这个吧,陈太医赠的。” 顾谨离朝之前陈相生曾经登过门,搜搜罗罗给顾谨送来了好些药瓶药膏,此时被顾谨拿在手里的这一瓶是他悉心调配的伤药,声称沙场上刀剑无眼,此药对凝血有奇效。 陈相生的医术,陆归堂和顾谨自然是都信得过的,当下陆归堂掀了衣袖,顾谨为他解了绷带,露出鲜红的血肉来。 注意到顾谨皱眉的神情,陆归堂只觉得一阵心软,连忙出声安慰:“没事的,并不疼。” 顾谨微微抬眸,露出眸子里的清光,似乎……也看不到多少心疼的神色。 “我皱眉是因为连累你此次受了伤,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并不是因为心疼你。”她淡淡开口,早已经将陆归堂的心思全部揣摩。 他兀自沉沉一笑,压根儿不理会顾谨说的是什么,只把所有的话都理解成自己的意思,而后归于一句:“你就是在心疼我。” 顾谨虽没有肯定这话,却也并没有否认,她轻轻拨开那瓷瓶,将里面的药膏涂抹到陆归堂的伤口处。 他微微皱着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只觉得伤口上清凉的感觉传过来,遮掩了从前的刺痛和灼热,心中忍不住又将陈相生夸赞了一通。 顾谨见他神色稍稍缓和了些,这才开口进入了正题:“你来此地之前是为着封山,如今看来黄奢与赫连齐的勾连却比封山更重要些了。” 这也正是顾谨今夜知道陆归堂会来寻她的原因,多番经历下来,二人已经颇有默契,无需言语便能够意会对方的心思。 陆归堂微微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情愿这么快就进入这令人头大的话题,但此间诸事繁多,却也不由他耽搁太多时候,他道:“据舅舅所言,像今夜这等公然跑到定州城外的客栈里杀人放火,黄奢等人还是头一回干。” “不是巧合。” 陆归堂点头,在这一点上,他没有异议。 “只是你觉得,今夜的是是冲着谁来的?” 第二百零六章 内应 - 庭堂燕 - 白露瑭 “只是你觉得,今夜的事是冲着谁来的?是你,还是我?” 顾谨的手指再次敲了敲桌面,很认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却只是片刻,便又得了答案。 她答:“是你。” 陆归堂挑眉,神色却并没有多么吃惊,似乎这个答案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只问,“为什么?” 顾谨微微叹气:“若是有心之人,诸如赫连齐想要借我家主母随夫出征一事在途中杀害我们一家人,从而扯乱父亲在前打仗的心思,也是有可能的。只是我们此次出行,身边只有兄长一人护送,他们若想要那么做,路上有的是机会,为何偏偏要选在这定州城外,那岂不是很容易就会引来国舅爷的兵吗?” 陆归堂点头,接了她接下来的话,“反倒是我这一路上有阿渊和侍从护卫,他们无从下手,直到在定州城外我与阿渊分开去寻你之时,才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 顾谨看着他,嘴角不自觉的竟然勾起来一抹笑意,想到方才陆归堂非要说自己心疼他一事,居然来了主意:“所以说,我也不该觉得过意不去,人本来就是冲着你来的。” 陆归堂被这话一噎,随机又是沉沉一笑,将那被顾谨再次包好的胳膊上的衣袖垂了下来,也不管会不会扯到伤口,便伸手揽了了顾谨。 “谨谨,你我二人日后便是夫妇,夫妇实为一体,冲着我来的,便是冲着你来的。” 顾谨一个眼刀扔过去,却止不住这人越发得逞的笑意。 她忽然心生一丝悔意,早知道就不该同这人玩笑的。 “说正事。” 顾谨正了正神色,陆归堂饶有兴致地侧耳去听。 “我是觉得,今夜那山匪若真是冲着你去的,那么,还能说明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 “朝中有内应。”她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的说,“此番你来定州,接的本就是密旨,朝中知道的人不多,而你带的人亦不多,是贴身侍从护卫你的行踪,应该不会引人注目。唯一有可能的便是朝中有人知道你要来定州,又暗中派查了你的行踪,将此事告知了赫连齐或是黄奢,这才招致这场祸事。” 他微微一愣,顿时觉得此言有理。 还是那句话,今夜诸事繁多,一场刺杀已经令他头大不已了。并没有去想其中的关窍,若非顾谨提醒,此时人恐怕还恍在梦中。 “可朝堂水深,知道我此番要来定州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查出来的。何况一传十,十传百,这在汴梁恐怕已经不是一个秘密,调查起来恐怕不容易呀。” 顾谨叹了口气,安慰道:“深陷迷局,总会有拨云见雾的那一日,我只盼你行事小心,别自己往坑里跳。” 陆归堂点头应下,却又岔开了话题:“顾夫人有没有说你们什么时候启程?” 顾谨称没有,今日何氏吓得不轻,到现在恐怕都还没回过神儿来。 “想必要过两日,今夜一事府上的仆从都冲散了,马车细软也寻不见了,我家主母不会骑马,一切都得重新置办。” 陆归堂闻言心中一喜,便是知道顾谨还会在定州待些日子,难舍难分之情更甚。 他却又忽然想起另一事来:“此番赴关,你那两个丫鬟没跟着么?” 这话他在客栈的时候就想问了,只是一再耽搁。 “幸好没带他们两个,不然方才客栈里那么大一场动乱,可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我让他们留在毓川那里了,你也知道我家还有两位姨娘在府上,要让她们留在家里,我也并不放心。” 陆归堂沉吟一声,倒不是因为顾谨未带云绦与佩环,而是他觉得顾瑾身边没有一个可照料之人,朔北偏寒之地,顾静身子羸弱,他难免担心。 “只是你身边没个人,我终究不放心。” 她看出他眼中的担心神色,忽而心中一暖,便微微笑了笑,道:“又不是要我亲自上战场,北疆的元帅府也很安全,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陆归堂“啧啧”摇头轻叹:“只怕顾元帅和你哥哥不会放过你这个好军师呦。” 顾谨一笑,却并没有否认此语,父兄在前作战,若真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一夜定州城里不太平,李昌平手下的甲军来来回回在城中巡查,只怕还有逃窜在山下的山匪出来祸害百姓,好在后半夜还算相安无事。 李昌平几乎一夜未睡,天才蒙蒙亮,他便又起了身,亲自去寻了定州刺史,柴昱。 此人不同于汴梁城里的寻常官员,而是个出身寒门的官,年少之时投入卫丞相门下,是卫相的亲门生。 此人出身低微,却有三公九卿之能,更有卫丞相亲自提携,按理说不该屈居一任定州刺史,只是听闻柴昱的脾气是出了名的臭,与人交往三言两语便能呛起来,很不受人待见。这样的人在汴梁城里头混不下去,才做了外放的官员,这些年定州乱的出奇,倒也是个辛苦差事。 在此之前柴昱不涉党争,但上次定州乱的时候得了陆归堂的助力,于情于理都该知陆归堂与李昌平的恩情。 李昌平一早去寻柴昱,说是陆归堂已然到了,又说起了昨夜黄奢作乱之事,柴昱大惊。 好在在此之前事情也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他这个刺史该做的便是好好将百姓安抚一番,再去拜访一番陆归堂和顾疆元的夫人。 何氏与顾湘醒的晚,人才刚起,就有国舅府上的丫鬟过来说柴昱已经在等了。 何氏连忙收拾了一番,便带着顾湘前去花厅见客,到的时候却见顾好眠和顾谨已经坐着同柴昱笑谈了,当下心里便不大痛快。 人家刺史大人要拜见的是她这个元帅夫人,又干顾谨什么事? 她却不知是柴昱等了太多时候,顾好眠实在看不过去了,生怕怠慢了柴昱,才邀了顾谨过来的。 柴昱不是个圆滑世故的主,多年与李昌平共事,与山匪斗智斗勇,身上沾了不少的武者豪气,此番穿的若不是官服,还真看不出来是个文官。 第二百零七章 心思玲珑 - 庭堂燕 - 白露瑭 柴昱见到何氏进来,连忙起身相迎,言语间却不寒暄,只是把下官拜见高官命妇该有的礼数做到了。 何氏在汴梁城待惯了,平日里见到的俱是一些世家大族里的官宦之家,哪一个不是笑脸相对巧舌逢迎,似柴昱这般孤傲性子的,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她四处看看,见顾好眠似乎与此人熟识,也便没有好意思拉下脸来,只自顾入了座。 柴昱虽不会说话,但事情办得却是周全,当下只对何氏道:“顾夫人,国舅爷与本官先后派了几拨人马在城中搜查,贵府的下人们应是都找到了,其中有两个小厮不幸死在了山匪的刀下,其余的人都好好的。只是细软行李损失不少,夫人过会儿且去看看还缺什么,下官可以帮忙再去找。” 何氏见他这几句话说的倒还算周到,当下摆了会儿谱,道:“此事不急,我家也算是累世官卿,家底还算厚实,此番虽折损了银两,倒也不缺这银钱,重新置办了便是。” “咳……母亲。”顾好眠急急开口打断,却并没有想到何氏这嘴皮子来了利索,殊不知柴昱为人耿直,又是出身寒门,自然瞧不起何氏口中的“累世官卿”,此番他们经定州行北疆还要柴昱的帮衬,何氏这话说的太过自满,也不知会不会得罪了他。 顾谨眨眨眼睛,自然也能想到这些事情,当下便笑了笑,学了几分商故渊的笑容:“我家母亲这话的意思是说刺史大人和国舅爷忙于剿匪已经尤甚操劳,哪里还敢劳烦刺史大人帮忙寻找细软。” 顾好眠听见这话心中一喜,一边给何氏使眼色,一边附和顾谨的话:“对,我母亲就是这个意思,大人您不要见外。” 柴昱闻言扯了扯嘴角,抬手止住了顾好眠的话,声音却依旧透着几分疏离:“少将军这是什么话,定州曾得元帅帮衬,本官又怎么没有帮衬你们一番的道理。”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都不由地愣了愣,上一次顾疆元班师回朝,路遇定州动乱的事情他们多少有些耳闻,只是不知道柴昱与顾疆元的交情又是如何。 顾谨略略思索一番,再度开口:“父亲力助定州,是与大人一样心忧百姓,行为官之本分,我们身为官眷,怎好难为大人行假公济私之事。” 这…… 何氏与顾湘皆不约而同地瞥了顾谨一眼,既觉得这话说得不大好听,却又觉得有些道理。 唯独柴昱细细打量了顾谨,只见少女端然坐着,嘴角噙着的淡淡的笑意并非发自本心,却让人觉得清冷余韵,真诚立显。 她身为世家大族的后宅女子,能够察言观色,这是柴昱可以想到的,可她眸子里透出来的清然却不世故,便是柴昱想不到的了。 何氏来此之前他已经与顾好眠兄妹说了会儿话,得知这少女是顾疆元的第二女,他自己出身寒门,本也不在意嫡庶之别,只觉得这姑娘张弛有度,且心思玲珑,倒也是不错的。 直到方才听顾谨两度开口,每句话都说的恰到好处,既填补了何氏言语间的不得体之处,又将自己推向了深明大义之境界,委实难得。舞神电子书 柴昱“嘶”了一声,这才想起来李昌平今早见到自己的时候复述那一番关于昨夜客栈事起之言,说是咸王殿下与顾家小姐率先发现了匪患,亦是顾家小姐前往报信的。 柴昱来国舅府的时候李昌平已经陪着陆归堂去了军营巡查,他至今都未见过陆归堂,虽然昨夜之事只在李昌平只字片语之间产生,却已然能够让他确定那报信的姑娘便是此女——顾谨。 他捋了捋颔下短须,笑意吟吟的看向了顾谨:“顾小姐果然是将门虎女,不同凡响。” “将门虎女”这四个字已经被太多人用来形容顾谨,老实说她自己觉得并不恰当,她上不了沙场点不了兵,当不起此言语。 但顾湘却哼了哼,竟是觉得自己更应该被这四个字形容一番,昨夜顾谨救了顾湘性命,她却不肯知她恩情,仍旧对陆归堂一事念念不忘。 顾谨未再多言,只听顾好眠又与柴昱讲了一番眼下朔北的战况,李昌平和陆归堂便回来了。 想是陈相生给的药膏药效甚佳,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陆归堂的脸色便已经恢复如初,半点儿看不出来有受过伤的痕迹。 他同李昌平并肩而行,身后还跟着商故渊,三人进来,众人便欲起身见礼。 陆归堂懒懒一笑,连忙撤了礼数:“出门在外,不必顾及这许多的礼节,柴刺史快请坐。” 只这一句话,便让柴昱不由地多看了陆归堂一眼,皇子娇贵,此人身上却看不出骄奢之气,也不知是他远离朝堂太久了,还是真真山外有山。 陆归堂虽贵为皇子,却多年不曾出过汴梁城,此番更是第一次到定州来,好在他本就不是一个喜骄奢之人,既能吃苦,也颇知道一些人情世故。 回府之前商故渊曾经向李昌平讨教了柴昱的行事做派,当下便与陆归堂分析了一番,此人性格耿直,惯瞧不起钟鸣鼎食之家,想要拉拢他的人心,最好的法子就是谦逊礼节待之。 陆归堂自然照着做了,且目前看来,成效不错。 如今大储未定,拉帮结派虽不宜有,但有必要拉拢人心,如今朝堂之上的三公九卿虽说皆是出身士族,但像柴昱一般出身寒门的地方官员也有不少,若能令柴昱对自己产生些好感,于日后会颇有助力。 何氏听着几人渐渐将话题扯到了军事上,当下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便要拉着顾湘告辞,顾好眠和顾谨见状也一并请辞离去。 顾好眠虽是武将,但他此行是为了赴朔北守国门,若堂而皇之地插手定州之事,有狗拿耗子的嫌疑。 顾好眠出了花厅便疾行两步,追上了前面的顾谨,昨夜之后他便有话想找顾谨说,奈何事情多,今早柴昱来的又急,便一直未寻得机会。 第二百零八章 于情于理 - 庭堂燕 - 白露瑭 正逢晨阳高起,顾谨闻声顿足回首,正对上顾好眠一双含着青松浩荡的眸子。 “兄长?” 她淡淡出声,语气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清然。 顾好眠淡笑不语,却快走两步追上了顾谨,兄妹二人并肩而行,耳语声消迹于晨阳之中。 顾好眠淡笑着出声:“昨夜之事,合该谢谢妹妹。” 顾谨抿唇,已然知道他所说的是昨夜自己冒险救了何氏与顾湘一事,她压下音调,低言:“是非荣辱统共一家,祸福离难合该同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道理兄长自然比我还要明白。” 他笑着摇头,言语间只像在拉家常一般,道:“于情,母亲与三妹妹未曾厚待于你,于理,你也并没有义务去救自己的嫡母和嫡妹,而将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的。” 顾谨不知顾好眠为何非要说清楚这一番道理,但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显然话题是岔不开了,她略略思付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于情于理,兄长都是我的嫡兄长,前头行的才是你的母亲和亲妹妹,兄长也不该同我并肩而行。所以,情理之分本就虚无不可捉摸,人活一世自然应该看重情意和理法,可是什么是情意,什么是理法,古往今来却没人说得清楚。” 顾好眠未言,似被这话说的出了神,顾谨见他不说话,也不等,只自顾自地又续说道:“所以说何必将这些事情作为衡量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唯一标准,唯有在当时心中无愧便是了。母亲与顾湘待我虽不算仁厚,索性也不算严苛,既是一家人,便不能见死不救。” 顾谨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并不爽朗,她还是能够想到上一世顾湘和何氏撺掇着顾疆元将自己嫁给了陆承修的事儿,好在一切事情都在发生转机,在这之前,她愿意将何氏和顾湘视作亲人。 顾谨自小失了生母陪伴,顾疆元又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情绪的父亲,她只得过祖母几年照拂,如今祖母也已经故去,她心中实则孤寂悲凉。 索性此时与顾疆元相处的时日越来越多,又与顾好眠凝结了深厚的兄妹情谊,时常看到何氏处处为着顾湘说话,她心中实则也会羡慕,好在岁月风霜洗礼而过,如今的她也已经长成,鲜少会为了这些事情劳心伤神。 顾好眠的一声长叹将顾谨纷繁复杂的思绪拉了回来,只听他道:“是啊,于情于理,湘儿是我的亲妹妹,可她也小不了你几个月,怎么同为顾家女,行事做事竟是天差地别。你可知道昨夜我将她接回来的路上她说什么,竟是想要让我替她促成与咸王的婚事!” 顾谨微微一愣,这才明白了顾好眠拉着她说这许多言语的真正原因。 顾谨与陆归堂情投意合,此事顾好眠是知道的,顾谨心思谨慎,可当大事,亦当得起咸王妃或是更高的位子,这些顾好眠都是知道的。 纵然嫡庶尊卑有别,但顾好眠却不看重,纵然知道顾谨与陆归堂之事要成很难,他却也并不会试图阻止,只在背后默默支持。 可棘手的是顾湘想要嫁给陆归堂,于情,顾湘是他的亲妹妹,于理,顾湘与陆归堂早就有婚约在身,这事儿让顾好眠险些钻了牛角尖,不知道于情于理该如何抉择。 好在顾谨一番话说的语重心长,令他心头一阵敞亮,这件事儿要做个抉择很简单,便是不要将顾谨和顾湘当成自己的妹妹,只当两个寻常女子摆在眼前,哪一个更适合陆归堂,已经成了显而易见的事情。 待想明白了这一切,顾好眠才又朗声一笑,声含清辉,笑动山远。 顾谨瞥见他的神色,便知道是诸般道理他已经思虑明白,便又笑了笑,声音透出来些许清然:“昨夜之事,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兄长心中明白就好,不要再述给父亲听了,免得分心。” 顾好眠将此事应下,却也明白顾谨不愿意他将此事声张出去的原因许多:一则当时顾谨与陆归堂在一起,如今局势不明,二人的关系还是瞒着些好;二则前时汴梁城内对顾谨的传言颇多,若再被世人知道是她策马传信救了咸王,便又是一场议论不平,顾谨喜静不喜闹。 一番谈话,让顾好眠与顾谨兄妹的关系更近了一步,他们深知如今国事动荡不安,此番到了朔北,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类似于昨夜的情况,想要保全一家人安稳,便总要时时刻刻小心为上。 朔北,不是他们游山玩水的目的地,他们身为顾家的孩子,要在战火硝烟之中谋得生路,还要在家国动荡中寻得安稳。 算不上平静的一日就这样在国舅府里的几番谈话中消磨过去,顾谨本以为这一夜陆归堂还会前来,等到月至中天却也没有见到他的人影,便只好睡下,次日早起一打听,才知道陆归堂昨天下午和李昌平去了军营,一直没有回来。 顾谨心中多少有些挂念,既顾念着陆归堂身上的伤势,又担忧着军营中的混乱。 他们留宿军营之中,定然不是因为寻常的军事,顾谨猜测他们眼下多半是在与军中的将领商讨如何震慑黄奢之计。 黄奢占山为王多年,顾谨虽然不曾见过其人,但从陆归堂等人多番的叙述和自己见过的那些山匪的行事作风上来看,此人行事看似不拘小节,实则心思深沉。 他占山为王、拥兵自重,行的又是烧杀抢掠之事,自然是朝廷的心头大恨,可李昌平率五万甲军在定州剿匪多年,却让他们开始愈演愈烈,可见黄奢行事虽然张狂,却绝不鲁莽。再加上顾谨先前猜测黄奢与赫连齐或许会暗通有无,他一个定州地界土生土长的山匪头子,又是怎么勾结上了圭氏的王子,还将山路一事瞒的严严实实,连柴昱和李昌平都未能察觉,若非是黄奢和赫连齐之间有高人指引,便是黄奢本人野心不小。 但顾谨却也知道,不论她此时思虑多少,军营重地,她去不了。 第二百零九章 有人转了性子? - 庭堂燕 - 白露瑭 如此一连过去了两日,顾谨都没有等到李昌平和陆归堂回来,不仅如此,就连平日里常常在二人之间充当信差的商故渊也一直没有露面。 令顾谨欣慰的是,此后柴昱又来过两次,将何氏等人丢失的银钱和细软都悉数找了回来。他身为定州的父母官,还能够有心思帮忙寻找人家丢失的细软,便说明如今城中还算太平,军营之中也只是操练,未闻发兵,顾谨心中这才安稳了不少。 只是细软尽数找回,何氏等人也就没有了继续在国舅府留下去的必要,他们未别李昌平,只托了柴昱陈情,便在次日一早驱车离开了定州城。 从国舅府出定州,一路向西北而行,再有三五日便能够到达北疆地界。 顾谨坐在马车里,一路上心绪难明,不知道是不是被陆归堂缠惯了,一下子身边离了他,顾谨竟觉得十分不习惯,她也并没有想到,当日在国舅府上匆匆一别,竟再没寻得道别的机会。 顾谨伸手摸了摸鬓间的梧桐发簪,兴致恹恹的眯了眸子浅浅睡去。 越往北走,路便越发难走,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这一夜却行到了荒僻地界儿。 据顾好眠所说,朔北土壤贫瘠,本就人烟稀少,又加上这些年战火不歇,有能力逃离的百姓早已经离开。 北疆之境比之大贞其余州郡本就十分凄凉,像今夜遇上的这等荒无人烟之所更是常见。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一行人今夜只能露宿荒郊野外,好在此时天气尚暖,不至于因此着了风寒。 顾好眠行伍之人,这等境况于他而言早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奈何顾湘娇贵,顾好眠好说歹说,她才同意了在马车里留宿。 天色渐晚,几人都还空着肚子,顾好眠便令小厮拾了树枝生了篝火,又亲自没入树林里去打野味做吃食。 篝火之旁,顾湘眨着眼睛盯着那篝火看,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又忽生警觉,神色颇有几分奇怪。 恰逢顾谨从马车上取了水囊递过来,见到顾湘神色有异,便下意识关切一句:“你怎么了?” 顾湘眨着眼睛回神,眸子里却少了先前对顾谨时常有的怨气,顾谨正思索其意,却忽听顾湘对何氏开了口:“母亲,这朔北的夜风寒凉,您这些日子头风时有发作,不如到马车上歇着吧,等哥哥回来了我再去叫您。” 这话说的妥帖周到,顾谨亦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转了性子,还是说顾好眠后来同她说了什么? 未等顾谨心中将这些事情想完一遍,便听何氏道了声好,随即缓缓起身,不经意间还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看样子却是头风时常发作之象。 何氏走后篝火旁便只剩下了顾谨与顾湘二人,顾谨明显一头雾水,猜不透顾湘意欲何为。 “长姐,咸王殿下的事情我后来想了许多,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委实不应该和你抢人的。” 顾谨一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这当头儿,顾湘竟毫无征兆的说了这么一番话。 “这……” 她正欲开口,话音却又被顾湘给打断了。 “好姐姐,先前的事情我当真知道错了,在定州的时候你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我与母亲,我心中便十分感动,事后哥哥也向我讲了其中道理,便更是惭愧了。” 这话说着,顾湘眼角便湿润起来,夜色深沉,顾谨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却能够借着篝火看到她眸子里的盈盈泪光。 这……还真是改了性子? 顾谨始终觉得这场惊喜未免来的太快了些,但不得不承认,若是顾湘自己能够将这些事情想通,她必然是十分欢喜的。 顾谨抿了抿唇,冲顾湘笑了笑,“你若能这样想,那自然是好,如今国难当头,家中齐心,父兄在前征战,也好少些忧心之事。” 顾湘忙不迭连连点头,眸子里的泪珠越涌越甚,待情绪稍稍平缓了些,却又将目光放向了树林深处。 顾谨委实琢磨不清她的心思,便又下意识问:“又怎么了?” 只听顾湘喃喃:“哥哥去打猎去了好些时候,怎么还不回来,我想去找一找他,可……林中太黑我却又不敢去。” 顾谨微微挑眉,琢磨着顾湘的话若有所思。 “那……我陪你去?” 既然顾湘放心不下顾好眠,想要到树林里去找她,那有个人陪着就是了,这是最简单的法子。 顾湘随即讪讪一笑:“可长姐你也知道,母亲她素来担心我,定然是不允许我去找哥哥的。” 顾谨抿了抿唇,挑着的眉毛也落了下来,神色又复一派清冷疏离,冷道:“妹妹的意思是,我去?” 见顾湘点了头,顾谨顺势抿了唇。 她只道了声好,便拂了拂衣襟起身,眼前是一片茂密的唐槐林,顾好眠方才便是穿此林而去的。 她欲踱步,却又先凝眸,看向顾湘的神情似笑非笑,只让人觉得身上发冷,她道:“那妹妹可要好好照顾母亲啊。” 顾湘不明其意,仍旧讪讪地笑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顾谨顺势而去,果真就踏足进了那唐槐树林之中,谁知才刚行了两步,她的手腕便被一人钳住。 那人只冷冷地道了一句:“跟我走。”顾谨便只觉得耳畔如有凛冽寒风呼啸而过,身形陡然移动,甚至看不清楚身边的情景树木是和模样。 她闭了眼睛不再去看周边树形,眩晕感才稍稍消退了些,却也只是片刻的功夫,便觉得身形被那人稳住了。 顾谨再次睁开眼睛,竟是被这人一路拉着到了一处山谷之中,鼻尖唐槐树的香气已经几不可查,她便知道自己此时所处的地方已经远离了方才那片树林。 这拉着她一路施展轻功的人,竟是一路飞檐走壁如梦如影,好一身俊俏的功夫。 陆归堂与顾好眠的轻功她都见识过,任凭他们功夫再高,却也到不了这般地步,顾谨强自稳下心神,抬眸去看站在她眼前这个人。 第二百一十章 冷山 - 庭堂燕 - 白露瑭 夜风带着两分迅疾拂过二人身边,也不知道是夜风太冷还是眼前的人太冷,顾谨竟然觉得身上起了一阵寒意。 只看见那人一身黑衣肃袍,身形颇为瘦长,他此时注意到顾谨正打量他,便拉下了蒙面的黑纱,露出来一张略显黑瘦却俊逸非常的脸。 顾谨眨着眼看他,只觉得这人此时似冰山一样杵在这儿,夏日里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冰窖。 “阁下是……” 她迟疑着开口,却只得了那人一丝冷笑。 他的声音亦不带丝毫情感,“不是说顾二小姐聪慧过人么,怎么,猜不出来?” 顾谨抿了抿唇,心道此人既然知道她的身份,想必今夜出现在这里就不是偶然了。 她思索一会儿,既想着天下之大什么人能有这样一身俊俏的功夫,又猜测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良久,顾谨的嘴角扯出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着那人一张冰山冷脸淡淡开口:“燕契阁?” 燕雁无心,契纸堪金。 顾谨从前对这个组织并不知晓,更不知道江湖中事,直到上一次宫宴那一夜陆归堂动用了这一层关系,顾谨才知晓的。 她看懂了眼前这人眸子里一闪而过的诧异,便知道是自己猜对了。 “阁下身形看似昕长,实干精健干练,方才你一路拉着我更是身形矫健,武功上乘,恐怕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我兄长的武功在汴梁已属上乘,所以我猜测阁下是江湖中人。阁下认识我是谁,说明今夜这场见面不是偶然,江湖中人与我有联系?我只能想到燕契阁。” 这却也并不是太过直接的联系,而是间接通过了陆归堂,但这话顾谨暂且压下未言,若真是燕契阁的人,想必他下一秒就会承认了。 果然见此人眉头稍稍一动,“这咸王殿下的眼光是不错,似你这般轻而易举就能猜测出我的身份的,还是头一个。” “阁下的意思是我猜对了,那……阁下又该如何称呼?” 顾谨一口一句的“阁下”叫着,连自己都觉得不习惯,此时倒是好奇起此人的名姓来。 只见他眸凉如冰,目沉似水,只微微扯了扯嘴角,便冷冷出了声:“冷山。” 顾谨抿了抿唇,生平少有的没说出什么话来,只觉得这人的父母未免也太会取名了些,想必世界之大,再也没有什么名姓能够这般衬他的气度了。 但她转念一想,冷山既然是江湖中人,想必这名字未必是他的真名字,若是组织代号也有可能。 这话她没说,既然知道人叫冷山,便没有必要刨根问底。 但她却还有别的疑惑要问:“是咸王让你来的?” 冷山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情绪并没有因为顾谨的话而有丝毫的扯动,但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功夫,顾谨却也将他的性子给琢磨出来了:此人颇为自负,但却也实在不谙世故。 先前几句话的时候他还知道在顾谨面前卖卖关子,如今关子卖完了,便到了有问必答的程度,他只答:“咸王将你的安全交给我保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意是是个好差事,谁知道三五日的功夫便有这么多事情。” 思索着三五日这个时间点,顾谨便知道冷山是在定州客栈匪乱一事之后被派过来的。 她神情忽然一顿:“这些日子有山匪侵扰?” 冷山说三五日的功夫便有这么多事情,便是说这三五日太平的背后实则发生了不少危险的事,但都被他摆平了,顾谨想不出有别的什么事,最大的可能便是背后有山匪尾随,可若真是山匪,那岂不是说明陆归堂和国舅等人剿匪之事进行的并不顺利? 顾谨心中正升起隐隐的担忧,却听冷山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他道:“自然是有山匪跟着你们,不过以我的能力,便是再多来一些也不用怕。” “那今夜呢?” 冷山的话还没有说完,顾谨便冷不丁的问了这么一句,说这话的时候她将目光放向远处那唐槐树林中,若有所思。 方才顾湘对她说的一番话虽然好听,但她面色闪烁、言语含糊,顾谨便知到这番话背后大有文章,但做戏要做全套,所以她还是往密林中去了,但她不傻,方才就算没有冷山出现,顾谨也不会继续往里走。 但那唐槐林中究竟有什么,顾谨却真想知道。 冷山微微挑了挑眉,看像顾谨,却是饶有兴致地问:“你想知道吗?” 顾谨才刚要应下,便忽然觉得身边又有风吹过,伴随着身形的飞速移动,她听见了冷山的回答:“那我带你去看看。” 亦如来时的体验,风声呼啸在耳畔,不过片刻的功夫,顾谨便觉得自己被冷山放了下来,她理了理衣襟,这才去看眼前景象。 依旧是来时的那片唐槐树林,但却能够听见远处传来些声音,只是离得太远,有些听不真切。 “这是……” 她问冷山。 冷山又挑了挑眉示意顾谨再走近步查看,此处树多草高,他怕带着顾谨施展轻功稍有不慎会令树枝划伤了她。 顾谨看懂了他的意思,便提了提裙子踱步向前,她走的小心谨慎,唯恐草木勾了裙摆,也担心踩了林中蛇虫。 直到又行了几步路,顾谨的身形猛然一震。 她听清楚了林中传来的声音,是男人的欢笑声和女子的哭喊声,亦听出了那女子的声音出自谁口——竟是顾湘。 顾谨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正要再踱步向前,却忽然被身后的冷山拉住了衣袖,他神情中满是不懈:“苟且之事,你还要过去看吗?” 这两个字显然触动到了顾谨的神经,她眸光暗了暗,只觉得顾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萦绕在自己的耳畔。 “可她是我妹妹!” 她又想起自己曾经对陆归堂说过的问心无愧之言,如今那林中的女子是顾湘,她如何能够见死不救? 冷山摊了摊手,依旧不肯松开顾谨,只冷冷地说:“顾二小姐那么聪明,怎么不想一想,如果你刚才入了这树林,会发生什么?” 第二百一十一章 阴谋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的脚步猛地一顿,方才林中的哭喊声打乱了她以往的冷静,但冷山一句话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方才若是自己没有警觉,又或是冷山没有出现,那她会遇见什么? 她微微侧首,顺着音源去看,依稀能够看见三五个男人脸上笑容灿烂,正脱自己的衣裳。 电光火石间,只听见顾好眠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放开她!” 透过树枝的间隙,可以看到顾好眠沐一身夜色而来,他在看到眼前景象的一幕显然也是一震,手里拎着的野鸡被投落在地上,飞身就冲了上去。 紧贴着顾谨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顾好眠提剑斩杀了两人,剩下的两个竟是被吓得不轻,松开了顾湘就开始跪地求饶。 另一头,顾湘衣衫不整颓然于地,难以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 顾好眠上前两步将顾湘扶了起来,却发觉她根本站不稳,索性将顾湘驮在了背上,另一只手拎了剩下两人的领口,怒喝一声:“走!” 顾好眠力气不小,又加上心中怒意横生,三步并作两步便将顾湘和那两个男人带到了篝火之旁。 篝火已灭,下人们都守在马车边儿打盹,何氏听见响动连忙从马车上下来。 待看清了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何氏懵在了当场。 怔愣片刻,她急急过来,险些还崴了脚,只问“湘儿怎么了?” 顾好眠喘息了几口气,感受到顾湘伏在他的身上似乎已经昏睡过去,他想要将顾湘放到马车上,又担心这两个冒犯顾湘的男人会趁机跑了,索性连踹两脚,踢在了那两人的腿弯处。 登时惨叫声连连,再看之时却发现那两个人已经跪在了地上,好似被顾好眠踢断了腿。 顾好眠未再理他们,只将顾湘转背为抱,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马车里。 只见少女气息微弱,一副海棠面容上满是灰土,顾好眠的目光只落在她杂乱的衣裙上,目光便不敢再往下,而是对何氏说:“母亲好好照看湘儿,剩下的交给我。” 何氏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顾湘这般,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她只愣愣点头道好,便钻身上了马车。 直到确定身后马车的门关好了,顾好眠的眉头才又紧锁了起来,他看向眼前瘫在地上的两个男人,衣袖下的手握成了拳。 顾好眠怒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人似疼的狠了,正龇牙咧嘴喊着疼,听见顾好眠的发问却也不敢耽搁,又是求饶又是讨活,只道自己是过路人。 “过路人?”顾好眠挑了挑眉,抬脚就又踢上了其中一人的肩膀,那人吃痛倒地,却从怀中落出来一样物什。 他也不弯腰去拾,只捡起来方才丢下的长剑往前一递一传,喘息之间隐约可见那长剑似乎落了地勾住了那物什,再定睛去看的时候却见那长剑又被他拿回在了手里,方才的那一样物什也被他拿在了手里。 地上两人不由地咽了口唾沫,竟都忘了疼,这顾家的少将军武功这般厉害? 顾好眠无视旁人的目光,只拿了那物什在手中仔细掂量,那是一块玉佩,质地虽然算不上上乘,但背面却刻有花样与文字。 他将那玉佩提在手里,此时篝火已然被小厮再度点起来,火光之间可以清楚地看见这枚玉佩上的纹路。 顾好眠挑了挑眉,言语之间已经失去了原本的耐心,只问:“这就是你们说的过路人?” 那玉佩的背面,花纹夹杂之间,赫然刻着几个字——邱平伯爵府。 顾好眠这才仔细去看那二人的穿着打扮,只见衣衫虽然沾了尘土,却也算的上是好些的布料,不像是定州或是朔北的百姓穿的粗褐短衫,笑话,他们会是过路人? 这两人注意到顾好眠额头上微微爆起的青筋,当下只觉得腿都软了,不,是腿都断了。 “少将军饶命啊,我们只是奉命办事,不是自愿的啊!” 顾好眠的目光探到说话的这人微微敞开的衣领,想起来方才在树林中这人狂笑肆虐的表情,心中忍不住怒意陡升,扬手一剑就抹了这人的脖子。 人眼还睁得老大,却在瞬息之间便绝了气息,剩下的那个人见到这一幕吓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少将军饶命啊,我们,我们,这,这是……” 顾好眠不等他说完,只眸光冷冷地盯着他,“你既然知道我是少将军,就知道我戍守朔北边关数年,我杀过的人,远比你们想象中还要多。”他提了长剑,缓缓顺上了这人的脖子,“别在我面前说谎。” “不,不敢,小人是邱平伯爵府的长随,是我家小姐让我们来的。” 顾好眠眉头一拧,手中长剑离着他的脖子又近了些,语意不解:“你家小姐?” 那人颤颤巍巍,再不敢隐瞒分毫:“是,我家大小姐,成宝琴小姐。少将军应该知道邱平伯爵府家产颇丰,在定州也有庄子,我等是伺候在庄子上的仆从,这番是得了大小姐的书信,才一路尾随着你们过来的。” 顾好眠稍稍一愣,在记忆里搜索着成宝琴这个名字,他多年不在汴梁,对这些世家大族的小姐实在不了解。 但邱平伯爵府他却知道,那是攀附宁国公府的权贵之家。 “你家小姐让你们跟着我们?” 顾好眠还是不太理解,顾家与邱平伯爵府似乎并没有什么过节,他想不出其中缘由。 那长随依旧颤颤巍巍:“是,小姐书信里说的便是让我们跟着顾府的马车,在定州与北疆交接之处跟上来,若是见到顾家的小姐,便行……” “够了!”顾好眠呵斥住他,委实不愿意听到接下来的话。 “将他看住了。”他嘱咐身后的小厮,小厮会意,便上前两步将这长随押到了最后一辆马车上,路上扯动了他腿上的伤口,咿呀乱叫的声音更添顾好眠心头烦乱。 他回身,马车上传来顾湘低低的啜泣声,于这寂静的长夜里透出来万抹悲戚。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又回定州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湘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自打醒来以后便只顾着哭,任凭何氏如何询问她也不肯开口。 何氏便大约能够猜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事,一面心疼顾湘,一面又气急败坏地想要找那几个长随讨说法。 她怒气冲冲地下了车,却正好看到那被顾好眠一剑杀了的长随的尸体,眼前险些冒了金星。 “母亲。”顾好眠急急过来扶住了何氏。 何氏定了定神,手指着那长随的尸体问:“眠儿……这,他们?” 顾好眠抿了抿唇,只抬手将那枚刻着邱平伯爵府文字的玉佩拿给何氏看,一面解释:“他们皆是邱平伯爵府的下人,声称此番是受了成宝琴的授意,各中详情却还未能知晓。” “成小姐?”何氏觉得很是不可思议,“那成小姐与湘儿一惯交好,她怎么可能害湘儿,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顾好眠眉头一皱,却并不是因为何氏的揣摩不定,而是她说成宝琴与顾湘交好。 “邱平伯爵府攀附宁国公府,湘儿怎么能同成宝琴交好?” 何氏瞅了他一眼:“湘儿是后宅女子,哪里就牵涉到党派之争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是赶紧……” 何氏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她们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从顾湘所在的那辆马车里传出来的。 何氏与顾好眠俱是一慌,这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对劲儿,连忙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去看,却见顾湘一头碰在了车壁上,鲜血直流。 “湘儿!”何氏长呼一声,上前就要去揽她。 “母亲等等。”顾好眠及时拉住了何氏,又伸手去探顾湘颈间的动脉,见脉搏还在跳动,这才算松了口气。 顾好眠忙从怀里取了巾帕为顾湘止血,却也知道这样的境况维持不了太多时候,他环顾四周,这才想起来一事。 “谨儿呢?” 何氏闻言也是愣了愣,但她的心思自始至终就没有放到过顾谨身上,自然也不知道此时顾谨去了哪里。 顾好眠深知何氏对顾谨的态度,当下只把顾湘交到了何氏怀里,便又下车去问边上的下人。 那小厮只道:“二小姐进了树林便没有再出来,过了一会儿三小姐才进去的。” 听见这话,顾好眠一张脸霎时黑了下来,方才树林中的景象又涌上了他的脑海。 顾谨也入了树林?那她会不会也有危险,现在又去了哪里? 此时的境况由不得顾好眠细细思量,他只在片刻间就拿定了主意,嘱咐那小厮:“你驾着马车送夫人和二小姐入北疆城寻医,务必保护好她们的安全,我去找二小姐。” 几个下人都知道今夜的事情非同小可,虽然早就知道少爷是在沙场上搏杀的人物,但顾好眠平日里从来都是温和有礼,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更是从没有见过他身上有一丝丝的杀戮气息。 可顾好眠今夜连杀三人,也的确令他们心惊,自然不敢耽搁半分,连忙应下来去解马疆。 这一举动自然惊动了何氏,她也不下车,只环着昏迷的顾湘问顾好眠:“眠儿,你要去哪里?” 顾好眠驱前两步,冲着何氏抱了抱拳:“母亲,湘儿伤重,我先让小厮送你们入城求医,谨儿不见了,我去寻得她,立刻追上来。” 何氏听见这话便不大高兴,“湘儿伤的这么重你还有心思去找她,谁知道她是不是害怕朔北的战乱,半路上逃脱掉了。” 顾好眠不语,只眼神示意了那小厮,小厮会意,也不等何氏说话,便驾了马车往北疆而去。 此时他们所处的地界儿位于北疆和定州之间,所要求医问药,想来定州更为合适。但顾好眠要去找寻顾谨的下落,无法保护何氏与顾湘的周全,他担心这路上还有山匪流窜,马车来回行走会不安全,便选择了直接去目的地北疆。 顾好眠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耳边想起来顾谨同他说过的“问心无愧”之言,而后重重叹了口气,继而翻身上马,再一次没入了唐槐林中。 …… 顾谨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她猛地坐起来,继而牵连起一阵头痛,她闭了眸子想了想前夜发生的事情,才又睁眼打量此时所处的环境。 只见小小一间客室,窗明几净,没有太多繁华的装饰,竟是一处家常所在。 她下了床汲了鞋子,到窗边探头一看,外头竟是错落有致的街道,正有些百姓担了菜蔬开始叫卖,看看天色,想是早市快要开始了。 她微微皱眉,心中却尚且没有兵荒马乱,又踱了步子到圆桌前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天色虽早,但茶水却温热,顾谨的心便顿时安稳下来。 未等到一杯茶水由热转凉,房间的门便被推开了。 来人带了一身寒意,不必回身,顾谨也知道是冷山来了。 他手中端了早膳,看到顾谨已经端然坐在桌子前头饮茶水,还是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将那早膳搁在了顾谨面前。 “醒的倒是挺早。” 顾谨不说话,只无意间拂过自己的脖颈,轻轻揉了揉那里的淤伤,脸色黑的不像话。 冷山见状登时便有些心虚,他本不会说话,言语间的哀求之意便更加明显。 “你别和咸王说我打晕你的事儿啊,我那也是情急之下,无奈之举。” 顾谨冷着脸不说话,待将手中茶盏里的水用尽了,才又开口,只清然五字:“送我回去吧。” 方才她观街上的景象,百姓过得虽然算不上富裕,但还没有被战火波及,想来此地不是北疆,而是被冷山带回定州来了。 至于具体在什么地方,是定州的客栈还是燕契阁在定州的落脚点,顾谨并不知晓,却也压根儿没必要知晓。 昨夜之事惊险万分,她知道冷山是担心自己再留下去会遇到危险才打晕了自己,所以她不埋怨他一番好心,这心意她可以领,却不愿意就此离开。 顾湘如何了,兄长怎样了,昨夜树林里为什么会有那些人,她都不知道,也都想知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自作孽不可活 - 庭堂燕 - 白露瑭 冷山只冷冰冰的杵在那里,顾谨的话里含着威慑力,到了他的耳朵里却恍若未闻,自负之人多是如此。 他几乎是一口回绝的:“不行,你那妹妹要害你,回去有危险。” 顾谨原本坚定的神情因这句话而动容了两分,疑惑道:“我妹妹要害我?” 此话出口的同时,顾谨忽然一愣,想起来昨夜篝火旁顾湘在她面前哭哭啼啼的一幅画面,便似乎将前因后果全部想明白了。 冷山却依旧在边上不依不饶:“是啊,她勾结汴梁城内的成宝琴,安排了邱平伯爵府庄子上的长随一路尾随你们,就是眼巴巴在树林里等着你的。我起初还不知道他们的用意,也幸亏我聪明,及时将你从虎口之中拉了出来。” 顾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昨夜之事竟然是顾湘一手安排?不仅如此,她勾结的还是成宝琴,邱平伯爵府? “可昨夜她又为什么……” 顾谨喃喃自语,思索不出这一层关窍。 冷山知道她想要问的是为什么昨夜顾湘自入了虎口,便轻笑一声,解了顾谨的疑惑:“她害人害己,自作孽不可活,见你进了林子没一会儿便耐不住好奇心想要进去查看,那几个长随又不知道哪个是她哪个是你,见了有女子进去自然按不住性子。” 冷山言语里嘲讽意味愈来愈甚,其中原委却也被他解释的越来越明白。 昨夜发生的事情是顾湘勾结了成宝琴一手策划,想要暗中加害顾谨的,自然还是因为她与陆归堂的婚事,只是没有想到害人终害己,阴差阳错之间竟然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顾谨听着这些话,没有再说些什么,只闭了闭眼睛,她需要些许的时间来消化这些内容。 冷山见顾谨终于收起了昔日的清冷,心中不觉又得意一笑,“怎么样,如今你还想要回去吗?” 顾谨望着眼前已经空了的茶盏怔怔出神,这一刻,她的脑子里想过了很多事情: 有前世顾湘那场不合时宜的婚事,有顾湘与何氏在顾疆元耳畔扇的那场耳旁风,有熊熊烈火之中整个顾府家破人亡之景。 亦有这一世祖母对自己的殷殷嘱咐,有顾好眠一次次站在她身边给她带来的安稳,直到昨夜顾湘坐在篝火旁那张哭哭啼啼的面容再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顾谨忽然冷笑出了声,“枉我以为一切都能推到重来,我对她推心置腹,她却想要置我于死地。” 冷山在一旁抱着胳膊不说话,一副“要不然呢”的表情冷冷看着她。 正当他以为顾谨会就此留在定州的时候,却见她忽然起了身,恰逢第一缕晨阳洒向人间,透过窗户落在少女身上,沐清辉一身,凌然万顷。 “回去,以直报怨。” 冷山“愣”地一下子歪了头去看顾谨,只觉得不可思议,这下子终于又想起来她是有着许多传闻的顾家二小姐,是女子之身却有雄才大略,短短两句话就把他燕契阁猜了出来,是被当今的咸王殿下陆归堂捧在手心里的女人。 冷山忽然自嘲一笑,一张冷酷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表情,他还以为顾谨会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不得不说,“以直报怨”这四个字可真是令人听着都觉得痛快。 但……再怎么痛快也不行,他不能让顾谨再和顾湘待在一起。 “不行,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我可以暗中杀了那些山匪,也可以替你防着朔北无眼的刀剑,但你那妹妹离你太近,我没有把握。” 他的话音才刚刚落下,顾谨就眨着眸子看向了他,却又把话题扯开了:“你的任务?” 她记得在定州的时候自己同陆归堂说过,她会保护好自己,让他不必担心的。可陆归堂就这样暗中给自己派了个人来也就算了,偏偏还派来了一个死脑筋的,顾谨未将这些话说出来,只默默又打量了冷山几眼。 冷山点点头,一本正经:“是啊,咸王与燕契阁的交易。” “交易?” 顾谨这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燕契阁虽说有求必应,可必要一些代价,观冷山行事不俗,想来这代价不是寻常的银两钱财。 她又问:“他许给你们什么了?” 冷山见状摊了摊手,此人确实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说起话来半点儿也没有隐瞒:“他答应若有一日大业成就,就给燕契阁正名,如何,划不划算?” 这话虽然是在问顾谨,但却依旧是十分自得的语气,显然在他的眼里是一样极为划算的买卖。 顾谨微微点了点头,听懂了冷山的话,也知道他说的“正名”是什么意思,江湖中人看似远离朝堂纠纷,可行事做事却也需要小心谨慎,诸如几年前燕契阁不小心招惹上了盐运一事,若非有商故渊之父出面,朝廷便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有朝一日陆归堂为储,便有能力替燕契阁正名,从此江湖门派在官场上也有了后门,自然是百利无一害,是个不错的交易。 但陆归堂许下这一承诺,只为护顾谨朝夕周全,还是让她心中感动了的。 “你在燕契阁中是什么职位?”顾谨这话只是不经意一问,却没有想到冷山的回答令他大吃一惊。 男子睥睨一眼,眼神中得意之状更是明显,他冷冷答:“阁主。” 阁主? 堂堂燕契阁阁主,被陆归堂派来办事,还阴魂不散的跟在自己身边数个日夜!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差事办的居然还不错。 顾谨不觉深呼了口气,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冷山还抱着胳膊在自己身边杵立着,像块寒冰一样的身形令顾谨再次感受到了冷意。 她微微侧首,正对上冷山孤傲的眼神,这下子,她终于明白他身上那份儿自负是哪儿来的了。 她抿了抿唇,又试探着问:“阁下本名冷山?” 冷山眯了眯眸子,似乎对“阁下”二字很是受用,他依旧是一本正经的答:“不,我本名温山。” …… 果然,冷山是个好名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反目 - 庭堂燕 - 白露瑭 冷山不知道顾谨为什么忽然就不说话了,却不知道她是被自己的真实名姓给听得哑口无言了。 他静默了会儿才又冷冷开口:“我是不会让你回去的。” 顾谨这才回神,再度同他说起正事来:“我父亲戍守朔北,家眷一并随行,这是圣上的旨意,你还要抗旨不成?” 男子冷峻的眉峰微微挑了挑,似乎一切的理由都不足以使他改变想法,他只道:“咸王与我的交易是要我保护好你的安全。” 顾谨眉头跳了跳,竟真就对他没有办法。 “有兄长在,我不会有危险的。” 冷山依旧面无表情:“昨夜你兄长就不在。” 顾谨忽然叹了口气,她素来沉稳,遇到事情也从来不是无计可施的主,今天才真正发觉这燕契阁的阁主是一个怎样油盐不进的人,难怪燕契阁在江湖上树敌颇多,这样的性子哪家门派会给他好脸色看。 天色大明,桌上的早膳也已经放凉了,两个人就这样在屋子里僵持着,一个坐在桌前清冷如秋霜,一个抱着胳膊站在窗前孤傲无比拟。 顾谨谦他让他,是因为她感念着这人是陆归堂派来的,又在路上护了自己周全,但当她急切地想要找到顾好眠的时候,才又想明白一件事: 冷山帮她是因为陆归堂的交易,而非人与人之间的情分。 “你们的契书里约定的人是我,我总该有说话的权利,你就别跟着我了,好么?” 冷山侧了侧首看她,只见少女端然坐着,眸子里的清辉照映万天,她的孤忍决绝,他亦看懂了。 “你可想好了,我们燕契阁的契约可是不退的。”这话的意思是说,就算是顾谨自己不要冷山保护,日后陆归堂还是要兑现承诺。 老实说,这一刻顾谨心里是有一些犹豫的,陆归堂费心费力为她筹谋,万事以她的安全为上,若是她辜负了他一番好意,不知道陆归堂会不会伤神。可一想到午夜梦回之时顾元帅府被熊熊烈火吞噬殆尽的画面,顾谨的心里便会猛地一阵瑟缩。 那是她的心结,她很害怕家破人亡的一幕会再一次上演。 想到这里,顾谨的语气里再次多了几分坚定,她答:“自然。” 冷山咂咂嘴,眼角往窗户外面的长街上撇了撇,语意忽然松软下来:“这里是定州城的一处街市,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我们燕契阁在这儿的落脚点,一处客栈。”他说着这话,脚步慢悠悠的往门边踱了踱,又问,“要不要,我送你去朔北啊。” 顾谨翩然的身影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只留下赞许的声音:“大隐隐于市,此法甚妙。” 冷山看着她提裙下楼,只觉得自己的脑门突突的疼,竟不知道应该是真的就这样放她远去朔北自己撒手不管,还是应该暗中随上去等她遇到了危险再把人打晕了扛回来。 良久,冷山冲下了楼,语气甚至带了几分急切:“楼下有马!” …… 正午的阳光有些毒辣,顾谨一人一骑寻着阴凉路往朔北赶赴,她猜测昨夜顾湘那般境况,顾好眠应该带了她们直入北疆,她迟了大半日自然是赶不上了,好在定州离北疆已经算不上远,只要夜里不遇上山匪,很快就能抵达。 谁知才刚出了定州城,便隐隐听见远处传来马蹄飞扬之声,城郊之地荒无人烟,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顾谨心中生了一丝警觉。 她紧紧马缰,马蹄便往后踱了两步。 待看清楚了远处踏马飞扬而来的人的时候,顾谨面上明显一喜,想见的人忽然就见到了,大抵也是一种难得的喜悦。 “兄长!” 马上飞驰之人雪袍银冠,于烈日下兀自散发着清明光尘,目含晨阳,眉比远山,正是顾好眠。 他眼力好,甚至比顾谨更先看到了对方,便在顾谨面前勒了缰绳下马,恰逢顾谨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 顾谨原本以为兄妹相见的这一幕会在北疆了,没想到才刚出了定州城就看见顾好眠折返了回来,想必是发现了自己失踪,一路找寻回来的。 “兄长,我正要……” 她正要与顾好眠解释昨夜的事情,谁知道话音未完,便听得耳边一声脆响。 她愣愣抬头,手指抚上了火热灼辣的面颊,尚且处在难以置信的震惊当中,方才,是顾好眠打了她一个耳光? 顾好眠缓缓收回手,指尖还止不住有些颤巍,面上的神色亦是喜怒难辨。 “兄长?”顾谨的眸光中透露出几分不解,正在思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却见顾好眠的神情异常坚定,几乎是不由分说便接了顾谨的话。 “你都回定州来了,为什么还要再去朔北。” 昨夜他在林中细细搜查,终究还是在草叶之间发现了痕迹,后来他循着马蹄一路跟过来,这才发觉顾谨竟然又回了定州。 顾谨收起捂着面颊的脸,顾好眠这一巴掌打得颇重,手拿下来的同时她的面颊已经变得微微有些肿胀,好在顾谨珍视与顾好眠的情谊,猜测顾好眠是生气是因为他以为自己临阵脱逃回定州的缘故。 顾谨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便开口想要向顾好眠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她却又拿捏不准燕契阁的事情能不能说给顾好眠知晓,为求稳妥,她还是只道:“兄长,昨夜确是出了些事情,我这就随兄长回北疆。” 顾好眠默了默,只抿着唇看顾谨脸颊上的红肿,不过片刻,他便将身子一侧,连顾谨也不去看了。 素日温和的声音变得清冷起来:“别叫我兄长,你也不必跟我回北疆。” 顾谨闻言才又一怔,忽然发觉顾好眠语气有些不对劲儿,可他半句话也不肯多说,自己又一时之间猜不出到底是怎么了。 只有一件事情是她如今能够肯定的:顾好眠生气,似乎不是因为昨夜她回了定州,而是另有隐情。 顾谨还要再问,却听顾好眠又道:“你回定州去吧,咸王会护着你,日后回了汴梁也有卫丞相一家人照顾,别跟着到朔北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波未平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好眠说完这话便翻身上了马,自始至终都没有再与顾谨多说一句话,顾谨眼看着少年人的雪袍银甲没在了夜色之中,竟一时怔愣在了原地。 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闪过顾好眠方才同她的一番话,大抵是顾好眠知道她有揣摩人心之术,一番言语之间自始至终都没有多说什么。 但顾谨心中还是隐隐有了些猜测: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炙热的阳光打在身上,顾好眠的马蹄声已然远去,顾谨眯了眯眸子,确认再也看不清楚他的身影,她于尘野之中孑然一身,似一株清寒霜冷的菊。 良久,顾谨才又回身上马,翩然一身,却也孤寂一身,她未再往前,而是又回了定州。 陆归堂在定州。 来回两遭,顾谨对于定州城的道路已经十分熟悉,又加上街上有百姓,她只问了两句便确定了国舅府的方向。 顾谨驱马前行,一身湘色衣裙在风中恣意舒卷,眸子里的清辉在烈阳下愈演愈烈,这一刻,她再次敛藏起所有的情绪,又复清冷一身。 再过两条街,便能到国舅府,顾谨一路策马疾行,却又隐约察觉出了些不妥之处。 此处似乎比上一次离去的时候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顾谨到了府门前,却发现庄严的大门紧紧关闭,她心生疑惑,遂翻身下马,轻轻叩门。 随着手上叩门的力道不断加重,府内却依旧一点儿声响也没有,顾谨心中疑云更甚,就算李昌平和陆归堂等人去了军营之中,国舅府上也定然会有下人,偌大一家府邸,怎么会没有人听见敲门声。 就当顾谨要回身去打听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 “是……顾二小姐?” 这声音很是耳熟,顾谨却也是微微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声音的主人——定州刺史柴昱。 顾谨回身,正看见柴昱高坐在马背之上,官服加身的他比平时多了几分威严,身边还跟着一帮衙役,不知道是因什么事情来此的。 “刺史大人?” 顾谨见到他并不拘谨,二人先前谈话虽然不多,但已经十分熟络。 顾谨趋步上前,柴昱也已经下得马来,二人对对方会出现在此时此地皆赶到一丝疑惑,终究还是柴昱先问出了声:“顾二小姐不是随着少将军去北疆了么,怎么此时又折返回来。” 昨夜之事不便多说,顾谨只简略答:“路遇变故,刺史大人,我有事想要面见咸王殿下,只是不知为何……”她说着将目光放向了紧闭的国舅府门,显然问的是这事。 柴昱闻言重重叹了口气,道:“那顾小姐来的可不是时候,昨天朝中来的旨意,以剿匪不力为由将国舅爷和咸王殿下一并看押,国舅府昨儿也一并被查封了。本官也是才刚处理完手头的政务路过此地的。” 他性子冷僻,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便只将实情说给顾谨知晓,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担忧,毕竟与李昌平共事多年,二人是有些情谊的。 顾谨却是瞬间怔立在了当场,两日来悲喜交加、祸福相叠,已经令她心中积压了太多的情绪,这一刻,她生平第一次失了理智。 “什么,什么看押,什么查封,刺史大人你?” 刺史大人你莫不是在胡说吧? 柴昱再次打量了顾谨一眼,终于从这少女的眼神里看出了些正常人才该有的情绪。 他也不怪顾谨失态,只摆了摆手:“本官骗你这些做什么,朝中的旨意来的突然,谁都没有想到会是如此。” 顾谨衣袖下的手不觉间已经握成了拳,她眉头一皱,接受了柴昱所陈述的事实。 国舅府的门的确敲不开,柴昱也的确没有理由骗她。 顾湘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便又出了这一桩事情,足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顾谨默了默,静下心来去思索柴昱方才的一番话,朝中的旨意? 如今圭氏虎视眈眈,朔北岌岌可危,汴梁人心惶惶,朝堂各怀鬼胎,正是需要李昌平和陆归堂竭力剿匪的时候,圣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下达这样的旨意? 顾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她却猜测不出更多的事情来,只忽然想到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儿,便问柴昱:“刺史大人,与咸王殿下一路同行的商家小公子呢?” 商故渊之父掌管盐运,应当不会轻易受到牵连。 果然如同顾谨所料,柴昱点了点头,看到顾谨想到商故渊的身上神情也是跟着一喜:“商小公子应该还在军营,顾小姐随本官来。” 顾谨一路随着柴昱但定州军营的时候已近傍晚,军营之地肃杀之气更甚,顾谨将之全然忽略,一心只想着快些见到商故渊,好问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 有柴昱作引,无人敢拦顾谨,均不知道刺史大人身后的少女是谁,就连打量也不敢。 能出入军营且让柴昱和颜悦色相待的女子,想来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军营重大,有五万甲军驻守,人人有事可做,该站岗的站岗,该巡逻的巡逻,该操练的操练,似乎并不知道李昌平和陆归堂已经出了事。 但令顾谨感到意外的是今天来的人不知她和柴昱,还有一副新面孔,却也是个老熟人。 惠景和。 顾谨与此人并没有太大的交集,却也知道此人属宁国公一派,自袁常信被削官之后,惠景和便成了宁国公手下的得力之人。 她示意了柴昱一眼,柴昱便会意,领着顾谨寻了其他的路去找商故渊,没让惠景和察觉到顾谨。 惠景和身上有汴梁城营房的重任,自然不会平白无故的来到定州的军营里。此处人多口杂,顾谨也并没有多问柴昱什么,只猜测惠景和身为将领,应该是来顶替李昌平的率领大军剿匪的。 只是五万甲军落到惠景和的手里,岂不就是落到了宁国公的手里。 那……此时汴梁城里的局势究竟是怎样的? 顾谨的心里再次生起强烈的不安。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变天 - 庭堂燕 - 白露瑭 柴昱引着顾谨寻得商故渊的时候,他正在军帐里给他爹写信。 见到来人是顾谨,商故渊提着的毛笔凝在了半空中,浓墨“滴答”一声落在宣纸上,污了一手俊美的字迹。 顾谨也不与他寒暄,趁着商故渊怔愣的功夫便走上前来,她眸光沉稳,似水沉渊。 商故渊一个恍然,也压根儿不问顾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书信交到顾谨手里。 “快看看。” 顾谨顺势将那书信接过来,也不忌讳柴昱还在帐内,便启了信封、展了信纸。 随着纸页在少女手中被缓缓展开,大贞两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风云际会亦掀开了帷幕。 信是陈相生写的。 自乌那死后陈相生与陆归堂便常有书信往来,陆归堂离开汴梁城不过几日,这封书信几乎是紧跟着来的,只是信中的内容却让人大吃一惊。 陆归堂离开汴梁城的第二日夜里,圣上忽然咳了血,陈相生被急召入宫,却不知晓圣上原本已经平复许多的病情为何忽然严重了起来。 彼时皇后与卫丞相为首的诸位朝臣也已经进了宫,众人左等右等,却也等不到宁国公和舒王的影子。 紧接着,宫门大开,陆承修持甲胄入承庆殿,公然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从陆归堂出城到这一夜宫变,宁国公只用了一日半的时间就筹划好了所有的事情,皇城门口的守备军早就被宁国公拿捏在了手中,就连皇城内的禁卫军也听命于他,陆承修不费一兵一卒就入了宫,未损一条性命,就逼着圣上交出了监国大印! 如今汴梁城里里外外都是宁国公和陆承修的人,朝臣们的府邸外头都有重兵把守,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陆承修公然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自然连后路也想清楚了,如今朝中手握兵权的不过就是顾疆元与李昌平二人,他虽如愿以偿手握了监国大权,却不敢弃顾疆元不用,只得封锁消息,好让顾疆元在朔北安心领兵作战。剩下的便是将全部的心思都用来对付陆归堂和李昌平甥舅二人,此事办起来自然容易,便是传了皇令将二人收押在监。柴昱先前所言不虚,那的确是圣旨,只是并非是圣上的旨意。 汴梁城中书信不易,好在陈相生以为圣上诊脉寻药为由得以自由出入皇宫,又暗中联系上了咸王府的暗卫,这才将消息千里迢迢送到了定州来。他费尽心思本是为了给陆归堂提个醒儿,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这封书信送到商故渊手里的时候,所谓的圣旨已经早一步到了。 顾谨紧紧攥着这一封书信,指节已经有些微微的发白。 商故渊见她看完了,这才将那信纸从少女的手心里抽离出来,顺手放在油灯之上燃成了灰烬。 素来温润的他亦皱了眉头:“本是要将这书信送给少将军看的,如今顾二小姐回了定州,想来令兄那边也不太平。” 顾谨似未闻此言,只喃喃两语:“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么……” 她说的是陆承修,她与陆承修共度八年光景,甚是了解他的性情,本就知道他这一次对那皇位势在必得,却没想到他竟这样沉不住气,索性逼宫了。 既然狠得下心来在圣上面前行大逆不道之事,自然是只能向前不可后退,对陆承修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解决陆归堂这枚绊脚石。 顾谨了解陆承修,隔岸观火,甚至能够清楚地预见不久之后处死陆归堂的旨意就会再一次出现在定州,就如同当年他赶尽杀绝,将陆归堂埋骨于朔北一样。 顾谨吸了口气,问:“殿下被关在哪里?” 商故渊摊了摊手,这话无需他来答,如今帐子里还杵着一个柴昱,他与顾谨谈论书信的时候不曾避着柴昱,就是想要看看此人的立场。 毕竟如今与他们统一战线的人岌岌可危,卫丞相被软禁在汴梁,陈相生能力有限,顾疆元在朔北征战,顾好眠终于才与顾谨反目…… 柴昱为定州父母官,又是个出身寒门之人,他与李昌平共事多年,此番若能得他助力,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柴昱感受着来自二人一道清冷一道温润的目光,几乎是不假思索:“在定州府衙,外头都是惠景和带来的人,你们进不去。”这话说完,他还不忘又加了一句,“本官也进不去。” 顾谨和商故渊对视一眼,显然柴昱的态度令他们很是欢喜,可柴昱的话没错,宁国公既然做好了万全之策,自然不会给陆归堂和李昌平逃脱的机会,如今的局面,早已经不是柴昱这个定州刺史可以左右的了。 顾谨只沉了沉眸子,几句话的功夫帐外天色已黑,更显得帐内一灯如豆好似熊熊烈火,添她心头一份凛冽。 她回身,嗅见此间肃杀的夜风,于夏夜之中散发着凛然风气,让人看见萧瑟的秋。 少女开口,却非良策与妙计,而是先嘱咐了商故渊和柴昱:“此事还是要说给商大人知晓的,只是他那边儿只怕也没有法子,搞不好还会引火上瘾,特别是你,如今人在定州一定要保重好自己,不要和惠景和起了冲突。” 不等商故渊应下,她又将眸光转到了柴昱身上:“刺史大人与国舅爷交好多年,如今情境,也还是避嫌为佳,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将一座定州城都拱手让与他人。” 柴昱听得微微一愣,本以为如今陆归堂出了事,放在寻常人身上该是束手无策自身难保的时候,却不知顾谨与商故渊二人一唱一和之间已经理明白了所有的头绪不说,还没忘了自己这个局外人的安危。 真是他太多年不在汴梁城了吗,如今的青年人遇事都是这般冷静的? 商故渊温润如玉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来,问的却是顾谨:“你可是已经有了法子?” 她看出顾谨面上虽然冷静,却也看得出她心中由多么焦虑。 第二百一十七章 屈膝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未答此话,只回身出了营帐,来时的路她用心记过,不需柴昱再引路也能出军营。 肃杀之地更添凉意,夜风阵阵拂过顾谨的耳畔,她却恍若未觉,只将马骑得更快了些,这一刻,她再不掩藏自己身上的凛冽,只将一身霜寒融入夜色,一身坚韧照映清辉。 从军营到定州城要行些许路程,顾谨将马栓在了一家客栈门前,凝眸沉思。 未曾想过这一世也会有这般朝令夕改的时候,中午才辞别了冷山,晚上自己便又找上门儿来了。 但来此之前顾谨想了许多,陆归堂如今的处境岌岌可危,她必须在最快的时间里将他从府衙里救出来,左右就是与陆承修撕破脸皮,也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棘手的是天下之大,如今却没有人能够将陆归堂救出来,顾谨知道事态紧急,她甚至都等不到天亮,左思右想,只有燕契阁才能帮这个忙。 顾谨微微叹了口气,既是为了救陆归堂,她可以放下心气去求冷山的。 顾谨伸手推了客栈的门,里头灯火正明,酒菜香气顿时涌上鼻尖,顾谨顾不上感叹冷山这客栈的生意如何,眸光只在人群中一转,便停在了某处。 那地方邻着窗户,夜风正吹拂桌前坐着的冷山的头发,他抬杯饮酒,竟有些喘息未定,像是刚刚坐定一般。 顾谨心头微微一动,神色也不由地缓和了几分,她踱步向前,知道冷山已经看到自己了。 在冷山对面的椅子上坐定,夜风亦拂过她的脸颊,本就有些风尘仆仆,被风这么一吹竟然觉得还算清爽。 冷山依旧冷冷的端着酒盅喝酒,顾谨不言,只静静等着。 又过片刻,他才悻悻地放下酒盅,用微醺的目光打量了顾谨一番,而后一声冷笑,叹道:“呦——顾二小姐怎么回来了,莫不是迷路了?要不要我派人送你。” 顾谨冷着脸不与他言笑,只正了正神色,道:“有求于你。” 她的声音透着清寒,让人听着不由觉得心神一凛,冷山似乎来了兴致,稍稍倾身靠前问她:“我没听错吧,你?有求于我?” 顾谨只正视着他,一双清寒的眸子看的冷山竟也生了冷意。 她不否认:“是,他出事了,我想请你救救他。” 冷山虽不谙世故,却也不傻,看见顾谨的神色便已经猜测出来她说的人是陆归堂,许是喝多了酒,他伸手抚了抚额头,兴致恹恹。 “每一个有求于燕契阁的人,在我面前都是卑躬屈膝,像你和咸王这般待遇的倒是少见。” 顾谨默了默,而后起身,就在客栈大堂、大庭广众之下像冷山屈膝赔罪。 冷山显然没有想到顾谨会有这番举动,他只知道她为人孤傲清冷,却不知道她也有这般柔情,会为了那人放下一身傲骨,屈膝低头的时候。 冷山慌忙起身,险些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却还是稳下脚步,在顾谨跪地的前一刻扶住了她。 顾谨抬眸,正对上冷山一双冷冰冰的眸子里的慌乱神色。 冷山一只手将顾谨扶起来,另一只手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随着一声脆响响起,他的醉意也便消了大半。 他抿抿唇,言语间歉意陡生:“是我胡言乱语,顾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他请顾谨重新落座,心中的懊恼更甚,自己本就对顾谨和陆归堂没什么敌意,只是顾谨走后自己不放心便一路暗中相护,谁知后来她随着柴昱进了军营,定州军营守卫太过严密,天下之大竟然也有了他燕契阁阁主进不去的地方,于是才生了恼怒,回到客栈里便大肆吃酒。 顾谨微微叹了口气,见到冷山这般神色,便也知道今夜不虚此行了。 在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契纸堪金,情意更堪金。 冷山姓温不姓冷,这道理就如同人皆有情非无情一般。 往定州府衙行去的路上,顾谨向冷山讲述了陆归堂的事情,他们此行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劫狱。 顾谨原本提议让冷山多带些人,可冷山听说如今守着定州府衙的都是惠景和的人手,那股子自负的劲儿便又涌了上来,势必要单枪匹马随顾谨前去救人。 顾谨拗不过他,也知道他武功高深莫测,有以一敌百之能,便未强求此事,冷山虽有些自负,却也的确有自负的实力。 定州府衙原本是柴昱的地盘儿,可自打惠景和来了定州,就连此处也被宁国公占去。 府衙大牢外守卫层层,粗略估计,约有百众。 二人隐在夜色之中,守卫虽多,却都不是些精明之辈,顾谨和冷山便安下心,在外细细商量一会儿如何劫狱。 冷山挪了挪嘴唇,“外头这些我一人足可以应对了,只是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守卫。” 顾谨挑着眉毛看她,声音又复清冷:“是谁说单枪匹马足矣,无需带人来的?” “咳——” 冷山正被顾谨怼的没话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咳,二人顿生警觉,回身一看,紧绷着的神经却又放松了下来。 来人是商故渊。 他摇着手里的折扇,兀自笑的温和谦然,道:“我说顾小姐急匆匆这是去哪儿,原来是去寻冷山。” 顾谨轻声一笑,忽然觉得先前是自己将人看的窄了,商故渊与陆归堂情同兄弟,此番陆归堂出事他又怎么会置身事外。 想来就算顾谨今夜没有去找冷山,商故渊也一定会只身涉险。 好在他们此行的目的都是救出陆归堂和李昌平,多个人便多份力气,谁都不觉得对方出现在这里还会有多么的不安全,因为他们已经身处深渊,除了奋力一搏,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燕契阁曾经受过商故渊父子的恩情,冷山自然是认得商故渊的,他对商故渊的语气也比对旁人和缓了不少。 “既然有商公子来了,那咱们事不宜迟,趁着天黑快动手吧。” 他伸手就要去抽腰间的长剑,却被顾谨一把按了回去,少女眸光清冷,理智再一次占据了神经。 “等等,先将事情商量好。” 第二百一十八章 劫狱 - 庭堂燕 - 白露瑭 商故渊为人细致周到,自然知道顾谨此言有理,他们不是随随便便进一趟大牢耍一耍,而是势在必得,定要将陆归堂和国舅给救出来的。 如今的优势便是有冷山这个助力,但却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商故渊打着扇子隔岸观火,当下三人不发一言,顾谨未曾去过刑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情景,今夜的主意要靠商故渊。 过了良久,府衙门前的守卫换了两班,才见商故渊手里的折扇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掌心,言语之间也带了喜悦。 “你们看,这一趟出来换班的人便是上一轮在这儿守着的,说明他们只有这两拨人,我与冷山各自对付一拨,顾小姐去救殿下和国舅。” 冷山对此自然没有什么意见,顾谨虽担心商故渊的安危,但如今却也别无他法,只得奋力一搏。 “他们半个时辰就要换一次班,咱们索性再等上一会儿,待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才好先下手为强。” 除了冷山自始至终镇定自若,顾谨和商故渊心中都多多少少有些慌乱,今夜之事必要一举拿下,但凡出了一点儿岔子,连累的不只是自己,还有远在汴梁的商大人和北疆的顾疆元。 心中微微有些惴惴不安,时间便过得甚快,只觉得星斗稍稍挪移,便到了守卫们下一轮换班的时候。 冷山小心翼翼抽出长剑,看准了时机,选在守卫最松懈最混乱的时候一个飞身冲了上去,商故渊紧随其后。 顾谨自知帮不上忙,便隐在树后等待机会。 没过一会儿,便见冷山身边的守卫已经成群倒地,余下之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却也只是敢在远处看着,手里握着兵刃,却不敢近他身旁,生怕一个闪神的功夫自己亦成了冷山的剑下亡魂。 既不敢贸然对冷山下手,余下的守卫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商故渊身上,却不知这人看着文绉绉风气,身手却也是上乘,这些个守卫成日里跟着惠景和在汴梁城里过惯了舒坦日子,一身懒骨压根儿不是商故渊的对手。 他们转身奔袭商故渊的同时却也将后背露给了冷山,冷山一剑便是数条人命。 分明腹背受敌的是冷山与商故渊,竟不知为何局面翻转的令人猝不及防。 顾谨眼见得守卫们呜呜泱泱乱成了一团,便知道此番机会难得,她转出树林,借着冷山的掩护便入了府衙大牢。 果然如同商故渊先前的推断,如今大牢之中已无守卫,她一路走来很是顺利。 大约因为定州地界干燥,大牢里没有想象中的阴暗潮湿,反倒是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在顾谨的鼻腔之中,并不好受。 府衙牢狱既黑且广,顾谨一路摸索着前行,只觉得身后冷山等人的打斗声越来越小,便猜测自己已经走得越来越深了。 身侧已然看见不少囚犯,人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都觉得事出有异,便攀到栏杆上哭喊:“姑娘,救救我们吧。” 顾谨不理,只自顾自向前行进,这里从前是柴昱统理,柴昱为人清正,想必不会有冤假错案,所以她不会意气用事。 转过最后一道栅门,顾谨只觉得一股水气和凉意扑面而来,与先前灰尘一身的感觉骤然不同,待看清了眼前景象的时候,她的心中也不由地泛起来一身心疼。 水牢。 在此之前顾谨不曾见过这样的所在,如今见到了却只觉得心惊,牢舍窄小,四周紧闭,地面下凿一处深池,情况紧急,顾谨没有去估计这水牢有多深,但池中水却已经没过了陆归堂的胸膛。 他被铁链锁在其中,四肢腰身皆不得动弹,只能站立其中,水牢四角有水口,正漴漴像里注入水流,顾谨观察到陆归堂鬓发皆已湿透,猜测这水会一直没过他,待将人淹的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再退下去,如此反反复复,使牢中人受尽折磨。 顾谨努力保持了冷静,几乎是跑到陆归堂身边的,她俯下身子去唤他。 “阿堂。” 期待中的回应并没有传过来,只见陆归堂眼眸紧闭,面色苍白,湿漉的额头贴在面颊上,他被铁链牢牢锁在水中,显然已经昏了过去。 顾谨在牢门上寻得钥匙,却知道若他一直昏着,自己便带不走他,只得又凑过去唤他:“阿堂,醒醒,阿堂。” 大约是她唤的急切,陆归堂泛着懒意的眸子缓缓张开,露出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 他的声音微弱,几不可闻,“舅舅。” 顾谨微微一愣,却也听清楚了陆归堂说的是什么,连忙起身查看,原来此间水牢之后还有一间,其中隐约可见人影,大约就是李昌平了。 顾谨替陆归堂开了锁,他未受伤,但看样子是被这起起伏伏的水流折磨的不轻,只强撑着身子越出了水牢,便再也提不起力气,顾谨的到来使他心安,过去的两日一夜,他眼前常常闪现过她的影子,如今人真的来了,他却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梦境了。 顾谨看出他体力不支,便用自己的肩膀撑了他的胳膊,二人堪堪而行,少女羸弱的身姿成了他最强大的依靠。 陆归堂感受着顾谨身上传来的凛冽寒意,便知道这不是梦境了。 顾谨不敢放开他,便带着陆归堂一路往里行去,这一探头,她忽然明白了陆归堂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为何是挂念舅舅。 这也是一间水牢,状貌和方才差不许多,只是池中水已经被染红,李昌平一样被缚其中,可身上伤痕累累,显然是受过刑了。 这般境况实在不妙,他身受大刑,如今人又被泡在水里,水流会加快他身上血流的速度,顾谨再不敢耽搁,忙上前去为李昌平解镣铐。 陆归堂亦强撑着提起了精神,搭了把手与顾谨一同将李昌平从水牢中捞了出来,便发觉此时的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一些,李昌平身上有刀伤,显然失血太多,如今昏迷着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交易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伸手去为李昌平把脉,陆归堂在一旁喘着粗气看她,他虚弱已极,就连说话都要费上很大一番力气。 但陆归堂的眼神,顾谨却是看得懂的。 她收回手,再次将李昌平扶了起来,“国舅受伤太重,必须马上医治,阿堂,你能走吗?” 陆归堂便知道这是需要他们尽快出去的意思,他点点头,扶着牢门站起来,二人对视一眼,也不说话,却俱将对方眼中的孤忍看了个明白。 此番功夫费了不少时候,顾谨不知道冷山和商故渊在外还能支撑多久,更不知道府衙的动静会不会惊动惠景和。 但陆归堂走不快,顾谨搭着李昌平也走不快,待他们勉力走到府衙门口的时候,便看见外头已然火光漫天,同顾谨进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顾谨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却只把李昌平扶的更稳了些,待他们真正迈出府衙大门的那一刻,顾谨和陆归堂俱顿住了脚步。 惠景和已经得了消息领了人来,来者数百,冷山和商故渊登时就难以支撑,眼下已被擒拿,可任凭刀架在了脖子上,二人也不肯向惠景和说一句软话。 惠景和也不着急,只让手下人看住了冷山和商故渊,便在府衙门前静静等陆归堂出来。 他见到陆归堂的第一句话说的却是:“当日袁大哥手下数十甲军被人暗杀于长街之上,原来是咸王殿下的手笔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努了努嘴,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些守卫的尸体,他们身上的伤口是冷山造成的,江湖中人招式狠辣,实则很好对比辨认,惠景和能由此联想到袁常信一事,倒也并不稀奇。 陆归堂只抿了抿唇却未答话,两日一夜水流的冲击损了他的咽喉,更因他本也不屑于同惠景和言语。 惠景和似料到如此,只在夜空之下舒然立着,此人平日里看来老实,只知道跟在袁常信身后逢人便说笑语,如今离了袁常信,倒是个蛮有主见的人。 眼看着今夜他是不会放过陆归堂甥舅,还要将顾谨等人一并看押起来,几人的心里都在想着如何脱生。 商故渊微微侧开首,不愿看见陆归堂的目光,他想要让他们逃,留自己一人在此。 惠景和正要命人将几人押回去,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响,他手下之人皆生了警觉,抽了长刀便守在了前面,策马而来之人亦是个熟人——柴昱。 “柴刺史?” 惠景和挑了挑眉毛看他,没想到今夜的事连柴昱也被惊动了。 柴昱下的马来,瞳孔在看到李昌平的那一刻骤然一缩,他脾气不好,更不是个懂得隐忍之人,朝中的党派之争他本无意参与,却见不得挚友受此酷刑。 他急急上前两步,从顾谨处接过李昌平几唤了两声,见他没有回应,一颗心便更是慌乱:“惠小将军,你虽持圣旨而来,但他们却还是国舅爷和咸王殿下,你这般滥用私刑,不妥当吧?” 如今的局面尚且在惠景和掌控之中,他自然不会畏惧柴昱一番言语,当下只冷笑了一声:“柴刺史严重了,当今天下的局面是怎样的,柴刺史应当清楚吧?我劝刺史快快让开,若是执意要管闲事,休怪我先斩后奏了。” 可笑如今瓮中之人,一个王爷、一个国舅、一个刺史、一个盐务总督之子并一个燕契阁阁主,竟在区区一个惠景和手下失了法子。 惠景和见几人都没了法子,当下得意之心更甚,今夜只需将这些人擒拿,它便可以连夜上奏宁国公,称顾疆元之女伙同商故渊、柴昱劫狱,如此一来宁国公一直忌惮的顾疆元便也不成问题了。 火把通明,烟炎张天,惠景和一副神色落在了顾谨眼中,隐在人群之中的她眉梢微微一动,清音骤然打破了长夜。 “惠景和!” 惠景和闻声抬头,正看见夜色之下顾谨拨开人群朝他走进,夜风浩荡,拂起她衣袂翩然,衬一身坚韧清寒霜意。 他与顾谨见过的次数不算太多,只在秋猎会和朝臣府邸的雅集上见过,他只知道她是顾疆元的女儿,却连她的名字也记不太清楚。 顾谨在众人的注视下于惠景和面前站定,她盯着他看了会儿,终于在这人的眼睛里寻得一丝清亮。 “我们不如来做个交易。” 惠景和挑了挑眉,似乎顾谨这话对他来说很有吸引力,他家族已经算不上鼎盛,只一味地在宁国公府面前曲意逢迎,如今陆承修大业将成,他自然想要立分头功。 不得不说,顾谨将他的心思揣摩的透透的了。 “什么交易?” 少女敛眉,语出惊人:“你想要在陆承修和宁国公面前邀功,可有想过他们如今最想要的是什么?朔北有圭氏来犯,你以为铲除了我顾氏一门,宁国公就能够寻得更好的人选远赴北疆?” 惠景和顿时一怔,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顾谨连他这些想法都给猜到了,但她的话却很有道理,莫说旁人,就算是宁国公派自己去北疆顶替顾疆元的元帅一职,他也是不愿意的,朔北苦寒之地,哪里比得上汴梁城里的安生日子? “那你说,是什么?” 宁国公和陆承修此时最想要的是什么? 众人都不由地屏气凝神,静静等着顾谨接下来的话。 顾谨只微微回身,一双满是清寒的眸子看向了身后的陆归堂和李昌平,陆归堂生平头一回没有看懂顾谨的眼神。 那眼神里,果决坚韧,杀气凛然。 她说:“他们想要——让他们死。” 前一个他们是宁国公和陆承修,后一个他们是李昌平和陆归堂。 包括惠景和在内的众人都不由地深吸了口气,又用了片刻的时间来消化顾谨的话,宁国公和舒王现在最想要的就是让咸王和国舅身死,这话不假。 因为只有李昌平死了,皇后一族才能彻底失去倚仗,朝政大权会真正落在宁国公手里。也只有陆归堂死了,陆承修才会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稳居监国之位,亦稳居大统之位。 第二百二十章 护你今夜周全 - 庭堂燕 - 白露瑭 让他们死。 这话从顾谨这样一个少女口中说出来难免让人觉得心中膈应,不仅惠景和柴昱愣了半晌,就连商故渊和冷山也侧首去看她。 这一刻,风尘恣意舒卷,星河散落漫天。 那少女孤忍而立,眸中的坚韧与决绝令人不由地多看了会儿。 惠景和回过神来,又问:“让他们死?” 顾谨未再回首看陆归堂,只又走近了两步,定道:“是啊,可这四个字,天下间有谁能做到?” 这话一出,众人才又一个晃神儿,心中对顾谨的佩服也不由地多了几分。 陆承修和宁国公现如今最想要做的就是除掉陆归堂,可他们若寻不到理由,就算如今占据了朝堂之位,挟令了天子尊驾,也不敢直接动手。 陆承修还是想要做皇帝的,若真无缘无故杀了陆归堂,会令天下人所不齿,民心若失了,帝位可危。 惠景和还正琢磨着这话,却听顾谨清音又起,有理有据:“你心中怨恨定州军营里的将士不肯听你的号令,而是心系国舅旧主,你于是心生憎恶,下令对国舅施刑。”随着顾谨此语,众人便又将目光放到了柴昱扶着的李昌平身上,只见他周身都被血水染红,淋漓鲜血,触目惊心。 “可即便如此,你还是担当不起谋害皇亲国戚的罪名,不敢直接下杀手,不止你不敢,宁国公和舒王也不敢。” 惠景和默了默,失了先前气焰,对比话亦不置可否。 咸王殿下和国舅的命,谁敢说取就取? “这就是你说的交易?”惠景和皱了皱眉问顾谨,她的话他都能听明白,但顾谨的一番分析显然让惠景和处在了劣势。 “是,这对你来说,正是最好的局面。陆承修不敢动咸王,是因为他手里没有筹码亦没有理由,可若是咸王今夜私逃府衙呢?” 若是陆归堂抗旨逃离,罪名便由得人往他的头上按。 抗旨不遵、以下犯上、犯上作乱乃至谋逆! 只要今夜陆归堂离了定州府衙,明日便会被人安上各种罪名,成为大贞的罪人。这样的局面,显然是宁国公乐意见到的。 待惠景和想明白了这一点,嘴角不禁浮上了一抹笑意,这个交易于他而言的确有利,只要他今天晚上松松手指放了陆归堂等人离去,明天局面便会陡然翻转,陆归堂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好!”惠景和几乎再无犹豫便答应了顾谨,众人见他这般痛快皆是一愣,没有想到刀相搏的局面被顾谨三言两语就扭转了乾坤,她究竟是多么能够揣测人心,才能够将这一番话说的恰到好处,诱惑之大,竟然让惠景和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 顾谨亦微微放下心神,方才之言已经是她今夜所能够做出的最大努力,这话说来全是对惠景和有利,实则顾谨却还有一层为未言,便是为何她今夜一定要救陆归堂离开。 因为她心中也拿捏不准,谁知道今夜会不会有什么杀手刺客之类潜入府衙大牢,暗杀咸王呢?这种事,陆承修和宁国公都有可能办的出来。 感受到身后传来的饱含着深情的目光,顾谨再次回身,对上陆归堂的眸子,纵然明白顾谨今夜之言会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但陆归堂的眼神之中却没有半分的责怪之意,他知道,这是顾谨在穷尽此生之力护他今夜周全。 顾谨看懂了他的眼神,心中稍安,再次将目光转向了惠景和。 好在惠景和还算好糊弄,并没有想到更深的这一层,当下便放了陆归堂等人离去,李昌平受了伤需要及时医治,一行人没走太远,而是径直去了刺史府,柴昱的家。 柴昱在定州刺史这个位子上待了多年,家中已有妻儿,此时夫人是个憨厚老实的寻常妇人,生平都没见过这般阵仗,待得知来人是当今国舅和咸王殿下的时候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柴昱平日瞧着孤傲,对他这夫人倒是极好,连忙向陆归堂赔了罪,又亲自送夫人回房歇着。 客房之中几人都没闲着,陆归堂强撑了一路,如今的状况并不太好,商故渊正为他调息。 床榻之上,李昌平面若白纸,身上的血迹染红了床铺,刺史府上的下人一盆水一盆水地端过来,顾谨正为李昌平止血上药,亦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离朝之前陈相生交给她的药还都带着,皆是些救命的良药,今夜实在派上了大用处。 今夜天色已晚,柴昱虽派人去叫了大夫,可城中医者担心招惹上国舅,皆推脱不敢来。人心凉薄如何,不过就是守护了整座定州城数年安稳的将领会被自己守护的百姓弃之不顾。 叫不来人,只能将人交给顾谨,她医术尚可,又有冷山这等江湖人物在旁协助,几个时辰下来倒是将李昌平的性命保住了。 从客房出来的时候,天上星辉已然散去,晨阳将起,竟是过了一夜。 顾谨两日一夜间往返于定州和北疆之间,遭众叛亲离,经生离死别,跪求冷山,力救陆归堂,又在李昌平身上耗费了一夜功夫,委实耗去了她所有的心力。 才往台阶上行了两步,她便觉得一阵眩晕,摇摇欲坠开来。 一双温暖的手从身侧拖住了她,顾谨回头去看,只见陆归堂才刚换好衣衫,像是要来探望李昌平的。 她知道商故渊昨夜帮陆归堂调息了一夜,内力之事她不太懂,但想来甚是辛苦,如今陆归堂脸色比昨夜好了不少,但还是透着些虚浮。 顾谨见陆归堂不说话,这才恍惚间想起来他被水呛得久了的事来,她微微抬手府上了他的脸颊,柔声道:“我见刺史府里种了些薄荷,一会儿采来为你煎茶喝吧,只不知薄荷性凉,会不会太过刺激……” 她甚少有这般絮絮叨叨的时候,陆归堂听着一颗心都要化了,他顺势挽了她的手,淡笑着开口:“歇歇吧。”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无力,但听在顾谨的耳朵里,却只觉得有这句话,便足矣。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变天 - 庭堂燕 - 白露瑭 晨起声籁,似万物失风,却又万物欣欣向荣。 顾谨与陆归堂于廊下并肩而立,始觉得这一刻的朝暮相依,便是永生永世的天长地久。 她微微侧首,头一次主动地往他身边靠了靠,身边男子气息有些微弱,但却让顾谨觉得很是安稳。 “阿堂,你不要怪我。”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陆归堂心头儿一紧,他伸手揽住怀中少女,将周身的懒意尽数散开,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常,他懒懒一笑,似真就无所畏惧:“我为何要怪你,你为了我奋不顾身,我心中很欢喜。” 昨夜之事二人皆心知肚明,若非顾谨力救陆归堂,他和李昌平都未必能够活到此时,只可惜解得了一时之危,却也要走向更难更远的路。 顾谨知他犹自虚弱,便顺着他的力道靠在了男子怀中,微微眯眼:“今日之后,你回不了汴梁城,也不再是大名鼎鼎的咸王殿下了。” 陆归堂微微伸手抚上她的发丝,原本疏懒的神情在听到顾谨这话的时候明显变了变,却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担忧起顾谨来。 “谨谨,你去北疆吧。” 顾谨猛地将身子从他怀中抽出来,没有想到二人历经生死存亡,九死一生,他竟然想要劝她走。 陆归堂却有他的理由:“惠景和认得你,他必定会将昨夜的事情事无巨细告诉宁国公,到时候会连累顾元帅。” 顾谨称不,“我父亲和兄长都不是怕硬之人,朝中局势他们心中也明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朔北的战火一日不平,宁国公的手就伸不到北疆去。” “可你呢?”他忽然出声将顾谨的声音打断,说出了心中最深一层的担忧,“谨谨,舅舅失势,父皇母后生死未卜,我陷在泥沼之中,护不住你了。” 顾谨抬手去看他,正对上男子一双清明静好的眸子,眸潭深处暗潮汹涌,一如当今的天下局势。 至此刻,她方才拂乱的心才渐渐安稳下来,少女再一次正了神色,话却是拉着他的手说的:“阿堂,我祖母曾说过一句话:无人能够为你撑腰。我们今日落败,却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时候,这秀丽山河含着波澜壮阔,哪里是朝夕之间就能将其收入怀中的,我陪着你打江山,可好?” 陆归堂听着这话心头一动,竟不自觉红了眼眶。 他知道顾谨性情清冷且坚韧,也知道这样的关头她未必会离开自己,可真正听到顾谨这番话的时候,他才发觉她的内心有多么强大。 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朝夕之间他就会被扣上反贼的罪名,如今李昌平重伤未醒,他身边只有商故渊和冷山二人可予助力而已。昔日多少名门贵女一心一意要嫁咸王,恐怕此后都会避之唯恐不及,却只有顾谨,待他如一。 其实若是顾谨能去寻顾疆元,她的处境会更好一些的。但看到少女眸中的决绝神色,陆归堂抿了抿唇,咽下了这些话。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二人的情意便又深厚了一层,晨阳稍稍显露,竟带来些寒凉熏风,二人在廊下靠的极近,一同抬头去看。 只见厚云积压,林风将起,一场雨水行将至之。 变天了。 商故渊一路端着药碗过来,他一夜未眠,又亲自为李昌平煎了个把时辰的药,正睡眼惺忪,却在看到眼前陆归堂揽着顾谨的这一幕的时候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该睁着还是该闭上。 他可还记得自己不过是在皇后面前说了几嘴顾谨的事情,陆归堂便嚷嚷着要缝他的嘴巴的事。 至于他会不会挖自己的眼睛? 商故渊迅疾打起折扇遮了自己的脸,扇子后头传过来讪讪的笑意:“咳……要我回避一下吗?” 顾谨和陆归堂俱是摇头失笑,不得不佩服商故渊的性子,便是如今这等境况,尚且懂得苦中作乐。 正逢柴昱过来,四人又一同入客房去探望李昌平,人过了一夜人还没有醒,但有丫鬟守着,声称国舅方才用过了些水。 既能喝水,想来也能喝药,未烦旁人,柴昱亲自接过了商故渊手中的药碗,见其悉心照料,可见此人性子虽然有些孤傲,却颇重情谊。 再然后几人都回房休息,昨夜一番惊心动魄,他们皆疲累的很,听闻冷山早早就回房睡去,至今未起,难免让人心生羡慕。 这日午后才过,柴昱便敲响了陆归堂等人的门,几人便知道是出了事情,连忙起身聚到了刺史府的花厅里。 圣旨来的比他们想象中早了不少,汴梁城通往定州的路不好走,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个三五日才能到,如今出事才过一夜,便有消息传了过来。 若非飞鸽传书不得有这般迅疾,可见陆承修与宁国公心急,为了搬倒陆归堂,什么样不稳妥的法子都不惜用上。 晌午过后便有刺史府上的小吏在街上探听到消息,说是城门口张贴了告示,要将陆归堂和李昌平以谋逆罪论处,百姓们纷纷围观口舌交谈,人心大乱。 令人称奇的是圣旨虽然到了,可却迟迟不见惠景和到刺史府上拿人,几人心中揣测难明,按说陆归堂等人伤势未愈,且又明目张胆的住在了柴昱的府上,惠景和既然知道这些事情,便没有道理不来争这份头功。 既然时机正好,他为何不来? 柴昱手下的小吏探听不出别的消息,冷山便自告奋勇出去打探了一番,这才又带回来一个消息: 今日城门口的告示惊动了定州城的百姓,李昌平驻留定州多年,于定州百姓有恩,更知当今咸王乃是李昌平的亲外甥,便举城惊动,皆为李昌平甥舅鸣不平。 城中局面乱做了一团,惠景和便带着手下将士出来镇压,谁知道那将士们更是顾念旧主,不肯听从惠景和的命令。 这当头儿,一直被人们忽略了良久的黄奢带着人冒了出来。 黄奢是山匪,烧杀抢掠也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城中乱成了一团,是下山的好时候。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人心 - 庭堂燕 - 白露瑭 山匪闹事,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惠景和不敢耽搁,自然就将擒拿咸王的事情搁在了脑后。 大约是听说李昌平失势,实在乐煞了黄奢等人,此番山匪们不仅聚在城里闹事滋扰百姓,还挤到了军营门口,视五万定州将士为无物,惠景和被这帮山匪堵在了军营里,偏偏麾下将士不服他令,竟是连军营的大门也出不得! 冷山身上自带一股江湖人的侠气,最爱看这样的大戏,一番讲述下来只听得陆归堂等人怔在了当场,谁能想到如今的局面已经够乱的了,他们却都漏算了黄奢其人。如今局面乱上加乱,他们是该庆幸,还是该担忧呢? 柴昱“嘶”了口气,唤了陆归堂一声殿下:“依臣之间,如今定州城乱反倒是个好机会,殿下不如趁机离开,带着国舅走吧。” 陆归堂打量他一眼,却未对此言陈述看法,只忽然问了一句:“柴刺史不走?” 柴昱“啧”了一声,才刚收起来些的孤傲劲儿此时又涌了起来,他理理衣袖负手在后,似不屑于陆归堂的言语,只道:“本官的家眷子女皆在定州,本官又是此地父母官,若是连本官都弃城于不顾,定州百姓又该如何?” 大约是因为对陆归堂的问题持否认态度,柴昱前一句话还自称“臣”,这句话便口口声声将“本官”挂在嘴边了。 陆归堂闻得此言也不恼怒,只轻笑着看柴昱。 一旁的商故渊已经开始凝眉思索:“如今汴梁城凶险万分,自然是回不去了,殿下或许可以去北疆寻顾元帅,只是不知道顾元帅此时是否愿意助力殿下。若求稳妥,我们或许可以去永州、润州、或是安庆府。” 冷山亦思量:“那些州郡也未必安全,既是逃命,干脆到燕契阁吧,我可以给咸王分个堂主。” 几人脸上的笑意不由地一僵,堂堂咸王沦落到投入江湖门派给人家当堂主的地步,这是有多惨? “依我看……” 又有话音钝起便停,几人皆是一愣,侧首去看才发现这声音出自两人,一道是陆归堂,另一道是顾谨。 二人对对视而看,只眼神交换两下,顾谨轻轻一笑。 他们的想法不差分毫,既然陆归堂嗓子不好,此事可由她来说:“依我们看,还是留在定州的好。” 陆归堂在旁淡笑着点头附和,柴昱和商故渊等人却都没料到他们的想法会是这般。 惠景和在定州城里虎视眈眈的要将陆归堂缉拿归案,留在定州岂非等死? 却见顾谨微微叹了口气,她抬眸,看向远处轰隆雷鸣声响之处,雷声轰闷,落在人的心头更添沉闷,暴雨将至。 她声落寒霜:“天下之大,走到哪里都是龙潭虎穴,既如此何必东逃西窜,殿下志不在四方而在庙堂,庙堂之高,若处江湖之远如何将之探入手中。” 几人微微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只一味想着眼前如何保得安全,却忘了陆归堂的皇子身份。 可昨夜顾谨与冷山等人劫狱不就是为了眼前周全,为何今日又说起志向一事来,既为眼前苟且求存,为何又要以生机搏死路? 柴昱与冷山皆不解其意,唯有商故渊的眸子微微眯了眯,似心中有了猜测,终究是他更世故些。 顾谨看出二人不解之处,又开口解释:“定州或许是死路,但死路也是生机。此处有一样难得的利器,若得之,可保殿下周全。” 柴昱微微沉吟一声:“是何物?” “人心。” 人心? 在场之人除了冷山皆是政客,只要略加思索便能明白顾谨此言的深意:今日通缉陆归堂和李昌平的告示才贴到了城门上,定州城的百姓便开始聚众闹事为国舅鸣不平。惠景和才刚要带兵来府捉拿陆归堂和李昌平,定州军营里的将士就开始撂挑子不干了——这就是人心! 定州的百姓感念李昌平多年来守护之恩,连带着将这份情谊推送到了陆归堂的身上,欲成王者助力需多,兵力、人才、权势皆不可失,唯有民心最是难得。 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定州有李昌平多年积攒的心血,若是舍弃,太过可惜。 这个道理,几人都想明白了。 商故渊忍不住打了打扇子,嘴里嘟嘟囔囔:“要说咸王府的幕僚之职,我还是拱手让人的好。” 陆归堂嘴角噙着笑意看他,调侃道:“君早该让贤了。” 这话说着,他便伸手握了顾谨的手,顾谨微微一动,在人前行此亲昵举动让她觉得有些不适应,但陆归堂握的极紧,她却挣脱不开。 无奈之下顾谨只得稍稍挪了挪步子,让自己离得陆归堂更近一些,好让牵手这个动作显得没有那么突兀。 柴昱思索着顾谨的话,神情却越来越复杂,“既如此,殿下真要留在定州?” 陆归堂却笑着打量他,一双眼睛懒散万千,却有清晨穿映其间:“刺史大人尚且因一城百姓守护不离,我身为皇室中人,如何能够对不起天下万民。” 柴昱又是一愣,想起来方才陆归堂询问他是否要留在定州之言,原来那时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看样子是自己太过清高了些,竟险些将陆归堂归于贪生怕死之徒。 在此之前,柴昱站在陆归堂这一边全是因为他与李昌平多年来的情谊,但在此刻,柴昱的心里隐隐升起一股崇敬。 他再次拢了衣袖朝陆归堂揖了一礼:“殿下大义,臣愿誓死相随!” 冷山在身边将他顺手扶了起来,一副神情冰冷不改,只是看着众人商议朝中大事,亦陷入了沉思:人心么?燕契阁或许也可以收拢收拢。 顾谨看着柴昱真正臣服的这一刻,眸子里渐渐渡上了笑意,此人向来对于权贵不屑一顾,对于朝中的党派之中更是无意参与,不想今日竟然肯向陆归堂俯首称臣,可见真心换真心,这道理是不假的。 她看向陆归堂,眸子微微闪动两下,再次以眼神传语:瞧瞧,这不就是人心么。 第二百二十三章 择明主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一日黄奢带着人一直闹到傍晚,害的城中百姓逃窜各方,直到军营中的将士们看不惯百姓受难,这才随着惠景和出了兵,黄奢才又悻悻地回了定州山。 一场大戏却还没有落下帷幕,听闻惠景和回营之后便心生怨气,拿不了李昌平出气,便想要拿军营中的将士们出气。将士们虽不服惠景和,但不服是不服,军法是军法,当夜十来名将领就挨了军棍。 至此,惠景和又失军心。 次日一早黄奢再次下山作乱,这次没有再侵扰百姓,而是直奔军营之中,昨夜军中乱成一团,营房皆有漏洞亏空,五万大军竟没能防住黄奢一伙山匪,他们抄小路入军营,直奔中军大帐! 黄奢的刀架在惠景和脖子上的时候,他还在睡梦之中想着如何立功。 五万大军眼睁睁看着惠景和被黄奢五花大绑出了军营,竟无一人上前阻拦,也不知是将领受伤无人主持大局,还是他们心中真就盼着惠景和死在黄奢刀下。 昨日还是耀武扬威势必捉拿咸王的惠小将军,今日就被五花大绑绑上了定州山,此事传出去,瞬间成为了定州百姓的笑谈,声称这是报应,更有流言者甚,说陆承修若是再敢动咸王必将遭天谴。 没人知道传出这等谣言的人是谁,但人人都将此语信以为真了。 刺史府客房之中,陆归堂挨在顾谨身边看她写字,嘴角的笑意越发浓厚,忍不住打趣道:“你是真的挺腹黑的。” 顾谨似不觉其意,只挑了挑眉收了笔,“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嘛,百姓们都信天命的。” 桌上一沓宣纸码放整齐,每一张上都是少女娟秀的字迹:舒若敌咸,天谴必至! 这日下午,伴随着定州城里的流言纷纷,刺史柴昱率领四人入了定州军营。 惠景和来到定州的这些日子手揽大权,柴昱的政权和军权皆受到阻隔,但如今惠景和被黄奢绑了去,定州城里能够主持大局的便有只有刺史柴昱一人。 五万将士守在军营里眼看着柴昱等人踏马而过,观其身后四人,只见当先那人青衣劲袍,周身懒态,似融在一层竹云之中;身后两人一人是个温润如玉的偏偏贵公子,另一人是个一身黑衣的冷面侠客;唯独他们身侧那人最是惹眼,竟是个俊俏的小小少年,这人看着年纪不大,穿一身雪白束袍,她身姿瞧着瘦小了些,周身孤忍与决绝却难以遮掩,只让人觉得似有一身霜寒,傲雪亦凌霜。 正是陆归堂、商故渊、冷山与顾谨。 陆归堂既然决定留在定州,定州的五万军权势必是要同惠景和夺一夺的,但没想到有黄奢歪打正着,直接将人擒上了定州山。 依照柴昱的意思,是想要等李昌平醒过来且身体恢复了再由他出面来军营的,奈何李昌平迟迟未醒,几人又摸不清楚黄奢的心思,生怕今日他擒拿了惠景和,明日又要来定州城里祸害百姓。 他们可以不顾惠景和的性命,却不能不顾定州城百姓的安危。 当下几人收拾了行装随柴昱入军营,柴昱是文官,不懂行军打仗之事,平匪一事还要靠陆归堂。 陆归堂本意想要让顾谨留在刺史府,奈何顾谨不愿,女子出入军营多有不便,她便生平头一次扮了男装,一身雪袍换上俨然是个俊俏的小少年,倒是很称她一身凛然之风。 军营中的十几个将领虽然挨了军棍,但好在伤的不重,今日已经能够勉强下地,柴昱将众人召集在了军帐之中,言明了陆归堂和商故渊的身份。 顾谨和冷山的身份不便言明,只称是陆归堂的下属。 在此之前陆归堂随着李昌平来过军营之中,好些个将领都认得他,但众人还是没有想到这般紧要关头站出来保护一方百姓的竟然就是被扣上叛党罪名的他。 他们还以为咸王殿下早就已经离开定州了呢! 只此一事,众将士心中对陆归堂的钦佩之意便深了几分。 陆归堂算到会有这等局面,自然是半点架子也没有,只收了收自己周身的懒态,正了神色道:“本王遭人诬陷,但在此之前是奉了皇令来定州行剿匪事的,既未身死,便不敢违此志,只是不知诸位将士是否愿意随本王剿灭山匪,还定州百姓一个太平?” 未等众将士言语,陆归堂又道:“只是有一桩事情要让诸位知晓,陆某如今为朝廷所不容,深陷泥沼举步维艰,诸位若随陆某行事,艰难险阻重重,好处与封赏却未必会有。若有不甚,还会背上一个谋反作乱的罪名。” 这话说的真诚,实在是将各中利害全部分析到了,殊不知原本面上有些犹豫神色的将士听了这话反倒失了犹豫。 他们皆是些军中的粗人,心中没什么弯弯绕绕,只知道陆归堂自称“陆某”,拿了一颗诚心待他们。 当即便有人抱拳行礼,豪情满怀:“我等为定州军,跟随国舅爷行剿匪事,既是剿匪,自然愿意跟随咸王殿下,只求能让我等有用武之地,不要整日做一些缉拿忠志之士的害人差事就行。” 这话说着颇有怨气,闻者不由莞尔,谁都听得出来他是在埋怨惠景和想要让他们去擒拿李昌平的事儿。 既然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也就沉不住气了,他们不顾身上有伤,当即纷纷抱拳行礼,直言愿听从陆归堂的号令。 场面之大,声势之状,动人心魄,令见者终身难忘。 顾谨和商故渊等人立于陆归堂身后看着此情此景,眼神之中似有星火闪烁。 原来军中将士一颗护民之心已然到了这般地步,不是人人都可以将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但最能行此大义之举的,必然是这群披坚执锐之人。 他们原本以为今日这番劝说会费上一番功夫,却没想到行事如此顺利,原来这些人不是为了朝廷从军的,而是为了百姓的安危从军的。 既能护百姓,何惧弃投明主? 第二百二十四章 整顿军风 - 庭堂燕 - 白露瑭 惠景和在军营里带了不过两日的兵,军心却懒了不少,陆归堂此时忧心的便是此事。 好在商故渊和顾谨都是深谙人心之人,连夜就同陆归堂定下了几条计策以整顿军心,次日一早全军操练,懒散了两日继而有这般高强度的训练显然让他们很吃不消。更令人头大的还不止于此,早晨召集众军集合的商公子很是和颜悦色,上午的时候和众将领讲解军风要义的顾小郎也算好说话,偏偏此时盯着众人操练的是那个叫冷山的! 这人从上午到下午,从沙场上到擂台上,自始至终就像一块冰疙瘩一样杵在旁边,偏偏这冰疙瘩有眼有嘴,眼睛放不过任何一人偷懒的行为,嘴巴说起话来也能把人骂的灰头土脸。 不只众将士有了意见,就连诸位将领都看不下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几位将领一拖一拐的拖着还没好全的屁股到了中军大帐见陆归堂,此时顾谨与商故渊正与陆归堂商量如何攻上定州山的计策,乍然听见众将领求见,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变故,连忙放下了手头的地图接待来人。 今夜来的将领有三人,一个是定州军的中郎将,姓王名彦才。另外两人皆是校尉,一人名为陈巍,另一人叫陈扈,二人是对兄弟。 三人之中,以王彦才官职最高,也属他脾气性格最为耿直。 人还没进军帐,就听见王彦文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殿下,咱们剿匪归剿匪,您不能拿着弟兄们开涮啊!” 隐约听见陈氏兄弟在外面制止了他一声,三人才又一同进了帐向陆归堂行礼。 陆归堂不知出了何事,但见三人神色尚好,想来不是出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他懒懒地托了腮,笑意散漫:“哦?本王拿弟兄们开涮?” 陈巍与陈扈年纪尚轻,未至而立,脑子却转的很快,一下子就听出来陆归堂的语气不对劲儿,两人在边上拼命地像王彦才使眼色,奈何王彦才只顾着鸣不平,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二人。 他说话前还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是啊,军中的弟兄们在定州剿匪多年,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虽说没能将黄奢等人一举歼灭,但好歹也护住了定州城的百姓。您要是看弟兄们不满就直接跟俺说,何必派一个冷面神仙守着,弟兄们累的都不成样子里,教人见了阎王一样。” 陆归堂听完这话明显怔了会儿,良久三人的嘴角都浮上来一抹笑意,是憋不住的笑意。 商故渊清了清嗓子,笑道:“咳咳……王将军呐,这冷山虽冷了些,但办起事来是极稳妥的。” 这话说的不假,冷山身为燕契阁阁主,对如何训练手下人是有一套本事的,此人虽然不近人情,但手上有分寸,那些将士或许会累了点儿,但绝不会有危险。 王彦才却不愿意领这份好心,他大咧咧地一挥手,扯动了自己受伤的屁股,顿时疼的自己龇牙咧嘴,但还是强忍着开口:“办事稳妥?这冷不丁的让弟兄们开始操练,还连喘口气也不让的,俺可没看出他稳妥来。” 话到这里,顾谨等人都是微微一愣,瞧王彦才说的这情形,冷山该不会是将军中将士们当成江湖杀手给操练了吧。 陆归堂忽然开口,并起了身,“走,咱们去看看。” 上午的时候商故渊和顾谨都到沙场上看过他们操练了,瞧着都是中规中矩,只是过了午后几人就将将士们交给了冷山,陆归堂内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此时出来吹了一路寒风,倒是辛苦。 几人到了沙场上的时候,冷山正教将士们使用短兵刃,这是陆归堂和冷山一早就商量好的,军中将士使长枪长剑的多,但那更适用于沙场作战或者平地作战。黄奢等人龟缩在山林里,地势崎岖、路况不明,长枪长剑也便不好施展,若是近身作战,便有必要让将士们学得些短兵刃。 只见冷山立于擂台之上先向众人展示了一套刀法,紧接着便有将士自请与冷山比试一番,结果自然是将士们败下阵来,冷山的力道拿捏得也恰到好处,既能让他们输的心服口服,又不让人伤了摔了。 陆归堂微微挑眉看向身后的王彦才,笑道:“这不是挺好的么?” 也正是这话才刚刚出口,就听得台下有哗然声起,陆归堂等人又凝神去看,却是方才一个小将气不过被冷山一脚踹翻下台,直接拎了长枪又翻了上去。 冷山冷冷地侧身避开袭来的抢头,“说好的比试短兵刃,我不与你比长枪。” 那小将听了这话却更不服气,当下就上前两步,气鼓鼓的道:“冷爷既然武功高强,何惧与我比试,莫不是怕了吧?” 顾谨等人闻言嘴角禁不住一抽,这冷山……才来了第二日就被人称爷了?可见这一日下来军中将士们的确不大好过。 冷山于武功一事上甚是自负,这小将若是知道他燕契阁阁主的身份,或是知道劫狱那夜单凭冷山与商故渊二人之力便击退了几百守卫,或许此时也就没胆子要和冷山单挑了。 既然被人点到了鼻子上,冷山也就不再推辞,只挑了挑眉毛看那小将,冷声道:“让你三招。” 那小将是个少年人,心气儿颇高,听了这话更不乐意,提了长枪就冲了上去,嘴里还嚷嚷:“哪里敢让冷爷让招,来吧!” 谁知这话音儿还没有落下,人就被冷山踹翻在了地上,他这次手底下没留情面,那小将好半天都没爬起来。 本是有热闹可看,谁知这场单挑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了,众人都觉得有些兴味索然。 王彦才看见这乱哄哄的一幕气得头都要炸了,也不管陆归堂作何感想,自顾自便道:“殿下殿下,您瞧瞧,这还成什么样子?” 未等陆归堂答他的话,顾谨就先问出了声:“听王将军这话,莫非军营之中从未有过这等比试的场景?” 第二百二十五章 元帅与将士 - 庭堂燕 - 白露瑭 王彦才几乎是未加思索开口便答:“军营之中军纪严明,怎么可以聚众斗殴!” 聚众斗殴? “王将军觉得这样的比试是聚众斗殴?” 顾谨的声音清寒,让人听来只觉得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少年,王彦才自然不将她放在眼里,闻言只冷哼了一声:“顾小郎年纪小,不知道军营之地军法严明,将士们若是聚众斗殴延误了战机或是搅扰了军纪,都是大过。” 他以为顾谨少不知事,这几句话足以让她知道军营里的规律了,却不想顾谨只一声清明透亮的眸子看着他,言语间一本正经:“我知道,可王将军说的是聚众斗殴。”说到这的时候她伸手往那擂台上指了指,又有一个小将爬上去与冷山比划,顾谨眸光一眯,“这,不是聚众斗殴。” 王彦才嘴角扯了扯,他是个粗人,自然敌不上顾谨一双巧舌,似连带着下巴上的胡茬也动了动。 陆归堂与商故渊只笑不语,她们知道顾谨一旦与人较起真儿来,定是会让人心服口服的。 无需他们插嘴,看戏就好。 几人都不说话,顾谨便又出声挣理:“聚众斗殴是因自己暗藏鬼胎纠结众人成帮结伙进行殴斗,但冷山今日是在向将士们传授技法、比试功夫,将军觉得这是聚众斗殴?” 她一连三句话都在问王彦才这是不是聚众斗殴,一番解释将王彦才的话都怼没了,他“嘶”了一声,已经有不耐烦之意。 王彦才胡乱的挥了挥手:“得得得,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但是这样在军营里比试,主帅与将士们不分高下,乱哄哄的也太不像话了吧。” 顾谨与陆归堂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拉了长长的尾音儿“哦”了一声,这下子顾谨没开口,却把话留给陆归堂说。 男子的面上依旧浮着懒懒的笑意,与军营中的肃杀景象格格不入,他道:“敢问王将军,主帅与将士为何要分高下?” 李昌平重伤未醒,至今还在刺史府中由柴昱照料,定州军营里无主帅,王彦才方才话里的“主帅”二字说的实则是冷山,他虽无军衔,却是陆归堂的人。 王彦才那双粗眉瞬间就拧巴了起来,这顾小郎说话他听不懂也就罢了,怎么咸王殿下说的话他也听不懂,这主帅和将士,难道不该分高下? “殿下,这主帅是主帅,将士是将士,主帅统领全军,身份尊贵、官位显赫,又都是名门望族之人。俺们这些做下属的都是粗人,领不了军,只能打打仗,哪里能和主帅相比?” 这番话问的倒是真诚,他自己将自己归入了粗人、将士那一类,而非将领,倒是让顾谨几人平添了几分好感。 他们不由自主地一同想起一件事来:惠景和被黄奢绑走的那一日,营中五万大军无动于衷,或许不是他们想要置身事外,而是军营之中无人领兵。 大贞朝表面繁荣一时,实则积弊已久,权贵与寒门势不两立,像王彦才这般既瞧不上士族之人心中又惧怕着士族之人的实在不在少数,恐怕今日军营中的将士们都是这般想法! 人人都觉得自己出身寒门身份低微,不及世家大族之人出身便是将领元帅,他们觉得自己无领兵之能,只有作战之力,这非自卑,而是百年积弊。 定州的山匪多年未能剿清,朔北的城门至今遭人侵扰,看样子是有原因的,大贞不只朝堂上腐朽,连这帮杀敌作战的热血男儿身上都有了鄙陋。 这样不成! 几人不由地再抬头去看那擂台之上,几个小将士正围着冷山转悠,他们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打不过冷山,但人人心里都想着上台与他比试一番,这是将士们的好胜之心,也是大贞国未来的希望。 顾谨稍稍抿唇,言语间少了几分清冷,她道:“王将军,既然将士与元帅都是人,便不分高低贵贱,元帅之所以能够成为元帅,是因为他有帅才,有领兵之能,而不该是因为他出身名门望族。但将士们也可以有帅才、有将心,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人人可做人中龙凤,为何要妄自菲薄?” 此言一出,不仅王彦才怔在了当场,就连跟在他身后的陈巍与陈扈二人的脸色也陡然一变。 他们从军多年,只知道主帅不可冒犯,将领不可冒犯,却从没听见这等言论的。 陆归堂和商故渊皆是一笑,这道理他们也想说,只是终究还是顾谨说出来更令人触动些。 那陈巍看着很是机灵,比其余两人先回过神儿来:“顾小郎想必在汴梁城住惯了,不知道军营之中水的深浅,这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他以为顾谨是陆归堂的下属,却不知她是个实打实的名门望族之人。 寂静之时,商故渊轻轻笑出了声,他打打折扇,温言:“恐怕是陈校尉在军营里待久了,不知道汴梁城里头水的深浅吧。”他眼神瞟了瞟,看向陆归堂。 陆归堂未看商故渊,却已经知他心意,如今李昌平不在,陆归堂想要将这帮将士真正笼络在自己的身边,眼下是个好机会。 陆归堂望着脸上洋溢着热血的将士们微微一叹,知道单单平几句话不能拨正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索性道:“阿渊,你去传令,本王给将士们七日的时间进行操练,这七日里他们可以跟随冷山学习武艺,也可以找诸位将领讨问兵法,七日之后全军比试,我也会参与其中。赢的人,便是不久之后上山剿匪的先锋!” 商故渊面色淡淡,似对陆归堂的一切决定都不置可否。 王彦才三人和顾谨的神色却都变了变,他们惊于陆归堂竟然会不顾王爷的身份与全军下场比试,她气得却是陆归堂身体还没恢复,就要这般折腾! 陆归堂看出来顾谨神色有异,当下淡淡一笑,嘱咐王彦才和陈氏兄弟:“好了,此事已定,你们也先回去吧。” 三人还没回过神来,闻言只得应下,怀着满腹的震惊回了营房。 第二百二十六章 伴侣 - 庭堂燕 - 白露瑭 目送着商故渊亲登擂台传达此事,伴随着众将士此起彼伏的欢呼雀跃声,隐在暗处的陆归堂从顾谨背后伸手揽了顾谨,温暖的气息拂在少女耳畔,他柔柔道:“担心我吗?” 顾谨压根儿没有想到陆归堂会光明正大行此事,她连忙将胳膊从他的臂弯处往外抽,奈何男子抱的紧,她竟一时挣脱不开。 “你……你松开,你也不怕教人看见。” 只感觉男子在自己身后轻轻笑了声,却挨的更近了些,似耳鬓厮磨:“都忙着高兴呢,哪儿有眼睛看得见你我。” 顾谨不解他为何如此无赖,当下只得将胳膊挣脱出来,而后背过手去戳了戳他,陆归堂似有所动,稍稍放开了顾谨。 顾谨得了解脱,终于长舒口气,她回身看向陆归堂,只见萧瑟沙场之上他像极了一只疏懒的波斯贵猫,与此地的气氛格格不入。 又想起了陆归堂要参与全军比试一事,顾谨便不打一处来,她伸手戳了戳他的心口,果然见陆归堂面色一变,抬手就去捂。 顾谨拂了袖子冷哼一声,压根儿不肯给他好脸色看:“依我看是你的内伤全好利索了,竟还要亲自下场与人比试,你还要不要命。” 本是责备之言,陆归堂听着却很是受用,他又往前凑了凑,这下子顾谨早有防备的避了开。 方才她戳他那一下并没用力,自然也没什么痛楚,不过瞬息之间陆归堂便又恢复了笑意:“还说不是在担心我?” 顾谨嘴角一扯,原来他耍这一场无赖就是为了问一句自己是不是担心他。 耳听得冷山与商故渊又开始同将士们讲解使用短兵刃的要领,顾谨伸手扯了扯陆归堂的衣袖,陆归堂便被他拉着离开了此地。 二人一路回了军帐,将士们都聚在沙场上,这中军大帐反倒是清净得很。 一路上二人都没再说话,直到进了中军大帐确认四下无人,顾谨才又淡淡开了口:“我视你为伴侣,你重伤未愈便要与人比试,自然是担心的。” 这一刻,陆归堂脸上的笑意便再也遮掩不住,令他觉得受用的不是后面的言语,而是“伴侣”二字。 世上糟糠之妻不少,相识于微末与君一路患难的女子也大有人在,偏偏他们相识于富贵之时,又皆生于权势之家,如今他一朝没落,她却仍旧愿意舍弃一切初心不改。 陆归堂的心里陡然涌生过一股暖意,这些日子感激之语他从未与顾谨说过,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他的心中,她俨然是此生最重。 陆归堂忽然伸手,将顾谨一拥入怀,少女一身清寒弥漫在他的鼻尖,他微微喘息两声,终究停在了此刻,只道:“谨谨,我很欢喜。” 顾谨被他揽在怀里明显一怔,没想到自己一句关心他的话会让他这般欢喜,自他与国舅被擒拿入狱,坏消息便一桩桩的传过来。陆归堂面上谈笑风生,但心中却很是苦闷,又要担心圣上与皇后的安危,又要担心李昌平的伤势,还要将自己从泥沼里跋涉出来,他不说,她却都知道。燃文 她缓缓伸手抚上他的心口,感受着男子心脏的跳动,他在水牢之中受了折磨,事后商故渊曾帮他以内力调息,至今还没好全。 少女清冷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心疼,“这七日里你不可劳心伤神,还要让阿渊和冷山继续为你疗伤,军中将士们不知你有伤,这里也不方便抓药,待明日我开个方子让冷山出去熬了送过来。不过,这几日里你不能动用内力,七日后与将士们比试的时候也要注意。” 陆归堂笑着一一应下,似很喜欢顾谨这副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的模样。却也觉得心中感动,世间柔情女子居多,若遇上今日的事情定然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让自己去与将士们比试,她却知道自己心头之志,亦明白七日后的那场比试对于他笼络人心有多重要,她只尽她的力量护他周全,却不会违他之意。 心意相投固然可贵,志同道合却更是难得。 如此一连过去几日,将士们自打得了陆归堂之令便人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精神。人人都想着好好操练,几日后好能赢了比试做攻打山匪的先锋,黄奢纵横定州多年,他们心中早就已经看不惯了。军中之人对金银珠宝的赏赐没什么兴趣,能让他们痛痛快快剿匪便是最大的奖励了。不只将士们热情高涨,就连前几日挨了惠景和军棍的将领们也都跑去凑热闹。 几日里顾谨常去沙场,她性子清冷,本以为同将士们说不上话,熟料将士们好奇她的年纪,人人都凑上来与顾谨聊家常,倒是和谐融洽的很。 陆归堂听见这事以后气得脸都绿了,几次三番不许顾谨再去沙场,奈何顾谨不依,似成心气他。 顾谨此生有一件很遗憾的事情,便是身子一直柔弱,若能早几年知道未来的事情,她定然好好强身健体,早就听闻过佘赛花巾帼不让须眉、花木兰替父从军一代英明,顾谨心中很是羡艳。 几日来她亲眼见到了将士们的热血豪情,心中亦生了洒脱,重生以后她有意强身健体,奈何成效甚微,直到前天跟着将士们去操练,顾谨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不是学武的料。 陆归堂看着顾谨收了热情,心中自然开怀不少,便想着找个什么由头将顾谨从沙场上叫回来。 片刻后,顾谨坐在中军大帐里专心致志地钻研定州的地形图。 她有意学过顾好眠兵书中的内容,只是没有什么作战经验,盯着地形图看了半晌,才好似看出了些端倪。 “哎?这定州……竟是一处三面环山的地方?” 陆归堂在一旁笑着应和:“是啊,东、北、西三面环山,过东山为汴梁,过北山则出境,过西山至北疆。” 顾谨点了点头,只觉得先前一路来定州的时候路上却是崎岖难行,原来是走了山路。 忽然,少女的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 “这地图你钻研的都透透的了,分明是成心让我待在你身边!” 第二百二十七章 舅舅醒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归堂听见这话只笑着挑了挑眉,似对此言不置可否他。的确是不想让顾谨在沙场上晒太阳才随便找了个理由唤她回来的。 顾谨的脸色登时就黑在了当场,她盯着一脸得意的陆归堂,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与他理论些什么。 “那外头操练的可都是我们的大贞的热血儿郎!” 你吃他们什醋! 陆归堂耸了耸肩膀,“我也是大贞的热血儿郎。” 顾谨顿时哑言,委实觉得拿他没办法,但既来之则安之,她遂道:“伸手,把个脉。” 陆归堂依言将手腕递给他,军营之中他带袖甲,自己也不解了,就等着顾谨为他解。 几日来陆归堂向来如此,顾谨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替他解了袖甲把过脉,神色才终于和缓了些,道:“看这情况,明日你就可以与我们一同到沙场上与军同甘共苦了。” 陆归堂抿着笑意收回手,之前他内伤颇重,吹不了沙场上的黄沙,但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就算顾谨不开口,他也打算明日到沙场去的。 也顺便看看,是哪些个热血儿郎非要拉着顾谨话家常。 顾谨和陆归堂却没等到明日同去沙场,这日天色才刚暗,刺史府上的侍从就来军营寻陆归堂,称国舅爷醒了。 陆归堂闻言大喜,将军营中的事情皆交给了商故渊和王彦才等人,便带了顾谨匆匆赶往刺史府。 未至府门,远远便瞧着柴昱已经在等,陆归堂和顾谨驱马走进,却发觉柴昱的脸色不大好看。 顾谨微微沉吟一声:“刺史大人,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顾谨此时作男儿装扮,柴昱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的,他顾不上寒暄,也顾不上解释,只道:“殿下与顾小姐来了就好,快随我进来吧。” 顾谨与陆归堂对视一眼,心中虽有疑惑,却各自都不曾言明,只在踏入刺史府的这一刻升起了些淡淡的不安。 李昌平所居客房未换,只是才刚开了门便有浓烈的药味传来,这药清苦,竟有些刺鼻。 陆归堂急急过去,顾谨却在后微微一顿,这苦药中夹杂的味道似乎是……松枝香。 松枝香,止痛的。 陆归堂到床边的时候,李昌平似还沉沉睡着,几日未见,他的脸色却依旧苍白,瞧着虚弱以极。 陆归堂轻声唤他:“舅舅,舅舅。” 直到李昌平一双写满了疲倦的眼睛缓缓张开,陆归堂微微一怔,李昌平分明昏睡了好几日,怎么如今瞧着竟像是几天几夜不曾入睡一般。 “舅舅,您好些了吗?” 李昌平无力地张了张嘴,唤他的名:“堂儿。” 陆归堂连忙应了,却越发觉得李昌平的状况有些不对劲儿,联想到刚才见到柴昱的时候他那略显焦灼的神情,陆归堂心中的不安更深了些。 他起身欲唤顾谨,未等开口,顾谨已至近前。 在此之前李昌平与顾谨只见过一次,便是顾谨随着何氏初至定州的时候在国舅府上小住,李昌平自然记得她是顾疆元的女儿。 只道他们一家人应该早就到了朔北,不想今日竟在此处看到顾谨,还是一身男儿打扮,李昌平的眼神里确实现了一抹疑色。 这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情,顾谨与陆归堂都知道一两句话之间说不明白,干脆没有多言,只等着顾谨替李昌平把脉。 陈相生算是顾谨半个师父,她的医术实则不错,平素问脉片刻便有结论,今夜却似乎诊的久了些。 约莫得有一刻钟的功夫,顾谨才收了手,她实则已有结论,只是更愿意相信是自己诊错了。 “国舅爷有旧疾?” 这话一出口,陆归堂和一旁的柴昱皆是一惊。 陆归堂是李昌平的亲外甥,柴昱与李昌平共事多年,二人皆不知晓李昌平身有旧疾。 顾谨默了默,她方才的话说的不够明白,是因为她心中还有些不确定,但看到李昌平此时的神色,她心下定了定,伸手去够了李昌平的左臂。 “国舅爷,得罪了。” 李昌平似极虚弱,竟连抽回手的力气也没有,只见顾谨伸手拉起了他的衣袖,露出来一条布满狰狞疤痕的胳膊。 几人都被这一幕震了一下,顾谨的手却未停,顺着将那衣袖向上拉,那疤痕竟然直达肩膀,延伸至后心。 柴昱眉头动了动,似想起了什么事情,沉吟道:“莫非是……上次黄奢作乱一事?” 李昌平未言,却也未置可否。 陆归堂这才一怔,想起一桩往事来:去年顾疆元班师回朝的时候,也就是顾谨被逼下嫁康大夫之时,定州动乱! 彼时尚且是顾谨洞若观火,察觉出定州局势有异,陆归堂也是借此事获了圣心,事后陆归堂致信李昌平,得知舅舅虽受了伤,但无大碍,此事便再未提及。 如今看来当日李昌平实为重伤,也正是这道伤口,成了今日顾谨口中的“旧疾。” 陆归堂与柴昱一同奔上前去,看着李昌平那条布满疤痕的胳膊,只觉得触目惊心。 “舅舅,您怎么……” 陆归堂想问他之前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不言明,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下去,他心中明白,李昌平孤自忍下此事,是为了守住定州的兵权。 顾谨虽未说这伤势有多么严重,但陆归堂习武之人,已然看的明白当时那一刀伤了李昌平的筋脉和心脉,他分明已经不能战场搏杀了。 顾谨亦知此中道理,见陆归堂神情悲怆,却也不上前抚慰,只默默退开,到桌边取了银针。 李昌平的左臂压根儿抬不起来,他只得伸了右手轻轻碰了碰陆归堂,强自扯出来一抹笑意。 “舅舅没事……” 只这一句话,陆归堂眸子里便现了泪光。 舅舅为他持兵权、赴定州、平匪事,一晃数载,甥舅二人多年未见。 这些年来亏陆归堂看似春风得意,实则禹禹独行,李昌平知他辛苦,便渴望着手里的五万大军能够成为陆归堂日后的助力。 上次黄奢作乱他身受重伤,左手早已经提不起战刀,却生生将此事瞒了下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盼君不孤寂 - 庭堂燕 - 白露瑭 “阿堂。” 顾谨带了丝温软的声音复传过来,陆归堂回了神,见她手里拿着灯盏和银针,便知道这是要为李昌平施针疗伤。 陆归堂与柴昱连忙让开,才刚退了一步,陆归堂却又上前去,替李昌平解了衣襟。 顾谨终是女子,此事多有不便。 银针长入,直刺后心,李昌平闷哼一声,好似因这一针找回了些精神,顾谨手上的动作不停,李昌平却开了口。 “顾小姐。” 顾谨应了一声,以为是他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李昌平说的却是:“顾小姐很好。” 话不是说给顾谨听的,而是说给陆归堂听的。 几人皆是一怔,顾谨不由地去看陆归堂,正对上男子一双添了悲怆的眸子,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听懂了李昌平之意。 本应该随着顾疆元与顾好眠远去北疆的顾谨此时却一身男装出现在了陆归堂身边,纵然陆归堂和顾谨没说什么,方才她话中一句“阿堂”却也能够令人揣度一二了。 当下连柴昱也是恍然,早觉得陆归堂和顾谨之间有些关系,原来是这么个关系。 他们的感情得到了李昌平的祝福,二人脸上却皆露不出笑意,顾谨依旧专心致志为李昌平施针,他胳膊上的伤伤了就伤了,大不了就是行动不便,可后心的伤触及心脉,顾谨每落一针,额头上便会起一层密汗。 陆归堂将此情此景看在眼里,他知道顾谨素来沉着冷静,今日却注意到了她微微颤抖的手腕,陆归堂心中不由地添上一阵慌乱,便问顾谨:“谨谨,舅舅的伤有的治吗?” 顾谨给他的回答,是长夜寂静般的沉默。 天色未明,国舅薨逝。 刺史府的长阶之上,顾谨一人孑然而坐,眼望着夜色一层层被揭开,露出昏沉的天。 她一整夜都在竭力救治李昌平,但那伤太重,经水牢之后又复发起来,终究无力回天,她身上的衣衫尽数被汗水浸透,如今凉风起,弥漫周身寒意。 未过两刻,豆大的雨点落下,似离人哭诉,彻人心扉。 顾谨闭了闭眼睛,再一次感知这世间的死别之苦,祖母亡故的那一幕又翻涌上来。上一世是举国哀鸣,这一世是一人孤往,这大概就是她迟迟不肯认的命数。 又过良久,身后的房门被缓缓推开,顾谨也不回头去看,却知道是陆归堂出来了。 国舅薨逝,他说想要陪陪舅舅,顾谨与柴昱便留了他一人在内。 男子脸色惨白,似耗光了那原有的一身懒意,只眸底深处仿若深渊,依稀可见半腔坚忍。 “原来,痛失亲人的滋味是这般的。” 陆归堂淡淡的声音传过来,语气里却听不出有什么波澜,只让人觉得孤寂万分。 他这些年的路虽说难走,却父母俱在、亲朋安好,今日陡然遭此别离,心中想到的却是顾谨祖母离世一事。 顾谨侧了侧身子,将身边一处干爽地界让给了他,陆归堂自然落座,二人依于廊檐之下,庭堂之中是不歇的雨点起落声,耳畔却隐约传来了梁燕啼喃。 凉风夹杂了雨汽,虽有些寒意,但拂在人的面上却甚是清爽,顾谨又往陆归堂身边依了依。 “阿堂,听见廊下的燕声了吗?” 他的声音依旧清淡的很,只应一句:“嗯。” “梁燕啼喃处,已经不只是汴梁城的王府谢宅了,咱们的路虽说更难走了些,更凄寒了些,但,离尽头却也越来越近了。” 她知道陆归堂心思沉稳,这种时候无需同他说什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之言,只盼自己陪在他身边,能减他一抹孤寂。 陆归堂对这话果然受用,当下就伸手揽了顾谨,亦没有说旁的,只语意坚定,“我们下午就回军营。” 李昌平是如今手握定州军权之人,又得军心与民心,若让百姓与将士们知晓国舅薨逝,民心与军心皆会大乱。距离惠景和被黄奢绑走已经有数日光景了,宁国公就算没得到消息,也定然察觉出来事出有异,宁国公与陆承修所忌惮的不过李昌平一人,若李昌平已经离世的消息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那……定州的局面便难在陆归堂的掌控之中了。 几人心中皆知道此事的利害,柴昱强忍着心中的悲恸亲自去置办棺椁,如今定州城里也只有他有法子能够堵住旁人猜忌。 这日午时刚过,刺史府的下人就拉了李昌平的棺椁出城,陆归堂与顾谨同换了素白衣衫一路跟着,定州城外一座孤冢,诉那人一生凛冽豪情。 见此景,陆归堂终究没忍住,落了眼泪。 谁能想到堂堂国舅,领兵马五万,今日孤坟之前竟然连一块墓碑都不敢有,无人知道他是声名显赫的国舅爷,亦无人知道今日跪在那坟前的男子便是咸王殿下。 陆归堂俯身,长叩不起,心中的念头却有诸般: 今日陆承修为一己私欲行逼宫之举,夺国玺,传圣意,置圣上与皇后于罹难之中,是不孝。他不顾兄弟情分,欲取自己与李昌平的性命,间接害死李昌平一条人命,是不义。他坐监国高位,掌天下大权,却不管定州匪患横生,不顾朔北战火连天,如此失信于百姓,是不忠。 陆归堂的手掌紧握成拳,将今日之苦痛牢牢记在心中,此后他亦不再顾念与陆承修之间的兄弟情分。 就像顾谨说的,这条路虽说越来越难走,难走到痛失亲故,越陷越深,但走得越远,就离尽头越近。 顾谨上前将他扶起,感受到陆归堂微微颤抖的双手,她亦怔了怔,却也只是片刻,顾谨便牢牢将他握住。 “阿堂,军营中的将士们还在等着我们。” 他复伸手反握她,嘴角扯出来一丝笑意,“谨谨,我们走。” 二人各怀心思,却又目标一致,柴昱望着两匹飞奔而去的快马长长叹了口气,他回身,看向那孤坟一冢。 “昌平兄呦,你就这么撒手去了,留下这两个孩子步履维艰,狠心呦——” 第二百二十九章 跃跃欲试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归堂与顾谨策马而归的时候,军营中的将士们正跟着冷山操练。 众人只觉得今日没瞧见顾小郎,没想到她是与咸王出营去了。 既然是咸王的事情,众人也不敢多问,只觉得来人身上似添了些落寞,其余的倒看不出什么。 顾谨担心陆归堂伤势反复,没让他直接去沙场,二人一同回了中军大帐,顾谨亲眼盯着陆归堂喝了药,才又一同去沙场上。 操练已过五日,不得不承认的是冷山这套用来训练江湖子弟的法子放在将士们身上倒是很见成效,黄奢等人皆是靠蛮力取胜的山匪,他们力气大性子野,将士们素来中规中矩,迎面对上反倒会吃了山匪的亏。 人人都想着多长些力气,待将士们的力气比山匪强了,就能将他们一举剿灭了,可硬碰硬不是好法子。冷山是江湖中人,所学招式狠辣凌厉又灵活轻巧,以柔克刚,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局面。 一下午的操练过去,晚膳时分陆归堂等人与将士们同桌用饭,从前军中伙食分高低优劣,自陆归堂来了以后便将将领专用的食材下放出来,这下子人人有了肉吃,心中对陆归堂很是佩服。 谁不知道咸王殿下是今圣嫡子,那在汴梁城里头是锦衣玉食过惯了的人,今天不仅和他们同吃一锅菜,还半点王爷的架子也不端,却是让将士们开了眼。 陆归堂自言万生平等,军营之中皆是保家卫国的热血儿郎,更不该有高下之分,他事事亲力亲为,王彦才等人都看在了眼里。 陆归堂嘴角浮着笑意,手上不住地往嘴里送食物,却又觉得味同嚼蜡。 他眼望着众将士,人人面上都有疲惫神色,但又人人志趣高昂,他们不只盼着七日的时间快快过去,还盼着早一日见到李昌平。 可……他却连舅舅的死讯都不敢说出口。 今日他们回来的急,此事还不曾说与商故渊和冷山知晓,但他们却知道昨夜陆归堂与顾谨是去了刺史府的,军营之中事务繁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耽搁到今天中午才回来,商故渊百思不得其解,只想着过一会儿再问陆归堂。 却不想一顿饭还没结束,陆归堂就搁了筷子,木筷搁在瓷碗上的声音清脆,竟让周边人都停了碗筷去看他。 陆归堂收起方才那瞬息万变的神色,只淡淡道:“左右今夜无事,饭后让本王瞧瞧你们近日的成果。” 众将闻言欢呼雀跃,他们没日没夜地操练了多日,早就想要找人比试比试了,奈何冷爷看的紧,不让他们私下里比划拳脚,他们又打不过冷爷,人人都觉得有些遗憾,眼看就要等不到第七日了,陆归堂却忽然说了这话,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顾谨于一片欢呼雀跃声中忽而抬头,从陆归堂那看似漫不经心的笑意里看到了他的那份坚韧之心。 别人或许以为咸王不过心血来潮,她却明白他的心意:国舅已故,定州多半会成为陆承修的弃子,而陆归堂不愿舍弃李昌平多年心血,定州的将士,已成他心中一方要土。 他要看一看,这帮热血儿郎今夜会有怎样的表现。 今日早间下了一场暴雨,那雨来的急去的也快,似哭诉谁一般,气势汹汹的来,凄冷决绝的去。 雨过以后天空便一直阴霾,只是未再下雨,这夜夜色来的快,晚膳还没用完的功夫,眼瞧着天就黑了下来。 陆归堂亲自领着众将士们在沙场上席地而坐,今夜无月明,陆归堂便命人点了火把,一时间沙场上亮堂一片,竟有“沙场秋点兵”之感。 但与出征前沙场点兵的庄严景象比起来,今夜的气氛倒是其乐融融,除了例常巡逻的看守的,其余将士皆席地而坐,却有不少人才刚坐下便有些跃跃欲试,竟坐不住了。 是咸王殿下亲口说的,要看看他们操练的成果如何了,一想到可以大展身手一番,将士们脸上的笑意便越发遮掩不住。 陆归堂只轻声一笑,看不出喜怒:“哪位愿意先来展展身手啊?” 按说此时便该有年轻气盛的小将士站出来,可不知为何,今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尤其是当着咸王殿下的面,他们竟有些打退堂鼓了。 若是出了丑,以后可还怎么抬起头来。 一时之间沙场上犹豫不决,怔寂无声,大约是意料到会有这画面,陆归堂正抿了抿唇要说什么,却忽然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殿下,俺先来!” 众人闻声一齐回头去看,见说话之人就坐在陆归堂身边,说话间他已经起了身,跃跃欲试就要施展筋骨。 正是中郎将王彦才。 陆归堂见状朗声一笑,一日来的阴霾因此人一句豪言而消散了大半,他愁的就是今夜无人出头,却忘了军中有这个性情直率的王彦才。 亦因陆归堂这一笑,众人的神情皆放松了下来,小将们只觉得遗憾的很,为何方才不快点开口。 “王将军这嘴皮子也忒快了,我们正要开口呢,您就抢了先。” 说话的是坐在王彦才身边一个少年郎,王彦才得意一笑,虚踹了他一脚,知道这帮小将士正后悔不已,他笑道:“谁让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犹豫不决的。” 小将们虽瘪了瘪嘴,仍旧觉得遗憾,但却也添了兴致,等着看王彦才耍功夫。 陆归堂又沉沉笑了声,起了身学着王彦才的样子朝他屁股上虚虚踹了一脚,鞋底还没贴到他的屁股,王彦才就捂着屁股跑开老远。 “依本王看,王将军这伤是好利索了?” 陆归堂疏懒的声音传到众人的耳朵里,不由地又激起一层笑音,这下子氛围彻底融洽起来,将士们心中明白了一件事: 这咸王殿下并非是他们印象里的世家大族权贵之家,他不只半点儿王爷该有的架子都没有,甚至还将自己视为亲友。 众人都等着看王彦才耍功夫,他也不揶揄,捂着屁股就又小跑了回来,本想要翻个跟头,奈何自己心宽体胖,一下就摔在了地上,吃了一嘴的沙土。 第二百三十章 与顾小郎比试! - 庭堂燕 - 白露瑭 冷山面无表情地将他拎了回来,王彦才的伤的确还没好利索,当下只疼的脸都皱成了一团,众人却知道没有大碍,由得欢笑了一番。 人声才刚静了静,便有人沉不住气了。 说话的是方才挤兑王彦才的那个少年郎:“殿下,既然王将军屁股疼,不如我先来吧!” 陆归堂早看出来他沉不住气,当下只颇为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好!” 不得不承认少年郎身形确实灵活,尤其是与王彦才这般五大三粗的汉子比起来,这小将选了一柄短刃,三下五除二就耍起招式来,一时间身形变幻,只让人觉得眼花缭乱的很。 除了冷山,众人皆叫好。 商故渊笑着戳了戳冷山,低声道:“哎?你自己教出来的人,若不夸赞两句,旁人还以为是你教的不行呢。” 冷山的面色因此言细微一变,而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冲那小将道:“不错。” 小将得了冷爷的夸赞,心中自然是十分喜悦,颠颠儿的就回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同身旁人嬉笑言言。 趁他不注意的功夫,冷山的脸又黑了下来,这练得什么玩意,要是上了江湖连人家的房顶都爬不上去! 陆归堂和顾谨将这一幕收之眼底,心中俱浮起笑意,冷山这人性子清冷,似乎商故渊这等事故之人才能拿捏住他的要害。 果然,一物降一物,百炼钢是抵不过绕指柔的。 没过一会儿便又有个小将跳出来,“殿下,一个人耍功夫没意思,俺想找个人一起比试比试。” 陆归堂笑着抬眼看他,见又是一个虎虎生威的小少年,似乎比方才那个还要稚嫩些,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与顾谨的年纪倒是相仿的。 “成啊,你想同谁比试?” 这小少年得了允许,心中已然十分欢喜,目光在沙场上寻了一圈,最终却落在了顾谨身上:“殿下,俺想同顾小郎比试!” 顾小郎性子虽然清冷,但平日里与他们也有不少话说,带人也宽和,只是不知道今夜为何话少了些,莫不是因为咸王在场? 这小少年当下没顾得上想许多,只没见过顾小郎的功夫,想要同她比试一番。 却不知就是这一句话,让咸王殿下变了脸色。 他方才还笑着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不可!” 小少年挠了挠头,满脸的疑惑不解,“为什么呀?” 陆归堂不由地倾了倾身子挡在顾谨面前,也顺便遮住了身后少女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顾小郎是谋士,谋士动的是脑子,可不是和你们拼蛮劲儿的。” 小少年又挠头:“俺们现下用的也不是蛮劲,冷爷说了,用蛮劲打仗的都不是聪明人。” “不行!” —— “得得得——” 商故渊起身拨了拨护犊子一般的陆归堂,笑着同那小少年说:“殿下说的没错,顾小郎是谋士,谋士是不与人动武的,你要找人比试……”他打着扇子指了指自己,竟是向人毛遂自荐,“诺。” 小少年犹豫的点了点头,也不知为何就被商故渊给绕了进去,心里头却还是有疑惑:“商公子,为何谋士不与人动武呀,是不是顾小郎功夫不好?” 商故渊打着扇子去看身后的顾谨和陆归堂,眸子里的笑意越来越深,“顾小郎的功夫好着呢,连殿下都是比不上的。” “哦?真的吗顾小郎?” 顾谨听见他的询问,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眼前的陆归堂一会儿,而后不觉一笑,点头道:“是呀!” 陆归堂眸底的阴郁更甚。 几日下来将士们都已经领略过冷山的功夫,今夜不少要找人比试的,都无一例外的都略过了冷山,咸王既然说好了七日之期到的时候再下场,他们也略过了咸王。 唯有几人还想拉顾谨下水,都被陆归堂护犊子一般的眼神打了回去。 于是商故渊叫苦连天,以他的功夫对付这帮将士们倒是绰绰有余,可一面要掌握好力道不能让人伤了,另一面又要给这些热血少年留些情面,总要不被人察觉的让他们几招。 两个时辰下来商故渊一张脸皱成了苦瓜,他抬手嗅嗅自己的衣衫,都有汗味儿了! 顾谨等人也不掺和,只顾着坐在旁边看热闹,每逢有人能与商故渊对打几招就叫好一番,半晚上下来虽没人能赢过商故渊,但却也得了不少夸赞,心中皆美滋滋的。 经此一事,军中气氛大好,将士们兴致勃勃的回了营房,就连梦里也期盼着两日后能与咸王殿下下场比试。 但他们梦里却不自觉的出现了别的事:顾小郎是谋士,顾小郎是殿下的谋士,顾小郎是……殿下的…… 次日一早陆归堂是被远远传来的呐喊声吵醒的,李昌平亡故那一夜那一宿没有合眼,这一觉睡得还算安稳。 他起身之时顾谨正掀了帐帘进来,手里端了一碗清苦的汤药。 他顿时皱了皱眉,“谨谨,我的身体已无大碍,这药不喝了吧?” 顾谨挑了挑眉,见他神情如常,心中还算放心,她委实担心国舅之死会令陆归堂忧思过甚,但目前看来,他的情况还好。 顾谨不发一言经过他的身边,将那药碗搁在了桌子上,问:“怕苦?” 陆归堂的嘴角确实扯出来一丝苦笑,回身往桌边坐了,端起那碗黑苦的汤药又皱了会儿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正经了起来,将那汤药一饮而尽。 “这可不苦。” 后半句话他没说,顾谨却从他的神情之中看了出来,他大概想说人生才更苦些。 顾谨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收了那空碗,“世人皆苦,你的将士们此时更苦。” 陆归堂挑眉,再次凝神停了停,果然听见将士们的呐喊声远远传来。 “他们这是?” 顾谨笑笑:“冷爷说他们昨夜的比试皆没胜过阿渊,判他们不过关,今日在罚将士们负重跑,已经一个时辰了。” 陆归堂的嘴角扯了扯,眼前忽然浮现出冷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然觉得嘴中的苦涩减了不少。 第二百三十一章 陈扈对黄奢 - 庭堂燕 - 白露瑭 两日光景说到便到,商故渊两日前的夜里与这一众将士缠打了小半夜,便知道那滋味很不好受,他自然也顾念陆归堂的身体,于是提议这场与咸王的比试不单单要靠武力,还要靠智慧。 就如同顾谨说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人人可做人中龙凤,为何要妄自菲薄。 若能利用这场比试顺便考验考验军中将士们的头脑是否灵光,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当下陆归堂和顾谨等人对此举都十分赞成,几人便连夜定下了计策。 当夜,冷山与商故渊潜入定州山,将其中情况打探了一番,并且借柴昱之力放出消息,声称朝中将有钦差亲至定州,明日一早便会落足定州城外的客栈。 次日一早,沙场点兵,五万将士凛然而立,风卷的恣意轻狂,正衬这群儿郎心中一腔热血。 众人等了许久,却迟迟没见到陆归堂,就连顾谨和商故渊的影子也没瞧见,众人便泛起了嘀咕,说好了今日同咸王殿下比试,等了这么久却都没看见人,以咸王这般身份,应当是不会临阵打退堂鼓的吧? 又过片刻便看见冷山过来,将士们着急发问,“冷爷,殿下怎么还没来啊?” 冷山不答此话,只自顾自地走到了擂台上,以内力传话,“诸将,今晨朝中有官员至定州,殿下亲去谒见,至今未归。” 自惠景和出事以后几人再也没有得到过有关汴梁城的任何消息,定州与汴梁离得虽然不算远,但消息脉络全部被阻断,冷山的话自然是说给将士们听的,陆归堂此时还安安稳稳坐在中军大帐之中。 这番话说出来不过是想要看看众将士的反应,招儿损的很,自然也就是商故渊想出来的。 冷山的话音一落,众将士的下巴便张的老大,他们没听错吧,咸王殿下至今未归? 令冷山感到意外的是,一时之间军中将士们皆忘了今日是约定好了与陆归堂比试的日子,而是不约而同地担忧起陆归堂的安危来。 嘈杂人声起,亏得冷山耳力好。 “这当头儿朝中怎么会突然有官员过来,是奉了皇命吗?” “冷爷说殿下前去谒见,想必是奉了皇命的吧。” “可殿下为何至今未归?” “黄奢等人惯会打家劫舍,该不会让殿下给撞上了吧?” “那殿下岂不是有危险?”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人耳边嘈乱,但他们的猜测却朝着陆归堂等人期望的方向发展了。 待将士们的话音儿稍稍落下,顾谨便从军帐中转了出来,却假言是才得了消息,称: “朝中并无官员至此,但黄奢下山了却是真的,殿下传我与诸将定下一计,既然今日说好了比试,不若就比一比谁先将黄奢擒拿。” 便有将士发问:“殿下无事?” “无事。” “殿下要与我等比谁先擒拿黄奢?” “是。” 一问一答,将士们清楚了发生了生么事,却也生了些惶恐。 一时之间沙场之上寂静无声,只有风声拂过黄沙,令人心头添了肃穆。 将士们的情绪似一下子低沉下来,但还算心安,令他们心安的是陆归堂安然无恙,如此一来自然是个好消息,可人人脸上现了愁苦,只因令他们意外的却是这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 上一次遇到这等情况,似乎还是惠景和被黄奢绑走的时候吧? 没想到今夜之事竟然又与黄奢有关,如今山匪下山,咸王孤军奋战,他们无人引路,该听谁之令,又该行何举措才能擒拿黄奢? 终是人人思虑良久,心中想赢比试、想擒黄奢的信念才胜过了惶恐。这些日子顾谨和商故渊都有意无意地给他们渗透过如何领军作战的知识,顾谨有信心他们如今已经相信了自己有领兵之能。只是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今日他们的会有这样的表现,顾谨和商故渊都很期待。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将贵士贱的观念终究根深蒂固,如今危急关头,仍是无人肯站出来。 好在有个每每都不会令人失望的王彦才,他张望两下,心中顾不得同旁人一般思虑,只扯了嗓子喊:“顾小郎,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咱们快些出发去城外吧!” 虽是出头之语却有意无意将领兵之任交到了顾谨的肩膀上,顾谨个缓缓摇头,回绝此言。“既然说了是比试,我自然不会站在你们这边。” 众人不由自主皆是一怔,脑子里想起几日前的一幕来,咸王殿下信誓旦旦的在他们的梦里说:顾小郎是本王的! 顾小郎不肯帮他们,冷爷就更不用问了,商公子想必正与咸王殿下在一处,这可怎么办? “顾小郎,末将愿意领兵!” 一道舒朗的声音传过来,众人都是一喜,连忙去看那人,竟是校尉陈扈。 顾谨却仍旧不接此话,只道:“我与冷爷皆无军衔在身,谁领兵谁作战,如何领兵如何作战,这都是你们的事情。” 众将士默了默,顾谨的语气虽清冷,却也下意识让他们首肯了陈扈领兵之事。 王彦才却是头一个沉不住气的,只他胸无城府,行不了领兵之事,听得陈扈毛遂自荐心中便很是高兴,也不管自己的军衔是不是要比陈扈高,只坦率道:“陈校尉,事不宜迟,咱们快出发吧!” 众将士自无异议,只听陈扈道一声点兵,众将整装待发! 顾谨与冷山趁人不注意便下了擂台,躲在帐后看陈扈行事,冷山冷冷的打量陈扈一眼:“你说他行吗?” 顾谨轻笑:“他们兄弟二人精明能干,有什么不行的。” 话虽这么说,但顾谨的眉宇间还是不甚疏朗,今日没有将士敢站出来说话,这样的情况令她不够满意。不过商故渊说得好,凡是不能要求的太过严苛,今日有王彦才和陈扈出头已经不错了。 少女的嘴角略略勾起一抹笑意: 陈扈对黄奢,一个跋扈一个奢靡,真是人如其名,且只听名字就觉得有意思…… 第二百三十二章 黄奢其人 - 庭堂燕 - 白露瑭 古兵法有云: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车罢马,甲胄矢弩,戟楯蔽橹,丘牛大车,十去其六。 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秆一石,当吾二十石。故杀敌者,怒也;取敌之利者,货也。故车战,得车十乘以上,赏其先得者,而更其旌旗,车杂而乘之,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故兵贵胜,不贵久。 故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故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 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是谓乱军引胜。 故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故曰:知己知彼,百战不贻;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败。 —— 定州剿匪事因由李昌平掌管,自然深受今圣重视,可如今此处与汴梁城的联系被阻断,朝中军需补给亦缺乏多日。 陈扈终究是年轻了些,就想要带着将士们轻装上阵,就在冷山即将看不下去的时候,陈巍站出来阻止了他。 轻敌是大忌,轻装上阵也是大忌,不仅会对于难以预料的事情缺少防备,更会使敌军趁虚而入。 陈扈比之他哥哥只是年轻气盛了些,头脑却是同陈巍一般聪明,当下便舍弃了轻装上阵之计,按原本该有的军需出了军营。 顾谨与冷山皆放下心来,同去中军大帐寻陆归堂和商故渊。 “黄奢当真下山了吗?” 人未至,便已闻少女清心。 商故渊累得气喘吁吁称是,“顾小姐,我可是跑断了腿,才将消息打探回来的,还能有假吗?” 三人一同冷冷看他,眼神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你是骑马去的,要断也是断马腿! 但商故渊打探回来的消息的确真切,黄奢自从绑了惠景和便戾气大增,此番听到柴昱放出消息称朝中又有官员到了定州,当下一刻也沉不住气,亲自带着山匪下了山。 陆归堂既然与将士们定下了这场比试,自然不会安安稳稳的坐在中军大帐里等着陈扈将黄奢擒拿回来,他们此时才出发,是因为想一路看看军风如何。 军风自是不错的,这与领兵之人是陈扈有很大关系,陈扈年轻,做事自带几分热血,这也正对上了军中这群少年郎的口味。 一帮人雄赳赳出了军营,气昂昂过了城门,往黄奢做乱处去。 此时天色大明,黄奢正带人大肆搜查酒肆店铺,未寻得所谓的来自汴梁城的官员,他心中很是气恼,虽隐约觉得或许是上当了,可如今咸王失势,惠景和被自己擒拿,黄奢并不觉得凭柴昱的本事会放出假消息引诱他。 黄奢不信邪,几乎要将定州城外堪堪维持生计多年的酒肆店铺翻个底朝天的时候,陈扈带人来了。 黄奢不认得陈扈,但定州军营里的将士们却都认得黄奢。 陆归堂与顾谨等人隐在暗处,人人面面相觑,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难以置信越来越明显: 这就是黄奢? 瘦若竹竿,短小精悍,说的不好听些像只猴子一般的人,是手下养了数万山匪、盘踞定州山数年、还险些打到汴梁去的山匪头子? 若说山匪,难道不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来的更真实些吗? 但陈扈和王彦才等人的反应很明确的告诉了陆归堂等人,此人就是黄奢。 便是这般状貌的一个人,害得整座定州城惶惶不安,百姓们闻风丧胆。 果然有句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顾谨心中想着这些事情,不由地看了看身旁的陆归堂、商故渊和冷山。 这三人但是皮相性情一般模样,该懒散的懒散,该温润的温润,该不近人情的便不近人情,但是相宜。 只是再看黄奢那边,竟与陈扈等人僵持了起来。 黄奢一双精明的眸子四下转了转,最终盯着陈扈不放,陈扈年轻,大约没被黄奢放在眼里。 黄奢撇了撇嘴开口,声音同人一般精细,只语意之间饱含着对陈扈的嗤之以鼻,他问:“小子,你同那惠小将军是一伙的吗?” 第二百三十三章 卸磨杀驴 - 庭堂燕 - 白露瑭 乍然听到黄奢提起惠景和,将士们都是一怔,此时距离惠景和被绑走已经近十日,将士们与他虽无甚交情,但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心中便不由地升起一丝关切。 惠景和如今还在定州山吗?是死,还是活? 陈扈冷哼了声,不敢在黄奢面前显露半分心绪,只道:“休提什么一伙不一伙,现如今天下万民,都是一伙的,唯有你祸乱百姓,为人们所不齿。” 这话言外之意,是说黄奢是个孤家寡人,天下万民都痛恨他的紧,陈扈言道此言本事想挫一挫黄奢的锐气,却不想竟见他狡黠一笑: “天下万民万众一心?恐怕不见得吧,听说如今不只北疆混乱不堪,现在你们汴梁的皇帝如今都自顾不暇呢吧?” 话一出口,众人又是一怔,心中皆升起来一丝疑惑,只觉得有些听不懂黄奢的话。此时除了陆归堂等人,军中的将士们皆不知陆承修与宁国公不臣之心,还以为是圣上出了乱子才要惩戒咸王,可为何黄奢说圣上如今自顾不暇?圣上若是自顾不暇,又为何要派惠景和来定州? 莫非…… 陆归堂与顾谨等人隐在暗处,听着黄奢的话只觉得心惊不已,他们身处定州尚且得不到汴梁和朔北的消息,黄奢更在定州山深处,他又如何得知朝中局势? 不过电光火石间,顾谨与陆归堂对视一眼,皆想起来了一件事: 定州山中,有一条山路可以直达汴梁! 既然早就猜测黄奢与赫连齐有勾结,而赫连齐能在大贞内廷的宫宴上毒杀乌那,可见汴梁城里有赫连齐的内应,如此说来事情环环相扣,那么黄奢可以知道汴梁城和北疆的情况,倒是不奇怪了。 顾谨虚按了陆归堂一把,亦压下心中因黄奢一句“北疆混乱不堪”而升起的不安。 商故渊摇着扇子看顾谨一人朝陈扈行去,嘴角看热闹般的笑意越来越甚,他说话不嫌事大:“啧啧啧……殿下的谋士去给别人出谋划策了。” “哦——”一声闷哼传来,好似谁被踹了一脚而发出来的惨叫声一般,众将士不约而同回头去看,却见顾谨一人孤行而来。 浩日长空,风声瑟瑟,席卷一片沙土,衬出那人一身凛冽清绝。 便是连黄奢也怔了怔,这少年模样清秀,却半点不失傲骨。 “你是谁?” 黄奢一声发问,扯回了将士们的目光,众人不由地又去看黄奢,便彻底将方才听见的那一声闷哼忘在了脑后。 王彦才哼了声:“这位是顾小郎!” 黄奢再度去看顾谨,正见其人已经走近,带来一身霜雪增暮寒。 她淡淡启声,清音度雪:“顾谨。” 三顾两回首之顾,谨言慎行之的谨。 是个极稳妥的名字。 黄奢微微愣了会儿神,他在定州多年,同李昌平柴昱都打过交道,军营里的将士也见过数次了,偏偏没见过这等气度的清秀少年。 她眸子里的孤忍竟似不像个少年,倒像个历遍世事,老成熟达,这么一想,顾谨这两个字但是很配她。 黄奢“嘶”了一声,打量着已经走到近前来的顾谨,“你是来做什么的?” 他看得出来陈扈等人并没想到顾谨会来,所以猜测顾谨出现别有他意。 顾谨定定看他,不答此言,只稍稍抿了唇角,清音席卷天地:“黄当家可是怕了?” 黄奢神情一变,不明白顾谨此言何意,却不自觉的摸了摸下吧,竟没说话,他怕什么? 顾谨轻笑,将他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当下朗声便道:“黄当家可知道言多必失,又可知道知多必失?你盘踞一方,手握汴梁与定州的消息途径,可又想过一朝反复,予你权力之人会卸磨杀驴?” 当着定州将士的面,顾谨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黄奢已经听明白了。 她在说赫连齐和汴梁城之人会弃自己于不顾。 “顾小郎这话说的不对吧,现在是我们的弟兄将你们定州城搅得人心惶惶,也是我们擒拿了你们的将领,你们连定州山的边儿都摸不上去,还谈什么卸磨杀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吵嚷声与喧笑声起,黄奢身后的山匪笑的前仰后合,将顾谨一行人衬的有几分尴尬。 沉不住气的王彦才眼看着就要上去将人揍一顿,好在陈巍在旁将他拦住。 将士们看看王彦才,看看黄奢,又看看顾谨,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顾谨似早就料到山匪们会有这样的反应,情绪未起波澜,只又道:“诸般利害我已经同黄当家说过了,既然黄当家不领情,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只盼真有局势翻转那一日的时候,黄当家能记起我今日这番话来。” 黄奢只默了默,自不会领顾谨的情,他只哼了一声,便抬了手里的刀。 此举一动,将士们皆动,便知道今日没有和平局面,注定要有一番打动。 “顾小郎,行伍之事交给我们,你退后。” 陈扈嘱咐顾谨。 顾谨只点了点头,知道一旦动起真格儿来自己便帮不上忙,索性退了两步,离陆归堂等人稍近了些。 她知道陆归堂就在自己身后,即便耳畔已经有打斗声起,却依然沉着冷静,全然将自己置身事外。 诚如先前猜测,黄奢这帮山匪惯用蛮力,将士们若是硬碰硬自然是敌不过的,好在冷山之法很是见效,不过短短时日便让将士们掌握了杀敌要领。 陈巍思路周全,今日出兵之时他特意嘱咐将士们带上了短刃,便正适合于今日的作战局面。 黄奢与将士们交手多次,却还是头一回遇见今日这种情况: 人人热血沸腾,也不管是不是听令于陈扈,瞅准了时机就拿着短刃刺过来,竟让自己的兄弟们有些猝不及防了。 暗处,陆归堂与商故渊、冷山默默看戏,良久商故渊拍了冷山一把,笑道:“不错啊,你们燕契阁的招式还真是灵活又狠辣!” 冷山一张脸隐隐有笑意透了出来。 第二百三十四章 挟持 - 庭堂燕 - 白露瑭 打斗声持续了有好些时候,山匪乍然受挫,这着实增长了将士们的信心,陈巍与陈扈二人一路过关斩将,眼看着就要逼近黄奢身边。 黄奢自知今日落在下风,若不用计,恐怕难以逃脱。 他在人群里环视一周,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顾谨身上,电光火石间,黄奢心中似生了主意:这顾小郎虽得众将士拥戴,但看起来似乎不会武功,既然不会武功,那便是个好机会。 顾谨眯了眯眼睛,看见黄奢一路朝着自己过来,却不躲不避,任凭事情朝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众人都在力斗山匪,就连陆归堂等人的目光也被那打仗打的酣畅淋漓的王彦才吸引了过去,却没有人注意到局势已经悄悄发生了转换。 打斗声止息于黄奢手中的长刀架在顾谨脖颈上的那一刻,众人的呼吸都不由地一滞,紧接着陆归堂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黄奢,你放开她!” 男子的声音带了急切,再不复往日的懒散。 黄奢架在顾谨脖子上的刀不松,只顺着声音抬头去看,只见来人三个男子,当先那人面色焦灼,后面跟着的两个神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还没来得及问陆归堂是谁,就听见陈扈等人见礼:“殿下!” 黄奢随即恍然,便明白过来眼前来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咸王陆归堂,是李昌平的亲外甥。 陆归堂会出现在这里,黄奢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早就听说惠景和被自己绑了以后咸王便入了军营,今日陈扈这般阵仗明显是有备而来,陆归堂一同过来,倒是应该的。 令他感到意外的另有其事。 黄奢稍稍低头,看向身侧被自己挟持着的顾谨,黄奢的身形本就矮小,顾谨却好似还比她低了半寸,奈何情况紧急,黄奢没来得及去想其中关窍,只得意一笑:“看样子这位顾小郎对咸王殿下来说很重要啊。” 陆归堂的神色已经很不好看,顾谨被挟持,已经几乎令他失去了理智,又怕自己一时冲动会令黄奢伤了顾谨,这才强自稳下心神,努力按兵不动。 “殿下——” 少女的声音传过来,再一次令陆归堂错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众人皆不约而同去看顾谨,却发现纵然黄奢那柄长刀已然贴在了她的肌肤上,她却依旧不为所动,冷静之至,竟好像被挟持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在看懂了顾谨传递而来的眼神以后,陆归堂怔在了当场。 他吸了口气,努力不去看顾谨,只问黄奢:“你想要怎么做?” 众人一阵唏嘘,黄奢眼神一亮,他再次去看顾谨,言语间不由地多了些欣喜,看样子自己抽寻的这个人质真是个好筹码。 “殿下命你们的人都散开,放我和我的弟兄们回去,我自然不会伤害顾小郎。” 陆归堂微微抿唇,却道了好。 陈扈等人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若不让开顾谨便有危险,既是咸王军令,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 只一声令下,数千将士潮水般分列两旁,为黄奢和他手下的山匪们让出一条坦途大路来。 黄奢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这般顺利,当下半分犹豫也无,便命手下山匪撤往山中,自己挟持着顾谨走在最后。 每走一步,黄奢都会回头看陆归堂一眼,陆归堂等人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直到黄奢挟持着顾谨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陆归堂还怔怔出着神,眼前是少女那一双澄澈的眼眸中,清冷决绝的眼神。 冷山的声音扯回了他的思绪:“以我的武功,方才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救下她。” 陆归堂侧首,看出来冷山对于方才自己放黄奢离去的决定很不满意,他自然知道冷山武功如何,只是…… “是她不愿我们救她。” 这话声音小,只冷山与商故渊两人听得见,商故渊在旁若有所思,冷山却皱了皱眉。 “她不愿意?她什么时候说的?” 陆归堂转了身子朝陈扈走去,并没有答冷山的话,留下商故渊拿着手中折扇扫了扫自己的眼睛,似乎在说:是眉目传情啊兄弟…… 顾谨与陆归堂心意相通,许多事情不需要开口言明对方也能知晓,今日的计策本就是想要让这些将士操练一番,若能趁机擒得黄奢自然是好,若是擒不住黄奢,那么陆归堂和冷山也会出力。 但打斗之见顾谨却又生出了别的念头:今日擒了黄奢自无不可,可黄奢一擒,山上数以万计的山匪定然要下山作乱,流匪——似乎比山匪还要令人棘手些。 顾谨看出来黄奢想要挟持自己,她阻止陆归堂救自己,就是想要以身涉险,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之事。 顾谨思虑之事,陆归堂自然明白,令他心痛的是那要孤身犯险的人为何会是顾谨,他如何舍得顾谨入狼山? 陆归堂心中焦急,脚步便不敢停歇,快走到了陈扈身边。 “殿下。” 陆归堂应了声,吩咐陈扈:“派一队人吗沿着黄奢逃窜的方向找寻过去,顾小郎应该给咱们留下了线索。” 陈扈才想要质问陆归堂为何放走黄奢之事,听了这话却不由心惊,如此说来顾小郎是存心被黄奢挟持的?此法虽凶险,但确实是眼下能够令他们寻得黄奢藏身之处最快的法子! 黄奢狡诈,领着一帮山匪在定州山里藏匿,几年来李昌平多次带着将士们摸上定州山,但狡兔三窟,回回都找不到黄奢的落脚点。 陈扈得令,再不敢耽搁半分,连忙派了擅长追踪之术的将士沿着痕迹一路寻了过去,其余人便先回军营。 一日一场经历打得酣畅淋漓,但这一夜的定州军营却并不安稳,人人心里都明白一件事:他们期盼多年的剿匪之事,或许今夜可成。 今日本是一场与咸王殿下说好了的比试,可一下子比试就成了实战。眼看着就能将黄奢擒拿了,可又一下子,实战马上就要成为决战。将士们略显紧张和激动的心中,是一腔热血起起伏伏,翻涌不息。 第二百三十五章 弃子 - 庭堂燕 - 白露瑭 中军大帐之中,陆归堂等的焦躁不安。 距离顾谨同黄奢上山已经过去了数个时辰,他却只能在军营里眼巴巴等消息,心中焦虑更甚。 夜色愈浓,被陈扈派去打探道路的将士却迟迟没有回来,陆归堂心中默默发誓,此后定不会让顾谨再孤身犯险。 帐帘被掀开,商故渊踱步进来,带来的却是个好消息,“冷山回来了。” 陆归堂闻言猛地回身,看向商故渊,见及男子脸上淡淡的笑意,心中顿时安稳不少,他问:“如何?” 商故渊点头,“已经让陈扈点兵了。” 陆归堂拨开商故渊,二话不说就出了军帐,往沙场点兵处去。 月至中天,夜色深沉,沙场之上数千将士整装待发…… 定州东、北、西三面环山,过东山为汴梁,过北山则出境,过西山至北疆。不只山石崎岖难行,山中树高草密,极有利于黄奢等人藏身。 黄奢一路带了顾谨上山,见陆归堂果真没有追上来,不禁对顾谨的身份又生了几分好奇,听陈扈唤顾谨为“顾小郎”,想必此人并无军衔在身,既然没有军衔在身,居然还能被咸王这般看重? 对于此事,黄奢百思不得其解,但于他而言今日因顾谨而从陆归堂手下逃脱出来却的确是一件幸事,黄奢知道有顾谨做筹码便能牵制陆归堂,自然不会放顾谨回去,回了山寨以后便令手下人将顾谨关进了柴房。 尘土的气息令顾谨缓了许久,与此同时她却也挑了挑眉,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老熟人。 “惠小将军。” 依着墙而坐那人闻声缓缓抬头,露出来一张不同往昔的脸,他面颊上被划了一道口子,瞧着伤口颇深,纵然已经愈合了,却仍旧让人觉得狰狞。 惠景和眨眨眼睛,眸子里的浑浊与疲惫配上下巴上的胡茬,手脚皆被绳索捆着,这般模样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人竟然是汴梁城里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惠景和。 会将和微微怔了会儿,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顾谨。 “你?” 顾谨看出他眼中疑惑,也不急着回答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踱了两步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了,山路崎岖,她还真是走累了。 “今天我还与黄奢说起卸磨杀驴一词,不想这话没用在黄奢身上,反倒用在惠小将军你身上了。” 惠景和神色一暗,显然顾谨所说的话他已经想过了,只是仍旧不愿意面对现实,亦对宁国公残存希望。 顾谨挑了挑眉,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可知道自打你被黄奢绑走,定州城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殿下重掌军权,军中士气高涨,汴京城没有人来,他们将这里,和你,一并舍弃了。” 惠景和脑子里“轰”的一声,想起了数日来的遭遇,黄奢将他擒住以后便与一帮山匪对自己百般戏弄,还划伤了他的脸。他为宁国公和舒王办事赶赴定州,如今却一人在这定州山上的土匪窝里受苦受难,多日来未闻消息。 “你胡说!” 顾谨轻轻一笑,也不看他,只道:“是不是我胡说,惠小将军等着看戏就好了。” 惠景和与顾谨交往不多,不知道这女子本就是一副清冷性情,如今见顾谨面色沉稳,自己心里便又灰蒙了两度。 定州匪祸多年,连圣上都没有法子,如今陆承修才刚刚坐上监国之位,陆归堂和朝中的党派之争就已经够让他和宁国公分身乏术了,哪里还会有精力来处理定州的这一盘散沙?如今看来不只定州,连北疆都已经被陆承修舍弃了。 棋子极易成为弃子,自己如今的境况是怎样的,惠景和心里比谁都清楚。 宁国公派他来定州本是为了擒拿陆归堂和李昌平,可自己却急于邀功,听信顾谨之言放了陆归堂离去,那封折子还没有递上去,自己就被黄奢绑上了定州山,惠景和自觉也是可怜。 这“卸磨杀驴”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倒是合适的很。 诸般事情在脑海中闪过,惠景和传来一声苦笑,他不再提宁国公的事,反倒又问起了顾谨:“顾小姐怎么会被黄奢擒住,还这幅打扮。” 顾谨微微侧首看他,竟见惠景和好在瞬息之间就褪去了原本的稚嫩,他言语沉稳,竟好似窥透事世。 顾谨心头微微一动,姑且放下李昌平之死,还是那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惠景和比起黄奢,总是尚有些良心的吧。 “一两句话可说不清楚,惠小将军要是闲的没事就猜猜看。” 顾谨将头往身后的墙壁上懒懒一靠,那神情再明显不过:本小姐累了,懒得多说,你自己猜吧。 惠景和抿了抿唇,竟也不与她计较,真就猜了起来。 “你一身戎装,莫非是从军营里过来的?你说自从我被绑走以后咸王殿下便重掌了兵权,那……” 话到这里,惠景和忽然默了默,他想问的是李昌平如何了。 顾谨定定看着他,开口决然:“国舅被你们害死了。”说完这话她又沉默了两分,似乎觉得这话又有些不妥,李昌平的死因是从前的旧伤,惠景和只是间接引起了他的旧伤复发。 顾谨素来讲求真理,便又转了话锋:“国舅有旧伤在身,经不住你水牢酷刑拷问。” 惠景和的身形猛地一震,瞳孔亦缩,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当日思虑不周之举竟会害死一条人命。 “国舅他……”他略有些不信此言,可看到顾谨眸中隐隐生出的痛楚时却又闭了口。 她有什么理由骗自己呢。 顾谨看出来惠景和眸中隐有悔意,便知道是宁国公卸磨杀驴之举令他受了刺激,亦转了性子,她曾试图说服黄奢未能成功,如今却觉得兴许这惠小将军有些希望。 顾谨抿了抿唇,正要再同惠景和说些什么,忽然听见窗外有叫嚷声起。 二人一同抬眸去看,正看见窗外火光漫天,另有嘶喊叫嚷声不断,显然已经乱成了一团。顾谨微微眯眸,知道是陆归堂寻了自己留下的踪迹来了,只是眼前这情景,像极了顾谨初至定州城时遇到山匪劫舍的那一幕。 第二百三十六章 风水轮流转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的思绪猛然被拉回到半月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火光起的时候,顾谨正在和陆归堂商量黄奢的事情。 那时她的话音儿才落下,便然听见外头有窸窣声响,伴着火光燃起。 那时候外头已然同今夜的场景一样火光漫天,一队人马正欲行烧杀抢掠之事,口中欢脱言语熙攘,再过一会儿功夫就能到近前来了。陆归堂瞬间关了窗户回身去拉顾谨的手,神情有些慌张:“谨谨,是山匪,我们快走!”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寻到顾好眠房门口的时候,却见山匪已经早一步到了此处,顾好眠警觉,睡梦中听到了声响,如今正同眼前的数十个山匪搏斗。 顾谨未加思索,闪身侧路,躲开了眼前的混战,想要去寻何氏与顾湘。谁知短短的路程竟比翻山越岭还难几分,才走了两步,眼前便有山匪围了过来。 陆归堂见状忙撤开眼前的力道,翻身一跃到了顾谨身边,将她护在了身后。他格开眼前落下来的一柄长刀,沉沉看她,却也明白顾谨不会不管何氏与顾湘,索性抽了腰配长剑,替她杀出一条路来。 无需言语,皆明对方心绪。 …… 顾谨知道外头这样乱,定然是陆归堂带人攻将上来了,半月前还是山匪带人打家劫舍,不过半月光景,风水便轮流而转,如今黄奢不知是否成了困兽之斗。 顾谨心中自然也放心不下陆归堂,起身就要去开柴房的门,却听身后惠景和焦灼的声音响起来: “你等等,你不会武功,外面这样乱,又是将士又是山匪,你这样冒冒失失地闯出去等于送死!” 顾谨忽然顿足,心中却升起了一个与今夜之事不相关的念头:什么时候自己也该跟着冷山学个一招半式了,免得总是拖人后腿。 惠景和的声音已经再度传过来: “你快帮我解开,顾小姐,你快点。” 顾谨叹了口气,而后略一思量,上前解了捆绑着惠景和的绳索。 方才顾谨并未同他言明究竟发生了何事,所以惠景和定然不知道今夜之变是陆归堂与顾谨联手之计,这等境况下他却还能顾着顾谨的安危,倒是让顾谨觉得意外。 就算是认清了宁国公的真面目,那也不至于一下子成了个大义凛然之辈吧? “记得上一次见面时惠小将军还是一副盛气凌人之态,如今看起来,惠小将军这性情,转的倒是很快?” 二人一路从柴房出来,门口看守已无,便知道是事情闹大了,人都去了前面。 惠景和寻了僻静道路引顾谨而行,他一面警觉着身边境况,一面去答顾谨的话: “你被这帮山匪关上十天半个月,你也会转了性子。” 他这话答得不老实,分明是自己心里生了悔意,偏偏要嘴硬说是黄奢之功。 顾谨看破不说破,只心里生了些喜悦,一时间倒是将惠景和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害死李昌平的事儿放下了。 身边的打斗声越来越近,惠景和的脚步顿了顿。 “顾小姐,看样子咱们想直接下山是不大可能了,我带你找咸王去?” 顾谨点头,已然预料到想在这混乱的局面中逃下山去不大可能,左右她心中正挂念陆归堂,便应下了惠景和的话。 少女环视四周,见此时自己与惠景和处于山林之中,脚下乱石嶙峋,要寻到陆归堂恐怕还要费上一些时间。 她忽然心头一动,心中又有新的念头生起,“你可知道黄奢下榻之处?” 顾谨问惠景和,今日陆归堂应会行擒贼先擒王之计,若有冷山在侧,他们想必会直接去找黄奢。 “惠小将军是武将,想必读过《六韬逸文》吧?” 惠景和未加思索便点了头,他记得。 贤君之治国,其政平。吏不苛其赋敛,节其自奉薄。不以私善害公法,赏赐不加于无功,刑罚不施于无罪。不因喜以赏,不因怒以诛。害民者有罪,进贤者有赏。后宫不荒,女谒不听,上无淫匿,下无阴害。不供宫室以费财,不多游观台池以罢民,不雕文刻镂以逞耳目,官无腐蠹之藏,国无流饿之民也。 令之必行,必行则治道通,通则民太利,太利则君德彰矣!君不法天地而随世欲之所著以为法,故令出必乱。乱则复更为法,是以法令数变则群邪成俗,而君沈于世,是以国不免危亡矣。 主动作举事,恶则天应之以刑,善则地应之以德,逆则人备之以力,顺则神授之以职。故人主好重赋敛、大宫室、多游台,则民多病瘟,霜露杀五谷,丝麻不成。人主好田猎弋,不避时禁,则岁多大风,禾谷不实。人主好破坏名山,壅塞大川,决通名水,则岁多大水伤民,五谷不滋。人主好武事,兵革不息,则日月薄蚀,太白失行。故人主动作举事,善则天应之以德,恶则人备之以力,神夺之以职,如响之应声,如影之随行。 “你的意思是?” 顾谨忽然一笑,“没错,我们不去找咸王了,我最擅长揣摩人心,关于黄奢其人,还是想要争取一番,惠小将军可愿意帮忙?” 《六韬逸文》所述治国行善举,顾谨亦想要劝黄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惠景和默了默,已经能够明白顾谨之言,他如今在顾谨面前投诚,便是在向陆归堂低头。 可……顾谨善于揣度人心,他却不擅,若要他去劝说黄奢,只怕不成。他若有顾谨一般揣测人心的本事,也不至于被宁国公和陆承修利用,到头来落得今日这般处境。 顾谨看出惠景和的犹豫,连忙又劝:“不需要你亲自去同黄奢说这些,你只需要带我去就行了,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惠景和稍稍敛眸,往山下看了一眼,今日若不管顾谨,凭他武功大可一走了之,不再管这定州山上的动乱,可…… 惠景和定了定心神,转身便行:“那还不快走。” 夜色深沉,山路崎岖难行,却因惠景和的引路而少了几分踟蹰不定。 第二百三十七章 劝说 - 庭堂燕 - 白露瑭 四面边声连角起,今夜定州山出了这样大的乱子,黄奢自然不会依旧躲在屋里睡大觉。 顾谨与惠景和找到黄奢的时候,他正在屋门口质问手下的山匪为何会让陆归堂悄无声息的摸上山来。 顾谨的声音含着清雪,惊人一场梦醒:“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黄当家挟持了我来定州山,自以为是多了个筹码为自己寻得生路,却不知道也因此葬送了你这一山的弟兄。” 黄奢才听到第二句就生了恼怒,但这声音他却记得很清楚,心中不由一阵慌乱,抬头去看—— 正见顾谨与惠景和从树林之中转出来,那清雪样的少年眸子里隐隐有星火闪动,照应一山风吹草木动,瑟瑟舞清秋。 黄奢先是一怔:“怎么是你?” 今夜事出紧急,他全然把顾谨和惠景和忘在了脑后,按说今夜定州山乱,对这二人来说是绝妙的逃脱时机,黄奢想不明白顾谨和惠景和二人为什么会在此时折返回来,自讨苦吃吗? 远处的喊声不断逼近,此时境况已然由不得黄奢想太多,他只觉得自己命不该绝,在这等时候竟然有顾谨和惠景和送上门来。 别的他不清楚,但陆归堂舍不得伤顾谨,他却是知道的。 黄奢一笑:“行啊,我这正发愁呢,顾小郎就送上门来了,那就跟我走吧!” 黄奢撂下这句话便要过来拉顾谨,那手还没碰上顾谨的衣袖,便被惠景和一掌打开,黄奢吃痛,收回手“哎呦”了一声。 惠景和稍稍挪步,将顾谨护在了身后。 黄奢显然开始疑惑,他“嘶”了一声:“我记得……你小子不是和咸王殿下不睦么?怎么这时候竟然和她站到一块儿去了。” 想必惠景和脸上的伤就是拜黄奢亲手所赐,他是富家子弟,自小养尊处优,一张面容生的也是俊俏,如何受得了这般委屈,此时看向黄奢时眼睛里的怒火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惠景和冷哼一声:“我是与咸王不睦,但与你的仇更深吧?” 黄奢又是微微一愣,看向惠景和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竟然生出几分惶恐。 他不敢耽搁,也不管惠景和此时是否仍旧护着顾谨,上前两步就要去抓顾谨,惠景和眼疾手快,再次挡住了黄奢,二人就此缠斗在了一起。 顾谨微微叹了口气,知道此时开口裨益不大,索性又袖手旁观了会儿。 黄奢担心手下的山匪,此时有没有兵刃在身,竟一时没有敌过惠景和,落在了下风。 顾谨悄悄感慨:果然还是军营里操练过的儿郎,终究是要比这山匪头子的蛮力气好使些。 又过数十招,惠景和扣住了黄奢的脖颈。 “轻一点,别真把他掐死了。” 顾谨走近,嘱咐惠景和。 此时黄奢已经被惠景和牢牢扣住,一张脸憋得红涨,连话也说不出来,惠景和听了顾谨的话,这才稍稍松开了些力道。 黄奢趁机大口喘着粗气,费力道:“你们,你们有种就把老子给掐死,没种,没种就别在老子的山上乱窜。” 顾谨想起白天见到黄奢时他言语间还算客气有礼,尚且称顾谨为“顾小郎”,如今却开口闭口全是老子,看样子是急得不行了。 但黄奢虽急,顾谨与惠景和却都不着急,毕竟今夜是陆归堂攻上定州山来,打了山匪一个措手不及。 顾谨默了会儿,开口说的却是:“不是我们诚心要在你的山上乱窜的,是被你绑来的。” 她一本正经的语气让黄奢的脸色黑到了极点,这才重新想起来顾谨方才同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黄当家挟持了我来定州山,自以为是多了个筹码为自己寻得生路,却不知道也因此葬送了你这一山的弟兄。 如今看来这话还真有道理,若不是自己要将顾谨挟持上山,想来此时陆归堂便找不到自己的藏身之处。 “是……是你给咸王留了线索?” 顾谨未答,却是沉默了,但黄奢不提此事还好,一说到这个话题她的心情便很不好! 她此时作男子装扮,身上没有珠玉首饰,唯一可以被用来留作线索的便是陆归堂费心费力从皇后哪儿为自己讨要来的那支凤钗。顾谨将那钗和那支梧桐木簪视若珍宝,一直随身装着,她不忍将木簪折断,被黄奢挟持上山的时候就只能忍痛扯断了那凤钗上的金线,将上头的珠玉落在了山上。 莫说黄奢,就连惠景和也不知道顾谨好端端的为什么又突然闹起脾气来。 依旧得益于此时一片混乱的境况,没能由得他们想太多,顾谨便又已经开了口: “黄当家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惠小将军分明是宁国公的人,此时为何会听我言语?” 黄奢抿了抿唇,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思被顾谨猜中了,顾谨却也不管他承认与否,只自顾自道:“既然黄当家能够有本事知晓如今汴梁城里的局势,想必也知道陆承修稳坐监国之位的事情,位高权重,天下人于他眼中不过棋子,像惠小将军这般依附宁国公府多年的人尚且会有被弃的一日,何谈你呢?” 黄奢又是一哼:“老子又不是在为舒王做事,信你这些做什么!” 顾谨点点头,面上看着倒是无所谓,黄奢此言不假,他若是为陆承修办事,也不会绑了惠景和上山。 “那你在为谁办事?赫连齐,还有一人呢?朔北之人是赫连齐,汴梁城里的又是谁?” 先前顾谨与陆归堂已经有所猜测,他们早就知道黄奢与赫连齐有勾结,又推测黄奢能够知晓汴梁城中的局面,也许是他还与汴梁城里的某个人有联系。 顾谨一连数问,显然让黄奢沉默了会儿,但也只是瞬息之间,顾谨读懂了他的神情。 少女皱了皱眉,神色有些不解:瞧黄奢神色,竟是没有与汴梁城中的某人勾结,汴梁城里的局势不是旁人告诉他的,而是赫连齐告诉他的。 赫连齐不止勾结了黄奢,还勾结了汴梁城中的某个人? 第二百三十八章 说服 - 庭堂燕 - 白露瑭 乌那之死另有隐情,此事顾谨先前也已经想过,但赫连齐的身上还藏了多少秘密,从朔北到汴梁城的这条路上又还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内情,顾谨都不知道。 显然,这些答案不是今夜就能得出的。 “黄当家,你有你担忧之事,我们也有我们担忧的事,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做个交易?” 黄奢闻言抬头去看她,似乎到这时候才想明白为何明明自己已经落在了惠景和手里,顾谨却不让他杀自己。 他“嘶”了一声,“你们担忧的是若我死了,会有流匪?” 顾谨沉默,却对此言不置可否。 黄奢顿时一笑,似乎手里又有了新的筹码,“好啊,那好啊,那你们就杀了老子,我手底下的弟兄成千上万,你们杀也杀不完,日后他们下山去祸乱百姓,也有你们头疼的。” “真是冥顽不灵!”惠景和怒极,一下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黄奢便被掐的喘不过气来。 “惠小将军,等一等。” 相比惠景和的愤怒,顾谨显然冷静的多了。 她再次制止了惠景和,却问黄奢:“黄当家,你知道我是谁吗?” 黄奢一怔,不由地回想起白日里顾谨在自己面前自报名姓的那一幕,他还记得,“顾谨。”答完了还不忘加上一句,“三顾两回首之顾,谨言慎行之的谨。” 却见顾谨缓缓摇头,似纠正他:“顾谨,是顾疆元之顾。” 黄奢怔在了当场,惠景和也回头去看她。 顾谨是谁,惠景和心中清楚,但他却绝没有想到顾谨会当着黄奢的面说出自己的身份,那可是个山匪,让他知道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女子,后果可不敢想。 “顾……顾好眠?” 黄奢知晓顾疆元有一子,名叫顾好眠,莫非就是眼前这人? 却见顾谨缓缓摇头:“那是家兄。” 黄奢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那感觉就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闻。顾疆元是谁,整个大贞朝无人不知——那是守护北疆一方土地数年的赫赫有名的顾元帅,圭氏一族至今对顾疆元闻风丧胆,大贞人人都将顾疆元看做了守卫国土的功臣。 顾疆元有个儿子,年少成名,同他爹一般驻守朔北,那人叫顾好眠,这一点黄奢可以肯定。 那顾谨又是谁? 没听说过顾疆元膝下还有别的儿子啊? 黄奢愣了会儿神,不由地再去打量顾谨,只见那人眉目清秀,身量单薄,孤立于夜色之下,落一身霜寒,竟像极了一株清冷孤傲的寒菊。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黄奢忽然一顿,脑子里闪过了一个疑问:世间有男子可以与秋菊比拟吗? 他再去看顾谨,却俨然注意到了她一双细眉悠长,一双水眸清然,一张面容清寒。 是……顾疆元的姑娘? “你是……女的?” 黄奢太过震惊,全然望了自己还被惠景和擒着脖子,也将身旁的厮杀打斗声放在了脑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年头,女子可以从军打仗?女子可以出谋划策?女子可以孤身犯险将咸王领上定州山端了自己的巢穴? 顾谨本意便想要告知黄奢自己的真实身份,见他打量自己,便知道黄奢已经反应过来了,她只微微叹了口气:“我愿将实情相告,是想要告诉你现如今在朔北、在北疆与圭人搏杀的是我父亲和兄长,我顾家堂族上百口人命,顾氏一族满门荣耀,全部押在了那战火硝烟之中。” 这话说的气血翻涌,令人听来都不由地生了几分动容,惠景和手上的力道稍稍减缓,黄奢竟也忘了逃脱。 少女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是想要告诉你,此次大贞与圭氏一战,我父兄定然会竭尽全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你所效忠的圭氏王子赫连齐,定有埋骨黄沙的那一天,圭氏一族的马蹄,也永不可能踏上我大贞疆土!” 黄奢明显“嘶”了两声,似乎顾谨这一番话于他而言要消化好一番功夫。 “你怎么就有把握你爹一定能赢?上一次,缺月池都已经被赫连王子夺了去了。” 黄奢此言看似实在质问顾谨,实则已经信了她的话。 少女不急,心中猜测黄奢大概就是从缺月池被夺才与赫连齐搭上线的,她慢慢解释:“可后来,缺月池不是也被夺回来了吗?再后来,圭王不也主动向大贞求和了吗?赫连齐假扮亓官邱混入议和使团,若没有你暗中接应,他此时能安然无恙回到朔北?黄当家,赫连齐要逃出汴梁城尚且要借助你的力量,他在大贞的根基又能有多深厚,你真以为,他能攻的下北疆城门吗?” 黄奢虽放肆,对自己却有自知之明,他没有高深莫测的武功,也没有智慧明达的头脑,就是一个凭借着贼心和贼胆汇集了一帮弟兄在定州占山为王的山大王。顾谨的话没说错,赫连齐要逃出定州城,尚且要借自己的山路,他又能有多大的本事打下北疆? 顾谨未再唤他“黄当家”,“黄奢,你是大贞人,骨子里流的是大贞的血,我不知你曾遭受过怎样的经历,以至于让你对朝廷寒了心,对同胞忘了本。但你将定州山的山路用来让赫连齐逃窜的时候,心中当真坦坦然然吗?你不是在卖主求荣,卖的是自己的心。” 时光又静默良久,直到远处的打斗声再次翻涌起来,黄奢才又淡淡开了口,这一次却换了话题:“你想同我做什么交易。” 惠景和闻言一喜,顺势松开了手,自没有想到顾谨的言语竟然会这般有力,不过三言两语,人心转换。 顾谨答:“让你手下的弟兄不要再祸害乡里。” 黄奢明显一愣,不确信的又问了顾谨:“当真,你想要的就仅仅是这个?” 只见少女定定点头:“这交易对黄当家来说应该很划算,于你而言不过是两句话的事,可于这大贞的百姓而言,却是一处故土安稳如故,内忧解除,欢欣万代。” ?? 第二百三十九章 奔你而来 - 庭堂燕 - 白露瑭 夜风寂寂,三人未再言语,黄奢沉默良久,终叹一句:“这天下天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竟还是个女子。” 惠景和闻言一笑,便知道黄奢是实打实的被顾谨给说服了,这话他方才也想说,怎么一次两次都是这样,顾谨三言两语间就能把局势彻底扳回来,她话中的那句“交易”,又笼络了多少人心呢? 也不知是不是情随境迁,黄奢一松口连带着身后的打斗声都小了不少。 顾谨回眸去看,眸光越过层层密林,好似跨过山河万顷,于战火硝烟中寻那人—— 今夜冷山亲自去寻顾谨留下来的踪迹,令他意外的却是冷山带回来的:凤钗上的玉珠。 陆归堂的心被生生扯疼了两下,想起顾谨将此物视若珍宝的一幕,心中便添了分懊恼,他今夜要平山匪护定州,鞭策军心笼络人心,竟然要靠顾谨孤身涉险,还扯了那凤钗。 他将那些散珠小心翼翼收入怀中,率军攻上定州山的时候更添了几分决然。 他要他的谨谨安然无恙。 黄奢这些年盘踞定州山,确确实实有些本事,手底下的山匪竟比定州城里的百姓还要多,难怪李昌平带人打了几年,连定州山都摸不上去。 陆归堂带来的甲军上万,人数上倒是旗鼓相当,只是山石崎岖,将士们不熟悉路况,生生耽误了不少时候。 好在柴昱听说了消息急急赶过来,他曾与李昌平一同上过定州山,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山上的形势,又有顾谨在前探路,一队人马这才摸到了黄奢匪寨所在。 黄奢这匪寨藏在密林深处,若无人引路外人很难找过来,几年来很是安稳,山匪们便压根儿没有想到今夜会有人带了人马围了山。 黄奢下午才挟持了顾谨回来,山上的弟兄们正忙着庆贺大当家得了个好筹码,半日不到陆归堂就跟了过来,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其中道理由不得山匪们细想,看到陆归堂身后那成千上万的人马的时候,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活命要紧。 当下再无人有时间去想别的,便是抄家伙的抄家伙,抡拳头的抡拳头,呜呜泱泱的和陆归堂的人马撞了个正着。 若是放在以前,凭着定州山上崎岖的地势和难以摸清的山路,这些山匪还有可能赢,偏偏今夜来的将士们有志在必得之心,人人生了警惕,唯恐有个山匪逃下山去成了漏网之鱼。 不只如此,军营中的将士们跟着冷山学了不少的招式,招招都可以用来这些惯会使蛮力的山匪,外加冷山这可以以一当十之人,山匪们着实吓破了胆。 一场战火未起将平,虽说费了些时候,却着实没有费上太多的气力。 陆归堂擒了一人,质问黄奢于何处,得了方位便急急带人过去,他至今都没有见到顾谨,不知道她如今境况如何,一颗心很是慌乱。 商故渊方才已经趁乱去寻顾谨和惠景和了,至今都还没有消息,寻不到顾谨,他只能去找黄奢。 整座山寨已然在定州山最里,黄奢的住处却还要更难走些,陆归堂留了冷山和柴昱对付剩下的山匪,孤身一人带了商故渊去寻黄奢。 待穿过一片崎岖的密林,他忽而觉得眼前景象开阔了不少,远处隐隐有灯火亮起,便知道是到了黄奢所在。 只是越是如此心中的不安也越甚,他既担心黄奢不在此地,又担心顾谨在此处。 知道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穿破夜色覆雪而来—— “阿堂!” 陆归堂猛地抬头,便见那竹舍之下,灯火昏沉之中,少女一身戎装劲甲,清雪寒音。 他脚步忽然一顿,竟看见顾谨迈了步子疾步奔向他。 夜色下月明星稀,灯火间山河璀璨,那少女一张面容度上一层光晕,衬她肤若寒雪,身含清辉。一身戎装显她凛冽决然,不是小楼闺阁女儿娇,却是天山苍远世间绝色。 很显然,她嘴角一层淡淡的笑意触动了他。 陆归堂心中忽然一阵欢喜情绪翻涌,此生从未见过顾谨对自己这般热情,竟生出了些莫名的得意。 出神之际少女已至近前,又唤他:“阿堂?” “谨谨。” 他展臂伸手,在她行至近前的那一瞬紧紧相拥。 ……也不管这时候是不是有外人在场。 商故渊捋捋发丝转开脑袋,嘴角浮着的笑意似对此景见怪不怪;惠景和远远望着挑了挑眉,心中生了一丝恍然;唯有黄奢猛地敲了把自己的脑袋,解开了自己心中半日来的疑惑: 怪不得他挟持顾谨的时候咸王那般情急呢! 陆归堂与顾谨相携而来,商故渊在后头摇着折扇默默跟着。 黄奢颇有几分不情愿地弯了弯腰,竟然冲着陆归堂打了个礼,这礼数虽不周到,道对黄奢来说却已经很是难得,毕竟作为盘踞一方的山大王,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对人客客气气过了。 陆归堂见状也是一愣,却侧了首去看顾谨,看到少女眸中淡然的笑意时,心中亦明。 “好军师,可真是什么事都被你办妥了。” 商故渊在旁默默看着,也觉得意外:这横行定州多年,霍乱四方的山匪黄奢竟然服了软?他不由地冲着顾谨“啧啧”两声,心中只盼着他们二人赶紧成亲,好让顾谨在家相夫教子,不然自己这个咸王府幕僚的差事真要丢了。 自然没有人理会商故渊的这一番心思。 顾谨微微叹了口气,道:“还算顺利,殿下来之前我已经与黄当家说好,要他这一山的弟兄日后不可再祸乱百姓了。” 顾谨的话还没说完,黄奢已然等不及插嘴:“还得饶了我这些弟兄的性命,让他们坐个几年牢狱倒是不要紧,他们都是过惯了穷日子的,就是留条命,好些人家里都还有爹娘呢。” 顾谨与陆归堂对视一眼,皆因黄奢一番话而生了动容,他们这些人若不是真被逼得过不下去了,谁愿意背井离乡跑到这定州山上做山匪? 第二百四十章 隐情 - 庭堂燕 - 白露瑭 山匪被百姓试做眼中钉肉中刺,可若非被生计所逼,他们也想要过安稳平常的生活,哪怕日子清楚一些,但求安稳,却也详乐。 虽说大贞有内忧外患,内忧为定州的黄奢一帮山匪,外患为朔北圭氏一族。但山匪却又绝不同于圭氏,他们终究是大贞人,是同胞,最有气血,也最讲情谊。 不过为了活着而已,不是为了损人利己。 这也正是顾谨肯应下黄奢不杀他手下弟兄的原因,便是依着大贞律法,这些人也是罪不至死的。 陆归堂盯着黄奢沉默了会儿,而后淡淡开口:“不只你手下弟兄,便是黄当家自己,也是不用赴死的。” 这人虽骄奢,但对自己的弟兄却很是看重,这一点,陆归堂看得出来。 黄奢一怔,竟不相信陆归堂的话:“咸王殿下开什么玩笑,我这样与朝廷作对的,你们能放过我?” 他自认为混乱地方多年,如今又勾结赫连齐,自然是难逃一死的。 但若是他一死能护这一山弟兄活着,他是情愿的。 但陆归堂一句话,让黄奢重又燃起了希望。 若能活着,哪怕过得难一些,谁又愿意赴死? 陆归堂轻轻叹了口气,回头去看那树林,依稀还能听见有打斗声传过来。 “阿渊,去让冷山和陈扈停手吧,本王与黄当家要好好聊一聊。” 商故渊应下,悠哉悠哉自转了出去,心中已经宽心。 他走后,陆归堂才盯着一旁的惠景和看了会儿,神色晦暗难明,终道:“你也进来。” …… 黄奢这匪寨建的颇大,他自己的屋子也敞亮。 几人进来的时候烛火尚明,便未再添灯,径往椅上坐了。 陆归堂暂且放下惠景和之事,先问黄奢:“世人皆知道定州匪患厉害,却不知道黄当家为何要上山称匪,本王倒是有些好奇了。” 黄奢默了默,知道陆归堂是想要了解这数年来定州匪患的前因后果,他如今已经表明了态度,在这等因果之事上也不想再有所隐瞒。 “顾小姐今天说圭氏的马蹄永远也不可能踏上大贞的国土,那是以后的事情,殿下可知道十五年前,圭氏是打到了定州来的。” 陆归堂与顾谨对视一眼,俱没想到听到如此隐情。十五年前,那时候陆归堂和惠景和尚且还是幼童,顾谨纵然活了两辈子,两辈子的十五年前却都还不知人事。 黄奢所提起的这件事,他们从未听说过。 —— 大贞建朝两百余年,圭氏侵扰大贞边关百余年,两朝的圣主换了数代,这场战火却依旧未平。 圭氏远在朔北以北,遍地黄沙、土壤贫瘠、缺少水源,他们渴望拥有大贞的土地,过上富裕的生活,这一点倒是可以理解的。 据黄奢所言,十五年前戍守朔北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顾谨的祖父顾老将军。 有一日赫连齐之父用计破开了北疆的城门,重伤顾老将军,马蹄一路席卷着朔北的黄沙而来,直破定州城。 那一战后不久顾老将军便故去,却更涨了彼时已经攻下了定州的圭氏气焰。 那时朝中除了顾老将军再无得力干将,朝廷胆小怕事,左右思量来去做出的决定却是封了定州通往汴梁的官道,弃定州与北疆两座城池不要,亦弃两城数万百姓于不顾。 那个时候黄奢还是定州城里一个寻常百姓,也有老爹老娘,妻子儿女。 奈何朝廷封了路,他们这些百姓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圭人挨家挨户抢劫财物祸害百姓,黄奢那时正年轻,便随着村中的男子去打圭氏。 他们区区凡夫俗子,自然敌不过舞刀弄枪之人,打不过便逃上了定州山,再下山的时候却发现亲人皆已经被圭人屠戮。 黄奢等人便对大贞朝廷寒了心,上了定州山占山为王,从此改头换面成了山匪。 不知那时朝堂上又有谁为定州和北疆两城百姓说了好话,圣上才又改了主意,解了定州城外的封禁。事后顾疆元出面讨伐圭氏,他那时亦年少,杀敌经验不多,又值丧期,但气不过圭氏一族在大贞疆土上屠戮百姓,便仗着心中不平领了兵出了城。 却没想到那一仗甚是顺利,顾疆元逼得圭王节节后退,一路退回到了朔北境内。 也正是因为那一场莫大的军功,顾疆元受封顾元帅,领大贞边防! 纵然日后大贞境况安稳如初,但黄奢等人对朝廷寒心却是真,便再未下山,稳坐山大王之位。 听完这席话,陆归堂与顾谨等人皆哑言,他们还是年少了些,不知道当年的情况有多么残酷,也不知道朝堂之上为什么会做出那等舍弃两城百姓的决定。 只知道这一场战事被压了下来,若非黄奢,他们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其中内情。 过了良久,还是顾谨先开了口,她未执着于当年的事情,反倒对如今多了些不解:“黄当家这话里却有一件事我不明,依你之言,当年是圭氏攻入了定州城,屠戮定州城百姓,杀戮你的家人,这才逼的你上了定州山,占山为王?” 黄奢称是。 顾谨微微摇头,疑惑道:“既然如此,害死你家人的应当是圭氏,你只将埋怨的对象对准大贞朝廷也就罢了,为什么如今还要勾结赫连齐?” ! 陆归堂和惠景和俱是一惊,听故事听的太仔细,竟然没有发现这一层关窍。 依黄奢之言,当年之事大贞朝廷的确有过,可黄奢最大的仇人难道不应该是圭氏么?他一味地埋怨朝廷也就罢了,可他既然是嫉恶如仇之人,今时今日为何又要放过赫连齐,还要与赫连齐为伍? 这…… 未免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了些。 陆归堂和顾谨连带着一旁的惠景和都紧紧盯着黄奢看,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个答案来。 终究把黄奢看的浑身不自在,而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我哪儿能是那种认贼作父的人!” 这“认贼作父”四个字用的虽然不恰当,但意思是明白的,顾谨微微挑眉,看样子,又有隐情可听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私怨 - 庭堂燕 - 白露瑭 黄奢显然不是个政事上的好手,先前说起话来尚且有理有据,可说道赫连齐这事儿的时候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他左右徘徊半晌,才又重新到椅子上大大咧咧坐了,竟有些不耐烦。 “算了算了,告诉你们就告诉你们吧!” 顾谨三人皆探了探身子,可真是竖了耳朵听黄奢讲。 “我本来也没想勾结赫连齐,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那时候他们才刚夺了缺月池,跟我说要是我能配合他们,把定州山里的山路让给他们用,日后赫连齐打下汴梁城,就保我这一山弟兄荣华富贵。” 黄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惠景和打断,他问:“所以你就答应他了?” 黄奢脸色黑了黑,似乎不喜惠景和之言,只又大呲啦的摆了摆手,“哪儿能,我哪儿能答应他,我又不是不知道赫连齐是我的仇家。不过……表面上我是答应了他的。” 黄奢的话说的不明白,直听的惠景和云里雾里,但顾谨与陆归堂却微微一叹,似听明白了。 顾谨见黄奢还踟躇着组织语言,索性抿了抿唇替他把接下来的话说了。 少女清音含雪,听来有几分冷意:“看样子,黄当家当时也是使了个心眼的,你想着先将面上的功夫给做足了,日后再背地里找机会寻赫连齐报仇。” 黄奢连连称是:“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山上的弟兄们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于是就假意答应了赫连齐,其实是想要报仇来着。” 如此说来,先前推测黄奢勾连赫连齐之事也是另有隐情的,此人确是侠肝义胆。 只是…… 陆归堂皱了皱眉,他又有一事不明了。 “黄当家说想要日后再找机会接近赫连齐寻他报仇,当日赫连齐扮成了亓官邱混进了汴梁城,后来东窗事发从城里落败逃走的时候,对你们来说难道不是一个报仇的好机会?” 说起此事,黄奢似乎颇有些遗憾神色。 “我们那天晚上都埋伏在山上了,谁知道那个赫连王子太狡猾,压根儿没走山路。” ? 陆归堂与顾谨对视一眼,连带着一旁的惠景和都现了惊惶神色,是他们听错了吗?黄奢说那一晚赫连齐压根儿没有走定州山的山路,那他怎么出的城? 黄奢见几人反应甚大,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没有把话说明白,组织了半晌才又道:“也不是一点儿没走,他从汴梁城里头出来的确是上了定州山,可我们也没想到他还没有到定州,就下了山走了官道回了朔北的。” 陆归堂几人便了然,“所以说你们当夜是在定州城的山上埋伏的?” 黄奢称是。 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黄奢想要找赫连齐报仇却错过了赫连齐逃离汴梁城的绝佳时机,只是这样一说又有一件事说不过去了。 赫连齐终究是生平头一回入大贞境内,就算他来朝的时候观察过定州城外的官道,可那时他是逃回朔北去的,怎么就有把握走官道一定安全。 几人又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显然不易解答。 “看样子……”顾谨淡淡开口,“咱们先前的推测,也并不全错。” 陆归堂微微颔首,留着惠景和与黄奢在一旁满脸的莫名其妙,顾谨所说的推测他们不知道,但陆归堂却很清楚。 猜测有二:一是黄奢与赫连齐以及定州城内的某个人有勾结。二是赫连齐与定州城内的某个人有勾结。 如今看来黄奢勾结赫连齐面真实假,更没有与汴梁城有关系,如此第二种推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黄奢曾说起过汴梁城里的局势,还说那是赫连齐透露给他的,赫连齐远在朔北,怎会有隔岸观火之能,竟然有本事将汴梁城里的局势打探清楚。 看样子,汴梁城里有一个真正的卖主求荣之人。 陆归堂记下此言,却并没有言之过多,只命陈扈收了兵,率千万将士和上万山匪下定州山,入定州城。 这一行足可谓是声势浩荡,百姓们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不知谁传出去消息说是咸王殿下擒拿住了所有的山匪,整座定州城顿时欢欣鼓舞,百姓们多年来对山匪的惧怕顿时消散殆尽,竟拖家带口出来看热闹。 定州城中有了前所未有的万人空巷之景。 人群之中,黄奢默默跟在陆归堂和顾谨身后,表情难看到了极点,陆归堂微微侧首轻笑,“如何,黄当家没有想到过自己这般找人怨怼吧。” 黄奢的脸黑的更甚。 这上万山匪自然不能尽数投入到刑狱之中,更何况如今的监国之位已经被陆承修占据,陆归堂亦不愿意依照国法行事,他本生性散漫,不愿受此束缚,与顾谨几人匆匆商议,便安排了这万数山匪尽数在军营里住下。 其中若真有罪大恶极,杀人放火的自然要细细查明,若只是个寻常山匪,陆归堂也不怕赦免其人。 只是这事儿需要些时间,便尽数交给了商故渊去办,商故渊叫苦连天的出了中军大帐以后,陆归堂留了黄奢和惠景和。 祸乱定州的帐算完了,三人却还有私怨。 惠景和见陆归堂连顾谨都支了出去,心中便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事,他与陆归堂私怨不多,只国舅李昌平之死他难辞其咎。 “殿下,卑职……” 惠景和才要开口,却见陆归堂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言语。 只见那人一身懒意被悉数敛起,面容之上陡现一腔孤寂与悲愤。 自李昌平故去,陆归堂便强压着心中悲痛操练将士,剿平山匪,他怕顾谨和商故渊等人担心,面上只做云淡风轻。 可那殚精竭虑用命护了他周全的人,是他亲舅舅。 他开口:“惠小将军自小锦衣玉食,想必不知道痛失至亲的滋味儿。但黄当家知道,当年定州乱,是我朝廷弃定州百姓于不顾,才致百姓们被圭氏屠戮,这是我陆家欠你们的,所以如今我舅舅死在你们的刀下,咱们也算是两家扯平了,我可以不将这笔账算到你们头上。” 第二百四十二章 秋后算账 - 庭堂燕 - 白露瑭 黄奢听了陆归堂的话先是怔了怔,这才知道李昌平已死,一时之间竟是哑口不言,不知道该开口问什么,却见陆归堂的眸子转了转,落在了惠景和的身上。 他似笑非笑,眸子里冷意乍现:“但与惠小将军的帐,却是要算一算的。” 惠景和抿了抿唇,他虽没有袁常信那般精明,却也是自小就在世家大族之中摸爬滚打惯了的,他懂得看人眼色,也懂得听人话语。顾谨早已经说过李昌平会旧伤复发,全是因为自己为求一己私欲,不惜迫害皇亲国戚。 “是。”惠景和只应了一声,屈膝就朝着陆归堂跪了下去,按说陆归堂是君,惠景和是臣,他跪他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惠景和终究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又从来攀附宁国公府,自小到大都没有这般在陆归堂面前卑躬屈膝过的时候。 此情此景本是应该,可落在黄奢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别扭。 没人给他讲讲事情的原委,他实在听不懂咸王在和惠景和说些什么。国舅故去,那应该是因为自己手下的山匪下手没个轻重,既然如此咸王应该把怒气撒在自己身上啊,这又与惠景和有什么关系? 惠景和接下来的话解了黄奢心头的疑惑,他道:“是卑职只顾一己私欲,近功求利,才致使国舅爷旧伤复发。卑职不敢奢望殿下原谅,但求……”他重重叩首,军帐中土地粗糙,这一叩便洇出一片血迹,衬面颊之上那道狰狞伤疤,显得触目惊心。 “但求殿下有朝一日登临大统,可以不要牵连卑职的家人,家中母亲年迈,两位兄弟尚且年幼,皆不知政事。” 陆归堂只坐着听惠景和言语,却并不去看他,直到听惠景和说了这最后一句,他才冷声一笑: “饶恕你的家人?你的家人何辜,既没有烧杀抢掠,更没有杀人放火,不过是一家人良禽择木而栖,选了宁国公府这棵大树做荫蔽,本王又为什么要因此而事降责?” 这话竟是在责怪惠景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惠景和还要解释,却见陆归堂眼眸忽然一黯,语意又悲哀起来:“就如同本王和舅舅又做错了什么,要受你惠小将军那般苦刑。” 锁链缚身不得动弹,又被冰冷的水流漫过鼻腔的感觉和抽打在李昌平身上刑鞭的声音,他至今清晰的记得。 惠景和自知罪责,不知该说些什么,听着陆归堂的话心中反倒明朗了起来,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何故咸王殿下如今虎落平阳,被削爵夺位、苦痛失亲、孤立无援,看似再无翻身的机会,却还能得顾谨与柴昱等人倾力相助。 是因为他不同于陆承修,同是兄弟,一人能够在自己稍稍出现了闪失之后便弃一方土地和一城百姓于不顾;另一人却能够在仇恨面前分清是非,不将罪责牵连到他人身上。 何谓明主,惠景和今日看清楚了。 怪他从前瞎了眼,竟然看中了宁国公府的权势滔天,殊不知权势大了也有弊端,利欲熏心,大抵如此。 想清楚了这些事,惠景和忽然一笑,抬手就抽了自己腰间的佩剑,往自己的脖颈上格。 电光火石间,陆归堂与黄奢俱是一惊,未料到他会有此自裁之举,陆归堂急催内力掷了手边茶杯去挡那佩剑,只听得当啷一声脆响,长剑落地,碎片满舍。 惠景和和好端端的喘着气,陆归堂却猛地抬手捂了心口。 内力催的太急,扯动了他的内伤。爱看书吧 惠景和和黄奢也吓了一跳,方才生死一瞬间,三人俱多了一番经历。 “殿下,您可还好?” 陆归堂喘息几口,待心口处的痛楚稍稍减缓,才又对惠景和说:“我非认定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之人,如今我深陷泥沼,正是用人之际,惠小将军若是肯在这时候搭把手……咳……” 他的话没说完,脸色便骤然惨白下来,惠景和很是懊恼,咸王压根儿不想取他性命,他方才不该寻死的。 黄奢与惠景和正在军帐里手足无措,冷山便已经撩了帘子进来。 他是燕契阁阁主,本也没有义务留下来帮陆归堂,只因一场交易,令他多次不求回报守望相助。 如今定州匪患已平,冷山本是来辞行的,谁知才刚走到军帐门口就听见里头不对劲儿,他撩了帐帘进去的时候一张脸冷到了极点。 这帮人到底有没有令人省心的时候,若离了他这燕契阁阁主,还能活几天? 冷山心中想法颇多,行动上却半点不敢耽搁,连忙驱步上前点了陆归堂胸前几处大穴,待见他面色稍稍和缓,才又吩咐惠景和:“快去将顾小姐请过来!” …… 顾谨这两日劳心伤神的很,听了陆归堂的劝便回了自己军帐中歇息,此时天色未名,她还能睡上个把时辰。 谁知才刚下榻,惠景和便险些着急忙慌的冲了进来。 大约是不习惯军营之中有女子,情急之下也就忘了此次来寻的人是顾谨了。 顾谨知晓了陆归堂之事,二话不说便折返回了中军大帐。 “阿堂!” 军帐之中只有冷山与黄奢几人,顾谨并未避讳他们,直唤了陆归堂的名。 谁知盼望中的回应并没有传过来,顾谨便知道是他伤势颇重,已然晕了过去,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顾谨搭腕试脉,眉头越皱越紧。 冷山不忘在边上添油加醋:“习武之人最忌讳心神不宁。看样子殿下这些日子心里藏了不少事,方才情绪激动又急催动内力,气息都乱了。” 顾谨沉默未言,冷山说的她诊脉亦能得知,幸而冷山来得及时,封住了陆归堂的心脉,可保他性命无忧,只心中疼了几分: 她早知道陆归堂为国舅一事强忍伤痛,却不知道他忍到这般地步。 她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一幕: 那一日天雷轰隆,暴雨急下,似哭棺扶灵。陆归堂一人跪在国舅那孤坟一冢之前,烈风起,卷他白衣偏飞,诉他一身孤寂无依。 第二百四十三章 暂别 - 庭堂燕 - 白露瑭 黎明将至,天边露出一缕银白,便知这日将是个晴阳吐露的好天气。 中军大帐里聚满了人,冷山和黄奢、惠景和是一直在此的,王彦才和陈巍兄弟是听说陆归堂情况不好匆匆赶过来的。 床榻前,顾谨收了陆归堂心口上最后一根银根,而后微微叹了口气,不着声色的替他捏了捏被角。 “惠小将军,借一步说话。” 她未理旁人,自起身出了营帐,惠景和在后头默默跟上。 二人行到帐外,正赶上第一缕阳光洒落人间,照亮四周山峦温润,似吐露了多年的一汪春水。 惠景和抿了抿唇,未等顾谨开口便先言歉意:“是我不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说,还想要一心自裁,累的咸王殿下急催内力救我。” 眼前的少女未回身,只又传来一声轻叹:“这些事情你等殿下醒了自去同他说便是,你们之间的私怨,我是不插手的,只是殿下这伤势要睡几日,你也急不得。” 惠景和愣了愣,显然顾谨的话令他有些意外。 他还以为,顾谨叫他出来是看咸王因自己受伤,所以要兴师问罪来的,怎的竟不是为了这事? 不止如此,顾谨似真就半点不关心他与咸王的私怨,他还以为二人既为伴侣,之间便水乳交融,竟没想过原来并不是陆归堂的所有事情顾谨都会插手的。 惠景和心中忍不住微微一叹,这世间竟有这般拎得清的女子。 他问:“那顾小姐叫我出来是想要问什么?” 顾谨这才回身,那晨辉散漫,落在她的眼角眉梢,她背光而立,只觉得发丝隐隐泛着金黄。 虽是一身男儿衣衫,却俨然是个清然少女。 她的声音依旧覆着清雪:“是我有求于惠小将军。” 惠景和微微侧首:“你说。” “自你被黄当家绑上定州山,定州便与外界断了联系,殿下与汴梁城的所有消息脉络全部被切断,不只汴梁城,就连朔北的消息我们也不知情。”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眸中浮上浅浅的担忧,“你也知道,我父兄皆在朔北,战况如何,我心甚忧。惠小将军曾为汴京守备,想必即便背后失了宁国公助力,也有法子打探到朔北的消息吧?” 惠景和这才了然,顾谨大义凛然之态险些令他忘了她不只是智谋过人、可在军营之中护一方百姓的谋士,还是顾疆元的女儿。 他终究是称呼她一声“顾小姐”的。 这些日子陆归堂心里隐忍,藏着对国舅逝去的悲恸,顾谨却也一样藏了心事。上一次她与顾好眠在定州城外匆匆别过,顾好眠言语有异,她事后多番猜测,却百思不得其解,却又逢定州事乱,连黄奢也打探不到北疆的消息。 惠景和连忙应下,“我营中有将领随顾元帅一同出征,尚有联络渠道,此事就交给我,不出两日就有消息。” 顾谨闻言感念地笑了笑,连同眉眼都渡上了欣喜,可见她对父兄担忧之深。 这两日过得颇为平静,陆归堂既昏睡着,柴昱等人也不好作主处置黄奢和山匪们的事情,便依旧让人都住在军营中。 两日后,惠景和带了消息回来。 这时顾谨正喂陆归堂喝药,见惠景和匆匆过来,一颗心便沉了几分,忙招呼了商故渊来照料陆归堂,才与惠景和一起出了营帐。 日暮时分,依旧是上一次二人谈话的那处所在,惠景和的脸色却泛着苍白,并不好看。 “顾小姐,朔北大乱,赫连齐在我擒拿咸王与国舅的那一日就破了缺月池,顾元帅重伤!” 惠景和擒拿陆归堂的那一日,就是顾湘想要陷害顾谨的那一日! 顾谨几乎是愣在了当地,她曾想过顾好眠言语间与她疏远是不愿意她同去北疆,也想过多日来没有兄长的消息可能是因为北疆战乱。 可她没有想到过,原来她重回定州城的那一日,朔北就已经乱了。 如此一来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了,为何那一夜顾好眠不肯言明真相,因为他已经得知了朔北大乱之事,那种境况,他自认认为让顾谨留在陆归堂身边会比同去北疆要安全的多。 这一世,她的父兄再没有将她当做筹码,而是将险难一力承担,护她周全。 顾谨素来冷静,却也在这一刻慌了神。 她未见过战火连天之景象,更不知道顾疆元伤势如何。 少女闭了闭眸子,袖腕下的指甲却潜入到血肉之中,透出来腥腥殷红,在睁眼的时候,一双眸子里又只剩下一腔凛冽。 惠景和顿时一怔,未避男女之嫌,伸手就扯了顾谨的衣袖,急问:“你要做什么?” 顾谨抿了抿唇,却未答,抽出胳膊便闪身又入了军帐。 惠景和望着少女那写满了“孤忍”二字的背影,脑仁子只觉得突突冒火,朔北都乱成什么样了,她竟然想要去朔北! 顾谨回了陆归堂的军帐,却发现商故渊不知何时出了门去,她提了提桌上的茶盏,便知道商故渊是去烧水了。 她这才走近去看榻上那人,陆归堂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不少,只是这些日子劳心伤神,确实需要睡上几日好好歇一歇。 男子的眉眼闯入她的心头,顾谨竟觉得自己眼眶微热。 她有多渴望盛世安宁的日子啊,偏偏一桩桩一件件都扯动着那颗饱经风霜的心,此时水深火热之人是她的父亲和兄长,她放不下心。 顾谨微微倾了倾身子,在陆归堂额上落下一吻,似觉得他气息乱了一瞬,却未见人醒过来。 “阿堂,你好好休息,咱们暂别两日好不好,只要我父兄没事,我定不管赫连齐之事,马不停蹄就赶回来见你。” 她温言软语说完这话,便决然出了营帐,心中才又陡然生出不舍。 她想起当日自己随着何氏等人远赴朔北之前与陆归堂告别的言语,叫做“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如今才过了几日,竟这般若即若离了么?还是因为这短短时日之间,二人苦历生死,不知明日何期。 第二百四十四章 谨谨呢 - 庭堂燕 - 白露瑭 日暮苍山远,顾谨一人骑了马出了军营。 军中将士们有询问她何处去,她只搪塞道去去就回,她想去北疆这件事连商故渊都未告知,就是怕几人会阻拦她,她也知道自己此去帮不上什么忙,但顾疆元生死未卜,她为人子,怎能于此时躲在定州城里过安生日子? 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终究是有一定道理的。 马蹄哒哒,顾谨才刚出了定州城,便听见身后有人追了过来,她回首去看,见来人是冷山,也便没有多少惊讶,只淡淡的问:“是惠景和告诉你的?” 她想要去北疆的事儿,应当只有惠景和看出来了。 冷山驱马上前与顾谨并肩,兀自散发出来一身冷意,也不言其他,只“嗯”了一声。 顾谨亦默了默,问冷山:“家族,是我此生想护之一,即便解不了父兄安危,也该与顾家共存。” 冷山微微侧首思量了会儿,而后道:“你原不必如此辛苦的。” 世间女子做的都是相夫教子之事,于深深庭院之中安稳度日,像顾谨这般身份,原本也可以安安稳稳做个大家闺秀的。但这话冷山却并没有说出来,他心中明白,若顾谨真活的像个寻常女子,如今的大贞早已经风雨叠加了。 不管是当初缺月池之战,还是后来湘北的水患,又或者是陆归堂的安危,冷山皆听商故渊说过是谁的功劳。 顾谨只默了默,嘴角扯出来一丝苦笑,“我原也又过一段安稳日子的。” 冷山以为她说的是幼时光景,却不知顾谨意蕴万千,又想到了上一世的遭遇,安安稳稳在宅院里过日子就一定会相安无事吗?那为何这些人都落得家破人亡? 冷山抿了抿唇,又问:“那为何不等殿下醒过来,又或者是找柴刺史和商公子帮忙?” 为何一个两个都是如此,要将这灾祸担在一个人的肩膀上。 顾谨眯眼看了看远处蜿蜒曲折的路径,没有答冷山的话,不想要与陆归堂并肩前行吗,想要的。 但她不愿再让陆归堂涉足北疆这片土地,原因很简单:他曾经在那里死过一次。 顾谨不是个认命之人,亦相信此生有扭转乾坤之时,却不愿意他去朔北,无论如何也不愿。 陆归堂盯着顾谨看了会儿,见少女默然于此,便知道一时半会儿她这心意是不会转变了,冷山面上表情不变,却颇无奈地轻叹了口气,“罢了,我就陪你走一趟,谁让我答应了咸王殿下要保护好你的安全,那北疆兵荒马乱的,你又不会武功,去了岂不是送死。” 顾谨侧首看他,见男子一颗冰心悄悄融,不觉心头一动,忽而也便生了笑意。 “原来是我从前想错了,你这名字实则起的极好,冷山不冷,冷山姓温。” 冷山甩甩马鞭驱马前行,留给顾谨一个冷若冰霜的背影。 顾谨在后摇头轻笑驱马跟上,不知这人究竟是从来刀子嘴豆腐心,还是他忽然转了性子。 但北疆境况如今如何,顾谨心中也拿捏不准,她自然期盼顾疆元与顾好眠都相安无事,她好赶回来见陆归堂,但战火硝烟中,何处求相安无事? 有冷山在,她倒是能够心安几分。 这一路难行,顾谨又是头一回走,也亏得有冷山有些江湖经验,才不至于在深林中迷了方向。 二人一路马不停蹄,不眠不休三日有余,终于进了北疆城。 也正是在顾谨与冷山抵达北疆的这一日,陆归堂醒了过来。 彼时正是清晨,商故渊感受到床上那人动了动,便连忙抬头去看,正对上陆归堂一双睡意初醒的眸子。 “殿下醒了?” 陆归堂淡淡“嗯”了一声,才又抬眼打量周边环境,见自己还处在中军大帐之中,这才又放下心来。 他强撑着坐起身子,只觉得心口处传来微微的痛楚,似做了一场大梦,梦中混混沌沌,想不清楚细节。 陆归堂皱了皱眉,隐约还能想起来昏迷之前的事情,便问商故渊:“我睡了多少时辰?” 商故渊撇撇嘴,竟很认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多少时辰? “这般算起来,得有六十多个时辰了吧?” 陆归堂的脸色陡然一变,以为商故渊是在同他玩笑,但想起那漫长的梦境却又觉得不该,他竟睡了五日有余? “军营中情形如何了,黄奢和惠景和?” 商故渊斩住他的话:“别急别急,都好着呢,黄奢天天跑到灶房讨吃的,殿下要是再不醒过来,军营里的米粮都要告急了。”他一面絮絮叨叨的说,一面到桌前为陆归堂倒水,“那惠景和被殿下救了一命,哪里还敢再寻死,眼巴巴的等着殿下醒过来好向殿下赔罪呢。” 陆归堂闻言,紧绷着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些,又问:“谨谨呢?” 商故渊端着茶盏的手陡然一晃,本想要再拖上几句话的,怪他低估了陆归堂与顾谨之间的情谊,这么快就问起来了? 顾谨与冷山出了军营至今未归,将士们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商故渊却能猜得出来,该怎么同陆归堂说此事,还真是个难题。 商故渊正思索此事的功夫,陆归堂已经下了床,凑到了近前来。 “谨谨呢,你怎么不说话?” 见陆归堂逼得急,商故渊便知道此事瞒不住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顺手扶着陆归堂在凳子上坐下,笑道:“殿下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 陆归堂睁着一双眼睛看他,真就正等着听下文。 商故渊一叹,这才将事情和盘托出:“顾小姐不放心顾元帅和少将军,便到朔北去了,冷山陪着她去的。” 他知道陆归堂落难的时候想要让顾谨回到顾疆元身边,那时虽被顾谨拒绝了,但不知此时这样说会不会令陆归堂心安。 答案是不会。 陆归堂听了这话几乎是未加思索,当即便有了定论,他问:“是赫连齐攻进来了吗?朔北的战况如何了?顾元帅有恙?谨谨与冷山走了多少时候?” 第二百四十五章 老朋友来了 - 庭堂燕 - 白露瑭 商故渊只得苦笑着称是:是,赫连齐攻进来了,夺下了缺月池;是,朔北的战况乱了,百姓流离失所;是,顾元帅有恙,身受重伤危在旦夕。 顾谨与冷山已经走了三日有余,此时该到了北疆城了。 “你做什么去!” 商故渊一个侧首,却看见陆归堂已经起身披衣。 他连忙上前拉住陆归堂,眉头越皱越深:“殿下先前强压内伤,如今应该好好休息,如今还要不顾伤势,跑到朔北去吗?” 陆归堂默然看他,声音度上两分清冷:“朔北之地战火连天,我怎能让谨谨一人涉险,我发过誓,不会再让她身处险境。” 商故渊只觉得头都大了,拗不过陆归堂的力气,只得松开了他,但言语上却不肯妥协:“殿下执意要去我也拦不住,只是这定州城的将士们怎么办?山匪之事尚无定论,惠景和之事也耽搁着,连同柴刺史在内,定州城的百姓都视您为一方守护神,您就这么一走了之,顾小姐知道了能乐意吗。” 陆归堂脚步一顿,这番话,他听进去了。 这一刻,肩头的责任和心头的挚爱又成了陆归堂心中难以平衡的支点,商故渊说的没错,如今定州城纵然没了山匪作乱,但他若一走了之,百姓必定惶惶不可终日。可他若不走,如何看着顾谨一人身在朔北? 他曾为了定州城的百姓将顾谨置于险境一次,这样的事情,他此生不愿遇到第二次。 正当陆归堂拿定了主意要离定州而去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冲进来的陈扈。 陈扈面色本是来寻商故渊的,见陆归堂已经醒了便大喜过望,但他神色焦急,竟连关切之言都来不及说,张口便道:“殿下醒了!殿下,哨岗的弟兄发现城外有异,您快随卑职去看看吧!” 陆归堂与商故渊对视一眼,二人俱皱了眉头,看出来事出紧急,陆归堂抿了抿唇,道好。 二人一路随陈扈出校场,入军营中绵山之上,却见此地已经聚起了不少人,王彦才和陈巍等人都在,就连惠景和也在边上凑热闹。 陆归堂走近,“出什么事了?” 几人见来人是陆归堂,面上都露了喜悦,但王彦才也顾不上行礼,伸手就招呼了陆归堂过去。 “殿下快来看看,这帮崽子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围在山崖边的将士们瞬间让开,为陆归堂和商故渊留出一条视线来,二人又走近去看,这才知道了王彦才等人为何急成这个样子: 定州城外,官道之上,一帮人马正浩浩荡荡奔城门而来,来人皆身披坚执锐,骑高头大马,声势浩大,盛气凌人。 且看数目……数万足有。 待又细细看了会儿,直到隐约看清楚来人身上铠甲的服制,陆归堂的眉头才又紧皱了起来。 “阿渊,千里望。” 商故渊会意,从怀中掏出一物来,此物竹筒模样,一拧却又拉长,名为千里望,可借之观察远处之物。 陆归堂借千里望看了会儿,而后一颗心凉了半截。 他收了手,回头环视了一圈,而后将手中的竹筒递到了惠景和面前,嘴角竟扯出来一抹浅笑:“惠小将军看看吧,是你的老朋友。” 惠景和一愣,下意识将千里望接过来去看那对人马领头之人,继而大惊失色。 还真是个老朋友。 袁常信。 这一日,袁常信重领兵权,率五万大军攻定州城们半日未下,陆归堂亲率兵戍守城门,尽全力护定州城百姓安全。 众人心中都明白,此城不可破,定州城之后便是朔北,百姓无处逃命,只得同守城中,此番要么凭城中五万大军与袁常信相抗,要么城门被破生灵涂炭。 陆归堂从城墙上下来,稍稍倚着柱子歇息,商故渊与惠景和同行而来。 三人互看一眼,皆明对方心中所想: 陆承修,行招兵买马之事,集五万大军攻定州城,目的很简单——斩杀陆归堂于阵前。 此时朔北战乱,顾疆元重伤生死未卜,就算顾家占陆归堂这条线,此时也无暇分心,那朔北的十万兵众,没有一人有余力助力陆归堂。 这五万大军若逼得紧,大有可能攻下定州城。 几人默了会儿,继而惠景和开了口:“殿下,卑职与袁常信共事多年,深知此人性情,还请殿下能够准允,此番守城之战,由卑职作前锋!” 惠景和单膝跪地,眸中隐有仇意。 袁常信今日能够重掌兵权,不用猜也知道是宁国公和舒王的受益,他们当日弃惠景和于不管不顾,今日却重新找上了袁常信,昔日挚友即将反目,戏很精彩。 陆归堂眯了眯眼睛看他,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伸手将他一扶。 “好好领兵,若守不住,我就只有把自己的命交出去了。” 这话一出,惠景和与商故渊都是一怔,就连惠景和自己也知道自己与袁常信昔日如何形影不离,此番他做前锋,会不会有反水的可能?会不会才刚上了城墙就命人开了城门? 惠景和以为此事陆归堂很难答应,但看到男子舒朗的笑意时,他愣了神。 眼前这人,集一身荣华富贵,享世间第一尊荣,似一身散漫天成,却有一颗最难得的心。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惠景和想起来自己自裁于中军大帐之时,陆归堂急催内力救他的那一幕,心中动容更甚,何谓明主,可顾天下人生死安危者也,可信仇人者也。 陆归堂将这守城之责交到他的手上,还说若守不住,便用自己的性命换整座定州城百姓的活路,念及此,心中热血翻涌。 惠景和冲着陆归堂抱了抱拳,面现爽朗:“得殿下如此信任,卑职定然万死不辞!” 他转身领命而去,却忽然又听见身后陆归堂的声音穿过来:“不要万死,要活着。” 惠景和走后,商故渊苦笑着看向了陆归堂,说起了另一件事:“我方才去过了黄奢住的营帐,发现他不见了。”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战乱骇人,黄奢可能跑了。 陆归堂淡淡一笑,正要说跑了也好,能保住一条性命,却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过来。 二人回头去看,见黄奢领着上万山匪过来,正冲他笑着招手:“殿下,我带我的弟兄们来帮殿下守城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哀鸿遍野 - 庭堂燕 - 白露瑭 朔北,北疆城。 战火连天,缺月池乱,赫连齐带人盘桓于缺月池内数日,期间顾疆元重伤,十万大军悉数听令于左卫将军赵羲得和宁远将军顾好眠。 缺月池两度被夺,此番军心又失,顾好眠等不得朝廷的旨意下来,便与赵羲得等人商量着如何将缺月池夺回来。奈何此次赫连齐长了心眼,任凭顾好眠等人使出何种兵法都不肯上当。 时日一长,不只缺月池没能夺回来,赫连齐还带着人入了北疆城。 瞬息之间哀嚎遍野,萧瑟风声穿过整座整座死城,才刚到城外,便隐隐能让人闻得见血腥味儿。 这让顾谨想起来一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顾谨与冷山一路进了北疆城至缺月池,彼时,顾好眠正率军在缺月池下与圭氏甲军相抗。 战火硝烟之中,数万大军浴血奋战,人人面上生着悲戚,不知砍了此时眼前敌人的脑袋,下一刻自己还能不能活着。 旌旗猎猎,战鼓雷鸣,虎狼之师;兵锋所指,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背水一战,置死地而后生。 这便是战场。 烈日浩荡之下,两人两骑远远行近。 凛冽寒风卷起少女的发丝,她衣袂似水,于烈日下苦渡金阳,这一刻,观者竟不由生了恍惚: 一年前秋猎会上露过一瞬锋芒的少女,此刻——打马而归。 顾谨眯了眯眸子,在眼前的战火之中找寻顾好眠的身影,不过片刻,她的视线便落在了一处,一片狼藉之中,那人一身雪袍银甲,正提剑肆杀,他本一身青松浩荡山峦远,却在此时填满杀意。 “兄长!” 少女策马而去,闪身就奔入了离乱之中,这场景竟让近旁的将士看的呆了。 圭氏本以为寻了机会,便有人执了弯刀去劈顾谨,却不知那刀还未出鞘,人便已经绝气。 因顾谨身侧还有一人,那人一身黑袍,却散出周身寒意。冷山冷笑一声,抬手从袖中摸出一枚信弹,伸手点了引线。 随着烟雾在缺月池上空炸开,一声哨响之后,竟有成百上千个身着黑衣的人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顾谨亦随众人回头去看,她与冷山相识多日,却还是头一回见到燕契阁中的杀手。 原来燕契阁身为江湖上第一门派,阁中杀手遍布大贞每一个角落,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圭氏之人被燕契阁的杀手绊住了脚步,这才给了大贞将士得以喘息的机会,也就是瞬息之间,局势陡然翻转,大贞竟是转败为胜,处在了上风。 顾好眠这才回身去看那一片混乱中目光坚定、踏马行来的少女。 待看清楚了那人面容的时候,他不由地一愣,喃喃问:“谨儿?” 顾谨已然行近,勒马。 这一刻,顾好眠看清了少女眸中的坚韧。 他回身解决掉近前一个圭氏小兵,才又问顾谨,“你怎么来了,此地危险,你原不该来的。” 顾谨定定看着她,竟生了几分埋怨:“若我不来,此生还可见到父兄吗?” 顾好眠抿唇,想起来那一夜自己用话将顾谨逼走的情景,心中一阵恍惚,但眼下战场情急,容不得他解释太多,“你先回北疆城去,父亲母亲都在城中,此地战乱,容后再提。” 顾谨尚未来得及回答,却有冷山在旁插话,“少将军不用心急,顾小姐的安危有我护着呢,你以为,我们燕契阁的人是吃干饭的?” 顾好眠与顾谨顺着冷山的目光抬头去看,这才注意到不过片刻的功夫,圭氏兵将已经死伤了大半,燕契阁里的杀手人人可以以一当十,出手便是三五人的性命,也不过就是瞬息之间。 他们苦战半日的局势,竟这般翻转了。 顾好眠的嘴角扯出来一抹笑意,在这之前,他真的以为自己今日会埋骨于此,可没想到顾谨与冷山会闯进来,这不仅令自己有了生路,就连手下的将士们也不至于丧命了。 世间之事,再没什么比置之死地而后生让人觉得幸运了。 顾好眠这才抬头去看冷山,只见这人黑子冷面,到处都透露出一些不近人情的意味来。顾湘出事那一夜他曾打探过顾谨的去向,也知道了顾谨就是被这人带走的,但却没想到他竟然是燕契阁的人。 燕契阁,在江湖上多么负有盛名的门派,竟有朝一日解了他顾好眠的危急,日后想起来恐怕都觉得难以置信。 顾好眠冲着冷山抱拳,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终只道:“承谢了!” 大恩不言谢,是因为恩情之大,除了一句谢语,也再找不出什么别的感念方式了。 三人未再耽搁时间,在燕契阁杀手的掩护之下撤出此地,今日是赫连齐带人攻打北疆城,顾好眠便出城应战,谁知是赫连齐虚晃一招,这才令顾好眠等人追到缺月池下才又反受其害的。 大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幸而天无绝人之路,也幸亏顾谨与冷山来的及时。 回城路上,一路哀鸿,偶有两三个行人四处逃窜,眼神里的惶恐神色令人无比动容,除此之外便是满地残骸与荒无人烟处的瑟瑟冷风。 一处原本安稳的城池在朝夕之间便生了死气,和到处弥漫着的杀戮气息。 这正是: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第二百四十七章 生死有命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好眠先率军回营安置将士,嘱咐冷山护送顾谨至元帅府。 北疆城中一片肃杀。 元帅府门口有顾疆元的亲兵守卫,见顾谨与冷山一路行来,不由地生了警惕,连忙上前驱赶:“哪里来的,元帅府重地不得靠近!” 自顾疆元重伤,整个朔北都是人心惶惶,更不要提顾疆元身边这些人。 顾谨知道他们护主心切,便远远勒了马,伸手解开披风上的帷帽,浩日下,现出少女一张清绝面容,继而是她含着清雪的嗓音:“我是顾元帅长女,顾谨。” 几个亲兵自然也注意到她为女子,便开始面面相觑,顾元帅有二女不假,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只见过三小姐,未闻二小姐其人。 事关元帅府安危,仍旧不可疏忽懈怠。 “你说你是顾小姐,可有信物?” 冷山冷冷哼了一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来,那是顾好眠临行前交给他们的,想是料到了他们会有此刻被拦的一幕。 亲兵接了玉佩过去看,认出来是顾好眠之物,这才恭恭敬敬将顾谨和冷山请进了府门。 “二小姐快请进,方才是卑职们多有得罪了。” 顾谨与冷山下马,伸手接了亲兵递回来的玉佩,语意虽淡然,但却并没有责备之意,只道:“战火连天,是该谨慎些。” 亲兵听得此言才放下了心,看样子顾二小姐与顾三小姐不同,这位是个明事理的,不像那一位……亲兵摇摇头,没再想下去。 此处是顾疆元在朔北的府邸,只是同是天恩,比起汴梁城里那座宅子却差得远了。 朔北终究是苦寒之地,就连此间府中,都隐隐能够听见外头长街之上传来的呜咽凄苦声。 顾谨与冷山入府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顾疆元,而是何氏。 何氏正从顾疆元房里端了药碗出来,与顾谨碰了个照面。 顾谨尚未开口,何氏已怒。 “你还有脸回来?” 顾谨自小听惯了何氏这般口吻态度,只是对她话不解:“我为何没脸回来?” 何氏依旧怒气冲冲,“你还好意思说,难道不是你陷害了湘儿,又连夜跑回了定州城去。” 许是朔北的风沙割人,又许是这些日子顾疆元受伤令何氏劳心劳神,顾谨与她不过数日未见,竟见她两鬓斑白了不少。 但念着何氏一直照顾顾疆元,顾谨言语间提了两分尊敬:“看样子顾湘没与母亲说实话啊,母亲与我说这许多没用,若心里有疑虑,不如去问问顾湘,那一夜她为何会进树林?” 何氏一愣,顾谨这话她也想过,原以为是顾谨骗了顾湘,可眼前这少女眸光清明,竟没有半点惧怕神色,莫非不是她? 何氏瞪了顾谨一眼,转身噔噔下了连廊。 何氏走后,一直被忽视的冷山淡淡瞥了顾谨一眼,竟是轻笑了一声,“这就是你那个嫡母?” 世家大族里竟然还有这般不明事理的当家主母呢。 顾谨听得出来冷山话里的意思,便未多言,顾疆元的房门就在眼前,她已经隐隐能够闻见里面传出来的汤药苦涩气,便没了心情同冷山言笑。 二人推门入舍,却发现此时屋中尚有他人。 一人羽扇纶巾,做谋士打扮,正坐在桌案前提笔挥毫;一人医者打扮,正在床前为顾疆元号脉;还有一个小医童守在一旁帮忙。 几人皆以为来人是何氏,却被顾疆元一声惊呼晃了神儿。 “谨儿?” 顾谨没顾上同那谋士和那医者打照面,径直入了内室,于顾疆元面前一跪,落满身清寒。 “父亲抱恙,女儿却未能亲侍汤药,是女儿不孝。” 顾疆元有心扶她,却根本使不上力气起身,只连连道快起来。 顾谨听出他语气虚浮,心中生了不安,这才依言起身查看顾疆元的伤势。 只一眼,少女怔立于此。 六月的天虽正热,朔北却还是严寒了些,顾谨此时尚披了件披风,却见顾疆元衣襟敞着,胸前皆被绷带缠绕,许是方才动作,已经又有血迹渗出来。 顾谨的心一阵生疼,“听闻父亲伤重十日有余,怎么……伤势还未见好转?” 这话听来不像问顾疆元,问的是边上那个军医。 这军医从军多年,从未见过顾谨这般气度的女子,听了她的问话尚且怔了会儿,才又回神答话。 “顾小姐,元帅伤重,血压根止不住,只得老夫日日以银针镇着经脉,小姐进来前才刚取了针。” 顾谨闻言,秀眉一拧,再没了方才的好语气,她又问那军医: “血若止不住,只用银针镇着经脉又有什么用,长此以往经脉受损,人还能活?” 这方面冷山是行家,他此时已经跟了进来,在旁添油加醋般附和的点了点头。 天不热,军医的额头上竟然生了一层密汗。 “顾,顾小姐……这……” 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又不是华佗在世! 顾疆元轻叹了一声:“谨儿,别为难军医了。” 顾谨回首去看顾疆元,少女一双清眸之中已然韵上了水汽,她看得见顾疆元的伤势,也听得懂军医的话。 父亲伤重,难医,会死。 可她不信命。 这一刻,祖母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响在了耳边: 谨儿,记住祖母的话,别信命。 顾谨深吸了口气,正要再开口说什么,却忽见一人转过屏风走了进来,正是先前在桌案前头写字的羽扇纶巾之人。 此人温言笑语,说起话来像老了二十岁的商故渊。 “顾小姐何必难为军医呢,元帅的伤势,都是我等日夜挂念的啊。” 顾谨抬头看他,只一眼,明了了此人身份。 “军师?” 姜云令挑了挑眉,似没有想到顾谨这么快就识别了他的身份,便又笑道:“顾小姐聪慧。” 顾谨微微沉吟一声,心道原来此人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军师姜云令,先前顾疆元班师回朝的时候此人与赵羲得一同留在了北疆,是以顾谨前世今生都没有见过他,亦不知晓前世顾府覆灭的时候,此人又在何处,结局如何。 第二百四十八章 父女之情 - 庭堂燕 - 白露瑭 眼看着姜云令在自己面前温温和和的笑着,顾瑾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 “军师,我父亲如今伤重,军师可有想过更好的法子?” 言语之间尽是埋怨姜云令等人不尽心尽力为顾疆元医治伤势。 姜云令很是无辜地摊了摊手,却将目光看向了军医,顾疆元手领朔北十万大军,若真有个好歹,朔北军心定乱,届时只凭赵羲得与顾好眠等人,如何能够抵挡赫连齐的攻势? 没人愿意看到顾疆元发生不测。 但没人能够逆改天命。 军医得了顾疆元与姜云令两句话的首肯,额头上的汗水消了不少,竟生出几分底气来,“顾小姐这话不要太埋怨人,顾元帅受伤我等都挂心不已,但生死之事,何来定论?” 顾谨看不出顾疆元受伤他有多么挂心不已,倒是觉得此人推卸责任是一把好手。 “军医是医者,莫忘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为第一要务,如今人在此你不救,何谈挂心之说?” 几乎是所有人都愣了愣,没想到顾谨这般清清秀秀的女子说起话来也这般得理不饶人。 军医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得摆摆手,“吾医者,自然比顾小姐更清楚元帅的伤势如何,顾小姐莫非有本事,可知天命、断是非?” 顾谨冷眼看他,只觉得这军医有倚老卖老之嫌,她回头检查了顾疆元的伤势,这才起身道:“论资历修为,我自比不上军医,但今日重伤之人是我父亲,你同我比担忧?我不屑于同军医说这些,只问军医一句话,我父亲重伤流血不止,为何不止血?” 军医竟被他问的懵了,他没给顾疆元止血吗?那不是日日用银针镇着经脉呢吗?但这话军医没敢说出口,怕又被顾谨说一些镇着经脉人不能活之言。 他不说,顾谨却看得出来他心中所想,当下又冷笑了一声,“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 这是在怪他只在表面上下功夫。 军医皱眉,他承认方才说起担忧顾疆元之言并非出自本心,但自己从医多年,又当了多年的军医,论医术,不容他人置喙。 他挥挥袖子,面上现了恼怒:“顾小姐若有法子,就别来找老夫!” 如今朔北战火连天,顾疆元不肯让麾下将士无人医治,医者皆聚在了军营之中,朔北之中又以此人医术为最,他这话本是想要吓唬吓唬顾谨,以让这小姐言语间收敛些许,却没想到顾谨真就沉默了会儿,语出惊人。 “我记得古籍中有记载,先朝元龙将军受刀伤血流不止,战场之上便以针线缝合伤口,竟就此痊愈,此事后来被医者称为奇谈,军医可有听过?” 军医登时呆了呆,他乃杏林圣手,顾谨之言,他是听过的。 未等军医答话,姜云令已然沉吟出了声,“顾小姐所说之法,真有可能救元帅性命?” 顾谨同他对视一眼,看出来姜云令对顾疆元的担忧才是真心的,语意便柔缓了许多,冲姜云令点了点头,“此事不假,自前朝以后有多本医术记载此事,但我未曾亲眼见过,并无十足十的把握。” 顾谨说话素来有一说一,有可能便是有可能,没把握便是没把握。 但仅仅是这一番话语,已然够此时屋里的人消化不少时候了。 顾疆元微叹的声音又传过来,方才众人讨论他的伤情,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却将众人的神色都收入了眼底。 顾疆元此时脑子里想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书房里被顾谨抱回了晚窗阁的那一摞医书。 自己的女儿,有多少深藏不露之处,他竟不知。 顾疆元一笑,只觉得自己一死倒没什么,可朔北万民和自己的儿女又该如何。 “谨儿,你大可以试一试,为父信得过你。” 顾谨回身,正对上顾疆元的眼神,是她前世今生都没有见过的信任神情。 顾谨眸中氤氲着的水雾顿时生了温热,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心中意蕴万千,不知如何拆解。 她素来冷静、甚少有这种伤神的时候,今夜却囿于父女之情,生了恍惚。 “爹爹。” 顾谨从来唤顾疆元父亲,唤顾好眠兄长,从未像顾湘一般唤过“爹爹”与“哥哥”。她自恃心智成熟,却忘了无论自己行于何处,至亲之情都难以割舍。 顾疆元与顾谨深深凝望,一人躺着、一人立着,顾谨看懂了顾疆元的眼神: 他不是个寻常的父亲,他的肩膀上承担的是天下万民的安生,他护一方百姓,守一城安危,而这份天下道义之后,顾谨看见了他的舐犊情深。 正沉默间,远远有铁甲铮铮声传了过来,几人一同回头去看,却见是顾好眠回来了。 人未近,声已至:“谨儿说得对,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谨儿,天下万民都在等着父亲呢。” 顾谨忽然一笑,感念顾好眠知她心意,此生不论何时,总能得兄长于身后支持。 既然顾疆元和顾好眠都同意了缝合伤口之法,姜云令等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先前那军医却又有了话说。 “元龙将军虽说确实用缝合伤口之法救回了一条命,可如今元帅伤的显然更重一些,顾小姐如何有把握针入骨肉,能保人安然无恙?” 顾谨连看也不看他,只冷冷道:“我说过了,我并无把握。” 军医才刚被噎了一口,却听顾谨的声音又传过来,“但……无巧不成书,军医可看看此物。” 顾谨伸手从身边包袱里取出一个荷包,递给军医去看。 军医顺势接过,打开一看不由一怔。 里头是一只瓷瓶,莹白如玉,隐隐有药香味泛出来。 他拿了药瓶打开细闻,继而皱了皱眉头,“这是……听闻古时华佗先生发明一味麻沸散,可暂时缓解人的疼痛,使人失去知觉,莫非就是此物?” 顾谨淡笑着点头,伸手将那药瓶接回来,不由地感叹陈相生助力之大。 麻沸散的古方已经失传多年,陈相生苦心钻研才将古法复原,顾谨离开汴梁城之前带了一瓶在身上,没想到真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第二百四十九章 妙手 - 庭堂燕 - 白露瑭 屋里的人俱没想到顾谨此时能够拿出这等神药,姜云令先前不过是猜测顾谨兴许懂些医术,未成想竟是真的。 大贞固守三教九流之言,三姑六婆为人不齿,世家大族女子更是不会染指,女子怎可行医。可眼前之人不但做到了,还要凭此术救她父亲,也是救这朔北的数万百姓。 可见这多年来的局势和观念,是时候搬到一二了。 姜云令身为军师,素来是个洞若观火之人,这一刻,他心中却称奇数次。 既有顾好眠在侧,那军医也不敢再与顾谨频频顶撞,反倒是对那麻沸散甚感兴趣,从顾谨手中讨要过来左看了又看。 顾谨一会儿就要为顾疆元缝合伤口,身边还需要有个懂医术的人助力,眼下只有这军医能够帮得上忙,她为免军医分神,干脆开口言道:“这麻沸散的古方我亦知晓,军医若觉得对军营中伤重的将士有用,过会儿我可以抄录一份赠予军医,好拿去救治伤者。” 古方难得,又是陈相生苦心钻研出来的,军医没想过顾谨会这般大方,这张方子若是拿到汴梁城里去叫卖,便是万金也有人抢着要。 军医听得顾谨要将比方赠与自己,竟还不取分毫,当下答应的痛快,先前对顾谨的藐蔑之意顿时消散。 顾谨这话并非糊弄他,她先前并不知晓麻沸散在军营里会有多大的用处,但如今知晓了,自然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医者仁心之语不假,能救人为何不救。 顾谨心中明了,那远在千里之外的陈相生也是这般作想的。 不多时便有元帅府的仆役备好了热水、湿帕、煮好的丝线、银针等物,顾谨做事仔细,事关顾疆元安危更不敢有丝毫懈怠,又一一将这些东西检查过一遍,这才亲自将那丝线放到烧酒之中烧煮。 军医见顾谨已经准备妥当,便让身边的小药童沏了麻沸散入盏,服侍顾疆元饮下,此药效力极强,不过片刻功夫,顾疆元便沉沉睡了过去。 不得不再次感叹陈相生钻研能力极强。 一切准备就绪,顾谨也不敢再耽搁时候,起身就在顾疆元身边坐下,顾好眠上前小心心翼翼地解了他胸前缠绕着的绷带。 绷带一解,便露出触目惊心的一幕,顾谨顿时响起国舅李昌平胳膊上那一道蔓延至后心的疤痕、响起惠景和脸上那不合时宜的伤痕,忽然觉得眼前景象才真的算是触目惊心。 顾疆元胸口有数道纵横的伤口,瞧着像是圭氏之人所用的弯刀所致,每一道伤口都深可露骨。许是伤了多日都没能愈合,又常常用银针镇着经脉,伤口处已经见了红肿,顾谨若晚来两日,必然化脓。 这等伤势,还想要靠着她爹爹自己愈合吗! 顾谨心中这般想,嘴上却没再多言,知道这些都是前话,眼下要做的才是要紧事。 她闭了闭眸子,将医书中所记载的缝合伤口之法又细细回想了一遍。 不过片刻功夫,少女睁了眸子。 她用温水浸了湿帕,敷在顾疆元的伤口上将原本已经干涸却起不到止血效果的创伤药尽数化开,待湿帕拿开,便露出红肿的血肉来,并有鲜血涌出来。 顾谨皱了皱眉,急唤冷山。 冷山远远地就闻见了血腥味,不需顾谨言明也知道是顾疆元的伤口又裂开了,他上前两步,在顾疆元胸前几处大学上点了几下,血流顿止。 顾谨兄妹颇为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这等时候,就算是顾好眠都不能有十足十的把握找准顾疆元止血的穴位,也亏得有冷山在此。 点穴止血与银针止血的原理相同,不可持续太多时候,顾谨便加快了速度。 她起身到桌案前用烧酒净手,又取了棉花纱布沾取烧酒,顾疆元在麻沸散的功效下已经昏睡,她便大大方方用沾了烧酒的棉花擦拭顾疆元的伤口。 估摸着军医已经将此法看在眼里,顾谨便将清理伤口之事交由军来办,自己又到桌前取了银针掰弯。 二人配合行进,速度确是快了不少。 待军医用棉花清理完了顾疆元的伤口,顾谨已经将镊子和弯针都放到火上烤完了,她又沾了烧酒将之略擦,而后穿针引线,便闪身到了床前。 除却端了水盆出去换水的那个小药童,屋里四人:军医、顾好眠、冷山、姜云令皆目不转睛,不敢放过顾谨一丝一毫的动作。 这是惊天之举,错过了便会此生遗憾。 桌上地上都散落着擦拭血迹的棉花和纱布,混合着烧酒的味道很是刺鼻,几人却恍若不知,皆屏气凝神,同去看床榻之上。 顾谨亦不再多言,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为顾疆元缝合伤口上。 她抬手,弯针穿过血肉,身旁的军医微微一颤。 顾谨不觉,只顾手上动作,将那弯针用镊子夹了,仿佛真就是在布帛之上绣花一般,只那弯针从顾疆元的皮肉中扯出来的时候带出来一针血迹,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顾谨将弯针扯出以后未着急入第二针,而是轻轻一扯,那丝线便竟伤口对合了起来,她手腕一转,这丝线便绕做一结,眼看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竟变得不那么骇人了。 第一针缝合的很是顺利,万事开头难,再往后便容易的多,顾谨失了刚开始的颤颤巍巍和心有余悸,这弯针使起来也变得游刃有余。 纵然如此,这一番动作还是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期间一切顺利,除了缝合伤口到一半的时候门外传来何氏和顾湘的声音。 那小医童来来回回出去换水洗帕,看样子是这母女俩得知了顾谨在为顾疆元治伤之事,着急忙慌赶过来看。 顾谨自然不愿这时候被她们闯进来捣乱,只吩咐了冷山出门拦着,只要别让她们进来就行。 冷山对此事很是在行,无需多言些什么,只要那张冷落冰霜的脸往门口一笑,何氏母女便噤了声儿。 屋里得了安静,顾谨便更能专心,直到最后一根丝线结扣被系好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第二百五十章 诸位有所不知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看了冷山一眼,后者会意,上前替顾疆元解了穴道。 而后其余人的面上便瞬间涌上了笑容:那伤口果真不再流血了! 顾谨仍旧不敢大意,又回身取了新的棉花沾了烧酒去擦拭顾疆元的伤口,见的确没有纰漏,这才随着众人欢心一笑。 她伸手擦擦额上的汗水,对那军医道:“外伤医理我并不精通,能做的只有这些,父亲的伤口还要劳烦军医包扎好。” 那军医见到顾谨这胆大心细的本事,心中对她早就没了偏见,此刻得了吩咐只笑着连连点头,取过新的药膏与绷带为顾疆元包扎伤口去了。 顾好眠不着声色地为顾谨递过来一杯茶水,少女笑着接过。 众人皆默然,唯有姜云令沉吟一声,问:“顾小姐,这丝线缝合伤口固然有效,可时日一长岂不是会有血肉生于一处,那岂非会有诸多不适?” 这话问的不无道理,就连顾好眠和军医亦回首去看顾谨。 少女解疑:“我特意择选了蚕桑丝线,此线不会与皮肉长于一处,待伤口愈合了拆除即可,此事我会亲自处理,必不会让父亲落下疾患。” 几人这才放心,委实觉得有顾谨在此,实在是让人省了不少心思。 顾疆元伤了十日有余,军营里的军医轮番诊治,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不过就是用银针镇着经脉,谁又能想到事上有这等出奇之举,竟然还可缝伤救人。 那军医心中佩服更甚,本以为顾疆元已经是回天乏术之态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谨的出现会让原本的死棋变为活子,她敢同阎王抢人! 姜云令默默退出屏风之后,将方才桌案上写好的军报放到烛火上燃成了灰烬,上面的字迹渐渐消失: 缺月池破,主帅重伤,性命堪忧,朔北告急。 屏风之后,顾谨一双清然的眸子眯了眯,将姜云令的动作尽数收入眼底,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姜云令这封军报原本是要送往汴梁城的,看样子,他们皆不知道如今的汴梁城已经换了局势。 顾谨抿唇,正要与顾好眠言明此事,却忽然听着门外顾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这冰疙瘩到底还要在这里杵多少时候,我要进去看我爹爹,你快让开!” 顾谨皱眉,与顾好眠对视了一眼,而后满怀着担忧的看向了床上仍旧昏睡的顾疆元。 “琐事繁多,父亲就暂且交给军医照料了。” 军医连连应下,顾谨便与顾好眠一同出了屋门,顺便把姜云令也叫了出来,却自始至终没有让何氏与顾湘入内。 顾疆元此时需要休息,她们母女二人吵吵嚷嚷,会吵了顾疆元休息。 三人出门,只留了那军医和小医童在内,外头已然是天色向晚,一度微黄光晕在天边绽开琉璃古韵,微醺。 “母亲。” 顾好眠淡淡唤了何氏一声。 何氏不答,只冷着眼看眼前几人,待目光触及的顾谨的时候竟然不由地一缩,生了两分心虚。 顾谨捕捉到了。 她嘴角扯出来一丝笑意,却看也不看何氏,而是把目光放到了顾湘身上。顾湘同何氏一般,不过短短数日未见,形容音貌竟然好像变了一个人,原本艳若海棠的一张俏脸上蒙了风尘,失了神采。 “看样子,母亲问过妹妹了。” 这话除了冷山旁人都听不懂,却隐约看出了何氏眼中的踌躇。 她问过顾湘了,问过她那一夜为什么要去那座树林之中,得到的答案却是自己女儿长久的沉默,何氏仍然未明真相,却已经觉出来此时另有隐情。 姜云令在一旁颇为尴尬地咳了一声,这是顾好眠一家人的家务事,他在边上听着着实别扭,也不知那冷山是怎么做到面无表情的。 眼看着姜云令就要请辞回去,却被顾谨拦了下来。 “军师且等一等,我有事要同诸位说。” 顾好眠深看她一眼,便请众人入了花厅叙话,何氏与顾湘亦同行。 待众人坐定,顾谨直截了当地问姜云令:“想必自我父亲重伤,军中派往汴梁城的军报便一直是军师撰写,兹想问军师统共上了多少封军报。” 姜云令又是一声沉吟,没有想到顾谨问的会是此事,便细细回想了一番。 “自元帅受伤,我一共发过三封军报,第一封言战况,第二封道粮草不足,第三封叙圭氏猖獗。” 顾谨默默点头,“那敢问军师,这些日子里可有收到圣旨,回信,或者是粮草的拨款兵力的补给?” “没有。” 这“没有”二字不是姜云令说的,而是出自顾好眠之口。 说起此事他心中便不痛快,这些日子朔北的将士们日日浴血奋战,朝廷收了军报却半丝圣意未下,他真不知朝廷是怎么想的。 顾谨微微叹了口气,语意缓缓,像是怕惊了众人。 “诸位有所不知,半月前咸王殿下奉旨离朝入定州城协助国舅行剿匪事,咸王前脚出了汴梁城,舒王与宁国公后脚就调了守备营入宫。挟天子以令诸侯,掌监国大印,听四海之事的人是咱们的舒王殿下,汴梁城中文武百官皆在其监视之下,我甚至难与丞相府取得联系,这就是汴梁城里的局势,不是圣上不想理朔北战事,而是囿于深宫,理不了。” 石破天惊! 饶是姜云令这等从容惯了的人,也惊得说不出话来,谁都听明白了顾谨这番话,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是哄骗哥哥和军医呢吧!” 顾谨冷冷一眼,扫向质问自己的顾湘,冷笑:“你当夜用计陷害我不成,结果反受其害,事后一定找成宝琴讨要过说法吧,那敢问妹妹,成宝琴可给你回信了?” 顾湘一噎,顾谨这话戳到了她的痛处,当夜的情景又翻涌上了自己的脑海。 何氏尚且被顾谨前一番话惊着,这会儿又听了顾谨提起顾湘被害之事另有隐情,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理也理不清楚。 但顾谨问的问题是有答案的:顾湘事后确实想要再与成宝琴取得联系,但送出去的信全部石沉大海,至今没有回音。 第二百五十一章 自家人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微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这邱平伯爵府攀附宁国公府,想必诸位都知道,那为什么成宝琴忽然在这时候不给你回音了?” 一句话,众人皆默然。 为什么? 若说宁国公与陆承修谋逆,掌控了卫丞相这些朝臣,顾谨与卫毓川难以取得联系倒是正常的,可成宝琴怎么了,那可是姜柔疑一众啊。 顾谨微微皱眉,想起在定州城的遭遇,眸中隐隐添了一抹痛楚。 “陆承修,弃定州与北疆两座城池,两城万民于不顾,这就是原因!” 弃……弃城池? 即为天子,便肩负天下苍生的使命,陆承修即便坐了监国之位,也不可弃百姓于不顾,如此背信弃义,怎担明主? 这等事情此时已经超过了何氏与顾湘的理解范围了,母女二人惊了半晌,全然将之前的成宝琴一事落在了脑后。 她们为官眷,却也是百姓,从一个百姓的视角去看陆承修弃城一事,只觉得恐怖如斯。 何氏喃喃一句:“他怎么敢……” 顾谨冷冷睨她一眼,轻笑:“他连谋逆都敢,难道还不敢弃城么。” 事情到此刻为止,众人的心都凉了半截,姜云令再不敢耽搁半分,起身就与顾好眠辞行:“少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卑职先回军营将此事说给赵将军知晓。” 顾好眠也正有此意,便点头应下此事。 冷山亦颇为识趣的告辞退了出去,他尚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今日他为救顾好眠动用了燕契阁的人,手下之人还在等着听他的下一步安排。 如今顾谨同顾好眠一处,兄妹二人之间的误会也已经解开,想必是安全的了。 姜云令与冷山走后,花厅里就只剩了顾谨自家人,少女缓缓端了手边的茶水咬了一口,而后嘴角扯出来一丝散漫的笑意,笑道:“现如今可就剩下咱们一家人了,是时候算笔账了吧。” 个人有个人的私怨,陆归堂与惠景和是如此,顾谨与顾湘也是如此。 “半月前,定州与北疆城之间的树林里,妹妹勾结邱平伯爵府的成宝琴,支使她们家庄子上的长随埋伏在树林里,想要陷我于不洁,你还记得吧?” 顾湘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不只顾湘变了神色,何氏与顾好眠亦琢磨了过来。 先前顾好眠擒住了冒犯顾湘的那两个长随,得知他们是成宝琴派来的人,还以为是邱平伯爵府包藏祸心,却没想到事情另有隐情,始作俑者竟是顾湘? “湘儿,到底怎么回事?” 顾好眠一句责问吓得顾湘一颤,他从来温润,少有这等动怒的时候。 顾湘抵死不愿承认:“哥哥你别听她瞎说,哪有什么成宝琴的事情,就是她看我不过,勾结了成宝琴的可能更大些吧!” 顾谨皱眉,事情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顾湘还想要把罪名尽数推到自己身上。 顾好眠亦知详略,“可方才谨儿问你成宝琴未给你回音之事,你不是还承认了,此时为何又要言语颠倒,湘儿,你觉得我太纵容你了是吗!” 顾谨冷冷抬眸,嘴角亦失了方才那抹笑意,分明是六月的天儿,竟让人忽然生了一抹秋寒,顾湘注意到这眼神,竟忽然噤了声儿。 “看样子,这笔账同你是算不清楚了。”顾谨清音覆雪,“但我心里却很清楚。方才在此的冷山少侠,为燕契阁阁主,那一夜他早就窥见你的安排和策划,这才带我离了树林,事情本可以到此为止的,可你自作孽不可活,非要进那树林。” 顾谨说到这里便起了身,缓缓踱着步子到顾湘面前站定,一双眸子清清然注视着顾湘,竟生了悲悯。 “你至今执迷不悟,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一句话,将顾湘的记忆尽数扯回到了那一晚的情景,撕扯与疼痛席卷全身。 “别……别说了!” 顾湘捂了耳朵不愿再听顾谨的话,这般态度,摆明了是告诉顾好眠与何氏事情就是她害人害己造成的。 何氏先前还不愿意相信,可真到了这一刻的时候,几乎是呆在了当场。 “湘儿,你……” 何氏咬了咬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先前觉得是顾谨害了顾湘,是顾湘受了委屈,等朔北的战事一平定然要和顾疆元说明白好为顾湘讨个说法,无论如何也要把顾湘嫁给咸王的。 可事情竟不是如此,顾湘哪儿有什么委屈,不过是害人害己。 何氏“啊”的长号一声,她从来宠爱顾湘,哪怕是时至今日知道了顾湘酿成大错也不愿多加责备,只开始怨天尤人,口中哭喊些“这是造了什么孽”之类的言语,吵的顾谨心中烦乱。 由得何氏与顾湘抱头哭了会儿,顾谨紧皱的眉头才松了松。 “别哭了!”她语意泠然。 “事情既然没有扯到我身上,这笔账就算到这里,但有件事盼你知晓。”这话是对顾湘说的。 “从前祖母在的时候对我百般嘱咐,要我记得你我同是自家人,要我记得你是我的妹妹,若有危险要护一护你。但今日是你不顾姐妹之情在先,这情谊毁在了你自己手里,我非以德报怨之人,今日的虽事到此为止,但日后若真有个什么事儿,我永不会插手。” 顾湘尚没回过神儿来,顾谨却已经转了话题。 “如今举国有难,朝政动荡,战火连天,数万百姓深处水深火热之中,父兄浴血杀敌无心处理家事,我心中亦乱,不愿与你在这后宅之中行勾心斗角之事,所以日后别来招惹我,听懂了吗?” 顾湘忽而懦了下来,“听,听懂了。” 顾谨轻叹一身,回身不再看她,缓缓向屋外行去,外头最后一丝余晖正悄悄消散。 她的清音尚有:“我只盼你记得同是自家人,不要你顾念姐妹之情,只盼你记得父亲重伤未愈,若可以,常在他身边照料一二,做个孝女也好。” 直至少女渐行渐远,身影没入暮色之中,再也看不见了,顾湘与何氏还怔怔想着她这一番话。 第二百五十二章 家书抵万金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出了花厅,想要再回顾疆元房里照看,才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有追出来的脚步声,她微微缓了步子,却没回头。 直到顾好眠行至顾谨身旁,少年人一身学袍银冠,暮色之中显得甚是清明。 “谨儿,我还有一事不明。” 顾谨应了一声,等着顾好眠继续问她。 “你为何忽然回到朔北来了,定州情形如何,咸王呢?” 顾谨微微抿唇一笑,今日事情多,当着何氏的面儿她也未提陆归堂的事情,本也是要再寻机会同他说起的,既然问到了,顾谨自未隐瞒,当下便将定州之事尽数说给顾好眠知晓。 包括当日惠景和如何擒了咸王与国舅,她与冷山等人如何闯了府衙劫了狱,后来李昌平如何亡故,陆归堂又是如何收复了惠景和和黄奢那一帮山匪。 顾好眠听完沉吟一声,竟一时间难以消化。 顾湘出事的那一夜他得知了朔北战乱,当下拿定主意借此事遣顾谨回定州,好让她寻得陆归堂的庇护,免于硝烟战火。 却没想到自己的擅作主张,竟将顾谨推入了更深的深渊之中。 短短半月时日,定州城中竟出了那么多事情,有人落了难、有人丢了命、有人投了明主,有人弃了山? 这…… 顾谨看出来顾好眠眼中难以置信的神色,却并未再多言,只微微一笑,忽然觉得过往半月,皆是过眼云烟。 一朝更改,一朝变幻,虽让人难以预料,却都在情理之中。 兄妹二人转过廊檐,眼看就要到顾疆元的房间里,顾谨这才顿下脚步。 “我听闻父亲重伤,心中一刻也不得安宁,只想着来看一眼,若朔北无事,还想赶在殿下醒过来之前回去的。” 顾好眠回之一丝苦笑,“也亏得你挂念父亲,不然……”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二人俱是心知肚明。 若顾谨没有来朔北,顾好眠未必能够活着回到北疆城,顾疆元也不可能从阎王殿里回旋而来。 幸而有她! “但我担心的是殿下醒了以后会担心你,他若不顾定州百姓,带了人来朔北可如何是好?” 虽说陆承修弃城不顾,可陆归堂只要活着,对他便是一个威胁,陆归堂和定州城的百姓仍然身处险境之中。 顾谨望着夜空中渐渐凝成的月明,忍不住一声长叹,“这也是我担心的。” 如今顾疆元还需要顾谨亲自照顾,北疆城局势不明,她定然不会撒手走之,可在此刻,她竟拿不准陆归堂的心思了。 令顾谨感到意外的是,第二日,第三日,乃至此后的四五日,陆归堂都没有出现在北疆城。 顾谨心中惴惴不安,顾好眠派去定州城打探消息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回来。 如今顾疆元已醒,顾谨正想着再过两日等父亲伤势稳定了便折返回定州城的时候,冷山送来一封信。 一封信,经定州至北疆,越百里山路,经二人心心念念,度数日始至。 信是陆归堂写的,定州城乱,他几乎无暇分身,心中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事,就是顾谨不要再回定州城。 奈何手里的消息送不出去,也幸而有冷山留下来的暗卫,几经周转,终于在离乱之中将这封信交到了顾谨手上。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顾谨二话不说就启了信封,那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信纸被展开,露出来一首散漫天成的字迹,字走龙蛇间,可看出些温软。 定州城乱的事情,陆归堂没有隐瞒顾谨。 “谨谨,见信如晤。” “承修与宁公行招兵买马事,欲除晤于定州,至今三日不下。” “先言彼此志向,尔言‘人人可见庭堂燕,不悔生于大贞国’晤心动容,今不敢忘此言,欲护定州万民,幸得惠黄守望相助,事且顺遂。” “唯心念谨谨,不知朔北何如,却不敢不顾定州百姓,难赴朔北。” “启信安。” —— 顾谨将那张信纸依在自己怀中,感受着男子的温度,亦感受着自己的心潮起伏。 陆承修等不及了,居然这么快就等不及了。 顾谨心神惶惶的走着,不知陆归堂这看似云淡风轻的文字背后又是一副怎样浴血奋战的情景,但他心中提及有惠景和和黄奢相助,倒是让她微微松了口气。 顾谨让冷山稍待,自己却回了房,她提笔沾墨,于花笺上落下一副娟秀字迹。 “见信如晤,启信安……” 烈日红阳蚕食着正片土地,定州城门已经是血流成河之像,袁常信一众强攻不成便与陆归堂打持久战,日日都来城门外头叫喊。 炮火与弩箭接连不断…… 陆归堂刚从城墙上下来,饮尽了水囊中最后一口水,眼望着西北的瑟瑟红阳,谨谨,这么红的太阳,你也看到了吗。 “殿下——” 一声急呼拉回了陆归堂的思绪,他回头去看,却见是商故渊遥遥策马而来,面上洋溢着欣喜神色。 陆归堂亦笑:“不是去看粮草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商故渊于他面前勒马,“我得了别的要紧事,派陈巍去看粮草了。” 陆归堂打量着看他,竟看不破他因何这般欢喜,只又问:“有什么事能比战事更要紧,你若偷懒误了正事,我可饶不了你。” 商故渊不吃他这一套,只挑着眉毛一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将之在烈日下举过头顶。 “那殿下说这是要紧事吗?” 商故渊将那信笺举过了头顶,逆着光,陆归堂看不清那信笺上的字,却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封信是谁写来的。 这等战乱时分,只有冷山有法子将信送进来,也只有顾谨的信才能算得上是要紧事。 他瞪了商故渊一眼,面上的欢喜神色却更甚,抬手就朝着商故渊的肩膀拍了一掌,打趣道:“你怎敢将它揣在怀里,若皱了坏了,我唯你是问。” 商故渊吃痛,一脸无辜的将信交到了陆归堂手中,赶忙去揉自己的肩膀。 远处是战火离乱,近处是一腔柔情蜜意。 他满心欢喜的打开。 “见信如晤,启信安。”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朔北无燕喃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归堂的目光继续往下看,嘴角的笑意便忽然僵住。 商故渊看出他神色不对劲儿,便凑了脑袋过去看,却见那花笺之上只清清然一句话: “朔北无燕喃。” 商故渊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忽觉身旁男子传来沉沉笑意,连带着那肩膀都颤了两下,在这烈阳下显得很是不合时宜。 商故渊歪着头看陆归堂,既看不懂这花笺上写的什么意思,又琢磨不明白陆归堂为何发笑。 却见陆归堂已经将那花笺小心翼翼地收入信封之中,揣在怀里视若珍宝。 男子满是佩服的声音传过来:“可真有她的。” 顾谨这信既然是写给陆归堂的看的,商故渊看不懂倒实属正常,二人经历过太多事情,有过那“人人可见庭堂燕,不悔生于大贞国”的此生之志,有些事情无需言明,却能够戳中对方的内心。 顾谨这句话正是如此。 朔北无燕喃。 朔北无燕喃,何处有燕喃?汴梁城中有燕,定州城中也有燕,顾谨是在说陆归堂若想要与她一同实现此生之志,改换这铁血王朝,就不要去朔北,不要去北疆城,安好定州局势,自有相见之日。 亏得陆归堂一句一句皆是“谨谨我想你”,她的回信却又用天下安危来压他。 这女人真是无情。 陆归堂心中弯弯绕绕的想了一会儿,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遮掩不住,他揣着那炙热的花笺又转身回了城墙,似看到顾谨提笔之时嘴角凝着的那一抹笑意。 陆归堂吩咐商故渊:“阿渊,让王彦才点兵,今日定要将袁常信再逼退二里地!” “得令!” 烈日不息,从定州至北疆,厮杀漫天。 而那战火硝烟中怀揣天下的有情人,却心心相连,不改朝夕。 ——西北战火不歇,汴梁城中的人心亦惶惶。 城中最权势滔天处,宁国公府。 陆承修一身华服,脸上神情阴郁,“国公不是说定州大势已去,山匪作乱、李昌平生死不知,凭陆归堂手里那五万兵力抵挡不了几日了吗。为何袁常信去了这些天,连定州城的城门都没叫开?” 宁国公淡淡抿了口茶水,神色淡淡,“殿下别着急啊,那定州毕竟是李昌平守了多年的地方,咸王殿下垂死挣扎一番,也耗费不了太多时间了。” 陆承修闻言冷冷瞥他一眼,话中冷意更甚,“可我怎么听说,这一次就连黄奢都带了山匪帮陆归堂,袁常信领着兵连连退节,国公,再退就退到汴梁来了!” 宁国公笑看他一眼:“殿下心急了?” 陆归堂一甩袍袖,看着宁国公一副笑相只道:“我如何不心急,那北疆城里,可还有顾疆元父子,朔北离定州不过三日路程,若是与圭氏的战火一停,他们折返回来助力陆归堂,你我还能安稳汴梁?” 宁国公意有所指,“那朔北的战火哪儿那么容易停歇了,殿下以为赫连齐这个王子是吃白饭的?前几日探子才来报,说是赫连齐夺下了缺月池,顾疆元重伤,一条命险些都要丢了,哪儿还有余力去帮咸王。” “国公或许不知道,几日前有人策马从定州城直入朔北,救下了在缺月池下陷入埋伏中的顾好眠。” 宁国公将身子微微一倾,此事他竟不知情,“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顾谨。” 顾谨? 宁国公愣是想了会儿,才从记忆里找出来这个人,“是前时秋猎会上险些赢了老夫四物剑的那个少女?” 眼见得陆承修点了点头,宁国公心头的疑惑却更甚,区区一个小女子,尚不及姜柔疑年长,怎么就有能耐从战火之中救下顾好眠? 陆承修见自己的话终于被宁国公听了进去,这才冷哼一声,“国公不要小看她,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子,探子报来的消息称她身边有一个江湖人士暗中保护,据查,那人是燕契阁阁主。” 宁国公嘴角的笑意明显一僵,燕契阁?虽是江湖门派,大贞上下却无人不知。 这顾谨……又或者说是陆归堂,竟然和江湖门派扯上了联系? “既然如此,殿下不防走一趟丞相府,看看卫丞相知不知咸王软肋。” 陆承修一凝,这法子虽阴险了些,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从前陆归堂在汴梁的时候就几次三番得卫丞相助力,顾谨更是与丞相府频繁往来,亲近之人必知软肋,倒是可以一试。 陆承修再未多言,起身便出了宁国公府,他走后,姜柔疑缓缓踱步而来。 少女一身华贵,鬓上的流苏在夜风中摇曳出声。 她目送着陆承修的背影微微挑眉,“顾谨?” …… 丞相府。 昔日的钟鸣鼎食之家如今却显得落寞,府门之外有禁军守卫,为整座府邸添一份肃杀之意。 不只这一处府邸,现如今汴梁城内有半数朝臣府邸皆是这般状况。 陆承修策马行至近前,那守卫便自觉将门让开,他推门而入,眼望着昔日一处华庭,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廊檐之下燕声啼喃。 “久不见丞相,竟不想丞相过得甚是清闲。” 陆承修到丞相府的时候,卫丞相正在庭院里捧了本闲书细看,一旁卫毓川正为父亲煎茶,忽然听见陆承修的声音传过来,那端着茶盏的手颤了颤,面上却未显露太多。 卫丞相抬眸,看着来人身漫暮色,竟不由一笑。 “还得多亏了舒王殿下给老夫这份清闲。” 自陆承修披甲胄入宫那日起,朝堂之上不满陆承修与宁国公行径的朝臣便尽数被他们软禁在府,卫丞相可称首。 陆承修闻此言也不再与之寒暄,只敛了笑意在石桌旁坐了,正色道:“相爷或许不知,国舅李昌平重伤生死未卜,陆归堂人入刑狱,你们视作女儿的顾家二小姐,骗了我的人,打了我的衙差,劫了大狱。” 卫丞相与卫毓川闻此言只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并未有别的惊讶情绪显露,似行此事的人是顾谨,事情便由不得人惊讶。 卫丞相笑,“哦?那甚好。” 第二百五十四章 清醒 - 庭堂燕 - 白露瑭 “相爷别急,本王的话还没有说完呢。”陆承修微微一笑,语意缓缓,真就一点儿都不着急,“就在半月之前,圭氏王子赫连齐率兵攻下缺月池,顾疆元重伤。也是在几日前,本王与宁国公召集五万兵马赴定州城,定斩陆归堂于城门之下!” 卫毓川煎好了手中这盏茶,未将之递给卫丞相,而是起身将它交到了陆承修手上。 少女的声音温婉,似含着一汪暖入天际的春水:“敢问殿下,定州城门破了吗?” 只这一句话,便戳中了陆承修。 袁常信领兵赴定州已有数日,却连定州的城门都没攻破,这几乎成了令陆承修此时心急的原因。 眼见得陆承修的脸色黑了几分,卫毓川面上才渡上一层浅浅的笑意。 她不懂朝政之事,问此语只是关心顾谨和陆归堂的安危,既然得了答案,她便未再多言,亦不避嫌,只又回身坐到那泥炉之前择选茶饵。 陆承修手里端着那杯滚烫的茶水,更添心头烦躁。 他将那茶盏往一边的石桌上重重一搁,失了耐心。 “本王今日来不是来看相爷和卫小姐如何遇事泰然处之的。” 卫丞相沉吟一声,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才又问他:“王爷是想来问问有什么法子能破了咸王与顾二之力?殿下觉得事到如今,我卫家还会为殿下出谋划策?” 陆承修微微起身,倾身离卫丞相近了些,笑意深沉:“如今局势如何相爷心中应该清楚,识时务者为俊杰,相爷一人不要命不打紧,也要把卫小姐和卫夫人连累了吗?” 今时今日,陆承修与宁国公手揽朝政大权,却不敢公然铲除异己,但有朝一日陆承修真登大统,便定不会留着这些有异心的朝臣。 但问题是……这有朝一日,是哪一日? 果然卫丞相不接此话。 他盯着陆承修看了一会儿,素来木讷的脸上竟然浮上了曾淡淡的笑意,他道:“舒王这般自信,老夫倒是佩服得很,老夫历经三朝更迭,曾亲眼见过前朝先太子掌了监国印,却在登基日前被贬黜;也曾亲眼见过勤皇太子掌朝政十年,却薨于圭氏铁骑之下。如今舒王殿下大权未掌,就连手里握着的国玺都要一一听从宁国公之言,朔北战火未歇,定州藏龙卧虎,朝堂之上有一半人被软禁在府,殿下就已经预想到未来了?” 先朝太子是陆承修的叔祖,勤皇太子是陆承修的伯父。 卫丞相口中的桩桩件件,都戳在了陆承修的痛处,比之方才提起袁常信攻不破定州城门的事情还让他难受。 陆承修从来稳重,今日却一连黑了数次脸,也不知是这些事情真就将人逼急了,还是自打他逼宫以来,已然变得急功近利了。 “不论相爷从前又过怎样的见闻,今时今日应该知道,手握朝政大权的人是本王,那在定州生死未卜的人才是陆归堂。”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将目光转到了一旁的卫毓川身上,转了话锋,“不过有件事本王倒是真不明白,我与卫小姐早有婚约在身,若是相爷早早同我站在一处,又何苦会落得今日的地步?” 他话中提及了卫毓川,卫丞相下意识往身侧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对陆承修动过心,担心陆承修这话会让卫毓川不痛快。1800文学 却见少女施施然一礼,似裹挟着春风渡来桃花,“王爷既然有宁国郡主在旁小意温柔,还请切切不要提及先前那不成文的约定,平白无故添人笑柄,臣女更不想让这无状的婚事扯入如今的局势之中。” 她神情柔和似水,不若顾谨一般身怀冷气,却别有一身清然,娟然出尘。 世间不乏那等高贵出身、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与夫君安稳一生、举案齐眉的女子。缺的是这等拿得起且放得下,敢爱敢恨,于局势动乱之时仍然有着清醒认知的女子。 这一刻,陆承修在想,若当初没有今圣许诺给丞相府的那个婚约,卫毓川当日或许也会对自己动情。 奈何……过往如烟云。 他轻笑一声起了身,“竟不知世人是怎么了,高头骏马载不动,楼檐高阁曲径廊回倒愿意攀折。” 只不知道他这话说的是陆归堂与顾谨,还是卫丞相和卫毓川。 这场谈话自此不欢而散,卫丞相父女未送陆承修,只由着他渐渐远去。 石桌那那杯茶自始至终未动一口,已然冷却。 卫丞相回身望着卫毓川叹了一声,“毓川,你可怨怪为父吗?” 卫毓川温温然一笑,“缘何怨怪?” “若是为父于党派之争中站舒王一线,你或许可以居后位的。” 少女起身,夜色已浓,她眸中却清然袭雪,醉华争春。 “是我错了,父亲,我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他,他敢逼宫造反,敢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敢弃定州与朔北两城百姓于不顾,这样的人,我不屑。” 方才已经看到了卫毓川的清醒,但此时真听她说起这番话,卫丞相还是怔了怔的。 她是闺阁女子,从不知政事,今日却能从国事上看出陆承修为人,倒是见地不凡。 卫毓川缓缓伸手,拿了石桌上那已然冷却的茶盏,将之轻轻一叩,茶水尽数洒落在地,碗盏已空。 “他若真有心同我结连理,便不会受宁国公的助力,那姜柔疑同他有没有情谊我不知道,他同我没有情谊却是真的。” 卫毓川手一松,那已空的碗盏落在地上,散做一地碎瓷,似难圆的破镜,似离乱的秋水。 “父亲,我不是二谨,生于将门之家,心怀天下万民,她可以搅动朝堂,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披甲从军力护她心头儿郎。而我……”卫毓川抿了抿唇,原本略显悲戚的神色竟忽然从容起来。 “我本是个闲散人,挑着烟火过一生,不愿被情困扰,也无搅动朝政风雨的力量,但求自己问心无愧,更不要使自己的不明的心意成为父亲的烦乱。” 第二百五十五章 马革裹尸 - 庭堂燕 - 白露瑭 季夏末,暑热。 定州城。 烈烈骄阳炽烤大地,土地逐渐开始干涸,定州城被堵半月有余,城中缺水少粮,已呈岁败之象。 袁常信有汴梁城做后盾,竟呈越挫越勇之状,陆归堂等人这才隐隐猜测出一个可能:原来袁常信不急不缓与陆归堂在这城门内外干耗着,本业就存了这般等他们弹尽粮绝之日的心思。 城墙之上,陆归堂披甲胄而立,一身金甲在烈阳下生铮铮铁骨,他懒眸微眯,眸中却不见懒意,只见深沉。 惠景和靠在城墙上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看着城墙之下破败之景皱了皱眉头。自他得了陆归堂的信任,便不遗余力将此身投入战火,不眠不休多日,身体已经略略不消。 陈巍着急忙慌的上了城墙,越过身旁的将士,直接到了陆归堂面前。 他的语气并不太好:“殿下,军中粮草告急!城中百姓如今也缺水少食,方才有人想要从定州山逃到朔北去,卑职与黄当家带人拦了下来,柴刺史也已经带了人过去安抚,但城中人心惶惶,恐怕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陆归堂俊眉一拧,这样的状况,几日前他也注意到了。 可如今袁常信就领着五万大军在城门楼虎视眈眈的等着,城中百姓若是乱了慌了正给了他机会。前行不得,后退也不可,他们身后还是战火连天的北疆城,可真应了那句前有狼后有虎,满城的百姓和将士们被囿于这城墙之中,逃脱不得。 陆归堂还未做声,惠景和已经凑到了近前来。 “殿下,卑职知道您心忧将士和百姓,不愿开了城门和袁常信大动干戈,可再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开城门吧殿下,让卑职去迎战!卑职定当不辱使命!” 陆归堂沉沉看他,只见眼前儿郎脸上焦急万分,扯动了那道已经不算显眼的疤痕,度上一层风霜。他是真变了,不再是那汴梁城里吊儿郎当的少年,而是心中已然装得下百姓的将军了。 看样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是有一定道理的。 陆归堂伸手在惠景和肩膀上拍了下,笑道:“活着回来。” —— 须臾,定州城门大开,惠景和领兵出城,王彦才、陈扈、黄奢等人亦策马而出,惊袁常信五万大军于城门下。 要打,就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袁常信急点了兵相迎,战火一触即发。 定州城外路广野阔,竟可容十万大军拼死迎战,那场面,只闻刀枪剑戟碰撞声,可真是蔚为壮观! 陆归堂与商故渊又在城墙之上立了会儿,二人心中都渐渐涌上一层不安。 定州军营里的将士们经这长达半月之久的干耗,士气竟然大不如前,又加上弹尽粮绝,往袁常信面前一站便自惭形秽。 这是行军打仗的大忌。 眼见得自己手下的将士落败下来,陆归堂便再也按耐不住。 这本就是一场鱼死网破之争,今日倾整座城池之力,护一城百姓安然,他们不能输,只能赢。 定州的将士不能倒下,就算是让袁常信踏着尸体过去也不行,尸体之后,是满城百姓。 他淡淡嘱咐,只觉云淡风轻:“阿渊,我下去看看。” 陆归堂转身欲走,却被商故渊一把按住了胳膊。 那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上现了焦急,“殿下!” 他知道陆归堂想要做什么,他与陆归堂交识多年,陆归堂的情绪或许瞒得过旁人,但瞒不过他。 方才男子懒意深沉的眸子里,是孤身赴死的决然。 “殿下不顾大统,不顾圣上与娘娘,也不管顾小姐了吗?” 陆归堂的脚步一顿,似因顾谨扯动了思绪。 他抬眸,看见烈阳似火。 “阿渊,陆承修终究与赫连齐不同,他想要的是我的命,不是这数万将士和满城百姓的命,可我护不住他们。竟也不知道如今这殊死一搏的局面,是我要护百姓,还是拿这些将士和百姓的安危来护我一人。” 商故渊一怔,知他莫己。 他明白陆归堂的话,明白今日战火之中抗在他肩膀上的责任有多么大,他甚至能够体会陆归堂生于皇室之家,这些一路行来有多么的不容易。 但活着,总是有无限希望的吧。 商故渊正不知该如何劝陆归堂,却见笑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男子的声音裹挟着这片土地上无尽的凛然。 “阿渊,此间战火平息了,你去北疆一趟吧。” 商故渊下意识就点了头,他明白,即便陆归堂不说他也明白,如今他心头挂念之事不过是今圣与顾谨二人,他若死在城下,陆承修便不会再有弑亲之举,但朔北事未平,他仍旧是放不下顾谨的。 须臾,城门之下几乎是风驰电掣—— 只见陆归堂着金甲,披红袍,策马而来,他一身决然闯入千军万马之中,周遭一时寂静,见者不由驻足。 这正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与此同时,惠景和格开了袁常信一剑,二人从前是形影不离的兄弟。如今却一招反目,思来让人心中不觉恍惚。 “景和啊,如今咸王殿下已经是穷途末路之象,你又何必跟着他寻死路呢?还不快收了兵,与我同回汴梁。” 惠景和冷笑一声,看向袁常信的眼神里眸沉若水。 “回汴梁?那我还有活路么,我被黄奢绑上定州山的时候,怎么没见袁大哥站出来替我说一句话?” 袁常信收了剑,嘴角勾着一抹冷笑看他。 “看样子,你是执意要跟着咸王与朝廷作对了?” 惠景和却未收剑,长剑一抖刺向了袁常信,“挟天子以令诸侯,你们算是哪门子的朝廷!” 二人再起交锋,一旁的王彦才却笑的开怀,一边自顾自杀敌,一边嘴里嘟嘟囔囔:“惠小将军,俺就说哪儿有那么多话和他们话,打就是了。” 袁常信为人比惠景和精明好些,二人的武功虽不相上下,却抵不过袁常信使阴招。 就在他手中那柄长剑就要刺向惠景和的面门之时,另一只长剑将之打落在地。 第二百五十六章 将军百战死 - 庭堂燕 - 白露瑭 “当啷——” 惊了这一天战火。 惠景和与袁常信一同去看来人,只见陆归堂高坐战马之上,烈阳炽热,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觉得周身凛冽,热血汹涌。 陆归堂抿了抿唇,眯眼看袁常信,声音清冷又显疏离。 “让他们住手。” 袁常信怔愣着看他,正见陆归堂翻身下马,背后红云卷水,凛冽泰然。 他下马,踱步,弃剑,站定,几乎是一气呵成。 惠景和这才回过神来,看到那柄被陆归堂扔在地上的长剑皱了皱眉,“殿下?” 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陆归堂曾同他说过的一句话: 好好领兵,若守不住,我就只有把自己的命交出去了。 袁常信挑了挑眉,眸中疑惑更甚:“咸王殿下这是?” 陆归堂一笑,尽显洒脱,“你们不是要取本王性命么,来取,都是大贞子民,别自家人打自家人。” 他手指战场厮杀,身旁的杀戮声渐渐停歇下来。 远处刀剑相撞声透过烈风袭来,更衬的陆归堂站立周边的寂静。 近处的王彦才等人都停了手,不知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陆归堂见袁常信不为所动,只又轻轻叹了口气,踱步离袁常信又近了两步,他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袁将军,让大家都住手,本王把命给你。” 袁常信眯了眯眼看他,全然没想到陆归堂会有这等举动。 他还以为今日凭着他那五万大军攻入定州城是必然之事呢。 他却不肯就此松手:“殿下真能保证我这厢鸣金收兵,您就不会再起干戈?这汴梁城里来的兄弟个个娇惯,可由不得这般戏弄。” 这话说的直把自己抬高了层,陆归堂却也不恼,他嘴角扯出来一抹浅笑,眯眼看了看这炽热的阳光。 夕阳无限好,可算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了。 他沉吟一声,便赶在惠景和和王彦才反应过来之前抬了手,迅疾点上自己胸前几道大穴。 “殿下!” 随着惠景和等人一声急呼,陆归堂呕出一口鲜血来,继而身影一晃,单膝跪地。 他方才封了自己的经脉,被内力反噬,已然不能动武了。 袁常信皱了皱眉,没想到陆归堂行事当真这般决绝,他是皇子之身,身份尊贵,大可拼了身后这五万将士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如此才可以与陆承修一搏。 可……他真的就敢为了身后这些平头百姓,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袁常信凝神去看陆归堂,见他伤的竟是不轻,真就是铁了心要用自己的命来换这一城百姓的。 看样子……惠景和能够义无反顾追随了他,是有些道理的。 袁常信抿了抿唇,弯腰去提自己方才被陆归堂打落在地的长剑,口中喃喃:“咸王大义,我倒是佩服的很,可惜此番我若是不带了殿下的首级回汴梁城,国公与舒王也饶不了我。殿下,便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剑便陡然翻转,直直刺向陆归堂的心口。 这一刻,万籁无声。 目之所及者皆不由自主地停下,注视着眼前这令人终身难忘的一幕。 对陆归堂来说,死亡,离他只有分毫。 原以为冰冷的剑锋会无情的刺穿自己的胸膛,陆归堂却忽然觉得被人重重推开,他身上失了力气,一招就侧倒在了地上。 当他再度回首去看,推他的人是惠景和。 而袁常信手中那柄长剑,已然刺入惠景和的胸口。 袁常信自然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一幕,他急忙收手,力道却已经控制不住。 “景和,你?” 惠景和跪倒在地,却冲着袁常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鲜红的血色。 “袁大哥,收兵吧。” 袁常信松开了拿剑的手,那剑却还刺在惠景和的心口上,他皱了眉,“你真就为了咸王,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咸王殿下可是为了定州万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的。袁大哥,这是我欠他的。” 陆归堂心中一阵疼痛,知道惠景和说的是李昌平之死,他们之间的账一直没有算清楚,陆归堂还曾因救惠景和而扯动内力,如今自己替他死,是赎罪,也是偿还他的恩情。 “惠小将军。”陆归堂强撑着站起身来靠惠景和近了两步,却见那长剑直直没入他的心口,是回天乏术之象。 王彦才和陈扈等人也都将此情此景看在眼里,急呼惠景和名姓。 众人皆是沙场征战之将,看的明白他伤势如何,也都明白此时的关切全然换不回他的性命。 惠景和仍旧扯出来一丝苦笑,对陆归堂说:“若有来世,卑职定当早早择个明主。” 话音落下,气息已尽。 凄怆间,又有人踏马而来。 商故渊纵马疾驰,身后还跟着柴昱。 人未近,声已至:“殿下,定州的百姓们人若潮水,一齐往定州城门来了,我们怕伤及无辜,竟没拦住。” 陆归堂捂着胸口咳了声,又呕出一口血来,他看向远处依旧厮杀的场面,眼底现了杀意。 男子的声音清冷无情:“陈校尉,传令下去,命我军中将士撤回一万保护百姓,剩下的人,随本王杀敌!” 陈扈得令便去。 袁常信看了看商故渊和柴昱那焦急的神情,又看了看陆归堂此时虚弱的神色,竟全然将惠景和才绝了气息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他冷笑:“殿下五万大军尚且难敌,如今想要凭着四万大军击溃我军吗?” 陆归堂冷眼看他,面上原有的坦然尽数散去。 “袁将军还真是无情,惠小将军不论如何都是同你形影不离二十多年的人,如今骤然反目,竟然连一句吊唁也无,可悲。” 袁常信的脸色黑了些许,仍想争论:“我刚才已经劝过他了,是他自己执迷不悟的,殿下可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怪在我头上。” 王彦才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他猛地抄起自己的长刀,怒喝一声,“殿下,还与这种人费什么口舌,快让俺宰了他!” 风烟起,烈阳卷着皓风,尘沙袭过定州每一寸土地。 混乱,再度涌升而起。 第二百五十七章 壮士十年归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归堂凝眸去看身后,只见方才平息下来的硝烟再度燃起。 而惠景和的死让他看清了一件事:袁常信无情,即便自己方才豁出一条命,他也未必会就此收手。 黄奢已经带着山匪们卷入了混战之中,出人意料的是,因陆归堂方才慨然赴死,竟燃了军心。 将士们深切的明白,今日这场战争,是在为他们守护数年的这座城池做殊死的搏斗。 斗得过,是定州城海晏河清,斗不过,是天下人扼腕叹息。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多年来的艰苦与心酸,一时间涌上了众人的脑海。 商故渊与柴昱扶了陆归堂稍稍歇息,却也就是这会儿功夫,城门口的百姓们似潮水般涌了出来。 人头攒动,却都朝着一个方向奔来,来着口中叫嚷,却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全然淹没在周遭的厮杀声中了。 陆归堂只觉得脑中一片轰鸣,这般场景他从未见过。 数以万计的百姓,手里拿着土犁、钉耙、斧锤……凶神恶煞的朝着自己的方向冲过来。 不只陆归堂愣在了当场,商故渊等人也慌了神,陆归堂如今不可动武,若百姓们真冲着他来,凭商故渊与王彦才等人如何防守。 可……陆归堂尽心尽力守护一方百姓,他们又为何对陆归堂心生怨气? 商故渊想不明白。 但下一刻,他明白自己想错了。 百姓们不是冲着陆归堂来的,而是冲着袁常信来的。 人潮穿过战火,涌过人群,停在了陆归堂面前。 当先那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路跑来汗水浸透衣衫,人还没到近前,便有股子汗味儿涌过来。 他探着身子看了看,这才发觉陆归堂嘴角凝着血迹,忙问:“殿下,您没事吧?俺们是不是来晚了?” 陆归堂皱眉,拨开放在自己身前的商故渊,带了疑惑问那汉子和他身后的定州百姓:“诸位这是?” 那汉子摊了摊手,亮出来手里拿着的一把锄头,叹道:“嗨,俺们听说殿下今天和这帮崽子杠上了,怕殿下和咱们的将士们吃亏,想着过来帮帮忙,可刺史大人硬是不让俺们出城,在城门口耽误了好些时候。” 后头的百姓们对此连声附和,陆归堂这才注意到来人都是些男子,既然没有老弱妇孺,那便不是趁乱逃难来的。 后头的百姓还有附和声:“是啊殿下,这都是国舅爷的兵将,护了俺们定州城好些年,如今将士们有难,俺们也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啊!” “我们自己的家自己护,城里的老婆孩子们都有爷们儿当家,乡亲们过来就是怕殿下吃亏!” 陆归堂只觉得眼眶一热,他明白了百姓们的心意,今日,被李昌平和五万大军守护了多年的百姓们、手无寸铁的百姓们,于危难之中想要反过来救这群儿郎! 何谓真心换真心,陆归堂总算切有体会。 他心中油然生出暖意,拱了手冲着面前的百姓们深深一揖,“陆某在此,谢过诸位了!”69书包 百姓们面面相觑,俱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王爷会冲着他们行礼,自古以来尊卑有序,贵贱有别,何时改了世风变了世道了? “殿下,您说这些干什么,俺们定州的儿郎们有胳膊有腿,这城门口的战火打了这么多天,早就已经看不下去了,要不是刺史大人这边拦着,俺们早就冲出门和他们干一场了。” 柴昱在旁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都是他麾下之民,竟不知区区百姓,亦有这般心头热血。 那领头的汉子作势扛了锄头就要朝着身后的袁常信冲过去,却被陆归堂一把拦住,“诸位的心意陆某记下了,但战场不是儿戏,还请快快退回城中。” 那汉子一愣,挑着粗混的眉头看陆归堂,“殿下,您是不是瞧不起俺们?” 这话一问出口身后便有成千上万的百姓言语附和,有些说的是不愿躲在定州城里当缩头乌龟,有些说的是看不惯朝廷的作为,有力讨袁常信的,有为陆归堂鸣不平的,一时之间人声嘈杂,听不清楚究竟哪句话是谁说的。 这样嘈杂的场面,总算是将后头的袁常信给惊动了,他抽离了王彦才的缠斗,待看清了眼前成千上万的百姓的时候,面色明显闪过一丝慌乱。 惠景和疯了,定州城的百姓也疯了么? “愣着干什么,快上啊,这帮百姓愚昧无知,跟着咸王助纣为虐,还不赶紧绞杀了!” 袁常信急催身边的旗牌官,那旗牌官却面色犹豫,迟迟不肯出军令。 袁常信已不耐烦,“愣着干什么,出令啊!” 眼见得那旗牌官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却仍旧未出手中军旗,只对袁常信说:“将军,这些都是百姓,没必要下此狠手吧?” 袁常信瞪他一眼,抬脚就踢了上去,那旗牌官吃痛,袁常信顺势夺过了他手中的军旗。 他纵身一跃,提了军旗在高处一挥,长喝:“众将听令,今日务必一举拿下定州城,有阻碍者,一路格杀!” 想象中的“得令”之声并没有传过来,袁常信皱了皱眉,在话尾最后又添了一句:“立功者重重有赏!” 这下子不只得令声没有,战场都寂了两分。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是同方才那旗牌官别无二致的犹豫神色。 袁常信仍在催促,“你们都聋了吗?” 一个小将越出来冲着袁常信抱拳,恳求道:“将军,末将是定州人,末将小时候在定州城长大的,如今要我回来攻克自己的家乡,恕末将难以从命啊!” 既有人带了头,便又有声音此起彼伏。 “将军,末将的表兄在定州,这些年定州城不太平,我们兄弟已经有多年未见了,实在不愿意一见面就是这样刀剑相向的场面。” “将军,末将从前在定州军营里待过……” “将军……” “将军……” 恳切的声音此起彼伏,不多时袁常信面前已经跪倒了一片人,场面混乱,一时之间难以估计有多少人在为定州的百姓求情,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场面,将袁常信吓得不轻。 第二百五十八章 民心在握 - 庭堂燕 - 白露瑭 袁常信手中的旗杆晃了晃,连带着那红黄相接的旗面在烈日下舞动色彩。 一时之间闪了众人的眼睛,竟看不清楚这战场上的局势了。 袁常信看着自己麾下的将士如今竟不肯听令自己,看着原本搏杀正酣的局势陡然平息,看着数万山匪和数万百姓站在定州军的身后,看着陆归堂此时此刻好端端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疯了,你们真的都疯了!” 袁常信扬了旗杆猛地一挥,正击打在那旗牌官的额头上,旗杆精铁铸就,霎时间鲜血炸开,那旗牌官登时毙命。 眼看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死在了袁常信手下,原本跪地的将士们“腾”的起了身,人人心中皆生了恐慌,亦为那旗牌官鸣不平。 “将军,您怎么可以肆意杀戮!” 杀得还是自己手下的将士! 袁常信抬眼看说话这人,冷笑一声,“杀戮?诸位别忘了,今日杀戮最多的是你们自己!我是将军,杀一个不听号令的旗牌官又怎么了,是他有违军令!不止他,你们,你们都有违军令!” 眼见着袁常信手中的旗杆还未落下来,旗面就停在了半空之中。 将士们俱是一惊,再定睛去看时,却发现袁常信心口处透出来一柄长剑,而他身后执剑那人……咸王殿下。 袁常信满脸难以置信,怔怔的回头去看陆归堂,却正对上男子的懒笑。 那笑意去千军万马之中,生了凛然与洒脱。 他的声音一如往昔,“袁将军,既然是自己失了军心,就不要怪将士们有违军令了。” 话音落下,长剑被猛地抽出,鲜血散开。 袁常信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样的: 咸王的武功,没废! 陆归堂收了剑面向众人,彼时定州城门之下,定州军近五万,汴梁军近五万,山匪一万有余,百姓一万有余。 十几万人聚在一处,没有杀戮,只有出奇的平静。 陆归堂强提了一口内力,将声音散至四面八荒,确保袁常信手下的将士们能够听清楚:“诸将,如今袁常信已死,本王知道诸将随军定州是军令在身不可违,但朝堂昏聩,既无明主,何谈军令。本王今日在此允诺,若诸将肯追随本王,本王定当竭尽全力,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宁!” 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时之间山呼海啸,数万将士齐赞陆归堂英明,那俯首称臣的人不是多半,而是全部!17 至此为止,定州城外持续了半月之久的战乱彻底平息,说来可笑,袁常信带人在城门外叫嚣了半月有余,最后磨灭竟然是自己麾下的将士的军心。 这一日是大贞顺昌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九,定州城历危而未损,安然若前时,史称林钟之变。 《吕氏春秋·音律》:“林钟之月,草木盛满,阴将始刑。”高诱注:“林钟,六月。” 汉班固《白虎通·五行》:“六月谓之林钟何?林者,众也。万物成熟,种类众多。” —— 夜深沉,定州军营,中军大帐之中。 陆归堂褪了战甲,只一身常服端坐蒲团之上,身后,商故渊正用内力为其疗伤。 直到商故渊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浸满了汗水,陆归堂猛地干咳两声。 商故渊连忙收了手,奔至桌前为他倒一杯茶水递过来,看着眼前男子苍白的脸色,商故渊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得亏殿下那几下下手不重,要不然顾小姐非扒了我的皮。” 陆归堂揉了揉心口,听见商故渊提起顾谨,嘴角便抿上一丝笑意,或因疼痛,笑意微微带苦:“饶是下手不重,却还是险些断了心脉,我还真是学艺不精,这若是换做冷山,定然能将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是放不下世事,若不到最后一刻,谁不愿意多活一会儿。” 商故渊重又打起折扇,轻笑着看陆归堂,忍不住啧啧摇头,他自然明白陆归堂有心救百姓,但舍生取义者多,于彼时那样的危急关头还能于道义取舍之间为自己留下一招后手的,却是少之又少了。 就连商故渊都以为陆归堂真将自己的武功废了,袁常信又如何猜想到实情。 白日里城墙之上陆归堂慨然赴死,连他都以为事情没有翻转的局势了,谁知道整个定州城的百姓会冒出来打抱不平,莫非这就是天无绝人之路? 陆归堂睨他一眼,已然猜出商故渊心中所想,他将手中茶水尽数饮下,这才抿唇笑了笑。 “谨谨曾说过真心换真心的道理,先前与父皇交心,我还不足以将这层道理悟明白,今时今日我才算是想清楚了。” “阿渊,我们不是赢在天时地利人和,而是赢在民心在握,军心倒戈。” 是陆归堂那慨然赴死的举动,和李昌平多年来对定州百姓的守护,让百姓们念其恩情,才有今日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知宇宙之大,则不可劫以死生;知养生之和,则不可县以天下;知未生之乐,则不可畏以死;知许由之贵于舜,则不贪物。 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犹畜禽兽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系绊其足,以禁其动,而欲修生寿终,岂可得乎?夫颜回、季路、子夏、冉伯牛,孔子之通学也。然颜渊夭死,季路葅于卫,子夏失明,冉伯牛为厉,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见曾子,一臞一肥。曾子问其故,曰:“出见富贵之乐而欲之,入见先王之道又说之。两者心战,故臞;先王之道胜,故肥。”推此志,非能贪富贵之位,不便侈靡之乐,直宜迫性闭欲,以义自防也。虽情心郁殪,形性屈竭,犹不得已自强也,故莫能终其天年。若夫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适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贪,委万物而不利,处大廓之宇,游无极之野,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夫岂为贫富肥臞哉! 第二百五十九章 嘱咐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归堂没歇息太多时候,只等着商故渊等人处理好了惠景和的后事,又安置好了定州城的百姓,便出了军营。 商故渊在后头颠颠的跟上,“殿下,殿下伤还没好,这又是要干什么去?” 陆归堂才刚上了马背,就被商故渊急急拉了马缰,他低头去看此时挥汗如雨的男子,脸上忍不住渡上了笑意。 他想起来顾谨曾经问过自己的一句话:“商小公子究竟是你府上的幕僚,还是你的老妈子?” “我要去刺史府交代柴昱一些事情,阿渊,如今定州安然,你可不能再拦我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转,看向了通往朔北的那一条黄沙遍野的路途。 商故渊咋咋嘴,却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胆子阻挠陆归堂去找顾谨。 “我陪殿下一块儿去。” 二人对视一笑,策马同往刺史府行去。 此时天色才明,路上百姓不多,却仍碰到了不少早起支了摊子叫卖的小贩,如今定州城里人人识得陆归堂,见了陆归堂都要感念一番,倒是费了不少时候。 二人到刺史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柴昱正在书房里批阅公文。 陆归堂为免他铺张接见,干脆免了府卫的通禀,与商故渊直接去见柴昱。 男子的声音舒朗,含着些许的散漫,“久不见柴刺史如此操劳政务了。” 柴昱听见这声音便知道是陆归堂来了,他忙起身相迎,正瞧见他与商故渊含着笑意走进来,不由地也勾起一丝笑意,多日来城中忧心忡忡,如今危机乍然解除,他到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昨日下官到军营中探望,听陈校尉说商公子在为您疗伤,您伤势如何了,可都好了?” 柴昱不懂内伤之状,还以为调息一日便好,陆归堂也不说破,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而是先行往椅上坐了。 散一身疏懒。 “本王亲自过来,是有事情要与刺史交代。” 柴昱拢拢袖子,同商故渊一道落座,这才若有所思,“殿下说的,想必是黄奢一众的事情吧,不瞒殿下,您来之前下官正在翻阅先前的公文。” 他说着手往那桌案上一指,那是黄奢等人从前的名录,和商故渊先前收录来的档案。 陆归堂点点头,颇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此事的确需要刺史烦心,这些山匪虽说烧杀抢掠了定州百姓多年,但干过杀人放火勾当的毕竟不多,此番助力本王击败袁常信也是有功,若能功过相抵,自然是最好不过。” 柴昱点头应下,却知道这件事不可马虎,功过相抵自然最好,但这些山匪戾气颇重,难保此时里头不会有虚与委蛇之人,此事还得他与黄奢一同商计,断不可使真正的穷凶极恶之辈逃窜,以至于遗祸四方。 “此事下官定当不遗余力去办,只是观殿下神情,似乎还有别的事要嘱咐下官?” 陆归堂一笑,“柴刺史从来高风亮节,不行知晓世故之事,怎么今时今日竟开了窍,能窥探本王的心思了。” 柴昱知道这是句玩笑话,只笑了笑不做声,却让商故渊觉得有些不自在,这知晓世故就不高风亮节了?殿下这是含沙射影谁呢! 陆归堂没理会商故渊莫名的情绪,只怔了怔神色对柴昱说,“本王此行除了山匪一事,还有两件事要嘱托此事,其中一件事关定州百姓。” 柴昱一怔,似与陆归堂想到了一处。 “定州百姓遭受山匪祸害多年,城中百姓心中不安,民生、人情都受到了影响,这些年来百姓们每到夜里便闭户不出,即便是在白天行事也要小心谨慎,唯恐露了财富被人惦记,如今好了,山匪们不再占山为王,也能还定州百姓们一个安生日子过。” 柴昱与商故渊一齐点头称是,二人都是聪明人,不需要陆归堂把话说完,就能够知晓他的意思。 柴昱沉吟一声,接了陆归堂的话。 “但定州根基已损,若要民生安息,还需要有朝廷的助力,可如今朝堂混乱不堪,已难以主持定州大局,殿下是想将此事也交由下官来办?” 陆归堂轻笑,纠正他:“柴刺史是定州城的父母官,这事儿若不交由你来办,本王还真是不放心。但刺史清正,想必是两袖清风吧?” 柴昱一噎,商故渊亦笑。 若想要让百姓们有安生日子过,需要钱,可柴昱是个清官,手底下哪来的银钱? 商故渊拢了折扇悄悄掌心,心中有了主意,“看样子,殿下是打算自掏腰包了?” 陆归堂睨他一眼,甚是无所谓地转开了眸子,“本王哪来银钱,最值钱的就是汴梁城里那座宅子,那可搬不动,如今啊……还不如你有钱呢。” 商故渊下意识想去摸自己的钱袋,幸好知道陆归堂的性情,断然不会真的要他的钱,只好三缄其口,再不敢开这人的玩笑。 陆归堂见自己的话噎住了商故渊,这才又敛起笑意,对柴昱道:“本王知道银钱难筹,这些日子也在想法子,上一次黄奢将他们这些年搜刮来的财物都尽数上缴,粗略估计,也有几十万两银子,过会儿我便让人将这笔银钱送到刺史府上,刺史拿着他们去备些民用,今年的赋税自然也不必交,就让百姓们好好休养生息吧。” 柴昱闻言大喜,几十万两银子,足可以让这一城百姓过上几年富庶日子了。 只是…… 黄奢皱了皱眉,“这民用好说,只是军需也该添办了。” 陆归堂今日为什么会亲自走一趟刺史府,柴昱心中可以隐隐猜出原因,他才刚得了袁常信手下五万新军依从,这对战火连天的朔北来说是难得的助力。 如今顾谨与顾疆元都在朔北,依着陆归堂的性子,断断不会坐视不理,他想要带了那五万新军复朔北也好,想要将城中十万兵力都带过去也好,势必是需要补充军需的,这笔银子若用在百姓的身上,便不能用到军需之上。 第二百六十章 据实相告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归堂眼瞅着柴昱的神色越来越难为情,心中的喜悦更甚,难为他身为定州的地方官,还能为朔北的战事和军需操心。 他笑:“军需一事,本王自然还有安排,柴刺史大可以安心的。” 柴昱挑眉看他,不明白此时此刻这般境地,他还能从哪儿变出许多银钱来。 陆归堂轻轻叹了口气,语意忽然变得深沉下来,他道:“而这件事,恰好与本王要与刺史说的第三件事有关。” 柴昱洗耳恭听。 “军需不是小事,断断不能将用在百姓身上的银钱拿来填补军需,但舅舅府上有私银,我曾经计数过,虽不至于助力朔北,但填补定州军需却是足够了。” 这下子连商故渊都是一愣,从他跟着陆归堂离开汴梁城到定州城才过了多少时候,一个月有吗?他又是什么时候把李昌平的家底都给数落清楚了。 实则陆归堂不只知道李昌平府上有多少银钱,连银票都找到了。 且就带在身上。 他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推到柴昱的面前,面上言笑自若,“柴刺史在定州多年,自然知道这些银票应该在哪家银号兑换吧?如此一来还得劳烦刺史派人去取银子了。” 柴昱顺势将那沓银票接到手里去看,都是些大额银票,粗略估计也得有几十万两,李昌平是国舅,生于皇亲国戚之家,定州的府邸上有这些钱倒是不足称奇的。 只是如此一来,这定州的军需还是他们李家自掏了腰包,柴昱禁不住汗颜。 他知道陆归堂心意已定,也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便将这笔银钱郑重收下,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了另外的念头,踟躇半晌才道:“殿下?” 方才陆归堂提到第三件事,他却知道这第三件事不会只是区区银票这么简单,事关李昌平,那…… 陆归堂看着他,缓缓点头。 “不错。我舅舅的遗体,也得劳烦刺史照料。” 自从李昌平亡故,这消息就被陆归堂等人封锁了起来,人人只道国舅重伤,无人知晓国舅已然不在人世。 如今陆归堂有意远赴朔北,他一走,军中必定要有人来主持局势,那人若不是李昌平,百姓们和将士们必然有所猜测。 当猜测变成猜忌,人心便会失去。 商故渊微微叹了口气,这件事陆归堂之前是同他提起的。“殿下是想,将国舅爷的亡讯公之于众么?” 陆归堂眸光渐深,缓缓点头。 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苦痛情绪。 “昨日一战,百姓们因受惠于舅舅而挺身相助,我又有什么理由隐瞒他们,那是我舅舅不假,却也是一城百姓的守护神,如今惠小将军殉国,百姓们就算得知了真相也不会心生怨气。这与民心没关系,这是我的心。” 商故渊与柴昱俱是沉默,眼前男子在用自己做赌注,为的不是求百姓体谅,而是想要让那入了土却未必安的李昌平,看一看他守护了多年的百姓,是如何知他恩情的。 这是陆归堂的心意,商故渊与柴昱俱没有阻挠。 这日下午,陆归堂于全军欢喜庆功之事公然说出李昌平的死讯,全军哗然—— 军营之中,以王彦才和陈巍兄弟与李昌平最为情深义重,听得此讯如惊天雷,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王彦才当即发问,“殿下,国舅爷因何亡故?” 陆归堂并没打算隐瞒众人,当下又把李昌平如何身患旧疾,后来如何受惠景和酷刑一事说了个明白,众人只觉得恍惚,短短时日之间,国舅亡故,连那惠小将军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谓因果报应,莫非就是如此? 人群之中只有黄奢心中不甚坦然,若他当初不与朝廷作对,李昌平也不会落下旧疾,这事儿要论起责任来他也要担很大一份,黄奢本以为自己会被群起而攻之,但出人意料的是,没有人责难他。 也许这就是陆归堂所说过的那番话:当年定州乱,是我朝廷弃定州百姓于不顾,才致百姓们被圭氏屠戮,这是我陆家欠你们的,所以如今我舅舅死在你们的刀下,咱们也算是两家扯平了,我可以不将这笔账算到你们头上。 不分高低贵贱,人人心里都有杆秤,黄奢是不是有罪责,他们心里拎得清楚。 事情至此,一切都合乎着人们期盼的景象发展,无人闹事,也没有人责怪陆归堂的隐瞒,只有五万大军并数万百姓出城祭拜李昌平。 定州城外一座孤冢,里头埋的是声名赫赫护一方百姓的将军,也是当今皇亲国戚中地位最尊崇之人。 陆归堂随着人们同行,暮色渐沉,纸钱、火烛、瓜果贡品与冥器一直从那孤坟之前摆到了城门口。 人声在耳畔四散开来,交替的脚步声并着惋惜声、哭诉声响彻在陆归堂的耳畔。 这一刻,他的心中升起无尽的孤寂。 成千上万的人群在身侧穿梭而过,却没有人驻足,只有他一人孑然而立,初升起的月明生硬的映照在男子一身常服之上,未见流泻轻重,只觉凄寒生疮,如披重孝。 陆归堂将自己的视线从那孤坟之上转开,看向了倾泻而下的月光。 睹月思人,不知那远在汴梁的父皇与母后是否安然,不知那远在朔北的顾谨是否安然,他心中凄苦,除了无声的沉默和即将奔赴的黎明,等不来其他。 这一夜城门口的寂寥久久不曾散去,这家的百姓祭奠完了,那家的百姓又携着灯火出了门,人人都想要为着守护了他们一城安危的人上柱香。 陆归堂却没有再等,自定州战平,他已经耽搁了一日光景,如今心中关切之心更重,夜色正浓的时候,便披甲上马,别过了柴昱和王彦才等人,与商故渊和黄奢领五万大军并一万山匪赴北疆城而去。 启程的时候,万民跪送。 陆归堂高坐马上回首而望,纸钱与香火在人群周围翩然,如临幽画,他敛起心中凄寒,转而面朝朔北的黄沙地,嘴角的笑意微微凝起。 第二百六十一章 关山度若飞 - 庭堂燕 - 白露瑭 烈日炙烤大地,让原本就贫瘠的朔北显得更加枯涸。 在顾谨的照料下,顾疆元一天天的好转了起来,已然能够下床走动了。 许是天热,就连赫连齐也多了懒劲儿,这些日子来竟然安安稳稳在缺月池里守着,没再来北疆城侵扰百姓。 顾疆元虽落得清闲,顾好眠和赵羲得、姜云令却没闲着。自打陆承修弃城,北疆的军需供给便日益短缺,顾好眠忙着筹集军粮,购置军器,也亏得有冷山和顾谨帮忙出主意,汴梁城指望不上,他们就打上了永州、润州的主意。这些地方官还算有些眼力见儿,知道如果北疆城守不住,首当其中的便是永州,过不多久就是润州,连忙置办了军粮送过来,如此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期间顾谨曾随着顾好眠去过两趟军营,军营之中不便说明女子身份,她便依旧是换了男装去的,朔北儿郎与定州不同,豪情满天,人人心里燃着烈火。 顾谨只在初至朔北的时候在缺月池外匆匆见过这些儿郎一眼,此时再见到,不由地感慨战火磨人。 就好像她自己,也是死过一回才有了新生的。 休养生息有了些时候,顾好眠等人心中都知道不能再这么歇下去,如今一方要地缺月池还在赫连齐手中,城中还有大贞的百姓,务必要将之夺回来。 但怎么夺回来,却成了令人头疼的问题。 赵羲得提议能否再故技重施,顾谨当先否决。 “朔北在内陆,会水的人本就不多,此前更是从来没有打过水战,上一次缺月池能够夺回来,是胜在敌人掉以轻心而咱们又出其不意,但赫连齐狡诈精明,必定做好了防备,听闻在此之前兄长曾试图让将士悄悄潜入缺月池尚且不可得,更不要提水战之计,由此可见,故技不可重施。” 这话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心中都忍不住赞同,但与此同时却又生了一层疑惑。 顾好眠便问:“你是如何得知先前我们夺回缺月池行的是水战?”话刚出口他又一顿,似乎有了猜测,“哦,是咸王殿下告于你的。” 出人意料的是,顾谨否了此言。 不是陆归堂告诉她的。 “当日缺月池被夺,咸王殿下到父亲书房取军报,不甚与我偶遇,妹妹不才,水战之计是我想出来的。” 此语一出,众人惊愕。 谁能想到去岁缺月池之争,那条轻而易举就让他们夺回了缺月池的妙计、那条鼓舞了军心的计策,不是出自顾疆元之手,也不是出自陆归堂之手,而是出自眼前这个少女之手? 一个闺阁女子,竟然有本事决胜于千里之外,夺城池,败圭氏,一鼓作气,朔北安宁? 这……虽说是顾疆元的女儿,可到底也是个女子吧,今日之事说出去有谁会信? 顾好眠信。 旁人不了解顾谨,但他了解,他知道眼前这个妹妹可以洞察人心,有智夺三军之才。计夺缺月池之人是她,计解湘北水患之人是她,力夺秋猎会之人是她,窥破阴谋力救圣上、舍生忘死劫狱救人、胆大心细救了顾疆元的人都是她。 但顾好眠却有一事不明,顾谨虽有才能,却从来不是邀功之人,缺月池之事已经过去许久,今日她忽然当着赵羲得和姜云令的面提起来,难保不会让人多想。 既如此,她为何要提。 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顾好眠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神情一喜,急问顾谨,“谨儿,你可是又有什么好法子了?” 顾谨公然提起水战之计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她心中又有了新的计策,却担心自己女子之身说服不了姜云令与赵羲得二人,这才提起往事,是想要告诉他们,自己当年能够计夺缺月池一回,如今便有第二回。 果然见顾谨淡笑着点了点头,少女的声音清冷,为这酷热的天里添了一份寒凉,她道:“是有一计,只是还需诸位一同商量。” 此时便能看出来她此前提起之前的事情颇为有用,赵羲得几乎没有犹豫就问出了口,“什么计策,顾小姐快快说来听听。” 顾谨点点头,却并没急着开口,而是伸手往桌案上的堪舆图上一处一指,落在了缺月池之上。 “古言兵法甚多,在我看来,尉缭子颇值得一提。” 姜云令闻言沉吟了一声,他为军师,古来兵法都熟记于心,当下便轻声念诵出来: 黄帝言先听信于鬼神,不若先稽我之智识,是谓之天官者,不过尽我人事而已。敌人分险而守,其心不欲战;敌人与我挑战,其气必不全;敌人忿怒与我格斗者,其兵必不胜。应酬敌人也周密,总率三军也极至,则虽去备而实有备,虽去威而实有威,故能胜人。凡伍十百千万之长,随死随代,不可久虚。能臣利器,尽收于郭中,又收民窖廪,毁民庐屋,而入城保守,使敌气十百而主气不半,敌人来攻,必见伤残之甚矣。此言不足守国者其所为有如此。先示以番汉之形,使敌人从之,我却变其形而与之战,此即奇正相生之术也。兵家以先为阳,以后为阴。若敌在先而吾居后,必俟敌人之阳节竭尽,吾军之阴节方盈之时,乃乘其机而夺之,此兵家用阴阳之微妙也。示敌以形者,在奇不在正;击敌取胜者,在正不在奇;形敌用奇,击敌用正。此为奇正相为变化者也。兴军踵军既行,则境内之民,皆不许行,以防泄漏军情。但惟持节者得行,然亦必待戟合表起而行。盖凡欲战者,当先安静境内,使勿泄漏。 “顾小姐的意思是说,要先揣摩对方的心思?” 顾谨点头,为人处世尚且需要知己知彼,遑论行军打仗。 “我虽看过些军书兵法,但终究比不过诸位有实战经验,唯有揣摩人心值得一提,若要百战不殆,定当知己知彼,从前我不曾见过赫连齐,摸不透他的心思,但之前他假扮亓官邱入朝,我却见过他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短板 - 庭堂燕 - 白露瑭 虽说当日只在宫宴上见过赫连齐一面,但顾谨却亲身经历了那场诛杀乌那的计谋,事后又听黄奢提起过赫连齐的许多事情,心中对其人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感官。 既然多少能够摸透赫连齐的性子,她便有把握顺着这一点找到他的短板。 “短板?” 顾谨将目光从堪舆图上挪开,看向等着听下文的三个男子,一笑,“是人都会有短板,赫连齐也一定会有,值得高兴的是,我找到了。” 三人闻言一喜,急问赫连齐的短板是什么。 顾谨提了手边的毛笔沾墨,而后在一旁的宣纸上落下两字:鬼神。 鬼神?顾好眠几人闻言面面相觑,不明白赫连齐的短板与鬼神有什么关系,却听顾谨有了解释: “圭氏的领土位于朔北之西,据我所知,这片覆盖了黄沙的土地上,曾经孕育了一个传说。” 千百年前,圭氏之组虢苒王发迹于这片土地,而后掠人疆土,南征北战,终建成圭氏一族,圭氏之人将虢苒王奉若神明,而这个人——却在下定决心攻占中原的时候暴毙而亡。 人们将虢苒王视作神明,更将此事引为怪谈。圭氏的长老便留下预言,称中原之国不可冒犯,若是冒犯,必遭天谴,会受到虢苒王的降责。 圭氏因这句天谴安稳了好些年,直到大贞建国以后又迁都汴梁,才令他们起了虎视眈眈的心思。 姜云令等人戍守朔北多年,关于虢苒王的传说倒是听过不少,只是不知顾谨因何得知。 “顾小姐说的倒是确有实情,只是那赫连齐生性阴险狡诈,顾小姐又是如何得知他会惧怕这等虚无之事呢?” 行军打仗之人,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这一点顾谨足能理解,但她敢做出这一番分析,必然有她自己的道理。 少女侧首,看向顾好眠,“兄长可还记得那圭氏的议和使节乌那是怎么死的么?” 顾好眠点点,事情发生到现在也没有多少时候,况且当日乌那死的时候他就在边上,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是中了白毒伞之毒。” 顾谨微微颔首,“这白毒伞不易得,虽说毒性极强又不容易被人察觉,但当日赫连齐毒杀乌那的目的是什么?不正是想要诬陷是大贞朝廷毒杀了乌那从而搅黄议和之事么,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用这等不易察觉的法子,难道不是用鹤顶红砒霜之类的更显眼些?” 这话一出顾好眠便是一愣,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顾谨微微叹气,当日在宫宴之上只来得及想与陈相生等人隐瞒乌那真正的死因,却想不明白赫连齐用白毒伞的用意,直到在定州城里听到黄奢说起赫连齐诸多行经的时候,她的心里才隐隐有了猜测。 但姜云令与赵羲得对此却表示不解,赫连齐假扮成亓官邱混进了汴梁城,还搅黄了议和之事,他们是听顾好眠说起过的,但这白毒伞的事儿与赫连齐信不信鬼神之说又有什么关系? 顾谨的话还没有说完,“不瞒诸位,白毒伞这东西也曾出现在过丞相府的饭桌上,幕后之人至今没有被查明,我先前以为赫连齐下毒是与丞相府有关联,但后来才发现是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咱们换个方向来想,若你们是赫连齐,一心想要阻断圭氏与大贞的议和之事,好不容易混进了汴梁城,有什么可能还能去用那更加难得的白毒伞来毒杀乌那?” 三人俱是一寂,细细去想其中关窍,却发现脑子里就像是扯了一团杂乱的丝线,想不明白。 赫连齐没有理由,他们想不出理由,除非…… 姜云令沉吟一声,心里有了猜测,“除非有人授意赫连齐这么做,而那白毒伞也应该是这个人给他的。” 顾谨冲着他一笑,赞许:“军师不愧为军师。” 事情推理到这个份儿上,顾好眠等人心中都涌生起一股凉意,他们原本以为是赫连齐一人不想让朔北的百姓好过,如今看来竟然有第二人? 更可怕的是,授意赫连齐挑起战火毒杀乌那的人,有可能是汴梁城中的某个人。 顾好眠眸光一亮,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所以说赫连齐搅黄议和之事有可能是他人促成的,那么他惧怕鬼神……” “兄长既然记得乌那是怎么死的,想必也还记得之后见到乌那尸体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吧?” 顾好眠一愣,他自然还记得。 那一日陆归堂是邀请了他一同出了城到驿馆去的,而乌那的尸体,就是被赫连齐抬到了驿馆去的。 顾好眠至今还记得那一幕。 当时是被赫连齐下令抬到驿馆里的是一个麻袋,麻袋解开便是乌那的尸体,赫连齐赫连齐还伸手在乌那的脸上摩挲了两下…… “他挖出乌那的尸体,莫非并不只是想要堵住咸王殿下,而是因为他心中有愧,想要将乌那好好安葬?” 顾谨笑了笑,点头。 “兄长后来说起过,赫连齐最后被一帮黑衣人救走,但据黄奢所说,当夜只有赫连齐一人走了山路出城,所以说那些救走赫连齐的人不是圭氏人,而是大贞人。应该就是——那个人的。” 那个人,撺掇赫连齐毒杀乌那,卖主求荣之人。 “赫连齐这样的人看似心狠手辣,热衷杀戮无情,实则举棋不定,心有踟躇。他想要侵略我大贞的疆土,但心中又忌惮虢苒王的天谴之说,所以才会在去岁攻下了缺月池以后便止步缺月池,不止去岁,今时今日也是如此。他不满圭王与大贞议和,有心想要阻止此事,却不敢公然进犯汴梁城,若没有汴梁城中那人一力促成,赫连齐成不了今日的其后!” “这赫连齐的短板,不只是他惧怕虢苒王的天谴之说,更在于他心意踟躇,举棋不定!” 一番话说完,姜云令和赵羲得都忍不住拍手叫绝,今日他们算是开了眼,见微知著间便能摸出赫连齐的短板,当日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舍顾谨又有谁? 第二百六十三章 相见 - 庭堂燕 - 白露瑭 既然都认可了顾谨的推测,几人当下也不再耽搁,趁热打铁就将军计定下来。 总归赫连齐现在举棋不定,顾谨便提议也可与之玩一场细水长流的游戏,想要一个人的恐惧深入内心,便要一点一点蚕食他的野心。 此计新鲜,更是军法之中从未有过的,顾好眠等人不敢就此做下主张,又眼巴巴的去问过了顾疆元,出乎意料的是,顾疆元极其赞同。 此后两日里,顾好眠忙的不亦乐乎,吓唬赫连齐的事情由不得人马虎,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陆归堂一路走马不歇,赶到北疆城的时候正看上了一场好戏。 整座城池被烟雾笼罩,远远地就能闻见祭祀用的香火味儿,他驶离定州的时候才闻过了这味道,如今只觉得新慌神乱。 莫非北疆城里也出了什么变故? 原本归袁常信统领的五万大军现被陆归堂带到了朔北,但五万人马太过引人注目,城中局势未明,便不好长驱直入,黄奢等人便与大军一同在城外驻扎。 陆归堂与商故渊二人入城去寻顾疆元。 才入城门,便看见满城百姓抱头鼠窜的景象,远处屋舍似起了火,熊熊烈火一直往西北蔓延。 陆归堂与商故渊对视一眼,莫非是赫连齐带人攻城了?这厢的念头还没有落下,另一头商故渊的衣袖就被人扯了。 二人一同去看,却见扯了商故渊衣袖的那人正一脸冷冰冰的站在一旁,正是冷山。 冷山既然在此,就说明顾谨安然无恙,陆归堂的心登时安了大半。 二人一路随着冷山去军营见顾疆元与顾谨,到军营的时候,那梦寐以求的画面便映入了陆归堂的眼帘。 少女一身戎装却遮不住清寒凛冽气度,正眼望远处燃起的熊熊烈火,同身旁军师打扮的人行指点江山之事。 陆归堂几乎是一瞬间就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 今日北疆城里的乱象只是表面功夫,没有烟炎张天,没有敌军攻城,就连百姓们抱头鼠窜的景象恐怕都是出自顾谨之手。 他轻笑,言语间带了两分无奈: “谨谨!” 一声懒音穿过朔北的风沙,传入那戎装少女的耳朵,她抬眸,一天秋水。 “你怎么来了?” 她问的急,脸上却带了笑意,二人分别两地数日,心中对对方的安危都担心不已,但责任在肩,他们一人要护定州百姓、一人要护父兄与朔北儿郎,皆是凭着心中对彼此的信任支撑己身。 直到这一刻,天上烟雾弥漫,身边军号喧杂,他们却觉得周遭寂静,天地间只剩下对方。 陆归堂回之一笑,却再不言语,而是快走两步到她身前,伸臂将之揽入怀中。 “谨谨,你还好吗?” 二人皆披甲胄,那一刻金甲相撞,分明发出了一声脆响,却让人生了暖意。 顾谨只觉得面颊上一阵温热,便从他怀中抽离出来,微微呵斥:“当着这么多人呢。” 陆归堂回头去看,只见将士们都在军营外头巡逻,身边只有姜云令与商故渊二人而已。 第二百六十四章 怪力乱神 - 庭堂燕 - 白露瑭 二人于战火之中重逢,心中欢喜却不易言表,此乃军营之中,既不是个说情话的好地方,此时又有好些事情要办,陆归堂颇为识趣的住了嘴,只等着顾谨忙手头上的事情。 至于她的计划是什么,这烟雾满天的景象是为了什么,今日北疆城里又发生了什么,他都没有问。 不需问,片刻就能知晓。 城中的乱象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顾谨与姜云令等人也在军营里守了两个时辰,等到天色将暗,顾谨叫了停。 不多时,天上烟炎散去,远处烽火止息,城中的百姓悄悄回到了各自的住所。 一切都是假象。 商故渊正因此事而觉得诧异,陆归堂却已经轻笑出了声,“谨谨,你是在吓唬赫连齐不成?” 少女浅浅一笑,嘴角凝着的笑意不由地让他心头一动,又听她清音起:“这还不算吓唬,只是为今夜的部署做个埋伏。” 姜云令在一旁笑的憨然,商故渊却已经挑眉问出了声:“今夜还有这样的好戏看?” 顾谨伸手引了两人,轻声道:“去军帐里说。” 又过些许时候,顾好眠、赵羲得都来了军帐里,想是下午的时候被顾谨支使的不轻,顾好眠还好,赵羲得进来的时候都能隐隐闻见汗味儿。 待人都到齐了,顾谨才终于开口解了陆归堂与商故渊累积半日之久的疑惑。 “今日城中一顿乱象,实则是为了营造些氛围,通往缺月池的屋舍起了火,城中又有香烛气味,赫连齐一定会有所察觉,既有察觉,便会派人打探,而我们要的就是他们打探不到任何的情况。城中的百姓乱了是不假,可为什么乱,无人知晓;远处的屋舍起火了也不假,可为什么起火,也无人知晓。只有当赫连齐心里头存了疑影,今夜的计划行驶起来才会更加顺利。” 陆归堂一笑,心中对她的佩服可谓又深了几分,“竟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少女眨着一双清霜似的眸子看他,一本正经:“怪力乱神!” 陆归堂连连点头称是。 这般举动,让姜云令和赵羲得都不由地愣了愣,他们方才都已经寒暄过了,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咸王殿下,可却想不到她与顾二小姐竟然有这么深厚的交情,或者说……二人有这样一层关系。 但二人的对话在商故渊听来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他拢了折扇温和一笑,打趣道:“那你们今夜的计划是什么,再到缺月池里闹这么一出?” 顾好眠接了话,“是要闹,但得小心翼翼地闹,商小公子要同去么?” 既得了小心翼翼这四个字,商故渊就知道今夜的戏码不是找一帮百姓演上一处抱头鼠窜的大戏了,多半是要顾好眠这等功力深厚之人亲自入缺月池的。 商故渊咧嘴笑笑,话都问到了这份儿上,他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但…… 他将目光往身侧的陆归堂身上瞥了瞥,看到男子从容的笑意时脸色登时就变得不大好看。 “殿下也要去?” 后半句话当着众人的面儿他没敢说出来,殿下还有伤在身呢! 陆归堂笑的怡然自得,语意悠然,“谨谨也要去——” 众人一愣,他们都不知道顾谨也要去,咸王就已经知道了?再去看那戎装少女微微颔首的动作,竟然是真的。 顾好眠当先不愿意,“不可,谨儿不会武功,此行凶险,有我们去就够了。” 顾谨不应,“主意是我出的,点子是我想的,摸透了赫连齐性子的人也是我,兄长如何替得了?” 顾好眠眼望着少女一身清然,傲骨坚韧,不离初心,觉得自己一个能够抵得过千军万马的人,竟然拿她没办法。 “可你的安全?” 陆归堂在旁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顾好眠的肩膀:“舅兄放心,谨谨的安全自然有我来保护。” 顾谨不言,只觉得有这人在身边甚是妥帖,既不会像顾好眠一样阻拦自己,还能小意温柔在旁护自己周全,很好,她很满意。 顾好眠咧嘴笑了笑,也知道自己拦顾谨不住,除了“舅兄”二字让他听来觉得有些不适应,别的倒也没什么。 慢慢适应,总会好的。 在往侧,冷山一张脸又冷了两分:咸王来抢他的活儿干了。 这一夜,陆归堂、顾好眠、赵羲得、商故渊、冷山及顾谨齐赴缺月池,因怕马蹄声响惊动了圭氏的哨岗,一行人全部施展轻功,这便给了陆归堂揽着顾谨的机会。 顾谨无奈,但靠在男子的胸膛上的时候却觉得莫名的心安。 顾好眠父子守了缺月池多年,比赫连齐要了解的多,哪一处山路可以直达城中,城中哪间破庙里有密道,顾好眠都记得清楚。 一行人顺利的入了缺月池,一路畅通无阻的摸到了赫连齐的军帐。 顾好眠将随身带着的火油罐子揭开,紧接着将之与火折子一并抛出去,熊熊烈火点了赫连齐的军帐。 全军哗然! 赫连齐从军帐里急奔而出,许是夜深已经熟睡,出来的时候衣袖都被火燎着了,是边拍火边出来的,口中责备叫嚷,说的是圭氏语,顾谨等人藏在帐子后头,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便都看向了顾好眠与赵羲得。 顾好眠笑笑,“他在问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敌军来袭。” “那这个小兵回的是什么?” 赵羲得接了话:“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起火,没有发现有敌军来。” 几人不由一笑,这答案,他们很满意。 顾谨看赵羲得一眼,后者会意,扯着嗓子就开始用圭氏之语叫嚷,说的是:赫连王子侵扰大贞边关,虢苒王降天谴了! 赵羲得戍守戍守朔北的年份比顾好眠还要长一些,这话说的颇为地道,保管圭氏人与赫连齐听不出什么来。 果然见整个军营都乱成了一团,兵将们纷纷从自己的军帐里涌出来,叫嚷声一传十十传百,人人口中喊的都是:赫连王子侵扰大贞边关,虢苒王降天谴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搅乱人心 - 庭堂燕 - 白露瑭 喧嚣声持续了许久,直到传入赫连齐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那人一张硬朗的脸上便现了怒气。 他转身提了长刀,一刀就斩断了身旁一个叫嚷不休的小将的脖子。 人声顿时止息,俱知道赫连齐动了怒意,虢苒王降天谴之语若是再叫嚷下去,下一个死的恐怕就是自己。 赵羲得急看顾谨:“这可怎么办,赫连齐似乎没被吓到。” 顾谨微微摇头,示意众人静观其变,少女的嗓音含着清雪,极为安定人心:“你们瞧赫连齐的神态,分明是怕的急了,只是不愿意承认,他越暴躁,说明他心里越慌乱。” 众人这才又定睛去看赫连齐,眼前熊熊烈火烧的旺,赫连齐的神情如何看的并不真切,但他的慌乱和盛怒却已经遮掩不住了。 顾好眠微微点头,“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做,就任凭他们这么僵持着?” 今夜的计划是以虢苒王的传说搅乱圭氏军心,依旧是如同上一次水战一般引起内乱,而后开城门迎城外大军入城。但若这么一直僵着,那可不是办法。 顾谨亦皱了皱眉,显然这情况还不够乱。 就在众人寂静的时候,陆归堂忽然一笑,懒道:“我倒是有好久没有会过这个赫连王子了,冷山,你保护谨谨,我去同他玩一玩。” 这便是又要孤身犯险。 “殿下!” 商故渊急呼出了声,若是平时他自然不会阻拦陆归堂,但如今他有伤在身,且将自己的伤时掩藏的极好,以至于顾谨都未曾察觉。 若真与赫连齐交起手来,他担心陆归堂会吃亏。 陆归堂尚未回复商故渊,却听顾谨的清音在旁响起来,“阿堂,我有法子,我同你去。” 陆归堂侧首看她,只看熊熊火光之中少女一身清寒,眸中闪耀着的星火似映衬这碗里清辉。 “好。”他定定答应。 陆归堂从不拦顾谨,当日她要与父兄同赴朔北也好,今日她要与众人同赴缺月池也好,他要的只是她不要像上一次定州山上一样孤身犯险,只要自己能陪着她,他便不会阻拦她。 因为陆归堂知道,她终究不是世间寻常女子,不能被囿于深宅大院,也不会在男人的羽翼之下安稳一生,她终究有她的绽放,而他能做的,便是默默护在其旁。 陆归堂与顾谨一路摸过军帐,离赫连齐又近了两分,好在此时军营之中乱成了一团,赫连齐压根儿没有时间理会身边是不是多了什么人的气息。 陆归堂侧首看向拉住自己手的少女,淡淡一笑,“谨谨,有什么好法子?” 顾谨微微凝眸,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在这硝烟战火之中显得极为不合时宜,但陆归堂却受用,正看得痴痴然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头顶一松。 再定睛去看的时候,却见自己头上的发簪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顾谨手中,少女已经低着头抚着那金簪细看,“上次定州山上遗散的凤钗事后阿渊修好了还给我了,但我舍不得用,只能借你这金簪用一用了。” 只这一句话,陆归堂已经知道顾谨意欲何为。 他原本严肃的神情顿时松缓下来,忽而懒懒一笑:“我这簪子名贵,弄坏了,你拿什么赔。” 顾谨嘴角亦噙着笑意,嘴上还在答他的话,身子却已经微微弯下去解腰间的水壶。 “汴梁城里男子时兴的发髻但是多的很,诸如冠巾、四方、梁冠、总角,你想要什么样的日后我都慢慢学了梳给你,金簪银冠也换着带。” 这话说的柔情,陆归堂却撇了撇嘴,深知顾谨不会这般温言软语。 眼见得少女将水壶中的水润到了他的发簪之上,这才挑眉打趣:“你可拉到,总角是几岁的娃娃梳的头?” 顾谨抿唇而笑,“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你不欢喜?” “欢喜。” 如此紧张的局势之中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好似寻常情话,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他说着便伸手接过了顾谨手中的发簪,没敢伸手,而是回身折了干枯树枝将发簪别在了上头。 “雷火无情,你离得远一些。” 这两日朔北的天气并不好,下午的时候还有雷声轰鸣不歇,晚上更是起了北风,这等天气,是引雷的好时候。 金簪沾水,一旁又有熊熊烈火,这雷电不轰鸣都难。 陆归堂不敢大意,用那干燥的树枝挑了金簪许久,隐约瞧见天上电闪而过,这才将那树枝连同金簪一抛,掷到了那熊熊烈火之上。 顾谨拉了陆归堂的手回身就走,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赫连齐的军帐上空电闪雷鸣。 另一侧的军帐之后,赵羲得与顾好眠笑的开怀。 “可真有他们的!” 商故渊和冷山脸上也带了笑意,有顾谨和陆归堂出手,总不会让人失望的。 商故渊笑笑,情况再怎么危急都阻挡不了这人的温和有礼。 “赵将军,再来两句,煽动煽动他们的军心。” 赵羲得会意,在心里琢磨了片刻,张口便又是地地道道的圭氏言语:“虢苒王降天罚了,雷鸣电闪,虢苒王动怒了!” 这一声喊的急切,让原本就因为看见雷鸣电闪景象的圭氏的将士怔在了当场。 人人心里都是一个念头: 真……真的是天谴,虢苒王不满意赫连王子侵占大贞土地,真的来降天谴了。 刚刚平复下来的军心因这一场短暂的雷鸣电闪而再次动乱不堪,顾谨与陆归堂一路安然与顾好眠等人汇合,几人看着赫连齐隐在烟火之中的背影,心中皆对今夜的局势涌升起了信心。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此计窥察人心,看样子的确好用。 “顾小姐,依我看,咱们可以开城门了。” 赵羲得又问顾谨,无形之中,这原本被众人瞧不起的小小女子,已然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顾谨微微颔首,“如今他们够乱了,但咱们身在敌营之中,想要一路畅通无阻的到城门处,还需要万分小心,若是被他们发现了,今夜便会功亏一篑。”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触即发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话音才落,冷山便开口出了声: “我去吧。” 此间属冷山轻功最好,也的确是最佳人选。 得了首肯,便只见男子衣袂如飞,熊熊烈火的映衬下形如鬼魅,赫连齐之众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便看见他一路到了城门口了。 “喀——” 缺月池城门大开,城外姜云令率领五万大军设伏击,战火一触即发。 赫连齐这才察觉出来自己是上了当,他当即回身,顾好眠与商故渊却已经警觉的拔了长剑。 只听赫连齐已经转化了大贞话:“好啊,这不知不觉的竟然是被大贞人混进来了,你们也是好本事。” 赫连齐与顾好眠、赵羲得打过多年的交道了,在汴梁城的时候也见过陆归堂和商故渊,当下并没觉得有什么稀奇之处。 他的目光顺势往后,却在看到顾谨的那一刻微微一眯。 “我记得你。” 男子的声音似大漠风沙里一匹孤狼,桀骜不驯中还含着些孤冷。 他定定盯着顾谨:“你就是大贞内廷的宫宴上在皇后跟前洞若观火的那个女子,若不是你,那个姓陈的太医也不会那么快就反应过来,当日的计划,都是毁在了你的手里。” 他说的是自己假扮亓官邱混入议和使团中意图在宫宴上毒杀乌那从而将责任推到大贞头上一事。 那事儿最终在顾谨与陈相生等人的手下力挽狂澜了,令顾谨感到意外的是,这赫连齐居然还记得自己。二五万 显然,陆归堂与顾好眠等人也对此感到意外。 一时之间无人言语,便又给了赫连齐说话的空隙,他仍旧是问顾谨:“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顾谨抬眸看他,夜色浓,少女眸中只有清冷的光晕显露出来。 她淡淡开口,浑然不觉眼前之人便是侵扰大贞边境,搅和的大贞百姓彻夜不得安宁的圭氏王子。 “犯我大贞疆土者,不配得知我的名姓。” 这话一出,赫连齐的脸色暗了暗,显然这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但不知为何,他却仍旧是冲着顾谨一笑:“你很聪明,也很有傲骨,是本王感兴趣的女人。” 那带着阴森的笑意直听得陆归堂毛骨悚然。 他从不惧怕赫连齐,这一刻,却因赫连齐对顾谨的觊觎而生了恐慌。 但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陆归堂只迈步上前,将顾谨往自己身后一挡,冲着赫连齐朗声道:“赫连齐,你侵扰我大贞疆土多年,今夜虽无天谴,却也会有一场输赢分晓,鹿死谁手,顷刻便知了。” 几人身后,两军已然交锋而起。 赫连齐咧嘴一笑,竟像是才注意到人群中的陆归堂一般,“呦,听说咸王殿下被削了爵夺了尊,怎么还有能耐手领这数万大军,还真是有能耐的很。” 陆归堂并不吃他这一套冷嘲热讽,如今赫连齐手下的将士处于下风,他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要拖延时间。 陆归堂并未言语,只缓缓抽出了腰间佩剑,看向赫连齐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冷意。 “少废话,出招吧。” 第二百六十七章 穷胜追击 - 庭堂燕 - 白露瑭 若说陆归堂是身手稳健、内力深厚的猛虎,赫连齐就一定是杀戮无情的豺狼。 他知道今夜这样的机会再不会有第二次,也知道陆归堂不会放任自己再从缺月池逃脱一次,鱼死网破,是杀戮的开始。 二人争斗了好些时候,夜色浓郁且火光炽热,一时间看不清楚场上的情况,只有厮杀声穿过耳畔,力破苍穹。 赵羲得与商故渊二人也卷入战火之中,顾谨身边便只有顾好眠护着,少女清寒一身,未因战火声起而有丝毫的恐惧。 今夜要么逼退赫连齐夺回缺月池,要么埋骨黄沙永别故土,没有选择。 战火声喧嚣在耳畔,顾谨静静看着眼前发生的每一幕,似乎要将这群热血男儿的形容音貌永远记在心里。 赵羲得长刀一挥,一击斩下了身边两个圭氏人的头颅;商故渊长剑绵绵,身形变幻间数人倒地;更有无数大贞将士,为这一座城池百姓的安稳浴血奋战。 人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战无不克,攻无不胜! 待那烧了赫连齐军帐的熊熊烈火渐渐熄灭,这场战斗也走向了尾声,赫连齐眼见打不过就要跑,大贞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却苦于夜路不明,一直追到朔北边境尚且无果。 商故渊拉住了陆归堂,劝他:“殿下,赫连齐跑就跑了,如今朔北有十五万大军,不怕日后灭不了圭氏。” 陆归堂摇头,“赫连齐狡诈,难保此去不会去祸害大贞百姓,一日不除,我心中一日不安。” 商故渊亦知晓事态的严重性,却挂念陆归堂的伤势,正要再开口劝说的时候,却见男子已经翻身上了马背,顺着赫连齐遁走的方向疾驰追上去了。 商故渊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过了缺月池再往西走——黄沙肆虐。 赫连齐落荒而逃,陆归堂穷追不舍,二人于大漠之境上演一场最后的逐杀。 “殿下,不能再追了,前面就是圭氏地界,路况不明,万一对方设了埋伏,咱们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陆归堂眸光渐深,“阿渊,你先回去。” 商故渊一怔,此时陆归堂脸上的神情,他不久前还见过——是定州城外他孤身赴死之时。 “殿下又想涉险,万万不可!” “阿渊,今日我们将圭氏逼出了缺月池,势必让赫连齐心怀怨恨,今日他若泰然逃回了圭氏境内,你应该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商故渊噎了一声,未再言语,事态如何他自然明白,圭王与赫连齐一心一意想到攻下大贞,如今赫连齐两度落荒而逃,势必惹恼圭王,就算是为着自己他也会在回到圭氏以后发动所有的兵力,陆归堂担心的不是打不赢,而是朔北的孤苦无依的百姓。 商故渊调转回身而行,竟是生了闷气:“我去找顾小姐告状去!” 陆归堂马蹄未停,知道这是商故渊的气话,顾谨此时还在缺月池,靠商故渊回去告状已经来不及了。 等顾谨赶过来的时候,他应该已经追上赫连齐了。 令陆归堂忽略的有一件事:商故渊的轻功可谓一绝,他若敢称第二,只有冷山一人敢称第一。 回城路上他弃了马,全程轻功游走,不过片刻功夫就回了缺月池,正赶上顾好眠等人对这场战事做最后的收尾。 几人看见他回来都愣了会儿,顾谨便已经迎上来。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去追赫连齐了?” 商故渊看了看顾谨、又看了看顾好眠等人,伸手拉了顾谨就跑,只远远撂下一句:“殿下非要一意孤行,希望顾小姐还能赶得上!” 顾谨再一次体会到了曾经被冷山拉着身旁风驰电掣的感觉。 与此同时,她从商故渊的口中得知了陆归堂伤势未愈之事,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心惊还是心疼,只觉得身侧这呼啸而过的风声再快一些才好。 陆归堂追上赫连齐并与之缠打在一起的时候,顾谨与商故渊到了近旁。 眼望着眼前男子越打越不吃力,顾谨的面色冷到了极点。 她开口,清音碎雪,破黄沙大漠,却是说给赫连齐听的; “赫连齐,若我说今日你杀了他,不久之后舒王就会发动举朝兵力攻打圭氏,你信不信?” 赫连齐的眉头微微一拧,像是在思考顾谨口中的舒王是谁,他抽出空来一笑,“都知道贵朝的两位王爷不睦,姑娘是觉得我杀了咸王以后舒王会未弟弟报仇?” “不。”她的回答斩钉截铁。 “大贞百姓以杀伐果断形容赫连王子,世人却不知,在那汴梁城里有一个更为杀伐果断的人——陆承修。他会踏平圭氏的土地,之位宣扬自己的权势,他会不顾天下百姓群起而攻之,因他会先弃百姓。赫连王子,下手之前,务必想好。” 她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赫连齐的长刀距离陆归堂的胸口只剩下寸许。 那刀怦然落地。 一声脆响惊醒众人。 赫连齐回眸去看顾谨,“你一个小小女子,哪里来的这些言之凿凿?” 顾谨默然而对,只道:“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皆在赫连王子一人,你若觉得杀了咸王从此圭氏便可胜过大贞,亦或是自此以后便能相安无事,就动手。” 赫连齐嘴角一压,竟是咽了口唾沫。 顾谨的话笃定异常,就好似她亲眼见过一般,就好像她可计夺缺月池并不是平白无故生出许多智慧,而是曾将眼前诸般身历一次,才致游刃有余、刻骨铭心。 赫连齐生平第一次,打了退堂鼓。 就在他犹豫之际,陆归堂捂着胸口轻咳一声,而后道:“赫连王子,我不是定要赶尽杀绝之人,今日你圭氏冒犯我大贞的疆土,侵扰我朔北的百姓,我心中悲愤。若有朝一日换做我大贞马蹄铁踏圭氏,赫连王子心中又会如何作想?” 赫连齐微微一怔,他是杀伐果断之人不假,可他如此,难道不是为了圭氏的百姓么? 似乎是知道赫连齐不是穷凶极恶之人,顾谨与陆归堂一唱一和,将打斗的局面陡然平息。 第二百六十八章 议和 - 庭堂燕 - 白露瑭 风声涌起,顾谨隐隐觉得身后有马蹄声再度响起,几人一齐回首去看,见远处马蹄扬尘,来人竟是不少。 顾谨本以为来人是顾好眠,却在下一刻愣了愣。 ——来人是顾疆元。 顾疆元伤重,自受伤以后便一直被顾谨兄妹按在家里养伤,从未往军营去,军中之事也只是给个意见,就连这一次顾好眠等人出兵缺月池都是没参与的,竟然会在这时候过来。 “父亲!” 顾谨担心顾疆元的伤势还不能骑马,远远地便生出担忧来。 身后赫连齐眯了眯眼睛,早知道她是大贞朝臣之女,只是没有想到竟然是顾疆元的女儿。 顾疆元马蹄不停,一直等到近前才勒了马,顾好眠与赵羲得等人也追了过来。 顾疆元下马,一身金甲在黄沙大漠间生出豪气,话却是先对顾谨说的:“我儿医术高明,我这把身子骨,还能延年益寿好些年!” 顾谨打量了他一会儿,见顾疆元气色果然不错,想是一路策马疾驰却并没有扯动伤口,她牵挂着的心这才安了安。 未等顾谨与陆归堂问顾疆元为何会在此时突然现身,后者便已经开了口。 顾疆元朗声一笑,话指赫连齐:“本帅还以为这条命就要搭在朔北了呢,未成想有一日还能瞧见赫连王子,心中倒是觉得愉快的很。” 赫连齐冷眼看着顾疆元在自己面前雄姿英发,未发一言,只觉得这次大举拿下缺月池实在没挑着好时候,竟然招惹上了顾疆元一家子和陆归堂一帮人。 也不知道是他不幸,还是本就不应该大举来朝。 其中逻辑赫连齐想不明白,顾疆元也没有给他能够想明白的机会,只微微叹了口气,抬手往自己身后一指: “赫连王子,你看看。” 赫连齐连同顾谨等人一并抬头去看顾疆元身后,只见黄沙漫天,黄沙之后,是十万大贞铁骑。 十五万大军连同黄奢手下一万山匪,齐聚此间! 赫连齐的脸色白了一瞬,似没有想到顾疆元会倾全部兵力对付自己,他愣了愣,“顾元帅今儿是下了血本了?” 顾疆元又是一笑,却是负手面向了北疆城,“本帅既为一方主帅,自当倾全力守护一方百姓,赫连王子,想必我女儿已经同你分析过这一战的利害了吧。” 众人一怔,又不由地将目光投向了顾谨,顾好眠等人来的迟,不知道顾谨同赫连齐说了什么,但陆归堂与商故渊却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对人心剖析之大胆,已然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赫连齐未言语,耳畔却再一次回想起少女的清音: 大贞百姓以杀伐果断形容赫连王子,世人却不知,在那汴梁城里有一个更为杀伐果断的人——陆承修。他会踏平圭氏的土地,之位宣扬自己的权势,他会不顾天下百姓群起而攻之,因他会先弃百姓。赫连王子,下手之前,务必想好。 若是在方才,他手刃陆归堂尚且游刃有余,但此刻的局面已经令他失去了逃脱的条件,战火若是再度被挑起,自己与圭氏的将士顷刻间就会成为刀俎上的鱼肉。 赫连齐自嘲一笑,问陆归堂:“咸王方才说你不是会赶尽杀绝的人,若圭氏与大贞做个交易,能不能平息今日之怨?” 陆归堂与顾谨对视一眼,眸中升起笑意。 顺昌二十四年七月中,圭氏递议和书交大贞国,承诺以十倍偿金修两朝旧好,换边境百姓安宁。 朝中予以批复:准! 自此,长达十数年之久的战火彻底平息,圭氏的牛羊随着贡品驶入大贞的时候,朔北的恶百姓欢腾了整夜,万人空巷之景经久不绝。 半月后,北疆城的元帅府里,人声喧杂。 花厅里站着坐着的人聚了一屋子,上首以顾疆元与何氏为尊,下头依次坐着赵羲得、姜云令、顾好眠、商故渊及冷山等人。 站着的只有两人,陆归堂与顾谨,却都是笑意吟吟。 顾疆元亦笑,此时战火已然平息,在商量着何时回朝的同时他们还有一事要先定下:便是顾谨与陆归堂的婚事。 “殿下说要娶谨儿,这话可是当真的?” 陆归堂闻言侧首去看顾谨,只见清冷如斯,此时竟多了两分娇怯,直看的陆归堂心中温软骤升。 他冲着顾疆元抱了抱拳,答的坚定:“令爱不顾危难,救陆某于泥沼之中,陆某视其为此生共度白首之人,此心不改,此志不渝。” 顾好眠等人已然要憋不住笑意,顾疆元却还是要拿拿架子。 “既如此,我这宝贝女儿倒是可以许给殿下,只是这嫁妆……” 顾疆元说着这话还不忘敲了敲桌子,陆归堂此时身无长物,连商故渊都比不上,他微微窘迫,却也知道顾疆元是在打趣。 “元帅若是肯将谨谨嫁给陆某,陆某定以整座江山来换!”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江山为聘,是身为皇子的他最大的聘礼。 顾谨抿唇而笑,却并未因这话生出多少欢喜,令她欢喜的是另外一件事:陆归堂在父亲面前唤她谨谨。 有热闹看了—— 任凭哪家的老父亲都见不得猪来拱自家白菜的,更何况还是顾谨这样一棵好白菜,议婚归议婚,谈情归谈情,陆归堂这般明目张胆的在顾疆元面前谈情,这做老父亲的是有些受不了的。 果然,这老父亲的脸色登时就不大好看了,他抬手端了茶盏抿了口,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众人皆知道今日陆归堂提亲不过是走个过场,顾疆元心中早就认定了他这落魄女婿的。 赵羲得等人也不由地感慨:这咸王殿下遭人陷害,遇兄弟反目成仇朝不保夕,却仍得顾小姐倾心相待,二人一路想携,也不知谁该念谁的恩情。 又或许人与人之间本该如此,即便是落在泥沼之中,也能携手抬头,望见星空。 他们心中想的这般道理,顾疆元已经翻来覆去想过许多回了,如今朔北战火已停,他们不日就要返朝,顾疆元与陆归堂共握二十万大军,一旦逼入汴梁,陆承修无计可施。 江山为聘,只在朝夕之间便可得。 第二百六十九章 变故 - 庭堂燕 - 白露瑭 日垂西山,大漠戈壁间实为盛景。 顾谨与陆归堂相携而行,一路沿着缺月池漫步,情形一如当年,汴梁城里,小琅河畔。 陆归堂笑着牵了顾谨的手。 “顾元帅已经答应将你嫁给我了,咱们回了汴梁,就办婚事。”这话才说出口他却又一顿,“不,要等我被立为储君之后,我要你过中门,入椒房,尊后位!” 大贞唯有太子妃封妃之后与皇后封后之后才可走中宫之门入宫,彼时仪态万千,天下女子独尊。 顾谨不禁摇头失笑。 “天下未定,局势未平,殿下这话可不要说的太早了,况且,这聘礼还没送过来,我父亲可没应允呢。” 陆归堂一愣,看出来顾谨心情不错,不由地又笑了会儿,这才稍稍敛了神色。 “是啊,天下未定,局势未平,此番回朝会出什么事,谨谨,我真拿不准。” 顾谨反过来握了他的手,似是安慰,却也忧心:“如今朔北与定州的兵力加起来有二十万之众,无论陆承修和宁国公如何招兵买马,都聚不齐这样多的兵力,此次若能马不停蹄长驱直入,定然能够一举拿下朝纲,救帝后于水火。但我担心的……” 她叹了口气:“阿堂,陆承修弃了朔北,但并不代表他撤去了此处的暗线,如今朔北战火已停,赫连齐议和的折子也奏上了朝廷,先前你我能在朔北相安无事,或许是因为陆承修自顾不暇,或许是因为你我皆被战火牵绊于他而言失了威胁,可如今事态平息,他不会不知道我们下一步就是启程回汴梁,而他的应对之策,你我尚不知晓。” 陆归堂听着这话脸上原本的喜悦神情渐渐褪去,这反道理,他也反反复复思量许久了。 陆承修不是被动之人,自然知道即便如今他手里握上了监国大印,也抵不过陆归堂班师回朝之日,汴梁兵力已然亏空,他寻不到兵力,又会用什么法子与陆归堂相抗衡? 是挟持帝后相要挟,还是勒令朝臣做俘虏? 陆归堂想不出来,但接下来的一刻,他们俱恍然。 商故渊自远处踏马而来,神情焦灼万分,“殿下,顾小姐,少将军托我来问,可有见到顾三小姐?” 顾谨与陆归堂俱是一怔,二人对视一眼,摇头称否。 “出什么事了?” 商故渊在二人近前勒马,这才下得马来,急忙解释,“方才少将军来寻三小姐,说是从昨晚起就没看见人,如今元帅府里上上下下都找过了,城中也派了人去寻,尚无果。” 顾谨心中一惊,只觉得这不是好事,不由地便与此事的局势联系在了一起。 三人一同回了元帅府,远远就能听见何氏哭天抹泪的声音,昨夜众人聚在花厅里讨论回朝之事以及陆归堂与顾谨的婚事,那时连何氏都出席了,独独未见顾湘,顾谨以为事关陆归堂她不愿来。 如今看来,不是不愿意,而是昨夜就出事了。 原定明日班师回朝,此时突发变故,着实令众人心中焦虑。 此时顾好眠和赵羲得等人已经去城中寻人,陆归堂等人也再未耽搁,他伤势已愈,便与商故渊冷山一并寻人,只留了顾疆元、何氏与顾谨在府中。 天色渐暗,北疆城里华灯初上,家家户户都被战火平息的喜悦氛围包裹着,却只有顾元帅府紧张肃杀。 戌时,顾好眠回来,何氏急问情形如何,答案自然是没有。 “今日发动了军营里的将士们将整座北疆城都找遍了,没有找到湘儿的下落,我与咸王殿下猜测会不会是往缺月池去了,正打算今夜一同出城去寻。” 北疆城往东便是定州,那里有柴昱坐镇,若是有什么情况陆归堂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但若是顾湘去了缺月池,却是茫茫人海无处可寻。 “咸王殿下等人已经在城门口等了,我回来就是告知父母一声,缺月池不远,但城池大了些,估计要明日晌午才回。” 顾疆元与何氏自然点头应下,未拦顾好眠,此时顾湘的下落成了众人心中的一根弦儿,她自打山林遇事,又经过顾谨一番劝说,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断断不会在这时候已然跑出城去,但此时人人都希望顾湘是自己出了门。 否则…… 已经是深夜,顾谨一人在房中踱步,算算时间,顾好眠与陆归堂等人此时应该已经出了城,或许已经到了缺月池。 顾湘失踪一事她越想越不对劲儿,也不知是前世经验累得,还是女人天生便有直觉,顾谨觉得事情发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多半和陆承修有关系。 下午的时候她还与陆归堂在猜测陆承修的应对之法,顾湘失踪一事若真的与陆承修有关,看样子他的这应对之法已经有了。 他在皇宫里挟持自己的父母,在汴梁城里挟持满朝的文武百官,如今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就来挟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也当真是阴险了。 想到这里,顾谨的神情反倒稍稍和缓了些,这世上最了解陆承修的人,应该是她自己。 二人又过八年夫妻情分,顾谨知道他的野心,知道他的性情,也明白他办事的态度处世的风格。 她对陆承修的揣摩一样很准,就如同当夜宫宴上她看得出来陆承修有逼宫之举,定州城里她看得出来陆承修有弃城之动,今夜,也是一样。 顾谨出了房门,却是径直往顾湘房间去了。 何氏那边的动静消了,想是哭了一日也哭累了,但顾疆元房里的灯还掌着,自是难眠。 眼下一切都是顾谨的猜测,她念及顾疆元身上有伤,也便没有打扰,自去了顾湘的房间。 少女闺阁之中无杂物,只桌上一壶冷茶引了顾谨的注意。 顾湘失踪已有一日,这茶盏还放在桌子上,盏中壶中的茶水皆已经冷却,但她却闻见了一股子清苦气味。 若没记错的话,顾湘不爱饮浓茶,这茶盏里的茶水也只用了一口,便使顾谨心生疑惑。 第二百七十章 我最了解他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伸手端起桌子上剩了大半杯茶水的茶盏轻轻一嗅,这一嗅,脸色便沉了下来。 有迷药,茶水苦涩是为了遮掩迷药的味道。 看样子,她心中最担心的事情成真了,顾湘不是平白无故失踪了的,而是被人挟持了的。 顾谨再不敢耽搁,径直出去便去寻顾疆元。 顾湘失踪,顾疆元此时自然是坐立难安,他还未歇下,看见顾谨来倒是有些意外。 顾谨甚至来不及见礼,进屋就将茶水中混有迷药之事说与顾疆元知晓了。 “父亲,此事非同小可,最要紧的是找到顾湘,而此处是元帅府,谁能在顾湘的茶水里下迷药?我怀疑……” 顾疆元皱眉,“府中有内应。” 这范围不小,元帅府里除了有从汴梁带过来的下人,还有原本就随着顾疆元父子在朔北的下人,以及顾疆元与顾好眠身边的亲兵,排查起来并不容易。 但若想要找到顾湘的下落,这个人,就必须尽快揪出来。 顾疆元即刻请了姜云令过府,又在顾谨与何氏的一同排查之下找出了这个人:一个往元帅府后厨送菜的小贩。 事态紧急,顾疆元等不到这小贩细细招供,招来手下亲兵丢到府外便是一番拷打,没有半个时辰,这小贩就将事情抖了个干净: 他的身份令人感到意外,竟然是邱平伯爵府的下人,此番混入北疆城是受了邱平伯的指示,伺机配合宁国公手下的人劫持顾府二小姐。 原本是冲着顾谨来的。 是顾谨被陆归堂和冷山保护的太好,他迟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这才改换了策略挟持了顾湘的。 果然是宁国公,果然是陆承修! “人在哪儿?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顾谨冷冷问那小贩,心中涌生起的是对陆承修不择手段的恨意。 但也不得不承认,陆承修与宁国公这招用的高明,在此之前顾湘与邱平伯爵府家的小姐成宝琴多有往来,此番他们借邱平伯爵府之手反过来劫持顾湘,还真是应了冷山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这小贩只是个手底下办事的人,宁国公等人的计划他并不知晓,只知道顾湘被关在邱平伯在北疆城里的一座别院里。 邱平伯爵府财大气粗,大贞上下哪儿都有他们家的别院。 但也好在是伯爵之家,不论是哪儿的别院都气派的很,北疆城里的这处宅院顾谨也大约知道在何处。 顾疆元本意要亲去救女,却被姜云令劝住了,宁国公没有及时将这小贩撤出来,就是不惧怕顾疆元会得知顾湘被挟持一事,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几人猜不出来。但众人却都明白,顾疆元若是真的亲自去了伯爵府,恐怕才是入了对方的圈套。 “父亲暂且在府中安坐,我去寻顾湘。” 顾谨清音顿起,众人皆是一怔,顾疆元第一个不愿意,“不可,你势单力孤,又无武艺傍身,如何能将湘儿救出来。” “可我们已经等不到兄长他们回来再去救人了,不是么?” 顾谨的反问反倒让顾疆元默了默,也许从得知顾湘失踪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落入了陆承修的圈套,陆归堂与顾好眠等人前往缺月池寻人,未必不在他们的计谋之中。 至于他们能不能按约回到北疆城,尚未可知。 此时的情况已经够复杂的了,为免再添何氏心忧,顾谨与顾疆元对此事都心知肚明、按下未提。 “爹爹,我仍旧相信此时此刻天下众人间,我最了解他。” 这句话,众人听不明白,顾疆元却顿时一怔。 顾谨是他的女儿,知子莫若父,这丫头小时候如何怯懦,如何安居一隅,他怎会不知道。而她如今如何胆大心细、如何知人论世、如何有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一介女子之身搅动大贞风云的能耐,他又如何不知道。 顾谨话中这个“他”指的是谁,顾疆元也知道。 但她历经了什么,孤身一人走了多少年的路,于未知的时光深处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才致一个人性情大变,有今日之能,顾疆元却不知道。 直等顾疆元默了默,姜云令才寻机开了口:“元帅,顾小姐足智多谋,我倒觉得可以试一试,属下会率军随行,力护顾小姐安全。” 他说这话的时候实则惭愧的很,身为军师却无妙计,到头来还要靠顾谨。 好在他亦熟知兵法,此番前去救顾湘也并不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他定然会竭力保护顾谨周全。 顾疆元还未说话,一旁的何氏便已经颤颤巍巍起了身,自打前些时日顾湘出事、顾疆元重伤,但如今顾湘失踪,她知道妇道人家早就已经没了主意,一改往日跋扈神态,到了顾谨面前。 何氏的眼眸还红肿着,想是因为顾湘失踪,昨夜彻夜未眠。 她抬手抹抹眼泪,放下手来的时候却伸手去握了顾谨的手。 这举动,明显让顾谨一怔,在她前世今生的记忆里,何氏从来都不待见自己,在元帅府里对自己不管不问不去晚窗阁里找自己的麻烦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从未想过还有今时今日这一刻。 饶是顾谨见惯了世事,这一刻在何氏面前却也失了语。 这个嫡母……是在感激自己么? 何氏的确是在感激顾谨,她哭咽道:“好孩子,湘儿那样对你你还能不计前嫌去救她,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了。” 顾谨皱了皱眉,将手从何氏手心里抽了出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刻,顾谨才发觉自己或许也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她只冷冷道:“母亲若是要知我的恩情,便将我当做这般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之人吧。” 她说完这话转身便出了屋门,姜云令亦急急跟了出去,未因身后顾疆元的声音而驻足。 顾谨答应姜云令先等他回军营去点齐了兵马再一并到邱平伯爵府别院救人,却又不愿意回去听何氏哭哭啼啼的声音,索性就与姜云令同行。 她着女裙,入军营恐怕会引起将士们哗然,便在军营外等姜云令。 第二百七十一章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谨没有等到姜云令点兵出来,一匹高头骏马拖着一辆马车疾驰而过,车上的人伸手便将她拽上了马车。 顾谨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挟持她的人是谁,视线就被接踵而来的绢帛掩住。 人一旦失去视线,便会一并失去方向感,她分辨不出马车在往哪个方向行驶,但马车里隐隐传来的香薰气味还是能够令她得知一些线索。 方才这马车行驶过来的时候她依稀注意到车厢华贵,而此时马蹄声沉健有力,又加上这隐约可闻的香薰气味,顾谨猜测这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 顾谨此时被人扣住了胳膊坐在马车里,她能感受到身侧两人未施力气,却又能把力道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会弄疼了自己,又不会使自己挣脱出来。 ——她猜测这是受过专业训练之人的手法,比如侍卫、暗卫、杀手。 瞬息之间,顾谨心中生出了第三条猜测:方才那驾车的车夫并没有引起自己的注意,可见就是个寻常车夫,而此人竟敢驾着马车在军营门口劫持自己,想必对于北疆城的道路颇为熟悉。 她心头一动,看样子,此行倒是省些功夫了。 马车走了不少时候,顾谨约摸着过了两刻钟,便听的马车外那车夫“吁”了一声。 顾谨被身侧的两个人挟下了车,她双眼被覆,看不清楚前路,但身侧两人却是细心,连迈个台阶都有示意。 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顾谨被蒙在绢帛下的眉毛挑了挑。 只觉得周身传来一股凉意,押解顾谨的两个人顿住了两步。 无人言语,她也不吃亏,轻轻笑出了声: “此间儿盛夏,天气虽热,但朔北境内苦寒,还从来没有哪户人家不惜费上这些力气取了碎冰消暑,阁下但是悠闲自在。” 隐约觉得对面坐着的那人似动了动,顾谨满是自信的一笑。 “王爷,久违了。” 身侧押着顾谨的两个人松开手,她便自伸手解了蒙眼的绢帛。 一间华室,眼前有个巨大的冰窖,正袅袅生出些许凉气。 氤氲水雾之后可以看见上首坐着那人的身形,似孤松傲然,正是陆承修。 顾谨的神色已经没有多少意外,但心里却仍旧余悸未消:陆承修,到北疆来了。 上首那人笑了笑,仍旧笑的稳重雅止。 “顾小姐如何猜出来是本王的?” 顾谨似知道他有此一问,她也未隐瞒,只微微叹了口气,两人的对话竟不像是敌对的两头儿,倒像是久别未见的故人。 她的声音依旧似秋霜一样凉人: “驾车的车夫对北疆城的道路颇为熟悉,又敢明目张胆的在军营外头劫人,我猜测这是个久居北疆城的人。从我被挟持上了马车,到马车停下约摸用了两刻钟的功夫,而从军营到邱平伯爵府别院的路程恰好是两刻钟,再加上那驾马车极尽奢华,非大富大贵之家不得有,所以我猜测那驾车的车夫应该是邱平伯爵府的下人。” 顾谨此时所处之处,正是邱平伯爵府在北疆城的别院。 陆承修微微颔首,似觉得顾谨能够推测出这些来不算奇怪,他饶有兴致地看顾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还有王爷这两名隐卫……”顾谨说着便侧首看了看身侧的两个黑衣女子,方才便是她们挟持了自己。 “两位姑娘对我很是照顾,呼吸间隐约可以让人察觉的出来是女子,挟个人也要做的如此细致周到,很像王爷的办事风格。” 她这话没有说的太明白,在汴梁的时候陆承修曾与陆归堂一样来拦自己的花轿,顾谨便能够知道他的心思,既然是上一世的不良人,她此生便绝不会重蹈覆辙,定要躲得他远远地,不再错第二次。 那两个隐卫听得顾谨轻而易举就从她们身上察觉了异样,脸色都不大好看。 但顾谨能猜出陆承修在此处却还不止于此,最要紧的,是那冰鉴。 她缓缓踱步,离那口冰鉴近了些,眸子里的清冷一如往昔,未有更改。 “王爷是在汴梁城里头养尊处优过惯了,不知道边关百姓的疾苦,这些年朔北的百姓饱受战火离乱,如今还要遭君主弃,人人过得惶恐不安,便是在再怎样的华贵之家,也不会有闲心和闲钱来置这样一口冰鉴的。只有王爷亲至,才大约能省出这些银钱来。” 顾谨这番话,每一句都在指责陆承修为君主不该弃百姓,但陆承修竟好似充耳不闻。 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暴露之处竟然是这一口冰鉴。 “顾小姐不该怪本王,本王这不是知道了顾小姐要来邱平伯爵府别院,这才特意派了人相迎的么。” 顾谨深看他一眼,竟泛了冷笑。 好一个顾左右而言他,她怪他弃百姓于不顾,他解释的却是自己挟持她之故。 顾谨敛了神色,不再同陆承修耽搁时间,开口便问:“顾湘呢?” “你那妹妹脾气倒不小,闹了两日了,一会儿我会送你去见她。” 顾谨脸色沉了沉,自然知道陆承修费尽心机挟持自己与顾湘另有所图,她又问:“王爷意欲何为?” 眼见得陆承修嘴角的笑意渐渐凝起来,顾谨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她对顾疆元说过的那句话不假:此间、此时,她很了解陆承修,了解到从那人一个神情中就能够看出他的计划。 陆承修料到顾湘一旦失踪,顾好眠等人势必会到缺月池找寻,而他将以顾湘的性命做要挟,逼顾好眠对陆承修刀剑相向! 这就是陆承修被逼到绝路上想出来的法子。 顾谨正皱了眉细想,陆承修却已经忽然一起身,逼到了她的近前。 “原本我想着挟持了你那妹妹也就够了,但不行,你太聪明了,我真不敢想象让你继续待在我那四弟的身边会出什么事情,如今好了,顾好眠两个妹妹都在我手上,我不信他不听我的。” 少女抿唇,用那清冷至极的眼眸看向他,声音坚定而有力: “那我与王爷打个赌,这一仗,不论我兄长作何抉择,你都一定会输。” 第二百七十二章 威胁 - 庭堂燕 - 白露瑭 陆承修要交给顾好眠的密笺远在挟持顾谨之前就到了顾好眠的手里。 彼时,顾好眠与陆归堂一众正在缺月池中分头搜索顾湘的下落,一个隐卫将那密笺落在顾好眠找寻的客栈里,上头还附了顾湘一枚耳铛。 密笺上是这样写的: 欲救汝妹,诛杀咸王。 顾好眠几乎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是陆承修挟持了顾湘,也是陆归堂算计了众人来到缺月池,让他们步步深陷泥沼。 顾好眠收了信,转身就要出门,未出客栈门口,便被另一个隐卫拦住了去路。 “殿下说了,少将军即便不顾及三小姐的性命,也该顾及顾及二小姐的性命。”他伸手交给顾好眠的,是顾谨随身的绢帕。 顾好眠皱眉,没有想到陆承修连顾谨也算计在内。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挟持家眷以令朝臣!” 那隐卫没说话,只赶在顾好眠出门之前翻身一跃没了踪影,顾好眠袖下的手掌渐握成拳,想起了顾谨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连天子都敢挟持,还有什么不敢的。 赵羲得的声音传过来,“少将军!城西街都找遍了,没有找到三小姐的下落,咱们快去东街问问咸王殿下吧,说不定他们那边儿有线索。” 顾好眠杆子啊他出现在自己面前之前将手中攥着的密笺与绢帕一并收入袖中,冷眼看着赵羲得急急进来。 “不必寻了,湘儿不在缺月池。” 赵羲得一愣,只觉得片刻未见,眼前顾好眠竟好似变了个人,昔日舒朗不见,倒是多了分冷意。 “那……” “赵将军,点兵!” —— 顾谨见到顾湘的时候她正在屋里哭,顾谨皱了皱眉走近,身后的屋门被门外的守卫关上。 她对顾湘从来没有太好的情绪,这次却语意疏懒。 “凡事遇事就会哭,传出去教人说有失将门风范。” 顾湘这才注意到有人进了屋,顶着一双肿胀的眼皮抬头看顾谨,顾谨本以为这一下子她又会与自己顶撞,谁承想她却是觉得更狠了。 不只哭的狠,还跑过来抱着顾谨哭。 顾谨嘴角咧了咧,这般情境之下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是把顾湘从自己身上拉起来,还是任由她哭一会儿? 踌躇之际,顾湘的呜咽声传过来:“你怎么才来啊,我以为我要死在这儿了,我以为没人知道我在这。” 这话说的悲戚,顾谨能感受到伏在自己肩上的少女心中的惧怕。 她这才叹了口气,敛起几分清冷,伸手拍了拍顾湘的后背,柔声道:“不用怕,我这不是来救你了么。” 顾湘闻言哭声略止,却又抬头看顾谨,还不忘往她们二人身后紧闭的门窗看了看。 声音哽咽:“你不也是被抓来的么,还谈什么搭救我。” 顾谨面色一沉,忽然觉得顾湘这性子实在是像极了何氏,想要从她嘴里头听见几句好话,那可真是比登天还要难些。 “总归比你一人在这里哭要强一些。” 顾谨撂下这话便不再安慰她,而是回身一转,在桌旁落了座。 第二百七十三章 民声 - 庭堂燕 - 白露瑭 这里是伯爵府里一间寻常厢房,看屋里的陈设像是客房,顾湘应该是一开始就被关在了这里的。 麻烦的是屋外守着重重隐卫,顾谨与顾湘都不会武功,真想要逃出去恐怕不容易。 顾谨心中尚且没有计策,顾湘已经自行在她身边坐了,问:“如今你也被舒王殿下的人给抓来了,那爹爹一定发现异常了,他会来救咱们的吧?还有哥哥,还有咸王殿下,他们会来救咱们的吧?” 顾谨垂眸,声音又复两分清冷,浇灭了顾湘心中才刚刚萌生起的希望。 “别把舒王想的太蠢笨,他从一开始就给咱们下好了套儿,兄长与殿下都去了缺月池找你,哪里能赶回到北疆城来?” 顾湘不明顾谨话中深意,仍旧一个劲儿的问:“那父亲总知道吧,父亲一定会来就我们的啊,军营里有那么多将士呢,还踏不平这么一个伯爵府?” 顾谨叹气:“有时候,我倒真的羡慕你如此天真。” 她玉指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了两下,终究长长叹了口气,“你不谙世事,从小到大都被你母亲捧在手心里,如今身赴朔北,经历这样一场变故,可还会耍从前的小孩子脾气?” 顾湘闻言脸色不由地一黑,顾谨这话戳中了她心中痛楚。 那清冷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也不想想,舒王殿下无缘无故挟持你我做什么,他意图帝位,意图咸王的性命,又怎么会给父亲救人的机会?” 顾湘心中忽然一凛,一副海棠面容现了惊色,她只是不懂,并不是不能懂,待想明白了顾谨话中深意的时候,便只喃喃道:“难道是,他想要借我们去要挟哥哥?” 顾谨默默点头。 要挟顾好眠去做什么已经不用说的太明白了,他手上有十万大军。 顾湘一急,伸手握住了顾谨的胳膊摇晃,“可哥哥要是真的被他要挟住了,那咸王殿下岂不是很危险,可……可哥哥要是没有被他要挟住,那我们岂不是会死在这儿?” 顾谨被她晃得头晕,只皱了皱眉,心中不安又强了几分,顾好眠会怎么选择,她实在拿捏不准。 “你冷静点,咱们设法逃出去。” 顾湘又是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门扉,眼眶里已经又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道:“这还怎么逃嘛,外头有重重守卫,怎么还怎么出的去。” 顾谨心头一软,又是无奈一叹。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对你下迷药,咱们就也用此法。” 顾湘呜咽声顿止,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看顾谨从怀中掏出来的一个小药瓶,她知道顾谨医术颇佳,临行前得陈相生送了好些个这样的瓶瓶罐罐,正心生好奇要伸手去拿那药瓶,却被顾谨拦下了。 “这是陈太医所赠的,据说只需要捏一粒放在油灯里,就能迷晕数十人,也不知他有没有夸大其词,正好拿门外这些人试试。” 顾湘听她说的胸有成竹,面上也不由地带上了笑意,起身就去寻灯盏。 姐妹二人敌对多年,却在这危难关头其利断金。 陈相生从来不是个会夸大其词的人,这一点顾谨一早就知道,那灯盏里燃了迷香,她与顾湘便屏了气息将窗户开了头条缝儿,也就一瞬间的功夫,门口守着的十数个隐卫便倒了一地。 顾湘尚且惊叹于这迷药的威力,顾谨已经拉了她的手出门。 “快去缺月池,但愿来得及拦下兄长。” —— 缺月池。 陆归堂望着涌上街头的将士,眼眸中渐渐渡上一层疑惑。 “舅兄,你这是做什么?” 顾好眠手执兵刃站在他的面前,一张俊脸生了冷意,身侧还站着赵羲得等人。 他上前两步,却眸光一转,看到了角楼之上一个隐卫,那是陆承修的人。 他道:“我可当不起咸王殿下这一声舅兄,现如今殿下拥兵自重,落得一个不臣罪名,还想要逍遥法外么。” 陆归堂眉头一皱,显然没有听明白顾好眠的话,更不明白为什么半个时辰前他还与顾好分头寻找顾湘的下落,这一会儿工夫他就变了个态度,竟是要对自己刀剑相向了? 顾好眠却似故意不与他言明,只侧首看了身侧的赵羲得一眼,身后将士整装待发。 “殿下生于皇室,眼中自然是以天下苍生为先,可臣不同,在这天下苍生之前,更愿力护家舍,今日对殿下刀剑相向,还请殿下不要怪罪了。” 陆归堂一怔,深望了顾好眠一眼,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看样子,顾湘不是平白无故失踪了的,而是被陆承修之人挟持了且用来威胁顾好眠的。 现如今他手上只有五万兵力,剩下的五万在定州,定然是来不及支援了,顾好眠若真要用自己的命来救顾湘,那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但…… 陆归堂眯了眯眸子,只懒懒一笑,却是往自己身侧的商故渊看了一眼,商故渊似会意,暗中戳了戳又一侧的冷山,冷山暗暗隐入了人群,未被其他人察觉。 此时此刻,只有黄奢一人一头雾水,“什么个意思,你们这是要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众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冷意,黄奢很识趣的闭了嘴。 陆归堂淡淡一笑,“舅兄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动手吧,总归本王是不会束手的。” 顾好眠又与赵羲得对视一眼,赵羲得才刚举起手要号令全军,忽然听见一阵喧哗声—— 整座缺月池的百姓,从道路两旁的屋舍、茶馆、客栈、商铺中奔涌而出,人人口中叫嚷不休,只看得满脸愤然,竟是冲着顾好眠来的。 待人走进了,说的话也就听清楚了。 “少将军随顾元帅守护了我们朔北这么多年,大家伙儿都想着您是明事理的人,怎么这当头儿还对咸王殿下发兵呢?” 另有附和声起:“是啊,咸王殿下尽心尽力为了百姓着想,不仅替您夺回了缺月池,还将定州的山匪之乱也平息了,可那舒王殿下做了什么,那可是弃我们说北疆与定州于不顾啊!” 第二百七十四章 江山在手 - 庭堂燕 - 白露瑭 顾好眠尚未回应,成千上万的百姓就齐刷刷跪了一地。 万人空巷之景,令人震撼。 这些百姓视顾疆元父子为朔北的守护神,却也视陆归堂为天子当选之人。 战火未起,便被这些百姓的心声给拦了下来。 顾好眠与赵羲得又互看了一眼,却是无奈一笑,那跪地的百姓还要再求,却忽然听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时候倒是民心所向,就是太挡路了。” 众人一齐抬头去看,见是冷山拎了一个人过来,他轻功虽好,但手上拎着的那人却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被这百姓们拦了路,走起来的确碍手碍脚。 人群到底有些惧怕他这样的江湖气息,便不自觉的让出一条路来,冷山便将手上拎着的人往地上一扔,正落在陆归堂脚下。 声音自冷:“是宁国公的隐卫。” 顾好眠一笑,身后剑拔弩张之态顿消,面上又带上了昔日舒朗的笑意,缓缓抬步朝着陆归堂走去。 百姓们怔了怔,搞不明白少将军和咸王殿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却见顾好眠蹲下身子查看了查看那背冷山扔在地上的人,“不愧是燕契阁阁主,手法果然干净利落,就这一个?” 好事者凑过去看,只见地上那人一身黑衣,脖子上却往外冒着血,竟是被人一剑封了喉! 见者不由心惊,听少将军的意思,这人是冷山杀的? 冷山淡言:“就这一个,便是还有也不要紧,我已经让手下弟兄去伯爵府了。” 顾好眠这才放心,竟是与陆归堂相视一笑,后者懒意打趣一样传来:“舅兄演技果然不错,我都险些信以为真了。” 顾好眠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不是要提防着这隐卫去报信,也不用费这么多心思演戏。”,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似察觉到什么,伸手拉了那死去的隐卫胳膊上的衣袖,露出一枚新月出山云的印记,甚是扎眼。 陆归堂眉头一皱,“这人是什么来历,寻常隐卫怎么会有这样的印记?” 冷山打量了一眼,似有思量:“应是个江湖门派,看样子那宁国公不只招兵买了马,还养了一批暗卫。” 陆归堂眯了眯眸子,唤商故渊:“阿渊,我记得舒王受伤的时候留下一支断箭,你去查一查与这暗卫有没有什么关系。” 商故渊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将之应下,若是当夜陆承修遭人暗杀是出自宁国公之手,那故事可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直到这时候,那跪了一地的百姓才隐约觉出来些什么:这顾少将军压根儿就没想要对咸王殿下刀剑相向,他们是在演戏给舒王的隐卫看的! 虽上演了万人空巷的一幕,但一切看来进行的都还顺利,人人心里都落下了一块石头。 人群之外,顾谨与顾湘各策一马火急火燎的赶过来,待看到那万民请愿的景象时,顾谨远远勒了马。 少女清冷的声音带上了笑意:“看样子,咱们咸王殿下是民心在握,江山在手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对峙 - 庭堂燕 - 白露瑭 人群如潮,挤在这朔北之境缺月池的街道上,却在下一刻分列两旁。 路尽头,顾谨一身红衣裹挟着朔北凛冽的风沙,眸中含的却是款款温情。 “谨谨!” 陆归堂的目光穿越人海,一眼就寻到了她,只见少女踏马而来,一身烈衣卷入千军万马,她眸中可见乾坤星动,似马踏山河。 她策马行近,在顾好眠与面前翻身下马,眸光一动,似回到当初秋猎会上他与她猎场相逢之时。 顾好眠看到顾谨安然无恙,这才定了定心神,正要开口询问顾湘下落的时候却发现她身后还有一人: 顾湘马术不精,在马场上纵马疾驰还好,真到了眼前一帮人的时候反倒有些束手束脚,干脆远远就弃了马,一路小跑着朝顾好眠奔过来。 “哥哥!” 顾好眠拉住她,看到自家两个妹妹都安然无恙,面上也喜形于色。 “谨儿,是你将湘儿救出来的。” 顾谨尚且未答话,顾湘就已经点了点头,是顾谨救了她,这一点,她承认。 但顾谨要说的,远远比这要令人惊愕,“陆承修在北疆城。”话才出口她却又顿了顿,干脆改了话锋:“若是他发现我与顾湘不见了,现在应该追到缺月池来了。” 众人皆是一惊,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就听见远处有喧哗声起。 围观的百姓们干脆将路又让开一些,果不其然,是陆承修带了人追过来。 陆归堂见状将顾谨拦在身后,自行朝前走了几步,待陆承修也翻身下马,局势紧紧崩在了弦上。 陆归堂笑笑,“皇兄。” 被他唤作皇兄那人却不答话,只冷着脸将目光转向了人群中的顾谨身上,眼神里是深不可测的情绪,别人看不懂,但顾谨看懂了。 他在怨她,情急时刻依旧站在陆归堂的身后。 陆归堂的神色亦跟着暗了两分,又侧身挡了挡他看向顾谨的视线,却冲着陆承修笑了笑,道:“皇兄来朔北也该说一声,我好去迎皇兄啊。” 陆承修冷着脸看了他一眼,“带着你手上的二十万大军么?” 什么叫做言语间交锋对峙,围观的人算是都知道了。 陆归堂却又是一笑,他负了手,却抬头看向寂寥的天,朝着定州的方向。 “即便有二十万大军,那也是朝廷的大军,如今兵权为何会落在我手里,还不是因为皇兄咎由自取么。” 这话说的不假,兵都是朝廷的兵,即便在这之前掌兵力的人是顾疆元与李昌平,但到头还还是因为陆承修篡位致军心尽失,李昌平埋骨定州,顾好眠即便冒着背上叛党罪名的奉献也要助力与陆归堂,这不是陆归堂一人之力,还是陆承修一手促成。 这么说起来,他还真该谢谢陆承修。 陆承修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他话里话外都在说些什么,当下竟未言语,身边百姓本就将路围了个水泄不通,陆承修以为自己带了因为前来会将他们吓散,却不想到了这时候,人竟然越聚越多了。 人群里有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捋着一把花白的胡子语重心长的问出了声: “舒王殿下,老朽是这缺月池的族老,今天大家伙儿们都在,老朽就想问您一句话,当年朝廷弃了定州城,从那以后定州饱受匪患迫害十数年,如今您弃了北疆与定州两座城池,是真的要置这数万百姓于不顾么?” 论起这话的感同身受的程度,人群当中应以黄奢为最,但不可否认的是黄奢的神儿还没回来,尚且流连于顾好眠与陆归堂的演技呢。 黄奢没附和这老者,他身后的百姓们却附和声连连: “舒王殿下,我们朔北的百姓早就遭受战乱,您却还要弃我们于不顾,这是为人君臣该干的事儿吗?” “若非顾家小姐与咸王殿下斗退了圭氏王子,这缺月池里响的还是作战的号角声呢!” “听说咸王殿下肯为了定州的百姓甘愿赴死,您却挟持顾家小姐要挟少将军,您与咸王殿下同为皇子,行事做事竟然如此大相径庭!” …… 一句一句,皆戳在了陆承修的心坎上。 他眉头一拧,看向那带头说话的老者:“我若不稳坐帝位,如何掌管天下苍生。” “王爷这话错了。” 一道清音传过来,众人回头去看,见说话的是顾谨。 陆承修挑了挑眉,耐着性子问她自己的话为何是错的。 顾谨不吝解释:“君可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你以百姓为基登帝位,明日基石塌了,你可还能安坐那帝位之上?王爷若不信,就放眼看一看你身边的满城的百姓,他们方才人人为阿堂情愿,王爷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兄长真的因为顾忌我和顾湘的安危而欲杀咸王,这满城的百姓会如何?” 众人默然,这个问题,引起了众人的深思。 若是方才顾好眠与赵羲得真的发了兵,那跪了一地的百姓必然暴动。 这是民声,也是民怨。 就在这众人沉默的当头儿,陆承修身形忽然一转,逼近了离他最近的顾湘。 —— 顾好眠伸手去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陆承修再次挟持了顾湘! 男子冷笑:“百姓的本事有那么大?那有本事将顾三小姐救回去啊。” 他手上的力道不由地加重,扼在了顾湘雪白的脖颈之上,疼的少女咧了咧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陆归堂等人心里都是一紧,如今前后都有他们手中的大军,单凭陆承修带来的隐卫已经不能护他周全,他是被逼急了,再逼下去他真有可能下手杀了顾湘。 “陆承修!” 顾谨的清音再次传过来,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唤他的名。 不只陆承修怔了怔,就连陆归堂和顾好眠等人也是愣了一瞬。 听她言:“你既不信,不如我们再分说一件事。你身后这些隐卫,可是宁国公借给你的?” 陆承修默然,自然是陆承修借给他的人。 “那你可还记得去岁秋天在汴梁城中遭人暗杀,还是在我家养的伤?” 陆承修又默,他自然记得。 第二百七十六章 回朝! - 庭堂燕 - 白露瑭 人声寂静两分,除了陆归堂、顾好眠与商故渊三人知晓一些内情,旁人都被顾谨这一番话说的一头雾水。 陆承修钳制顾湘的手松了两分,问顾谨:“你什么意思?” 少女淡然处之:“王爷就没有怀疑过,以你皇子的身份,谁会公然行刺杀之事,那刺客还一路随着你从湘北回了汴梁,若我没记错的话,当日王爷遭遇刺杀,是刚从国公府出来的时候吧?” 陆承修一怔,顾谨的话是在说当日刺杀自己的刺客是宁国公的人。 老实说,他本人工于心计,这番猜测并不是没有想过,但事后宁国公尽心尽力扶持自己,他更想不明白宁国公有何缘由刺杀自己,便打消了这一层疑虑,直到这番话被顾谨说出来,听者都不由地暗自心惊。 陆承修扫了对面的人群一眼,而后换了一只手扼住顾湘的肩膀,用腾出来的那只手抽出身侧隐卫腰间的佩剑,一剑抹了那人的脖子。 周遭的百姓“唰”的一声让开,就连顾谨与陆承修也不由皱了眉。 都说赫连齐喜杀戮,是杀伐果断之人,如今看来顾谨当日说给赫连齐的那番话着实不假。 陆承修尚且没有确认身边的隐卫与当日刺杀自己的是不是同一拨人,一剑就要了这人的性命,比起杀伐果断,他的确远在赫连齐之上。 陆承修却不觉,只用手中沾了血的长剑挑起了倒在地上的那个隐卫的衣袖,露出来一枚新月出山的印记。 同方才顾好眠等人看到的图案是一样的。 陆承修乍见之下不由地大惊失色,脑子里的记忆被迅速拉回到当夜他在汴梁城里遭人刺杀之时,有一个杀手被自己诛杀,那人的胳膊上也是这样一枚印记! 这一颗新月,不仅刺痛了他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 多年来尽心尽力辅佐自己的宁国公,自己的亲姑姑,曾有一日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神情变动,皆落在了顾谨等人的眼中,顾谨却不介意再火上浇油一把,让宁国公的面目可憎大白于天下。 “不知诸位是否还记得,去岁丞相府遭人下毒一事?” 陆承修又一凝眸,这件事儿他不知情,只隐约知道卫丞相曾在汴梁城里打听一种名为白毒伞的蘑菇。 他的心思很快就被顾谨窥破。 “不错,白毒伞,这样东西不只在丞相府里出现过,而且在宫宴上出现过,它是毒杀圭氏议和使节乌那的元凶。只是乌那是被赫连齐暗害,丞相府里出现过的白毒伞又怎么会出现在赫连齐的手里?” 陆归堂神色一动,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只一瞬,他脸上的凝重又浮上了笑意。 他笑问顾谨:“你问过赫连齐了?” 顾谨点头,“那时你伤势未愈,便没说与听。” 顾谨说的是他们夺回缺月池,劝说赫连齐低头求和之时,那之后陆归堂留在府上养伤,但顾谨却去见了一趟赫连齐,并且询问了赫连齐有关白毒伞的事。 众人心头都一直存了个疑影:这赫连齐当日勾结黄奢行经定州,却能够时时掌握汴梁城里的消息,不止如此,当日助他逃脱的那些个隐卫,似乎……似乎与陆承修身后这些有些相似? 顾谨接下来的话很快就解释了这些疑虑:“没错,汴梁里有一个人与赫连齐勾结多年,是这个人助力赫连齐毒杀乌那搅黄了大贞与圭氏议和事宜,也是他助力赫连齐逃脱汴梁回到朔北,还是他,将汴梁城里的消息不断地卖与赫连齐知晓,这才导致我父兄在朔北征战频频受挫。”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深为信赖的宁国公,你的姑丈!” 陆承修抬眼看她,眸光深沉若水: “他要做权臣,所以才扶持我登帝位,他有什么理由刺杀我?他为大贞朝臣,又有什么理由勾结赫连齐?” 顾谨同他对视,陆承修分明已经信了她的话,只是不愿承认。 她有让他承认的理由。 “因为他利欲熏心,他哪里管登基之人是谁,便是你也好,阿堂也好,日后全是傀儡。他想要的是整个大贞,所以才会与赫连齐勾结,今日他不惜损耗朔北给赫连齐做甜头,为的是有朝一日赫连齐能够助他稳坐权臣之位!” “陆承修,他后来为何不杀你了,你难道没有想过,在这场故事里有两个女子一直被你忽视在脑后,她们一个叫卫毓川,另一个。叫姜柔疑!” 顾谨这一番话说的一气呵成,对陆承修而来却是一道重击。 他竟然忘了,自己同卫丞相家的小姐许过婚约,那女子曾倾心于自己,而姜柔疑也倾心于自己。 所以卫毓川才险些遭遇杀身之祸,是郡城公主要为自己的女儿除异己。所以宁国公才收了手,是因为他要为姜柔疑觅夫婿! 陆承修忽然冷笑一声,松了顾湘。 他如何想得到,左右这场变动的竟是些女子,自己手上钳制的人竟也是个女子。 顾好眠眼疾手快的将顾湘拉了回来,正要拔剑的时候,却见陆承修翻身一转,没入了人群之中。 陆归堂眉头一皱,知道陆承修大势已去,这是要逃。 “追!” 他一声令下,身后大军伺机而动,冷山携了隐卫亲自去寻,但陆承修逃的急,前有百姓拥堵不堪,后有宁国公手下因为阻挠,十万大军无计可施,将人跟丢在了缺月池外。 商故渊回禀:缺月池水深,有一条小渠通朔北之外,陆承修会不会溺水而亡,又或是顺水而下了? 众人又在北疆耽搁了些日子,一方面派人继续找寻陆承修的踪迹,另一方面休整兵力。 天刚入秋的时候,陆归堂率十五万大军离朔北,过定州,携定州五万大军一并入汴梁城。 班师回朝! 马车驶入汴梁城的前一日,顾谨倚在陆归堂的肩膀上微微阖眸。 少女的声音清和温婉:“明日,帮我向皇后娘娘讨支新的发钗,原先那一支是偏凤,我想要一对儿的。” 少女发鬓之上,一只梧桐木簪散发着阵阵幽香。 第二百七十七章 册封 - 庭堂燕 - 白露瑭 后史记载:大贞顺昌二十五年八月十五,咸王陆归堂率军回朝,诛杀佞臣宁国公于城门,宁远将军陆归堂亲自率军攻破宫门,诛杀守备军于宫门。 陆归堂弃甲入宫,救帝后于水火,文武百官出入相迎,满城百姓欢呼雀跃。 这一天,史称拜月之捷。 八月十六,满朝文武百官被召入宫,金銮大开,圣上高坐,陆归堂侍立一侧,那架势可与天子登基媲美。 满朝文武各怀心思,有人因今日局面而感到庆幸,有人内心却诚惶诚恐。 圣上当即下令抓拿昔日舒王与宁国公一党,以邱平伯为首的一众官员伯爵被投入大牢之中。 继而便是论功行赏,这场变故当中,以顾疆元与顾好眠父子功劳为最,其下便是卫丞相、陈相生、商故渊,朔北的赵羲得、姜云令和定州的柴昱、陈巍等人。 人人有赏,但他们却都知道今日还会有一道封赏陆归堂的旨意。 传旨的是圣上身边的傅内监,卯足了十足十的劲儿: “自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今咸王陆归堂,为朕嫡嗣,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朕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皇太子持玺升文华殿,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子决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陆归堂跪地接旨,谢恩之后却言有请求:“父皇,古人言成家立业,儿臣却是先立业后成家,心感惶恐,东宫事多,若内无人主持,怕不堪体统。” 圣上板着的脸顿时一笑,倾了倾身子问陆归堂:“太子就不觉得,以顾二小姐之才安居后宫,就太过屈才了些么?” 陆归堂一愣,群臣中的顾疆元和顾好眠也对视一眼,俱没有想到圣上已经知道陆归堂与顾谨的事了。 但想想也是,此番朔北之行多亏了顾谨在侧,不然今日他们这帮人未必能够安然立于朝堂之上,她之功,委实不可没。 圣上见陆归堂没把自己的话听明白,这才又朗声一笑,原来方才之言不过同他说笑。 “朕是说,日后太子行监国事,若遇疑难,记得向太子妃讨教!” 随即圣旨又下: “今顾氏长女顾谨,地华缨黻,德才兼备,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曾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太子妃。” 这两道圣旨昭告天下的时候,顾谨正在卫毓川的屋子里小睡。 卫毓川端了一道素粥进来,见塌上那清霜少女竟还在睡睡,不由地皱了皱眉。 她放下手中的素粥,问守在床边的云绦和佩环:“你家小姐几时这么能睡了?” 两个小丫头左看看右看看,而后不约而同地冲着卫毓川笑了笑,“许是一路从朔北赶路回来,小姐太累了,这才起的晚了些。” 二人三缄其口,绝不将昨夜咸王殿下来寻自己家小姐且二人夜话到天亮的事儿告诉卫毓川。 卫毓川心中了然,却也不再计较,上前去唤顾谨:“二谨,不能再睡了,出事了。” 云绦与佩环一惊,继而顾谨一双清然的眸子猛地张开。 “出什么事了?” 顾谨随着卫毓川一路出府,却迎面碰上了卫夫人,顾谨自回城以后只在顾府住了一夜,昨日一早便上丞相府采访卫相与夫人,遂不再寒暄。 “夫人也听说了?” 卫夫人颔首,三人一道出府门,这才看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丞相府门口,一女子灰尘仆仆的抱着府门的石狮子哭泣,见者不由心惊,边上已经聚起来乌央乌央看热闹的百姓。 顾谨看了会儿,眉头忽然一皱: 怎么是姜柔疑。 卫毓川身边的燕草已经打探了消息回来:“夫人,小姐,是……郡城公主昨夜悬梁自尽了。” 顾谨心中咯噔一声,昨日陆归堂诛杀宁国公,却并没有牵连到郡城公主和姜柔疑身上,郡城公主是今圣的亲妹妹,宁国公谋逆一事论起来不过是说她遇人不淑,却不想其人傲气,抛下姜柔疑便不管了。 是与宁国公情深不寿,还是受不了天下人的口腹蜜剑? 正这般想着,石狮子旁哭诉的姜柔疑便注意到了她们,她此来不为找顾谨,而是奔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卫毓川的衣袖。 姜柔疑悲极反笑:“你以为我家覆灭了,阿修表哥便会回来娶你吗,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只有他放不下的权势!” 顾谨皱眉,伸手将卫毓川拦在了身后,这才发现姜柔疑举止很不对劲儿,竟是神智有些不清楚了。 卫夫人在后头叹了口气,吩咐府上的丫鬟婆子,“将宁国郡主带到府里吧,在这街上像什么样子,燕草,一会儿散了朝,你跑一趟太医院,请陈太医过来看看。” 顾谨看向卫夫人,淡淡一笑,“夫人心善。” 她看着姜柔疑满眼凄苦的被丞相府的婆子半拖半拽的入了府,眼前忽然闪过她上一世位主中宫仪态万千之景。 若是上一世的世界还存在,姜柔疑是不是正因为铲除了顾家满门而心生欢喜呢? 顾谨不由地想起这一世初次见到姜柔疑的时候,是在她夺了头筹的那场秋猎会上,那时整个宁国公府华贵万千,汴梁城的权贵之家人人傲然。 如今不过一年光景,宁国公府覆灭,权贵之家尽数落败,边关安宁,朝政焕然一新,大贞上下既无内忧也无外患。 出了陆归堂派出去寻找陆承修的人一直没有回音,整个大贞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顾谨闭了闭眸子,耳边隐隐传来梁燕的啼喃声,她想起自己常说的那句话: 人人可见庭堂燕,不悔生于大贞国。 第二百七十八章 绵绵无绝期(大结局) - 庭堂燕 - 白露瑭 礼部官员墨迹的很,一场婚礼筹备了半月,太子娶亲的这一日真正到来的时候,已经是顺昌二十六年春了。 汴梁城处处张灯结彩,火红的灯笼高挂角楼之上,长明七日夜不息,百姓们欢呼雀跃,盛景千载难逢。 大贞婚假在傍晚举行,不过午时,长街上便人头攒动,长幼老少悉数出来看热闹,欢笑声不绝于耳。 有孩童问自己的父母:“为何今日比上元节看花灯还要热闹。” 这孩童的爹娘便笑着答:“是咱们大贞的太子殿下要娶太子妃了。” 那孩童便又问:“太子妃长得漂亮吗?” 这个年纪的孩童眼里,一如既往地认为新娘子是顶漂亮的人物。 “漂亮,放眼咱们大贞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漂亮的女子,但她不只生的美,还可谓天下女子之先。她年少之时便以一己之力在秋猎会上赢了当初的宁国郡主,后来计夺缺月池,力解湘北水患,宫宴上智救今圣,她披甲从军,赴定州,救太子,赴朔北,退圭氏。” 那孩童听着不由地瞪大了眸子,从此他坚定了一个信念:娘口中的太子妃,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 —— 顾元帅府,络绎不绝。 宾客到访,何氏和顾湘正忙着在门口相迎,今日来者众多,以卫丞相一家人为首,群臣百官接连到访,着实忙坏了顾湘。 “我哥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这么多大人,我都不认得,真该跟着我长姐多学些本事,省的以后闹笑话。” 何氏白了她一眼,却也思量了一会儿,“眠儿似乎一早就去了东宫。” 顾湘眨眨眼睛表示不解:今日是顾家出嫁,顾好眠这做兄长的一大早往东宫跑什么? 东宫。 顾好眠压根儿不是主动要来的,是一大早就被商故渊拉来的,他摊摊手对陆归堂说:“殿下,臣真不懂这些女儿家的玩意。” 陆归堂手里拿了一只金花,正费力地将之往手边的一顶凤冠上拧。 他纠正顾好眠:“舅兄,这不是玩意,是心意。” 顾好眠被他一噎,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弯腰端详了那顶凤冠片刻,啧啧称叹:“这冠是好看,只是谨儿未必喜欢这等极尽奢华之物。” 陆归堂也不恼,只自顾自的将最后一朵金花拧到了凤冠之上,笑道:“这冠上的凤凰是我母后封后大典上戴的,好不容易才讨了来送与谨谨,可我还是觉得少了些心意。” 顾好眠笑笑,委实感叹陆归堂心意,便是这样一顶出嫁用的凤冠也要亲手休整了才送与顾谨,看样子顾谨挑人的眼光不错。 顾好眠正这般想着,陆归堂已经又端详了那凤冠一会儿,而后小心翼翼交给了顾好眠,笑道:“舅兄快些回去,可别误了吉时。” 顾好眠郑重收下,也知道如今天色不早,为了赶在吉时之前将这凤冠交到顾谨手上,他的马受了不少累。 顾好眠赶到晚窗阁的时候,卫夫人正替她梳妆,顾谨将那凤冠戴上,镜中一张清冷容颜举世无双。 她说:“这是他的心意。” 须臾,天色稍暗,华车贵轿一路从顾元帅府入东宫,满城百姓欢呼喝彩,共同见证这场盛世华章。 这一天是顺昌二十六年三月十八,距离太子登基,改年号为盛安,与皇后携手共建一个太平盛世,还有不到六年。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